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连天照九州,铁衣寒甲映吴钩。”
“莫道草莽无豪杰,乱世英雄出寒流。”
咸通五年正月初十,当河淮两道兵马频频调动时,曹州冤句县内的黄巢也提笔写下了一首诗。
“叔父,这王仙芝当年不过是个私盐的杀才,如今都能拥众十万,这世道真是不对!”
黄存坐在书房内的椅子上,面露不忿。
几日前,王仙芝兵乱北上,在肃州招抚盗寇,号众十万的事情便在河淮两道流传起来。
与此同时,忠武军、宣武军、义成军、淮南军等军兵马都开始调动起来。
黄存看不上王仙芝,但却依旧担心道:“叔父,这战事不会打到冤句这边吧?”
冤句县距离宿州不过三百里,倘若战事真的爆发,那黄家恐怕真的是雪上加霜了。
“难说……”
黄巢将墨迹吹干,随后背负双手走到窗台前。
新春刚过不久,院内的积雪还堆在角落。
如此寒冷的天气,若是爆发战事而不得不举家迁徙,这实属不是黄巢想要看到的。
“叔父,这王仙芝都能号众十万,若是以您当初的善名,恐怕振臂一呼,便有数十万众随从了!”
黄存不知是什么心思,竟然用这种事情打比喻。
面对他的这番话,黄巢微微皱眉,但并未打断,而是缓缓道:“阿耶年迈,你是想让他与我们东躲西藏?”
“怎么会是东躲西藏呢?”黄存不忿道:
“如今中原都乱成什么样子了,若是有人在北边作乱,与南边的王仙芝南北呼应,届时说不定能横扫诸镇,让……”
“你这是异想天开!”黄巢打断了黄存的这番言论,随后与他解释道:
“昔年我在长安科举时,曾见过不少藩镇留在长安进奏院的兵卒。”
“且不提陇右、河西及幽州卢龙等强军,单说宣武、忠武等军便不是好相与的。”
“河淮两道八镇兵马,合兵几近十五万,即便仅有六成披甲,也足有九万甲兵。”
“即便振臂一呼能有数十万众,但也不过是数十万血肉之躯罢了。”
“你那拳头及农具,难不成能洞穿铁甲乎?”
当年黄巢在长安时,可不少与陈瑛、杨信二人交谈。
其中不仅知晓了甲胄与战阵的犀利,更清楚官军的大致情况。
“叔父,您还与陇右军有过关系?怎地没听您说过?”
黄存被挑起了兴趣,而黄巢眼见他来了兴趣,便随即说道:
“也算阴差阳错有了联系,昔年他们曾邀请我去陇右,只是我自持清高,未曾前去。”
“后来陇右军的刘节帅渐渐做大,各州亦有不少庶族子弟前往投靠,我便更不出众,未能舍下脸皮前去。”
黄巢在心底叹了口气,只觉得昔年的自己太要脸面。
倘若自己当初去了陇右,如今也不会被冤句县的小小县令威胁呵斥而不敢发作。
“您要是去了就好了……”
黄存听后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有个在陇右军担任官职的叔父,便是冤句县的县令都得与他黄家好好说话。
黄巢没有出声,只是微微颔首。
“郎君!郎君!”
忽的,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唤声。
黄巢与黄存对视,不待二人反应过来,便见家仆闯入书房之中,连忙作揖道:
“郎君,家主遭急气攻心,于衙门晕倒被人送回,此刻正在正堂!”
“你说甚?!”
二人怒目圆睁,慌张着往正堂跑去。
十几个呼吸后,二人急匆匆跑入正堂,堂内主位坐着黄父,脸色惨白,胸脯起伏间还能听到如风箱般的粗重呼吸声。
黄父四周尽是家仆奴婢,还有医匠在为其诊治。
衙门的人已经不见,黄巢顾不得询问,急忙上前:“我阿耶如何了?!”
医匠没有着急回话,而黄父则是闭着眼睛,呼吸沉重。
虽是醒着,却不敢开口说话,好似担心自己一口气上不来。
良久之后,医匠收回诊脉的手,开始在药箱里捣鼓起来。
“按照这个方子去抓些安神的药,黄公乃是气急攻心,眼下当服用些安神的药汤。”
医匠话音落下,随后看向黄巢:“黄郎君,请随某出来。”
黄巢不语,只是跟着走出了正堂。
他虽然不懂医术,却也知道气急攻心服用安神药汤只是治标不治本。
二人走到正堂外的耳房,随后医匠才与黄巢作揖道:
“恕某直言,黄公年迈,又经此事,恐难调理……”
闻言,黄巢尽管有了准备,心里却还是抽搐了几下。
“若是能好好调理,兴许还能安心渡过此关,但刚才某听衙门的几名直白抱怨,这恐怕……”
医匠不知道该不该说,黄巢却急忙作揖:“还请先生教我!”
“黄郎君乃善人,这可使不得。”医匠连忙扶起黄巢,随后才将衙门中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黄巢。
事情前因乃是诸镇因王仙芝作乱而加派赋税,而黄家被加上了三千斗官盐。
除此之外,此前答应下来的官盐价格也有所改变,每斗从五百钱,增长为六百钱。
只是两句话的事情,可黄家需要付出的钱财却要从三千五百贯,增长为六千贯。
黄家世代贩盐不假,可应付官吏和支付盐户的耗费也不少。
一口气拿出六千贯钱财,黄家唯有卖地这一条路。
黄父与王县令争辩,结果王县令却让黄家与衙门借钱。
“郎君您也知道,衙门的钱,向来不是那么好借的。”
“黄公不愿意,王县令便摔案辱骂了几句,这才导致黄公气急攻心……”
医匠叹气说着,黄巢闻言却浑身冰凉,直到片刻后才胸中隐隐燃起怒火。
王县令辱他,他可以接受,因为他这些年科举,确实耗费了家中不少钱财,也确实没有拿出成绩。
但是王县令辱他阿耶,这口气他咽不下……
“多谢先生指点,此事某已经知道了,劳先生为某阿耶跑一趟。”
黄巢作揖行礼,医匠闻言也就退出了耳房。
他素有医名,冤句县内几大庶族,每个月都有钱粮支给他,自然不用什么诊金。
“叔父!”
医匠才走不久,黄存便气冲冲的闯入耳房中,急得面红耳赤。
“王怀德那只老狗!竟然如此侮辱耶耶!”
“又怎么了?”黄巢眉头紧锁,黄存则是说道:
“他刚才遣人送耶耶回来时,与黄掌事交代,让耶耶秋收前筹够官盐所需钱粮,不然便要以贩卖私盐的罪名,对付我黄氏全族!”
“秋收……”黄巢呢喃着,脸色阴沉:“还有三个半月,来得及……”
“叔父,您不会要支给钱粮吧?”黄存心里有些慌张,接着说道:
“家中仅有四千余贯余财,若是要凑足这笔钱粮,必然需要卖出田地。”
“我们……”
黄存还想再说,黄巢却抬手打断:“他要钱粮,我给他,就看他拿不拿得住!”
不等黄存询问,黄巢继续看向他:“你且派人支取五百贯,派人去城外采买私铁,另募工匠去城西的庄子。”
“私铁一并运往庄子,我自有用……”
黄巢没有明说,但黄存也不是傻子,年轻气盛的他有些激动:“叔父,您是准备……”
“你去做事便可,莫要问话!”
黄巢冷眼看向黄存,黄存这才把话咽了下去,随后道:“可耶耶他们……”
“我知道。”黄巢眉间升起忧愁,接着才道:
“此事暂不与耶耶说,待那秋收时,且瞧那王怀德是何态度。”
“好!”黄存应下,随后便按照黄巢的指示,派人分批采买私铁,并招募三十余名工匠前往城外庄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黄巢安分守己,只是时不时派人打探南边的消息。
与此同时,随着各镇兵马调动,由长安发来的圣旨也送到了令狐綯手中。
“门下,以淮南节度使、司徒令狐綯……”
“制书如右,请奉制付外施行,谨言!”
“臣接旨!”
杨复恭将圣旨交到了令狐綯的手中,而令狐綯也接旨起身,对杨复恭作揖道:
“杨监军到来,某稍显怠慢,请杨监军勿要见怪。”
“某自然不会见怪,但某只想知道,为何诸镇兵马都已经抵达宿州边境之地,使相为何却止步于临淮?”
杨复恭面色如常,但他的话音却带着火药。
临淮县是泗州的治所,背靠白水塘(洪泽湖)。
倘若有贼军前来进攻,令狐綯便能从容乘船而走。
当然,这种事情,他是不可能告诉杨复恭的,因此他只能说道:
“此前担心监军跑空,故此在此地停留。”
“如今监军来了,某也该动身北上了。”
谈话间,令狐綯侧过身子,示意杨复恭查看衙门正堂。
杨复恭看去,却见硕大沙盘被摆在堂内。
他走入堂内,随即观摩起了沙盘内容。
沙盘囊括河淮两道,插有上百支黄旗,另有数十支黑红旌旗插在宿州境内。
“黄旗为我官军,黑红为乱军。”
令狐綯随从走入堂内,接着与杨复恭交谈起来:
“眼下诸镇兵马都已经在宿州境外集结,义成、忠武、宣武三军驻兵二万于宋、亳前线,天平与平卢六千官兵驻沂州。”
“淮南分兵三支,各驻濠州、泗州、楚州,三州所驻之兵近万五之数。”
“此六镇兵马,包围十面,可谓十面埋伏。”
“如今只等某军碟送抵,各镇兵马便会齐头并进,将贼军围剿于宿州!”
令狐綯侃侃而谈,杨复恭闻言眉头微皱,但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他算了算,河淮两道在册官兵近十五万,但如今六镇遣派官兵不过四万之数。
如此看来,各镇在册官兵的虚额恐怕不少。
不过他没有心思讨论这个问题,毕竟各镇皆有虚额,他想管也管不了。
这么想着,他便与令狐綯继续讨论道:
“四万兵马还是太少,理应让诸镇继续增兵,尤其是宣武、忠武、义成及天平四军,最少再增兵九千,凑足五万之数。”
“好!”令狐綯不假思索的应下,毕竟这又不是征召淮南的兵,与他利益不相干。
答应过后,他又与杨复恭讨论了其它细节上的事情,直到夜半才各自离去。
几日之间,诸镇便都接到了令狐綯要求增派兵卒的军碟。
一时间,诸镇不断调遣兵卒赶赴前线,而宿州的王仙芝与庞勋也自然得了消息。
此时王仙芝将各部散往宿州各县,亦或者打造甲胄,亦或者劫掠村寨,裹挟百姓,麾下部众虽然没有他所号称的十万之众,却也有六万之数。
龙脊山的庞勋在许佶、赵可立、姚周、张行实等四人的帮助下,召集了龙脊山四周的银刀军逃卒与部分盗寇。
如今他光明正大的在龙脊山下扎营,内外有近三千银刀、门雕、挟马等兵卒,以及五千多缺乏军械甲胄的盗寇。
诸镇兵马将宿州包围后,王仙芝便派人邀请了庞勋。
正月十四,庞勋率部八千南下,王仙芝则是率军北上,两军主力于宿州治所的符离县外会师。
从天空俯瞰,符离县被数万大军层层包围,其中最为醒目的,便是城外营盘的“银光”。
三千银刀军与补员过后的千余天平军在营盘内对峙,每个人都身穿扎甲,配有鄣刀及长枪弓弩。
银刀军的数量更多,气势更强,但天平军却也不差。
“簌簌……”
春风吹拂,营盘内的天平军与武宁军旌旗猎猎作响,两军将士分立两侧,气氛虽不紧张,却隐隐透着一股微妙的较量。
牙帐外,王仙芝与庞勋率部与对方会面,同时相互打量着对方,彼此的目光中都带着审视与试探。
王仙芝身后站着尚君长、尚让、柳彦璋、曹师雄、毕师铎等将领,个个身材魁梧,气势逼人。
庞勋身后则是许佶、赵可立、姚周、张行实、张琯等银刀军将领,虽凶名在外,但因长期躲藏在龙脊山中,身形不免消瘦几分,气势上略逊一筹。
王仙芝目光扫过庞勋,见他模样普通,却目光炯炯,显然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
庞勋也在打量着王仙芝,见他虽外貌中人之姿,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严,心中不禁暗自点头。
片刻后,王仙芝率先打破沉默,作揖示意道:“庞节帅,请入帐一叙。”
庞勋作揖回礼,语气沉稳:“王节帅客气了。”
两人并肩走入牙帐,众将紧随其后,并未发生什么矛盾。
帐内早已摆好席位,众人分宾主落座,而王仙芝麾下精锐虽少,可部众却多,自然坐于主位。
庞勋倒也识趣,没有争夺主客,而是甘心坐于客位。
其余将领见状,银刀军跟随庞勋坐在左侧,天平军尚君长等人则是落座右侧。
待众人坐定,王仙芝率先开口,语气略带凝重:
“庞节帅,如今我们虽人多将广,但甲胄军械及粮草皆匮乏,军中善战者唯有你我手中这四千多甲兵。”
“如今义成、忠武、宣武三军驻兵数万于宋、亳二州前线,天平与平卢等官兵也驻兵于沂州。”
“若是加上南边的淮南军分驻濠、泗、楚三州,我们已被团团包围,官军之数不少于六七万。”
话音落下,王仙芝观察了会庞勋等人态度,眼见几人没有怯场,这才继续说道:
“如今我们手上还能用的,便是宿州境内的通济渠漕运。”
“两都数百万军民依赖漕运漕粮,若是官军敢于进攻,我们便可以攻下符离县,切断漕运,逼迫朝廷招安我们。”
王仙芝话音落下,帐内一片寂静,都在等待庞勋回应。
只是庞勋尚未开口,他身后的许佶却便面露不喜的站了起来:“王节帅,此计恐怕不妥!”
王仙芝眉头微皱,他并不认识许佶,但也知道能越过庞勋开口的,必然是银刀军中重要的人物。
因此面对许佶的反驳,他并没有轻易生气,而是询问道:“都将有何高见?”
王仙芝的询问,让众人将目光投向了许佶,而许佶也毫不怯场,直言道:
“若是等到官军进攻我们才动手拿下宿州各县,那我们于平原上无险可守,官军凭借精骑和马军不断袭扰,我们唯有惨败一途!”
“那都将觉得,我们两军应该怎么对付官军?”
王仙芝没有反驳许佶,因为许佶的话确实有道理,而许佶也趁机道:
“要我说,朝廷都已经把你我之流打作乱兵,如今又调派兵马围剿我们,这局面根本就不是招安,而是围剿!”
“既然如此,那我们还在这里讨论什么?小心什么?”
“既然是乱兵,那就做些乱兵该做的事情!”
许佶目光扫视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庞勋身上。
他有计划,但却不能经他的口说出来。
不然日后朝廷招安时,必然会因为他此番提议而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感受到许佶的目光,庞勋心里暗骂,但还是不得不站起身来,目光扫视众人:
“许都将说得对,乱兵就该做些乱兵该做的事情。”
“某提议,即日攻打符离县,以符离为治所,向外攻掠徐宿二州诸县,切断漕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