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习嬷嬷说这话的时候,小心翼翼觑着纯懿的脸色,生怕这位嫡福晋要撑起婆母的架势,先入为主觉得和嘉公主是一副懒散骨头。
纯懿想的并不是这些。
她猜和嘉公主是伤心过度而至于只愿意独处,闷闷地消解排遣这些忧愁。
她轻声问教习嬷嬷:“三皇子的事情, 公主知道了吗?”
教习嬷嬷点头:“是。公主当下没什么反应, 坚持用完了早膳和茶汤。福晋若是为公主担心,也是人之常情。不过, 福晋可能不知道, 宫里长大的孩子, 到底不像宫外头的兄弟姊妹。公主自幼不养在纯惠皇贵妃娘娘膝下,母女之情都淡漠着,更不必说兄妹之情能有几分真心实意。”
“说到底还是正儿八经的同胞兄妹,你们不能这般怠惰着放松心思。务必还是要劳烦嬷嬷们打起精神来。您是随着和嘉一道嫁过来的,也算是她的半个娘家人。我与公主相处时间不长, 她未必愿意同我交心。你们日日夜夜都伺候在她跟前, 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还请及时与我这边通声气儿。”
“诶。奴婢遵命。”
纯懿又说要进去看看和嘉。
“她若真的睡下了,我看看就走, 不会搅扰她休息。”
教习嬷嬷引着纯懿入内。
和嘉的床榻摆放在内室的东南角上,纯懿绕过屏风挪步到她的床前, 清风疏影,连带着屋室中央搁置的降温用的冰缸, 室内一派舒凉冷清的气氛。
纯懿端详着和嘉的模样——后者面朝着墙壁靠里侧睡,身上搭了一条绛红色的薄被面,似乎是睡得踏踏实实,不像强撑睡容在作假。
但纯懿知道和嘉没睡着——纯懿自己年轻的时候偶尔也要对着伯母关氏与傅恒做出轻松自在的样子,装睡这件事情,她早就熟能生巧,几乎称得上是专家级别的人物。
和嘉还年轻,道行不够,哪里能瞒得住纯懿?
尤其是伯母去世和宁琇去世的那段时间,纯懿夜里睡不好,却不想让同床共枕的傅恒受她翻来覆去折腾的牵累,耽误他每日晨起入衙门办公,于是她静默无声地仰面躺着,眼睛直挺挺地看着头顶的床帐,却什么都没看见,眼睛里只有一片灰濛濛阴沉的虚无图景。
那段时间她整个人都是两极分化的。于无人处,她不免自怨自艾。于众人面前,哪怕只是对着在庭院中做洒扫闲差的小丫鬟,她都不会露出半点儿难熬的样子。她怕他们透风到傅恒那儿去,也怕傅恒为她担心,更担心把忧伤的情绪感染给孩子们。
她此刻见着和嘉这样,难免也觉得心里沉甸甸。
她曾经听玉易城说起过小时候在愉郡王府邸上的事情。她那时候就明白过来,玉易城和她年轻的时候如出一辙,都是把委屈往自己的肚子里咽,面对外界时总是要洋溢出一副温润愉悦的模样。
现在她下意识地体验到和嘉也是这样子。
三个女人,又是分明的两代人,住在同一座府邸上,前仆后继有着相似的经历与性情。这却不是富察家郎君们的过错——大抵只是这个年代里格格们都要遭遇的艰难处境,离别、死亡、败落、覆灭……竟然没有半个喜悦的词语能抵充补偿这些惨事造成的伤害。
面对这些灾厄,她们做出了相似的选择,因此陷入了一模一样的通病中。
纯懿亲手替和嘉掖了掖被角,她把自己的手背轻轻贴在了和嘉的额头上,当她的手掌翻转过来,大拇指指腹自然地带着慈母的温度,抚在和嘉的鬓发间,她看到和嘉的眼角迅速地滑落一滴清泪,最后隐没在发丝间。
她没拆穿和嘉的露馅。
她不想让这孩子更加难堪。
于是她做完这一切关怀的举动,她就转身出去了。
纯懿不忍心再面对和嘉公主沾湿的睫毛,与微微颤动的眼皮和肩膀。
她恐怕自己也要落泪了。
纯懿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让人去找府邸上的管家。
“派人去给福隆安传个话——”纯懿吩咐管家去办事,“若是今日衙门无要紧事,让福隆安就告假半天早些回来吧。”
“是。”管家没问为什么,但也猜想到是与三皇子的病逝有关。
纯懿心疼儿媳,所以让儿子早点儿归家陪伴妻子。
她是过来人,她知道这个时候倘若有亲近的人在身边扶持,或许会好熬一些。
她愿意做主凑成和嘉与福隆安的圆满,而不是让她这个婆母去沾了这份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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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惠皇贵妃与三皇子永璋接连的丧讯总让人觉得心里毛剌剌的。
没过多久京城里就有人传起了谣言,说是皇贵妃捨不得儿子,故而将他一併带走了。纯懿日日待在府邸里,这样的胡话竟然也能透风到她的耳中来。
她只抬眸给了赵嬷嬷一个眼神,后者就明白自家嫡福晋是要她与管家以雷霆手段惩治此类谣言,使其不能在府邸中日渐兴起。
背后的原因也很简单,一则是臣下不得议论皇族是非,二则是纯懿不信鬼怪奇谈,不想让这些话扰了清净,三则是因为府邸上情况实在特殊,皇贵妃的亲女和嘉公主是福隆安的嫡福晋,如今正是为了额娘与兄长的薨逝伤感着,怎能听这种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