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哗啦……”
冬月末梢,寒风凛冽。
此时的天下,正因岭西五镇未能剿灭王仙芝而议论纷纷,作为事主的王仙芝却已率兵来到了长江南岸,准备渡江北上。
池州守将早已紧闭城门,百姓纷纷逃亡城内避难,池州渡口附近数十里不见人烟。
尚君长等人先一步来到池州渡口,本以为舟船都被凿沉了,结果却看到了令人惊喜的一幕。
“直娘贼的!这池州刺史和将领莫非是个不知兵的,竟然把舟船都留在渡口了!”
“恐怕是舍不得舟船,如今便宜了我们!”
渡口上,尚君长及尚让两兄弟感受着凛冽的江风,整个人却十分燥热。
他们指着渡口上的那些船只,语气中满是讥讽。
跟随他们而来的不少天平军戍兵闻言,也是纷纷附和,使得笑声在江风中回荡。
“别自作多情了……”
王仙芝下马出声,吸引众人目光的同时,从众人中间走到了岸边。
他神色凝重,抬手示意众人安静,随后才缓缓开口:“这些船只,并非池州的守将忘记或不舍得处理,而是刻意留给我们渡江的。”
“甚?!”
“不会吧!”
“都将,这是从哪看出来的?”
“对啊,他们会这么好心?”
尚君长和尚让等人闻言,脸上写满了错愕,忍不住反驳起来。
王仙芝摸了摸自己的短须,目光扫过众人,解释道:“若我们留在池州,朝廷必定会命宣歙镇的军将围剿我们。”
“宣歙镇的军将自然不愿为此耗费兵力,所以才留下这些船只,希望我们早些渡江,前往淮南。”
“如此一来,围剿我们的差事便落到了淮南镇的头上,而他们宣歙镇则可以继续逍遥自在。”
众人听罢,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而尚君长更是皱眉道:
“都将,天下虽乱,但藩镇军将岂敢如此明目张胆地阳奉阴违?”
王仙芝嘴角轻挑,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朝廷已非昔年的朝廷,不然也不会调我等去岭西戍边。”
“我们这一路北上,各镇虽然都调兵围剿,但这都是那些使君在谋划,可曾见到各镇军将与我们不死不休的?”
“这……”尚君长及尚让面面相觑,四周也有声音附和起来。
“听都将这么说,好像还真是……”
“是啊,他们顶多设伏或调兵,还真没有谁来追我们的。”
眼见军中还是有不少明眼人,王仙芝也开门见山道:“地方上的军将,早已不再如从前那般恭顺。”
“圣人的旨意对他们而言,不过是耳旁风罢了。”
他话音落下,旋即转身望向那滚滚东流的长江。
池州段的长江宽阔无比,江面波涛汹涌,与北岸相隔十余里,气势磅礴。
他虽然在三年前南下戍边时见过,但此刻站在岸边再看,心里依旧感到震撼。
“古人称长江为天险,果然名不虚传。”王仙芝低声感叹,语气中带着几分敬畏。
尚君长等人也望向那浩瀚的江面,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渺小之感。
片刻后,王仙芝收回目光,挥手下令:“三军听令,即刻登船,渡江北上!”
随着命令下达,天平军的士兵们迅速行动起来。
二百余人及不少车马先行上船,余下七百多弟兄则是在渡口扎营,等待后续船只来接他们。
江风呼啸,船帆扬起,数十艘小舟和三艘楼船缓缓驶离南岸,向着北岸的淮南道进发。
王仙芝站在船头,望着那渐渐远去的南岸,心中既有对未来的忐忑,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豪情。
“这群虫豸都能做兵马使和使君,我为何就不能做个高官?”
感受着凛冽江风吹打脸上,王仙芝渐渐不满足于自己都将的官职。
在这一路北上的期间,他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再到后来的游刃有余。
在他看来,这些所谓的使君、兵马使、经略使……也不过如此。
如此庸才都能担任高位,他王仙芝为何就不能担任高位?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思绪间,王仙芝的野心不断滋长,但他也清楚,仅凭自己手中九百余兵马,根本不会得到朝廷的重视。
“必须想办法拉人入伍,以壮声势才行……”
王仙芝眼神闪烁,开始盘算着该从何处募兵。
一个时辰后,王仙芝带着二百余人在庐江县境内的长江北岸登陆。
除了几十名操船的兵卒,余下二百人搬运车马下船,在距离江岸不远处的地方开始扎营。
此处南边为长江,东西两处多为水泽,北边是丘陵。
王仙芝看了看地图,发现翻越丘陵向北便是巢湖,因此他的心思不免活跃起来。
河南道与淮南道逃民不断,逃民凡是逃离原籍后,大多落草为寇,亦或者投入水贼之中,劫掠舟船为生。
彭蠡泽(鄱阳湖)、洞庭湖、太湖、巢湖、丹阳湖等五大湖,自先秦以来便有水贼,其中巢湖规模仅次于彭蠡泽和洞庭湖、太湖。
如今天下大乱,巢湖之中必然有不少逃兵和逃民落草为寇。
倘若自己能招抚他们,不仅能壮大声势,还能在朝廷招降时多几分筹码。
想到这里,王仙芝眼神不断闪烁,但他却并未着急将此事告诉尚君长和尚让。
接下来两日时间,他一直在北岸的营盘内谋划此事,直到麾下九百余兵卒及近千车马全部运抵北岸后,他才派人将尚君长和尚让召到了牙帐。
“都将!”
二人入帐行礼,尚君长率先开口:“都将,如今我们已渡过长江,接下来该如何返回濮州?”
王仙芝抬手示意二人坐下,语气沉稳:“如今我们兵马太少,朝廷未必会将我们放在眼里。”
“你我三人都不是白丁,你们也该知道朝廷向来不会轻易宽恕作乱的将领。”
“若是杨节帅无法庇护我等,届时我等三人的首级,恐怕会被朝廷所派兵马斩下。”
“我思前想后,我三人若想要谋求生路,唯有摇旗募兵,壮大声势。”
“只有让朝廷重视我们,才能谋得一个招降的机会。”
“只要能逼着朝廷招降,你我不仅能保全自身,甚至还能谋得个官职。”
王仙芝的话让尚君长和尚让眼前一亮,两兄弟对视一眼,随后还是作为兄长的尚君长忍不住问道:
“都将的意思是,我们若能招抚更多的兵马,朝廷必然会招降我等,甚至会给我们更高的官职?”
“正是如此!”王仙芝点了点头,语气坚定:“只要我们声势足够大,朝廷便不敢轻易围剿我们,反而会以官职招安。”
“届时,我等不仅能保全性命,还能在朝堂中谋得一席之地。”
尚君长和尚让被这番话深深打动,两兄弟对视片刻,随即起身作揖:“愿听都将安排!”
“你们这是何必呢,你我都是同乡,又是袍泽,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王仙芝见状,连忙扶起二人并继续说道:“巢湖距离此地不过百余里,其中水贼众多。”
“若能招抚他们,我们的声势必然大振,各镇军将也会因此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围剿我们,不过……”
王仙芝沉吟片刻,尚君长有些急切:“都将请说,不必犹豫!”
闻言,王仙芝这才继续道:“不过此事风险极大,我身为三军都将,不能亲自前往,恐怕需从你们二人中选出一人,前往巢湖招抚水贼。”
尚君长闻言,立即上前一步,抱拳道:“都将,末将愿往!”
眼见自家兄长如此着急,尚让连忙上前作揖:“此事危险,还是让我去吧。”
“兄长留在军中,若是我不幸落难,还有兄长协助都将。”
“二郎……”尚君长皱眉,正欲争辩,却被王仙芝抬手打断:
“尚让既然有此心,便让他去吧。”
“大郎你留在军中,协助我整顿兵马,若二郎有事,你我立马提兵向巢湖而去!”
“是……”尚君长见王仙芝已做出决定,无奈之余,只得点头应下。
王仙芝眼见他应下,随即看向尚让,轻声叮嘱道:“二郎,此行凶险,务必小心。”
“我给你五日时间,无论能否说服水贼,五日后我们都会北上濮州。”
面对王仙芝此言,尚让动作利落的作揖行礼:“都将放心,末将定不辱命!”
话音落下,尚让便退出牙帐,带上三五好手将便装换上,乘挽马朝着北边百里开外的巢湖疾驰而去。
在王仙芝等待尚让好消息的同时,宣歙镇节度使崔瑄却已经派人送出了奏表。
从王仙芝进入池州开始,奏表便已经送出,在王仙芝派出尚让后的第三天,奏表便已经送抵了长安。
“这些混账,莫不是以为朕不知道他们的心思?!”
咸宁宫偏殿内,李漼听着路岩汇报,脸色难看同时,也点破了各镇的态度。
如果没有各镇听而任之的放任,王仙芝怎么可能那么快的从岭西前往宣歙,如今更是渡船前往了淮南道。
渡船哪里来的?还不是他们提前留下的!
想到这里,李漼便觉得这至尊着实难当,思绪间不免看向路岩:“毕相与蒋相何在?”
“回陛下……”路岩恭敬作揖,随后开口道:
“裴休正午时忽患风寒,蒋相带人将裴相护送回家了。”
“又生病?”李漼眉头微皱。
自从得知北司宦官吃神策军空额开始,他看谁都觉得对方在骗自己。
“毕相公患病多月,路侍郎可曾前去探望过?”
李漼询问起路岩,路岩闻言躬身回礼道:“臣自然是去过的,但毕相公病情恐怕……”
路岩沉默着摇了摇头,这让李漼心里有些不安。
虽说毕諴几次顶撞他,但他也清楚,毕諴那些言论确实是为了他好,只是他没有那个魄力解决问题。
“倘若能有个李德裕那般的人,朕也不会如此束手束脚了……”
李漼略微感叹,随后开口询问道:“李德裕还有后人吗?”
“李德裕?”路岩愣了愣,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从毕諴跳到李德裕身上了。
李德裕这三个字,在大中年间可以算是十分忌讳的存在。
如今虽然改换新天,但路岩也不敢胡乱揣测皇帝的想法。
“回陛下,李德裕之子孙,大多都在崖州务农为生。”
他话音落下,李漼闻言叹气道:“李相公昔年也是为了天下,为了朝廷,朝廷何以苛待其子孙呢?”
路岩见状明了,合着皇帝是想要为李德裕翻案啊……
他仔细揣测,而后才反应过来,皇帝为李德裕翻案,并非是同情李德裕,而是想以李德裕为表率,告诉天下有心变法者,咸通不比大中,咸通更支持变法。
想到这里,路岩眼神闪烁,随后作揖道:
“陛下,其实朝野上下,亦有不少官员为李相公喊冤。”
“若是陛下能够追复李相公生前官爵,想来百官必然歌颂陛下。”
路岩看人下菜,只要皇帝偏好什么,他便毫不犹豫的选择附和。
他的这番举动,也令李漼不自觉颔首,看向他的目光更加柔和。
“此事便由路侍郎你去办吧,若是毕相公久病不愈,这户部和度支还得由路侍郎来撑着。”
“是……”
路岩作揖应下,心里十分激动。
只要他把事情办好,那拜相基本就是板上定钉的事情了。
“如今的淮南道是谁在担任节度使?”
李漼话题一转,路岩也连忙说道:“宣武、忠武、义成、淮南等四镇节度使,皆为令狐使相。”
经路岩提醒,李漼这才想起,自己授以令狐綯四镇节度使,只为让他罢相出走。
这么说起来,若是能驱使令狐綯出兵讨平乱兵,那便不再需要其它藩镇出兵了。
思绪间,李漼便主动说道:“传旨,以令狐綯使相为河南东面讨击使,元宵前夜,务必讨平天平乱兵!”
“臣领旨……”路岩不假思索应下,而李漼也摆摆手:
“若无要事,那便退下吧。”
“臣告退,上千万岁寿……”
路岩毕恭毕敬的行礼退出咸宁宫,圣旨也由天使快马送往了淮南。
不过在圣旨送往淮南的时候,王仙芝却得到了好消息。
腊月初四,被王仙芝派往巢湖的尚让派人传信于营地,巢湖三十二股水贼接受招抚,募贼兵五千人。
王仙芝得到消息,当即率领兵马北上,双方于巢湖东侧的巢县郊南会师。
“窸窸窣窣……”
甲片作响间,王仙芝率领九百天平老卒缓步走上矮丘。
随着甲片停止作响,王仙芝走到矮丘顶部,而出现在他眼前的,则是身穿袄子,手拿鱼叉或短刀的数千水贼。
尽管是被四周百姓及官府视为凶悍的水贼,但他们大多瘦弱,穿着的袄子也多有破洞。
若非有尚让介绍,王仙芝都怀疑这是一群逃难的流民。
“都将,这些便是接受招抚的水贼,除了那些拖家带口的选择留在巢湖,独身的男丁都在这里了!”
尚让为王仙芝解释着,王仙芝则是平静点头,随后思索起来。
尽管这群水贼不如自己手下的九百戍卒,但他们毕竟人多势众。
只要给足饭食,不怕他们不卖力作战。
这般想着,王仙芝心思渐渐活跃起来。
如今的他不过仗着天平军的名头便能募兵五千,这足以说明淮南局面崩坏,逃命遍地。
这种局面下,他稍微摇旗擂鼓便摇身一变,成为了拥众近六千的存在,比天平军中的那些兵马使还要威风。
若是他能招抚沿途流民,那恐怕威势不比昔年的王守文要小。
这般想着,王仙芝眼神闪烁,而尚让也趁机作揖道:
“都将,巢湖的弟兄们说,这淮南道和河南道乱的很。”
“北边的徐泗宿濠地界,还有银刀、门雕、挟马等逃兵。”
“若是我们能北上徐泗地区,将那数千银刀、门雕的逃兵招抚,届时便连朝廷都需要招安我们!”
尚让的话让王仙芝更为心动,而此时尚让见他犹豫,当即便拔高声音,对王仙芝躬身作揖:“请节帅决断!!”
“请节帅决断……请节帅决断……”
当尚让话音落下,矮丘之下的数千水贼立马变附和起来。
那种山呼海啸的声音闯入王仙芝体内,使得他浑身激灵,脸上呈现不自然的红色。
尚君长见状,当即与天平军戍卒们对视,随后纷纷作揖:“节帅,决断吧!”
“是啊节帅!”
“节帅,弟兄们都听您的!”
无数天平军戍卒纷纷朝王仙芝作揖,王仙芝被这一声声‘节帅’给喊得飘飘然。
前一刻他还是个小小都将,如今却被部众簇拥成了节帅。
若是能招募更多兵马,或许他还真的能成为天平军的节度使。
这般想着,王仙芝心思火热,当即便举起左臂,而四周戍兵与水贼见状纷纷住嘴。
四周突然变得安静下来,而王仙芝也随即看向尚君长和尚让。
“某今日受众弟兄推举,自任濮州刺史,天平军节度副使!”
“尚君长、尚让二人有功,今授尚君长左兵马使,尚让右兵马使,余者皆为都将。”
“此外,派人向朝廷请表官职,好让朝廷知道我等心意!”
尽管已经自称天平军节度副使,可王仙芝还是更偏向于朝廷招安,拿个官职享受富贵。
“节帅高义!!”
尚君长、尚让及天平军戍卒、水贼头目们纷纷作揖,而王仙芝也意气风发:
“传某军令,大军明日北上濠州,沿途招抚流民,某要与众兄弟共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