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冬月中旬,在北方染雪成片时,南方的不少地区却依旧绿意盎然。
桂州的山岭与密林,搭配上蜿蜒的江水,几乎将“山水”表现到了极致。
若非江面有无数划着竹筏的渔夫,旁人恐怕还以为此处身处原始密林中,而非桂州治所的始安县。
桂州始安县,作为桂管经略府治所所在,其城坐落于漓江西岸,周长不过三里,城内外有民三万余口。
作为岭南重镇、桂州治所的始安县不仅负责着桂管地区十九个州的治安,也负责随时支援黔中道、岭西道。
正因如此,始安县的兵卒并不少,只是相比较全铁甲的中原精锐,此地的州兵更中意纸甲和皮甲。
纸甲相较铁扎甲更轻盈,更凉快,深受岭南兵卒的喜爱。
尽管听上去很不靠谱,可上等的纸甲却能和扎甲一样,使箭矢不得入内,保护披甲兵卒的安全。
对于常常需要面对水战的桂管兵卒来说,具有一定浮力的纸甲,在某些时候还能用来保命。
若是穿戴铁札甲坠入河内,那基本就是死路一条了……
“鱼获,新鲜的鱼获!”
“都让开让开,不要挡到粮车!”
朝阳下,漓江江面升起白雾,给人一种不真实的美感。
渔夫与纤夫、商贾们都在漓江西岸的渡口装卸货物,亦或做着买卖,场面十分热闹。
渡口外,身穿纸甲与扎甲的桂管兵卒正懒洋洋的观望着渡口,身后里许开外便是始安县城。
在他们的注视下,商贾与百姓们先后经过城门口的检查,走入那狭窄而曲折城内街道。
街道两旁是低矮的土木屋舍,屋顶用稻草与泥土覆盖着,日子长了便会生长出青苔,墙壁则是简单的夯土。
相比较中原的城池,始安县虽不繁华,却也有几分热闹。
穿着奇特的蛮民小贩,此刻正以坳口的官话向来往客人吆喝并贩卖着自家的蔬果,或是从山中采来的药材。
偶尔有几辆牛车缓缓驶过,车轮碾过夯土路,掀起一片尘埃。
这样的场景十分迷人,但却无法掩盖朝廷的衰败与动荡。
街道上,向商贩勒索财物,亦或者吃霸王餐的兵卒不在少数。
似乎在一夜之间,始安县内的兵卒便翻了好几倍,沿街商贩受到的委屈也比往日多了许多。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出走邕州后,沿着郁水(珠江)与漓江北上的王仙芝,以及他所率领的天平军。
“直娘贼的,这群叛军还挺能跑的,五天前还在柳州,如今竟然跑到昭州了。”
某个摊位上,身穿乌锤甲的三旬汉子坐在主位说着,左右是两名身穿染黑纸甲的列校。
其余几张桌子,坐的不是队长便是什长,而摊主则是干笑着干活。
“都将,他们会不会来始安啊?”
列校担心开口,这名都将却笑道:“他们如果敢来始安,那就真是自投罗网了!”
“桂州几个县的精锐都被抽调到了这里,而且湖南镇中道州和永州的官兵也在集结向此处。”
“他们若是敢来,我们便能建功了,哈哈哈……”
这名都将爽朗笑着,随后又岔开话题聊了其他。
不多时,一碗碗骨头汤搭配着胡饼被端了上来。
众人将胡饼掰开,就着肉汤开始埋头吃饭。
吃饱喝足后,这群人起身便离开了摊位,而摊主不敢说话,更不敢生气。
角落的一名食客放下十枚铜钱,起身便向外走去。
一刻钟后,他搭上了南下的竹筏,在顺江而下五十里后,吩咐渔家停船岸边,给了五十钱便上了岸。
渔家喜滋滋的收好五十钱,又看了看岸边这鸟不拉屎的密林,片刻后便撑船返回了始安县。
与此同时,那名离开食客则是走入密林中十余里,随后经过官道,走入了官道旁的山坳之中。
山坳中被踩出了一条道路,这人沿着道路走入二三里,随后便见到了一处天然山谷。
山谷内人头攒动,近千披甲精锐坐在卸下牛具的车上,旁边还有人在喂食着上千头耕牛和百余名挽马。
众人眼见他到来,瞬间便喧闹起来。
“都安静些!”
忽的,呵斥声作响,王仙芝从角落处走出。
“尚大郎,怎么样了?”
王仙芝站在尚君长面前,眉头紧锁。
尚君长站在他身旁,不紧不慢的将幞头摘下,而后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都将,桂管和湖南两镇的兵马已经调动,前者屯兵始安县,后者正在往桂州集结边界……”
王仙芝闻言,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他们动作倒是够快……”
评价过后,王仙芝眼神闪烁,似乎在思考怎么躲避桂管和湖南镇的官兵。
尚君长眼见他沉默,当即便献策道:
“都将,依某所见,我们应当避开始安县的官军主力,绕道恭城,经道州、郴州,进入江南西道。”
“去江南西道?”王仙芝眉头微挑,随后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都将请看……”尚君长缓了口气,接着从旁边牛车上拿下地图将其展开。
他用手指着上面的路线,为王仙芝解释并分析道:“湖南镇背靠荆南镇,而荆南镇是拱卫南都江陵的重镇,兵力充足,又由使相萧邺镇守。”
“若我们经湖南镇北上,必会陷入重围,哪怕经过血战,也很难渡过长江。”
“与之相比,江南西道则不同。”尚君长用手圈出了江南西道,继续道:
“江南西道的官军武备松弛,当初浙东的裘甫带着一群泥腿子都能搅得江南震动,更何况我们这群人呢?”
王仙芝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点了点头:“继续说。”
眼见王仙芝认可了自己的想法,尚君长舒缓了一口气,接着继续说道:“只要我们进入江南西道,以那里的兵力,根本无法阻拦我们。”
“我们进入江南西道后,经吉州、洪州(南昌)到江州(九江)抢夺船只,渡江进入淮南道。”
“这淮南道虽然是使相令狐綯坐镇,但淮南道积弊多年,境内盗寇横行,官军不敢深入山中。”
“如此一来,我们可以昼伏夜出,穿山越岭,直到走出淮南范围,最后加急赶回濮州,请杨使君替我们向朝廷认错,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尚君长口中的杨使君,即为天平军节度使杨汉公。
杨汉公出身弘农杨氏,其父又是太尉杨宁,说话份量自然不轻。
王仙芝他们犯的这点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看有没有人替他们说话,他们认错态度诚不诚恳罢了。
尚君长倒是抓住了问题所在,而王仙芝听完后,脸上顿时浮现喜色,伸手拍了拍尚君长的肩膀。
“你这个尚大郎,说起话来果然长远。”
“既然如此,便依你所言,走恭城往去江南西道!”
“都将英明!”尚君长连忙作揖行礼,而王仙芝也简单交代几句话后,便带着众人走出了谷道,往恭城县突围去了。
时间推移,桂管境内的兵马也在赵格的指挥下,渐渐开始对昭州展开合围。
只是赵格派兵搜寻许久,却始终未曾探查到王仙芝等人的踪迹。
若非王仙芝及其部属曾出现在昭州,并被许多百姓所见,赵格恐怕都怀疑是不是自己情报失误了。
“使君,贼首率兵出现在了郴州境内!”
数日后,当桂管的都将手持急报跑入始安县衙内,他手中的加急军报在呼吸间便被赵格抢走。
赵格这几日被王仙芝这群人弄得失眠,如今有了消息,他自然第一时间在正堂守着。
他飞快将急报拆开,随后一目十行将其中内容看光。
“这群贼寇,竟敢如此猖狂!如此狡诈!”
身为桂管观察使的赵格在将急报看完后,整个人气得发抖。
他说自己为什么找不到叛军呢,原来是叛军绕道前往了郴州,直到进入郴州地界,才开始劫掠并暴露行踪。
“使君,他们出境了,我们还追吗?”
都将小心翼翼的询问,赵格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都出境了,还追什么?!”
藩镇各有驻地,私自出兵前往其他官员坐镇的境内,这可是能削去官职的大罪,赵格自然不想触犯此等大罪。
思绪间,赵格深深吸了口气:
“虽说耗费了许多心力,但起码把他们赶出桂管境外了。”
“这件事某会向朝廷奏表,但他们既然出境了,我们就不用追了,照常之前的操训。”
“是……”
得知不用阻止并追击王仙芝等人后,都将也跟着松了口气。
“退下吧!”
赵格抬了抬下巴,示意过后才返回书房,写下奏表后便派人将其加急送往长安。
接下来半个月的时间里,王仙芝率领天平军戍兵兵变,率军从岭南一路北上的消息如同巨石投入池水,在天下间掀起了层层波澜。
江南西道的百姓闻风丧胆,官吏们则如临大敌,纷纷加紧防备。
王仙芝率军从郴州进入江南西道后,当即便在吉州大肆劫掠,主要抢夺车马和粮食,以此补充军需。
吉州的百姓惊恐万分,纷纷逃入城中避难,吉州刺史赵岺也急忙派快马向洪州求援。
彼时江西观察使裴坦正驻兵洪州,得知王仙芝劫掠吉州的消息后,当即召来了军中的捕盗将刘全,询问其对策。
“刘都将,这王仙芝猖狂至极,竟敢在我江西境内劫掠,某想将其讨平,不知汝有何良策?”
洪州衙门内,裴坦端坐正堂,案上摆放无数文册,大多关乎民生。
此刻的他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焦急。
面对他的询问,身为捕盗将的刘全神色沉稳:“使君放心,区区乱兵,不足为虑。”
“乱兵想要从江西返回河南,唯有走洪州,利用江州的舟船渡江。”
“洪州重兵把守,他们即便过境,也不敢经过钟陵,只能走高安、新吴,北上建昌。”
“末将愿率军设伏于新吴县外,待乱兵经过,便一举将其剿灭。”
刘全自信满满,这让裴坦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点头道:“好!此事便依你所言,劳请将其歼灭,以儆效尤!”
“末将领命!”刘全不卑不亢的作揖领命,半个时辰后便率领两千江西军朝新吴县赶去。
只是他们刚刚走出兵营,渡过赣水向西前往新吴县,两岸渡口处便有不少人注意到了他们。
望着那不断下船的江西兵卒,赣水渡口中无数摊子间的某个男人看向了同桌之人。
同桌之人心领神会,当即起身租了匹挽马,一路向南疾驰而去。
两日过后,道路上的挽马渐多,马背上众人心照不宣,埋头向着目标赶去。
待到第三日正午,吉州庐陵县北部三十余里外的营盘前便集结了十几名身骑挽马南下的汉子。
这个营盘可谓简陋,只是草草用马车围起来充当营栅,将士们在内搭建帐篷休整。
可即便如此简陋,却依旧无人主动出击,前来围剿他们。
“都将!”
尚君长走入牙帐之中,王仙芝刚吃过早饭,眼见他走进来,当即起身道:“如何?”
“果然如都将预料那般,这江西的军将已经率兵前往新吴县设伏,起码有两三千人。”
“我们若按原计划北上,必会陷入重围。”
尚君长急匆匆解释着,王仙芝也翻找出地图,随后用手指道:
“直娘贼,钟陵、新吴两处要道都有重兵,现在看来,我们只能东渡过赣水、盱水和余水,进入饶州,再北上池州了。”
“池州属于宣歙镇,江西军不敢轻易越境追击,我们可以在池州抢夺舟船,渡江北上。”
王仙芝的思绪倒是很快,得知情报不过半盏茶,他便已经想出了如何突围脱困的路线。
“都将英明!”尚君长夸赞起王仙芝,王仙芝则是收起地图,同时交代道:
“为我们报信的那些贩盐弟兄,每人赏钱十贯,另外把货物还给他们!”
“是!”
王仙芝很清楚,仅凭人生地不熟,且口音都不相同的自己人去探查情报,肯定是得不到什么好情报的。
正因如此,他提前放走了吉州附近的私盐贩子,并扣下了他们的货物,承诺带回情报则放货赏钱。
许多私盐贩子为了保全货物,只能为他打探情报,这才避开了江西军的眼线。
如今既然得到了情报,那就没有继续停留的必要了。
想到这里,王仙芝当即发下军令:“传令三军,即刻拔营!”
“是!”尚君长作揖应下,随后开始传出军令。
一个时辰后,九百多名天平军在王仙芝的示意下,迅速改变行军路线。
大军向东渡过赣水、盱水、余水,进入饶州境内。
刘全在新吴苦等数日,却始终不见王仙芝的踪影,直到私盐贩子中有人通风报信,他才得知天平军已绕道东行。
得知消息,他气得捶胸顿足,却无可奈何,只能快马返回钟陵,将王仙芝绕道饶州的事情告诉了裴坦。
“叛军狡诈,必不可能让他走出江西,某要亲自领兵将其讨击!”
当裴坦得知王仙芝已进入饶州,意图北上池州后,他立即拍案而起,想要率军追击王仙芝。
面对他的冲动,刘全连忙将其劝住:
“使君,叛军已经走入饶州境内,我们现在追击也来不及了。”
“若是他们到时候进入池州,你我只能在池州之外观望,徒费钱粮。”
“若我们擅自越境,只怕会惹来非议,甚至被朝廷问罪。”
藩镇之间不能随意越境,这点裴坦自然是知道的。
只是王仙芝从他江西军治内遁走池州,倘若朝廷追究,他这个流官肯定会被论罪。
虽说不至于丢失官职,但短期内恐怕升迁无望。
刘全是江西军的本地军将,他倒是不在意升迁,但自己这个流官不行。
“当真追不上吗?”
裴坦呼吸沉重,他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耽搁仕途。
面对他的询问,刘全连忙摇头:“我军缺乏车马,定然是追不上他们的。”
“好吧……”裴坦心里憋屈,他知道刘全是故意的,但他没办法。
说到底他只是个流官,而刘全是江西军中的地头蛇。
如今刘全不支持他,即便他强行命令刘全率军与他前往饶州,却也无法指挥他们越境进入池州。
想到这里,裴坦只能压下心中的怒火,提笔写下奏表,请求朝廷下旨允许他越境追击王仙芝,并另写了份手书。
“把奏表送往朝廷,手书送往宣州,要快!”
“是!”
裴坦递出奏表与手书,刘全见状松了口气。
老实说,他虽然不怕天平军,但是也不愿意看到手下人死伤。
如今朝廷度支紧张,谁知道麾下弟兄死了之后,朝廷能不能发出钱粮抚恤?
这王仙芝既然已经逃往了池州,那这件事就不归他们江西军管了。
至于朝廷是否会怪罪,刘全则是更不担心了。
王仙芝能从岭西来到江西,即便朝廷要怪罪,也该怪罪岭西、桂管、湖南三镇,然后才能轮到他们。
这般想着,刘全拿着奏表和手书走出衙门,并派快马将奏表与手书分别送往长安和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