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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风高, 雷雨交加的夜晚。
孤儿院的小朋友都跟着岑娟在画画,只有简清被突如其来的雷声惊得无法全神贯注。
她倾听着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的雨声,手中的蜡笔久久没有在素描纸上落下一笔。
不知过了多久, 等又一道闪电劈过天空,简清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小手撑着桌沿, 义不容辞地说着:“院长奶奶,我去给兰妈妈送伞。”
岑娟愣了下,跟着小孩子的身影一并走到教室外。
“简简,你等等。”
拉住女孩柔软的小手, 年过半百的人不紧不慢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温声劝阻:“简简,现在太晚了,你一个人去不安全。”
她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 抬手指了下沿街小路上依稀可以看见的光, 粲然一笑:
“没关系的, 兰妈妈的药店就在前面大马路上,而且其他叔叔阿姨都还没关店铺, 不会有事的。”
岑娟顺着她手指指的方向瞄了眼,虽然她说得很有道理, 却还是有些迟疑:“这样简简,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兰妈妈回来好吗?现在外面还在下大雨……”
“兰妈妈没带伞, 我得去给她送伞。”
说着, 简清撑起自己的小伞,飞快地钻入雨中,在岑娟担忧的视线下晃了晃另一把大伞:“别担心奶奶,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看着她坚定的小眼神, 岑娟无奈地笑了下,妥协:“那你走慢点,别摔着了啊。”
纤瘦的小身影很快消失在倾盆大雨中,只有那一句脆生生的“不会的”还萦绕耳畔。
那之后的无数个夜晚,岑娟最后悔的事情便是没有跟她一起去。如果一起去了,事情的发展便不会走到天人永隔的地步。
……
简清不怕打雷,最初的那段路还一蹦一蹦的,细心留意着高低不平的路面上多出的小水坑,生怕一个失误就会弄湿鞋子。
这场暴雨来得很突然,街边的叔叔阿姨都在着急忙慌地收拾店铺。瞧见她,还会担心地冒出一两句叮嘱。
简清一一应下,很快就走出了小路,过了拐角直走就是沈君兰的药店。
拐弯这段路,前些日子路灯就忽明忽暗。现在恶劣天气一影响,干脆就不亮了。
简清哼着小曲给自己壮胆,稳妥的步伐无意识加快了不少。
漆黑的夜空中猛地划过一道闪电,像是撕开了裂隙,光线转瞬即逝,徒留下的是满腔惊诧和震撼。
简清的步伐一顿,蓦然怔在原地。
余光中的弄堂口,似乎有身影在那晃动,高高瘦瘦,几乎与黑夜融合在一起。
十月底的夜晚,已经染上了冬日的寒意,握着伞柄的手被雨中夹杂的湿气凉得开始发抖。
她垂下眼睑,小眼神飘忽不断,犹豫过后,还是颤颤巍巍地朝那个方向望了过去。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砸在伞面上像是一首乐曲,杂乱无章却让人难以忽视。
不远处的男生背对着她,只穿了件单薄的黑色短袖,并未撑伞。暴雨打湿了他的衣衫,紧贴着身躯,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形,在雨中显得愈发不堪一折。
简清看了眼手中的另一把雨伞,想上前一步却意外地发现男生的面前还躺着一个人。
细雨模糊了视线,她看不大清楚,潜意识里却也不敢再靠近一步。
短短驻足的几秒钟,男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漫不经心地转过身子。
简清提前看透了他举止间的意思,当即扭头,在避免与他对视前,匆忙地迈开步伐,跑向了远处的某一点光亮。
她不敢回头看,也不敢去听身后是否有脚步声逼近,只是一昧地朝前跑,迫切地希望能够早点抵达。
在她的身后,年轻的面孔隐在不甚明晰的光线下,一双眼睛毫无温度地盯着那个小小瘦削的背影。
黑色的衣袖原来还看不出鲜血的浸染,却在雨水的洗礼下,尽数暴露。
稀释过后的淡红色液体顺着他白皙的手臂一路下沿,蜿蜒绕过上面的青紫,两相对比,格外鲜明。
女孩的慌乱和仓促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又是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一刹的光亮将男生眼眸里不屑的情绪展现得淋漓尽致。
随之而来的雷声轰隆作响,轻而易举盖过了地面上传来的最后的一丝嘤咛。他收回视线,无声欣赏着女人脸上绝望的表情,不为所动。
简清猛地推开药店的门,乍一眼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不由地大喊:
“妈妈!妈妈!”
听到声音,沈君兰从某处物品架前直起腰身。看着湿了半边身子的小女孩,不免错愕:“简简?你怎么来了?”
简清眼前一亮,这会双腿有些发软,一下扑进女人的怀里:
“我来给你送伞。”
想起刚刚那道不同寻常的身影,她又抱紧了些:“妈妈,外面雨下得好大,我们早点回去好吗?”
沈君兰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莞尔:“妈妈把物品清点完就陪你回去好不好?”
“妈妈,不能明天再清点嘛?天越来越黑了!”
沈君兰失笑:“丫头,今日事今日毕,要不你去那边坐着等妈妈?”
简清想了想,还是妥协:“不用了,我帮你吧。”
“妈妈,我刚刚过来的时候,在弄堂口看到有一个人躺在那。”
“是最近的那个弄堂吗?”
见她拨浪鼓似的点头,沈君兰笑了一下:“那可能是住在里边的阿姨,她这段时间一直在酗酒,上次喝醉酒欺负了孤儿院的小朋友,我们还吵起来了,记得吗?”
提起这事,简清倒是有点印象。想起那位满脸横肉,酒气熏天的女人,她顿时有些不开心地撇了撇嘴:
“记得,那阿姨好凶,蛮不讲理。”
沈君兰宠溺般地捏了捏她鼓起的小脸蛋:“好了,快点整理吧。”
锁门离开已经是半个小时后,雨似乎比来得时候更加大了。
看着走在身侧的小姑娘,沈君兰伸手探了探她脸颊的温度:“简简,回去妈妈给你煮点姜汤,到时候生病了小五她们就不陪你玩了。”
简清不服气地昂起下巴:“别人我不知道,小五和树叶才不会那么狠心呢!”
沈君兰垂眸牵起她的手,指腹蹭了蹭她的虎口,笑得几分愉悦:
“简简,你看树叶哥哥对你那么好,院长奶奶还总是开玩笑让你长大后嫁给他,你怎么想?”
简清摇了摇小脑袋,反驳:“我才不要呢,我要和妈妈一直待在一起。”
“可是妈妈总有一天会离开你,那到时候就剩你一个人了,该怎么办呢?”
“那我就找个和妈妈一样的人,陪着我。”
沈君兰将人往身边带了带,嗓音极其柔和:
“妈妈是什么样的?”
女孩扬起下巴想了想:“温柔的,做饭好吃的!”
“还有——”
说到这,她的目光流转于女人漂亮的脸蛋上,眼眸突的亮了亮,强调:
“好看的!”
沈君兰伸手弹了下女孩白嫩的额头,故作无奈地叹了一声:“你啊!肤浅!小花痴!”
简清嘻嘻一笑,松开她的手做了个毫不示弱的鬼脸:“小五说做人就要肤浅点,她以后也要找一个帅哥!”
“你们两个小丫头一天到晚都在讨论些什么东西,才多大就知道帅哥了?”
简清没说话,傲娇地把头偏向另一侧。这一看,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方才经过的弄堂口。
路灯扑闪扑闪地挣扎了几下,又再度熄灭。借着周围人家里渗出的点点光线,简清看着幽深的弄堂口,整个人都怔在了那里。
之前的那道黑色身影已经不见了,米白墙面上的深色印记在黑夜中便格外明显。空气中似是有什么刺鼻的味道弥漫,不等她确认,便被雨水的湿气打乱。
简清皱眉,专注地看了眼躺在地上的人,又看了眼墙上的痕迹,光线昏暗,更加辨不出色彩。
她握紧了伞柄,上前一步想要确认。恰逢闪电劈过天空,骤然亮起的视线中,墙面上赫赫然的鲜红刺激着她的双眼,触目惊心。
小姑娘像是受了惊,猛地低下头。白色板鞋踩过的地面,雨水自鞋底淌过,带着无法忽视异样的红。
简清脊背发凉,突的退了一小步。眼睛适应了黑暗,眼前的画面逐渐有了聚焦,猝不及防看清了女人狰狞的面孔。
“妈妈,我……”
她慌乱地想要抓住身边人的手寻求心安,却发现悠长狭窄的石板路上,不知何时已经陷入了一片漆黑,只有她孤零零一人,站在其中。
心脏像是陷入了冰窖,蚀骨的冰凉在一刹包围她,凉得全身汗毛竖起。
简清害怕地四处张望,努力寻找熟悉的身影,孤立无援。
突的,身后有脚步声逼近。她眸中一亮,以为是沈君兰,欣喜地转身,那一声呼唤在触及来人时硬生生卡在了喉间。
透明的雨伞被掀飞在地,沉重冰凉的雨水顷刻间扑打在她的身上。简清低眸,目光落在被人握紧的匕首上。
没有刀鞘保护,尖锐的刀锋还泛着银光,上面残留的血迹并未冲洗干净,滴答滴答地顺着雨滴一并砸在地面上。
她的呼吸明显一滞,蓦然抬头,那张苍白阴冷的脸毫无征兆地怼在眼前。明明看不清楚那人的实际长相,可突如其来的惊慌却让她整个人失声尖叫了出来。
“啊——”
深更半夜,万籁俱寂。
床褥中的女人睡得极其不安稳,秀眉紧紧蹙在一起,饱满的额头蒙着一层薄薄的细汗。
秒针按部就班地移动,悠悠转过一圈,时钟跳转至三点整。
简清从梦中惊醒,倏地坐了起来,眼角泪光闪烁,卷着被子后怕地向床榻的一角蜷缩。
她捂着胸口,大幅度地喘着气,胸腔内的跳动因为最后一个画面的猝不及防,吓得砰砰砰直跳。
缩在角落的人浑身都在颤抖,冰凉的指尖泛着白意拿起手机,像是在寻找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匆忙地翻着联系人。
这个梦她在沈君兰执行死刑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每夜都会梦见。
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更细节。虚晃的梦夹杂着真实发生的事情,反映了这么多年来她心底至深的后悔。
为什么?
为什么当时不勇敢一点,看清那个人的脸。
那种无力的感觉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她,冷汗湿了衣襟,周围的黑暗像是无尽的深渊,有无数只手在拖拉着她堕落其中。
入夜,耳边并不是粗暴拍打窗面的暴雨声,只有高层的呼呼风声,安静得令人心慌。
她迫切地想要听听熟悉的声音,以此来安抚自己躁动的内心。指尖划过最近联系人的名单,上面明晃晃地躺着三个不同的名字。
李思泺。
郑枢烨。
纪梵。
恍然间,脑海中突的闪过一抹高挑清瘦的身影,以及男人过分英俊的面容上时常挂着的笑容。
他总是笑得漫不经心,看似不争不抢满不在乎的态度,极其容易让人忘记他本身就是个强大的存在,强大到让人心安。
女人的眼睑轻轻颤着,握着手机,目光呆滞地锁定住最后两个字眼。
眸光微闪,那道清冷低得不真实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像是拨弦的提琴,凉薄寡淡之情溢于言表。
“简清。”
“不是所有人都会朝你伸出手。”
不知为何,简清的眼眶有些热。一阵温热涌入胸腔,驱散了梦中雨夜带来的寒意。
那一声轻唤后的话语,明明字里行间都暗藏着隐隐的妥协和安抚。
可当时的她,满脑子都沉浸在遇水的害怕中,甚至还对他存着冷漠无情等先入为主的认知,从而蒙蔽了双眼,忽视了这显而易见的柔情。
简清的鼻尖有些酸涩。
她突然发现。
他对她,其实早就多了“温柔”二字。
意识到这一点,那些注入肢体的温热正在渐渐抽离,似是伤心她如此迟钝,又失落地重新回到给予的那个人身上。
简清突的掀开被子,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卑微地想要抓住那些逝去的温情,顺着它们飘离的方向,直奔玄关。
打开门,她的步伐中带了点仓促的意味,企图挽回一缕温暖,最终被拦截在2201的门口。
希冀被断绝,简清忘了门铃,只是最为简单粗暴地拍着门,焦急中带着明显的渴求,大喊:
“纪梵!”
“纪梵你开门!开开门!”
身形瘦削的女人散着凌乱的短发,堪堪盖过锁骨那一处浅浅的疤痕。皎洁的月光自廊道的玻璃窗洒进,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只显寂寥和脆弱。
“纪梵!”
简清双眼通红地拍着门,心中的耐心逐渐消磨殆尽。到最后,喊出来的话已经染上了明显的哭腔,带着隐隐的乞求:
“快开门纪梵,开门啊开门!”
“纪梵,求求你快开门!”
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痛感,看着眼前紧闭的门,简清的心空荡荡的,从脚尖开始浑身上下都泛着凉意。
这份突如其来的安宁好似死亡前的寂静,无声笼罩着她。
是她忘了。
自己堂而皇之地要求翟迎坚强,却忘了自己的翅膀早在十岁那年就夭折过。
她所谓成熟的羽翼,其实早已遍体鳞伤。狂风暴雨一吹,照样折断。
隔着那一扇结实的门板,哪怕知道他在睡梦中根本不会听见,简清却依旧执着地盼望。
将曾经因无法释怀沈君兰的事情而产生的情感寄托,潜意识中全部转移至纪梵的身上。
不怨不悔,
孤注一掷。
“纪梵。”
“开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