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政无意间听了些宝玉的闲言闲语,一时怒从心头起,只差没有气死过去。勉强压着火气回了自己别院那边的书房,立刻命小厮去叫周瑞即刻进来。
因着分家以后不同先前,王夫人对自家名下那些田庄子的出息越发上心。周瑞份内是管着春秋两季的地租子,原先在田庄子这一项上也能中饱私囊许多银子。只是今年眼见得江河日下,前几日好容易把这一季的收齐了交上去,却被王夫人盘诘了半日,虽说巧舌如簧全身而退,出来以后也是出了一头冷汗。
回家以后两口子商议了半日, 都觉得不能在这节骨眼上触王夫人的霉头。依着如今的情形,势必要垂头敛翼,才能保全自身。
因此这些时日越发夹紧尾巴做人,平日里无事也不出去瞎逛。
见贾政的小厮来请,只当是自家出了甚么纰漏,忙先塞了一把铜钱探听消息。 可惜那小厮也并不知内情的,只说看着老爷从那边回来便带了些气恼之色 ,过去时须要小心在意。周瑞心里没底,只得惴惴的赶了过去。
进门只见贾政面如锅底,坐在椅子上,看见他进来,也不转弯抹角,直接道,“我听说宝玉房里打发出去了一批丫头,可有此事?”
周瑞一听和自己不相干,那心立刻便松放了,陪笑道,“二爷如今在那边住着,小的许多时日不过去那边了。大约是有这么回事,具体内情小的就不大知道了。老爷要问,不如问那边跟着二爷出门那几个小厮,或者都是知道底里的也未可知。”
贾政皱眉道,“你即刻去传一个过来。”周瑞答应了便要退出去,贾政又喝住,道,“你可仔细!若是敢往里头太太那边传信,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周瑞家的忙说了几个不敢,转身出来往荣国府正房这边寻人。 可巧看见扫云和伴鹤两个正在二门外踢球顽,忙一并叫住,命跟着自己往别院书房里来。
这两个小厮都是茗烟去了之后伺候宝玉出门的,贾政也曾见过几回。见他俩进来,便先哼了一声,道,“我今日有件事要问你们。若是敢撒一个字的谎,你们的小命就别想要了。”说着看一眼周瑞。
周瑞会意,忙使眼色给这两个一齐跪下,自己站在一旁赔笑道,“他两个都是咱们府里家生的奴才,料想不敢扯谎哄骗老爷 ,老爷只管问便是。”
扫云和伴鹤对视一眼,也忙忙表白忠心道,“老爷只管问来,小的们必定如实作答 。”
贾政便道,“我听说宝玉屋里有个丫头平白的被放了出去,没几日就死了,你们两个知道不知道?”
见问到了要紧的关目上,两个小厮都唬了一跳。扫云便道,“回老爷,袭人姐姐是因着偷盗之事被人揭发出来,老太太和我们太太生了气,才把她撵出去的。原想着撵出去也就罢了,不想她回去没几日便羞愤自尽了,我们太太还命人给他家送了几两银子发送的。”
贾政怒道,“你当我是外头那些人,还敢拿这话哄骗我!给我狠狠掌他的嘴 !”
周瑞站在一旁,见自家老爷竟似动了真怒,也不敢怠慢,忙挽起袖子上来,左右开弓掌了扫云十几个嘴巴。
一时之间扫云两边脸便都红肿了起来。贾政便看向伴鹤道,“你且再说此事给我听来。”
不想往常宽厚和善的二老爷发起怒来也是如此利害。果然终究是国公爷的后人,哪有吃素之辈。 伴鹤虽腹诽心谤,脸上却做出诚惶诚恐的神色来,忙忙的磕了几个头,道,“小的万万不敢扯谎!袭人姐姐她不是自尽的!”
说着便把自己听说的袭人是如何被察觉有了身孕,老太太和太太是如何处置灌药撵了出去,后面袭人又是如何蹊跷毒发身故,连花自芳告状,都察院青衣来荣国府提宝玉之事都一股脑的说了出来。只是偏不提袭人勾引的前情,字句间只叫贾政认定是宝玉以势压人逼迫了袭人成事的。
末了道,“ 前儿二爷忽然病倒了,他们都说只怕是袭人衔冤回来找二爷托梦,才把二爷吓病了的。只是此事老太太和二太太都吩咐了不许多嘴,小的也不敢过来禀告老爷 ,还求老爷恕罪!”
贾政还未听完,只觉得心血上涌,不觉眼前一黑,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周瑞忙抢前一步上去扶住,回头呵斥伴鹤道,“还不闭上你的狗嘴!”
伴鹤见自家老爷已经快被气晕了,不待周瑞家的说,也自觉的闭了嘴。 见扫云跪在一边两腮紫涨,满眼怨愤,忙丢个眼色过去,令他不可妄动。
贾政半日才缓过神来,气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道,“家门不幸,竟然出了这样不长进的孽障!平日里逃学胡闹也就罢了,居然还闹出人命来! 我们家自祖宗以来,都是循规蹈矩,如今却被人写着名儿告上了衙门,以后我还有甚么脸面教导子侄? “
周瑞也不敢多言,只站在一旁好言解劝。贾政到了此时哪里听得见去,自己想了半日,向周瑞道,“即刻打发人去老太太那边把宝玉接过来,就说方才老爷和小爷们做了些对子,都在外头一处品评,教他也出去长长见识。病了也不打紧,只坐着瞧瞧就罢了。只要哄出了门,立刻带过这边来,谁敢多说一个字,叫我知道了立刻打死.你也是一样,不许走漏了风声教里头太太知道了。”说着呵斥一声道,“还不快去!”
周瑞知道自家这位老爷只怕是动了真怒,并不敢怠慢,忙答应着出去找人去了。
贾政这才想起地上还跪了两个小厮,看一眼道,”你们两个这样大事不来回我,就该打死。念在你们还有个惧怕,今日暂且饶了你们两个,若是敢回去通风报信,教我知道了,必定不轻饶了你们。 ”
伴鹤忙磕了两个响头,道,“小的们万不敢多嘴!今日之事小的们出门就忘了,老爷只管放心。”扫云也跟着磕了几个响头。
贾政无心和他们多说,摆手令出去。这两个出了门,一溜烟的跑了半日,见前后无人,才停下来。伴鹤便道,“你那脸可还要紧?”
扫云摸了摸自家的脸,只觉得又痛又烧,却笑道,“不妨事。想必宝二爷今日比我要痛上十倍百倍去。只是老爷不许咱们通风报信,想要救他也是有心无力。”
伴鹤也笑了一声,道,“我那屋里有些上好的药,还是先前檀云姐姐给的,等下给你脸上敷了罢。只是你这样子倒不敢回去教他们瞧见了,拿袖子遮一遮先。”
扫云依言拿袖子遮了脸,两个人回了小厮房,伴鹤拿出药替他敷上,道,“只怕还须找些冰块还敷一敷才更好些,你且等着。”说着一径出了门。
却先不去找冰块,瞅人不见一溜小跑绕到西角门那里跑进去,来至凤姐院门口,托了一个小丫头子把小琴叫了出来,小声道,”姐姐帮我回二奶奶,先前说的那事已经都办妥当了,如今二老爷气的不得了 ,只怕闹起来宝二爷吃亏不小。姐姐这边有冰块给我一些,扫云那脸都被打肿了的。”
小琴抿嘴一笑,果真进去寻了些冰块给他,打发他走了,便进来要和凤姐禀告此事。
谁知小红正和凤姐回话,道,“果然奶奶所料不差,东府里第二日便打发焦大往黑山村的庄子去养老。只派了个小厮跟车,谁知那车走到半路便坏了,连人带车翻到了沟里去。亏得奴婢父亲派人跟着,见那小厮自顾走了,便跟在后头把焦大救了起来,所幸只是摔断了腿,性命上并无妨碍的。奴婢父亲就悄悄的在外头找个户可靠的人家,把他安置下来养病,只等好了再说别的。这事并没有旁人知道的。”
凤姐点点头,道,“你父亲做得很好。那老儿吃这一吓,只怕心里也是有数的,只是还须管住他那张嘴, 别在外头胡唚,给咱们惹出是非倒不好了。 ”
说着看见小琴进来,笑道,“你来的正好,出去把旺儿叫进来,我正有话吩咐他。”
小琴笑道,“奴婢也有事回禀奶奶呢。”说着便把方才伴鹤的话学了一遍,笑道,“二老爷只怕是动了真怒,扫云的脸都被打肿了,方才伴鹤还找我要了好些冰块呢。”
凤姐便向小月道,“老太太只怕春困歇中觉,你悄悄的往荣庆堂那边走一趟,看看宝玉屋里作甚么呢 。”
小月答应着出去了。凤姐便命小琴依旧出去传话令旺儿进来。平儿道,“奶奶是想把那焦大放在旺儿那个庄子上么。”
凤姐笑道,“果然你跟了我这么些年,倒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那老小子天生的倔脾气 ,放在外头终究是惹祸根苗,教那些人瞧见了只怕还得算计他。 还是放进那个庄子里躲几年的好。横竖他岁数也大了,在那里头养老也不算委屈了他 。”
便看向小红道,“等下你带着旺儿去和你爹说明白了,叫你爹把人交给旺儿带走便是。省的你爹在外头还得分出人手来理会这事,人多口杂的,走漏了风声倒不好。”
小红应了,笑道,“若不是奶奶仁义,只怕那焦大早就死了的。 也不知道那老货前世修了什么功德,能得奶奶如此体恤他。”
凤姐笑道,“你也不是没听过,当年他也是出兵放马九死一生背着主子逃出命来过的 ,虽说有些那样的毛病,终究也算是有功之人。虽然不是咱们这边的,两府终究是一个老祖宗的,难道我要看着不管么。”
平儿在一旁抿嘴笑道,“奶奶自然是最慈悲的人了。偏生想的又周到。”
说话间外头小丫头子回旺儿来了,凤姐便命他进来,和他说了焦大之事,道,“那边珍大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此事必要做的谨慎,万不可漏出马脚教东边知道了。横竖那庄子是咱们的私产,就叫他在那里养老,你和庄子里那些人吩咐下去,不许去惹他。”
来旺应了,凤姐便命小红送他出去,顺带去和林之孝交接清楚。
这两个刚出去,小月便回来了,道,“回奶奶,方才我过去时,正瞧见二老爷的两个小厮过来,把宝二爷带出去了。我去问了小翠,说是外头老爷们正谈论诗文,教宝二爷也出去跟着长长见识的。”
凤姐道,“老太太知道了么。”
小月道,“老太太中觉还没起呢,想来不知道罢。”
凤姐想了一想,道,“姨妈搬出去也有些日子了,上回去了一趟再就没去过的,今儿可巧得闲,倒想过去瞧瞧她老人家和宝姑娘。平儿和我一起去罢。”
平儿知道凤姐这是要作壁上观,不由笑道,“也好,果真是许久没过去瞧姨太太了。 前儿珍大嫂子拿过来那些茯苓霜还有好些呢,不如就给姨太太拿一包过去罢。”
见凤姐并无异议,平儿便进去拿了一包出来。凤姐笑道,“你这小蹄子过起日子来倒是越发的俭省了。”平儿也笑道,“还不都是奶奶调教出来的么。”
主仆俩相视一笑。凤姐道,“小琴跟着我出去罢,小月在家里看着屋子。若是来人找我,就说我和平姨娘出去了,有事等我回来再说罢。”
小月笑着应了,小琴便出去命外头小厮备了车,外头带了几个婆子跟着,径直往薛姨妈那边去了。
岂知薛姨妈这边另是一种天翻地覆。
薛蟠因着秦钟之事,和薛姨妈又闹了两场,索性夜里也不大回来睡了。只气的薛姨妈肝火上升又无计可施,只恨自己当初不曾好生管教这个儿子,以至于现在野马一般,越想越觉得后半生无依无靠,只在宝钗跟前落了许多眼泪。
却不想自家女儿虽说素日里瞧着心地宽大有些涵养,终究也不过是个未出闺阁的女儿家,哪里能做得到遇事不怒不惊。 偏生正是节气更替的时候,不凑巧又引发了哮症 ,两下里夹攻便病倒了。喘嗽的厉害不说,兼着汤烧火热的,唬的薛姨妈也顾不得唠叨,忙忙的请了大夫看视医治。
凤姐过来时便觉得薛府里有些不安宁,可巧香菱从里头出来,便笑道,“你们家里忙忙的作甚么呢。”
香菱见是凤姐,忙上前见礼,道,“我们姑娘身上不大好,太太请了大夫过来瞧了,吃了些药也不济事。如今又换了一个方子,我正要过去帮着他们熬药的。”
凤姐见她脸上焦急之色不是作伪,心里也暗暗叹息可惜了这么个人品只落得屋里使唤,便道,“你只管忙去,我也不过是来寻姨妈说说话,并无别事。”
说着进了屋里,果然见薛姨妈正坐在宝钗床前垂泪。凤姐便上前问了好,才道,“方才在外头问了香菱,说是妹妹身上不大好,到底怎么样呢。”
薛姨妈见凤姐进来,便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命莺儿看座倒茶。
凤姐且不喝茶,只俯身看了看宝钗,见她满面通红,话都不说,呼吸急促,显然病的不轻,心里也微微吃了一惊,心知必定是她那旧疾又犯了。
前世人人都说黛玉是个病秧子药罐子,宝姑娘却是身强体健,是金玉良缘的不二人选。
却不曾想过黛玉不过是先天弱了一些,后头又因着父母早逝郁结于心,客居在贾府那些年,又吃了些加了料的人参养荣丸之流的药材,几下里夹攻才致身子越来越虚弱不堪的。饶是这样,她也并没有虚弱致死,最后也不过是被生生逼死了罢了。
可是宝钗也不见得就是真的身强体健。她那随时都会发作的哮症,只有冷香丸才能压得住。可是那冷香丸只配了一料,早晚总有吃完的一日。那时就算能配得齐全那些乱七八糟的花儿朵儿霜儿雪儿,药引子又从哪里求来?那所谓的高僧只怕早就不知道哪里成仙去了,再想找回来比登天更难。待那药丸没了之日,若是犯了病,又该如何?
这么想着,便向薛姨妈道,“先前还听周姐姐提过,妹妹原先犯了那病,吃一丸自家里配的丸药也就好了。 如今我瞧着妹妹这样子,只怕吃了那药也能有些效验也未可知。”
薛姨妈原是个没主意的人,遇事便只会啼哭,听凤姐提了,这才想起冷香丸来。忙打发莺儿带了同喜出去在花根底下刨出那个旧磁坛,取了两丸药出来,又命厨下用十二分黄柏煎了汤来,亲自喂宝钗吃下去了。
果然过了片刻见宝钗渐渐呼吸平稳,脸上红色也稍稍退了,渐次能开口说话。薛姨妈这才略略的放了一点心,不觉又哭道,“我的儿,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教我怎么处 。”
凤姐见宝钗脸上也带了泪痕,忙在背后扯一下薛姨妈的衣角,脸上却笑道,“姑妈不必耽心,我瞧着妹妹并无大碍,吃了这药养一养也就好了的。咱们倒是别在这里费她的精神,不如过那边坐一会子罢。”
薛姨妈也知她是好意,是耽心宝钗瞧着自己这样子反要难过,也就收了泪,向宝钗道,“我的儿,你且静静的躺一会子,我和凤丫头出去坐坐。”宝钗便点了点头。
凤姐便扶着薛姨妈出来,好言劝道,“妹妹不过是犯了旧病罢了 ,姑妈不必焦心。如今吃了药也好了的,若是姑妈再难过,只怕妹妹瞧了反倒伤感。”
薛姨妈叹道,“也是我方才竟没有想到。亏得你来了提起那丸药,若不然只怕就耽误了她的病。到底我是老了,精神越发不济了。”
凤姐笑道,“姑妈说的这是哪里的话。表哥还未娶亲,姑妈还未抱孙子呢,哪里就能说老了?”
薛姨妈皱眉叹道,“再不要提那个孽障。为了外头秦家那个小子,这些日子也不知和我吵闹了多少回。若不是他闹起来惹的我伤了心,宝丫头也不至一急躁病成这样。如今他在外头这样不顾体面地混闹,以后我们薛家的名声可还要不要了。宝丫头日后要议亲起来,只怕也要被他连累了去。”
说着又不觉垂泪。凤姐暗想薛家如今还有甚名声可言,嘴里却笑道,“我们老祖宗时常说,世人打小都是这么过来的,姑妈也不必过分操心了。表哥如今不过是年轻气盛,在外头有些不妥当的事难免的了,想来日后娶亲生子,自然就回心了的。”
提起这一头,薛姨妈越发伤了心,道,“前些时日也想着给他寻一门好亲的。偏生费了许多功夫,也不能寻到一个可心的人家,白白叫我操了那几日的心。”
凤姐笑道,“千里姻缘一线牵。只怕是表哥的姻缘还未到时候。若是时候到了,只怕姑妈有心要拦着也拦不住的。”
说的薛姨妈心下稍宽,也不由笑了一笑。正要说些别的,只听外头脚步声响,贾府的一个婆子进来回道,“启禀二奶奶,老太太有事急等二奶奶回去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