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始终铁了心肠,不愿意往皇帝递过去的台阶走下来。于是皇帝痛恨她,又对着许多人说,皇后才是真正恨极了他,于是弄出那一番断发的祸端。”
“哀家也搞不懂,究竟是谁恨谁更多一些。可要哀家说,皇后都已然看破红尘了,又哪里会放不下皇帝这么一个人呢。”
“然而皇帝最是痛恨她,于是皇后待在紫禁城里,也得不到她梦寐以求的清净生活。人与事都变着法地磋磨她。”
“听紫禁城里来的奴才回话说,皇后如今一日日地清减消瘦下去,整个人都把这些年养起的珠圆玉润给香消玉减了,只剩得一副皮包骨——”
太后心有慈悲,她也不忍心说这些话。
“是伺候的人照顾不得力么?”纯懿没有在紫禁城里生活过,因此无论她怎样聪慧又妥帖,她都难以想像紫禁城里那些不成文的规矩与习惯。她问出了一个落在太后耳朵里尤其单纯的问题。
太后摇头:“落在实处及明面上的事情,没有皇帝正儿八经的授意,底下伺候的奴才还不至于做得那么明显。可是紫禁城里想要打压一个人的意志,往往是不需要做出这种留下把柄的实事的。”
“就是恶意,无数的恶意凝聚在一起,就能达到可怕的效果。皇后待在她的翊坤宫里面,她还是皇后,但所有的事情都跟以往那些年不一样了。”
“她能感觉到,所有人还是对她恭恭敬敬,可他们看她的目光变了,带着怜悯,带着躲闪,仿佛她即将大难临头。所有人都避着她。嫔妃不再去她那里早晚请安,她也不能再如习惯的那样惯例召见内务府与后宫各司处的主管内监。”
“当十数年来习以为常的事情被打破,人会陷入一种可怕的空洞感中去。哪怕是那拉皇后这样的聪明人,这样斩断凡愁的人,大概都逃不脱这种致命的循环。”
太后最后轻轻放下话音:“皇后这样都受不住了。更何况,皇帝现在还没有出手做任何的事情呢。”
又是恶意。太后又一次提及了后宫里涌动澎湃的恶意。这股力量没有任何的实形与规律,任何有手腕的人或许都能尝试去操纵它,引导它。它能打破很多具有实体的规矩与约束,从而达到意想不到的后果。
当初舒妃的十皇子不幸夭折的时候,太后规劝纯懿不要试图去找出一个所谓的幕后黑手。因为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一个实体者。
众人之恶由许许多多个微小的部分组合起来,如同雪花积成雪球,最后能形成一股恶意的洪流,去打击得让人心理崩溃,去伤毁无辜的生命归于轮回。
紫禁城就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又无需血债血偿的处所。
纯懿在积累了这么多的认知与经验之后,她只想把那里称作是修罗场。
“皇上动过废后的念头吗?”纯懿最后对着太后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她想法背后用以支撑的线索和证据也很简单,皇后受困于翊坤宫不得出,又受到打压和磋磨。但与此同时,皇帝又提拔了令贵妃的身份,将她册封为皇贵妃。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同样明确的讯号。
当今这位皇上,虽然在他的任上册封了相当多数目的皇贵妃,若是不算上那拉皇后在内,足足有四位,可她们中的两位都是在贵妃的位份上病入膏肓,皇帝意欲给她们沖喜,才册封为皇贵妃,其中就是慧贤皇贵妃与纯惠皇贵妃。而另外两位则是死后追封,分别是哲悯皇贵妃与淑嘉皇贵妃。
唯一的例外也就是当今的那拉皇后。在她由娴贵妃到继后的位份超拔过程里,她也经历过被册封为皇贵妃的这一环节。
若是拿如今这位身体康泰又育子数颇多的令皇贵妃而言,处在那拉皇后地位不稳的背景下,她要被比作哪一类合适,那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纯懿相信抱有和她同样猜想的人,于京城中恐怕不在少数。
太后直说:“令妃做不了皇后。她在皇帝心目中,远远没有到达那样的地位。”
纯懿抬头看向太后。后者没有正面回答皇帝是否动过废后的念头,她只说令妃不能坐上皇后的位置。
太后的态度让纯懿忽然觉得生出了许多的不确定性。
她猜想,太后话里暗含的意思是,皇帝已经有废后的想法了,只不过放眼后宫,他暂时没有找到取代那拉皇后位置的人。
“倘若令妃是满洲上三旗出身——”太后也不喜欢做假设,因此没有将自己的话说完。
“倘若令妃娘娘是满洲上三旗出身——”纯懿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补全了太后没有说完的话,“她不可能诞育那么多的孩子,也难以将他们健康地抚养大。”
太后没有训斥纯懿的出格言辞,她把纯懿当成嫡亲的女儿那样对待,她又哪里看不出眼前这位已至中年的傅恒嫡福晋心里,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纯懿是把舒妃的出身和遭遇拿来填进太后的假设里。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然对舒妃痛失十皇子的事情耿耿于怀。
太后的想法却和纯懿不一样。但她终究没有把自己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假设场景拿出来说给纯懿听。那样不体面,也不合适。
她当年见到纯懿之后,不是没有动过那样的念头。倘若——倘若当年永福没有死在那个时间段里,那么依照纯懿的年纪,她是必然要参加干隆六年的那次选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