“心病难医,何况博尔济吉特氏本就底子亏损严重,太医早就无力回天了。可是在这个关头,没有人能让傅恒回来。皇帝不会允准这个请求,所以——”乌郎罕济尔默氏看着纯懿,“大小金川的战事,不会拖得太久,最多不超过两个月,金川土司就会乞降。让太医开些延气补气的药物,吊着博尔济吉特氏的精神,至少也要再拖一些日子,尽可能让她见孙儿傅恒最后一面吧。”
“您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点?”
“圆明园不比紫禁城,御驾虽在这里,但密探却远远少过紫禁城的数量。这儿还算是能避着皇帝耳目说几句话。而去了别的地方,我就不能再与你说话了。我身份敏感,怕给你招来麻烦。”乌郎罕济尔默氏又笑了,纯懿隐隐从她睫毛投射下来的阴影里看出几分无奈凄凉。
“皇帝是不可能放过我们这些人的。他要他的帝位稳固不可撼动,首先要除掉的,就是我们。纯懿,不管他表露出来是怎样的和蔼可亲,对九王夺嫡的这段历史表现出来的是怎样的宽容优待,那都是假象。你不能被他迷惑,傻乎乎地说出请求为允禟平反的话来。”
“你要记住,纵然你只是允禟的外孙女,可你是傅恒的妻子,他们就会希望从你的身上找出可被击破的弱点。而你的出身,你的善念,将是你的致命伤。”
“孩子,忘记你的外祖父,忘记你的曾祖父,忘记你的祖父。不要再去见你的舅父,不要与允禟府的旧人再有联繫。你要斩断与你过往血缘家族的一切联繫,不要再从情感上去同情他们、怜惜他们,全心全意只去做傅恒的妻子,这样你才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纯懿拉住乌郎罕济尔默氏的手腕:“那福晋您呢?您放下了吗?”
“我已经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了。”乌郎罕济尔默氏一字一句地对纯懿说,眼睛里有穷途末路者常有的疲惫血丝,却也有晶晶亮的名为执念的情感在闪动,“可你跟我不一样,你不会走到我的这个地步。我们也不希望你,面临我现在经受的一切生活。”
“我们?”
“我,还有那些与我处境相似的人。我们都希望,当年九子夺嫡牵扯到的人,他们的后嗣,我们的孩子们,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再无诡谲波澜,再无阴谋阳谋,再无腥风血雨。”
“你如今还年轻,血气方刚的年纪,或许无法理解我们的选择。但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去看看我的丈夫弘皙,庄亲王允禄,还有当年的直郡王胤禔……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亭外飞雪漫天,雪珠子混着冰碴子扑打在纯懿的脸上,也落在乌郎罕济尔默氏的脸上。乌郎罕济尔默氏与她说完话,默默走进飞雪中渐渐远去了。
纯懿独一人立在亭子下,看着远处几座亭阁中尽兴玩闹说话、眉眼神采飞扬的贵妇命妇女眷们,只觉得浑身都透着彻骨的冰冷。
乌郎罕济尔默氏说,她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失去的了。
如此一句悲凉至极的话,轻易又让纯懿对这座皇家园林背后的主人多了一份难以打消的厌恶感。
只是,倘若当年换了别人来做这江山之主,今日也会有别的人怀着这样的恶意情感去试图反抗吧。无非就是将上位者与阶下囚的身份对调过来而已。
或许,这种权力更迭后产生的错误从来都不该归咎于某个人。
这就是独夫之心作祟的结果。
第49章 质问
纯懿在清音阁后头见着崇庆皇太后钮祜禄氏。
“你过来了。”太后听戏正听得乏了, 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睛对纯懿说。
“妾身拜见皇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起来吧。”太后把手里的戏单子递给纯懿,“看看你喜欢听什么。”
纯懿点了一出《群英会》。
“难得你喜欢听这个。”太后接过戏单子, 随意搁在面前方桌上。
底下戏班子已经咿咿呀呀唱了起来,在台子上转着圈子唱得卖力。在这样嘈杂喧闹的背景音下,太后却不觉得吵。
她闭着眼睛,神情显出一种难得的平静祥和。
四周负责伺候的宫人皆屏息凝视地立着,纯懿站在太后身侧,视线往前看去, 自然而然落在色彩绚丽的戏台子上。
“方才你见着乌郎罕济尔默氏了?”
太后突如其来一句问话, 语气平淡无奇,似乎只是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让人难以分辨她的意图及情绪。
纯懿滞了一下, 太后似乎是以为她没听明白, 又破天荒解释了一句:“弘皙福晋乌郎罕济尔默氏。”
“是。福晋与我说了几句话。”
“哦。”
太后没继续问下去,只是轻描淡写地提醒了纯懿一句:“别同她走得太近。”
“是。”
两人皆沉默了一会儿。
戏台子上的演员转圈挥舞着手中旌旗,倘若这样的场面放到民间的戏台子上,底下早就是叫好声一片、掌声连连了。
可是如今这戏园子里只有一位主子,太后不发话, 底下人便没有权力发声——且不说是纯懿, 即使是皇贵妃在这里也是一样——而太后素来行事沉稳持重, 纵然是戏摺子得她欢心,也不会过于表露在外, 只吩咐底下人多备赏赐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