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懿问出了心里的疑惑:“可皇上到底没有轻易说出废后二字。”
“不废而废,情分都已经殆尽了,剩下的不过只是名分而已。”傅恒说这话的时候,连纯懿都听出了几分凉薄的意味。
她忍不住“恨屋及乌”,真情实感地呛了傅恒一句:“那索性连这名分都不要,也算是顺遂了那拉皇后的心愿。”
傅恒被她的情绪误伤,无奈地耸耸肩:“没有办法的。皇上无论如何都只看重他自己。当时南巡途中那拉皇后断发,他怒不可遏命福隆安遣送皇后回京之后,还对着我们几个近臣推心置腹地说,皇后平日恨他必深。”
“这样的话都说出口了,他又怎么会愿意成全皇后娘娘的要求。怪只怪这是一摊死局,没有正确的解答。从那拉皇后动了皈依佛门的念头开始,他们就走上这条不归路了。”
纯懿嘆了一口气,她觉得头疼。
傅恒从她皱眉以及抬手扶额的动作里,就颇有默契地感知到了她此刻头脑的疼痛与沉重。他起身走到她身后去,微凉的手指按上了她的额头与颈后,他是习武之人,手劲收放自如,替纯懿按上穴位,能让她好受许多——
这些年但凡是傅恒在纯懿身边,只要后者年轻时积累下的头疼或是失眠症发作,他都能这样得心应手地替她缓解不适的症状。
“我一直都不觉得自己在慢慢老去,可每当我这身子骨不舒服的时候,我又不得不对自己坦诚相见,承认年华已逝,对我没有半分优容与怜悯。”
纯懿的手指自然地搭在傅恒的小臂上,她整个人放松地向后靠去,因她坐姿端正,因此脑袋的位置比椅背要高,正好能抵在傅恒的常服上。
他的腰腹依然结实而充满力道,能为纯懿提供倚靠分量的支点。他们相伴数十载,年岁的更迭不仅让他们都慢慢衰老,也让他们形成了一举一动都彼此适然相合的默契。这是好的一面,同时也是纯懿觉得自己最幸运的一面。
“美清这些年陆陆续续和我说过一些事情——”
纯懿破天荒地直接唤了舒妃的闺名。
“她一直都在紫禁城里,安安分分地置身事外,看得多,听得多,唯独说得少、做得少。像她这样,自然而然是能够发现许多旁人觉察不到的内情。”
“美清与我透露过,皇帝当年并非是不想册立继后——他故意在人前做出了那么一副再三推拒、怀念元妻的模样,连同在太后跟前都故作姿态,把她老人家都给骗了过去。”
“当时的娴贵妃辉发那拉氏的确是六宫中唯一合适的继后人选。我们都以为是太后娘娘提拔娴贵妃,要让她坐中宫皇后的位置,可实际上,皇帝对娴贵妃也是格外有情、格外怜惜。”
“许多内情,你我都接触不到。可美清这几年因那拉皇后放权,故而得要佐助愉妃,和庆妃一道接手打理六宫事务。”
“她接触到了一些从前的宫务记载,她说看到《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上有一处写到,早在干隆十三年三月,养心殿西耳房的陈设就被整体挪去了东耳房。而东耳房又一贯是皇后留宿时所用的寝殿——”
“结合当年差不多的时候,讷苏肯被提携为三等侍卫及干清门行走,恐怕皇帝在册立继后这件事情,不仅仅没有心不甘情不愿,反而是事事应承积极,正合他的心意。”
“可怜讷苏肯,时隔二十年,如今他又回到了三等侍卫的位置上。”
傅恒以前不会对这种事情发表评论,他一向只是做纯懿的倾听者。
但他此次破天荒地开口了:“我只知道,姐姐不会在意自己的身后事。无论皇上是否对她念念不忘,或者是否在她去世后急于以旁的女人来取代她的位置,我都明白,姐姐从来不计较这些事情。皇上若是懂孝贤皇后的心,他就不会自欺欺人,演着一场戏给天下人看,坐实自己痴情皇帝的名声。”
纯懿与傅恒其实已经很多年没有像这样一本正经地怀念过孝贤皇后了。
孝贤皇后是他们两人相识的契机,若不是孝贤皇后在其中串连姻缘,他们恐怕都不会与对方步入婚姻,更不要说度过这漫长而美满的二十多年时光了。
这却也是他们甚少主动提起孝贤皇后的原因。
那像是一道从未癒合故而不可触碰的伤疤,一动就要裂开再作痛流血。最好的做法就是将它搁置起来,然后敬而远之。
两人于是又都默契地沉默了一阵子。
“我希望那拉皇后能好好地活下去。”纯懿用这一句朴素的心愿结束了沉寂的时间,“她同样是一个很美好的人。在我最初离开叶赫那拉家的时候,给我留下过深刻印象的后宫娘娘里,孝贤皇后是一位,慧贤皇贵妃是一位,那拉皇后则是另一位。”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还是我怀着福隆安的时候,我在紫禁城里第一次与那拉皇后说话——她那时还是娴贵妃,她那是便是惊鸿一瞥的清越美人。我不知该不该说,我有的时候都觉得,很多事情就是冥冥之中註定好了的——”
“第一次与那拉皇后说话时我怀着福隆安。谁又能想到多年后,福隆安却是那个亲自遣送那拉皇后由江南返回紫禁城的人。像是一个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