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
正月二十六日,清晨的寒意尚未散去,庞勋从睡梦中醒来,如往常一般前往牙帐。
沿途两侧,帐篷林立,银刀军的披甲兵卒正在整装待发。
昨日重伤或阵亡的兵卒甲胄,此时已被换给了身体健壮之人。
庞勋满意地看着这群人,但心底却十分清楚。
这群人虽然也能披甲执锐,可却缺乏操训,难以发挥真正的战力。
“待拿下彭城,定要好好操训他们。”庞勋心中暗想,脚步却未停歇。
然而,还未等他抵达牙帐,许佶、赵可立等人便匆匆赶来,面色凝重地拦住了他。
“节帅,不好了!”许佶语气急促,眼中满是焦虑。
庞勋心中一沉,皱眉问道:“出了何事?”
许佶与赵可立、张琯几人相视一眼,随后由许佶开口:“柴存及其麾下四百甲兵,昨夜突然消失不见,还带走了数百匹挽马!”
庞勋闻言脸色骤变,拳头不自觉紧握,指节发白。
他万万没想到,昨日还在为自己指挥大军的柴存,竟会连夜抛下自己逃跑。
“他们麾下的盗寇呢?”庞勋强压怒火,冷声质问。
“都留下了,柴存只带走了四百多甲兵和五百多匹挽马!”赵可立补充道。
庞勋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跟我来!”他示意众人随他进入牙帐。
帐内,沙盘上插满了各色军旗,代表着敌我双方的势力分布。
庞勋没有示意众人入座,而是快步走到沙盘前,开始拔插军旗。
他将唐军的军旗拔出,重新插到徐宿二州境内或边境线上,又将王仙芝的所有军旗都集中插到了符离县。
做完这一切后,他转身对众人说道:“王仙芝恐怕是觉得对付不了那么多官军,要么是想祸水东引,要么是想突围。”
“节帅所言极是。”许佶颔首附和,接着建议道:“眼下当务之急,是探查清楚王仙芝的动向。”
“若他还在符离县,我们尚有进攻彭城的时间。”
“若他已消失,那多半是突围了。”
“直娘贼!”庞勋闻言,忍不住大骂:“王仙芝这厮,毫无骨气!竟敢临阵脱逃,坏我大事!”
许佶、赵可立、张琯三人也纷纷谩骂,帐内一时充满了愤怒与不甘。
好在谩骂过后,几人很快恢复了理智,庞勋平复了那粗重的呼吸,片刻后沉声道:“如今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传令下去,派出塘兵,往四周探查柴存等人的踪迹,加强戒备,防止北边的天平军和淄青军趁机突袭。”
“末将领命!”许佶等人领命并迅速退出牙帐,随即安排人手执行命令。
庞勋则独自站在沙盘前,双手撑在沙盘上,脸色阴晴不定。
他心中清楚,王仙芝若是选择,那自己恐怕也只能想办法突围了。
想到这里,他恨不得提刀与王仙芝打一架。
只是在庞勋想着与王仙芝打一架时,王仙芝却带人在符离县北部十五里外,率众接到了连夜南下的柴存和尚让。
“节帅!我们这是要和官军打一仗,还是准备突围?”
柴存翻身下马,作揖向王仙芝走来时,提出心中疑惑。
王仙芝见状看向尚让,随即明白了尚让并未与柴存交代,但他并未着急解释,而是将他目光越过柴存,投向了他身后的那四百甲兵。
他们都是柴存从近万盗寇中挑选的悍勇之人,所穿的也都是军中制式扎甲。
尽管无法保证完全忠心,但王仙芝有把握在日后收服他们。
“二郎,你与这厮解释解释,毕阿大你带人返回军营,通知尚兵马使拔营。”
“是!”尚让与毕师铎先后点头,毕师铎带人调马南下回应,尚让则是看向柴存,不紧不慢的解释起来:
“节帅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与庞勋在徐泗地区作乱,与庞勋合作,不过是为了借助他的手,谋夺徐宿二州的钱粮、甲胄和军械罢了。”
柴存闻言,眉头微皱,尚让继续说道:“如今目的已经达成,我们麾下甲兵数量不算庞勋的银刀军,却也有三千余众。”
“中原诸镇实力强健,与他们对阵,绝非上策。”
“节帅准备舍弃宿州,选择一个方向突围,劫掠其他州县,以战养战,扩充兵马。”
柴存闻言,心里虽然觉得有些不太道义,但还是看向王仙芝询问道:“节帅,我们应该往何处突围?”
王仙芝闻言,毫不犹豫地回答:“忠武、宣武、义成三镇的军队已经集结,即便北上突围至曹州、濮州,也会很快被他们追上。”
“想我们从邕州一路北上,所见南镇兵马大多羸弱,唯有各镇军将的牙兵能与我们一战。”
“我思前想后,最终决定调头南下。”
“稍后我们便向东边的楚州进军,攻破楚州后南下进攻扬州这个富庶之地。”
柴存听后,当即建议道:“节帅,不如走寿州?”
“泗州和楚州水网密布,我军车马不多,行军过慢,不利于突围。”
“哈哈哈……”王仙芝大笑,拍了拍柴存的肩膀:“我之所以选择楚州,正是要利用那里的水网限制官军精骑。”
“宣武等镇的精骑,我们在岭西时没少见识,你难不成忘了他们的骁勇?”
“如今我们虽然有三千余甲兵,但仅凭这些刚刚披甲、未经操训的壮丁,如何能抵挡官军精骑?”
“哪怕精骑数量不多,也足以对将我军数万盗寇击破,只有走水网密布之地,才能限制他们。”
柴存恍然大悟,点头道:“节帅高见,末将明白了!”
“明白就好,你们先躺下休息片刻,稍后大军开拔而来,到时候就没时间休息了。”
王仙芝宽慰几人,柴存与尚让作揖应下,随后便安排四百甲兵下马,在官道一旁躺下休息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随着尚君长集结兵马而来,王仙芝也召来了军中的那数百银刀军。
负责这支银刀军的军将是庞勋麾下将领的刘行,他生得矮壮,但手上力气却不小。
兴许是因为银刀军被王式用计覆灭过一次,因此他显得格外警惕。
他与他身后的四百多银刀军来到王仙芝面前,而王仙芝也干脆道:
“官军围剿在即,某不想与你家节帅生乱。”
“你且带人北上告诉你家节帅,这徐泗就是死地,某可不会在此坐以待毙。”
“念在你我两部兵马拿下徐宿的情义,你且带人去彭城寻你家节帅吧。”
王仙芝与刘行说着,而刘行也知道自己生气没什么用,于是不卑不亢的作揖回礼,随后率领本部幸存的四百余银刀军北上去了。
瞧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尚君长忍不住道:“节帅,何不把他们留下?”
“直娘贼的,这群乱兵,我可不敢将其留下!”
王仙芝啐了一口,毕竟银刀军动辄驱逐节度使的行为着实恶劣。
要是麾下部将有样学样,那他这颗斗大首级,说不定会在什么时候被人砍去。
回应过后,王仙芝继续指挥兵马绕道楚州南下,刘行则是紧赶慢赶的向彭城赶去。
从符离县到彭城的距离不过九十余里,刘行他们缺乏车马赶路,加上乡野都在此前被抢了个精光,于是他们只能步行北上。
直到黄昏,刘行才带人与银刀军的塘兵碰面。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在彭城外的银刀军营地,映照出一片肃杀之气。
风尘仆仆的刘行站在牙帐内,脸上满是疲惫,而庞勋则是面色阴沉的等待他汇报。
左右两侧还有许佶、赵可立、张琯等银刀军的将领,他们的目光都充斥着愤怒与好奇。
“说吧,王狗是怎么放你回来的……”
“是……”
在庞勋的示意下,刘行将柴存南下,王仙芝他们往东突围,并准许他带队北上的事情娓娓道来。
“节帅,柴存今早率部南下与王仙芝会师后,王仙芝便下令三军拔营,大军向东突围。”
“我们不愿意随他而去,王仙芝便让我带弟兄们北上,另外……”
刘行说到这里,语气中带着一丝犹豫。
牙帐的烛光昏黄而飘忽不定,映照在庞勋那因为生气而表情扭曲的脸上,好似佛经之中从地狱攀爬而出的阿修罗。
“说!”
他的语气不容质疑,刘行惶恐,连忙将王仙芝最后的那番话给说了出来。
“该死的!”
庞勋根本没听完刘行的话,只是听到一半,他便猛地一拍案几,站起来呵斥道:
“王仙芝这厮,竟敢背信弃义!”
“柴存更是无耻,带走本部甲兵也就罢了,竟然还抢走了一批挽马!”
许佶、赵可立等人站在一旁,脸色同样难看。
许佶上前一步,低声劝道:“节帅,如今不是发怒的时候。”
“王仙芝向东突围后,各镇官军必将兵锋对准我们,我们的处境已十分危险,若不及时应对,只怕……”
面对许佶的这番话,庞勋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怒火。
他转身走到沙盘前,目光扫过徐宿地区的地形,冷声道:
“王仙芝向东突围,必是冲着楚州和扬州而去。”
“我们若继续攻打彭城,只会陷入孤立无援,多方围剿的境地。”
“传令下去,三军连夜拔营北上,我们不能再在这里浪费时间,必须尽快脱离官军的包围。”
庞勋话音刚刚落下,便见许佶眉头紧皱:“北边有天平军和淄青军,恐怕不是好去处……”
赵可立与张琯对视,也纷纷点头附和。
只是面对他们的担心,庞勋冷哼道:“诸镇是什么德行,你们难道都不清楚?”
“天平军和淄青军在兵册上仅有兵卒万余人,其中多少兵额被世家子弟霸占领饷?”
“一味逃亡,只能落得丧家犬的下场,再说南边毒蛇毒瘴遍地都是,去了南边又有什么好的?”
“趁此机会,向北伏击天平军或淄青军,缴获大批甲胄后,进入天平军和淄青军境内劫掠割据,再请表朝廷招安才是正道!”
庞勋话音落下,许佶三人面面相觑。
不过不等三人开口附和,庞勋接着又冷笑道:“王狗不义在先,那就不要怪我不义在后了!”
他目光看向三人,接着说道:“稍后让军中将士出营时点燃火把,向东走去。”
“倘若赵黔率兵出城追击,我们趁机设伏反击。”
“若是赵黔没有出城,那也必然会将我军动向转告诸镇。”
“那王狗不是要去东边的楚州吗?那我就让官军都知道,我们都要走东边。”
“到时候官军松懈,而我军向东走十余里后北上转进,寻找地方埋伏天平军和淄青军,必然成功!”
许佶三人听到庞勋的计谋,脸上顿时浮现欣喜,随后连忙作揖:“末将领命!”
眼见三人同意,庞勋立即发出军碟,准备带领手中这万余兵马连夜北上,打官军个措手不及。
随着银刀军连夜拔营北上,行军队伍手中火把而闪烁的火光,很快便引起了彭城守军的注意。
“他们要突围?”
马道上,赵黔扶着女墙观望城外银刀军动向,身后是举着火把的两名长山都列校。
“都将,我们要不要出城突袭他们?”
“是啊都将……”
两名列校心头压着火气,可赵黔却抬手制止道:
“我们的职责是守住彭城,等待使相他们率兵抵达,提供粮草。”
“倘若贸然出城突袭,结果中了庞勋等贼寇的计谋,岂不是耽误了大事?”
赵黔跟着王式那么些年,别的没学到,但稳扎稳打却是刻在骨子里的。
两名列校见他如此,当即也不再劝说,而赵黔则是看向二人:“将城内信鸽尽数放飞,告诉诸镇,贼军似乎向东逃窜而去。”
“是!”
二人闻言应下,紧接着放飞了城内剩余的所有信鸽,将庞勋向东撤军的消息传告诸军。
不过这些信鸽都是飞往各镇治所,再由轻骑追上诸镇兵马告知,所需时间不少。
在此期间,赵黔准备等到天明,然后先派人出城探查下情况。
时间在推移,赵黔返回城楼内假寐,貌似只过了片刻,但天却已经亮了。
苏醒后,赵黔顶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开始指挥塘兵出城。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百余名塘兵便将彭城附近十里探查了个明白。
银刀军遗留的军营空空如也,他们的足迹也是朝东边走去。
得知四周已然安全,赵黔与孟球商量过后,便决定派出轻骑南下,将此事提前告诉南边的令狐綯,以免淮南镇收到信鸽后耽搁要务。
在他们派出轻骑南下的同时,宣武及淮南等诸镇却推进神速。
原本失陷于王仙芝的蕲县、临涣县,分别被忠武军的王从简,宣武军的李福收复。
王仙芝并未留下太多盗寇防守这两座县城,因此王从简和李福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二人迅速派出快马,向令狐綯汇报此间情况。
彼时令狐綯与李湘刚刚会师于虹县,得知王从简与李福汇报之事后,他顿觉不妙。
“可有彭城的消息?!”
行军路上,令狐綯勒马质问身旁都将,几名都将纷纷摇头,而杨复恭则是皱眉道:“使相莫不是担心乱兵突围?”
“正是!”令狐綯虽然不长于军略,但也不是庸才。
王仙芝在几座城池都未留有重兵,而今蕲县又轻易收复,运河复通。
若是他们想要以阶段漕运来挟持朝廷,那是断不可能轻易放弃蕲县的。
如今符离县近在眼前,乱军能行动的空间渐渐变小,各镇官兵不应该没有消息才是。
想到这里,令狐綯只觉得眼皮不断在跳,但苦于没有确切情报,令狐綯只能继续指挥大军向符离县包围而去。
大军行军近三个时辰,直到黄昏扎营时,才有快马从南北分别冲回营盘内。
“使相,徐州团练使孟球派出塘兵,与我军塘骑接触,称那庞勋舍弃彭城而东走,恐去下邳或海州。”
“使相,彭城信鸽送抵扬州,扬州派出加急传信而来,称庞勋弃彭城而走下邳。”
一南一北两支塘骑队伍将刚刚获得的情报送抵军营,情报的内容则是搅乱了令狐綯的计划。
想到这里,他不假思索的站起身来,用手将沙盘上的军旗重新布置。
待到布置结束,他这才背对着杨复恭与李湘二人吩咐道:
“传令,着义成军节度使李荀率军收复丰县、沛县、砀山县及萧县,查探是否有乱军动向。”
“着天平军节度使杨公汉率军南下驰援彭城,再以淄青军节度使李璲调兵南下驻守海州,勿要让乱兵夺舟船出海逃亡。”
“传令宣武军李福、忠武军王从简收复符离,令淮南右兵马使王念驻兵,戒备贼兵南下突围。”
三言两语间,令狐綯大致做好了所有安排,随后看向李湘:
“你现在率领八百精骑往泗州而去,小心乱兵设伏。”
“末将领命!”李湘不假思索的应下,随后接下军碟,调动兵马往泗州赶去。
眼见令狐綯做完一切,杨复恭这才皱眉道:“这王仙芝与庞勋果真狡诈之徒,海州及楚州、泗州不利于我军精骑纵横,他们想用水网限制我军精骑。”
“嗯……”令狐綯颔首回应,眉头紧皱道:
“地方就这么大,老夫倒要看看他们能跑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