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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港一中的宿舍楼下, 一片混乱。救护车和警车拦住了本就不算宽敞的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护士走到他的身侧,温声询问:“同学, 你有哪里受伤吗?”
少年目光空洞地盯着地上的那摊血迹,机械般地吐出两个字:
“没有。”
护士皱眉,下意识看了眼他的校服:“可是你的衣服……”
“这不是我的血。”
纪梵毫无征兆地打断她的话, 视线从被拉得严丝合缝的裹尸袋上移开,冷静得宛若陌生人一般,解释:
“这是我妈妈的。”
闻言,在场的警察和医护人员都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他从他们眼里看到了诧异、怜悯、悲哀以及同情。
同情。
他活了十七年, 第一次收到的眼神。
之后的流程依旧正规地进行,作为目击证人,警察例行询问事情的起因经过。而作为死者家属,医院也会向他通知噩耗。
那个漫长的下午, 纪梵站在医院阴暗无人的长廊上, 从黄昏等到了黑夜, 历经数小时。
等到了从学校赶来的老师和同学,等到了闻讯而来的长辈和亲戚, 最后终于等到了庭审结束后姗姗来迟的纪从霖。
他们都震惊于梅如吟自杀的行为中,唉声叹气, 悲泣如怨如慕。
可自始至终,没有人给过他一个安慰的拥抱, 没有一个人。
人情冷暖, 既可笑又可悲。
……
“能不能抱抱我?”
女人的声音软得仿佛下一秒就能哭出来,不堪一击却又惹人心怜。
纪梵没动,目光灼灼地扫过她发红的眼眶。那双能够蕴着笑意说出“我是孤儿”的眼睛,此刻蓄满了泪水, 水波潋滟,盈盈欲坠。
他是真的生气,气到想要撒手不管。
可也是真的心疼,疼到只想臣服呵护。
许是久久没有得到回应,简清鼻尖一酸,眼泪就这么无声掉了下来。她咬着唇瓣,努力不溢出哭声,不管不顾地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纪梵。
感受着男人温热坚硬的胸膛,感受到他心腔内强而有力的跳动。冰凉的身躯仿佛有了回温的迹象,促使她更加贪婪地握紧了双手的力道。
“纪梵。”
“对不起。”
手臂上的鲜血弄脏了他的衬衫,简清熟视无睹,只管把头埋得更深,肆无忌惮地抱着他,任凭泪水弄湿他的衣襟。
“对不起。”
“弄脏了你的衣服。”
睫毛上摆,扫过他颈肩的肌肤,只剩下湿漉漉的触觉。
“是我的错。”
她说着,又想起方才掉下楼时听到的那一声轻唤。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戳破了她的心防,声音立马哑得泣不成声:“我不该不计后果,不该意气用事,不该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一切代价。”
她只是不想再经历一次曾经的绝望,不想再眼睁睁地看着可以挽救的生命在手中溜走。
可是她却差点……
“我差点——”
辜负了妈妈的嘱咐。
察觉到她逐渐发颤的后怕,纪梵垂下眼睑,伸手将人捞进了怀里。她的腰很细,轻轻一揽,虚晃得没有一点真实感,只有通过加重力道来感知她的存在。
“简清。”
下巴蹭过她的发顶,纪梵眸中色彩暗流涌动,带着明显的警告:
“再有下次——”
说到这,脑海里猛地划过方才的那一幕。指腹蹭过她腰处的衣料,不经意间收紧。
纪梵的话音戛然而止,突然俯身,脸颊蹭过女生耳鬓柔软的发丝,所有的骄傲和冷脸都在面对她时溃不成军。
下次?
不可以。
简清听出他话语里难得的认真和生气,眨了眨眼睛,自我反思:“我承认今天有些感情用事,面对翟迎的时候做得还不够理智,掺杂私人感情。”
“下次不会再这样了。”
她的道歉极其诚恳,头顶却一直缄默不语。
以为会再次等来一顿训斥,谁料,纪梵突的蹭了蹭她的鬓角,抬手将她的脑袋压向颈肩。
女生呼吸间的热气落在他的肌肤上,一下又一下,如同羽毛拂过,明明酥痒得难以忍受,却又止不住上瘾。
“简清。”
他又一次唤了她的名字,说出的话莫名有些低落,隐隐渴求:
“别有下次了。”
“好不好?”
鉴于手臂上的伤以及高处坠落造成的伤害,简清也被带上了救护车。急诊的人很多,两人做完全身检查,翟迎因为心理问题暂时被老师和医生簇拥着。
简清没想着插一脚,被纪梵拉着去处理伤口。
给她清创的是个年纪有些大的医生,用酒精棉球擦净周围被血迹沾染的区域,看着小臂上的伤口,没忍住皱眉轻“啧”了一声:
“哎呦,你这划得不浅啊,可能要缝一下,还得打针破伤风。”
简清扯出一抹笑,短发散下透着股凌乱的病态美:“没事。”
急诊送来的患者是些什么事,他都知晓得一清二楚。老医生瞅她一眼,又看了眼站在她身后的男人,一副了然于心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小姑娘长得漂漂亮亮的,没事上赶着瞎折腾什么呢。”
酒精棉球擦净过后的伤口清晰地暴露出来,干涸的血液混杂着不长不短的伤痕,看起来愈显严重。
老医生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没好气地教训:“看看把自己弄的一身伤,想让男朋友心疼啊。”
简清一愣,下意识回眸,毫无征兆地对上纪梵的视线。
男人身上的白衬衫被她方才一抱,褶皱不说。血迹干涸过后氧化成暗红色,就像晕染在宣纸上的墨水,一滴便足以毁了其本质的清隽雅白。
他不该是这个模样。
纪梵没说话,目光掠过她的伤口,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他眉眼间的情绪很淡,看不出一丝被调侃的尴尬,低声道:“你先处理,我去看一下那边的情况。”
简清迟疑地“哦”了声,目送着他的背影走出急诊室。冰凉的液体擦拭过伤口,难以忽视的刺痛感扯回了她的思绪,让她没忍住轻“嘶”了声。
“疼啊?”
见她默认,老医生将手中的力道放轻了点:“你看看,这细皮嫩肉的,非得整道疤,也难怪你男朋友要生气。”
简清低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医生准备缝合的工具。当针穿破皮肉,看着黑色的缝合线带出一点血色,她的表情并未见半分波澜,绕了半个反射弧,突然出声强调:
“医生,他不是我男朋友。”
老医生口罩上的双眼直勾勾地打量了她许久,似在琢磨她的神情,漫不经心地接了句:
“还不是啊?”
“嗯。”
“那看着也快是了。”
“……”
简清抬眸,略显脏乱的小脸上还沾着一点血迹。偏偏漆黑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医生,无声却在反驳。
老医生读懂了她眼里的情绪,隐在口罩后的嘴角轻轻勾了下:“哎,你们这帮小年轻啊,就喜欢打哑谜,猜来猜去的,把话说开了安安担担过日子不好吗?想想我们那个年代,看对眼了恨不得天天黏在一起,生怕时间不够用,哪像现在。”
简清认真地听着,搭在腿上的指尖无意识蜷起。稍长的指甲嵌入柔软的掌心,虽疼痛不足为奇,却足以警醒她混乱的心思。
她张了张嘴,红唇轻启:“我还有事情没解决,暂时不想……”
猜到了她的后话,老医生不慌不忙地打断:“瞧你这话说的,就是太年轻!事情不解决难道生活就不继续了?”
“小姑娘,眼光要放得长远些。既然生活还在继续,这些,就一样也避免不了!”
简清眸光微闪。
急诊室内很安静,器械搁在铁盘上的声音极其清脆,仿佛在无形之中昭告着一件事的结束。
“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啊。”
说是去看一下翟迎的情况,但那边人挤人,纪梵也没那个闲情逸致去凑热闹。把简清送回家,叮嘱了几句,他便收拾收拾去了“萃魄”。
其实今天这一遭经历下来,他的身体已经很累了。明明所有的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可是他却静不下心来。只要一闭眼,脑海中就全是下午坠楼的那一幕,烦躁不安。
徐淞鸣有一段时间没和纪梵见面了,这次还是实验组刚刚得到不错的结果,正准备庆祝就被他一个电话喊了出来。
没想到来的是酒吧。
看着从来不嗜酒的男人沉默寡言地灌了两杯烈酒,徐淞鸣皱了下眉,意识到旁人情绪的不对劲:
“你这是怎么了?”
霓虹灯转过舞池,又从男人的俊脸上一晃而过。徐淞鸣一愣,没有错过他脸上显而易见的失心。
玻璃杯被他重重地搁在大理石台面上,多了几分随性洒脱:“淞鸣,你还记得咱俩刚认识那会,在大学的实验室里,你是怎么说我的吗?”
徐淞鸣敛眸,淡然出声:“记得。”
他和纪梵差了有四岁,两人是在某次校园的聚会上认识的。
彼时,他是大学里炙手可热的法学院才子,而他只是个懂得埋头苦干的实验狂。
一次交谈,徐淞鸣察觉到了他和纪梵之间,不可言说的默契。是从心灵上的契合,不屑于这个平凡聒噪的社会,孤寂的灵魂。
相识那会,徐淞鸣点明过他的性格,冷静又直白地挑破。
“纪梵,一个人的骄傲说白了就是傲气,可有也可无,容易伤及他人也容易后继无力。”
“但这一身傲骨,内蕴收敛,与生俱来,不会轻而易举因外界之力甚至人之情绪所动摇。”
傲骨铮铮,是一个人真正骄傲的资本。
他们皆是存有一身傲骨之人,内心眼高于他人,一切场面算计在他们眼中都不足为提。
徐淞鸣握着玻璃杯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指腹摩挲着光滑的杯壁,看不清楚脸上的情绪:
“怎么突然提这个?”
纪梵仰头一笑,润过烈酒的嗓音低醇而泛着喑哑:“我从前以为,我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最狼狈的也不过那一天了。”
“正如你所说,傲气易伤及他人,所以即便碎了惹人心怜,在我这里也恍如过眼云烟。”
说到这,他突然低下头,视线落在透明的酒杯上。
不得不说,路子浔花里胡哨的品味在挑选酒杯的时候还是三思而后行的。这样精美的设计,哪怕只是看着不喝,也着实是一种享受。
纪梵轻晃酒杯,琥珀棕的液体过于澄澈,一眼就能看到雕刻花样的杯底。
他喜欢这样一眼就能看透谜底的感觉,就像自己是掌控棋局的那个人,对手无论下哪都能一子破局。
亦如现在,一眼就能明辨自己内心深处的所思所想。
是心动也好,是心疼也罢,以及这些陌生情绪的来源。
他对简清。
超出同事的界限,名为喜欢的情愫。
直白真实地让人有些无暇接受。
“淞鸣。”
“我们总是站在理性的角度侃侃而谈那些大道理。”
纪梵蓦地勾唇,意味深长地望着前方:“却忘了只要是人,根本做不到将感性和理性彻底分离。”
徐淞鸣一愣,握着杯壁的指尖用力收拢,仿佛已经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男人眼底的笑意渐深,逐渐漫上了无尽的自嘲和无奈:
“你知道吗?”
指尖触及身上的衬衫,像是隔着衣衫紧紧攥住了它的苦楚。
完好的肌肤之下,跳动的胸腔之上,是支撑他砥砺前行的傲骨。
如今,他仿佛能感受到其中的变化。因为数小时前的心痛仍然历历在目,烙印在深处无法挥散,只能靠最简单粗暴的方法,用酒精去麻痹。
鼓点声震耳欲聋,舞池中人群喧嚷。酒精作用下的纷乱中,越界大胆的肢体碰撞和失控猖狂的笑声也没有盖过男人的平静的‘话语。
“我今天看到简清摔下去。”
“突然觉得——”
灯光再次掠过他英俊的脸庞,纪梵皱了下眉,嘴角上扬,笑容里多了几分苦涩。
似是无奈地认输,却又心甘情愿地妥协,哑声道:
“我这一身傲骨。”
“不碎也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