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皇后(全)》 第一章 唐书 第二章 涅磐 贞观二年六月的一天,天气异常闷热,整个太极宫都处在一片不安、焦虑的气氛当中。宫人们小心翼翼地穿梭在窄小的宫巷中,遇到相熟的人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安静得让人窒息与恐惧。 立政殿,这座大唐皇后的寝殿,由于皇后的即将分娩而变得尤为忙碌与重要,无数双眼睛盯着这里。如果是女儿,这将是大唐王朝的第二个嫡公主,如果是儿子,他就是皇帝与皇后间的第三个儿子,也是皇上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嫡皇子。因此无论男女,这个孩子对于整个皇家都尤为重要。可是前三次生养都极为顺利的皇后,这一次却遇到了难产。 二十九岁的皇帝脸色难看地在内殿门边站着,妃子中地位仅低于皇后的四位夫人同样站在离皇帝几步之遥的地方,内室里传来的一阵阵的哀叫声让素来弱不禁风的杨淑妃摇摇欲坠,想起皇后平日里对自己的好,更是低低地啜泣。韦贵妃见状,忙让身边的宫女将淑妃扶到一边坐下,然后视线又焦急地望向内室。 整整一天了,不但未听见婴儿的啼哭声,皇后的叫喊声也是一阵弱似一阵,更让人惊骇的是从刚刚开始,里面端出了一盆盆的血水,皇后这次怕是…… 韦贵妃心里所想的也正是其他三人所害怕的,可这时,却没有人对身边那位九五至尊的皇帝有所安慰。因为恐怕这会儿,深宫之中,没有人不知道,皇后的命悬一线起因便在一个女人身上,她就是巢刺王妃杨氏。 忽然内室的门帘被挽起,宫里资历最深的御医上官平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在皇帝面前跪下,哀戚地说:“下官无能,皇后……皇后怕是不好了……” 皇帝的身影猛地一震,将上官平从地上拉起,刚想吼些什么,看到眼前一张悲痛却毫无惧色的脸,手却忽然无力地垂下,仿佛过了良久,他对身边的内侍,一句一句地吩咐道:“将太子、四皇子、长乐公主还有……长孙无忌唤来。”说到这里,年轻的皇帝第一次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的脑海里,似乎还浮现着那一幕,无忌对着自己说:“我把妹妹交给你了。” 将心中莫大的恐慌压下去,就连武德四年,自己领着三千五百名将士面对窦建德的十万大夏军都没有像此刻这样害怕,如果……如果……皇帝的手开始颤抖了起来,就是这双手……他一生中从没有像此刻恨过自己,他用颤抖的手拉开帘子,令人恐惧的血腥味涌了过来,里面的每一张脸上都只有哀伤与悲痛,没有一丝的希望。他缓缓地将视线转向自己结发妻子的脸上,那张脸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白色的衣裙上血迹斑斑,只有身体的挣扎让别人知道她还活着。 李世民直直地跪倒在妻子的床前,握住她冰冷的双手,忽然,妻子紧闭的双眸睁了开来,可是空洞得仿佛没有焦距,身体紧绷了起来,这时,御医和产婆发出了难得的惊呼声,紧接着便是婴孩细弱的啼哭声。李世民来不及去看出生的孩子,他大声叫唤着妻子的名字:“若水!若水!孩子生出来了!” 可是,年轻的皇后仿佛在刚才最后的生产中耗去了全部的力气,双眼依旧闭着。皇帝一手将御医拉了过来:“快!快看!皇后怎么不醒?” 御医却跪了下来:“陛下,小皇子没有气息了。皇后,恐怕也……” 皇帝像没有听到一样,怒吼道:“朕让你快去看皇后!” 门帘又一次被拉开,皇后的三个孩子和她的兄长惊慌地向床上的身影看去,哭声开始此起彼伏起来。长孙无忌似乎失去了身为臣子的理智,一把推开皇帝,拉住妹妹的手,轻轻地叫着妹妹的小名:“观音婢,观音婢,是哥哥啊。” “哥哥……”皇后的神志似乎开始恢复了,“桃花,还记得井边的那株桃花吗?还有阿良哥哥,我们一起……”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眼睛又慢慢地合上了。 每个人都在痛哭,可上官平却看见皇后的胸口似乎又开始有了起伏,他抑制不住狂喜,平生第一次在皇帝面前高声叫道:“陛下!陛下!皇后娘娘似乎有救了。” 除了御医、医女和三四个宫女,所有人又都被拦在了内室之外。 深夜,皇后转危为安的消息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虽然皇子夭折,但对于整个大唐来说,没有什么比皇后更重要了。 第二天的凌晨,全长安早起的人们似乎都看见了天边一整片宛若凤凰涅磐的朝霞。 寅时,两仪殿。 在那里等候内朝的重臣们得到了“罢朝三日”的消息,不过由于之前就对皇后的生产不顺以及嫡皇子的夭折有所耳闻,再加上今日又不见吏部尚书长孙无忌的身影,杜如晦、房玄龄、魏征、李纲等朝中重臣也不觉得吃惊。更何况皇后的性命无忧使得这一阵朝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封杨氏为妃的争执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只是可惜了九皇子,至少大部分只听闻皇后贤惠无双的臣子们是这般思量的。 但还有一些从秦王时期,甚至更早以前就成为李世民幕僚的大臣们,对这位与之一起度过了几次生死之关的皇后更有着发自肺腑的崇敬之情,对于皇后的生还,便都有着一种叩谢天地的冲动。毫无疑问,当今皇上是天生的英雄、王者,可只要是人,总是会有犯错的时候;可是皇后娘娘就像是天上的菩萨一样,完美得毫无瑕疵。三天后。这时的立政殿很是奇怪,从外殿到内殿按品阶高低站满了后宫的嫔妃,可再往里,就空荡荡地不见什么人影。昨天还是充溢着血腥味的内室,今天满是苦涩的药味。年轻的皇后已经知道了幼子的夭折,可令皇帝不安的是,她的脸上似乎并不见十分的悲切,甚是古怪。帝后之间默然不语,站在一边的四位夫人也不好开口。 这时,皇后似乎是思量了很久,终于开口说话,声音还很是无力,但并不软弱:“陛下前日和臣妾商量的事……”可话还没说完,就被皇帝给打断了:“若水,杨氏一事是朕思虑不周,今后就不要再提了。” 皇后听出了丈夫语气中的悔过和讨好的亲近,于是微微一笑,可还是依足了礼仪:“陛下请听臣妾将话说完,其实纳杨氏为妃,就臣妾个人而言并无多大反对,只是有两点思虑不得不说:一是,如今贵、贤、德、淑四个妃位上都各有人在,她们是从秦王的时候就跟着皇上过来的人,德行容貌,臣妾都一一看在眼里,毫无过错可言,她们的位子,只要臣妾还是皇后,就绝不答应任何人来动。”说到这里,她停了停,抬头看着皇帝有些憔悴的脸。 李世民听了,握住妻子的手,用着许久不曾有过的温和的语气说道:“是,朕懂得,你比朕更念旧情。” 皇帝的话音刚落,四位妃子便朝皇后跪了下来,四人都抑制不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快起来,地上潮。”皇后连忙示意宫人将主子们扶起,“你们先出去歇会儿,过会儿还有事情要麻烦你们呢。”同时她也示意周围的宫女先退下。 接着又对丈夫继续说道:“二则是为了陛下,倘若如今我们是寻常人家,臣妾对此绝没有二话,出嫁从夫,这点臣妾也从没有忘过。可现在陛下是天下至尊,万民的表率,若是正式纳了弟媳为妃,载入了皇家的族谱,这般违反人伦纲常的事,足以为世人所言语,为后人所诟病。皇上可还记得,前朝炀帝纳了宣华夫人为妃,而前朝灭,这实在是不好的兆头啊。”说到这里,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皇帝,果然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撼动,男人,尤其是在这个男人心里,天下永远是重于任何女人的。 李世民也同样注视着眼前似乎有些陌生的妻子,心中觉得有些异样,可眼前一时又觉察不出什么,于是握紧了她的手,郑重地说:“放心,若水,这次是我错了,害得你和我们的孩子都……”他甚至在妻子面前换了称呼,等着对方的回应。 只见眼前的妻子先是神色一黯:“就当是他和我们没缘吧。”语罢,忽然微微一笑,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灵动,“二哥,”用的是夫妻俩私下的称呼,“那你可赔我一样吧。” 李世民心中一阵温暖,还是原来的若水,他放下心来,随即答应道:“说吧,无论什么,朕都同意。” 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不知名的光芒:“二哥,过会儿,我把韦姐姐她们叫进来,不管说什么,你都不许反对,这样可答应?” 自信的皇帝朗声一笑:“这有何难,朕不出声就是了。” 皇后将人都唤了进来,皇帝坐在一边看着似乎神色好多了的妻子,一边注意听着。 韦贵妃先开了口:“皇后娘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皇后似乎先前说话说得有些吃力,喝了口水,才开口说道:“韦姐姐,你为人处事都镇定果断,于大事上,本宫很是放心。淑妃温婉贤良、心思细腻,和韦姐姐恰好能取其长,补之短。阴德妃和燕贤妃,大方端庄,后宫交给你们四人,本宫很是放心。”这时,四夫人似乎听出了些端倪,一齐跪下,齐呼不敢。 这次,皇后未曾拦住她们的行礼,只是微微一摆手,说道:“上官御医昨日和本宫商量,因为这次生产,本宫元气大伤,若想要养好,半年之内,怕是不能再伤神,否则……”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原本,本宫也实在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只是可怜三个孩子。为此,宫中太过潮湿,不适合休养,本宫想着长安郊外有一处别庄,地势高过一般地方,便打算在那边住上半年,后宫的大小事务,你们四人尽可商量着做,最后交由韦姐姐决断便是。” 皇帝在边上听了半晌,这时出声允道:“你们四人便答应下来就是了。” 这样变成了圣旨,于是韦贵妃领着另外三人,嘴上领旨谢恩,随后便退了出去,怕是有好一阵才能理出个头绪来。 内室里又只剩下帝后二人,皇帝的嘴边忽然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来:“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过了良久,皇后似乎有些面带倦色,也不看身边的丈夫,也不出声,暗里却缓缓松了一口气,刚刚好一场硬仗啊。渐渐地,睡意便涌了上来,眼帘缓缓合上。 李世民看着自己陷入沉睡的皇后,十四年的夫妻,到今天才明白什么叫做上善若水,可是不是有些晚了?手情不自禁地抚上她洁白的额头,是温热的。 第三章 皇宫 皇后娘娘要出宫休养,这等大事立刻传遍了后宫与前朝,上上下下的宫人们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了起来。而自从将宫中大小事务托付给韦贵妃后,皇后所在的立政殿开始闭门谢客,说是要开始遵了静养的医嘱。 不过,有些人,皇后还是不得不见的。在出宫前的那天傍晚,长孙无忌进了立政殿,与妹妹一起用了晚膳,又过了一个时辰才出宫回府。没有人知道,这对尊贵的兄妹到底谈了什么,反正第二日,正逢当月的望日,就在皇帝和百官在太极殿举行“中朝”的时候,这位大唐王朝最尊贵的国舅提出了辞官的请求。 皇帝对这位妻舅很是宠信,之前就已经下旨要将其升至右仆射,可因为妻子的阻拦方才作罢,这回又怎么会同意他的辞官呢? 可谁料到,长孙无忌还搬出了自己和妹妹的嫡亲舅舅高士廉。长孙兄妹自幼丧父,连同母亲一起被异母兄长赶出家门后,正是被高士廉抚养长大直至出嫁,不但甥舅之间感情深厚,就连李世民也对这位舅父礼让三分。 高士廉对皇帝说道:“陛下,以外戚位三公,嫌议者谓天子以私后家,臣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当年自己和无忌同席而坐,如今不止有君臣之分,更有朋友之谊,于是说了一番场面上的话来拒绝:“朕任官必以才,不者,虽亲若襄邑王神符,不妄授;若才,虽仇如魏征,不弃也。夫缘后兄爱昵,厚以子女玉帛,岂不得?以其兼文武两器,朕故相之,公等孰不曰然?” 这番话一出口,原来已经踏出一只脚准备进谏的魏征又缩了回去,只好静观事态变化。 这时殿中两旁站着的文武百官难得一致地谁也没有开口,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就是天子的家事嘛,何必惹上一身的麻烦。 长孙无忌见皇帝给了自己这么大一个台阶下,可还是一再推辞,并且隐约中流露出皇后病重,自己思妹心切,无心朝事的意思来。 皇帝左右思量了一番,最后直接下了道圣旨,将长孙无忌迁到了开府仪同三司的位置上,不容再议。 下朝后,长孙无忌又被宣到了两仪殿的一间内室中,跟在内侍的后面,这位心思敏捷的国舅已经领悟到妹夫的怒火烧得不轻。倘若是平日,皇帝在朝后要宣召自己,无一例外是在甘露殿,要是遇上用饭的时候,君臣二人还会小酌一番。今日,怕是不成了。 果然,进了里间,长孙无忌先跪下请了安,可惜,皇帝没有叫起,国舅大人只好对着妹夫的背影又跪了许久。 直到皇帝终于转过身,冷冰冰地丢了“起身”两个字,接着便是一句:“今天,可是皇后的意思?” 听到这里,长孙无忌立刻收住了起身的姿势,又跪下回道:“陛下,这回是臣自己的意思,非皇后娘娘所劝。” 皇帝冷哼了一声,完全不相信,“昨日皇后将你召去,不就为的是今天的事吗,你们兄妹感情最是亲厚,她自己今日一早便起程去了别庄,以为朕便拿你们没法子了吗?” 听到这里,长孙无忌便听出些异样来,怎么仿佛有一股子酸味。不过他还是一脸正色地答道:“微臣不敢,昨日皇后是与臣商量了件事,不知陛下是否准许?” “皇后说的事,朕哪里有不肯的?”皇帝的语气似乎越发别扭起来了。 “娘娘说那日她的魂魂处于阴阳之间时,宛若回到了幼时长孙家的老宅,为此想让臣回洛阳看看那宅子是否幸免于战乱,若是荒废了,也就罢了。” 内室里静了片刻,只听得皇帝说道:“年内朕要亲至长安西郊祭祀,少不了你的事,若是不急,明年开春,朕许你些日子回洛阳看看。” 长孙无忌心知此事没有回旋的余地,便谢了皇恩,正准备退下时,忽然听见皇帝问了一句:“无忌,你可还记得那日若水在昏迷时,说的那个阿良哥哥?这人你可认得?” “是,微臣记得,那是家父还在世的时候,住在邻里的一个玩伴,后来搬至舅父家里后便没了音讯。” 皇帝听着自己妻舅的语气没一丝不稳,答的话也没什么不妥,便放下心来,挥手让其退下。 这时已是未时,李世民挥退了淑妃送来的午膳,独自走向自己的寝宫。在路过立政殿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发现除了空气中的药味,这座天下最尊贵的女子的殿宇竟然也空空落落的,甚至不见皇后在此住过的痕迹。 若水,若水,他在心里默念着妻子的名字,却发现什么也抓不住,这时想起几天前在这里与妻子发生的争吵,记忆中似乎是第一次呢。原本只是帝后间的辩驳,可当听到那一句——“与其要降四妃的品阶来成全杨氏的话,那就废了我的后位,让她来当皇后吧”,他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挥向了妻子,然后生生地看着她在生死间徘徊。 心里是清楚的吧,即使再宠爱哪个女人,也只是宠爱,可对于若水,李世民开始迷茫了,他发现自己看不清这个和自己一起站在大唐之巅上的皇后,不,或者说,他是能看懂作为秦王妃、太子妃、甚至皇后的她,可唯独看不懂作为妻子的她。 大唐立朝以来,由于百废待新,无论是现在的太上皇,还是刚登基一年有余的当今陛下,都没有把太多心思放在皇宫的修建上。因此,如今长安城里的皇宫也就仅太极宫而已,也就是隋朝时所称的大兴宫。 太极宫实际上是太极殿、东宫、掖庭宫的总称,位于唐长安城中央的最北部。宫内主体建筑采用“前朝后寝”的原则,以朱明门、肃章门、虔化门等宫院墙门为界,把宫内划分为“前朝”和“内廷”前后两个部分。朱明门、虔化门以外属于“前朝”部分,以内则为“内廷”部分。内廷除了两仪殿是供皇帝和大臣商议朝事之用,剩下的宫殿便是皇帝读书、起居、生活所用以及皇后嫔妃的住所。在这些殿宇中,有两座最为重要,一座便是皇帝的寝宫——甘露殿,天子每天在此批阅奏章,读书、用膳,以及宣召嫔妃侍寝;另一座则是皇后的住所——立政殿,自然有母仪天下之势。 晚间,李世民批阅完一天的奏章。内侍总管郑吉便适时地递上嫔妃的名牌,供皇帝选择。 只见皇帝瞥了一眼,便说道:“去把杨氏召来。” 郑吉先是一怔,随即便跑出去,让人宣召。 内侍的犹豫自然被李世民看在眼中,可他说不清楚是因为心里正有一肚子邪火要发,或是其他什么原因,还是依旧召了杨氏。 没多久,皇帝便在自己的龙床上看到了这个娇媚入骨的女人,只薄薄地裹了一层丝绸,盈盈地要朝自己下跪。李世民一把拉住她的手,扯下绸缎,落下丝帐,便俯身压了上去。不一会儿,寝宫里只听得见女子极其酥媚的呻吟。 良久过后,李世民松开双手,平躺在床上,看不出一点疲惫。一双纤纤玉手不安分地爬上了他的胸膛,他没有动,只说了一声:“下去吧。” 杨茜很是知趣地收回手,嘴巴上却说:“陛下今日可是心情不好?前不久答应过妾身的事可是不成了?” 忽然帷帐中的气息一冷,李世民极为严酷地看了身旁的女人一眼,没有说话。 杨茜被这目光刺得微微发颤,很快爬下了床,被送离了甘露殿。 李世民独自躺在床上,心中仿佛有一把火烧着,刚才的发泄竟然没有一点用处。想要封杨茜为妃,不是没有考虑的,这女人够媚,也够胆量,在诛杀齐王全府的时候,杨茜从流满鲜血的地上赤足走来,就是那一刻,自己被蛊惑了,于是不顾什么伦理纲常将其接进了宫,宠爱到今天,似乎也有些厌了。后宫佳丽三千,自己的后宫虽还没有这么多,但无一不是千娇百态,更不乏像淑妃、阴妃那样的国色天香,或者是韦珪那样的不输男儿的奇女子,又或者像燕妃那般才比卓文君。他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只可惜那些女人的眼睛、脸庞,甚至身体,都没办法长久地解自己的心中之渴,因此厌倦来得如此之轻易。 长孙若水,李世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妻子的名字,他知道自己的皇后是天下最贤惠的女子,就连魏征也难以挑出她的些许差错来。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四个年头,从新婚之夜那个年幼却一脸沉静的女孩,到今天这个完美的皇后,无论危险还是荣耀,他们都一起经历。她的眼眸永远像一汪深潭,清澈却不见底,让人忍不住想沉溺在其中,但每当与她站在一起时,自己的英雄气概便成了幼稚,难得的放纵则成了不可原谅的失德之举。 明君贤后,恐怕将是他们一辈子的枷锁了吧。 此刻的后宫,多少独眠的女子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连皇后的生死之难都无法阻止皇上对杨氏的宠爱,她们即使恨得咬牙切齿,又该如何是好呢? 安乐宫。韦贵妃跪坐在被烛火照得通亮的内室里,看着刚刚送来的后宫账册,接下来的半年里,后宫嫔妃们的吃穿用度将由她来支配。这时,有宫女来禀报说德妃求见。 韦珪有些不耐地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阴德妃清亮的声音先传了进来:“韦姐姐,这么晚了,真是辛苦你了。” 不知为何,同样的一声“韦姐姐”从皇后嘴里喊出来便带了十分的亲切,可从阴妃嘴里叫出来总有些讽刺的意味在里面。“皇后娘娘托付给我的事,我怎么好不上心呢?” 阴茉儿不以为意地继续笑道:“姐姐还真沉得住气,谁不知道皇后娘娘今天刚离宫,陛下这会儿便召了杨氏侍寝,明儿,我可没脸去见那个贱女人了。” 韦贵妃皱了皱眉,回了一句:“这我可没法子,你自己找陛下说去。” “姐姐,若是我一个人便也罢了,杨氏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可是分明没把我们四个看在眼里。”阴茉儿一步步地挑拨着。 “德妃也不要忘了,这次若不是皇后,杨氏现在也是有正式名分的人了,只是不知道会占了谁的位子。”韦珪毕竟年长上几岁,心里清楚,虽说现在自己代管皇后之职,可明里暗里有多少双眼睛朝自己这儿盯着,这不,沉不住气的今天就煽风点火来了。 阴茉儿见没在韦贵妃身上讨到什么好处,语气上也就不以为然起来:“姐姐可是想学皇后娘娘大度?”原本她对韦妃便没什么好感,明明不过是个先前还嫁过一次的女人,品阶却竟然在自己之上。 韦贵妃听闻后,面子上也不太好看,只回道:“天色也晚了,德妃还是先回宫休息吧。” 阴茉儿身上原本便带着几分骄气,于是转身便带着宫女离开了,只留了一句:“我走便是。” 过了一会儿,韦珪放下了账册,披了件衣服便走了出去,都说漫漫长夜,可宫里的夜晚似乎更为漫长呢。 第四章 别庄 这一日,长安的街道上缓慢地驶过一辆中等大小的马车,虽然马车本身不显得很富贵华丽,但驾车的车夫以及车前车后跟着的侍卫以及随行的车马,却更让路人对车中的主人好奇。 午时刚过,一行人马停在了长安有名的食馆飘香楼的外边,伶俐的伙计已经殷勤地迎了出来,前边的一辆车里先下来了两个丫鬟模样的姑娘,只见她们走到中间那辆马车前,却在帘子外边轻声问道:“夫人,可要先下来用饭?” 里面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似乎是应了一声,随后,一人微微打起帘子,另一人俯身进去将主人扶下。尽管周围几米开外都被侍卫拦了起来,阻绝了大部分好奇的视线,可眼尖的人隐约还能看到一个穿黄色衣裙的女子,戴着帷帽,被搀扶着进了大门,很是弱不禁风的模样。 飘香楼在长安有着很高的名声,来往进出的都是些贵族、高官,再不济,也是名流雅士或商贾巨富。他们不卖酒,只做饭菜、点心,依然每日生意欣荣。这时,在底楼的客人全都诧异地看着平日里颇有几分倨傲的掌柜一脸恭谨地站在来人的身旁,还空出些距离。 “掌柜的,二楼可全部都空出了?”女子身边的一个丫鬟问道。 “是,饭菜也都准备齐全了。”掌柜躬身回答。 旁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二楼是被他们订下的,不过紧接着便是更深的疑惑,这位女子究竟是什么背景?要知道,钱在飘香楼中是最不缺的东西。 就在众人极大的疑惑中,一群人便上了楼,掌柜也紧紧地跟了上去。 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在一片议论声中,又送走了这几辆车马。 人才刚走,掌柜便被围了起来,几个相熟的客人好奇地问道:“他们是什么来路?” 掌柜只留了一句话:“不可说,不可说。” 傍晚时分,一队人终于停了下来,面前是一座挂着天水二字的山庄。 还是被丫鬟扶着,长孙若水终于从百无聊赖的路途中解脱了出来,可虚弱的身体和此刻的身份又不允许自己拥抱眼前的壮观景象。 “娘娘,还是坐车进去吧,您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面对长孙的贴身宫女广月的不赞同,若水只好稍稍用了一下属于皇后的特权:“有你扶着就行了,在车里闷了一天,我还是走走好了。” 广月很是难得地又叹了一口气:“娘娘,怎么一出宫,您又忘了自称是要用‘本宫’的?” 若水无所谓地一笑,反正对方是从小跟着长孙的丫鬟,忠心二字绝对不容置疑,正好趁此机会让身边的人适应现在的自己,“既然已经出了宫,广月,那我便下道旨意好了……” 话还没说完,对方人已经跪了下去,接着后面又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若水无奈地先喊了起,随后对广月说:“密旨,等进了屋再单独和你说吧。” 从山庄的大门到里面的屋宇,修了一道长廊,走起来很是惬意。若水看着长廊的两边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和隐约可见的潺潺溪流,真像是到了桃花源,当然如果能忽略身后那一大堆尾巴的话。虽然在皇宫里不过待了几日而已,可每次见到李世民时的那种压迫感,以及面对着那些在电视剧里被反复扭曲的历史人物时的不知所措,还是让自己极不适应,更不习惯的是每天要说的话,前一天晚上得复习一整夜,就连面部表情和说话语气都不能放过,精神会好才怪呢。不过到了这里,呵呵,天高皇帝远,一张脸总算能放松下来了,人间仙境啊。 若水在别庄充分使用了皇后说一不二的阶级特权,选了南边的侧间作为自己的起居地,而空出了主楼。 用过晚膳,若水在自己的房间里给广月下了一道旨意:“广月,既然出了宫,你要开始习惯在我面前称呼我为小姐,可不许再叫我娘娘了。” “娘娘,这不合规矩。”广月苦着脸道。 哎,和古人说话就是累啊,尤其是这个完美皇后身边的完美宫女,更是难于上青天。若水喝了口茶,没给对方什么反抗的机会:“你也去和淡云、明霞说一下,在山庄的时候,私下里,就这么称呼,可清楚了?”从长孙家就开始侍候的也只有这三人了,若水很是放心。 广月有些委屈地应了声好,随后开始她的工作:“小姐,该服药了。”话音刚落,只见淡云端着一碗药进来。真的是毫无挑剔的合作啊,若水再一次暗自在心里佩服。 一口气喝完了药,不但不能喝水,还得接受宫女们惊讶的神色。若水忍不住开口道:“改明儿让御医想法子把药制成丸子,这也太苦了些。” 两人低头说是,随后便让若水给赶了出去。 总算只剩下一个人了,若水毫无姿态可言地倒在床上,其实这具身体在被自己附上的时候,就被那神仙老头给修复过了,只是为了怕惹人怀疑,便留了气血不足的毛病,不过这身子也真是够虚弱的,怪不得长孙皇后才活到了三十六岁。 半年,若水咧开嘴笑开了,半年的自由,自己该做些什么呢?这可得好好计划计划,不过真可惜,当初怎么就没和御医商量休养个一年呢? 可这时的若水并没有真正意识到,长孙作为皇后在后宫、前朝,甚至整个大唐天下中的地位是连半年都不可或缺的。 待广月与明霞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若水含笑的睡颜,她们侍候好小姐睡下,便静悄悄地离开了。屋外,广月忽然舒了一口气,说道:“明霞,还记得吗?小姐嫁人前便是这个样子的呢。” 睡觉睡到自然醒,若水一脸的满足,心情愉快地开始了新的生活。在广月的侍候下,洗漱完毕,又用了很是精致的早点,呼吸着新鲜而自由的空气,喝药的那一点痛苦也仿佛可以忽略不计了。 “小姐,可要回房歇着?”淡云在一旁问道。 显然广月的传达相当及时有效,若水的心情又上扬了些,占了人家的身份,又用了人家的丫鬟,还白享了人家的福利,总要做些什么当成回报吧?若水微微一侧头,说道:“去书房吧,我看会儿书,再临会儿帖。” 淡云担忧道:“小姐,这太伤神了吧。” “不必担心,你可认得路?” “是。”淡云只好在前边带路,小姐似乎变得任性了呢。 进了书房,若水一边抬头环顾四周,一边满意地在心中感叹,古人的效率还不是一般的高呢。照例不要任何人服侍,若水坐在宽大的椅子上,眯着眼睛,让阳光从窗户里晒到自己的身上,难得的舒服啊,因为是别庄的缘故,就连被当做是蛮物的椅子也终于见着了。 展开上好的宣纸,若水慢慢地开始独自磨墨,最后,挑了一只笔,蘸上墨,开始写字。对若水而言,写字倒并不是什么困难事,因为这要归功于长孙的一个习惯,就是尽管她的丈夫尤其擅长“飞白”,可她依然写得一手工工整整的正楷。而若水的书法课程也正是止于正楷的学习,因此,练上半年,自己的字迹也足以以假乱真了。 不过现在首要的是要将未来该做的事列一个计划: 一、保重身体难度系数★★ 二、将后宫变成一个人人都遵守五讲四美的和谐大家庭难度系数★★★ 三、将李承乾与李泰之间的关系培养成兄友弟恭型难度系数★★★★ 四、长孙剩下的几个儿女就不必再出生了难度系数★★★★★ 五、在满足以上四个条件的基础上,做历史上最贤惠的皇后难度系数★★★★★★ 放下笔,若水上下左右地看了几遍,倒在椅子上,不过该从哪里下手呢?她拿起纸,往三上画了一个圈,就从他们哥俩下手吧。 打定了主意,若水整个人也就轻松了起来,待墨迹干透,她将其折好,小心地放在随身带着的荷包里,时刻准备一日三省。 用午膳的时候,广月的神情有点奇怪,似乎总是欲言又止。若水一好奇,便随口问道:“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呢?” 广月一惊,正在布菜的手颤抖了一下,筷子便落在了地上,她连忙跪下请罪:“奴婢该死,请娘娘恕罪。” “怎么又叫娘娘了?快起来吧,筷子换一双就是了。”若水越发觉得奇怪,这丫鬟素来是极稳重的,怎么这会儿一惊一乍的? 广月只是跪着,也不起身。这时身旁的明霞看了看四周,掩好了门,轻声回禀道:“小姐,是宫里的消息。” 若水依然摸不着头脑:“宫里?怎么了?我们不是昨天才出的宫?能出什么大事?” “回小姐……”明霞有些支支吾吾,“您前脚刚走,昨儿个夜里,陛下又召了杨氏侍寝,小皇子没了还没满一个月呢。” 听到这里,若水忽然一惊,为的却不是杨氏的受宠,长孙的儿子虽然是一出生就夭折了,可毕竟是皇子,下葬也得讲究一个礼字,可从头到尾身为母亲的她却从未插手过这件事,周围的人也从来没有提过,这也未免太奇怪了吧。李世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以及深不可测的眼神,他是发现了什么吗? 明霞见皇后久久不说话,只是呆着,也连忙跪下:“小姐,奴婢不该提的。” 若水将神志拉了回来,只是笑着将两人扶了起来说道:“我没责怪你们的意思,你们跟了我这么久,难道还不清楚我的心思吗?怎么会为了这种事而生气?我只是忽然想起孩子的后事,我做娘的竟然都没有去料理,心里实在难受。” 两个丫鬟都松了一口气,广月解释说道:“小姐,那是陛下吩咐的,不让您料理是怕您的身子受不住,等到了来年的清明,小姐再去补祭,也是来得及的。” “那样我便放心了,继续用膳吧。”若水真正松了一口气。 明霞的脸色也轻松起来,一边侍候着,一边絮叨着:“我早说过,小姐怎么会在意这种事情,广月还不信,现在烦心的可是宫里的那些人。” 广月的动作也麻利了起来:“原本小姐自然不会,可那日,陛下为了那杨氏可是朝小姐动了手的,小皇子才这么没的。” 若水仔细听着两人的说话,虽然看过长孙的生平,可毕竟不清楚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此看来,原来长孙和李世民间好像没有像书上说的那样相敬如宾、夫妻情深那么简单,可是,李世民的动手真的只是因为长孙不答应封杨氏为妃吗? 等快吃完的时候,她试探着开口:“这孩子没了说不定也是命数,最是无情帝王家,他也不用来遭一世的罪。” 广月接口道:“世上少有比小姐看得更清楚的人了,不过小姐也不用担心,陛下可是答应过舅爷、夫人和少爷要好好待小姐一辈子的。” “姑爷如今是皇帝了,以前的事谁又说得准呢?不过小姐的贤惠可是世间少有的,当初太上皇可是绝不许韦妃和阴妃进门的,还不是小姐亲自去求来的?封妃的时候,四夫人里,除了燕妃,剩下的哪个别人没少说过闲话,前朝的公主、皇后也就罢了,连不共戴天的阴世师的女儿居然也做了德妃,若不是小姐大度,让少爷拦住了大臣们的劝谏,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明霞颇有些愤愤不平道。 若水笑着说:“这又不是我长孙家的事,且不过是几个女人进门,我当什么钉子,图惹了陛下不高兴。” “小姐当初也是这么说的,李家的事让他们自己管去,可为什么杨氏的事情小姐却那么上心呢?”广月疑惑地问道。 如今,已没有人清楚长孙当初的想法了,她只凭着自己的直觉说道:“我只是为元吉不值罢了。” 两个丫鬟一阵惊骇:“小姐,这话如今可说不得了。” “我知道,所以也就只有当着你们的面才说。我打算着,过个几年,等杨氏有了个儿子,就让陛下把他过继到元吉名下。那件事完了,就遂了皇帝的心思,给个妃位便是。” 明霞擦了擦眼角:“齐王爷也真是糊涂,怎么就做出那种事情呢?那么亲厚的一个王爷,就被陛下给……说不准也是被那个女人给害的。” “傻瓜,成王败寇,亲生父子尚且如此,何况只是兄弟呢,哪里是一个女人可以左右的。不过这杨氏也绝不是泛泛之辈,你们想一则陛下哪里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主,二来,一个女人如今还愿意服侍杀了自己丈夫、儿女的男人,这也是世间少有的啊。”若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们早说,小姐的心肠和菩萨一样呢,说起来,当初夫人看中的原本就是齐王爷,总说陛下杀气太盛,怕小姐将来吃苦。只是舅爷说陛下是少爷英雄,如今想来,真不知道哪个更对些。”广玉向来觉得这些年小姐在李家受了不少委屈。 “傻丫头,陛下对我即使不算情深也可称得上意重,这也正合我意,自从那年之后,我早就绝了那份心思。”若水凭直觉就知道那天长孙弥留之际喊出的那个阿良哥哥不会那么简单。 果然两个丫头对长孙是知根知底的,明霞眼眶红彤彤地说:“小姐,良少爷的事就别再想了……” “好了好了,你们也别再招我的眼泪了。后宫的事情若没什么要紧的,三日一回就是。”一顿午饭,若水对长孙的过去又明白了不少。 第五章 东宫 富贵人家的孩子要么早早地知晓人情世故,要么变得骄纵不可一世。而如今年方十岁的太子殿下正处于两者之间的尴尬时期。武德九年之前,他不过还是秦王府的世子,尽管地位尊贵,说到底也只是个颇爱玩乐的孩子。父亲母亲天天忙于朝中、府里的大小事务,姨娘们对自己的态度也很是纵容,只由得他领着几个弟弟们爬上爬下地疯玩着,必要时还得出面帮他们掩饰。当然正正经经的书也是要念的,不过凭一点小聪明也就这么应付过去了。 偶尔的时候,看见父亲在家里紧锁的眉头和外头那副英姿飒爽的样子很不相同,而母亲独自一人在后院里立着时的那种面无表情与平日里总是温婉坚定的微笑模样也仿佛判若两人。可那关他李承乾什么事呢?他和弟弟们自幼都由乳母带大,父母的世界对他而言还有一段很遥远的距离。直到那一天,他一早便没见着爹娘,韦姨娘将他和四弟紧紧地搂在怀里,一动也不动。外边传来令他害怕的喊杀声,而且似乎越来越近,然后韦姨娘的手臂仿佛也在颤抖着,他心里知道,有大事发生了。 又过了很久很久,外边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想说话,可一转头,看见身旁的四弟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像极了母亲,顿时身体仿佛被定住了,一动也不能动。这时,门被打开了,他先看到了英雄一样的父亲朝自己走过来,将自己高高地抱起,带着响亮的笑声。伏在爹爹的肩上,他又看见了娘亲,微笑的脸庞后面藏着满脸的疲倦和悲伤。随后,娘亲抱起了四弟,轻柔地向喜极而泣的韦姨娘道谢。 那天晚上,他没有睡着,闭着眼睛听自己的乳娘和丫鬟说着爹爹在玄武门时的英姿、娘亲在勉励将士时的雍容高贵,还有太子宫中和齐王府的血流成河。承乾忽然意识到那个总是带着开朗的笑容将自己抱着到处玩耍的四叔已经再也不会出现了。 这之后的几天里,整个王府就像过节一样热闹,弟弟们被姨娘牵在手里或抱在怀中总是待在前院。只有自己和四弟跟在父亲和一大群叔叔伯伯身边坐着。后来,他偷偷地溜了出来,到了娘亲常在的那个院子里,远远地,看见她站在树边,看着旁边的一口井,一动也不动。 他吓得有些傻了,直到舅舅从另一边走过来将娘带走,才缓过气来。 到了夜间的晚宴上,娘亲又变成了原来的那个娘亲,举手投足间尊贵无双,可是,承乾却第一次意识到,和府上其他所有人不同,娘是不开心的,甚至是很难过的,也许和自己一样。 后来,爹成了太子,他们全家搬进了宫里,又过了几个月,爹又成了皇帝,自己变成了太子,开始独自住在这冰冷的宫殿中,周围所有的人,除了父亲母亲和很少再见面的祖父都要恭谨地称呼自己为太子殿下。可从那一刻起,他却开始羡慕着四弟,可以和娘亲住在一起,也在那一刻,他开始害怕父亲,因为曾经也是太子的大伯父便是被父亲给一箭射死的。 爹和娘亲变成了父皇和母后,自己先是他们的臣子,再是他们的儿子。慢慢地,他发现当自己肆意地惩罚比自己地位低下的人时,那种恐惧会慢慢退去。于是,他学会了在太傅、父皇和母后面前礼敬和孝顺,回到东宫,就恢复到散漫、任性无礼的模样。 如果可以,深夜的时候,承乾常常在心里想着,如果自己一辈子都是秦王世子的话,那不知道该有多好。 母后出宫养病,父皇忙于国事。李承乾很开心,虽说李纲那个老头真的很啰唆,成天说些君臣父子之道,不过只要把书背出来,也就不管自己了。他在东宫逍遥自在、散漫得无边无际。 有一天,李老头身体有恙,放了太子一天的学,承乾玩累了,一个人爬上了树,躺在树丛间望着天空。远远地就听见身边的小太监小李子的叫声,等他到了树下,承乾丢了个果子在他头上,吓得小李子尖叫白日里见鬼了。 承乾开心地爬下树,神气地笑话他:“怎么,当本太子是鬼?小李子,你胆子够大的。” 小李子服侍了太子有一段日子了,也不怎么害怕,只是口上说了两声该死。看见太子眉目间有些不耐烦了,连忙回道:“殿下,皇后娘娘有旨意传到显德殿,奴才找了您有一阵了,淡云姑娘怕是等久了。” “淡云姑姑?母后可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不先去找父皇?”承乾有些不解,随即加快了脚步。 回到显德殿,承乾刚想要跪下接旨,却被淡云双手拦住了:“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只是让奴婢来传个话。 承乾虽然与母亲并不十分亲近,可是对母亲身边的三个贴身宫女很是喜欢:“淡云姑姑,承乾好久没见着你们了。”说着,便往淡云怀里扑去,撒娇起来。 淡云从小就跟着长孙,原本也就绝了嫁人的念头,对小姐的孩子自然也十分疼爱,虽然心里清楚太子的顽劣,可小姐不管,她们也不好插手。她笑着整了整承乾的衣服:“殿下又往哪里玩去了,弄得一身的脏。不过今后可好,终于有人管着您了。” “什么?淡云姑姑,你快说清楚!”承乾心里一惊。 “皇后娘娘让奴婢来接殿下去别庄住上一阵,殿下可高兴?” “真的?不用在这宫里?母后要接我一块住?”承乾还是不敢相信,从小对娘亲的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淡云心中也很是欢喜:“不过,殿下还得和奴婢一起去向陛下请旨。” “啊?”承乾有些失望,“要是父皇不答应呢?” “殿下放心,只要皇上问起您,殿下只说,百善孝为先便是了,这可是皇后娘娘叮嘱过的。” 承乾的心跳得飞快,仿佛母亲此刻就在自己身边一样,这一年多来日思夜想的生活终于快要变成了现实。 “父皇在凌烟阁?”承乾向淡云询问道。 淡云点了点头:“甘露宫的宫人说的,陛下从未时起就在了。” “淡云姑姑可去过凌烟阁?” “奴婢陪同皇后娘娘进去过一回,所以能认得路。” 承乾很久没有与旁人这么随意地说过话了,便高兴地缠着淡云说了许久,直到两人站在了凌烟阁的门口。 淡云觉察到太子开始紧张起来,心下一软,安慰道:“殿下不用担心,皇后娘娘如今病着,陛下不会随便驳了娘娘的意思。” 贞观初年的凌烟阁并不像它十多年之后的作用那么出名,此时,这里不过是李世民临时休憩或玩乐的地方,它建于整个太极宫的最高处,颇有凌烟浩渺之感。 待内侍通报了之后,承乾和淡云便见到了皇帝。承乾一看见坐在父皇膝上的八弟李贞和坐在一旁的燕贤妃时,心里便不怎么舒服,于是干脆低着头。 “淡云,你怎么回宫了,可是皇后有什么不妥?” “回陛下,皇后娘娘正在静养中,心里很是惦记太子殿下,希望陛下能准许殿下去别庄住上一阵。”淡云的语气很是平静。 顿时,屋里的空气像是被凝固了,刚满半岁的李贞随即便哭了出来,燕妃连忙将儿子从皇帝的腿上抱了起来,温婉地行礼告退。 李世民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承乾有些忍不住了:“父皇,儿臣也很想念母后。” “太子,国之储君,怎么能随意离宫,你的授业又该如何是好?”皇帝声音很是低沉。 承乾心一横,抬头道:“回父皇,圣人曰:百善孝为先。母后尚且病倒在床榻之中,儿臣实在是心有所不忍。” “百善孝为先?”李世民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可是太傅教你的?” “是,父皇。”承乾低着头,手慢慢握了起来。 这时,淡云开口说道:“娘娘请陛下宽心,殿下的课业也可请太傅上别庄授课,断不会误了太子的学业。” 又是一阵的沉默,皇上终于说道:“皇后只惦记承乾吗?青雀,明瑶也可是她的亲生子呢。” “回陛下,皇后娘娘一并都惦记着,只是御医不许,况且娘娘还说,四皇子和长乐公主殿下还要承皇上的膝下之欢呢。”淡云依旧毫无怯意地回着话。 这时,就连承乾似乎也听出了些异样,母后应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淡云姑姑当然也不会说假话。 “淡云,皇后对朕可有惦记?”皇帝的声音有些喑哑。 承乾诧异地抬头,清晰地看见父皇眼中一闪而过的脆弱。 淡云躬身回道:“皇后娘娘对陛下自然也是惦记的,娘娘望陛下保重龙体,切勿劳心过甚。” 承乾发现父皇语间似乎一滞,随后说道:“承乾,明日一早,你就和淡云一块儿去别庄吧,切记别吵了你母后养病。” “谢父皇,儿臣遵旨。”承乾毫不掩饰心中的愉快,告退之后,便急着要往外走。 过了一会儿,燕妃从外边走了进来,看见皇帝面色不善地坐着,便问道:“陛下可是有些不适?要不臣妾唤御医来?” “你先下去,朕一个人待一会儿。和郑吉说一声,让他去传长孙无忌到这儿来。”李世民冷声说道。 燕妃乖巧地退下,心中有些无奈,似乎刚刚有人又触到皇上的逆鳞了,只是不知是太子还是…… 臣子和君主一起用膳本应该是一件极其荣耀的事情,可是当长孙无忌的面前坐着一位阴沉着脸的君主时,光荣便成了痛苦。他发现自己这几天里叹的气要远远超过过去二十几年的总和,更麻烦的是,自己压根儿不知道哪里又惹恼了这位主子。 他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陛下召臣来是为了……” 李世民喝了一大口酒,终于开口说话了:“若水今天遣了淡云来,说要接承乾陪她住一阵子。” “陛下答应了?” “是。” 又是一阵沉默。 “可要微臣去别庄找皇后娘娘谈一谈?”长孙无忌最近发现妹妹仿佛越来越陌生了,过去因为承乾长得太像陛下,因此她对这个长子一直不怎么在意,可这回竟然……他又叹了口气,幸好陛下一直在闷头喝酒没有在意。 “无忌,你说若水是不是还在怨朕?”皇帝似乎有些醉了。 “陛下还不了解皇后的为人吗?” “不是皇后,是若水,无忌,你懂过你妹妹吗?我好像从来没有懂过她。”李世民拿着酒杯起身看向窗外,“你看,就像这夜空,什么都看不见。” 长孙无忌默然了许久,只说:“陛下,您真的醉了。皇后不就是若水吗?” 从此以后,君臣二人谁也没有再提起过这次谈话,而直到皇后回宫后,李世民才又一次涉足凌烟阁。 第六章 纷乱 “你说什么?太子殿下搬去和皇后一起住?”阴德妃厉声质问眼前的宫女。 小宫女被主子瞪得战战兢兢,声音有些发颤地回道:“是,今儿个一早,许多人都见着的,是皇后身边的淡云姑娘领着太子殿下出的宫。” “太子离宫,难道皇后真的不好了?”阴茉儿自语着,忽然又有些不甘心地想:“那岂不是白白便宜了韦贵妃?” 与此同时,长和宫里,燕贤妃与杨氏两人竟然面对面坐着,毫无一丝尴尬与怨恨的气氛。 杨氏慢慢地啜了一口茶,等着对方开口,左右自己不过是一个没名分的皇帝的女人,燕贤妃邀自己前来,必定是有求于她,既然如此,何不将姿态放高些。 燕语霏只是微笑地看着眼前这个近些时日将后宫搅得天翻地覆的女人。自古以来,女人的命运一直是依附男人而起伏的。好比两年之前,杨茜还是齐王正妃,自己不过是秦王的一个妾室;如今,自己已是皇帝的贤妃,而她,却什么也不再是了。杨氏,一个低微而带有轻贱意味的称呼。可倘若皇后真的有所不测,眼前的她却无疑会是改变后宫秩序的最好利器。 想到这里,她好似漫不经心地开口了:“想不想要德妃的位子?” 杨茜微微一挑眉,语带嘲弄地反问:“贤妃娘娘可有什么办法?” “现在是没有,可将来就说不准了。”燕妃并不恼怒。 皇后那边确实有事情发生,她几乎可以肯定。否则,出宫,带走太子,这绝不会是皇后娘娘的一贯行事风格。 杨茜完全没有料到燕妃的这般自信,莫非皇后……她心中一凛,如果是真的,那自己恐怕也难逃一死了。她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即使如此,贤妃莫非还忘了一个人。”语罢,她倒了一些茶水在案几上,指尖画了一个“韦”字。 燕语霏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她?你不必担心,我十三岁入的秦王府,韦珪从那时就好像皇后的影子一般,因此单说她自己就不会答应。” “皇后娘娘也是十三岁嫁的皇上,贤妃娘娘您不过是时运上差了一些,不过这会儿,恐怕要时来运转了呢。”杨茜的语气开始软了下来,眼前的女子在后宫中的确有骄傲的资本,光说她找上自己这件事,就足够让人刮目相看。“十三岁……”燕语霏呢喃了一声,抬头双目注视着杨茜,“我只给你一个忠告,不管现在还是将来,陛下心目中的皇后永远只有一个人,你也永远不要奢望自己能到达长孙皇后的高度,那是不可能的。” 武德四年,自己带着前朝上柱国燕荣之孙的背景,自幼才满长安的骄傲,被人赞为冰清玉洁的容貌踏入秦王府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将遇到的是怎样的一个王妃。 比之秦王其他几个引人注目的妾室,秦王妃就像一个贤惠的符号隐在风姿卓越的秦王背后。可第一次的奉茶见面就足以让自己铭记终生,一眼看去,见到的不是容貌,而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和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温和的笑容。不过年长自己七岁,那种不染俗世烟火的优雅与高贵却好似浑然天成。以后的日子里,她的宽厚仁爱、公正睿智每一次都让自己折服。自己简直难以想象面对这样的妻子,身为丈夫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广纳妾室。不过最近,她似乎有些明白了,皇后的公正宽容并不因为皇上,而是为了她自己的职责与身份。于是皇上恼怒了,却偏偏又无可奈何。 杨茜愕然之后,带着一丝苦笑:“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得罪了这样的皇后。” 燕妃摇了摇头:“不,你不懂,皇后本人对你不会有任何偏见和怪罪,可是她的身份使她必须制止陛下对你的册封,这就是皇后,她之后,便不会再有人做到了。可我们都还必须在这个后宫中活下去。” “那贤妃的打算呢?”杨茜直截了当地问道。 “这次来只为了知会你一声,德妃也许要借贵妃之手对你下手,暂时恐怕要委屈你了,不过千万不要妄动。”燕妃喝了一口茶,原来已经透凉透凉了。 贞观二年的后半年,朝中、后宫的局势犹如一片迷雾。在太子离宫后的不久,四皇子与长乐公主也被接到了别庄。御医在回禀皇后的病情时也总是重复些“气血不足,仍需卧床静养”的话。后宫中,皇后将有不测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了。而朝廷上,皇帝与长孙国舅阴了数月的脸也仿佛预示着一些不好的征兆。 韦贵妃的头痛症已经有一阵了,御医也诊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心思焦虑,要放宽心。阴妃暗里指使宫人克扣杨氏的例份,杨氏一状告给皇帝。阴妃只说杨氏并非后宫嫔妃,无规可循,而燕妃却说应按皇后安排的份额。淑妃因为最近失宠只知道暗自垂泪,自己真的是有苦难言,更有一些别有用心的话语不时在后宫流传,她却不知从何制止。 比起后宫的扑朔迷离,前朝的局势更是一触即发。一次例行的中朝上,一个位于三品之外的文官忽然提出一份奏章,说是皇后久病未愈,不堪母仪天下之责,宜废而另择之。这天,大唐的几乎所有京官都见识到了皇帝的雷霆之怒,不但那名官员立刻被摘了官帽,李世民拂袖而去,紧接着几天之内一批与之交好的官员也被纷纷罢职,而国舅长孙无忌又被升到了尚书右仆射的位置上。 魏征私下向皇帝劝谏过一次,李世民依然冷着脸说:“皇后与朕少年结发,情谊深厚犹如一体,身为臣子,不但不为皇后祈福,竟然提出这等大逆不道的奏章,株连九族也不为过。” 而这时,远在别庄的长孙若水在面对儿女的疑问时,只说:“原先,我们在明,其他人在暗处,我们看不见他们,如今我们隐在暗处,如同居高临下,人与事皆一览无遗,何不再看久些?” 三个孩子陪着母亲在林间散步,笑声阵阵,其乐融融。 第七章 桃源 在见到长孙的三个孩子之前,若水是有所准备的,但由于知道的过去实在太少,再加上自己根本没有恋爱、结婚、生子的经历,最后她还是决定,与其一味地模仿长孙,还不如试图让孩子接受一个稍稍有所改变的母亲。反正长孙在过去与孩子的接触并不算多,这也是自己感到奇怪的地方,明明她可以对自幼失去生母的豫章公主悉心抚养,为何对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如此生疏呢? 等到承乾、李泰和长乐公主李明瑶都出现在若水的面前时,她觉得自己之前的顾虑似乎有些多此一举。此时,那个历史上有名的废太子现在不过只是一个脾气有些别扭任性、喜欢耍点小聪明的顽劣孩童,那个在皇位之争中败给自己的舅舅和弟弟的大胖子魏王则还是一个内向、沉默,有些乖僻的小孩,而那个之后嫁给自己的表哥,出嫁时还引起一场风波的嫡长公主更只是一个单纯、无忧无虑,希望能黏着母亲的小女孩。 这就是长孙和李世民的孩子?若水思考了一夜,最后有些明白,有这样一个强势的父亲,一个完美的母亲,到今天之前,没有任何人敢伤害到他们,他们像是生活在一个真空的宫殿里,缺乏父母的关爱,只由着自己的性子长大,说是长大,其实和那数十个异母弟妹相比,他们更像是长不大的孩子。因此,当贞观十年后,他们的世界由于母亲的去世而坍塌了一半时,被迫直接进入纷繁复杂的朝廷执政时,各种不成熟的、幼稚的、阴暗的、卑鄙的手段就这样使了出来,最终却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夜晚,支开了广月她们三个,若水独自在灯下写了许久,搁下笔的时候,似乎已有三更天的光景了,她也并不觉得困倦,只是站起身,转了转脖子,回想起在对两个儿子进行询问的时候,竟然发现,他们授业的内容竟然只有儒学中忠君、仁爱的那一部分。不知以前听谁说过,儒家的学说是为了蒙蔽百姓的手段,是不能治国的,永远不会真正为帝王所用。不过因为两个孩子都尚且年幼,而李世民也并非短命的皇帝,治国之道的确可以缓一下。但为人处事、通晓历史这两点却是必须要开始进行的教育。至于女儿,若水弯起了嘴角,真的是只有粉雕玉琢四个字可以形容,自己一定会尽其所能使她健康、自由、快乐。 实际上,在当时的情况下,唯一真正知道皇后身体情况的,只有若水与她的三个侍女,就连御医也实在弄不明白,这样有些虚弱可又并非严重到不治的脉象究竟说明什么。每日经过通报以及漫长的等待,而后见到躺在床榻上的皇后苍白的面容,只好不停地试着微调药方。在他们不知道的时间与地点里,若水已经在山庄的园子里享受这种粗犷的自然风景许久了,从她住的偏院推开一扇边门,陶潜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便就在眼前。别庄原本就人手不多,下人们也都知道,皇后静养不许人打扰,更何况淡云将园子四周的边界处都派上了侍卫,绝不会有任何人会擅闯进来。若水病重的假象便万无一失了,虽说御医就诊前,明霞要花些时间将她的脸变得苍白病态,可换来的长时间的自由是什么都无可替代的。 如今,知道这个秘密的又多了三个孩子,面对一个实际上并不算生病的母后,他们有过疑惑,不过在母后避重就轻的解释中,已经有过两年宫廷生活的他们还是意识到母后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不过紧接着,他们便很快接受了这个与以往很不相同的母后。 最近几日的天气都很不错,说是皇家别庄的园子,但大多也是自然长成的树木花草,很多树木或许已有了上百年的岁数,淡云私下让人在这里绑了几个秋千,供皇后、公主以及皇子休息所用。 当若水微笑地听着他们唤自己娘亲,而不是母后,当若水时不时地将他们搂在自己怀里亲上一口,当若水看见他们第一次来到郁郁葱葱的园子时的那种惊讶、兴奋与撼动时,她知道自己做对了。无论是哪个孩子,希望获得母亲的关爱是一种天性,而希望拥有自由、广阔的视野则是本能。历史在盛世的时候,无论是皇帝还是国家需要的并不是一个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使臣民备感阴寒的手段毒辣的继承人,而是一个磊落坦荡、拥有光风霁月的气度、深谋远虑的目光的未来之王,而这种品质并非天生,只有在不断地了解了你的国家、你的臣民之后,才能慢慢培养起来,因此承乾的目光必须宽广,他的胸怀必须开阔。而李泰和明瑶,从此之后,他们的人生也将不再局限于深宫和闺阁之中,他们将要慢慢学会该如何支配自己的未来。 承乾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都仿佛伸展开来一样。白天,在娘亲的“秘密花园”里,他伸开双臂,从斜坡的高处向下冲去,摔倒了,再爬起来,玩得筋疲力尽后躺在草地上,这时娘亲就会走过来,亲昵地拍拍他的额头,唤他去喝酸梅汤,甜甜地加了点碎冰。他会突然跳起来,搂住娘的腰,拉着娘七歪八扭地走着,看见树荫下的弟弟和妹妹,忽然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一家人围坐在树下,而后听娘讲一些很有趣的故事,不像李老头总是用着呆板的语调说着“之乎者也”什么的,娘这时的声音是柔美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魔力。娘亲说了几个以前的皇帝,有好的和坏的,可好的也总有些不足,坏的也并非一无是处,又说了几个过去的大臣,有忠心的也有奸诈的,但忠心也有迂腐、贪权重利的时候,奸诈的却有聪明、孝顺的长处,娘说,这叫做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娘亲还说了几个英雄,几个书生,甚至几个宦官,并且告诉他们,人永远没有绝对的坏,也没有绝对的好。 到了晚上,娘亲每三天轮一次到自己的房间里来,这时放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些从前的文章,从贾谊的《过秦论》开始,说完一篇要花上几天,可从娘的嘴巴里说出却并不枯燥,听说弟弟妹妹晚上听的和自己并不一样,似乎更加轻松有趣些,可他并没有羡慕,因为承乾开始真正明白什么是责任,而什么又是储君的责任。 第八章 庙堂 李世民于武德九年八月起就已经登基为帝,直到第二年,他改年号为贞观元年,显示了这位年轻有为的皇帝对于将来强烈的自信。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有着统治大唐帝国的能力,从十六岁开始的戎马生涯锻炼了其强健的体魄与过人的胆识。自幼熟读的史书兵法赋予其过人的智慧与卓远的见识,而与生俱来的贵族家世的尊贵又使他保持着高度的骄傲,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例外。不过比之他以前的帝王,李世民最为人所赞赏的是他的任贤致治、广开言路。 也许正是因为当今陛下在朝会上对谏臣的宽容,使得许多大臣们上言了许多不同的意见。 这一天,大臣们争执不下的是对夷族将领的任用问题上。大唐开国十余年,边疆尚不安定,常有外族侵扰,皇帝需要派遣合适的将领前去驻守。 适时,大唐的朝中重臣也各有各的派系,而最深得皇帝重用的便都是出自秦王府的心腹,在这其中,房玄龄、长孙无忌为尚书左、右仆射,房玄龄明达政事,长孙无忌引拔士类。因此在选任将领的问题上,长孙无忌的态度应该是至关重要的。可令群臣觉得怪异的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开过口,取而代之的则是兵部尚书杜如晦与中书令李靖的争辩。 朝中大臣也立刻大致站成了两排。杜如晦上奏说:“任官唯贤才,况且突厥族人熟悉边疆地势,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之利,为将才也。” 李靖即刻反驳道:“非我族类,必有异心,杜大人可愿为其担保?” 武德八年八月,突厥颉利可汗率十余万人越过石岭,大举进犯太原,李靖被命为行军总管,统率一万多江淮兵驻守太谷,与并州总管任瑰等迎击敌人。诸军迎战多失利,任瑰全军覆没,唯李靖军得以保全。不久,李靖又被调至灵州道行军总管,以抗击东突厥。因此,李靖不但对自己的将帅之才极其自信,更因为经历过沙场,无数手下的将领士兵死于异族之手,此刻又如何能同意让突厥人去镇守边境呢? 就在两方都争执不下,而陛下又是一脸不置可否的态度之时,与魏征同任谏议大夫职一职的王珪准备出列进谏,可立刻就感到左手的衣袖被扯动了一下。他微微一惊,便退回了原地。 下朝后,王珪不留痕迹地跟在魏征的身后,果然,出了宫门。魏征放缓了脚步,王珪跟了上去,故意放大声音说:“魏大人,可一起去喝一杯?”由于他们两人过去同为隐太子的幕僚,倘若他们的行为过于私密,反而会招人猜忌。 魏征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点了点头。 待两人找了一家普通的酒店坐下,正值午时,酒店里人声嘈杂,倒恰好是说话的地方。 王珪刚坐下,便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魏兄方才为何阻我上奏?” “那王贤弟,你意欲站在哪一派呢?” “当然是杨大人。从前,他的舅父韩擒虎每次与他谈论兵事,无不拍手称绝,并说:‘可与论孙、吴之术者,唯斯人矣。’大唐有这等名将,何须改用异族人士?” 魏征抬头看了王珪一眼,说道:“那你说陛下知不知道呢?长孙无忌又清不清楚呢? “对啊!”王珪猛地清醒过来,“连我等都清楚的事,陛下和长孙无忌当然不可能糊涂,可他们却一语未发,这又是什么原委呢?” 魏征叹了口气:“王珪啊,王珪,你可知道,前人传说:‘龙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撄之,则必杀人。’当今圣上虽为明君,可也有不能碰触的底线。外族?异族?你难道不知道不但太上皇是前朝独孤皇后的姨侄,独孤一族本是鲜卑贵族,皇上的生母太穆皇后,其先世同样源于西北外族,更何况就连长孙无忌也不开口,你还不明白吗?” 王珪起初听得频频点头,可最后一句又让他摸不着头脑了:“魏兄,长孙无忌他不开口难道不是因为知道今上的心思,又不愿与李靖有所冲突吗?” “你!哎,长孙无忌是什么身份,他何必要故意去讨好李靖?长孙家即皇后家,长孙,长孙,还不懂吗?” 魏征的语气里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干脆喝酒吃菜不再说话。 而此时,由于中午的日头太胜,若水便领着三个孩子在书房内围坐着,他们每个人手中拿着一张纸。 明瑶好奇地问道:“娘亲,这是什么人啊?拓跋?好奇怪的名字。”“不对,拓跋是北魏皇族的姓氏。”承乾忙不迭地纠正妹妹。 若水微笑着:“青雀,你说呢?”这个内向的孩子最爱看书,可就是缺少必要的引导。 李泰先是有些不安,但看着母亲鼓励的和蔼的笑容,慢慢开口说道:“代国就是北魏的前身,被先秦灭后,其太子之妻贺氏带着儿子拓跋珪逃到了母家贺兰部。十年之后,当前秦在淝水之战后土崩瓦解之际,十六岁的拓跋珪,也就是未来的魏道武帝借助贺兰部家族的势力,召集拓跋部部众,建立了北魏。” 若水主动拥抱了一下小儿子,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讲,这已经相当了不起了,至少在她看来。 见承乾不高兴地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服气,若水连忙开导道:“承乾,忘了娘说过的吗?每个人都有他能力所擅长的地方,也是其兴趣所在,青雀喜好古籍,疏于骑射,而你个性外向,自然在史籍方面有所不及。” 果然,承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拉着弟弟的手说:“下次,哥哥带你爬树、骑马,你可不许逃哦。” “娘快看,青雀哥哥脸红了啊。” 一家人笑成一团,过后,若水继续问道:“那你们知道拓跋氏与我们的关系吗?” “娘,我们不是汉族吗?”承乾不解道。 若水微微摇头:“知道娘的姓氏,长孙是从哪里来的吗?” “娘,我们的祖先就是拓跋氏吗?” 若水点头道:“不错,我们长孙一族的先祖便是魏献文帝的三哥,由于位居宗室之长,北魏之后年改称长孙氏,后经周而后隋,整整三个朝代,长孙一族传承不息,爵尊禄厚,从没辱没过先祖的尊贵,所以不要忘了,在你们的骨子里中还流淌着来自草原大漠勇敢奔放的血液。” “就像外祖父那样,对吗?”李泰的眼神睛炯炯有神,好像身体里什么被唤醒了一样,“大哥,书本之外,我想学的还有很多呢。” 承乾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好,明儿我们就一起去骑马。” 若水颇有些欣慰地看着两人,然后将一脸羡慕的女儿抱在自己的腿上:“明瑶,想不想学一首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时的酒店里,客人也都已经剩下不多了,王珪看着已经半合着眼的魏征,若有所思道:“魏兄,你的意思可是皇后娘娘便是圣上的那径尺逆鳞?那李靖岂不是……” “陛下要做明君,自然不会拿李靖如何,甚至还会重用他,但那只会在沙场上了,你可看着,朝中不久便要有异动了。”魏征声音清冷。 王珪看了看手中的酒杯,犹豫了半晌,一口饮尽:“魏兄,我们可是谏臣,可如此这般……”他吞下了后半句话。 魏征不在意地淡语道:“你可是想说,如此这般揣摩陛下的心思不是君子所为?可不要忘了,我们要谏的是皇帝的德行缺失,至于其他,皇上心中自然早有判断,根本无须进谏。贤弟要是想把官做得更久些,或是在史书上留下个忠臣的美名,每次上奏之前还是要三思啊。” 贞观二年底,长孙无忌再次请辞相位,上允之。 贞观三年二月,杜如晦升至尚书右仆射,王珪与魏征分别被提拔至侍中与秘书监的位置。而李靖接替了兵部尚书的官职,不久便被派去驻守边疆。 第九章 神医 正在若水带着三个孩子终日在别庄乐不思蜀的时候,宫里的御医们的日子过得是如履薄冰。前有皇帝越来越频繁的召问,后有国舅在四周时常出没的身影,侧旁还有嫔妃、外臣防不胜防的旁敲侧击。 终于有一天,当李世民又一次在甘露殿召见御医署的医正上官平时,上官平还不等皇帝发问,自己便先跪了下来。 李世民眉头紧皱,恼怒道:“皇后的身子还是没什么起色吗?” “陛下请恕臣等无能,罪该万死,不过,臣倒是想了一个主意。”上官平不敢抬头直视天子之怒,可同僚们的最后一丝希望可能便在自己的身上了。 “万死,要是皇后好不了,你们死一万次又有什么用。”皇帝盛怒过后,稍稍又平静了些,手指重重地叩着案几,“说吧,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良方?” 听着皇帝的口气缓和了些,上官平才直起身体,仍是跪着答道:“回禀陛下,还记得本朝初定时,陛下曾率兵回师北上,在晋南一带迎击刘武周的敌兵,臣听说当时陛下伤势相当严重,不过遇到一位神医相助,得以痊愈康复,继续北上收复失地……” 他的话音未完,便被皇帝给打断了:“对啊,朕怎么把孙思邈给忘了,只要找到了他,皇后的身子定能恢复如初,可这人不喜出仕为官,终年行踪不定,如今也不知该从何找起啊。” 上官平连忙恭敬地回道:“微臣听说,孙神医最近至长安一带行医,把一个已经死于难产的都装进了棺材里的妇人和她腹中孩子都救活了,微臣已经连夜派人打听他的行踪了。” 李世民顿时惊喜万分:“快,找到了马上派人把他给请到别庄去,也不必先让他回宫来见朕了。” 上官平松了口气,但还是惶恐地退下,心中清楚,皇后娘娘一日不回宫,这陛下的喜怒不定也难以结束啊。 整整三日后,被一大群御医簇拥着的神医终于来到了西郊的别庄。若水并不知道来人便是大名鼎鼎的药王孙思邈,还以为不过换了一名御医,便同往常一样,在床榻上病恹恹地躺着。 隔着几重帘幛,孙思邈如同对待每一位病人一样,谨慎地将手指搭在皇后的手腕处诊脉,只过了一会儿,他便站起身一语不发地向外走去。 站在边上的上官平连忙拦住他,问道:“孙神医,皇后娘娘的病究竟如何啊?您还没下药方呢?” 孙思邈停住了脚步,淡言道:“皇后娘娘根本就没病,当然不用什么药方。” “没病?”上官平与周围的同僚们愣在原地,“没病的话,娘娘怎么虚弱得没法子下床?” 室内一阵沉默后,皇后淡定的声音从内里传来:“除了方才为本宫把脉的那位大夫,其他的人都退下吧。” 众人有些不知所措,却还是应旨意都退了出去。 孙思邈依旧站在离床榻几步之远的地方,只见一双白细如玉的手掀起帐子,一个面色白得有些怪异的女子便下了床榻朝自己这边看来,虽然早已明了对方尊贵的身份,可此刻他却无法将这张面孔与其皇后的身份联系起来,因为那双太过淡然、空灵的眼眸。若水掩盖住了心中的差诧异,看着眼前这位中年人模样的大夫,看起来并不像是御医呢,一身粗布衣裳,脸上没有过于恭敬的紧张,对于这个计划之外的人,自己不得不小心应付。 “敢问大夫的姓氏,名字为何?又师承何处呢?”若水问道,毕竟只有知己知彼,方能步步为营。 孙思邈微微弯了一下腰,算是行过了礼:“草民姓孙,名思邈,生于乡野之间,四处游走行医,并无师承。” 说完,他便看见呆愣在桌边的皇后随即眼睛里闪着一种奇异的光芒,似惊似喜,与方才那个脱俗的模样仿佛判若两人,竟然让半生以来看淡生死富贵的自己心生悚然之感。 若水拼命压抑住内心的狂喜和即将冲出喉咙的尖叫,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神医啊,原来孙思邈当真为长孙看过诊,可是,“孙大夫,您不是会悬丝问诊吗?”不自觉地,自己竟然用上了敬称。 孙思邈先是一惊,不过很快被一个陌生的词拉去了注意力:“悬丝问诊?娘娘,老夫自认还没有这本事,再者,行医问诊,最要紧的便是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我从来不行如此虚浮之术。” 若水失笑道:“先生果然是大夫,而不是神仙啊。” “那娘娘可否告知老夫,为何没病却装病?” 若水斟酌了许久,叹了口气道:“先生是神医,怎会看不出本宫是心病而非身体有恙呢?” 孙思邈看着眼前这个大唐最尊贵的女子微微侧了下身子,唇边露出一丝不明所以的笑容,凝神细想后道:“老夫只会医人身上的病,气血衰弱、四肢倦怠的病也不算难治,不过应该还须再静养一段时日。” 若水心里猛夸了这位神医一通,脸上浮现出愉悦的笑容:“先生果然是淡泊名利之人,若水这厢先谢过了。” 孙思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心中回忆起眼前这个女子的丈夫,当初血气方刚、有勇有谋的天纵之才,如今大殿上的九五至尊,似乎哪个都不适合这个如水般变化自若的女子,一个无欲无求的皇后,或许是大唐之幸,而只有一个人的不幸啊。 果然,上官平只好独自面对九五至尊的毫无掩饰的怒气:“静养,静养!那朕的皇后何时才能回宫?庸医,一群庸医,孙思邈呢?让他来见朕。”李世民大声斥责道。 上官平犹豫了许久,才回道:“回禀陛下,孙思邈让皇后娘娘给送走了,娘娘说……” 他一脸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让皇帝的火气又蹿了上来,厉声道:“还不快说!” “是,娘娘说,生死由命,劝皇上万万不要为难孙思邈。”说完,偷偷看了一眼前上方,正巧看到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阴狠,不由得让自己哆嗦了一下。 当回过身来的时候,膝盖已经跪得生疼的上官平,只隐约看见皇帝摇晃得厉害的衣袖。 第十章 祭天 与自己之前的不少皇帝一样,李世民在当了两年的贤君之后,便对老天也有一种身为上天之子的骄傲与敬畏。从六月皇后离宫开始,他便计划着要在冬至那天在长安西郊的祭坛举行祭天大礼。 由于高祖皇帝在位时,几乎从不出宫,因此贞观二年的这次祭天可谓是隋末至今几十年来的第一次,显得尤为重要,除了着礼部的官员负责外,长孙无忌也很早便被指派担任此次祭天的督察任务。 当祭日来临之前,已经专门有官员及宫人对祭坛内的祭坛、周围供天子及随从休憩的殿宇楼阁进行全面的修葺,修整甚至包括太极宫至祭坛中,皇帝祭天要经过的各条街道。 祭前五日,皇帝便派礼部的官员到牺牲所察看为祭天时屠宰而准备的牲畜,前三日皇帝开始斋戒,前二日由官员书写好祝版上的祝文,前一日宫人们将宰好牲畜,制作好祭品,整理神库祭器,最后由皇帝阅祝版,至皇穹宇上香,到祭坛看神位,去神库视边豆、神厨视牲,然后回到斋宫斋戒。祀日前夜,由礼部率众人安排好神牌位、供器、祭品,随即着令乐部就绪完毕;最后由长孙无忌协同礼部尚书进行全面的检查,确保万无一失。 深夜,李世民从床上起身披了件外衣,由于是为祭祀准备的别宫,侍卫和宫人都留在外殿,内殿显得极为安静。推门而出,黑夜中清冷的空气迎面而来,他抬头望天,心中充满着很久没有过的静谧之感,向西边远望过去,漆黑的夜里,零零星星的似乎有点灯火,不知道是不是别庄的位置。皇帝朝那边盯了许久,一阵失落清晰地从心中传来,他抬手按上自己的前额,似乎想要遮掉什么。年少成名的少年英雄,百战百胜的沙场将军,堂堂的一国的天子,难免也会有脆弱的时候,如果有一天,当那双如古井般平静的双眼不再注视着自己的时候……不!他断然地放下手,握紧拳头,忽然想起十几日前宫中的那颇有深意的一幕,是该把皇后接回来的时候了。 此刻,就连长孙无忌也不知道皇帝不久之前下的一个决定,而起因便在后宫的一次宴席上。原本,皇后病重,后宫本该忌讳这些,可正逢韦贵妃的三十整寿。阴德妃和杨淑妃一同劝说皇上,说不过是宫妃之间一起吃个饭,不大摆宴席,也算是对贵妃辛苦了半年的安慰。 于是当夜,就在韦贵妃的安乐宫,皇上和四夫人以及贵妃的表妹韦昭容围坐了一桌,就在下人们布菜的当口,阴德妃看似无意地提到了新年的大宴,杨淑妃轻声担忧道,皇后倘若还不能回宫,那陛下身边岂不是缺人了。韦昭容快语接口道,即使皇后不在,还有贵妃接替行皇后之职,大可不必忧虑。听到这里,皇帝的脸色立刻阴了下来,摔下筷子便拂袖而去。 事后想来,李世民心中更为恼怒与猜疑,那几个自己的枕边人何时也变得这般陌生,虽说韦妃和燕妃没有开口说话,谁又知道她们心中又是如何期望的。自己要创一番从未有过的盛世图景,后宫自然不能出现如此明显的钩心斗角。 离开后的皇帝独自在立政殿待了一夜,手心中攥着的一张纸片,是孙思邈托人送来的,上面寥寥写着一行字:郁结于心,药石无医。心中不由得一阵刺痛,但在这寂寞的宫殿中,或者将来那冰冷的陵墓里,他们只能生同衾,死同穴,自己绝不能放手。 看着天上的月亮,李世民近乎冷酷地自语道:“若水,与公与私,你都必须回来了,缺少了女主人的皇宫永远也算不得完整。” 第二日,日出前七刻,别宫鸣钟,皇帝起驾至祭坛,钟声止,鼓乐声起,祭天正式开始。此时,祭坛东南燔牛犊,西南悬天灯。 整个祭天,纷繁复杂,且容不得出一点差错,否则即是对上天的不敬以及对皇权的不尊。官员们担了几个月的心总算落了下来,正准备跟着皇帝一行回宫时,便听得有圣旨下来,原来是令长孙无忌与裴寂回宫时升用金辂,周围的旁人大多歆羡不已,但接旨的两人却都面色不豫。 房玄龄与长孙无忌一向交好,不由得心生疑惑。裴寂在武德年间高居宰相一职,深受高祖皇帝的重用与宠幸,但现今上一继位,表面上对其颇为敬重,官拜司空,食封一千五百户,位居群臣之首,却不再有议政的实权了,无怪如今对皇上的加赏面带涩然。可无忌的脸色就有些奇怪了,尽管皇后离宫休养,可陛下对他的宠重丝毫没有改变,更有愈来愈重的趋势,但此刻这位老友的脸色怎么有些惊慌失措。这边他正在奇怪着,只见无忌朝自己这边疾步走来。 “老房,陛下呢?” 房玄龄随意地回道:“陛下自然正要起驾回宫啊,你问这个做什么?” 长孙无忌面色复杂,旋即又问道:“你可问过礼部的人?陛下确实已经回宫?” 房玄龄也谨慎起来:“怎么,可是出了什么事?要不,我马上去问一下。” “哎,不用,倘若陛下真的……礼部的人也不会照实告诉我们。” 房玄龄脸色一变:“真的什么?不会是刺客吧,无忌,你可不能开玩笑啊。” 突然,长孙无忌拍了一下房玄龄的肩膀,随即拉过旁边侍卫的一匹马,一跃而上,扔下一句“老房,你替我挡着”,便向西边奔驰而去,徒留下房玄龄在原地直喊:“无忌,你的金辂啊。” 第十一章 帝后 事实上,天水山庄的位置离皇帝祭天的别宫并不算太远,从山庄里地势较高的地方隐约还可以看见攒动的人群。若水原本还生怕皇帝一时心血来潮会来别庄转上一圈,不过根据淡云从皇帝身边打听下来的消息,似乎李世民在听过孙思邈的诊断后,便不许任何人前去打扰皇后静养,而皇帝的行程计划中也明白地写着祭天后便径直起驾回宫。若水当时还私下取笑淡云说,陛下的一举一动可是逃不出淡云姑娘的法眼呢。事后每每想起,若水总是再会添上一句:话,果然是不能说得太满的。 若水的身体极为惧寒,不知是不是过去长孙留下的病根,害得自己从深秋起,便只好窝在室内,眼馋地看着三个孩子在外面玩耍,心眼不大的她便想着法子拖住他们,可是日子一长,尤其是承乾,精得要命,看穿了自己的意图不说,还尽拿些外边的趣事来自己面前炫耀。不过,该做的功课还是一样都不能少的,最低限度下,如果有一天当自己的双手无法保护住他们时,他们也应该有能力保护住自己。眼见着一个健康的现代单亲家庭的雏形将要形成了,这时,若水又不得不提起另一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不知是谁说过,命运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果不其然,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一次,幸运的天平没有朝若水的这边倾斜。 冬日的太阳暖暖的,晒得人和煦而心安。可皇后娘娘身边的三个宫女此时却冷汗都被惊吓了出来,陛下竟然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且没有任何的随从。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面前的三个人,她们是从长孙家开始服侍若水的旧人了。日子长了,似乎也带了点皇后的淡然,明明看着自己时顺从而恭敬,但言谈举止间却很有些不卑不亢。可现在,对若水忠心耿耿的她们却跪在自己面前,说不出皇后以及太子他们的去向。 他站起身,走到一边背着他们负手而立,语气淡漠道:“怎么,还不肯说实话吗?还是要朕亲自去找……本该在床榻上静养的皇后。”说到这里,他猝然转身,果然见到三人惊慌的神色,嘴角抿过一丝冷笑:“朕不想拿你们怎样,否则若水岂不伤心?” 明霞的性子最为率直,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道:“陛下后宫佳丽三千,哪里还顾得上小姐。” 广月在三人中年纪最长,故而沉稳许多,见到明霞一时失语,忙拉了她向陛下请罪,谁知李世民丝毫不以为意,还颇有些笑意地开口问道:“明霞,这可是皇后自己的顾虑?” 明霞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回复,总不能说小姐在这儿过着赛似神仙的日子吧。 这时淡云出声缓缓回道:“回禀陛下,皇后的病自从改服了孙大夫留下的方子,已经慢慢好些了,近几日,倘若天气好,娘娘便会支开奴婢们,与太子、四皇子和公主殿下一起在庄子里四处走走,故而奴婢们也不知娘娘的确切去向。” 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且毫不失礼数。李世民收起了先前的笑容,阴着脸厉声道:“既是如此,你们三个就和朕一起去把皇后给找回来吧。” 淡云心下一惊,原本只打算拖延些时间,可以给小姐提个醒,可现在…… 皇帝径直向外走去,留下三人在原地面面相觑,只希望小姐今天不要做什么太过出格的事情出来啊。 走在园子里的小径上,广月她们只感觉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从前方传来,皇帝一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却有着一种决绝的气势,直到远远传来一阵熟悉的欢笑声,他微微一转身,目光如刺一般射在三个宫女的身上,随后便命她们止步,自己却放轻了脚步向林间走去。 纵使李世民之前想象过无数次再一次见到若水的情形,虚弱的、苍白的、淡然的,甚至是疏远的,可绝不会是眼前这样,坦荡的甚至是有些肆然的笑容而不是自己所习惯的淡然的微笑,明亮得如一汪泉水的眼眸而不是如深井般邃然,与孩子们并坐在溪流边亲昵的举止而不是太过一板一眼的相处。这样的若水,不是立政殿里的皇后,而似乎只是孩子的娘亲。他收敛了一下心神,又轻轻地向前走了几步,停里在了一株巨树的背后的,可以清晰地听见妻儿的谈笑声。 此时还不知有异的若水正兴致勃勃地拉着儿子女儿解释曲水流觞的出处:“依据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中说:‘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承乾先坐不住了,快语道:“娘,我们也来试一下吧。” 若水一拍他的小脑瓜子:“傻瓜,这可要盛满酒的杯子于上流使其顺流而下,这边的溪流皆是平坦流过,怎么拿来试?” 青雀这时有些疑惑地问道:“娘,魏晋时期可不是乱世吗?为何会有这般风雅的酒令流行?” 明瑶娇俏道:“娘有和我说过,乱世出风流,对吧?娘。” 若水失笑,都是人小鬼大的孩子,于是想了想才开口说道:“乱世出风流,对,也不对,溯古至今,春秋战国和魏晋可称得上是长时间的纷乱年代了,可正是在那些日子里,文人甚至普通百姓的思想精神的繁华多样与独立先行都是远远超过其他朝代的。” “可太傅说过,孔子说春秋战国,礼崩乐坏,是最坏的年代呢。”承乾拉着娘亲的手问道。 “那是最坏的年代,因为无止境的战乱,被禁锢的只是人的身体,可那也是最好的年代,诸子百家,无不兴盛。至秦始皇焚书坑儒,而汉武帝又独尊儒术,被禁锢的便成了人的思想。” 若水看了看他们陷入沉思的表情,笑了笑。这时,青雀皱着眉:“可是娘,这样岂不是说乱世更好过盛世?” “当然不是,可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只是当一个朝代走向没落的时候,总会有一些人站出来走在黑暗的最前面,有些成了英雄,有些成了枭雄,还有一些在彷徨和恐慌中行风流之举,曲水流觞还算做平常,刘伶酒后裸体忘形,出游时唤小童带一锄头,说:‘死便埋我。’嵇康炉前打铁自娱,从不在意外人。阮籍长醉后有青白眼之说。他们逐色斗酒、放浪行骸,冶游山水、栖息林下,就是绝不入仕,免得与陶潜一样后悔道:‘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而盛世的时候,人的骨子里就少了些别样的风骨,当然也做不出任性狂悖、藐视礼法的事来。” 事实上,三个孩子都是极聪慧的,承乾整个人忽然沉静了下来,目光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严肃:“娘,你是不是不想回宫,是不是也不想做皇后?” 话音落处,一片寂静,只听得见溪水潺潺流过的声响,三个孩子都仰望着母亲。 半晌过后,若水微微一笑:“承乾,赫赫长孙家,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进不得,而退亦难,每个人都有他必须要肩负的责任,不能也无法逃避,娘也一样。” “娘,可你是不愿的吧?”青雀与明瑶异口同声地问道,似乎并不满意娘亲的回避,硬要知道一个答案。 若水拉过明瑶,朗声一笑:“不错,娘最大的愿望便是领着你们三个回到洛阳,回到娘小时候住的宅子里,从此以后,现世安稳,此生静好。不过……似乎不行呢。”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轻柔得仿佛耳语。 “不过现在这样子也不错啊。”若水笑道,“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也无风雨也无晴。”承乾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娘亲,如果可以自己选择,你一定不会嫁给父皇的吧。” 若水哑然,心中微微震动,细想过后,刚要开口,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吼声给打断了:“若水!”是长孙无忌的声音。 她脸色骤变,缓缓地侧身,待看见自己的兄长以及面色过于平静的皇帝时,却已是娴静而淡定的神色了,一身素白的衣裳淡到了极致,衬着两颊边笑闹后浮现的红晕,看在丈夫眼中便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八个字。 天似乎快要暗下来了呢,若水无可选择地向前走去。 半年,整整半年,若水再次见到了李世民,一身淡紫色的长袍,只在衣边用银丝勾出了龙纹的图样,没有想象中的霸气凌人,反而显得风华高雅,但眉目间还是可以清晰地看出不容任何人违抗的尊贵。 若水一脸平和地与皇帝并排走着,眼眉微微低垂着,丝毫看不出手被紧紧扣住的不适。长孙无忌则跟在两人身后,一手牵着很是不安的明瑶,另外一边走着的两兄弟则比妹妹要镇定一些。安静,无比的安静。 山雨欲来风满楼,冬至的晚上,长安的夜空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 皇后的居室里同样还是一片寂静,许久未见的皇帝与皇后,这一对世上最尊贵的夫妻就这样隔着案几面面相坐,皇帝并没有发怒,只是直直地注视着自己的妻子,好似从未见过一样;皇后则稍稍侧着头,似乎正望着桌上的茶杯出神。 “陛下,皇后娘娘的汤药送来了。”门外传来广月的声音。 皇上没有回头,只淡淡道:“送进来吧。”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广月请过安,走至皇后身边:“娘娘,该吃药了。” 若水的嘴角微微一动,似乎说了什么,但随即便点头道:“先搁着吧。” “可是娘娘,御医说药凉了便就没用处了。” 若水摆了摆手,没再说话。广月见状,只好退下,在合上门之际,隐约听见皇帝的声音:“若水,怎么不喝?” “苦得喝不下呢,陛下。”若水并没有再沉默下去。 李世民似乎笑了一笑:“不喝药怎么行?朕还指望着若水快些好起来,好跟朕回去啊。” “是若水的不是,不过人们常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陛下以为呢?”若水嘴角微微扯动,真是个不好相处的主。 “啊,那真是朕疏忽了,不过皇后觉得还得过多久才能回宫呢?今天,朕可是亲眼见着皇后的好气色呢。”李世民的语气中渐渐带上了强硬之感。 若水没有回答,反而端起碗,一口一口地喝起药来,果然并没有一丝苦味,反而带了点甘甜的味道,不过样子还是蛮唬人的。 李世民只是静静地看着皇后喝着药,眉头一挑,语带深意:“朕等得,可有些人似乎等不得了。” 若水一怔,微微呛了一下,放下碗,低头咳了几声,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便有点沙:“有陛下在,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碍。”可语间似乎带了点嘲意。 李世民听完,好似有些漫不经心地伸出手,越过窄窄的案几,撩上妻子方才散下的几缕青丝:“在其位,谋其政,皇后不是应该最清楚不过吗?” 若水一时语塞,也顾不上对方略带不妥的动作,最后只搪塞道:“总得再养上一阵,陛下也不想留一个病弱的皇后在宫中吧。” 李世民嘴角含笑:“等到年三十那天,朕希望皇后已经在宫里待着了,否则,朕瞧着,回宫养着也是一样的,皇后觉得呢?”说着,手指间微微加上了几分力气。 若水轻声呼痛,抬手想要拯救自己的头发,不料,一手反倒被他握住,只好回道:“是,臣妾明白。” 李世民凝视了她片刻,终于放手道:“等回宫后,朕再来每日帮皇后把头发绾起吧。” 若水顿时觉得呼吸一窒,半晌才勉强笑道;“那臣妾先谢过陛下了。” “朕怎么觉得,若水唤朕二哥的时候更亲切些呢。”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二哥说笑了,夜色已晚,外边又下着雨,二哥还是住上一晚,明早再回宫吧。”若水苦笑了一笑,想扯开话题,顺便下逐客令。 李世民的笑容里忽然带了点玩味,四周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后说道:“和立政殿比起来,这儿是小了不少,不过当初我们在太原的寝居倒也差不多是这般大小,若水可愿意和为夫分享一下?” 若水深吸了口气,嘴边扯开一丝弧度:“要是若水将病气过给陛下,那可就是若水的罪过了。” 李世民不以为意地站起身:“若不是朕还得连夜赶回宫,若水可真的要与为夫分享一下了。” 见他准备离开,若水暗暗松了一口气,口中还是随便应了一句:“外头雨下得大,陛下还是留上一晚为妥吧。” “若水,不用着急,来日方长啊。”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妻子,临关上门之际,突然想到什么,说道:“明日,朕会派人来将承乾、青雀和明瑶接回宫,没孩子打扰,若水想必会好得更快些呢。对了,等若水回了宫,朕也才好缓出心思来想想该给承乾换个太子太傅。” 若水好似想要说些什么,犹豫了下,还是将话咽了下去,直到门被关上,才重重地坐在床边,沉思了许久。 “小姐,陛下可有说什么?”广月与淡云进来服侍若水洗漱。 若水抬了抬手:“快去把承乾叫来。” “小姐,太子怕是睡下了。” “那去看看,若是醒着,便让他赶紧过来。”若水想了想说道。 淡云答应着退了下去,不久便领着承乾进屋来。 “娘,父皇可是为难你了?”承乾焦急地看着母亲的脸色。 若水安慰地笑道:“别胡思乱想,只不过说了些要紧的事。明日,你们三个就得回宫里去。” 承乾失望地撇了撇嘴:“娘,我不想回去,想和娘在一块。” 若水摸了摸他的头,正色道:“傻孩子,娘过一阵也得回去啊,既然这是我们逃不开的命运,除了面对,别无他法。这么晚把你叫来,有些话娘一定要先和你说过才放心。宫里不比这儿,但也不用太过惧怕你的父皇,他也不是天生便是皇帝,这是其一。其二,太傅的课若是无趣,忍一忍便是了,等娘回了宫自有打算。其三,承乾你千万要记住,从此刻起,一定要开始要学会自制,在决定每一件重要的事情前,先想三遍,对自己是否有益处,对家人是否有益处,对国家社稷是否有益处,若是没有,甚至有害,即使你再想做,也要学会控制住自己的欲望。这些可都记住了?” 承乾有些似懂非懂,可还是乖巧地点头答应。 “原谅娘亲,让你这么小就要肩负起大部分人一辈子也不用考虑的期许和重担。”若水心疼地说。 “不会,娘亲教给我的都很有趣。”承乾摇摇头,“娘亲,外面雨下得好大,可父皇和舅舅刚刚走了呢。” 若水似笑非笑:“承乾,你的父皇和舅舅都是极有自制力的人呢,尤其是你的父皇,君主,有所为,有所不为,即是如此了。” 方才自己如何看不出李世民竭力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情绪,或许他当时最想做的不只是大声地质问自己,甚至想把自己立刻带回宫,可现在并不是自己回宫的最佳时候,所以他忍耐着,想到这里,若水无意识地喃喃道:“年三十?”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承乾听见了,问道:“娘,你过年前会回来吗,好想和娘一起过年呢。去年的时候,娘都跟在父皇身边,忙着大小的皇宫宴席,都没什么空和我们在一块儿。” 若水顿时醒悟过来,却不动声色,低头亲了儿子一口:“好了,快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这时的皇帝与大舅子一起坐在回宫的马车里,李世民闲闲地问道:“无忌,你怎么没坐朕御赐的金辂回去呢?” “请陛下治臣的不敬之罪。”无忌没有分辩。 “不敬?”皇帝凉凉地笑了下,“你思妹心切,朕怎可怪罪,不过你出现的也真是时候,朕可是很好奇皇后的答案呢。” 长孙无忌依然平静如故:“陛下与皇后原本便是佳偶天成,皇后自然也不会有别的答案。” 明知道自己的大舅子今天习惯了睁着眼睛说瞎话,他还是继续问道:“说起来,无忌,你可曾见过若水像今天这般模样?” 不算太大的空间里安静了一下:“臣刚才想起过去家父还在世的时候,常常抱着若水和臣说,等到天下太平,边疆再无隐忧的时候,便辞官带着全家人回乡间过平常日子,那时若水便回道,如果世间真有个像桃花源一样的地方,她便永远也不出来了。”长孙无忌话语间带着一丝涩然,“其实,若水才是最像家父的那一个。” 皇帝久久没有言语,最后似乎像是在自语道:“若是长孙将军还在,想必不会将若水许配给朕吧。” 第十二章 听政 对大唐的大部分子民而言,从贞观二年末到贞观三年元月这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登基已满两年的皇帝英明睿智,又爱民如子,尽管天灾还时有发生,不过生活还是已经从隋末的战乱中渐渐恢复了平静。而对于那些身处庙堂高处,后宫深处的男人与女人来说,不过四十多天的时间却是暗潮汹涌,让人措手不及。 皇帝陛下祭天回来后的第二天,太子、四皇子与长乐公主便被毫无征兆地从别宫接了回来。这原本就引起了不少人的观望与怀疑,不过陛下随即下的第二道命令,可就造成了宫中极大的不安,原本在宫中各有居所的皇后的三个亲生子女被安排住进了甘露殿,由陛下亲自照顾。 皇家有皇家的规矩,不过即使不是皇室,那些贵族世家的孩子也大多由乳母、下人照料,亲生父母反而极少自己抚养,更何况当今皇上登基不久,正值日理万机之时,这一行为直接造成的流言便是,皇后似乎已拖不了多少时日了,故而陛下将亲自负责孩子的教养,以此来宽慰皇后之意。 而更加令人震惊的事发生在翌日的早朝上,群臣们竟然发现太子殿下换上了只有在大典中才穿过的太子朝服跟在陛下后边,随后面色平静地跪坐在皇帝的左下方。 早朝刚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有说话,而是都拼命地不留痕迹地向国舅长孙无忌和太子太傅李纲望去,谁知两人一个是气定神闲地立着,目不斜视,另一个却表现得同样诧异。 随后,只听见皇帝波澜不惊地说了一声:“从今日起,太子每日早朝随朕在两仪殿听政,用过午膳后,再由太傅在书房教授课业。” 这完全只是一句告知而非询问,甚至连一句形式上的“众卿家有何异议”都略去了。 即使在太子出现之时,不少人已有猜测,但是当皇帝明白无误地说出“听政”二字时,众人还是惊愕不已。皇权是独一无二的,而如今皇帝的边上出现了另一个人,即使是国之储君、未来的天子,但今上正值盛年,子嗣承继又毫无隐忧,那么如今让年仅八岁的太子殿下如此郑重地出现在群臣面前,其宣告的又是什么呢?是明召天下太子的地位无可动摇,还是……无人敢继续深想下去。 在位于三公之内,可以参加内朝的官员中,尚书左、右仆射,房玄龄与杜如晦,皆与长孙无忌相交甚深,对皇后也极为敬重,自然不会对皇帝的举动有所异议。 而侍中王珪在看了一眼魏征后,还是没能忍住心中的疑惑,不过还是用了比较委婉的语气出列谏言,认为太子尚还年幼,蒙童授业还未齐备,听政似有所不妥。 皇帝却不以为然道:“朕幼时擅于骑马,好弄弓矢,而读书甚少,而后方对史籍兵略多有涉及,皇后年十三婚配于朕,不久时逢太穆皇后早逝,家族内务疏于掌管,皇后代为管之,谨言慎行,公正宽厚,众人无一不服。太子身为朕与皇后的嫡长子,又是将来的一国之君,书中确有圣贤,但仍应及早涉于朝政,才不至于将来只懂得纸上谈兵而祸及家国。” 下臣均再无他言,开始正式论及朝政。 房玄龄先上书道:“启禀圣上,自贞观元年七月山东大旱,陛下免其一年租赋,可今年关东各郡县仍少雨多旱,庄稼收成甚少,关东的地方官奏请圣上望朝廷能否再免其一年赋税?” 李世民接过郑吉递上的奏则,仔细看过后,便交给太子过目,随即便开口道:“各位卿家有何建议?” 魏征最先进言,认为应当予以免除,天灾无可避免,若君王无所行为,百姓无所依靠,则必将造成人祸。 不过,马上就有人反驳道,魏征本为关东人士,如此言论多有偏颇,且关东今年并无太过严重的灾情,若是再免其一年的赋税,对其他地方岂非不公? 在一片争论声后,皇帝依然没有表态,反而转头向太子相询对此事的看法。 起初,所有人都没有太过在意,尽管他们敬服陛下的雄才大略,皇后的贤德仁厚,但对他们的儿子,一个处于懵懂之年又颇有些顽劣的八岁小儿大多是不以为然的。 承乾恭谨地起身向父皇行过礼后,方才出言相对:“儿臣早前听说魏大人曾上过一道疏奏上说: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此也正合‘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之意,民可载舟,亦可覆舟,现今关东地方官既有上书,百姓受苦,朝廷应当有所慰藉。更何况,关东之地自古便多有纷乱,昔日秦末,山东豪俊并起而亡秦族。而隋末的起义之士亦多发起于此,父皇早有‘天下大治’之愿,必将对关东之地尤为安抚。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倘若关东旱情并不足以免于赋税而免之,的确有失公允,儿臣以为不如先遣一人亲赴山东,既可予以宣慰,又可察看实情,届时再作决断也不迟。” 李世民微微一怔,显然颇有些意外,对这个儿子,他还是自认相当了解的,自幼活泼好动,但由于疏于管教,因此变得性情顽劣,不好管教,但不过半年,承乾便犹如脱胎换骨一般,性子沉稳不少暂且不提,朝会时便对众臣镇定自若,刚刚作答时,清晰明朗又不显孩子的轻狂与稚嫩,思虑也颇为周全。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面露微笑,让儿子坐下。 不仅是皇帝,在位的每个人都不由得转头望向太子,那个年幼的太子似乎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养成了颇为不凡的见识与气韵,依然是孩子清俊的面庞,但那双眼睛开始变得沉静而从容。皇后娘娘!这是反射到他们脑海中的第一个词,太子在与他的母后共同生活了半年后判若两人,其中的联系不得不引人深思。 眼见快邻近午时,皇帝便直接下旨,命魏征于年后赴关东,代表皇帝体察民情。 早朝散了之后,李世民拉着承乾的手,步行至甘露殿。一路上,承乾很是不自在,虽然印象中,父皇似乎对自己从未如此亲密过,但经历过娘亲对自己的那种发自内心、毫无目的的关爱后,自己觉得父皇看着自己的眼神总有点不同的意味,这种突如其来的关心似乎不仅仅是出于对儿子的关心。 到了甘露殿,果然,内殿里,李泰和明瑶已经在饭桌边等着他们了。 李世民放开了牵着长子的手,装作没看见儿子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快步走到女儿的面前,将正要请安的明瑶一把抱了起来,愉悦地听到女儿的惊呼声,随后拍了拍另一个儿子的头,示意他们坐下,而自己仍然将女儿抱在腿上。 不同于两个哥哥的面带谨慎,由于明瑶出生后就和父亲比较亲近,只是后来李世民忙于四处征战,夺取皇位,自然就与女儿疏远了许多。不过自从他最近发现女儿长得和妻子很是相像,便乐于常常抱着她,表现一下天子的父爱。 吃饭的时候,两位兄长都不言不语,李世民对儿子的沉默也不过问,只是逗着女儿问:“瑶儿,想不想母后?” 明瑶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明瑶好想娘亲哦,父皇,娘亲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李世民的神色间也带上了点郁色,问道:“瑶儿,为什么喜欢叫娘亲,而不是母后呢?” 明瑶没注意到哥哥们的阻止的眼色,仍然毫无保留地回答道:“因为娘说,她先是我们的娘亲,再来才是一国的皇后,再说叫娘亲比较亲切啊。” “那瑶儿和两个哥哥以后在没外人的时候,也还是像从前一样称呼父皇为爹爹,好不好?”李世民继续一边喂着女儿吃饭,一边诱哄道。 明瑶点点头,接着还甜甜地唤了一声爹。 承乾与李泰虽然对妹妹的行为比较不齿,但娘说的做人要学会随机应变,于是也从善如流地附和了一声。 饭后,李泰领着妹妹出去后,李世民微微抬起眼,喝了一口茶,说道:“承乾,你可知今日爹为何让你开始听政?” 承乾抬起头,微微有些惊讶,原以为改换称呼那不过是对妹妹的诱哄之语,不过他很快便回过神来,答道:“爹不是想让儿臣尽早适合和熟悉朝政吗?” 李世民微微一点头,温和地说道:“不错,不过这不是全部。朕还想让你明年与魏征一同去山东。” 承乾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眸灿若星辰,心中不是不惊喜的,早听娘亲说,行万里路,却没想机会来得如此之快,“是,儿子愿意。” 李世民呵呵一笑,想起大业十二年,自己坚持与父亲一同去太原,而非和建成、元吉一起留在河东的样子。 “不愧是爹的儿子,不过还有一件事,这次去山东,你要留心为自己找一个太子太傅,山东多人杰,总会有一个让你满意的。”话到这里,他的脸色忽然一转,“这半年,你娘确实把你们教得很好,不过她终究先是朕的皇后,再是你们的娘,所以今后,你们要少让她操心。这些话,明瑶不必知道,可你和青雀是一定要放在心里的,明白吗?” 承乾心里一阵酸意,不过面上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答应,看似好一副父慈子孝的景象。 第十三章 李渊 就在皇宫上下都在忙于操办即将到来的新年盛筵之时,已经旧居深宫,不问世事的太上皇忽然将当了皇帝的儿子找来,想在自己居住的大安宫摆一席家宴,热闹热闹。 如今父亲的意愿,李世民是一向不大愿意违背的,他很清楚历经玄武门之变后,后世的史书必将对自己有所诋毁,因此在父亲还在世的时候,自己应尽的孝道一样也不可缺少。 虽说,如今太上皇已不再拥有什么实际的权力,但表面上,他仍是全天下地位最尊贵的人。受邀参加这次宴席的人实际并不多,但大都举足轻重。天子以下,在大臣中,历经武德、贞观两朝的老臣陈叔达与萧瑀无疑是最德高望重之人,其他的臣子便只来了高士廉与长孙无忌,两人与皇家自是姻亲,同时也凸显了家宴的色彩。儿媳辈由于皇后缺席,因此只来了四夫人中居前的韦贵妃与燕贤妃,而孙辈更只有皇后亲出的三位殿下在位。 众人围坐在一起,气氛还算融洽,毕竟从武德九年李世民登基后,李渊对这个唯一的嫡子并不十分待见。 家宴摆到一半,李渊停下筷子,仔细看向正端坐在李泰身边的明瑶,随后便笑着伸出手说:“来,瑶儿,过来皇祖父这边。” 明瑶乖巧地走到李渊的身边,虽说祖父还不算高龄,不过自从来到长安后,祖父似乎越显苍老了,至高无上的皇权大部分时候带给人们的并不是幸福,她一直记得娘说过的这句话。 李渊将孙女抱在腿上,和蔼地问道:“你母后最近身体怎样?” 话音刚落,承乾与李泰顿时为妹妹捏了一把冷汗,只见明瑶突然沉默了一下,等到再抬起头时,眼圈红红的:“母后一直在床上躺着,都不能陪着瑶儿出去散步。” 李渊闻言,忙哄道:“你母后心地良善,自有菩萨保佑着,再过一阵就定能陪着瑶儿散步了。” 李世民顿时显得颇为惊异,倒不是为了女儿的回答,而是父亲似乎很少有这般慈爱的模样。 才想着,耳边就传来李渊对着一众人的问话:“你们看,瑶儿的模样可像极了一个人?” 李世民不假思索地便说:“可不正像她母后。” 李渊笑道:“皇帝可真的是念极了皇后,你们其他人说说。” 顿时,各式各样的答案都出来了,有猜皇帝的,有猜长孙无忌的,唯有说到太穆皇后的时候,李渊微微有些点头,但仍说不是。 这时,明瑶自己扭头对李渊说道:“皇祖父,我知道,娘亲有和我说过。” 李渊不掩惊讶:“哦?是谁?” “是不是秀宁姑姑?” 明瑶的答案使整个桌面陷入一片死寂中,直到李渊摸了摸孙女的头发,叹道:“是啊,如今也只有你母后才想得到,你皇祖母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却不想……幸而她去得比谁都要早,要是和皇祖父一样活到现在,见到只剩下你父皇,不知道该是如何伤心啊。” 李世民的眼神一下子黯了下来,随即跪倒在李渊面前,只道:“孩儿不孝。”其他人也立刻跟着跪了下来。 李渊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孙女,惨然一笑:“都起来吧,饭才吃到一半呢。” 在场的气氛紧张而压抑,这时众人的耳边只听见明瑶娇憨的声音:“皇祖父,母后还和我说过皇祖母最疼的就是父皇,真的吗?” 转瞬间,李渊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异样,不过最后还是点头,却是对着皇帝说道:“不错,世民,你母后自幼最疼的便是你。” “那是不是因为父皇长得最好看呢?”明瑶晃着李渊的手臂,亲昵地问道。 李渊“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是啊,当初你四叔小时候生得不好看,你皇祖母还闹脾气呢。” 李世民也跟着笑了出来,似乎他们父子之间已经很久没这样在一起轻松地笑过了,他满带笑容地看了女儿一眼,说道:“来,瑶儿,皇祖父抱着你这么久也累了,到父皇这边来。”“皇帝,你可别和我抢瑶儿,你们小时候,我也就这么抱过秀宁。”李渊佯装生气地说。 李世民赔笑着点头应道:“儿臣记得,父皇只肯抱着妹妹,元吉还哭闹来着。” 沉默了片刻,李渊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随后低头向孙女问道:“瑶儿,你母后还和你说过关于姑姑什么啊?” “娘说,秀宁姑姑是女英雄,是巾帼不让须眉。” 李渊兴趣盎然地笑问:“那瑶儿知道什么叫做巾帼不让须眉么?” 明瑶使劲点了点头,“知道,皇祖父,就像花木兰一样,娘有教我背过《木兰诗》。” 皇帝见父亲兴致颇高,声音里满是难得的轻松:“瑶儿,你要是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父皇便许你一个愿望,如何?” “皇祖父也许你一个愿望。” 明瑶随即走到父亲和祖父中间,站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地背着,一直背到“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才停了下来,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两人。 一身粉色的衣裙,头上梳着两个可爱的发髻,白嫩的小脸上带着两个顽皮的小酒窝,李渊仿佛看见三十多年前,秀宁也这样笑着站在自己的面前,心中顿时欢喜得不能自已,拉过孙女的手便说道:“告诉皇祖父,瑶儿想要什么呢?” 明瑶歪着脑袋想了想,说:“瑶儿想要皇祖父一直像今天这么开心。” “好,只要瑶儿常常来找皇祖父,那皇祖父每日都能开开心心的。”李渊欣慰道。 “父皇也还欠瑶儿一个愿望呢。” 明瑶忽然有些怯怯地看了父亲一眼,嗫嚅道:“瑶儿想要母后。” 李世民怔了一下,随后双手搂过女儿,将她抱在怀中,却久久没有回答。 宴后,李渊和李世民父子二人单独待在内室中,两人沉默了许久。 忽然,李渊开口说道:“你可知道,当初长孙夫人属意的联姻对象不是你,而是元吉?” 李世民猛地一抬头,良久后才道:“儿臣不知。” “哎,”李渊叹了口气,“你娘偏爱于你,知道自己快不久于人世,便坚持要将若水许配给你,且一定要在她活着的时候看见你们成亲。我没办法,只好与高士廉商议,让他再去劝说长孙夫人,长孙夫人没再反对,只是之后却终日在家中的庵堂里吃斋念佛,直至亡故。世民,你对不起她啊。” 李世民静静地听父亲将话说完,只说了一句:“爹,我不会像你那样,直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李渊心中一时五味俱全,叹道:“原来你都……世民,你娘和若水看似性情大不相同,可最后只怕是殊途同归,你可明白?” “是,儿臣明白,不过该抓住的,儿臣绝不会放手。”说完,他转身便走了出去。 李渊缓缓地退坐到一把椅子上,自己的儿子还太过年轻,还不相信命运的强大是即使身为人间的帝王也无法撼动的,就像从前,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如夏花般明艳的脸庞,如今,你最爱的儿子也已经快要尝到这样的痛苦了呢。 深夜的皇宫,隐隐带着几丝更深的寒意。 闪烁的烛火,模糊的人影,似乎要变天了。 第十四章 除夕 贞观二年的除夕,整个皇宫到处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皇帝站在甘露殿的门口,似乎在向远处眺望着。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李世民淡淡地问道。 郑吉小声答道:“回陛下,已是申时了。” 皇帝点了点头,没有表情地看了一眼内侍:“替朕更衣吧。” 郑吉顿时松了口气,连忙对边上的几个宫女打了个手势,自己也跟了上去。 元旦、冬至与皇帝寿辰是宫中最重要的三个节日,而今年的冬至由于祭天的缘故并没有在宫中大肆操办。因此,贞观二年的除夕夜,皇帝选择在太极殿宴请朝臣。 李世民今夜的更衣相当繁复,不过与祭天大礼上的大裘冕服还是略有所不同。 今日皇帝身着的十二章冕服为衮冕服,乃践祚、飨庙、征还、遣将、饮至、加元服、纳后、元日受朝贺、临轩册拜王公之服也。广一尺二寸,长二尺四寸,金饰玉簪导,垂白珠十二旒,朱丝组带为缨,色如绶。深青衣纁裳,十二章即,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火、宗彝八章在衣;藻、粉米、黼、黻四章在裳。衣画,裳绣,以象天地之色也。自山、龙以下,每章一行为等,每行十二。衣、褾、领,画以升龙,白纱中单,黻领,青褾、襈、裾,韨绣龙、山、火三章,舄加金饰。 待到衣着完毕,皇帝接过郑吉跪呈上的冠冕,站在铜镜面前,将皇冠戴到自己的发束上。 郑吉等在一边,眼睛朝门外瞥了又瞥,依然没有什么动静,而这边陛下的目光越来越冷冽,宛如严冬,不由得微微一颤。 一个时辰过去了,眼看时间再也拖不得了,郑吉心中叹了口气,无奈地想提醒皇帝该上太极殿了,只见,皇帝的身形忽然一转,他也随即转身看了过去,顿时惊呆在原地。 皇后身着册后大典时的袆衣,双手叠于袖内交于衣前,静静地立在门口,凝淡的目光直视着皇帝,深青色的朝服将皇后如白玉般的面庞更显高贵,只是比起从前,原本那种雍容的气韵中似乎更平添了几分宛如月华般的清冷与肃穆。 郑吉暗自惊叹:袆衣者,深青织成为之,画翚,赤质,五色,十二等。素纱中单,黼领,朱罗縠褾、襈,蔽膝随裳色,以緅领为缘,用翟为章,三等。青衣,革带、大带随衣色,裨、纽约、佩、绶如天子,青韈,舄加金饰。要知道,即使贞观元年的除夕,皇后也不过身着钿钗襢衣而已。 李世民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皇后,那张比起两年前似乎更为年轻的容颜,没有了过去那种敛于内的淡漠与平和的微笑,而只是这样默默地看着自己,更像是新婚初识时的那个她,淡然到了极致,遗世而独立。 若水此刻的心情如同一汪潭水,波澜不惊,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走进这座皇宫,她的心就自发地越来越沉静起来,不远处,那个人间的帝王缓缓走来,最后在离她半步远的地方停住,向自己伸出手。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衣袖,然后,袖中的手被人准确地握住,两人交握的双手隐在宽大的袖子里。 戌时,庆典正式开始。 毫无疑问,唐代的皇宫远没有后世所想象的那样富丽堂皇,甚至作为皇宫中最为重要的大殿太极殿,其色彩也是偏于暗系的,青色与黑色是最为常见的两种颜色,但依然使若水感到了一种恢宏博大的气势与内敛深邃的蕴涵。 当皇帝和皇后并肩走进殿内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一瞬间的震撼,不过当两人跪坐于最前方的位子上后,那种震撼自然而然地转为了惊喜与欣慰,皇后无恙!若水定了定神,抬起头,露出了今天以来的第一个微笑,庄重而祥和,令人无可指摘。 魏征抬头向前方的皇后看去,很明显的,这位来自长孙家的女子清减了许多,一双眼眸反而显得更为清亮,举手投足间依然是完美无瑕。可是,似乎大病一场后,皇后即使在沉默时也有了几分灵动。此刻再想想前段时日太子的巨大变化,显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皇帝有些心不在焉,台下女子们婀娜的舞姿似乎没法吸引住天子的目光,他一直时不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后,紧紧地抓住身侧那只冰冷的手。 君臣之间其乐融融,臣子们敏锐地发现今夜陛下的脸色温和了不少,不复往日的喜怒不定。向来性子直爽的尉迟敬德从位子上站起来,拿起酒杯朝皇后敬酒道:“臣敬娘娘凤体安康,千岁千岁千千岁。” 话音刚落,房玄龄、杜如晦也一同站起身来,向皇后敬酒。 若水心中微讶,虽然早已知道这些出自秦王府的贞观名臣们对长孙很是敬重,不过在今日这种庄重的场合中,他们仍对皇后的在场表现出了一种出于内心的欢喜,这让自己无法不感动。 不过,若水并不清楚的是被称为贞观名相的房、杜二人与长孙的渊源有着一层更深的联系。就在当初秦王与太子争斗最惨烈的时候,还只是秦王幕僚的俩人被太子借太上皇之手赶出了秦王府,在那时,潦倒异常的他们与家人受到了来自秦王妃的照顾,潜于暗处,并在不久之后成为了玄武门之变的主要策划者,那种来自危难时候的雪中送炭足以令任何人感怀终身。 若水刚要举起面前还未动过的酒杯,不想李世民却先一步取走杯盏,笑道:“皇后身子尚未恢复,这一杯便由朕代为之了。”说完便一口饮尽。 众臣见状,酒后皆有些酣醉,一时气氛也轻松了不少,好像回到了当初在文学馆的时日,君臣之间嬉笑怒骂,无所禁忌。尉迟敬德不由得呵呵地笑道:“当初汉光武帝说娶妻当如阴丽华,如今我尉迟可要说,那是他刘秀还没见过我们大唐的皇后呢。” 其实这话颇有些失礼,不过皇帝听着也不由得笑道:“没想到敬德也读过不少书。” 若水失笑,举起茶盏:“尉迟,本宫只好以茶代酒谢过你的溢美之词了。”言语间带着一丝罕见的爽利。 “老房,你看,一样是娶老婆,你可就差多了,你家那个辣婆娘,我可是看一眼都不敢的。”几坛酒下肚,尉迟敬德一把钩过房玄龄的脖子,取笑道。 房玄龄正听得尴尬,只听得上边皇后温和道:“房夫人将房大人看得甚紧,正是爱夫的表现,此乃房大人之幸啊。” 若水很是意外这样的气氛,原来贞观初年,这些重臣们倒是颇有些真性子在。突然,耳边传来一阵低沉的轻语:“那若水的贤惠可是对为夫的不在乎?” 一阵白酒的香醇扑面而来,若水身子微微一颤,随后镇定道:“皇后的贤惠可是陛下之大幸呢。” 皇帝突然毫不掩饰地大笑出声,若水一惊,忙向下看去,幸而不少人已喝得摇摇晃晃了,目光在掠过时,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里似乎还少了一个人,究竟是谁呢?一个流传到后世,同样声名极盛的贞观名臣,不过也许要到贞观晚年吧。 李世民看着自己的妻子又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一阵酒气上涌,他毫无预警地侧过身,将若水突然打横抱起,只对着臣下扔下一句“朕与皇后先离席”便转身朝边门走去。 长孙无忌见状,径自摇了摇头,叹着气应付起正歪歪倒倒地踉跄到自己面前来敬酒的尉迟敬德与房玄龄,看来老房今天也被灌醉了。 王珪诧异地看着魏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魏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看见没有,这就是皇后,一个真正能够母仪天下的人。” 第十五章 巫蛊 深夜,正是严冬时节最冷的时候,郑吉跟在两位主子后边,小步追了上去。皇帝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厉声问道:“御辇呢?” 郑吉走得太快,往前冲了一下,连忙收住身子回道:“陛下,御辇在门口候着。” “怎么不早说?”皇帝的声音里颇有些迁怒的味道。 郑吉不敢出声,低着头站在一边,待皇帝经过,才又走了过去,只听见皇上说了一声,“回甘……还是回立政殿。” 李世民坐在御辇上,有些懊恼地看着怀中妻子被冻得发白的脸,便伸出一只手想要抚上她的脸庞。 若水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保持着高度的冷静与沉默,对一个被愤怒与酒精双重包围的皇帝,说什么与做什么明显都是徒劳的。此刻,看见李世民忽然温柔地向自己伸出手,若水只感到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开始一粒一粒地冒了出来。 “若水,刚才是不是又受凉了?是朕走得太过匆忙了。”李世民将妻子抱得更紧了些。 若水忍住拼命想挣脱的冲动,面带微笑道;“陛下,臣妾没事,待会儿喝点姜汤就行了。” 皇帝的面色顿时阴暗了下来:“早就和你说说过了,没有外人的时候,只用照着从前的称呼。” 若水握住正在自己脸上移动的那只龙爪,尽量表现得更温柔一些:“那二哥,什么是外人,什么又是内人?我那些姐姐妹妹们又该算做什么。”她的语气中刻意带上了点取笑亲昵的意味,前一日的相处,使若水对这个英明神武的皇帝稍稍有了几分了解。 果然,刚才还不悦的皇帝顿时舒展了面容:“就知道你还在不高兴什么,杨氏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朕的皇后。” 若水微微将头靠向李世民的胸膛,掩下一丝不以为然,却也同样错过了此刻皇帝眼中的一片沉思之色。 一阵无声之后,御辇便到了立政殿的门口,若水顺从地倚在对方的怀中,心里正思量着该怎么顺当地过完这除夕之夜。 不过,让这对各怀心思的夫妻都没有想到的是,一进门,那两儿一女就在内殿的门口等着了。 若水一见他们一副守株待兔的样子,便不由得笑出声来。 可李世民就笑不出来了,自己就是想到这三个妻子的心头肉在自己寝殿,这才决定回的立政殿,想到这里,他没好气地把妻子放下,说道:“你们三个怎么跑这儿来了?” 承乾和李泰也不吭声,就一脸做了错事的模样立在原地。只有明瑶好像没什么事儿一样,一脸高兴地跑到若水的身边,抬起头,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地说:“娘,承乾哥哥说今天我们和娘睡一起,真的吗?” 话音刚落,承乾的脑袋再向下低了一些,尽量忽视来自前方的一道扎人的视线。 若水心中一阵轻松,弯下腰来将女儿抱起,疼爱道:“不错,娘亲之前是答应过哥哥。” “若水!”站在一边的皇帝语带别扭地唤了一声妻子,“他们都那么大了,早该不能同席了。” 若水将头埋在女儿的颈边,忍不住闷笑,只听见女儿渴望的声音:“爹,瑶儿才七岁,真的不可以吗?” 李世民一看见那张酷似妻子的小脸就不忍让她失望,只好没辙地瞪了两个儿子一眼,生硬地吐出一句:“就今天一个晚上,下回可就不行了。” 明瑶灿烂地朝父亲笑了一下,忽而,又疑惑地转头:“既然娘亲回来了,那我和哥哥们也可以回到立政殿来住了吧?” 李世民一听,嘴角似乎有些抽搐,只说道:“若水,明日朕再过来。”便转身离去。 见人已走远,若水用力亲了女儿一下,终于放声笑了出来。 内室里,明霞早已收拾好床榻,一脸欣慰地看着小姐领着三位殿下走了进来。 若水依然笑着将孩子们都安置在了榻上,跪坐在一边将他们的被子掖好,柔声说道:“等娘梳洗一下就过来。” 走出卧间,若水的笑容稍微敛去了些,坐在镜子前,看着明霞在梳理自己的长发。 过了一会儿,广月捧着热水走了过来,弯下身子,低声道:“小姐,淡云两个时辰前也已经回来了,现在正在按您给的方子做成丸子。” “没遇着什么麻烦吧?”若水微微侧了侧头,广月连忙收住自己的力气。 “没有,按您说的,去了偏一些的镇子买的药材。” 若水点了点头,平淡无波地说:“让淡云不用那么着急,一时还不急着用。” “是。”广月一边应着,一边开始给若水擦脸,“小姐,明日一早,后宫的妃子们都要来立政殿请安,原本只有正五品才人以上的,只是这次小姐隔了半年才回宫,陛下刚刚下的旨意,只要是彩女往上的都要来给皇后问安。” 若水长长地叹了口气:“广月,你说这立政殿的大殿里站得下那么多人吗?” 这时,明霞在一边插话道:“小姐,像去年一样,站不下就站到外边去呗。” 若水不由得皱眉:“这种天,还不把人冻坏了。”她凝神细想了一下,说:“明儿个一早,四夫人和韦嫔、王嫔来了就让她们在内殿里等上一会儿,剩下的按照品阶,一级一级地来,殿里也显得清爽些。” 广月与明霞点头要退下的时候,若水忽然叫住她们,淡淡道:“明天一定会出点事,你们两个就陪着承乾他们,让淡云跟在我身边就行了。” 又独自坐了一会儿,若水对着镜子中的自己露出了一丝苦笑,天很快就要亮了。 贞观三年,正月初一。 后宫的嫔妃们一早便知道了皇后的懿旨,于是分作一批批地来向皇后请安。其实,让若水也未料到的是,她不过举手之劳的行为深得宫妃们的欢喜,尤其是一些地位不高的妃子们,既不用站在殿外候着,也免去了遇见地位较高的嫔妃时的嫉妒与自哀。比之韦贵妃,皇后的贤明与善良无疑更加深入人心。 若水发现,原来做皇后也可以算作是一件体力活,特别是当自己长时间端庄地跪坐着,嘴角始终保持着一定的弧度,期间不过就双手可以稍稍活动一下时,即使面对的都是一个个姹紫嫣红、各有千秋的美女们,可看久了,她便觉得自己与蜡像馆里的蜡像也没什么两样了,同有供人瞻仰之用,无趣得很。 总算,外殿的嫔妃们都见完了,若水很满意地发现自己的身子开始有些发软,想必脸色也一样很是苍白。这样,就能去面对里面的那几个了。 由淡云扶着回到内殿,若水并不意外地看见皇帝也在里边,听说自从承乾他们住进甘露殿后,皇帝就没召过任何人侍寝,现下应该有不少人忍不住了吧。 李世民看见妻子面色不佳地被搀扶了进来,连忙亲自起身将她扶坐到了自己身边。另一边,淡云接过小宫女送来的汤药递到了皇后的手上。 只见皇后微微一蹙眉,小口小口地喝下,末了,抬手示意正跪着的几人起身。 韦贵妃向来对皇后甚为恭谨,上前一步道:“皇后娘娘,半年后宫的账册尽在这里,请娘娘过目。” 若水示意淡水接过账本,宽慰道:“韦姐姐向来温厚恭良,本宫最是放心的。” 正在此时,站在一边的阴德妃忽然冷冷一笑,跪下道:“娘娘心地纯良,只怕有些人背后作怪,枉费了娘娘的善心。” 若水先是微微闭上了眼睛,旋即缓缓道:“德妃,你这又是从何说起?” 阴德妃胸有成竹地从袖中拿出一个人偶,呈上道:“娘娘,这便是从韦贵妃的宫室里找出来的,上面还刻有生辰八字。” 她话音一落,惊诧四座。 皇帝沉着脸说道:“拿上来!”语气中很是肃杀。 郑吉迅速地接过呈给主子,李世民心惊地发现上面写着的正是妻子的八字,怒极而冷色道:“去宣刑部的人来,彻查此事。” 此时韦贵妃早已跪倒在地上,神色挣扎,却又无语。 “慢着。”若水伸手拉住身边的皇帝,语气坚定,“陛下,既然事关臣妾,请将此事交由臣妾处理。若是刑部介入,最怕变成巫咒之祸,如汉朝武帝那般乱众人之心,动国之根本。请陛下明思。” 皇帝深深地看了若水一眼:“那皇后意欲如何?” 若水镇定地直视着李世民:“请陛下先行离开,今日之后,臣妾自会给陛下一个交代。”“好。朕就等上一天。”语罢,皇帝在一片死寂中拂袖而去。 若水的视线一直注视着那挂摇晃着的门帘,良久,才慢慢收回。 眼神缓缓扫过下面跪着的六个女子,只看得见她们头上乌黑的发髻,有的纹丝不动,有的却微微有些颤抖。 “全部都起来吧。”若水平静道。 几个人只是先后抬起了头,却没有起身。 见状,若水倒也没有勉强,只是拿过放在旁边的人偶,一如往常地用那般温和的语气说道:“我素来是不相信这种邪门歪道的玩意儿,所以你们也不必太过惊慌。” 阴妃有些不满地说:“皇后娘娘固然心善,可这等用心险恶的事可姑息不得,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以绝后患。”说着,她有意朝最左边的韦贵妃看了一眼。 韦珪自然有所觉察,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唇,仍旧一言不发,心中知道自己今次是吃了暗亏,却无从分辩。 眸光微敛,若水淡淡道:“查自是要查的,只是本宫先要问一下德妃,什么时候,又是谁给了你搜查贵妃内室的权利?” 阴茉儿一惊,连忙回道:“臣妾不敢,是贵妃宫里的一个宫女私下说于臣妾听的,臣妾情急之下,让其将证物偷出,待皇后回宫即呈给娘娘。” “四夫人中,贤妃在你之上,德妃可曾想过那个宫女为何不交给贤妃反而交于你?”若水的语气不再温和,反而有些严厉。 骤然间,室内陷入了一片异样的沉默中。 忽然阴妃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惶恐,整个人便怔在原地。 若水心中微叹,总算还是个明白人,只可惜……她的眼眸闪过一丝清冷,这也莫怪最后只有阴妃的儿子被诛杀后贬为庶人。想到这里,心也似乎软下了几分,微一踌躇,便开口道:“人们常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可世间真正做到这般的终究是少数,后宫之中,佳丽三千,陛下自然没法做到恩宠均一,可本宫身为皇后,从未有过厚此薄彼的时候。你们几个也算是旧人了,本宫自忖这么多年也没薄待过你们一分。”说到这里,她停了停,目光在一处停留了许久,方才继续道,“不过半年时间,你们中有些人的心思,本宫倒有些摸不透了,今日正巧留住你们几个,其他不说,以后若后宫无主,替代本宫的人除了韦贵妃不作二想,这话,你们可都记明白了?” 几个人皆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皇后。连刚才如此惊险的时候,韦珪都没有出声,可此刻,她终是忍不住抽泣出声:“皇后娘娘,臣妾万不敢当,也当不起这般重任啊。” 若水摇了摇头,让淡云将韦妃扶起,然后说道:“韦姐姐,若本宫对你存有一丝不信,当初便不会和陛下一起将承乾与泰儿在那生死关头托付于你。” 这时,燕贤妃在一边,像是松了口气道:“臣妾就知道,贵妃哪里会做出这种事来。现今只求皇后查明真相,好在陛下面前还韦姐姐一个清白。” 久没有开口的杨淑妃她们也开口附和着。只有阴妃偏过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众人见皇后才要开口,忽然像是有什么不适,右手抚上了胸口处,淡云见了,连忙从一边的小瓷瓶中倒出一颗漆黑的药丸,让皇后服下。过了良久,皇后似乎慢慢缓了过来,微微苦笑道:“这身子真的是越发不中用了。” “娘娘请保重凤体要紧,其他的事暂且都放一放吧。”韦妃在一旁担忧道。 只见皇后淡淡一笑,摆了摆手,表示无妨,随即语气中带了点疲惫:“新年里头,出了这种事,还是不要声张的好。陛下要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本宫只求这后宫之中安静无事。不过对陛下自然也是要有所交代的,今日这事只算作主子们对宫女管教不严,竟惹出这般诬陷、教唆的祸事,要罚的自然也是下人。贵妃与德妃,和此事有关的那些个宫人今日就送去掖庭吧。” 所有人虽有些惊讶于皇后的大事化小,但是过后细想,确实这样的做法也最为妥帖。 阴妃才暗自庆幸皇后没追究到自己,便听得皇后又说道:“宫女在宫里待久了,看多了见不得光的东西,心思也变得不那么纯正忠良。你们也不过在这宫里住了两年多,难免会受点影响,说到底,这倒也不能怪你们。本宫思量着,趁着这次整顿宫殿的因由,将在宫里待满十年的宫女放出宫去,也算解了陛下之前说过的‘无用者尚多,虚费衣食’之累。” 一桩本应惊动朝野宫廷的祸事就这样被皇后化解了。在回到各自住所的路上,杨淑妃笑着对燕贤妃说:“这下可好了,皇后总算是回来了。” 燕贤妃沉默着,一直没有开口。 傍晚时分,累了一天的若水看着手上刚写好的懿旨,轻轻一笑道:“淡云,将这道旨意去宣一下,顺便告诉她们,若有什么异议,尽管和我来说。” 淡云接过,看了一眼,微讶道:“小姐,你不是不追究了吗?” 若水淡笑:“我是没再追究下去啊,这不过是照着我不在宫里的时候她们几个的言行做的赏赐啊。” 淡云正要开口,只见皇帝没经通报地大步走了进来,拿过她手上的懿旨,半晌后道:“赏赐?晋杨妃为贤妃,燕妃迁为德妃,阴妃迁为淑妃。皇后,这就是你给朕的交代?” 若水点头:“再加上遣送宫女那一桩,这便足够了。” 将懿旨还给淡云,皇帝挥手,待她退下后,又开口道:“若水,怎么会是她?” 若水一笑:“怎么,二哥不相信?” “她,不像。”李世民皱起眉头。 “她确实不像,若不是以为我再也好不了了,她倒也一直当得起那个贤字。” 李世民缓缓一笑,笑意却不抵眼中:“那若水是如何肯定的呢?” “很简单。”若水抬手拢了拢似乎有些松散的发髻,“要看清藏在背后的那个人,只要看整件事最终的获益者就行了,大部分情况下,人做事总是有目的的。” “如果你出事,而韦妃又出事,的确,那接下来的一个就是她。”皇帝喃喃道,忽然又开口道,“那你也并非十足地确定,也可能是阴妃。” 若水展开一丝笑容:“所以,我又下了刚才那道旨意,如果不是她,那她必定会来立政殿,反之,就不会,陛下可要来赌一下?” 皇帝紧紧地看了妻子一眼:“你就那么相信韦妃和阴妃?” “相信韦姐姐是自然的,至于阴妃,她只是笨在娇纵和没心机上,正好被人拿来当刀使,也怨不得别人。”若水敛下眼帘淡语道。 李世民定定地看着若水好一会儿,直到淡云在帘外回道:“娘娘,旨意已经传到各个殿中。” “燕妃有何反应?”皇帝抢先问道。 “回陛下,燕妃娘娘只跪下接旨,并无他言。” 若水没有说话,只是带着清澈至极的目光了然地看着皇帝。 夜色深沉,长和宫里,燕妃独自坐在内室中,看着闪烁的烛火。身边的宫女不忍道:“娘娘,夜深了,还是先歇息吧。” 燕妃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你先下去吧。” 宫女欲言又止,还是退下。 没过多久,门又被推开,燕语霏没有转身,有些不悦道:“不是说了不要来打扰吗?” 片刻沉默后,一阵低沉的声音响起:“怎么,连朕也打扰不得?” 燕语霏愕然转身,看着那张无喜也无怒的面容,不知怎的,两行清泪边缓缓流下,跪倒在地上:“陛下,臣妾有罪。” 皇帝径自坐下:“你可知道,皇后刚刚还说,你是个聪明人,所以你不会去找她。” “臣妾自知瞒不过皇后,求皇上赐臣妾死罪。” “死罪?既然皇后都没想过你死,甚至不过才将你降至德妃,朕也不会治你的罪。只是,语霏,朕不明白,如你这般聪明,怎么这就糊涂了呢?” 燕语霏低头不语,良久才道:“陛下可是从未想过再立新后?即便皇后娘娘真的不曾再醒过来?” 皇帝忽然一笑,起身:“语霏,你真的很聪明,不过在朕的后宫,安分远远比聪明更重要,因此朕不希望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好好做你的德妃就足够了。” 不知过了多久,室内只留着燕妃长跪着的身影,惨淡而死寂。 第十六章 沉落 日子像流水一样,在若水不经意的时候,迅速地逝去。兴许是上回的变故,那些后宫里的妃子们都安分了许多,况且就连原先的每日请安,都被自己用身子不适的因由改成了七日一次,除了不比别庄自由外,生活倒也很是平静,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可怕与压抑。 直到有一天临睡前,若水忽然发现周围怎么空了许多,原先总是围在自己身边的儿女们总是见不着人影。承乾,她自是清楚的,过了正月十五,便与魏征去了山东,估摸着没一两个月不会回来。青雀,似乎自从有一回偶然缠上了房玄龄后,就越发少见了。可明瑶怎么也没了影子呢? 想到这里,她放下手中的梳子,刚要推门出去,忽然发觉自己一身白色的单衣,很是不妥,手便收了回来,准备再套上一件外衣。 还未等她转过身子,门忽然被推开了。 这时,映入李世民眼帘的便是妻子惊讶的目光。紧接着,他的眼神一黯,纯白的里衣贴着瘦削的身子,隐隐约约还能看见些许曲线。 若水不是不诧异的,可当她看见李世民盯着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深时,一种本能的防卫意识犹然而生,感觉到似乎有些寒意,她下意识地用手臂环住自己的上身。 见状,李世民连忙合上门,极其自然地伸手抱住妻子,关心道:“还冷不冷?” 若水自然无法挣脱,只好双手微微抵住对方的胸口,好稍稍保持些距离。可李世民像是没看见似的,反而握住她的一只手,牵着她走向床榻。 若水暗觉不好,只好随着他又坐回了榻边。 李世民微笑着拿起方才被若水丢在一边的梳子,动作轻柔地梳理着妻子的一头青丝。 “二哥怎么忽然就过来了?也不让人通报一声。”若水忍不住开口,双手紧握在一起,显得有些焦躁。 李世民却好像没听见若水的问话一样,莞尔一笑:“若水,还记得那年明瑶出生后,朕也是这样帮你梳的头发,不过后来,似乎我们便渐行渐远了呢。” 若水闭了闭眼,心中似乎有一种不属于自己的情感涌了出来,“原来二哥都还记得。”她听见自己这样说道。 李世民放下梳子,手指从妻子柔顺的发丝间穿过,轻叹道:“最近朕总是想起过去的事,连带的,总觉得若水现在的模样竟和七年前无一丝改变。可我们是不是回不到过去了?” 一阵沉默后,若水侧过身,心中诧异,他们曾经也有过去吗?可嘴上却又不受控制地说道:“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若水可从未违约。” 李世民默默地将妻子冰冷的双手拢在手心:“从我们结婚后的第二年,我就一直在外征战,可给你带回来的却只有一个又一个的妾室。可若水,你从没有露出过一丝的不满或嫉妒,就算你一直在我的身边,可你在意过吗? 突然,若水抽回自己的手,脸上似笑非笑:“你看,二哥,从来没有人给过我拒绝的权力,从来就没有。” 李世民觉得自己的心忽然颤抖了一下,复又拉过妻子的手:“原本,原本我们是可以的,对吗?”“原本?”若水淡笑,“有的人,命中注定是夫妻,如同我们。这还不够吗?” “夫妻?夫妻?”李世民嘲弄地反问,“你想过没有,朕的哪个女人都比你更爱朕。” 若水望着颇有些失态的皇帝,平静道:“我以为陛下需要的正是这样的皇后,难道不是吗?” “是,没有错,朕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皇后。”皇帝冷冷道,“既是如此,就请皇后现在便侍候朕就寝吧。” 说完,他面色冷漠地靠在一边,注视着自己的皇后,只见若水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可面容除了有些苍白,依然平静无波。 就是这种该死的骄傲,没错,就是骄傲,李世民心中一阵翻涌,旁人只看见她的雍容大度、善良睿智,却看不到这个长孙晟的女儿与生俱来的傲然与清冷,只想让人将其折下而藏之。只是,她确实是一个宜家、宜室的女子,却不容让人藏于金屋。 李世民看着依旧不动的妻子,终于失了耐心,一把拉过她,触及那冰冷却抗拒着的手时,心中的怒火更盛。不顾怀中人轻微却坚定的挣扎,手按住妻子的肩头,轻薄的衣衫下,是令人心颤的冰冷。 他看了一眼若水,苍白的脸上一双清亮的眸子,视线越过自己,不知望向何处,可身下已没有了方才的挣脱。 没有言语,李世民不再犹豫地吻上那苍白的唇,辗转吸吮了许久,直到满意地看见上面重新有了血色。 若水别开脸,眼睛紧紧盯着床榻的一角,手指抓着被扔在一边的被子。 皇帝冷冷一笑,重新俯下身去,缓缓地拉开若水的单衣,一身如雪如脂的皮肤微微颤着。他冲动地在妻子的颈间一阵轻吻,两只手也随之缓缓下移。 嘴唇被牙齿紧紧地咬住,若水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烫了起来,一双滚烫的大手在自己的皮肤上摩挲着。 李世民紧紧地压着妻子,心中像有一把火要烧起来一样,他拉起若水的手,与自己的手握在一起,抽下自己束发的簪子。看着两人的发丝交缠在一块儿,心中情动,不能自已,他顺势将自己送进了对方的体内,感受到那种无法言喻的紧致包围着自己,终于忍不住激烈地抽动起来,沉迷在欲望中,不能自拔。 而此刻的若水却只感到无比的痛楚一阵阵地传来,刚才稍微暖起来的身子,似乎一下子又失去了温度,她迷茫地看着在自己身上不断起伏的皇帝,无意识地缓缓吐出“不”的音节,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希望能换回他的理智。 放纵着自己,皇帝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这样轻松肆意过了,从欲海的顶端慢慢得回来,正想着与若水再好好缠绵厮磨一阵,低头亲昵地吻上她的光滑的额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身下的人儿已失去了意识,似乎还有温度。 惊骇,那种无法阻止的颤抖,如同半年前一样,重新席卷而来。 他失措地喊叫着被自己支到外边的那些宫人。 深夜的立政殿,灯火通明,御医、宫女们的身影穿梭于其间,相同的噩梦似乎又一次降临了。 第十七章 马周 很少有人知道,在立政殿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有着一个偏僻的小院子。说小,其实也不小,但倘若和山水池、四海池比起来,它真的很小。但若水很喜欢这里,从布满青苔的石板路里走进去,丝毫不见皇宫花园的匠气,郁郁葱葱的松柏,含苞欲放的杏树,还有低矮的迎春,若水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在别庄的日子。随意地坐在一棵树下,闭上眼,宛如仙境。 直到隐约听见脚步声的临近,她叹了口气,果然是好梦不常在啊。 “小姐,你忘了再披上件衣服了,不然过会儿又要病了。”广月走到若水身边,蹲下身道。 若水睁开眼,苦笑道:“今儿个天气这么暖和,哪里会着凉。” 广月不赞同地回道:“且不说小姐的身子比一般人弱上几分,这初春的天气最是说不准,前几日还冷着呢。” “是,是,乍暖还寒处,最难将息。”若水接过披风,正要穿上,只听见前边似乎又有人要过来,抬头看去,微微蹙起了眉。 淡云面带难色地跟在皇帝的后边走了进来。 广月迅速地起身,请安后,便挡在若水前面,不让皇帝靠近。一时间周围的气氛无比的尴尬。 僵持了一会儿,李世民也不恼,只扬了扬手,对着若水说道:“承乾来的信,朕来拿给你。” 若水听着皇帝有意讨好的语气,半晌,轻轻开口道:“广月,淡云,你们先回去吧。” 只见两人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广月还小声对若水说:“小姐,你可自己小心。” 若水忍不住笑了出来,等到院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只听见皇帝颇有些懊恼道:“她们如今可把朕当做虎狼来防着了。” 若水也不吭声,只斜斜地打量着他。从那夜之后,这好像是李世民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不过听说自己昏睡时,这人也一直守在床榻边,不肯走开。 李世民见若水没有恐惧或恼怒的意思,便小心地走到她的身边,半跪着,凝视了妻子好久才将信递给她:“若水,你可好些了?” 其实原本便没有什么大事,若水心想,只是丢尽了皇帝和皇后的脸。拿过信,若水好似应了一声,便看了起来。 皇帝随即也坐在一边,只默默地看着妻子的侧脸,突然,她似乎看到什么好玩的事儿,便笑出声来。 虽然看着信,可若水自然无法忽略边上那道黏人的视线。其实,那夜的事情,若水能记得的也并不多,虽然自己未经人事,但毕竟长孙自己已是生过三个孩子,更何况,后来知道,皇帝的动作也并没有弄伤自己,那为何会突然昏迷,原因恐怕是在长孙自己身上吧,若水至今能记得的便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排斥与挣扎。 “是承乾说了什么好玩的事吗?”李世民试探地问道。 若水转过脸,笑道:“承乾说他为自己找了个极有意思的太傅,在行拜师礼的时候,他头一回喝了几杯,便醉倒在老师家里。” “真是胡闹,他小小年纪怎么能喝酒!魏征竟然也瞒着朕。”李世民脸色一沉,就要站起身来。 若水见状,心里不以为然,不过还是拉住皇帝的袖子,柔声道:“孩子大了,自然要放出去闯一闯,二哥小时候比起承乾,不知要出格上多少,父皇不也没管?” 李世民怔了怔,重新又坐了下来,无奈地笑道:“真是慈母多败儿,朕那时毕竟还不是储君,他现在独自在外,万一有了什么差错,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若水听了,心中一阵不悦,只道:“我的儿子关天下人什么事?再说陛下的儿子多着呢,哪里少了承乾一个人?”李世民见今天的若水难得多了几分孩子气,于是轻轻地搂了上去:“你这话,可是把青雀也说进去了。朕当然知道你是为了承乾好,他成日里待在这宫中自然成不了出息,可在外头,要是遇上些歹人,最后心疼的也还不是你?” 说完,他见妻子没有挣扎,便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 若水仰头眯着眼睛,缓缓道:“孩子不是风筝,他们是岩崖上的雏鹰,总有一天会振翅高飞,离开爹娘。二哥,我多么希望他们不是皇子、公主,而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沉默了片刻,若水听见耳边的回应:“普通人家也有普通人家的难处,不是吗?” 若水低着头,拨弄着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指,忽然扬声道:“对了,二哥,你知道承乾找的老师是谁吗?”真的是在唐史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啊。 皇帝冷哼了一声:“别的不说,光提把承乾灌醉这一桩,便不饶他。” 若水捏了下天子的手臂,提高了声音:“是一个叫马周的人,虽说现在不过一介布衣,不过据承乾说才华横溢不差魏征啊。” “儿子还小,他说的你也全信?”李世民闲闲道,忽然,若水觉得腰间一紧,“等等,承乾找的那个人叫马周?” 若水点点头:“是啊,怎么了?” “是不是中郎将常何家中的客卿?” “承乾好像有提到过。”若水很是奇怪皇帝的态度。 李世民将下巴靠在若水的肩上:“这次,咱们儿子可真算是挖到块宝了。” “哦?二哥刚刚不是还说要罚人家吗?”若水当然知道马周是罕见的奇才,不过对他究竟是如何出仕的也并不了解。 “前些日子,朕让文武百官上书直言政事得失,其中最合朕心意的便是常何上奏的二十余条疏则,可朕纳闷呢,常何乃一介武夫,不通文墨,哪里有如此卓识,细问之下,才知是其门下的一个叫做马周的人代写的。这等奇才,朕自然不能放过,不过此人似乎颇有些懒散和傲气,派人催了四次,也不愿入京为官。不过,既然他已经同意收太子做学生,这回自然容不得他推脱了。” 若水微微一笑:“承乾必定也没告诉马周自己的身份,否则他怎会同意收了这个学生。” “是啊,想不到,我们的儿子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皇帝的脸上露出了颇为骄傲的神色。 和煦温暖的阳光静静地洒在相拥着的两人身上,就在若水觉得睡意渐渐上来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对了,青雀最近在做些什么,怎么总见不着他人影?” 李世民呵呵笑了出来:“月初的时候,朕在宫禁门下省设了史馆,开始编修国史和过去历朝历代的史书,房玄龄便是朕任命的监修官,青雀最爱的便是那些史籍,便成日里待在那儿,还缠上了玄龄。” “那干脆让房大人做青雀的老师,不就好了?”若水昏昏欲睡。 “是啊,朕原本是想让玄龄做太子少师的,不过既然承乾已经拜了马周为师,那就算了。” 说完,皇帝看了看怀中的妻子,原来已经睡着了。 春日的下午,微风拂过,传来草芽的清香,花蕾的芬芳,一片不忍打破的安宁与静谧。 第十八章 内忧 贞观三年,整个国家在李世民的带领下,开始渐渐地往好处走去,可是在无可逆转的趋势中,仍然存在着许多不安定的因素,甚至在鼓励直言劝谏的过程中,一些隐忧也像泉水下的泉涌一样,忽隐忽现。 四五月的时候,正是春和景明的好时光。可皇帝陛下连着几天阴沉的脸使皇宫里的春天来得略微迟缓了些。后宫里的人自然弄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因为在他们眼中,自从皇后回宫后,后宫的一切又变得井然有序、安静宁和起来。 这一日,早朝的时间还没过去多久,只见皇帝怒气冲冲地大步迈进,向立政殿里走去。立政殿的宫人们似乎也熟悉了皇帝习惯不经通报地来见皇后,于是也只是平静地朝那个尊贵的背影行过礼后,便各做各的事情来。 内室的门口,广月微微皱着眉,对着皇帝低声道:“陛下,娘娘还在睡着,请允许奴婢先将娘娘唤醒。” 皇帝按捺住想将眼前这个多事的丫头丢出去的冲动,不耐道:“你们唤得醒皇后吗?还不是每日睡到朕早朝回来。” 广月顿时语塞,一边不情愿地侧开身子,一边在心中埋怨,不知怎的,这些日子以来,小姐似乎越来越嗜睡了,最初吓得她们连忙喊了御医来,可就连御医也诊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如今在这宫中,能将小姐唤起的便只剩下皇帝陛下一个人了。 李世民掀起帘子,放轻了脚步,走了进去。果然,看见妻子像蚕蛹一样裹在被子里,睡得正香熟。似乎只这么看着,他方才还盛怒的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脸上带着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温柔,皇帝伸出手,想将被子往下挪些,怕闷着了若水。 谁知,对方压根不领情,皇帝只微微动了动,若水便似醒非醒地发出一阵呢喃,双手紧紧抓着被子不放。 皇帝见状,皱起了眉头,刚刚在朝上燃起的怒火似乎又有些复燃的倾向,干脆双手一用力,将整条被子掀了起来,随后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妻子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咕哝着:“怎么有点凉啊?” 李世民一听,忽然危险地一笑,脱去了外衣,便往妻子的身边躺去,果然,若水觉得似乎有东西在靠近,便靠了上去。 “若水?若水?”皇帝轻声唤了两声。 “什么?” 李世民一惊,以为若水已经醒了,可又不像。 慢慢地又没有了声响。 原来睡着了也会说话。皇帝暗下思忖,又开口问道:“若水,朕今天早朝的时候遇上件颇让人生气的事,他们当朕是昏君吗?” 原本,皇帝并没有指望若水能说些什么,可谁料,耳边传来有些迷糊的声音:“母鸡司晨,终非正道,妇人预闻政事,亦为不祥。” 要是放在平日里,李世民当然会生气,不过此刻,他不由得笑了出来,还不能太过大声,怕吵醒了妻子。 于是,他又低声道:“朕一定要你说呢?” 只见妻子蹙起了眉头:“臣妾只知治国定要居安思危、任贤纳谏,其他便不懂了。” 皇帝脸上的笑意更深,暗想,回去定要将这两句话记在国史上,只怕等若水醒来的时候,连她自己也不知说过些什么呢。 原本只想抱着妻子稍稍躺一会儿,没料到,也许是这些天过于忙碌的缘故,李世民竟然也跟着睡熟了。 当承乾从马周那儿念完书回来,兴冲冲地去找娘亲吃饭的时候,看见的便是父母二人相拥而眠的画面。眼睛里忽然一热,随后他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正好撞上也正要进去的弟弟和妹妹。 他朝两人摇了摇头,轻声说:“我们先回桌子那边等着吧,爹和娘恐怕还要有一会儿才能出来呢。” 话音刚落,只见在一旁站着的广月她们一脸异样,最后,还是明霞忍不住,扭扭捏捏地问:“殿下,你没看见什么吧?” 承乾奇怪道:“我什么都见着了啊,爹和娘都在床上呢。对了,我还奇怪门口怎么没人守着呢。”“什么都见着了?”三人的脸色更加难看,就是因为只有陛下和小姐两个人在,她们才不许任何人靠近,怕又像上次那样弄得人尽皆知。 “对啊,两个人都睡得很熟呢。”承乾喝了口水,继续道。 明霞顿时像是被呛着一般,突然咳嗽起来,其余的两个也一脸的尴尬,原来真的只是睡觉啊。 好在不是等了很久,若水便被皇帝一块儿牵了出来,脸上似乎还有些不情愿。 一家人吃着午饭,明瑶忽然出声问道:“娘亲,你今天还是很想睡觉吗?” 若水稍微清醒了一些,打起精神应付女儿的话:“是啊,总觉得睡不够的样子。”随即便看到两个儿子担心的面色,“其实也没什么,醒着的时候,身子好像比从前还更好了些。”她语带安慰道。 李世民也笑说:“是啊,你们娘亲睡着的时候也很有皇后的风范。” 一时间,几个孩子都好奇地盯着父亲,若水装作不以为意地只管自己吃着,她知道自己今天似乎说过些什么,不过似乎又不是自己说的,总之,这事情里头隐约透着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听完皇帝的讲述,一桌人都笑了起来,只有若水微微怔愣着,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筷子,直到觉得身旁的男人正看着自己,于是便抬起头来,略带奇怪道:“二哥今日怎么这么早便来我这儿?” 话音未落,只听见皇帝冷冷地一哼,却仍是不说话。一旁的承乾面露难色,最后还是抵不住若水的注视,轻声道:“今日早朝,爹收到了一份上疏,一个叫做霍行斌的长安县人诬蔑魏征魏大人参与谋反,爹看过后,当场便说,此言大无由绪,不须鞫问,霍行斌宜附所司定罪。” 若水静静地听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转而又喝起汤来。 倒是皇帝也没重新拿起刚刚摔下的筷子,冷声道:“承乾,你说这人应当该如何处置?” “依律而言,诸诬告谋反及大逆者斩……” 还没等承乾说完,只听见若水道:“一顿饭的工夫,有那么急吗?” 李世民微讶,随即脸上忽然又有了笑容:“是,你们娘亲说得有理,吃饭的时候就只管吃饭。” 饭后,帝后二人在内室中面对面跪坐着,案几上摆着一盘棋,若水刚落下一子,见皇帝正想着,于是淡淡道:“陛下早上那出是做给谁看呢?” 皇帝看了一眼妻子,却没有像往日那般纠正她的称呼,手中捻着一粒黑子:“皇后何不猜上一猜?”语毕而子落。 “那个什么霍行斌不过一介平民,即使告的是魏征,哪能惹来你那么大的火气?倒是之前,哥哥和我提过,陈师合把杜如晦和房玄龄给告了,说他们结党营私,被你说了一通。陛下可是打算杀霍给陈看吗?” 李世民呵呵一笑,并不答话,反而说:“皇后可想好了,怎么还不落子?”说完,手指轻敲着几面,神色很是悠闲。 若水也不着急,缓缓地喝了口茶,方才从盒子里挑出一颗白子,却拈在指间摩挲着,良久才开口道:“他明里头说是房、杜两人结党营私,可言下之意还有哥哥吧?” 皇帝笑中带了点残酷:“之前也有过一拨人,在那半年里被朕整过一次,没想这次又冒了出来,陈师合有点小聪明,只字不提无忌和长孙家,可他以为这样,朕就看不出来吗?” 若水叹了口气,随意将棋子放了上去,漠然道:“长孙家,不过也就我和哥哥两个人,陛下这又是何必呢?” “何必?”皇帝连头也没抬,可语气中却是来自帝王的承诺,“朕不过是要全天下人都知道,站在这天下最顶端的是朕和皇后两个人,仅此而已。” 一刹那间,若水愣住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浮上心头。可她什么也不能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安静地将棋下完,一个下午便这样过去了。 第十九章 外患 贞观三年,毫无疑问是贞观之治中的一个转折点,李世民“治国以静”的治国之道已经开始渐渐起了作用,尤以关中京畿之地为胜,百姓生产劳作也已经慢慢恢复了稳定。 内有的隐患既然已经远去,那么抗击突厥的战争也自然是刻不容缓。没有人会比若水更清楚这个大唐天子的励精图治的决心。这世上从来不会存在天生的帝王,能站在众人之上并且名垂千古的人必定具有常人所没有的远见、勇气、决心,以及坚忍的意志力。 李世民正是这样的一个君王,思量国事甚至夜半不寝也是常有的事。自从年初以来,他召回驻守北境的李靖,几番传唤并州都督李绩,华州刺史柴绍进京,君臣一谈便是一宿。一场大唐与突厥之间的大战已经无可避免了。 冬至过后,天气一下子冷了下来。夜已经深了,若水拉着承乾指着外间明亮的烛火,沉沉地开口:“看到没有,这个世上从没有不劳而获的事,要想得到就必定要有付出,即使是天下最尊贵的皇帝也一样如此。” 承乾下意识站直了身子,时年十一岁的他早已明白自己身为太子的职责与义务而不是权力与享乐,用着比之同龄的孩子更加沉稳的声音回道:“儿子明白,身在皇家往往意味着肩负更多的责任。” 若水静静地看着个子一下子蹿高的长子,忽然伸出双臂将他搂在怀中,轻声道:“承乾,如果有一天,娘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一定要记住今天的话。一定不能忘记,储君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放纵的位子,太子还不是皇帝,可所有人会用看待天子的眼光与标准去评判他,一点点的缺失都会被别人无数倍地放大,所有无法责难到天子头上的话语都会被尽数附加在太子的身上,骄傲会被说成是娇纵,温和会被说成是懦弱,这个时候,你只需要记住,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仞千尺,无欲则刚。永远不要用你父亲的高度去衡量你自己,他只是他,而你也只是你。” 记忆中,这是娘亲第二次用如此慎重的语气对自己说话,承乾伏在若水的胸前,感觉一种淡雅温暖的气息包围着自己,被娘察觉到了呢,最近自己焦躁不安的心情。 若水轻拍着儿子的后背,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在清晰地看见父亲作为皇帝完美的手腕之后,第一次对自己的将来产生了一种深藏的自卑。要不是马周觉察到了学生的异样而来向自己求助的话,这种心态实在很是危险。于是,自己将承乾带来看一看作为天之骄子的父亲在完美的决策后所付出的艰辛,幸好,还不算晚。 良久之后,若水 觉得怀中的身体似乎变得沉了些,应该是睡着了吧,她小心翼翼地将儿子轻放在床榻上,自己则安静地坐在床边。 不久,身后便传来帘子被掀起的声响:“若水,怎么还没睡下?不是说了不用等我吗?”李世民虽然这样说着,可语气中却是近来难得的轻松与欢喜。 若水回过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半年来,两人之间的关系愈加融洽,而皇帝也没有在那一方面再强迫过自己。 皇帝皱起眉头,轻声道:“这小子怎么又赖在你这里,早知道就不该让他们搬回立政殿。” 若水失笑道:“都是自己的孩子,又有什么大碍?” 李世民闻言,走到床榻前,俯下身,在妻子的耳边低声道:“有他们在,我又怎么抱得了你。” “你……”若水一下子语塞,转而又故作镇定道,“二哥,做你的儿子真是可怜,不过我要说这还比不上当你的太子更加让人同情。” 李世民不在意地淡笑道:“怎么,承乾又向你抱怨了?”边说着话,边换着衣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习惯了凡事亲为,当然也只有在若水这边的时候。 若水看着儿子消瘦的脸庞,嘀咕道:“明明还有那么多儿子,偏要我们承乾受这份苦。” “好了,你怎么不看看自己的夫婿也瘦了不少?”李世民不满地从背后环住妻子,“谁叫他是嫡长子?再说了,不管怎么样,朕就是要让李家与长孙家的血脉长久地流传下去,永不间断。” 若水沉默了一会儿,低垂下眼眉淡淡道:“有一个太过出色的父皇,也不知道是承乾的幸还是不幸。就像刘弗陵身为刘彻的太子,可即使他做得再出色,也终究只能被称做中兴之主。” “这可以看做是皇后对朕的夸耀吗?”李世民抬起若水的脸,轻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更何况我们承乾又不是那种扶不起的刘阿斗。等到这阵子忙过了,我再去和承乾谈谈吧。” 若水轻轻松了口气,看着李世民眼中的血丝,心中骤然一软,柔声道:“应该都布置完了吧?”李世民点头,语气低沉而坚定:“不出半年,朕必将拿下东突厥。” 若水伸出手覆在对方的手上:“可二哥眼中似乎有些不甘心呢。” “有这么明显吗?”皇帝诧异道,“要不是承乾还小,朕真的很想亲自去打这一仗呢。” 若水哼了一声:“不许,即使承乾再大些,二哥也不许再御驾亲征了。” “那有什么关系,等到承 乾可以监国了,又有无忌和你在一旁辅佐,朕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李世民惊讶地问道,似乎若水很少有这般强硬的时候。 若水心中冷笑,监国,监国,最容易监出事来。贞观十九年,李世民亲征高丽,留刘洎辅佐太子李治。皇帝刚回来,刘洎便被褚遂良参了一本,说他欲行尹伊、霍光之事。可怜刘洎就这样白白被赐了自尽。 突然,她心中一动,褚遂良?上一回自己想起的应该是他吧,不过很奇怪呢,为什么自己一听到这个名字似乎便有些异样的感觉。 李世民见若水久久不说话,以为她还在想刚刚自己说的话,便安慰道:“我说着玩笑呢,朕怎么会丢下你一个人再去打打杀杀的?” 若水回过神来,微嘲道:“二哥把我丢下得还不够多吗?”说完,忽然觉得这话怎么有些撒娇的意味,见对方面色暧昧,连忙搪塞道,“要是二哥真的想去,干脆也把承乾带着好了。” “这样你倒舍得了?”李世民笑开道。 若水淡而坚定道:“否则,他将来哪里来的勇气和胆量来肩负起整个天下?战场是最让人脱胎换骨的地方,二哥不是最清楚吗?” 李世民颌首,轻抚着儿子的头发,叹道:“现在我倒有些怀念起承乾当初顽劣的模样了。” 若水凑过身子,在承乾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让他好好睡一觉吧,明天又得好好地当他的太子。” 皇帝脸上一黯,猝不及防地拉起妻子,对着那张红唇便吻了下去,良久,才不舍得地放开,手臂却依然牢牢地锁住若水柔软的身子。 若水轻喘着,嗔道:“当心把儿子吵醒了。” 李世民贪恋地盯着眼前这张清雅绝伦的素颜,可又不敢再进一步,只怕到时候真的忍不住又伤了她,只好压低声音道:“我们还是去另一间睡吧。” 若水点点头,夫妻二人便相拥而出,没看见身后,本应该熟睡的长子悄悄地睁开眼,一脸满足地笑着。 贞观三年冬,李世民任命并州都督李绩为通汉行军总管,兵部尚书李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华州刺史柴绍为金河道行军总管,灵州大都督薛万彻未畅武道行军总管,合军十万,分道出击东突厥。 贞观四年正月,李靖以三千骑,喋血虏庭,遂取定襄。 贞观四年三月,李靖与李绩会师白道,乘胜追击,穷尽阴山之北,生俘颉利可汗。 前后不到半年,李世民将西起阴山、北至大漠的土地收入了大唐的版图,统一了北方边境。 第二十章 萧后 北境既安,除却一些驻守的官兵将士外,数万大军于贞观五年初凯旋。 翌日,皇帝设宴于两仪殿,君臣共饮同庆,与商议朝事时的肃然不同,此时殿内的氛围放松肆意,不拘礼节。也正因为如此,有一个人异常的沉默与忧虑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萧瑀,这个历经武德、贞观两朝的老臣,虽说在武德九年末便被罢了相位,但与在贞观三年被流放到静州的裴寂截然不同,李世民对其还是极为敬重的,于是,他便示意身边的郑吉下去为他斟酒。 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引起了皇帝的注意,萧瑀连忙慌张地掩饰,将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皇帝见状更加疑惑,敛起笑容问道:“萧卿可是有什么不适?” 萧瑀听了,忙起身行礼,恭声道:“臣无恙。” 周围的气氛骤然凝重起来,众人都不明所以地看着君臣二人。 这时,平定北疆的大功臣李靖,拱手替萧瑀回道:“陛下,萧大人怕是心中惦记着分离许久的姐姐,因此才有些坐不安稳。” 此言一出,举座四惊。众人皆知,萧瑀正是后梁明帝的儿子,而她的姐姐不就是前朝炀帝的皇后萧皇后吗? 听说这位前朝皇后在国破之后,先后曾被宇文化及与窦建德掳去,尔后,又被义成公主接去突厥,莫非这次跟随着大军一同回来了?但无论如何,前朝的事情如今说来总是带有点忌讳的感觉,想到这里,不少人的醉意便散了几分。 不料,李世民豁达地一笑:“萧卿无须顾虑,这个时候,萧夫人应当已经被皇后接到宫里来了,等这边的宴席散了,朕陪同你一块儿去立政殿便是了。” 萧瑀的面容表情更是恭敬,放下心道:“陛下有恩于我们姐弟,臣不胜钦佩感怀。” 李世民笑着挥一挥手,示意臣子继续尽情玩乐。 此时的立政殿,平日里庄重平和的气氛变得有些浮动,当若水亲手扶着一位看上去年过半百的妇人缓缓走进内室时,立在一边的宫女内侍们的眼中都闪着好奇或是轻蔑的神色。 直到将萧皇后慢慢地扶坐安稳后,若水才绕到案几的另一边端庄地跪坐好。 见广月已经泡好了一壶茶,于是若水便对她微微一点头,广月欠身退下,几乎未曾发出一点声响来。 萧后稍稍有些讶异地看着对面这个大唐的皇后替自己倒了一杯茶,举止温和,面带微笑,却完全没有身为一国之后的尊傲之感。思绪间,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随即不由自主地叹道:“很久没喝到这般清冽的茶水了,真是怀念呢。” 若水的神色一怔,语带宽慰道:“萧夫人受苦了,不过从今往后,请您放宽心来颐养天年。” “皇后娘娘,您这么说不是在折杀老身吗?”萧后听见长孙对自己使用的敬称,不由得惶然。 若水闻言摇了摇头:“即使隋朝已不复存 在,可在若水眼中,您仍旧是皇后,更何况,我作为晚辈对萧夫人这般称呼也绝不为过。” 萧后端着茶杯的手一颤,第一次细细地看着面前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淡雅的眉目间,隐约有着自己从未忘记过的那份熟悉,如今在这世上,恐怕也只有她才能如此坦然地对自己说出这番话吧。半晌之后,她径自喃喃低语道:“果然是她的女儿呢。” 若水此刻颇有几分感慨,坐在自己对面的妇人正是隋朝仅有的两个皇后之一,比起她的婆婆独孤皇后,萧后的遭遇远远要坎坷得多,作为后梁的公主,亡国之后嫁给了当时还是晋王的杨广。后杨广继位,她也成了皇后,但不过数十年的工夫,却又不得不面临国破家亡、夫死子丧的悲剧,以及随之而来的颠沛流离。然而也正因为如此,这个被史书几乎置若罔闻的皇后有着若水敬佩的勇气与魄力,才能坚强地存活于这个乱世中,并在有生之年重新回到了故土。 两人沉默了许久,忽然,萧后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感慨道:“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呢,不过似乎更素朴了一些。” 若水轻轻放下茶杯,启口道:“萧夫人可愿意再四处看看?我和陛下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将夫人您安置在立政殿更合适些。” 萧后嘴角似乎微微一动,想说些什么,不过最后还是只默默地点头。两人一同走到外边,夜间的空气清冷,夹着些微风。萧后指着不远处一个亭子说道:“从前我只要一有空闲,便会坐在那里面,似乎所有的不安和烦心就慢慢地消失殆尽了。” 若水笑道:“夜间风凉,待日间天气暖和的时候,夫人只管随意。” 萧后也笑了出来:“我还从未见过您这般随意的皇后呢。”语罢突然语气一变,“杨蕊如今也应在这后宫吧?” “正是,她如今是正一品的贤妃,说起来,萧夫人还是她的嫡母呢。” 萧后冷冷一笑:“我可没有那样的女儿,整日里的哭哭啼啼。” 若水微微一怔:“贤妃性子柔弱,不过也还算是贤淑的。” “我在突厥时便听说当今皇后宽容大度,原还不信,今日算是真正见到了。”萧后的语气中有着淡淡的讽意。 若水不在意地笑了笑:“后宫也尽是些可怜女子,没什么好为难她们的,说到底也都是陛下娶回来的。” 萧后的脸上浮现出异样的神色:“我原本还以为您和我的婆婆独孤皇后是一样的呢,周围的一切都逃不开你们的掌控。” “我的爹爹可没有像独孤信那样把女儿嫁到下官家中的经历。”若水打趣道。 萧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知道若水暗指杨坚惧内的缘由正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曾在丈人的手下任职。 周围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起来,萧后脸上的拘谨也几乎不复存在了,她略带慈爱地说道:“必要的时候还是要使些手段的, 这后宫里哪个女人是能让人省心的。” 若水点了点头:“萧夫人还是唤我若水好了,听起来也亲切些。” 萧后深深地看了若水一眼,旋即仿佛不经意地说道:“你可有个叫观音婢的小名?” 若水愕然道:“夫人是从何得知的?” “那你一定也不曾听说自己的小名正是独孤皇后亲自取的吧?” 若水更加震惊,虽然长孙的父亲长孙晟在文帝是便是朝中重臣,但大多是出使突厥的外职,不管怎样也应该不会召来独孤皇后的青睐吧。 萧后朝前走了几步,背对着若水,语气淡漠却带着些奇怪的怅然:“除了还在世的前朝宫里的旧人,应该很少再有人会知道,独孤皇后对你的母亲高如妍有着近乎母女般的宠爱,虽然你的外公高敬德在扬州任刺史,可高如妍却是在宫中被当做公主般养大的。甚至,她早已计划好要将你的娘许配给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晋王杨广。”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转过身看着若水,“如果你娘还活到现在,她一定会无奈命运的捉弄呢,自己避了一辈子的永安宫,她唯一的女儿却要在这里母仪天下。” “都说独孤氏心狠手辣,可她对你娘真的是疼到骨子了去了。高如妍不过稍稍流露出些不愿,她便趁着爱子平定南陈之际,将你娘嫁出了宫。杨广大胜归来却得知心爱之人已嫁作人妇,几乎不能自持,可是木已成舟,无可奈何。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杨广便不再是原先那个金戈铁马、挥斥方遒的晋王了,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终于登上了那九五之尊的位子,可杨广从来没有明白过,每迈出一步,他和你娘便渐行渐远,此生再无可能。”说到最后,她的眼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悲哀,“他真的是到死也没有明白,高如妍宁可嫁给年长自己二十余岁的长孙晟也不愿嫁给他的原因正是为了躲开这高高的宫墙。” 听着这几乎有些骇人听闻的前朝秘辛,若水却深深地感到一种感同身受的无奈与绝望,她语气萧索道:“我也很少看见娘亲开怀大笑的样子,爹死后,更是连一丝笑意都不曾有过。” “你生在前朝元寿元年,独孤皇后那时已经缠绵病榻许久了,不过仍然替你娶了小名,而且依的还是自己的名字‘伽罗’,都出自佛经里头。次年,她便与世长辞了。”萧后轻笑道,“所以我说你真是命中注定要做皇后的呢。” 若水此时已经从震撼中恢复了过来,轻轻摇头道:“长孙家的幺女,高家的表小姐,李家的媳妇,秦王妃,太子妃,到如今的皇后,不过都是旁人附加给我的称呼。夫人,于我而言,我只是若水,仅此而已。” 萧后看着那双清澈淡然的眸子,轻叹出声:“您的骄傲深深铭刻在血脉当中,是我多虑了。”不由自主地,她用上了敬称。 晚风习习,无论换过多少任的主人,巍峨的殿宇依旧默默地看着一幕幕的人间百态、生离死别。 第二十一章 隋书 事后,李世民好奇地问起妻子究竟和萧后说了些什么,若水漫不经心地回道,不过是些前朝旧事罢了。 皇帝对若水的搪塞颇有些不满,于是硬是问了下去。 若水随即淡淡道:“如果我是萧皇后,杨广死后便不会独活。” 李世民讶然中带着丝欢喜,不过那份感动很快便被妻子接下来的话给熄灭了。 “那样活着,实在太累了。”若水遥看着远处那座亭子清冷地说道。 李世民看着妻子端秀的侧颜,忽然觉得她似乎一下子离自己更远了些。 于是,在接下去的日子里,不知不觉中,两人之间竟有了些无端的疏离。 皇帝不再每日必到立政殿处理政务,而甘露殿中停了许久的侍寝又频繁了起来。 明霞担忧地看这面无表情的小姐,似乎又开始渐渐恢复了之前的那种漠然,不过幸好只是在面对皇帝的时候。 “哎呀!”若水轻声呼痛,“明霞,你最近怎么啦?” 明霞惶恐地看着梳子上一小簇发丝:“小姐,我……” 淡云接过梳子,轻轻地将若水的头发梳顺:“她最近对小姐担心得紧呢。” “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们家小姐还是皇后呢。”若水打趣道。 “可是,”明霞抬眼看了看若水,“可是最近宫里都在说小姐失宠了呢。” “失宠?”若水笑得更厉害了,“你们跟了我那么久了,看我什么时候深受宠爱过了?” 明霞未曾料到会听到这个回答,期期艾艾地说:“可自从小姐回宫之后,陛下几乎没在其他地方过夜过呢。” “那才叫不正常,你们以为皇帝的后宫只是摆设吗?”若水的笑容一敛,“皇后最重要的职责并不是得宠,而是维持后宫的秩序,否则自古以来为什么会有母仪天下之说?” 明霞点头应是,可在退下之际,又似乎有些不甘心:“小姐,可你之前不是和陛下处得很是融洽吗?” 若水看了一眼那个不死心的丫头,无奈道:“这几年内忧外患,陛下压根无心后宫。可如今天下初定,眼见一场大治即将完成,后宫那些人还不等着要闹腾起来,你们家小姐我犯得着去招惹那些麻烦吗?” “小姐,你那天该不会是故意的吧?”淡云也忍不住开口问道。 若水摇头道:“也不全是,这些日子来我总觉得心里堵得慌,见多了外人便不耐烦得很。” 两个丫鬟无奈地对视了一下,连陛下都被当做了外人,那真的是没什么好劝的了。 几个孩子自然也敏感地觉察到了父母间的异样,但无能为力之下,只好尽量来陪着待他们更亲切的娘亲。 这天正在用晚膳的时候,若水皱着眉打量着被自己越养越瘦的次子:“青雀,你最近有好好吃饭吗?” 李泰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低声回道:“当然有啊。” 这时,明瑶戳破哥哥的谎话:“娘亲,最近青雀哥哥一直缠着魏征,有时候在史馆一待就是一天。” “就算再忙,饭也还是要吃的呀。”若水心疼道,“之前不是让房玄龄做你的太傅吗?怎么又扯上魏征了?” 李泰的眼中突然变得神采奕奕,像是献宝似的说:“娘,魏大人最近被爹爹指派正在编写《隋书》,儿子在一边看着受益匪浅呢。” 若水感到自己的嘴角正在微微抽动,长孙的两个儿子,一个成了工作狂,另一个成了书呆子。不过那样总比兄弟俩兵刃相见要好些,她自我安慰道。 “娘,隋炀帝真是个昏庸的暴君呢。”李泰还稍显稚嫩的声音中带着清晰的蔑意。 若水心中顿时一凉,没错,后世对隋炀帝诸如昏庸残暴,毫无人性这般清一色骂名正是从唐朝开始的。她犹豫地看了一眼儿子和女儿,他们都是李唐正统的皇家血脉,自己是否应该…… 发觉了母亲异常的沉默,两人都有些不安地看着面色肃然的若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青雀,”若水终于还是开口说道,“自古以来的失败者都是没有开口的权利的,隋炀帝固然是亡国之君,可这并不代表他的一切都是一无是处的,这么说,你可明白?” 李泰疑惑问道:“可是娘亲,魏大人和爹爹都不是这么说的啊。” “杨广的确是做了许多荒淫无道的事情,他三征高丽,开凿运河,使无数人家妻离子散,百姓民不聊生,但同时,他也开科取仕,打破了士族对于国家权力的垄断。甚至今天看来,正是大运河的开凿使漕运便利,受益的正是今天大唐的子民。如果仅仅是一味地称其为暴君,难道不是有失公允?史书应该是一种不带任何个人偏见的客观的描述,正如《左传》中史官对郑庄公毫无掩饰的讽刺,或是《史记》里司马迁对项羽毫无保留的赞美甚至将其放在了帝王本纪当中。”说到这里,若水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个陷入沉思的孩子。 良久之后,她在李泰与明瑶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叫做公正的影子,于是欣慰地笑了。 可谁知,不过是一场母子之间的对话,却引来了皇帝的盛怒。 甘露殿。 这是若水至今第一次踏进这座宫殿,与立政殿朴素大气不同,甘露殿却明显带着帝王的尊贵与一丝旖旎的暧昧。除了皇后,其余的嫔妃都会在这里接受皇帝的宠幸。 当若水平静地走进皇帝的寝居的时候,便只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自己,不知道在案几上写些什么。 等到她语气如常地请过安,李世民阴沉着脸,冷冷道:“皇后可知今天青雀和魏征说了什么?” 若水怔了一怔,随即依旧一脸平和地回道:“是不是《隋书》的事情?” “朕的儿子居然说杨广不只是暴君,这成何体统,简直是大逆不道!”皇帝冲着若水叱呵道。 若水没有说话,凝视了眼前的男人片刻后,朝外边扬声道:“郑吉,进来。” 郑吉战战兢兢地往里头迈了一步,只听见皇后冷肃威严的声音:“令所有人都退到外殿去,没有本宫的宣召,一律不许进 来。” “是……”郑吉犹豫地地了皇帝一眼,“可是,娘娘,今天陛下宣了王嫔侍寝,过会儿……” 若水微微一笑,可却看得郑吉心中一冷:“让王嫔先在外殿候着,对了,这夜间的风还是有些凉的,记得不要忘了给她多披一件衣服。” 话音刚落,郑吉如释重负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内室中,一片死寂。 “朕的内侍,皇后倒是使唤得很是习惯嘛。”李世民冷眼看着刚刚的那一幕,嘲讽道。 若水丝毫不理会对方的冷言冷语,径直走到边上放着茶叶的案几边,净杯、洗茶、注水、斟茶,一气呵成,随后静静地将茶杯放在皇帝的面前:“陛下是在生气臣妾说了实话吗?” 李世民从茶杯上抬起眼来,低沉的声音中压抑着不可错辨的怒火:“实话?难不成杨广是个明君,朕才是昏君?” 若水有些不悦于对方的断章取义,脸色也冷了下来:“我们都知道隋朝是被毁在大运河,以及三征高丽上面。陛下倒是想一想,大运河对天下的作用究竟大不大,三征高丽的威慑力现在还在不在?” “那是杨广他自己好大喜功、贪慕虚荣、一意孤行的后果,说他是昏庸之辈毫不为过。”李世民的眼中闪过一丝阴冷。 若水淡淡地看着他一眼,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李世民:“杨广不过是跌进无限的权力面前无法自拔的一个人,他将个人的欲望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这样的人从前不是没有,今后也绝不会少。陛下又何必将他说得那样十恶不赦?” 李世民抓起案几上的茶盏便向若水砸了过去:“你究竟有没有身为大唐皇后的自觉?” 若水没有避开,任滚烫的茶水溅湿了自己的裙边,她忽然轻声一笑:“陛下,您究竟在害怕些什么呢?”语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讥嘲与犀利。 李世民的眼中闪过一丝懊悔,回避道:“朕是天子,有什么可怕的?” 若水心中冷冷一笑,面上还是不变的平静:“说起来杨广还是陛下的表叔,这也就罢了。只不过,你们都是年少成名、弑兄夺位,他就像你心中的一面镜子,时刻提醒着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只因为你怕会重蹈他的覆辙,不是吗?” 李世民缓缓地闭上眼睛,心中有着万丈怒火却无从发泄,不错,自己的心中正是有着那么一块禁地,从玄武门回来后便成了无法逃脱的噩梦,可是没有人,这世上没有人可以这样赤裸裸地说出来,尤其是若水,更不可以。他慢慢地伸出手指向门口:“滚,滚出去,你去好好想想该怎么做朕的皇后。” 若水怒极反笑,不要说杨广怎样,要不是贞观前十年的大治,说不定一场盛世也将会毁在李世民后十年的渐不克终上面。 李世民看着妻子拂袖而去的身影,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只要听着她那冷淡的嘲讽,就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从来就无法隐藏的弱点。 比起魏征,或是杨广,她,才是自己真正的镜子,剔透得犹如水晶一般。 第二十二章 贤后 立政殿内,若水同样挥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床榻边,手中拿着一幅小像,画中的女子与自己颇有几分相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正是女子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杨广就是为了要向你母亲证明,既然长孙晟可以几乎不废一兵一卒将突厥变得分崩离析,他就可以亲手灭了高丽。” “因为高如妍出生在扬州,所以他费尽心思,殆尽国库,也要修出一条大运河来。” “明知自己已无退路之际,他还不忘将这幅画像交给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交到你娘的手中,如今给你也是一样的。” 若水涩然一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可是如果说连活着的时候都没有开始的机会,那死后还不是一片虚无。 脑海中自然地浮现出那张跪在佛堂中闭目吟诵的身影,孤寂而苍凉,哪里还有一点点画像上的鲜活,曾几何时,是长孙晟过世的时候,还是杨广被勒死的时候,她的心已经一片死寂,只剩下一个躯壳留在人世间。 理智告诉自己,杨广后来的放纵失德绝对不是娘的缘故,但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如果没有那样的开始,结局是不是会截然不同呢?可是,历史却从来没有“如果”二字。 像一个皇后对待皇帝那样对待李世民,不错,那才是长孙,这些日子自己的情感似乎有些收不住了,只因为那来自一个帝王的专有的温柔。 将画像收好,若水又已经恢复了淡然自若的心绪,将淡云唤了进来,对她吩咐道:“明日让房玄龄来见我。” 淡云的脸上闪过一丝讶色:“小姐,不是长孙大人吗?” “没错,就是房玄龄,还有尤其不许让哥哥发觉。”若水淡淡地笑着,有些事情该是开始的时候了,做一个如他所愿的皇后。 翌日朝后,房玄龄急匆匆地跟在淡云身后,对这番有些偷偷摸摸的举动,心中疑惑不解,皇后有什么事需要瞒着无忌呢? 到了立政殿,房玄龄有些感慨地看着眼前的一国之母,似乎上天对她尤为厚待,时间压根没有在其脸上留下一丝痕迹,依然这般清雅高洁。 若水没有在意房玄龄的瞬间的失神,直接开口道:“房大人,本宫此次召你前来正是有一事相求。” 房玄龄惶恐道:“皇后尽管吩咐,玄龄绝无二言。” 若水失笑道:“房大人不用那么严肃,不过是一桩小事,只是倘若托付给礼部的人,本宫怕他们会假公济私罢了。”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继续道,“现在后宫中的嫔妃大多是贞观元年之前纳进门的,而登基之后陛下多忙于国事,那访求新妾的事应该由本宫来接手才是。所以,这次本宫希望你能找到一个真正德才兼备、美誉长安的女子以备嫔御,不过有一点,你一定要打听清楚,那女子是 否已经婚配,绝不能有损陛下的声誉。” 房玄龄点头道:“臣一定不负娘娘所托。” 若水满意地点了点头,为什么就找上房玄龄呢,很简单,在这些贞观重臣当中,房玄龄与长孙的关系应该是最为特殊的,特殊到长孙在临终之际不忘说:“玄龄事陛下最久,小心谨慎,奇谋秘计,皆所预闻,竟无一言漏泄,非有大故,愿勿弃之。”特殊到后来褚遂良在劝谏太宗皇帝不应该斥逐房玄龄时说:“及九年之际,机临事迫,身被斥逐,阙于谟谋,犹服道士之衣,与文德皇后同心影助,其于臣节,自无所负。” 褚遂良,她心中又是一动,干脆下次再见房玄龄的时候顺道也问一声好了,这样一个李世民驾崩前的托孤重臣早一点出现应该也无妨吧? 见到事情已经有人接手,若水悠然地抿着茶水,脸上浮现出慵懒的笑容,真的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啊。 待广月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一个如画中人般的小姐,不忍让人打扰,可是……踌躇了半晌,她刚想轻轻地退出去,忽然被一声温和的叫唤停住了脚步:“有什么事吗?” “是,小姐。”广月回道,“阴妃那边好像出事了,贵妃娘娘来找小姐过去。” 若水的笑脸上闪过一丝不耐:“又是阴妃,最近陛下召她的次数不是还挺多的嘛,她们就不能给我安分些吗?”虽然这么说着,可若水还是换了衣裙,向外边走去。 等到主仆两人来到阴妃所在的德合殿时,已经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了,众嫔妃看见皇后的身影,立刻恭谨地跪在两边。若水冷冷地叫了起。 方才在路上,广月已经说了事情的大概,原来皇帝酒后宠幸了阴妃身边的一个宫女,而后那个宫女被发现怀有身孕,阴妃瞒过了所有人,将那个女子锁在了后院的一间屋子里,今日这个宫女即将分娩的惨叫声不知怎么竟然惊动了路过的韦贵妃,于是一群人便僵持在德合殿里,听说那个女子已经死于产后的血崩,只留下了一个刚出生的女儿。 贞观的后宫里竟然发生这种事情,若水冷笑,真的是该好好立一立规矩了。越过在院中跪着的四夫人,她直接来到后院的那间屋子门口,推开门,一阵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若水深深地皱起眉头,冷淡地开口:“阴妃,你有什么话要说?本宫这就给你机会。” 阴茉儿原本计划着满腹的推托之词在看见皇后那张冷肃的脸时顿时被卡在了喉咙口,面对皇后真正的怒容,她知道这一次恐怕在劫难逃了。 见阴妃沉默不语,韦妃站了出来,手中还抱着一个婴孩:“皇后娘娘,这便是那宫女留下的孩子。” 若水心中了然,这般偏僻的地方韦妃怎么可能会刚巧路过,分明是上次的事情她一直没有忘记呢,这 下连人证物证都抬了出来,阴妃,她深深叹了口气,别人给她下了一个套,她还真的傻傻地就这样一脚踩了下去。 缓缓扫了一眼四周,若水淡淡吩咐广月道:“去将陛下请来。”这事情一定要闹大,闹大了她们才知道其中的利害,只可怜那个宫女,非但没有母凭女贵,反而白白当了别人的棋子,枉送了自己的性命。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皇帝便走了进来,看着跪在地上的妻妾们,似乎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陛下,此事关系到皇家血脉,臣妾不敢擅自主张。”若水慎言道。 李世民只看了看那个婴儿:“是女儿吗?” “是,陛下。”韦贵妃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就叫她李莲吧,谐‘怜惜’之怜,封号……”皇帝犹豫了一下,“就封高阳公主吧。” 若水一怔,高阳?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皇帝的声音:“剩下的事情朕全部交由皇后处理,你们谨遵懿旨吧。” 说完,皇帝的脸上也看不出怒气,便转身离开了。 略微想了想,若水打破了沉默:“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这后宫之中,无论是正一品的夫人,还是八品的彩女,只要有违宫规的,本宫绝不姑息。”说完,她面向阴妃与韦妃,“阴妃此次因妒失德,但念其养育五皇子有功,降为阴嫔。高阳公主便由贵妃代为抚养。” 临走的时候,她不重不轻地扔下一句:“过一阵子,新的秀女就要入宫了,你们好自为之吧。”直直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中。 “小姐,你罚起人来总是太过宽厚。”在回去的路上,广月在一旁提醒道。 “还不够严厉吗?”若水淡淡地反问。 “当然,阴妃可是害死了一条人命呢。”广月愤愤道。 “就是因为不想重罚阴妃,陛下才把这事交给我来处理,否则,他直接下旨不就结了?一个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女人,一个不过是酒醉的时候糊涂宠幸的宫女,孰重孰轻,你还看不出来吗?” 广月愣了愣,叹服地开口:“小姐可是给了陛下一个台阶下?” 若水微笑道:“这是其一,其二,我要试上一试,用不着独孤皇后那样严苛的手段,我也一样能还后宫一个清明肃然。” 深夜,甘露殿,皇帝面无表情地听完郑吉的回报,淡道:“完了?” “是,皇后娘娘说完那些话就回立政殿了。” 李世民点了点头,忽然发现郑吉的脸上有些犹豫:“还有什么事?” 郑吉踌躇了一下,轻声道:“回陛下,听说最近皇后曾私下里召过房玄龄房大人。” 李世民面色一冷,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那一晚,甘露殿内室的烛火几乎亮了半宿。 第二十三章 郑女 “你确定这个女子还没有婚配?”若水一脸的怀疑,向房玄龄质问道。 房玄龄极为肯定地回道:“是,娘娘,这个郑女年方二八,从未许过人。” “你有找过他们家周围的邻里询问过吗?”若水的语气弱了些。 “臣亲自遣人四处打听清楚,绝无出错的可能。” 若水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本宫就放心了,这次真是辛苦房大人了。” 房玄龄恭谨地行礼告退。 若水看着案几上的画像,自语道:“没错啊,前朝官吏郑仁基之女。可是这个女子不是应该在贞观二年惹出了一场风波而后嫁到陆家去了吗?怎么可能尚待字闺中,而且也没有婚配,这年龄也对不上啊?莫非这郑仁基有两个女儿,而且都有绝色之颜?” 明霞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若水一个人在嘀嘀咕咕,她好奇地凑近一看:“咦,小姐,这就是长安第一美女啊?” 若水“嗯”了一声,只听见那丫头咕哝道:“什么啊,连夫人年轻时候一半的姿色都不及,算什么第一美女。” “你是说娘年轻的时候?”若水不以为然,“你哪有看见过娘出嫁前的模样?” 明霞急道:“以前听夫人身边的杨妈说的,小姐的娘亲当初可是东都的第一美女,出嫁的时候惹得多少贵族子弟都扼腕不已呢。” “那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你又没亲眼见过?”若水故意逗这丫头玩,她当然清楚娘才是真正有着所谓天人之姿。 明霞听了,脸涨得通红,压低着声音道:“小姐,我从前有一次在夫人房里偷偷看到过一张画像,画中的夫人还是姑娘的装束,美得让人说不出话来呢,不过……”她犹豫了一下,“那幅画像的边角上还提着字,好像是一个叫阿摩的人画的,似乎不是老爷呢。” 阿摩?若水一时也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不过不知道和自己拿到的那幅是不是一人所作?随即,她似乎不在意地笑了笑:“好吧,就算这女子没有娘那般好看,不过我看着还算是不错,放在这宫里头应该也不会被比下去。” 明霞有些不满地说:“小姐,你倒是大度。” 若水见状,笑出声来:“不错,你家小姐就是要立志成为史上最贤惠的皇后,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明霞似乎有些被吓倒了,急匆匆地跑了出去,怕是去找广月了。 甘露殿。 时隔一个多月,若水又一次站在这里,心境宛若隔世,自嘲地抿了抿嘴,她挂上温和的笑容走了进去,却意外地看见韦贵妃也坐里边,手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应该是高阳吧。 看着似乎变得有些陌生的皇帝,若水端庄地行过礼后,又免了韦妃的跪拜。随即将手中的画像放在案几上展平,不意外地看见韦妃的身影一颤,她微笑道:“陛下,此画中的女子乃前朝舍人郑仁基之女,娇弱绝艳,有倾城之姿,秉性婉顺,臣妾以为后宫是该纳些新人的时候了。” 皇帝似乎不是很感兴趣地看了一眼,随意道:“全凭皇后做主吧。” 若水正色道:“那陛下请下聘书吧,臣妾以为这般容色即可聘为充华。” 李世民紧紧地盯了妻子一会儿,语带讽意道:“以皇后的意思,朕可是应该立刻下聘书?” 若水不以为意地转 而向韦妃说道:“韦姐姐来看看,这样的绝色女子是不是天下少有?” 韦妃尴尬地笑了笑,远远地看了一眼,语不对题道:“是,皇后的德行最是贤良。” “有这般贤后,朕夫复何求?”李世民挤出几句话来,“皇后先请回吧,朕过几日便下诏书。” 若水微微一笑,起身离开。出来的时候,四周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自己的腿脚都轻盈了不少。 然而她身后的甘露殿却陷入一片阴沉的气氛中,皇帝将案几上的画像一手扫到地上,沉默不语。 韦贵妃哄着正在啼哭的高阳,不等皇帝出声赶人立刻起身告退。心中涩然,自从阴妃事发后,皇后对自己似乎就若即若离的,那个女子,总是能够轻易地看透一切,永远都好像高高地站在顶端俯视着众人,可又让人忌恨不得,讨厌不得。 良久之后,郑吉进来收拾凌乱的内室,当他拾起那幅画时,只听见皇帝冷淡的声音道:“你展开看看,那个女子可有皇后好看?说实话。” 郑吉看了一眼,小心翼翼道:“在奴才看来,这个姑娘长得是好看,可要说气韵高华却不及皇后半分。” 李世民淡淡地瞥了郑吉一眼,漠然道:“你倒是聪明,快去把魏征宣来。”语气中分辨不出喜怒之色。 几日后的早朝上,众臣们见到了一幕罕见的争执发生在魏征与房玄龄的身上,两人都是正一品的丞相,周遭的众人不知该站在哪一边好,更何况他们争执的可以算是陛下的家事,甚至还扯上了皇后娘娘。 皇后为陛下四处访求,终得郑女请备嫔御,于是陛下便下了聘书,可魏征不知道从哪里听说那个郑女已许嫁陆氏,于是立刻向皇帝进言道:“陛下为人父母,抚爱百姓,当忧其所忧,乐其所乐。自古有道之主,以百姓之心为心,故君处台榭,则欲民有栋宇之安;食膏粱,则欲民无饥寒之患;顾嫔御,则欲民有室家之欢。此人主之常道也。今郑氏之女,久已许人,陛下取之不疑,无所顾问,播之四海,岂为民父母之道乎?臣传闻虽或未的,然恐亏损圣德,情不敢隐。君举必书,所愿特留神虑。”房玄龄立刻站出来反驳道:“诏书已出,大礼既行,不可中止。”此言一出,最是讲究礼法的中书令温彦博、礼部尚书王珪、御史大夫韦挺立刻出言附和。一时间,整个朝中吵得沸沸扬扬。 只有长孙无忌一言不发,低着头似乎在沉思些什么。 一个上午都吵不出个所以然来,皇帝丢下一句明日再议,便拂袖离去,留下承乾依然跪坐在原地,一时摸不着头脑。 朝后,话题的两个中心人物,竟然又在去后宫的路上给碰上了。两人面不改色,点头示意后,一个朝甘露殿走去,另一个则走向立政殿。 若水已经在外间里等着房玄龄了,见人一进来,便忙不迭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从没许过人吗?” 房玄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回道:“皇后,臣之前确实已经调查清楚,绝无魏征所说的那种事情。” “那现在怎么办?”若水也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 “唯今之计,臣得马上找到陆家,只要陆家自己上一个否认的奏表,魏征也就无话可说了。” 若水皱了皱眉:“那只好再麻烦房 大人了。” 等到房玄龄退下后,若水深感疑虑,明明是没有的事情,魏征怎么会说得如此之肯定呢?更何况他哪里来的时间去查这种事情?当初自己可是又让淡云去查了一趟,确保万无一失的呀。 与此同时,甘露殿的内室中。李世民与魏征正一同用着午膳。 “陛下,依臣看,房大人必定会去找陆家来否认此事,那该如何是好?” 李世民好整以暇地笑道:“魏卿啊,你今天早朝这么一说,就已经足够了。明日即使他们拉出陆家,你也只要拿父皇纳了辛处俭的妻子那件事来作比,朕便能立刻退了那份诏书,你可明白?” 魏征原本便是心思极为敏捷的,立刻将事情想了个通透,点头应是。 翌日早朝,一切都如同李世民所预想好的,当魏征说出“陆爽以为陛下今虽容之,恐后阴加谴谪,所以反复自陈,意在于此,不足为怪”的话后,周遭所有人都沉默无语。 于是,皇帝顺势笑道:“今闻郑氏之女,先已受人礼聘,前出文书之日,事不详审,此乃朕之不是,亦为有司之过。授充华者宜停。” 一场风波就此盖棺论定,再无他言。 消息传到立政殿时,若水并没有太过诧异,早在之前,她就已经预料到了这桩事情的结果,可是原本应该在贞观二年发生的事,放到了贞观五年依然是同样的结果吗?历史终究是无法改变的吗? 不,她摇了摇头,李治已经不会再出现了,历史已经被改变了。可是……她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只是事在人为,魏征自然没那么大的胆子也没那个必要来欺君罔上,除非…… “小姐,长孙大人求见。”广月的声音打断了若水的沉思。 若水点了点头,仍然想着刚才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不会吧,如果真的是他…… “皇后娘娘。”长孙无忌走了进来。 若水敷衍地笑了笑:“哥,早和你说叫我若水就好了。” “你呀。”长孙无忌语气一转,“这两天的事都想明白没有?” 听出对方话语中的言外之意:“哥,你是说,真的是他?” “什么他不他的,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长孙无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想清楚了就收手吧,你这次可是把老房给害苦了。” 若水撇了撇嘴:“哥,你不会就只是来扫我兴的吧?” 长孙无忌笑了笑,从前的时候,他们兄妹就喜欢一直这么斗嘴:“我来和你说一声,再过几天,我就要回洛阳一趟。” “真的?”若水惊喜道,“那我也一起去吧。”说完,她自己也察觉自己在说天方夜谭,顿时没了力气。 长孙无忌怜爱地伸出手摸了摸妹妹的头,好像她还是未出嫁的时候一样:“我去把老宅整一整,你有什么要哥哥带的吗?” 若水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忽然说:“对了,哥,你顺便帮我打听打听阿良哥哥他们家有没有什么消息吧。” 长孙无忌的手顿时停住了,而后有些勉强道:“都那么久了,怎么可能还问得到。”说完急着起身,“宫里也差不多要下钥了,我也该走了。” 若水奇怪地看着长孙无忌慌张的身影,心中长久以来的疑惑更是深了一层,有些事情似乎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呢。 第二十四章 梦醒 清明前后,淫雨霏霏,若水抱着双膝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外边飘洒的雨丝,宛如静止的画面,没有烦扰,没有忧愁,这种日子似乎永远只是一种奢望呢。 淡云远远地看着这样的小姐,心中一酸。似乎很久以前,只要没有人的时候,小姐也就是这样目光迷离,没有丝毫喜怒之色,遥远得让人悲伤。 “淡云。”若水轻轻地叫道,“有什么事吗?” 看着那双幽深的眼眸,淡云恭敬地回道:“小姐,奚宫局那边有内侍来回报说杨氏似乎病了,不过还未敢擅自去请医官去问诊。” 杨氏,自从自己回宫后,这个名字就颇有些忌讳的意味。也好,自己似乎还未真正见过她呢,一个同样湮没在历史中,在陈朱理学看来绝对为不贞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让广月把上官平请去。”若水淡淡地说,“我们也顺便跟着走一趟好了。” 淡云毫不掩饰心中的诧异:“小姐,会不会太张扬了?” 若水没好气地说道:“张扬?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淡云一时语塞,便迅速地去找广月传话。 若水随即又将视线转向窗外,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如果是长孙,今日她又会为谁而断魂呢?爹,娘,还是死去的儿子,或是其他人…… 主仆二人打着伞缓缓地走在鲜有人影的小径上,越是往前,越是寂寥荒凉,若水蹙眉问道:“那个杨氏怎么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不是之前还得宠过好一阵子的吗?” 淡云跟在若水的身后,提醒道:“小姐忘了嘛,那杨氏还不算是正经的嫔妃,又是已故巢刺王的妃子,原本是应该住在掖庭宫的。可她又已经被陛下宠幸过了,小姐只好将她安排在太极宫和掖庭宫交界处的房子里,那种地方原本就最是偏僻的。” 若水微微一笑,毋庸置疑,长孙作为皇后总是滴水不漏的呢。 两人走了一阵,一座有些陈旧的院子便出现在前面,门上也没有什么牌匾,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修整过了。若水摇了摇头,径直走了进去,却差点因为脚下青郁的苔藓而滑倒在地,幸好淡云在自己身后搀扶一把,她转头吩咐道:“淡云,明日就找人来把这里修一修,这里实在不好住人。” 院子进去也就三间屋子,显然方才若水的惊呼声惊动了里边的人,除了上官平,还有一些下人们便齐齐地跪在门口。 若水喊了起,一边小心地往屋里走去,一边问道:“杨氏的身子可有什么大碍?” 上官平踌躇了一下,低声回道:“回禀皇后,杨氏恐怕是有喜了。” 若水停住了脚步,侧过身,正色道:“确诊吗?” “是,下官亲自按的脉。” “有了身子,那可是好事啊。 ”若水笑着说,随即脚步更快了些,“母亲和孩子都没事吧?” 上官平见皇后没有什么异样,便放心地回道:“就是最近受了点寒气,臣已经开了方子让人去煎药了。” 若水点了点头:“皇嗣可不能出什么差错,你素来是最稳重的,本宫就将这重任交给你了。” 上官平点头,可心中微微有些不解,陛下春秋正盛,皇子、公主一个接着一个出生,可皇后似乎对这个孩子尤为重视呢。 一会儿的工夫,若水便来到了内室,一眼望去,只看见一个女子恭顺地跪在床榻前,还未等自己开口,便听见一个柔媚的声音:“贱妾罪该万死,一点不适竟然惊动了皇后娘娘,请娘娘治罪。” 若水走了过去,轻轻地扶起她,温和道:“什么罪该万死,如今你可是有身子的人了,就算是为了腹中陛下的骨肉,也应该好好休养着,不用行礼了。”说完,亲自将她扶到了榻上躺下,刚想拿过被子替她盖上,忽然语气一冷,“淡云,杨氏每月的用需没分派到吗?”淡云忙跪下:“娘娘,宫内每一处的用度都是先放置在内宫局,再由每一宫的宫女来支取的,账目上都清清楚楚记着,绝无遗漏。” “那这算什么,杨氏这里就没有再厚一些的被褥了吗?这般单薄,怪不得会受寒,这里的宫女呢?本宫要亲自问一问。”若水冷声道。 可是,话音落下,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若水正欲发火,却感觉自己的衣袖被轻轻一拉,转过身,只见杨氏含泪欲滴,哽咽道:“请娘娘息怒,妾身身边只得一个宫女缨红,现下她替妾身煎药去了。”说到这里,她脸上缓缓流下泪来,“被褥的事,也还请娘娘不要怪责缨红,她每次去得晚了些,便什么也领不到了。” “本宫不过少过问一句,竟然有人敢做出这种以下犯上、中饱私囊的事来。”若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本宫治理无方的错啊。” 杨茜心中一惊,惶恐道:“皇后的贤明,妾身早已心怀敬佩……” “那种虚名,本宫要了做什么?”若水微笑地打断对方的奉承,“如今你的身子不比平常,本宫进来的时候,便瞧着这地方是绝不能再住人了。可按规矩,宫里的女子要有了封号才能有正式些的宫室,我看着不如你先暂时住到贤妃的庆恩殿去,待孩子生下来了再作打算,你看如何?” 杨茜呆了半晌,良久才想要起身谢恩,可是被若水一手微微按住:“等到那个时候,你再谢本宫也不迟。” 这时,杨氏身边的宫女战战兢兢地端着药走了进来,若水抬手轻轻地接过,舀起一勺,轻轻吹了一会儿才温柔地喂到对方的口中。此时跪在旁边的缨红忍不住低声啜泣了起来。 喂完了汤药后,若水将碗放在一边,笑着拉起那个小丫鬟: “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不过倒是忠心得很,等到明日和你主子一起搬到庆恩殿后,本宫再让宫闱局分派几个小宫女给你打下手,顺便再把你提到女官的位子上吧。” 缨红像是傻住了,只知道一个劲儿地磕头谢恩,好不容易才让淡云给拉住了。 “皇后的大恩大德,妾身粉身碎骨也不知该如何回报。”杨茜恭敬地感激道。 若水轻笑道:“只要你好好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是对本宫最好的感激了。好了,天色也有些暗了,本宫也要回去了,你好好养着身子,其他的事本宫自会替你担着。” 等到窄小的屋子里又只剩下杨茜主仆的时候,缨红担忧地看着自家的主子:“娘娘,皇后不会去内宫局查个清楚吧?” 杨茜叹道:“什么是真正的贤后,我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当初我害她失了嫡皇子,可你看她竟丝毫没有迁怒的意思。放心吧,皇后她未必不知道我们的苦肉计,可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了,要是不赌上这一局,腹中的这个孩子怕是没有出生的可能了。” 缨红语带感激道:“皇后娘娘真的和庙里的菩萨一样,看上去好慈祥的样子,原先奴婢还担心着呢。” 杨茜没有再出声,长孙若水,虽然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但她却有着好似能安定整个天下的气韵,不因为权势而行利己之事,不因为尊贵而生自负之心,没有人会怀疑这是上天赐给大唐最好的皇后,也是唯一可以与李世民并肩而立的妻子。 而在另一边,若水对淡云说道:“你看,也难怪整场玄武门之变中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这样的女子永远知道在任何时候,用最好的姿态去获取她想要的东西。红颜祸水,如果是在乱世中,那些史官就会这么记载她,即使落魄到了极点,依然美得动人心魂。只可惜,后宫,不是只靠男人就能活下去的地方,如今她应该是明白了。” 淡云也不得不承认:“小姐,杨氏的确值得陛下为她留下性命,可是小姐似乎对她腹中的孩子更为在意呢。” 沉寂了一会儿,若水突然停住了脚步,声音变得有些缥缈:“淡云,那边可是武德殿?” “小姐,那边是东宫,武德殿在东宫的边上。” 若水朝着那个方向凝视了一会儿,随即吩咐道:“你先回去吧,我去那边看一看。” 淡云霎时变了脸色:“小姐,武德殿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早就荒得进不去了,还是回去吧。” “不必再说了。”若水的眼中闪过少有的冷漠,“我一会儿便回去。”说完,便独自朝东边走去。 淡云杵在原地,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转身离开,这么多年来,这是小姐第二次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只意味着这件事已经毫无回旋的余地了,上一次,还是武德四年的时候吧…… 第二十五章 忘川 武德殿,一座与东宫邻接的宫殿,只是这里总是发生一些令人不快的事情,前朝太子杨勇在这儿被废为庶人,而它的下一任主人李元吉也死于尉迟靖德的箭下,身死名败。于是,这座被视为不祥的宫殿从玄武门之变后便空关至今。 明明自己从没有去过,可若水却觉得这条路她无比的熟悉,茫茫烟雨中,一座古朴高大的殿宇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远远不及甘露殿的巍峨,可心仿佛受到召唤一样,她慢慢地收起伞,任密密的雨丝洒落在自己身上。 走上台阶,早已破损的大锁摇摇欲坠地挂在门上,若水用力推开厚重的大门,顿时一股令人窒息的霉湿味扑面而来。 脚步仿佛下意识地迈了进去,越往里面,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心,一下,又一下。 直到在一间很普通的书房模样的屋子里,若水却停住了脚步,她突然安静地盯着角落里散落的一本书,良久之后,似乎鼓起了勇气挪着步子伸手拾起它来,轻轻拂去封面上厚厚的灰尘,“诗经”两个大大的隶书体字映入眼帘,试着翻开,一张原本夹在其中的纸掉落了出来,上边是一个女子坐在树下的侧影,旁边写着一行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隐约是长孙的模样,却不是长孙的字迹。若水的心中深深抽痛了一下,指腹慢慢描摹着那字迹,记忆的阀门像是突然被打开了,仿佛只是长孙的回忆,可又宛如是自己忘却的过去。 传说,生死轮回之间,有一条河叫忘川,有一条河叫记川。喝一口忘川的水,就会忘记一切,喝一口记川的水可以记起一切,喝一口忘川的水再喝一口记川的水,忘记一切再记起。 武德四年。 那一夜,他第一次朝自己怒吼:“你不过刚生下女儿,二哥便迫不及待地把燕家的女儿娶了进来。” 那一夜,他第一次攥住自己的手:“我们一起走,一起离开这里。” 那一夜,她第一次抛开秦王妃的责任,只身站在元吉的面前,任他紧紧地抱住自己。 那一夜,她第一次笑着哭泣,然后绝望地推开那梦中才会出现的温暖。 然而,咫尺天涯,她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她。 她还是要回去面对娶了新妇却出现在自己房中的秦王。 她还是要忍受自己的丈夫酒后粗鲁的求欢。 她还是要做回那个端庄大度的秦王妃。 那一年,他们两两相望,却终成陌路。 若水低着头,似乎要看穿那熟悉的字迹,元吉,仿佛是心中失落的那一块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如今,你一定已经饮过忘川的泉水了吧,如今,你一 定又是原来那个明朗单纯的李家四郎了吧,而只留下自己还要在这里徘徊于阴阳之间,只因为命运的三生石上永远没有我们的名字。 立政殿里,李世民等到的正是这样一个面容惨白、神色凄迷的妻子。 若水仿佛失去心魂一般,没有听见广月的惊呼,没有感到皇帝的怒火,任身边的人将自己抱入盛满热水的浴桶中,慢慢地蜷起身子,好想就这样永远地睡下去,不再醒来。 李世民迅速地抱起快要将自己溺死的若水,用自己滚烫的身体贴住她,想要唤醒她的知觉。 若水不舒服地呻吟了一下,微微睁开眼,就看见一具赤裸的胸膛,和记忆中不一样的炙热,试探地伸手贴了上去,燃起了一阵焰火。 李世民再也忍不住自己奔涌而出的欲望,拉住身下的人一起陷入一片旖旎的世界当中,不再去回想妻子方才的失态。 如同抓住了最后的一根浮木,若水的身子也不再排斥,只是为了证明原来自己还是活在这个古老的年代中,为了证明自己不同于娘的死寂,为了证明自己不同于长孙,为了证明噩梦不会再重来…… 一夜缠绵,万般思绪,十年光景,亦不过是浮生一梦,从来就没有人能够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从来没有。翌日清晨。当若水睁开眼睛,看见的便是一双深邃的眼眸盯着自己,昨夜应该不是梦吧? 李世民眉眼带笑地想着昨夜妻子难得的主动,因此即使此刻看见她的神色又恢复到了往常那种平和淡然也丝毫不以为意,因为她的热情,她那不一样的风情只属于自己,也只在自己的面前展现。 两人之间似乎没有过去几个月的冷漠与隔阂一样,李世民自然明白若水那种浸透在骨子里的骄傲,先低头的那个似乎总是自己:“若水,你昨天去了武德殿?” 若水疲倦地点了点头,似乎也没有力气再摆出皇后的仪行:“二哥,如果杨氏生下的是儿子,那就过继到元吉名下吧。” 李世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世上只有他们两人有着同样的恐惧,一种生者对死者的畏惧,想到这里,他忽然失去了再追究下去的勇气。 “好,顺便再找一个也过继到大哥的名下。”似乎自从自己被李建成下毒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说起“大哥”这两个字。 良久之后,李世民低下头看着妻子蹙眉的睡颜,如果上天真有因果之说,那所有的惩罚都请落在自己的头上吧。 梦中,若水的脑海中不停地闪过一幅又一幅的画面,没有顺序,没有衔接,也没有声音,只是相同的两个人在那边反复出现着,奇怪的是自己竟然看懂了,长孙与元吉,自己与长孙,是非对错,真真 假假之间,究竟什么才是自己应该相信的? 冥冥之中,两个最无可能的人却同时看懂了对方心灵最深处的遗憾与悲痛,如同两根即使再靠近,也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再醒来的时候,看见身边已经空无人影,若水淡淡地松了一口气,否则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世民可能的追问。 “小姐。”淡云端着一碗姜汤走了进来,“昨夜淋了雨,虽然没什么大碍,还是祛下寒气吧。” 若水接了过来,一口喝了下去:“对了,淡云,上回制好的药丸你拿一颗过来。” 淡云微微愣了一下,不过很快便从内室的一层暗格中取出一个瓷瓶,递到若水手中。 若水拔开塞子,一股清香的气味沁人心脾,心中一宽,总算还是有补救的机会。 淡云看着小姐从瓶中倒出一粒,正准备服下时,心里一横,跪下道:“小姐,有一桩事奴婢不知该不该说。” “说吧。”若水奇怪道。 淡云将声音压得极低:“昨夜陛下将小姐抱起的时候,小姐的口中似乎在唤着齐王爷的名字。” 若水心中一颤,手里的药丸也滚落到了地上,她静默了一会儿:“你可听得真切?” “小姐念得是有些模糊,可是仔细听还是能分辨出来的。”淡云担忧道,“不过当时陛下很是焦急,或许没有在意。” 若水的神色微凝,半晌之后,淡道:“你把这瓶子收起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淡云面色不豫地退了出去,留着若水一人独自坐在榻边,她弯下身子,捡起那粒掉落的药丸,终究还是不能吃呢,如果他真的听到的话,一个孩子足以堵住所有可能的怀疑,可是这对孩子公平吗?不因为爱而出生的她会不会幸福呢? 从前的自己不过是替一个历史中的人活下去而已,可以现在,似乎一切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如同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回忆,难以撼动的心开始重新鲜活起来,自己究竟还该不该继续呢? 若水闭上了眼睛,一个孩子意味着更加难以摆脱的牵绊,自己将要真正开始在这个古老的年代生活下去,丈夫、孩子、兄长,还有逝去的过往,一切不再只是游戏。痛苦、欢乐、苦涩、温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将真实起来,有得到必定要先有付出,可是你的付出却不一定能获得什么,如果到头来,一切还是停止在了贞观十年,那自己的付出还有何意义可言? 可是,无论如何,命运的车轮已经无法停下了,也许从明天开始,一切将慢慢地发生改变。 三生石上,究竟是谁和谁在前世就定下了今生的盟约,死生契阔,与子相悦,然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一章 渐变 贞观六年,六月,立政殿。 回想起四年前的这个时候,李世民不由得心生畏惧,如果若水当时没有再醒过来的话,自己又该如何继续这条寂寞的帝王之路呢?想到这里,他不禁加重了手中的力气,紧紧锁住怀中的妻子。 若水本是在小憩当中,自从怀上了孩子后,她又开始变得嗜睡了起来,幸而近来也没什么大事值得自己操心,况且就连后宫的琐事也被这个抱着自己的男人一并推给了广月她们几个。她嘴角处淡淡地一笑,古时所说的相濡以沫也不过如此了吧。自己是皇后,且怀有嫡子,如今又隐约有着后宫独宠之势,若不是心中明了长孙与李世民间的疙瘩远远不止已经知道的那一些,恐怕也会沉迷在这世间无双的幸福中吧。 “若水,你说这孩子是男还是女?”见妻子微微睁开了双眸,李世民笑着问道。 若水舒服地稍稍侧了脸庞:“当然是女儿。”贞观七年,出生的应该是明达吧。 李世民好奇道:“我还以为你想要一个儿子呢。”当初那个夭折的儿子已经是自己心中永远的隐痛了。 “已经有两个儿子了,也该给瑶儿添一个妹妹了,也省得她整日里向我抱怨两个哥哥不陪她玩。”若水的脸上带着一丝宠溺的笑容。 李世民奇怪道:“她有那么多姐姐妹妹,哪里还缺得了玩伴。” “姐姐妹妹?”若水不以为然道,“在这宫里,有谁敢真正把大唐唯一的嫡公主当做姐姐妹妹?你的那些个异母皇子和公主又有哪个是真心相待的?” 李世民眼神一暗,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若水在自己面前就越发清澈起来,过去从不轻易流露的情绪也慢慢地展现在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可为什么自己的心中总是有着一些不确定的担忧,这样想着,他随意低头说道:“好了,不提那些,你说如果是女儿该取什么名字好听?” 若水轻笑了起来:“怎么二哥反倒问起我来了?除了承乾,其他孩子不都是你这个爹爹做的主?” “说得也是,只是我原先只想过男孩子的名字,你说‘达’这个字如何?”李世民微微颌首道。 若水接口道:“若是女孩就顺了瑶儿的‘明’字,叫做明达吧。” “明达,明达,倒不似一般女孩的闺名呢。” “这个名字男女皆宜,若真的是男孩子也可以用上。”若水依旧淡淡地笑着,不去改变那些该发生的将来,且走且看,且看且行,或许还会有一个不同的贞观十年呢。 只见李世民微一沉吟:“若是男孩,还是单名一个达字吧。” 若水难得起了些好奇,说来也怪,唐太宗那个多儿子,除了承乾,其余的全部都是单个名字,就连同是嫡子的李泰、李治也不例外,她仰头问道:“二哥,为何只取单名呢?我倒觉得李明达要比李达好听多了。” 李世民见着妻子微微皱起的鼻子,似乎自己 从未见过她这般可爱的模样,不由得笑道:“承乾是我们的太子,又是父皇亲自取的名字,和其他的皇子自然不同,他们是承乾的皇弟不错,可也是太子的臣子,将来也就是皇帝的臣子,我就是要于细微处便随时提醒他们尊卑二字。” “这话你可不能当着青雀的面说。”若水敛了笑意正色道,“两个儿子,无论长幼,我心里可从没有偏颇过。” 李世民点了点妻子的额头:“当然和他们不一样,不然我为何专门还替他提了个青雀的小字?更何况,其他的皇子将来都是要离开长安去各自封地的,我已经打算好让青雀也留在长安,最多出宫开个府便是了。要是将来我们再有了个儿子,也一样照比青雀,这下你可放下心来了吧。” 若水沉默了一阵,心中却总有些不好的预感,李泰,李承乾,真的应该把他们留在同一个地方吗?虽说当初在自己刻意的引导下,两人的关系已变得很是和睦,可人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悄悄地改变……谁也无法预料的改变。 “若水,怎么了?”李世民看着妻子蹙起的双眉问道。 “二哥,如果……”若水踌躇了半晌,“如果有一天,承乾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你会不会废储另立?” 李世民闻言,惊愕道:“那怎么可能?若水,不会,我不会允许有那一天发生的。” 若水撇过脸,男宠、脚疾、预意谋反,这一桩比一桩更不容人原谅:“二哥,假如真的发生了,你会怎么办?”她执意要一个答案。 李世民满眼的深思,若水究竟在惧怕些什么?想罢,他低头凝视着这张清丽的容颜:“若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们不是还有青雀可选吗?”若水静静地听完:“如果青雀也不堪储君之责呢?” “那我们就再生一个儿子吧。”李世民带着一丝玩笑的口吻说道。 “二哥难道就从未想过其他的人吗?”若水终是问出了口来,如果没有李治,而承乾与李泰又无法继任皇位,那么历史终究会走向哪里呢?长孙,嫡庶,天下,究竟孰轻孰重? 李世民突然微笑了起来,手轻轻地放在妻子还未凸起的腹部,语气轻柔却带着一丝异样道:“若水,你觉得我还想过谁呢?李恪还是李贞?那都是不可能的。” 若水无声地叹息了一下,没有说话。 “不仅仅是圣人古制的缘故。”李世民的神色有些复杂,“我也懂得‘帝王将相宁有种乎’的道理,可若水,我不希望,或者说从来也没有想过将来继承大唐基业的那个人却不是我们的孩子,你可明白?我们是夫妻也是帝后,王朝的下一任帝王自然是我们的儿子,即使真的最终惹出萧墙之祸来,我也认了,那是他们的命,也是大唐的命。” 若水一愣,缓缓将手覆在李世民的手上,这双经历过沙场、玄武门的手正牢牢地掌控着这个天下,可在长孙或是自己身上却留下了深深的 无奈:“希望是个女孩吧。”最终,她只能这么说。 “倘若真的是公主,那还得要想一个封号才是。”李世民认真地想着,“就封晋阳如何?” 若水没什么惊讶,正想接口,可心中忽然一震,晋阳,眼前宛若浮现出那一年长孙与元吉同在一地,却总是遥遥相望的情形来。 李世民看着若水渐渐苍白的面色,担忧道:“若水,是哪里不舒服吗?” 若水微微垂下眼睑,从容道:“说到晋阳,二哥可是想到了晋阳起兵的那些日子?” “是啊,我真正的第一步可算是从那里开始的,可如今想来,却又无从说起,不如就寄予在我们的女儿身上吧。” “还没有出生,你就要把她给宠坏了。”若水愉悦地笑道。都说明达是李世民最爱的女儿,此话恐怕并非虚言,只是水满则溢……她咬了咬下唇,不去想那些了,自己虽然有了长孙的一部分记忆,可仍旧不一定要顺着长孙的命运走下去呀。 “不是你说的吗?女孩子家生来就是要宠的,更何况是我们的女儿,等到再过些日子,承乾、青雀该要成家了,瑶儿也到了出嫁的时候,这个孩子来得还正是时候。”李世民的话语中带着清晰的欣慰与期待,虽然他已经有那么多个孩子了,可每次看着若水有孕的模样,都仿佛像第一次做父亲时那般欣喜。 若水轻轻一笑,抬眼时的目光已是一片清朗:“原来我们到了要做人家公婆的时候了,真的是岁月催人老啊。” 李世民带着宠溺的笑容在妻子的唇间轻啄了一下:“你这做婆婆的看上去怕是和媳妇一般年纪……” 话语未完,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世民不悦地抬起脸,视线冷冷地向外间看去:“怎么回事,不是说了谁也不许打扰吗?” “陛下,小姐,杨氏跪在殿外请见,已经有好一阵了,外边日头正盛,怕是快撑不住了。”广月小心翼翼地回道。 只听了里边沉寂了一会儿,随后传来若水清淡的声音:“她是要见我还是陛下?” 广月愣了愣,犹豫道:“应该是陛下吧。小姐自从上月起便不再插手任何事务,后宫之中自然是无人不知。” “那还来我这儿做什么?让她去甘露殿候着吧。”若水淡淡的嗓音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嘲讽。 广月回了是,可心中却颇为疑惑,这不像是小姐往日里会说的话啊,更何况陛下也没有开口。 内室里,李世民笑语:“原来若水也是有脾气的。” 若水眼神微闪:“我们都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既然现在舍不得把儿子过继到元吉的名下,当初,她就不该来向我伸手。有得到必定要有付出,我原先还以为她是个明白人呢。” 李世民听出了妻子话语间淡淡的冷意,微微摇了摇头,这骨子里的清冷怕是一辈子也去不掉了,不过只要不是对着自己,便也就无妨了。 第二章 种子 傍晚,当李世民从立政殿里走出的时候,一眼便看见杨茜单薄的身影依旧跪在殿前。他面色如常地从其身边走过,几乎不带一点停顿,只是在经过的时候不重不轻地丢下一句话:“跟朕去甘露殿。” 杨茜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抬起头,随后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追着前方那个帝王的背影,心中似乎还带着一点希冀。 甘露殿。 李世民看着跪在面前的这个女子时,心中百味掺杂,知道自己对她不是没有动过情,如同自己后宫中无数的女人一样,也知道她们想要什么,可是时至今日,一切已成定局,沉寂多年的心在一夕之间似乎死灰复燃,他已经无法再给其他人任何的承诺,当然也包括杨茜。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朕已经下旨着礼部办这件事了。如今即使你找皇后也是没有用的。”李世民平静地开口。 杨茜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后唇边出现了一丝冷笑,她决然地抬头:“没有用?陛下,难道这不是皇后对我的报复吗?” 李世民语带悯意:“你值得皇后那么对待吗?知道过继给李建成的那个是谁吗?” 杨茜低下头:“臣妾不知。” “是杨贤妃的三子李福。这么说,你还认为过继之事是皇后的蓄意报复吗?”李世民的神色间透着一丝不忍,但更多的还是冷决。 “贤妃之子?”杨茜喃喃地重复了一声,“陛下舍得?” 李世民站起身,走到杨茜的面前,抬起她惨白的脸:“茜儿,朕是皇帝,为了大唐社稷没有什么是舍不得的。” 杨茜的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难道也包括皇后吗?” 李世民突然笑了出来,话语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缓缓道:“你还不懂吗?这个天下原本就是朕和皇后共有的……” “臣妾明白了。”杨茜面色怆然地打断了皇帝的话语,慢慢退去了笑意,“请容臣妾告退。” 李世民看着她几乎是失态地跑出了内室,却不曾阻拦,只稍稍提高了声音向门外吩咐道:“郑吉,去贤妃那儿说一声,朕一会儿要过去。” 这时的庆恩殿却是一片惨淡的光景,尽管此间的主人是后宫中仅次于皇后与贵妃的贤妃,可前朝公主的忌讳却始终深深笼罩在杨蕊的身上。 她自知没有皇后的高贵,也没有韦贵妃或是燕妃的手腕与聪慧,她有的不过是弱不禁风的容貌与皇帝所喜爱的那份宛如菟丝般的娇柔。从隋朝的后宫到如今大唐的后宫,从一个不得宠的公主到今天正一品的贤妃,她的人生实际上就只有两个部分,遇见李世民之前与之后 。可现在,丈夫却告诉她要将自己的儿子过继在一个死去的废太子的名下,此刻的杨蕊从未有过地明白了一点,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源于这个世间最尊贵的男人,而他却随时可以收回,包括儿子。 想到这里,她的嘴边不由得露出嘲讽的笑容来,多么相似的情形,武德年间,太上皇将李泰过继在了早逝的李玄霸的名下,陛下虽不情愿却无可奈何,以至于当他甫一登基,立刻将此事抹得一干二净。同样是皇子,只不过皇后的儿子便是天之骄子,而自己的…… 凭什么?自己的恪儿、愔儿、福儿一辈子要活在别人的下面,明明他们才有着天下最尊贵的血脉,凭什么自己连儿子都无法留住? 那张平日里柔美的脸庞在转瞬之间被扭曲了,指甲深深陷入了手掌中,而杨蕊却还不自知,直到身边宫女的惊呼唤醒了她,她呆呆地看着掌心中渗出的血珠,嘴边忽然笑道:“有什么事吗?” 那宫女看着自家娘娘的笑容,不知怎的,一股寒气从心底里冒了出来,只好低头道:“是,方才郑总管来传旨,陛下随后便到。” 杨蕊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也没有说话。 “娘娘,您不高兴吗?陛下好久没来了呢。” “高兴?”杨蕊敛眸淡语,“有什么可高兴的呢?”自己不算聪明,可也不笨,更何况自幼在宫廷中长大,见惯了帝王的无情与失宠的悲戚,此刻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然也清楚得很。 所以当李世民踏入庆恩殿时,看见的便是一张强颜欢笑的素颜,比起平日来,更让人我见犹怜。 李世民轻叹了一声,伸手便扶起她:“蕊儿可还在埋怨朕?” 杨蕊语中带泣道:“臣妾不敢,只是臣妾实在舍不得福儿,他不过才几个月大啊。” “不用担心。”李世民握着杨蕊的手说,“那边的人事朕已经都安排妥当了,乳母、丫鬟、宫人,都和皇子一样,何况你还有恪儿和愔儿在身边呢。” 杨蕊低垂的脸庞上掠过一丝阴狠,可抬起头来的时候又已经是一脸柔顺的模样了:“是,臣妾明白陛下的用心。”李世民满意地笑道:“上次江南进贡的几匹丝绸还没拆封呢,朕过会儿就派人都给你送来吧。” 杨蕊看似恭顺地回道:“多谢陛下,可还是先送去皇后那边吧。” 李世民摆了摆手:“她素来不喜那些东西,还是都赏给蕊儿吧。” “是。”杨蕊微微转过脸,轻声道,“陛下,天色已晚……” 李世民看了眼面前这个貌比西子的佳人半晌,终于还是温和道:“福儿在你身边也待不了几日 了,这些日子,你还是好好陪着他吧。”说完,径直便离开了庆恩殿。 杨蕊跪送着帝王离去,长长的宫袖掩盖住了她紧握的双手。 “茹儿,去把杨氏叫来。”她一向柔弱的嗓音突然显得异常尖锐。 身边的宫女微微战栗了一下,连忙跑了出去,只留下贤妃颓然瘫坐在地上的身影。 一炷香的时间,杨茜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子,突然沉默地笑了,多熟悉的场景,不过从燕贤妃换成了杨贤妃罢了。 杨蕊细细地看了杨氏一会儿,刚要开口说话,突然,只听见宫女在门外急促道:“娘娘,皇后娘娘的懿旨到了,宣杨氏到外殿接旨。” 两人的目光一交错,似乎都明白了什么。杨茜轻笑着起身:“贤妃娘娘可愿与妾身一同前去?” 杨蕊依旧面带笑容:“既然是皇后给你的懿旨,我就不便去了,等接完了旨,你再来陪我喝完这杯茶吧。” 庆恩殿,外殿。 杨茜跪在地上,惊异地抬起头,耳边而回想着刚刚由皇后的贴身女官宣读的旨意:“……封杨氏为正一品淑妃,赐住永宁殿。” 淡云将懿旨双手递送到了杨茜手中,恭声道:“淑妃娘娘,册封的仪式还要等到下月,不过还是先请娘娘移步永宁殿吧。” 杨茜不解道:“要立刻吗?可总还有东西要收拾吧。” 淡云微微一笑:“请娘娘宽心,方才奴婢已经派人同缨红一起收拾了,永宁宫那边也已经安排妥当,十四皇子现下应该在那边等着娘娘了。” 杨茜心底闪过一丝骇意,随即恍然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烦请姑娘带路吧。” 亥时,立政殿侧殿。 “怎么样?赶上了吗?” “方才,淡云传来消息,已经把杨氏带到永宁殿了。” “还算及时,那两人若是凑在一起,说不准会折腾些什么出来,你可不能大意。” “若水有夫人在呢,何况现在我有孕在身,实在不耐烦那些。” “还是让人盯着些,我看着杨蕊长大,她看似温顺,可内里究竟怎样谁也说不清。和那杨氏一样,若只空有一副好皮囊,又怎么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是,但愿她们还继续是聪明人吧。” 从萧夫人那边回来,若水随口向广月问道:“今夜陛下该召了贤妃侍寝吧?” 广月摇了摇头:“陛下半个时辰前就已经来小姐这儿了,知道小姐在萧夫人处,还不许我们通报。” 若水嘴角微微一抿,脚下的步子却微微加快了些,谁说不是一个新的开始呢? 第三章 温情 初夏的夜晚并不闷热,反而有几分凉爽的气息透了进来。当若水心情不错地看见李世民斜躺在床榻上的模样时,依然微微一怔,一个在生命的前十数年中习惯了戎马生涯的皇帝现在正安静地捧着一册书卷翻看,却显得意外的协调,若说有的人从出生开始便注定会有一个立于万人之上的将来的话,他毫无疑问便是个中翘楚。 “若水。”李世民抬起头只撞见妻子怔怔的眼神,便出声唤道。 若水回了回神,自己竟然看一个男人看呆了:“嗯,二哥,我怎么今日才发现原来你也生得那么好看?” 李世民一时有些尴尬,从小到大似乎只有娘这么说过自己吧,他不由得笑着从床榻上起身,拥住若水:“实在该罚,我们二十年的夫妻,你原先倒是看谁去了?” 话音刚落,两人都是一愣,明明只是玩笑之语,可都不由自主地将心思转到了那一夜里…… 若水故意带着些嗔怪的口吻掩饰道:“应该说是二哥给谁看去了。” “呵呵。”李世民手间微微使力将妻子抱到了榻上,“今天可有什么不适?”边说着话,他边将手掌贴在若水的腹间。 若水自方才起便有些感动,此刻更是带着些玩笑的口吻道:“二哥今夜怎么没歇在贤妃那儿?不,按理该是贤妃被召去甘露殿才是。” “你啊。”李世民无奈地一笑,作为帝王又熟读前朝史籍,他自然知道后宫独宠是大忌,可每当自己点召了其他嫔妃侍寝后,若水那种云淡风轻的态度却总会让他恼怒一阵子,而之后面对自己的触碰,她眼中那丝于不经意间闪过的防备与疏离更是让自己懊悔。罢了,既然独宠的是皇后,尤其是比自己更加理智的妻子,那也就认了吧。 “朕思前想后,还是杨蕊的儿子最为适合些,毕竟是过继给大哥,母妃的地位不能太低。再过些日子,朕还想着要恢复大哥的太子名号,这样也算是对得起福儿了。”李世民理所应当地说道。 若水摇了摇头,真不知道那么多女人死心塌地地爱上这个男人什么了,不过细细想想,外貌、财富、权势,李世民还真的是什么都不缺了,“贤妃没说什么吗?”她随口一问,虽说心知这男人或许并不在意这种细节。 李世民却神色微变道:“我担心的正是这个,若是杨蕊像茜儿那样和朕闹上一闹也就罢了,可她除了有些伤感竟然没有别的反应,若水,有异则生变,庆恩殿那儿怕是不比过去了。” 若水稍稍有些讶异:“二哥,我还以为人家贤妃一落泪,你就什么都忘了呢。” 李世民一时间哭笑不得:“你当夫君是昏君吗?美人落泪,我还少看了去了?” “真的最是无情帝王家啊。”若水微笑着说道,“贤妃那儿若是生变也算是意料之中,若是谁把我的孩子给夺走了,说不准我会做得比谁都过呢。” “傻娘子,试问天下有谁敢这么做?”李世民亲昵地点了点妻子的鼻尖。 说了一阵子的话,若水觉得自己渐渐有了些睡意,便顺倚着李世民的胸膛侧躺了下去,说实话,腹中的孩子一直很乖,连带着自己在夜间一直睡得很香,嗯,还有要承认,这个身边的男人也多少有些安眠的作用吧。 如同往常一样,当李世民安心地看着妻子睡熟的脸庞后,那枕边的书卷还要看上一个时辰左右。而今夜,当他准备要吹灭烛火的时候,妻子带着惧意的惊叫声同样也吓到了皇帝自己。 顾不上门外的宫女们焦急的询问,李世民将似乎被噩梦骇到的若水抱在怀中,轻拍着她的背部,当手触到衣间的湿冷时,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自从若水怀孕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呢。 过了一会儿,若水终于慢慢睁开了眼,可眼中的惶然却并没有退去。 “若水,是梦到什么了吗?”李世民温柔地问道。 若水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贴着丈夫的身子,摇了摇头。 李世民怜惜道:“那先换了汗湿的衣服,再睡一会儿吧,离天亮还早着呢。” “好。”若水无力地应了一声,任丈夫替自己换了里衣,重新合上了双眼。 好久的一阵沉寂后,当李世民以为妻子已经睡着时,突然听见若水如同耳语般地轻声道:“二哥,你应允我一桩事好吗?” 李世民眉间没有来由地一跳,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个血腥绝望的一天,可话语间仍带着十分的耐心与宽慰:“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若水淡淡地一笑,却依然闭着眼:“要是我腹中是个男孩,就让他随我姓长孙吧。”话虽然说出了口,可若水却没有一分的把握,要让一个王朝的皇子随母姓,更何况又是皇后所出的嫡皇子,这在哪一个朝代都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吧,可刚刚梦境中那宛如真实的情景却让自己不得不将这话说出口来。 “朕答应。”李世民甚至没有考虑太久便平静地这样回答妻子,仿佛她刚刚提出的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一样,看着若水毫无掩饰的诧异,他笑着补充道,“不用担心那些朝臣们会怎么说,只当是朕的坚持就行了。” 转瞬之间,当李世民看见妻子展开的笑颜时,顿时呆愣住了。第二次,这是自己第二次看见若水的脸上露出这般纯真无伪的笑容。上一次还是明瑶刚出生后不久,自己难得闲下工夫在房中抱着女儿逗弄,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便看见妻子倚靠在门口笑着看着她们,带着温情和一丝说不清的缠绵。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发现自己总是在不自觉地寻找着若水的身影与那宛若昙花一现的倾城之美。 看着李世民难得的怔愣的模样,若水的笑中也带了几分满足和蜜意,放下了压在自己心中的犹疑与恐惧,她慢慢地又重新睡去,噩梦似乎也在渐渐地远去。 翌日午时,当广月在侍候若水梳洗的时候,担忧地询问起昨夜的事情。 若水释然一笑道:“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被梦给吓着了。” 广月见小姐似乎不想多说,也就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忽然,她一下子想起什么说道:“小姐,方才杨淑妃来请见谢恩,不过被明霞拦在了外头。” 若水失笑道:“明霞那个性子,幸好跟在我身边,否则不知道要闯出多少祸来。不过这回她倒是做对了,我既然谁也不见,也就不能为了杨氏一个人破例。”“咦?”广月稍有些疑惑道,“我本还以为小姐很看重她呢,所以让她补了淑妃的空缺,原本照她那个来历,封婕妤就已经是过了。” “不是我看重她,后宫三千妃嫔,在我看来也没什么不同。”若水淡笑道,“不过,这宫里头倒是有不少人都挺看重她,先是燕妃,这会儿又是杨妃,保不准将来又冒出来个什么妃。她们能给予杨氏的不过是一句将来的承诺,那我现在就干脆直接给了她,省得有些人成日里总惦记着。” “还是那句话,小姐总是过于宽厚了。”广月替若水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不由得感叹道。 若水轻笑着摇头:“不是我太宽厚,只是水至清则无鱼,我所希望的后宫清明也不是完全没有瑕疵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欲,何况是后宫呢?只要她们的所为在我所能接受的底线之上,我愿意做一个宽厚的皇后,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小姐的底线只怕就是长孙家和太子,四皇子和长乐公主了吧。”明霞端着本该是早膳的粥点走了过来。 若水的神色微微一凝:“长孙家和孩子们是一桩,不过这江山社稷便是另一桩了。” “小姐,您不是向来说后宫不得干政的吗?”明霞不解地问道。 若水的嘴角微扬,站起身来:“你们觉得,我和后宫中其余嫔妃的区别是什么?” “皇后是后宫之主,地位当然最为尊贵。”明霞跟在若水后边坦率道。 “就在外边用膳吧。”若水走到外间,坐在席间,方才又开口道,“广月,你说呢?” 广月细想了一下:“这之间的区别,我不好说。但我倒是清楚小姐不但和后宫其他妃子是不一样的,甚至比起前朝历代的皇后也大不相似。” 明霞颇有些骄傲地说道:“那当然,有哪个能比起上我们家小姐的贤惠?” 话音刚落,若水刚进嘴的一口粥差点笑喷了出来:“明霞,你还真是卖瓜自夸啊。” “小姐。”明霞微微红了脸。 若水不禁莞尔一笑,随后便放下筷子,抬眼道:“皇后二字,顾名思义便是皇帝背后的那个独一无二的妻子。可在我看来,皇后却并非是依附在皇帝身后的女人,她应该更是皇帝的依靠,正如同后宫不该是前朝的隐患,而应该是庙堂的支撑一般。” 话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看着门口晃动的帘子继续道:“后宫是我的责任,却绝不是我安生立命之所,既然同皇帝一起站在天下的最高处,那社稷安危便是身为皇后最该关心的另一桩事。” “可小姐也并没有怎么过问朝堂上的事情啊。”明霞依旧困惑道。 若水笑了笑:“不可多管,也不可不管,这才正是我所期望的呀。但这种机缘同样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而陛下是明君,又幸而我们是少年结发,多少的过往纠结在一起,能走到今日这般局面也算是不错了。天下人都说我是贤后,实际我也不过就是在一切可允许的条件下做了我该做的事情而已。不过有一点,你们倒是可先记着,即使离了皇帝,即使我不再是皇后,但我还是我,这便是最大的不同了。” 主仆间一时无语了许久,不知怎么,非但是广月,就连性子最为大意的明霞也在若水方才的话中听出些不祥的意味来。 待若水用完了早膳,便不意外地看见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又掀了帘子走了进来,不过这会儿后边还跟着个上官平。她蹙着眉,当着众人的面却不好发作,心中明了昨夜的事情把李世民也吓得不轻。 上官平仔细地替皇后诊了脉象,如今这皇后腹中的嫡子已经成了悬在所有人头上的双刃剑,就唯恐同上回一样有所闪失。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上官平终于松了一口气,恭敬地回道:“请陛下和皇后宽心,皇后的脉象安稳无恙,不如臣开一帖安神助眠的方子来如何?” 李世民装作看不见妻子皱得更紧的眉头,快语道:“好,就这么办,你先下去开药吧。” 等众人都退下了,若水忍不住嘀咕道:“原本就没有什么大碍,做什么还要吃那么苦的药?” 李世民轻声哄着妻子:“你昨日可真把我给吓住了,还是听御医的话,吃上几帖安安心也好。” 若水眼见既然已无圜旋的余地,便只好点头同意,随即便又转身问道:“对了,二哥,近来怎么我都见不着承乾、青雀还有瑶儿他们的人影呢?总不会他们比你这个当皇帝的爹还要忙吧。” 李世民的脸色瞬时间便阴了下来,不过看着妻子关切的眼神,他还是缓下语气道:“青雀、瑶儿也就罢了,最近连我也不大常见。就是承乾那个不肖子,我让他准备挑选太子妃的事儿,他竟然对我说,要找个和娘一模一样的来他才肯大婚,所以我干脆罚他不许上你这儿,除非他先把太子妃的人选给定下来了。” “所以,你们父子就这么僵着了?”若水笑得很愉悦。 李世民没好气地回道:“难不成让我先向那臭小子低头,还‘一模一样’,真是白日里梦做多了。” 若水笑得更加灿烂:“可二哥我倒是很想念儿子呢。” 李世民脸色一僵,勉强道:“他最近的课业也很重,过些日里再说吧。” “好啊。”出人意料地,若水很是爽快地答应了,手搭在丈夫的臂弯上,“再过些日子,我们一块儿给承乾选个媳妇好了,指不定,没过多久他就把我这个娘给抛在脑后了。” 李世民心中疙瘩了一下,往常来说,孩子可是若水的命根,连自己都碰不得的,今天她笑得未免也太开心了些吧。 若水见李世民一脸的狐疑,笑着伸手想要揉平他眉间的紧皱,她自然知道丈夫在怀疑些什么,可既然自己有十足的把握与决心做一件事,也就不怕他有所防备了。 第四章 出宫 几日平静的日子过后,李世民见妻子与儿子并无什么特别的异状,便也放下了心中的疑虑。而从夏至到芒种,正是农忙时分,李世民自即位以来就对农事民生极为关注,甚至为了农忙将承乾行冠礼的时间延后,也因此无暇整日里地盯着若水的一举一动。 殊不知,这正给了若水一个难得的机会。 这天临上朝前,皇帝接到了太子身体不适的消息,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随即一想起方才妻子那张纯净的睡颜也就挥去了那丝异样的思绪,反正若水每日里不睡到午时是绝不肯起的。 不料,今日的朝事特别的繁杂,临下了朝,还是有诸多事物未曾商讨个头绪出来,于是,皇帝又召了魏征、马周在两仪殿议政。午膳的时候,从立政殿那边传来的消息说皇后正与长乐公主一起闲坐在庭院中,李世民于是终于放下心来。 而事实上,这时的立政殿却有长乐公主一个人而已,明瑶稍稍有些不耐烦地坐在池水边,见周围只有广月姑姑一人,于是干脆脱了鞋袜,将双足浸在了沁凉的水中。 广月在一边无奈地摇了摇头,心知这时的公主压根就劝不得,被小姐动之以情给留在这儿装装样子的小公主此刻怕是十分的不愿意吧。 与那边妹妹的恶劣心情截然相反,这边的承乾神色飞扬,即使穿的是最普通的青色衣裳,却依然无法掩盖住他身上透出的那种清朗尊贵的气息。而此刻他与母亲坐着的马车正行驶在长安的朱雀大街上。 长安城中的街道,南北方向有十一条,东西方向有十四条,纵横交错如棋盘。其中,朱雀大街从外郭城南面的明德门起,北通皇城的朱雀门,直达宫城的承天门,这条大街纵贯全城南北,把长安城分为东西对称的两部分。而朱雀大街位于皇城的那一段,因为两旁槐树成荫,百官署衙也大多分布在这里,所以也被称为“天街”或“槐衙”。 若水颇为好奇地向外边张望着:“承乾,这边好像人不多啊。” 承乾嘴角噙着笑,回道:“娘,长安最热闹的地方是在东西两市,那边才是商贾小贩们做生意的地方,像大衣行、鞦辔行、秤行、绢行,都很有名气呢。” “那我们……”若水的话还没说话,便即刻被儿子给打断了。 “娘,你现在这个身子可是哪儿也别想去的,要是有了什么闪失,爹非揭了我的皮不可。”承乾语气坚定道。 若水讪讪地一笑,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父子,算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想到这里,她忽然微微有些幸灾乐祸道:“承乾,你可没忘了我们今天出来是做什么的吧?” 承乾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好久才不情愿地说道:“知道,去亲眼看看那些候选的太子妃。” 若水得意地笑道:“其实也不是很多嘛,房玄龄家的,还有尉迟家的,他们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长辈了。不过是去做趟客而已,你担心什么?” 承乾干脆扭过头去不做声,若水忍不住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他已经是大人了吧,可有的时候还是和孩提的时候没什么两样。自己又不好和儿子明说,放心,离你大婚的日子还远着呢,而且你家媳妇的曾祖父和你爹还有一段陈年的旧怨。 等到若水无趣地又将视线转到了窗外,承乾才不做声地侧过脸,看着娘亲不由得心中暗叹,从前就听淡云姑姑说过娘亲是老天眷顾的人,如今看来真的不得不相信,一身淡紫色的裙装衬得娘的脸庞更加脱俗温润,丝毫不见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其实自己心中明白今天娘亲不过是借着自己的由头想出宫罢了,可是只要看着娘欢喜的神情,一切也就甘之如饴了。 想起爹前几日的冷怒,他不禁低声一哼,听皇祖父说,当年爹自己对祖母也黏得很呢。 车马先是停在了房家的大门外,承乾先下了车,遣了一个侍从去敲门,自己则跟在后边。 很快,边上的一扇小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厮探出头来,说道:“我们老爷不在,你们回去吧。” 承乾脸色微微一沉,方才自己已经接到回报说房玄龄回府了,这才算准了时间过来。“叫你们老爷出来,就说高明来访。”他的语气间不经意地带上了命令的口吻。 那小厮毕竟是相府中一手调教出来的,被对方的气势一震,立刻回主屋去禀报了。 没过多久,房家的大门被慢慢地被推了开来,房玄龄还未来得及换下朝服便领着下人跪在门口恭迎太子殿下。 承乾没顾着理会他们,径直走回到车边将娘亲从车里小心翼翼地扶了下来。 房玄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被太子搀扶着的女子不正是本该在后宫的皇后娘娘吗?再一想到如今皇后正身怀六甲,那要是有了什么闪失,自己……思绪至此,他不禁冷汗直流。 若水语气温和地叫了起,心中暗自揣测,这房玄龄因为上回郑女的事怕是对自己要避之不及了,不过……自己对他的妻子真的很是好奇呢,一个宁可饮毒也不愿接纳新人的女子,该有着何等的勇气与坚持?再想想那句“宁妒而死”,最后惹得李世民竟说:“我尚畏见,何况于玄龄。”若水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欣赏的笑容。 房玄龄一边谨慎地跟在皇后与太子的身后,另一边暗示着下人去让家眷们候在主屋的外边,预备着皇后可能的召见。 果然,当皇后坐定在主屋的上席后,开口便问:“怎么不见房大人的妻儿?” 房玄龄躬身回道:“回皇后,下臣的贱内与小儿正在外候着。” 若水微微一摆手,笑道:“房大人太过拘谨了,快让他们进来吧。”说完,她朝儿子那边有意地看了一眼,又跟了一句话说:“本宫曾听闻房大人的千金聪慧谦雅,不知今日可否一见?” 皇后的话语越是平和委婉,房玄龄的心中便越是不安,自从去年开始,他便觉得陛下与皇后间透着一种旁人无法看清的迷雾,而皇后似乎也不单单是贤惠大度这四个字可以概括的了。不过,今日皇后领着太子亲自上门,为的应该就是太子妃的事了吧。这样想着,他反而轻松了一些,于是一边回复着皇后的问话,一边让下人将女儿也唤来。 与此同时,房氏和房玄龄的两个儿子也走进来一同行跪拜之礼。 房夫人虽然意外皇后的突然来临,不过她的内心倒很是惊喜,上一次见到皇后还是贞观元年的时候吧。当时陛下执意要赐玄龄美人,被自己断然拒绝后还试着让皇后来劝说自己。谁知,皇后只问了自己一句:“若宁不妒而生,宁妒乃死?”而当自己坚定地回了“宁妒而死”之后,她便笑着说:“娶妻如此,实乃房大人之幸也。” 随后的事情恐怕已是全长安无人不知了,陛下向自己问了同一句话,再以醋相试,终是放过了他们夫妻二人。回家之后,丈夫在听自己仔细说了前后的经过之后,对自己感叹道:“真是多亏了皇后之庇佑啊。”那次的经历是房夫人终生难忘的,如今数年之后再一次见到皇后,依然是清澈如水的气韵,只是举手抬足间流露出的圣洁与尊贵让人无法忘记她母仪天下的身份。 若水静静地打量了房氏一会儿,这个女子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种坚忍的气质,反而周身透着柔和与沉静,只是左眼上一道深深的疤痕破坏了整张脸的和谐之美,不过倒也称不上丑陋,不知那又是一段怎样的故事呢。她面色如常地与房夫人攀谈了几句,直到房家唯一的女儿也走了进来朝自己请安。 与父母不同,这是房子衾第一次见到皇后与太子,除了有些紧张与不安外,她的心中更多的是好奇与兴奋。 若水面色温柔地拉过房子衾的手,说道:“房姑娘长得真是好看,不如就给了我们家做媳妇吧。” 房玄龄一听,连忙跪下,直呼不敢。其实心中也颇为不愿,在朝为官这么多年,几经起伏的他怎么不明白皇族之间的错综复杂,更何况是太子,说不准将来自己女儿要面对的就是严酷的后宫争宠。 若水自然听出了房玄龄的爱女之心,也不勉强,依然笑道:“这么漂亮的女孩配上承乾也确实不值,方才的话就当本宫没有说过吧。”毕竟刚刚也不过是自己的试探罢了,可惜儿子竟然完全不为所动,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承乾暗暗叹了口气,早就看出娘亲笑中有异,可自己这时又偏偏什么也说不得,毕竟难不保明天就传到了父亲的耳中,接着便是一张圣旨就堵得自己没有后路可言。 这时,房子衾不由得稍稍地抬起头,恰好与太子的眼神交错而过。直到几年之后,当她已是韩王正妃之时,却依然忘不了那清雅悠然的人影在朝皇后看去的时候,那眉眼之间含笑无奈的温柔。 当若水与儿子又重新回到马车中后,她闲闲地开口说道:“承乾,这会儿怕是你爹已经把立政殿闹得鸡犬不宁了,不过既然已经出来了,那我们再顺便去另一处人家吧。” 承乾头疼地看着娘亲,开口求 饶:“娘,今天你也累了好一阵了,还是趁早回去休息吧。” “你以为我还准备去哪儿?”若水明知故问地笑道,“别担心,娘不过是想去你舅舅家讨杯水喝,怎么这也不行?” 承乾一时语塞,只好苦笑道:“也好,过会儿舅舅一定会亲自把娘送回宫里去。” 若水轻笑着不语,只凉凉地瞥了儿子一眼,便又将视线移到了外边的街道旁,却只见眼前的道路越来越狭窄,堂堂天子国舅,即使不在相位也是皇帝的宠臣,这长孙无忌的府第倒并没有建在长安最显赫的地方。若水有些好奇地揣测着,若是只看长孙无忌在贞观前十年的谦逊无为,恐怕谁也无法将他与贞观十年后的那个手握大权之人联系在一块儿吧。贞观十年,长孙的离去究竟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恐怕已经无法估量了。 与前去房家时不同,若水让承乾将车停在了长孙府的边门,随后母子二人便先后下了车。就如同那时接近武德殿一样,若水心中的那种奇怪的熟悉感又浮现了出来,也许是过去长孙也来过兄长家的缘故吧。 挥去脑海中的一丝异样,若水敲了敲那扇不大的木门,来应门的是一个已经头发斑白的老仆,隐约有些熟悉的面孔,还没等若水犹豫地准备开口,那老仆已经激动地叫道:“小姐!小姐你怎么来了?” “福伯,真的是好久没见了。”承乾显然也很是意外和惊喜,“对了,舅舅在吗?” “在,少爷正在书房见客呢。”福伯很是感慨地看着承乾,“小少爷也长这么大了。” 若水心中微微震动,但脸上却没有显露半分不解与讶异,看来这福伯应该是长孙家的老人了,不然也没可能这么称呼自己和承乾,顺着心中那份陌生的感动,她自然地俏笑道:“承乾是大了,不过福伯的身子还是一样硬朗呢。” 福伯怔忡着看着若水的笑颜,自从将军去世后,自己就再也没见过小姐这般开朗的神情呢,看来少爷说得不错,现在陛下和小姐相处得很好啊。夫人若是在天有灵,总算也能欣慰了,想到这里他不禁眼中一热,赶忙道:“小姐和小少爷快进屋吧,瞧我的记性,少爷才说过小姐又有了身子,可禁不得久站。” 若水面带笑意,和承乾一同走在长孙家的小径上,突然听见承乾问道:“福伯,舅舅在见谁呢?” 只见福伯的身子忽然一颤,脚下的步子也是一滞,过了一会儿才侧过身来,低头道:“也就是少爷过去的一个朋友,前阵的时候一家子都搬到了长安,所以特地上门来和少爷叙叙旧。” “哥哥的朋友?”若水凝视了福伯一会儿,淡笑道,“我认识吗?叫什么名字?” 福伯只觉得自己的额头冒出了一层细汗:“不过是一般的朋友,小姐怎么会认识?就是老奴也从没见过。” 若水侧过脸,看了看同样疑惑的儿子一眼,笑了笑,便不再说话。 “小姐不如先在前面的屋子里休息一会儿,等老奴去书房给少爷通报一声。” “不用了,福伯。”若水摆了摆手,“不如我和你一同去书房,顺便也看看哥哥的那个朋友好了。” 福伯刚刚放下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口,他不由得结结巴巴地说:“小姐……少爷应该就要送客了,您就不必过去了。” 若水秀气的双眉一皱:“怎么,这个客人连我也见不得吗?” “当然不是……”福伯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若水坚决的话语打断了:“既然不是,那福伯,我们这就去书房吧。” 福伯心中暗自叫苦,小姐什么时候不来,偏偏撞上…… 若水缓缓地跟在福伯的后边,此刻,她也无法向儿子解释心中的那直觉般的坚持,只能一步一步地靠近某个未知的终点,那个普通的,却让福伯和哥哥都异常在意的朋友究竟是…… 三个人走过了一座假山和池塘,远远地,若水看见两个人正从屋里走了出来,又往前走了几步,眼见人影渐渐清晰了起来,可她忽然停住了脚步,双目不由自主地盯着走在右边的那个男子,不知过了多久,似乎那人也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转身朝自己这边看来,可又立刻大步向前走去。 尽管只不过是一瞬的时间,若水却宛若清晰地看见了那双清润的眸子,可又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无法看清。他是谁?他又和长孙家有着怎样的渊源?秘密,来自长孙的过往,就像一道永远无法填满的深渠,将若水带入了新的迷茫当中。 第五章 儿女 “不知道?”李世民立在屋子中央,问话的口气极淡极轻,却丝毫无法掩饰那漠然的面色下沉沉的怒气。 在君王面前跪成一排的宫人们无一不低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心中指望着皇后快些回来,或是在一旁的公主别再那么悠闲地喝着冰镇的绿豆汤,好歹说上些什么。 明瑶坐在一边,眼神往边上微微飘过,看着爹爹近来难得的怒火,颇有些幸灾乐祸地心中暗想:“一会儿,爹自然不会拿有了身子的娘如何,那承乾哥哥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了,谁让娘和哥哥把自己当做障眼法,不带我一起出去。” “明瑶,你娘和大哥去哪儿了,你真的不知道?”李世民眼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转过身又朝向女儿道。 明瑶忍住撇嘴的冲动,无辜地睁大了眼睛:“爹,我真的不知道啊。” 李世民看出明瑶的眉眼间那淡淡的得意,却只好无奈摇头,真是不知道女儿究竟是随了谁的性子,相貌生得和若水一般端秀清丽,可眼波流转间却是一股淡淡的灵慧,而非妻子那般凝淡从容、波澜不惊。 可李世民不知道的是当若水还未曾经历丧父离家的悲剧时,比之明瑶更要娇俏三分,这世上又有谁生来便能做到如无心之竹那般,无心则无伤,无伤则不倒。 就在父女俩人僵持着的当口,殿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连同跪着的宫人们都带着希冀的目光向外望去,可进来的那人并非是若水,而是四皇子李泰。 李世民失望地背过身子,坐在软榻上,一语不发。 李泰莫名地将目光投向妹妹,只见明瑶扬起嘴角道:“青雀哥哥也来啦,说起来我们一家人也好久没在一块儿过了呢。” “娘和大哥呢?”李泰轻声问道。 明瑶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随即指着面前的甜汤说:“哥,要不要来一碗?” 李泰愣然地看着妹妹和父亲各坐一端,一个神色闲适,另一个却龙颜薄怒,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保持沉默,跪坐到明瑶身边。 “今晚有人要惨了。”刚刚坐下,只听见妹妹微若蚊蚋在自己耳边低声道。 李泰手心微湿,同样低声回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明瑶晃动着手中的银勺,明眸微眯,无言地轻笑。 终于,当李泰跪坐的双腿微微有些发麻,眼皮也在上下打架的时候,“咦,这都是在干什么呢?”母亲清澄的声音将他一下子唤醒了过来。 “娘,大哥。”明瑶同李泰异口同声地唤道。 若水心知肚明地看了另一边丈夫依旧沉默的背影,转过脸来对着下人们微微一抬手:“你们都先退下吧。” 众人如获大释般地拖着早已僵硬的双脚步履蹒跚地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留下这天下最尊贵的一家人各峙一角。 “承乾,跪下。”李世民站起身来,眼中闪过一瞬的凛冽,慢慢踱步到长子的身旁,怒斥道:“身为太子,私自出宫,究竟是谁给你立的规矩?” 承乾跪在冷硬的地上,低着头,平静道:“是儿臣的错,儿臣甘愿受罚。” 李世民的心中微微震动,儿臣?已经有多久了,只要是私下的地方,便没有在承乾的嘴里听见这两个字了。他一字一句挤出话来:“好,好,既然如此,现在开始就给朕去两仪殿的幽室里待着去。” “爹,大哥虽然有错,可既然已经诚心悔改,请爹爹饶过大哥这一次吧。” 李泰见娘沉默地立在一边,连忙一同跪在承乾身边。 李世民的眼中瞳孔微缩,指着承乾冷然道:“你大哥这是自己在逼着朕拿君王之威来对付他呢。” “爹爹,大哥固然有错,可毕竟也是事出有因。”明瑶走到若水的身边,出声道,“娘亲不是最清楚了嘛。” 若水有如古井无波般的双眸倏地掠过一丝戏谑,径直走到李世民的身边,“你们父子的大戏终于唱完了?”她拉过丈夫的手,淡语道:“你们不累,我可看着都累了。” 静默了半晌,丈夫和儿女皆目瞪口呆地看着若水,转而却又面色各异起来,李世民的愤然,李泰的奇异,明瑶更是忍不住笑蹲在地上,只有承乾依然低着头,嘴角也流露出一丝笑意。 “还都跪着做什么?”若水朝着两个儿子说道。随即抬头注视着丈夫道,“还不是为了看看我们将来的儿媳妇,在外边走了大半天……”话还没完,李世民都来不及敛了面上的冷怒,扶着妻子坐下,急忙问道:“是身上哪儿不舒服吗?” 若水心中一紧,嘴角却抿出一丝微笑来:“二哥可还怪我?” “我哪有怪过你。”李世民有些便扭地说道,“还不是那个不肖子,养那么大了还让父母不得安生。”说完,仿佛还不够解气,又添了一句,“青雀和明瑶也一样,早就应当该娶的娶,该嫁的嫁。我和你娘在你们这个年纪都已经成家立业,哪里还要爹娘操心?” “那时毕竟是乱世,世上的爹娘大多都自顾不暇,哪里来的工夫管儿女的冷暖。”若水温和地说笑道,“不过今儿个,我才知道原来还有瞧不上我们承乾的人家呢。”李世民顿时不悦道:“可是房玄龄?” 若水盈盈一笑:“二哥也别怪房大人,这太子妃的头衔对真正通透的人而言也真是一个烫手的山芋,魏国公身居高位,却从不炫人傲物,最是懂得居安思危,自然也不想房家会出个未来的皇后。” 李世民的脸色缓了缓:“你说的也是,不过承乾是早该到了娶妻的时候,到底哪家的姑娘最合适些呢?” 承乾闻言,抬头刚要说话,却发现娘亲锐利的目光朝自己脸上瞥过,胸口一窒,只好犹疑地将话又吞了回去。 若水收回目光,语气依旧温和道:“二哥,若是没有合适的姑娘,再拖些时候总比将来后悔要好些。说到底也是承乾自己娶妻,他要是现在就对我们挑的媳妇心怀芥蒂,将来的日子还怎么过?” 李世民轻轻揽过妻子,稍稍有些松口道:“我也不是没想过这些,可承乾是长子,又是嫡子,他一日不大婚,下边的弟弟们也只好拖着,没办法迎娶正妃。前些日子,贤妃就和我提过恪儿府上已经有了几个侍妾,只缺一个王妃来掌管内务。” 若水顿时脸色一沉,敛去了全部的笑意,漠然道:“即使如此,更不能让承乾挡在他们前头了。后宫的妃子要是有替儿子看中了哪个媳妇的,尽管把喜事办了就是,就是有一点,谁也别想把关系承乾一辈子的事情当做借口。” 屋内立刻陷入一片沉寂当中,直到明瑶倚到母亲身边,半真半假地撒娇道:“娘就是偏心大哥,都不知道把我和青雀哥哥放哪里去了。” 若水扑哧一笑,在着女儿的额头轻轻一点:“怎么,瑶儿是急着想出阁了?” “娘。”明瑶不依地拖长了声音,随即偷笑道,“女儿是怕青雀哥哥等不及了呢。” 李世民和若水同 时惊讶地朝自己的次子看去,问道:“青雀是有了合意的姑娘了吗,是谁家的?” 李泰丝毫没有料到妹妹会在这个时候提到这件事,生性内敛的他不由得垂下头,讷讷半晌才含糊道:“是宫里的……” 夫妻两人不禁面面相觑,宫里的女子?除了女官,宫女,不就只剩下皇帝的嫔妃,这不管哪一个结果似乎都…… 明瑶瞅了一眼爹娘,好心得出言解惑道:“是阎大人的长女阎婉啦。” “阎大人?”若水疑惑地看了丈夫一眼,“哪个阎大人?” “是在五监里任将作大匠的阎立德吧。”李世民恍然道,“他的女儿怎么会在宫里?” 这会儿李泰倒是抢在了妹妹之前回道:“最近皇祖父常常召了阎大人入宫来询问营建皇陵一事,婉儿也是被一同召进宫来的。” “婉儿?”若水在心中玩味了一会儿,嫣然笑道,“喜欢就喜欢了,那么偷偷摸摸地做什么?还怕我和你爹反对不成?” 李泰惊喜地看着父母:“可大哥还没有成亲……” “真是,都那么墨守成规做什么?”若水摇头叹道,“你大哥是你大哥,你是你,要是你大哥一辈子都不娶妻了,难不成就因为他是太子,全天下的男子都不要成亲了?” “青雀谢谢爹娘。”李泰站起身来,恭敬地朝父母磕了三个头。 李世民宽慰地笑道:“等找个好日子,爹就亲自替你提亲去,青雀娶媳妇,总不能一纸圣旨便了事。” 若水挑了挑眉:“总算有一个儿子开了窍,青雀,明日就把人家姑娘带来给娘好好看看,也算是我们家的第一个媳妇呢。”边说着话,她边向面无表情的承乾看去,不由得暗叹,这个儿子似乎注定要更难养些啊。 “天色也已经晚了,青雀,瑶儿,你们也都各自睡去吧。”李世民看了看边上的烛台说道,“承乾,你留一下。” 明瑶留了个自求多福的笑脸给大哥,拉着李泰便走了出去。 若水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丈夫,这是做什么,不是应该都没事了吗? 李世民的目光牢牢地锁住儿子片刻,沉沉地开口道:“承乾,你娘和我已经护了你三年多了吧,即使是在储君这个位子上,只要你不愿的,我们也未曾勉强过你半分。” 承乾默默无言地听着,只等着父亲下面的话。 若水越听则越觉得古怪,只见李世民继续道:“待朕百年之后,这天下的担子就要落在你的肩头了。自古以来,任何一个贤明圣君都不是别人教出来的,而是靠自己走出来的,古之尧舜,春秋晋之文公,秦之始帝,汉之武帝,就连爹不都是靠一兵一卒才走到了今天!如今你既然已经行了冠礼,也算是大人了,接下去一年多的时间,你是想要随薛万彻去资阳郡兴修百枝渠,还是跟着温彦博一同去主持突厥族的内迁,自个儿挑一个吧。” 不论愿不愿意,这趟远行,承乾是避不过的了,若水心中明了,前者是关系民生根本的水利兴修,后者是从贞观四年起便开始运作,攸关大唐安危的大事,李世民这是在培养一个真正的帝王,而非只是在奏则上治国的皇帝,想到这里,她不由得露出欣慰的笑容,谁知,接下来,承乾却说了一句让两人皆从未想过,也无法去想象的话来。 “爹,娘。”承乾庄重地行了跪拜的大礼,不避不闪的眼睛对上父母讶异的眸子,沉稳而坚定地道,“请废了儿子的太子之位吧。” 第六章 储位 烛光闪烁的内殿中,空气似乎在一瞬内被抽去了,窒息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并没有若水所意料中的勃然大怒,李世民只是静静地看了儿子一眼,淡问道:“为什么?” 承乾心中不由得一怔,微微垂下眼眸,清晰地回道:“儿子担不了这天下苍生的重责。” “谁让你现在担了?”李世民不悦道,“不过是让你先历练起来,错了还有重来的机会,你回去好好想想吧,究竟是想去哪儿。” 承乾抬头,凝视着自己的父亲,一片醒然无疑的目光却是半分也不让:“儿子已经仔细想过了,除非是去了儿子这太子的身份,我哪里也不去。” “你!”李世民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凌厉了起来,“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储君一旦被废,下场是什么,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承乾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身子挺得笔直,且纹丝不动。 若水看着丈夫攫紧了双拳,眼中带过一丝忧虑,她轻轻地握住李世民紧绷的拳头,面对他阴郁的面色,缓缓地摇了摇头。 李世民缓下脸色,等着妻子接过话来,只见若水转头沉默地看着承乾,片刻之后,才不咸不淡地开口:“到底为什么?” 承乾的脸色一变,似乎要说些什么,但终还是避过母亲的注视,依然道:“娘,我不适合。” “你不适合?”若水轻轻地反问,似乎只是随意继续道,“那你说说看,究竟谁合适这个位子?”话音刚落,她心中不禁一叹,似乎不久之前,自己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呢。 承乾侧过脸,仿佛思忖了半晌,可轻轻一笑过后,却似有感怀道:“娘又是为什么呢?” 若水疑惑中稍稍带着一丝不安,与丈夫交换了一个同样不明所以的眼神,试探着问道:“可是因为娘做错了什么?” “娘没有做错。”承乾沉静地对上若水的双眸,“可娘究竟在害怕些什么呢?” 心念电转之间,若水似乎明白了什么,沉吟道:“方才,你可是听到了我和你舅舅说的话?” “是。”承乾没有否认,坦然道,“若不是娘心中的惧怕,又为何要坚持倘若生的是弟弟便要从母姓呢?” “你担心得过了,承乾。”若水稍显冷淡地直言道,用漠然的神色掩盖住内心的惶然,并且毫无犹疑地对上儿子探寻的目光。 李世民微叹了口气,伸长了手臂搂住妻子僵直的身子:“承乾,这桩事情,是我的主意,不关……” “二哥,如今他也大了,我们也不必再瞒着他什么。”若水打断道,“承乾,不管你刚刚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我只在今天说一次,你爹已经有了三十多个姓李的孩子,凭什么我的下一个孩子不能和我姓长孙,还是你以为娘的姓氏不够配上这孩子的出身?” 承乾看着一向淡然的娘亲一脸的理所应当和爹无奈的苦笑,脑海中挣扎了半晌,才惊愕地问道:“娘难道不是因为害怕我们重蹈武德九年的往事,才……” “我要害怕那个做什么?”若水嗤笑道,“真的要出事情,三个儿子和两个儿子有什么区别?” 承乾闷闷地回道:“我不想娘因为储君的事情忐忑不安,只要儿子不再是太子,那娘也不会像刚刚和舅舅说话时那样一脸的担心。” “你要不是太子,你娘怕是要更加心思焦竭了。”李世民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 若水摇头看着承乾哭笑不得: “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呆儿子。我和你爹把你养那么大,难不成就为了让你白食白住来着?最后还得生个弟弟来接你丢下的烂摊子?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承乾听着若水似骂非骂的话语,这才放下心来,他站起身来,朝着父母深深一躬道:“方才是儿子莽撞了。” 李世民状似生气地一摆手:“方才我说的那两个地方,你也不要选了,给我一个一个地去待着,听明白了吗?” “啊?”承乾愕然叫道,“爹,这也太过了吧。” “过?”李世民冷冷一哼,“这是给你的教训,以后要懂得行不可太过,言不可太尽。” 承乾目瞪口呆地向娘亲求助地看去,谁知,若水别过脸,盎然笑道:“才两处地方,二哥我看不如就让承乾在外边待个两年三年的再回来吧。” “爹,娘,儿子先下去了。”承乾听了,忙不迭地退了出来,以免听到更糟糕的消息。可当他走在寂静的夜色中,回想起今天在舅舅家看到的那一幕时,心中仍有一丝不安,虽然没有看见娘的表情,却无意中撞见了舅舅向来如老僧入定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而后便是他们的语义不清的争执,自己也只听懂了娘作的那个惊世骇俗的抉择。 而此时,在承乾渐渐远离的背后,在那座母仪天下的宫殿中,她的主人却终于丢下了方才在儿子面前强装的镇定与坦然,几乎是神情惨然地靠在丈夫的胸口,口中喃喃道:“二哥,承乾说得没有错,我真的是怕,怕他们兄弟反目,怕他们为了……”李世民轻柔地抚摸着妻子的发丝,心中除了忧虑与担忧,可更多的却是欣慰,终于,从那夜的噩梦开始,若水开始渐渐向自己放开了心怀,而如今她终于将软弱的那一面放在了自己的手上,“方才你还说儿子傻,我看哪,你们母子真是一模一样,压根都还没一丝端倪的事情,就担心得像是天崩地裂了一般。” 若水抬起微红的眼眸:“二哥,不会的,我们的儿子绝不会走到那一步的,对吗?” 李世民坚定地点了点头,看见妻子放松下来的眼神,心中却不由得感叹道,身为一国的储君,承乾却有着太过细腻的心思,对一些事情又决绝到了极致,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以后要是再想出宫,有我陪你就是了。”李世民忽然想起自己方才的怒气,于是轻声说道。 若水压抑了许久的心情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她笑着抬头打趣道:“我是替儿子看媳妇去,难不成还得再为夫君去挑小妾?” 李世民一愣,随即想起上回发生的事情,不禁失笑道:“你还记着那桩事呢?” “可不是,那时,哥哥还取笑我来着。”若水瞅了瞅丈夫。 “那等艳福,我还是消受不起。”李世民笑言。 若水接着便反问:“难不成我看上的就那么不入二哥的眼?” “我的皇后,你就饶了你夫君吧。”李世民看着妻子促狭的笑容,只好试着转移话题,“对了,若水,你今个儿可是把房家的人都见全了?” “是啊。”若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丈夫的大手,“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你觉得玄龄的两个儿子怎么样?” 若水停下手,疑惑道:“没怎么注意,只顾着看房家的千金了。” 李世民若有所思道:“你说配我们明瑶如何?” “那也要明瑶自己喜欢啊。”若水无可无不可地回道。 “或者,无忌的长子冲儿我看着也不错。”李世民没在意妻子的敷衍,继而絮絮道,“女儿也到了你当年出嫁的年纪,我们做父母的总该替她好好思量思量。” 若水心中一阵咕哝,她可不想招个瘟神进家门,房玄龄一辈子是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良相没错,可他的儿辈几乎将整个房家的基业毁坏殆尽,他那儿子还是给高阳公主去折腾吧。至于长孙冲,若水犹豫了片刻,嘴角的笑容稍稍隐去了些,才出声道:“明瑶也不是个没有主意的公主,二哥还是依着她自己的意思来吧,我看,既然这天下没有比我们的女儿地位再尊贵的女孩儿,也就无须锦上添花了。” 李世民微一思忖,随即自嘲道:“若水,是不是因为年纪的缘故,我怎么觉得自己想的事情越来越多了呢?” 若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眼角带着一丝笑意:“都是快要做祖父了的人了,唠叨也是正常的,只不过二哥在朝臣们的面前请务必要自制些啊。” “你啊。”李世民带着宠溺的目光,轻轻在妻子的额头印上一吻,一时间,时间像是停止了一样,凝成了一幅绝美的画面。 翌日,两仪殿,朝会过后。 “那就这样吧。”李世民指着承乾对温彦博说道,“太子就交给你了,尽管放手让他去做,即使出了纰漏,也有朕担着。” 温彦博恭敬地欠身道:“是,臣谨遵圣命。” 李世民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侧身对承乾道:“这内迁之策便是温大人一手主持的,承乾,你此次前去朔方,大小事宜都要虚心向他请教,切不可因为储君的身份,擅行专断无理之事。” “是,儿臣明白。”承乾回话后,又面向温彦博,躬身有礼道,“往后半年,温大人即是承乾的半个太傅了,在此请受学生一拜。” 李世民笑着看着儿子虚心坦然的举止,回想昨夜的虚惊,不由得微一摇头,自己的这个太子就是还不明白身为一个帝王,他的任何作为都应该以大唐为第一考虑,可明显,在这一点上,承乾还远远没有合格。 待温彦博退下后,李世民还算温和地看着儿子,叮嘱道:“这次你独自在外,务必要小心行事,我已经嘱咐过温彦博,你太子的身份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承乾点头道:“爹请放心,儿子不会让爹娘担心。” 李世民眉心一皱,半晌才道:“承乾,你还不清楚为什么要让你出这一趟远门吗?我是要让你趁早明白,你不是为了你娘才接下这个太子之位的,甚至也不是为了我和李家的列祖列宗,你是为了这大唐江山,千万的子民而存在的,你的所言所行都不能越过这条界线,懂吗?” 承乾微微一愣,好像那一年,在离开别庄的那一夜,娘也这么对自己说过,然而,对自己而言,孰轻孰重虽然并不难看清,可是……想到这里,他毅然抬头直视着父亲道:“爹,在我心里,娘才是最重要的,没有什么可以超过她,我愿意为了娘做一个合格的太子,甚至将来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可也仅此而已。” 李世民深深地一叹,神情疲惫地向后靠去,朝儿子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从朔方和资阳回来后再告诉我你的答案吧。” 直到儿子的身影渐渐远去,这个君临天下的男人闭上眼睛,可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承乾方才那坚定的甚至带上几分冷漠的的神情,扪心自问一下,若水与江山,究竟孰轻孰重?恐怕也是永远不会有答案的。 第七章 嫡庶 宗法制作为一种维系贵族间关系的完整制度,源于周朝,即“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这是一种按照血缘远近以区分亲疏的制度,而其中“严嫡庶之辨”被当做是稳定王朝内部关系的基石,即使在魏晋之际,人们多有放浪形骸之为,可嫡庶之分虽仍不可逾越。李唐继隋后,继续沿袭儒家圣制,即“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虽然李世民以嫡次子继位,但这并没有使他对于皇位世袭嫡长子制产生抗拒,相反,在武德九年十月,即在其登基后的短短两个月后便立年仅八岁承乾为太子。 正所谓,“子以母贵”上至皇族亲贵,下至大夫士族,皆是如此,李承乾能继太子之位的全部原因就是他母亲的皇后之尊。而很少有人知道,这却成了韦贵妃长久以来心中的一处的隐痛。 韦珪家在前朝的时候显赫已至三代,作为隋开府仪同三司郧国公韦圆成的嫡长女,即使是婚配当时贵为皇亲国戚的李家也绝无高攀之嫌,而她嫁的第一个丈夫也同样是门当户对,即隋户部尚书李子雄的儿子李珉,婚后她作为长媳主持李家内务,地位同样超然尊贵。可不过是几年的工夫,公公与丈夫参与谋反,双双被诛,家眷籍没。只有她因为娘家的缘故,逃过了没为官婢的命运,带着女儿回到了洛阳娘家,一夜之间她于高高在上的云端摔落到了寂寞苦楚的寡居之身。 于是当八年后,那个比自己还小上两岁的秦王向自己伸出手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跟随其左右。可那个突如其来的梦在韦珪第一次看到长孙若水的时候便彻底地清醒了,和王府中其他迫切期望获得夫君爱宠的女子不同,她曾是一家的主母,她也曾经是另一个男人的正妻,妻与妾,嫡与庶,这是一道谁也无法逾越的天堑,于是她开始对这个家另一个真正的主人诚心相交,忠信以待。然而,每一次,当自己每一次看着独子李慎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地想,如果当初自己最初嫁的是另一个李家,另一个男人,现在的一切会不会截然不同?她的身份注定了她儿子的未来,这又如何让自己释怀。 这一天,当韦珪抱着年幼的李莲同儿子闲坐在凉亭里消暑的时候,远远走来的几个人影令她诧异地将庶女小心地放入宫女的怀中,随后领着一脸兴奋的儿子出去接驾。 贞观后宫,嫔妃甚多,子女也不少,也因为如此,除却皇后所出的四个嫡子女,其余的皇子公主在幼时很少有机会能亲近自己的父皇,而一旦封王或出阁便更是难有单独相处的机会,李慎的身份虽然仅次于太子与四皇子,但见到父皇的时候仍然有限。 不若儿子那般的惊喜,韦贵妃的目光在瞥见杨蕊和她两个儿子的身影时,不禁微微一凝。自从李福被过继后,杨蕊过了一段深居简出的日子,不过最近听说似乎有些反常,过去不善交际、胆怯羞涩的她如今常常往来与各个宫室之间,倒是自己这里反而来少了。 李世民扶起正欲行礼的韦妃,微笑道:“朕正打算到你这儿来看看,正巧在路上遇到蕊儿他们,便一同过来了。” 韦珪将一众人迎到了偌大的亭中坐下,随即吩咐宫女取来瓜果和凉茶,她一贯神色恭谨地问道:“陛下,皇后娘娘的凤体可好?” 李世民的目光似乎随意地在杨蕊的面上掠过,便朗声笑道:“皇后的身子不错,你们放心。” “那陛下,我们可否去探望一下皇后呢?”杨蕊随后温软地插话道。 李世民的眼中微冷,但并未说话。 一时间,亭内只传来外边不远处三个孩子嬉闹的声音。 韦妃看着杨贤妃尴尬的笑脸,一手接过边上熟睡的高阳,笑着说:“陛下似乎很久没见过莲儿了吧。” 李世民缓了缓脸色,一边慢慢抱过高阳,一边对面前的两人摇头道:“你们对皇后的心意,朕也知道,只不过御医说自 贞观二年之后,皇后的身子便多少有些亏损,如今有孕在身,更是大意不得,等到皇后出了月子,你们再前去问安也不迟。” 杨蕊诺诺地点头,低垂下的眼眸闪过一丝怨怼,但很快她又笑着凑到皇帝面前,笑着说:“陛下,高阳已经长这么大了啊,记得当初……”说到这里,她似乎也觉察到了不妥,顿时收住了口,目光有意识地看着韦妃。 韦妃心中一颤,只当做没看见般说道:“贤妃,三皇子似乎也快要去他的封地了吧?” 还没等杨蕊回答,李世民便笑说:“等恪儿成亲过后,便要去蜀地了。” “可太子还未大婚啊。”韦珪惊疑道。 李世民摆手道:“不用管他,等青雀成婚后,你们做母妃的也可以为儿子张罗起媳妇来了。” 杨蕊扬起笑容,看了一眼外边的儿子,起身向皇帝躬身道:“臣妾代恪儿谢陛下圣恩。” 下午时分,长安城里的茶肆正是清冷的光景。于是当候在门口无聊地看蚂蚁打架的小二突然远远望见两个着黑褐色短衣的男子慢步走来时,便立刻兴冲冲地迎了上去,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恰好路过而已。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正边走边聊,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伙计,相视一笑,也就顺便进去歇歇脚。 “小哥儿,给我们一间隔间。”褚遂良温和地吩咐道。 那小伙计爽利地领着两人上了二楼,心中暗自嘀咕着,看他们的衣着,也就是普通的老百姓,可一听说话的口气和走路的仪态,却透着一股不一样的感觉。可要说是达官贵人吧,又没有平日里自己曾见识过的那种尊傲和高高在上的优越。 长孙无忌看着看四周,指着前面道:“就最里面那间吧。” 褚遂良点了点头,拿出些碎银递给小二道:“给我们来壶茶,再上些点心。” 小二机灵地拿了给自己的赏银,便下了楼。 待两人坐定在窗口边的位子上时,不由得都长长地吁了口气,长孙无忌先开口道:“和你见面,还得约在外边,真是托了若水的福。” 褚遂良苦笑道:“那天之后,她没怎么为难你吧?” “她……”长孙无忌刚要开口,却被推门的声音打断了,是小二端了茶点进来。 小伙计殷勤地替客人斟了茶,又轻轻地替他们掩上了门。 长孙无忌喝了一口茶,皱眉道:“伙计倒是不错,可这茶也未免太……” 褚遂良也同样抿了一口,摇头道:“涩是涩了些,可还是有一股清香在里头,算是不错了。”长孙无忌不以为然地放下茶盏,接着说道:“那天你走了之后,若水连半个字也没提到你。” 褚遂良手中的杯子微微一颤,随即淡笑道:“那你还担心什么?” “那才是我最担心的。”长孙无忌瞥了好友一眼,“那天她看你的那副样子,简直像是失了魂一般。可后来在我面前又只字不提,要么是她真的没认出你来,不然她心里怕是知道些什么了。” 褚遂良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涩涩道:“但愿不是后者吧。” “你啊,心里怕不是这么想的吧。”长孙无忌替对方又倒了一杯水,“算了,不提这个,你知道那天我们为了什么又吵了起来?” 褚遂良定了定思绪,轻笑道:“你们兄妹也会有争执的时候?” 没有理会遂良的揶揄,长孙无忌压低了嗓音道:“要是若水怀的是男孩,就要随我们长孙家姓,你说荒不荒谬?” 好一阵子,隔间里悄然无声,褚遂良怔怔地看着窗外,似乎在自语道:“圣上同意?” 长孙无忌知他所问何意,轻声叹道:“是,陛下还揽去了全部的责任。虽然这事,现在全天下就四个人知道,可毕竟纸包不住火,一旦昭告了天下,还不要出大乱子?” 见褚遂良不说话,无忌无奈道:“若水也真不知是怎么想的,过去常常劝我和舅舅辞官谢爵,可现在,我们家说不定要出一个姓长孙的嫡皇子了。” “她是在害怕。”褚遂良表情平静道,“武德九年那天,她也去了吧。” 长孙无忌突然觉得胸口一揪,猛地抬头盯着遂良那双带着浅浅的温柔的双眼,缓缓地道:“遂良,如果当初若水嫁的是你,也许现在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可是……”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无忌。”褚遂良打断道,“我也没有奢望过什么,只要今上能像现在这般待观音婢,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现在,他们倒真的是琴瑟相和。”长孙无忌喝了一口茶,语气变得有些悠远,“可是那年,我真的以为她就要撑不下去了。” “贞观二年?” 无忌闭上眼情,遮住其中忧伤的情绪,轻声道:“是武德九年,齐王李元吉死的那一刻。” 褚遂良的脸上显出了真正的讶色:“李元吉?” “你自己看吧。”长孙无忌从袖中拿出一幅小小的画卷,“这就是齐王。” 褚遂良疑惑地接过,轻轻展开,心知这件东西如今已是禁物,当目光触及那画上的男子时,他不禁周身一震,抬手摸上自己的眼睛:“无忌,这……” 长孙无忌不忍道:“如今你知道我在害怕什么了吗?贞观二年那会儿,是若水她自己不想再活下去了啊。你人不在这局中,压根不知道,现在这般和睦来得多少不易,又是何等的脆弱。” 褚遂良深吸了一口气,垂眼道:“这辈子,我绝不入朝为官就是了。” “遂良,我们三人一同长大,若水小时候的性子你最是清楚,好不容易,现在的她像是又恢复了些那时的模样,我自不会允许任何人来破坏。”长孙无忌重重地说道,“你也一定是可以理解的,对吧?” 褚遂良握紧了双拳,良久之后,才缓缓放开,漠然道:“无忌,走吧。” 长孙无忌默然地点了点头,起身跟在他身后,神情坚定却隐隐带着一丝悲凉。没有谁比自己更清楚他们之间的是非对错,也没有谁比自己更期望看到妹妹的幸福,不仅仅因为父亲临终前的嘱托,而是源自那血脉相连间的脉动以及那孤苦无助时的相依相偎。 当两人迈出酒肆的时候,街上来往的路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褚遂良刚要向无忌告别,却见他的面上忽然扯出笑容,对着自己身后道:“老房,真是巧啊。” 房玄龄也笑着招呼道:“我正巧路过,无忌,这位是?” 长孙无忌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指着褚遂良说:“这是我洛阳的一个朋友,姓褚,名遂良。”然后向褚遂良介绍道,“这位就是当朝的左仆射房玄龄,房大人。” 还没等褚遂良有所回应,房玄龄惊异地打量着他:“原来这位就是褚先生啊?” “遂良一介布衣,当不起先生二字。”褚遂良沉稳地回道。 房玄龄笑着说道:“连皇后都向我问起过朝中是否有一个叫褚遂良的书法名家,褚先生就不必自谦了。” 褚遂良和长孙无忌的脸上都浮现出错愕的神情,还是长孙无忌开口问道:“皇后?老房,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房玄龄佯作不满地说道:“无忌,这种事情,我会乱说吗?既然褚先生还是你朋友,那我就更加放心把他推荐给皇上了。” “呵呵。”长孙无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敷衍道,“那真是麻烦玄龄了。” 房玄龄看着褚遂良清正沉稳的神态,满意道:“当今陛下最是渴求贤才,褚先生大可一展宏图啊。”说完,他拱手道,“那你们再聊,我先行告辞了。” 此时的阳光还甚是晒人,可立在太阳底下的那两人,却觉得骨子里隐约透出丝寒气。 第八章 夏夜 太极宫位于长安皇城中央的最北边,由于地势不高,一经入夏,皇宫内就显得尤为闷热和潮湿。自从皇后的身子一天天地重起来,御膳房的日子便也越发如履薄冰起来,御厨们为皇后精心准备的膳食往往是没动多少,便又端了回来,近几日来,更是几乎原封不动。虽然陛下和皇后都还未曾说什么,但内侍总管郑公公和皇后身边的广月女官的脸色已经阴沉了好几天了。 此时的立政殿早已过了晚膳的时间,可满满的一桌菜依然摆在案几上,李世民端着一碗汤,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送到妻子的嘴边,轻声哄道:“若水,再喝一口,你今晚还什么都没吃呢。” 才刚闻到那股鸡汤的味道,若水便紧紧地蹙着眉,苦着脸摇头道:“二哥,我真的不想吃。” 李世民担忧地看着若水,并没有收回手中的银勺,直到妻子让步地微微张开嘴,他才欣喜地笑道:“再喝一口就好了。” 谁知话音刚落,只见若水忽然掩住口,令人心惊地迅速起身,朝内室快步走去,李世民急忙跟在她身后,一边急着将宫女们唤来。 这阵子已经渐渐习惯孕吐的若水反而没有那么紧张,过了一会儿,便转过身,对着神情紧张的丈夫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来。 可看在李世民眼中的却只有妻子苍白消瘦的脸庞,他心疼地搂过妻子,突然发觉这一个月来,她身上唯一长分量的就只有那明显隆起的腹部,随即,他立刻提高嗓音道:“广月,快去把御医叫来。” 若水强忍住胃中依旧在不断翻涌的不适,出言相阻道:“不用了,二哥,这种情形,即使御医来了也无济于事,他们开的方子只是让我更加难受。” 李世民颇有些无措地接过广月递来的清水,只好换上平稳的语气道:“好,我们不叫御医,先漱一下口吧。” 若水点点头,待一杯水用尽,才觉得人稍稍清爽了些,随后指着外边道:“那一桌东西都撤了吧,我看着就难受。” 广月看着皇帝勉强点了点头,也只好依言行事,心中却不无担忧,这几日小姐进食越来越少,长久以往可不是个办法啊。 显然,李世民也同样想到了这一点,他扶着若水坐到榻边,面带忧色:“若水,你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去做。” 若水靠在丈夫的怀中,只觉得一股清爽的味道传来,一时间竟然昏昏欲睡起来,含糊地说道:“我只觉得热,什么也不想吃。” 李世民低着头,沉吟了片刻,道:“若水,我们在城北的上苑里建一座夏宫如何?” 若水的双眸微微睁开一条缝,疑虑道:“可二哥你上朝怎么办?” “傻瓜,我们建得大一些,每年夏天的时候就在那边处理朝事,不就行了?”李世民亲昵地笑道。 若水仔细想了想,夏宫,不会就是后来的大明宫吧。李世民见妻子不说话,以为她还在担心,于是宽慰道:“之前,父皇也和我提过,这太极宫过于潮湿,不适合休养,想要另建一座宫殿来住。要是有朝臣们反对大兴土木,我就用这缘由搪塞过去便是了,谅谁也不敢在这事上再做文章。” 若水抬起眼,慢慢露出笑容来:“那还要等上一阵呢,可我现在便难受得很。” 李世民先是一愣,而后看见妻子脸上调皮的笑容,不由得哭笑不得:“那你说要怎么办,才肯吃饭呢?” “嗯。”若水避过不答,反而拉着丈夫的衣衫说,“二哥,你身上熏的是什么香, 那么好闻?” 李世民抬起袖子闻了闻,奇道:“哪有什么味道,过去在沙场上惯了,我特地提醒过郑吉不许他们在衣服上熏香,许是屋子里的燃香吧。” “哪有?”若水不满地皱起鼻子,“我让广月把宫里的熏香都拿来闻了一下,就是没有这种好闻的清香。” 李世民摇了摇头,干脆敞开衣襟,让妻子贴着自己,问道:“现在还有香味吗?” 若水这段日子来的知觉原本就迟钝了些,忽然感到凉凉的皮肤贴着自己的脸庞,而那股清淡的味道则更加清晰地弥散在自己的鼻端,不禁舒服地闭上眼:“二哥,原来你有体香呢。” 殊不知,李世民立刻被若水那语意不详的话语惹得下腹一紧,但看着她无邪的睡颜和挺起的肚子,只好抓起边上的凉茶便一口灌了下去,可心中却有一股微涩的温热涌了上来,上穷碧落下黄泉,这双陪着自己走过荣耀与死亡的手,自己恐怕永远也无法放下了。 方才那丝旖旎的遐想刚过,李世民的心思便又落到了妻子的不思饮食上头,他反复思量着这些天找人打听来的各种偏方,以至于当郑吉在帘外唤了数声,方才回过神来。然后便将已经睡着的若水稳稳地放在榻上,对着那张素净的脸看了许久,终于起身向门外走去。 “这么晚了,什么事情?”李世民心不在焉地问道。 郑吉恭谨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兴奋道:“陛下,奴才在宫外打听来一个人,专做一种叫做‘蜜碗’的小吃,听说最是应对那些茶饭不思的症状,要不,请那人到宫里来试上一试?” 李世民迟疑了一下,不过最后还是抱着一点希望道:“那明天一早就把他召进宫来吧,午膳的时候就给皇后换个花样。” 翌日,午时刚过,当若水意兴阑珊地看着广月提在手上的食盒,不由得把手抚上自己凸起的腹部,心中自然地溢上一股微酸的满足,这里面竟然有着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尽管间隔了数千年的时光。突然,她觉得自己的手心有一阵细微的触动,呆愣了数秒,偌大的房间里便传来皇后惊喜的轻呼声。站在边上的广月和明霞见状不禁相视一笑,明霞更是放下手中摆弄的碗筷,欣喜道:“小姐,说不准是小皇子也饿了呢。” 若水带着嗔怪的笑容,道:“你们就是逼着要我吃饭。” “小姐,今天陛下特地从宫外请来了新的厨子,做的是一种民间的小吃,说不准能合您的胃口呢。”广月边说,边拿出一个盆子,上边盛着一个碗状的东西,很是新奇。 若水看着着金灿灿的小碗,好奇地用筷子夹了一口,送进嘴里,顿觉香甜酥软,这段日子里委靡不振的食欲像是一下子被打开了,接着便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脸上浮现出满足的微笑来。 广月见了,惊喜得不能自持,赶紧推了推边上的明霞道:“赶快去御膳房把那姓张的师傅留下来,说是陛下和皇后重重有赏。” 毕竟是许久未曾正常地进食了,待若水吃了两份后,胃里便有了饱胀的感觉,抬眼笑道:“这叫做什么,看着好玩,吃起来的味道也很是可口。” 广月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又端出一小碗的清粥道:“听那师傅说,这叫做‘蜜碗’,是他们家祖传下来的一门手艺,最近他刚把家搬到长安来,就被郑公公给找来了宫里。” 原来这就是“蜜碗”啊,若水的胃口似乎又开了些,端起粥来,又喝了几口,这时,耳边猛然间传 来皇帝兴奋的声音:“若水,听说你肯用膳了?” “二哥,你不是应该还在上朝吗?”若水放下碗问道。 李世民看着案几上空着的盘子,顿时笑逐颜开地答非所问道:“那‘蜜碗’还真的管用?我刚听说你能吃东西了。”说完,仔细端详着若水的脸庞,笑道,“真该好好重赏那个厨子,我怎么看着你的脸色也精神了不少。” 若水不由得扑哧一笑:“二哥,哪有那么神奇,不过这“蜜碗”倒是真的能开胃呢。” “果然还是乡野之间能人辈出啊,不如就将此人留下吧。”李世民感慨道,“这宫里养了那么多御厨和御医,要紧的时候,竟一点用处也没有。” 若水摇头,不赞同道:“有些人在宫外就好像如鱼得水,你要是一定将他留在这高墙之中,反倒不好。” 李世民不在意地回道:“过会儿,我让人问问那个厨子,若真的不愿,只要他教会了宫里的御厨这“蜜碗”的做法,便由他出宫便是。” 若水皱起眉,直言道:“二哥,我听说那可是他家的祖传手艺,既然如此,我们又怎好随意命他交给旁人?我看不如等过一阵子,我亲自向他学做便是了。” “若水,那怎么能行?”李世民当即拒绝道,“你身为皇后之尊,怎能随意下厨,更何况,你身子又还虚着。” 若水微一抿嘴,便软下声音来劝道:“当初,我嫁给你的时候可还不是皇后呢。二哥,等我学会了,第一个便给你尝尝,如何?” 李世民看了一眼妻子希冀的笑容,脑海中当即浮现出若水亲自捧着“蜜碗”端给自己的模样,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微微上翘着:“好吧,不过一定要等到你把孩子生下来之后。” 看着若水愉悦的笑颜,李世民端起面前还剩下不少的白粥补充道:“现在,先把这小碗粥给喝完了吧。” 若水只犹豫了一瞬,还是略带不甘地拿起了勺子,一边吃着,只听见李世民状似无意地问道:“若水,听说你认识一个叫褚遂良的人?” 放下勺子,若水双眸坦荡地看着丈夫道:“我哪里认识,只不过听说他的字写得极好,学的是虞世南、欧阳询的字,又极能辨别王羲之的真迹,便找来房玄龄问了下。”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看着若水一会儿,便笑道:“我今日方才听玄龄说起这个人,据说还是无忌在洛阳时的好友,这会儿再听你这么一说,真当得召进宫来见见才是。” 若水心中一惊,但依然直视着李世民,语气微微有些上扬道:“哦?那还真是巧了,我倒不知他还是哥哥的朋友呢,当初不过是想着因为二哥你极爱王字,便想到了这人。” 李世民顿时舒心展颜道:“那过几日,我就拿几幅字试他一试。” 若水闻言,自然地便岔开话题问道:“二哥,你还没告诉我呢,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李世民脸色倏地阴沉了下来,从袖中拿出一本奏则,刚想往地上扔去,捏在手中半晌,终于还是重重地在案上丢下。 若水惊奇地看着李世民失控的怒色,却并未看面前的折子,只看着他的眼睛,直接问道:“又是魏征惹你气成这样?” “不止魏征。”李世民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了出来,“于志宁、马周,他们一个个都和朕对着来呢。” 若水淡淡地继续问道:“所为何事?” 李世民看了一眼案上,冷言道:“为了朕分封的诏令。” 第九章 分封 “分封。”若水轻轻地在嘴边重复了一遍,抬头眼神认真地问道,“二哥,你这是要分权吗?” 李世民似乎很诧异妻子会有这样的疑问:“分权?若水,你恰好说反了。” 若水疑惑了一下:“若是集权,不是难道应该继续推行郡县制吗?” “不。”李世民向外踱了几步,负手道,“秦破周制,是唯恐重蹈诸侯分裂割据的局面,却依旧二世而亡,汉虽袭秦制,但依旧有分封之举,朕自然不会令我朝复归周制,但变革封建制已经是刻不容缓了。” “那二哥打算怎么做呢?” 李世民的眼中闪过一丝凛冽,缓缓道:“朕欲恢复三代封建之法,世封功臣。” “二哥这么做,是想继续贞观元年的‘始定功臣实封差第’?”若水揣测道。 “不错,武德年间,父皇缘私滥封宗室,终至庐江为叛,神通争功,朕甫一登基,便不以近疏贵贱,只凭功勋大小论赏。如今一去六年,当初同朕一起出生入死的功臣们依旧忠如磐石。我心中思忖了许久,若是欲使子孙长久,社稷永安,必定要以亲贤做屏,功臣后裔亦将辅朕子孙,保我大唐共传万代。” 看着那双深沉傲然的眼睛,若水的身子微微一震,那是一双真正属于帝王的眸子,几乎丝毫不见之前对着自己的宠溺和温柔,他的目光停留在这广阔的天地之间,雍容大气。然而,若水不禁叹然,尽管李世民是历史上最为贤明的君王之一,但历经玄武门之变的他想将固其国本的重任放在与之共历生死的功臣们身上,这原本没有错,可是如若再加上世袭罔替这四个字却明显是过犹不及了。 看见妻子沉默了许久,李世民皱眉道:“难道说若水你也不赞同吗?或是说你又在担心无忌正是在分封之首?” 若水微一踌躇,却还是叹息出声:“二哥,即便你是这天下之主,可终究不是世间的神啊,你永远都无法预知未来,更加无法控制未来。” 见丈夫眼中的一丝挣扎,她又继续道:“人心最是善变,今天我们可以相信房玄龄、李靖,但谁都无法保证他们的子孙后代是否还可以被信任,即使是哥哥,我也完全无法相信长孙家的后代永远都不出不忠不信之辈。二哥,你的双手大到足以将天下掌握其中,从而交给我们的儿子一个盛世王朝,这,已经足够了。” 李世民凝视着若水清澈淡然的眼神,不自觉地怔然道:“若水,未来是他们的,不是我的。” “未来是别人的,可现在却是你的。”若水温和地淡淡道。皇帝也是人,所谓明君,比之世上的任何人都要懂得忍耐,懂得节制,他的手中握着千万人的生死,掌有天下的财富,可他的一言一行将会被后人铭记,任他人评说,所以李世民努力想做到最好,他惧怕一切自己无法掌控的事物,尤其是这漫漫的时光。 “现在是我的。”李世民喃喃地重复着,眼中掠过了然道,“你说得不错,是我太过急躁了,也莫怪魏征他们对那张封诏书诤谏得脖子都粗了。” 若水微笑道:“诏书既出,也就无法追回了,只要二哥就此不再提及,他 们也就明白了。” 李世民的脸色终于松了下来,坐在妻子身边,稍稍有些担忧道:“方才说了半天的话,你没有累着吧。” 若水拉过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间,轻轻摇头,带着一丝神秘说:“二哥,先前你还没来的时候,她在里面动了呢。” “真的?”李世民压低了声音激动地将脸贴了上去,“让我听听,还有没有动静?” 数日后的一天,若水突然对着身边的丫鬟说道:“淡云,去把哥哥叫来。” 淡云微有些讶色,点头正要退下,可还未等她走出门,又听见若水唤住自己道:“算了,还是不要去了。我能想到的,哥哥也一定会想到。”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长孙无忌是不会忘记的。 傍晚时分,长安的西边被落霞映得如同燃着的火球一般,街上的行人却顾不得看这天边的美景,都匆匆抹着汗便往家里走去。 而此刻,一个着白色长衫的男子却显得尤为突兀,他面色清俊,目不斜视,不紧不慢地走着自己的路,直到经过匾上写着长孙府三个大字的门口时,才停了下来,上前拉了拉门环。 来应门的正是长孙无忌本人,只见他还未关上大门,便颇有些着急地开口问道:“遂良,昨天你面圣得如何?” 褚遂良面色平静,只微嘲地看了一眼好友,揶揄道:“怎么连先让我讨杯水喝的工夫也等不及了?” 长孙无忌心中叹息,平生最自负的便是镇定二字,可偏偏在遂良和若水的事上,总失了份平常之心,只好无奈道:“茶水过于清淡,我这边正巧有一壶佳酿,你可有兴趣?” “无忌果然慷慨啊。” “你我之间还说什么慷慨。”无忌不由得笑出声来。待两人寻了一处幽静之所坐下,很快,案几上便摆上了几样精巧的凉菜和一壶酒。 “居然是用寒玉做成的酒壶。”褚遂良看了惊异道,“无忌,你什么时候也这么招摇了?” “只有招待你的时候。”长孙无忌没好气地说,“这是陛下御赐的,封王封侯不能要,这个再不收下,那位就要翻脸了。”说完,伸手便替对方斟满了一杯。 褚遂良小酌了一口,赞道:“果然味道清醇,正是适合这个时候。” 长孙无忌笑着问道:“这酒也喝了,你可说说昨日的事情。” 褚遂良隐去了笑容,目光望向窗外的碧竹,淡淡道:“陛下是个明君。” “这还要你来说!”无忌急道,“陛下看你可有看出个什么端倪来?” “若非是相熟之人,我与齐王也就不过是眉目间有些相似,哪会看出什么?”褚遂良摇头道,有意隐去皇帝在初见自己时那一瞬的愣怔,接着自己动手又斟了一杯酒。 长孙无忌狐疑地看了对方一会儿,也动手夹了些菜放在口中慢慢咀嚼,静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遂良,你说若水那边又是怎么回事?她到底认出你没有?” 褚遂良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愣了一下,苦笑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你!”长孙无 忌似乎无法接受这个答案,“罢了,我也不问你。若不是那天遇上了房玄龄,如今也生不了那么多事来。只是我到现在也还没想明白,那么久之前,若水怎么就向老房提过你的名字,就好像知道你一定会来长安,甚至一定会入朝为官一样。” 说完,他抬眼看了低头把玩着酒杯的褚遂良一眼,又径自说道:“还有一桩事我也想不明白,就是她似乎不知道,你,褚遂良就是她自己一直念念不忘的阿良哥哥,可这又完全说不通嘛。” “无忌,你很闲吗?” “什么?”长孙无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然,怎么那么有空只盯着观音婢和我的事不放?”褚遂良戏谑道,“要是长孙伯父还在世,定要说你不成器了。” 长孙无忌听了,也笑言:“要是我爹还活着,哪里还需要我这样操心?”说完,他自嘲道,“算了,你说的也没错,最近我是有些想多了,只要若水自己开心,我也就放心了。” 褚遂良握着酒杯的手陡然一紧,面上却依然面带微笑道:“是啊,只要观音婢过得好。” “其实,”长孙无忌抿了口酒,犹豫了半晌,道,“遂良,你可以试着把现在的若水当做妹妹来看,或许心里会更舒坦些。” 一时间,静舍之中一片寂静,良久之后,长孙无忌清晰地看见褚遂良的眼中溢出枯寂的绝望来,涩声地回应自己道:“无忌,那时的我们还那么小,小到我从没想过那段时日竟然会胜过之后的岁岁年年,不过现在想来,或许正是因为那种无瑕的珍贵才使我无法忘怀,毕竟那是唯一的美好,若水也是那么想的吧。” “遂良,我不该那么说的。”长孙无忌不忍道。 褚遂良默然无语,可脸上的笑容里生生带了些苍凉的意味来。 “对了,过几日,你大概便会接到正式的诏书了。”长孙无忌勉强笑道,“我还未对你说过恭喜呢,有了房玄龄的引荐,陛下应该会把你直接先放到谏臣的位子上吧,如今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我先和说你个大概,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好。”褚遂良点头应道,脑子里却浮现出昨日那个君王的身影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你,如此的气势凌人,但又仿佛让你觉得他天生就该站在那个最高之处俯视苍生,这样的男人,会适合观音婢? 没有发觉好友的失神,长孙无忌连续不停地说着,直到他偶然转头,不禁轻呼道:“居然已经这么晚了,遂良,不如今夜你就在我这儿宿上一夜吧。” 褚遂良摇头拒绝道:“你嫂子还在家里等我呢,倒是你府上的车怕是要借我一用了。” 长孙无忌也没有挽留,吩咐过下人备车后,便送着他到了门口,当推开门的那瞬间,褚遂良听见无忌对自己说道:“那个张厨子的事,我还是要好好谢谢你。” 褚遂良扶着大门的手似乎定了一下,接着,仿佛像是没有听见一样,跨出了门槛,转身笑着告别道:“无忌,今日真的是打扰了,我就此告辞。” 长孙无忌微微点头,目送着车马远去,在夜色下立了一会儿,方才转身回去。 第十章 双生 贞观六年,风调雨顺,马牛布野,外户不闭,皇帝励精图治,下臣们恪尽职守,边境亦固若金汤,整个大唐国运渐渐显露出太平盛世的面貌来。冬去春来,人们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愿景走到了贞观七年,就是在这一年年初,皇后娘娘平安诞下了一对龙凤双生子,是为后来的晋阳公主明达与隐王止。 贞观七年,二月,正是两位殿下满月的日子,皇帝陛下在两仪殿设满月宴,或许是顾及皇后产后仍尚虚弱的缘故,比起一个月前那场普天同庆的庆典,这天的宴席已经简单了许多。 这是皇后自有孕以来第一次出现在文武百官的面前,微微透着红润的脸庞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容,她手中怀抱着十五皇子,而不时也会将视线转向皇帝臂膀中的晋阳公主脸上,尽管现在看来,所有的一切都那样和谐美好,可在场的任何人恐怕都无法忘记这双嫡出的殿下从出生以来到今天所引发的轩然大波。 一个多月前,太极宫之中,无处不见一丝丝渐渐蔓延开来的紧张与焦虑,甚至掩过了新年的喜庆之气,各种烦琐的庆典都省到不能再省的地步,就连每年元旦的皇室家宴也只不过匆匆走了个过场,好不容易挨过了除夕和正月初一,皇后还算平稳的胎象却突然紊乱起来,御医惶恐地推测有早产的迹象,连忙用了安胎的汤药下去,可是成效并不见好。 幸而适逢正月里朝中并无大事,皇帝于是干脆整日里守在立政殿中,那样的情形直到两日后皇后终于有了临盆的征兆,尊贵的陛下才被御医和稳婆给请了出去。 有了上次那番生死一线的过往,早在数月前,众人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准备着接生的事宜,可临到这时,尽管外边正是冰寒地冻的时节,可上官平的额上还是挂着细密的汗珠。 李世民来回不停地踱着步子,听着里面渐渐传来痛苦的呻吟,心里越发焦躁难耐,双手在身后紧紧交握着,唯恐自己一个忍不住便要冲进去。渐渐地,正午的太阳慢慢滑向了西边,冬日里原本天就暗得早,他看着外边已近漆黑的夜色,胃里竟一阵阵地抽痛了起来,身边候着的郑吉更是战战兢兢,又不好提醒皇帝说他已经一日未曾进食了。 当东边的天边终于染上些许霞光的时候,内室里终于传出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李世民立刻掀了帘子便奔了进去,只见广月正将一个刚清理好的婴孩用绸缎裹好,周围的宫人们也纷纷下跪道:“恭喜陛下,喜得公主。” 李世民匆匆看了一眼女儿,便跪蹲在妻子的床榻边,急问道:“皇后怎么还昏睡着?” 上官平刚想出声回禀,突然脸色一变,连忙拨开围在前边的宫女,焦声道:“为何皇后的腹部还有隆起,不会是双生子吧?” 话音刚落,众人的脸色也皆是剧变,若是皇后的腹中还有一个胎儿,以母亲现在的状况怕是已经无力产下了,到时候便是一尸两命的下场啊。 李世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青白青白的,连忙拉住若水的手,唤道:“若水,快醒过来,我们还有一个孩 子呢。”可一见妻子仍没有反应,冷绝的眼神便射向了身边的御医。 上官平勉强稳下心神,也顾不得皇帝在场,迅速地下针扎了几个穴位,时间就像是一下子被凝结住了,每一个人都屏着呼吸,看着,等着,期盼着…… 而此时的若水却并没有一点痛苦的感觉,在还算清晰地听见旁人轻唤是个公主之后,她便陷入了一片熟悉的昏黄当中,贞观二年的时候,自己便是从这里来到了千年之前的时光。 她抬起眼,环顾了下四周,那个当日遇见的白发老人并不在,可隐隐约约在不远的地方似乎有一个人影立着,不等自己走过去,那人便缓缓地转过身来,一袭白衣,长长的发丝松松地挽起,还有一张和自己宛若镜中的容颜:“你是……她?”若水轻呼道。 那人沉静地一笑,说道:“我是长孙若水。” “你一直待在这里?”若水一阵惊疑道,“那为何那人说需要我替你活下去呢?” 长孙的目光越过了若水,似乎看着某处,许久才摇头道:“不只是替我,也是替你自己。” 若水越发困惑起来,心中的疑团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愈滚愈大。 “也罢。”长孙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空然,“我也是之前才知道的,你我本是彼此的半身,只不过出生之时却被错置进了两个不同的时空。” “这怎么可能?”若水错愕地问道。 长孙的笑意更深了些:“我依旧出生在了长孙家,可你的处境更奇异些,由于在未来没有亲缘联系,只好将你放在了福利院的门口,直到贞观二年,我那一半的魂魄即将无法支撑肉身的时候,他们不得不把你又找了回来。” 若水目瞪口呆道:“你是说我们原本该是一个人?可你又为什么不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来呢?” “恐怕就是这个意思。”长孙幽幽道,“至于我,宁可看着,也不愿再回到那里去了,何况在正常的情形下,你一个人便能做到很好。” “所以,你就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若水有些愤然道,“明明这些都是你的责任啊。” 长孙凝视着若水,忽然语带苍凉:“我的责任?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我和你当初的位置对换一下,如果你在经历了这样的二十多年的人生之后,你就不会作出跟我一样的抉择吗?有哪个女人天生便是贤惠无双的?又有哪个女人天生便能做到喜怒不露于色?”“你还是爱着元吉吗?”若水的心仿佛也感受到了那种无奈的沉痛。 “元吉。”长孙喃喃道,“你那时不该踏入武德殿的,我原以为过去的记忆都随我一起抽离了,没想到还是无法带走那些。” 说完,她抬眼定定地看着若水,似乎作出了某个决定,口上却道:“你腹中还有一男孩没有生下,若再不回去,就要来不及了。” 若水还没来得及回应,便觉得身上袭来阵阵的疼痛,不久,耳边又传来婴儿的哭声,她心里一松,努力睁开眼,看见的便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 “观音婢,观音婢……”李世民紧紧握着妻子的手,唤着他从未叫过的小名,面带祈求与沉痛。 若水心中骤得一缩,甚至来不及去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艰难地伸出左手想到抚上那张似乎一夜间被划上岁月痕迹的脸庞。 李世民呆愣地看着若水睁开双眼,声音颤抖得有些破碎,向上官平问道:“皇后……皇后这是没事了?” 上官平深深地呼了口气,慎重地上前半步跪道:“陛下,请容臣再为皇后诊脉。”好在不过是半炷香的工夫,他总算可以稍微轻松地回禀皇后的确已经转危为安了。 待四周的人都走尽,夫妻两人面面相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才好,突然,若水向李世民的身后探看道:“二哥,孩子呢?” 李世民皱起了眉,宽慰道:“放心,已经让宫女们抱下去,乳母们早已候着了。” “两个孩子都还好吗?”没见到孩子,若水的心一直吊挂在半空中。 李世民心有余悸道:“我也还没来得及看就被你给吓住了,罢了,罢了,往后我们再也不要生了,三儿两女,实在已是足够了。” 若水微微一笑,没有作答,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细细地描摹着丈夫深刻的五官,再见宛若隔世。 李世民轻轻拉起若水的手贴上自己的双眼,双眸微闭道:“方才我真的以为你要离我远去了,只好拼命地叫着观音婢,只好期望老天能将他所钟爱的人儿还给我,幸好……幸好……” 若水吃惊地发觉手中里渗着湿濡,抬眼看去,却见李世民低着头,口中不知道还在呢喃着什么。 静默了良久,帘外广月为难的声音传来:“陛下,小姐,两位殿下喂了奶,可还是不肯睡下。” 若水的脸上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看了一眼似乎已经恢复平静的君王,出声道:“快点抱进来吧。” 那是若水第一次看见刚出生的婴孩,或许是早产的缘故,两个孩子都显得有些弱小,红皱皱的脸庞上,一双乌黑的眸子显得尤其可爱,“淡云,让我来抱着。” 淡云看着小姐苍白的面色,稍稍犹豫了下:“小姐,您身子还弱着呢。” 李世民见状,便径直抱过孩子,放在若水面前道:“这是女儿,广月手上的是儿子。” 若水的手指有些颤抖地碰了碰女儿的脸庞,语带哽涩道:“她真的好小,二哥。” 李世民眉心一蹙,沉吟道:“看上去是瘦弱了些,我们不如给她取个小字叫兕子如何?” “爹娘的小兕子。”若水扬起笑容摸了摸女儿的小手,点头道,“嗯,那儿子的名字该怎么取呢?” 李世民凝神想了想:“既然是随你姓,大名就有你来取吧。” 立在边上的淡云和广月一时间竟然惊疑地唤出声来,若水仿佛未见旁人的失态,只是远远地看了看儿子的襁褓,神色肃然道:“止,长孙止。” 听到妻子坚定的声音,李世民沉默了一下,随即道:“小字就叫做末子吧。” 第十一章 外戚 瑞雪兆丰年,就在两位殿下出生的当夜,长安的上空飘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翌日清晨,当人们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雪白晶莹的世界,随之而来的还有天子给每户人家下赐的美酒,而家有同日喜获麟儿者更有帛匹御赐,普天同庆,只为了那一双嫡子嫡女。 正当街头巷尾的人们谈论着这桩自大唐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喜事时,皇帝的一封诏书犹如平地惊雷炸得众臣们措手不及。 魏征、王珪几乎是同时便站出来诤谏,欲使皇子随母姓原本便是历朝历代从未有过之事,更何况是皇后所处的嫡子,此行一出,必将招来国之大乱。 皇帝听了,面上倒也不见怒色,反倒点头示意魏征继续说下去。魏征见了,头皮却微微发麻,可毕竟是关系国之命脉的大事,一咬牙便硬声道:“其二,十五皇子一出生便封王也不是不可以,但陛下却以“隐”字做封号,而非以实地之封,这也不合祖制。” 话音落地,那些不说话的大臣们的面上也显出附和的神色来,而此时,新上任的谏议大夫褚遂良却对魏征出言相问道:“魏大人以为陛下应以何治国?” 魏征一怔,犹豫不语。 “陛下,臣以为天子当以法治国,而非祖制为政,陛下今日之诏,并无丝毫触犯律令之处,况子女之姓名原是父母之愿,陛下家事,臣等当无谏议之由。”褚遂良面无斜视地对上天子。 李世民淡淡颔首,手指轻敲着面前的案几,微一挑眉道:“众卿可否还有其他谏言?” 众人面面相觑,一齐朝房玄龄看去,可房玄龄仿佛没有察觉似的,正襟危坐,面无表情,更是一言不发。 魏征看了一眼褚遂良,随即又不露痕迹地朝长孙无忌望去,早已听说褚遂良是房玄龄同长孙无忌一起推荐的贤才,那他方才说的那番话,恐怕并非只是其个人之见吧。 一时间,朝廷上一阵寂静,直到被萧瑀的一番话打破了沉默,这位历经三位天子的老臣直接向皇帝问道:“陛下此举,是欲置长孙家于何地呢?” 李世民的神色猛然一凛,沉声道:“萧卿此言何意?” “陛下。”萧瑀恭敬地行了大礼后,抬头道,“今,陛下使嫡皇子随臣子之姓,看似荣耀,实则却使皇后母家陷入不忠不孝的境地,历代以来,凡天子爱屋及乌,恩及外戚之家,权位太盛者,终将祸及家国天下,臣万望陛下三思。” 房玄龄的双手顿时捏得死紧,暗叫不好。果然,萧瑀的话带出了一波关系外戚专权的议论来。 眼见陛下的脸色越发难看,一直没有说话的太子太傅马周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封诏书的背后,皇帝与皇后所共同怀有的隐忧,尤其是……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暗暗为自己仍远在朔方的学生感叹,生来便是天之骄子的他更还拥有母亲思虑周详的保护,不知究竟是好是坏? 实际上在场的臣子们大部分已经明确地表达出了自己坚决反对的态度,可偏偏却依然无法撼动大势,如同前不久的世封功臣一事,尽管大部分人都持反对的意见,然而最后真正改变皇帝的心思的却是皇后私下里的劝谏以及长孙无忌言辞坚定的推却书。 贞观一朝,向来受人赞誉的是天子不拘一格的用人之策,庙堂之上, 皆功效显著之仕,或忠孝可称,或学艺通博。然而一旦入仕,凡明达通透之人,都能清晰地觉察到群臣和睦之下的暗潮汹涌。其一为历经玄武之变的有功之臣,尽管杜如晦已于贞观四年早逝,但房玄龄仍为文臣之首,更不用提长孙无忌虽辞了仆射之位,却仍被委以重任与房玄龄一起修订《贞观律》。其二便是魏征与王珪等隐太子府上的昔日旧敌,他们大多从谏臣做起,博得皇帝的信任后也纷纷身居高位。而以马周为代表的寒门吏士同样亦为国之栋梁。 而在这主要的三派之中,天子对他们所持的信任或许是同等的,但要论最为亲厚的却非长孙无忌与房玄龄莫属。但凡遇到不可决断之事,李世民更习惯性地顾及他们的想法与意愿。 因此,当此刻那些秦王府的旧臣们,甚至长孙无忌本身都挂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后,众人也都明白此事怕是覆水难收了。 争执了一个上午,李世民渐渐显露出一脸漫不经心的神情来。魏征见状,干脆面向长孙无忌正色道:“长孙大人,吾等今朝所议之事,说远,关系国之根本,说近,亦关陛下子嗣及长孙家之盛宠之势,为何大人至今仍一言不发?”魏征想的原是没错,若想改变皇帝的决议,长孙无忌毫无疑问是一块分量极重的砝码,但他所没料到的是,隐王之事竟出自皇后之意,天子爱其妻,国舅惜其妹,此事早已就盖棺论定了。只见长孙无忌仍旧不紧不慢地站了出来,只不温不火地说了一句:“皇子名止,长孙止,魏大人还不了解吗?” 魏征讶然于色,心下暗忖,排行第三的嫡子,长孙止,隐王,一条被自己忽视许久的暗线似乎骤然间清晰了起来,直到皇帝宣了退朝,他才忍不住按住额角,长叹一声,朝殿外走去。 时间转瞬即逝,同样的两仪殿,只是不若早朝时那般肃穆,大殿中央,丝竹悦耳,舞姿婀娜,而坐在天子身边的那位女子仿佛从未知晓过这月余来的纷乱,带着温雅、闲适的笑容看着身边的君王、怀中的稚子和底下的朝臣。 宴至一半,浅酌了一口醇酒,魏征无意中瞥见了长孙无忌面朝着上方微微一笑,那笑容……他不由得怔愣了一下。很久以前就听说皇后兄妹生得不甚相像,皇后面貌清雅出尘倒不令人诧异,据闻长孙将军英姿飒爽,长孙夫人美誉东都,其弟高士廉更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可偏偏长孙无忌却长得身形矮胖,面如圆盘。可直到今日,他似乎发现,这兄妹二人有着惊人相似的神韵,儒雅、内敛,只是在温和的眼眸下,却隐着无人可解的深邃幽然。 看着正在闷头喝酒的王珪,魏征微微摇头,明白他最近心中郁郁于皇子一事,多年好友,自然也知道他不甚酒力,于是刚要想伸手拦住他手中的酒杯,谁知只听见一声脆响,王珪涨红着脸,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一手夺过边上的一壶酒,语带嘲讽道:“陛下,皇后,臣贺长孙皇子足月之喜。” 大殿中瞬间一片死寂,魏征回过神来,急欲跪下为朋友脱罪,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被皇帝那肃冷锐利的目光给定住了,深沉之色在天子的脸上尽染无余,比之往日朝廷上的盛怒,这时的隐怒更使人不寒而栗。正在犹豫之间,长孙无忌面色平静地站起身来,毫无芥蒂地对王珪举起手中的酒杯道:“王大人,我替长孙 家的宗正在此谢过。”说完一饮而尽。 “你!”王珪的酒醒了一大半,指着对方厉声道,“长孙无忌,你这是逾了君臣之纲。” 长孙无忌不见惊色,淡淡反问道:“那王大人方才的贺词又是何意呢?莫非您认为十五皇子随了母姓就不再是陛下与皇后的嫡子了吗?” 王珪的额间慢慢地渗出汗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涩声道:“下臣有罪……” “到此为止。”李世民冷声打断了他的话,“十五皇子一事就此定论,日后谁也不必再提了。” 许是被父亲冰冷的怒气给吓到了,从筵席开始便极乖静的明达突然大声哭了起来,若水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末子,幸好只是醒了过来,好奇地转动着眼珠子,煞是可爱。看着丈夫怒气未消的脸上却又夹杂着一分手足无措的神色哄着女儿,若水抿嘴笑了开来,轻声道:“二哥,你来抱末子,我来哄兕子。” 众臣们见皇后依然温婉含笑的模样,心下皆是一定,长孙无忌已经坐回了原处,半合着眼,神色安然,心中却暗带一分庆幸,遂良借故缺席,真的是…… “皇后娘娘,臣冒死上言一句。现下十五皇子还不是不知事的年纪,将来若是他到了束发之年,又该以何样的身份面对他的皇兄们?”王珪带着一丝绝然道,“臣再冒天下之大不韪问一句,若将来陛下,娘娘百年之后,又拿什么来保证皇子的未来,这样的决断,对一个嫡皇子而言又是何其不公?” 声声掷地,满殿俱寂,如同寒冰覆地。居于上位的君王骤然沉默,目光掠过王珪宛若凌迟一般,抱着儿子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末子不适地把小手从襁褓中伸了出来,在空中挥舞着,却依然没有哭泣。李世民连忙松开紧箍着的臂膀,当目光触及儿子稚嫩的脸颊、灵动的眸子时,一丝不舍的念头涌上心头,如果……要是…… 若水深深地叹了口气,隐忍在心底的酸、涩、骇一齐涌上心头,这几个月来被自己刻意回避的那个事实就这样被揭了开来,不公,是啊,自己又有什么权力决定别人的未来,为了长子就可以牺牲幼子原本或许可以君临天下的命运吗? 可是,她站起身,将女儿交给身边的淡云,随后缓缓移步到了王珪的身边,依旧是平日里雍容高贵的皇后,可那温和的笑容里却清晰地带了一抹冷清:“王大人。”她心中盈着复杂的心绪,轻轻开口道:“我是一个母亲,也同样也是大唐的皇后,我是十五皇子的娘亲,可同样也是太子的母后,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别无选择。” 说完,她凝视了始终低垂着头的王珪一会儿,走回李世民身边说道:“陛下,王大人忠信可昭,非但无罪,更应好好地嘉奖一番啊。” 李世民同在场的其他人一样并未听见妻子先前说的话,只看见一直不肯让步的王珪一下子缄默无语起来,他皱起了眉头,嘴上却说着封赏的话,方才还冷寂着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起来。 王珪在谢恩的时候,握紧了汗湿的手心,定定地看了皇后一眼,忽然想起贞观二年除夕的时候,魏征说那就是母仪天下的气势,可是直到此时此刻,他不由得想问一声,那份苍凉的无奈也是母仪天下所必须肩负的责任吗?或者那不过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第十二章 蜕变 河南,灵州,三伏天,正是一年中最酷暑难当的时候。 “殿下,明日臣即将起程回京述职。”温彦博看着肤色黑黝不少的太子探问道,“您是准备……” 承乾的嘴角扬起了一抹优雅的弧度,仿佛丝毫不受这酷热的影响,轻快地说道:“我还不打算回去,等见过了一个朋友后,恐怕又要直接上资阳去了。” 温彦博心中忍不住暗赞道,初始还以为太子在京外待不了多久,没想到居然连元月和皇后生产的时候,他都没有表现出一点想离开的念头。更难能可贵的是,上至设立新的都督府,下至普通突厥平民的入户安居,这个未至弱冠之年的储君皆反复揣测,亲自与突厥的贵族讨论交涉,以期真正做到德化异族使其归心。 “既然这边的事务已了,太子何不先回宫一趟,也好见一见新出生的两位殿下呢?”温彦博和声劝说道。 承乾的笑容里微微带上了些戏谑道:“昔日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而今我不过是离宫半载有余,还远远不及啊。更何况孟子曾有云:‘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温大人,我这正是在以身试言啊。” 温彦博先是一愣,继而啼笑皆非起来,都说太子幼时顽劣不堪,如今这劣字倒是不见了,可顽心却是依旧,他摇头道:“是老臣糊涂了,太子殿下还是继续效仿古之贤人吧。” 数月的相处使承乾对这位中书令的为人之谨慎、行事之开明甚是钦敬,也莫怪当初他能以一人之力挡住魏征对突厥内迁的激烈反对,终将约十万突厥百姓安置于河南一带。 两人寒暄了几句后,临走之时,温彦博看了太子数次,慎言道:“殿下可已经听说了朝中在数月前的那番君臣争辩?” 承乾坦然道:“我早已有耳闻。” “那殿下,您的想法如何呢?” 承乾尽管不解温彦博为何在临去之时专门提到此事,但还是认真道:“即便是随母后姓,十五皇子还是我同父同母的皇弟啊。” 温彦博凝视着承乾那双清润的眼眸,点头叹道:“殿下,按理我是从不过问我职责以外的事情的,但此事表面上关系的是皇家礼法,可暗里则与您息息相关,这您可曾想到过?” “是。”承乾心中一涩,当初若不是手边的事情太过棘手,自己差点控制不住地想要冲回长安去。 “说句大不敬的话,殿下。”温彦博的声音有些沙哑道,“臣以为这一次陛下和皇后是做错了,倒并非是因为于礼不合的缘故,而是这么一来,您已经再也没有退路了。” 承乾的眼中一热,朝对方深深地一拜:“温大人,多谢这些日子以来的照拂,请受学生一拜。” 温彦博的身子明显一震,轻声道:“殿下,您要相信,您的未来是适合那个位子的,不会有人比您更加有那个资格。” 从临时的别馆里出来的时候,承乾的心一直沉沉地,最适合吗?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自己,就连娘也只是心疼自己别无选择 地接下这个储君之位,可温彦博最后说话时那种深信不疑的眼神忽然让自己有了一种别样的感受,这天下似乎不再只是沉重的责任,而变成了一片自己将要去改变开拓的广阔天地,想到这里,他的心头不由得涌上了一股满满的豪迈之气,正是挥斥方遒之始。 依着先前的约定,承乾很快来到了四水桥边的酒家,刚踏过门槛,阿史那思摩便笑着朝他挥了挥手:“明弟,这儿坐。” 承乾这些日子以来常常和这位率众多子民顺降的处罗可汗嫡长子商量政事,因此两人已熟谙到以兄弟相称,尽管承乾并未将自己的太子身份告知这位突厥的朋友。 “阿史那大哥,你怎么有空闲从化州赶到这儿?”承乾坐定下来,欣然问道。 “小二,上一坛好酒来。”阿史那思摩豪爽地招呼道,“我记得你说过等安排好了灵州的事,就要去资阳了,所以特地来送送你,此去一别,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呢。” 承乾微笑了下:“大哥,要是你肯随着其他贵族迁往长安,我定然亲自为你在长安选一处最好的宅第。” 阿史那思摩一口喝尽了碗里的酒,摇头道:“明弟,那几万人都是跟着我背井离乡来到这里,难道这个时候,我就能撇下他们去长安逍遥了?” “那……”承乾犹豫了一下道,“大哥,你可曾后悔过自己的决定?” 阿史那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继而却立刻明亮起来,只见他一手拍了拍承乾的肩膀道:“别的不提,我只清楚,那些人跟着大唐的皇帝陛下,要比跟着我好上许多,这就足矣了。” 话音刚落,承乾怔了怔,接着便端起碗来道:“大哥,我敬你。”几碗酒下肚,阿史那的话头便多了起来:“明弟。”他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异样的光芒道:“你可知,我平生最敬佩哪两个人吗?一个当然是你们的皇帝陛下,另一个就是李靖李将军。我们突厥人输给他们两个,真的是心服口服,打仗就是要打得漂亮才过瘾啊。” “大哥也曾经见过皇帝陛下?” “武德年间的时候,我去过几次长安,见过当时还是秦王殿下的陛下,那等英姿至今还记忆犹新啊。”阿史那感慨道,“明弟,你年纪轻轻就被委以重任,恐怕也是皇族贵戚吧,应该常常有机会见到天子,不知道要让多少人羡慕啊。” 承乾嘴角有些微微抽动,听说如今一些突厥的贵族把父亲视作神明,原来是确有其事。想到这里,他还是决定暂且不提自己的身份,只含笑道:“大哥何必谦虚,以你的才干威望,被召去长安封王封侯的时候自然能见到陛下。” “明弟,别的不说,我去长安的第一件事情一定是找你喝上三天。”阿史那大笑道,几个月的相处,使他对这位比自己小上十多岁的少年颇有好感,“只是,长安高家?莫非是皇后的舅父家?” 承乾面上依然平静道:“不错,大哥,倒时候只要你说找高明我就行了。”心中想着等回到长安,一定要和舅公说一声才好。 走酒店出来的时候,天已不再像火烧一样了,两人并立 在桥下告别,引得来往的路人纷纷侧头,一个是清贵少年,温雅含笑,另一个则是异族男子,鼻高目邃,离别之意,溢于言表。一会儿工夫之后,两人皆已相背而行了。 灵州的街巷自然不比长安的繁华鼎盛,但行人倒也不少,尤其是一些闺中女子往往趁着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到相熟的丝坊或珠玉坊里看些新进的布料或者首饰。 装作没看见旁边驻足的女子对自己的目光,承乾独自一人走在靠着河水的那一侧,看夕阳西落,余晖投射进清澈的河水里,映衬得波光璀璨,别有一番风情。 突然,一阵清脆的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大哥哥,你要不要去我家坐坐?”承乾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大约五六岁的男孩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得笑道:“小兄弟,你家可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那男孩见来人愿意与他搭话了,兴奋道:“我们家有一个漂亮的姐姐哦,大哥哥,你应该还没有娶亲吧?” 承乾愕然失笑道:“小弟弟,你家在哪里?怎么就让你一个人跑了出来?” “大哥哥,你还没说愿不愿意娶我的姐姐呢。”小孩不依不饶道。 “你家在哪里,我先送你回去吧。”承乾好笑道,莫非他姐姐相貌奇丑,所以一直嫁不出去? 男孩撇了撇嘴,不情愿地指了指远处拐角处的房子道:“那大哥哥,你看过我姐姐后,一定要娶她哦。” 承乾拉起孩子的手,便走边问:“你守在那儿,一共问过多少人呀?” “大哥哥,你是第一个哦。”小孩颇为自得地说,“我姐姐长得可漂亮了,我站了好久,只有大哥哥你最好看。” “你这么做,爹娘知道吗?” 小男孩怯怯地看了承乾一眼道:“大哥哥,你不会和我爹娘告状吧?”见对方仍不言语,他的声音里微微带上了些哭腔:“我只是想回到长安去啦,娘和我说因为姐姐在京城找不到夫婿,所以只好全家都搬到这儿来,我想要是姐姐嫁了出去,那我们又可以搬回长安了。” “你很喜欢长安吗?”承乾若有所思道。 “最喜欢长安的松松糕了。”孩童看了自家的大门,偷偷地说道,“大哥哥,要保密哦。” 承乾轻轻地捏了捏他白嫩的脸颊,笑着说:“放心吧。” 听见了对方的保证,小男孩顿时笑了开来,指着里边自豪道:“大哥哥,我们家是开书院的哦,我爹爹是世上最有学问的人呢。” 说是书院,只不过是在自家屋子的前堂里摆了几张桌案,承乾眉心微皱,看起来这个苏家的状况是不怎么好,可为何要从长安搬来这里呢?穿过一个园圃,身边的孩子跑上前大声叫嚷起来:“姐姐,姐姐,有客人来了。” 片刻之后,只见一个湖蓝色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定在男孩的面前,弯下身,温柔地拿出手绢擦了擦弟弟的额头,婉声道:“轻一点,爹刚服了药,现在已经睡下了。” 承乾有些失神地看着那个女子,尽管连面貌都还没看真切,可心中却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心似乎跳得有些快了。 第十三章 异现 自从两位殿下满月以来,立政殿里便重新辟出了一间被皇后称为游戏间的内间。里边的东西看起来并不富丽堂皇,但无一不是费了心思布置起来的,别的不说,光是地上那张偌大的毯子就足以让人瞠目,每天酉时刚过,里边就会传来皇后和孩子们嬉戏的声音,令闻者会心一笑。 “来,末子,到娘这边来。”若水手里拿着小拨浪鼓,吸引着儿子的目光,可如同往日一样,在另一边玩耍的女儿倒是迅速地爬了过来,伸出小手想抓住母亲手里的玩具。 若水看了看兕子闪闪的眼睛,再次宣告放弃,把女儿抱到儿子的身边放下,亲了亲末子的脸说:“末子,为什么你就是不会爬呢?姐姐可是好早就学会了啊。” 末子无辜地看了娘亲一眼,随后迅速地从姐姐手里夺过玩具,咧开嘴笑着朝若水玩了起来。 兕子愣了愣,看着自己空空的小手,顿时大哭了起来,使劲拉着弟弟的胳膊要抢回玩具。末子只管把抢来的宝贝往自己怀里藏,即使手臂上被抓红了,也不哭不闹。 若水头疼地抱起女儿,把她放置在一堆玩具中,果然立刻便没了哭声,然后又回到末子的身旁,对着儿子大眼瞪小眼:“宝贝,你不会是出生的时候落下了什么后遗症吧?” 就在她开始仔细考虑这个可能时,只听见李世民走进来奇怪地问道:“若水,你有没有见过一份关于国子监的折子?” 若水无力地摇了摇头道:“我正在问你的儿子怎么还不会爬。” 李世民笑着走过来,把末子抱起,高高地举到过头顶道:“我记得承乾小时候好像也没怎么爬过啊。” “二哥,承乾六个月的时候就会爬着闯祸了,可末子已经快九个月了。”若水特意为此事去问过承乾的乳娘,这才担心起来。 李世民不在意地拿胡子蹭着儿子的小脸,惹得他咯咯直笑起来,小手还一个劲地挥舞着:“你看,末子多精神,只是不愿意爬而已,对不对,爹的小末子?”正当父子二人嬉戏的时候,李世民忽然觉得自己脚被抱住了,低头看去,不禁欣然笑道:“兕子也要抱吗?” 若水见状,刚要出声制止,可为时已晚,只见女儿一能触碰倒末子,便开始毫不客气地想把弟弟推下去,眼见丈夫怔在原地,她连忙冲上去把儿子给拎了下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对孪生的兄妹一改刚出生的那两个月连睡觉都要黏在一块儿的亲密,变得像冤家一样什么都要抢,都要争,真是让人头疼。 李世民呆了呆,随即笑了出来,轻轻地捏了捏女儿的小鼻子道:“兕子乖,不可以欺负弟弟。”女儿显然没能明白父亲的话,还很是高兴地把口水滴在爹爹的肩膀上,笑个不停。 待夫妻二人一人抓着一个孩子,坐下喝茶的时候,若水疑惑道:“二哥,方才你说的折子怎么了?” 李世民的脸色有些微愠道:“昨夜在这儿批的一份折子,不知怎么,今早上朝的时候怎么也找不着了,郑吉他们现在还在外边跪着呢。” 若水蹙眉问道:“哪儿都找过了吗?一份折子也不算是小东西了,怎会凭空不见?” “除了这里和寝间,立政殿里恐怕哪儿都找过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算了,我已经让下面的官员重拟了一份。”李世民的面色已经温和了下来。 若水凝神想了想,忽然出声道:“二哥,你怕是冤枉郑吉了。”话音落地,她放下儿子,朝右边的角落里走去。 李世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却看见从未见其爬过的儿子竟然利索地翻过身,朝娘亲的背影爬了过去。 若水听见丈夫惊愕的叫唤,转过头,瞪了儿子一眼道:“怎么,你现在会爬了?”说话间便弯腰把掩在玩具下的几片碎纸找了出来,一看果然是那份失踪的折子。 末子看见自己藏得好好的东西被娘给找了出来,泪珠立刻在眼眶里打着滚,眼看就要落下来了。夫妻两人面面相觑,心中暗叹,那么多孩子,真是没有一个是省心的,究竟是天生如此,还是哪里出了问题? 晚膳的时候,大抵知道自己闯了祸,向来不爱喝米粥的末子乖乖地坐在榻上张大了嘴巴,很快一小碗的粥便见了底。若水看了看女儿,果然还在一个劲儿地想要弄翻广月手中的小碗,李世民一脸满足地看着儿女和妻子,忽然觉得时间若是永远停在这一刻,或许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吧。 突然,淡云稍稍有些焦急地走了进来:“陛下,小姐,太子殿下派人从灵州送来的急件。”若水疑惑地看了李世民一眼:“二哥,你不是说承乾去了资阳吗?” “那天彦博是这么对我说的啊,我还想着他总算是有些长进了。”李世民展开信,没看了几行,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仿佛是盛怒的前兆一般。 若水微微挑眉,示意淡云和广月把两个孩子先抱出外间,过了一会儿,只见丈夫捏着信纸的手背上青筋暴出,便低声问道:“莫不是承乾在灵州惹出了什么祸端来?” 李世民冷冷一哼,将信丢在榻上,径直从案几上取了一杯茶,喝了几口,心中的火气似乎仍未曾下去半分,不由得愤愤道:“那个逆子,生来是要把我给气死的。” 若水也不言语,拿了信一目数行地扫了下来,淡问道:“不就是儿子有了喜欢的姑娘吗,又没出什么大事。” “怎么叫做没什么大事?”李世民的口气有些重,“别说是太子妃,就是一般的王妃都得由皇家宗室细择,门庭、家世、女子的容貌德行也要反复斟酌,承乾他居然私下里向人家提亲,对方竟然还是苏威的曾孙女,这种事情我怎能答应?” 若水深深地看了丈夫一眼,平静道:“撇开苏威当年对你的不敬,苏家的门第也算属关陇士族了,即使将来出了个皇后也不是不可以,况且现下只是太子妃罢了。再说,承乾的眼光向来是极高的,之前多少名门闺秀也没见他把谁放在心上,这个苏未晞恐怕也有其过人之处吧。” 李世民转过头看向另一侧,冷言道:“就是姓苏的不行,还是让承乾趁早绝了这个念头吧 。” 若水无奈地笑道:“二哥,承乾可是把人家一门四口全都带了回来,如今你这么说,让他怎么办?” 李世民站了起来,轻笑道:“全天下我都能管去了,难不成自己的儿子却管不了?” “父皇当年不也没管住二哥?”若水看见李世民脸色一变,略带讽刺道,“否则阴世师的女儿又是怎样进的李家的门?” 李世民不悦地看着若水,紧紧地抿着唇,这一年多来两人都心照不宣地遵守着不提往事的约定,唯恐那脆弱的屏障出现裂痕,可现在……想到这里,他还是忍住怒意,平和道:“承乾要娶的可是太子妃,与一般的妾室怎可同日而语?” 若水方才也自知一时语失,默然地与丈夫对视了许久后,声音中带着淡淡的惘然道:“二哥,那女子是承乾生平第一次喜欢上的,若是我们逼着他娶了别人,让他带着心中已有的爱意与不爱的人成亲,这种痛苦,只怕他一辈子都要活在感情的桎梏中吧。” “刘秀当年先娶了阴丽华,后来为了霸业还不是又另娶郭圣通,甚至不得不在建朝之初立了后娶的郭圣通为皇后。作为帝王,有些事情,孰轻孰重,承乾是该到了要明白的时候了。” “二哥。”若水淡淡地出声道,“你可知道为何直到现在,我对你的其他女人依旧并无芥蒂吗?” 李世民的目光掠过若水温婉却带着些许深意的双眼中,只听见她又缓缓道:“因为,二哥你从没有因为出于政治上的考量去接纳过一个女子。你纳进门的每一个女子,或是你曾心动过的,或是你曾爱慕过的,又或是她们的才貌让你曾欣赏过的。对杨蕊,你不在乎前朝的忌讳,对韦珪,你撇下了对贞节之见,对阴茉儿,你甚至放下了积怨难消的家仇。无论那份心动停留得是否短暂,你从来不屑用感情或是婚姻去作交换,那为什么,我们的儿子,就不能迎娶一个自己心爱的女子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世民的眼中蓦然现出锋锐犀利的光芒,“若水你可是忘了我们不就是这样结为夫妻的吗?难道说,你,后悔了?” 若水的心突地一窒,明明应该立刻否认的,可是为什么喉咙里像是哽住了一般,良久过后,才微微抬眼道:“都过去了,二哥。” 李世民依旧只是静静地站着,可幽黑的眼眸中添了几分深沉之色,片刻之后,他凝视着若水道:“承乾想要什么,就必须靠自己的双手来取,我们为他做得已经足够多了。太子妃的事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就看他拿什么来换了。通往天下至尊的道路从来就不是平坦的,他早该明白。” 若水的脸上带着深深的倦意,起身,径直穿过李世民的身边,只在迈出门帘的那一刻,回过脸,眼眉低垂道:“二哥,过往的回忆真的那么容易被忘却吗?” 那天夜晚,长久以来出现在若水梦中的那片桃花林,渐渐地清晰了起来,两个孩童模样的人影在树下并坐在一起,清风拂过,纷纷的落英宛如女子出嫁时洒落的花瓣,极美,极艳…… 第十四章 中秋 那夜,本以为他会拂袖而去,可翌日凌晨,当若水从梦境中醒来却清晰地感觉到一双有力的臂弯紧紧地锁在腰间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头,她始终闭着眼,也不愿转过身去面对那个睥睨天下的男人,可他的怀抱却又令自己无比的安心与眷恋。这般矛盾的挣扎直到枕边的丈夫不得不放开自己要去履行君王的职责后,方才慢慢散去。独自一人躺在宽大的床上,若水喃喃地问着另一个自己,如果说那个梦中的他是你魂牵梦绕之人,那你究竟有没有为你今生的结发之人动过心? 接下去的日子,夫妻两人似乎都忘记了前不久的争执一样,神情举止也并无一丝的不同。这样转眼便到了中秋。 在唐以前,中秋并非是一个固定的节日,直到贞观年间才正式有了八月十五中秋节的说法,但依旧不是什么隆重的节日,至多是亲朋好友聚在一起,算作是团圆之意。 而就在贞观七年的中秋,这一年来深居简出的皇后却在后宫摆了两桌宴席,后宫嫔妃、文武大臣皆在受邀之列,众人们议论纷纷,猜不透究竟是陛下的授意还是皇后的主意,但一概不准缺席的旨意倒是颇令人讶异。 宴席自然是摆在晚上,就在这一日的清晨,离开宫廷已近一年的太子回宫了,身边却携着一个陌生的女子。 立政殿中,这一对世间最尊贵的母子无言地对视了良久。 “你以为把她带回来,我和你父皇就会同意吗?”若水看着一脸坚定的儿子,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以皇后的身份质问太子。 承乾闻言一呆:“娘……母后,您从来没有回绝过我的意愿啊。” “你忘了吗?”若水凝视着承乾道,“贞观二年的那个晚上我对你说过的话,决定每一件重要的事情前,先想三遍,对自己是否有益处,对家人是否有益处,对国家社稷是否有益处,这一次,你想过没有?” 话音落地,承乾低垂下头,原以为娘这边必然是应允的,这才下了决心将未晞一家都接回了长安来,可现在…… “承乾,母后再问你,原本灵州的事情一了,你就该去资阳的,而今你为了一女子出尔反尔,又让我如何能答应?”若水的语气渐渐锋锐了起来。 承乾的目光微黯,只定定道:“娘,儿子今生非她不娶。” 若水面露疲惫之色,清晰地告诉儿子说:“承乾,她的出身是无法让你父皇松口的。” “娘,你一定可以了解的,对吗?”承乾垂下眼睑,低声道,“如同当年四叔看着您的目光,当我第一眼看见未晞的时候,心里就好像……”从未对谁动过爱恋之心的少年无法清楚地说出那一瞬间的怦然心动。 若水的眼中划过一道深深的痛楚,声音有些飘忽道:“你知道了什么?” 承乾回避着母亲的目光,心中夹着深深的懊悔,方才的自己好像被什么附身一样,竟然说出那种话来。可确实,直到那日之后,他忽然就明白了那段被锁在记忆中或许不再会有人知晓的往事,明白了那个笑语温和的男子抱着自己时那抹隐现的感伤,只是他不敢也不能想象那一天的娘亲为何会露出那般心如死水的神色来。 “你对她的深情,我已经见到了。”刹那间,若水已经收起刻骨的沉痛,无奈地平静道,“如果一时的心动可以让你作出一生的决定,那现在你就去太极殿见你父皇吧。” 承乾的目光微微闪动,上前几步,跪在母亲的膝前,低喃道:“娘,我不要和爹一样,明明爱着娘亲,却依然有着三宫六院,我只想对未晞一人深情不渝,只对她许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 若水静静地听着,嘴边慢慢扬起一丝奇怪的笑容来:“承乾,一生太长,而爱情太短,作为母亲,我希望自己的儿子永远也不要遇到这样的困扰,否则痛的也许正是那个你曾深爱的人。” 太极殿,太极宫的正殿,这里象征着一个皇朝最高的威仪与权利,如果说武德九年,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的登基继位代表着他已经君临天下,那么第二年元月,他在太极殿的改年号为贞观更是昭显着一个新的盛世的来临。这里的一切不属于哪一个人,只属于每一个将皇权握于己手的帝王。而在自己之后,这里又将属于谁呢?当李世民看着承乾远远走来的身影时,忽然这样想到。 和母亲即使不认同但依旧不强硬的态度不同,当承乾看着父亲那毫无妥协的神色时,心突然紧绷了起来。“在你父皇面前,仅仅是一个男人想要保护自己心爱之人这种理由是远远不够的,你唯一可以说服一个君王的可能就是,你愿意付出的代价可以弥补那个执意的决定所造成的后果。”在自己离去前,娘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朕的太子。”李世民冷着脸,厉声问道,“连你母后的话也无法拦住你继续那个愚不可及的念头吗?” 承乾紧握着双手,沉默片刻后,敛起面上所有的表情,抬头道:“是的,父皇,儿臣心意已决。” “很好。”李世民冰冷地看着面前这个年方十六的少年,不再以一个父亲的口吻,漠然道,“你凭什么让朕答应?” 承乾的心仿佛一下子坠到了深渊里,凭什么?地位?权势?自己的一切都源自面前这个尊贵的男人,母后只不过委婉地提醒自己,而父皇则是直截了当地宣告了君王不可逾越的权威。 看着儿子方才还算是镇定的眉目间显出淡淡的不安与惘然,李世民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十六岁时的他也正是和若水成亲的年纪,相比之下,且不说自己,这个一向被寄予厚望的长子此刻的言行举止甚至还比不上他母亲当年的沉静坚毅,一年的外放是让承乾有了身为储君的担当,但他性情的犹豫不断、感情用事,无疑是身为君王的大忌,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放缓了语气道:“承乾,放弃吧,若只是普通的侧室,父皇还可以考虑一下。” “父皇。”承乾直觉地反驳道,“如若您是儿臣,也能把母后置于这般低微的境地吗?” 宛如凌迟一般的目光射向自己的儿子,李世民心中涌起阵阵波涛,却终还是沉沉地叹息道:“你终究还是被我们宠坏了,承乾。”不是孩童时的顽劣不堪,而是忘记了自己身在帝王家的事实。 承乾看着仿佛一下子老了数岁的父亲,心中猛地一揪:“父皇 ,儿子不是故意……” “什么也不必说了。”李世民漠然地摆了摆手道,“朕和你母后结发于父母之命,婚后数年又分隔两地,开始的那段时日要说什么山盟海誓是没有的,但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我们始终没有忘记过,直到如今,你还是没明白什么才是一个储君最该考虑的。” 承乾直直地跪在李世民的面前,可眼中却仍无退让之意。 两张相似的面孔在偌大的正殿里针锋相对着。毫无疑问,承乾的相貌是所有皇子中最随自己的,李世民的唇边浮起淡淡的笑容来,那时的若水依然只是自己所欣赏的贤妻,是无忌的爱妹,是皇宫内外交口称赞的王妃。如同大部分的男人一样,他对于嫡长子的诞生有着莫大的骄傲与期望,这种特殊的喜悦甚至在青雀和末子出生时也没有再出现过,如今难道要为了一个女子……李世民重重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只冷冷道:“你且到前边的案几上去看一看。” 承乾狐疑地起身,向前移了几步,低声讶道:“父皇,这是我们大唐的疆域吗?” 李世民负着手走到儿子的身边:“这还是贞观四年平了北境后朕派人绘的,不过也许马上就要重绘了,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父皇是说……”承乾略一思索,指着地图西边的那一片道,“我们要准备向吐谷浑出兵吗?” 李世民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正色道:“自东突厥降我大唐后,吐谷浑就频频侵犯河西走廊,威胁我朝和西域的货物买卖,这是其一。其二,统一西陲的步伐也正要以此为起点。” 统一西域?承乾的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他看向自己的父亲深沉的目光中陡然闪过的光芒,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天子雄心,什么又是千古霸业,而自己的身体中流淌着的正是这样的血脉。“父皇是想让儿臣随军去西征吗?”承乾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李世民微微颌首,声音里夹带着一丝只有自己才能发觉的不忍与犹豫:“等到你达到了朕的要求,自然也能拿到你想要的允诺。” 承乾难掩惊喜和激动地接下了这个父子间的交换条件,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父皇带着涩然的目光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 毕竟是自己和若水亲手教导起来的儿子,明明知道年轻的他压根儿不明白沙场的残忍,明明清楚他完全不了解自己将会遇到何等的经历,也许是第一次杀人,也许是第一次流血,甚至可能……李世民长叹了一声,无论后果怎样,他也只能亲手斩断承乾的感性与依赖,一切都只是为了大唐的江山基业,为了使那残酷的兄弟阋墙不再发生。 端坐在铜镜前,若水闭着眼,任广月替自己打理着一头及膝的长发,室内新换上的香鼎里散发着淡淡檀香,耳边只隐约闻有木梳划过头发的微响。 忽然,这一派沉静被从外边走近的脚步声给打乱了,随之而来的便是广月恭敬的问安。若水没有动,直到另一只手接替了方才停下的动作,她才轻轻地出声道:“二哥,和承乾谈过了?” 李世民熟练地绾着若水的青丝,良久后问道:“若水,这样可好看?” 若水睁开眼,镜中模糊地映着发髻耸起的形状,按捺下心中的疑问,微微抿起一丝笑容:“不如广月弄得好看。” 李世民微讶了下,随后便朗声笑道:“从前给别人梳的时候,她们可都把我夸得世间无双啊。” 若水微微抬起眼:“我可是实话实说,二哥听多了溢美之词,总也是会腻的吧。”“那我过会儿和你说实话,你可不准和我怄气。”李世民的眼中闪烁着淡淡的无奈。 若水敛下笑容,随后才点头道:“是承乾的事吗?” 李世民苦笑道:“他答应了我去吐谷浑。” “吐谷浑?”若水拿着一支玉簪的手重重地一颤,簪子应声落地,断成两半,“那么奇险的地方,要承乾去?” 李世民温和地安抚道:“不必担心,有李靖和侯君集在,又不是要承乾去决断什么,就是让他跟在边上好好学些东西回来,他自幼习读兵法,总不能一辈子都只会纸上谈兵吧?” “我方才见过那个苏家的姑娘了。”良久之后,若水淡淡道,“样子倒不是最漂亮的,不过周身却有一种婉然谦和的气韵,也不奇怪承乾会喜欢上人家。” “那你怎么看?”李世民的声音里倒是辨不出喜怒来。 “她的眼神够清正,配承乾是绰绰有余的。”若水眼波微动,“但要说是做太子妃甚至是以后的皇后,就少了点大气和尊贵,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苏家到了她爷爷那辈就已经门庭衰败了。” 李世民轻轻一笑:“能让我们若水有这样的评价,看来这个媳妇必定是她了。” “所以我想着,就让她先留在我身边看看再说吧。”若水不理会丈夫话中那淡淡的揶揄,“不说别的,承乾现在也就不过十六岁,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李世民听出了妻子话中的深意,怔怔道:“你是说承乾会负了人家?” “负?谁又能说得清呢?”若水稍稍侧过脸,“也许他将来会同样喜欢上另一个姑娘,和我们再说一遍同样的话,也不过是同时喜欢上两个人罢了。” 李世民心下又是一愣,轻叹道:“不会的,你看如今我们还不都是一心一意之人,承乾是我们的儿子,也必然会如此的。” 若水看了看铜镜里背后的身影,默然微笑,心里却是一酸,一心一意,惜取眼前人啊。 “承乾……”李世民犹豫了一下,“今夜的宴席还是不必让他出席了。” 若水微微点了点头,原本这场中秋宴迎的正是归来的太子,李世民恐怕也没料到承乾的态度竟会如此的坚决吧,可现在一切都在往未知走去,甚至连自己也已经无法预料历史的走向了。“该入席了吧,二哥。”她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似乎有些漫不经心道。 李世民笑着扶起妻子,牢牢地握着她温软的手,一齐走了出去。 若水不经意地低头,却看见两人宽大的袖子层叠在一块儿,黑色与玄色,在夜色中几乎无法分辨出来,宛若帝与后,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甚至连死亡都无法分开的命定与缠绕。 从步辇上往前看去,平日里颇为寂静的凌烟阁遥遥地闪烁着盏 盏灯火,李世民看着若水,笑说:“看你的模样,莫不是今夜宴席上有亟待一见的人?” 若水笑了笑,随意道:“想见哥哥也不成吗?” 李世民的面上有些怅然:“你和无忌的感情自幼便是极好,可将来谁又会相信,当初我们兄弟四人也一样有过手足情深的日子。” 此时此刻,褪下了帝王的刚硬,若水从这个男人身上感到了一种沉重悠远的寂寥,于是她温柔浅笑道:“我没和你说过吗?小的时候,我和哥哥经常吵成一团,每次都是……”话到此处,若水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李世民好奇的目光,才接着道,“每次都是爹爹把哥哥拉开才作罢。” “原来若水也有过那般顽皮的时候,那也就怨不得从承乾到末子没有一个是安分的了。”李世民从未听过妻子讲述在长孙家的往事,如今想来,或许也是唯恐勾起亡父的回忆吧。 若水不留痕迹地看他一眼,心中还留有余悸。近来长孙年幼时的回忆越发地清晰起来,孩童的面貌虽说还甚是陌生,但那个男孩一双清澄的眼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明明近在咫尺却又有如日光下的影子一样,捉摸不到又回忆不得。 当帝后二人相携入席的时候,御案下一下子便静了下来,除了朝上的几个重臣外,嫔妃之中便只有四夫人在席,渐渐扬起的琵琶声揭开了夜的序幕。 底下的妃子们皆目光复杂地看着皇后,明明已经是三十有余的年岁,可那一如多年之前清雅温和的面容和眼中那一片挥之不去的凝淡仿佛在宣告着时间的停滞。在当她们恐惧地看见眼边几不可察的一丝细纹时,这个母仪天下的女子却渐渐抓住了帝王全部的目光与心思。女为悦己者容,可当自己精心修饰的妆容却换不来君王丝毫的侧目,悲哀凄婉之心已经深深地扎在了心底。可偏偏那个夺走所爱的女子又是自己唯一嫉恨不得的,她用心怀天下的无争甚至无求将自己与其他的嫔妃之间划出了一道天堑。 杨蕊心中长久以来积聚的怨恨,不知怎么,当看见这样的皇后时,却如同被水浇灭的火一般,冷冷湿湿。即使是如今后宫独宠,可她的眼中也没有流露出一丝的矫揉之态,宛若浑不在意。要报复自己所痛恨的人,必定要抓住其软弱之处下手方能使那人痛不欲生。可明显君王的宠衰并非是皇后的痛处,那么她所在意的是……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垂下眼睑,从前宫里的嬷嬷告诉过自己,但凡是人,都会有弱点,所以,那个母仪天下的女子也必定会有…… 宴席过半,场面依旧是不冷不热,臣子嫔妃们仍然不明白今夜设宴的用意,话语间便也多了几分谨慎。若水心中颇有些奇怪地看着素来稳重的长孙无忌此时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由得好奇道:“二哥,你看无忌今天……” 话音未落,只见杨茜出人意料地起身行礼后出言问道:“皇后娘娘,臣妾听闻太子今日已经回宫,可怎么未见殿下入席呢?” 席间忽然一静,在座的众人多少也知道一些传闻,说是太子私自领了一女子回宫,招来陛下和皇后的斥责与不满。想到此处,中秋之宴原本的用处似乎已若隐若现了。 李世民的心中隐隐升起一阵不悦,冷淡道:“太子之事何时也轮到淑妃来管教了?” 若水心下一沉,这几年的相处让她清楚李世民最恨的就是人在其位,却不司其职。看了一眼目光倔犟的杨茜,也明白她的恨意从何而来,却只能轻笑着接过话来,佯带薄怒道:“太子喜欢上了人家姑娘,不分轻重地便带了回来,如今人还在向太上皇处问安认错呢。” 杨茜强笑着坐了回去,只听见身边的杨蕊似乎好奇地探问道:“那姑娘是哪家的闺秀,竟有这般大的福分?” 若水按住身边君王正欲抬起的手,依然盈盈一笑道:“是前朝仆射邳国公苏威的曾孙女,贤妃可有所耳闻?” 杨蕊脸上的笑容一滞,自己原本是想暗指苏家的门庭衰微,不想,的确,苏威还是前朝的重臣,而自己也不过是前朝的公主罢了。“是。”她垂首道,“苏家确系士族大家,太子殿下倾心的女子,必定也是才貌双全的。” 若水不在意地笑了笑,微微有些嗔怪道:“先前,陛下还和我说,当初年轻气盛,屈待了苏老先生,如今正是子代父还,天经地义。” 李世民眉间的微皱一闪而过,随后对着大臣们笑道:“太子的婚事还有待商议,明日早朝就不必再提了。” 房玄龄等人虽心中疑惑,但也只好先放置一边,只因为君上那暧昧不清的态度。太子妃,这是何其重要的位子,相信陛下和皇后不会因为太子的私心而随意决定。 宴席近尾声的时候,若水总觉得从方才开始,总有一道深深的视线朝自己看来。可当自己回望过去时却又消失不见,这等熟悉的困惑却是直到无意中瞥见长孙无忌侧首的目光时才有了答案。 目光所及之处,一个身着朝服的男子默默地酌着酒。虽然低着头,可那熟悉的身形与那日在长孙府上撞见的身影如出一辙,他,究竟是谁?会不会是那梦中…… 也许是专注的视线太过持久,若水忽然觉得自己腰间一紧,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见李世民话语间夹着君王的威严朝下面说道:“遂良,这还是你第一次面见皇后吧?” 只见在众人的目光下,褚遂良镇定从容地起身、下跪、谢恩:“是,臣尚未谢过皇后娘娘的荐遇之恩。”话语间一派沉静温润。 尽全力压下心底的怔然与惊愕,阿良哥哥、褚遂良、长孙无忌的旧友,福伯避讳不及的名字,犹如一颗颗散落的珍珠,突然串成了一线。可脑海中的回忆愈加明了的时候,若水忽然仪态端庄地一笑,微一摆手道:“褚先生大才,岂是本宫一时之语所能抵过,先生过谦了。” 褚遂良平静地起身回座,意态依然优雅闲散,眼神中亦不带半点波澜。 看着他的眼眸,若水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另一双相似的眸子来,一样的温润如玉,一样的清澈谦然,那云淡风轻的背后却深藏着丝丝的不忍与心疼。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她的心异常平静,仿佛局外之人一般,明明未曾真正痛过,可心的一半仿佛已经死去。 那一夜,皇后脸上那庄严肃静的神色与帝王眼中意味深长的幽远宛如一幕戏的开端深深地刻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第十五章 东市 梦,已远去,那个在父母兄长呵护下的女孩,那个曾经许诺终生的男孩,那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往事,本该早已化作乱世中的烟尘,不再出现。而直至今日,若水也终于明白了元吉最后那无悔的眼神,不因为罗敷有夫,不因为流水无情,只因那隐忍的温情从未真正给过自己。她似乎也明白了长孙的悔与痛,原本纯粹、晶莹的年少懵懂却如同双刃剑,伤了别人,也在自己的心里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 那么,自己呢?凭着半个孤立的心又怎样能获得全部的幸福?夜深人静的时候,若水睁开眼,侧脸看着身边的那个男人即使在熟睡之时依旧紧锁的眉间,如此骄傲的君王,又怎能容忍自己的付出却得不到全部的回应,又怎能接受自己并非是妻子心中那独一无二的存在? 如果当年长孙的魂魄并未分裂,那么她们究竟会爱上谁呢?也许同样不会是他吧,若水抬手轻轻地抚上李世民的额间,那样骄傲的心,即使是在这个朝代,又怎能容忍分享二字。无欲则刚,无爱则无弃。可是,如果心动是理智所能控制的,那又还怎能称之为心动呢?看着这张棱角分明的脸,恐怕自己不得不承认,比喜欢更多一些的也许就是爱吧。 就在若水怔忡地蹙起眉心的时候,那双紧闭的眼猝然张开。当李世民对上妻子眼中那显露无余的挣扎与柔情之时,几天以来一直压在心底的犹疑终于暂时消散了,二十年前那个一脸疏淡的女孩真正对自己动了情。 看着李世民脸上瞬间的释然与喜色,若水仿佛觉得自己似乎被抓住了什么痛处一般,紧咬着唇,不悦地看着突然醒来的丈夫。 李世民略带好笑的口吻道:“我睡得好好的,怎么忽然觉得被人死死地盯着不放,这才醒了过来,却不料是朕的皇后哪。” 若水没好气地轻哼了一声,侧身刚想睡去,不想却被揽进丈夫清爽的怀中。“二哥。”她手上微微施力想要推开。 “别动。”李世民轻轻抬起若水伏在自己胸前的素颜,深深地望进那汪水一样的眸间,仿佛可以在漆黑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影子,“若水,那天你也觉得像是吗?” 若水淡淡地一怔,不想此刻他竟会提到此事,片刻后,也不否认道:“乍看是有些像,不过褚先生毕竟要沉稳不少,细细看了,也就不甚相像了。” “我知道。”李世民的声音有些闷闷道,“从前,你和元吉情同姐弟,那事之后,心有亏欠也是人之常理,以后此事不提也罢。” 情同姐弟,若水心中还未来得及嚼出这番话的深意来,只觉唇上一湿,她闭上眼,渐渐地,昏暗的内室中只剩下交缠着的低吟与喘息声久久不断。 漫漫长夜,当月光越过云层,透着窗棱洒在凌乱的榻间时,若水神色慵然地枕在李世民的肩上,长长的青丝随意地铺散着,看在心爱之人的眼中,却是风情无限。 “若水。”李世民笑着开口,“记得之前我答应过你的事吗?” 若水懒懒地抬眼:“我有求过二哥什么?”记忆当中,似乎只要是自己开的口,还没有被拒绝的吧。 李世民笑意更深了些:“那,出宫的事,就当我没提过吧。” “出宫?”若水微一蹙眉,“啊,是和承乾出去的那次。” “如今秋高气爽,正是出游的好时节。”李世民含笑将贴在若水额间的一丝长发拨开,“长安那么大,你可想过去哪里才好?” 若水心中一阵懊恼,其实自己早已忘了这桩事情,恐怕就连长孙本人也说不清长安有哪些好玩的地方,自己岂不是更加……等等,当初承乾是怎么说的,长安东西二市才最是热闹的去处:“二哥,你说是东市,还是西市有趣?” 李世民想也没想,脱口道:“自然是东市。”话音刚落,他看了看若水毫不怀疑的神情,这才放下心来。其实,西市由于多有西域的胡商聚集,比之东市更为繁华,但场面奢华,安静的东市自然也更安全一些。 若水嘴角微扬:“可要带上兕子和末子?若是明日见不了我,他们还不闹翻天去?” 李世民脸色微黯了下:“除了你,平日里他们不是最爱缠着瑶儿?明儿一早把他们丢过去就是了。” 若水心下不由得暗笑,上回的事还没让她舒心,又碰上这次,瑶儿这会儿恐怕要怄上几天气了。 十日后的一天,风和日丽。 若水坐在车内,向外看去,车子穿过朱雀大街向东边驶去。出门之前听青雀说,长安城笔直的南北十一街和东西向的十四条街道纵横交错,形成了一百零九个坊,其中东西二市共占四坊,今日他们要去的东坊便是专卖天下四方的奇珍宝货之处。想到这里,她的脸上便带了点希冀之色,公元七世纪的长安可是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呢。 “二哥……”她侧过脸刚要说些什么,不想却看见李世民一脸的欣然之意,“你笑什么?” 李世民边指着外边,边说:“回想十多年前,这儿还是一片萧索呢,如今却已是一派繁华盛世的景象了。” 若水不禁失笑,看来不论古今,男人对自己事业上的成就都会产生一种无比的骄傲啊。说起来,李世民对自己的政绩倒一直是颇为自傲的,于是便道:“二哥甫登基的时候,所设想的天下大治,不正是如此嘛,待车进了坊内,我们不如边行边看?” 李世民故意带着怀疑的神色道:“我倒是经年戎马惯了,若水,你可有力气?” “二哥。”若水加重语气道,“小时候,爹爹可时常带着我和哥哥出去骑射的,直到到了舅父家,方才停歇了下来。” 正说笑着,坐在前面的郑吉隔着帘子恭声说道:“陛下,娘娘,过了前头的城门就是东市的里坊了。” 李世民看了看若水,便道:“等到了里面,你们先自己找个地方歇歇脚,待日暮鸣鼓之前,在城门前候着便是。” 郑吉心里一阵惶惶,以里面两位的至尊之身,要是出了什么状况,还不天下大乱?可嘴上又不好做劝说之语,只在皇后从车里出来的时候轻声说道:“娘娘,您和陛下此行未带随从,请务必要小心哪。” 若水瞅了一眼前边已经颇有些不耐的皇帝,笑着低声安慰道:“有你们陛下在,普通人哪里近得了身,郑吉,你就放心吧。”说完,便撇下一脸愈加无奈的内侍向李世民走去。 由于东市所卖的大多为昂贵之物,因此,宽敞的街道并不太喧哗。往来的路人也大多 衣着华贵,姿态悠闲,就连女子的衣裙装饰似乎也要时兴许多。若水看看自己,藕色的窄袖襦衣配上同色的长裙,实在是再普通不过了,再看旁边一身紫衫的丈夫,不禁饶有兴致道:“二哥,不如我们也挑些好看的衣服回去怎样?” 李世民看着妻子笑道:“前边就是有名的大衣坊,够你挑的了。” “二哥怎么会那么清楚?”若水颇为好奇道,自古以来,逛街都不该是男人的专长吧。 李世民掩饰地咳了咳,说:“这东西两市关系到百姓民生,自然是工部上的折子里写着的。” 若水狐疑地瞥了李世民一眼,很快便来到了一家挂着大衣坊牌匾的店铺里,说是衣坊,其实卖的还是各式的布料,若是想要成衣,必须得事先定好样式,隔一段时日才能来取。店内的客人委实不多,而老板似乎也并不着急上前推荐,凡是谁看中了哪块料子,他才过来与之细谈。若水拉着李世民颇为新奇地左翻右看着,待偌大的铺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竟仍不自知。 这时,衣坊的老板才慢慢走了过来,微笑着问道:“两位可看中些什么?” 若水指着手中一块石榴色的料子问道:“老板,这个做成裙子可好看?” 老板笑吟吟地回道:“现今时兴将裙束提高,裙长曳地,再配以短小的襦衣,身形更显高挑,这块丝料色泽鲜艳,做成襦裙服必定好看。” “既然喜欢,那就买下吧,过些时候派人来取就是了。”李世民站在一边插话道。 那老板承的是家业,做这行眼神最为重要,除了常来的熟客,凡有陌生的面孔出现,来人是富是贵,都能看个大概。这一对夫妻模样的两人一进门,他便心下一喜,两人衣服的样式普通,但料子却极好,怕是江南来的贡品也不过如此,再看他们的样子,只怕是第一次来衣坊,图的正是新奇。果然,只见那女子不久又看上了各式的胡服,最后要是一结算,或许抵得上人家富贵人家半年的花销吧。 等到若水心满意足地替自己和几个孩子订好了几套衣服后,店里的人倒是又挤了起来。像是寻常夫妻那样,她挽着丈夫的手正要跨出门槛时,却和一个小女孩迎面碰到了一块儿,若水急忙俯身拉住那孩子:“没事吧?” 只见那孩子不过十岁左右的样子,却长得眉清目秀,眼中隐隐透着股灵气,乖巧地回道:“没事,是我自己跑得太快了。” 果然孩子的娘从后边跟了上来,先朝他们道了歉,方才拉过孩子的手责备道:“惠儿,下次可不能那么莽撞了。” 惠儿?若水隐约听见这名字,眼皮蓦地一跳,再回头的时候,已不见那母女俩的身影了。 “怎么了,若水?”李世民在一边奇怪道。 若水心里忽然一阵空空的,勉强笑道:“没什么,就是看见方才不知谁家的女儿倒很是乖巧懂事,不知道兕子长大了能不能及上人家的一半呢?”李世民一脸的不以为然:“那有什么可担心的,生在我们家,又有瑶儿那样的姐姐在前,兕子必然比谁家的女儿更要聪明伶俐。就怕将来天下之大,找不到能配上她的佳婿啊。” 若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都说父亲宠女儿,不过即使是皇帝的女儿,几千年的时光里,怕也很少有像李世民那样疼爱晋阳的吧。 从大衣坊出来后,已快近午时了。若水这才发现,李世民对东市倒真的是熟门熟路,带着在小巷里穿梭了一会儿,便看见一家酒楼出现在他们面前,虽然不大,可看起来极为幽静。 李世民在一边解释道:“这里便是和飘香楼齐名的四合轩,不过除了饭菜,这里的酒水也很出名。” 若水在一边似笑非笑:“二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想来当年的秦王殿下可见是风流倜傥名满长安啊。”说完,撇下丈夫,径直便走了进去。 李世民尴尬地跟上,说道:“那段时日,我在忙些什么,你又不是不清楚?” 若水缓下脚步,轻轻一笑道:“若真的算起二哥的旧事来,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吧,如今,谁会有那般的闲情逸致?” 李世民一把牵过若水的手,自然便将话题扯开道:“若水,这里的梅子酒甚是有名,今儿个可一定不能错过。” 待他们在底楼的厅堂里坐下的时候,用餐的人群也渐渐多了起来,不久便没了座位。若水喝着茶水,不由得暗自庆幸来得尚不算晚,无意中往楼上看去,“二哥,二楼可都是雅间?”她随意地问道。 李世民点头道:“上边的雅室,都是要提前几天预订好的,否则难有空的时候。今日,我是临时起意,想让你来尝尝这边饭菜的味道,却忘了这里的规矩。” 若水丝毫不在意:“和其他人共处一室,也不错啊,想当初去别庄的途中,他们包下了飘香楼的整个二楼,弄得我上下楼的时候像是被人参观的奇珍异兽一样,反倒是别扭得很。” 正当一道道精致清爽的菜肴陆续上来的时候,一阵门口的喧哗声打破了这午间的安谧和谐。 “居然有人在四合轩闹事?”李世民微微有些诧异道。 若水放下筷子,向门口望去,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脸的傲气自负地指着里面高声道:“不管怎样,我现在就要在你们这儿吃饭,让你们掌柜的快给我空出个座位来。” 站在门口的几个伙计勉勉强强地挡在几个随从面前,为难道:“杨老爷,这会儿我们掌柜的有事出去了,可这里头真的已经满座了,您是常客,也一定清楚我们四合轩的规矩。” “四合轩的规矩?”那人似乎听见掌柜的不在,更加肆无忌惮道,“这国家的王法都不能拿我怎样,何况你们不过一家酒楼的破规定!”说完,一把推开面前说话的小二,径直便大步迈了进去。 若水冷冷地一哂,看着骤然沉默的李世民,不咸不淡道:“长安哪里来的什么杨老爷,二哥可有所耳闻?” 李世民微眯着眼,看着那飞扬跋扈的男人指使着随从推搡着正用餐的客人,一时间,整个大厅都充斥着怒骂声。可更令他隐隐作怒的是,周围的旁观之人,仿佛也都对那个杨老爷极其畏惧,要么只管自己低头吃饭,要么就准备结账走人了,其余的也统统是一副可怒而不可言的神色。 就在那群闹事的人霸了两张桌子,准备坐下的时候,不大的厅堂里忽然响起一名女子清冷的说话声。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四合轩自然 也有它自己的规矩。”若水嘲讽地说道,扫向前方的目光丝毫没有温度。 旁观的众人大多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虽然他们初见这对陌生男女时便为其举手抬足间的雍容高华所吸引,但毕竟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啊。想到这里,边上有一人便小声地提醒若水道:“夫人,那人可是长安有名的蛮横之人啊,他仗着自己的女儿是当今蜀王的爱妾,抢夺淫掠,无所不作,你还是躲躲吧。” 若水朝着李世民递上一眼……李恪……只见他面色凝重,却缄默不语。 反倒是那臭名昭著的杨老爷一脸假笑地走了过来,等看清若水的相貌后,眼中竟起了色意,对坐在一边的李世民视作不见,故作斯文道:“小娘子可不是京城人,不如由我带着好好游玩一番?” 话音刚落,一阵惨叫声便骤然响起,只见那杨老爷执扇的右手腕像是被折断一般,软软地垂了下来,李世民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杀气:“不过仗着女儿是李恪的侍妾,居然敢在京城这般横行!” “你……”那人扶着右手,颤颤道,“你居然敢直呼当今圣上的爱子蜀王殿下的名讳,我杨誉今天算是记住了。说着,他对着随从又道,“你们给我好好地教训他们一顿。” 眼看事态即将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从楼下下来一身着绛色衣衫的青年,清俊的脸庞上带着从容沉静之色,只见他淡淡道:“杨誉,你触法横行而不知自律,难道今日真的要等着刑部的人来抓你不成?” 杨誉见了来人,方才还嚣张的气焰顿是灭了一大半,顾着颜面强撑道:“原来是长孙家的大少爷,我竟失礼了。” 长孙冲瞥了一眼杨誉的手腕,目光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悯然,随即在众人的目光中便稳步走向若水和李世民,继而恭敬地低声道:“陛下,娘娘,父亲现正在楼上,只是怕泄了您的身份,所以先让我下来压住事态。” 李世民微微向上抬了抬头,凝声道:“去把都官郎中薛仁方叫来,彻查此事。” 若水的脸庞上露出高贵而不可侵犯的神色,冷漠地缓缓走向杨誉。虽然一语未发,但看得他不禁打个寒战,步子不稳地向后退了几步,她随即收回目光,侧过身道:“冲儿,这人不过勉强算是一个外戚,却在长安城里胡作非为那么久,背后必定有所倚持,你尽管让刑部的人去查,即使是正一品的宰相也绝不姑息。” 话音落地,周围的人都带着奇异或是敬畏的目光看着这一貌似温婉柔弱的女子,不禁猜测起她真正的身份来。 李世民见妻子也果然动了怒气,心中的焰火更是高涨,恨不得将眼前这个言语猥琐之人凌迟致死。 长孙冲看着已经是一脸恐惧哀求的杨誉,心下一哂。其实过去对这人的劣迹早有耳闻,不过大多官员都碍于蜀王或者说是杨贤妃的面子不便深究。如今他竟自己撞在了铡刀口,方才的情形看得爹爹都差些冲下来,更何况是陛下呢? 没过了多久,一个穿着官服的男子便小跑了进来,李世民走上前去,止住了他欲行的跪拜之礼,沉声道:“这个叫杨誉的,还有他的几个随从就交由你来审问,具体的经过还有该查的事宜冲儿会对你细说,现在直接给朕把他们抓到刑部去。” 薛仁方仔细听了,立刻派了人把这横行长安一时的恶霸绑了带走,随即同长孙冲一同离开了四合轩。 这几人的身影一消失,底楼厅堂里的众人都纷纷松了一大口气,更有伙计直接上前感谢道:“今儿个多亏了两位贵客,一会儿我们掌柜的回来,定有谢礼奉上。” 李世民看了看若水微有些疲意的面色,朗声笑道:“小二,替我和你们老板留个话,就说是李家二郎偶然路过,下次让他备着好酒好菜,我和我家夫人定会再来拜访。” 若水微微点头,临去之前朝二楼的雅室看了一眼,才轻扯着丈夫的袖子离开了四合轩。 李世民看见了妻子的动作,微笑道:“无忌方才怕是气坏了,我们不上去看他一看?” “上去了怕又会被他骂。”若水这才有心情说笑道,“从前有人欺负我,哥总是先替我打还了人家,再来说我一通。” 李世民顿时笑了起来:“方才被那人扫了兴,接着你说我们再上哪里去?如果要看玉器的话,就去延寿坊,或者是……” 而就在他们身后,方才差些上演全武行的四合轩依然是议论不绝。直到匆匆赶回的掌柜和老板听了伙计回述的经过,不由得皆大吃一惊,最后听见李世民的留话后,那个在武德年间便和如今的陛下有过私交的老板顿时明白了这对夫妇的身份,听着周围人们好奇的追问,他却也只能缄默不语。毕竟杨誉的言行触怒的是帝后的尊严与清誉,长孙无忌恐怕也就因为这才不亲自出面处理此事吧。 楼上的一间宽敞的雅室里,已稍稍敛下怒火的长孙无忌看着正一杯接着一杯下肚的褚遂良:“人都走得没影了,你这是干什么?” 褚遂良不做声,只停下了手中的酒杯,看着被帘子遮挡住的那个方向,半闭着眼,若有所思地想着。那时,若水回眸一望看的究竟是谁,莫非她知道……呵,他微嘲地笑了笑,自己还在希望些什么呢?一切在那一夜里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所有的一切其实早已结束了,在还未开始的时候。 长孙无忌见此情景,不由得叹息道:“我也不知道该劝你什么好,不过今日这事,怕是一时难以了结了。蜀王你也是见过的,岁数不大,可竟比太子来得更要老成些,与京里众多官员都有所交好,可就是偏偏极宠那个妾室,竟把自己爱妾的弟弟都送上了侍卫统领的位置。如今杨誉一出事,后宫、前朝怕都要惹出一场不小的风波来啊。” “无忌,”褚遂良皱眉道,“我怎么今日才发现你的行事也太过独善其身了吧,这杨誉为祸百姓的事,你应该早有耳闻吧,可为何直到今日因为撞上了若水,才有所动作,难道你还怕了谁不成?” 长孙无忌低头看着酒杯里的佳酿,冷笑道:“当年父亲亡故,旁人都冷眼看着我们兄妹和娘被赶出家门,若不是舅舅出手相助,我们岂不是就此沦落街头?自那时起,我就明白,说到底什么都是假的,如今除了长孙家和高家,其余的关我何事?” 褚遂良几番欲言又止,无忌面上看来比若水更加性情温和亲切,但骨子里那种深深的骄傲与疏离却随着生活的种种愈加清晰。他微微苦笑了下,终究还是只能默然与无忌举杯共饮罢了。 第十六章 人情 翌日,两仪殿朝会。 当李世民一改往日威严而宽容的神色,表情肃然冷厉地在御案前坐定后,重臣都敏感地觉察到今日似乎有事要发生了。 可令人惊异的是,第一个出来说话的竟然是并不在参与朝会之列的宫内侍卫官杨迁。只见他哭丧着一张脸,向李世民告状,说刑部郎中薛仁方擅自无端拘留他的父亲,乃是因为其父身为国戚之故,横生枝节。 李世民静静地听他把话说完后,凛然的目光淡淡扫向下面的臣子,继而似乎漫不经心道:“众卿家有何异议?” 褚遂良不解地看了长孙无忌一眼,见其并未有丝毫异色,便也按捺不动。 只见一些官员在听见杨誉二字后,都不由得面色为难,最终却依旧都选择沉默以对。 李世民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随后便故意面露怒色道:“薛仁方枉顾律令,肆意关押国戚,行杖一百,撤去都官郎中之职,朝后就由中书省拟旨吧。” 话音落地,在朝会上向来并不多话的长孙无忌突然站出来驳斥说,这杨誉并非无辜被押之人,而是倚仗淫威,触犯了争夺官婢的律令,依法当拘。 魏征一听,皱起眉头,深深地看了长孙无忌一眼,短暂的思忖过后,起身对皇帝劝谏道:“仁方既是职司,能为国家守法,岂可枉加刑罚,以成外戚之私乎?” 争夺官婢?褚遂良了然地微微点头,这可算作是最合适的缘由了。从这条罪名开始,杨誉的任何一条劣迹自然不会被轻易放过,想到这里,再看看长孙无忌依然笑得温和的面庞,心中也不由得微凛。 杨迁眼见事态一转,面色立刻张皇起来。可当他把眼色递到平日里相熟的同僚脸上时,却发现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视线移开,仿佛置若罔闻一般。 李世民冷漠的眼神直到这时才稍稍回暖,当魏征又提及长安城里不少世家贵戚犹如城狐社鼠,若不严加防范,必将危害百姓社稷时,他立刻回到了那个开明的贤君之位上,不但爽快地承认自己思虑不周,对薛仁方的不畏权贵更是不罚反赏。 朝会散后,魏征难得地走到长孙无忌的身边,出言相问:“长孙大人,今日为何突然替薛仁方说话?”朝中恐怕鲜有人不知这长安一霸杨誉的背后便是蜀王吧。 长孙无忌端着温和的笑脸道:“魏大人,外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如同杨家父子这般欺压百姓、仗势横行之辈,我可不愿我们长孙家的名声不过因为外戚二字就此给牵连了呀。言尽于此,在下先行一步了。” 魏征看着长孙无忌的背影,直到数月后,才真正明白了这话中的深意。而也因此在那一次,他收回了诤谏的脚步,也彻底明白了长孙家究竟在陛下的心中占有的地位。 而此刻,在朝廷上被倒打一耙的杨迁不得不又灰着脸找上了妹妹。禁不住爱妾在枕边的哭求,或者还未曾明了这中间的利害,李恪只好入宫向母妃说了这事。 杨蕊侧卧在榻边,听完便不以为意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呢,不就是你那妾室的父亲抢了官家的奴婢被抓了起来嘛,既然现在是刑部在处理此事,那里的官员难不成还会驳了你的面子?” 李恪见状,不由得焦急道:“母妃,如今这桩案子,谁去说情都没用,父皇亲自下的令,对外戚仗势欺人的要从重处理,这不是分明要了杨誉的命吗?” 杨蕊蹙眉看了 儿子一眼,微微责备道:“怪不得没长进,原来你的心思都用到了这种小事上面。既然是你父皇的意思,那就算了吧,别惹得他迁怒于你。” “母妃,可是,馨儿心肠最是孝顺了,要是知道她爹出了什么事,那还怎么了得。”李恪闷闷道,“母妃也知道我最喜欢馨儿了。” 杨蕊轻轻叹息道:“想我当年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对你父皇也是一见钟情,你怎么就随了我的痴心呢?罢了,既然那杨誉也没犯什么大错,我就替你求了这一回吧。不过有一桩事,你得答应我,即使再喜欢你那小妾,也绝不能怠慢了王妃,懂了吗?” 李恪面带喜色道:“是,儿子明白,从前母妃说的话我也都记得。” 杨蕊宽慰地摸着李恪的脸庞道:“愔儿还不懂事,你的年纪又夹在太子和四皇子当中,不受重看,所以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母妃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你不同,有些事情毕竟要受制于人,就连杨誉这么小的一桩事,我们还不是得去求别人?” 李恪点头,临去前突然想到什么,追问道:“母妃,万一父皇还是不答应呢?” 杨蕊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随即微笑道:“放心,若真的如此,母妃再去求皇后便是,你也知道皇后为人宽厚仁慈,而她的话你父皇也必定是听的。” 夜色降临的时候,杨贤妃倚在软垫上,微睁着眼问道:“陛下今日还是在立政殿吗?” “是,娘娘。”身边的宫女小声地回道。 “替我更衣,我这就去一次皇后那儿。”杨贤妃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厌然。立政殿中,如同平日一样,李世民正伏案批阅着奏章,而若水在将孩子哄睡了后,便随意挑了一册书卷闲看。 “陛下,小姐,贤妃求见。”广月轻声打断了内室的静谧。 室内的两人对视了一下,心念电转之下便明白了所为何事,只见李世民微一沉吟道:“宣她进来吧。” 若水将书册放置在一边,看着杨蕊移步进来的身影,心头不禁涌起一丝淡淡的倦意。李世民皱着眉,等着杨蕊先开口。 杨蕊微微抬眼,看见帝后二人颇带深意的眼神,在心中想了数次的话便被哽在了喉咙口,挣扎了半晌,才启口道:“陛下,皇后娘娘,臣妾深夜打扰,为的是恪儿的事。” 李世民挑眉,似乎不解道:“恪儿有什么不对吗?” “恪儿……”杨蕊一咬牙,跪下道,“陛下前日可有下旨处置一个叫杨誉的人?” 李世民的眼中染上了些怒意,可语气却依然平静道:“没错,是有那么一桩事,怎么因为此人是恪儿妾室的父亲,你就来求朕网开一面吗?” 杨蕊的身子微微一抖,攫紧了双手,垂下眼睑道:“陛下,臣妾听说这人犯的不过是桩小事,请陛下看在恪儿的面子上……” “小事?”李世民冷声打断道,“贤妃可再去打听清楚,这杨誉在长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恶霸,究竟做过些什么再来替他求情吧。” 杨蕊微讶地抬头看着薄怒的皇帝,心中困惑难道是恪儿对自己说谎不成,于是讷讷道:“陛下,那杨誉难道不是因为与人争夺官婢才被拘禁的吗?” 李世民冷哼道:“这不过是最近犯的事,杨誉此人在京城为祸多年,刑部的官员们大多看在恪儿的面上,便视作不见。朕还没来得及追究恪儿的 放纵之错,他倒好,竟先求了自己的母妃来替那恶人脱罪。后宫不得干政,贤妃难道没听说过吗?” 话音落地,杨蕊的背后生生惊出一层冷汗来:“陛下……”再抬脸的时候,她的眼中已经是蓄满了泪水,“这都是臣妾的错,请陛下不要怪罪恪儿。” 李世民叹息的眼中却带着一丝漠然道:“蕊儿对孩子也不能太过宠溺啊,否则将来以他的身份极易铸成大错,这杨誉一事正好是给恪儿一个提醒,不能让他一错再错了。” 杨蕊哽然地将目光转向皇后:“臣妾只求陛下和皇后能看在那杨誉之女一片孝心的分上,能够从轻发落。” 若水微微侧过脸,沉默不语地看了看李世民。 片刻的沉寂后,李世民缓缓地开口道:“国有国法,天家之子更应该以身守法,这事朕已经全权交给了刑部处置,自然不能因私而废律。至于恪儿,他也到了该离京的时候了,你让他好好准备一下吧。” 杨蕊面容姣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甘和怨怒,心里想着白天的时候对儿子的保证,稍稍犹豫了下,便直视着皇后道:“当初,皇后娘娘为犯了谋反之罪的长孙安业求情,陛下也不是应允了吗?难道那就不算是以私废公吗?” 若水的面色倏地一冷,除了武德九年那一次,还没有谁就这么敢在长孙或是自己的面前提及长孙安业的名字了呢,杨蕊为了李恪倒是什么也不顾了啊。 “贤妃是想说明什么呢?”若水语气淡漠却隐隐带着丝锐利,“是想说本宫数年前的失德之举,还是想说陛下当初的昏庸之行呢。不杀长孙安业,为的是我们兄妹之间那仅存的血脉相连,为的是保全长孙家历代沉淀的世家尊严。方才贤妃为了一个祸及百姓的作恶之人竟说出这样的话来,本宫倒是好奇,你为的究竟是什么呢,那杨誉莫非也是前朝遗族?” 杨蕊心中大惊,面上却仍强作镇定道:“皇后娘娘,那杨誉和臣妾无丝毫的关系。” 若水淡笑道:“那贤妃和蜀王又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大费心思呢?更何况,一样是儿媳,要是此事被蜀王妃知道了,不免会心生厚此薄彼之疑啊。” “是。”杨蕊低垂着头,已经收了泣声,恭敬道,“陛下和皇后的教诲,臣妾必定铭记在心。” 李世民的眼神掠过一抹深色,从方才开始便阴着的脸也未见松色,接着便摆手道:“这段时日,你就好自为之,别再插手这桩事了,恪儿临走之前,我自会让他来向你辞行,下去吧。” 杨蕊面容苍白,却并未失色,一双美眸宛如盈盈秋水般望向李世民,那个经年之前牢牢地将自己拥在怀中的男人如今却用这般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娘就是这样失宠于父皇,而自己似乎正在走上一条比娘更冰冷的道路,色未衰而爱已不在。 在杨蕊离去的身后,若水拾起方才放下的书。“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如今这深宫的嫔妃,也许大部分的女子都是这般度过的吧。又或许,爱与不爱,在后宫之中,从来都不是那么重要的。 “若水,在这世间,其实我们才是真正相像之人。”李世民伸出手,将妻子揽在怀中,即使在相敬如宾的当年,为了自己的家族,为了这大唐天下,我们也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职责所在。 第十七章 毒誓 偌大的太极宫里,高阳公主李莲算是个特殊的皇女,她的母妃身份低微,不过是酒后被皇帝宠幸了一次便有了身孕。贞观五年由于她的出生所牵扯出阴妃的失德之事令素来宽宏的皇后震怒,也使得她,一个普通的庶出公主被韦贵妃收养。居所、乳娘、宫女,一切几乎是比照养母的亲生之女临川公主的优遇使这个三岁的小公主的命运在出生之时便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生皇宫中生活能令一个年幼的孩子都颇会察言观色,或是拥有超出同龄人的敏感来,李莲便是如此。 从前的时候,尽管自己不是嫡出的公主,但由于养母在宫里地位尊贵,仅次于皇后。因此,每当那个高大英武的父皇来探望母妃时,总会把自己抱在怀中,每当这个时候,她甚至能感觉到周围的皇姐皇兄看向自己的目光充满了歆羡与嫉妒,而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她也能获得母妃如同十皇姐一般的爱宠。 可自从皇后生下晋阳公主和十五皇子后,即使她每日乖巧地跟在母妃的身边,却再也没有见到父皇的影子。这日,当自己被宫女打扮一新地随母妃和十皇兄一起来到皇后的殿宇时,父皇那爽朗的笑声终于又在耳边响起了,可单单就只凭母妃抱着她的双手紧紧箍起时,指甲深嵌进自己手臂的那份痛楚,李莲便立刻明白,此刻的父皇并不是母妃所一心期盼着的那个模样。 而当父皇用自己从未见过的那种目光将小皇妹高高地举起时,李莲怯怯地看了母妃一眼,那笑容仿佛被凝固了一样,没有一丝的改变。 从皇后的宫中出来的时候,李莲被宫女牵在了手中,远远地落在了母妃的身后。她有些害怕,看着前边渐渐小去的身影,忽然有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如果,她这样想着,如果没有皇后,没有新出生的皇弟和皇妹,那该多好啊,自己也许可以天天看到父皇,可以天天被母妃亲昵地抱在怀里。 “贵妃娘娘心里一定不好受,即使带着高阳公主来也没引得陛下的侧目。”带着高阳的宫女对身边的女伴说道。 “对方可是皇后娘娘,偌大的后宫,又有谁敢和皇后争宠?” “皇后娘娘。”那宫女语带憧憬道,“你说古不古怪,都说皇后是母仪天下的,可我每次见到娘娘的时候,都会觉得她不染一丝凡尘。” “那有什么奇怪的,你不知道吗?宫里的宫女和内侍们早就在传说皇后是老天派来和陛下一起结束乱世、拯救苍生的神女呢。” “真的吗?怪不得前两次皇后虽然生产不顺,可最后还是转危为安了呢。” …… “咦?公主殿下怎么不见了?”一个宫女总算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快,到处去找找,不然,我们可要惨了。” 而此时此刻,闷闷不乐的李莲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心下一阵不满,明明都是母妃宫里的宫女,可每次说起皇后来,简直比对母妃都要恭敬。她对皇后的印象倒不怎么清晰,只记得她也从没抱过自己,奇怪,这里是哪里?她望着眼前这座破旧的宫殿,新奇地走上台阶,大门微微敞开着,忽然,耳后传来了宫女的说话声。 “公主,公主殿下!” “怎么办,哪里都找过了,啊,我们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武德殿?不就是那座说是闹鬼的宫殿吗?公主不会走到这么偏的地方来的,我们还是 回到原处去找找吧。” 李莲偷偷从门后看了一眼,直到人影都不见了,原本想快点离开这里,可身后似乎传来奇怪的声响。她好奇地往里面走了一段,神差鬼使般地进了一间内室,四周都是灰蒙蒙的,可一张被丢弃在门边的纸引起了她的注意,捡起来,打开,是一个女子的画像呢。 远处的声音似乎越发清晰起来了,年幼的她终于觉得有些害怕了,急忙沿着原路,跑出了武德殿。 刚没走了几步,“莲儿,你怎么在这儿?”一个娇柔的声音唤住了她。 李莲心里一慌,拿着薄纸的手立刻便藏在了身后:“贤妃娘娘,我找不到路了。” 贤妃掩嘴一笑,拿出丝帕在高阳的额间轻轻擦拭着:“莲儿,回去了之后,可千万不能让你母妃知道你去过那座宫殿啊,看你衣服上都沾上灰了。” 李莲不自觉地伸出手:“啊,这……” “你拿了什么?”杨蕊无意地从她手里抽出那张纸,转瞬间,眼中闪过一丝锐芒,愣了愣,她微笑着俯身对高阳道,“莲儿,这个就交给我吧,记得回去后不要和任何人说你来过这里啊,否则,你母妃可是要罚你的。” 李莲看着被贤妃紧紧捏在手中的纸,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一件天大的事,可又只好呆呆地被一个陌生的宫女带离了这陌生的角落。 夕阳落幕,庆恩殿的内室中,四下里静得骇人,案几上平放着一张泛黄的纸。杨蕊带着几乎不可思议的目光伸出手,刚要触碰到画上的人影时,忽然如同针扎般又收了回来。是她,竟然真的是她,可这究竟是在哪里呢?还有这个字迹,究竟是谁的落笔呢?这张画像又为什么会在李元吉生前的居所? 武德殿?杨蕊的脸上掠过一丝深深的怀疑,强压下内心一种狂喜的热望,她低低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惨然的狠冽:“长孙若水,我杨蕊在有生之年,定要看着你被结发之人相负!看着你心爱的长子和父亲反目!看着你牵挂的儿女彼此成仇!” 声音渐止,她在昏暗中抬起头,嘴角弯出一丝完美的笑容,“茹儿,”杨蕊朝外间唤道,“替我更衣。” 宫女茹儿低垂着眼睑,诺诺地应声走了进来,眼角瞥到案几上的一角后立刻匆匆地收回视线。“过会儿,和本宫一起去永宁宫。”杨蕊面无波澜道。 茹儿低低道:“是,娘娘,淑妃娘娘今早还派人送过据说是新制的糕点来。” “是吗?”杨蕊微眯着眼眸道,“所以,我们更要送她一份大礼啊。” 那一夜,永宁宫的灯火摇曳了许久,那一夜,贞观后宫里两个同姓的正一品夫人同室相坐。当时,没有人知道她们谈了什么,只有当内室紧闭的门被打开后,茹儿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娘娘脸上挂着自己从未见过的光彩,而淑妃的面容却是如同白雪般的惨白。 而在经年之后,当她走出那厚重的宫门时,早已明白了那天的那两个女子脸庞上截然相反的神色却是源于同一个人,那个如今或许已经不会再出现的名字。 九月寒露,十月小雪,过后便是大雪时节了。 临近冬至,天又开始有了寒意,除却皇帝处理朝政的两仪殿,整个太极宫中,要属立政殿最为暖和了。皇后畏寒,而晋阳公主与十五皇子又太过年幼,内室中的暖炉总是烧得很旺,每 当李世民进来的时候,总会热得额上生汗,忙不迭地脱了外衣。 若水眉眼含笑地看着他亲了亲两个越发圆润的孩子,随后,递上一杯热茶道:“二哥,近日可有什么棘手的事?” 李世民浅浅地啜了一口,声音低沉带笑道:“昨日,我让温彦博亲自拟了份折子,今日朝会上,自然便有人跳出来反驳,不过魏征这次倒是没说话,朕做起事来就好办多了。” 若水失笑,心想李世民对那魏征还真是既恨且爱啊:“难不成二哥的每份旨意魏大人都要驳斥不成?” “那倒也不是。”李世民悠然地伸长了腿,“不过这次的内容,我本以为魏征定是要死谏的。” “到底是关于什么?”若水一边颇有些好奇地问道,一边把正在拉着自己发丝的儿子抱在怀中。 李世民慈爱地接过儿子,有些随意道:“就是任无忌为司空的折子。” 若水微微一惊:“司空?那可是三公之一啊。” “不过是个虚职罢了。”李世民低头逗弄着儿子,“我是想给无忌中书令或者左右仆射的位子,可你们必然不同意,也就算了。” 若水面带微笑,三公原本是庙堂之中最高的官职,不过自隋朝起,已经化作了尊贵的虚位,这样尊贵却不带集权谋私的高位,长孙无忌应该不会拒绝吧。 李世民见若水并无反对之色,说笑般地提及自己回应那些反对的臣子说,朕若以无忌为皇后兄长之爱,当多赠其子女金帛,何须委以重官,盖是取其才行耳。 若水微微颌首道:“二哥字字在理,魏大人自然也就无话可驳了,只是为何突然要提哥哥的官职呢?” “你真的不知道?”李世民凝视了妻子一会儿,才哑然道,“瑶儿要嫁去的婆家,又是你的母家,自然不能失了门面啊。” “瑶儿?”若水惊讶地唤出声道,“她喜欢上了长孙冲?” 李世民看着妻子难得失色的样子,不由得轻笑出声:“有那么奇怪吗?数月前的时候,她就跑来和我要了随时出宫的旨意,常常跑去无忌家找冲儿。哦,对了,她最初叮嘱过我要和你保密的。” 若水懊恼地蹙眉苦笑:“实在也是怨我最近没抽出工夫来管她,二哥还陪着女儿一块儿来蒙我。” 李世民笑着把末子放在兕子的边上,拉过妻子的手道,“瑶儿和我说,你似乎不那么愿意她和自己的表哥来往,就叫我瞒着你。两日前,无忌跑来和我提了亲,我问过瑶儿后才应允的他,年底之前,就要把这门亲事给办了。” “原来就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啊。”若水摇头道,“罢了,原本我只是忌惮着他们两人的血缘太过相近,不过,只要是瑶儿自己喜欢的,我也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李世民温柔地笑道:“瑶儿作为嫡长公主下嫁,我们自然要大办,恐怕就是时间紧了些。” 若水挑眉提醒道:“二哥,瑶儿的嫁妆份额,你可要照着礼制来办,不可太过逾制啊。” “那有什么关系,瑶儿可是我们心爱的女儿,即使陪嫁多一些,也是人之常理。”李世民完全听不进若水的婉言劝说。 若水淡笑不语,心中暗忖,这一次,朝中的百官们可又能看见他们英武的陛下被魏征谏得大怒,随后又不得不低头认错,厚赏臣子的一幕喜剧了。 第十八章 急病 当全长安的百姓还在津津乐道于岁末之际长乐公主隆重奢华的下嫁之礼时,当朝中的一些有心之人依旧不满于长孙家的双喜临门之际,太极宫中开始流传起一桩令人不安的消息来,陛下一向安康的御体突然有了些微恙。 这病也实在是来得蹊跷,若水揉着酸涩的眼眉,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惶然,最初的时候,就是有些咳嗽,李世民仗着自己一贯硬朗的身子,也没放在心上。谁知,睡到半夜,若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醒来点了烛火,身边的男人面色潮红,额头滚烫,她急忙遣了广月去唤来御医,自己在一边小声唤着“二哥”,可除了几丝迷糊的喃喃声,却并无清醒的迹象。 一众御医全部都到了,初诊下来,也就无非是寒气入体之类的常话。可直到去热的汤药都强喂了下去,若水的心依旧没有放下,坐在榻边时不时地拭着他的热度,这样一直到了天明,李世民终于睁开了双眼。 “二哥。”若水深深的倦意中带着惊喜唤道,“你人觉得如何?” 李世民似乎还有些不甚清醒,微微睁开双目,无力道:“若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怎么郑吉没来唤我早朝?” 若水轻轻按下李世民正欲起身的动作,柔声道:“二哥,你夜间突然发起了高热,现下已用了药,我早已让郑吉去宣旨罢朝了。” 李世民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穴间,有些自嘲道:“到底不是二十年前浴血征战的年纪了,不过受了些寒,竟也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了。” 若水替他掖了掖被子:“二哥,御医也在外边候了一夜呢,我让他们进来看看。” 李世民看着妻子眼角累极的模样,急忙握住她刚要离去的手道:“你也一夜未睡?” 若水回眸宽慰地一笑:“放心,才一夜而已,我没事。” 御医的诊断还是颇令人欣慰的,至少高热已退,接下来就只是慢慢调养的问题了。 可就当所有人都以为皇帝陛下不过是偶感风寒的时候,又一场高热却猝不及防地击溃了李世民的意识,长时间的昏迷,无论怎样用药,甚至用针都只能令他偶有清醒。尽管额间的热度已退了不少,可整整五日辍朝的事实还是惊动了朝野内外。 尽管李家人的寿命一向绵长,尽管陛下的岁数正值盛年,尽管长久以来,陛下的身体由于自幼尚武一贯强健,但这一次,似乎不再是圣体违和那么简单了。 中书令温彦博、中书侍郎魏征、尚书省的左右仆射房玄龄和李靖以及司空长孙无忌纷纷想要请见皇后,而皇后在一次次地从御医那里失望而归后,终于忍不住向上官平微斥道:“你们究竟想出什么办法来没有,这么一天天地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上官平跪在地上诺诺称罪,只见皇后摆了摆手道:“你先起来,过会儿,朝中的那些大臣们也要来立政殿,你就负责向他们解释清楚吧。” “皇后娘娘,陛下醒了。”在内室中守着的医官急匆匆地跑出来回禀,若水闻言,立刻转身进去,留下上官平抹着头上的汗,思忖着该如何应付那些重臣们,若是说出最坏的可能,哎,他方才可是面对皇后都不敢啊。 若水看着明显已是瘦了一圈的李世民,鼻间突然微微发酸。贞观八年,太宗病重,这是自己早已知道的历史,可现在……为什么却不能接受呢。他一定会好的,因为这也是历史的一部 分。 “若水。”李世民略睁了眼,嘴角似乎努力想牵出一丝笑容来,却终不能成形,“你哭什么?我还好好的呢。” 泪水宛若开了闸一般,流淌得极凶:“二哥……当然不会……有事的……”说出口的话却破碎得语不成句,末了,终于想起道,“房玄龄和哥哥他们在外边……” 她的话还没说话,便被李世民急促地打断了:“快,快让他们进来。”紧接着的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喘气声。 若水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强作平静道:“只许说一会儿,我可要看着时间的。” 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心疼,紧紧地握住若水的手:“你就坐在我的边上。” 君臣间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多久,并非因为若水的阻拦,而是李世民的喘息越发沉重起来,甚至连说话也到了困难的地步。 当若水将这些贞观的名臣们送出去时候,他们沉重、忧虑的神色仿佛在预示着一个所有人都在回避的事实。最后,一向稳妥谨慎的房玄龄也不得不说出那样的话来:“皇后娘娘,最近,请太子殿下也留在立政殿吧。” 若水清楚地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可仅仅只是脸色微凛道:“陛下吉人天相,绝不会有事,你们不必多虑。” 长孙无忌担忧地看了一眼面色憔悴的妹妹,只说道:“如今,臣只望皇后娘娘也请保重凤体。” 七日,十日,李世民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清醒的时候越发短暂,而昏迷的时间却更加频繁起来。若水轻轻抚摸着他清瘦的脸庞,口中轻呼:“二哥,我已经派人去找孙思邈了,你一定要撑到那个时候啊。” 仿佛是听见妻子的呼唤,李世民从昏睡中又醒了过来:“你瘦了好多,若水。” 若水眼眶一热,正要说话,只听见外边广月的声音:“小姐,贵妃、贤妃、德妃、淑妃欲见陛下。” 李世民勉强微笑了下,道:“你也累了好几日了,先下去歇一会儿吧,让她们几个进来吧。”若水点点头,起身出了内室,对着已经跪在外边的四夫人挥手道:“你们进去小声些,陛下刚醒过来,说不多话。” 四人似乎从未见过皇后这般心力交瘁的模样,心下暗知陛下的状况定然比外边相传的更加糟糕。顿时,面上不知是悲还是怕,都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若水在软榻上坐下,喝了口热茶,对广月道:“苏姑娘现在人呢?” “苏姑娘和淡云一起在公主和皇子那儿。” 若水淡淡说道:“让未晞去趟东宫,告诉承乾,最近没有我的吩咐,让他除了东宫、马周和李靖那儿,哪里都不要去。” 广月虽然心疼小姐的几日未歇,但也不敢多言,行礼后便退下。 一会儿之后,内室里却只出来了两个人影,韦贵妃面色奇怪地向皇后解释道:“娘娘,贤妃和淑妃说是有生死攸关之事要向陛下相告,所以,还要耽搁一些时间。” 若水心中忽然腾起一阵不安,重重地将茶盏放下,冷言道:“糊涂,现在什么时候了,她们还有这种心思。” 韦贵妃看着皇后紧皱的眉头,回想起方才杨蕊那似乎独注一掷的表情,试探道:“皇后娘娘,现在是否要把她们唤出来?” 若水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韦妃和燕妃,确定她们真的是一无所知,随即瞥了眼内室的 门口:“算了,等她们出来再说吧。” 内室中,杨蕊和杨茜双双跪倒在榻前,李世民强撑起身子,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不是说有事要和朕说吗?” 杨茜抬起盈盈泪眼道:“陛下,请恕臣妾万死之罪,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日,请允许我和贤妃姐姐随您一同去了吧。” “为什么?”李世民直接问道。 “皇后,”杨茜似乎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了那两个字,语带凄楚道,“皇后必不能容我啊。” 沉默了片刻,李世民将目光转向杨蕊:“你呢?不会也是同样的请愿和因由吧,蕊儿,皇后待你可是一向不薄啊。” 杨蕊微红着眼眶道:“陛下,皇后待我有如亲生姐妹一般,可陛下对我更是再生之恩,淑妃妹妹前不久告诉了我一桩事,我思前想后,若是不说,便是有负于您,可说了,必是对不起皇后,可要是真的没有了陛下的庇佑,知道此事的我们一定会被皇后猜忌,甚至……” 她的话未说完,可未竟之意,已经溢于言表了。 李世民语声微哑:“茜儿,你说吧。” 杨茜定了定神,从袖中拿出一张纸,小心地端放在了李世民的手中:“陛下,这是李元吉生前的贴身之物。” 话音刚落,李世民便重重地咳了几声,疑惑地展开看去,一时间,整个人都僵硬在原地,纹丝不动。继而,他将纸紧紧地抓到了自己的眼前:“这,这是……什么时候的……” 杨茜压下心中的骇意:“陛下,在我看来,应该是武德之前的事了。” “武德之前……”李世民病态的面容似乎有些扭曲,他喃喃自语道,“那么久之前……怪不得,怪不得……” 杨蕊不安地看了李世民一眼,怯意道:“陛下,皇后娘娘从前就看淑妃妹妹有如肉中刺,要是您不在了,那该……” “滚。”李世民的声音仿佛从喉咙口挤出来一样,将手中的纸撕成碎片,双手捏得死紧,“记住,你们从没有知道过方才的那件事,现在给朕滚出去。” 两人面色惊恐地看着李世民苍白的脸上透着奇异的红色,神色是从未有过的狰狞,惹得她们周身颤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皇后……皇后娘娘。”杨蕊向外高声唤道,“陛下,他……” 若水猝然睁开正在假寐的双眼,顾不得在场的旁人,推开正堵在门口的两人,映入眼帘的便是李世民歪倒在榻上的身躯,她怒极,向外边斥声道:“来人,把贤妃和淑妃带回她们的宫室去,未经本宫允许,不得擅自离开。” 韦妃看着啜泣不止的杨蕊她们,叹息着和燕妃说道:“走吧,现下,皇后是什么也顾不得了,我们至少替她缓一缓后顾之忧吧,把这两人带走吧。” 御医们又匆匆地被召集在了一块儿,面对昏迷不醒的皇帝几乎是无能为力,若水唇角微动:“你们尽力吧,有什么万一,本宫自会替你们担着。” 上官平俯下了身子,慎重道:“皇后娘娘,请在外间等候吧。” 若水垂下了眼睑,看也不看周围惶恐跪着的宫人们一眼,径直走到了外殿的檐下,外边不知道下了多久的雨,若水伸手接着雨丝,冰冷彻骨。她回望了一下身后,对着漆黑的夜空,双手合掌,虔诚地闭上双眼,无论是哪方的神灵,请用自己的寿命换取这大唐天子的病愈安康吧。 第十九章 情殉 冬夜的雨点越打越密,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将雨刮向了若水的发丝、脸颊、颈间和手背,可她却如塑像一般,不躲也不避。这时的她不是皇后,不是长孙,而仅仅是那个在未来活了二十年的若水,没有姓氏,没有父母,甚至没有完整的魂魄,可那又何妨呢?无关男女之爱,风月之情,是里面那个正在生死间徘徊的男人给了自己一个或许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想到这里,她忽然微笑了下,所以如果你不在了,我又何必还要坚持下去呢? 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 “小姐。”广月恭敬的声音里夹着不容错过的喜悦,“陛下醒了,要见小姐。” “好。”似乎方才的盛怒与无力只是海市蜃楼般的幻境,若水从容地转身,带着淡淡的笑容,往内室里走去。 偌大的寝室内,弥漫着浓苦的药味,若水安静地走到榻边,还未来得及坐下,手便被李世民紧紧握住,力气大得完全不像刚从昏迷中醒来的病人。 她有些吃痛地蹙了蹙眉,不过还是微忍着抬头问道:“陛下的状况可是有些好了?” 上官平面色怪异,支支吾吾地说不到点上,若水有些不耐地正想打断他,却听见李世民声音沙哑道:“上官平,你先下去吧。” 若水这才将脸转向丈夫:“二哥,你这是怎么了?” 李世民却反倒怔怔地看着若水的面容,一丝一毫也不放过,直到确定那向来淡定的眸子里溢满了担心与忧虑,这才松开她的手腕,上边已经是一圈清晰的红色。 “你去把承乾、无忌、李靖还有玄龄叫来吧。”李世民突然语气平静道。 若水愕然,这……“二哥,御医到底是怎么说的?” 李世民的神色黯然:“若水,要是我不在了,承乾还太过稚嫩,你一定要替他,也是替我看好这大唐江山啊。” 若水死死地盯着他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莫非这就是所谓的……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贞观八年不过是唐太宗开创盛世的一个开始啊,她伸出手,与那双冰冷的大手交握着,双眼直视着他沉郁的眸子:“二哥,今天这话我只说一遍。”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如果你死了,我也绝不会独活,锦囊里的毒药是从你生病的那夜起就带在身边的,所以,我不会,永远也不会替你,或是替我们的儿子守着这天下,那已经不是我的责任了。” 李世民看着此刻的若水,她平静坚决地说着足以让天地变色的话,可那之中的柔情却穿过了厚重的岩石,甚至超越了生与死,其实这些,他早该是懂的,只是现在的自己无法相信的是,自己的妻子是否也曾经对另一个人许下过同样的誓言呢?尽管,那个人已经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若水,我不会抛下你的,去把上官平唤来吧,我一定会好的。”李世民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只要自己还活着,就有无限的可能让若水忘记那个横在他们过往之中的人影。 若水疑惑地起身,莫非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怎么看起来他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起来,等到上官平再一次出来的时候,她终于听见了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请娘娘宽心,陛下的脉象已稳,接下去只要好好地调养,必能康复如初。” 若水的脚下忽然一软,幸好扶着边上的软榻才未跌倒,深深地松了 一口气,她又问道:“那方才陛下唤我进去的时候,又是怎么一回事?” 上官平微微一顿:“那时,陛下的脉象甚是古怪,看似凶险,可又暗藏转机,臣不敢擅自下猛药,才告知了陛下,陛下只说要和娘娘说些话再作决定,因此才……” 若水的背后不由得惊出一阵寒意来,他刚才的那番话,究竟是为了什么?试探抑或是怀疑? “娘娘?”上官平疑惑地看着皇后霎变的脸色。 若水稳了稳心神,继续问道:“那几个时辰前,陛下为何突然不省人事?” “恕臣揣测,或许是陛下突然怒极攻心所致。”上官平答得异常小心,因为他心知此事大概关系到后宫的一些嫔妃。 若水点了点头:“这么多天,也实在辛苦你了,等陛下的情况稳了下来,本宫定要好好嘉赏你们。” 上官平犹豫了下,恭声道:“微臣以为,皇后娘娘也定要好好休养一阵,贞观二年和去年的两次生产使娘娘的身体亏损不少,这寒冬腊月的,还请娘娘保重凤体。”说完便轻声地退下。又是一整夜未睡,若水知道自己的身体已是疲惫不堪了,全靠着精神在支撑着,可眼下却还有一桩不得不问的事,思绪又回到了方才,怒极攻心?她又转身回了那人的榻边,可心思却大不相同了:“二哥,杨蕊她们究竟和你说了什么,惹得你大怒至此?” 李世民看着若水,语气有些微弱道:“你也几夜未合眼了,先睡一会儿吧。” 若水难得执拗地不肯放弃,果然,只听见李世民叹息的声音:“她们和朕说,朕得的也许不是病,而是被咒术给缠上了,要朕彻查后宫。” “真是荒唐。”若水的心微微放了一些下来,“这样想来,我那时下旨令她们在自个儿宫里反思,倒也不算过分。”说完,她便径自躺在了床榻的另一侧,倦倦道,“二哥,我真的是累了。” 李世民刚想拦住,毕竟自己还病着,可才伸出的手就那么停在了半空,目光深深地看着妻子合眼而睡的模样,既然生死皆是无谓,那她必然是不肯离开的吧。 室外,雨已停歇,可内室里被厚重门帘几乎遮去了所有的光线,昏暗得有如夜晚。在这虚幻的夜色里,李世民梦见了他曾经深深遗忘的过去,恰是瑶儿出生的那年,恰是燕妃进门的那一天,他看见自己的王妃与弟弟紧紧地相拥在一起,他灌醉了自己,带着泄恨的心情几乎是强要了妻子。从此,他们虽未成陌路却都选择遗忘。 那一觉,若水整整睡了一天一夜,那一天,李世民陪着她,除了服药、用膳,朝中重臣、后宫嫔妃,甚至连他们任何一个孩子都不见,那一天,他想了很多、很久,关于他们的过去、现在,却独独不敢去想未来。他宽待臣子,甚至是自己过去的敌人;他宽待嫔妃,甚至对方曾经是别人的妻子;他宽待百姓,甚至有许多仍旧是异族的子民,可为什么唯独对若水的过去不能释怀呢?也许那幅画不过是元吉的单恋,也许那个拥抱只不过是单纯的安慰,指腹在若水累得有些青白的脸上慢慢地移动着,她在年方十三的时候嫁给了自己,她为自己生了六个孩子,她……也同样爱着自己,这样就足够了。 朦胧中,总有一道视线盯着自己,若水勉强地睁开眼,入目的却仍旧是一片昏 暗,或许角落里隐隐约约亮着一点温暖的烛光。她侧过脸,目光中带着一丝欢喜、一丝复杂看着李世民沉静的睡颜,瘦了许多,棱角却越发地分明,她小心翼翼地起身,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而后细心地替他拢了拢被子,这才掀了帘子,走了出去。 “小姐,你总算是醒了。”明霞守在外边,欣然道,“让我先服侍小姐洗漱吧。” 若水微微一笑:“我睡了多久?竟一点没有察觉,末子和兕子定是吵得不可开交了吧。” 明霞一边端来了热水,一边道:“小姐睡了有一天了呢,陛下都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幸好公主和皇子这段时日都很乖,也没吵着要小姐。” “似乎满了周岁后,他们就一下子乖觉了不少。”若水欣慰道,近来最让自己觉得亏欠的便是那两个孩子了。 明霞笑得有些骄傲:“两位殿下抓周的时候,就能看出端倪来呢。公主抓了笔和书卷,将来定是知书达理的,皇子只碰了一方砚台,只怕也是满腹学问的。” 洗了脸,若水顿觉清爽了不少:“那种事情,哪里作得了准,对了,太子那边如何?未晞该是早就回来了吧,我还没空下工夫来见她呢。” “是,苏姑娘去了大概一个时辰便回来了,太子那边应该是没事。” 若水看着镜中的自己,苦笑道:“如今正值多事,承乾那边还是让我放不下心,算算时日,差不多,今年也是他要向他父皇兑现承诺的时候了,不知道骑射兵法到底有没有真的长进了?” 承乾的事,明霞她们也是知道的,她面带忧色道:“小姐,殿下一定要出征吗?” 若水沉默了片刻,开口叹息:“不是一定,是必须,他必须要真正长大了,为了这大唐,也为了他自己。”说到这里,话锋忽然一转,“对了,杨蕊和杨茜那儿,我总觉得有些不对,这些日子朝政要起些波澜了,所以这后宫更不能出事,那两座宫殿要尤其注意。” 明霞细细地听了,点头应道:“是,小姐。还有一桩事,先前我们派人寻到了孙神医的去处,如今还要不要召他入宫?” 若水随意道:“那倒是不用,就让人一直跟着孙思邈便是,若是将来有了事,也不至于找不到他。” 又陆续交代了一些事情后,若水终于缓下心思,独自一人坐在案前,什么也不想,只让时间这样慢慢地淌过,没有伤痛与爱恨。 此时的永宁宫,杨茜的心中暗暗滋生着后怕之意,那日,杨蕊那句“置之死地而后生”将自己生生拖上了万仞绝壁的崖口。彼时,她怕的是陛下就此不再醒来,此刻,她忧的却是即使将怀疑的种子深埋进帝后之间,可真的会有破土见光的那一天吗? 可她从来没有后悔过,从看到那张画的那一刻起,她是真的恨,即使不爱元吉,可为什么死去的丈夫偏偏爱的却是那个人?那个夺走了她爱情、孩子,拥有天下最尊贵的地位、最顺遂的人生的女子,最后夺走的是她曾以为拥有的尊严与过去。 佛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如果那是真的,她情愿用后世无尽的苦难换来今世的为孽,即使是被杨蕊有心地利用,即使最终将换来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也无所谓了,因为在这世上,她原本就已经是一无所有的了。 第二十章 风起 贞观八年,七月,天子携后往九成行宫避暑,三品以上朝臣皆有随往,帝命太子、司空长孙无忌留守京城,处理政事,予以专断之权。 九成宫即前朝文帝时所建的仁寿宫,贞观五年被扩建,整修后,重为皇家行宫。贞观六年,魏征曾在《九成宫醴泉铭》中提及过去的雄伟景象时称其:“冠山抗殿,绝壑为池,跨水架楹,分岩耸阙,高阁周建,长廊四起,栋宇胶葛,台榭参差;仰视则迢递百寻,下临则峥嵘千仞,珠壁交映,金碧相辉,照灼云霞,蔽亏日月。” 与李世民同坐在御辇中,越往前行,若水便越觉凉风徐动,与长安太极殿中的酷暑不可同日而语。 “若水还从未去过九成宫吧。”李世民难得悠闲地微笑道。 若水点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怎么一出了太极宫,李世民这些时日来看着自己的那种探寻的眼神倒是散去了不少。 李世民朗声一笑:“去年这个时候我曾答应过你要建一座夏宫的,不过可惜的是,大概连明年暑天都来不及完工了,所以就想着,九成宫倒也是个不错的去处,它建于青山绿水之间,甚是凉爽。当年,我还特意让魏征写好了铭文,立了碑,碑上的字还是由欧阳询所书写的。” 若水淡淡地一笑,并未显得太过兴奋。九成宫对于其他人而言,确实是一个极佳的去处,可对于长孙……她目光低垂,落在了白色的裙边……却无疑是一场悲剧的开始,诱发旧疾,继而沉疴难起,终致天人永诀。 李世民感觉到了妻子低郁的心绪,同样也沉默了下来,原以为,离开了长安,便可暂时离开那武德殿的回忆,可现在,若水又为何…… “二哥。”若水轻声道,“我还是有些担心承乾,偌大的京城,都交给他和哥哥,实在有些不放心。” 李世民压下心中的怀疑,揽过若水的身子:“你是不放心承乾,还是无忌?放心吧,这大唐江山未来还不就是承乾的,而无忌更是你的兄长,连我的身家性命都大可放心地交付给他,何况只不过是一个长安呢?” 若水无语地点了点头,说不清心里担忧的究竟是什么,有为儿子,也有为自己。 斜阳宫阙,当浩浩荡荡的天子行驾到九行宫的时候,已是酉时了。若水在主殿的跟前站定了一下,心中慨然,贞观六年被修复过后的九行宫,取之九重天高之意,去除了前朝奢华瑰丽的装饰,而显得古朴大气,真的名副其实。 行宫里的规矩比之太极宫而言,无疑要随意许多。因为原本此行便是为了大病愈后的皇帝的修养而来,同行的朝臣们大多也颇为识趣,尽量不拿政事来打扰帝后的清静。 内殿中,为李世民例行把完脉的上官平不由得展开欣慰的笑容:“陛下,您的身体已经大体恢复了九成,到秋天的时候,便定可以恢复如初。” 若水长时间以来的忧虑总算是落了地,方才严肃的脸色微缓,道:“经此一病,陛下可切勿再大意了。” 李世民舒眉而笑:“上官平,你也替皇后诊下脉吧,这些天,她夜间常有咳嗽,睡不安稳。” 上官平不敢大意,自陛下病后,他便觉得皇后的面色不佳,可未得传唤,御医也无法擅作主张向皇后请诊,静下心来,二指搭在脉间,许久之后,他先是皱眉后才微展道:“娘娘平日是否 还有喘气不易的症状?” “若是咳得太过厉害,便会出现。”若水平静地答道。 上官平沉吟了许久,才恭谨地回禀道:“皇后此症,恐怕气疾之嫌,不过还尚不严重,只要平日里重视膳食、心境平和,在和以臣开的几帖药,必无大碍。” 李世民面带忧色,挥手让上官平退下后,说道:“武德的时候,你也曾犯过这病,那时的大夫便说此症无法根治,必要好好调理,才不至于复发,必是前一段日子把你给累着了,才差些引出旧疾来。” 若水嫣然一笑,语带俏皮道:“所以,这九行宫正是纳暑调理的好地方啊,等我们再回长安的时候,必定气色好得连承乾也认不出呢。” 李世民忽然凑过身子,亲吻着若水的额间:“记住你说答应过我的,生死与共。”明明是温柔至极的话语,可却让若水听出了一丝异样的占有欲。 行宫的日子虽然清闲,但作为国君,李世民依旧每天会抽出一些时间与大臣们商讨国是,最要紧的便为年末的西征作准备。 若水一向不会当面插手任何军国大事,只有当李世民问起时,她才会答上几句,也不过是说说自己的想法,日子过得恬淡而平静,仿佛回到了当初那段天水山庄的日子,却更多了一丝温情与甜蜜。 一日的午后,在两个孩子的床榻前,若水无奈地抱着末子,本该与姐姐一样小憩的他此时却怎么也不肯睡在榻上,只要若水欲将他放下,他灿烂的笑脸便顿时一瘪,做出要大哭的模样来。 为了不吵醒已经睡熟的兕子,她只好抱着儿子出了内室:“末子,我们睡觉好不好?” 末子仿佛是听懂了一样,在母亲的怀里扭着胖胖的小身子,小嘴里发出了抗议的声音。若水摇了摇头,侧脸向立在一边的淡云问道:“陛下现在哪里?”“应该是和大臣们在书房议事,小姐。” 若水回过脸,点着末子的小鼻子道:“这下可好,原本娘还打算把你丢给爹的呢。” 淡云在边上笑言道:“不如让奴婢来抱小皇子吧。” “这会儿,他就像什么一样,黏在我身上,拉也拉不掉。”若水看着两只小手紧紧地拉着自己的衣襟道,“不如,我带他出去散散步吧,说不定也就睡着了,淡云,你也和广月一起看着兕子吧。” “娘……娘……”等到只有若水一个人的时候,平时并不怎么开口说话的末子奶声奶气地出声唤着。 “怎么了,末子。”若水随意走在一条石板路上,雨后空气清新湿润,远目望去,山间飘浮着白云和满眼的葱郁,只见儿子的小手指着前方的一条偏右的岔口。 若水故意向另一边走去,果然末子一看,两条小腿使劲地荡着,直到娘亲回到了原处,方才停歇了下来。 沿着儿子所指的方向,不远的前面便是一座凉亭,走上前去,更是让人惊喜,凉亭的下边正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她抱着眉眼已有些惺忪的末子坐下,侧出身子,看着潺潺的山泉淙淙流过。一时间,四周静极,鸟鸣、树响、水嬉,让人宛若置于世外仙境之中。 人在极静的时候,耳朵便越是灵敏,不用回头,若水便听见身后似乎有脚步声传来,初始不过以为是路过的宫人,她便没有在意。可那人走到一处后,便似乎停滞住了脚步,她 好奇地回头,一个身着朝服的人影静静地立在亭子的左边,似乎在看着一块石碑,身子越过了思绪先作出了反应,她的手中依旧抱着末子,缓缓地向那人走去。 只走了几步,那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将目光移向了声响的所在,愕然的表情骤然出现在那张一贯温和的脸上。“观……”一字刚吐出嘴来,他立刻停下,恭敬地跪下道,“微臣不知皇后娘娘也在此处,恕臣失礼了。”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一瞬。“褚大人请起,既然不知,本宫又怎会怪罪?”若水听见自己的声音中,微微带着丝涩然。 两人之间,安静了许久,直到若水怀里的末子忽然睁开眼,似乎有些不安地手脚晃动着,毕竟是抱了许久,若水的手臂也有些酸痛,却听见那个记忆中便习惯沉默的男人,用着太过自然的语调出声道:“娘娘若是有些吃力,臣能否逾矩抱一下十五皇子?” 逾矩?若水心中突地一沉,随即便抬眼道,“末子一贯不喜生人抱他。”语意之间不知为何竟有些薄怒。 话音刚落,却见方才还除了娘亲谁也不要的末子,竟然朝着褚遂良伸出小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抱……抱……” 褚遂良温润却凝固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真实的笑意,他伸出手臂,几乎是未经若水应允便将小皇子抱了过来。 “你……”若水冷冷地出声,继而握紧双手,这个只存于长孙回忆中的人却真的能挑起自己的情绪来,想到这里,她沉沉地开口,“褚大人,你这才是真的逾矩了。” 褚遂良的眼中带着一抹不容让人错辨的怜惜,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向若水问道:“观音婢,我们之间真的需要这样说话吗?” 若水的身子生生往后退了几步,可唯一能做的却只是沉默。不是,他问的是长孙,不是她,是那个青梅竹马的娇俏女孩,不是如今这个在福利院中寂寞长大的自己。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便用清澈中带着些许残忍的目光直视着对方,她说:“我已经不再是那个阿良哥哥的观音婢了。” 褚遂良的身体微微地一晃,接着便极淡极快地笑了一下,回的倒似乎是若水的上一句话语:“是,确实是臣逾矩了。” 若水的心中似乎被针倏地一戳,痛得抓不住来处,但也只能疏离地一笑:“褚大人也有家室吧。”明明是一声问句,用的倒是肯定的语气。 “微臣早年便娶有一房妻室,如今亦有儿女。”褚遂良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来。 “那你在家也必定是个慈父吧,本宫很少有看见末子喜欢的生人。”若水问着极普通的话语,却带着一丝端庄与高贵。 褚遂良低头看了一眼末子,却久久地没有回话,眉眼中却带着一丝寂然。 若水看了看在褚遂良的怀中适意玩耍的儿子,神思却有些微微恍惚,或许这也是所谓的缘分吧。她静静地将目光移到刚才褚遂良注视的那块碑上:“褚大人方才看的便是这个吗?” “是,微臣从前便听说这块由欧阳先生所写的碑文,故此次定要来一睹真迹。” 若水微微好奇地也凝神看去,这便是后世极富盛名的《九成宫醴泉铭》?与褚遂良并肩立在石碑前,两人对着这字中的妙处一问一答,反倒像是回到了过去,那个邻家的男孩握着女孩的手,一横一竖地临着帖。 第二十一章 惊澜 无声地挥退了面色闪烁不安的郑吉,李世民无声地立在若水与褚遂良的身后,他看着自己的皇后站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看着自己的儿子安然地被抱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虽然他们之间坦荡的言笑已经拭去了自己乍见时的惊怒与怀疑,可他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想到另一双人影,想到杨茜再见到自己时说的那番话,尽管知道不可全信,但…… “遂良,你看着这碑上的字有什么心得?”跨上一步,李世民打断了前面两人和谐的气氛。 褚遂良心中一惊,转过身来正欲行礼,却被皇帝拦道:“你还抱着十五皇子,不必行礼了。” 若水面色如常地轻笑道:“褚大人和末子倒还真是有面缘,如今就连我抱他也不要了。” 李世民大笑出声,道:“还有这等奇事,末子可一向是生人勿近的啊。”说着,便朝着儿子伸出手,“来,父皇抱。” 褚遂良见状,面色微肃,要将怀中的皇子交还给皇帝。谁知,此时的末子对自己的爹爹丝毫不感兴趣,一张小脸立刻扭头背了过去,双手牢牢地环住褚遂良的脖颈。 李世民宠溺的笑脸顿时僵在了半空中,若水在一边忍不住笑道:“陛下,既然末子那么喜欢褚大人,不如就给他们趁早定个师生的名分吧。” “这个提议不错。”李世民边笑着,便不着痕迹地将手揽在了若水的腰间,“不知道遂良意下如何?” 褚遂良沉稳地站在原地,目光微闪:“臣唯恐自己才学有限。” “爱卿的才学哪里还需要怀疑?”李世民爽声道,“就这么定下了,待末子再大些的时候,你这个皇子的太傅可要从习字开始教起啊。” 若水在一边不由得插话道:“褚大人实在是过谦了,况且以你的才智来教一个孩童的启蒙之学也实在已经是大材小用。” “末子,是不一样的。”突然,李世民的口中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褚遂良微微一震,垂首道:“是,臣定不负陛下和娘娘所托。”话音刚落,方才还死死地贴在人家身上的末子,终于咧开嘴笑着朝父亲伸出手,嘴里喊着:“爹,爹,抱。” 李世民没好气地接过儿子,褚遂良目不斜视地谢恩行礼后,便告退了。 “二哥怎么寻到这里来了?事情都商议完了?”若水侧身看着面色有些不悦的皇帝。 “再不来,儿子都要被人给拐跑了。”李世民在末子的身上轻拍了一下。 若水听着他说笑般的语气,可心中却涌起一股异样,弯起嘴角道:“我看末子喜欢的不是褚大人,而是人家身上的墨香吧,常年习字的人身上大多会染上墨砚的味道,末子抓周的时候不也只抓了砚台?” 李世民的脸色缓了下来,在儿子的脸上重重亲了一口,逗得末子咯咯直笑:“原来你喜欢的是笔砚啊,怪不得站在石碑前那么听话,将来爹爹一定把天下最好的字帖都放到你的面前,这下总不会老是缠在别人的身上了吧。” 若水微嘲道:“二哥的话里怎么那么酸呢?” 李世民携着妻子往回走着,语气平静地问道:“你说,那承乾小时候究竟喜欢元吉什么呢?那叔侄两人玩耍的样子,不知道的人也许还以为是父子呢。” “或许,是我们对他太过严苛了吧,孩子不都是喜欢被宠着的吗?”若水的呼吸停滞了半拍,可接着便镇定自持地回道。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若水一眼,轻笑不语,隐隐带着一份沉色与傲然 。 山间的夜晚尤其宁静,若水倚在李世民的肩头,一合上眼,便是白天那人淡淡带涩的笑容,无奈地睁开,恰恰对上丈夫莫名惆怅的目光。 “睡不着?”李世民淡淡地问道。 “二哥不也一样?”若水垂下眼睑。 李世民拉起若水的手,轻轻地在唇上碰了碰,状似无意地问道:“若水,你喜欢桃花吗?” 若水伸出另一只手回抱住李世民,将脸深深埋在对方的胸前,喃喃地回了一声,却让人听不真切。 李世民敛去了笑容,眼色复杂地凝视着若水浓密漆黑的发丝:“等到来年春天的时候,我们再来这儿看桃花好吗?山里的桃花开得最迟,比之庭院里的却更是美得沉静淡雅,和你最是相配。” “二哥觉得我似桃花吗?”若水微微抬眼,看着李世民越显成熟内敛的俊颜,岁月磨去了他的冲动鲁莽,留下的却是雍然轩昂的风华,这个男人即使不是人间的帝王,也必然是天之骄子。 李世民在若水的眉间印上一吻,轻轻叹道:“我更希望你像那盛开的牡丹,雍容典雅,是唯一的帝王之花。” 若水淡淡地笑开,皇后不正是帝王之花吗?正如那最漂亮的一株牡丹必然是绽开在繁花似锦之间,却依旧傲视群芳,天下景仰。 忽然,似乎远远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世民皱起眉头,同若水对视了一下,谨慎地起身,穿上外衣正色道:“若水,我先去外边看一看,你留在屋里不要出来。”若水点点头,目送着李世民离开,心中有些不安,这么晚了,若不是大事……想到这里,她干脆也跟着起身,赤着足,将门推开一条缝隙,果然,外间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 李世民对着来人,惊愕道:“柴绍,你说什么?禁卫中有变?” 柴绍低着头,慎言道:“陛下,臣也是无意中听说侍卫中有传言,负责守宫门的一些将领士兵似乎行踪有异,而此行的御前侍卫中也好似混入一些陌生的面孔,臣已经擅自将这些人抓禁了起来,可京中的情势却不甚明朗,请陛下择断。” 李世民来回重重地踱了几步,随后果断地拿起墙上挂着的盔甲:“走,朕要亲自去审审那些乱贼。” 柴绍急忙出声阻拦:“陛下,山间路滑,夜色漆黑,您这样出去,实在太过危险,还是臣将他们押送过来吧。” 李世民挥手道:“不必多说,这样一来一去,又要多少的时间?趁早审问清楚,才好知道京城的情况到底如何,也好早作决断,走吧。” 这是,内室的门被推开了,若水神色坚决道:“臣妾也一同前去。” 李世民先是大吃一惊,随后便自然拒绝道:“夜深露寒,若水你怎么能出门?” “陛下都如此震惊,事态必然严重,臣妾又怎能心安地等在这里?”若水走上前,为李世民披上了盔甲,随后对着柴绍说道,“柴将军,请带路吧。” 李世民一把握住了若水冰冷的手,心底震动,祸福相依,生死与共,经此之后,恐怕不会有任何事或人可以将他们分开了吧。 幸而,当白昼来临的时候,所谓的疑似谋反之事总算被证实是虚惊一场,随行的陌生侍卫也只是新调任的缘故,至于京中的变故更是子虚乌有之事,可这一夜的担忧与无眠,却让若水重重地病倒了。 仿佛是年初时那场噩梦的重现,只是这一次躺在床上的人换作了皇后,上官平的眉间深深地打了几个 结,一样是高热不退,可皇后的身子原本就没有陛下强健,即使勉强将烧给退下了,可接下来极易诱发的气疾之症仍旧是相当的棘手啊。 “上官平,你不要光顾着皱眉,皇后的病究竟该怎么治?”李世民的心被紧紧地揪着。 上官平不敢多言,只道:“陛下,请容臣先下去开药,否则这高热不退,臣也无能为力。” 李世民摆了摆手,看着那苍白的脸颊上映着让人心惊的绯红,看着她明明昏睡的眼中却流出泪水来。若水,你究竟在难过什么,又在害怕什么?他的心中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为什么,当自己以为一切都慢慢好转的时候,命运却总会展现出它残酷的另一面来。 亲手将汤药一口口地喂进了若水的口中,李世民失望地看着妻子依旧昏睡的面庞,这时,明霞急匆匆地走进来:“陛下,有人回报说,孙神医此时正在长安,我们立刻派人把他接到行宫来吧。” 李世民眼前一亮:“快,快把孙思邈找来,一刻也不许耽搁。” “二哥。”仿佛是感觉到了丈夫的心焦,若水缓缓地睁开眼,声音哑涩地唤道。 李世民惊喜万状地俯身道:“若水,你终于醒了,放心吧,等孙思邈来了,你一定会没事的。” 若水勉强地一笑,在方才那无助的黑暗中,一直有一个空然的声音在反复地念着,贞观十年六月,文德皇后崩。唯有悲伤的牵挂将自己又送了回来,可人又如何能胜天? 九月,帝后归京,或传皇后于九成宫重病难起,幸得神医妙手回春,方才初愈。 又一年的秋天,若水坐在立政殿的园子里,脸上依然不见血色,可神情却恬然宁静,一阵秋风来得急了些,让她止不住地连咳了数声。 循声而来的李世民佯怒着,俯下身道:“那些宫女真是越发不像话了,孙思邈临行前特意嘱咐过你这段时间都不得经风受寒,她们竟然也不拦你。”说完,轻柔地将妻子抱起,往内殿走去。 若水将脸放在李世民的颈窝里,低声道:“好久没见阳光了,我才不许她们拦着或是跟着。”之前的整整一个月,自己都徘徊在生死之间,尽管最后还是被救了回来,可身子也弱到了一度只能卧床的地步,就好像这具一直以来只有一半魂魄的身体又一次开始慢慢地衰弱了一样。 “再养一段时日吧。”李世民的话语中带着些不自知的恳求,“等到我看着都能安心了,就随你去那儿。” “后宫里,没事吧?”若水迎上李世民的目光。 李世民轻描淡写道:“你都病着,还有谁敢惹事,放心吧,杨蕊和杨茜还被禁在她们的宫室里,谅她们也没办法兴风作浪,就等着你好起来再处置。” 若水看着面前的立政殿,倦然道:“只要她们不坏了宫里的规矩,我也不想动她们,毕竟谁的心里没有苦处。眼下要紧的倒是承乾的事,西征吐谷浑的事,他准备得到底怎样了?” 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虑色,低下头来的时候却已经消失不见了:“等他出征前来见你的时候,你自己看着也就放心了。”这个时候他不想也不能告诉若水,前些日子,他们的长子在操练射箭的时候,被突然受惊的马给甩了下来,幸而只跌伤了腿脚。 贞观八年十一月,吐谷浑进犯凉州。 十二月,天子下诏大举兵马,以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统率五路兵马讨伐吐谷浑,此时的朝中,却依然很少有人知道太子李承乾亦随军同行。 第二十二章 好景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坐在席间,若水口中轻轻地吟着《诗经》中的诗句,怀中的兕子睁着清澈的眼睛,握着母亲的手指,软软地跟念着:“我心匪石……” “娘!”不远处似乎传来明瑶的声音,若水惊喜地向帘外唤道:“广月,是瑶儿吗?” 还没等广月回答,只见帘子被用力地掀了开来,笑得一脸明媚的瑶儿几乎是冲到了若水的身边:“娘,没想到吧?” 若水每一次看到将头发绾成发髻的女儿,心里总生出几分不舍,伸出手摸了摸明瑶依然稚嫩的脸庞,怜爱道:“出嫁都一年有余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 明瑶依然同过去一样,依着母亲撒娇道:“娘不是说,不管瑶儿多大,只要在娘面前都永远是个孩子吗?” 若水微微一笑,只听见膝上的幺女甜甜地朝明瑶喊着姐姐。 明瑶兴奋地把兕子抱了起来:“兕子,想不想姐姐啊?”说话间,她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对了,娘,怎么不见末子?” “你爹带着末子骑马去了。”若水解释道。 “骑马?”明瑶不可置信地惊呼道,“娘,末子还那么小啊。” 若水轻柔地拍着女儿的手道:“所以有你爹抱着呢。” “爹也真是,已经有大哥去了战场,居然这么早就要末子上马。”明瑶撇了撇嘴。 若水的眼神掠过一丝担忧,随即便说笑道:“你自己生的那个,你爹也就管不着了。” 明瑶一向明亮的眼中此刻闪过一丝闪避,将妹妹举高到自己的面前,遮住了若水的探试,语气不稳道:“娘,你在说些什么啊。” 若水微一蹙眉,将兕子从明瑶的手中接过,正色问道:“你和冲儿,可是有什么不对吗?” 明瑶嘴角仿佛刻意弯起一丝妩媚的笑容来,拉着若水的手臂道:“娘,你想得太多了呀,冲哥哥怎么会对我不好,那舅舅还不第一个不饶他?” 若水轻轻地摸着女儿的发鬓,似乎无意道:“怎么还叫舅舅?不是早该改口了?” “啊。”明瑶一时语塞,继而有些勉强地解释道,“对着娘说话,当然要叫舅舅嘛,不然娘又怎么分得清我说的是哪个爹。” 若水心里微微觉得有些不对,刚要继续发问,却被从外而至的一声问话给打断了:“我怎么不知道瑶儿什么时候有了几个爹爹了?”李世民带着爽朗的笑声从外边走了进来。 明瑶顿觉心里一阵轻松,对着父亲俏声道:“爹,我们说的是舅舅呢。” 李世民穿着一身的骑装,英气逼人,隔着案几,在妻女的对面坐下,笑言道:“我们和你舅舅这是亲上加亲,弄得我总是以为瑶儿不过是去亲戚家做客的呢。” 明瑶连忙倒了一杯茶递过去要堵住父亲的嘴:“爹,末子呢?不是你带出去的吗?” 李世民将凉茶一口喝完,露出一脸的无奈道:“那小子,带着他骑马的时候,开心得不肯下来,等到玩得累了,竟在马上就那么睡着了,刚刚我已经让淡云带着他先洗澡去了,一身的汗。” “这天还不是很暖,可不要着凉了。”若水有些担忧地说。 明瑶在一旁接口道:“娘,淡云姑姑做事,又不是爹爹,没什么好担心的呀。” 李世民一愣,呵呵地笑出声来:“瑶儿的 嘴还是一样的厉害啊,不知道冲儿怎么管得住你?” 若水留心看着女儿的反应,果然,只要一提及长孙冲或是夫婿家的字眼,明瑶的反应便会异常的古怪。 “不要说我了啊,爹。”明瑶恬然一笑,“你不觉得娘这段日子以来越发年轻了吗?你同娘站在一块儿,都不会有错辈的感觉吗?” 话音刚落,只见李世民的脸色便是一黯,看得明瑶心下一惊。 若水笑着圆场道:“真是不孝女,娘明明就是病得清瘦了下来,还嘲笑娘。” 明瑶愕然道:“不是已经过了半年了吗?娘的病还没好吗?” 还没等若水回答,李世民已经抢说道:“好了,瑶儿,你出来也有一会儿了,如今毕竟还是嫁了人,不管你舅舅怎么宠着你,也该回去了。”明瑶狐疑地起身,直到看见娘亲给了自己一个安慰的眼神,这才说了离别的话。 “怎么了,二哥?”女儿走后,若水奇怪地看见李世民朝自己盯了许久。 李世民稍稍回了神,被明瑶方才那么一说,他忽然觉得,自从去年的大病后,若水整个人确实也变了不少,最初也许只是神韵,那举手抬足间常带的一丝冷清慢慢地带上了恬淡与安宁,隐藏在眼眸深处的那份深邃渐渐地化作天地之间的开阔。而如今,她的面容更是宛若停留在了一个过去的年岁中,静静地看着自己一天天地远去。他听见了妻子的问话,可却只是默然地将骇意埋在心底。 沉寂了片刻,李世民仿佛没有意识到方才的沉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装束道:“今天还没亲过兕子呢,若不是我身上也染了一层的灰……” 若水作势要将女儿抱离开来,嗔怪道:“二哥,你可别想弄脏兕子新换上的衣服啊。” 李世民故意做出失望的神色来,随即在妻子不甚防备的时候,绕过案几,将她搂在怀中,轻笑道:“不让我抱女儿,那就抱女儿的娘亲吧。” 兕子坐在一边看着贴在一起的父母,露出几颗门牙道:“爹爹欺负娘。” 李世民一听,眼中显出浓浓的笑意,低头便吻上若水的唇间,良久之后,才抬起头对着一脸懵懂的女儿道:“看见没有,兕子,这才叫欺负。” 若水嗔怒地要推开丈夫沉重的身子:“二哥说什么呢!” 李世民看着若水生动的表情,低声在她耳边说道:“我刚刚收到军中的回报,离承乾回来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真的?!”若水顿时喜不自禁道,“大军可是得胜而归?承乾一切都还好吧?” 李世民的神色完全是身为人父的自豪:“待承乾回来,差不多也该是他大婚的日子了。” 若水宽下心来,终于,又一桩心事可以放下了。 贞观九年,五月,李靖追吐谷浑主伏允于乌海,且未,破其大军,伏允后被其左右所杀,其子慕容顺被立为可汗,降归于唐。 又是一场大胜,自从贞观元年以来,大唐的子民们总是带着无比崇敬与骄傲的心情看着他们的君王给他们带来越来越广阔的疆土,可有一些人的心情却更复杂些,因为他们的儿子正冲杀在沙场之上,生死由命。若水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这种心情,尽管她清楚承乾或许是这次西征大军中最安全的一个,可毕竟刀枪无眼,而凭他的骄傲又怎能容忍自己畏缩在他人之后,必定会想要身先士卒。如若他的身份 被吐谷浑的探子知晓了,如此漫漫的征途,即使是李靖也未必能保全他的安危。 当从沙场归来的长子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若水几乎是喜极而泣,高挺的个子,五官越发洗练的面容,漆黑的眸子里闪动着逼人的光芒。 承乾跪在若水的膝前,沉声道:“儿子不孝,未能在娘亲病时服侍左右,请娘亲责骂。” 若水将承乾拉起坐在自己的身边:“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那么多规矩?和娘说说,身上没伤吧?” 承乾沉稳地一笑,隐隐带着几分李世民的神态:“不用担心,我没伤到哪里,倒是娘,您的气疾还有犯过吗?” 若水语带宽慰道:“已经快半年了,你爹连立政殿的大门都不怎么让我出,哪里还会有事?” 承乾眼中也掠过笑意:“这次回来,爹许了我两个月的假,儿子趁此机会也能好好陪着娘。” “才看你似乎大了不少,怎么这会儿又说傻话了。”若水的嘴角扬起温和的笑容,“以你爹的性子,又怎么会平白放你两个月的假,自然是给你大婚用的。经此一役,我们也总算可以放心你担起国事家室的责任来。” 承乾内敛地笑了笑,全然不见出征前的那份执拗的迫切:“娘,儿子大婚的事情就交给礼部和内务省的人去打理吧,您切勿太过操劳了。” 若水暖暖地笑道:“你就安心做你的新郎吧,未晞这段日子也着实为你担够了心,快去见见她吧。” 承乾依言退出了母亲的内室,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敛去了,只剩下平静与坚忍,与他的父亲不同,战场留给承乾的并非豪气万丈的英雄气概,而是傲气之外的深沉之色。世人只知此行西征只是唐军不败神话的继续,却并不深晓个中不可为人所道的艰险。 四月,当敌军败退之迹,是否应该立刻乘胜追击,几乎引起了诸多将领的分裂,而一路上跟随北军的他理所应当地继续跟随李靖深入群山之间。赤水源之战,自己所在的一队人马被吐谷浑大军围困,漫天遍野的血色断肢,那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实而残酷地看见什么是惨绝人寰,杀或者被杀,那个世界是如此的简单。 尽管被薛家兄弟尽量地保护在身后,可是当胯下的战马悲鸣着倒下,手臂、肩膀被深深地划开之时,痛也已变得麻木,那一刻,他真的以为自己将无法再活着回来,视线迷茫的眼中甚至出现了母亲那清润含笑的目光,死也许就在不远之处等着他。 然而,援军在最后一刻还是出现了,当承乾再醒来的时候,大帐之中,李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中浮现出了无比的欣慰:“太子殿下您再不醒来,老臣几乎要向陛下自刎谢罪了啊。” 承乾艰难地扯动着嘴角:“李将军,父皇早已说过,即使有什么万一,也是我自己的责任。”不是儿戏,也不是累赘,承乾用平静的语气、夜一般的眼眸,宣告这便是大唐的储君应有的尊严与担当。 身上的伤其实还根本未好,方才在母亲那便强忍着,不能露出一丝的痛楚来,承乾微微苦笑,走进偏殿,只见未晞已经神色激动地跑了过来。 这就是自己即将迎娶的妻子,承乾心中升起暖意,伸手拥住她,相携而坐,心中隐隐带着一份内疚,看着未晞盈盈浅笑的慧眸,爱上自己,不知是她的劫还是幸,但无论怎样,再过月余,她就将是自己敬重的妻,尊贵的太子妃,是自己决意执手终生的女子。 第二十三章 流年 流年似水,这话一点也不错。大喜之后便是大丧,月中的时候才在长子的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的李世民数天之后却得知,在太安宫里独自颐养天年的太上皇将要走到他生命的尽头。 对于父亲,李世民的感情向来是复杂的,年幼时的景仰,少年时的钦佩,直到一统天下之后,父子之间的分歧、怀疑、失信,慢慢将亲情变得淡薄而无谓。可即使如今自己已是天下至尊,心中却依然有一块希冀的角落,希望得到父亲的承认,希望父亲再用一次自豪的眼神看着自己,如同晋阳起兵之后的那段时日。 病榻之前,李世民重重地跪下,看着日渐消瘦和老态的父亲,心里一阵酸涩:“父皇,儿子来得迟了。” 李渊睁开一双无神的眼睛,将头微微侧转,口中唤道:“是二郎来了。” 李世民一听,几乎怅然泪下,多少年了,父子没有这般亲密地唤过自己:“是,父皇,二郎来了。” 也许是儿子在榻前的缘故,李渊的精神像是一下子好了不少,伸出干瘦的手覆在李世民的手背上:“二郎,你还记得吗?大业二年的时候,你目有重疾,久医不治,为父去大海寺为你祈福,还造了石佛一尊送入寺中供养,后来你便真的好了。” “是,儿子记得。” “那时,你娘便说,二郎这个孩子只怕不好养。”李渊絮絮道,“现在看来,比起大郎、四郎,你是不好养,但也着实更有出息。” 李世民不由得哽咽道:“我知道父皇对玄武门一事伤心至今,当日……” 李渊阻住了李世民的话,摇了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我想来,你也没做错什么,那日,若不是你先下手,日后,大郎他们也一样会朝你下手。至少,这大唐江山交到你的手上,我李渊总不负我们李家的列祖列宗就是了。” 李世民悲喜交集地看着老迈的李渊,这是第一次从父亲的嘴中听到这样的话来。 “后来,我总是在想,如果不是我总是犹豫不定,如果我们的家业不是这偌大的天下,说不定,你们也不会闹出这兄弟相残的祸事来。”李渊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李世民只默默地点头,说不出话来。 “如今,我就快要去见你们娘亲了,这么多年,我最对不起的大概就是她了。”李渊的双眼定在一处,口里低声道,“她活着的时候,我没能全心全意地待她,等到她死了,我也没管住你们三个,而秀宁更是早就不在了。” “娘亲为人宽厚大度,必定不会埋怨爹爹的。”李世民劝说道。 李渊惨淡地一笑:“你母亲门庭显赫,自幼聪慧异常,世事洞明,我远不及她,你们五个兄妹,除了早夭的玄霸,只有你和秀宁与你娘最为肖似。直至今日,国家大事,你比我更要清楚,我也不必多提,只是储君之事,你可不能同我一样优柔寡断,终究铸下大错啊。” 李世民眼圈通红,口中频频称是。 李渊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眼中的一点光彩在慢慢地散去,弥留之际,口中喃喃道:“二郎,人,不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那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李世民看着合上双眼的李渊,泣声不止,在榻前深深地叩拜了三下。最终,父亲还是没有完全地原谅自己,最终,他还是含郁而终的。 深夜,立政殿中,若水对着李世民温声劝道:“二哥,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更何况父 皇享年七十有余,实乃寿终正寝,你不要太过悲戚了。” 李世民依旧郁郁寡欢地坐在软榻上:“若水,不知为何,自从父皇走后,我脑子里便不停地出现在年幼之时,他对我的教导,还有我们兄弟几人闹作一团的场面,这一切,难道都是被我毁去的吗?” 若水微微一叹,谁说天子必无私情,只要是人,又如何能没有喜怒哀乐?又有谁能做到真正的无心无情?自己也只消问一声:“二哥心中可有后悔?” 李世民的眉头一拧,思绪了良久,终于放开,目光坚定道:“不错,即使让我回到过去,我还是会作出那样的选择。更何况是已经发生的事,我会悲恸,会心伤,但绝不后悔。” “二哥,其实你心中早有答案,不是吗?” 李世民突然抬头凝视着妻子:“若水,那你可否有过后悔?” “我?”若水下意识地反问,“我能后悔什么?” “父皇曾经告诉我,最初,长孙夫人是想把你许配给元吉的。”李世民紧紧地盯着若水的神色,“如果当初给你选择的权利,你还会嫁给我吗?” 若水淡淡地一笑:“二哥,那时的我眼中,你和元吉并无什么不同,都是陌生人罢了,嫁给谁,还不都是一样的?” 李世民的面上不见喜怒,缓缓地出声道:“如今,也只有你会这样对我说话了。”若水心里一紧,这几个月来,元吉这个应当百般避讳的名字实在出现得太过频繁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每次看见李世民用这看似平静的语气和眼神问着让自己不安的话,她的心底便会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是因为不信任还是因为不被信任? “不过你还是嫁给了我。”李世民似乎自语道,“所以,那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若水于是不再理会丈夫奇怪的言行,径自吹灭了烛火,躺在榻上睡下,最近的身子似乎渐有好转,她可不想因为心思过重而勾起了长孙的旧疾。 十月,李世民率百官将父亲送进了献陵与母亲合葬,李渊崩后,谥号太武皇帝,庙号高祖,是为大唐的第一个皇帝。 宫里的每一日开始都是相似的,自太上皇驾崩后,皇帝的心情便显得有些喜怒无常,宫人们做事都越发地小心翼翼起来,唯恐惹到了盛怒中的皇帝,若此刻还没有皇后在场,那犯错之人必定会被杖刑处置。 后宫中已经是如履薄冰,可偏偏一向君臣和谐的前朝也起了微妙的变化,这起因便在房玄龄执意要向李世民请辞仆射一职的事情上。 房玄龄侍君多年,为人谨小慎微,深得李世民的信任。然而,自从他奉命调查高甑生告李靖谋反一事后,心中便存了疑虑。虽说当今天子为圣贤之君,绝不会轻信小人谗言,可毕竟满盈易招损,自己身居高位多年,万一有人忌恨,极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实在应该明哲保身才对。 李世民又如何会同意房玄龄的请辞,两人一个下诏,一个上表,一来一去便把李世民给惹恼了,干脆把房玄龄圈禁在府里,让他好好思过。前朝的不快蔓延到了后宫便成了怒火。若水心知此刻的李世民硬劝不得,便只拿些儿女的趣事慢慢平复天子的烦躁之心。 岁末时分,安静不见波澜的后宫嫔妃们渐渐有了些期盼,觐见皇后还是次要的,新年里的元旦家宴才是她们见到陛下的难得机会。况且对于生养了儿女且地位不低的妃子而言,正月里头,天子兴许 会来到她们的殿所看看年幼的皇子公主。 “陛下在别处用膳,小姐真的全然不在意吗?”明霞问着正入神地看着《世说新语》的若水。 若水从书中微微抬了抬眼,唤的却不是明霞:“广月,再给我泡壶茶来。” 淡云在一边见状,便要把明霞拉走:“你也真是,说话不用脑子。” 明霞委屈道:“当初小姐又不在意陛下,当然无所谓。可是如今,小姐的心思连我们都能看明白,陛下要是委屈了小姐,那该怎么办?” 若水自然听得真切,干脆放下书,对着室内的三人说道:“要是真的如同明霞所说的那样,莫非我还要陛下把后宫都撤空才能放心?” 明霞哑然失语,只听若水继续说道:“不要说只是用膳,即使陛下召了谁侍寝,难道我就要将那人凌迟了不成?若是连那份容人的气量也没有,我又如何来做这大唐的皇后,又如何来母仪天下?” “可是,小姐……”明霞刚想说话,只见若水轻轻地摆了摆手。 “你们担心什么,我都明白。但陛下不是一个主动争取便能得来的男人,所以,不必担心。”若水淡然道。这么几年下来,如果这点信任也没有,他们之间也就不必再像如今这般走下去了。信任,有时真的是比爱更重要的东西。 此时的安乐宫,膳后,李世民坐着与韦珪闲聊。自从若水病后,李世民也已经有良久不涉足后宫的其他嫔妃处,偶尔想来,对韦珪倒是颇有几分内疚,这个贤淑貌美的女子一向深得若水的信任,又不似其他的嫔妃那样善妒生事,嫁给自己后惹来的不少风言风语她也默默承受着,想到这里,他心里忽然微微一动。 “珪儿。”李世民的声音微变,“现在,你可还会想起你的亡夫来?” 韦珪大惊失色,急忙回道:“陛下今日何出此言?令臣妾甚是惶恐。” 李世民皱了皱眉:“你不必那么担心,朕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韦珪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道:“臣妾和亡夫李珉只是因父母之命才结为夫妻,之后臣妾又替他纳了几房妾室,感情不算深厚,因此大概只有看见女儿的时候才会想起她的父亲。” “父母之命……”李世民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茶盏,随后便面色如常道,“好了,天色也已经不早了,你好好休息吧,朕先走了。” 韦珪微笑道:“是,臣妾恭送陛下。” 李世民点了点头,移步向外走去。“回立政殿。”他上了步辇朝郑吉吩咐道。 谁都没有注意到,韦珪看着帝王渐渐地远去,几乎面无表情,有些东西,也许在她以为得到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 “小姐,有桩事情,我倒是打听到了一些。”淡云端着一盆瓜果上来,“前不久,您让我查查去年陛下病重的时候,淑妃和贤妃的异状。听贤妃身边一个叫茹儿的宫女说,在贞观七年年末的时候,贤妃在武德殿旁边从高阳公主的手里拿到过一张画,后来她便是拿着那幅画去找的淑妃,两人密谈了许久,出来的时候,淑妃的脸色煞白煞白的,很是古怪。” 画?武德殿?生死攸关之事?若水低眉敛目,答案似乎就在眼前了,那天,李世民对自己想来是说了谎,她心里忽然一冷,那最近几次他似有似无的怀疑和猜测,必定为的也是同一桩事—— ……齐王……李元吉…… 第二十四章 离恨 春寒料峭,若水的咳症又有些犯了,吃着御医开的汤药,一阵苦过一阵。无言地任淡云替自己披上厚实的外袍,走出寝间,觉得空气似乎通畅了些,才出声问道:“查清楚了吗?究竟是什么?” 淡云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是,小姐,据高阳公主说,拾到的是一张纸,纸上画着一个女子,似乎还写了一些字。” “你觉得那会是什么?”若水似乎毫不在意地问道。 淡云踌躇了半晌:“小姐,你……是不是见过?” 若水转头看向窗外:“其实,你们也都是知道的吧?” “小姐!”淡云急忙跪下,“小姐,你也说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又何必介怀?” 若水淡淡一笑:“介怀?不,如今我正等着真正介怀之人把话说出来呢。” “小姐是指陛下?”淡云担忧道。 “知道了那么久,却总是出言试探。”若水顿了顿,“他想要说服的是自己,还是我呢?” 淡云犹豫道:“可若是陛下真的将话说开,一旦……” 若水眼波淡定:“那样捂着,早晚会出事,不如还是趁早决断吧。” “可是小姐,”淡云压低了声音,“您说陛下是否连褚大人的事也知道呢?” 若水轻轻摇了摇头:“那绝无可能,哥哥又怎会是自掘坟墓的那种人呢?” 淡云垂下的眼中带着深深的无奈,看着小姐一路走来,这其中的沉痛和艰辛又怎能用言语来形容,只希望这一次,陛下可以和小姐真正地一同走下去。 几个月后,极平常的一天,日暮时分。 李世民踏进立政殿的内室,似乎有些不悦,问了问若水的病后,便从郑吉那儿取了折子径自翻看着。 足足有半个时辰,若水发觉李世民的身形动也没动,便下了榻间,走到他的身边,轻声唤道:“二哥,要用膳吗?” 李世民显然一惊:“啊,已经这么晚了,让他们传膳吧。” 一顿饭吃得寂静无声,只偶然听见筷子交错的声音,若水心下知道也许有事就要发生了。 果然,夜深的时候,李世民挥退了所有的宫人,从榻间微微坐起身子,问道:“你之前可让淡云找过高阳问了一些话?” 若水平和沉静地回道:“是,是我让淡云去问的话。” 李世民话意一顿,似乎无意道:“是贵妃和我说,莲儿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哭着告诉她,说皇后身边的女官来找自己。” “二哥究竟想问什么呢?”若水直截了当地问道。 李世民的眼神一避:“呵,不过就是这桩事罢了。” 若水的目光落在李世民的身上:“二哥怎么不问,我找高阳为的是什么?” 李世民勉强地一笑:“这等小事,朕也就不问了,这些日子你的身子也不好,还是早点睡吧。” “我瞒着二哥什么,二哥又瞒着我什么,其实,应该是殊途同归的一桩事吧。”若水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如今已是六月初了,或许再不说,就没有下一次了。 “若水!”李世民重重地唤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许你再说下去了。” 若水苍白的面容上,神情逼人:“到了今天,你还不相信我吗?” 李世民紧紧地闭了闭眼,这不是相信或是不相信的问题,而是过去和现在的问题。“若水。”他语中竟带了一丝哀求,“不要再说下去了。”今天,就让自己懦弱一次吧。 若水正欲说话,却突然一阵咳嗽,似乎连肺部都在隐隐作痛,李世民看着妻子蹙眉不适的模样,急忙将水递到她的嘴边,一边轻抚着她的后背。 “二哥。”勉强压下了嗓间的咳意,若水拉着李世民的手道,“我知道二哥瞒了我什么,所以,一直等着二哥来问我,可是……” 话音未完,李世民仿佛被踩到了痛处,低沉的声音中夹带着不可错辨的雷霆之怒:“你让我问你什么?是问元吉为何会把你的小像当做至宝,还是问武德四年的时候,你为何与元吉紧紧相拥在一起?或使我真正想问的是,我的妻子是否真的爱过我的弟弟?”沉默了一会儿后,“若水,你让我怎么问得出口?” 若水的目光穿过了李世民,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自语:“过去的时候,我们之间的相处,说不上亲密,但却彼此相知,就像几乎每一对世族之间的夫妻一样,我们清楚家族的荣耀、天下的皇权才是最重要的。每一次都是 你欣然去开拓,无论是江山还是女人,而我则负责秩序的维持,先是王府的姬妾,再是大唐的后宫。其实这样过完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呢?可我终究还是被你所动,不因为你是我的夫君,也不因为我们曾经历的一切,只是因为你以己心换我心罢了。二哥,对元吉,我不会说什么也没有过,亲情,或许加上了一些内疚和喜欢,但我的身份和责任却注定我们之间不会再有更多的什么了,对不起他的人是我,这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 心中不是不知,过去的若水对自己并无情爱,若有爱,就会痛,就会妒,就不会那样大度地接纳一个又一个女子,就不会永远那样冷静地看着自己。而如今,即使有情,也被这重重的帝后之责、皇族之律束缚着,也许,终其一生,他都无法看见若水抛去理智后那纯粹的爱恋,正如,今生今世,他们都必须端坐在这江山之巅,直到被送入皇陵。 “若水。”李世民用挣扎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皇后,“如果,我能更早一些明白……我们是不是就不会有过去的那些伤痛,我们就能像现在这样,对不对?” 若水的眼中忽然带着一丝慈悲的明悟,即使贵如天子也无法将时间倒流,只能在现在悼念过去,在未来悼念现在。“没有用的,二哥,过去的你绝不会为了我停下脚步,那时的你是英雄,英雄可以不拘于世间的规则,征服的欲望如影随形。直到现在,你要做明君,明君却再也不能任意地放纵,所以,你开始寻找疲惫过后的宁静,所以你才看到了我。” “不是的,不是这样。”李世民喃喃地反驳。 若水淡笑而默然,于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又怎么会是长孙倾心以对的人呢,在错的时间,即使遇见对的人,终究还是一场悲剧。 李世民不安地看着若水的笑容,三分怜,五分爱,还有两分却是淡然。他想看见的不是这样的她,哭,笑,惊,怒,他只想见到一个在自己面前纯粹澈然的女子。她被元吉抱在怀中是那哭泣的笑容,她从武德殿回来后那夜神色迷离的热情,记忆所及,她所有曾经有过的情感的肆意都是因为元吉,而不是他。 “若水,你……”李世民突然止住了声音,轻轻地将手从若水的身上收回,声音沙哑道,“若水,给我时间,让我可以真正忘了那段过去……”说完,几乎是逃脱似的转身离去。时间?呵呵,若水的嘴角扬起一丝酸楚的笑容来,谁又来给我时间呢?他犹疑的眼神,闪避的话语,这所有的一切,原来还是自己想得太天真了,一个身为男人的皇帝又如何能轻易地容忍皇后或有或无的过去呢?自己是输给了什么呢?老天?过去?还是爱情? 躺在榻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接踵而至,勉强地撑起身子,伸出手取来茶水,只听见一声脆响,杯子从她的手中滑下。 “小姐,怎么了?”广月和淡云几乎从门外跑了进来,顿时被若水虚弱的样子给惊骇到了,陛下离去时,她们以为小姐需要安静,便不敢贸然出声,可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 淡云见状,转身便要去宣御医,却听见若水断断续续却坚定的声音:“站住,谁也不准出去,扶我躺着,再倒一杯热茶来。” “小姐,你这个样子,如何能不叫御医?”淡云焦急地说道。 若水只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艰难,耳边淡云她们的说话声也渐渐地模糊了起来,最后的一丝意识便停留在门外似乎又冲进来一个人影,会是谁呢这个时候? 似乎在黑暗中沉睡了许久,慢慢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承乾焦急的脸庞。 “娘,你整整昏睡了三日了。”承乾绝望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希冀的光彩,从边上端起一碗汤药,“来,娘,先把药喝下去。” 若水摇了摇头,缓缓地想要坐起,承乾见了,立刻将母亲扶起:“娘,你觉得怎么样?” “给我杯水。”若水觉得嗓子如同火烧过一样,又干又痛,“承乾,你怎么在这儿?” 承乾心有余悸道:“那日,我恰好来您这儿,却撞见您昏过去的样子,娘,我去把爹叫来吧,他在这儿足足守了两日多,方才才被贵妃娘娘硬劝去休息的。” “承乾,去把你舅舅、明瑶,还有青雀唤来。”若水气喘吁吁地说道。 “娘,您在瞎说什么呢。等到您病好了,再见他们也不迟啊。” “去,快去!”若水紧紧抓住承乾的手臂,眼神中的那丝决然让承乾不得不应下声来。 承乾的脚步有些踉跄地出了内室:“广月姑姑……”他强忍着悲痛把若水的意思带给了她,接着踌躇了一会儿,便转身对立在另一边的淡云轻声道:“淡云姑姑,去告诉父皇母后醒了。” 若水隐约听见了承乾的声音,欣慰地一笑,其实从年初开始,喘症越来越频繁的发作便让自己明白,也许这个身子也快要走到尽头了。可她却一直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如今,请一切归于其原本该结束的地方吧,最后,再看一眼心爱的儿女,多年来相依为命的哥哥,还有…… “若水,你醒过来了!”李世民才回了甘露殿一会儿,可心里却越发的不安,于是又转了回来,却在快到的时候遇见了淡云。 若水怔怔地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半晌无语。在一边的承乾跪在榻边,哭道:“爹,医药备尽,尊体不瘳,儿子请奏赦囚徒,并度人入道,冀蒙福助。” 李世民温柔地握住若水的手:“好,承乾说得对,我这就下诏。” 若水涩然一笑,原来真的是到了这一天了:“二哥,生死有命,非人力所加,更何况唯信则灵,我素来不信那些,即使做了,又有何用?” 李世民满腹的话语堵在喉咙口却说不出来,如果早知道那天若水病得那么厉害,自己又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更如何会离开! 这时,明瑶他们也一脸悲戚地跑了进来。 若水缓过一阵气来,目光慢慢地扫过承乾、明瑶、青雀,还有长孙无忌,说道:“广月,去把末子和兕子抱来吧。” 明瑶闻言,立刻失声痛哭起来,青雀紧紧地握着妹妹的手,强忍着悲伤。 等到两个还不知事的孩子也被带了过来,若水对这一众人开口说道:“承乾、青雀、明瑶,你们三个年纪相仿,一定要相互扶持,照顾好末子和兕子,明白吗?” 才说了一句话,若水又粗喘了起来:“哥哥……我把承乾交给你了,替……我在一边看着他,保护他,好吗?” 长孙无忌看着从小疼爱的妹妹此时仿佛知道大限将至一样,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御医,为什么御医不在?” 承乾怆然道:“舅舅,娘昏了三日,醒来时,连汤药也不愿再喝了。” “哥哥,答应我,一定要保住承乾。”若水觉得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地流失。 长孙无忌此刻并不明白若水话中的深意,潸然泪下道:“观音婢,哥哥答应你。” 听见了哥哥的回答,若水的身子一松,闭目便想睡去,可末子和兕子让人揪心的哭声却又让她撑起了一些精神,看着一双还年幼的孩子,泪水终于缓缓地流淌了下来,舍不得,这里还有太多的舍不得啊。 “若水,若水,你和我说说话啊。”李世民几乎情绪失控地抓着妻子瘦弱的双肩。 若水轻轻地叹息,不怪他,又怎么能怪他呢。原本就应该停留在贞观二年的夫妻情缘被自己的到来拖长了整整八年,多少次的疏离,多少次的相伴,不是不爱,只是累了,这具身体已经累了,而心亦是同样,在这里结束,在该结束的时候结束,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说什么呢?若水摇了摇头,耳边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要我替你说吗?向李世民说出最后的道别?” 是长孙,若水微笑着点头,接着,便真正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李世民看着若水又重新睁开眼,可那眼神似乎像是回到了更久远的过去,用着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说了最后的三句话: ——“玄龄事陛下最久,小心谨慎,奇谋秘计,皆所预闻,竟无一言漏泄,非有大故,愿勿弃之。” ——“妾之本宗,幸缘姻戚,既非德举,易履危机,其保全永久,慎勿处之权要,但以外戚奉朝请,则为幸矣。” ——“妾生既无益于时,今死不可厚费。且葬者,藏也,欲人之不见。自古圣贤,皆崇俭薄,唯无道之世,大起山陵,劳费天下,为有识者笑。但请因山而葬,不须起坟,无用棺椁,所需器服,皆以木瓦,俭薄送终,则是不忘妾也。” 三句话,句句非关私情,字字可载入史册,流传千古,这是一个皇后在弥留之际对一个皇帝的临终遗言,却不是一个女子对她的爱人的临别之语,这是一个明达世事的女子最后的忠告,却不是李世民想听到的话。最后,他还是失去了人世间最珍贵的她,夫妻二十三年,终究却只能独自黯然泪下,心如死灰。 第一章 山寺 贞观十三年,扬州。 烟花三月,北郊蜀冈的大明寺内香客如织,这所建于南朝刘宋大明年间的寺庙在扬州颇负盛名。前朝文帝六十大寿时,诏令在全国三十个州内立三十座塔,以供奉舍利,其中一座建立在大明寺内,称“栖灵塔”,更为这座庙宇增添了数分灵气。 来上香的人群中还是女眷偏多,一来,天气回暖恰是女子们出游踏春的好时节,二来,一些待字闺中的姑娘们也大多由母亲和丫鬟陪同来祈求良缘佳婿。 与热闹非凡的大雄宝殿不同,内殿的气氛就显得安静许多,因为并非是人人皆可进入的地方,反而更显得肃穆庄严。 一个小和尚好奇地守在内殿的门口,向里看去,方才一直潜心修佛、极少露面的住持鉴远大师竟然亲自迎着一名女客来到这儿,听说是要为其解一支签,要是这件事传到了外人的耳朵里,怕是要引起一阵轰动吧。 鉴远大师神色凝重地看着手中的签条,沉默了良久才抬起头,轻叹道:“夫人,您可还记得当初您初来此地的时候,老衲向您问过的话?” 站在鉴远大师对面的那名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刚过的年纪,面容不是极美,却透着一丝如明月般的清韵与高华,只见她轻轻启口道:“大师曾问我,您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老衲也记得当初,夫人答的是,我往来处来,停于此处,只愿了以余生。”鉴远大师的目光深沉道,“而如今,夫人的意愿还未有所改变吗?” 那女子似乎犹豫了一下,继而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鉴远大师的脸上闪过一丝了悟,随后,合掌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夫人的前路不在此处,而在来处。” 女子微微地敛下眼睑,淡然地一笑:“大师,我可否再问一句,前路可是崎岖?” 寂静了片刻:“夫人至贵之命,恕老衲无法参透。” “至贵?”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微嘲,“那可否请大师告知我方才的签语?” 鉴远大师摊开手掌,沉静道:“此乃上上之签,名“凰归”。” 殿中又是一阵静默,门口的小和尚只看见那女子对着住持微一点头,便快步地从自己身边经过,不知走向何处。 他轻轻走进殿内,却看见一向神色肃然的住持此刻却露出了似喜非喜的表情来,口中喃喃道:“凰归,凤凰齐飞,此天下太平之吉兆啊,佛祖慈悲,佑我大唐苍生。” “住持,方才那位女施主到底是谁?”小和尚并没听懂方才住持说的话。 鉴远大师遥遥地看着外边:“她的居所就在我们庙宇的西面,你可有耳闻?” “啊。”小和尚恍然大悟道,“是,听师兄们说,三年前,那儿搬来了一位独居的女施主,除了上香礼佛,平日几乎足不出户。” 鉴远大师微笑道:“也许,不久之后,她便要离开了。” “离开,女施主会去哪里呢?” “长安,或是洛阳吧。” 夕阳西下,若水独自走在幽静的山道间,从大明寺里出来,她的脑子就被绷得紧紧的,凰归?早知如此,她又何必今天心血来潮地去问什么签呢?前尘往事早已被封存,犹如前世一般,不必理会,她这样告知自己。 当若水走到一处不大的院落前时,她停下了脚步,推开院门,前面是并排的两间屋子,一间作厨房用,另一间则是寝间。她凡事亲为,没有什么下人,又从不会客,与从前相比实在是太过狭小的房子住着倒也合适。 从三年前搬来到现在,她对周围散落的几户邻里只自称是寡居于此,山间的人很是淳朴,见自己不常出门,只惯于去寺里上香,便时不时地会送些蔬菜、糕点来,而若水就替他们念些在外的儿子寄回的书信作为回报。 其实,鉴远大师定期会让寺里的和尚送一些民生所需之物和书籍过来,若水只需要变天的时候去一趟城里,定制些衣服,日子就能过得相当的舒适,更重要的那份安谧、宁静的心情又终于回来了。 从寺里回来的两天后,若水也顾不得跳个不停的右眼皮,看着天色尚好,决定去城里赶制些夏衣,顺便去茶楼里听听新鲜的流言。 扬州城以蜀冈上下分为子城和罗城,蜀冈上为子城,亦称“衙城”或“牙城”,为官衙府署所在地;蜀冈下为罗城,供百姓居住和商业买卖。自从隋炀帝开挖了大运河并三下扬州之后,扬州变成了天下有名的港口,到了唐代,便成为仅次于长安和洛阳的大城,更是南北粮、草、盐、钱、铁运输的必经之地。 经过护城河上的吊桥和由官兵把守的城门,若水的脸虽然被帷帽遮盖着,但也引来了不少路人的注目,因为扬州地属江南,少有风沙,一般女子出行并不遮掩面容,反而以貌美为傲。 若水面无表情,驾轻就熟地穿到了一家衣行,和已是相熟的老板随意订了几套衣服,付了定金,说定了来取的日子后便很快离开了店铺。 背后,衣坊里新来的伙计好奇地问着别人:“这位客人也是我们店的熟客吗?” 旁边的老板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狠狠地往伙计的头上敲了一下:“还不好好干活!问东问西的净会偷懒。” 伙计摸着脑袋,委屈地不敢吭声,却听见老板叹了口气道:“那位夫人三年前第一次来我这儿订衣服便遮着脸,这么些年下来,谁也不知道她姓什么,住在哪儿,想来也是有来历的,我们不过是做生意的,还是不要好奇的好。” 每回到扬州城里,若水必去的一个地方便是茶庄。扬州多好茶,江南其余地方的茶叶便大多通过这里运往全国各地,扬州也多好水,天下七等水,大明寺的泉水是为第五等,她每次前往,必饮数杯方止。但在庙中对着和尚喝茶绝没有在茶庄里有意思,听着各式各样的人们谈论着各地的风俗民情,实在不失为一种闲适的生活。 在二楼的角落里的位子上坐下,如同往常一样,叫了一壶茶和几样点心,若水摘下帷帽,从袖中拿出一册小书,便翻看了起来。 也正是赶上了时候,不一会儿,不大的茶庄便被人给坐满了,若水放下书,一边吃着,一边向下看去。一楼的厅堂里坐了些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相聚在一起,侃侃而谈,也许是远离京城的缘故,即使谈论的话题涉及皇家社稷,他们也毫无避讳。 若水凝神听着,只见一着白色衣衫的少年语出不平道:“当今陛下实在对魏王殿下太过偏宠,贞观十一年的时候,就不仅特许魏王留在京都,不必赴相州亲任都督,更许他在府内设置文学馆,这明明不合礼制啊。” 他身边的那人也点头道:“我还听说,今年正月的时候,礼部尚书王大人奏请陛下,取消三品以上公卿途遇亲王时下马拜见这一仪 式,陛下却说,人生无常,万一太子不幸,你们怎么不想想,其他的亲王将来也许正是你们的君主呢,又如何能够轻慢!引来诸位大人的一致劝谏。你们说当今皇上这不是话中有话吗?” 若水端着茶杯的手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眼角处微微一挑,继续往下听去。 坐在方才说话的那人对面的淡黄衣衫男子似乎有些不以为然:“陛下是贤明的君主,怎会做出昏庸之事?如果不是太子殿下行事有所偏差,陛下又怎会对魏王殿下越加看重?” “偏差?”白衣少年不服道,“太子殿下自幼聪慧恭孝,贞观十年之前就在朝中博有贤名,陛下出游之时,更是行监国之事,料理朝政,就连李靖将军都称殿下精通兵法骑射,如此文武双全,怎会有偏差之举?” 黄衣男子神色踌躇了一下,稍稍压低声音道:“你们有所不知,听说在贞观九年的西征中,太子殿下也曾随军前往,而且伤到了脚,如今似乎留有了余症,陛下为此大为不快,当然这只是传说之言,做不了准。不过还有另一桩事,全长安的人都隐约有所耳闻,前不久的时候,几年前顺降我朝的突厥贵族阿史那思摩去长安觐见陛下,之后,太子殿下和那人酒醉后在街市中的举止几乎惊世骇俗,惹得陛下大怒,将太子禁在东宫足足一月有余。” 若水怔怔地看着桌面,底下他们的话语还在继续,可她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脑子里只反复出现着:脚疾,大怒,醉后失仪,这怎么可能!不过三年的时间,自己的长子、次子怎么会是这样的变化!李世民又怎么会…… 直直地坐了好一会儿,直到窗外传来淅淅的雨声才使她回过神来,端起已经冷却的茶水,一口便饮了下去。若水强压着心中的担忧,楼下的那群人好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水挡住了去路,于是干脆又喊了一壶茶,继续聊着方才未完的话题。 依旧是那个白衣少年先开的口:“照你们这么说,陛下岂不是有了易储的意思?” 尽管中间那两个字被念得很轻,可若水已经猜到了他想说的话。 他身边的那人却说:“那也不尽然吧,毕竟太子殿下与魏王殿下一母同胞,依陛下对皇后的深情,又如何会轻易地作出那样的决定,更何况,太子的母舅长孙大人一向更为偏爱太子而非魏王啊。” “就是因为两位殿下同为嫡皇子,因此才都有资格才是,又怎可因为太子年长魏王一岁就无视魏王才学之绝伦呢,想当年陛下也非高祖长子啊。”黄衣男子看上去尤为钦佩魏王的学识。 这时,众人似乎都想到了武德时的那桩旧事,于是皆收口不语,过了片刻,一直未曾说话的一个着青色长衫的青年似深有感悟道:“若皇后娘娘真的还在世,必定不会有如今的纷争啊。” 若水微微眯起眼,已经多久了,自己没有听到这两个字……皇后……心不由得一沉。 “你们说,皇后娘娘究竟还在世吗?”白衣少年声音低郁道。 “我也只是听在长安为官的长辈私下里提过。”黄衣男子微微顿了顿,“据说,贞观十年的时候,皇后的病情一度极其凶险,宫里和礼部的人都已经开始替娘娘准备后事了,可之后,所有的传言都没了下文,既没有任何诏书说皇后已经薨逝,可原先为皇后下葬所建的昭陵依旧还在继续挖建。现在不要说在宫中,即使在长安,皇后二字已变成首要的禁忌了,也许除了陛下,全天下已经没人能知道皇后究竟是生是死了吧。” 几个人又是一阵叹息。 “啊,雨止了。”一人惊喜道。“那我们就快走吧,皇家的事情本来就不是我们能说清楚的,就像同样也是皇后所出的隐王殿下……” 若水稍稍有些失望地听着他们的声音消散在风中,末子,现在已经是六岁的孩童了吧,究竟是谁在替自己照顾他和兕子呢? 一直以来牢牢锁在心底的牵绊,多年之前的那个噩梦仿佛被解锁了一样,朝自己涌来,承乾和青雀,难道历史又回到了它预定的轨迹上了吗? 将帷帽带上,她将银子留在桌上,脚步轻轻地下楼离去,方才那些人说的未必全部是真的,可有些话却不得不让人在意,兄弟相争,得利的又会是谁呢? 刚停歇下来的雨又飘扬了起来,若水不在意地走在如雾的雨丝中,回路很是清静,她边走边思忖着,三年前,也就是贞观十年末的时候,李世民并未按照史书上所记载的那样将长孙葬于昭陵,那已经足够引起自己不安的揣测了。但那时的太极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是她所无法知道的。但承乾与青雀兄弟情深绝非三言两语所能离间,更何况,青雀沉迷于经史子集,对朝政也从未显出过跃跃之意,又如何会使李世民说出那几乎是暗示易储的话来? 回到自己那个小院的时候,天色已经渐黑了,若水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低下头的时候,挂在颈间的那块玉佩便晃了出来,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缓缓地坐在昏暗的房子里,没有热茶热水,这里的一切都是冷的,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无论是她,或是长孙,她们都是耐得住寂寞的人,耳边似乎传来当年长孙悲哀的话语:“现在我才相信了,我们真的是同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爱上谁,都不能获得真正想要的幸福。” 时间重新又回到了三年之前,昏暗的阴阳之间,若水又一次来到了那里,那个将自己带到这儿的白发老人用着慈悲却无情的声音说道:“你命数已绝,待那另一半魂魄回来,便是你们转入下一世的时候了。” 下一世,若水漠然地点了点头,生命犹如浮萍,不论是自己的还是长孙的,不,说到底,她们也还是同一个人。 老人看着她,欲言又止,有些事情,即使是世间的神灵也无法改变,更不要说是…… 这时,若水看见另一个自己也来到了这里,长孙缓缓地走来,对着老者说:“你曾说过,还欠我们一个愿望。” 那老人似乎很惊讶,但很快便平静了下来:“你……是想……” “不错。”长孙回过脸来面对自己,“历史既然已经改变,我们又何须为其陪葬,你还愿意回到贞观之年,继续我们的命运吗?” 若水并没有露出笑容,只是怅然道:“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而离开,又有什么理由可以回去呢?” “你还有牵挂的人,不是吗?” 若水下意识地反问:“你不也有吗?” 长孙淡淡地一笑,只是说:“我们的牵挂是不同的,放心,这次你回去,不会再回到长安,接下来的路,就由你自己来抉择吧。” 这时,旁边一直无语的老人忽然插声道:“你明白你要付出的是什么吗?” 长孙平静地点点头:“若水,当你再醒来的时候,将会拥有 我全部的记忆,但不会再有丝毫过去的感情了。” 若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却听见老人语带悯然地说:“她用一生的情感和魂魄作为交换,换得你们在阳间的寿命,尔后,你们的灵魂将合成一体,可她的意识却再也不会出现了。” “为什么不是我?”若水紧紧地拉住长孙的手臂,“可以由我来交换啊。” 长孙温柔地回握着若水的手:“那里,有太多我不想面对的人和事,即使回去,必然也只是痛苦,而你却不同,请带着我们共同的回忆让长孙若水获得幸福吧,那是我所一直期盼的。” 若水看着长孙清润的眼眸中带着坚定却深沉的隐痛,仿佛也看见了自己。 长孙,那个曾经宛如夏花般的娇美,在草原上策马奔腾的女孩,却过早地被夺去了鲜艳的色彩,在时间的沉淀后拥有了秋天的宁静与淡定,而若水则不曾经过那些鲜活,直接走向了冷清与淡泊,分裂的半身实际在那一刻就已经融在了一起,真正的殊途同归。 掌管时空的老者定定地看了一眼长孙,接着点了点头,多年之前自己犯下的那个错误,终究将在自己的手中得以修正,只可惜,时间的痕迹永远无法消除,而命运就好像一架古老而巨大的风车,即将开始它新的轮转。 若水先失去了意识,老人对长孙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真正的原因,你还是没有告诉她……” 长孙轻轻一笑:“我曾说过开始是缘,结束是命,可现在,看着她替我这么走到今日,我却更愿意相信,命是可以改变的,就在我们手中。” 再醒来的时候,若水被送到了扬州的大明寺,鉴远大师或许是知道什么的,因为他从未问过自己的来历、姓氏,只是为自己张罗好了可以使她独立生活下去的一切。最初的时候,若水的心很平静,几乎没有出过山间的小院,终日沉浸在长孙的回忆和自己的过去里。直到再一次看见热闹的街市、接踵的人群时,一切宛若隔世一般,而江南的明媚一度曾让若水以为,这里将是她最终的归宿,可这样的平静或许也不能长久了。 手中的这块墨玉,是后来才在自己身上发现的,根据脑海中的回忆,那似乎是长孙从小便带在身上的,玉上铭刻着“观音婢”三个隶字,若水紧紧地捏着冰冷的玉石,是爹娘留给她们唯一的回忆,也是长孙留给自己的印痕。 长安,长孙府。 平日里一向冷静自持的长孙无忌此刻却不由得伸手抚着眉心,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才对着面前的外甥女无奈道:“瑶儿,你又想要做什么?” 明瑶拉着长孙无忌的手,坐在一边,微微带着撒娇的意味道:“舅舅,答应我吧,总是闷在长安,没病也要闷出病来。” 长孙无忌尽量不去看那张和妹妹相似的面庞,想当初,就是因为这张恳求的脸庞才让自己犯下了欺君的大罪来。“瑶儿。”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上次的事,舅舅的心还悬着,要是因为这次的事也一同被你父皇给发现了,那我们一家还不都得被流放了去?” 明瑶看着似乎异常严肃的舅舅,却更是忍俊不禁道:“舅,这大唐的律法都是你编的,还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就算被爹给知道了,还有舅爷替我们求情呢,难道爹真的打算把长孙家给灭了不成?” “你说得我的头都疼了。”长孙无忌又揉了揉头,“当年也亏你想得出来,就因为担心被你父皇指婚,居然来找冲儿当幌子,我们啊,也实在是把你给宠坏了。”不过总算比起房玄龄他们还是要好上一些,听说不过才刚入门的工夫,好好的房家就被高阳公主吵得不得安宁。 “舅舅,你想,要是被父皇真的知道了,大表嫂也就不用在妾室的位子上继续委屈下去了啊。”明瑶的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所以,就让我出去吧。” “然后,等你玩够了,就去刑部看你舅舅一家吧。”长孙无忌没好气地说道,真是,好像上辈子欠了这丫头一样,什么庄重、娴静,即使在她父皇那儿也就只是偶然做做样子。 明瑶的眼中迅速蓄起了泪水,一言不发地看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苦笑地看着明瑶,眉头锁得更紧,只好开口问道:“这天下那么大,你一女孩子家,舅舅又怎么能放心得下。” 明瑶见长孙无忌一松口,立刻破涕而笑道:“舅舅若是不放心,可以拨一个侍卫和懂武功的丫鬟给我啊,瑶儿答应到了一处,便一定给您写信。” 无忌微微眯起眼:“说实话,你有这打算已经有多久了?” 明瑶的脸色一变,低下头,方才还清脆的声音此刻却显得有些低闷:“从娘不在了之后,我就有这个打算了。” 室内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凝结了起来,长孙无忌的眼中浮现着无法磨灭的伤痛,良久之后,他轻叹道:“那又是为什么呢?” 明瑶抬起泪水盈盈的眼眸,带着哭腔道:“娘都不在了,可爹又迟迟不肯把娘入殓下葬,总是说娘只是不见了。大哥为了这事已经和爹吵得不可开交,这宫里面,我还要去做什么呢,面前晃的也尽是些比我还小的嫔妃,看着就难受,还不如像以前娘告诉我们的一样,去行千里路来得舒服!” 长孙无忌伸手把明瑶揽在怀里,就像当初父亲死后,他搂着哭泣的观音婢一样,她们的脆弱只会在自己的亲人面前流露,但也只有瞬间而已。 果然,很快明瑶便擦干了泪水,抬眼道:“舅,我只是想像当初答应过娘的那样,快活自由地活着,所以……” “那末子和兕子呢?之前,你不过才两个月没进宫,那两个一直乖巧的孩子便吵得你父皇下旨来找你入宫,如今,你这一走,可不是几个月能回来的吧,还不迟早会拆穿。”长孙无忌的语气已经轻缓了许多。 明瑶的眼中掠过一丝不舍,犹豫道:“即使爹知道了,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从前有你娘在是不会,可现在你父皇的脾气,还有谁能治得住?” 明瑶赌气道:“要是爹真的问起来,我就干脆留一封信说是我受不了他和大哥的争吵好了。”自从娘不在了以后,爹就变得易怒极了,不要说大哥,有时就连自己也受不住。 长孙无忌拍了拍明瑶的肩,罢了,若是真的被发现了,也有自己担着呢。“出门的钱物、衣服,都让人收拾好了吗?”凭着自己对瑶儿的了解,即使今天自己不同意,恐怕她早晚也要偷偷地溜出去,到时候岂不是更加危险? 明瑶扬起嘴角,娇柔地一笑:“我就知道舅舅最好了,昨夜的时候,都已经全都装在包袱里了。” 长孙无忌爱惜地看了看明瑶眼角的泪水:“打算什么时候出门,先去哪里?” 明瑶一抿嘴,微笑道:“明日一早,走水路,先去扬州。” 第二章 宫阙 夜晚的皇宫,显得空旷而寂静,只除了两处,一处自然是天子的寝宫甘露殿,另一处则每日不尽相同,只看内侍总管郑吉的脚步最后落在哪个嫔妃的宫所方才能尘埃落定。 算上今日,已经是连着快半月了吧,郑吉脸上的笑容恭谨而不谄媚,向面前的女子行礼道:“徐婕妤,陛下今日点的还是您的名字。”就好像此刻面对着的并非是如今后宫最宠极一时的妃子。 徐惠温婉地一笑:“多谢郑公公,烦请待我沐浴更衣后即去见驾。” 郑吉微一点头,便退出殿外等候,望着远处的其他几座宫殿,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慨然,自从陛下封了立政殿之后,宫里有多少嫔妃以为她们独守长夜的日子也许就要结束了。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的是,半年之后,陛下竟然下令广招世家女子入宫,以充裕后宫。这位徐婕妤那一年也才年方十一,兴许是太过年幼,初时不过因其才思敏捷封了才人。可就在半月之前,偶然间被陛下看见了她正在看书的模样,当夜就承了皇恩,这一宠,就再也没间断过,也怪不得,后宫的其他嫔妃又要开始愤愤不平了。 并没有等太久,徐惠便坐上了软辇,一路朝甘露殿行去。漆黑的宫道被内侍们执着的宫灯照得通亮,尽管已不是第一次了,可她的心依旧还是惊甚于喜。那天的情景,徐惠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自己是因为才名出众才入的宫,相貌上也仅仅只是清秀而已,见过了宫中无数的绝色女子后,她的心就此渐渐暗淡了下来,原以为,下半生的结局也就不过是于深宫之中寂寞终老而已。直到有一天,自己不知怎么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园子里,于是便席地坐下,执卷翻看起来,没过了多久,耳边就传来一个盛怒的声音,斥问自己是怎么进的园子。她心中颇为忐忑不安,抬眼刚想回答,却不想转瞬间肩膀就被来人紧紧地抓着,而那人正是自己进宫时遥遥见过一眼的大唐天子。徐惠立即脱口喊出陛下二字,接着皇帝的脸色却是一冷,问清了她的名字后,只叮嘱自己此处是禁地,以后决不可再进。失望的她看着皇帝远去的身影,以为一切也就此结束了。可也许是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自那一夜起,陛下便开始只召自己侍寝,不因为才情,也不因为容貌,她的受宠更像是一场无因的绮梦,而少女的爱恋与神情却由此掉落在了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身上。 下了软辇,徐惠缓缓地走进这座已经渐渐熟悉的宫殿,在内室的门口跪下,听着郑吉在一边向皇帝回禀道:“陛下,徐婕妤已到。” 心渐渐跳得快了些,然后,出现的便是皇帝的声音:“进来吧。”如同平日一样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深沉和寂寥。 徐惠低垂着眼睑,恭顺地走进去,再一次行礼。与身着冕服时的皇帝不同,此刻的陛下显得更年轻些,听宫里的旧人说,贞观十年以前的皇帝英武中还透着逼人的豪气,可现在,站在徐惠面前的这个男人却显得更威严、冷漠和深不可测。 李世民淡淡地叫了起,却没有停下手中的笔,良久之后,他朝着徐惠的身影问道:“你过来看看朕的这幅画怎样?” 徐惠有些拘谨地小走了几步,凝神朝案几上看去,偌大的画纸上,不过寥寥数笔,桃树的形神却跃然纸上,可在她看来,唯一有些不妥的是,这沉郁的笔锋似乎和明艳的桃花不甚相合,若是群山峻岭之作则会更显气韵。思忖了一会儿,她还是含糊道:“依臣妾看来,陛下画中的桃花与寻常见到的倒颇有几分不同,却更显其花之风骨。” 李世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走上前,笔尖一顿,略作思索后,俊逸流畅的行书挥之即成: ——禁苑春晖丽,花蹊绮树装。缀条深浅色,点露参差光。向口分千笑,迎风共一香。如何仙岭侧,独秀隐遥芳。 随后,又问道:“那你看这首诗又如何呢?” 徐惠眉间微微蹙起,想来搪塞不过,恭敬道:“妾身以为,这诗和画中的意境恐怕不大相称,依陛下诗中之意似乎极爱桃花之灼灼,可画中却不知为何隐隐带着股悲意。” 李世民的笑容顿时敛去了大半,带着深意的目光在徐惠的身上停留了许久,突然大笑道:“朕常听说,湖州之地,地灵人秀,原还不以为然,可见了惠儿,也就不得不信了。” 徐惠微红了脸,羞涩地低头不语,可下巴处却被轻轻地托起,只听见皇帝略带笑意问道:“朕还听说惠儿出生五月便能言语,四岁能读《诗经》、《论语》,九岁竟能仿屈平之《离骚》作《拟小山篇》一首,不知传言是否属实?” “陛下谬赞了,臣妾不过比之他人更喜广阅书籍,并无其他过人之处。”徐惠谦恭道。 “惠儿过谦了。”李世民放下手,随意地倚靠在软榻上,似乎随口道,“前些日子,德妃说你写过一首叫《长门怨》的诗,念给朕听听吧。” 徐惠心里一沉,此诗是自己受宠之前所作,讲得正是深宫清冷和寂寞的心绪,这怎会传到陛下的耳中,想到这里,忽然看见皇帝有些不耐的神色,只好跪下念道:“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 “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李世民玩味地重复了一遍,“那依惠儿觉得这班婕妤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徐惠一怔,这叫自己如何回答,班婕妤是古之贤妃,她的妇德流传至今,比起赵飞燕、赵合德两姊妹的名声之坏,那自然是幸,可失去了汉成帝的宠爱,退居太后宫中的她又怎能说是幸福呢,若真的是幸,这个敏慧绝世的女子又为何会借秋扇以自伤,于《团扇诗》中哀语“弃捐荚笏中,恩情中道绝”呢? 李世民看着徐惠挣扎不语的神色,心中明了,却不点破,只伸手拉过她纤细的皓腕道:“给朕倒杯酒吧。” 徐惠回过神来,将案几上的酒樽盛满了塞外进贡的葡萄酒,李世民接过,浅酌了一口,看了一眼这清丽佳人跪伏在自己身前的模样,微微皱眉,看着杯中紫红剔透的佳酿,冷冷道:“替朕宽衣。” “是,陛下。”徐惠毕竟还初晓人事不久,在皇帝身上移动的双手还微微颤着,李世民只是面色平静地饮着酒,仿佛没有看见一样,不知道已经是多久了,他多少个夜晚都是这样度过,年轻稚嫩、风情各种的女子躺在自己的身下,就好像这广阔的疆域一样,任自己去征服,去享受。 昏黄暧昧的宫灯,蚕丝而成的纱帐,李世民的手一寸一寸地巡视着光洁白皙的皮肤,充满阳刚之气的身躯几乎没有任何怜惜地覆上,至始至终,那双眼睛都没有一丝的情动,仿佛只是在占有,在掠夺。 渐渐地,他的动作缓了下来,面色依然冷峻地抽身离开,候在门外的郑吉立刻走了进来,低声道:“陛下,沐浴的衣物都已经备好了。” 李世民点了点头,径自转身到了另一间房内,屏风背后便是一个宽大的浴池,他踏进温热的水中,闭目仰靠在池边,身体的疲惫随时可以复原,可心呢?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自己在多少女子身上想到找回当初妻子的影子,可即使只是初嫁时的那个沉静的少女也无法被替代,对若水的爱,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开而减少,反则是一天天地深入骨髓,痛彻心扉。 郑吉轻叹了口气,立在帷帐的外边,轻声道:“徐婕妤,时间到了,您该回去了。” 已是浑身酸疼的徐惠连忙穿上衣裙,稍稍低着头下了床,脚下顿时一软。 郑吉极有分寸地轻扶了她一下,端起身后宫女盘中的汤药递给神情忽然暗淡下来的徐惠,但并没有做声。 徐惠心底一疼,带着一丝希冀寻找着皇帝的身影,可看见的却只是郑吉微带悯然的眼神,她有些迟疑地接过瓷碗,缓缓地喝下。 郑吉心里也松了口气,这个徐婕妤怕是这两年里最识趣知礼的一个人,只可惜如今的陛下却再无怜香惜玉的念头了…… 迈着沉重的脚步,徐惠神色忧伤地走出了甘露殿。“郑公公。”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道:“为何,陛下……” 郑吉神色一敛,将徐惠扶上软辇的瞬间,低声道:“婕妤,请您仔细想一想隐王殿下的小字吧。” 徐惠怔怔地坐着,隐王?那个如同立政殿的主人一样不可提及的禁忌 ?刚入宫的时候,她便听说隐王殿下是陛下的第三个嫡子,可不知为何竟然随了母姓,当时震惊朝野的那段往事如今已是无人再敢探寻,他的小字?和侍寝之后那一碗碗的避子汤又有什么关系呢? 夜色深长,沐浴时一向不准任何人打扰的李世民骤然睁开眼,不悦地出声道:“是谁在外面?” 等了一会儿,并无声响,李世民警觉地从池中起身,披上一件丝质的袍子,转身向外看去,只见一片衣角从屏风后露了出来,他又喊了一声:“出来!” 沉寂了片刻,一个穿着大红色的肚兜、黄色绸裤的小女孩怯生生地从后边探出脑袋来,扁着嘴,软软地唤了一声:“爹爹好凶。” 李世民松了一口气,俯下身子便把明达从地上抱了起来:“爹爹没凶你,爹还以为是刺客呢。” “刺客?”明达眨了眨眼,“就是那种专门来杀皇帝的人吗?” 李世民亲了亲女儿水嫩的脸颊,也不纠正,只夸道:“兕子最聪明了,可是今天怎么还没乖乖地睡觉呢?” 明达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顿时雀跃道:“爹,娘要回来了哦。” 李世民心里一窒,强作着笑脸问道:“兕子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因为是爹说的啊。”兕子兴奋地告诉父亲,“爹不是说过,只要兕子梦见了娘,娘就会回来了吗?” “兕子梦见娘了?”李世民坐在床榻上,将明达抱在腿间。 明达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娘抱着兕子站在湖边,末子也在,不过娘只抱着兕子哦。” 一阵苦涩的滋味油然而生,李世民佯装稍稍板起脸:“怎么没有爹呢?” 明达奇怪地看了爹爹一眼,然后理所当然道:“因为爹爹每天晚上已经有许多姐姐陪着啊,为什么还要娘呢?” 李世民哑然失语,过了良久,才神情微肃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谁啊。”明达仿佛不明白父亲话中的深意,“是我和末子一起看到的。” 李世民愕然,盯着女儿纯真的笑颜半晌:“看到?你们在哪里看到的?” 明达甜甜一笑:“在门口啊,最近末子说来的都是同一个姐姐,他就不来了,所以这几天都只有我一个人噢。” “郑吉!”李世民向外边高声怒道,“进来!” 明达嘟起嘴,小手捂着耳朵,不满地看着爹爹。 郑吉一看见晋阳公主,便知道大事不好,低着头,跪下道:“陛下……” “你自己去外边领杖刑吧。”李世民恼怒地冷声叱喝道。 郑吉的额间渗出一层冷汗来,不敢多说一字,正要退下,却听见晋阳公主在一边稚声道:“爹爹为何要罚郑吉,他什么也没有做错啊,是我和末子不许他出声的,要罚也应该罚我们才是。” 李世民无奈地沉声道:“兕子,这件事就是郑吉做错了,他不该让你们看到那些……” “爹爹不讲理。”明达瞪大了眼,“宫里哪条规矩上说郑吉那么做是错的了?再说了,要不是爹爹不许我们看漂亮姐姐,我们做什么还要偷看,那还不是爹爹自己的错。” 李世民一时语塞,只好挥了挥手道:“算了,郑吉,你先下去吧。”随后,与正视着女儿的眼眸,道:“兕子,明白什么叫做非礼勿视吗?” 明达好奇地摇了摇头:“就是郑吉说我和末子不能看的那部分吗?” 李世民顿时哭笑不得:“爹真的就拿你没办法,末子呢?” “末子在写字,说是明天要交给褚先生看的。”兕子显得有些不以为然。 “兕子还是不肯学吗?”李世民宠溺地笑问道。 明达窝在李世民的怀中,打了小小的哈欠,眯着眼道:“我想和爹爹学,褚先生一有时间就被末子给霸着,我才不要和他抢,我是姐姐,所以不和末子斤斤计较。” 李世民看着明达惺忪的睡眼,温和地笑道:“那就让爹爹来教你吧。” 明达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看得李世民忍俊不禁,这是若水留给他的举世无双的宝贝,又如何让自己告诉女儿,你的娘亲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不是死亡,而是比死亡更遥远的消逝…… 清平殿中,晚风徐徐,不知从何处飘来阵阵的暗香。徐惠坐在窗前,独自想着郑吉最后对自己说的话,隐王殿下姓长孙,名止,小字末子,其实古怪的不光是姓,一般皇子的名字都取有希冀之意,而止字却隐含尽头之意,并非福兆。可若是和末子二字相连的话,她的脸色顿时显得煞白,原先自己一直以为末子不过是指陛下最小的嫡子,难道这言下之意,是指十五皇子永远将是陛下最小的孩子? 那如今的日子和过去又有何分别?没有孩子的嫔妃,未来还不是只有去感业寺出家一个下场罢了,这半月的宠爱就好像是讽刺一般,嘲笑着独自沉浸在梦里的自己。 皇后,一切的开始都是从皇后薨逝开始的,徐惠终于可以在心中说出了那两个字,那么多日夜以来,因为这两个字,宫里不知道罚了多少人。到如今,再也没人敢说皇后已经不在人世了,到此刻,她才深深地明白原来这世间也有天子不敢承认的事情。 帝后二人情深意重,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种情深已经到了骇人的地步。皇后过世,执掌后宫的原本应当是韦贵妃,可陛下却独排众议把大权放给了太子妃,理由却不过是因为当初太穆皇后过世,打理李家上下的正是当时还是李家儿媳的皇后娘娘。皇后留下的一对年幼的公主和皇子,陛下始终亲自养在身边,不假以任何人之手。更让人无法相信的是,陛下竟然将皇后的灵柩藏起,任谁也不知道去处。现在,她更加明白,其实所有的嫔妃都不过是皇宫中的点缀。 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才能被大唐的天子爱得深入骨髓,而自己,更何尝能及得上她一分呢? 翌日,徐惠带着泪痕醒来,贴身的宫女从外边进来,却状似不见道:“娘娘,贤妃娘娘一早派人送来的帖子,望您能过去一叙。” 贤妃?她皱起眉头,沉吟道:“就说我和贵妃娘娘约好了,改日再向她去赔礼。”记得她刚入宫的时候,对自己极为和善的韦贵妃便隐约提醒说宫里那两个杨姓的妃子还是不要沾上的好。 宫女乖巧地应着,也不多话,手下利索地替徐惠更衣和梳洗,临下去前才问道:“那奴婢先去贵妃宫中告知一声?” 徐惠点点头,心绪依旧很是烦乱,恐怕韦贵妃也是知道近三年来后宫一直无所出的原因,却从未提醒过自己,这又是为何呢? 午时,安乐宫中,韦贵妃面容温和地跪坐在案几前,亲手泡着茶,神色专注。 徐惠静静地看着贵妃娴熟的动作,不由得赞道:“娘娘对茶似乎很是精通。” 韦贵妃微微一笑:“哪有什么精通,只是在宫里待久了,你慢慢的就会空出许多的时间来,不要说茶艺了,又有什么是学不会的?” 徐惠听出了她话中的深意,默然不语,脸上渐渐浮现出寂寞的神色来。 “你还小,往后的日子总得这么过着,就算熬也要熬出个头来。”韦妃蓦然一笑,“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不把十五皇子的事情告诉你?” “没有,贵妃娘娘,我只是……”徐惠低下头。 韦妃淡淡地一笑:“是我的私心,老想着既然你与皇后有那么一分神似,陛下总会有看到的那天。若事先告诉了你,那么早就绝了你后半生的期望,我又何其忍心。” 看着徐惠困苦的模样,她继续道:“你现在还不明白,这半个月来陛下的宠爱就是你将来在宫里活下去的支撑了,五年,十年,你可以像我现在一样,慢慢地在那段回忆中老去,死去。” “贵妃娘娘……”徐惠的泪水不自觉地流淌了下来,哽咽道:“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有别的出路呢?” 韦妃闭了闭眼,遮去了眸子中的一丝神伤:“你也是明白的吧,那又为何还要我说出来呢?” 这时,门帘外传来宫女的禀报声:“娘娘,合浦公主到了。” “让她在外边等一会儿。”韦妃吩咐道,随后对徐惠说,“你先从侧门回去吧,在宫里 还是要谨言慎行。贤妃那里的事,我自会替你挡去的。” 看着徐惠远去的身影,韦珪暗叹了一声,对外唤道:“让公主进来吧。” 合浦公主即为高阳下嫁后的封号,但李莲心中却并不欢喜,事实上,自从她嫁到了房家之后,事事便没有再顺心过,坐在养母的面前,她轻轻地咬了咬唇道:“母妃,莲儿有一事相询。” 韦妃浅浅地喝了一口茶,才开口道:“何事?” “是……”李莲看了看养母不怎么热络的神情,踌躇了一会儿,问道,“是女儿夫君的事,遗爱他并非嫡长子,按理这银青光禄大夫的官职是轮不到他的,可若是大伯他愿意让给遗爱的话,您说父皇会同意吗?” 韦珪脸色顿时一变,放下茶盏,正色道:“莲儿,自古以来,嫡庶长幼不可逾越,这件事,你就不要再提了。” 李莲不甘心地说道:“母妃,并不是遗爱想要,而是房遗直他自己不愿意接受而已,这也不行吗?” “你说出的话怎么那么荒唐,这房家历来家门清正,如果不是你以公主之身强压于人,房遗直又如何会说出那种不合情理,违背皇恩的话来!”韦妃动怒道,这个李莲自从出嫁后,在房家娇纵横行的所作所为早已惹出不少事端来,难不成还真的想闹到陛下的耳朵里去? 李莲看着一向温和的养母真的动怒了,心里也有些害怕,只好勉强点头道:“母妃,是女儿的错,请母妃原谅。” 韦珪看着她一脸口不对心的神色,心中顿生厌恶之感,要不是当初自己……想到这里,她立刻止住思绪,冷声道:“今日我也累了,你还是回去吧。” 李莲只好诺诺地退了出来,原以为母妃至少能说上两句,谁知道……想到这里,她心中的不满油然而生,对当初自己为何没有嫁给房家的长子更是愤愤不平。 走在出宫的途中,前面远远走来一群人:“莲儿,你是来看贵妃娘娘的吗?”杨贤妃满脸笑容地叫住了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莲对贤妃便避之不及起来,可今天,她要走也是来不及了,于是便同样微笑地说道:“是,贤妃娘娘,莲儿好久没见您了。” 贤妃拿着一柄团扇,掩嘴笑道:“我们莲儿自从出嫁后,可是越来越出挑了呢。” 李莲心下一阵不悦,面上也冷了数分,却听见贤妃依然笑声不减道:“听说你的夫婿如今正在魏王的门下做事,这等美事,别人可是寻也寻不来的啊。” “娘娘的话,莲儿似乎有些不明白。”李莲听出了贤妃话里的深意,于是便轻声道。 贤妃的笑中渐渐渗出些阴冷来:“恪儿今天正巧也在我那儿,要不,你们兄妹好好叙叙话?” 李莲心中觉察到了一些异样,不过一想起方才在养母那儿碰得一脸的灰,于是便明媚地一笑,主动挽着贤妃的手道:“好啊,我也好久没见过三皇兄了……”一行人便朝着庆恩殿走去。 东宫,内殿。 这时,原本该在两仪殿商议国是,或是在和侯君集谋划攻打高昌的路线的太子殿下此刻却悠闲地抱着去年三月出生的长子坐在案几前摆着棋谱。 苏未晞端着一盆点心走了进来,看着父子俩闲散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承乾,你这就是所谓的病重难行?” 承乾接过妻子手中的点心,神色不变地指着自己的脚说:“这可是御医说的:‘殿下倘若不好好休养,这脚上的伤恐怕再也无法痊愈了。’” 未晞抱过儿子,摇头道:“那可是两个月前说的话吧。” 承乾的嘴边扬起温和的微笑:“在那件事情上,我是决不会向陛下妥协的。” 未晞轻轻一叹:“父子之间哪是有隔夜仇的,当初从你改变对父皇的称呼开始,我能看得出来父皇的心痛至极,更何况,现在还殃及了国事,这值得吗?” 承乾向妻子细细地看了一眼,问道:“是不是因为我的事,宫里有谁让你难堪了?” 未晞一边喂儿子吃着点心,一边宽慰道:“没有的事,父皇的嫔妃和我都相处得很好,即使有了些问题,也还有广月姑姑她们几个会提点我。” 承乾眼神里闪过一丝深意,却并未说出口,只微微一笑:“放心,再过几日我就会去上朝了。” “还有一些事情,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未晞有些担忧地说道,“我听说外边有传言,说是关于储位的事情。” 承乾脸色一变,随即沉声问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未晞轻声道:“其实这两年,父皇的各个决定都能让人把事情往那边去想,不过这一次,似乎倒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承乾低着沉默了一会儿,才沉吟道:“这桩事情,你先注意着,最好让淡云姑姑亲自去查一查,到底是从哪个宫,哪个人的嘴里先说出来的。” 未晞沉静地点了点头,伸手握住丈夫的手道:“你放心,任何事情,我们都要一起担着,只是父皇那边……” “未晞!”承乾出声打断道,“你不用再劝了,只要陛下一天不把娘下葬,我就决不会再叫他一声爹或是父皇,也不要指望我做他的乖儿子。” 未晞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这对身份尊贵的父子,一个比一个固执,承乾甚至故意做出放荡不羁、不理朝政、脚疾不治的样子来,惹得父皇一次又一次地震怒,甚至几次当众暗示魏王也同样可以继承大统,可承乾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最初,她还有些怀疑的,即使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也可以这般毫无芥蒂吗,毕竟横在他们中间的可是谁人不想的至尊皇权啊,可承乾却对自己这样说,未晞,你不明白,只要是我和青雀答应过娘的事,我们就决不会违背。那样的斩钉截铁,所以直到现在,尽管这易储的风声越来越响,尽管他们家与魏王一家的来往越渐稀少,可她再也没有怀疑过他们兄弟之间的血脉亲情。 与此同时,两仪殿上的情形就犹如风雨欲来之势,吹得底下的大臣们暗暗叫苦。 天子早就板起了脸,走在臣子们中间,朝着太子太傅马周就是一顿责问:“太子呢?不是说足疾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吗?” 马周暗暗叫苦,这对父子间的战火委实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了:“陛下,太子的伤可能还要休养一阵吧。” “休养!”李世民冷冷一哼,“贞观八年受的伤,九年的时候也没有伤到脚,怎么突然这两年又有问题了!全是借口,他就是被你们,太傅,舅舅,一个一个的宠坏了!” 长孙无忌一见帝王的怒火波及自己,只好出声辩道:“陛下,太子的脚伤是因为旧疾未愈,又没好好休养,所以才会突然发作,这可是太医的诊断,绝非臣下们的虚言啊。” 李世民瞥了一眼自己的大舅子,隐忍了怒火,留下一句:“无忌,随朕过来。”便拂袖而去。 长孙无忌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在众人同情的眼色中,跟了上去。 回到甘露殿,李世民负手在窗边立了许久,似乎久到让长孙无忌觉得这陛下是不是把自己给忘了的时候,只听见天子冷冽的声音道:“无忌,七天之后,朕要东幸洛阳,随行的大小事宜就交给你负责吧。” 长孙无忌心里颇有些惊讶,原以为这西征高昌的当口上,陛下已经不会离京的呢,看来这一次,自己的这个妹夫被承乾激得实在是受不住了。 “我这次倒是把长安留给承乾,看他能找到什么?”李世民的语气很平淡,几乎没有一丝的波澜,“无忌,我知道你心里也一样不信,你也肯定觉得是我把若水藏了起来了,对吗?” 长孙无忌愣了愣,低头不语,这让自己如何相信呢?活人还会跑,可一个过世的人又怎么会凭空消失呢?若水走的那天夜晚,守在榻前的只有皇帝一个人,而第二天,当他们再进去的时候,却被仿佛从修罗地狱回来的陛下告知若水不见了,这样的话……他不由得苦笑…… 李世民看着长孙无忌沉默的样子,忽然疲惫地摆了摆手:“算了,你先下去准备吧,随行官员的名目你自己决定就行了。” 长孙无忌心中同样苦涩,却说不出任何宽慰的话来,只得默然地退下,把李世民一个人留在那段或许只有他才最清楚的回忆中。 第三章 梦归 夜凉如水,月上中天。 明瑶一身素衣立在船头,目光遥遥地落在远方的江水上,真的是江天一色,明月皎皎,听船家说,明日一早便可到扬州了。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微微一侧身,只见一个着深色长衫的男子缓缓地走了过来,月华之下,隐约可看其面容清雅,却并无书生的文弱之气。 “姑娘也是在赏月吗?”那男子的声音温润清和,很是好听。 明瑶原本不想答理生人,毕竟在上船之前,她好不容易才把那两个随从给留在了长安,自己孤身一人,不得不防。可不知道为什么,当对方在离自己不过咫尺之遥停立下来时,明瑶的脑海中便不自觉地出现了娘曾和自己说的一句话: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于是,她点了点头,道:“明日就要下船了,所以想再看一看这江心孤月的景色。” 男子微微一笑:“姑娘也是要去扬州吗?那和在下倒恰是一路的。” “咦?”明瑶稍稍一讶,“我是要去寻故的,你呢?” “在下姓杜,单名一个荷字,我是去扬州寻茶的。”男子的眼神异常的清澈。 杜荷?明瑶蹙眉仔细地回想着,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寻茶?杜公子真是好雅兴。” “长安也有不少寻茶的好去处,不过毕竟还是不如江南来得令人流连,不知姑娘该如何称呼?” 明瑶眼睑微垂,嘴角含笑道:“我姓高,不知杜公子从前去过扬州吗?” 杜荷微笑颌首:“我虽然家在长安,但大多还是往来于洛阳和扬州之间,只是世间一闲人罢了。” 明瑶眼角流露出淡淡的羡慕,随即问道:“那你可知道,扬州还有什么高姓的世族大家吗?” “高姓……”杜荷凝神细想,“据我所知,扬州似乎并无姓高的大族,高姑娘的哪一辈祖上是在扬州生活过的呢?” 明瑶眉头微皱,随即放开道:“那已经是前朝的事了,我家祖辈曾经在扬州做过官,不过也没多久便移任他职了,我只是想来看看,还有没有当年留在扬州的故人而已。” 杜荷看了明瑶一眼:“如果姑娘有时间,也不是不可以查的,我在扬州还有些朋友,到时候可以请他们帮忙,必定能事半功倍。” 明瑶摆了摆手,半真半假道:“不劳烦公子了,我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家母忌日将至,我也不好久留,过不了几天就要回长安了。” “姑娘孝心诚贵。”杜荷点头道,“只是扬州虽不比长安,也算是大城,姑娘人生地不熟,不知是否需要在下引路?” 这话正中了明瑶的下怀,她扬起笑容:“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我正愁不知道前往大明寺的方向,实在是多谢公子,只是不知是否会耽搁了你的行程?” 杜荷的嘴角微微翘起:“我也正要去大明寺取水,正巧顺路。” 看着明瑶疑惑的神情,他又补充道:“大明寺的泉水,甘醇清甜,我寻茶之外要寻的便是这天下的好水。” “扬州……”明瑶笑容微敛,“我娘曾告诉我们,有一个书生曾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不知此话当不当真?” 杜荷沉静地一笑:“是否当真,姑娘明日此时,便能知道了。” 翌日,大明寺。 “原来这里就是大明寺。”明瑶惊叹道。 杜荷温文而笑:“高姑娘话中似乎颇有意外。” 明瑶有些不好意思:“怪不得我娘说,眼见为实。在家的时候,也看过不少书,却从没想到,这建于山间的寺院竟这般肃穆大气,比之长安的不少皇家寺院也绝无逊色。” 话音落地,明瑶便自觉有些失口,可看见对方似乎并不在意的样子,也就放下心来,可再说话时,便留意了许多。 杜荷似乎与大明寺的高僧们颇为熟稔,绕过人头攒动的大殿,他们便进了一个内殿,明瑶看着他似乎没有离开的迹象,也就不在意地向佛祖的坐像走去,虔诚地跪下,双手合十,口中喃喃道:“佛祖保佑母亲在天之灵能够安息,保佑大哥和爹爹早日和好,保佑小女子所有的家人幸福安康。”说完,工工整整地磕了三下头。 起身后,两人正准备离去,忽然听见远远的似乎有说话声传来,杜荷的神色一敛,轻声对明瑶说:“我们先去边上避一避,来人中的其中一个是大明寺的住持鉴远大师,这内殿他三年前就说定是不许任何人进的,若是被他发现我们在这儿,那泉水可就再也讨不着了。” 虽然这内殿有些空旷,不过,佛像后还是有些遮挡的空间的,明瑶心中有些好笑,不过还是安静地随杜荷躲在后边,没过了多久,只听见脚步声迈进了殿中。 “夫人可是将要远行?”鉴远走进内殿,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异芒,不过便立刻恢复平静地问道。 若水避开鉴远了然的目光,看向殿外道:“主持自是大慧之人,我今日正是向你来辞行的。” 鉴远语带深意道:“老纳早已说过,夫人是至贵之命,天数尚不可拘,何况是世间凡人,一切请随心而行,即可大安。” 坤厚载物,德合无疆,若水心中默念着,在说话时声音里便带着一丝嘲讽:“大师说的话,从前便有人说过呢。” 鉴远轻叹了一声:“老衲愿佛祖保佑夫人一路平安。”说完,似乎不经意地朝佛像那边看了一眼,随后便径自离开了内殿,独留若水一人静立在冰冷的青石砖上。 若水抬眼看着神色庄严的佛像,三年来第一次走上前,合手轻声道:“若世间真有佛祖庇佑,我只愿家中三儿两女皆平安无事……”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默然,随后长叹了一声,也准备离去,一脚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夹着低泣的叫唤:“……娘亲……娘亲……” 若水的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缓缓地转过身,只见明瑶泪流满面地站在离自己几步之远的地方,她的双手几乎难以控制地颤动着,口中艰难地发出破碎的声音。 母女两人面面相对,不知道是谁先迈出了一步,转瞬间,明瑶已经扑倒在若水的怀中,放声大哭,若水强忍着泪,紧紧地抱着女儿,她微一抬眼,却惊愕发现迷蒙的视线前方,还立着一个男子,只见对方眼中稍稍有些不自然,但脸上依旧带着清和的笑容。 见女儿的哭声稍稍收敛了些,若水轻轻扶正明瑶的身子,轻声问道:“瑶儿,那位是……” 听见母亲唤着自己的名字,明瑶的心中又是一酸,哽咽道:“他是女儿在途中结识的朋友,多亏了他,我才能见到娘。” 若水轻轻抚着明瑶的发丝,朝那人有礼道:“这位公子,让你见笑了。” 杜荷的神色微微有些尴尬,毕竟方才的一幕是高姑娘的家事,却让自己看见了,他语带歉意道:“是在下失礼了,实在应该早先避开才是,只是,夫人竟真是高姑娘的家母吗,为何我曾听她提及亡母二字,真的是太过惊讶了。” 高姑娘?若水看了眼明瑶,见她的眼神微微有些闪烁,斟酌了一下,便开口道:“几年前,我久病不愈,便出门求医,与家人在路中离散,幸得鉴远大师相救,休养到今日,正准备回家,只是家人们大约也是以为我早已不在人世了。” 杜荷释然一笑:“夫人可谓是大福之人,如今母女相见,连晚辈也觉得甚是欣慰,那在下就不便再打扰了,就此告辞。” 若水看着伏在自己身上不肯抬头的女儿,苦笑着抬头道:“公子良善,若是将来有缘再见,我们必将重谢。” 杜荷谦和地朝若水欠了欠身,也转身离去。 若水拍了拍明瑶的脑袋,揶揄道:“好了,人家都走了,你也和娘回去吧。” 明瑶的心中实在存有太多惊世 的疑问,她犹豫地看着母亲与从前无一丝两样的面容,惑意更甚:“娘……你……” “娘知道你要问什么。”若水看出了女儿的心思,“所以,回到娘现在的家中再说吧,我也有许多事要来问你呢。” 明瑶的心中微微一虚,随即便紧紧地拉着若水的手,一起向山间走去。 依然是朴实无华的屋子,可此时,却显得从未有过的温暖,橘黄的烛光闪烁在桌上,明瑶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那个记忆中用来写字、抚琴、执掌后宫的双手此刻却熟练甚至优雅地做着她们的晚饭。“娘,你吃了很多苦吧?” 若水不禁失笑,反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明瑶环顾了一下四周,扳着手指道:“住的房子这么简陋,还要自己做饭,甚至连一个下人都没有,这还不苦吗?娘从前似乎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啊。” 怎么没有?若水低着头,将菜盛出,随后放在桌上,微微眯起眼:“当初,你外公过世,你外婆带着我和你舅舅在自家的门外等了两天两夜,那么冷的天,什么吃的也没有,直到你舅爷赶来,才把我们接走,那才是真的苦,就好像走到了悬崖的口上,没有未来,也没有希望。” “那娘恨过他们吗?”明瑶面色有些苍白,自幼生活在养尊处优的家族中,仿佛无法想象那种饥寒交加的感受。 “恨?”若水坐在女儿身边,淡淡道,“当初怎么会不恨?但日子长了,那恨意也就浅了,剩下的不过是心底的悲哀罢了。” 明瑶垂着眼,默然地吃了一会儿饭,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娘,你为什么没有……”最后的话并未说完,可若水如何听不出来。 “没有死,是吗?”她放下碗筷,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究竟该说多少才合适,想了许久,只轻描淡写道:“那日的事,我确实已经记不大得了,后来只隐约记得在一片昏暗中,有一个人告诉说我阳寿未尽,只是宫中杀气太盛,不得再回去了,最后醒来的时候,人就已经在了大明寺的内殿里,接下来的事,你也应该都知道了,娘就在这儿住了三年。” 明瑶怔怔地张大了嘴,筷子也从手中掉落了下来:“娘,怪不得那住持说你是至贵之人啊,这等奇遇,天哪,若我不是你女儿,怎么可能会相信!” 若水看着明瑶痴痴的目光,轻笑着在手上拍了拍:“快吃饭吧,这儿可不比宫里,若是冷了,没人会替你重新再做的啊。” 明瑶忽然想到什么一样,叫道:“啊,娘,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都冤枉爹了!” 若水笑容依旧:“怎么了?” 明瑶期期艾艾地说道:“娘既然被神仙给带到了扬州,那宫里自然就不会有娘的……身子了……可我们都以为是爹把娘给藏了起来,不让别人入殓,就因为这事,大哥和爹已经闹翻天了,整整三年,大哥都没再叫过一声爹或是父皇。” 若水的神情凝重,竟然是为了这桩事,可…… 见娘不说话,明瑶心中一动,继续道:“娘,您不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呢,自从你走了之后,爹的性子变得更不讲理了。朝堂上还好些,骂归骂,事后他还会向臣子们道歉,可是一下了朝,那些个宫女、内侍要是犯了错,简直怕得就好像天要崩了一样,除了兕子和末子,谁也不敢劝,让大嫂为难得人都瘦了几圈。” “未晞?”若水疑惑地抬头,“这和你大嫂有什么关系?” 明瑶迅速地回道:“因为,娘不在了之后,爹是让大嫂代管的后宫啊,就是这件事,也不知道惹来多少的非议,不过也是没有人敢当面提出质疑的。爹现在的脾气,阴晴不定,所以,连我都只好逃出来了。” “你少给娘装糊涂。”若水没好气地看着她一眼,“都已经出嫁几年了,难不成,你爹还能冲到你舅舅家去?说实话,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出来?”明瑶支支吾吾了许久,见实在是避不过去了,只好把当初怎么求的舅舅以及这一次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完了之后,神色有些不自在地道:“娘,您不会生气吧?” 沉默了良久,若水伸出手慢慢抚上女儿明丽的眼眉,缓缓地开口:“瑶儿,是娘不好,当初若是能早些知道你的心事,也无须你舅舅为难了,是我的错,竟让你以为我会同意你爹把你嫁给一个你不爱的人。” “娘……”明瑶轻轻摇一摇头,“其实女儿早就明白身为公主又哪里能自由去选择,嫁的还不都是功臣子弟,再差一些的还要去和亲。那么久以来,全是娘亲一手护着我们,所以我实在不想像大哥一样再让您为难了。” 若水的手指在明瑶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弹:“傻瓜,别的公主是别的公主,娘也不是什么圣人,再委屈也委屈不到你的身上去,你爹、这大唐天下都不需要,明白了吗?” 明瑶的鼻子微微有些发酸,整个人都倚在若水的怀里:“我就知道,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 “方才和你同行的那人,有问过名字吗?”若水笑问道。 明瑶脸一偏:“娘,那人只是在扬州的前一晚才认识的,叫杜荷,您可别乱想啊。” 话音刚落,她只觉得娘的手臂忽然一紧:“杜荷?不会是荷叶的荷吧?” 明瑶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这名字有什么奇怪吗?” 若水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低头道:“杜如晦家的二公子不就是叫杜荷吗?” “啊,怪不得,我怎么一听见就觉得有些耳熟。”明瑶恍然道,“不过,他从前应该也没见过我,不然我骗他说自己姓高的时候,他肯定会有所反应的。” “没见过最好,毕竟若是他知道了你的身份,又知道我们的母女关系,这事情可就麻烦了。”若水稍稍松了口气。 窗外残阳似血,明瑶的心一沉,之前都沉浸在和母亲重逢的喜悦中,却忘记了一件最关键的事,为什么三年来,娘宁愿隐居在这山野之间,却不愿回到长安,回到爹的身边去,而即使如今,她似乎也没有要回去的迹象。她迟疑地开口:“娘,您不打算回宫吗?” 若水的嘴角缓缓扯出一抹无奈的苦笑,这让自己如何回答?挥去心底的惆怅:“暂时先去洛阳看看吧,然后再做打算,不管怎样,若要解开你大哥的心结,除了亲眼见到我,也就别无他法了,更何况,还有末子和兕子,我又如何放心得下?” “娘是为了大哥和青雀哥哥的事,才打算离开扬州的吗?”明瑶语气酸酸道。 若水在明瑶的鼻子上轻轻一刮:“你呀,现在看来倒成了最让人放心不下的一个,承乾和青雀毕竟都已经为人夫,为人父了,哪里还会像你这样胡闹?” 明瑶轻晃着母亲的手:“那娘,我们明日就去洛阳吗?” “是啊,去看看娘从前住的地方。怎么?还舍不得那个杜荷?”若水打趣道。 明瑶异常得没有做声,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带着迷茫的眼神道:“娘,你说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何种的滋味呢?” 若水的目光一怔,仿佛是在回答,可又更像自语:“喜欢……是好多种滋味混杂在一起,有高兴,有伤痛,有期盼,可也有绝望……” 明明是平淡无波的语调,可明瑶却感受到了一种说不清的空落,与爹眼中那刻骨的痛楚与悔恨全然不同。 六月,洛州,显仁宫。 自从贞观十年之后,每当六月将至,李世民都会离开太极宫,除了建在城北的夏宫外,洛阳也是他常去之处。 显仁宫是前朝炀帝时为迁都所建的宫殿,位于距洛阳西南不远的寿安。天子、文武百官,另外还有随行的宫人侍卫们一众人浩浩荡荡地暂歇于此。 下了御辇,李世民看了跪在两边的官员们一眼,面无表情地叫了起,径 直便朝宫里走去,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地跟了进去。 长孙无忌心里微叹,自从几日之前陛下得知,末子和兕子因为中了暑气而无法一同前来洛阳后,那龙颜便阴郁了数日,直到今天还是如此。不过此刻他心中最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独自离家,又没了联络的明瑶,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因为只是皇帝临时起意在显仁宫宿上一夜,宫中的建筑大多已是年久失修,更不要说各种的器皿用具。即使呈给陛下用的已经是宫人们精挑细拣之物,但心情原本就不佳的李世民一见到陈旧之物,立刻勃然大怒,一天下来,不但侍候的宫人们大多受罚,连负责看管宫殿的监官也颇受牵连。 长孙无忌站在回廊中,看着外边如同倾下的大雨,对着一脸无奈的郑吉平静道:“看这雨势,明日怕是停不了了。” 郑吉面色一僵:“长孙大人,请您就想想法子吧,雨下得那么大,陛下又不能立刻往修缮一新的洛阳宫去,可这雷霆之怒再不停歇下来,宫人们实在都已经承受不住了啊。” 长孙无忌的脸微微一侧,让郑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这同样的话,你还和谁说过?” 郑吉连忙摇头道:“除了长孙大人,我怎么敢和其他大人们说啊。” 长孙无忌的眼神一深,郑吉的言下之意他自然清楚,毕竟是内侍和外臣的关系,可自己身为外戚,自然又有所不同,想到这里,他淡淡道:“这桩事就交给我吧,郑公公只要在这两天里尽量顺着陛下的心意就行了。” 说完,他也不再看对方的神情,沿着回廊向前走去。 没过了多久,长孙无忌便在一扇门前站定,屈指轻轻叩了两下。 门被打开,对方的眼神中明显地露出诧异:“长孙大人?” 长孙无忌收敛心神,微笑道:“魏大人,无忌不请自来,失礼之处,还请勿见怪。” 魏征面上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将他请到了屋内,可心里却波澜不止,按品级来论,长孙无忌如今已是朝中官位最高的大臣了,可与其他的重臣不同,这么多年同朝为官下来,除了他的亲舅高士廉,还从未见他与哪个同僚交往甚密过,更不要说主动来找他魏征说话了。 “长孙大人此时前来,政事可有什么不妥?” 长孙无忌也不含糊,直截了当地把郑吉所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果然,魏征在听见内侍二字时,眼中有丝几不可察的轻视,令他心中微微一哂。 魏征思忖了一会儿,缓缓地沉吟道:“那依长孙大人所见,此时当如何是好呢?毕竟在朝政上,陛下并无任何失当之处啊。” “魏大人此言差矣。”长孙无忌淡笑道,“陛下因为供物不精,罪及无辜的宫人、官员,此举不免有志在奢靡之嫌啊。” “那长孙大人为何不亲自去劝谏陛下呢?”魏征心中有些不解和警觉。 长孙无忌言语坦荡道:“司空之位原本就是虚职,我就不便直接参与进谏一职啦,思前想后,我还是觉得没有比魏大人劝谏陛下最合适的了。” 魏征点了点头,表示接受,片刻后又感慨道:“若是皇后还在,我也无须做这番多余之事了,自贞观十年之后,陛下大兴土木,百姓疲于劳役,如此下去,恐非兴邦之兆啊。” 长孙无忌低头,低声道:“如若,如若,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如若的可能。” 魏征看着他黯然离去的背影,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如果不是年初新封的尚书右仆射,长孙无忌的舅舅高士廉因为辅佐太子的缘故未能来此,他还会来找自己说这些话吗?毕竟,于私德上劝谏,由也可以算作是陛下的长辈的舅父大人出面不是更合适些吗? 翌日,洛阳城。 唐代的洛阳与隋之前汉、魏的洛阳旧城已经并非同一处地方了。隋炀帝即位后以“洛邑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水陆通,贡赋”等原因,命当时的尚书令杨素,将作大匠宇文恺在离洛阳旧城西边,营建新城,大业五年时改称东都,不过如今又已改回洛阳之名。 坐在徐徐前行的车中,若水的心情并未因为外边淅淅沥沥的小雨而不快,顺着明瑶好奇愉悦的目光,她也朝外看去,雨丝细细地飘了进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幅朦胧淡远的水墨画,茫茫一片,与天地相接的洛河,堤岸边打伞来往的路人,精美雅致的街市坊间,处处弥漫着暗香淡雅的风情,比起长安的阔然庄重,洛阳更带有扬州的韵味,而存留在回忆深处的那个东都,已经淡得只剩下那株株盛开的桃花。 “娘,您小时候就是住在这儿的吗?”明瑶从美景中收回目光,欣羡地问道。 若水悠然一笑:“是啊,你不是应该早就知道吗?” 明瑶感慨地叹道:“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怪不得,娘总是那么美,而且似乎从未因时间而改变过一样。” 若水失笑道:“难道长安就没美女了?当初,那个郑家的女子不也有倾城之容?” 明瑶皱了皱眉头,不想与娘争执,于是转开话题道:“娘,那我们从哪里下车,又要住哪儿呢?” 若水拿出两顶帷帽,轻轻笑道:“洛阳城内纵横十条大街,一百余个里坊,单说商业往来决不比长安差,你说会连我们母女落脚之处也没有吗?” 明瑶有些不情愿地接过帷帽戴上说:“娘,我们一定要戴上这东西吗?都看不清周围了。” “洛阳到底不比扬州,想这些年,即使在扬州,娘可都是没摘过的。”若水颇有深意地说道,“你也不想才出来就被你舅舅给抓回去吧?” 车停在了洛阳有名的商市内,明瑶先跳下了车,替母亲撑开了伞,待若水付过车资后,两人便进了一家客栈,寻了个幽静的位子坐下,窗外就是静静流过的洛河之水。明瑶朝娘眨了眨眼,便摘下帽子,长长地舒了口气:“总算清爽了。” 若水见四周并没有什么熟悉的身影,便也将帷帽放在一手,轻轻颔首,唤了小二点了几样小菜和一壶清茶。 “娘,我们要在洛阳待上多久呢?”明瑶忽然有些担忧地问道。 若水伸手倒了两杯茶,递给女儿:“先不说那个,依你看,你爹倒是有没有真的动过将家业交给青雀的念头?”她意有所指道。 明瑶为难地想了一会儿,随后才犹疑地回道:“要是从前的话,即使爹做出那些优待青雀哥哥的举动,我也不会觉得有过分之处。可如今就不好说了,一是大哥的脚伤倒真不是装的,万一真的留了什么后患,依爹那种凡事力求完美之人心里难免会有疙瘩,其次这一次大哥又几个月没去早朝,恐怕在大臣们眼里也会留下失德的影子吧。” 若水点了点头:“那我听说他和那个阿史那思摩又是怎么回事?” 明瑶忙不迭地动起筷子来,等一口菜咽下,才不以为然地道:“那不过是小事罢了,大哥和那人久别重逢,就喝多了,谁知道第二天全长安的人都在传说大哥酒后当众失态。这流言的出处,舅舅早已经派人在查了,可至今还没一个眉目出来。” 若水面色一冷,就连长孙无忌也觉察到了异样,可竟然还抓不住那幕后之人,她沉声道:“鹬蚌相争,无非就是渔翁得利,你爹竟然还在火上加油,真是……” 尽管娘亲的话就这样戛然而止,可明瑶还是感到了她语气中的肃杀之意,听得自己不由得一颤,连忙夹了菜放到了娘的碗中道:“好了,娘,您现在生气也没有用啊`,等我回去后,马上就去提醒舅舅和大哥就是了,至于爹那边,就看娘什么时候愿意啰。” 若水点了点女儿的鼻子:“你先想着怎么把自己的事向你爹交代吧。” 两人正说着话,没想一个出乎意料之人走进了客栈,面带惊喜地径直朝她们这边走来。 第四章 东都 “杜荷!你怎么会在这儿?”明瑶惊讶地失声喊道。 杜荷也丝毫不掩面上的喜色,走到了她们桌前,呵呵一笑:“高夫人,高姑娘,没想到大明寺一别,竟然这么快又遇见了,真的是杜荷之幸啊。” 若水饶有兴致地看着明瑶故作无意的神色,心中暗自思忖,这杜荷原本应当是唐太宗第二个嫡女城阳公主的驸马,可因为历史在贞观二年的时候拐了个弯,以至于这位杜家的二公子的人生似乎也发生了不小的改变,不然此刻的他应该已经是承乾的近臣了吧。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或许正是因为没有成为皇家的驸马,他可能就此躲过了贞观十七年在那场太子谋反中被诛杀的命运呢。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心中一动,当然这也是自己决不允许发生的事,即使一切都是那么困难重重,她也要尝试改变这几个孩子的厄运,在自己看来,或许,这也是最重要的…… 此时的杜荷并不清楚坐在他对面的这对母女真正的身份,当然,他自然有想过,依她们的举止言谈,自然不会是寻常人家出生,不过那种平和的气度也决不会让人将她们与皇家贵戚之人联系在一起。 “高夫人,恕在下冒昧,不知两位为何不直接回长安呢?”杜荷有些不能理解,尤其是那位夫人,离家数载,难道不急着与其夫婿相聚吗? 若水微微一笑:“杜公子唤我伯母就行了,不必那么多礼。我们在洛阳也有亲人,故先到此地,好叫他们放心。” 杜荷面色微异,这伯母二字他还真的有些叫不出口,虽然她们以母女相称,可由面容来看,说成是姊妹恐怕会更让人信服吧,他微微有些不自在地说:“伯母,不知你们会在洛阳停留多久?”说完,便稍稍朝明瑶那边看了一眼。 若水见明瑶不做声,知道她心中在犹豫什么,于是便出声道:“我家小女自幼与其表兄订有婚约,此次回长安就是要完婚的,因此不会在洛阳待太久吧。” 果然,杜荷的脸蓦地一变,怔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勉强一笑:“在下真是唐突了,竟不知原来高姑娘已有……”可那最后几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明瑶的心里重重地一震,垂着的眼眉似乎正欲抬起,可终究还是低敛着,直到耳边传来杜荷的告辞声,这才缓缓抬头,呆呆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有些事情,一旦想明白了,还是要自己去争取,去改变的。”若水云淡风清的话中却微微带着一丝残酷,“娘可以帮你一时,却无法帮你一世。” 明瑶看着母亲沉静一如往昔的面容,心绪慢慢地清晰了起来:“娘,对我来说,或许还不是喜欢,但他确是第一个让女儿心动的人。” 若水不由得微笑了起来,有着和她相似的五官,可明瑶更像过去的观音婢,一颗自由而坚定的心,一个足够可以令自己骄傲的公主。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隋炀帝确实是毁在了自己爱好奢华的私欲上,显仁宫自不待言,而就在显仁宫的西面,那北起邙山,南临伊阙,方圆两百余里的洛阳西苑更是一个皇朝财富的积聚与破灭的象征。武德年间,西苑被更名为芳华苑,虽然依旧是皇家园林,却已经远远失去了其当初犹如仙境般的气势与豪华。 李世民自幼精于骑射,在战场上每战必乘骏马,亲入敌阵。自登基之后,此番的经历自然是没有了,于是他的兴致自然转到了围猎的刺激上面。 在显仁宫里窝了一肚子的气,又被魏征劝诫了一番的皇帝在雨停之后,终于有了发泄肆意的机会,芳华苑中的亭台楼阁、奇珍异草他并不在意,倒是那偌大的狩猎之所引起了李世民莫大的兴趣。 皇帝狩猎,自然有臣子、侍卫陪同,李世民还专门挑了百余名善于骑猎者作为陪猎者,称之为“百骑”。 望着一群人驰马奔驰而去的身影,长孙无忌侧过脸,有些奇怪地看见魏征一脸异议的神色:“魏大人,还是不赞同陛下的围猎之举吗?” 魏征正色回道:“陛下性喜围猎,作为臣子的不得不为此感到担忧啊。” “哦?”长孙无忌笑说,“魏大人,这芳华苑位于洛阳皇城的郊外,既地域宽广又无扰民之嫌,我们又有何可担心的呢?” 魏征眉间紧皱:“陛下尽管骑射精湛,可毕竟山林之间,地广人稀,万一出了什么意外,那该如何是好?陛下近来委实也太过不爱惜自己了。” 长孙无忌的眼中不禁流露出诧异之色来,没想到,魏征对陛下的体察倒甚是细微啊,也许正是他这样的诤谏之臣,将来会在史书上拥有超过自己或是房玄龄的贤名吧,想到这里,他的话语中也带着些许的真诚:“魏大人,天子毕竟也是凡人,又怎能每时每刻地做到完美无瑕呢?有时候,一些无伤大雅的纵意或许也是必需的调剂吧。” 魏征同样很是意外地注视了长孙无忌一会儿,片刻之后,他摇头道:“作为臣子,最先要效忠的定是大唐的皇权,其次是国君而非一个普通的人。长孙大人,你同我毕竟还是不一样的。从最初的时候,我就明白自己要尽忠的不是李家的二公子,不是后来的秦王,而是如今这位君临天下的陛下,仅此而已。” 长孙无忌忽然高声地笑了起来,伸出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魏大人,无忌自持向来心高,你是除了陛下之后,第二个令我心生敬服之人。” 微微一怔,魏征的嘴角也扬起了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长孙大人过誉了。” 天高云轻,李世民尽情地驰骋在山林之间,身后的侍卫们都被远远地抛开,只有吏部尚书唐俭勉强可以跟上皇帝的爱驹,但也已经是气喘吁吁了。突然,只见陛下倏地收住缰绳,唐俭松了口气,小赶了两步,刚想出声,谁知顿时被前边的情形惊骇地呆在原地。 一群凶猛骇人的野猪突然从前方郁郁葱葱的林木间奔跑出来,笔直地向皇帝的坐骑冲来。李世民的身子绷得紧直,神色冷肃,拉开强弓,四支长箭迅如流星消逝,直取野兽晃动的身躯,看得唐俭目瞪口呆。 转瞬间,又有一只未曾中箭的野猪直撞李世民马前,唐俭惊见陛下的手中已无箭矢,慌忙翻身下马,要与那猛兽搏斗。可还未近身,却见君上丝毫没有怯意,反而双眼灼灼有神,拔起腰间的利剑,一剑挥下,那方才还凶猛无比的野猪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脖颈间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令人不寒而栗。 李世民收回血淋淋的剑,向身后跟来的侍卫高声唤道:“把这些畜生都带回去,交给御膳房的人好好打理。”随后转过身看见唐俭依旧苍白的脸,不禁略带取笑道,“唐卿,当年你还是天策府长史的时候,难道没见过朕驰杀于战场上的模样吗?今日不过是几个畜生罢了,又有何惧?” 唐俭闻言,立刻跪在地上,正色道:“陛下,昔日汉高祖以马上得天下,却不以马上治之。陛下既以神武定四方,如今难道还须借狩猎再逞雄心?” 李世民冷冷地盯着唐俭,顿觉方才酣畅淋漓的兴致全无,双腿一夹马腹,调转方向,丢下一群臣子,飞驰而去。 许久之后,一人一骑在一条蜿蜒前行的河边停了下来,李世民从马上跃下,站在明净的河水前,除了自己的倒影,什么也没有。他忽然很想仰天长笑,天地之间,所有的人都是自己的臣民,所有的土地都被自己征服,可到头来,他到底能拥有什么呢?从血腥和胜利中一步步地走来,周围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他远去,就连若水……也……李世民紧紧地闭起双眼,那一幕又一次地重现在面前。那一夜,妻子就那么静静地没有气息地躺在榻上,自己的心仿佛没有了感觉,不疼也不痛,浑身上下都冰得像是失去了温度,不敢伸出手去摸一摸或是碰一碰。他一动不动地就这样看着若水,好想就这样永远 地看下去,希望明天永远也不要来临。可就在窗外射入第一缕阳光的时候,若水的身子开始慢慢地模糊起来,等自己伸出手的时候,已经是剩下了一片虚无,最后,犹如见光即散的雾气,什么也没有留下。可是没有人会相信那一刻所发生的一切,而他同样也不在乎了,他只知道从那时起,自己就已经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今生今世,也不会再有另一个二十三年的纠葛相伴,也不会再有长相厮守之人了。 回到下榻的行宫时,所有此次随行的大臣们都跪在外殿的门口,黑压压的一片,李世民的目光几乎没有停留,只淡淡地留下一声:“唐俭今日之言可见其心忠直,赏一千缎,明日起驾去洛阳宫,不再行围猎之事。” 群臣们面向皇帝的背影,跪下直呼陛下贤明,众人之语越过殿宇楼阁,响声不绝于耳。 同样的繁华,同样的热闹,可洛阳的商市与长安的东西二市相比,更多了一些旖旎的风韵,漫步在陌生的人群中,明瑶新奇地左右张望着,若不是娘亲也觉得在繁闹的街市里还要遮掩着脸实在太过惹人注目,恐怕她们现在还得戴着那恼人的帽子,想到这里,她的心情便更加愉悦起来:“娘,你看那边。”她牵着若水的手,惊异地嚷道。 顺着明瑶指的方向,若水蹙起眉头,在前方茶楼的门口,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孩子正被几个人踩踏着,嘴里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可周围的路人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一样,远远地绕开避过。拉住正欲冲上前去的女儿,她后退了几步,向路边摆着一个小铺子的妇人询问道:“请问店家,那孩子如此受人毒打,却为何没人来管呢?” 那个妇人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一下,才低声道:“你们不是洛阳人吧,我劝你们一句,这事,你们管不了,也没法管。” 明瑶激动地出声:“这太平盛世的,怎么叫做管不了,他们还讲不讲王法了?” “王法?”妇人似乎有些不屑地一笑,“这天高皇帝远的,连洛州的都督都不会管这事,何况是我们普通百姓?” 若水轻笑道:“我们只是觉得那孩子好生可怜,若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又何必要把人家往死里打?” 妇人摇了摇头:“是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可那孩子兄弟俩手里握着的东西,就是叫人家做官的不放心哪。” “两兄弟?”明瑶奇问道,“那另一个呢?” “这孩子的哥哥早就已经被打得起不了身了,不知道现在还活着没有,今日就轮到小的这个了,这么下去,早晚也是被活活打死的命。”妇人叹了一口气,“原先那些做官的还不急,反正左右也逃不出一个洛阳城,可最近皇帝已经到了洛阳,万一被他们把事情给捅了上去,还不要牵扯出一大片的人啊。” “这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事啊?”若水的声音不大,而眼神中却闪过一丝震怒。 对方的声音更轻了些:“去年,洛阳城遭了水灾,有些掌管义仓的官员不但不放粮救灾,反而高价卖出,为此饿死了不少人,那兄弟俩的父母为了这件事去和那放粮的理论,最后被活活给打死了。后来,那个哥哥不知从哪里找来了这贪官不义的证据,一状告到了官府那儿,结果,不但没有了回应,而且从那以后,一直就有人逼着他们把所有的文书都交出来,最初的时候也就是不让他们出洛阳,若不是此时皇帝西行,这兄弟俩也不会这么惨啊。” “大婶,你知道的可真清楚。”若水微微一笑,耳边传来那些个打手的威逼声。 “他们两兄弟向别人借了钱开了家不大的茶楼营生,我就住他们边上,见他们没父没母的,平日里也总会照顾他们一下,可现在,连看都不敢去看一眼啊。” “娘,那怎么办,我看那人都快被打得没气了。”明瑶焦急道。 若水拉着女儿又回到了刚才停下的地方:“什么叫做祸不单行,娘总算是明白了,你爹怎么这时候来洛阳了?” “啊!”明瑶失声道,“方才光顾着别人的事,对啊,爹也到了洛阳,那我们岂不是……” 若水心中一阵杂乱,管,是如何去管?不管……这……一转身,一抬眼:“瑶儿,那不是杜荷吗?” 明瑶惊讶地张着嘴,回过神来后立刻嚷道:“杜荷,快过来。” 杜荷一看见前面的两个人影,嘴角不由得微微苦笑,但一听见那令自己终日难忘的声音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刚一走近,便被明瑶拉着道:“快,杜荷,快救救那个孩子。” 杜荷目光一转,神色微寒地走上前,若水有些担忧地问女儿:“你看他一副清秀的样子,会不会……” 之间话音还未完,那几个方才还嚣张至极的打手叫嚷着一齐向后退去,一见面前的男子一脸冷怒的气势,最终还是叫嚣着向后跑了。 “娘,这就叫做深藏不露。”明瑶意味深长地笑道。若水嘴角一抿,走到那个依然倒在地上的孩子身边,蹲下身,粗粗看了一下,笑容顿失:“杜公子,麻烦你能否请一位大夫来,这孩子的样子似乎不大好。” 杜荷神情严肃,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开,只见明瑶抢先说道:“娘,我去找吧,你们先把这孩子带进茶楼里,让他先好好躺着。” 过了一会儿,由方才那家铺子里的大婶领着,他们将已经昏迷不醒的少年放在了内室的床榻上,而就在同一间屋子里,还躺着他的兄长,但也一样气息微弱,恐怕…… 若水将布条蘸了清水,轻轻地擦拭着那孩子被打得血流满面的脸庞,杜荷站在一边,紧紧握着双拳,一向如沐春风般的声音也变得愤然无比:“高夫人,方才我实在不该将他们放走,他们竟然把一个孩子还有他的兄长打成这样!” “这个中的缘由,大婶,你还是和这位公子仔细再说一遍,也许此刻,能帮到这两兄弟的就只有他了。”若水话中的深意令杜荷微讶,不过,很快他的眼神同样地凝重起来,这桩事确实可大可小,也确实能牵出一片害民之吏,尤其是这个时候。 大夫很快就赶来了,长久的等待之后,在第二天的黎明,兄弟俩都醒了过来,可其中,兄长面临的却是即将到来的死亡,那个瘦得已经脱形的青年努力睁大着自己充满恨意的眼睛,只死死地握着若水的手道:“夫人,求求您照顾我的弟弟,他还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真的很听话,不会给您添麻烦。” 若水的眼睛微红,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一天,自己也这样拉着哥哥的手。“好,我答应你。”她的声音平稳而没有犹豫。 那青年艰难地喘了口气,目光落在了同样躺着的弟弟身上,闭着眼,叹息道:“小弟,放弃吧,把那些东西都烧在爹娘的坟前,他们在天之灵,一定不会怪我们的。”说完,仿佛终于解脱了一样,眼角处缓缓流下一道泪痕。 而另一个被救过来的少年,自始至终一声未吭,红肿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兄长,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手心,一动不动地侧脸躺在榻上。 若水不忍地扳开他的手,轻柔地说道:“既然你哥哥已经把你托付给了我,从今天起,你就叫我水姨吧。” 少年绝望无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一丝亮光。“水姨。”他声音干哑道,“我叫称心。” 若水握着他的手几乎是突然地放开:“你……你叫什么?” “称心。”少年又重复了一遍,“我爹娘期望我能够事事称心如意,可如今来看,是他们起错了名字。” “你今年几岁了?”若水平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 称心黯然道:“十二,如果不是因为我还小,哥哥早就能不必因为我而逃不出洛阳了。” “娘,他怎么样了?”与杜荷一起将大夫送出 去的明瑶一回来便关切地问道。 “似乎好一些了,不过我们得马上将他带走才行,若是再有一次,可就没那么幸运了。”若水尽量不去把他的名字放进历史既定的长河中。 称心指着地下的一块石板道:“水姨,这下面就藏着那些官吏们偷卖义粮的文书,照大哥说的,我实在不能再拖累你们了,所以还是烧掉吧。” 杜荷在若水的示意下将厚厚的一叠泛黄的纸取出,随后对称心说道:“小兄弟,你放心,你爹娘和大哥的冤屈,我们自会替你处理,现在你只需好好休养即可,到了审案子的时候,指不定还需要你的供证呢。” 称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我连洛阳都出不去啊。”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明瑶插话道,“我们自然有办法。” 杜荷与明瑶相视一笑,若水轻轻一叹,出身高贵的女儿又何尝遇见过这样草菅人命的事情,可如果今天没有杜荷,她们又该怎么不凭借身份来帮到这对无辜的兄弟呢?或许,也就只能自我安慰一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吧。 将称心安顿在了杜荷在洛阳的宅子里,若水总算稍稍松了口气,至少,这里暂时还是安全的。 “高夫人,不瞒您说,先父与朝中一些重臣都颇有私交,我打算明日一早,就将这些证据交到如今正随驾在洛阳宫停留的司空大人手中,请他再上秉陛下,必能给那些无辜的百姓一个交代。”杜荷对若水清晰明了地说道。 “皇帝陛下和司空长孙大人现在都在洛阳宫吗?”若水眼睑低低地垂下,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有些发颤。 杜荷的眼中掠过一丝异芒,相识至今,这位夫人身上那种时时刻刻都安之若素的神态,第一次被打破了:“是的,昨天陛下的御驾就已经从芳华苑来到了洛阳宫。” 若水微微颌首:“那称心的事就麻烦杜公子了。”若水撇去心中的不安,含笑道,“怎么还那么生疏,不是说了叫伯母就行了。” 杜荷同样也不再回避,清浅地一笑:“伯母,看来我对高姑娘的心意掩藏得并不是那么好呢。” “我曾经见过你的父亲。”若水的语气带着一丝慨然和悠远,“房玄龄说他是王佐之才,真的是毫不为过,你不那么像他,至少在我看来,你不如你父亲那么果断,所以,我无法放心地把女儿交给你。” 那一刻,杜荷初次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不再是一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女子,而是一个长辈,淡淡的疏离中带着居高临下的告诫,她究竟是谁?“伯母,您……” 若水摆了摆手:“不要对我的身份好奇,因为也许当你知道的那刻会成为你毕生的伤痛,若不是瑶儿也确实对你动了心,若不是你父亲与我们家也渊源极深,这番话我本是不该讲的。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凭你的家世、相貌、学识,不愁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女子携手共度,可如果你一旦选择了瑶儿,展现在你面前的也许会是一条不归之路。” “伯母。”杜荷直直地跪了下来,“即使是不归之路,我也认了。” 又是一个为情所困之人,或许,此刻在另一边,明瑶也正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到这里,她缓下语气:“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没什么话好说的了,只有一点,在你明日去洛阳宫上述这桩事情的时候,千万不要提及我们母女,对任何人也不行,懂了吗?” 杜荷看着若水平静中暗藏着无数玄机的眼眸,徐徐地点头答应。 几天之后,称心的伤势已经大有好转了,大夫说,因为他伤的大多是筋骨之处,未及肺腑,所以只要好好地调养一阵,就能和从前一样活蹦乱跳的了。 原先脸上那红肿青紫的淤痕渐渐地散去,若水就已经不由得轻叹,从前不知道什么叫做绝世之容,而今总算在一个男孩的身上看见了,秀丽却不显柔媚的容颜,脱俗却并无冷漠的气韵,而现在的称心亦不过才是一个孩子,经年之后的他将会生得如何的清雅绝丽啊。 “水姨,我的脸上有什么不对吗?”称心有些忐忑地问道。 若水温和地笑道:“水姨在想,等你的身子养好了,我们就起程该去长安了。” “长安?”称心的眼神一缩,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 若水随意问道:“怎么,称心不喜欢京城吗?” 称心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回道:“从前,爹娘走了之后,有人曾劝哥哥把我带到长安去。他们说凭我的长相,攀上一些达官贵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爹娘的大仇也更加不在话下了。哥哥狠狠地骂了他们一顿,说即使他死,也不会出卖自己的兄弟。” “傻孩子。”若水平和的微笑里带着暖暖的善意,“长安哪里有那么多喜好男色的贵戚,再说了,有水姨在,又怎么会让你被人家欺负了去?” 称心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若水心里微叹,这孩子就连哭起来也宛如梨花带雨,若真的被谁给看上了,又哪里还得出路啊,就像是历史中的称心,最后还不是死无葬生之地?即使在这贞观盛世之中,依然是高位者的天下,可当你真正站在了那个位子上,就一定可以自由洒脱了吗……答案也并非是肯定的…… 洛阳宫正殿,乾元殿。 李世民坐在上首,看着由长孙无忌呈上折子与厚厚的卷宗,每翻一页,他的脸色更阴沉一分,不仅仅是因为地方官员的猖獗狂妄,更是对自己识人不清导致政令不通,官官相护的自责与愧然,从领兵打仗,到登基治国,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的用人之策,如今这洛阳义仓一案正犹如当头一棒,敲得自己不得不承认他无法掌控这世间的所有。 待皇帝看完,长孙无忌便站了出来把事情的经过重述了一遍,听得在场的朝臣们皆面露愤然之色。 “杜荷?”李世民轻叩着案几,“是如晦家的二儿子啊。” “正是因为杜荷偶然经过,这才救了那家的弟弟一命。”长孙无忌恭声回道。 李世民的脸上掠过一丝悲哀之色:“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朕记得当初袭了如晦爵位的是他家的大公子杜构吧,这杜荷也非平庸之辈啊,无忌,回长安之后,记得提醒朕给他封个官职。” 无忌笑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这杜荷平日里闲散惯了,对入朝为官倒没有多大的兴致,不过依臣之见,既然他还未曾有妻室,不如由陛下赐婚,岂不是皆大欢喜?” “哦?还有这事?”李世民有些诧异出声道,“既然如此,待朕回去看看还有没有适龄的公主,就招他为驸马吧,等到洛阳这边的事情一了,朕要好好看看究竟是怎样的才俊,竟能让无忌另眼相看。” 皇帝的御旨一下,整个洛阳上下的大小官员都人心惶惶,唯恐牵连到了自己头上。长孙无忌亲自彻夜查案审人,因为他最是精通律令,李世民也甚是放心地将断案的权力也交由了自己的妻舅,至多在下诏的时候大概再看一遍,而他自己则与其他大臣一起商讨外官考核与监管的制度问题,以防他日再出现如同洛阳的事端。 经此一事,洛阳的官员大半被撤换免职了,一些早有恶习的更是直接按刑罚处置了,全城的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转眼间,李世民在洛阳已经待了两个月有余了,远远超过了他当初的预想,而对那双儿女的思念也令其终于决定尽快返回长安。 临回京城的前一日,李世民唤来了长孙无忌,语气间听不出丝毫的情绪:“无忌,带朕去你们长孙家的老宅走一趟吧。” 长孙无忌怔了一怔,看着李世民已经换好的便服,随即点头道:“陛下,臣的宅院就在皇城之中,是否要坐车过去?” 李世民挥了挥手:“不必了,我们走着去吧。” 第五章 咫尺 漫漫烟雨,浸透了整个洛阳城,街上的路人行路匆匆。就像她们初来这里的那天,若水与明瑶打着伞不缓不急地走在路边。 “娘,杜荷说他想要上我们家提亲。”明瑶的眼中染着一丝忧虑。 若水轻轻喟叹道:“纵使你爹再宠你,我也可以料想当他知道一切后那震怒的表情。” 明瑶不吭声地走了几步,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娘,如果你也在的话,爹就不会那么生气了吧。” “瑶儿,我从来就无法左右你爹的决定,你明白吗?”若水摇了摇头,“你唯一的期望就是,在作为皇帝的尊严与威信以及作为父亲的爱溺之中,你爹会选择后者。” “我不懂,从前的时候,娘明明改变了爹的许多作为,甚至大哥的婚事不也是这样的吗?”明瑶的神情黯然。 若水的眼睛如清泉般明澈:“娘从来没有,也不需要去改变一个帝王的抉择,我只是在适当的时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至于你爹是否接受,那是必须由他自己站在皇帝的角度去思考,去选择。” “那也是因为爹爹爱着娘亲,才会总是顺着娘的意思啊。” 若水的笑中带着一丝讽意:“你以为娘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不经过斟酌的吗?若是有危及江山社稷或君王德行的事我又怎会轻易地说出口?瑶儿,曾经,你爹说得没错,你们这几个孩子都被我们宠到了不明白自己身在皇家的事实,你爹的身上有太多的责任和枷锁,而你,却恰恰触碰到了那个底线。” 明瑶失落地牵动了下母亲的衣袖:“娘还在生瑶儿的气吗?” “身为你的娘亲,我只会感到后悔和痛心。”若水平静道,“可若是身为皇后,你的一言一行我却无法认同,瑶儿,你应该明白,如果当别人知道,大唐嫡长公主的婚事竟然不过是一场闹剧的时候,当你就这样任性地要另嫁他人的时候,李家、长孙家,甚至杜家都将被卷入一场无法预知的风暴之中。” “那,我去拒绝他吗?”明瑶怔怔地喃喃道。 若水的眼眸一下子深邃了起来,里面带着异常无奈的悲哀:“傻孩子,你该去告诉杜荷,在他知道你所隐藏的一切之前,把所有的过往都一桩桩地说清楚,然后一同去面对。否则,当他明白你是在骗他之后,你们之间失去的将是比爱情更珍贵的信任。” 明瑶在心中细细咀嚼着若水的话,片刻之后,她忽然听见娘似乎在喃喃自语:“不要去试探,试探将会把爱的光泽一点点地磨去,而最后留下的只有一块普通的石头。”那一刻,娘亲的眼神冷到了极致,可又倦到了极点。 洛阳,长孙旧宅。 又一次来到这里,长孙无忌打开锁,慢慢地推开正门:“陛下,这儿已经有很久没有人打扫了,里面恐怕又已经荒芜了。” 李世民微讶道:“贞观六年的时候,我记得你回来过一次,不是说要修整一番吗?” 长孙无忌立在一边,让李世民先走了进去,这才回道:“是,这宅子贞观六年被臣重新打理了一遍,不过之后,微臣觉得反正也没有人住,便也就空关着,不知道里面已经灰成什么样子了。” “无忌。”李世民停下脚步,戏谑道,“我怎么不知道何时你也这般吝啬了?不过就是找几个仆佣平日里打扫着,也花费不了多少银子吧,要不朕替你付着?”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转而说道:“这是陛下第一次到长孙家的旧宅吧?” 李世民的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道:“是啊,当年我也只去过你舅舅家,似乎你和若水都把高家当成自己家了吧。” 长孙无忌的面色忽然一凝,须臾后,摇了摇头:“陛下,对我们兄妹来说,其实真正的家只有一个,就是这儿,尽管我们曾经失去过。” 李世民闻言不由得一怔,抬眼朝长孙无忌看去,可已经是如同往常一般温儒的微笑。 雨越落越密,若水和女儿的脚步也稍稍快了些。“娘,这雨下得真是古怪,前边的天似乎是晴的呢。”明瑶望着远处的天空,好奇地说道。 “说不定等我们到了那边,也就不用打伞了。”若水笑道。 “娘有想过那老宅吗?”明瑶侧脸问道。 若水的眼中仿佛蒙上一层雾气:“那是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的地方啊。” “可娘看到那个家,不会想到那一段不堪的往事吗?”明瑶不解道,“如果我是娘,一定会难过的。” “再不堪,那里也是娘的家啊,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花一木,都有着儿时的回忆,那种感情,即使是离家再久也无法磨灭的。”若水悠悠说道,心中隐隐透着一股近乡情怯的惶然。 果然,当她们站在一座偌大的宅子面前时,雨仿佛从没有落下过一般,若水推开一扇边上的侧门,“瑶儿,这里就是娘小时候经常偷偷跑出来的地方,你舅舅之前来休整的时候,竟然还留着呢。” 明瑶有些意外道:“娘亲也会那么顽皮吗?” 若水淡淡一笑:“好了,我们进去吧,听说这宅子被你舅舅已经闲置了不少时日了,还不知道能不能看出些原先的模样来。” 宅院的另一端,李世民在长孙无忌的陪同下,穿过了正厅、院落,来到了后边宽广却荒芜的园子里:“无忌,这园子若是好好让人来整整,必定不比宫里的园子差啊,只是不知那扇墙上的小门是通向哪里?” 长孙无忌心下一沉,谨慎地答道:“这扇门是和隔壁人家相通的,小时候,几个孩子就从这里进进出出,四处玩着。” 李世民意味深长地看了无忌一眼,指着一棵树下边的石井道:“你有没有发觉,这儿的景致和当初秦王府的那个小院有些相像?怪不得若水当初最喜欢一个人待在那边。” “是,若水从小便喜欢桃花,每年春天的时候,她就会一直缠着微臣和先父到这儿来,只是后来就不再有那个机会了。”长孙无忌的声音中多了一些感慨。 “只可惜,现在不是花季,当时盛开时的绚烂如今已经无处寻觅了。”李世民顿了顿,又带了一句,“你说是吗?” “陛下,既然赏花之人已不在,这桃树也就没存在的意思了。”长孙无忌的话锋中隐约带着一丝锐意,“就好像微臣的故宅一样,因此臣不会放弃,可是也不会再居住了,只想好好的让它静峙在过去的时光中。” 李世民微眯着眼,凝视着无忌良久,才幽幽道:“若水要是活着,她也会那么想吗?” 长孙无忌不忍地轻叹:“陛下,若水的愿望其实极少,她下意识找寻的不过是一个温暖之处,可惜天下之大,没有人可以完整地给过她。这一生,她把几乎所有的残忍都给了她自己,只因为,她平生最不相信的其实正是永恒。” 无欲则刚,李世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这四个字,多奇怪的矛盾,一个原本应该是如桃花般灿烂的女子却淡得有如清水一般,一个原本应当是天下最富足尊贵的女子,竟几乎没有一点的私欲。不像自己,他的眼中掠过一丝的涩然,自己的心中藏着无数的欲望,江山、佳人、社稷,还有若水,可现在这一切却一下子似乎不再那么重要了,若水的消逝带走了心底的那份热情与颜色,他现在只是一个天子,一个必定会在史书上留有贤名的皇帝。 “娘,这就是你过去的闺房吗?”明瑶推开房门,一层积灰簌簌地落下,若水一把将女儿拉开,拂去她身上的灰尘:“是啊,不知道里面成什么样了?” 母女俩一同走了进去,不知道是不是哥哥之前重新布置了下的缘故,床榻、案几,甚至还有古琴、书籍,一样样的都摆在了他们记忆中的地方,只是因为覆了尘,灰蒙蒙的,宛若过去的黑白电影,而自己像是默片中的主角,若水抿了抿嘴,却不知道是不是 笑容。 明瑶小心地掀开帘子,走到了房间的另一端左右张望着:“娘,既然舅舅都已经让人来重新整修过了,为什么还要让它这样荒着呢?” “因为这是回忆,是过去。”若水怅然道,“你舅舅只想让回忆完整地重现,却并不想让过去重演。” 明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除了这里,娘小时候还会去哪里呢?” 听到这里,若水的眼前便自然地出现了那一片桃树。“园子。”她笑着说道,“就在西边有一个极大的园子,那里种满了各式的花木,一年四季,常开不败……” 明瑶一脸向往地牵着娘亲的手道:“那我们就去那里看看吧。” 若水摇着头:“现在哪里还会有那样的美景,恐怕已经是蔓草丛生了吧,你要是不死心,我们就走一趟吧。” 然而,当两人刚踏出房门,不远处便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明瑶脸上一慌,将目光投向母亲,若水来不及细想便示意女儿退到房中去。 渐渐的,脚步越来越清晰,甚至带着几分熟悉,若水屏气不语,和明瑶避在帘后,只等着来人过去,谁知,门被推开了。 “陛下,这里便是若水曾经住过的地方,微臣按它原来的摆设又重新布置了一遍,应当没有什么改变的。”长孙无忌流畅地说着话,可心中却冒出了一丝不安,明明从来无人涉足的房间,为何方才门口竟然落下了那么厚的尘灰?难道说有谁在之前来过了? 李世民挺立的身子微微发着颤,缓缓地伸出手,抚上那根根的琴弦,带出一阵不成曲调的声响:“若水,她在这里住了多久?” “住到我们兄妹被赶出家门为止。”长孙无忌轻声说道。 “那时的她还不是后来那模样吧。”李世民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长孙无忌深吸了一口气:“那时的若水不过六七岁的年纪,有过任性,有过活泼,可沉静下来的时候,却又明慧得不像一个孩子。” “只可惜,当朕初见她的时候,已经全然没有前者的影子了。”李世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欷歔地叹道。 内室中一片寂静,等了片刻,长孙无忌开口说道:“陛下,里面许久未曾通风,还是出去吧。” 李世民点了点头,刚要转身举步,突然似乎听见了后面有什么细微的声响,眼眸中露出一丝狐疑,但却依然不动声色地随着无忌离开,直到身后的门合上,他静滞在门口,停了瞬间,随即蓦地反手将门再一次推开,还未侧过身来,一声熟悉到了极点的惊呼声传入了耳中…… 长孙无忌同时看见了那个人影,转瞬间脑海中一片空白,瑶儿……怎么会在这里? 明瑶心中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惧怕,可整个人像是被钉住一样,完全无法动弹。 李世民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女儿身上,灵动娇美的脸庞一下子变得煞白,双眼愣愣地看着自己与无忌。“明瑶,你什么时候来的洛阳?”他的声音中明明听不出怒气,却令长孙无忌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我……”明瑶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嗫嚅道,“我来了很久了,一直想来这里看看,但因为大门锁着……” “你一直跟在我和你舅舅后面?”李世民的眉头紧紧地皱起,“就你一个人来的洛阳?” 明瑶有些害怕地低着头,努力不让自己向后看去,不能,绝对不能让爹知道娘就在后边:“是,是女儿一个人出的门,我看着舅舅打开了门,过了一会儿,才跟进来想看看娘从前的住处。” “无忌!”李世民的眼神中隐隐蕴涵着风雨欲来之势,“明瑶既是你的外甥女,又是你的儿媳妇,她这么一个人出门,你不会不知道吧!” 长孙无忌已经自动跪下,小心翼翼地答道:“是,是微臣有意隐瞒的错。” “你!”李世民将脸又转向女儿,“明瑶,为什么自己跑出来,是冲儿亏待了你,还是谁给你脸色看了!” 明瑶依旧低着头,可心中想着的却只有如何快些将父亲引开这一桩事情,思忖了一会儿,她心一横,抬眼道:“没有,是我自己厌了那种日子,所以想出来走走!” 李世民紧握着的双拳咯咯作响,简直像是从牙缝中挤出的声音:“好,好一个厌了,你以为嫁人是儿戏吗!我李世民竟然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你舅舅拿你没办法,他不管,我来管!你娘嫁给我整整二十三年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你居然……” “爹以为娘情愿吗?”明瑶忽然笑了,“二十三年,她有多少时间是轻松的,快活的,自由的?如果我是娘,我也才不要再回来!” 如果不是因为怒火已经夺去了李世民大半的理智,此时的他绝对可以听出女儿话中无意泄露的端倪,可惜,现下他不但已经无暇仔细分辨,更是直接将女儿粗鲁地拉到了身边,居高临下地在无忌的头上丢下一句道:“回洛阳宫,朕要好好问清楚这几年明瑶究竟干什么去了!” 长孙无忌默然地起身,方才明瑶说的话,他是决不相信的,明明去了扬州,为何又转回了洛阳?还有,明明是第一次来这里,她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找到若水的房间……除非……他微微苦笑,那怎么可能…… 若水紧紧地闭着双眼,身体慢慢地沿着墙壁滑下,差一点,她就会和女儿一样被发现,差一点,她就要冲出去拦住女儿的谎言,差一点,她就想出声再唤一次哥哥,可是没有,一切都没有发生。只因为,那个人,她现在依然无法面对,即使心中已经没有了属于长孙的情感,尽管,自己有许多的话想问他,可当一切真正来临的时候,她的眼底却显出了绝望来,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 明瑶的手被父亲拽得生疼,可她却一声不吭,娘应该回去了吧。看着女儿脸上浮现出的笑容,李世民的怒气更甚。 长孙无忌几乎小跑着跟在他们身后,尽管心疼外甥女,可更加明白此刻的皇帝听不得一点的劝解,只有过后,由自己来向陛下请罪,把事情说清楚吧。 洛阳宫内几乎是到了人人噤声的局面,随侍的宫人们看见皇帝冷冽地拉着一位姑娘大步地走了进来,便知料定是大事不好了,而司空大人的脸色同样是灰蒙蒙的,只见他拖着两条腿低头也跟进了内室。 “跪下!”李世民怒火中烧,“没嫁人的时候也就任着你胡闹了,当初,要嫁冲儿也是你自己说的,可没人逼着你嫁,如今你这副样子,对得起谁?” 长孙无忌也跟着跪在一边,见明瑶一声不吭的样子,只好抬头道:“陛下,此事不能全怪长乐公主,微臣也有罪。” “舅舅!”明瑶知道长孙无忌要说什么,可心中依然没有一丝把握,如同母亲所说的那样,皇帝和父亲,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角色,只看爹爹在这桩事上的选择罢了。 李世民微微听出些异样来,静下心来一想,无忌向来谨慎,即使再宠爱明瑶,也不会在这么大的事情上出纰漏啊,难道还内有隐情?想到这里,他冷冷地看了女儿一眼,逼着她噤声不语,随后向妻舅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无忌你说清楚。” 长孙无忌叹息地看了明瑶一眼,收敛心神,正要把前后的因果都回禀出来。可谁知,一个不知眼色的宫女竟在帘外高声通报道:“陛下,杜荷公子已经在侧殿等了许久了,是否要唤他立刻觐见?” 李世民脸上一沉,刚想说不见,可忽然想起毕竟是自己金口玉言把人家召来的,此刻反悔不免有伤皇帝的威严,于是冷声道:“宣他进来吧。” 长孙无忌稍稍缓了口气,脑中斟酌着过会儿要说的话,不想却瞥见明瑶紧咬着自己已经毫无血色的嘴唇,比起方才的惊慌,此时的她似乎多了些惶恐不安。 已经等了几个时辰的杜荷丝毫不见焦急或忐忑之色,镇定 自若地走到御前,稳稳地跪下行礼,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陛下,上一次还是在父亲病重的时候吧,让他看见了什么是真正的君臣之情,并非驾驭,而是凭心相交,如果自己也对仕途有意的话,毫无疑问,当今的天子是一个值得效忠的明君。 “一晃也有几年了。”李世民微叹道,“如晦要是能活到今天,也一定很欣慰有你这样的儿子,你起来吧。” “杜荷愧不敢当,不能像大哥那样继家父的遗愿继续为朝廷效力,心中已经很是羞愧了。”杜荷的言行间透着谦和的意态,不由得让李世民微微一笑。 “听无忌说你还尚未娶妻是吗?” 杜荷微愣,随即毅然道:“杜荷已有心仪之人了。” 李世民不悦地看向长孙无忌,杜荷这才看见边上还跪着司空大人,于是解释道:“陛下请勿怪罪长孙大人,杜荷还未向那位姑娘家提亲,所以之前未曾告知他人。” “朕原本还打算将你招为驸马呢。”李世民笑道,“看来现在可不成了,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能让你这般倾心?” 杜荷心中先是一忧,继而立刻放松下来,正欲回答……可是——“你别再说了!”明瑶一直低垂着的脸终于抬了起来,几乎是失态地喊了出来。 “瑶儿,你怎么会在这儿?”杜荷惊疑道。 “瑶儿?”李世民敛去笑容,直视着杜荷问道,“你们认识?” 杜荷有些犹豫地看着明瑶哀伤的眼神,却还是坚定地回道:“是,陛下,瑶儿正是方才杜荷所说的那位姑娘。” 话音刚落,内室中其余三人的脸色俱是大变,李世民缓缓地从软榻上站起身来,一字一顿地出声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杜荷的心中突然想起那一夜高夫人说的那番话,可没等自己回过神来,天子的话犹如晴天霹雳炸得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她是朕的嫡长女,长乐公主李明瑶,贞观七年的时候就已经嫁给了她的表兄长孙冲,这个你不会不知道吧?” “长乐公主……李明瑶。”杜荷不可置信地将目光转向心爱的女子,“可是你不是姓高吗,怎么会突然……” “姓高?”李世民微扯着嘴角,“朕的儿女似乎都有一个癖好,逢人便说自己姓高,无忌,他们的舅公大人可真是有福哪。” 长孙无忌的神情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杜荷看着不做声的明瑶,心中有些慌乱了:“你怎么可能是公主……如果是那样,你娘高夫人岂不是……” 明瑶心里一急,脱口而出道:“什么我娘,我全部都是骗你的,我就是长乐公主,从长安家中跑出来玩乐,只有你才会傻乎乎地相信。” 只听见一声巨响,李世民一脚踢开面前的案几:“你在说什么?”他一下子迈到了杜荷的身边,声音下仿佛掩盖着惊涛骇浪:“你说明瑶和她娘在一起?” “住口!”明瑶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喊叫着。 杜荷抬着苍白的脸静静地看了明瑶一眼,随后,朝着天子跪下,缓缓地说道:“是,我亲耳见到公主唤一位夫人为娘亲,从扬州一直到洛阳。” “这决不可能!”长孙无忌突然出声道,“陛下,皇后娘娘在三年前就已经归天了,那是我们亲眼所见的啊。” 杜荷沙哑的嗓音中透着一丝决然:“陛下,杜荷所言句句属实,在洛阳大明寺,公主偶然间遇见高夫人,那母女相逢的场面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只因为那位夫人自称三年前病重求医,后为大明寺的住持所救,因此才与亲人相隔两地。而之后,我在洛阳再一次遇见了公主和高夫人,洛阳义仓的那个案子也先是由她们出手相救的,不过事后夫人曾叮嘱过我一定不能说出她们的名字,不过,我并不知那位高夫人真正的身份。” 李世民慢慢地走到了女儿身边,俯下身子,他的眼眸中带着恨意,可声音中却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瑶儿,告诉爹爹,那是不是你娘?” 明瑶流着泪,哽咽地摇着头:“不是,那不是娘亲,只是我在路上遇见的一个长得极似娘亲的人,贞观十年的时候,我们都看着娘没得气息,人又怎么可能会死而复生?那都是我为了安慰自己说的谎话,杜荷不知道,所以便相信了,不信您问他,那个女子看上去不过和我相仿的年纪,又怎么可能是我的娘?” 杜荷眼皮一跳,面对皇帝探问的眼神,他上前一步,朗声道:“是,那位夫人的容貌看上去确实不过双十年华,不过当她在和公主或是我说话时,便会很清晰地有一种长辈的感觉,而且与外表看上去丝毫不显突兀。” 这时,不仅是李世民,就连长孙无忌的心中也有些动摇了,没错,如果是若水,那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什么明瑶在偌大的宅院中没有迷路,甚至为什么当时,明瑶几乎在以一种激怒的方式将他们赶出那间屋子,唯一的可能就是,当时在帘子的背后,藏着的是两个人,那么现在呢?即使不是若水,那个女子如今会在哪里?“陛下。”他打破了内室中令人窒息的沉默,“只要亲眼见到了那位高夫人,我们就可以知道她到底是谁了。” “杜荷,那个女子现在会在哪里?”李世民不假思索地问道。 杜荷轻轻点头:“这段时日来,公主与那位夫人都暂住在我的家中,由于还有一个已经为高夫人所收养的少年在养伤,因此,这个时候,她不会离开。” 李世民眉头微皱了一下:“无忌,快去安排车马,你们随朕一同去一趟吧。” 明瑶失望地半合着眼,跪在青石板上的双膝已经在隐隐作痛,可她的心已经像麻木了一样,不过短短的半日,现在却是真正的物是人非了,这么久以来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断了开来,眼前的一切都渐渐地模糊了,最后她放弃地闭上了眼,任凭自己的身子向一边倒去……再也不想听见那温柔的声音。 此时,在洛阳城外的官道上不急不缓地驶过一辆不大的马车,若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总算是赶在了日暮之前出了城门,否则,今夜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变数。 “水姨,我们这是要去长安吗?可明瑶姐姐在哪儿呢?”从方才水姨知道杜大哥入宫面圣,到他们匆匆忙忙地雇了车离开洛阳,称心便敏锐地觉察到他们这是在躲着什么人。 若水安抚地笑道:“是,既然大夫说你的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就趁早离开吧,瑶儿还要在洛阳待上一段时间,到时候自然也会回到长安的家中,不用担心。” 称心乖巧地点了点头,便不再出声,夕阳西下,染红了西边的整片天空,那里就是长安吗? 杜宅中,若水暂住过的屋子里,李世民放轻了脚步,缓缓地走了一圈,一股淡淡清香若隐若现,熟悉得让他几乎要失去控制。 长孙无忌等在屋外,静静地候着,尽管得知那位夫人领着少年已经不辞而别了,可皇帝依旧还是来到了这里,究竟是绝望还是疯狂?他看着李世民从里面走了出来,眼神中带着一股凌厉与森寒,仿佛他面对的是敌人的千军万马一般:“无忌,派人立刻把消息放到洛阳和长安的各个城门,凡是有女子领着一个男孩的,全部都给朕盯着,这一次,上穷碧落下黄泉,不管是人还是鬼,我都不会再放她独自离开了。” 回到洛阳宫,看着守在女儿榻前的杜荷,李世民心中微苦,正想要说话,让他彻底地绝了这份心思,而长孙无忌在身后说道:“陛下,微臣有一事,不得不说。” 在回长安的前一夜中,李世民安静地听完了无忌的叙述,他没有动怒,看着脸上又露出期望的杜荷和依旧昏迷不醒的女儿,只淡淡道:“瑶儿长这么大,也该好好吃点苦头了,杜荷,从明天开始,我就把女儿交给你了,等时间到了,你们再回长安吧。” 第六章 江山 敏感与骄傲,事实上,这正是长孙无忌与若水共有的特质,尽管,在许多这时候,这两种特质常常被隐藏着极深极远,而如今,因为这沿袭自母亲一方的血脉,可以说,李世民三个年长的儿女无一不流淌着这样的传承。除去青雀的人生要顺遂许多,承乾自不待言,而明瑶,这个在所有人眼中秀逸脱俗、明媚夺目的天子爱女却让她的父亲第一次感到了酸楚与为难。与太子不同,李世民曾经无比欣慰与骄傲地以为自己的女儿已经找到了她下半生的依靠,可现在,女儿的幸福与帝王的尊严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摆在了他的面前,然而,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在那丝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希望居然在此刻出现了,那就足矣了。 “无忌。”李世民斜躺在凉榻上,“派去扬州的告诉他们一声,不准对任何一个人用强迫的手段,问不出来也就算了。” 长孙无忌的心中依旧是从未有过的茫然:“陛下,为何不从瑶儿那边入手呢?她应该是清楚一切的吧。”陛下甚至还将明瑶留在了洛阳,几乎是默许她和杜荷两人可能的将来,这实在不像是皇帝一贯的作风啊。 李世民却抬起了头,冷硬坚忍的面容上极其少见地带上了一丝恐惧与伤痛:“无忌,三年来,凡是见过若水的那些人,即使只是一面之缘,朕都无法对他们有一丝强逼,就怕将来她知道了会生气,会担心,会再一次地离开,更何况是明瑶呢?” “陛下真的认定那位高夫人便是若水吗?”长孙无忌还是无法忘记妹妹合眼长逝的那一幕。 “除了若水,即使长得一模一样,明瑶怎么可能会唤另一个人娘亲?”李世民轻声道,“曾经朕以为自己已经被老天彻底地抛弃了,可现在,或许,他将要亲自把收回的那份眷顾再一次还给朕,而这一回,朕会亲眼看着若水主动地回到朕的身边,回到属于她的那个后位之上。” 长孙无忌的心底微微一颤,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如同暗流一般在渐渐地苏醒了过来,而这一次,乾坤之间,被改变的究竟又会是什么? 十二月的长安郊外,一户寻常人家的大门被稍稍拉开了些,从里面出来了一个衣着厚实的女子。破晓时分,冬日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雾气,冷冽而刺骨,只见那女子微微瑟缩了一下脖子,便朝转角处的一家药铺走去。 “高夫人,你又来抓药啊?”铺里伙计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显然是从睡梦中被敲门声给惊醒的。 若水面色有些苍白,取出一张方子道:“还是照着上回胡大夫的方子再抓上几包药吧。” 伙计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你家的侄儿又病了?要不要再找大夫去看看?” “这时候,哪里来的大夫?”若水无奈道,“又是这般偏远的地方,即使要找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赶到的,可那孩子现在正咳得不行,只好先把这阵先压下去再说了。” “唉。”伙计叹了口气,手上的活儿倒是麻利得很,很快,抓好了药给若水扎好,递去道,“那孩子的病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啊,若是没法根治,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若水接过药,苦笑道:“也看了不少大夫,都说要慢慢养,等胡大夫回来了,麻烦让他到我那儿再给孩子诊下脉吧。” 伙计点了点头,看着对方离开的身影,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喊道:“哎,高夫人,我想起了一桩事,胡大夫先前写了封信回来说,过两天会有一个神医来我们这儿问诊,你要不也去试试?” 若水惊异地转身:“神医,哪里的神医会上这儿来?” 伙计挠了挠头,不怎么肯定道:“好像是叫什么孙神医吧,专门喜欢上一些偏僻的地方给人看病,人家都说他是活神仙。” 孙思邈?若水谢过之后,走在回路上,嘴角扬起激动的笑容来,如果真的是他,那称心之前落下的病根就必定能痊愈了,想到这里,她的脚步不由得更轻快了些。 “水姨,外边那么冷,你又替我抓药去了?”称心躺在榻上,脸上尽是病态。 若水摸了摸称心的额头:“水姨没事,当初在洛阳那大夫还说你全好了,谁能料到,这天一冷,你的身子还是熬不住。”说完,细心地替他掖了掖被子,“我下去替你煎药了,你先躺着吧。” 走出漫着药味的房间,若水的心中冷冰冰的,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就因为几个恶吏弄得家破人亡,自己还重病缠身,可自己能做的事却是这般的有限。回到长安快两个月了,可前方依旧一片的茫然,在这个偏僻安宁的地方,她听不到任何的消息,也不知道明瑶现在的状况,更无法判断李世民到底知晓了多少,又会相信多少?一切都这么僵持着,究竟会是谁先忍不住,谁又是那个破局之人? 是夜,太极宫,甘露殿。 “陛下今晚……”郑吉捧着嫔妃的名录,只等着皇帝开口点召。 李世民只淡淡地扫了一眼,连手中的折子也没放下:“撤了吧,朕不用。” “是。”郑吉恭顺地起身,退到了一边,心中不是不纳闷的,在洛阳的那么多日子暂且不提,自从陛下回宫之后,还未召过任何的妃子侍寝,就好像又回到了皇后娘娘刚离开的那段日子。 这时,没有经过任何的通传,明达散着头发从内室外跑了进来,直接扑到了李世民的怀中:“爹,这几天为什么都看不到漂亮的姐姐呢?” “你身边的宫女呢?”李世民握着女儿冰冷的小脚道,“这大冬天的,怎么连鞋袜也没穿就跑出来了?” 明达撇了撇嘴:“爹,不要管那么多了啊,你还没回答兕子的话呢?” 李世民脸色稍稍一变,示意郑吉出去后,便温柔地低声道:“因为你娘就快要回来了啊。” 明瑶惊喜地搂住父亲的脖子:“真的吗?娘什么时候会回来?” 李世民的嘴边带着一丝宠溺的笑容:“只要兕子和爹一起把这个秘密再保守一段时间,娘就一定会回来的。” 明达可爱地歪着头:“连大哥、青雀哥哥、瑶姐姐,还有末子也不能说吗?” “不能,一个都不可以。”李世民看着女儿为难的眼神,笑道。 片刻之后,挣扎了一会儿的明达使劲地点了点头:“只要兕子乖乖的,娘就会出现的,对吗,爹?” 李世民心疼地抚了抚明达柔细的发丝:“对,现在爹带你去睡觉,好吗?” “不要。”明达摇了摇头,“我想陪爹看折子。” 李世民不禁失笑道:“兕子的字识得怎么样了,这上头的都能看得懂吗?” 出乎意料的是,明达竟然流畅地把折子上的字都念了出来,还指着李世民批阅的地方道:“爹,我也能写和你一样的字哦。” 李世民试探地给了女儿一支笔,只见她照着自己写的那行字,在空白的纸上又重写了一遍,随后,仰头纯真地一笑:“爹,是不是很像?” “这……兕子,是谁教你的?”李世民愕然地问道,除去笔力上的差异,那行笔间的结构框架,甚至笔锋的细微之处,女儿的字模仿得几乎一模一样,这对于习字并不长久的明达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啊。 明达不解地看着父亲:“不是爹爹教我的吗?然后我再照着爹折子上的字临摹的啊。” “可爹爹不过才教你没多久啊,你怎么能学得那么相像?” 明达的眼神似乎更加困惑了:“这是一桩很不容易的事吗?可末子也能把褚先生的字学得极像啊。” 李世民愣了愣,忽然大笑出声:“你们啊,要是你娘见到了,一定不敢相信我们的末子和兕子竟然变得那么聪明。” 明达听了,不乐意地嘟起了小嘴:“爹是说我们从前很笨吗?” 李世民强忍着笑,闷声道:“爹是说,你们现在更聪明了,走吧,爹抱你睡觉去。” 明达乖巧地倚在父亲的胸前,轻轻地道:“爹,如果我每天睡前都许个愿让娘早点回来,是不是就不用等那么久了?” 李世民没有说话,只是将女儿的身子搂得更紧了些。若水,你情愿在那种地方,辛苦地照顾着别人的孩子,也不愿回来看看我们的儿女吗?还是,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你是打算永远地躲着我,躲着这里的一切吗?可是,我还是不会逼你,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踏入这宫门之中。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又是一年过去,当人们再睁开眼的时候,就已经是贞观十四年的开始了,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只要皇帝爱民如子,老天风调雨顺,那日子就已经是足够安稳的了。可对于朝廷中的官员们而言,这一年的开始就伴随着惊涛骇浪席卷而来。 事情正是出在新年的正月里,当众人还沉浸在节庆的喜悦中时,当今圣上的第四子魏王李泰的府第大门敞开,魏王亲自站在门前,静待御驾的到来。 当皇帝的车驾缓缓地驶到魏王府的门口时,随侍们跟随着李泰已经纷纷下跪,一齐叩拜行礼。李世民稳稳地下了车,目光扫过跪着的众人,嘴角微扬,亲手扶起李泰道:“青雀,今日,父皇可要来打扰你了。” 李泰神色恭敬,微笑着回礼,接着父子二人便相携着向府内走去,留着身后一群人神色各异,惊疑者有之,而窃喜者更甚。 “你家媳妇呢?怎么没一块儿出来?”单独的相处下,李世民的语气又随意了起来。 李泰面带忧色:“婉儿最近又有了身子,害喜得厉害,实在不便出来,请爹爹原谅。” 李世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我记得婉儿生第一个的时候也是难产吧,这一次可要当心着,要是不行,爹让上官平上你这儿住一段时间,你看怎么样?” “那怎么行?”李泰连忙拒绝道,“医署中要数上官御医的医术最为精湛,平日里要是爹或者大哥有什么不适都得找他,要是为此出了宫,不知道会惹来多大的麻烦啊。” 李世民眉心一皱:“青雀,你就这点不好,做什么都思前想后的,这桩事就由爹来做主了,等过完年就让上官平上你这儿来,免得你总是提心吊胆的。” 李泰见状,心里既喜又忧,片刻后黑色的眼眸已经是平静无波:“儿子多谢父皇。” 李世民慈爱地一笑:“若是你大哥有你一半的听话,爹也不用那么操心了,爹和你娘的几个孩子里,也就属你最让人省心了。” “大哥……”李泰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将话收了回去,低头看着前方的青石板。 李世民轻叹道:“我知道他恨我什么,可现在我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承乾够聪明,也够有胆识,可是在很多的时候,他又过于固执了,这种心性真不知道像谁。” 李泰轻轻一笑:“爹,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不当说。”见李世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于是他继续道,“娘曾说过大哥的性子和爹从前的时候真是颇有几分相似,一旦决定了要做什么,那接下来必定是独断专行、固执己见,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性子。” 李世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侧脸问道:“她……是什么时候说的?” “在大哥出征吐古浑的那些日子里。”李泰略带伤感地回忆道,“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娘已经不在了,可我心中却从没有过这样的认识,娘的一颦一笑、一眼一语也从未褪过色,就好像娘还好好地活在我的身边一样。” 李世民怔忡地凝视着儿子,其实都是一样的,若水的每一个孩子都有着极为敏感的直觉,就连他一向认为内敛甚至有些木讷的青雀也同样如此,想到这里,他的眼神更柔软了几分:“青雀,等到爹回宫之后,还要送你一份大礼。” 李泰心中看着父亲慈祥的面庞,心中却生出了浓浓的不安,可面上却还是一副欣喜的模样,毕竟,同样还是娘说过的,你爹有的时候,倒像是个孩子,对自己喜爱的人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他。呵呵,要说这一点,大哥近来似乎反倒理智沉稳了不少。在少有人看见的地方,他的眼眸中闪现着一丝异样的光芒。贞观十四年,正月,李世民在没有与任何朝臣的商议下,直接下诏—— 盖因魏王为朕与皇后之嫡次子,且编撰《括地志》有功之故,赦免其封地即雍州长安县囚徒死刑以下囚犯,免延康里今岁租赋,赐魏王府僚属及同里老人各有差等。 诏书一出,翌日朝会,太子即称病不起,而朝廷之上的诤谏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李世民刚过不惑之年,尽管除了贞观八年的那场重病外,便一直精力旺健,身体强壮,但毕竟储君之位是关系到王朝传承的根本之策,从贞观十年以来,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出有不满于太子而心生易储的念头在此时终于达到了一触即发的状态。 赦囚徒,免徭役,这一切都是只有君主才能享有的荣宠,而魏王以皇子之身拥有皇帝的恩典不仅是逾越礼制,在他人的眼中看来更是直接将欲立李泰为储君的决议昭告了天下。 而这一次,站在皇帝的对立面上的正是李世民最为倚重的贞观重臣们。议谏大夫褚遂良直截了当地反对道:“昔圣人制礼,尊嫡卑庶,谓之储君,庶子虽爱,不得超越嫡子,嫡子正体,特须尊崇。如当亲者疏,当尊者卑,则佞巧之奸,乘机而动,私恩害公,惑志乱国,今陛下爱宠魏王,却仍不应越太子之制,甚至予以君王之恩。” 李世民淡淡说道:“魏王与太子同系皇后所出,不过是长幼之别,又何来嫡庶之分?若太子失德,自然择其母弟次之。” “陛下此言差矣。”魏征站出来正色道,“太子殿下文韬武略皆有精通,何况更兼有治国之功,只因足疾之患,又何来失德之由?殷家尚质,有兄终弟及之义,自周以降,立嫡必长,所以绝庶孽之窥觎,塞祸乱之源本,有国者之所深慎。” 此言一出,君臣皆静,李世民眯起眼,盯住的却是沉默至今的长孙无忌,随后便冷冷一哼,径自起身,拂袖而去。 夜幕降临,白日里朝中的纷争似乎也惊扰了幽静的夜色,魏王府中,李泰的书房内依旧烛火通明,李泰坐在宽大的案几前,翻阅着手中的古籍,只听见面前之人笑得有几分谄媚,于是放下书卷,接过对方递来的茶杯道:“遗爱,你说有重要的话要和本王说,怎么来了又不闻后语了?” 呵呵,房遗爱讨好地笑了两声:“殿下您专注于典籍,我又怎好惊扰您呢?只好等您放下书册再来听我胡说两句罢了。” 李泰轻笑了下:“说吧,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得晚上来说。” “殿下果然是宠辱不惊,遗爱深感佩服。”房遗爱朝着李泰先深深跪拜了一下,随后说,“可是,殿下,如今您也应该多为将来打算打算了啊。” “打算?”李泰玩味地笑了笑,“打算什么,我如今是天子的皇子,太子的皇弟,又有什么需要打算呢?” 房遗爱的笑意更深了一些,凑近李泰低声道:“陛下的心思,难道殿下还看不出来吗?” 李泰的眼中闪过一丝锐意,看得房遗爱微微一缩,不过随后却更大胆地说道:“遗爱对殿下的忠心,殿下还需要怀疑吗?如今陛下已动了易储的心思,只要殿下再加深陛下对您的喜爱与信任,那这太子之位,可就……” 李泰也不说话,只是慢慢地喝着手中的茶,良久之后,他仿佛不经意地出声道:“遗爱,本王记得你应该是合浦公主的夫婿吧,怎么不为韦贵妃的十皇子好好谋算谋算,反而替我操心来着?” 房遗爱一听大惊失色,顿时跪倒在地上,不敢抬头:“殿下,遗爱可是真心想为殿下效忠的,若有二心,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泰见了,缓下脸色,笑着道:“ 本王不过随口说说罢了,遗爱的忠信,我又怎会质疑呢?不过本王好奇的是,你打算怎么来替我做事呢?” 房遗爱的笑声中还带着几分心有余悸:“殿下不必担心,现在您的府下多是如同我这般的重臣子弟,比起太子那边确实有几分逊色,不过有一个人可是已经通过遗爱向殿下表示支持了啊。” “哦?是谁?”李泰兴趣盎然道。 房遗爱压低声音道:“是三皇子,吴王殿下。” 李泰敛起笑容,凝神道:“你怎么会遇上三皇兄,不会其中另有蹊跷吧?” 房遗爱一见李泰已有几分相信了,便正色道:“殿下有所不知,合浦公主虽系贵妃之养女,但一向与杨贤妃交好,这吴王殿下正是亲口向公主说对太子的积怨已深,若是将来太子继位,恐怕将遭不测,还不如趁早另择良主……” 李泰点了点头,摆了摆手,“本王明白了,如今该做什么你就放手去做吧,若需银两,自己去账房支取便是。” 房遗爱知道李泰已经彻底地相信了自己的言语,便恭敬地退了出来,心中不由得叹服起妻子的妙算,果然啊,即使是一母所出,只要涉及了皇位之争,魏王与太子间又怎么不会变得硝烟四起?而之后……呵呵,他阴沉地一笑,向更深的夜色中走去。 独自一人的书房内,李泰低垂着眉眼看着杯中的影子,淡淡轻笑,只是眼眸中不复方才的权谋之心,而变得深邃幽然,放下已经凉透了的茶盏,他在一张不大的白纸上寥寥写了数笔,吹干墨迹后将其仔细地折好,随后起身离开,将纸递给了一个暗处的影子道:“老规矩,若是被人发现了,你也不用回来了。” 接着宛若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李泰安静地走入自己的寝间,温柔地向躺在榻上妻子道歉道:“婉儿,今天的事情多了些,回来晚了,你的身子怎么样?” 阎婉微微一笑,轻轻抚上李泰的手背道:“有上官御医在,怎么会有事?倒是你自己,最近整个人都瘦不少,是不是朝中有了什么为难的事?” 李泰的笑容微微一隐:“你放心吧,就是《括地志》的编撰太过繁复广浩了,可能是有些累了。” “夫君。”阎婉轻声唤道,“其实我也不是什么也不知道,关于太子……”话音未完,便被李泰打断道:“婉儿,你只需要安心养胎就好了,其余的事都交给我,懂了吗?” 阎婉点了点头,可依然担忧地看着李泰。 李泰叹息地摇了摇头:“婉儿,不管现在发生了什么,我还是魏王,而大哥也还是太子,什么都不会发生改变。可是……”他顿了顿,沉吟道,“再过些日子,这宫里宫外,必定会有一场大变。” 甘露殿,偏殿。 “褚先生,你看我写得怎么样?”长孙止将笔搁置一边,期待地看着一边自己的太傅。 褚遂良今夜有些神思恍惚,听见学生的叫唤,这才缓过神来:“嗯,写得不错,皇子殿下。” “先生,我说过多少次了,叫我末子就好了嘛。”长孙止稚声道,“还有,今天先生是有烦心的事吗?” 褚遂良温和地看着学生道:“殿下,皇家是最讲究礼法的,身为臣子又怎能直呼皇子的名讳甚至是小字呢?” 长孙止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先生,我又不姓李,不过就是多了个皇子的名号,您唤我末子又有什么要紧的?” 褚遂良微惊道:“殿下何出此言,您不过是随了皇后的姓氏,可依然还是大唐的嫡皇子啊。” “先生!”长孙止加重了语气道,“您误会了,我并非是自轻,而是自乐呢,如不是当初父皇和母后给了我这个名字,现在我哪里能这么轻松地整日习字临帖?我只是希望私下里先生不要把末子看做是皇子,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罢了。” 褚遂良的眼神中不禁多了一层深意,不过还只是七岁的孩子,可他的言行举止却进退得宜,甚至隐隐带了几分睿智与洒脱。“殿下,请恕臣无法照着您的意思,毕竟您的身份只在陛下与太子之下,即使是师生之间,也有要遵守的礼节。” 长孙止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算了,我就知道先生是不肯的。您还是来指点一下我临的这篇《兰亭集序》吧。” 褚遂良看着案几的一边摆放着的《兰亭集序》的真迹,心中不由得苦笑,陛下费尽心思到手的这幅真迹,现在不过是一个孩子临摹的范帖,不知道天下所有爱字之人会作何感想?只有一点倒是真的,若不是隐王殿下还是姓长孙,若光凭爱宠之深浅来决定储君之位,十五皇子才真正是当仁不让的人选。 东宫。 “太子殿下的伤势到底如何?”长孙无忌素来稳重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稳,“怎么不去禀告陛下,反而拖到现在?” 上官平冷汗淋漓:“长孙大人,下官近来一直在魏王府中替王妃安胎,半个时辰前刚刚被告知太子妃有恙,这才匆匆赶来,谁知竟然是太子脚上旧疾被利箭射伤。” “那你还不快看!”长孙无忌冷声道,随后转身向苏未晞问道:“太子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之前还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吗?” 苏未晞的眼眶微红:“太子殿下的伤之前是已经痊愈了,可今天一早,他便带着两个侍卫硬是上御苑打猎去了,后来都快到戌时了,才看见殿下被随从给抬了回来,可脚上已经是血淋淋的了,听侍卫说是被箭给射伤的。我慌忙要去找御医,却被他给拦住了说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你说他今天没上朝是去打猎了?”长孙无忌的脸色一变,“接着,居然还被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流矢给射伤了脚?真是荒唐至极!” 苏未晞低下头,心里一片慌乱。 “怪不得不能去找御医。”长孙无忌面色阴沉,“那这上官平又是谁找来的?” “是我看见殿下的腿上的血实在是止不住了,这才让人去的魏王府,随便找了个名目将上官御医给唤了过来。”未晞的脸上血色全无,但说话还算是流利。 长孙无忌默然了片刻,开口道:“也就是说现在除了这东宫里的人,谁也不知道,是吗?” 未晞点了点头,只见长孙无忌继续说道:“请太子妃务必将这个消息封锁在东宫之内,另外快去把广月她们三个叫来。” 似乎过了很久,上官平从内室中走了出来,面色不豫道:“长孙大人,箭矢恰好伤在了太子的旧患上,即使伤口愈合,恐怕也难以根治了。” “恰好?”长孙无忌冷冷一笑,随即注视着上官平道,“你这趟前来,是为太子妃医治,明白了吗?我自会回禀陛下,所以你近来还是回到宫里来吧。” 上官平神色一惊,继而低下头道:“下官明白。”接着忙不迭地告退了。 这时,未晞领着广月三人走了过来,长孙无忌来不及和太子妃说明情况,直接对那三个长孙家的旧人说道:“淡云,你快去想办法把孙思邈给找来。明霞,这些天,太子的伤势就由你负责照顾。至于广月,你和太子妃一起把东宫给我牢牢地看住,不允许任何消息外传,明白了吗?” 三人面色肃然,皆恭敬地点头,而未晞忍不住道:“那父皇那边,该要怎么瞒住?” 长孙无忌语气平静道:“不用担心,陛下那边由我亲自来说,太子妃只需管好东宫就行了。” 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地没入夜色,明霞微微瞪大了眼睛:“天哪,这恐怕是我们第二次看见少爷发那么大的火吧?” “那第一次呢?”未晞问道。 明霞的脸色一下子暗淡了下来,默然不语。 当夜,长孙无忌在甘露殿中留了一宿,翌日一早,天子突然下诏,三品以上的大臣与后宫的嫔妃皇子公主全部随驾前往夏宫,然而,此时还远远不到要去避暑的时节。 第七章 晚晴 日暮时分,马车的影子随着落日的方向一点点地倾斜着,驾车的小童在高大的宫门前停下,伶俐地跳下马,立在车帘面前,恭敬地唤道:“先生,我们已经到了,按理似乎是不能再驾车前行了。” 车内,一个看不出年纪的男子对着身边的女子道:“夫人,若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您是准备……” 女子微微闭上眼,随后睁开道:“走吧,孙先生,这是我必须要去面对的。” “不用担心,毕竟我已经在您脸上易过容了,即使是亲近之人也不一定能够认得出,更何况,如今这太极宫中除了东宫,几乎没什么可能会拆穿您身份的人。”孙思邈安慰道。 若水的嘴角抿起一抹浅淡的笑容:“其实,能够见到承乾,就真的已经让我很是欣慰了。”说到这里,她朝对方点了点头。 孙思邈沉默了一会儿,掀起车帘道:“夫人既然心意已定,就请下车吧。” 三人一同走到宫门前,小童向门口的侍卫拿出了文书,说道:“这位大哥,我们是被请来为太子妃看病的,这位是我的师父孙大夫,另一个则是我师姐。” “啊,您就是那个孙神医哪。”侍卫似乎已经有所耳闻,态度很是恭敬地将他们一行人放了进去。 走了几步后,若水又回望了一下,高高的宫墙被落日映得更显遥远,她的心底里忽然跳出“残阳似血”这四个字来。 临行前,称心拉自己的衣袖,不说话,不落泪,只是那么默默地盯着自己,她握住少年的手,柔声道:“水姨很快就会回来了,只是暂时让胡大夫照顾你一下,不用担心。” 称心缓缓放开若水的手,依旧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若水一步步地离开,踏上马车,最后离开。 若水在车中忍住了回头的冲动,在孙思邈替自己易完容之后,她从颈间摘下那块玉佩道:“孙先生,如果我真的不能再回去了,请把这个交给称心,然后把他带到现今的尚书右仆射高大人的府上,好吗?” 孙思邈接过玉佩,似乎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放心,我会的。” “夫人,夫人!”小童看着若水有些恍惚的神色,于是出声唤道,“奇怪,既然找了我们来看病,怎么也没个带路的呢?这皇宫那么大,要怎么才能找到东宫呢?” 若水收敛了心神,看了看四周,说道:“东宫和太极宫是并立而建的,你们随着我走吧。” 孙思邈笑着看了看一脸好奇的徒儿,明白这两天闷在他心中的疑惑,就连他自己也颇为困惑皇后的死而复生,留落宫外,只是,只要身在皇家,便总会生出无数的秘密来。若不是为了那个孩子,他想皇后必定不会主动找上自己,可如果没有这个机缘,她也一定不会知道自己的长子此刻竟然患病,命运就好像一条无限延伸的锁链,永远都是一环扣着一环。 走上了一阵,终于到了东宫,不过自然是避开了作为议政之所的显德殿,而直接来到了太子的寝宫,站在宫殿的台阶前,一个宫女见到孙思邈一身大夫的模样,便惊喜地迎了上来:“是孙大夫吗?” 还没等孙思邈点头称是,只见小童已经板起脸道:“宫女姐姐,可是你们来请我师傅医病的,居然在宫门口都没有人来给我们带路,这皇宫那么大,若是耽误了时间,那该如何是好?” 那宫女似乎很是惊讶:“啊?广月姑姑早就派了人在宫门口候着了啊,难道说你们没碰上吗?” “哪里有,连人影子都不见一个。”小童愤愤道,“要不是我师姐……” “好了,童儿。”孙思邈及时打断道,“姑娘,还是快些进去看看太子的脚伤吧。” 宫女松了一口气,连忙在前面带路:“先生,你们进宫的时候用的是太子妃的名义吧?” “是,已经有人之前叮嘱过了。”孙思邈和善地说道,“太子殿下现在可是醒着?” 宫女面带忧色地点头道:“是,殿下从昨日傍晚就一直昏迷着,恰好方才刚刚醒了过来,正在进食。” 孙思邈的面色稍稍有些凝重,朝若水看去,只见她从刚才开始便一直低垂着眼眉,默不做声,他心中一叹,可怜父母之心啊。 偌大的内室中,除了躺卧着的太子外边只留了太子妃和明霞两人,明霞一见到孙思邈,便立刻叫了出来:“孙大夫,请救救太子殿下的脚吧。” 孙思邈沉稳地一笑,轻声道:“殿下,请让我看看您的伤势。” 承乾的面上看不出一丝的表情,只是点点头,示意妻子把被褥掀开。 孙思邈看着已经被包扎好的伤口,谨慎地出声问道:“请问殿下的伤已经有几日了?” 见承乾不说话,未晞只好替他回道:“已经有十多日了,是在猎苑里被流矢所伤的,当初的那箭头便被殿下自己拔了出来,可直到东宫还是血流不止。后来御医来了,才给止血,并上了药,可御医也说过,因为是旧伤重创的缘故,怕是一定会留有隐患了。” 孙思邈一边听着,一边小心翼翼地伸手将缠着的布条解开,不一会儿,一个看上去颇为可怖的伤口就这么狰狞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他仔细看了看,不禁皱眉道:“血是止住了,可这创口却完全没有愈合的迹象,这样下去,不但脚保不住,连殿下的性命恐怕都会有危险。” 话音落地,内室中的所有人都不由得发出惊怕的声音,可太子依然无动于衷的样子,突然,承乾抬起了头,目光缓缓地扫过所有人的面庞,直到停留在了一个明明完全陌生的女子身上。“孙大夫,那位姑娘也是你的徒弟吗?我记得从前你不是一向是独来独往的吗?” 孙思邈的手顿了顿,随即轻笑道:“殿下好记性,不过毕竟岁月催人老嘛,这几年手脚也不怎么利落了,干脆收了两个徒儿,至少平日里还能替我提提东西什么的。” 承乾半眯着眼:“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位姑娘长得很是眼熟。” “呵呵,殿下有所不知,我这大徒儿生来就不能说话,所以恐怕无法回答您的问题了。”孙思邈替若水解围道。 “是吗?”承乾恢复了平静,“也许是我看错了。”耳边却依然回响着那一声细微的轻呼声,真的好像娘的声音,难道是自己病得糊涂了? 若水紧绷的身子稍稍松了下来,可那入目可见的伤口却使她的心揪得生疼,是谁,究竟是谁敢把承乾伤成这样,可为何此时,李世民甚至哥哥都不在他身边,反而去了什么永安宫呢! 几乎整整一夜,孙思邈几乎没有停过手上的动作,重新清理创口,一层层的药被小心而纯熟地敷了上去,再用干净的布条扎好,一个个的步骤都做得缓慢而细致,自始至终,承乾都没有吭过一声。等到天边拂晓的时候,孙思邈的眼中已经布满了血丝,可依然不停歇地写下药方道:“快去让人抓药,煎药吧。” 明霞接过方子,正要离开,只听见背后神医又加了一句:“让我的大徒儿和你一块去吧,她对煎药很是熟悉。” 若水握紧了自己冰冷的手,迈开僵硬的腿脚跟在明霞身后往外走去,一路上,明霞带着奇怪的眼神看了她几次,终于忍不住道:“姑娘,你真的不能说话吗?” 若水微笑地点了点头,却惹来明霞的一阵呼叫:“殿下先前说的一点也没错,姑娘你真的好像我们家小姐啊,明明是两张脸,可这身形,还有神韵就好像是同一个人一样。” 看着若水似乎不解的神情,明霞继而忧伤道:“我知道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不过再怎么相像,你也不可能是小姐啊,我们都亲眼看着她离开的……啊,御医署就在前面,我们进去吧。” “孙大夫,您累了一晚了,先去边上的房里歇上一会儿吧,等太子醒了,我再来叫您。”未晞看着刚刚睡去的丈夫,对孙思邈说道。 孙思邈也不强撑,只对太子妃 道:“那我就让小徒在这儿守着,有什么不对劲,也好及早地发现。” 未晞心怀感激地点了点头,目送着神医的背影离去,随后对小童道:“你也坐下喝口水,吃些点心吧。” 小童开心地接过,就吃了起来,好奇地问道:“您就是太子妃吗?可您看上去真的好和善啊。” 未晞笑道:“为什么这么说,难道太子妃就应该不和善吗?” “那倒不是。”小童苦着脸道,“从前随师父去过王府里给人看病,那里面的王妃都看起来很凶的样子,整天就只会冷着一张脸,后来我听说,宫里的娘娘们似乎还要威严,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您也是住在宫里,看起来却很和蔼的样子啊。” 未晞很喜欢这孩子纯真的模样,不由得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你年纪还小,跟着孙大夫一直到处奔波,一定也很辛苦吧?” 小童暗自撇嘴道:“习惯就好了,不要看他一副很能干的样子,其实平时还是要我照顾的。” “那你师姐呢?”未晞奇怪道。 “什么师姐?”小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师姐……是啊……师姐的身子也不大好,所以也要我来照顾嘛。” 未晞感叹道:“我也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岁数的弟弟,只是我们已经许久没见了。” 在他们身后,一直闭眼熟睡的承乾稍稍睁开眼,神情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深意与困惑。 煎好的药汁被盛在白色的瓷碗中由若水端了过来,这时,孙思邈也从浅寐中醒来,回到了太子的床榻前,见太子妃正要接过药碗,便说:“就由我徒儿来吧,太子妃,您也该去休息了。” 未晞确实感到脚下有些轻飘飘的,来到承乾的身边站立了一会儿,便也就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孙思邈对着看似睡着的承乾说道:“殿下,请先起来服药吧。” 承乾睁开眼,目光锐似利刃:“孙先生怎么知道我醒着?” 孙思邈轻笑道:“殿下,我行医大半生了,对病人自然最是了解。药若是凉了,这药性也就要减去一半了。” 若水垂下眼睑,小心地将一小勺药送入承乾的口中,煎药的时候,她有尝过,明白这汤药苦得令人作呕,可如今她的儿子却竟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这样,一勺一勺地将瓷碗的汤药喝尽。已经有多久了,她发现自己的儿子、女儿在不经意间完全变成了她所不认识的陌生人,那青雀呢?还有那一双幼子幼女,思念宛如刀割一样,在这一刻令自己痛彻心肺,泪水无声地淌了下来,在孙思邈沉重的叹息声中,她迅速地起身,搁下药碗,离开了这间几乎令自己窒息的内室。 “孙先生,那位姑娘真的是你的徒儿吗?”承乾的鼻尖久久萦绕着那熟悉的清香,真的是娘亲的味道,不由自主地令自己放松下来。 孙思邈避而不答道:“我这大徒儿的心肠最软,一见到稍稍严重些的病人就会哭得不能自已,让殿下见笑了。”承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一下子轻松道:“我想让这位姑娘继续留在东宫,不知孙先生可愿割爱?” “割爱?”孙思邈似乎没有听懂道,“这世间众人皆有来去的自由,只要她同意,太子无须问我,便可将其留下,如她不愿,即使我同意,也还是无法强留。” 承乾淡淡一笑,闭目假寐起来。 若水只知道自己一时间情绪失控地跑了出来,应该是出了东宫,这里是…… 天已经透亮了,远远的,她一眼便看见了武德殿的影子,幽深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过去的悲哀,环顾了一下周围,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子几乎将前朝和后宫都搬去夏宫的缘故,四周静悄悄的,都不见什么人影。 若水缓缓地走在清晨的太极宫中,自己的经历再加上长孙的回忆,宫巷、殿宇,原本应该是熟悉的,可此时却显得异常的陌生。这偌大的皇宫中仿佛就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身影,孤寂,怅然,还有一些说不清的滋味油然而生。 前面就是两仪殿了,若水止住了脚步,抬头望去,一样的庄重、肃穆,那个人就是在那里与他的大臣们商议着天下的大事,在那里与在太极殿中一样,端坐着一个流传千古的贤明之主,在那里,他交给了他的子孙一个伟大繁盛的王朝。 绕过了两仪殿,四年了,她终于又回到了这里,命运开始与结束的地方,若水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其实她是不喜欢立政殿的。从贞观二年的沉痛与放弃到贞观十年的无奈与绝望,尽管这里有过欢笑,有过温馨,甚至有过爱恋的缠绵,可有的时候,人却不得不承认,从某种程度而言,结果才真正决定了命运的喜怒哀乐,决定了人生的基调。 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奇怪的是大门并没有上锁,直到很久以后,若水还是没有明白那一刻将门推开的那人究竟是她还是长孙,又或许是她们,因为在之后的年岁中,她再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形,脑子与身体宛若分离了一下,丝毫没有理会心中要自己赶紧离开的叫嚣,她伸出手,打开了门,没有想象中的腐旧的味道,空无一人的宫殿中却奇怪的干净整洁,甚至就好像时间从来没有流逝过一样,和四年前一模一样的摆设与气息。 心中就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牵引住了一样,她继续缓缓地走入内殿,来到了自己的内室面前,推开第二扇门,她怔忡地被定在了门口,目光怔怔地扫过每一件物品,最后停在了放着半杯茶水、几本书卷的案几上,完全没有被改变过,她甚至觉得有人有意在这里摆弄出一个从未改变过的假象来。心头不由得蹿起一阵无名之火,除了他,还会有谁有这个权力来做出这些样子来,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这个时候的若水已经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敏锐,所以当她觉得头似乎有些昏沉沉的时候,香鼎中的燃香已经静静地烧了许久了。 门又重新被推开,一个高大的人影走了进来,缓缓地半跪在若水的身旁,拿出案几边上的一盆清水与丝帕,他伸出手轻轻擦拭着若水的脸庞,眼中闪过的不知道是惊喜还是震撼,渐渐地,若水恢复了原本的面容,苍白得令人心痛。男人洗净了手,失神地看着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之处,四年之前,八年之前,就连十年之前的她依然还是这个模样,没有一丝的变化,是她,老天真的把她还给了自己。几乎是狂喜的哽咽声堵在喉咙口,男人轻柔地抱起若水温软香馨的身子,稳稳地向门外走去,口中喃喃道:“若水,等你醒来之后,我们将永远不会再分开了。” “陛下,东宫那边已经派人在找寻这位姑娘的下落了。”郑吉跟在李世民的身后,看见那位姑娘被皇帝紧紧地抱在怀中。 李世民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去和孙思邈说一声,就说皇后已经回宫了,他自然就能明白,还有马车在外边备好了吗?朕和皇后这就去大明宫。” 郑吉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坏了,皇后,方才的那位姑娘居然是皇后娘娘,这怎么可能!而陛下之所以于两天前秘而不宣地从大明宫连夜赶回,就是为了她?这一刻,郑吉觉得自己似乎要疯了,脸色煞白地回道:“是……已经在外边候着了。” 看着皇帝的身影渐行渐远,郑吉在阳光下足足立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撑起惯常的微笑,朝东宫走去。 “郑吉?你怎么在这儿?”承乾满眼的不敢置信,“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大明宫吗?” 郑吉却只是平静道:“太子殿下,陛下让郑吉来询问一下您的脚伤。” “太子,您的脚请不要再擅动了,否则若是伤口再次裂开,即使是华佗再世,也无法挽回了。”孙思邈心下一沉,为得既是郑吉的话,还有承乾惊愕之下的举动。 “师父,四周都找遍了,还是没有师姐的影子。”就在众人僵持之时,小童面色紧张地走了进来。 承乾的双眼紧紧盯着郑吉,可心中想问的 话却始终未能成语。 “郑公公,请你替草民转告陛下,太子的脚伤只要细心调养,不会有任何的遗患。”孙思邈的声音平和沉静,似乎对小童的话并无多大的反应。 郑吉倏然垂下眼:“孙大夫请放心,我一定如实地回禀陛下。”说完在告退离开,与孙思邈错身而过的那瞬间双唇翕动,随后,便没有任何停留地走出了东宫。 内室中,小童不安地看着自己的师父,刚想说什么,却被孙思邈淡淡瞥过的眼神给挡住了。 承乾这时突然发出了一阵闷哼的声音,未晞连忙上前关切道:“承乾,你怎么了?”见丈夫仍然犹自露出痛苦的表情来,转身道:“孙大夫,太子他这是……” 孙思邈看着承乾强忍痛楚的神色,静静道:“原先在疗伤时用的祛痛之药的效果已经褪去了,因此殿下恐怕还要忍上一段时日了。” “那不能再用吗?”未晞心疼地替承乾擦去额上的冷汗。 孙思邈摇了摇头:“此药不可多用,否则会有上瘾之累,在这一点上草民也无能为力。” 承乾强撑着躺下的身子想要坐起,过了一会儿,才气息不稳地问道:“孙先生方才还和我说您的徒儿强留是留不住的,怎么现在却反而一点也不着急了呢?” “若不是她愿意,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勉强得了她?”孙思邈淡然的语气却说出几乎是令人瞠目结舌的话来,“如今我们师生的缘分既了,我自然也不会逆天而行。” “天?”承乾的眉头紧紧地皱起,“你是指……” 孙思邈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自己的物件:“殿下,有些事情,还是等它水到渠成的那一天再去探究才是上策。世间诸事都有其轻重缓急,如今最重要的就是请您照顾好自己的脚伤,其余的不妨先缓下吧。” “孙先生,承乾受教了。”倚在榻间的太子幽深的双眼多了几丝坚定与沉静。 永安宫是贞观八年的时候,李世民为了太上皇而修建的一所夏宫,可惜还未等到其修建完工,李渊便驾崩了,于是这座虎踞于城北龙首原之上的夏宫就成了另一个朝会之所,皇帝在此处理朝政,休养生息,后宫嫔妃自然也几乎悉数前往。 由于最初的时候,永安宫是为了消暑而建的别宫,因此并没有如同太极宫那样方正的格局,含元、宣政和紫宸三殿作为前宫,用于举行大典,君臣议政。此时的紫宸殿内空落落的,寥寥几个人影,显得有些异常沉默。 “长孙大人,陛下的御体究竟怎样了?为何停了数日的早朝却又不许任何人觐见?”身为中书令的杨师道与黄门侍郎刘洎不约而同地堵住长孙无忌问道。其实不光是他们,在场的房玄龄与魏征等重臣一样很是急切,毕竟数日不朝对于一向勤勉朝政的陛下而言几乎是不可想象之事,而如今唯一的答案可能就在这位国舅大人身上,毕竟从来永安宫至今,这一君一臣之间的气氛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长孙无忌的眉间不着痕迹地微微一拧,随即放开道:“诸位大人这不是在为难无忌嘛,毕竟我和大家一样也没有办法见到陛下的啊。”他心中也忍不住暗自叫苦,事实上,陛下已经于一天前回来了。那位夫人究竟是不是若水,好歹也该有个答案吧,当初还不是自己提议使了一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可现在居然就这么把他莫名地晾在内宫之外,这简直像是过河拆桥嘛。 “好了,好了,既然无忌也不知道,那我们不如一起再上一次奏表吧。”房玄龄站出来打圆场道。 可显然有人并不相信,正欲再次开口时,只见门帘被突然掀起,尚书右仆射高士廉满脸是汗地冲了进来,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室内还有其他人一样,神色颇为慌乱,从袖中拿出一块玉佩,举起道:“无忌,你看,这不是……” 长孙无忌微一凝神,脸色剧变,一把接过玉佩,反复地看了数次,抬头问道:“舅舅,这是哪儿来的?” 高士廉仿佛丝毫没有在意此刻的狼狈,沉声道:“今天一早,有一个郎中模样的人领着个孩子找到我府上,只说玉佩的主人拜托我来照顾这孩子,我接过玉佩便着实给愣住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人就已经不见,只剩下一个自称为称心的男孩。” “称心……”长孙无忌口中喃喃道,“那就是了,那孩子是不是说这段时日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子姓高?” 高士廉摇头道:“他只说自己唤那位夫人为水姨。” 长孙无忌沉默了片刻,强抑着心底的震惊,果断地对舅父道:“舅舅,走,我们一起去求见陛下。” 待甥舅二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之后,几个大臣都不禁面面相觑,不要说魏征,就连与两人相交甚久的房玄龄也诧异得说不出话来,无忌暂且不提,那个出身世家,一向以风度仪容著称的高士廉居然也会如此的失态? 寂静了良久,魏征出声打破了平静:“无论如何,既然有高大人出面,那陛下的事情应该很快就可有眉目了。” 话音落地,其余人的脸上都不由得露出难以言说的表情来。 已经一整夜过去了,李世民静静地凝视着躺在自己眼前的若水,心中流淌着一种莫名的安心与温暖,不想去思忖为什么她的容颜不会改变,也不想去考虑那夜的消失与她在扬州的重生,甚至不管什么人鬼殊途,佛神妖仙,他只知道,若水还活着,这就足够了。 “陛下,长孙大人和高大人求见。”郑吉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段时间来,皇帝就这么不眠不休地守在榻边的样子,不过算一算时日,那迷香的作用也该散尽了吧。 李世民抓起若水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上:“若水,你哥哥和舅舅来了,不过我还不打算让你们见面,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说完,他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在门外才出声道:“你在门口守着,朕一会儿就回来。” 郑吉恭顺地领命,等到皇帝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才微微侧身向里面看去,真的和过去的皇后长得一模一样啊,究竟是这人世间真的有生得如此之相像的两人,还是当真有还魂复生之说?郑吉也有些糊涂了,不过既然陛下已经认定是后者,那别人也当然没有质疑的余地了吧。 “无忌,舅舅,你们怎么来了?”李世民语气轻松道,完全没有之前的一丝冷意。 长孙无忌捏紧了手里的玉佩,话在嘴边转了又转,终于脱口道:“陛下……若水她……”话语说到一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 “是她,是朕的皇后回来了。”李世民直截了当地告诉长孙无忌他想要的答案。 高士廉的双眼不敢置信地在外甥和皇帝之间来回转动:“陛下……无忌,你们再说什么?若水不是已经不在了吗?”声音中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还没等长孙无忌开口,李世民忽然一笑,但笑意却未及眼底,他云淡风轻地说道:“舅舅,朕从没有说过皇后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过只是因为身体的缘故去了别处静养,可是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十恶不赦的谣言竟然传了那么久,如今是该好好治一治了。” “那陛下可否让臣与皇后见上一面?”长孙无忌渐渐恢复了冷静与缜密,是不是若水,只有自己亲眼见到能作出判断。 李世民凝视着自己的妻舅毫无避让的眼神,记忆中,仿佛还未有过这般与无忌针锋相对的经历吧,淡淡地摆了摆手:“皇后途中劳累,现下正睡着呢,你们改日再来吧。” 高士廉止住外甥正欲上前的冲动,垂目轻声道:“既然如此,臣就不予惊扰皇后了,只是,陛下,即使皇后嫁入了李家,可毕竟还是长孙家的女儿,血脉相连之情恐怕是谁也无法阻断的,还请陛下体恤臣与无忌的忧虑之心。” 李世民微微眯起眼,带着审视的目光正要开口,只听见背后传来润沁而似乎有些无力的声音:“哥哥,舅舅,你们怎么在这儿?” 第八章 帝心 “若水!”长孙无忌顿觉身上一片寒意,蓦地挣脱开高士廉的阻拦,上前一把拉住妹妹的手,“你怎么会……” 若水丝毫没有露出一丝的异样,回握住无忌的手,看着高士廉道:“是我让哥哥和舅舅担心了,至于这段日子来的事情,方才陛下也已经说过了,当初出宫的时候只当是没救了,谁知道在扬州大明寺遇上了鉴远大师,多亏了他,方才转危为安,如今身子也调理得不错,差不多也到了该回来的时候了。” 长孙无忌心中自然明白这番话是说给他们的舅父听的,实际上也将是接下来说给那些朝臣、嫔妃,甚至全天下人的理由,来解释为何他们的皇后在消失了四年之后又再一次回到了母仪天下的位子上。可他想明白的可不是这些,他想知道,妹妹到底是如何去的扬州,如何能够死而复生,又如何独自生活了那么久……太多的疑问盘旋在心中,可偏偏却在看见若水那目光深处的倦意时,化作了水中的泡影,是啊,比起这个温暖的,活生生地立在自己面前的观音婢,那些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看着兄妹俩相顾无言的情形,李世民重重地哼了一声,不是不知道无忌对若水的宠爱,不然一向沉稳冷静又不失圆滑的他又怎么会纵容明瑶做出那般欺君而又荒唐的事情来,而高士廉,想想方才说的那番话,和无忌又有什么两样,因为疼爱自己的妹妹,所以同样对一双外甥视若己出,甚至面对君王也绝无退避之意。 高士廉嘴角含笑,其实他又如何听不出若水话中的敷衍规避之意,但涉及男女之事还是要靠他们自己去解开才是,即使那两人贵为帝后,可终究也还是夫妻,继而便欣然长叹道:“无忌,让皇后好好休息吧,接下来有的是说话的时间呢。” 长孙无忌听懂了舅父话中的深意:“皇后娘娘,那臣先告退了。” “若水,你一个兄长一个舅父倒还真的敢把朕撇在一边嘛。”李世民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道,“这倒让我想起了当初我们大喜之日前,无忌单独找上我,说他把你交给我了。你们兄妹、甥舅之间倒真的是少有的情谊深厚啊。” “陛下。”若水轻轻地说道,“您真的以为这四年不存在吗?” 李世民慢慢收回原本想拥住若水的手,面色苍白:“若水,你……唤我什么?” 若水苦笑了一下:“现在,您还没有明白吗?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陛下。”整整四年,李世民其实依然没有改变,她总是想着该怎么去抹掉过去的印记,从前的自己会陪着他去隐瞒,去忽视,可现在,即使是在起点上,她也不想再重复一遍过去的无奈与心伤,即使是痛,也有选择的权利吧。 李世民有些狼狈地侧过脸,困难地开口:“如果……是重新开始呢?如果我现在说真的完全不在意从前的那些,你也一定不会相信的,对吗?” 若水淡笑而无语,曾经在离开扬州后不自觉地想象过他们之间再一次相见的情形,或惊或喜或怒,然而直到她真的从昏睡中醒来,看见郑吉震动的神情,听见门外熟悉的声音,涌上心头的反倒是一种面对宿命的悲哀,而这份悲哀却也是自己所选择的。 “瑶儿呢?”若水此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甚至无法决定一个合适的称呼。 李世民皱起眉,似乎不大愿意提及这个话题:“还在扬州,我把她交给杜荷了。” “那也好。”若水有些意外道,“我还以为你会把她强行带回长安呢。” “我有那么想过,不过在知道你的下落之后还是决定顺着她的心思吧。”李世民坦然道,“不管怎样,杜荷也还是个不错的孩子。” 若水的语气稍稍缓了下来:“你……离开洛阳的时候,就知道我还活着?” “是,之后你和那个少年回到长安的一举一动我也都清楚,只是在扬州的那三年,你太过深居简出,所以能查到的实在很少。”李世民没什么犹豫地都说了出来。 若水微微地垂下眼睑:“其实,如果你真的一定想查,也不是不可以吧。”那种在征战天下中所显现出来的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即使被很好地收敛在了明君的外表之下,可依然不会就此彻底地消失。 李世民的神色一凝,伸出方才还有些犹豫的手,将若水有些僵硬的身子搂在怀中,低下头,轻轻地将下颌靠在妻子单薄的肩膀上,“我只是不想让你离我更远,况且,有些事情,我只想从你的嘴里说出,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若水看不见李世民的神色,只感觉他身上的热度透过衣服灼得自己极想远远地避开,平静的心似乎突然跳得有些不那么规律了,她的嘴角便扯出一道苦涩的弧度来,继续,该要怎么继续下去呢? “若水。”李世民的声音中夹着一丝道不明的叹息与坚定,“曾经破掉的东西,即使补好,也许还是没有办法变回原先的模样,就像信任,我知道你最恨我的就是这一点,可是只要我们继续走下去,就算我们还是无法恢复如初,可至少慢慢的,那条裂缝总能够一点一点地弥合起来,直到更遥远的将来。” “如果……”若水顿了顿,“如果我永远都无法信任你,而你也亦然,那又该怎么办?” 李世民抬起头,神色立变,目光紧紧地锁住若水道:“我只要我们永远在一起,即使是痛苦也好,怀疑也罢,也绝不会放弃,你……还是死心吧。” “你忘了四年前的那一刻了吗?”若水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讽意,“谁又何尝能困住谁永远?” 李世民脸上那深深的悲哀于瞬间刺痛了若水的眼睛,四年前那场无法磨灭的生离死别对自己而言或许是解脱与悲戚,却从不敢去想,对他,会是什么。想到这里,她不禁伸手遮住眼,只是不想看见面前的一切,可还未曾覆上,却已经被另一只更大的手拉住:“若水,等到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就行了。” 心底里又被重重地冲撞了下:“要是我一辈子也不说呢?” “那就下辈子吧。”李世民的手温柔地摩挲她娇嫩的脸颊,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模样,“不过,我好奇的是,时间在你的身上似乎是后退的呢。” 若水拉下对方的手,扬眉道:“因为我在神仙那里吃了仙丹。”话语中的玩笑之意顿时涌了上来。 谁知,李世民的神色竟然一凛:“若水,这丹药之类的东西真的有用吗?” 若水先是一怔,再想起过去曾听说的大量服用丹药是唐太宗的死因之一时,不禁皱起眉头,面色严肃道:“二哥,那种害人性命的东西,你怎么也会相信?我这些年在山中静养,看上去自然要比在宫里的时候更年轻一些,这世上哪会有什么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 “你终于又叫我二哥了。”李世民毫不介意若水的近乎指责的语气,脸上的笑意更深,“只要若水你一直在我的身边,那种东西我又要来做什么呢?” 若水的心中微微一窒,甩开李世民的手道:“接下来的事情,你想过没有?还有,这里应该是永安宫吧。” 李世民点头道:“先梳洗一下,你饿了一顿,也该用膳了。” 若水想到之前被迷昏在立政殿的情形,眼神朝着李世民的身影稍一带过:“两个孩子也在这里吧?” 李世民一眼看穿了若水的心思,微笑着说道:“明日在含元殿赐宴后,你就能见到他们了,对了,青雀也在。” 若水的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赐宴……他还是在担心吗:“那承乾……” 李世民的脸色一沉:“这阵子,他的行事简直越来越荒唐,你知道这回他的脚是怎么伤的吗?佯装生病不上朝会,甚至去猎苑行猎,这哪里是身为储君的样子,有时候,我真的恨不得想……” 若水的眼神变得异常的凝重起来,原来那个传言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可从他口中说出的承乾与自己眼中看见的 ,似乎并不一样啊。按理来说,太子为了自己的储君之位,至少在皇帝的面前必定有所表现,而私下里才会放浪形骸,可承乾更像是有意做出那些举动来,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李世民不悦地看着陷入沉思的妻子,和从前一样,只要一涉及他们的孩子,若水就会完全忘记身边的自己。而这一次,如果不是承乾出了事,她又怎么会主动地落入自己设好的陷阱之中,又或许,没有这些年外边流言纷纷的易储之事,恐怕她也不会离开扬州吧。 “二哥。”若水抬起头,眼中隐隐闪动着不满,“承乾不是那样的孩子,你应该是知道的。” “人总是会变的,不是吗?”李世民的眉头锁得更紧,意有所指道。 若水淡淡地开口:“我相信我的孩子,不论是承乾,还是青雀。”尽管分别了四年,可她的内心依然深信过去数年的潜移默化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的作用?同那时一样,孩子就是改变一切的开始。 “是吗?”李世民轻轻一笑,看不出在想着什么,重新握起若水的手,往内室里走去,“既然你那么相信承乾,那我倒要拭目以待,看看他究竟要做些什么。” 永安宫的另一处殿所中,一对母子正相对而坐,内室的门被关得严严实实,透不出一丝的光线。 李恪的眼神中毫不掩饰地带着异常的兴奋:“母妃,这回太子应该是彻底地失宠了吧?” 杨蕊的笑容里带着几分狠厉:“太子是被毁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我们就等着看他们兄弟如何互相残杀吧。” “可是,李泰似乎没有太子那么好蒙骗。”李恪有些担忧道,“遗爱说魏王对他还是有些怀疑的。” “那就要看用什么饵了。”杨蕊的声音尖锐道,“李泰身为嫡皇子,若真的那么容易就上钩,其中反倒必定有诈,只有以江山皇位为诱,这才叫做有的放矢,恪儿,你懂吗?” 李恪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可是,母妃,即使太子和魏王两败俱伤,父皇就一定会把储君之位给交给我吗?” 杨蕊温柔地拍了拍儿子的手:“储君之位,立嫡立长,等到李承乾和李泰都出局了,李宽早逝,剩下的庶出的皇子中除了你还会有谁,恪儿你要相信自己。” “那……十五皇子呢?” “呵呵,你说长孙止?”杨蕊突然骇人地大笑出声,“长孙若水自恃聪慧绝伦,可偏偏在这桩事上做了件蠢事,一个姓长孙的嫡皇子又如何能继承李家的大统?” 李恪依然不放心道:“要是父皇将他的姓氏改回李姓,那又该如何是好?”杨蕊的笑容顿时凝结成冰,神色蓦地惨淡下来,目光直直地落在远处的地上:“你父皇不会那么做的,长孙若水活着的时候,他都从来不会拂了那人的意愿,何况是死了呢?” 李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心中明白母妃确实希望自己能登上皇位,可不仅仅因为他们是母子的关系,更是出于深埋于心的仇恨与报复。不过对他而言,在意的倒并非是皇后,而是自幼时以来,父皇那毫不掩饰的对嫡子过分的偏爱与隆宠,一样是那个男人的儿子,这很不公平,不是吗? “猎苑里的那个人处理掉了吗?”杨蕊恢复了温柔的神色,可却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悚然。 李恪低声道:“母妃放心,是儿子亲自下的手,连遗爱也不知道。” “那就好。”杨蕊目光流转,“关键的时候,周围的任何人都不能相信,就像之前跟在我身边的茹儿,那个吃里爬外的贱人,别人一问居然什么都说了,要不是陛下那时无心处理那事,恐怕母妃就会落得和阴茉儿那蠢人一样的下场了。” 李恪的脑海中回忆起那张秀美羞涩的小脸,一时心旌荡漾起来:“母妃,那茹儿现在在哪儿呢?” “早就被人送出宫去了。”杨蕊狠狠道,“将来有一天她要是落到我的手里,一定要把她做成人瓮,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恪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母妃,不如就把她交给儿子吧。” 杨蕊瞪了儿子一眼:“恪儿,你还嫌府里的女人不够多吗?也不晓得把心用到有用的人身上。” 李恪不以为然地笑道:“母妃有所不知,前些日子,父皇选了一些大家闺秀给东宫送去,可那李承乾竟然派人把那些女子都给辞了,说什么除了太子妃,他从没打算要再娶侧妃,把父皇气得在宫里骂他仁弱,还说儿子才英果类父。” 杨蕊喜出望外道:“真的?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是李莲正巧回宫听见的,立马就让遗爱来告诉儿子了。”李恪微微有些得意道。 杨蕊点头道:“李莲这丫头,有野心就是少了点运气,自己不是韦贵妃亲生,可又偏偏嫁给了房家的老二,人倒是可以先利用着,就是要当心免得让她爬到我们的头上来,那种低贱宫女所生的孩子将来又能高贵到哪里去?” 看着儿子不在意的神色,她轻叹了一声,又继续道:“现在这个时候,你也暂时别管朝廷里的麻烦,只要把自己封地上的事情打理干净就行了,别再像贞观十一年的时候游猎扰民被柳范抓了个正着,惹得你父皇将你免官削封。” 李恪冷哼了一声:“说起那桩事情,我就生气,明明儿子已经把长史权万纪给哄住了,结果柳范居然跳出来在我的地盘上撒野,将来有机会我绝不轻易饶过他。” 杨蕊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你才有机会回来一次,过了明天再回去吧,这永安宫的规矩原本就不那么大,今晚,你就在母妃这儿歇着吧。” 李恪点了点头,随意道:“听说父皇已有几日没上朝了,母妃有打听到什么原委吗?” 杨蕊敛去了笑容,漠然道:“后宫的嫔妃都打听过了,谁也没霸着皇帝,御医署那边也没有消息,也许是朝中的事情吧。不过,方才各个宫里都接到了口谕,明日含元殿设宴,也不晓得为的是什么。” 李恪知道母妃已经许久没被父皇点召过了,也就识趣地避开这话题,设宴?太子不在的话,魏王的风头岂不是更劲了?那些老臣们可又要和父皇吵上一架了,而自己……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由得微微翘起…… 夜空中高挂着一轮明月,皎洁而清澈,柔和的光华透过层层窗棱铺洒在若水熟睡的脸庞上,李世民一手撑着脸,侧看着妻子淡雅的睡眼,从发鬓到额头,渐渐地滑下,修长的脖颈下划出两道精致的锁骨,再往下的肌肤便被白色的里衣若隐若现地遮挡着。当初的他怎么会以为可以在其他人的身上找到若水的影子呢,这明明是世间独一无二的魅惑,雍容的尊贵下藏着如水般的清澈与包容。这时,似乎是感觉到被人深深地凝视着,若水无意识地将身子侧了过来,李世民苦笑地挣扎了一下,手放在她腰间的系带上,轻轻地一拉,长夜漫漫,月华之下,两道身影缠绵交结,宛若一体。 翌日。 “陛下,已是巳时了。”郑吉在门外轻声唤道。 李世民虚应了一声,低头看着枕在自己怀中的妻子,只是害怕昨夜的一切仿佛是南柯一梦,散了无痕,只见若水的眼睛微动,缓缓地睁开,眸子里有些茫然,可转瞬间就变得清明了起来:“昨夜……” “昨夜?”李世民故意重复了一遍,“若水不记得了吗?” 若水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半梦半醒之间,从没想到过那个骄傲的男人会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做出那样的事来,罢了,自从离开扬州以来,遇到过太多太多出乎意料之事了,瑶儿、杜荷,还有称心、孙思邈。“二哥,孙先生不会也是你安排的吧?” 李世民见若水并未对自己冷眼相对,愉悦地笑道:“孙思邈?朕还真的差不动他呢,不过要不是他,你还不知道要躲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躲?若水眼神微闪:“不知道称心那 孩子有没有被送去舅舅家里?” 心中明白若水话语间闪避的意图,李世民也不恼,毕竟四年的分别后能像现在这样也已经算是意外的惊喜了,不过他还是无法想象若水会对自己置之不理的样子。“不用担心,他已经在高家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些不太满意若水把太多的心思放在别人的身上。 若水放下心来,深吸了一口气,静静地抬眼望着李世民,现在的自己看着这个男人,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从十三岁时的初见到如今的重逢,从过去的相敬如宾到此时的相顾无言,过去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不记得有谁说过,真正的爱情只有两种,要么是青梅竹马,要么是一见钟情,可对他们而言,无论哪一种都不曾适合,他们之间的感情更像是岁月的杂糅与沉积,以至于从来就没有能够彻底地分离过,有些人生来就注定在一起,不知道这是不是对于他们而言最好的诠释。 “若水,午时的时候,我们该要去含元殿了。”李世民将若水从榻间抱起,“这后边有一处浴池,里面的水是从不远处的温泉引来的,很是舒适。” 片刻之后,若水浸在温热的泉水中,似乎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在扬州,那是平静,平静中却带着一份死寂,可现在同样是宁静,可将要见到孩子们的那份欣悦盖过了所有。而面对他,也许并非是那么无奈的选择,长孙或是自己纵使是一个极静的女子,可心中最想要的却是一个温暖和完整的家,为了这个梦想,她们也许会倾其所有,甚至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与将来。 李世民看着若水半闭着眼,一副慵然浅笑的模样便知道这一次他没有做错,从扬州回来之后,他想了许久,无忌那时的话总是盘旋在自己的耳边,若水并不是无欲无求,只是她的欲望和其他的人相比,实在太过简单,江山、权势,甚至帝王的独爱,都比不过家人之间的温馨。所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当自己抱着刚出生的瑶儿坐在房里的时候,若水的笑容会那么的美丽,这样想来,其实他的妻子真的是一个太过可爱的女子,无论在何种境地,无论是何种身份,她的内里都从来不会改变。 从池中起身,任着李世民替自己穿上深青色的袆衣,绾起长长的发丝,在云鬓边插入金色的凤簪,无一不象征着皇后的尊贵与地位,若水神色平静甚至安详,直到铜镜前隐约出现了让自己觉得陌生的模样,继而便悠然地转头朝着他端庄地一笑:“二哥还不急着更衣吗?” 李世民的眼中溢满了惊赞之色:“这身衣服果然只有若水穿才最是适合。” “莫非二哥还看过其他人穿吗?”若水淡淡地戏谑道。唐朝至今不过两代,而长孙是第一个穿上皇后之服的女子,《资治通鉴》中曾记载,唐太宗在长孙皇后死后,曾经动过心思要另立新后,不过被魏征以一句“陛下方比德唐、虞,奈何以辰嬴自累”给谏了回去。 李世民笑而不语,向外唤了一声:“郑吉,宣人为朕更衣。”接着又说道,“我打算把这永安宫改为大明宫,你看怎么样?”扬州大明寺虽然不是天下最尊贵的庙宇,不过既然曾经住过大唐的皇后,这大明二字也不好太过怠慢了。 “大明宫?”若水心绪一转,点头道,“不错,永安二字虽然取义吉祥,不过三国的时候,蜀主刘备败走身死的地方亦叫做永安宫,不如大明二字来得气象深远,更何况永安、永安,这世上哪里会有永远安定的地方。” 李世民捏了捏若水的手:“我们不去在意什么永远,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定会让你安定无忧。” 若水抿了抿嘴,没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李世民肃着一张俊颜,由宫人们更换冕服的样子,不得不承认,即使他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可那种经由世家、沙场、宫廷的种种磨砺后所显现出的尊贵的帝王之气愈加地清晰与深沉,而相形之下,承乾的人生和他父亲相比也许还是太过顺遂与安逸了,以至于总让人觉得少了些什么一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见天子挥了挥手,侍候的下人们低着头退了出去,甚至没敢朝自己这儿看过一眼。 李世民拿起帝王的冠冕递给若水,若水稍稍犹豫了一下,这才接过,替他戴上,举止从容而自然,两人之间弥散着一股淡淡的张力。 “时辰快到了,我们走吧。”宽大的衣袖下,帝后之间十指交握,不知为何却让若水想起了她从别庄回来的那夜除夕,那时的他们也是这样相携着走出寝宫,可在自己身上似乎有什么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含元殿是大明宫的主殿,用于举行各类大典和元、朔的中朝,地位与太极宫中的太极殿相仿。御辇从寝宫中离开,稳稳地行至含元殿前的御道上停下,郑吉在一边迅速打起帘子,李世民先下了行辇,朝里面伸出手,若水微一凝神,将右手交付到了对方的手心中,随即缓缓地走了下来,刹那间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惊人的壮阔与雄浑。 抬头仰望着这座屹立在高岗之上的殿宇,白墙,红柱,青瓦,丝毫没有之后那历朝历代皇宫建筑的奢华与华贵,它的雄伟正如同这初唐的气象,大气而沉稳。 李世民自豪地看着若水由衷赞叹的神情,他知道,也许若水会更喜欢平凡朴质的生活,可自己能给她的是同样属于他们的另一个家园。 走在通往主殿的御道上,李世民看着殿身两端的楼阁道:“这就是栖凤、翔鸾二阙,与主殿有廊道相连,不过在我看来倒颇像岩鹰展翅欲飞的双翼。” 看着愈来愈近的大殿,若水不自知地握紧了那自己指间缠绕的手掌,满殿的朝臣、嫔妃,自己的命运还是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这个王朝的顶端。 当玄色与青色并列而行的两个身影一同出现在殿宇之中时,四座寂然。直到陛下与皇后已经在上首的御案前坐下之后,殿下众人似乎完全愣在了当下,无人发出一丝的声响来。 长孙无忌暗自叹了口气,自从贞观二年从尚书右仆射的位子上请辞以来,原本应当是清闲许多的日子偏偏反倒是越来越忙碌,见到舅舅朝自己看来的眼神,他定了定神,作为司空理应为群臣之上,于是越众向上端下跪行拜礼,恭敬道:“臣参见陛下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此言一出,便再也容不得任何人犹疑,殿中立刻就俯跪了一片人,尽管心中的骇然并未有一丝的消退,可是,皇后的的确确再一次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若水含笑的目光轻轻地落在韦贵妃的身上,韦妃只觉得自己的后背似乎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还没来得及细想,她已经深深朝前方行了参拜之礼,而品级在贵妃之下的其余嫔妃自然也跟着在后边跪下行礼。 待李世民叫了起之后,若水看着入席的一众女子,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她的眼神安详而澄澈,带着温和而宽仁的笑容道:“起身吧,跪久了对身子不好。”嫔妃们低垂着眼眉,谢恩之后,归坐于原位,精心装扮的容妆却掩不住那同样的煞白。 李世民将方才的一切都看在眼中,可似乎完全不以为意,仿佛那些臣子的失态与嫔妃的失仪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嘴角的笑容也是过去很久没有过的温暖与真实,他平和地开口道:“诸位爱卿,今日朕于含元殿设宴,为的正是庆贺皇后病体初愈,因此也算是家私宴,你们不必拘束。” 若水微微抿了一口淡酒,徐徐地松了一口气,如同不经意般地将视线缓缓地拂过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当中有眷恋,有喜悦,有苦涩,有惊惧……还是那掩盖不住的憎恶……看到这里,她不由得轻叹,都说痴者悲伤,许多年之后倒有一个人说得一点也不错,不相爱者,便可不相弃。 直到很久之后,那一天的御宴依然深深地铭刻在人们的心中,丝竹声响,罗衣飞舞,他们的陛下开怀畅饮,千杯不醉,他们的皇后浅笑雍然,一如从前,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可是又似乎一切从这一天起就变得再也不一样了。 第九章 重华 又是日落时分,看着驾辇经过了宣政殿与紫宸殿,从前宫回到了后宫,李世民看着若水急切的眼神,笑着打破沉默道:“若水,相信我,等到了寝殿,兕子定会第一个扑上来,就和当年的瑶儿一样。” 若水神色微敛,双手交握着:“二哥,兕子和末子还会认得我吗?”毕竟自己走时,他们不过才是三岁的孩童啊。 李世民怜惜地拉过若水冰冷的手,安抚道:“放心吧,这两个孩子聪明得让我都诧异呢,识文习字只消看过一遍就能记住,何况是母亲的样子?骨肉亲情,血脉相连,连你还在扬州的时候,兕子都和我说梦见你抱着她呢。” “那……”若水蹙着眉,踌躇道,“他们知不知道我之前是……” 李世民的嘴角微微扬起:“我只和他们说娘亲出远门去了,别的什么也没说过,至于其他人,我想那就更加不敢乱说了。” “那这些年,是谁照顾他们?”若水心中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涌了出来。 李世民低沉地笑道:“我们的孩子,又怎么舍得把他们交给别人去养,自然是住在甘露殿,我亲自带着。” 若水闻言,心中蓦地一宽,失笑道:“二哥,你竟然也会带孩子?” 看见那许久不见的笑颜,李世民的笑意更深:“不说末子,兕子可是在我的膝上养大的,不信的话,到时候你可以亲口问问。” 若水不禁莞尔:“为什么不说末子?难不成二哥也会重女轻男?” “一个皇子,怎么好成天被人抱在身上?”李世民微微一哂,“再退一步说,即使我肯,我们的末子也不会稀罕吧。” 若水的好奇心乍起:“末子和青雀一样不爱黏人吗?”记忆中,这个最小的孩子闹起来可是一样让人头疼啊。 李世民的话中稍稍带了点酸意:“不是不黏人,可末子黏的却是他的太傅,要不是遂良这些年常常进宫,我们的儿子还巴不得去做褚家的儿子呢。” “我从前不就说过,末子和褚先生有着天生的缘分呢。”若水笑吟吟地说道,正如同之前所预料的那样,因为长孙将过去的感情彻底地从自己的身上抽离,再一次看见他,听见同一个名字,心中却只剩下淡淡的惘然,而非刺痛与悸动。 李世民也同样回忆起了当初那幕让自己猜忌的情形,现在想来,有些可笑,又有些慨然,经历了生死魂灭的过往,曾经以为永远也无法放开的那一切,如今也不过只留有淡淡的痕迹罢了。回过神来,他的声音中还留有了些自嘲的影子:“人家都说女儿养大就不是自己的了,我们家倒成了儿子还没长大就偏向外人了。” 若水盈盈一笑:“那末子整日里缠着人家褚先生做什么呀?” “说到这里,我还真纳闷了。”李世民皱眉道,“要说末子喜欢书法才喜欢遂良吧,他也可以和兕子一样来和我学的啊。” 若水仿佛随口道:“兴许是二哥的字不如人家褚先生呢,末子似乎从小就要比兕子更挑剔些。” 话音刚落,李世民正要为自己说上两句,谁知便看见妻子促狭的笑容,不由得叹道:“我总算明白那两个孩子究竟像的是谁了。” 若水的心情放松了许多,边想边道:“承乾像你,青雀我看着似乎有些像哥哥,明瑶自然是像我,再加上末子他们,二哥,你可是亏了呢。”话刚说话,她又似乎想到什么一样,“嗯,也不能那么说,二哥还有那么多的皇子和公主,不知道哪个更像一些?” 李世民啼笑皆非道:“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桩旧事来,还是去年的时候,就是承乾酒后闯祸的那次,气得我把他禁在东宫里。事后想起来,我和你成亲之前,还不一样做了不少轻狂的事情来,不过之后的冲动都在战场上给磨去了大半,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若水静了片刻,正色道:“二哥,这桩事,瑶儿有和我提过,哥哥也在查到底是谁散出的消息,分明是故意冲着承乾来的。” 李世民的神色一怔,似乎不明白若水在说些什么:“等等,无忌怎么没和我说过,我听到的经过是承乾醉后和思摩两人在街坊中嬉戏打斗,惊扰营生,难道不是吗?” 若水心下一沉:“怎么和瑶儿说的不一样?” 李世民面色微凛,正欲开口问个清楚,只听见郑吉出声道:“陛下,娘娘,寝宫到了。” 还没走下辇车,若水便听见远远传来急促的奔跑声,顾不得正在疑惑的话题,她掀开帘子就向外走去,正如李世民之前所说的那样,连身子还未站定,一个粉色的小人儿已经冲到了自己的怀里,小脑袋埋在娘亲的胸口,不肯抬起,边哭着边哽咽道:“娘亲,你终于回来了,兕子好想娘噢。” 若水的眼中一热,蹲下身子,把女儿抱起:“是娘不好,兕子乖,娘再也不会走了。” 明达泪汪汪地抬起眼:“娘不会骗兕子吗?” 若水这才看清了女儿长大后的模样,四年前还圆圆的小脸变得纤细了些,那漂亮的五官和少时的明瑶几乎一模一样:“当然不会,娘会一直陪着兕子长大,直到和姐姐一样出阁嫁人。” 亲了亲明达香馨的脸庞,若水抬起头,不用左顾右盼,只见另一个面貌和明达有些相似的男孩就安静地在前方不远处站立着,一双漆黑的眼眸定定地凝视着自己,母子俩就这么在咫尺之间无语地对视着。末子,这个原本不该出生在这初唐盛世里的孩子,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眼神中闪着疏离与清澈的光芒,如果说兕子仿佛是过去那个长孙家备受宠爱的幺女,那么末子更像当初那个在寂寞中长大的自己,从来就没有过孩童应有的撒娇与稚气,若水轻轻地笑了,走上前,空出一只手温柔地将他搂在怀里:“末子,还记得娘亲吗?” 长孙止忽然用力地点了点头,将脸抬起:“娘也姓长孙吗?” 若水笑着握着他的手道:“是啊,末子和娘是一样的姓氏,你不喜欢吗?” 末子依偎在母亲身上:“喜欢,因为末子不和爹爹姓,所以可以不学许多东西呢,其他的皇兄要么已经出宫立府,或是离京任职,每天都要做好多事情,只有末子才能空出时间来和褚先生习字学诗。” 明达偷笑着伸出小脚朝弟弟身上晃悠了两下:“末子,这次你可不许和我抢娘亲哦。” 李世民走了上来,伸手将儿子也高高地抱起,拍了拍他的衣服,朝着若水道:“想当初,他们做什么都要抢上一番,这几年倒不常见了,怎么娘一回来,又争上了?” 末子的嘴角一弯,露出浅浅的笑容来:“娘,青雀哥哥还在里面等着呢。” 若水心中又是一阵欢喜,对着李世民嗔怪道:“要不是缺了承乾和明瑶,今日我们一家就好团聚了。” “明瑶和承乾你不也都见过了?”李世民侧脸蹙眉道,“你抱着兕子沉不沉,累了的话我来接手吧。” 末子闻言,很是乖巧地要从父亲的怀中跳下,不过,兕子却嘟了嘟嘴,手臂牢牢地环住母亲的脖子:“我不要,兕子就要娘抱着。” “还是个小孩子呢,哪里沉了。”若水心底里有一处空落的地方迅速地温暖起来,女儿依赖着久别的母亲,而自己又何尝不是依恋着明达和其他的孩子? 还没走几步,又是一道熟悉的身影直直地跪在内殿的门口,李泰神色激动地朝若水看去,已经很久了,他没有那么将内心的世界赤裸裸地放在脸上,在那段现在看来也许是最艰难的时候,母亲早逝,大哥与父亲处处针锋相对,前朝后宫更是暗涌不断,而自己更是被置于了那最为敏感的风口浪尖。可除了忍耐,他别无选择,已经有了大哥忤逆在前,自己又如何同大哥一样向他们尊贵的父亲发出尖锐的质问,而现在,娘回来了,那就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事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苦笑,在这个最高贵的家族中,比起那个无往不胜、天命所定的爹爹,娘亲却反倒更被视作为他们的保护与屏障,深埋在心底那所有的秘密都可以有倾诉的地方了,那必定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了吧。 内室中,若水百感交集地看着自己的次子,只消一眼,她便完全放下了心来,此时的青雀还是四年之前的那个模样和心性,举止比之承乾更为沉稳,可也少了几分不可捉摸的神色,她温柔地抚上李泰的脸:“做了父亲,青雀果然还是不一样了。” 李泰凝视着娘亲,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声音稳重了不少:“娘亲,你这些年到底……” 若水打断了儿子的话,温 和地说道:“娘没事,只是这个中的经历实在太过灵异,等回了太极宫,见了你大哥,再一块儿说吧。” “爹也不知道吗?”李泰疑惑地目光转向了自己的父亲。 若水微微一笑,随口道:“你爹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不然什么消失不见这种理由,他又怎么说得出口。不过那个时候,娘确实也是从宫里突然不见的,你们这四年也着实冤枉了你们父亲。” 李世民清了清嗓子道:“青雀,这事以后再说吧,倒是你之前把末子他们给支走,究竟有什么话要和我们说?” 李泰起身,将门掩实了,又吩咐郑吉所有的宫人都退出内殿,这才回到案几前坐下。 “你那么神神秘秘的到底要做什么呢?”李世民笑着将妻子揽在身边,这般随和的样子近年来实在是很少出现过了。 若水倒觉察出了一丝不对,青雀和承乾不同,若不是什么太过要紧的事情,他绝不会轻易地涉足,而宁愿沉浸在各类的古籍当中。 “父皇,母后,有一桩事,儿臣觉得不能再拖延或隐瞒下去了。”李泰用的是一个皇子对他父母的正式称呼。 李世民的神色微敛,“可是国事?” 李泰看着娘沉吟不语却颇为凝重的样子,点了点头,继续道:“那已经是三年之前的事了,儿臣曾和大皇兄私下里说定了一些事情,向父皇隐瞒至今,实在是有我们不得已的苦衷。” “接着说。”李世民放在若水腰间的手微微一紧。 “因为母后生死未明的缘故,”李泰说得稍稍含糊了些,“皇兄和父皇的关系也就一直僵持着,最初的半年,除了私下里不如从前那么亲密,在朝廷上皇兄并未做出什么不妥的事情来。可从贞观十一年开始,各种针对皇兄失德,我们兄弟不合,甚至父皇有意易储的传言就在朝廷内外,甚至是长安城慢慢地流传了开来,不少事情说得有眉有眼,不由得人家不信,可要查起来却并非易事,市井街坊之间,人流混杂,一个不慎,说不定就会打草惊蛇。所以,儿臣便和皇兄商议,不如将计就计,那些人不就是要看我们兄弟反目,父子成仇吗?我们干脆就一步步地做给他们看。甚至去年皇兄醉酒失态的那桩事,被有心人夸大其词甚至传到了父皇的耳中,也是我们意料之中的事。”说到这里,他微微有些不安地停了下来。 若水震惊地听着,脱口道:“瑶儿说,那一次,连舅舅也觉得不对,于是出手查了很久,还是没见一点的眉目?” 李泰点了点头:“是,儿臣和皇兄那时也有些惊讶,不知道是哪里的人居然如此沉得住气,不过,娘过去曾说过,藏得越深,行事越小心高明的人他们的目的也就越大,只要耐住性子等,总会有露出马脚的那一天。所以,皇兄借着脚伤也就故意不去早朝,装出很无能散漫的样子来,果然,父皇年初给了儿臣超过皇子的赏赐之后,有人终于忍不住跳出来,在我面前说一些怂恿争储的话来。” “那个人是谁?”李世民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杀气,已经不仅仅是发怒了。 李泰的嘴角微动,平静道:“是房大人的次子,房遗爱。” “房玄龄的儿子?”李世民怀疑地重复道。 若水淡淡地出声道:“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二哥还是不要拘泥于这点上不放,倘若房玄龄也不能相信,那这朝中大半的官员也必有异心了。”“母后说得不错,据儿臣查到现在,还没发现房大人和这桩事情有什么牵扯的。”李泰神色一变,“而真正有关的则是另两个人,这也是房遗爱自以为儿臣对储位势在必得之后才露出的背后之人。” 李世民的眼神如寒冰般,冷冷道:“直接说吧,无论是谁,也不必有什么顾及。” 李泰的声音突然异常清冷起来:“一个是下嫁到房家的合浦公主李莲,另一个就是吴王李恪。” 话音落地,宽敞的内室中,寂静无声。李世民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那个一脸淡漠的儿子:“你还记不记得,他们一个是你的皇妹,一个是你的皇兄?”显然,他并未完全相信李泰的话。 李泰在父母面前重重跪下:“儿臣不敢忘记。不过当他们竟然敢派人将大皇兄的脚弄得差些伤残,做出那种阴险而恶毒的事情之后,儿臣就没再把他们当做是同为一父所出的亲人,而只不过是不可不防的敌人。” “你说什么?”李世民面色森然道,“是他们把承乾给射伤了?” 李泰的声音也是一沉,“儿臣已经派人把那个藏在树丛中的射箭之人从李恪手上救了回来,现下正关在王府里,他也已经把前后的事情全部给供出了。” “承乾知不知道?”李世民艰难地问道。 “儿臣在知道李恪他们三个的计划之后就给大皇兄送去了密信,不过还是迟了一步,否则皇兄的脚也不会……” 若水缓缓地起身,把李泰从地上扶起:“青雀,不要自责,有孙思邈在,你大哥的脚不会留下什么遗患的,放心吧。” 说出了三年来只存在于自己和大哥之间的那个约定,李泰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尽管现在的他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沉默的孩子,但对母亲的信任与依赖却丝毫没有中断过。只见娘亲拍了拍他的肩膀,温柔的脸上带着一丝骄傲与感慨道:“说了那么久,你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我和你爹还有些话要说。” 李泰深深地朝父母行礼告退,看得若水轻笑道:“五个孩子里,就属青雀最讲究礼数,这一点上倒是和哥哥也越来越像了。” 李世民的声音有些喑哑:“若水,你相信青雀方才说的话吗?” 若水回转过身子,抬头凝视着他,反问道:“二哥是不信还是不愿相信呢?”只见对方双唇翕动,却没有出声,便继续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要我说,这兄弟俩还没做过让我惊讶至此的一件事呢。现在说信与不信,大概还太早,等人证、物证都摆在了我们面前,再作决断也不迟。” “若水,从一开始,你就没怀疑过吧。”李世民听出了她平静的声音下暗藏着的冰冷之意。 若水悠然一笑:“二哥,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去怀疑儿子们说的话,而你不同,除了承乾他们,其他的那些也是你的儿女,即使平日里并无多少接触和相处,可一旦出了那样的事情,就不免让你想起过去,不是吗?” 李世民的身子微微一动,继而无奈道:“有时候,我不想让它发生的事情,它偏偏就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若水的神色变得有些冷漠起来:“二哥,他们是你的儿子和女儿,可于我并无太大的干系,若是他们懂得身为皇子的规矩,那我自然不会有任何的异议,可一旦他们的行为超出了那条底线,于公,于私,我都不会容忍下去的。” 李世民微微颌首:“我明白,等回到太极宫中,我会把承乾召来,彻底地问上一次,这段时间以来,他们背着我究竟做了多少的事情!” “别的不说,单单是承乾的脚伤就让我绝不会放过真正主使之人。”事情还未真正水落石出,若水也就避开李恪的名字不提,“这用心的恶毒足以胜过其他种种,若是承乾的脚真的这么废了,依他那般气傲的性子又如何能容忍自己的残疾,这不是比杀了他更称得上是高明的一招吗?” 李世民的眼中露出清晰可见的苦涩来,前段日子,自己为了若水的事忽略了不少现在想来真的是颇为重要的事情,而几乎差些落下不可挽回的疏忽来,可要不是若水,青雀也不会选择把秘密和盘托出吧。 “前朝的事情,我自不会插手。”若水的声音异常平稳,“不过倘若祸起后宫,我也同样不会放手。” 直到此刻,曾经令李世民欣喜万分的那似乎没有一点波澜、争吵甚至冷漠相向的重逢终于散尽了它的迷雾,他终于明白若水那时为何会用如此悲哀的眼神说出,我们再也回不去了。过去在一朝一夕中弥漫开的温情、安心与信任已经摇摇欲坠,爱情早已无法留住她的身影,而自己不过只是用了家人来挟制住她的心,兄长、儿女,这些与其血脉相连的亲人才是若水回来的真正原因,当有谁触及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即使是自己,如果有必要也会被她毫不犹豫地放弃吧? “我们明日就回太极宫。”李世民紧紧地勒住若水的身子,“无论何种情况,我都不会再放手。” 若水没有回答,只是在心中默念着,只要你不再给我放弃的理由,这一生,可是这一生,恐怕我们都无法全心全意地爱着 对方了吧,如此遗憾的结局就是当初长孙所期盼的幸福吗? 这一夜,对于大明宫的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不眠之夜,而尤以后宫的妃嫔为甚,尚未从皇后死而复生的惊惧与愕然中平复过来的她们甚至没有去找寻平日里交好的姐妹,而是待在自己的殿所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四年前的一点一滴,与刚才御筵中那个母仪天下的女子的一颦一笑。 杨蕊跪坐着的身影宛若塑像一般,久久不见一丝的微动,忽然,她对着面前的李恪开口道:“回去,明日一早,你立刻回到你的封地去,一刻也不要迟疑,今后,你和愔儿若不是陛下的旨意,都不许给我回长安来。” 李恪闷闷地嗯了一声,继而又不甘地抬头道:“母妃,有那么严重吗,不过也就是皇后没死让人诧异了些,我们之前的行事都很隐秘,况且也都把事情给了断干净了,哪里需要这么担心啊?” 杨蕊的身子微微一颤,红润的嘴唇被咬得发白:“你……恪儿……难不成你忘了房遗爱把你的名字可是说给李泰听了啊,如今皇后回来,他又怎么还会想着如何与太子争夺储位?” 李恪低头不语,良久之后,惑然道:“母妃的话,儿子倒是不大赞同,即使是一母所出的皇子,在这皇位面前,又哪里还顾得了什么母亲的情面,这样的例子往前看去,难道不是比比皆是吗?远的不提,就说前朝文帝的两个儿子,废太子杨勇和炀帝不也都是独孤氏所出,可最后,连他们的母后都搅到了这桩废储的争斗里来?” 杨蕊听着儿子满不在乎地说着他外祖家的祸事,心中不由得一凉,这世间原本就是胜者王,败者寇,前朝的尊严早已消散在所有人的心里,甚至是他们后代的子孙。看着长子翩翩的相貌与气度,她缓缓地轻叹道,“恪儿,尽管母妃对长孙若水恨之入骨,可也不得不说一句,同样是皇后,她就能做到完美无缺,无嫉无妒,宽厚明理,这样的她又怎会容忍自己的两子为储位相争,又怎会容忍自己的家族也一齐被卷入萧墙之祸中,更不会允许他们重蹈玄武旧事的覆辙,更何况,自始至终,无论是太子还是魏王对皇后的恭顺都从未有过丝毫的改变,所以,要是有一天,李泰说出了你和李莲的名字,母妃倒还不会怎样,可你们,就有危险了。” 李恪的心下一沉,这么多年的封王为官,预谋夺储这样的事,不需要有什么太过确定的证据,光凭有心之人的数言数语就能置自己于死地,这其中的利害他自然不需要母妃再过多地解释,尽管此刻放弃意味着过去四年的一切都付之东流,可总比到时候输得一无所有好吧。至于李泰那边,他倒并不在意,毕竟,不过是房遗爱的寥寥数语,魏王总不会为此把自己的野心也暴露在皇后跟前吧。只是……“母妃为何不担心自己呢?” “你以为我凭持的是自己的地位或是你父皇的旧恩吗?”杨蕊自嘲地一笑,“我倚仗的不过是皇后一贯的行事罢了,如同对待当年的长孙安业,长孙若水与长孙无忌从没有落井下石过,从头到尾不过都高高在上地施舍着他们的恩情,他们不是高尚,只是不屑罢了。而母妃赌得正是这份不屑,对失败者的不屑。” 李恪握紧了双手,曾经所奢望过的一切,还未真正开始便彻底地夭折,而此时他却不得不承认,尽管接下来,自己可以完全预料到皇后的一举一动,劝谏父皇,弥合裂痕,让一切再回到贞观十年之前的兄友弟恭,父慈子孝,李承乾的储君之位将再无任何变数,可自己只能无奈地待在封地中,静静地看着这场毫无悬念的胜利归属。 翌日,在李世民与若水的行驾还在归途中时,一份份盖有御印的诏书已经被贴在了长安各处,为了庆贺皇后病愈归来,凤体安康,自二月十五到十七三日仿元宵佳节开宵禁,百姓张灯结彩,彻夜欢庆。 回到了太极宫,若水第一个涉足的地方,便是东宫。殿前早已恭敬地跪了一群人,太子妃难掩泣声,将皇后迎进了内殿,未晞有些失望道:“母后,父皇没有一同来吗?” 若水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情,你不必再担心了,晚间的时候,陛下自会亲临东宫,对了,青雀来了吗?” 苏未晞悦然点头道:“他们兄弟在内室中已经说了好一会儿话了。” 若水轻轻一笑,手足情深,承乾和青雀的言行已经足以能让自己放心了:“这阵子的事,我也听说了,其他不说,倒是把你给累着了。” 未晞低垂眼眉,有些满足却又带着一丝苦涩低声道:“承乾对媳妇是很好,可不知道为什么,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他离我很远,很陌生。” “母后,过去,这些话我也只能和魏王妃说说,婉儿也和我有同样的困惑,明明这样的夫婿,地位尊贵又对自己一心一意,而我却还是会不安……” 若水停下脚步,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温和地打断道:“凡事都不会有十全十美的时候,未晞,夫妻终究也是两个人啊,又何必执著于事事必究呢?承乾是你的夫君,可也是大唐的太子,宫廷之中,有这样的感情就已经几乎是神话了,不是吗?如果连这些都无法接受,未来你又应当如何站在母仪天下的位子上?”夫妻之间的事,即使亲如母子,也不好插手啊。 说完,她伸手推开了内室的门,独留着儿媳站在原地,怔怔的目光不知道落在何处,未晞的心中忽然变得有些惶然,一直以来,温柔敦厚,贤淑宽容,经年之后依旧不变的容颜便是皇后留给自己所有的印象,她几乎很少有生气斥责的时候,总是微笑着安抚,宽慰着周围的人们,她把自己曾经以为残酷无比的宫廷变得那样的平静和谐,不起波澜。可也许自己错了,那展现在外人面前的不过是一个皇后的范本,而这个雍容大度的女子究竟在什么地方会展现出真正的情绪来呢? 依旧还充满着药味的内室中,若水静静含笑地看着一同坐在榻间的两个儿子,一时竟有种错觉,仿佛这四年的时间从未有过丝毫的流逝。 承乾骤然抬起头来,似乎仍旧不敢相信一样,紧紧地闭上眼复又睁开:“娘亲,真的是你吗?” 若水深吸了一口气,举步上前,只看见青雀从承乾的身边站起,立在一边道:“我就知道,大哥也不敢相信。” “连娘都不认得了,还把自己伤成这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从小的书都念到哪儿去了!”若水含泪笑道,说着,拉开承乾身上的锦被,“好得差不多了吗?” 承乾迟疑了一下,四年来的思念、悲伤、愤慨,还是不可言说的软弱一下子涌上心头,那个身影就这么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娘,你没有死?” 若水伸出手,在长子的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也就只有你才敢这么说!” 承乾顾不上头上的痛楚,伸手紧紧地把若水抱在怀里,那丝熟悉的清香又一次缠绕在他的身边:“娘,那天也是你对不对?” 若水心里一软,轻轻抚摸着承乾还未束起的头发,就像小时候那样。她并没有直接承认,只说:“那天,你把娘给吓坏了,不是说只是引蛇出洞吗?那也犯不着拿自己的身子去开玩笑啊。” 青雀在一边笑道:“大哥,你现在抓紧抱吧,等到爹来了,可就没你的份了。” 话音刚落,只听见门口处传来李世民冷怒的声音:“承乾,你当自己还和末子一样大吗?堂堂太子,居然这样缠着母亲,还不让人笑话!” 若水拍了拍承乾的背脊,扭头道:“二哥不是说要晚上来吗?” 李世民一把将若水从承乾的身边拉了过来:“这个不孝子,都已经是做父亲的人了,还总是霸着你,成何体统?” 承乾的嘴角浮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对着李世民道:“儿子腿脚不便,无法行礼,还望爹爹恕罪。” 李世民点了点头,面上依然还是不动声色的样子,可若水隐约觉察到他的身子微微一颤,想来不由得失笑,这对父子,四年来都冷面相对,李世民怕是拉不下脸对儿子妥协,承乾也是软硬不吃,两人好似就这么打算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不着痕迹地回到原先的轨道上来。 青雀和母亲相视一笑,这恐怕也是最好的结果了。“爹,关于那件事情,是要直接让刑部出手查,还是……” 李世民眉头一拧,正色道:“你们两个把事情从头到尾地再说一遍吧。” 若水在一边替他们父子三人斟好了茶水,静静地听了许久,而自己手中的那杯茶直到凉透,也还未曾抿上一口。 第十章 暮鼓 睁开眼,室内还是昏暗昏暗的,若水低头看着缠绕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淡淡一笑,从回宫后的那天起,每天醒来,都会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明明身体之间已是没有了距离,可心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被温暖,也许是完整的记忆,也许是山中那四年清静的生活。这个时候,该到了早朝的时辰了吧,轻轻地闭上眼,过了一会儿,身旁的男人动了动,接着小心翼翼地将手从她身上拿开,最后几乎没什么声响地起身,替自己掖了掖被子后方才离开寝间。 等到那轻微的关门声响起,若水又睁开了眼睛,事实上,李世民从来不是一个温柔的男人,不过那也是自然的,历史的优胜劣汰注定了若想成为一个伟大的君主,放在首位的必定是雄才大略,高瞻远瞩,甚至是忍辱负重,若只单说一个男人,他的英雄气概,霸气狠冽,出身尊贵自然注定了在乱世的战火中锋芒毕露,无往不胜。温柔、体贴,这从来不会是一个明君所为人赞赏的特质,可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总会带着一份让人诧异的细致,而在不经意间打动了自己,他是爱自己的,可这份爱究竟能不能成为幸福的开始,却依然是一个未知的答案……毕竟自己的归来为的不是他,而是他们的孩子们。 春季还未过去,清晨的天还带着丝隐隐的寒意,独居时养成的习惯,让若水几乎不再有嗜睡的时候。回来已经有好一阵子了,可广月每日为若水梳妆的时候,总会忍不住眼眶微红,总觉得一切都不像是真实的一样。 若水心无旁骛地看着窗外淡淡的晨雾,听见门外传来似乎是淡云的脚步声,于是悠然转头,问道:“原先定好的后宫嫔妃上我这儿来请安的日子就是今天吧?” 淡云一边端着早膳,一边回道:“是,说好的是今天,方才有宫女来禀报说,有几位娘娘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让她们候在外殿吧,外边有雾,不宜久站。”若水眉目间一派淡定,无喜也无怒。 广月在一边笑道:“还好明霞仍在东宫,不然依她的性子,又要嘀咕半天了。” 若水嘴角微微一翘:“说到东宫,这些年,也真把你们给忙坏了,我原本以为韦贵妃会接管后宫的呢。” 淡云接口道:“小姐,我倒觉得陛下做得没错,一来,一旦有嫔妃接过了皇后的权责,极容易让有心之人想到另立新后的揣测上来,再者,太子妃不属后宫嫔妃,做起事情来,自然更公正些,至于我们,这原本就是分内的事情。” “怎么?”若水听了些端倪,“这些年,宫里不太平吗?” 广月犹豫了一下:“小姐,那倒也不是,只不过,自从贞观十一年,许多年轻貌美的世家女子入宫后,这各宫之间的争宠就越发有些不择手段了,那种事,陛下不管,太子妃自然也不好插手,因此……” “还没出什么大的乱子吧?”若水的声音中依然听不出喜怒之色。 “大的是没有的,毕竟陛下对任何一位妃子的宠幸长的也不过两个月,更不用提短的了。”广月垂下眼帘道。 若水沉默了一下:“两个月,倒也真不算短了,可为何后宫中至今再无子嗣所出呢?” “因为每次侍寝之后,无论是谁,都得喝下避子的汤药,从未有过例外。” 若水微嘲地一笑:“那还真是有够难为的了。” 广月与淡云的眼神交会了一下,都不明白这话指的到底是谁,接着,只见小姐径自在案几前坐下:“对了,那些新近的宫妃名册拿来让我先看看,这些天忙着承乾那边的事情,差些给忘了。” “小姐为何那么着急呢?”广月忍不住道,“累了那么久,还是要休息一阵吧。” 若水摇了摇头:“有些事情晚做不如早做,拖久了,人心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巳时,立政殿。 外殿里已经陆陆续续站满了前来请安的嫔妃,凡是贞观十年之前入宫的妃子都异常沉默地按各自的品阶站着,而之后的那些都还未及二八年华的女子们忐忑不安地交换着彼此打听到的消息,这里面除了已是正三品的徐惠,再没有第二人见过皇后的模样,可偏偏这个素来性子温婉的婕妤此刻一声不吭地静静立着,垂下眼睑的眸子里藏着深深的哀伤。 “小姐不穿朝服吗?”淡云有些奇怪地问道。 若水却似不在意道:“又不是什么太过正式的宴席,不必麻烦了。难不成我不穿那身衣服就不是皇后了?” 淡云不禁失笑,终于又听了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话来,上一次的回忆似乎还很遥远。 “殿后的内室里,茶具点心都备好了吗?” “一切都备齐了。” “嗯,我在名册中勾出的那几个人你和广月也都记住了吧?”若水蹙眉道。 淡云谨慎地回道:“是,小姐,不过刚才庆恩殿的宫女来说,杨贤妃身体不适,改日再来向皇后赔罪。” 若水点头,不再说话,跨过最后一道门槛,前边就是立政殿的前殿了,她温和的眼眸下隐带着几分淡然,庄重笔直地跪坐在上首的位子上,殿中的妃嫔们齐齐下跪,行礼问安。她微笑地抬手叫起,重新开始执掌这偌大的后宫,从那一刻起真正又回到了母仪天下的凤座上来。 一个时辰将至,若水朝淡云微微颌首,接着便道:“本宫在病中休养之时,就听说宫中新入了不少德才兼备的女子,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往后的日子,你们互相之间更要互相照拂,谨遵宫规……”说完,便在又一次的跪拜中离开了大殿。 在内室中等了没一会儿,韦贵妃、燕德妃、杨淑妃还有徐婕妤步履有些不稳地走了进来,淡云与广月看见若水的眼神,便关上门,恭敬地退了出去。 “坐下吧。”若水的目光掠过她们的面庞,淡笑道。 几人皆有些拘谨地跪坐在两旁,稍稍抬眼,只见皇后敛色端坐着,专注着手中的茶叶与茶具,一连串流畅优雅的动作下来,案几上的五个青瓷茶盅里被斟上了带着清香的茶水:“要试一试本宫的茶艺吗?” 四人受宠若惊地小心地谢恩接过,见皇后抿了一口后,才纷纷细品了起来。徐惠眼带茫然,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当初韦贵妃在同样沏了一壶茶后所说的那番话,似乎是截然相反的境遇呢。 若水神态自若,对着韦珪徐徐笑道:“这四年来,辛苦韦姐姐了,一杯清茶聊表本宫的谢意。” 韦珪连忙谦逊地俯身回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这几年皆是太子妃在操劳后宫的事物,臣妾未曾有过什么功劳。” “韦姐姐过谦了。”若水温声道,“太子妃年岁尚轻,若没有贵妃在后边扶持,又如何能保证凡事皆有条不紊,不起争执?” 韦珪神色微变,还未说话,只听见杨茜在一边忽然柔声一笑:“依臣妾看,皇后此言才是过谦了呢,太子妃大婚前在您身边待了那么久,耳闻目染下来,自然能将后宫管得井井有条,就连陛下也盛赞不已呢。”话音刚落,她忽然状似随意地朝徐惠斜斜递上一眼道:“如今宫里的新人可是越发出挑了,徐婕妤可不正是这个中的翘楚,说起岁数来倒比太子妃还小上不少啊。” 徐惠微微有些尴尬,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好。静默了片刻,只听见皇后清润的声音道:“不说未晞,婕妤十一岁入的宫,还没明瑶大呢,可看上去竟比那丫头要 懂事上不少。” 燕德妃跟着说道:“要真的说起来,皇后娘娘嫁给陛下时也只年方十三,如今又有谁能及得上娘娘半分呢?” 杨茜的脸色一冷,低头道:“是臣妾糊涂了。” “本宫听说徐婕妤的才情颇高,而其中又尤以诗文为甚,这倒是和德妃颇有几分相像。”若水笑言,“你们不必拘束,今日本宫唤你们来,不过就是说说闲话罢了,毕竟我离宫四载,许多人和事都有些生疏了。” 又说了一会儿话,若水颇有深意地望了韦珪一眼,不动声色地问道:“韦姐姐,前不久的时候,合浦公主常常进宫,一待便是一整天,有这事吗?” 韦珪有些惶恐地回道:“臣妾只知李莲确实常常入宫,不过她在安乐殿待的时间极少,似乎去杨贤妃那儿为多。” 杨茜隐约觉察到了一丝不对,贞观八年的那桩旧事,照杨蕊的说法,皇后与陛下后来应该都是知晓的,不过因为后来皇后病重,又传似病逝,才没有再追究下去。而今日,先是杨蕊称病未到,而皇后又语带玄机,即使这些年自己对宫中的大小事宜皆漠不关心,可如今看来,杨蕊必定又是做了什么令皇后也无法容忍的事来。 若水点了点头,平淡的神色让人无法看出任何的端倪来,只道:“那孩子出生就没了娘亲,也是在韦姐姐身边养大的,原以为和孟姜一样都是知书达礼的公主。可我却听说自她下嫁之后,不但没有孝顺公婆,反而把房家搅得不得安生,不知韦姐姐是否有所耳闻?” 韦珪完全没有料到皇后竟然会当面提及此事,面色一白:“是臣妾教女无方,请皇后罪责。” 若水缓下语气:“本宫并未怪罪韦姐姐的意思,不过既然是公主就该有公主的样子,若是这般长久地骄蛮任性下去,还不闯出大祸来?韦姐姐毕竟是她的母妃,有些话还是要母女俩私下说说才会起作用。” 韦珪细想了片刻,似乎有些明白道:“皇后贤明,臣妾立刻派人把李莲召进宫来,请娘娘放心。” 若水的嘴角扯起一弯端庄的弧度,缓缓说道:“如此甚好,本宫替陛下谢过韦姐姐了。” 话音落地,四座俱静,四人心中皆是一震,这后宫,也许又要变天了。 离开了立政殿,淑妃和燕妃向各自的宫室走去,丝毫没有停留,而韦贵妃则与徐婕妤相携而行在去安乐殿的路上,韦珪看了一眼始终垂着眼的徐惠,轻叹道:“这不是你第一次见到皇后了吧,怎么反倒更呆愣了?” 徐惠稍稍抬起眼,踌躇了一会儿道:“贵妃娘娘,皇后真的只比陛下小上三岁吗?” 韦珪轻笑了一下:“我当你一直默想着什么呢,皇后十三岁嫁给时年十六的陛下,这似乎不是什么秘密吧?” “可是,皇后看上去就只和太子妃的年纪相仿啊,即使再怎么驻颜有术,也不可能那么……” “那是你才见过皇后没多久。”韦珪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涩意,“日子长了,你就会明白这世上就有这么一个女子:不逝的容颜,至尊的地位,高贵的气度,天子的专爱,几乎每一样都是其他人遥不可及的梦想,可老天将所有的眷顾都给了她一个人,你明白吗?” 徐惠下意识地回望着后边远去的宫殿:“皇后就难道没有不如意的时候吗?” “不如意?”韦珪喃喃道,“如果我也能拥有那一切,即使要付出一些代价,又有何妨呢?” “皇后娘娘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呢。”徐惠的眼中透着淡淡的哀婉,“贵妃娘娘曾说我和皇后有一分的神似,可在我看来,却连半分都不及。” 韦珪带着几分感慨地安抚道:“惠儿又何必自轻,很久以前,当我初见皇后的时候,就已经明白有些人注定就应该是站在高处,只手之间,权握天下,等看多了,你会发现陛下和皇后其实是如此的相像,也同样难免会因此相伤,不过这一切已经与我们无关了。惠儿,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皇后的宽容慈悲也是有底线的,若是有谁自以为聪明地踩了过去,接下来的日子里,你就可以看见那个人会付出多大的代价。” 刚走进甘露殿,两边的内侍和宫女立刻恭顺地跪下行礼,若水唤了起,问道:“晋阳公主和隐王殿下呢?” 一个经常跟在郑吉身后的内侍走上前,俯身道:“回禀皇后,公主殿下被陛下抱去了两仪殿,隐王殿下正在偏殿的书房中习字。” 若水点头一笑,径直向偏殿走去:“淡云,明达可是已经被她父皇给宠溺过头了?”即使是历史中备受李治与武则天宠爱的太平公主似乎也没有这般儿时的经历吧。 淡云含笑道:“小公主在两仪殿很是乖巧,听说还替不少朝中的大臣解过围呢。” 还未进到书房里面,在距门口几步之遥的地方,若水便清晰地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末子的和褚遂良的。 淡云担忧地看到若水停下了脚步,轻声道:“小姐,要不我们过会儿再……”若水微抬了下手,打断了她的话,微微皱眉,随后还是举步走了进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幅无比温馨的画面,孩子沉稳的眼中偶尔闪现出愉快骄傲的光芒,如清风一般的男子温柔带笑地低头在边上轻轻地说着什么。而下一刻,那温文可亲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了,褚遂良从末子的身边站起,朝若水一丝不苟地施礼。 末子看见母亲的身影,惊喜地走到若水的身边:“娘,你怎么来了?” 若水摸了摸他的头道:“娘亲来看看末子的功课做得怎么样了,是不是打搅到太傅给你上课了?” “今天不算上课。”末子显得比之往日更开朗了些,“我临了一幅字,想让褚先生来指点一下。” 若水微笑地走上前,看见案几上的一幅行书,有些意外道:“临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吗?” “嗯。”末子的眼中灼灼有神,“娘觉得如何?” “娘虽然不擅行书,不过也能看出末子是练了许久了吧。”若水惊讶于儿子的天分。 褚遂良在一边道:“十五皇子习字已是四年有余了,无论是天资还是勤勉都为臣至今所罕见。” 末子似乎有点羞涩,挽着若水的手道:“娘,你也来写几个字吧。” 若水站在案前,静默了一会儿,提笔写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末子对褚遂良说道:“先生,您觉得娘亲的字如何?” 褚遂良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颤意:“臣觉得,皇后娘娘的字迹圆婉却又不失风骨,若是多加练习,恐怕会更有所成。” 末子转过头又看了看,神色有些奇怪道:“娘,为什么我总觉得你的字和褚先生有一种说不来的相像呢?” 褚遂良脸色一变,却说不出话来,只见若水从容地一笑,轻声道:“因为娘的字也是褚先生一笔一画教出来的呀,不过末子愿意替娘保守这个秘密吗?” “皇后娘娘!”褚遂良大惊。 末子眼眸中掠过一丝异芒,不过转瞬间便消失不见,他仿佛没有听见过任何话语一般,带着一丝稚气道:“娘,这是《论语》里说的话吧,孔子站在河岸上看着奔涌向前的河水,说:时间就像河水一般,不分昼夜地流逝着,不再回头:对吗?” “不错,圣人借着河水告诉我们说要懂得珍惜当下的时光,不要失去了才后悔莫 及。”若水愣了一下,回神道。 末子可爱地一笑,朗声道:“娘,我想出去找淡云姑姑要点心吃,你等我一会儿哦。”说完,还不等若水有所反应,便向外跑去。 内室中的两人隔着案几的两端站着,沉默了一会儿,若水敛起笑容:“你还记得我们在九成宫的时候说过的话吗?” 褚遂良并无回避之色,深深地看了若水一眼:“记得,你说,你不再是过去的那个观音婢了。” “其实我说错了。”若水忽然抬头对上褚遂良的目光,“过去的事情无论多久,还是依旧不会消失,问题只是你有没有放下罢了。” “阿良哥哥,你放下了吗?”若水淡淡地笑了笑。 “我曾以为,那一切在贞观十年的时候,已经彻底地埋葬了。”褚遂良的声音带着一丝痛楚,“现在,也许你说得对,对我来说,放下才是唯一的出路。” “或许,困难的从来就不是面对未来,而是放下过去。”若水怅然叹道,远远传来末子欢笑的声音,她问了最后一句话,“为什么那时候,你会不辞而别?” 褚遂良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握成拳,抬眼惨然一笑:“那时候的我们,无论是谁也无法决定未来的命运,不是吗?” 若水默然闭上双眼,这就是牵绊了长孙二十余年的答案吗?不过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吧,在那个乱世之中,人的命运原本就如飘零的浮萍,而自己应该算是幸运的呢。 “娘,你怎么了?”末子拿着糕点走了进来。 若水睁开眼,温柔地替儿子擦去嘴角的点心末子:“娘没事,休息完了,就继续让褚先生看你的字吧,晚上的时候,记得回立政殿用膳。” 末子嗯了一声:“娘要去哪儿呢?” 若水平静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冷冽的寒气:“娘要去见一个人,一个故人。” 从甘露殿里走出,下午时分,日头已经渐渐朝西边滑去,若水的眸光微敛:“淡云,那边的人都安排好了吗?” “是,小姐,人已经被带去了。”淡云沉稳地答道。 若水抬头,遥望了一下远处的天空:“你说,爹和娘要是知道我今天要做什么,会不会很失望? 淡云的眼神一顿:“不会,我还记得,当初老爷抱着小姐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以德报怨,以何报德。以直抱怨,以德报德。’小姐还记得吗?” 若水的嘴边浮起淡淡的笑容来:“以德报怨,以何报德。以直抱怨,以德报德。这可是圣人说的话呢。” 掖庭宫的西南部即是皇宫中的内侍省,通常这儿的人来往并不多,若水刚一走近,就看见郑吉垂眉敛眼地说道:“皇后娘娘,东西都备好了。” 若水微一点头,淡淡道:“走吧。” 三人拐入一条窄小的宫巷,尽头处静立着一间不大的木屋,若水推门而入,一阵甜香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飘散着。 “娘娘放心,这种迷香除了内服,不会对旁人起作用。”郑吉接口道。 若水的目光落在屋里仅有的一张榻上,榻上的人惊恐万分地看着她,却无法动弹:“皇后娘娘,这是怎么回事?臣妾……” 若水的笑容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贤妃,一切都该结束了。” “你!”杨蕊声音颤抖道,“陛下,我要见陛下!” “看见郑吉,你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吗?”若水轻轻地叹息道,“你现在若见到的是陛下,杨蕊,你就该想想你儿子的下场了。” 杨蕊惊恐万分:“恪儿,你们把恪儿怎么了?” 若水的眼中似乎带着一丝同情:“吴王把一切都说出来了,包括你是怎么怂恿他散布对太子不利的流言,包括你利用合浦公主以及驸马与李恪勾结,甚至还包括你们在猎苑中将太子射伤。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可都是你,贤妃。” “你骗我!我要见恪儿,我要见他!我要见他!”杨蕊的神志有些疯狂了。 若水的笑容带上了深深的嘲讽:“吴王怎么会选择见你呢?你差点害得他走上一条不归之路,现在,他清醒了,所以自然选择做陛下的三皇子,做大唐王朝的吴王殿下,或许将来还能成为历史上有名的贤王。杨蕊,你该明白什么叫做众叛亲离吧,不过为了你最心爱的儿子,你还可以作出最后的一次牺牲。” 杨蕊眸光一闪,对若水哭喊道:“皇后娘娘,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都不是臣妾所为的,那个逆子自己心存不轨,到头来却栽赃到我的头上,娘娘,请您一定要明察啊。” 若水的声音里似乎很是为难:“如果有罪的不是贤妃,那吴王的下场可就……” “娘娘,只当我从没生过这个逆子,无论陛下怎样处置他,都不关我的事情。”杨蕊急切地说道。 若水惋惜的声音中夹着一丝残酷:“可惜,贤妃,在儿子和嫔妃之间,陛下选择的永远是儿子呢,本宫也实在是无能为力。”说完,她回头朝郑吉示意了一下。 郑吉手中拿着一个瓷瓶,走到贤妃的身边跪下,只见杨蕊忽然疯狂地大笑了起来:“你刚刚是故意那么说的,对吗?” 若水走近了两步,看着杨蕊的目光宛若她已经死去,漠然道:“今天的一切,你早在贞观九年派人对承乾的马匹做手脚的时候就应该预料到了吧?” 杨蕊的笑声渐止:“那为什么,李元吉的那桩事,你却丝毫不在意呢?” 若水的声音清冷而淡漠:“因为储君之位乃国之根本,你既然敢动,就要有承受后果的预期,而前者还不足以让我对你出手。” “长孙若水,你不觉得自己可悲吗?”杨蕊忽然笑了,“你究竟有没有真的爱过一个人?你从来就完美得不像一个真正的女人,说实话,我曾经对你恨得咬牙切齿,可现在,我是真的同情你。” 若水面无表情地看着瓷瓶中的液体被灌入了杨蕊的口中,看着她的眼神渐渐地涣散。可悲?她微微一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们都只看见了作为皇后的自己。而有一句话,若水刚才并没有说完,为什么要对杨蕊出手,不仅仅因为承乾是大唐的太子,更因为那是她的儿子,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往往是可以付出一切的,不是吗?可惜,这一点杨蕊永远都不会明白,因为她在不断滋生的复仇之心中,已经不自觉地把李恪当做了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一条通往终点的捷径。 走出内侍省,凉风阵阵,夕阳满天,鸟雀归巢,若水远远看着前方立着的那道人影,此心安处,即是吾乡,须臾间,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步一步地走上前,伸出手,十指交缠间,彼此默默凝视着对方:“二哥,你后悔吗?” “我们只是做了自己必须做的事情,似乎从很久以前人生就在这般重复中走来,所以,我只会叹息,不会后悔。” “那你后悔吗?” 沉寂了片刻,她抬起清澈的眼眸:“只是后悔没早一些回来。” 为了我,还是儿子?这句话在嘴边转了几回,还是被咽了下去,重要的是,一个真实的她已经渐渐回来了。 “空出的那个正一品的妃位就让徐惠递补上吧。” 没有再问为什么,他直接点头答应。 远处,遥遥地传来暮鼓的阵响,他们握着彼此的手,慢慢地走向那残阳的深处,或是走向明日晨钟响起的又一个天明…… 第十一章 长安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 夜深人静,太子殿下与魏王殿下相携离开了帝王的寝殿,看着面前的弟妹们,哀伤地摇了摇头,欲言,却又止。 明达扑到长姐的怀中低声啜泣:“爹……爹他会好的,对吗?” 明瑶的声音破碎而沙哑:“大哥,青雀哥哥,爹他真的……” “爹把你们赶走之后,又昏沉了一阵,方才似乎有些清醒了,恐怕只是……”李泰的话语一涩,“爹现在只想和娘在一起,别的人统统都不许在场,而遗诏也已经备好,所以……” 末子仿佛不愿意接受似的闭起眼,身子不由自主地打着战:“大哥,那御医怎么说的?” 承乾将末子揽在怀中:“就连孙思邈也说已经药石用尽,也许今夜或明晨爹他就会……” 末子紧紧拽住大哥的衣袖,爹总是说尽管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可是男孩子就应该从小懂得保护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将来才能够保护住自己的妻子和儿女,所以他一定不能哭。 承乾拍了拍弟弟的后背:“末子,要哭就哭吧,不要忍着。” 末子抬起红红的眼睛:“大哥,你说要是我哭出来了,爹爹会不会就站到我面前,和我说,你是天可汗的儿子,所以一定要坚强。” 承乾的脸上尽是无泪的悲伤,此刻的他不能有任何的软弱,他稍稍仰起头,似乎这样就可以不让泪水流下:“娘在送我们出来的时候,对我说,如果,爹不在了,那她也许也……她还说,希望我们不要怪她自私。” 空荡荡的大殿内一片死寂,突然,一声让人心如刀绞的哀哭声在四壁中回响着,明达从姐姐的怀中挣脱开来,要向内殿奔去:“不要,我要娘,兕子不要做孤儿,不要!” 李泰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拦住妹妹:“兕子,不要这样,爹和娘都会难过的。” 明达哭喊着:“才不会,爹和娘要是真的舍不得我们,那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啊!” “兕子,不要……”李泰只能钳制住妹妹的手臂,喃喃地重复着相同的话。 “他们不要兕子了……不要我们了啊……”明达无力地朝自己的姐姐、哥哥还有双生的弟弟哭道。 “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兕子。”明瑶抬起泪眸,劝道。 明达面色苍白,死死地握着双手:“娘曾经答应过我要看着我出嫁,爹答应过我要活得长命百岁,可为什么这些承诺都不算数了呢,既然无法做到,他们又为什么要答应我,为什么要这么晚才把我生出来呢!结果,我还没长大,他们就要离开……这……青雀哥哥你做什么还要拦着我呢?” 末子静静地从边上走了过来,朝兄长摇了摇头,缓缓地拉开明达的手:“姐姐,其实,我们都应该明白的,不是吗?爹和娘,曾经分开过一次,就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明达猛地抬起头,怒视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庞,良久之后,她颓然地沿着柱子慢慢地滑下,双手环抱着屈起的膝盖,看着殿外的黑暮,喃喃道:“这天,什么时候才会亮呢?” 内殿被紧锁的门内,李世民握着妻子的手,凝视了许久:“若水,你的心在不在我这里?” 若水的嘴边浅浅地展开一丝笑容,如同黑夜中静放的昙花,她点了点头,如果说爱是纯粹,那自己最纯粹的爱已经给了面前的他。 “那,这些年,你幸福吗?”李世民的声音变得更加急促了些。 若水的目光微微地颤了一下,落在那张憔悴的病容上,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抚着他冰冷的额头,人们总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世间最美好的愿望,而他们似乎已经做到了。 贞观十四年的夏天,侯君集统率一众将领从高昌凯旋而归,时仅半年收回了三州、五县二十二城,李世民在宴席中喝得酩酊大醉,那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天子抱着她,兴奋道:“若水,快了,攻下了高昌,接下来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统一整片西域的疆土了。”声音中带着万丈的豪气,仿佛回到了金戈铁马、征战天下的那段岁月, 可是,这 雄心万丈的百年霸业却被突如其来的一桩桩祸事接二连三地打断,李世民不是神,他无法预知未来的一切,而即使若水知道历史的走向,却也同样无法令其避开所有的伤痛与打击。 贞观十七年,齐王李佑在其封地起兵谋反,很快李世绩平叛了那次毫无悬念的叛乱。在李佑被诛杀的那一天,李世民将自己关在太极殿的大殿中,独自静立了许久。若水推开门,缓缓地走到他的身后,伸手紧紧地环在丈夫的腰间。他穿着素服,没有转身,只是声音喑哑地开口:“若水,你说这是不是老天给我的报应?” 若水心中明白,他最想问的并不是这一句,而是,这是不是李建成与李元吉给自己留下的毒咒。“二哥。”她低声喃语道,“人总要为他所做出的一切付出代价,只求不愧于心罢了,李佑的事情和过去又有什么关联呢?”李世民深深地叹了口气:“只要承乾和青雀相安无事,我就不用担心什么报应之说,也不必担心大唐会重蹈前朝的二世而亡。” 忽然,若水觉得自己的双手是如此的无力,安慰的言语也异常的苍白,即使能够知道未来,可又能如何呢,直到那一天,一向极少生病的明达在第二年的时候,令人猝不及防地病倒了。 无法查明的病因,终日里昏昏沉沉的女儿几乎撕裂了若水原本就心怀恐惧的心,贞观十九年,正是晋阳公主早夭的那一年,每时每刻的惊恐,不知道哪一天,也许这个无双的宝贝就会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自己。 整日里的煎熬与泪水让同样悲痛欲绝的李世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政务,整整一个月,他们一同守在明达的榻前,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兕子、兕子。那是若水第一次完完全全地将自己依靠在身边的那个男人身上,她信任他、依恋他,并且爱着他。 有一天,明达就这么莫名地清醒了过来,慢慢地恢复了进食,恢复了往日的娇憨与生气。看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对着漆黑的汤药皱着鼻子,看着父女俩一同嬉戏的场景,看着李世民抱着大病痊愈的兕子又重新面对着那些有苦难言的朝臣们,若水的心是从未有过的完整与安稳。不错,就连神也无法改变所有,而她所有的愿望也不过只是身边的亲人能够摆脱厄运的缠绕,承乾和青雀不再为了皇位而争斗,明瑶找到了属于她自己的未来,哥哥也不会因为对储君的坚持而使自己落到身死族灭的境地,还有称心,还有杜荷,她已经改变了那么多人的命运,人总是应该知足而长乐的吧。 可平静在李世民决定亲征高丽的那一刻被彻底地打破了,若水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沉默了,明知道这是一场被迫撤离的出征,明知道李世民的身体将被彻底地毁在这场艰难的战争中。可自己却无从劝起,面对一个由于皇帝的身份而离开沙场几乎二十年的男人,所有的劝谏都是徒劳的。若水可以有无数的理由将大兴土木的势头给拦住,可却没有办法挡住天子因为即将面对战场而意气风发的脚步,在征服了西北两境后,东部的高丽在几个朝代以来都是无法忽视的隐患,而没有什么比亲自踏平一片过去鲜有人征服的土地更让人骄傲与激动的了。 李世民不可能没有觉察到若水异常的静默与担忧,他安抚着因为噩梦而惊醒的妻子,一次次地告诉她自己必胜的理由与自信。 只有一次,若水低声问他:“二哥,派别人去不也是一样的吗,又何必一定要亲征呢?” 李世民双眼炯炯有神,声音却异常温柔:“打高丽,不比过去,若是李靖还能披挂上阵,我倒能放心地留在长安,可如今他毕竟年事已高,其他人,我实在放心不下。” 看着若水依旧犹豫的神色,他朗声笑道:“放心吧,若水,我在有生之年定要留给我们子孙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唐疆域和盛世王朝!” 贞观十九年元月,若水在大明宫送走了御驾东征的丈夫,一切仿佛完全是按照历史的走向,二月抵洛阳,三月至定州、幽州,五月渡过辽水,并亲领精兵与李勣围困辽东城,继而破城大胜,六月依然携胜势连破数城,然而,七月,挡在平壤面前的安市却久攻不下,而由于天气日益寒 冷,粮食将尽,不宜再攻,李世民不得不于九月下令撤军,结束了这场令人扼腕不已的东征。 从高丽回并州的路上,李世民病倒的消息就已经传入了若水的耳中,天子离京,若是此时皇后再离开,前朝后宫便等于再无主人,不免人心惶惶,所幸承乾监国已有一段时日,若水也就放心前往并州。 长别后的相见却令若水几乎无法自持,那个一向强壮骄傲的天子虚弱而黑瘦地躺在软榻上,神色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躁与颓丧。若水牢牢地抱住丈夫,潸然泪下:“二哥,你说过要我放心的,你记得吗?” 李世民丝毫没有预料到若水的出现,可心中的狼狈与郁结始终萦绕在心底,以至于直接说道:“若水,你快回去。” 若水心中蓦地一疼,这个骄傲而霸道的男人是在害怕自己的软弱被她看见吗?双手捧住李世民那张心力憔悴的面庞:“二哥,你还有什么是我没见过的,当初如此气傲的你被父亲的两个嫔妃压得说不出话来,最后还不是都过去了,你这是在生谁的气呢。” 李世民定定地盯着妻子的眼眸,那里只有怜爱与心疼,没有一丝的异样与闪避。一直以为被若水依赖是一桩最值得欣喜的事情,可其实,那么多年来,每一次的九死一生,每一次的刀枪剑雨之后,心底的安心正是缘自这道纤细却温暖的身影。这几个月来,他第一次展开了笑颜:“我生气的是,今年的除夕和明年的正月我们大概都不能回长安过了。” “不回长安也好,那就不用整天在宴席上坐得连身子都快僵直了。”若水嗔笑道,“就是那几个孩子们该如何是好?” 李世民忍不住吻上那思念许久的红唇,良久后才道:“好不容易才有了我们单独在一块儿的时候,要他们来凑什么热闹。” 在并州的两个月,或许是他们这辈子最自由的两个月,没有太多的朝事,没有大臣的觐见,没有后宫的诸多琐事,李世民悠闲地养着病,若水喜悦而轻松地照看着身旁的男人,就像一对寻常的夫妻,相濡以沫,鹣鲽情深。 可让若水担忧的病根终于还是落下了,三月返京后,李世民还是病倒了,这一病,时好时坏,陆陆续续地拖到了贞观二十一年,孙思邈回到了长安,给皇帝的身子留了一帖药,接着便毫无隐瞒地告诉若水,至多能保陛下两年性命,两年之后,就是生死由天了。 两年,确实,原本就只剩下两年了,若水微笑着送走孙思邈,只希望他两年之后能再回一次长安。随后,同周围的人一样欣悦地看着李世民的身体一天天好转起来,和他一起哀伤地送走一个又一个的臣子与亲人,一起骄傲地看着孩子们的快乐与成长,一起面对着花开花落、云聚云散,走过生命中那最后的两个四季。 “是的,二哥,我真的很幸福。”若水坚定地看着他。 李世民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声音很低,近似呢喃道:“若水,下辈子,我不再是皇帝,你也不再是皇后,我们再做一世的夫妻,好吗?” 若水俯下身子,在他的耳边清晰地说道:“你忘了吗,我告诉过你的,在未来,这片土地上将不会再有皇族,所以,我们一定可以像普通人那样,给彼此全部的爱。” 李世民勉强伸出手,最后一次抱住她,最后一次亲吻她,最后一次说一声:“若水,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接着,那双深幽的眸子缓缓地合上,告别了他所眷恋的土地与妻子。 若水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她伸手慢慢地滑过那张熟悉的脸庞,喃喃自语道:“长孙,我们已经获得了想要的幸福,对吗?” 破晓时分,承乾带着四个弟妹安静地推开内殿的门,榻上并排躺着他们的爹娘,这个王朝的帝与后,没有哭泣,没有惊惶与害怕,他们同时跪下,在榻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这时候,他们真正明白了父亲经常所说的彼此宛若半身,也许那是一种比爱更深沉的感情,只能选择用生命来画上这完美的句点。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己巳,天子崩,谥曰文,庙号太宗,皇后随之而薨,谥曰文德。八月庚寅,帝后合葬于昭陵。 番外_(一)桃之夭夭 暖洋洋的春日,微醺的和风,都说是宜嫁宜娶的吉日。隔着大红的喜帕,外边似乎有人在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长孙家的小姐,即使父亡门衰,但还是从渤海高氏嫁出去的名门之后。年岁尚幼的她比谁都懂得士族之间从不间断的姻亲盟约。李家的二公子……平静的脸上微微露出些嘲讽的笑意,听舅舅私下说曾经有个看相的书生说他“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年将二十,必能济世安民矣”。 “可真是大逆不道的话呢。”若水低声喃语,“关陇李家,也难怪舅舅会……” 喜车稳稳地向前行进着,不过坐久了也还是会闷,外边还有人在唱: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声音越来越清晰了,仿佛在不久以前,有一个人这样看着自己,桃花树下落英缤纷,那人的笑意暖暖的:“观音婢,你和桃花一样好看呢。” 那时的自己不过还是个孩子,总想着两人会永远地在一起。不过后来,隔壁的房子一夜间便空了,再后来,爹爹也不在了,到了如今,嫁给谁也都是一样的。 娘亲面带怜意地摸着自己的头:“观音婢,李家的二郎尚好骑射征战,且性情刚烈。你嫁过去怕要吃苦的啊。” 若水不在乎地笑了笑:“爹爹不也是将军?娘不也一样嫁了过来?” 娘 摇着头,却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若水回了回神,似乎快要到李家了。车帘被轻轻地打起,她慢慢地跨了出来,被哥哥带着一步一步地向里面走去,耳边回响着: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终于,跨过了门槛,模糊地看见身边多了一个人影,接着,左手便被他牵住了。两人一同向前走了几步,而后跪下,向天地、高堂叩拜行礼,最后夫妻对拜,礼成。 直到被搀扶着跪坐在喜榻上的时候,若水的心依旧掀不起一丝波澜,这样便算是嫁人了呢。 等了没多久,门被推开了,原以为是广月她们三个,但这陌生却沉稳的脚步却让若水的手指微微一颤,是他,自己的夫君。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语,眼前的帕子被揭了开来,若水不带怯色地抬起头,只稍稍敛了下眼睑,都说是少年英才,也不为过。 李世民心中有些诧异,这个被娘赞为贤淑兼备、德容无双的女子,似乎有些不大一样呢,没有新嫁娘的羞涩腼腆或是紧张不安,只是这样沉静地看着自己,一言不发。 “你……闺名可叫若水?”李世民也坐了下来,从茶壶里倒了两杯茶出来,“你也一天没喝过水了吧?” 若水有礼地接过杯子:“多谢夫君,妾身的名讳确是若水。” 李世民有些不自在,年已十六的他早已 知晓了男女之事,只是先前相处的女子,大多明媚动人、娇俏可爱,少有这般疏远的。 “你叫我二郎即可,我们既然已经成亲,就不必讲究这么多礼数了。” 只见对方似乎略略想了想,语气变得温和了一些:“那我还是叫夫君二哥好了。”说完展颜一笑。 就是因为被对方的莞尔一笑迷了心神,李世民便忘了为什么妻子要唤自己二哥这回事,而之后,叫久了,便也习惯了。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只听见几支喜烛燃着的声响。若水低下头,看起来,自己的夫婿并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啊。于是轻轻地问道:“夜已经深了,二哥可要先歇息了?” 李世民略有些尴尬地回道:“啊……不错,不错,本来应该还有闹洞房的,不过这些日子,娘的身子一直不大好,所以便省去了。你也累了一天,我们还是睡吧。” 若水轻笑,径自换下了厚重的喜服,便侧身躺了下去,盖上薄被,将身边的夫婿晾在了一旁。 李世民愣愣地注视了若水良久,直到对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了起来,才皱起眉头。一个不过才十三岁的丫头而已,脸也还没长开,现在不过是清秀的模样,娘为什么那么坚持要自己娶她呢?想着想着也困了起来,踌躇了一下,还是在另一边躺下。 只剩下闪烁的烛火在喜房里燃了一整夜。 番外_(二)玄武门 武德九年,五月,突厥数万骑兵入侵塞边。 五月末的一天,夜深人静,秦王夜宿于王妃房中。长孙看着面色阴沉的丈夫,递上一杯浓茶道:“太子那边又有动静了?” 李世民接过茶杯,冷笑道:“突厥来袭,李建成竟然提议元吉和李艺出征,还打算将尉迟、段志玄、秦淑宝他们一同带去,欺我李世民是三岁小儿吗?” 长孙的目光淡淡扫过窗外,缓缓道:“你打算先下手为强吗?” 李世民微微一笑,可眼中依然冰冷。 “成王败寇,你可想清楚了?”长孙的脸上透着凝重。 李世民傲然道:“安世济民,舍我其谁?” “你想过后路没有?”长孙的嘴边扯出了一丝微微嘲讽的弧度来。 “我生平没有败过,这次当然也还是一样。”依然是绝对的自信与坚定。 长孙的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的疲惫,衣袖仿佛不经意地扫过案几上的茶杯,只听得寂静的夜里,清脆的破碎声异常刺耳:“订好日子了吗?” “六月初四。”李世民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长孙的手微微轻颤了一下,随即便侧过身,掩盖住了脸上的神色,依然是平静的语气:“我和你一起去吧。” 李世民怔然:“那承乾他们怎么办?” 长孙眼眸一冷:“若是你不在了,他们还会有活路吗?” 一时间,两人无语。 “若水,我不会输的,总有一天,我们会站在这天下最高的位子上,俯视苍生。”李世民拉过妻子,专注地看着她苍白的脸。长孙细细地看着丈夫的眼眉,他活着就是为了征服,那自己呢?不知道如果经历过生死之后,会不会得出一个答案? 六月初二,这几日来天气异常闷热,似乎周围的一切都躁动不安着。长孙在院子里的树荫下站了一会儿,随即有些犹豫地往林子深处走去,推开一扇小门,再往外走了几步,便是一条巷子的角落处,果然已经有人等着了。 长孙垂下眼帘,不想看到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容。 “若水……我……”踌躇了半晌,还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长孙张嘴说道,心中凄然,是啊,永远再也见不到了,先是阿良哥哥,再是他。 对方显然没有预料到,良久之后才说:“我给承乾带了点东西,还有答应他的小弓箭,等这次回来再给他。” 长孙抬起头,向来平淡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艳丽的笑容:“那种地方不比都城,你自己保重。” 说完,转身便走,不想听,也不能再听一句话,甚至一个字。 六月初十,秦王府。 长孙跪蹲在那扇已经被钉死的木门面前,脸上早已不复淡定自若的神态,眼睛里干涩得仿佛再也流不出泪水来。慢慢地,她才往回走着,站定在井旁,望下去,水波无澜,那双热烈的双眼似乎又注视着自己,慢慢地,变得愕然,变得悲哀,最后却是无悔的含笑。 周围的一切都在静静地远去中,命运从那年之后,就不再属于自己。 玄武门,生死场,原来不过又是一次印证。 手突然被握住了,是哥哥,她不用回头就已经知道了。 “若水,他不是他,从来就不是。” 长孙回头,淡淡地一笑:“哥哥,也许我要做皇后了呢,你说皇后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坤厚载物,德合无疆。 番外_(三)人生若只如初见 很久以后的一天,当若水回想起长孙与元吉之间的往事的时候,脑子里想到的便只有纳兰的这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是谁辜负了谁?又是谁背叛了谁?没有人能说得清,最后只好感慨地叹道:恨不相逢未嫁时,还君明珠双泪垂。 大业十一年,四月,李渊调任山西、河东抚慰大使,举家迁往河东。 大业十二年,李渊奉诏为太原道安抚大使,只带着次子世民前往太原,余下的子女家眷皆留在了河东。 时年十六的长孙若水在婆婆去世后不久便担起了李家上下的事务,这个沉静如水的女子很快便赢得了家中几乎所有人的信服,只是没有人知道,她和自己的夫婿依然没有真正地同过房。尽管知道丈夫在外有不少女子,但是若水并不担心,因为在婆婆临终的时候,私下里特别叮嘱过自己的爱子,他的第一个孩子以及嫡长子必须是由自己所出。李世民侍母至孝,自然不会违背婆婆的话。 那一天,依稀是自己当年出嫁的日子,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桃花树下,她唤他四弟,却不是小叔,他叫她若水,却不是二嫂。一个明明知道,他不是他,一个也清楚地明白,她的眼神透过自己想着别人。 可是,轮回之中,仿佛就有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魔障,抗拒不得却也挣脱不了。 然而,没有人可以先迈出一步,他不能毁了她,她也不容任何人毁了自己。 两年的时间,两个人近在咫尺,却未曾多说过一句话。直到大业十三年,父亲在晋阳起兵,等到他和大哥匆匆赶到之时,第一个看见的便是她的丈夫,那个意气风发的二哥。 七月,他执意留在了太原,而不愿与父兄一起征战天下,终于他又等到了她,可从未想过,自己也即将永远地失去她。 霍邑,临汾郡,绛郡,龙门,汾阴,河东郡。十月,李渊二十余万大军围困长安。 十一月,攻陷长安,李渊立杨侑为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改年号为义宁元年。 义宁二月五月,李渊继皇位于太极殿,国号唐,改元武德,都长安。 于是,他成了齐王,住进了离东宫极近的武德殿,只是为了避开那熟悉的身影,更不愿面对见面时不得不唤一声二嫂的苦楚。 于是,他娶了正妃,一个和若水完全不同的女子,美丽妖娆、诱人心魂。 可是,为什么,仅仅是听见秦王夫妇齐眉举案、相敬如宾的传言,自己就更加纵情声乐、沉溺酒色。 偌大的皇宫,却总也有不得不见的时候,依然纤瘦的身体,高高盘起的发髻,脸庞却稍稍圆润了些,温和而端庄的笑容,用熟悉的声音唤着自己:“四弟,好久没见了。” 自己心中一跳,随即便听见二哥奇怪道:“而今该叫齐王了吧。” 她微笑道:“自家人,讲什么客套,我还不是叫你二哥?”话音刚落,坐在前面的父皇朗声赞同道:“若水说得在理,以后私下里就这么称呼,免得生分了。” 谁都清楚,在李家,说得上话的媳妇便只有若水,而不是太子妃。可古怪的是,比起大哥对二哥渐渐的忌惮,却没有人会讨厌她,那样淡雅如菊又温润如水的一个女子。 年后没多少日子,承乾殿便传出了王妃有孕的喜讯,忍受不住眼见着自己心爱的女子一天天地隆起肚子,他便向父皇讨了驻守晋阳的差事,以为只要远远地避开那一切,独自守着两人住了半年的宅院,一切就将恢复平静。 武德二年九月,刚生产完没多久的秦王妃坐在榻上,眼眸遥遥地望向窗外。他要回来了,弃晋阳而不顾地赶了回来。嘴角边露出了一丝苦涩的微笑,他们都是不被上天所眷顾的人呢。 十八岁,自己终于当了娘亲,可最高兴的除了父皇和丈夫,应该就是府中的那些妾室了吧,听说承乾出生后不久,便传出一个地位不高的姬妾也有了身子,倘若自己生下的不是儿子,那个孩子也断不会有出生的机会,就如同之前不少妄想母凭子贵的女人一样,总是以绝望而告终。 不过,她并不乐见于自己的儿子,自从那小脸的轮廓开始慢慢地清晰起来,像极了丈夫。 两年多来,她做到了一个妻子、一个王妃所能做到的极致,前人所说的宜家、宜室、宜子也不过如此罢了。但脸上的笑容越是柔和,心中的孤寂就越是明显,十年过去了,为什么那双温润的眼眸始终没有从心底淡去,反而越渐清晰。以至于每次见到元吉,那种封存已久的思念与痛苦就几乎要决堤而出,幸而也只是几乎。 外人面上,自己依旧是宽容大度、贤惠明智的秦王妃,接纳着丈夫的一个又一个女人,甚至嘘寒问暖,悉心照顾。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对于一个她不爱的男人,他的风流多情又与自己何干。“像一个妻子对待自己的丈夫那样对待世民。”娘临终前的话语仍在耳边,而自己也做得完美无缺。 十月,不顾任何人劝阻的齐王一路马不停蹄地向长安飞奔而去。元吉知道这样回去的结果是什么,所有人都会嘲讽自己懦弱、胆小、弃城而逃。可是没有办法,当自己无意中听到若水生产不顺的消息后,身体已经不再是理智所可以控制的了,他将晋阳城拱手让给了刘武周,可比起若水,晋阳城又算得了什么呢。 尽管半途中,母子均安的消息终于传到了他的耳边,可再回头,已是绝路。原以为自己可以满足于那过去淡淡的回忆中,直到那一刻,终于明白如果再也看不到那张含笑的容颜,回忆也将变得毫无意义。即使远远的,他也要看着她,看着她好好地为人妻,为人母,看着她带着笑容生活下去,然后,独自寂寞终老。 初见,如果她不是李世民的妻子,他不是李家的四郎,如果她没有眷恋于那眉眼间的相似,他没有倾心于眼眸中那陌生的温柔,后来的一切会不会变得不同? 再见,他看见了她不变的笑颜下越加深沉的冷漠与寂然,她看见了他眼中几乎掩饰不住的深情与爱恋。 于是,他选择了大哥,想要夺回属于自己的幸福,而她选择了自己的丈夫,想让一切回到过去。 然而,最终的结局却是惨烈而血腥,当那支箭射进自己胸膛的时候,他似乎看见了她的眼眸第一次真正地看着自己,而不是自己背后的那个人。这样的一辈子也许还是值得的吧。 如果人有三生,下一次,他会比任何人都先遇到她,然后爱上她。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只愿他们各自转身,不再相遇。这一生,她最真挚的情感给了十多年前那个不告而别的身影,她最辛苦的付出给了身边的丈夫。只有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到头来还留得身后无数的骂名与责难。 人生若只如初见,只愿他能明白什么是情深不寿,只愿她已经懂得失去的不再重来,没有开始,便不会再有结束,也不会再有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