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只看到了队伍自南向北、面对着百越楼行进而来的壮烈气势, 之后她就被自己的眼泪淹没了,而没有再看到队伍背向着百越楼往紫禁城而去的浩然场面。
纯懿痛彻心扉地大哭了一场, 自她步入中年之后,就几乎再没有这样全然失控的经历。
只能说, 福灵安这个孩子身上,凝结了她曾经初为人母时的喜悦,教习孩子渐渐长大的就感,看他家立业的怅然若失,到最后与世界离别的揪心与苦痛。
他赋予了她太多美好而珍贵的回忆,以至于他终要离开她而去的时候,她也全然不能够接受这种结局。
纯懿在独处的时候失态,所幸她出门时并未上妆面,因此憔悴的面容来时是怎样的,回去前擦干了眼泪之后也仍然是那副浮肿而灰暗的样子。
她还没有忘记在雅间里留下沉甸甸的一只银锭,算是补上了百越楼不文的最低消费,免得她只喝了几杯清水,而让酒家主人觉得她是不懂规矩。
“那些素来克制而守礼的人,哪怕是彻彻底底地要放纵自己失控一趟时,也不忘记走前收拾留下的残局。”纯懿如此自嘲。
她还得回到府邸去,换上那身庄严的诰命礼服,然后再往宫里去。
她要在那里聆听,她儿子福灵安于其任上,担纲着云南永北镇总兵的职务,到底为当地百姓做了哪些好人好事,又怎样抵御缅军于千里之外。
事迹一定还会覆盖他辛苦奔走至于染疾的部分,那是整个故事里的高.潮部分,也是最要考验纯懿于人前冷静自持功力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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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灵安落葬后没多久,傅恒的额娘伊尔根觉罗氏也撒手人寰。
她其实从年轻的时候起,身子就不大好。这些年断断续续的毛病也从来都烦扰着她,使她过着并不安生的日子。
纯懿和傅恒到了最后也没有告诉伊尔根觉罗氏,福灵安病死在云南的惨事。
伊尔根觉罗氏的病榻前,福隆安、福康安还有福长安都来了,意晚和意琅更是整日整夜地守在祖母的病床边上。孩子们都心知肚明,长兄再也不会出现了。但伊尔根觉罗氏却不知道——
终日漂浮着药汤苦味的卧房里,只有伊尔根觉罗氏不知道福灵安的死讯。
她临终前回光返照,精神最好的那段时间,她还费力地前伸出枯藁到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手臂,她抓住纯懿的手,问她,福灵安和明瑞是不是因为缅甸战事吃紧的缘故,所以抽不开身,不能回来探望他们的老祖母一眼。
纯懿点头说是,她反过来变得像长辈,将所有的苦难与灾厄都抵挡在背后,只讲甜蜜安顺的事情来劝慰伊尔根觉罗氏,使她心情愉悦而开怀。纯懿还抱着单纯又幼稚的想法,她盼着伊尔根觉罗氏还能逐渐康复起来。
她抚摸着伊尔根觉罗氏的额发,将银丝都梳理到脑后去。
“您要好起来,福灵安和明瑞,还有半年多的工夫就能回京述职了。那正好是年关的时候,咱们一家人还能坐在一块儿吃一顿热热闹闹的团圆饭。孩子们都会在您的身边,和您说天南海北的见闻。儿媳也没有去过云贵一带呢,我还盼着能听福灵安和明瑞说说那儿的风土人情。”
纯懿说到后面,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意琅更是跟在福长安的身后,他们两个年轻的孩子受不了这样的撕裂场面,躲到外面去偷偷抹眼泪。福隆安、福康安和意晚,仍是站在屋子里,但他们也尽可能地不去想和福灵安有关的画面,免得情绪绷不住。
伊尔根觉罗氏还以为,这样撕心裂肺的气氛是因她而起。
她其实也心知肚明,自己大限将至。但她根本就没有往实情的角度去做任何的猜测。
她又哪里预料得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竟然会在她的孙儿福灵安身上发生呢?
伊尔根觉罗氏最终还是没有等来她心心念念的孙儿。福灵安註定不会起死回生,而明瑞也耽搁在前线的战事里抽不开身。他恐怕在收到了丧讯后,都没有时间来感到悲伤,更不必说回京奔丧了。
和敬公主是伊尔根觉罗氏的外孙女,在伊尔根觉罗氏弥留人世的最后时刻,和敬公主排除万难也加入到了表弟表妹们当中。
公主的相貌中有几分肖似孝贤皇后,当她含着悲伤的眼眸凝视着外祖母的时候,伊尔根觉罗氏在糊里糊涂中再度望见了女儿的模样——
她认为自己的确是大限将至了,因此去世多年、始终是她人生一大遗憾的长女也来到了她的身边,要与她共赴世界的另一边。
伊尔根觉罗氏牵着和敬公主的手溘然长逝,她走得很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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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为伊尔根觉罗氏料理丧事的时候,和敬公主在空隙时间里问起了和嘉公主的事情:“和嘉妹妹如今身体怎么样?我听驸马说,皇阿玛已经吩咐内务府准备陀罗经被了。若不是事情到了最要紧的关头,皇阿玛也不会下这样的命令。”
“我们都盼着,陀罗经被是为了沖喜而准备的。章 嘉呼图克图圣者也登公主府的门,替和嘉瞧看病症。”纯懿脸色不好。
她回头看了一眼诚心诚意守在灵堂里的人群。福隆安正好从自己所跪的蒲团上起身,弯腰往前面走。他到了跪在最前面的傅恒的身侧,低声与阿玛说了几句话,傅恒点了点头,像是首肯了什么事情,然后福隆安就转头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