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
爆竹作响间,大唐自咸通三年迈入咸通四年。
在外界都欢迎新年的时候,身为天平军都将的王仙芝却拉上了平卢军都将宋威,找上了在邕州衙门办公的经略使李弘源。
“使君,这不是我二人的想法,而是下面的弟兄都在鼓噪,我们实在压不住啊!”
“没错啊使君……”
衙门正堂内,四十多岁的岭西经略使李弘源眉头紧皱,而他面前的王仙芝、宋威却叫着苦。
在他这里,叫苦的不止是他们二人,还有宣武、义成、忠武等六镇的都将。
没办法,岭西的环境,确实不是中原兵将能忍受下来的。
兴许是有太多人找过李弘源,因此面对二人的诉苦,李弘源只能开口安抚道:
“这样吧,日后田州、邕州、笼州等三州的巡边,便不派戍兵出巡了,我会下令诸县各募州兵一百巡边的。”
“谢使君谅解!!”
王仙芝及宋威闻言连忙感谢,李弘源则是摆摆手道:“既然无事,那便退下吧。”
“是……”
二人老老实实的退下,不多时便离开了衙门。
在他们走后,偏厢内方才走出一名身穿浅绯官袍之人。
“这群戍兵不堪用,使君恐怕得让朝廷从其他地方另外调兵才是……”
“确实……”李弘源叹了口气,八镇戍兵虽然保障了岭西安全,但他们事情太多了。
相比较这中原八镇的戍兵,他更倾向于江南西道和江南东道的戍兵。
想到这里,李弘源起身走向书房,不多时便写好了一份奏表。
他将奏表交给官员,递出时郑重道:“派快马把奏表送往长安,如今已经过了元日,朝廷办事快不起来,得提前让朝廷调戍兵来岭西才是。”
“使君放心,下官这就去操办。”
绯袍官员应下,随后便派人将奏表送往了长安。
快马的速度不慢,但由于朝廷度支不足,因此不少驿站都缺少乘马,李弘源的奏表直到二月初才送抵了长安。
面对岭西的奏表,裴休、蒋伸及毕諴三人再度找上了李漼。
李漼一如既往的还在听曲,因此他们三人在殿外等待许久,咸宁宫内的曲子才渐渐平息。
“三位相公,请入内……”
宦官田允恭敬作揖,裴休三人见状回礼后走入殿内。
此时伶人与乐师都躲入了偏殿之中,正殿仅有李漼。
李漼坐在金台上,眼见裴休三人到来,当即颔首询问道:“三位相公前来何事?”
“上千万岁寿……”
三人不急,只是先对李漼行礼,接着才由裴休站出来汇报道:
“陛下,岭西经略使李弘源奏表八镇戍卒期即满,请朝廷调江西、江东兵卒戍边。”
面对裴休的话,李漼眉头微皱:“今年才是第三年吧,李弘源为何这么早就奏表?”
在李漼看来,李弘源多少有些没事找事,但毕諴却为李弘源解释道:
“陛下,从岭西至长安,即便快马也要近月才能抵达,若是朝廷调兵遣将,恐怕又耽搁不少时日。”
“李经略使此举,应该是为了体恤朝廷不易,故此才想着提前敲定此事。”
毕諴话音落下,李漼脸色才稍稍转好,由此询问道:
“江南西道、江南东道可有多余兵卒调往岭西?”
“不曾有,若是要调遣戍卒,唯有临时募兵。”
蒋伸毕恭毕敬回答,李漼却又追问道:“若是要临时募兵,那为何不直接在岭西募兵?”
裴休无奈,只能上前一步说道:“陛下,田州、笼州、邕州百姓都被南蛮掠走,岭西虽有十一州,但失去三州人口后,口数不足十万,难以募兵八千……”
裴休觉得自己说的足够清楚了,李漼也大致听明白了,但他并不想增募新卒。
“可有不增募新卒之法?”李漼询问三人,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裴休说道:
“若是不增调戍卒,唯有从他处调遣。”
“江南西道及江南东道无多余兵卒,而东西川无法调度兵卒,山南两道兵卒不堪用,唯有从中原调兵……”
李漼只觉得有些烦躁,随后打断道:“既然要从中原调兵,那岂不是多此一举?”
“既然如此,那不如将戍卒戍期延长为六年!”
“这……”裴休三人面面相觑,但他们都知道这是最便宜的办法。
毕竟放八镇戍兵回乡是一笔费用,从中原另调兵马又是一笔费用,而中原戍兵在岭西戍边期间还有军饷的费用。
这杂七杂八算下来,不如延期戍卒戍期来的实际。
毕竟延期之后,便只要犒赏犒赏戍卒,正常支付军饷就足够,免去了管兵回乡期间的饭食问题。
“此事便如此敲定了,另外王式到哪了?徐州的那些骄兵悍将什么时候能讨平?!”
李漼将岭西之事拍案定下,随后询问起了王式的事情。
裴休闻言作揖道:“回陛下,王式已经率其部长山都抵达鄂州,不日便将进入淮南道。”
“不过长山都仅千人,而徐州牙兵数千之众,是否要增派兵马,以免通济渠有失?”
“嗯……”李漼略微思考,确实觉得王式仅率千余人入徐州有些危险。
毕竟就连田弘正之子田牟去到徐州,都得被银刀军等牙兵逼迫着每日庆宴,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半道对王式下手?
这么想着,李漼方才不紧不慢道:“忠武、淮南各出兵千人,三月十五前聚兵于光州,令王式前往光州节制,随后入徐州。”
“不过这份旨意得写好看些,别让徐州那边知道朝廷的意图。”
“臣领旨……”裴休不紧不慢应下,但这时李漼却突然开口道:
“朕自咸通元年祭祀祖宗外,其余时间皆在长安,已有两年不曾祭祀祖宗陵寝。”
“如今战事稍歇,朕想在清明祭祀祖宗,不知诸位相公以为如何?”
曾经的李漼过于压抑,而今成了皇帝,自然无法忍受常年困守长安四周。
不过他也知道轻重缓急,所以前两年大唐与大礼战事激烈时,他倒也能安分守己的待在宫里。
只是随着高骈大败祐世隆于牛头峡,大唐与大礼战事告一段落,军费度支也不再紧张。
正因如此,李漼想借着祭祀祖宗的名义,准备出巡几个月,以此来释放释放情绪。
“这……”裴休错愕,接着作揖道:“陛下,此事不如暂缓……”
“臣附议,此事理应暂缓……”蒋伸也上前附议,并不支持皇帝出巡。
“陛下!”
忽的,毕諴突然拔高声音,眉头紧锁的作揖道:
“陛下,您自元日大朝会以来,已有月余不曾常朝,每次常议更是不足三刻钟。”
“臣敢问陛下,如今朝廷度支情况,陛下可曾了解?!”
若是说裴休和蒋伸还稍微顾忌点皇帝的面子,说的比较委婉,那毕諴便可以说是直点要害,不留情面。
李漼虽然善于听取建议,可这却不代表他没有脾气。
面对毕諴的质问,李漼也来了脾气:“毕相的意思是……朕祭祀祖宗有错吗?”
“没错,但不合时宜!”毕諴不卑不亢道:
“如今河南、淮南等道流民遍地,落草者数不胜数。”
“前线虽然大捷,但朝廷度支依旧不足,甚至积欠。”
“如此情况,陛下理应审时度势,等到朝局平稳再祭祀祖宗,而不是在朝廷度支吃紧时火上浇油!”
一句火上浇油,李漼心里的那团怒火被彻底点燃。
“毕相公,你莫不是将朕视作儿孙教训?!”
李漼站起身来,双拳紧握的同时,眼底的怒火不加掩饰。
只是面对他的怒火,毕諴却依旧不卑不亢:“陛下,臣常看史书,昔年太宗曾与魏文贞公讨论君王所为。”
“魏文贞公曾说,君王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太宗听后深有感触,称君王必须善用耳朵,优化“耳功”,才能为民建功。”
“如今臣不过是说出当下时局所面对的问题,您便觉得臣是在讽刺您。”
“此事若是传出去,那天下的忠臣,又还有谁敢向您谏言呢?”
毕諴这话说得尤为严重,李漼听后气到发抖:“朕不听你的话,便是昏君了?”
“以陛下治理天下三年之局面来看,确实如此!”
毕諴态度坚定,李漼瞪大眼睛,他没想到毕諴竟然真的敢说他是个昏君。
他自认为自己没有做什么祸国殃民的事情,无非就是不喜欢开常朝,喜欢听曲看书和游玩罢了。
即便游玩,他对朝中奏表的处理却也没有落下,如何算得上昏君?
“朕哪里昏庸了?!”
李漼忍不住质问,毕諴却持着笏板,脊背挺直,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陛下刚登基时,曾向各州颁布诏令,广开直言进谏之门,示意言者无罪。”
“当时天下百姓奔走相告,世家庶族以科举为重,都希望高中之后,能辅佐陛下开创太平盛世。”
“然而,陛下鲜少上朝,即便在宫中处理奏疏,却也没有采纳他们的建议。”
“这些忠心献策的臣子,匍匐在朝廷上,却连陛下一面都难以见到!”
“老臣们爱惜自己的官位而不敢直言,而今来了新臣直言,您却不予理会。”
“臣请问陛下,您这样的举动,是否算得上昏聩?!”
毕諴句句直插要害,说的李漼脸色难看,可李漼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占理,因此只能冷着脸,不予回应。
瞧着李漼不说话,毕諴还以为自己将皇帝说得反省,故此言语更为激进。
“陛下,如今时局如此,您若是再不改变,我大唐真不知道还能有多少年的国祚……”
“毕存之!你放肆!!”
李漼的怒喝声响彻咸宁宫,裴休及蒋伸包括宫内所有宦官婢女纷纷跪伏一片,唯有毕諴眉头紧锁,持着笏板不曾弯腰。
此刻的李漼胸口起伏,死死盯着毕諴。
他可以允许毕諴说他昏庸,因为他觉得自己并不昏庸,只是有些贪玩。
但大唐的国祚,他不容任何人讨论,更何况是毕諴这种偏悲观的讨论。
自从他知道神策军的腐败后,便一直在担心大唐的国祚。
只是他很清楚,自己改变不了什么,因为大唐积弊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
单单神策军的虚额问题,他就无法解决,甚至不敢面对,更何况其它?
有些事情,知不知道是一回事,知道后能不能做是一回事,做了能不能成功又是另一回事。
李漼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神策军的事情他即便知道了,也不敢去解决,因为他对自己没有自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解决。
如果失败,那他将要面对什么?
是另一个甘露之变,还是不可控的局面?
思前想后,李漼只能自己骗自己,忽略这些致命的问题,专注解决些小问题。
“只要天下不倾覆在朕的手中,只要朕能将天下平稳交给后嗣之君,这便足够了……”
这番话,便是李漼常常在信中安慰自己的一番话。
只是他不能与毕諴说,也不能和任何人说。
“都退下吧!”
李漼转过身去,不再与毕諴对视,却也没有处置毕諴。
“臣等告退……”
裴休与蒋伸担心毕諴又说出什么惊人之言,连忙开口退下。
毕諴最终在二人的劝说中离开了咸宁宫,而李漼也在他们走后看向田允。
“将户部所有度支类奏表都拿来!”
“奴婢领命……”
李漼的口谕,让田允心里摸不准他是什么想法。
小半个时辰后,数十份奏表摆在了李漼案头,而他也坐回了位置上,安静翻看着这些奏表。
【延资库使蒋伸奏:盐铁户部先积欠当使咸通四年以前延资库钱绢三百六十九万余贯匹。】
【内户部每年合送钱二十六万四千一百八十贯匹,从大中十二年至咸通四年……】
数十份关于户部、度支、盐铁的奏表内容,在四个时辰的时间里,不断通过目光涌入李漼的大脑。
表面强盛的大唐,实际上从大中七年开始,便已经出现了诸道积欠赋税的情况。
至于为何积欠,李漼也十分清楚。
无非就是因为赋税太多导致百姓逃亡,亦或者天灾人祸和贪官污吏逼得百姓沦为饥民。
天下的土地很多,它们作为荒地的时候,没有人会去关心它们。
但若是有流民和饥民去开垦他们,并且开垦为熟地时,当地的官员胥吏和世家庶族便会如豺狼般一拥而上,将流民和饥民开垦的荒地占为己有。
摆在百姓面前的只有四条路;老老实实在原籍种地,然后被各种苛捐杂税和贪官污吏盘剥死。
亦或者成为逃民,逃亡境外,跑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开荒,然后等开荒结束后,被闻着味道赶来的贪官污吏和世家庶族夺走土地。
当然,除了这两条路,他们还有最后两条路,前者是上山落草,后者是饿死乡野。
说是四条路,实际上只有一条路,而这便是诸道积欠的原因之一。
在册百姓越来越少,许许多多土地因为缺少人口而抛荒,生产被破坏,赋税连带着减少,自然只能积欠。
从这些奏表来看,大唐的度支状况不容乐观。
虽然赋税逐渐加重,但是地方衙门积欠越来越多,朝廷国库所得日益减少。
如此局面,也难怪毕諴会不看好大唐的国祚了。
“可是……朕又能如何呢?”
面对这堆积如山的问题,李漼放在案上的手不自觉攥紧,心中却升起无力感。
落日的余光照入咸宁宫内,将实木修建的咸宁宫照出了一种年老衰败的气氛。
尘埃在光线下无比明显,仿佛在告诉李漼,所谓殿上也尽是“污秽”。
他抬手扫了扫那光线中的尘埃,但尘埃并未减少,依旧还是那么多,几乎挤满了光线下的空间。
阳光下如此,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又是什么样子呢?
李漼看去,却见这些地方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呵呵……”
李漼开口轻笑,随后抬手推倒那堆积如山的奏表,起身爽朗笑道:
“田允,把乐师和伶人都叫出来!”
“奴婢领命……”
田允不懂皇帝刚才那番举动是在干嘛,他恭敬应下,随后走向偏殿,将数百名伶人与乐师叫出来。
眼看伶人与乐师各自选择位置站好,将各类乐器摆好,田允这才回头躬身询问道:
“陛下,是奏《清商乐》还是《散乐百戏》?”
田允口中两者,并非单指两首乐曲,而是指两种风格的乐曲。
前者是南朝旧乐的泛称,后者则是指民间舞乐的泛称。
此前李漼最喜欢听这两种乐曲,可面对田允的询问,李漼却爽朗的笑道:
“靡靡之音,有何好听的?”
“朕要奏乐……奏《破阵乐》!”
他的话音落下,田允及所有乐师和伶人纷纷错愕,毕竟《破阵乐》若用来表演,理应按照舞图表演,但这舞乐明显不适合当前环境。
“对!奏《破阵乐》!”李漼爽朗笑着。
田允见状,当即示意伶人与乐师们准备。
伶人与乐师们见状,当即便手忙脚乱的准备起来,而李漼重新坐下,笑容洋溢的看着他们。
不多时,乐师在殿内两侧准备就绪,一百二十八位伶人形成舞队。
他们左面呈圆形,右面呈方形,前面模仿战车,后面摆着队伍。
当乐师奏响乐曲,舞队的队形也随着曲子缓缓展开,像簸箕伸出两翼,仿佛战阵对敌那般。
李漼瞧着队形展开,耳朵听着《破阵乐》,手不自觉放在膝盖上打起拍子,嘴里跟着唱了起来。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
“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