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王侯》 第一章 谁家少年谁家院 烈日当空,空气如火一般的焦灼。天地万物如入炉鼎之中炙烤一般,灼热难耐,暴躁不安。 十字街头,青石地面烫的人不能落脚。然而,此时此刻,数百名披头散发的犯人正跪在这可以让人肌肤灼烧起泡的滚烫地面上。他们当中有的是锦衣华服,有的衣衫褴褛;男女老幼皆在其中。养尊处优者有之,尘霜满面者有之。所有人都被五花大绑,以一种怪异难受的姿势跪在地上,身子难受的扭动着。 在他们的周围,上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手中的兵刃闪着刺目的光芒。他们围成一个大圈,将这数百名男女老幼围在当中,如临大敌。数十名半袒肩膀,露出满身横肉,手持红绸裹柄鬼头刀的刽子手站在满地的男女老幼前方,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般,眼中闪着嗜血的精光。 兵士外围的几道街口和商铺屋檐下,黑压压的大片百姓在旁围观,他们对着场中的一干犯人指指点点啧嘴交耳的嗡嗡议论着。有人发出惋惜的叹息,也有人露出快意期盼的表情。 哐哐哐! 锣响三声。炙热而嘈杂的喧嚷声顿时消失,场间变得雅雀无声,所有人都伸着脖子看向刑场之中。 一名盔甲闪闪的武将从街口飞奔向北面一处竹棚前,跑动之际,头盔上的红缨如一团火苗在燃烧跳跃。 “启禀吴大人以及诸位监斩大人,午时三刻已到,可否行刑?”那将领拱手向着竹棚之中端坐于七八名官员行礼道。 居中而坐的一名绯色官袍的官员微微点头,站起身来。探手入袖,取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来。在七八名官员的簇拥下,那官员缓步来到街心,目光如电扫视着跪在地上的众犯,展开圣旨朗声诵读。 “奉天承运,大周皇帝诏曰:查杭州林氏一族,结党霸权,干预国本,意图不轨,勾结官员,鱼肉百姓。乃我大周之痈,天下之祸,不杀不足以慰天下,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此诏令林氏一族即刻满门抄斩,九族尽诛,抄没家产充公。钦此!” 那官员诵读完圣旨,伸手从身旁随从手中取过令牌来,扬手当空一掷,厉声喝道:“验明正身,行刑!” 令牌落地发出清脆的噼啪之声,随着令牌落地之声响起,红缨将领挥手大喝道:“行刑。” 数十名刽子手齐声大喝,大踏步冲入犯人人群中。前方,跪在地上的两名头发花白的老者抬起头来,脸上满是绝望。闪闪的刀光反射着强烈的阳光,让他们睁不开眼来。鬼头刀高高举起,数十道亮光同时闪起。刀落下,两名老者的头颅和周围数十名男女孩童的头颅瞬间滚落尘埃。 鲜血迸溅,后方的犯人们发出惊骇的痛哭和呐喊,他们凄厉的嚎叫着,悲鸣着。他们扭动着身子,如虫豸般的蠕动着。可是捆的结结实实的绳索让他们难以挪动分毫。有的人大声咒骂着,有的人苦苦的哀求着,有的人已经失禁,瘫软在地面上。但无论如何,所有人的命运已经注定。 刽子手们动作迅速,砍完了一批头颅,便继续砍下一批。他们的脸上连一丝的怜悯也欠奉,这些人在他们眼中和木头无异,砍脑袋只是一个差事罢了。 刀光闪烁,又是几十颗脑袋滚落地面。尸体仆地,鲜血横流。 所有的犯人都在哭喊哀嚎,都在咒骂恳求,然而西北角上,一名面目英俊五花大绑着的中年人却没有任何的挣扎和叫喊。他抬起头来,双目平静的看着眼前的屠杀,脸上没有丝毫的怨恨和恐惧,却仿佛带着一种解脱的释然。 一名刽子手提着血淋淋的大刀走向了他,中年人的脸上不但没有流露出惊惧,反而朝那凶神恶煞般的刽子手笑了笑。 “什么?”那刽子手皱眉喝道。 “兄弟,请你下手稳些快些,让我少受些苦楚。多谢了。”中年人低声道。 刽子手愣了愣,点头道:“好。” 滴血的大刀在天空中划出一道红色的残影,一刀挥下,中年人英俊的头颅飞出三尺,一腔热血喷洒在灼热的地面上,刺啦一声冒起一层热泡。那刽子手似乎听到了飞落地面的那颗人头口中发出的一声轻轻的叹息。 …… 啊~啊~! 黑暗的房间里,帐幕笼罩的牙床上一个身影大叫着猛然坐起身来。他胸口起伏剧烈的喘息着惶然四顾,浑身上下大汗淋漓。 脑海里还回响着那些绝望的哭喊,血腥的场面还在历历在目,身子还紧张的颤抖着。但突然间,这一切像是一场梦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四下里寂静无声,窗外夏虫唧唧,碧纱窗上,廊下的花树的倒影轻轻的摇弋着。一切都静谧而安详。 那身影呆坐片刻,撩起蚊帐探出身子来,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来。那面孔上带着迷茫和不解,朝着光线暗淡的屋子里四周张望着。越是打量,少年的脸上便越是迷茫不解,越是疑云遍布。 少年扶着额头皱着眉头下了床,赤足散发在屋子里缓缓的走了一圈,然后走到了长窗之前,伸手推开了碧纱长窗。窗外明月当空,寂静清凉。凉爽的夜风吹过天空,院子里的树叶发出轻轻的哗啦啦的声响,就像情人的私语。皎洁的月光从窗外照了进来,照亮了少年的面容。少年生的甚是俊美,浓眉郎目,薄唇高鼻,只是稚嫩的眉宇间带着一丝神秘的风霜之色。 “这是……发生了什么?”少年皱眉心想着,伸手在脖子上摸了几下。脖子上的皮肤光滑如境,毫无异样。 “我不是……被砍了头了么?” 脑海里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满目的血光和人头滚滚的场景依旧在记忆里清晰呈现。难道那只是一场噩梦? 但少年很快就否决了那是一场梦境,那十二年的时光,所经历的事情历历在目,纤毫毕现,那绝对不是一场梦。 “自己是死后成了魂灵了?”少年转头看了看身后,那里有一道影子。鬼魂是没有影子的,自己显然不是鬼魂。再默默胸口,那里热乎乎的,剧烈的心跳兀自没有停息。 “难道是……重生了?” 少年的脑海里闪过了这个惊悚的想法,他愣住了,身子如泥塑木雕一般的僵立在原地,目瞪口呆。 笃笃笃!轻轻的敲门声让僵立的少年惊醒过来。 “是谁?”少年警惕的问道。 “二公子,是我。”门外传来一个娇怯怯的声音。 少年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他飞快的冲到门口,一把拉开了房门。一个俏生生长相清丽的少女正端着一盏烛火站在门前。 “我听到二公子刚才似乎叫喊了几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过来瞧瞧。二公子是做了噩梦了么?”少女满眼的关切。 少年瞪大眼睛一把抓住少女的双肩,摇晃着急促的道:“绿舞,是你么?” 少女脸上泛起红晕来,讶声道:“是我呀,公子,你怎么了?” 少年呼吸急促的再问道:“真的是你么?你不是已经……,罢了罢了,你告诉我,今天是哪一天?” “六月十二呀,公子,为何问这个?”名叫绿舞的少女已经有些惊慌了。 “绿舞,你再告诉我,现在是那一年?” “……庆丰二年啊。公子,你到底怎么了?”少女觉察到有些不对劲,关切的看着少年发白的脸色。 “庆丰二年?”少年呆呆的退后几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道:“庆丰二年……十二年前……真的是十二年前……” 绿舞忙将烛台放在桌案上,伸出纤手轻抚少年的额头,发现少年额头上全是细汗,触手一片滚烫。绿舞惊慌道:“哎呀,公子真的生病了,我去请郎中去。” 少年无力的摆手道:“不用去,我没事,只是口渴的紧。你去倒些茶来给我喝便好。” “好好,绿舞这便给公子沏茶去。”俏丽少女慌忙转身,脚步蹬蹬蹬的出门而去。 …… 皓月当空,夜阑人静。 夏夜的清风吹拂过巨大的城池,将白天的炎热和喧嚣涤荡一空。已过子时,除了花街柳巷之中的那些青楼妓馆中依旧曲乐悠扬笑语欢声之外,这座城池的绝大部分街巷中早已安静无声。 这里是大周朝两浙路杭州府的一个普通的夏夜。在入夏之后的每一天之中,杭州府的百姓们也只有在这夜半后的几个时辰内能安然入眠。因为夜半之后,繁华都市的喧嚣和白日的炎热也都满满散尽,人们才可以安睡下去。所以很少有人在这个适合入睡的时间点还来熬夜。 然而位于涌金门内林家大宅西院角落的一座小小庭院里,正房东首那间小屋的灯光从二更天便一直亮着,直到此刻还未熄灭。落地雕花长窗的碧纱之上,一个一动不动的身影如泥塑木雕一般映照在上面,已经有两个时辰了。 屋子里,一张小几摆在窗下,身着薄衣的少年正托着腮静静的坐着小几旁,眼睛透过长窗上的透明碧纱,望着天上已经偏西的一轮皓月出神。三天了,少年自从醒来之后已经连续三天这般呆坐在这里出神了。 看上去这少年似乎在赏月,但他的神情却又不像是在赏月。他的眉头明显的蹙起,眼神中满是迷离之色,正处于神驰天外、思绪飘飞的状态之中。 少年叫林觉,是杭州林氏大族三房的二公子。说是二公子,其实是妾生的庶出之子。在这年头,庶出之子的地位可是极低的。所以,他的住处便是这一间简陋的小院。而小院后方的三房大院之中的那座雕梁画栋的精美小楼中,住着的才是三房真正的主人。 少年的思绪飘飞翻腾,脑子里如开水沸腾一般一直没有停息:十二年了,自己从后世穿越至此已经十二年了。来到这里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月色皎洁的夏夜。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当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的魂魄附身于这个叫林觉的十八岁的少年身上,穿越到这个叫做大周的朝代之中,开始了另一段旅程。 在他穿越而来的那个后世的年代里,他本是因为人生的失败自杀而死。可没想到那样的死亡却没有让他得到永远的安宁。穿越之后的人生也并没有五光十色,更没有雄图霸业。他没有像小说书电影电视剧中的穿越者那般成就一番大事业,而只是浑浑噩噩的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战战兢兢毫无建树的生活了十二年。 不是他不想活得精彩,不是他不想成就一番功业,而是在穿越之后的那一世,现实残酷的可怕。自己每一次的选择似乎都是错误的,这一连串的错误最终导致了自己一事无成。 正当他有所振作,处境也有所改观之时,却已经太迟了。三十岁的那一年,自己刚刚考上了科举,前途似乎一片光明之时,一场弥天大难却突然降临。这之后一切便戛然而止了。穿越而来的人生的十二年就像是一场平淡无味毫无亮点的梦,在那场灭顶之灾到来后毫无华彩的湮灭了。 被砍头之前,林觉的心中甚至有一种解脱的快感。穿越的人生再一次以失败结束,这一次总该永远坠入苍茫之中,不会再有任何的烦恼了吧。可是不知是受了何种神秘力量的眷顾或是诅咒,当林觉再一次的睁开眼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重生了。 就在三天前的夜晚,时间的车轮将自己丢到了十二年前穿越而来的起点,回到了十二年前自己穿越而来的那一刻。十八岁的自己从床上睁开眼时,依旧躺在林家大宅西院的这座小房子里。一如当初穿越至此后的那一晚般的安静祥和,一切情形依然如故。当时的脑海里还回荡着死亡前满目血光,死亡前的痛哭和哀嚎,那一切却又骤然消失,离自己很远。 和穿越时带来的震惊一样,这一次重生,也让自己惊慌失措。这一切是多么的荒谬和不真实,穿越和重生这两件惊骇世俗之事都发生在自己身上,这简直不可思议。 林觉怀疑自己疯了,或者是陷入在一个深深的梦境里,怀疑这一切都是假的。但在这三天时间的适应和苦思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这都是真的。 十二年前,自己穿越而来时,林觉也有过同样的想法。但事实却是,他真真实实的在这个年代生活了十二年。那么此时此刻的一切,显然也非梦境,这一切唯一的解释恐怕只能用‘造化弄人’四个字来形容了。 或许自己是受了某种冥冥中的使命,或许因为自己的不作为没能完成自己的使命,所以上天才一而再再而三的给机会给自己,要求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林觉不得而知。但现在,林觉没心思去想自己肩负了上天的何种神圣的使命,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自己该以何种方式面对这重新开始的新生。 三天时间里,林觉反复在想着一个问题。之前的人生已经失败了两次,这一世自己难道还要浑浑噩噩重蹈覆辙?上一世林家全族被灭,自己三十岁便落得个陪着林家全族去死的结局。那么这一世,自己难道任由这一切发生而无所作为?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林觉在这三天时间里已经想的很清楚,而且已经做好了决定。虽然自己身处的这个林家对自己并无什么亲情和温暖。甚至上一世的经历告诉自己,这林家给自己的更多是欺辱和霸凌。但三十岁那年的那场灭顶之灾是林家全族的灾难,只要自己姓林,便脱不了干系。林家上层的决策失误,导致了那场灭族惨剧的发生。那么这一世,自己怎能再容这种事发生?就算不为了林家,也该为了自己以及上一世那些对自己很好的身边人。 “这一世,怎也不能重蹈覆辙。事不过三,这第三次人生岂能再次浑浑噩噩的渡过。不说为国为民,总也要得了善始善终混个妻妾满堂儿孙绕膝吧。”林觉对着天上的那轮皓月自语着。 (ps:新书正式上传,恳请诸君收藏点击投票,新书很需要这些帮助。这本书必不会教诸君失望。恳请支持!拜谢!) 第二章 多少前事多少愁 (求收藏。嫌字数少的收藏一下养肥再啃。拜谢!) 静夜的更漏之声远远传来,时间已快到四更了,夜已经很深了。林觉放下托着腮的手,甩了几甩,恢复血脉的流通。坐了太久了,身体都有些僵硬了。已经做出了决定,心中也觉得轻松了许多。烛火轻轻跳跃着,烛花噼啪一声爆裂开来,烛火的光线随之黯淡了下来。林觉拿起烛剪,伸过去剪烛芯的时候,房门却被轻轻的被敲响了。 “二公子,绿舞能进来么?”绿舞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 林觉吁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起身来开了房门撩起竹帘来,只见十六岁的丫鬟绿舞捧着一壶茶水正睡眼惺忪的站在门口。 “你怎么这时候还给我送茶来?”林觉微笑道。 少女羞涩的看了林觉一眼,妩媚的大眼睛虽然带着倦意,但从那张清秀的小脸上依旧可以看到一丝发自内心的关心。这让林觉心中一暖,心中回想起上一世的那些温馨的画面来。上一世虽然自己一无所成,但绿舞一直都在自己身边照顾自己,给了自己很多的慰藉。可惜自己没能保护好她,让她遭受了极大的痛苦。这一世,自己决不能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我都睡了一觉了,一醒来,看见二公子屋子里还亮着灯。二公子便是勤奋读书,也不能不分昼夜熬坏了身子。这三天时间,公子跟丢了魂似的,我很是担心呢。” 绿舞小巧的身子轻盈的绕过林觉身旁,捧着茶壶来到案几旁,麻利的往一只茶盅中斟了杯清茶。 “这是凉茶,我只放了几片茶叶,改个水味儿罢了,也不会喝了睡不着。二公子喝点凉茶便睡吧,好么?”绿舞抬头看着林觉轻声的恳求道。 林觉有些感动的看着她,绿舞是故去的母亲给自己买回来的小丫鬟,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脾气甚是温柔,对自己非常的体贴照顾,光是看着她都让林觉感觉很是亲切。特别是母亲去世之后,只剩下这个小丫鬟朝昔相伴在身旁,两人其实已经是有些相依为命的意味了。 见林觉愣愣的看着自己,绿舞有些羞涩的道:“二公子,还是早点睡的好。你别忘了,明儿一早家主要召集族中公子们庭训。万一问起话来,脑子犯迷糊回不上来,那可要挨打挨罚的。” 林觉猛然想起来了,明天是六月十六。每个月的十六这一天是林家家主聚集子弟诵读家规家训的时间,那也是对一个月来家族子弟行为的处罚时间。林家子弟没有不害怕这一天的,因为总有人要在今天倒霉。 负责明天庭训的是家主林伯庸,他是大房房长,理所当然成为林家家主。按照辈分,他是林觉的大伯父。可是林伯庸严禁子弟们按照辈分称呼他,所有人见到他都必须毕恭毕敬的叫‘家主’,否则便是一顿斥骂。一想到那张毫无表情的严厉的面孔,林觉便不由自主的皱起眉头来。平时倒也不怎么见到他,但每月庭训之日他是必在的。 “我知道了,我喝几口茶便去睡。谢谢你。”林觉微笑道。 “二公子……客气了。”绿舞显然对林觉的这种客气有些不习惯,二公子是个胆小木讷的人,他从来都是迷迷糊糊浑浑噩噩的样子,可不会说什么谢谢之类的话,今天倒是破天荒第一遭。 “二公子,没什么事,那我便出去了。” “去吧。”林觉点头道。 绿舞低着头快步走到门口,掀开竹帘便往外去。 “绿舞,慢着。”林觉忽然出声道。 “怎么?二公子,还有什么吩咐么?”绿舞一只素手撩着门帘,俏脸转过来对着林觉疑惑的问道。 林觉咽了口吐沫,轻声道:“他……还在骚扰你么?” 绿舞的脸腾地红了,低下头来先是猛烈的摇头,然后又缓缓的点头。 林觉缓步走过去,沉默片刻对着面前那只发红的可爱的耳朵低声道:“从现在开始,他若敢再骚扰你,你便告诉他,我不准他这么做。你是我的人,他无权这么做。” 绿舞抬起头来,眼睛里满是惊讶的看着林觉。 林觉盯着绿舞的眼睛道:“从今天开始,他们别想欺负我们,我们不是好欺负的。相信我,我不是开玩笑。” 绿舞怔怔的看着林觉,忽然用力点点头道:“绿舞……当然相信二公子。” …… 次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林觉便早早的起了床。出了门来到小院里时,发现绿舞却早已起床。廊下已经摆好了方桌,方桌上已经沏好了一杯茶水。绿舞正在偏房的厨房里忙碌着,厨房里传来小米粥喷香的气味。 “公子,您起来啦。洗脸水已经打好了,公子先洗漱,一会儿绿舞替你梳头。” 绿舞在厨房里探出头来道,因为天气热,她的额头上挂着汗珠,脸上也红扑扑的,一缕秀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头上。 林觉点点头,深呼吸了几口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看着院子里花树繁茂生机勃勃的样子,心中甚是舒坦。怎么自己之前便没觉得自己住的这个小院原来挺齐整挺漂亮的。 林觉走到放着一盆清水的木架旁洗漱完毕,披散着长发走到厨房门口,只见里边油烟缭绕,绿舞正动作麻利的烙着油饼。 “公子别站在这里,莫弄的一身油气。”绿舞见林觉伸着头看,忙摆手道。 林觉只得转身离开,坐到廊下方桌旁边的椅子上,端起茶水慢慢的喝。不久后,绿舞捧着一碟油饼一碟小菜和一碗小米粥走来,笃笃笃几声,一顿早饭便摆在了桌上。 “公子快吃吧,你一边吃,绿舞一边帮你梳头,不耽误功夫。辰时便要去前庭集合,去的早比去的迟的好。”绿舞一边说话一边在旁边的铜盆里洗了手,从腰间束带上抽出梳子,打散林觉的乱发便开始梳理起来。 林觉取了筷子夹起一块油饼朝后递过去道:“你也吃一块,边吃边梳头,不耽误工夫。” 绿舞被林觉亲昵的举动弄了个大红脸,摆手摇头道:“我一会儿自己吃便是,公子自己吃就好。” 林觉微笑看着她,举着筷子不动。绿舞无可奈何,又不好意思就在林觉手上吃,于是伸出纤纤两根手指,拎着油饼一角提起来,张着小嘴将油饼放在嘴巴里。油饼太大,绿舞的嘴巴不能完全的包容,一半在外边,一半在里边,弄得嘴巴四周油乎乎的,样子甚是好笑。 林觉看着绿舞哈哈大笑,绿舞自己也觉得滑稽,苦于嘴巴里塞了东西,又不能跟着笑,瞪着眼睛憋着气涨得脸色通红。 林觉伸手过去揪掉那露在外边的半边,用布巾将绿舞嘴巴四周的油水抹去,笑道:“看来一心不能二用,你还是等会吃吧。” 绿舞呜呜点头,鼓着嘴巴动手梳头,林觉也开始吃饼喝粥。唏哩呼噜片刻之后,一碗粥几块烙饼便吃了个精光。手脚麻利的绿舞也将林觉乱糟糟的头发梳理完毕,发髻上别上了银簪。 “公子吃饱了么?米粥还有,面饼也还有呢。”绿舞问道。 “饱了,很香。你也收拾收拾吃饭吧。我去换件衣物,便要去前庭了。” “衣衫我已经准备好了,昨晚熨烫了挂在衣架上,我去拿。”绿舞忙道。 林觉摆摆手道:“我自己穿就好,你事事都帮我做,我岂不成了废人一个了么?去吃早饭,没你事了。” …… 杭州林氏家族是大周东南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族。林氏宗族的历史可追溯至两晋时期。林氏祖籍之地本在西晋都城洛阳,林氏先祖林旬之曾效力于司马氏。待司马氏夺得天下之后,林旬之以从龙之功得到重用,自此林氏家族开始繁荣兴旺。 五胡南下之时,林氏家族被迫南迁,最后辗转定居于杭州,自此便在杭州扎下了根。之后历经数朝,林氏家族中人才辈出,入仕者众,从而奠定了林氏家族东南豪族的地位。 但林氏的繁盛在大唐武帝之时遭受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他们跟错了人站错了队。再加上当时武皇大力打击世家宗族势力,最终林氏宗族之中所有在朝为官者被杀的杀贬的贬,并禁止林氏子弟科举入仕,林氏便就此败落了下去。他们只得蛰伏于东南,行商经营,几代经营,倒也成为了东南巨贾。 但在地位上,商贾之家和出入朝堂左右朝政的宗族之家可是相差着十万八千里。所以虽然林氏成为一方巨贾,但在林氏历代家主心目中,他们的期盼还是能够重新回归朝堂,重现昔日林氏的门庭辉煌。 到了本朝之后,林氏家族算是有了出头之日。本朝着重文治,对世家大族也没有那么多的防备之心。林氏几代家主便开始着力的培养子弟科举入仕。希望以林氏的雄厚财力铺路,加上子弟的大批科举入仕,从而能够达到林氏回归朝廷权力核心的局面。 但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什么诅咒,本朝开国百余年,林氏子弟也更新了数茬,本应该是已经子弟遍布朝野才是。但现实却是,立国百年来,林家子弟能够登堂入室入朝廷为官的不到二三十人。而且大多数仕途坎坷,做的都是不入流的小官,根本难以进入权力的核心。 这怪现象让历代家主伤透了脑筋。直到这一代,情形才略有改观。林家直系兄弟三人中,二老爷林伯年官运亨通,再加上家主林伯庸大力的花了银子,终于在去年让林伯年进入了朝廷三司使衙门,执掌了三司衙门所属三大司之一户部司的主官。那已经是三司使衙门三名副使之一的高位了。 这一代的家主林伯庸可谓是踌躇满志。在他看来,万事开头难。二弟已经身居高位,这便意味着林家子弟进入京城各衙门中的机会大增。有二弟林伯年在朝中周旋结交,事情会容易的多。唯一需要督促的一件事便是林家子弟必须要跨过科举那道门槛。若是无法科考得中,那也是枉然。 本朝重视文治,所以对科考之事格外的严苛,入仕的必须是有真才实学的,想花钱买.官可是极难的。一旦被暴露出来,林家便声誉毁于一旦,已经入仕的林家子弟也将遭受牵连。林伯庸可不傻,他是轻易不肯这么做的。 也正因如此,林伯庸对家族子弟的训责极为严厉,他需要的林家子弟不管将来和以后都要以林家的利益为重,需要明白自己是林家族人。所以,他不但要督促他们好好的读书,也拟定了一条规矩,那便是每月的庭训时间。他要以此强化他们对林氏家族的责任感,对林氏宗族的归属感。当然,这么做也是树立自己在家族中的权威。无论是谁,无论他们将来做多大的官,无论他们在哪里,他们在家主面前都必须毕恭毕敬,不许僭越。 第三章 豪族严规 (求收藏求一切。可先收藏养肥再看。这些对新书很重要。拜谢!) 林觉来到林家大宅前庭的时候,宽阔的场地上已经来了不少林家子弟,这些人一个个神情紧张目不斜视的站在那里,也没人敢多说话。每个月的这一天都是他们最害怕的日子,他们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有什么倒霉事落到自己的头上。 林觉走到第三排的位置上站着,虽然是直系子弟,但林觉是庶出子,他只能站在这个位置上,前两排的位置是属于直系嫡子和在朝中为官的林家族人嫡子的位置,他没有这个资格。 上一世的十几年时间,林觉早已明白在林家的地位等级的顺序排位。直系嫡子地位最高,然后便是那些即便是旁系支系,但能够成功入仕的那些人的子弟。这之后再按照血缘长幼来排位。林家只有这两种人最吃香,最受眷顾。 其实也好理解。嫡子被视为林家纯种高贵血脉的人传承者,毕竟林家各房正房都是门当户对的有头脸的门户之家的女子。至于小妾婢女丫鬟之类的人,生出的儿子在地位血脉上都被视为次等。而那些考上科举冒头的林家旁系子弟,他们是给林家带来地位和回报的棋子,对他们的嫡子看高一眼便是笼络他们的心,这自然也是很好理解的。 各处通向前庭的侧门偏门以及和林家大宅的外门处,匆匆赶来的林家子弟们如灰老鼠一般猫着腰飞快的聚集于此,很快,前庭空地上便聚集了五十多名林家子弟。 这些人年纪大的足有四五十岁,年纪小的还只有五六岁的光景。穿的衣服也是有的破烂,有的齐整,有的干净有的污秽。由此可见,虽都是林氏宗族子弟,这些人的生活际遇可大不相同。 不久后,穿着蓝色长袍的林家大管家黄长青的矮胖身影出现在正厅门口。黄长青的出现,便意味着家主即将到达。所有的林家子弟们都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腰杆,整理好衣衫仪容,紧张的看着正厅门口。 “诸房子弟,恭迎家主。”黄长青拖着声音叫道。 众子弟纷纷跪倒,高声叫道:“恭迎家主。” 黄长青弓着腰朝着正厅门里陪着笑,下一刻脚步杂沓之中,一群人簇拥着一名穿着黑袍寿字暗花花纹的清瘦老者出了正厅大门,来到门前的石阶上。簇拥在老者周围的除了几名林家的幕宾之外,还有四人是林家直系的子弟。其中三人是长房的三位公子林柯、林颂、林润。另一位则是三房的嫡长子林全,也是林觉同父异母的哥哥。林家二房林伯年膝下也有二子一女,但林伯年在京城为官,家眷子女也都随他去了京城,所以这里没有二房子弟的身影。 林柯林颂林润等人下了台阶来到第一排站好,林伯庸看着下边齐刷刷跪在地上的家族晚辈们,双目炯炯,沉声道:“都起来吧。” 众子弟纷纷起身肃立,林伯庸电目扫视全场,喝道:“本月庭训开始。孝祥,你可监督带领众子弟诵读家规家训。” 孝祥是林柯的表字,林柯是长房长子,监督率领林家子弟诵读家规家训的殊荣非他莫属。 林柯躬身称是,举步跨上一级台阶,转身面对众子弟高声喝道:“林氏家规,每日诵之,林家子弟,需牢记于心,须臾不可忘,半条不可违之。” 林家众子弟齐声喝道:“绝不敢忘,牢记于心。” “好,家规十条,诵之。”林柯肃容喝道。 林家子弟们齐声诵道:“其一,尊祖敬宗、和亲睦族。毋至因利害义,有伤风化。其二,祠宇休整、春秋祭祀。毋至失期废弛,有违祖训。其三,孝敬父母、尤为至上。毋至逆反遗弃,有违道德。……其十,国家法纪,不可违犯。毋至以身犯法,辱族毁身。” 十条家规,众子弟熟记于胸,郎朗诵之,倒也气势恢宏。林伯庸抚须点头,脸上现出些笑意来。林觉站在人群当中也跟着念诵家规。这十条家规他也记得烂熟于胸,毕竟上一世这种场面自己参加了何止百次。 “下面是林氏祖训,大声诵之。”林柯高声喝道。 林家子弟齐声诵道:“事亲必孝,待长必敬。兄友弟恭,夫义妇顺。冠婚丧祭,秉礼必慎。学文必功,习武必勤。治国必忠,治家必严。居功毋骄,见恩必谢。士农工商,择术必正。毋听妇言,而伤同气。?毋作非法,而犯典刑。毋以众而暴寡,毋以富而欺贫。毋以赌博而荡产业,毋以谣辟而坠家声。制行唯严以律已,处世当宽以绳人。苟能行之于久久,当必报之以冥冥。兹训词实系废兴,诵之再三,尔其敬听。” 众子弟诵读完毕,林柯转身向着厅门前台阶上方的林伯庸躬身行礼道:“禀报家主,家规家训,诵读完毕。请家主训话。” 李伯庸点点头,缓步上前。林柯回归队列之中时,李伯庸沙哑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响起。 “家训家规,乃我林氏立足之本。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天下乃众家所构,家正乃天下正,我林氏子弟之所以重家规家训,不仅是为我林家立身,也是胸怀天下之举。你们可明白么?” “明白。”众林氏子弟齐声道。 “嗯,明白就好。我林氏一脉渊源数百年,开枝散叶生生不息,祖上贤者辈出。然到了如今,成就者寥寥,有辱我豪门大族遗风。正因如此,老夫才要每月庭训,激励你们奋发上进,光耀门庭。我林氏宗族,在老夫这一代,必要广出人才,重归朝庙堂之上,恢复昔日林氏之辉煌。这个责任不仅是老夫一人来背负,你们也都有责任,因为你们都姓这个‘林’字。为了完成这个目标,老夫不得不督促激励你们,甚至惩罚你们。明白么?” “明白……”众弟子的声音稀稀落落了起来。 “都没吃饱饭么?干什么有气无力的?家主问话,当精神饱满神气完足。”林全跳了出来,照着众林家子弟恶狠狠的吼道。 “明白!”众弟子打足精神高声道。站的时间有点长了,太阳也从东边照到了人群之中,不少人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了。但他们知道,最要命的一个环节还没到来,还不能掉以轻心。 林伯庸说了这一席话之后,倒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庭训每月一次,每次颠来倒去便是那些话,其实也没什么新意,不过是要走这种仪式罢了。说多了也是无益,最重要的是付诸行动。对这一个月来林家子弟的过失加以惩戒,那可比苦口婆心要有用的多。 “老四,今日由你判得失,行家法。黄管家,取赏罚薄来。”林伯庸沉声道。 老四便是林全,直系三房之中,他在堂兄弟之中排行第四。林全一听到林伯庸居然点名要自己主持今日赏罚之事,喜不自禁。以前这可都是大房三位公子的差事,这可是代表着在家主心目中有一席之地的。 “遵家主之命。”林全拱手喜道。站在一旁的长房三公子林润瞥了他一眼,露出鄙夷的神情来。 林宅大管家黄长青下了台阶,从袖筒中取出一本蓝皮小册子递到林全手中。这本小册子可不一般,林家专门有人负责记录林家子弟每月所行之事,将之记录在册。每月此时,根据这个月的记录评判赏罚。这种手段,可以说大大的限制了和掌握了林氏子弟们的言行举止,让他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林觉看到那本小册子的时候,顿时想起了上一世被这种方式所控制的恐惧。上一世之所以小心翼翼的过了十几年,大概也跟林家这种窥探族人行动隐私的行为有很大的关系吧。 林全接过小册子,朝家主林伯庸躬了躬身,然后翻开小册子朗声叫道:“外宅子弟林有德出来回话。” 众林家子弟的眼光齐刷刷的投向第四排一名三十六七岁面色颓唐的男子身上。很多人眼有忧色,林有德被第一个点名,若是坏事,恐怕事情不小。 林有德面色发白,低头走出来站在阶下。但听林全高声喝道:“林有德,上月二十三傍晚,你去东河街灯笼巷中作甚?可否禀明家主及在场众人?” 林有德面色惊惶,结结巴巴道:“我……我没做什么啊,我只是……只是……路过那里罢了。” 林全喝道:“撒谎!你是去赌钱了是么?灯笼巷中有七八家赌场,你身为林家子弟,跑去赌场喝酒赌钱,已犯家规第七条之下的第三条细目,必当重罚。按林家家法,此当杖笞十下,禁闭三日思过,停发房中月例三月。你可服气?” 林家众子弟发出惊惶之声。杖十下,那已经是极重的惩罚的。家法惩罚之中的体罚部分有荆条鞭打和木杖笞打两种。荆条责打还可忍受,毕竟只会留下外伤而已。但用枣木杖打屁股那可不是开玩笑的,那又重又硬的枣木杖打在身上,几下就有可能造成身体的内伤。以林有德这副身子骨,这十下木杖,怕是会造成极大的伤害。 更别说还追加禁闭三日,停发月例的惩罚。禁闭三日倒也罢了,停发月例可很是要命,因为大部分林家旁系子弟家中便靠着每月的那三四两银子过日子。月例停发,便等于断了生计了。 第四章 庶子胆大 (求收藏!) 林有德面色灰败不堪,‘噗通’跪倒在地,朝着林伯庸磕头道:“家主,饶我一次吧。不能断我房中月例啊,我房中妻儿就指望着月例吃饭了。若断我房中月例,我们便活不成了。” “眼下来说这话,既知房中艰辛,你又为何去喝酒赌钱?赌钱挥霍的时候你怎么不想着你房中的妻儿?”林伯庸尚未开口,林全抢先喝骂道。 “我……我没赌钱啊。”林有德颤声道。 “呀?你倒是一推三六九,索性什么都不认了是么?你莫非要说,是宅子里冤枉了你不成?”站在台阶上的大管家黄长青涨红着脸道。他是全权记录林家子弟们的行为的负责人,这事儿他必须出来解释。 “李狗儿,出来回话。”黄长青转头叫道。 一名身子瘦小,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的小厮忙从旁边的小厮仆役的人群中钻了出来,跪下磕头。 “李狗儿,这一条是你禀报的,你说说。” “是,黄管家容禀,此事千真万确。小人那日亲眼看到林有德进了灯笼巷东首的‘富贵赌场’。小人特意等着他出来后进去查问了赌场里的人,他们都说林有德赌钱了。小人岂敢撒谎,不信的话可以叫富贵赌场中的阿三来对质。”李狗儿高声说道。 “听到了么?林有德,事儿都给你还原出来了,你若是再抵赖,那可又加了一条诡辩欺骗的罪过了。”林全冷笑道。 林有德面如死灰,跪在地上兀自喃喃道:“不能断我房里月例啊,不能断啊,断了就完了。” “老四,听他啰嗦什么?还不快些。”林柯皱眉喝道。 林全点点头,大声招呼一旁几名身强力壮的家丁道:“还愣着作甚?还不来行家法么?” 几名家丁一拥而上,抓着林有德的胳膊便往旁边的条凳上按。两头缠着红布的黑魆魆油光锃亮的枣木棍也被扛了出来,下一步便是开打了。 “且慢!”忽然间有人叫了一嗓子,这一嗓子让在场众人都愣了愣。所有人的目光都循声而至,落在站在第三排的一个少年身上。大伙儿都认识他,他是直系三房庶出的二公子林觉。但见林觉面色平静的缓步走出队列,朝着台阶上的林伯庸拱手行礼。 “家主,我有话要说。”林觉道。 “林觉,你干什么?昏了头么?这里有你说话的资格么?”林全喝道。 林觉皱眉道:“有没有说话的资格须得家主说了算,大哥莫非要替家主做主不成?” 林全张了张口,忽然发现自己没法反驳。自己若是反驳的话,岂非是要得罪家主,好像自己真的不把家主放在眼里似的。 林伯庸也有些奇怪,这个三房的庶出子自己对他并无什么特别的印象,但也知道是个唯唯诺诺不成器的废物。这种场合下他突然站出来说话,而且刚才那句话绵里藏针让林全无法应对,倒是教人惊讶。 其他众人也感觉有些奇怪,这个三房的庶子平日懦弱沉闷,就是个不起眼之人,怎地今日居然在这种场合出头? “林觉,你有什么话回头再说便是,此时是庭训赏罚之时,不得打搅。”林伯庸沉声道。 “听到了么?还不退下?你放心,或许一会儿便轮到你。小册子上也许有你的名字,你莫急。”林全喝道。 林觉并不搭理林全的鸹噪,依旧拱手对着林伯庸道:“家主,正因为此刻是庭训赏罚之时,所以林觉才觉得要向家主禀告。此时不说,便是不对我林家负责的举动。因为这话可是干系到一个人的声誉清白,干系到我林家家规是否处置公正,从而也干系到家主的声誉和林家的声誉。” “哦?”林伯庸皱紧了眉头,难道林觉要说的话居然如此重要?或许该听听他的理由。 “危言耸听,还不退到一旁去。”长房大公子林柯听不下去了,在一旁冷声斥责道。 “就是,满口胡言乱语,还不退下。”长房二公子林颂也斥责道。 “慢着,且听他说些什么。”林伯庸忽然对这个林觉有了一丝兴致,他倒要看看这个三房庶出子今日要说出什么话来。 “多谢家主。今日是庭训之日,侄儿一直认为,每月庭训,诵读家规祖训极大的激励了我林家子弟。当然,很多人不理解家主的苦心,不知家主为了我林家的前途殚精竭虑,为了了我林家能够重新门楣光大而煞费苦心,或许有些抱怨之言。但侄儿却是能体会家主的苦心孤诣的。”林觉诚恳的道。 林伯庸抚须微微点头,这番话听着还是入耳。身边的人很多其实不明白自己的心思,甚至包括自己的儿子们,自己也懒得跟他们解释太多。没想到这林觉倒是悟出了一些道理来,虽然并非全部是自己的心思,但这番话说的还算得体。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为国之民,自然需要遵循国之律法。同理,我林家的子弟,也必须遵循家规家训。凡违背家规家法者,理当接受惩罚和约束。”林觉继续道。 “你站出来便是要说这些?你不是说,有些话关乎老夫声誉,关乎我林家声誉么?刚才这些话众人皆知,倒也没什么稀奇。”林伯庸皱眉道。 林觉躬身道:“是,那侄儿便斗胆说话了。侄儿认为,家规固然要严守,不得逾越。但家规家法的执行一定要公正,否则便难以服众,进而影响家族声誉,也影响家主的清誉。” 林伯庸面色变冷,沉声喝道:“林觉,你的意思是说老夫执行林家家法不公正?” “好大胆子,信口胡言,敢如此诋毁家主和家规祖训,来人,拿了他。”林柯大声喝道。 两名家丁横着膀子上前来便要动手,林觉摊手道:“家主,侄儿何曾说您执行家法不正?侄儿的话还刚说了一半呢。” 林伯庸面无表情的摆摆手,两名家丁退到一旁。 “你继续说。把话说完。”林伯庸沉声道。 “多谢家主。家规家法乃家族数百年传承提炼,都是祖辈智慧之凝结,字字珠玑,自然是毫无错漏。家主德高望重,行事公允,又岂会不正?但即便如此,具体到事情上,却未必便能完全公正的处置。就好比朝廷律法固然公正,执法的官员也是清正廉明,但难道说朝廷便不会出冤案么?有些事不是和法规和执法之人公正便可以得到一个公正的结果的。” 林伯庸皱眉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林觉沉声道:“家主,就拿眼前林有德这件事来说吧,林有德触犯了家法,理当受家法惩处。但家主可知其中隐情?家主可曾询问他这么做的缘由?杀人需要动机,还要人赃并获证据确凿才能定罪,可刚才,我可没看到任何人去问问林有德为何去赌场,这背后的缘由又是为了什么。只是因为他去赌场赌钱了,便生硬的用家法处置,未免失之偏颇。朝廷律法还要讲究查清事实经过,何况是我林家的家法,还能大的过朝廷律法么?” 众人都愣住了,子弟们当中有人微微的点头,也有人为林觉捏了一把汗。这些话说出来,若是惹恼了家主,不知道要受何种处罚。 林伯庸皱眉思忖片刻,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这其中还有隐情?我们冤枉了他?” 林觉静静道:“侄儿的意思是,要让人心服口服才成。我林家是诗礼传家的大族,一举一动都须得不叫人生出议论。今日之后,所有人都会说林有德贪酒好赌,那可是干系到他一辈子的声誉,怎能不慎重?” 林伯庸很是惊讶的凝视着站在阶下的这个少年。不得不说,这个少年的话很有道理。自己整肃家规的过程中确实简单粗暴了些。这其实也是处于自己想以雷霆手段将林家拉上正轨的意愿。但确实在有些方面没有多想,以至于私底下产生了不少的埋怨,自己也有所耳闻。或许,自己应该如这少年所言,让人心服口服才好。 “林觉,若林有德的事情交给你处置,你如何去做?”林伯庸沉声道。 林觉拱手道:“家主若是同意小侄来处置,我可当场处置。” 林伯庸抚须道:“好,倒要看看你如何处置。老四,你退下,让他来处置,咱们瞧着。” 林全愕然道:“家主,这……那……哎!好吧。” 林全狠狠的瞪了林觉一眼,极不甘心的将那本蓝色的小册子丢到林觉怀里,咬牙低声道:“你给我等着。”说罢哼了一声悻悻归列。 第五章 竟有惊人语 (求收藏!拜谢!)林觉举步走向被两名家丁按着胳膊的林有德。两名家丁识趣的松了手,林觉看着眼前这个颓唐的中年人的面孔,心中升起怪异的感觉。 上一世的记忆很清晰,这个林家旁系的堂兄林有德其实是个老实人。响应家主的号召,每日苦读诗书欲进科举。只可惜资质平平,考了三四次都名落孙山,至今连解试都未能通过,一个贡生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解试之后礼部主持的省试了。光读书也读不来银子,反而会花掉大量的钱财,所以一家四口完全靠着族里给旁系子弟每月的三两月例勉强为生,日子过得极为艰辛。 然而,正是因为在今日庭训之中,林有德被打了十杖,打的臀骨裂开,卧床不起。又因为被扣了三个月的月例,导致家中揭不开锅。不得已,十三岁的长子去码头上替人扛货挣钱补贴家用,不慎失足从跳板上坠落河中,被装满粮食的麻包砸在水里的青石上,直接便闷在水里头了。 得知消息后,林有德的妻子发了疯,一天夜里带着小女儿疯疯癫癫的不知去向。数日后林有德被发现吊死在自家房梁上。就是因为今日的这次粗暴的家法处罚,让林有德这一房家破人亡。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让上一世的自己惊恐万分,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现在,这一幕重现,已经决定不再随波逐流的林觉焉能让悲剧重演,更何况他知道这件事是有内情的。 “有德堂兄,人人皆知你苦读诗书与人无争,更无喝酒赌钱的恶习。为何上月二十三,你会出入赌场之中,还被人指认参与了赌钱的事情?”林觉看着林有德沉声问道。 林有德喃喃的道:“莫问了,我愿承受家法处置,但求家主开恩,不要断我房月例银子。” 林觉皱眉正色道:“有德堂兄,有何隐情何妨说出来。今日有家主在此给你做主,在场的也都是宗族亲眷,你有何难以启齿的?你若不为自己辩解,家法是不容情面的。十次杖笞固然免不了,月例银子也是必须要扣除的。家法有明规,既有闲钱赌钱,自然不能让你拿族里的月例。拿着族里的月例钱去赌钱是不可能的。” 林有德哭丧着脸道:“那可怎么办?那可怎么办?” 林觉道:“办法只有一个,你说出实情来,若情有可原,家主必会考虑。法不外乎人情,林家的家法自然也不会墨守成规。” 林有德抬头看着林觉,眼中满是狐疑之色。林觉给他一个坚定的眼神,沉声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唯唯诺诺。你这样,枉为人夫,枉为人父。” 林有德涨红了脸,他何尝不知自己活得窝囊。四次科举落第,已经将他的信心打击的支离破碎,平日都不愿抬头见人。他只憋着一股气,希望有朝一日能考上科举惊艳众人,长出一口气。他自己内心里还是有自尊的。 “罢了,说便说。”林有德咬咬牙挺了挺腰杆子。 “这才对,你说。”林觉点头微笑道。 “上月二十三那天,我确实去了灯笼胡同,进了富贵赌场。但是我是不得已才去的。上月二十二那天,我家二闺女忽然生了急病,烧的浑身火烫。我和孩儿他娘忙请了郎中来瞧病,诊断是热毒之症,须得立刻治疗,否则有性命之忧。我们拿出家里积攒的全部十两银子来,请了回春堂的张神医来家里给二闺女瞧病。可是那十两银子根本顶不了几剂药。张神医说了,这热毒之症要连续吃五天的药,一天三剂,那便是十五包药。大概总共要花三十几两银子才能瞧好。我那十两银子,一天都顶不下来啊。”林有德满脸愁苦,絮絮而言。 林觉虽然知道原因,但听林有德叙述此事,还是觉得心中压抑。偷眼看周围众人,家主林伯庸皱着眉头,几位直系子弟满脸的不耐烦,管家黄长青神色颇不自然。其他站在庭中的林家子弟大多面露恻隐之色。 “没银子瞧病,郎中恐怕不会赊账吧。”林觉轻声问道。 “张神医岂肯赊账,他说了,银子不够他便不给拿药医治了。我夫妻二人急的团团转,最后我只能硬着头皮去族中他房和左邻右舍去借银子。可是大伙儿都是寻常过日子的,谁家会有这么多的银子?凑了几家才凑了二两银子。”林有德摇头叹道。 林觉沉声道:“这样的事情,你为何不来找主家帮忙?人命关天,主家不会不给你想办法的吧。” 林有德愣了愣,终于咬咬牙道:“我当然找了主家。我二十三那天一早便来了府里,想在账上借点银子救急。可是……可是……黄管家拒绝了我……” 林觉转头看向黄长青。黄长青涨红了脸道:“我当然不能借给他。我可是给府里管家的,谁来借银子我都松口,那还了得?林有德,你说这事是什么意思?莫非……” 林觉摆手打断道:“黄管家,此事稍后再说,现在先问清楚他为何去赌场的事情。” 黄长青悻悻然住了口,偷偷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家主林伯庸,心中忐忑不安。 “有德堂兄,你继续说。这和你去赌场有什么干系?莫非你打着在赌场中赢一笔银子救命的主意?”林觉转头继续问道。 “我哪有那个想法,我可没想着赢银子。我只是走投无路,不忍见二丫头死在床上。还是前街的李二郎给我指了条路,说城里有放爪子的地方,可以去借些爪子救急……我实在没有办法,这才按照他的指点,去了东河街的灯笼胡同。” 所谓‘爪子’,乃市井之中高利贷的意思。众人听到此处,便都有些明白了。原来林有德是去赌场之中借高利贷救急。民间高利贷最常见之处便是赌场之中。输急了的赌徒急于扳本苦于没有本钱,便会抵押房舍什么的临时拿高利贷扳本。赌场之中也会专门设置这些高利贷满足他们的需求。 “但你若只是去借高利贷的话,为何有参与了赌钱呢?刚才那小厮可是指认你参与了赌钱的。这说不通啊。”林觉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问。 “你有所不知,李二郎告诉我说,赌场里的高利贷只借给赌场客人,轻易不外借。所以叫我先赌上几把,输了银子之后再去借钱,赌场里的人便会答应了。这是赌场的规矩。人家是开赌场的,可不是专门放高利贷的。我也不懂,于是便在旁边赌了几把,借来的二两银子都输光了,才去找人借银子。后来拿我那破宅子抵押了,借了三十两银子出来。月息一钱,每月光是利息便要三两银子。但我也顾不得了,好在二闺女吃了药活过来了,后面便只能再想法子了。”林有德长叹连声,轻声说道。 至此事情水落石出,林有德去赌场只是为借高利贷,至于借高利贷要先输光银子,那恐怕是被那位前街的李二郎给诓骗了。或许是做的一个局,多骗了林有德几两银子罢了。林有德老实巴交,那里知道这些。 林觉微微点头,拍了拍林有德的肩膀,转过头来朝台阶上的林伯庸拱手道:“家主,您应该都听到了,这便是整件事的内情了。有德堂兄并非是为了赌钱出入赌坊,他应该不敢撒谎,因为此事一查便知。然则之前的家法惩处,不知家主是否觉得恰当。” 林伯庸面色很是难看,他当然知道林有德说的事情可能正是事情的真相。他脸色难看的原因是,林家旁系子弟竟然走投无路到去借高利贷,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他这个家主怕是要被人笑话死。定有人背地里说自己为富不仁,不管族中旁系各房的死活。实际上他林家已经够宽厚了,每一房都有月例发放,族中家塾读书半价,逢年过节还分发些财物,林伯庸自认为自己已经做的很到位了。 林伯庸的眼光落到了黄长青身上,黄长青像是被蝎子蛰了一般跳了起来,肥胖的身子在林伯庸面前吃力的躬身行礼。 “黄长青,可有此事?林有德来找过主家,你为何拒之门外?” “家主息怒,确有此事。不过……长青也是按照宅子里的规矩办事。林家宗族旁系三十多房都在杭州城中,家中生活困苦者确实也有。但这并非主家之则啊。主家已经仁至义尽,每个月光是这些房的月例银子便要发放一百五十多两,逢年过节米面油肉的还分给他们不少。族中子弟还有不少的方便和便利。这可都是主家的恩典。林有德是来账上借银子,可是按规矩可不能开这个头。开了这个头,外房三十几房都跑来借银子。你三十两我五十两的,那还了得?账上银子还不给他们给借空了?长青蒙家主和各房公子的信任管家,便一心一意办事,若是家主认为我做的不对,便请家法处置我便是,长青绝无二言。” 林伯庸皱眉抚须不语,黄长青是林家家生子,打小便跟在自己身边伺候,可以说是自己最贴心的人。他这么做也确实是为了主家着想。站在主家管家的位置上,他这么做无可厚非。 “长青叔,你做的没错。要是个个张口来借银子,那还了得?这些银子凭空出来的么?还不是家主和我们各房在外边风里来雨里去赚来的。”林柯立刻挑明态度力挺黄长青。 “就是,黄管家为我林家操劳,为我林家着想,想必是得罪了什么人了。居然有人想拿此事来说话,当真可笑。长青叔,你莫担心,你做的没错,林家还翻不了天。”林颂林澜林全也纷纷出言力挺黄长青,言语之中已经有了火药味,看向林有德和林觉的眼神也已经极为不善。 第六章 竖子惹火烧己身 林伯庸沉吟片刻,看着阶下的林觉道:“林觉,莫非你觉得因为黄管家没答应借他银子,才逼得林有德犯了家规么?” 林觉微笑摇头道:“家主,我可没这么说。我林家直系旁系早已分家,各家的日子各家过,主家每年补贴几十两银子给旁系各房,这已经仁至义尽了。借银子的事,不借是本分,借了是情分,黄管家也是按照规矩办事,可不能将此事归咎于黄管家。跑去借高利贷是有的堂兄自己的选择,不能怪罪于人。” 林伯庸抚须微微点头,林觉还算见机,若是他硬是要将此事归咎于主家不义,林伯庸可不会答应。 “家主,侄儿只是关心家法的处置是否得当,其余的事情侄儿并不想牵扯。目前看来,有德堂兄进出赌场参与赌钱是事实,然原因却是事出无奈。侄儿认为,刚才的家法处置不太妥当,请家主明鉴。” “那你说该如何处置?”林伯庸道。 林觉思忖片刻道:“侄儿认为,有德堂兄出入赌场行止不当,但其目的却是为了借钱救女,情有可原。就算过失,也是无心之失,可稍加惩戒。家法第九条第二十一则有载‘无意为恶,造成恶果,可酌情从轻。’。有德堂兄此举也没造成什么恶果,故而侄儿建议可荆笞二十,以示警戒。月例便不要克扣了,毕竟他已经借了高利贷,每月光是利息便有三两之多,家中又无产业经营,再扣月例怕是会让他生计难为。那三十两高利贷的本息也要赶紧还了的好,若是惹得那些放贷者前来讨债,弄得沸沸扬扬的,怕也是对我林家声誉有损。” 众人纷纷点头,林觉的处罚不算轻,但二十荆条最多只是皮外伤,也不会伤筋动骨。更重要的是,月例不扣。而且他还提出了要解决高利贷的事情,若此事能解决,不但不是处罚,反倒是极大的帮助了。谁都知道,借高利贷可是个大麻烦,若不及早还清,将会越滚越多,最后根本还不清。 “你说的倒是轻松,高利贷怎么还?家里有家里的规矩,他跑去借了三十两高利贷,倒要主家帮他还钱?都这么干,岂不乱了套?”林柯沉声喝道。 “就是,此事怎可纵容?此风绝不可长。这银子账房绝不能出。”黄长青也大声道。 林觉摆摆手道:“我没说要账房出这银子,唔,主家的规矩自然不能破,我的意思是,我愿意拿出我的私房银子来借给有德堂兄渡过难关。” 林觉转向林全躬了躬身道:“大哥,我三房每月月例一百五十两。母亲房里七十两,大哥和大嫂房里六十两,我这边每月二十两银子,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数?” 林全皱眉道:“怎样?这是宅子里规定好的数目,家主同意了的。” 林觉笑道:“我没质疑这些,我是说,这三年来我房里每月只领到十两银子,剩下的十两银子必是大哥帮我存起来了。可否请大哥帮我支出四十两银子出来,我借给有德堂兄还了这高利贷和利息。这件事便可安美解决了。剩下银子大哥还替我存着便是,我也不急着用。” 林全面色难看之极。三房每月月例一百五十两,给这个二弟的数目是每月二十两。但自从林觉的母亲去世后,林全和自己的母亲媳妇认为林觉老实巴交好欺负,便直接克扣了一半月例。哪里是要替他存着,其实就是压根没打算给。以林觉那个窝囊样子,他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哪敢说半个不字。可没想到今日居然被他当众给抖落出来了,简直丢人现眼之极。 林伯庸眉头紧皱,狠狠的瞪了林全一眼。他怎不知是林全私下里克扣了林觉的月例。不过他对林觉也生出了一丝厌恶之感,很显然他是故意当众说出这件事来让林全难堪的,同时也让自己有些难堪。犹如在嘲笑自己,身为家主自以为治家有方,底下却极不和谐。而且这林觉提出拿自己的私房银子替林有德还高利贷,给人一种收买人心做好人的嫌疑。 但目前来看,林觉的处置还是合乎规矩的,总不能因为林有德为了救女被迫为之的内情不加考虑,那也不是林伯庸想要的公平。但这小子想收买人心,那是决不能让他得逞的。 “林觉,你的处置我很满意,便按你说的办。荆笞二十,以儆效尤。月例也不用扣了。唔……这高利贷嘛,长青啊,柜上支取不合规矩,便从我房里的月例之中支出三十两银子去替他还了。今后每月一两从月例中扣除。你们看如何?”林伯庸沉声道。 黄长青忙道:“这怎么可以?我手头还有些私人银两,长青借给他便是。” “怎好叫黄管家出钱,从我房中拿给他便是。”林柯叫道。 “我拿……” “还是我拿的好……” “我……” 林家几兄弟忽然像是慈善家一般的慷慨了起来,争先恐后的表态。 林伯庸摆摆手道:“都不要争,按我说的办。” 淡淡一句话,众人立刻闭嘴。林伯庸看了一眼林全,沉声道:“老四,各房月例发放之后便归于私房,之前你们替林觉保管也是对的,毕竟他母亲过世时他还只有十五岁。不过现在林觉已经十八了,你这个当哥哥便不用再替他保管了。这三年的月例银子都给了他便是。回去后告诉你母亲一声,便说这是我的话。你们的爹爹去世的早,你兄弟二人要相互照应,莫要叫外人笑话,明白么?” 林全心中不快,但也不敢多言,躬身道:“侄儿遵命,回头便照家主的吩咐去办。” 林伯庸点了点头,目光凝视林觉道:“林觉,你还满意么?” 林觉忙道:“家主贤德,侄儿衷心拜服。” “那就好,继续吧。”林伯庸微笑道。 林觉沉声答应,接下来请出家法对林有德进行荆笞,虽然二十下打的林有德脊背上横七竖八全是血愣子,但林有德却笑得灿烂。因为他最烦心的事情得到了解决。家法过后,林有德跪下朝林伯庸连连磕头道谢,态度极为真诚。起身后还特意对林觉鞠了一躬。 解决了林有德的事情,林觉达到了目的,他并不想太过招摇,于是将小册子还给林全主动归列。林全接手后按照家法处置了几名行为失当的子弟,不过是什么言语行为不当,坏了些林家规矩的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每个月都有庭训处罚,林家子弟早已如惊弓之鸟,极为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所以犯下大错的几乎没有。这些小过错实际上有些吹毛求疵之嫌,也不过是打几荆条责罚一番便罢。 终于,小册子上的处罚都已完结,太阳也升上了三竿。热力蒸腾之中,站在庭中的林家子弟们满身油汗,但终于熬到了结束,都长长松了口气。看到林全将小册子归还黄长青,众人知道,最后家主再总结几句,今日的苦差便算是熬到头了。 然而,林全将小册子交还给黄长青之后,在家主训话结束之前,黄长青却忽然对着林伯庸行礼说话。 “家主,长青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也是关于本月庭训赏罚之事。” “有话便说,有什么不当讲的。”林伯庸微笑道。 “那长青便直说了。有一名子弟的不当行为,长青并没有记录在册。因为涉及主家公子,长青想着还是请家主示下为好,故而没有记载上去。” “哦?是谁的事?庭训赏罚不分内外,家规祖训难道不约束直系各房么?是谁?做了什么事?”林伯庸皱眉喝道。 “家主训斥的是……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是数日前我去家塾查看。家塾山长徐先生说……有一位公子这段时间旷了不少课业,不好好的读书,给其他子弟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 “哦?有此事?到底是谁?”林伯庸皱眉道。 “便是……便是……三房的二公子林觉。”黄长青躬身低声道。 这句话一出口,林柯林全等人的脸上露出了笑意。果然黄管家可不是好欺负的,这便来了!要给林觉好看了。 众林家子弟本来为林觉刚才为林有德的出头而甚有好感。此刻林觉便要受罚,均面露紧张之色。谁都知道这是黄长青的报复。黄管家仗着家主信任和几位直系公子关系的密切,作威作福极为跋扈。旁系子弟在这位管家面前都不敢有所不敬,林觉今日虽不是故意针对他,但显然已经惹怒了他了。 林伯庸面沉如水,沉声问道:“按照家法,不守家塾学规该当如何。” 林全难掩脸上得意,朗声道:“重打五十荆条。另要接受家塾惩罚,一般是罚书,罚背什么的。具体由家塾先生决定。” 林伯庸点头道:“那还等什么?依家法惩处。老夫最恨读书不上进的,我林家要出人头地,便需子弟用功。这等情形绝不可姑息。” 第七章 将奈何 (求收藏!)林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略有些紧张。记忆中上一世可没遇到今日的情形,这应该算是自己改变了林有德受罚结果之后衍生而出的突发情形。至于这几日没去家塾读书,倒也不是冤枉,那是因为往前推几日,正是自己重生过来的时间段,自己正处于重生的迷茫之中,所以没有去家塾按部就班的读书。 “林觉,即便你是直系三房的公子,面对家法也要一视同仁。自己出来受罚吧,免得要人叉你出来,面子上须不好看。”林全冷笑着看着林觉。 林觉缓步而出,脑子里急速的思索着。他倒不是怕挨这五十荆条,荆条也打不死人,最多疼上个一两个月罢了。但此事明显是黄长青的报复,自己是否不加反抗接受这个惩罚?林觉几乎在很短时间内便下了决定,既然决定改变上一世的命运,便不能再有忍让妥协的想法。特别是面对这明显的报复,自己若是忍让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至于会消磨决心,无法扭转。 一名壮硕的家丁攥着一束荆条走上前来,林全对他道:“狠狠的打,不要因为他是我的兄弟便姑息,家规面前人人平等。” 那家丁拱手道:“遵命。” 家丁啐了口吐沫搓了搓手,握着荆条来到林觉面前道:“二公子,得罪了。” 林觉皱眉道:“且慢,我有话说。” “打他,哪来那么多的话?”长房二公子林颂喝道。 “家主,侄儿刚才已经说了,违背家法自然要惩罚,但总的教人心服口服。这么不分青红皂白便打,我不服气。”林觉朝着林伯庸叫道。 “不服气怎地?给我打他,还没规矩了不成?”林全大声喝道。 林觉直愣愣的盯着林伯庸的眼睛,抿着嘴脸上满是倔强。林伯庸摆摆手道:“先莫慌,刚才老夫是同意了他的想法的,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林觉,你有什么好辩解的?说出来听听。若有道理便罢,若是强词夺理,加倍惩罚。” “对,加倍惩罚,打一百下。”林颂喝道。 林觉拱手行礼道:“家主,若是强词夺理,侄儿甘愿受加倍责罚便是。” 林伯庸点头道:“好。有些骨气,是我林家的人。你说。” 林觉拱手道:“我确实有三日未去家塾读书,但并非是我故意逃学旷课,而是我身子不适。我房中丫鬟也是去替我请了假的,山长徐先生并非不知。现在怎地有以此为由惩罚我?” 林伯庸转头问黄长青道:“是这样么?” 黄长青躬身道:“徐先生没说,但即便是打了招呼,谁知道他是否是装病?什么身子不适,或许只是借口罢了。这事儿我们也都没有亲见,自然是随他怎么说了。” 林觉高声道:“人吃五谷杂粮,便不免生病不适。黄管家难道从来没个头疼脑热之症?记得今年春天,黄管家还因为感了风寒十几日没来宅子里。我可否说,黄管家是为了偷懒装病在家歇息?” “胡说!我那是真的生病了,咳嗽了十多天,差点要了命。林觉公子怎能如此说话?”黄长青怒道。 林觉摊手耸肩道:“我又没看到,自然随你怎么说了。” 黄长青气的胡子上翘,若不是他名义上的身份还是林家家生子,林觉是直系公子,也算是他的主人家的话,怕是他便要破口大骂了。 “林觉,说话便说话,强词夺理油嘴滑舌可不准许。黄管事那一次确实生了病,难道还要通知你一声不成?”林伯庸沉声喝道。 林觉拱手道:“家主教训的是,我不该这么说话,我给黄管家道个歉。不过前几日我也是确实生了病,这事儿也没什么好骗人的。我房里的丫鬟去请了郎中抓了药,此事一查便知,可做不得假。家主若是不信,可命人去辅仁堂药馆去问问便知。” 林伯庸看了一眼黄长青,眼中有责怪之意。黄长青忙道:“生了病自然不算是故意逃课旷课。但徐先生说了,林觉公子课业散漫,不思精进,给其他房里的公子们极坏的影响。明年便是科举之年,家塾甲班有十六人将要参加科举。林觉公子也在其中,他是直系公子,焉能不以身作则?” 林伯庸尚未说话,林觉便冷笑问道:“敢问黄管事,徐先生说我如何散漫?课业如何不精进?我自问读书刻苦,先生交代的课业我都全部完成,教的书我也都熟读诵背。怎么就给兄弟们带来坏影响了?” “嗬?好大的口气?教的书本都熟背如流么?徐先生难道会说瞎话不成?要不要请徐先生来当面测试一番?免得你说瞎话蒙骗家主。”黄管事讥笑道。 “我也正有此意,麻烦请徐先生前来印证,瞧瞧谁在说瞎话。”林觉朗声道。 林觉的回答教人意外,林家子弟之中有几位是和林觉同窗。他们都知道林觉并非如他自己所言,所读诗书都滚瓜烂熟牢记于心的。吹吹牛倒也无妨,但现在居然真的要请山长前来印证,这岂不是要露陷了么?即便是平日跟林觉并无多少交情,但因为林觉今日所为给了众旁系子弟一些好感,众人都为林觉捏了一把汗。 “好,那便命人去请徐先生来印证一番。”林伯庸也有些烦了。今天本可以顺顺利利的结束庭训,但却被林觉出来这么一搅合,弄得不但延时,而且事情还有些混乱。况且今日林觉的表现完全不同平日的印象,林伯庸也想知道这小子到底是个什么路数。如果他只是胡吹大气蒙混过关,那自己今天必要给他个教训。一个三房的庶出之子,林伯庸可对他没有多少容忍的想法。 …… 林家家塾的山长徐子懋正躺在家塾后院的树荫下的一张躺椅上。每月庭训之日林家的子弟们都不会来家塾读书,对于徐子懋等家塾西席们而言,这是难得的额外的假期。 徐子懋先是在大枣树下喝了会茶,读了几行书,后来倦意袭来,索性鼾声大作睡起了回笼觉。正梦到自己回到了年轻时代,考上了科举当了官娶了娇妻美妾人生得意精彩非凡之时,一个让人厌恶的熟悉的嚎叫声将他惊醒。 “一大早就在这里挺尸呢,还不快起来?东家翁派了人来叫你去前庭呢。”一个胖胖的妇人插着腰站在躺椅旁瞠目大吼,那是徐子懋的夫人。 “哦……哦……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徐子懋忙擦着口水坐起身来皱眉迷茫的应道。 他的脑海里还残留着刚才那场粉红色的梦。梦里娶得夫人娇媚温柔知书达礼,然而现实是如此的残酷,面前这个胖妇人才是自己的夫人,而且是个凶悍蛮横的大老粗。徐子懋内心之中不禁轻叹了一声。 “我怎么知道?人在前边等着呢。”妇人满身大汗,语气中带着火。昨晚徐子懋半夜里偷偷跑到小妾房中折腾了一宿,她一大早才知道。看徐子懋一大早萎靡不振的样子,妇人心中冒着火。 徐子懋忙站起身来,整理衣衫朝前边走,口中不满道:“今日好容易休息一日,却又来叫我作甚?林家就是事多的很,也不知体谅人……我徐子懋是西席山长,可不是他林家的仆役。” 后方胖妇人冷笑道:“你还埋怨,但凡你稍有本事,当年考上个功名,何须受这个气?还不是怪你自己没本事。当年我爹娘也是瞎了眼,被你花架子给蒙骗了,还以为你能飞黄腾达,把我嫁给了你。没想到你却是个窝囊……” 徐子懋紧皱眉头,捂着耳朵快步离开。这些话他都已经听到耳朵起老茧了。可是他无法辩驳,人家说的是事实。 胖妇人在后面用眼剜着他的背影,心中愤愤不已。这男人没本事,当个家塾的山长便以为了不起。殊不知每月五两银子根本不够花销。他还偏要附庸风雅,吃穿都要讲究。更可气的是,快五十了,还硬是要纳个小妾。害的自己不得不经常去娘家搜刮些钱银来补贴家用。这辈子跟着这个无能的男人,真是倒了大霉了。 徐子懋匆匆来到前院,一名林家小厮已经抓耳挠腮的等得不耐烦了。徐子懋忙跟着他往前庭去,一边走一边询问情形。当进入前庭大院的时候,徐子懋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了。 他有些疑惑,三房的庶子林觉他是知道的,毕竟现在家塾之中直系子弟只有这么一位在读,其余的都是旁系子弟。只不过林觉是三房庶出子,徐子懋也知道他在林家没什么地位,再加上此子平日唯唯诺诺平庸寻常,徐子懋倒也范不着将功夫花在他身上,所以印象也不太深刻。印象里便是个每日闷声来去,见了自己也恭敬行礼,学业上也是寻常之极,不像是个能考上科举的少年罢了。唔……生的皮囊倒是不错,可是生的俊又怎样?自己年轻时不也是貌似潘安,然而不也蹉跎半生? 可听小厮说,今日正是这个林觉在庭训上出头,似乎是得罪了林家大管家黄长青。黄长青才叫自己去考究他的学业。至于黄长青说的什么,自己告诉他林觉旷课顽劣影响其他子弟课业的事情,其实自己压根也没说。 徐子懋不傻,他立刻明白这是黄长青借自己之口捏造罪名来惩罚林觉。徐子懋当然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方,黄长青可是林府的大管家,论身份虽是家生子也算是仆役,但他在林家的地位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便是嫡系几位公子也要恭恭敬敬的叫他一声叔。 更何况自己这个家塾的差事完全在黄长青的管辖之中,黄长青可以随时撵自己滚蛋,得罪了黄长青可不明智,而站在他这一边一定是好处多多的。自己一直恳请黄长青为自己加些薪资,并且求黄长青将自己夫人娘家二弟安排进林家的船行做事,这两件事或许在今日之后可以达成。若是如此的话,家中那个母老虎或许会安生点,自己也可过几天安生日子。相较之下,得罪林觉会有什么恶果,徐子懋却是一条也列不出来。 第八章 舌绽莲花满座惊 (求收藏)徐子懋在小厮的引领下匆匆来到前庭,快步来到阶下对林伯庸拱手行礼。 “徐子懋见过东翁,未知东翁召见有何吩咐?” “徐先生。”林伯庸微微拱了拱手,温声道:“劳顿你来此,是想请你替老夫当面检验一番我林家子弟的学业。” 徐子懋忙躬身道:“惭愧之极,老朽才疏学浅,辜负东翁期望。家塾子弟学业上……” “徐先生,可不要谦虚。听说你教出了一个课业精进的天才呢。他自称家塾所教的课业烂熟于胸,所学之书倒背如流。所以才让你来考究他一番。”黄长青冷声打断徐子懋的话道。 徐子懋忙道:“莫开玩笑,老朽哪有这等本事。子弟们虽然个个勤奋努力,天资也都聪慧的紧,但说课业烂熟,倒背如流,那可是荒唐了。所谓学无止境……” “难道我还说瞎话不成?喏,便是三房的林觉公子,刚才他亲口自承此言,在座的众人包括家主都听的清清楚楚的。正因他此言,所以才请你来考究考究这个天才。若真是如他所言,固然是林家出了人才可喜可贺。但若不是,那可是当面欺骗家主,要受家法严惩的。”黄长青朝着林觉一指,冷笑说道。 徐子懋看向面色平静的林觉,皱眉道:“林觉,这话是你说的?书海无涯,任谁也不敢说你这等大话。老夫一直教导你们不可浮夸自大,不可沾沾自满,你难道都忘了么?” 林觉躬身行礼道:“先生,我只说家塾所授课业,先生所讲之书,可没说天下所有的书本我都烂熟于胸。那个大话我岂敢说?” “就算是老夫教你的课业书籍,你又怎敢说烂熟于胸?平日里,你不过是……” “徐山长。叫你来是来验证林觉公子所言是否属实,可不是来听你教训学生的。”黄长青再一次打断徐子懋的话,快步走到徐子懋身旁道:“你只需考教其是否言过其实便好,其他的话多说无益。” 徐子懋忙点头答应,转向林觉的当儿,听到黄长青在自己耳边低声道:“考教些难的,越难越好。回头你来我院里一趟。” 短短两句话,徐子懋心如明镜。自己显然不能考究林觉什么《蒙童训》《千字文》《历代蒙求》《字文对韵》之类的启蒙读物了。像林觉他们这一帮人明年秋天便可参与解试,获得次年春天礼部省试资格的林家十几名子弟,学的是四书五经吟诗作赋以及策论名篇,另外还要通览各种史籍。要考究自然是要考究四书五经。徐子懋知道林觉他们也根本就没全部通读,要想难住林觉,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林觉,老夫要考你了。”徐子懋心里默默的道:林觉,怪你倒霉,我可帮不了你了。 “先生请问。”林觉面不改色道。 徐子懋捻须片刻,开口道:“夫子论孝之言,汝可熟记?夫子言,何为好学?” 此一问,排排站的众林家子弟均松了口气,这题目不难,半大小子以上的都开始读《论语》了,这题目绝大部分人都能答得出来。 “答先生。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林觉沉声回答,但他也觉得意外,这题目太简单。不过林觉并没有掉以轻心,刚才黄长青在徐子懋耳边嘀咕了什么,必是要徐子懋为难自己,想必是徐子懋先给自己一个糖豆儿,难题在后面。 徐子懋确实是先礼后兵,他希望林觉能够主动承认错误,这样自己也避免了当恶人。徐子懋捻须看着林觉道:“何为君子?用夫子的话作答,不可遗漏。” 这题目看似简单,但若不能熟背论语,根本是答不出来的。即便背的滚瓜烂熟,要在短时间内摘出来回到而且毫无遗漏,更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种问法比之要求熟背论语全文更为刁钻,这是很明显的故意刁难。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君子不忧不惧。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林觉口若悬河,一口气将论语之中关于君子的八十七条论述尽数背诵而出,毫无滞碍。 在场众人吃惊的看着林觉,心中均觉诧异,更多人的自叹不如。而对于徐子懋而言,心中却又多了一种感受。因为他发现林觉故意将‘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一句放在最后,并且盯着自己加重语气。就好像是故意在讽刺自己一般。似乎在嘲笑自己不是个君子,为了利益而故意刁难他人。所以,除了吃惊之外,徐子懋的脸上也有些发烧。 徐子懋几乎是一条一条的数着林觉的答案。徐子懋之所以没能考上科举,便是因为他读书读进了偏门,平日里喜欢钻研的便是这些根本毫无意义的东西。譬如今日这论语之中有多少句论及‘君子’的题目,便是他的恶趣味。正如有人喜欢纠结于回字有几种写法之类的旁门学识,但其实对于科举根本没什么益处。但他没料到的是,七十八条关于君子的论述,林觉一条也没遗漏,而且连个结巴都没打。 林觉当然不是和徐子懋那般的带有这种无聊的读书恶趣味的。但上一世跟着这位徐先生读了十二年书,没少被问及这些无聊的蠢问题。上一世自己也算努力,十二年时间里几乎是与世无争的读了十二年的书。读了满肚子的书,就是为了能考上科举,否则他也不敢今日在这里大言不惭。而且基于上一世对徐子懋的了解,知道此人其实也没太大的学问。十二年时间基本上把徐子懋会的书都读的滚瓜烂熟,对徐子懋那些怪异的问题也都了如执掌。否则林觉自然也不敢公然请求徐子懋来考究自己。林觉知道,这徐子懋肚子里的货不比自己多,而且他的那些怪问题恶趣味自己也全都明白。 “下一个问题该问论语通篇多少字了吧。”林觉心里想着。 “徐先生,林觉的回答正确么?”静默中,林伯庸沉声问道。 “对……都对。”徐子懋额上见汗,低声答道。 “再问。”黄长青恶狠狠的道。 徐子懋知道,自己必须要出更难的题才成。略一思忖,徐子懋便胸有成竹了。他知道林觉哪几本书读的不精,想难倒林觉,最简单的办法便是问他不熟之处。 “林觉,老夫再问你。汤既黜夏命,复归于亳,乃作《汤诰》。这《汤诰》的内容你可熟记?” “嗟!尔万方有众,明听予一人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上天孚佑下民,罪人黜伏,天命弗僭,贲若草木,兆民允殖。……凡我造邦,无从匪彝,无即慆淫,各守尔典,以承天休。……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呜呼!尚克时忱,乃亦有终。” 林觉负手而立,口中滔滔,一字不差将汤诰背诵出来。这是《尚书》中的内容,是三天前刚刚才学的内容。所有家塾学子恐怕没有一个能背诵出来的。徐子懋问这一篇,很明显便是故意的刁难。可惜的是,上一世的十二年,自己为了能考上科举几乎成了书呆子,四书五经经史子集都背的滚瓜烂熟,他想难住自己,可是失算了。 徐子懋微张着嘴巴看着林觉,他没想到林觉居然能一字不漏的背诵如流,再一次没能难倒他。这可真叫人意外。 “他背诵的没错么?”黄长青在旁问道。 “一字不差,一字不差,句读皆准,毫无滞碍。”徐子懋喃喃道。 黄长青怒声在他耳边道:“蠢的很,你非要问些教过的么?问他些没学过的,他还能一字不漏么?老徐啊,你可莫要叫我难堪,否则我可饶不了你。” 徐子懋翻了翻白眼,咽了口吐沫对林觉道:“不错,背的很好。老夫再问你,你可能将《齐物论》全篇背诵?” 此言一出,站在林觉身后的众学子们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来。《齐物论》是庄子之作。本朝尊儒,并不尊老庄之道。科举也并不在庄子的文章中出题。对于学子而言,最多只是涉猎,作为诗文策论文章的用典和引用罢了,并不要求教授学习。而更重要的是,徐子懋从未在家塾之中讲授庄子,现在却叫林觉背诵《齐物论》这个超长篇的文章,这明显是耍赖了。 “这不公平!齐物论并不在学业之中,先生要林觉背齐物论这岂非是故意刁难?”刚才得林觉相助,免去了重责的林有德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声叫道。 “就是,就是。这是故意刁难人,这算什么测试?一点也不公平。”一些子弟见有人出头,也都大着胆子附和道。 徐子懋脸上发烧,搓着手不说话。黄长青面色铁青的瞪着众子弟,林伯庸也皱着眉头看着这场面,脸色甚是不悦。 第九章 反戈一击 (求收藏,推荐!拜谢!)“乱吵吵什么?”长房大公子林柯瞠目喝道。“谁说只能问家塾里学过的?读书人要博览群书,精通百家。你们谁知道科举试题出什么?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们除了家塾所学,平日便不读其他的书么?有这么读书的么?” 这番话虽然强词夺理,但却也并非没有些道理。林柯一番呵斥,倒教众子弟哑口无言了。 黄长青来了劲,也跟着喝道:“大公子所言极是。我虽没读过书,却也知道博览群书读书破万卷方可游刃有余之理。你们都是被家主寄予厚望,花费大量钱财供读的子弟,难道只是应付差事么?只会先生所教之书,如何能应付万千学子争夺科举的局面?越是读书读得多,才越有考上的把握。” 众子弟无声无息,神色中颇为不忿却又无从反驳。理是有些道理的,但用在今日,这摆明是要让林觉吃亏了。林觉是绝对背不出那篇长文的,大伙儿都明白这一点。 林觉一直冷笑着没有说话,黄长青见众子弟无人再敢出头,转向林觉道:“林觉公子,背不出不要勉强。从你说出那句大话开始,我们便都知道你在吹牛。老老实实接受家法惩处,以后不能再信口开河,学业上更是要谦虚一些才好。” 林觉微笑道:“黄管家教训的是。” 黄长青点头道:“那么,既然有言在先,你自己说了,若是所言不实,惩罚加倍,愿受一百荆笞。那可怨不得别人。” “男子汉大丈夫,我说的话自然算数,不会抵赖的。黄管家放心便是。” “好。来人,行家法。”黄长青大声道。 林柯林颂林全等人脸上露出笑容来,一百荆笞下去,可是要皮开肉绽,全身上下怕是没一处好地方了。今日该给这个小子一个好好的教训,教他明白在林家他还没有强出头说话的份儿,都是他咎由自取。 两名小厮捧着荆条走上前来,伸手便要拉林觉的胳膊。林觉一摆臂膀,抖开他们的手冷声喝道:“干什么?” 林全喝道:“林觉,你想怎地?违抗家法?” 黄长青也怒道:“小公子可不要乱来,抗拒家法,那可了不得。后果可太严重。” 林觉冷笑道:“我什么时候要抗拒家法了?我做了什么便要被家法惩处?我还没回答徐先生的问题,你们怎知我便答不出来?这便要对我行家法了么?” 众人愕然张大了嘴巴,黄长青惊讶道:“你的意思是,你会背诵那篇文章?” 林觉冷笑道:“我说过我不会么?” 林觉缓步走了几步,开口背诵道: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子綦曰…… ……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 ……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 ……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洋洋洒洒一篇经典道家长文,林觉负手而诵毫无滞碍。只背了一半,徐子懋便开始咽吐沫。当庄周梦蝶那几句从林觉口中背出时,徐子懋已经口干舌燥咽下了几十口吐沫。 又是一字不差!徐子懋都惊呆了。他从没想过,林觉居然真的能背出这篇文章,这在他的认知里几乎是不可能的。 “又是……一字不差?”黄长青气急败坏的问道。 徐子懋叹了口气点头道:“一字不差。” 黄长青舔着嘴唇低声道:“不成,一定要问住他。你就这么点本事么?” 徐子懋今日已经昧着良心干了这些事,索性也放开了手脚,吸了口气对林觉朗声道:“好,背诵的不错,值得夸奖。老夫这里还有最后一个题目,你听好了。” 林觉负手冷笑不语。 “春秋之期,百家争鸣。其中有个叫鬼谷子纵横家,写了一本叫做《本经阴符七术》。你能背诵此书全文么?”徐子懋沉声问道。 在场众人都傻了眼,之前的那些还都是圣人老庄的文章,大伙儿多少也都有所耳闻。这个鬼谷子和他所写的《本经阴符七术》是个什么鬼?在场众人几乎闻所未闻。听这书本的名字,便知道不是什么正道之书,这要是能回答出来,那真是见了鬼了。而且这种书对科举可没半点用处,谁闲的无聊去读这种书? 就连林家家主林伯庸也觉得有些过分了。但他却又想看看这个林觉该怎么面对这个问题。今日林觉的表现每有出人意料之举,林伯庸心中感觉甚是怪异。所以他并没有出声阻止这个明显是刁难林觉的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觉身上,一干旁系子弟们忧心忡忡,很多人都觉得,今日林觉是难逃一百荆条的鞭笞了。林有德后背火辣辣的疼,他知道荆条的滋味。他心中甚是愧疚,因为很显然今日林觉是为了自己出头而得罪了黄管家,引来了这么大的麻烦。林有德已经想好了,如果林觉受罚,自己必须挺身而出去替他分担。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林有德还是知道为人的道理的。 阳光炙热的照射下来,前庭之中人人汗流浃背,口干舌燥。没人说话,一片粗重的喘息之声。 “林觉,回答徐先生的问题。莫要磨蹭了,时间不早了。”大公子林柯沉声喝道。 林觉点点头,朝着台阶上的家主林伯庸拱手行礼道:“家主,小侄有两句话,不知家主可愿意听侄儿明言。” 林伯庸漠然道:“你说便是。” “多谢家主。我要说的第一件是,侄儿虽然同意让徐先生当面检验小侄是否是夸大其词。本来说好了是只涉家塾所教之书。现在照目前这个架势,徐先生问的题目涉及甚广,早已超出了家塾所学之书的范围。这倒也罢了,博览群书,通读百家之理我也是认的。然而古往今来书山文海浩莺莺淼,谁敢说能熟读天下所有书本文章?便是当世大儒,古今圣贤,怕是也不敢夸这个口。更何况是学识有限的侄儿了。徐先生这么一篇篇问下去没完没了,何时是个了局?早知道如此,侄儿还不如干脆认输便是,也省的浪费大家的功夫。” 林伯庸微微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刚才徐山长不是已经说了么?这是最后一个题目。” 林觉拱手道:“小侄便是要请家主确认此事,家主认可这是最后一题便成了。否则小侄怕缠杂不清,需要家主发话一锤定音。” 林伯庸默然无语,心中对林觉更生异样之感。这小子心思细密,他是不相信徐子懋的话,所以故意要自己开口确认。这样其他人便不能再说话了。 “第二件事,我想问问徐先生。先生问我的这些题目,想必都是先生都熟读之书,否则先生不可能判断我回答的对与不对,是么?”林觉转向徐子懋沉声问道。 “那是……当然。虽说师不必贤于弟子,但老夫问你的题目老夫自己不知,那岂非是笑话了。”徐子懋硬着头皮道。这种场合,他岂能说其他? “那好。先生可否将鬼谷子这篇《本经阴符七术》当众背诵一遍?” “什么话?现在是问你题目,怎地要徐先生回答?”林全立刻斥道。 “就是,你这是不遵师长。有你这么问话的么?”林柯林颂等人也都纷纷斥道。 林觉微笑道:“这有什么呢?徐先生博览群书,当众表现一下才华有能如何?我又没说徐先生的坏话。这样吧,徐先生若是背出这《本经阴符七术》全文,我便自认答不出题目,立刻认输凭家法处置,这总可以了吧。” “当真?”黄长青叫道。他还正担心林觉又像之前那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字不漏的背出来。这是最后一个题目,背出来了,今日可就没办法处罚他了。 “当着家主的面,我岂敢胡言乱语?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林觉笑道。 “老徐,背给他听。”黄长青冲徐子懋大声道。 徐子懋面色尴尬,脸色煞白。他哪里能背出来这篇《本经阴符七术》?这等生僻怪异的文章他只不过是简单的看过,又怎会精研背诵。刚才为了刁难林觉,灵机一动才出了这个难题,却没想到现在却要自己当场背诵,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 “快啊。老徐,你做甚?还不快些。”黄长青连声催促道。 徐子懋恨不得对着黄长青那张胖脸啐上一口,若不是他,自己怎会陷入这等窘境?这下好了,要当众出丑了,要自承根本背不出这篇文章了,这以后可怎么有脸见人。 徐子懋咽着吐沫,带着恳求的表情看着林觉,希望林觉能出言缓解自己的窘境。他知道林觉是故意报复自己,他明显知道自己根本背不出这篇文章的。 第十章 原形此刻毕露 (求收藏) 林觉的眼神是漠然的。某一瞬间,林觉确实差点便说出‘不用先生背诵了’这句话。但他很快便告诫自己不要感情用事。 上一世这个徐子懋可没少给自己苦头吃。他和黄长青攀上交情后,在家塾作威作福,贪得无厌索要束脩,体罚子弟。完全丧失了一个读书人该有的正直。自己就被他敲诈了几百两银子,然而跟着他却没学到什么真正的才学。自己后来师从了松山书院的大儒方敦孺之后,只两年时间便考上了科举。为师之能高下立判。 林觉倒不完全是为了今日之事而报复徐子懋,他是为了家塾中这些子弟的前途着想。若不让这个徐子懋滚蛋,便是误人子弟。 “徐山长,你怎么了?你该不是背不出吧。”林伯庸冷声开口道。 徐子懋面如土色,噗通跪倒在阶下,对着林伯庸磕头道:“东翁,老朽才疏学浅,老朽确实背不出。老朽愚钝,还请东翁饶恕则个。” “什么?”黄长青等人都傻了。 林伯庸心中甚是恼怒,沉声喝道:“你问的题目,自己却不知?这岂非是笑话。你自己背不出这篇文章,又如何裁定他人?当真是岂有此理。” 徐子懋羞得老脸通红,连声告罪,伏地磕头。 林伯庸连骂荒唐。黄长青脸色也极为难看,但他任旧不想放弃,沉声道:“就算徐子懋背诵不出那篇文章,也不表明林觉公子会背的出。林觉公子背不出,那便还是输了。” “对对,是这个理儿。”林柯等人叫道。 林觉冷笑一声,负手道:“听好了,《本经阴符七术》第一术:盛神法五龙。盛神中有五气,神为之长,心为之舍,德为之大;养神之所,归诸道。道者,天地之始,一其纪也,物之所造,天之所生,包宏无形化气,先天地而成,莫见其形,莫知其名,谓之神灵。……第二术:养志法灵龟……” 林觉侃侃而诵,从第一术盛神法五龙开始一直到第七术损悦法灵蓍尽数背诵而出,里边的文字佶屈聱口,但却一字不漏。 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林觉那张不断往外蹦着不懂意思的字的嘴巴。每个人的额头上都滴着一大滴的汗,外加三根黑线。 “去拿书来,也许他是瞎乱背诵的,蒙人的。”黄长青叫道。 林伯庸终于忍不住了,他虽也不知林觉背诵的是否正确,但他相信林觉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在自己的面前蒙人造假。他相信林觉背的正是那篇文章。而黄长青实在是过分了,虽然他是自己的身边人,但也不能如此纵容他。 “长青,你住口。老夫不知你出于何种目的要造林觉的谣,说他耽误学业,影响子弟。事实证明,林觉书读的不错。倒是你请的这位徐山长没什么本事。” “家主……”黄长青汗如雨下,回身噗通跪在徐子懋身旁,向林伯庸磕头。 “我林家家法赏罚分明,林觉若是输了,今日免不了一百荆条鞭笞之罚。为示公正,你说的话被证明是谣言,你也要接受家法惩罚。来人,给予黄长青五十荆笞惩处。” 黄长青羞愧难当,磕头告罪。五十荆条的鞭打已经是家主开恩了,按说应该对等,一百荆笞才对。但黄长青在乎的不是荆笞的多少,而是当众的颜面尽失。每一次荆条的抽打,都在他心中升腾起对林觉的恼恨,他暗暗发誓,定要找回颜面,将这个庶子好好的报复一番。 五十荆条打过,黄长青后背青一条紫一条。这还是小厮们手下留情的结果。饶是如此,疼得他冷汗湿透身子,手软脚软站立不住。 “今日到此为止,各房子弟需勤勉自律,为林家增光添彩。散了吧。”林伯庸也没什么心情去长篇大论了,深深的看了一眼林觉之后,便转身进厅而去。 徐子懋爬在地上半天没起身来,待得脚步声响,这才抬头起来。刚好看到被打得浑身青紫的黄长青被两名小厮扶着往台阶上走,徐子懋忙开口。 “黄管家,黄管家,老朽怎么办?家主他……” 黄长青转过头来咬牙骂道:“怎么办?立刻回去收拾铺盖卷给我滚蛋。我呸。” …… 一干林家子弟也纷纷散去,他们虽然嘴上没有说话,但大多数子弟的脸上是带着笑意的,看向林觉的眼神也满是敬佩之意。 这个三房的林觉公子,平日里不声不响窝窝囊囊,甚至连旁支子弟都有些看不起他。但今日,可谓是平地一声惊雷,浑身光芒万丈,像是重新投胎换骨一般让人惊讶。且不说他今日展露的才学出众,惊艳了众人。更教众子弟佩服的是,他今日居然斗败了众人都痛恨害怕的黄管家,让他在众人面前丢了脸,真个是大快人心。 若不是这里还是林家大宅前庭,不好太过喜形于色的话,怕是不少人都要围上来赞叹感谢一番了。饶是如此,有人心中开心,决定今日回家加几个菜,喝一壶酒庆祝一番。 林觉倒是没太注意众子弟的反应。他轻轻吁了口气,举步朝前庭西首的侧门行去。今日之事,其实林觉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胜利而喜形于色,相反,他的眉头还轻蹙着若有所思。因为林觉明白,今天的事情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的麻烦将接踵而至,自己怕是要准备迎接更多的报复和挑战了。 “林觉,林觉兄弟。请你留步。”身后传来一人的轻呼声。 林觉回头一看,但见林有德耸着肩招着手快步走来。 “有德堂兄,有什么事么?”林觉微笑停步。 “今日之事……多谢你帮我说话。否则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而且家主还发话替我解决高利贷的事情,那真是救了我全家的命啊。多谢你了,多谢你了。”林有德连连拱手道。 林觉微笑心想:你的话倒也不是夸大其辞,今日我不出面救你,你确实要家破人亡。 “有德堂兄,何必这般客气,咱们都是一家人,自然是要互帮互助。再说你事本就是另有内情,林家家法自然是要公正处置。对了,有德堂兄的伤势如何?回去后请个郎中上些药,大热天的,可不要化脓恶化才好。这样吧,回头我去瞧瞧你去,给你带些药去。”“不敢不敢,岂敢劳动你。这是在宅子里,我不好说什么。但我林有德不是不知恩图报之人,今后兄弟有什么要我林有德帮忙的,尽管开口便是。”林有德激动的道。 林觉摆摆手笑道:“知道了,真的不用这么客气。你还是赶紧回去处理伤势去。我走了。” 林有德长鞠行礼,目送林觉穿过花坛从前厅侧首垂门消失不见。 林觉的小院里,绿舞正托着腮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望着院门口出神,小脸上满是焦急和担忧。忽然间,她直起身子来,白嫩的小耳朵支棱了起来。然后她起身来飞快的奔向院门口,一把拉开了院门。一袭月白长衫的林觉正目瞪口呆的站在门口。 “吓了我一跳,我刚要伸手推门,你便开了门。我还以为……”林觉笑道。 绿舞一脸严肃的拉着林觉进院,飞快的关上院门。转身后对着林觉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检查起来。 “怎么了?怎么跟个小狗一样的打转?”林觉笑着打趣道。 “谢天谢地。”绿舞检查无异,长吁了一口,纤手抚着胸口道。 林觉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看着她一张粉红的俏脸上满是真诚和关心,心中很是感动。伸手过去,拉着她绵若无骨的小手,轻声道:“怎么?听到消息了?担心我受罚?” 绿舞咬着嘴唇轻轻的点了头,轻声道:“后宅的秋容姐来告诉我的,说公子你在前庭要挨家法。说公子得罪了黄管家,要被打一百荆条。我急的了不得,又不敢去探问。谢天谢地,公子一点也没事。原来秋容是骗我的,瞧我不找她算账,敢骗我,哼!” 林觉看着她红嘟嘟的小嘴唇撅着的样子,甚是可爱之极。拉着她往廊下的阴凉处走,口中道:“她可没骗你。我确实差点便挨了一百荆条。可是最终挨家法的不是我,而是黄长青。便宜他了,只挨了五十下。不过也够他受的了。今日且给他个教训,叫他知道我林觉可不是好惹的。” 绿舞站定了身子,呆呆的看着林觉道:“公子是说……黄管家挨打了?是因为公子么?” “算是吧,他要让我吃家法,我岂会容他得手。” “……那可有麻烦了,公子得罪了他,今后……还有好日子过么?”绿舞满脸忧愁的低声道。 林觉轻轻拉起她的手握紧,直视着绿舞明媚的双目,一字一句的道:“绿舞,忘了我昨晚对你说的话了么?从今往后,他们休想欺负我们。我林觉说到做到。你不要担心,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你要相信我。” 绿舞怔怔的看着林觉的眼睛,从那双眼睛里透露出她从未从公子眼睛里看到的坚毅,这给了绿舞极大的慰藉。她当然相信公子,这是这座巨大的豪宅之中唯一能够让她全心全意的相信并且依赖的人了。 “绿舞相信公子。哦对了,我三月里移栽的绣球花开了。很是漂亮呢,公子要不要瞧瞧?” 林觉哈哈大笑起来,小姑娘就是小姑娘,这思维跳跃的太快。前一刻还在担心,下一刻便转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第十一章 余波未了 (求收藏!)那一盆几个月前载下的绣球花确实开了一朵,粉红泛白的花图开成了一朵花球,甚是娇艳可爱。还有几只花蕾也含苞欲放。枝叶修剪的整整齐齐,看起来绿舞平日没少照顾这盆花。看着绿舞凑在花朵旁的笑脸甚是美丽,林觉心中大动。绿舞真的很美,豆蔻少女,不施粉黛,却清丽端正,活脱脱是个大美人模子。 “人比花娇花无色,花在人前亦黯然。”林觉脱口而出。 绿舞腾地红了脸,她虽然没读过书,但这么浅显的诗句却也是听得懂的。公子在夸赞自己比花都美。心中美滋滋的同时,绿舞不禁也很是疑惑。天天伺候在公子身边,能明显感觉到公子的改变。像是突然之间,木讷冷漠胆小懦弱的公子便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变得开朗自信和坚毅起来。甚至还和自己开起了玩笑。 虽然无论变成什么样的公子,绿舞都全心全意的维护照顾着他,但很显然,眼前这样的公子,绿舞更乐意看到,也更喜欢。 绿舞欢快的身影在庭院和厨房里忙碌的时候,林觉在床下的书案旁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一本蓝色封皮的书本,赫然发现,这本书正是上一世自己穿越之初天天抱着读的滚瓜烂熟的那一本《国朝史略》。 正是从这本《国朝史略》之中,当初的林觉才知道自己穿越的是个不同于已知历史进程的世界之中。准确来说,这个世界的历史进程在前半段是正常的,夏商周一直到大唐都是正常的,只是在大唐灭亡之后的五代十国时期却走上了另外一条进程之路。 真实历史进程之中,结束五代十国割据状态的是那个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赵匡胤,最后一统天下建立了大宋朝。然而在林觉所处的这个时代里,后周雄才大略的周世宗郭荣(柴荣是周太祖郭威义子,故而该姓郭)并未在三十九岁便驾崩,他不但没死,而且一直活到了七十九岁,在位四十六年之久。 世宗也完成了他即位时许下的宏愿: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甚至他完成的功业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大。大周朝不仅统一了中原,而且统一了北方的大片土地。这一点在《国朝史略》中都有记载。如今的大周朝北边竟无西夏。虽然还有辽国,但幽云十六州这片战略要地尽在大周朝之手。可以说,大周朝比真实历史上本该出现的大宋朝不知强盛多少,在战略态势上也没有太大的威胁,成为一个不输汉唐的大帝国。 到了世宗驾崩之后,天下已然太平无事。大周朝蒸蒸日上,出了几代贤君,成为了一个强盛富足的大皇朝。直至如今,在位的皇帝郭冲已经是第七代大周皇帝。而大周朝也已经国祚绵延一百六十年了。 至于那个叫赵匡胤的人,无声无息的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国朝史略》上甚至都没有他的名字。 上一世穿越而来的时候,得知了这种情形,林觉甚是迷惑了许久。其实上一世人生的失败与此事不无关系。林觉对于真实历史的进程的先知在此处毫无用处,因为这是个分了叉的历史进程,林觉已知的一切无法预知历史的走向,所以他其实也是个睁眼瞎,只能随波逐流。当然,上一世的失败还有很多其他的原因,但这一点无可讳言是其中之一。 不过,经历过上一世的十二年的人生。林觉却也发觉,大周朝跟真实历史中本该存在的大宋朝有很多相似之处。譬如重文轻武,政治开明,文化商业极为发达。再比如朝廷机构臃肿,体系庞大,职能混乱等等。可以说,虽然朝代走向了另一条岔路,但在相同的历史进程之中,不同的朝代却有着相同的境况,这或许是时空进程中的必然,又或者只是一种巧合罢了。 林觉轻轻的将这本《国朝史略》丢到了一旁。此时此刻,这一切对林觉而言毫无困扰,毫无不陌生。经历了上一世的十几年的人生,林觉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身处于一个叫大周或者大宋的王朝之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的人生该如何精彩的渡过,如何不负上天赐予的这全新的一生。 …… 午饭端上了桌,几盘小菜炒的色香味俱全。绿舞恪守着仆役不和主人同桌的规矩,硬是不肯和林觉对坐而食,林觉也是无可奈何。虽然在林觉的记忆中,七八岁便被买进家里伺候自己的绿舞便如家中的亲人一般,但在这个恪守尊卑等级的年代,这一切并不能抹平两人之间的等级的鸿沟。 正如林觉自己,庶出子的身份就像一座大山压在他的身上,折磨了他上一世的十二年的时光。这一世,这依旧是他摆脱不掉的身份。 林觉刚刚吃了半碗米饭,正对绿舞的手艺赞不绝口的时候。紧闭的小院院门忽然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门栓断裂,院门洞开。 林觉和绿舞吃惊的站起身来朝院子里瞧,但见一名身材胖硕的妇人在一名少妇的搀扶下怒气冲冲的进了院子。跟在她们旁边的是一名扛着一个小木箱的五大三粗的仆役。 林觉当然认识这一老一少两名女子,年纪大的肥胖老妇正是自己身故的父亲的正妻,兄长林全的母亲蒋氏。旁边搀扶着她的嘴角旁有颗黑痣的薄唇少妇是林全的妻子钱氏。她们住在后边的大院高楼里,平日林觉很少跟她们见面。 绿舞吓得脸色发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吃惊的看着林觉。林觉摆摆手,示意她不要惊慌,放下碗筷举步出门来到院子里。 “大娘,大嫂,你们怎么来了?林觉见过大娘大嫂。”林觉对着叉腰而立怒气冲冲的两名妇人拱手行礼道。 “哼!我们可受不起。你现在可了不起了。”蒋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脸上厚厚的脂粉被汗水弄得一块块的,活像个大花脸。 “大娘何处此言?林觉何处做的不是?”林觉依旧谦恭的问道。 “呸!你还装糊涂。焦大,还不将东西给他,抗着作甚?”蒋氏大声斥道。 一旁扛着木箱的仆役忙答应着,将肩膀上的木箱子卸下,重重的往地上一丢,然后抱臂站在一旁。木箱落地的那一下,箱子里发出‘哗啦’一声,溅起了一地灰尘,显然里边的东西不轻。 “这是什么?”林觉皱眉问道。 “还装糊涂,你可了不起了,今儿在前庭之中,当着家主的面说我们克扣了三年的月例钱。好的很,现在我们全部拿给你了,从今天起,咱们两清了,谁也别沾谁,咱们就当不认识了。”蒋氏大声叫道。 林觉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件事。庭训上林伯庸确实发了话,要林全将银子全部归还自己。相比林全自己心中不忿,所以让蒋氏和钱氏来送银子,顺便来闹事折腾自己。那林全怕是躲在哪个墙角正在偷听呢。 林觉上前几步,弯腰打开木箱的盖子,里边果然是一锭锭白花花的银子。三年时间,每月十两,那便是三百六十两银子了,这可是个不小的数目。 “要不要数一数?看看数目对不对。别回头又跑去跟家主告状,说我们克扣你的银子,数清楚了,我们可受不得言语。”蒋氏冷笑揶揄道。 林觉直起身来,躬身道:“大娘,您恐怕是误会了,今日之事,我是为了有德堂兄的事情才提及此事的。有德堂兄在外边借了高利贷,那可是还不清的钱,所以我才想着借给他银子让他了了这件事……” “呸!你倒是当了好人了,我们却倒了霉了。现在人人都知道我们克扣了你的月例银子,上上下下的笑话我们。我们这脸往哪搁?嗯?” “就是,小叔这事儿办的可真不地道。当着那么人的面前说这件事,我们妇人倒也罢了,你叫你兄长的脸往哪儿搁?再说了,我们差你那点银子么?我们会贪了你那点银子?还不是想着替你存起来。你将来读书娶妻难道不用银子?亏你还是个读书的,怎地心眼便这么小。”林全的妻子钱氏也在旁翻着白眼帮腔道。 林觉叹了口气道:“大娘,大嫂,你们要这么想我也没法子。我或许考虑不周,落了兄长的脸面,回头我向他道歉便是。这件事算我错了,这可结了吧。” 蒋氏冷笑道:“瞧你那不情不愿的样子,要认错也不是你这么认法。你该当着全宅上下的面认错道歉才是。” 林觉皱眉道:“大娘,咱们三房的事情,何必闹的尽人皆知?我们是一家人。我母亲过世之后,您便是我的母亲,还请担待些。” “呸!谁和你是一家人?我可没你这个儿子。你是那贱货生的种,可少跟我在这里攀亲。你娘就是个狐狸精,勾引老爷上床,生下了你这个贱种。虽然他们说你是林家的种,我可是不认的。谁知道你娘那个狐狸精还跟了多少男人,呸!说起来脏了我的嘴。”蒋氏忽然破口大骂了起来。 林觉的脸色沉了下来。老一辈的恩怨林觉也知道一些,自己的母亲当年是林家三房老爷林伯鸣身边的婢女。林伯鸣是个性格安静的人,却无奈娶了蒋氏这个粗鄙的女子。蒋氏的娘家也是杭州城大户,上一代家主为了和蒋家联合垄断码头生意,便命林伯鸣娶了蒋氏。蒋家是暴发户,蒋氏从小哪有什么诗书教养,半年不到,便闹得鸡飞狗跳,让林伯鸣烦不胜烦。 林伯鸣惹不起便躲着蒋氏,经常来到林觉住着的小院里图清净。林觉的母亲王氏便在这小院里伺候着。王氏是个内秀的女子,贤惠温柔善解人意,而且烧的一手的好菜,还会栽种些花草什么的,一来二去林伯鸣便看上了她。此事为蒋氏所知,大闹了一场。但木已成舟,王氏身怀有孕,产下了林觉。家主压制之下,蒋氏才无可奈何的接受了林伯鸣纳妾的事实。 林觉虽然不是真正的林觉,但既然附身于这个皮囊之中,多多少少对于王氏有些亲近的感觉。特别是从皮囊的记忆中回忆到的那些关于王氏的影像,更是知道王氏是个温婉善解人意的女子。记忆中有着很多次关乎蒋氏来小院打骂母亲的事情,更是让穿越而来的林觉对王氏充满了同情。上一世的十二年的生活,早已让林觉对王氏有了强烈的认同感,心里也早就将王氏当做自己真正的母亲了。 然而,此时蒋氏当着自己的面大放厥词,对王氏大加侮辱,林觉岂能容忍。 第十二章 今非昔 (求收藏。)“大娘,你骂骂我倒也罢了,我是晚辈,不跟你计较这些。但我母亲已经过世了,就算生前有什么恩怨,也该一笔勾销才是。你这般恶毒的咒骂我娘,当真有失身份。希望你不要再说这些话。”林觉面目变冷,沉声道。 “老身就骂了,怎地?你还敢翻了天不成?我就骂,臭贱人,勾引男人。下贱无耻。” 蒋氏蠕动的嘴巴里喷出一连串的脏字。她可不会在乎眼前这个少年的感受。在她看来,眼前的少年根本不值一提。一个庶子,还是个在林家没依没靠的,居然敢惹到自己儿子的头上,这口气是不能忍的。所以今日虽是来送银子,但其实便是打定主意要来大闹一场的。再者说了,三百多两银子就这么拱手给了这个贱种,实在是心如刀绞一般的难受。 林觉听着蒋氏污言秽语的辱骂,脸色涨得通红,握着拳头瞠目逼近,一副要上来动手打人的样子。蒋氏吓了一跳,看这少年目露凶光的冲上来,吓得连连后退。 “你要做什么?难道还要犯上不成?焦大,还愣着作甚?还不来拦着。”钱氏虽然也吓了一跳,不过倒还仗着身份高不惧林觉,高声斥道。 一旁的仆役焦大胆闻言忙凑过来,伸手欲拉扯林觉。林觉怒目喝道:“滚到一边去,你想死么?” 焦大吓了一跳,虽然林觉是个庶出子,但毕竟是林家主家公子,在他这种仆役的眼里却还是高高在上的。闻言不自觉的愣在当场。 蒋氏被钱氏的话提醒了,挺着身子叫道:“林觉,你还想对动手打老身么?好哇,你连长辈都要动手,你好厉害啊。好,今儿个你不动手打死老身,你便不是林家的种。动手啊,打老身啊。钱氏,还不去叫人,去请家主来。咱们林家出了个敢打长辈的逆子了,可了不起了。” 林觉瞪着这个面目丑恶的老妇,冷笑道:“大娘,为长辈者要有长辈的样子。身为长辈却不知自重,岁数再大,辈分再高又有何用?你想和我去见家主么?好,那咱们就去请家主评评理。你们踹开我的院门,对我已故的母亲污言秽语的咒骂,倒要瞧瞧家主会不会支持你们这么做。说白了,你们就是不忿家主之命。家主让你们把月例银子还给我,你们便不开心,所以跑到我这里来吵闹,实则是对家主不满。到了家主面前,倒要瞧瞧家主怎么说?” 蒋氏愣了愣,忽然觉得情况似乎不对劲。真要到了家主面前,林觉将刚才自己的一番话都抖落出来,以家主的严厉,怕是会大加斥责。而且这小子说的也在理,这是家主之命,自己这么闹其实就是对家主不满,到了家主面前,该怎么解释? “从你们进门开始,我便以礼相待。你说我要犯上打人,我可曾动了你们一根手指头?可是大娘你百般辱骂,倚老卖老。刚才你还说了什么话?你说我还不知道是不是林家的种,你这话不但侮辱了我娘和我,连带我死去的爹爹都侮辱了,更是侮辱了林家的名誉。今日你不去见家主都不成,走,我们去见家主评理去。”林觉厉声喝道。 蒋氏脸色发白,刚才自己骂的高兴,只顾着嘴上痛快,确实说了这些话。照这个小子说来,这不但连亡夫都一块骂了,还损了整个林家的名声。家主最爱惜林家声誉,这要是去了,还能落得好? “老身……何时说这个话了?你扯谎。”蒋氏声音小了许多,心虚的强词夺理拒绝不认。 “我听的清清楚楚,还有证人在这里。绿舞,你也听到么?”林觉转头看着在后边身子发抖的绿舞。绿舞已经被眼前的场面吓得面色煞白了。 蒋氏和钱氏看着绿舞,眼光凶狠。那意思是,你敢乱说话,有你好看。 绿舞吓得不知所措,她看着林觉,从他坚定的目光里汲取了一股莫名的力量,冲口叫道:“公子,我听的清清楚楚。老夫人说了那样的话。一会儿到了家主面前,绿舞会如实禀报的。” “你个小贱人……”蒋氏怒骂道。 钱氏忙拉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婆婆,不要再闹了。这贱种是想把事情闹大,真闹到家主那里,未必讨得了好去。” 蒋氏见钱氏也这么说,心中更加没底。拿眼瞪着林觉道:“老身可不跟你一般见识。银子也还给你了,现在开始,我们可两不相欠了。从今日起,你可莫犯到我手里,否则可莫怪我对你不客气。后面的大院子你们不许踏入一步。敢进去一步,便打断你们的腿。” 林觉冷笑道:“从来只是你们来欺负我,我何曾去招惹你们?你不认我,我可要认你们。至于什么打断腿之类的话,我权当大娘在说气话。我不去招惹你们,你们也莫来招惹我。我把话说在这里,我林觉可不是好欺负的,谁要是不长眼,也休怪我不客气。今日之事我便不跟家主禀报了,希望不要发生第二次。” 蒋氏气的肺都要炸了,瞪眼跺脚还待辱骂,钱氏倒是见机的紧,知道闹下去,怕是真的要闹到家主那里去。林觉既然不再提去见家主,该赶紧离开才是。于是强拉着骂骂咧咧的蒋氏去了。 仆役焦大也忙跟着两个妇人离去,却被林觉厉声喝住。 “站住,这么便宜便想走么?” “二公子,小的可没惹你。” “没惹我?这院门是谁踹的?”林觉指着裂开的门板和断裂的门栓道。 “这……”焦大挠头不语了。这院门自然是他踹开的。蒋氏一声令下,扛着木箱的焦大一脚便踹开了院门,他刚才还沾沾自喜了一会儿,因为那一脚踹的干脆利落,很是有气势。 “赔偿十两银子。”林觉喝道。 焦大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二公子,我哪来十两银子啊,我一个月的工钱只有二两,还不够喝酒的。” “没银子,那便给我去修好它。另外,每天过来担两缸水,干满一个月,便算你偿还了。”林觉冷声喝道。 焦大长舒了一口气,连连点头道:“是是,多谢二公子宽宏大量。小的遵命便是。” …… 仆役焦大汗流浃背的乒乒乓乓的修理院门的时候,屋子里,林觉和绿舞正对着满满的一箱子银子发呆。 “这么多银子啊,绿舞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银子呢。”绿舞眨巴着大眼睛,吐着粉红的小舌头惊叹道。 自林觉的母亲王氏去世之后,绿舞实际上是小院的当家人。那时候的林觉是个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会的少年,所以每月的月例银子全部交到绿舞手中支配。不过说起来也不过是每月十两银子而已。即便绿舞善于精打细算的过日子,但其实十两银子每个月也只能勉强应付而已。 和普通人家不同,林觉虽是庶生子,但毕竟是直系三房的公子。普通人家衣服破了可以补一补再穿,补丁套补丁也无妨。但林觉必须衣冠齐整,仪表整洁,不能丢了主家的脸。吃的用的也不能太次,还要读书买书笔墨纸砚什么额外的花销。所以普通百姓一个月二三两银子便可支撑一家的家用,林觉这里十两银子却所剩无几。所以一下子见了这三百多两白花花的银子,那可是一笔巨款,怎不叫绿舞惊叹。 “老规矩,全部交给你啊,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林觉笑道。 “我……我可不知道怎么花这么多钱,太……太……太多了,放在家里我会睡不着觉的。”绿舞说话都结巴了。 林觉大笑道:“我教你怎么花。首先去给你自己裁几套衣裳,买些花粉胭脂香饼儿什么的。你身上这衣衫还是三年前的吧。内衬都补了很多补丁了吧。而且你也长大了,衣衫都不合身了。” 林觉说的是实情,这三年,月例钱大多是花在林觉身上,本来绿舞每月一两的月钱也拿一钱。三年前,还是王氏在世的时候做的几件衣衫,穿了三年都已经磨损而且不合身了。以前的林觉也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 “没事……衣服还能穿呢。再说,买那些香饼胭脂作甚?我可不要那些,被老夫人和少夫人她们见了,必是要骂我的。”绿舞捏着衣角低头道。 林觉笑道:“管她们作甚?我爱看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样子,你是我的人,你打扮的漂亮我看着养眼,一起出门我也有面子。你穿的破破烂烂的,人家还以为我林觉小气刻薄虐待你呢。” 绿舞想了想道:“那我去添置两件衣服,胭脂水粉什么的便不要了,我不用那些。” 林觉点头道:“说的也是,你不擦脂抹粉也比很多人生的美。清水出芙蓉更加自然。” 绿舞腾地红了脸,公子还是第一次当面夸赞自己生的美,这简直是破天荒的一遭。绿舞的脸上热的发烫,更加不敢抬头去看林觉了,心里扑通通的乱跳着,生恐林觉再说出什么露骨的话来。 然而林觉没有继续让少女窘迫,他咬着下唇看着这一箱银子沉吟道:“你说的也对,这么多银子放在屋子里可不安稳。你留下二三十两家用,剩下的咱们全部存到外边钱庄里去。以后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营生,倒是可以经营经营。” 绿舞惊讶道:“公子想做生意开铺子?” 林觉摇头道:“我倒是并不想这么做,但你也看到了,我在这家里可没什么奔头。咱们每月靠的是族里的这二十两月例过日子,虽说这是我应得的,但毕竟是拿人手短,眼人脸色。你是没看到今日外宅有德堂兄的窘状,为了每月三两的月例苦苦的哀求。咱们外宅各房大多是依赖着这么几两月例银子过日子,所以他们便无自由。我不想这么做,万一哪天为了这每月的二十两银子逼着我去低头或者做什么不想做的事情,我该怎么办?所以得先有所计划。” 绿舞微微点头道:“公子说的很是,我听公子的。” 林觉笑道:“你今日很勇敢,敢当面顶撞大娘大嫂她们,我还以为你不敢说话呢。” 绿舞捏着衣角低声道:“她们欺负你,那可不成。” 任何一句话都没有这句朴素的话让人感动,林觉从这句话中能深刻的感受到绿舞对自己的维护之情。这让林觉深深的感动了。在这个时代里,所有的一切都非自己所能信任的,可眼前这个少女自己能全心全意的信任她。 “他们也休想欺负你,我再告诉你一遍,你记着,只要有我在,他们休想欺负我们,我不会允许。”林觉低声道。 绿舞抬头看着林觉的眼睛,重重的点了点头。 第十三章 愤懑难平 (求收藏)傍晚时分,林家大宅二进东首的一间小院里,黄长青赤裸着上身趴在凉席上呻吟着。他的背上敷了一层黑黑黄黄的药物,活像是一坨坨的屎,看着教人恶心之极。一名妇人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抹着眼泪。 “哎,怎地下这么重的手?你好歹也是林家的大管事……你家三代都在林家做事……就为了三房的那个庶子,家主便让人把你打成这样,这也太不顾情面了吧?哎……毕竟林家人还是林家人,就算是个庶生子,也比咱们外姓人尊贵。你辛辛苦苦替林家卖命,可人家没拿你当回事啊……” 妇人絮絮叨叨的说着话,本已经心情糟糕之极的黄长青终于忍无可忍,撑起身子怒骂道:“混账,你便不能让我清静一会么?你这妇人,郎中走了便一直唠叨到现在,想烦死老子么?滚出去。” 妇人拍着大腿道:“老身说错了么?他们拿你当回事了么?还不是要打便打,全无情面?” 黄长青怒极,伸手抓起竹席上的竹蔑枕头丢过去,因为背后疼痛,丢的时候歪了些,竹枕偏了太多,离着老妇身子数尺飞出门外。 “哎呦。”门外传来一声大叫声。黄长青一愣,看向门口,只见一个揉着胳膊的人影出现在了门口。 “长青叔,这是和谁生气呢?这么大火气?害的我都被砸了。呵呵呵。”那人影呵呵笑道。 “哎呀,是林全公子啊,这可失礼了。你这妇人,还愣着作甚?还不来替我披上衣衫扶我起来?三房的大公子来了。” 妇人连声答应着,忙上前来用薄衫盖住黄长青的背,扶着他龇牙咧嘴的坐起身来。 来者正是林全,他手里提着几包礼物,快步来到竹床前连声道:“不用起身,别裂了伤口。” 老妇在旁给林全行礼,林全拱手还礼。老妇忍不住道:“林全公子,家主也太狠心了吧。我家老头子怎么也算是忠心耿耿为林家出力办事这么多年吧,怎地一点小事便打成这样?他这把老骨头能受得住么?烦你在家主面前说一声,就说……” 黄长青皱眉打断道:“滚滚滚,这张破嘴,怎么就歇不住?还不去沏茶?少掺和此事?妇道人家多嘴什么?” 老妇哼了一声,转身去沏茶。 黄长青转向林全,拱手道:“实在抱歉,我家里这妇人,嘴巴实在是碎的很。你莫搭理他。快请坐,快请坐。” 林全呵呵一笑,一屁股坐在竹椅上,笑道:“长青叔,这有什么好抱歉的,婶儿说的也没错。今日叫管家受委屈了。我心中甚是觉得不安,本来午后便要来探望,但恐人多口杂,又怕耽搁了你疗伤,所以到这时候才来。黄管家不会怪我吧。” 黄管事忙道:“说的哪里话,公子能来探望我,是我黄长青的荣幸。” 林全叹了口气道:“这件事其实也不能怪家主。毕竟在那样的场合,那种情形之下,家主也不能不照家法行事。” “我怎会怪家主?我黄家三代在林家做事,林家家训便是我黄家家训。维护林家便是我黄家的唯一使命。我怎会去怪家主?家主对我恩重如山,慢说是打几荆条,便是送了命又怎样?”黄长青慷慨而言。 林全挑指赞道:“说的好,林全敬佩之极。我们也早就将你们黄家当成是自家人。今日之事要怪便怪我三房的那个小子。我是真没料到今天他会来这么一出,闹得长青叔下不来台。也没想到居然连徐子懋都考不倒他。这小子是不是撞了邪了?” 黄长青摆手道:“认赌服输,我既栽在他手里,算是他手段高明。挨打也是自找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长青叔宽宏大量,岂非是纵容他为恶?我林家是有规矩的,长青叔是大管家,家主和大房三位兄长以及我林全都是对长青叔极为敬重的。他这么做便是犯上。此事我和几位兄长都商议了一下,决不能容他这么嚣张。所以必须要遏制其气焰。” 黄长青挑起眉毛看着林全道:“长房几位公子也都是这么想的?” 林全咂嘴道:“当然,咱们是跟您站在一边的,岂容这小子如此的嚣张跋扈?他一个庶生子,还想在我林家翻了天不成?我是三房之长,此事我也有责任,我平日教导无方,我爹故世之后我没能好好的教导他。你不知道的是,今日庭训之后,他连我娘和我娘子都敢辱骂,着实让我生气。必须要重重的惩罚他。” 黄长青瞪大眼睛,低声道:“他都敢这么干了?连三房老夫人和少夫人都辱骂?” 林全咂嘴道:“我还能说假话不成?不过这事儿你不必说出去,不要禀报家主。毕竟……毕竟我不想因为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 黄长青是何等机敏之人,片刻便明白其中有隐情。林觉是三房庶子,给他个天做胆子,他也不敢辱骂大娘和嫂子。定是林全的母亲和娘子惹事在先,没讨得好处,禀报到家主那里,也未必有理,所以才要自己不要说出去。今日庭训时,林觉也将林全克扣他月例银子的事儿抖落出来了,十之八九是因为此事而起。 “还是你顾全林家的声誉,闹出去确实不好。林家出了这么个不分尊卑犯上的庶子,实在是家门不幸。更让我替公子不值的是,将来三房的家产还要分给他一半,这简直是太便宜他了。他有什么资格分你的产业?” 黄长青看似同情林全,实是火上浇油。他知道这是林全的心病,不知多少次明里暗里说过这件事,这时候当然要在林全的心口扎上一针。 林全果然脸色变得很难看,牙咬的咯咯响,这确实是他最不开心的事情。本来三房的产业自己独得,现在按照律法却要分给林觉一半,这实在是教人恼火。而且再过两年,到了林觉二十岁弱冠成人之际,便不得不这么做了。本来三房的产业便没有二房和大房的多,却还要一分为二,实在是恼怒之极。 “他休想。我可不会教他得逞。长青叔,林觉的事情必须要解决,怎容他如此嚣张却不受惩罚。长青叔你主意多,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我和长房的几位公子都支持你,不能容林觉逍遥。否则,将来他岂非要骑到我们头上拉屎撒尿了?”林全也不加掩饰了,他来就是要和黄长青商议如何对付林觉的。 黄长青沉吟着,捻着胡须不说话。林全一张口,他便知道他的意图。他来找自己,便是借此次自己被打的事情来说事。看上去是替自己挨打抱不平,其实是借此机会要自己帮他弄臭林觉,好剥夺林觉继承家产的资格。 对黄长青而言,此事对自己也是有利的。并非全因为今日之事必须要找回场子。而是自己这个林家的管家,便必须要抱紧极为嫡公子的大腿。不能得罪这几位公子,否则自己立足不住。 “说话呀,长青叔,你该不会想就这么算了吧。”林全皱眉道。 “公子莫急,于我个人而言,我自然不能因为今日这件事便抱怨牢骚,甚至是去做一些不合身份之事。然而……此事若是干系到公子,且那林觉又做出不敬尊长的举动,我岂能坐视?但这件事不可操之过急,要过家主那一关,需要的是确凿的证据。如林觉做出不合家规之事,且有证据在手,到时候便可名正言顺。最好是他做出家主不容之事,便可依照家规将他逐出林家,那便一了百了了。”黄长青低沉声说道。 林全连连点头道:“长青叔说的很是,要做便一了百了,直接将他逐出林家。长青叔似乎早有妙计?” 黄长青笑道:“我能有什么妙计,唔……我能做的便只是多派些人手去盯着他,将他出阁的言行举动一一记录。这也是家主赋予我的权力,我这么做也没人会说什么。” 林全点头道:“对,盯得死死的,我不信他不犯错。” 黄长青低声道:“人人都会犯错,只要想挑错,那是简单的很。但想要将他逐出林家,那必须是大错才成。这我便不敢说一定能抓到把柄了。林觉一向懦弱谨慎,也不在外招摇,想抓他大的把柄,恐怕还真的很难。” 林全皱眉不语,家规虽严,但逐出家族的条件却极为苛刻。家规中那几条够得上被驱逐出家门的条款,林觉应该根本不会触碰。什么结交奸邪族内淫.乱犯上作恶杀人放火之类的事情,看上去都不是林觉会做出来的,这倒是有些难。 “其实倒也未必需要犯下大错,如果不断的抓到林觉的把柄,庭训之日月月批驳,便可累积恶感。就算不逐他出族,剥夺其继承家业的权利也是有可能的。事在人为,就看怎么做了。”黄长青低声说道。 林全喜道:“说的是,积少成多,家主必怒。就这么办。姜还是老的辣,长青叔还是厉害。便劳长青叔费心,盯紧了这小子,咱们有事便抓,除非他天天在屋子里睡大觉,否则绝不教他安生。” “有事便抓,难道无事便算了么?”黄长青轻声道。 林全瞪着黄长青,忽然脸上露出笑意来,一巴掌拍在黄长青的肩头笑道:“哈哈哈,无事也要生事,事儿都是人造出来的。果然厉害。” 黄长青被拍的身子一振,后背伤口痛彻心扉,大声的呻吟起来。林全忙连声道歉,将身边的几只牛皮纸包递过去笑道:“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几包好药,外加一点点疗伤的诊资。事成之后,我还有重谢。长青叔好好养伤,我走了。” 林全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院门外,黄长青的夫人才捧着茶水进来。 “咦?三房大公子呢?这就走了?” 黄长青皱眉道:“沏个茶水这么半天,人要等着喝茶,岂非渴死了。” 老妇怒道:“现烧水,现沏茶,怎能有这么快?谁知道他坐一坐便走了?咦,这是什么?带来的什么礼。” 妇人撂下茶水便拿起床上的纸包,入手沉甸甸的,心中大喜。伸手撕开上边的纸包,露出两只黄橙橙的金元宝来。 “喂呀,金元宝。足足有十两之多。嘻嘻嘻,太好了,阿弥陀佛,好阔气的林全公子。” 黄长青皱眉看着乐不可支的妇人,斥道:“还不收起来,张扬什么?” 妇人喜滋滋的将元宝纳入袖子里,上前来扶着黄长青重新躺下,口中问道:“他干什么送这么重的礼?” 黄长青冷笑道:“这算什么?我要替他办的事儿可是要替他拿到上万两银子的回报的,他不下血本成么?哎呦哎呦,你这老货是要痛死我么?轻一些,轻一些。” 第十四章 谁人没有潦倒时 (求收藏)家塾山长徐子懋被辞退,引发了家塾中的一场地震。原先通过徐子懋的关系被请来的几位西席先生也一并被辞退,这让林家子弟倒是有了几日可以不用去家塾读书的意外假期。 林觉这两日也过得平静的很,庭训之日过后蒋氏和钱氏来闹腾了一次之后,竟然再无动静。林觉原以为林全会出头跑来斥责自己,但是却没有。 林觉当然不希望自找麻烦,在家中窝了一日后,次日上午,林觉带着绿舞出门散心。在杭州城中,夏日里最好的去处自然是去城西的西湖去游玩。林觉让绿舞带了些吃的喝的,打了个大包裹背在肩上,两人打算去西湖游玩一番。 在路过涌金门内桑树巷时,林觉顺便去探望了一下住在这里的林有德一家。林有德一家四口住在两间破院子里,虽是林家子弟,但很显然,他的日子过得比一般的百姓还差些。 林有德的伤势有所好转,已经坐在窗前埋头读书了。林妻张氏看上去是个贤惠的女子,只是满脸的愁苦,鬓角都有些发白了。但两个孩儿虽然穿着补丁衣衫,但却洗的干干净净,也谦逊守礼。 林觉的到来,让林有德大喜过望。林妻也早知庭训之日是林觉出头替丈夫说话,才免的出大篓子,夫妻二人见了林觉都殷勤之极。两个孩儿也出来给林觉磕头。 林觉看着这一家子,心中甚是感慨。自己出手相救是对的,上一世这一家子从此时起便将进入家破人亡的倒计时,自己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吧。 这林有德坐谈了一会儿,林觉发现林有德其实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迂腐,他还是有坚持的。从他的言谈中,便知道他要考上科举的决心非常之大。只是连续的失败已经让他心气低沉。 林有德的一句话触动了林觉,林觉问林有德他读书科举的目的是什么。林有德告诉林觉:“起初是为了能出人头地,也是响应家主的号召,光宗耀祖。但现在自己只想不辜负这几十年的努力,不辜负从无怨言陪伴自己的妻儿。现在考科举,也是为了能让妻儿过上好日子,不再跟着自己吃苦。” 这个回答让林觉很是满意。上一世和林有德几无交集,还以为他是个迂腐的追求功名之人,但现在却发现并非如此。林觉觉得自己该帮帮他。但这科举的事情,却也不好帮。读书写文章毕竟是自己的事情,学问是谁也帮不了谁硬是吞入肚子里的。但林觉有个想法。 “有德堂兄,我有个提议。我打算离开家塾,进松山书院师从名师。松山书院的大儒方敦孺是个真正有才学之人,跟着他读书,方可真正学有所成。想考科举,在家塾之中是不成的。家塾之中没有在真正的有学识的先生,虽然这一次徐子懋他们被辞退,但新先生还是黄管家他们找来的,必是一些庸碌之辈,跟着他们是学不到什么东西的。” 林有德呆呆看着林觉,半晌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知道你说的这些是有道理的。我考了九年科举,每次都名落孙山,静夜自问,我也觉察到是没有真正的学通书本。你说的松山书院的大儒方敦孺也是我仰慕的名师,可是松山书院可不是我这等人能进去的,且不论才识够不够,光是那束脩费,也非我能承受的。你也知道,我一家子靠的便是三两银子的月例,你嫂子平日替人浆洗缝补,辛苦一个月也就一两多的银子补贴家用,我们哪有钱进松山书院?” 林觉点点头,他知道这是实情。家塾最大的优势便是束脩半价,这对收入微薄的林有德一家是最大的吸引力。 “钱财方面你无需担心,你若愿意去松山书院,束脩费用我替你出便是。但学识方面,需要你自己努力。焦大胆儒收不收你我可不知道,我自己也未必能入他之眼。” “不不,我怎可要你出钱?那可是一笔不菲的银子,不可如此,万万不可。”林有德连连摆手道。他还是有自尊的,再说他也知道林觉在林家的地位,林觉其实也并不宽裕。 林觉不想伤害一个男人的自尊,他有办法让林有德接受馈赠。“有德堂兄,我也不是白给你银子。是这样,我院子里缺个打杂跑腿的。本来我想在外边请个人来,但想一想何必让外人赚银子?你家虎儿十三了吧,替我跑跑腿打打杂,帮着绿舞做些琐事应该是可以的。我想雇他去帮绿舞,每个月给二两银子,你看怎样?对了,你可莫多想,我不是要将虎儿当做奴仆,按辈分他是我侄儿,我知道这么做或许有些不妥,但还是希望听听你们夫妻的意见。” 林有德夫妻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狂喜表情。儿子林虎已经十三了,林有德尚未考中科举,儿子自然不能读书,家里可供不起两个人读书。所以夫妻二人商量着,给虎儿找个事情做,也补贴些家用。城里给人跑腿送信,或者是看看码头货物,这些都是可以胜任的。只是年纪幼小,放出去不放心。林虎也是个懂事的孩子,自己也希望能为家里出力。 “有德堂兄,我想着,闲暇时也可以教教林虎识文断字。别将来堂兄高中了,儿子却是个目不识丁的。总之我不会亏待他的。而且,我院子里确实需要个人手。堂兄堂嫂若是愿意便这么办,不愿意的话,我也不强求。” “愿意愿意,这可太好了。林觉兄弟,你可是帮了我们一家大忙了。嫂子给你磕头。” 张氏拎起青裙便要下跪磕头。林觉忙摆手道:“嫂子,你这不是要折煞我么?不可如此。” 林有德愣愣的看着林觉道:“兄弟,我知道你是为了帮我,这份情我林有德记在心里便是。但有机会,必会报答。既如此,我便答应你了。虎儿去替你做事,你也不用怜惜,既做事便要守规矩,不守规矩,打死了我也不怪你。” 林觉哈哈大笑道:“言重了,言重了。” 当下将林虎叫来,告诉他这个消息。小少年高兴的一蹦多高,趴在地上连连磕头。绿舞在旁边捂着嘴笑道:“小虎,今后你可要听我的话,不然我可要打你的。” 林虎连连点头道:“打便是,我不听话你便打,打的再厉害我也不吭声。”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既然已经定下了,林虎便立刻要求跟着林觉一起去。林觉征求了林有德夫妻二人的意见后,同意立刻带他走。张氏找了件最好的衣衫给林虎穿上,千叮咛万嘱咐的要林虎守规矩。林虎连声答应着,抓起绿舞背着的大包裹抗在肩头,便跟着林觉一起离开。 离开时,绿舞偷偷往张氏手里塞了二两银子,低声坚决道:“给二妮儿买件好衣裳,买些好吃的。给你自己也买件新衣服。莫要推辞,否则便是看不起我。” 张氏感动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擦着眼泪连连点头。 …… 午前时分,林觉三人出了杭州西城涌金门来到了西湖岸边。 沿着湖岸和城墙之间的大堤往北而行,但见柳荫满地,游人如织。左边是一湖碧水,右边墙根处古柳莺莺,红男绿女呼儿唤女热闹非凡。 湖畔沿着堤岸之处,夏日碧荷接天映日,圆盖之中,朵朵菡萏之花开的正好。黄蕊红瓣,美丽之极。前方柳荫深处,飞檐红宇影影绰绰,飞歌莺莺,美景如画,当真是人间盛景。 林觉看着这眼前的繁华美景,不禁出身叹道:“果真是六月西湖不同他时,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美景当只有天上有。” 绿舞笑着正欲说话,忽闻咕噜一声怪响,林觉和绿舞尽皆愕然。回头看时,之间林虎正红着脸站在身后,情状极为扭捏。 “哈哈,小虎,是你肚子叫么?饿了吧。”绿舞娇声笑道。 林虎红着脸点点头,怪不好意思的。 “公子,咱们要不找个地方吃东西。包袱里带着吃的。”绿舞看着林觉问道。 林觉微笑道:“好,吃了东西,咱们租一条小船往湖心里去耍耍。前面那里怎样?柳树下有块大青石。” 三人快步走向那块湖岸旁的青石,恰在此时,两个妇人带着一名孩童也正看中了那块青石,也正自朝着青石走去。林虎见状飞奔而至,赶在两名妇人之前一屁股坐在青石上,伸长手脚占住整片石头,示威一般的看着两名走来的妇人。两名妇人愣了愣,啐了一口,拉着孩童转身离去。 绿舞笑的打跌,和林觉走到石头旁,挑指赞道:“小虎,果然有本事,若不是你,咱们可占不到这好地方。” 林虎得意洋洋。林觉微笑道:“虽然是个好地方,但是小虎,你要记着,无需这般做派。这里没有了,还有别的地方可坐,倒也不必这般抢来抢去,失了风度。为人做事,但能相互谦让,倒也不妨让一让,也没吃多大亏。” 林虎闻言忙起身道:“叔,我去叫那两个妇人回来,咱们让给他。” 林觉笑道:“我只说这个理罢了,倒也不用特意去叫她们回来,下次遇到这样的事,礼让一番便好。” 林虎点头称是。说话间,绿舞已经将包袱皮铺开,拿出了烙的糖饼和点心水囊,招呼两人坐下来吃东西。 第十五章 世间每多不平事 (求收藏,拜谢!)林觉和绿舞各自只吃了一块糖烙饼便饱了。林虎却狼吞虎咽,片刻便吃了三块烙饼,似乎还意犹未足的样子。 “还有两块,都吃了吧。”绿舞将剩下的两块都递了过去。 林虎挠头道:“可是你们都只吃了一块。” 林觉笑道:“我们都饱了,你吃便是。” 林虎也不客气,抓过来风卷残云,片刻间两块烙饼都已下了肚。绿舞笑道:“看来以后咱们家里要多煮一碗米,多做几盘菜了,感情这是一头大水牛呢,这么能吃。” 林虎红着脸不说话,林觉笑道:“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是能多吃些。还能吃穷了怎地?林虎,以后尽管吃,吃穷了我算你赢。” 林虎其实心里也怪不好意思的,可是这糖烙饼太好吃了,在自己家里确实饭都吃不饱。每次只能吃个半饱。他也懂事,从不吵着说什么。一想到以后能天天吃个饱饭,林虎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 “好了,吃饱喝足,咱们去码头租条船去湖心里玩一玩去。小虎,你脚力快,去码头挑一艘干净的。”林觉拍拍衣衫站起身来。 林虎答应一声,两只小粗腿蹬蹬蹬连捯,奔向前方的游船码头。绿舞在后面叫道:“价钱只有一钱银子,可别被人给蒙了。” “知道了。”林虎摆摆手,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林觉看着绿舞笑道:“今后你有个小跟班了。开不开心?” 绿舞点头道:“我知道公子是怜惜我活计多,所以才想起让林虎来帮我们。绿舞很感激。可这么一来,我们的花销真的很大了。” 林觉笑道:“不妨事,银子总是能赚到的,可是银子跟助人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绿舞明眸闪烁道:“公子说的是,助人为快乐之本,是这句话么?” 林觉哈哈笑道:“正是。” 西湖湖面上船只不少。湖心处游荡着不少高大的楼船,那些大多是杭州城中有名的青楼妓馆的红船。贵客公子,风雅名士们在白日里大多聚集于这些红船之上,填词赠曲,饮酒唱和,争夺美人的青睐。湖光水色之中,琴音袅袅,妙音淼淼,这便是风雅之士的快乐人生。 林觉三人在码头上租了一艘小船,往湖心荡去。和那些高大的楼船比起来,便显得寒酸多了。因为三人坐的小船叫舴艋舟,是一种两头尖尖的小船。这种船只能容四五人乘坐,中间有个小小的船篷可以防雨遮阳。不过对于寻常出游的普通百姓之家而言,这种小船一个时辰只要一钱银子的租金,却满足了他们泛舟西湖的愿望,还是挺经济实惠的。 艄公在船尾轻轻的摇着桨,舴艋舟在水面上平稳而缓慢的往湖心处驶去。绿舞坐在船首一侧,挽起袖子露出皓腕,将纤长的小手伸进清澈的湖水里摆动,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来。阳光照在水面上反射到她的脸上,波光在她俏丽的脸庞上流动着,更显得她红唇皓齿,肌肤如玉。 林觉看的有些发呆,绿舞真的美的惊人。自从昨日在街市上买了几套新衣衫,有给她买了几枚首饰之后,打扮起来的绿舞气质容颜丝毫不逊林觉见过的大户千金贵女。本身底子就好,打扮起来更是让人砰然心动。 林虎坐在船舱里神色有些紧张。他长这么大还没坐过船,见了白茫茫的水面以及摇晃不定的小船,他有些发晕。一双黝黑的大手紧紧抓住船篷上的竹蔑,身子绷得紧紧的,不时的吞咽着吐沫。即便如此,他还不时的提醒着绿舞小心,生恐绿舞掉到水里去。 小船慢慢的靠近湖心,湖心处几艘高大的红船在水面上东一艘西一艘的飘荡着。船上的乐器和唱词的声音袅袅而来,当中还夹杂着一些男子放肆的大笑声。 林觉示意艄公远离那些红船,他不想听到这些嘈杂之音打破清静的心情。小船掉了个头朝着南边空旷的湖面缓缓而去。突然间,前方数十丈外湖面上的一艘红船上传来大声的吵嚷之声。虽然隔着百步远的湖面,但湖心处甚是安静,声音在湖面上传播也更为的清晰,所以听的清清楚楚,似乎有人在大声的咒骂。 林觉站起身来眺望过去,只见那艘红船的船头上,几名男子正挥舞手脚吵闹叫喊,几名女子似乎在劝解什么,但却被几名男子推搡的东倒西歪。远远的传来一些零碎的话语,似乎是什么‘大爷我花了钱……’‘今日非要你从了不可……’之类的话。 “怎么回事?”绿舞紧张的问道。 林觉摇头道:“不知道。” 船尾的船家叫道:“必是争风吃醋闹将起来了,这等事我们见的多了,就当没看见便是。客人们还是好好的观赏景色的好,一个时辰可过去一半了。” 林觉想想也是,于是重新坐下,绿舞见状也坐了下来。然而就在此时,便听到前方红船处发出‘噗通’一声响动,循声看去,之间红船船舷旁的水面上水花四溅,一个人影在水中扑腾着。 “了不得了,快救人呐,莺莺姑娘落水了。快救人啊。”一个女子带着哭腔的大声叫喊声传了过来。 林觉赫然站起身来,看着那里的情形。但见大船上人影忙作一团,男女奔走叫喊,却无一人下水救人。林觉看着那落水之人在水面上的扑腾的水花,他看得出那是乱扑腾,正是不识水性之人的本能反应,根本不是会游水的人的那种有规律的打水。 大船上一片忙乱,有人往下丢绳索,有人拿出长篙往水里递,想将落水之人救上来,但始终无人下水施救。林觉紧皱眉头,他知道不会水的人落水之后慌乱害怕之际便会失去基本的冷静,哪里还懂的抓什么绳索和竹篙。几口水一喝,人便会吓得迷糊,根本不可能靠这些手段施救。船上那么多人,居然无人下水救援,这落水的人怕是很快就要淹死了。 “快,掉头。赶去救人。”林觉大声喝道。 船尾的艄公愕然道:“客人,不关咱们的事……” 林觉怒目道:“我让你掉头救人,你磨蹭什么?我给你双倍租钱。还不快些。” 艄公不敢得罪客人,再说有双倍的租钱,倒也不忍拒绝。于是连声答应着划桨掉头,朝着那条大船飞快的驶近。林觉不断的催促着船夫,一边站在船头死死的盯着落水者,一边飞快的脱去外衫,脱下鞋子。 艄公用力的摇桨,林虎和绿舞也帮忙用木板在旁边划水,但这小船的速度还是让林觉觉得太慢。眼看着那水面上扑腾的水花越来越小,肉眼可见有大朵的气泡翻腾在水面上。落水者已经只能看见黑黑的头发了,林觉知道时间不多了。再耗下去怕是救不了了。 噗通!林觉像一只飞鱼一般冲入水中,小船剧烈的晃悠起来,吓得林虎一屁股坐在船舱里。 “公子呢?”绿舞没看见林觉的身影,大声问道。 “在水里。”林虎指着水面下游鱼一般向前的林觉的影子叫道。 绿舞愕然道:“公子什么时候会游水了?他不会的啊。” 林觉从水中冒出头来,手臂连挥,用速度最快的自由泳姿势游向大船之侧。距离落水者还有三四十步的样子,林觉无需惜力,在水面上像是一只浪里白条一般蹭蹭蹭飞快接近。终于十几息之后,手臂酸麻的林觉游到了大船下方。落水者已经只剩几缕长发在水面上飘荡,林觉潜下水面,从后方搂住落水之人的腰身,用肩膀顶着她的后腰将她顶出了水面。 大船上几名女子在船舷上带着哭腔大声叫嚷。林觉一边踩水一边大声叫道:“绳子,快。” “哦哦。老王,快丢绳子下去。”一名妇人大声叫嚷着。 林觉身子酸软不堪,肩膀上扛着的落水者虽是个妙龄女子,但此刻喝饱了水像个沉重的大石头一般把自己往水里压。林觉暗骂自己附身的这副皮囊孱弱,这么快便气力耗尽了。但他眼下最着急的还是这落水女子的安危,从现在开始要和时间赛跑才成。 一根绳索丢了下来,林觉伸手抓住,将自己和落水女子绑在一起,大声喝道:“拉我上去。” 船上男女十几人一起用力,使出吃奶的气力将湿淋淋的两人拉上了大船。林觉虽然浑身无力,但他却无法歇息,几名浓妆妇人上前哭喊着查看落水女子的情形,被林觉大声呵退。 “快去拿长凳来,快。” “哦哦哦。兰娘,还不去拿长凳来。”一名胖妇人跺脚叫道。 林觉爬起身来,单膝跪地,伸手将女子的身子抱起来,将她的肚子担在膝盖上。女子的口中清水汩汩而出,喷如泉涌。 “我家莺莺怎样了?这位公子,她怎样了?”胖妇人在旁焦急问道。 林觉哪有功夫去回答她的话,看到长凳端了过来,林觉一把抱起落水女子将她的肚子横在在长凳上,用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落水女子口中喷出更多的湖水来,但依旧一动不动。 林觉见腹中的水控的差不多了,立刻将女子平放在船板上。此时此刻,众人才看到女子的脸。湿漉漉的头发黏在女子惨白泛紫的脸上,女子双目紧闭,看上去就像个死人一般。 胖妇人伸手过去探了探女子的鼻息,忽然放声大哭起来:“莺莺啊,我的好女儿,你就这么去了啊。” 听到胖妇人嚎啕起来,周围十几名女子都大哭起来。一时间红船上哭声震天。 “李公子,赵衙内,袁公子,你们闹出人命来了,害了我家莺莺。老身跟你们拼了。”胖妇人大声叫嚷着,放眼四顾,忽然发现那几名客人均已不见。 “他们跑了,他们上了小船跑了。”一名女子挂着泪珠指着船舷下方的水面大叫道。 众人探头看去,只见四名男子正慌慌张张的从侧弦的木梯爬下去,跳到一艘舴艋舟上。一名锦服公子正挥手大叫:“快划船,快走。” 艄公犹豫道:“几位公子,这是人家已经租了的船。” “少废话,我给你十两银子,快划。”锦服公子大骂道。 艄公眼睛雪亮,二话不说摇桨便走。十两银子,那可是几个月也赚不到的银子,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大船上,登上大船的林虎和绿舞跺脚大喊:“那是我们的船,快回来。”。舴艋舟飞速离开,却怎会搭理他们。 众女子大骂连声,但也无可奈何。回过头来时,众人却一下子惊的目瞪口呆。只见甲板上,那名救人的少年公子正用手压在死去的姐妹的双乳之间,行为极为猥琐。 “你这人,在干什么?怎地如此无耻?人已经死了,你还……你还……还不拿开你的手。”胖妇人大声怒斥道。 一众女子也义愤填膺,围拢上来七嘴八舌的指责。 看到这情形的绿舞脸色通红,羞愧不已。她也不敢相信,自家公子居然干出这种事来。这女子已经淹死了,公子怎能辱没死者?这简直……丧尽天良! 第十六章 笑中泪 (收藏!收藏!)林觉气喘吁吁的按压着女子的心脏,他哪里有时间去管这些人的指责。一般而言,溺水之人能抢救回来的时间是三分钟到五分钟。前三分钟是黄金时间,过了这三分钟再往后便希望渺茫了。从救人上船到控光溺水者肺部腹中的水,已经过去了起码两分钟了,林觉哪有半点时间可以浪费。 众女子怒斥林觉,然而让她们更加惊讶和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公子居然更加的变本加厉。袭胸侮辱死者倒也罢了,居然还对着死者亲起嘴来。 “你……你这个无耻之徒,你会遭报应的。老王,老张 ,还不来打走这个无耻之徒,怎容他玷污莺莺清白的身子。”胖妇人大声怒骂道。 两名船上老仆拿着棍子竹竿冲上前来,便要对林觉动手。林觉吹了几口气,继续按压女子的胸部。见有人要来捣乱,抬头怒喝道:“你们想要这位姑娘死,便尽管闹腾。不想她死,便给我乖乖的站在一旁,不要耽搁时间。” “什么?”众人都愣住了。 “这位公子……你是说,莺莺还能救活?”胖妇人愕然问道。 “少废话,来个人往她嘴里吹气。听我口令,我数到十五下,便猛吹一口。”林觉满头都是水,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湖水,发髻也湿哒哒的,整个人形象极为不堪。 “吹……吹气?”没有人听明白。 林觉不再跟她们啰嗦,按压十余下自己凑上去给女子吹气,然后再回来按压肺部。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林觉一个人来回忙碌着,虽然没人相信一个断了气的人还能救活,但这位公子似乎不是在开玩笑,所有人都抱着一线希望,所以再无人去阻挠林觉在女子身上的不雅行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林觉已经精疲力竭,心中也时分的焦急。黄金三分钟肯定是过了,这女子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难道说做了无用功了?但无论如何,在失去希望之前,林觉不想放弃。 气氛寂静的有些压抑,炙热的阳光照着船头的众人,人人眼巴巴的看着林觉忙碌着,呆呆的等待着。 林觉凑在女子的樱唇上狠狠的吹进去一大口气,看着女子的胸口鼓起来的瞬间,大手按住那高耸的一团用力压下去。 “噗!”女子的口中喷出一缕淡红的液体来,接下来,女子忽然发出了轻轻的咳嗽声,嘴巴里不断有液体咳出。下一刻,女子娇哼出声。 “真的活过来了,我的老天爷。菩萨保佑啊。”静默的众人炸了锅一般的叫喊起来,人人喜形于色。几名女子眼中滚出热泪来。 林觉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上下一丝气力也没有了。胖妇人冲上前来,正要说话。林觉无力的摆摆手道:“快抬她去阴凉处,给她擦身换衣,让她将养休息。不要喂她喝水,她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水。” “哎哎哎,这位公子,回头再来道谢。快快,将莺莺抬进去,擦身静养。快快。” 一群女子和两名船工老仆七手八脚将女子抬进船厅中安顿。林觉瘫坐在地上,湿漉漉的发髻乱糟糟的顶在头上,身上的中衣乱糟糟的裹在身上。裸露的小腿和胳膊上好几道触目惊心的淤青擦痕。整个人狼狈不堪。 绿舞轻轻的走到林觉身旁,蹲下身子,眼中含着泪水道:“公子,你当真救活了她。绿舞还以为……” 林觉苦笑道:“以为什么?以为我吹牛?她只是溺水闭气而已,这帮人便以为她已经死了。不过要是不立刻施救,倒也会真的死了。没气了不等于便死了。懂不懂?” 绿舞含泪连连点头,倒不是听懂了公子的解释,她是为了刚才也和其他人一样误会了公子而羞愧。刚才还以为公子的那些行为无耻无德,自己怎么能这么想?当真是不应该啊。 “林虎,愣着作甚?拉我一把。我身上都软了。咱们去阴凉里歇息,这大太阳烤的我皮都焦了。”林觉对着呆若木鸡的林虎叫道。 林虎这才惊醒过来,忙奔过来抓着林觉的胳膊搭在肩膀上。小少年颇有一把子气力,一用力,便将林觉顶了起来。扶着林觉朝着船厅走去。 林觉刚在椅子上坐定,一群女子从上边的楼梯上冲下来,胖妇人当先,带着众女子来到林觉面前齐刷刷敛裾行礼。 “多谢这位公子救了我家莺莺。奴家丹红和望月楼一干人等拜谢公子救命之恩。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林觉忙起身还礼道:“不必多礼,在下林觉。” “原来是林公子。林公子救了我家莺莺一命,那可是救了我们望月楼,便是我们望月楼的大恩人。奴家不知如何报答。” 绿舞在旁笑道:“这位妈妈,先别提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了,你瞧瞧我家公子这副样子,能否让我家公子清洗一番再来说话?我家公子还受伤了呢。” “哦对对对,瞧奴家这糊涂的。船上有沐浴之处,兰娘,带林公子去沐浴更衣。对了,去莺莺房里拿一套男子衣衫给公子换上,那是莺莺扮男装穿的衣服,没有其他人穿过,林公子不要介意。”妇人连声道。 绿舞叫道:“拿套中衣便可,我家公子外衫没湿呢。” “好好好。”胖妇人脸上答应。 当下林觉被带去沐浴更衣,不久后焕然一新的回来。茶几上已经沏好了茶水,林觉喝了几口,这才心神安定。胖妇人在旁伺候说说话,言语极为恭敬。在绿舞帮林觉梳理发髻的时候,林觉也问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名叫丹红的胖妇人是这望月楼的鸨母,刚才落水的姑娘名叫谢莺莺,是望月楼的头牌红妓。今日四名客人包了红船游赏西湖。开始的时候还规规矩矩的,做些歪词油诗要谢莺莺唱歌他们听。这些事本也寻常,诗词做的如何倒是不必评判,毕竟无论多么糟糕的诗词为了讨客人欢心,青楼女子们也是会面不改色的谱曲唱出,还加上违心的赞誉之词。客人的开心正是这一行的最高目标。 只不过,这几名公子来望月楼的目的却非为了这些,他们是为了谢莺莺而来。这谢莺莺去年入行,今年年方十七岁,生的美貌,琴棋书画也都精通,很快便蹿升为杭州花界颇有名气的一位。但谢莺莺洁身自好,卖艺不卖身,不知让多少人馋的口水涟涟。 今日来的这几位公子已经在望月楼闹腾了七八次了。他们每次来的目的便是花钱要谢莺莺出来陪着,肆意的调笑折腾谢莺莺。中午时分,船上摆了一桌酒席,几位公子硬是要谢莺莺陪酒。谢莺莺唱曲之人爱惜嗓子,一般并不多喝酒。但为了生意,少不得应付一番。然而这四人一头劲的灌谢莺莺酒,谢莺莺当然不肯。其中一名张衙内倒了满满一盏酒,自己喝了一口又吐出来在碗里,却非要逼着谢莺莺干了这碗酒。谢莺莺岂肯答应。 几人借着酒劲便发了脾气,吵闹了起来。林觉等人在小船上看到的听到的那一幕的时候,正是几个人发飙的时候。鸨母丹红等人上前赔笑劝阻,几人就是不依。张衙内追到了船舱外的船头,非要逼着谢莺莺就范,这谢莺莺也是个脾气刚烈的,纵身便跳入水中,这才闹出这件事来。 林觉静静的听完妇人的叙述,心中觉得甚是奇怪。听那鸨母的口气吞吞吐吐,似乎别有隐情。大周朝是个风雅的朝代,社会风气还算雅正。青楼妓馆这等烟花之地虽然繁盛,但更多是文人名士出入其中,诗文曲词传播之所。真正是为了肉.欲而去的,那只是一些低级的瓦舍和私窑而已。但凡有些名气的青楼,虽也有皮肉交易,但更多的却是你情我愿。 大周朝天下也有很多文人名士和名妓相交的趣闻轶事,但都作为美谈传播。以这种风气之下,有人公然在高级青楼之中这般作践,倒也是闻所未闻的。 “那几位既然常来无礼滋扰,你们为何不报官?今日差点闹出人命来,你们应该去报官才是。”林觉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哪里能报官啊,若能报官倒好了。他们……他们……哎,不说也罢。总之今日多亏了林公子,否则,便是不可收拾之局了。”鸨母摇头叹息道。 林觉自觉的住口,一来自己并不想知道更多这家望月楼的内情,二来很显然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这其中另有隐情,这妇人似乎也不愿道出,自己倒也不用去打探些什么。今日碰巧救了一人性命,也算是积了阴德了。 闲聊几句,林觉提出请红船行往岸边,自己要上岸。鸨母丹红满口答应,命船夫开船往岸边。不久后红船开到码头,林觉带着绿舞等人告辞上岸。那鸨母带着一干女子送到船头,一直追问林觉家住何处,是谁家的公子,表示要宣扬感谢云云,林觉委婉谢绝,告辞离开。 第十七章 早茶时刻 经过了这件事,林觉主仆倒也没了游湖的兴致,三人慢慢的往回走。路上,绿舞问及林觉为何知道这等救人的手段,因为她从来不知道林觉还有这等起死回生的手段,总是感觉到奇怪。林觉也不好解释这是后世的基本常识,只说是在书上学到的,绿舞也就偃旗息鼓了。 傍晚时分,三人回到自己的小院,正好遇到焦大挑着满满的一桶水进院子。这家伙倒是老老实实的履行着协定,这两日把林觉院子里的水桶挑的满满的。林觉夸奖了他几句,给了他一块糖饼,打发他离开。 绿舞带着林虎去将院子一角的一座摆放杂物的屋子整理干净,摆了一张木板床,取了铺盖铺上,当做林虎的住处。虽然屋子小了些,只够摆一床一几一张凳子,但林虎还是高兴不已。在自己家里,四口人挤着两间小屋,林虎长期打地铺睡觉。现在突然有了自己的小地盘,这种感觉完全不同。 林觉因为身子有些乏累,救人时有些脱力,回到屋子里便靠在椅子上眯眼休息。不久后安顿好林虎的绿舞捧着茶水送来,林觉都已经快要朦胧入寐了,却听绿舞站在面前期期艾艾的开口说话。 “公子,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你。” 林觉睁开眼睛笑道:“有事便说,什么时候这么吞吞吐吐了?” 绿舞愣愣的看着林觉道:“公子,刚才我们从那红船上岸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了两个熟面孔。他们鬼鬼祟祟的藏在柳树后面,露了个脸便不见了。刚才在路上我一直在想他们是谁,想了半天也没记起来。但刚刚我却忽然想起他们是谁了。” 林觉皱眉道:“是谁?” 绿舞忧愁的看着林觉道:“是宅子里的两个小厮。因为不常见,所以不太想的起来。但我现在想起来了,他们是主宅院子里的小厮,一个叫阿平一个叫大权的。他们都是黄管家手下办事的人。” 林觉睡意全消,慢慢的坐起身来,心中一片雪亮。 “你当真看到他们了?你的意思是他们似乎在盯梢我们?” 绿舞点头道:“真的,我敢发誓。盯梢不盯梢的倒是不知道。被我看见后,他们便不见了。回来的路上我回头瞧了几眼,却没发现他们。也许是巧遇罢了。” 林觉冷笑道:“巧遇?哪有那么巧的事?黄管事的小本子上怕是要记上我一笔了。我们从望月楼的红船上下来,这不正是他们想看到的么?” 绿舞担心的道:“那可怎么办?要不咱们将救人之事禀报家主吧,免得误会。” 林觉摆摆手道:“倒也不用了,这件事能解释清楚,他们想拿此事来对付我,怕还是休想。到时候当场说出原委便是,也不是解释不清的。我只是对他们这种盯梢的行为感到不快。为了拿我把柄,都派人盯梢我的行动了,真是下作的很。不要担心,我们行得正走得直,也不用去管他们。他们要盯梢,便由得他们便是。”“当真不用理么?”绿舞踌躇道。 林觉笑道:“我说的话你还不信么?去做饭吧,肚子饿了,身子乏了。早早吃了饭美美睡一觉,明日我还要去见家主,希望他准许我去松山书院读书呢。家主应了,我还得去松山书院拜见方大儒,还不知道他收不收我呢。” 绿舞见林觉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倒也释然了。只短短数日的时间,绿舞见证了林觉的突然的改变。公子从庭训那日起的表现已经让人很是惊讶,今日更是还救了一个人的性命,让人对他刮目相看。绿舞当然对他越来越信赖和依靠了。他说无妨,那便是无妨的,不用怀疑。 …… 清晨,林家大宅后宅花厅之中,林家家主林伯庸身着一袭宽松的白袍坐在案几旁的红木大椅上。面前的桌案上,一只磨得光滑锃亮的凤嘴紫砂壶摆在那里,旁边是一小碟点心和几碟素菜。 多年来,林伯庸习惯于清晨起来就着几碟素菜喝上一小壶上好的龙井茶。而这早茶的时间,也是林伯庸听取众人禀报事务的时间。 此时此刻,林伯庸的身旁便站着林家的几个核心人物。大管家黄长青身上的伤势已经不碍走动,此刻他正躬身站在林伯庸的身旁。下首的几张椅子上,长房三位公子和三房的林全都坐在那里。在座的这四个人掌握着林家的全部生意,各管一摊,各自负责。 从长房大公子林柯开始,几位公子简单的禀报了各自经营的生意的一些事情。其实日常经营也大多是些琐碎之事,林伯庸要他们禀报这些事情真正原因其实还是想让所有人都明白,自己是家中之主,他们必须要明白这一点。当然,对于一些经营上的决策,林伯庸也会给出些意见,以免他们经验不足做坏了事。全盘掌控还是很有必要的。 几位公子禀报结束了,便轮到大管家黄长青了。黄长青要禀报的一般都是需要林伯庸亲自参与的活动,或者是必须林伯庸拍板的事情。大多是家族整体事务以及人际关系方面的交往。 黄长青替林伯庸续了茶水后躬身禀报道:“家主。昨日市舶司提举万大人派人来府再次请求确认,梁王府上要求采买的番国宝物能否如期到港。梁王爷对此事极为重视,派人去市舶司衙门问了几次。万提举对此也极为关心。” 负责林家船行以及商船贸易的是长公子林柯,黄长青说罢,林柯便皱眉道:“这件事怎么老是来问?我林家海外商船‘汇’字号和‘通’字号出海三个月,他们倒是来问了六七次。大海之上,异域之国,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谁能知道能否如期到港?还有,钱塘出海口翁山县海岛上的那些海匪也是一大威胁。每次出海都是在赌运气。他市舶司就知道收税银,怎地不去想想办法治治这些海匪?” 林伯庸皱眉摆手道:“林柯,哪来这么多的牢骚话?这一次是替梁王爷采买珍贵的宝物,你当是寻常采办番国货物?告诉你们知道。这是梁王爷特意为当今太后采购的祝寿的礼品。听说其中还有当今圣上的一份儿。礼品单子也是得到太后首肯的,早就盼着得到的东西。岂能不担心?东西要是不能如期到港,不能如期赶在太后的寿辰前送上去,那可不是一般的责任。亏你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林柯惊讶道:“原来如此,儿子事前不知道这其中内情。家主放心,我即刻放信鸽和商船取得联系。按照正常的时间,下个月中旬应该可以准时到港。我估摸着此刻他们大概也离得不远了。应该很快就能联系上。为了确保安全,我建议让‘汇’字号从泉州码头靠岸,避开翁山县的海匪,以防万一。” 林伯庸微微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虽然从泉州靠港还需陆路运送,但能少些风险最好。此事容不得半点差池,否则我林家恐遭大祸。当然了,此时办成之后,咱们和梁王爷之间也拉上了交情,后面的事对我林家大大有利。市舶司提举万大人牵线搭桥,也是为了我林家能和梁王府拉上些干系。他也担着极大的干系,焉能不急?长青,一切顺利的话,万提举那里要备些厚礼。不能让他白担心,白帮忙。” 黄长青躬身笑道:“那还用说?八月节的时候给他送五百两银子去便是。” 林伯庸点头喝茶。黄长青继续道:“杭州府衙张通判派人来送帖子,邀请家主去他府上喝茶。” “下午有安排么?没有的话,午后我去他府上便是。那里是喝茶的事。一年一度的漕运押运上京的事要到了。他这是提前约我见面。一方面提前安排,一方面也是想要些好处罢了。” “那便下午去见,下午没什么大的安排,到时候家主去见见他便是。”黄长青笑道。 “恩,还有其他的事么?” “还有就是……二老爷要银子的事情。五千两银子我已经准备好了,跟家主说一声,是否便直接派人送去京城?” 林伯庸点头道:“送去啊,还等什么?一会儿去我书房取一封书信,派人一起和银子送去京城。” 二公子林颂皱眉道:“二叔怎地这么大手大脚?一开口就是五千两。这几年都花了两三万两了。咱们赚银子有那么容易么?也不知道省些花。他们倒好,二房甩手花钱,我们累得半死。” “闭嘴。你二叔是三司衙门副使,结交同好岂能寒酸?他的产业不是全交给我们经营着么?再说了,我林家的目标难道是赚些银子便罢?早就告诉过你们,我林家要想重新光耀门楣,必须重回朝堂。你见过谁看得起经商之家?你二叔是这数十年来我林家第一个登堂入室进入中枢的,他和我一样,一心为了林家的振兴殚精竭虑。这些银子是铺路,可不是他自己花销,是为了林家的将来。今后谁再说一句这样的话,便自己掌嘴。”林伯庸喝道。 林颂一脸的不服气,但却也不敢多嘴了。 林伯庸一口喝干了茶水,转头问道:“还有其他的事么?” 第十八章 读书 黄长青忙道:“其他的都是些小事。唔……家塾请先生的事儿……估计还需要三两日。我这次从绍兴请了几名名气颇响亮的大儒,希望能一改家塾的风气……” 林伯庸皱了皱眉,摆手道:“这件事你拿主意便是,请了先生带来让我见见便是。” “遵命。”黄长青松了口气。 林伯庸站起身来,准备摆手让众人散去。忽然间,一名仆役在花厅门前探头探脑,那是三进看守垂门入口的人手。黄长青忙来到门前挺胸喝道:“什么事?” “黄管家,三房的林觉公子要见家主,就在三进圆门口站着呢。” “林觉?”黄长青脸色阴沉起来。 林伯庸在后方问道:“什么事?” 黄长青转身赔笑道:“哦,是三房的林觉公子想见家主。家主,见不见他?” “林觉么?他来有什么事?叫他进来吧。”林伯庸皱眉道。 黄长青连声答应,名仆役去领人进来。几位公子本已经打算起身离开,但一听林觉求见,又都纷纷坐了下来。他们也想知道这个林觉跑来作甚? 一袭月白长衫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林觉出现在厅前的台阶上。虽是普通衣物,但穿在林觉身上,配合其身形和俊美的面容,倒比极为身着锦衣的公子气度从容的多。 “林觉见过家主。见过几位兄长,见过黄管家。”林觉一一向众人行礼。他其实有些惊讶,本以为只是见家主一人而已,却没想到几大巨头皆在堂上,倒是有些措手不及。 林伯庸抚须点头道:“林觉,你有事么?” 事到如今,林觉也只能按照计划说出来此的目的,总不能认怂不说,白来一趟。 “启禀家主,小侄有一事想征得家主允许。” “什么事,你说便是。” “启禀家主,小侄……小侄想去外边的书院读书。” 林伯庸愣了愣道:“去外边的书院是什么意思?不愿在家塾读书了?” 林觉点了点头道:“正是此意。” 林伯庸的脸色沉了下来,皱眉道:“林觉,你是觉得家塾不好么?” “人家现在是满腹经纶,嫌弃我们家塾的庙小,容不下他这个大人物了呢。”林全在旁出身讥讽道。林柯林颂几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林觉面色平静,没有说话。林伯庸皱眉道:“黄管家已经请了大儒来家塾任教,过几日便可就位。徐子懋已经被辞退了,你无需担心徐子懋的事了。” 林觉摇头道:“侄儿不是为了徐先生的事儿,侄儿是立志要考上科举的,侄儿为此也花了很多的心思。不是侄儿自吹自擂,侄儿该学该背的书本也尽力去熟背记诵。但科举之事可不是光是靠将书本背的滚瓜烂熟便可以考上的。读书要求甚解,要懂得书中的道理。文章中的道理,策论中的对策,这都不是靠着死记硬背可以提高的。所以侄儿便想着要提高这方面的能力。我听人说,松山书院的方敦孺是当今大儒,座下学子屡屡高中,且有在朝中为高官之人。想必他在这方面是很有见地的,所以侄儿便想着去松山书院跟随这位老先生读书,或可对侄儿的将来有极大的帮助。” 林伯庸愣愣的看着林觉,他甚是有些吃惊。对于林觉能说出这些话来,林伯庸其实深以为然。天下那么多的读书人,但每次科举大部分人都名落松山。一方面是朝廷取士的名额有限,但另一方面必是学业不精。而学业这方面,若是靠背书背的滚瓜烂熟便能高中的话,怕是天下刻苦的学子都能做到。当今朝廷取士,需要的不是书背的烂熟,文章诗词策论却写的一塌糊涂的士子。熟读书本只是一个基础,文章诗词写的好,既需要天赋更需要名师指点。 这个道理自己的二弟林伯年曾经跟自己谈起过。而林觉现在所说的道理,正是林伯年所表达的意思。那日庭训,林觉的表现让人吃惊,但对于林伯庸而言算不上太惊艳,只能算得上是惊讶罢了。因为林伯庸知道,书读的再多,背的再熟,也未必便能考上科举。 “松山书院可不容易进呢,入方大儒座下更是难上加难。可不是你想进便能进的。”林伯庸沉吟道。 “这个小侄心里明白,小侄只是事先请家主示下,若是能进便进,进不了松山书院,那是小侄道行不够。但总是要去试一试才肯甘心。” “这是什么话?你当家塾是个想走就走,想来就来的么?你把家塾当什么了?松山书院进不了,家塾却也不收你了。”林柯冷声道。 “就是,嫌弃家塾不好,攀高枝攀不上那也不用回来了。再说了,林家子弟都在家塾读书,你偏要跑出去读书,这叫别人怎么想?大伙儿都学你,家塾办不办了?”林颂附和道。 林觉没有出声,他范不着跟他们争论,他只需要得到家主的首肯便好。林伯庸应该是明白道理的,自己的目的也是为了考上科举,在这一点上不违林伯庸的初衷。 林伯庸想了想,转头看向黄长青道:“长青,这件事你觉得如何?” 林觉暗自叹了口气,心想:看来这件事是泡了汤了,黄长青定会阻止。 然而,黄长青口中说出的话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家主,既然林觉公子有这个心气,我觉得应该鼓励他才是。松山书院是我杭州最好的书院,每一科都有不少高中的学子,那方大儒更是当今盛名显赫的大名士,桃李满天下。若能得他指点,必会学业精进。有此心志,应该准许他去试一试。就算不成,再回家塾便是。” “哦?你是这么想的?”林伯庸笑道。 “当然,林觉公子小小年纪心怀大志,家主自然要给予鼓励。只不过,家有家规。林觉公子要明白,家塾是为方便族中子弟的,不在其中读书,便无法享受优待。而且在外边书院读书花费甚巨,宅子里也不会破例补贴银两的。这一点我可要说清楚。” 林觉忙点头道:“那是自然。我问了问,我房中月例还是足够进书院读书的。不会向族里要一两银子的。” 林伯庸点点头道:“那就好,既然如此,我便答应你了。但即便是在外边书院读书,你也要记住,你是我林家人,一言一行都不许出格。放你出去是为了读书,可不是让你去逍遥快活的。” “侄儿谨记。多谢家主。侄儿告退。”林觉拱手行礼,快步退出。今儿这事儿居然这么顺利,倒是出乎意料之外。黄长青的意见对家主影响甚大,今日他在场居然没刁难反对,更是意料中的意料。 早茶会议散去,几位公子各自离开做事去。黄长青安排了车马随从,送林伯庸去外边办事。回过头来刚刚进了院子,斜刺里林全便冲了出来,拉着黄长青到一旁墙角劈头便是埋怨。 “长青叔,你脑子抽了么?怎地还帮那小子说话?干什么同意他出去读书?他倒是逍遥的紧。” 黄长青呵呵笑道:“你呀你,也不多想一层。我这是帮你呢。” “帮个屁!”林全怒道。 “哎!家主其实已经准备同意了,我只是顺水推舟罢了。再说了,放林觉出去读书是件好事啊。” “好个屁!” “你听我说啊。我告诉你啊,昨日我的人已经盯梢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林觉他似乎在青楼红船出入。” “什么?当真?怎不禀报家主,给他个教训?”林全叫道。 “哎,这么急作甚?目前尚未有确凿证据证明他迷恋于此,打草惊蛇未必能得手。你也看到了,那小子挺能辩驳的,只有抓个现行,才能叫他无可狡辩。今日我之所以建议家主放他出去读书,正是为了能多抓他的把柄。你想啊,他成天呆在宅子里,那能有什么把柄好抓的?只有同意他出门读书,每日里在外边游荡,花花世界之中才有更多的诱惑不是么?” “哦,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我倒是会错意了。”林全张大嘴巴道。 黄长青翻了个白眼继续低声道:“难道我还帮他不成?再说了,我怀疑他突然提出去外边读书,便是打着别的主意。昨日他从一家红船上下来,想必是食髓知味了,于是便要求在外边读书,好有更多的机会跑去快活。咱们遂了他的意,不是更有机会抓他的把柄么?” “高,实在是高。”林全挑起大指,低声赞道。 两人对视一眼,桀桀怪笑起来。 第十九章 故地犹在 吃了午饭,林觉带着林虎出门前往位于杭州城南万松岭上的松山书院。他其实并无把握自己能不能被方敦孺大儒收入门下,但他必须去试一试。上一世自己最终机缘巧合进入了松山书院,得方敦孺指点之后便一举高中。只可惜一切来得太迟了些。林觉之所以想要重入方敦孺门下,倒也不是真的为了考上科举这件事,而是因为上一世的缘分使然。 那一世和方敦孺相处时间虽然很短,但是被方敦孺的学识和见识所折服。在林觉看来,方敦孺才是真正有才学之人。而这一世若想有所建树,早早的和方敦孺搭上干系,定会使自己受益良多。但更重要的一方面是,上一世在方敦孺门下时,林觉体会到了家的温暖。方敦孺和方师母二人对林觉很好,让林觉感受到了温馨的亲情的感觉,那正是上一世晦暗人生之中难得的美好的回忆,这正是林觉最为看重的。所以,林觉才决意如此。 离开林宅之后,林觉和林虎二人沿着西河大街一路往南而行。西河是杭州城中的连同运河的三条内河之一。有了这三条内河,才能让杭州城的水路交通四通八达。因为几条城内河流旁码头遍布,船只可经由运河直达几条主要街道的各处地点,大大方便可快捷了杭州城的货物流通。 这也是杭州城成为东南第一大城池的原因。四通八达的水路交通在这年头是得天独厚的巨大优势,东南各地的货物集散于此,通过水路经过运河通向遥远的大周朝各地。 松山书院不在城里,而是在南城凤山门外的万松岭上。那里也是杭州城中的一处盛景之地。万松岭骑马踏青是杭州城文人名士们的一种时尚。小小万松岭上有多达七八座书院,更是人文学术鼎盛之地。 沿着街道走了数里,凤山门城楼在望。而此时,林觉的注意力不在城楼方向,却在自己的身后。 自从昨日听了绿舞说的那件事后,林觉今天一出门便长了个心眼。出门不久后,林觉便发现了两名鬼鬼祟祟跟在街道上的盯梢之人。虽然林觉并不认识他们是谁,但很显然,那必是黄长青派来的小尾巴。 林觉冷笑不已,他忽然有些明白了黄长青上午的表现背后的原因。黄长青要抓自己的把柄便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在林宅外边的街市上犯事,这或许正是他不加阻挠反而表示赞成的原因。 林觉决定给这两个盯梢的家伙一些苦头吃,但又不能自己动手。走了几步,林觉在一群街角站立的苦力闲汉身旁站定了脚步。余光扫视后方,数十步开外,两名盯梢的人假装翻看街边的小摊,也停住了脚步。 七八名闲汉敞着肚子站在街角的树荫下说话。其中一人正吐沫横飞的吹牛皮。其余几名汉子搓着身上的泥球在旁聚精会神的听。这些人在杭州街头很常见,他们都是卖苦力汉子,站在街角等零活。一旦有人家要搬货出苦力的,便会在街角来找他们,谈妥了价钱这帮人便去跟着干活,赚点钱养活老婆孩子。 一群人见到一名面貌清秀的青年公子带着一个十来岁的书童站在面前,知道来了主顾。几名汉子连声道:“这位小官人,可是寻人做活?” 林觉点头笑道:“正是。” “什么货?卸货还是装船?多少斤的货物?”汉子们七嘴八舌的问道。 “不卸货不装船。”林觉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来道:“瞧见后面小摊旁那两名短衣男子了么?他们是我家的仆役。我要出门玩耍,他们奉我父母之命跟在后面管束我,害得我不能尽兴。我想请你们帮忙拦住他们。最好能揍他们一顿。就这么点小事,这锭银子便给你们分了。” 众汉子面面相觑,这等活计还是第一次接到。小官人手上的银锭怕是有三两之多。七八人每人可以分到三四钱银子,这可不是小数目。寻常一天苦力下来,也不过两钱银子而已。可是这当街打人的要求有些怪异,众人心中有些犯嘀咕。 “打人的事,我们可不做。我们是做工的,可不是街头地痞。抓去官府挨板子不合算。”一名汉子摇头道,其余人纷纷点头。 林觉笑道:“这么好赚的银子你们不敢赚,当真是活该受穷了。罢了,教你们个法子,一会儿他们走过来,你们当中一个假装被他们撞倒。这不就有合理的理由揍他们一顿了么?而且这两个是我家的仆役,我只是不想让我爹娘知道此事罢了,否则我自己都可以揍他们。罢了罢了,你们不想赚这银子,我找别人去。小虎,前面街角有一群汉子,他们定是有种的。咱们找他们去。” 林虎点头道:“公子说的是,那一帮看着就比这几位有种。咱们去找他们去。” 几名汉子面红耳赤,被这小官人和小孩童当面骂没种,这可真是伤人。而且眼看银子要飞走,着实有些不甘。 “阿黑,这事儿也许干得。小官人说的对,咱们拦在路上,他们撞了咱们,咱们动手打人也不亏理。” “可是……这不是讹人么?这怕是不好吧,咱们兄弟可都是遵纪守法的好人。” “老康,今儿到现在都没挣到钱,回家老婆定要吵闹,我可管不了许多。这位小官人说的是,有银子不赚活该受穷。你们不干我干了,我一个打两个,银子我一人得了。” “那可不成,还是兄弟么?说好的有难同当呢?干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一帮人三言两语便立刻达成了共识。 林觉笑道:“好,算你们还有点胆识。我也不要你们打得他们怎样。打个鼻青脸肿便罢。银子接着,我们先走,剩下的看你们的了。” 林觉将银子抛到一名汉子手里,几名汉子吁了口气,吐吐吐沫擦在手心里搓了又搓。 林觉和林虎快步往凤山门城楼方向走去,后方,两名跟踪的林宅的仆役见状忙丢了手中的货物快步跟上。两个仆役光顾着看前面人群中的林觉和林虎的身影了,浑没注意到斜刺里一个人影撞了过来。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见一个人哎呦哎呦的躺在地上呻吟。 两个家伙哪里管这些,径直往前走,呼啦啦六七名汉子围拢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喝道:“撞了人还想走么?是何道理?” “滚来,碰瓷么?都给我滚开,否则要你们好看。”一名悍奴压根不把这群汉子放在眼里,瞠目喝道。 几名大汉相互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叫道:“揍他娘的。撞了人还这么横,还有没有王法了。” 众汉子挥拳而上,一时间乒乒乓乓拳脚相加鸡飞狗跳尘土飞扬。两名仆役虽有些身手,但架不住对方人多。而且这些卖苦力的有一膀子力气,拳脚上也自不轻。三下两下便被打翻在地,一顿的拳打脚踢,打的哀嚎叫饶。 苦力闲汉们也不敢下重手,一顿拳打脚踢,打的两人鼻青脸肿之后,在街头捕快赶到之前便一哄而散。剩下两名仆役趴在街上翻滚呻吟,不知道今天是撞了什么邪。 后方闹腾起来的时候,林觉带着林虎加快速度通过凤山门出城而去。 …… 松山书院坐落于万松岭东坡半山腰上。林觉带着林虎走了小半个时辰的山路,便在青松掩映之中见到了书院的大门。 一座高大的石头牌坊横在数十道石阶之上,牌坊上刻着‘高山仰止’四个大字,气势着实不凡。穿牌坊而过,绕过一道刻满古圣贤教诲名言的巨大照壁,前方是一片小小的平地。绿树掩映之中,一座房舍坐落于左侧山崖之畔。另有一道石阶通向松竹更茂密之处。 林觉对这一切很熟悉。上一世在此读过一年的书,自然是轻车熟路。他知道面前的这座房舍是书院门口的门房。有书院杂役在此当值,禁止外人随意进出的。 林觉和小虎刚刚从照壁后现身,那石头门房之中便有人探出头来。 “做什么的?这里是书院所在,非书院之人不得乱闯。”一名短衣门房高声叫道。 林觉上前行礼道:“我是慕名来求学的学子,想求见方敦孺方大儒的。还请通融。” 那门房上下打量着林觉,见林觉温文尔雅一表人才,倒也信了三分。这种事他见的也多,书院中经常有慕名而来的学子,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是这样啊。可是书院六七月正在夏休。你来的不是时候啊。” 林觉愣了愣,暗骂自己昏了头,居然忘了松山书院每年六七月酷热之时夏休两月,寒冬之时也冬休两个月的事情。现在是六月中下,正是松山书院夏休之时。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要见的是方敦孺,只要他在便好。虽是夏休,但其实书院之中也还有很多学子不愿离去,便住在书院读书的。 “夏休无妨,我主要是来拜见方山长的。但不知他在不在书院之中。” “在是在,可山长交代了,不见外人啊。我可不能让你进去。” “我是他的熟人,你怎能阻挡我进去?。”林觉使出了杀手锏。 “熟人?你和方山长?”门房显然不信。 “当然,骗你不成?我前段时间还来见过他呢,那时门房看门的不是你。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你便知道我不是骗人了。方山长的房舍是不是在西竹林旁边的小断崖之下?三间小茅舍,前后都有篱笆小院的那座?还有,午后断崖下有个小池塘?师母在里边种了些荷花,里边还有不少大青鱼?” 门房瞪大眼睛连连点头道:“真的哟,你还真是进来过。” 林觉得意的笑道:“那可不,我说没骗你吧。方山长爱侍弄花草,院子里屋子里种了不少花木是不是?唔……后园西南角有一株腊梅是不是?” 门房再无怀疑,这些细节都说的清清楚楚,足见眼前这少年跟山长应该是真的很熟悉才是。否则连山长的喜好都说的清清楚楚,地形也丝毫不误,便说不通了。 “既是如此,我也不好阻拦,便请公子进去吧。”门房终于道。 林觉拱手道谢,带着林虎沿着石阶往后而行。林虎在旁低声问道:“叔,你来过这里?怎地知道的那么详细?” “我蒙的。”林觉笑道。 “骗人,这也能蒙对么?那可真是离奇了。”林虎当然不信。 林觉微笑不语,心道:上一世在这里的记忆应该是在从现在此时开始的十年后。十年的时间里,这里格局一成不变,幸亏如此,刚才才能完全的对上号。刚才自己还担心此时的格局会和十年后不同呢。 第二十章 故人如昔 再往前行,沿石阶上了一道山岭,眼前豁然开朗起来。这里本来就是山腰间的一块平地,书院正是以这片平地为基础,伐树凿阶,铺平地面而逐渐形成规模的。前方十几间精舍便是书院的学堂,虽都是简陋的石基木质的结构,但一排排干净整洁,朴素自然。 几排花树之后,是另一排高大的木质房舍,那是明仁堂。林觉知道这里是书院大聚会的地方。山长和讲席以及外边请来的大儒名士们有时会在这大礼堂中召集学子开大课,也是书院中重要活动的场所。远远的林地的边缘,几间低矮的房舍是书院的食堂,倒也谨慎的遵循着‘君子远庖厨’的规矩。 过了明仁堂,后面的树林掩映之间的那些房舍便是居住区了。学子们的宿舍也在那里。松山书院中有不少外地慕名而来的学子在此学习,因为距离城中距离较远,书院便搭建了宿舍供他们居住。 这一路伤都没见到什么人影,但到了学子们的宿舍区,人便多了起来。树林之中的空地上和石头桌椅旁,不少夏休却不愿离开书院的青年学子们的身影出没于其中。他们或站或立,或高声诵读或凝眉沉思或静坐发呆。 林觉放轻脚步穿林而过,他不愿打搅这些人。虽然现在这些人都是普通的学子,但林觉知道,这些人当中不久后便有考上科举飞黄腾达之人。上一世自己考中科举之前,这松山书院可是出了不少朝中要员。他们的名字也都逐一被刻在后山的崖壁上。那是书院的传统,但凡考上科举的书院学子,都会在书院的主持下在后山崖壁上刻上名字。上一世林觉也名列其中,只是当他列名于上的时候,那崖壁上已经密密麻麻的有了数百个人名了。 再往后穿越松柏杉木的树林之后,前方再一次的变得开阔起来。一道山崖立于不远处的天空之中,那是万松岭主峰的南崖。而崖下这片平地便是书院教席们的居住之所。这里也是全书院最为安静景色也最美的地方。十几座独立的茅舍小院散布在山崖下的草木之中,各自独立互不干扰。安静祥和的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林觉带着林虎径直往山崖下方的一小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方向行去。小院的篱笆门虚掩着,门楣上爬满了金银花的藤蔓,花期虽过,绿藤环绕,肥叶婆娑,犹有余香在鼻端。此情此景让林觉不禁甚是感慨。这一切就和记忆中的一样,见到眼前的情景,勾起了上一世的那些回忆。 隔着篱笆围墙可以看到院子里并没有人,院子一角的几块菜畦中绿意盎然。林觉知道那是师母种的菜。上一世自己没少在那片菜畦里帮着浇水除草。 “屋里有人吗?山长可在?”林觉轻叩柴扉高声叫道。 茅舍之中有了动静,一名妇人的身影出现在了正屋门口。挽着发髻,穿着普通的衣裙,手搭凉棚遮着阳光朝院门口看。林觉差点没认出这妇人是谁,但很快他便认出了这是方师母。只是比自己记忆中的样子年轻了许多。毕竟十一年前,师母还是个不到五十岁的妇人,而非自己认识他们那时的白发苍苍的样子。一见到方师母,林觉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你们找谁?”妇人来到院门前看着门前的两个少年人,目光亲切中带着慈祥的笑意。她看到其中一名年长的少年眼中热切似乎还带着一些泪水,觉得甚是奇怪。 “给师母见礼,在下林觉,是来拜访方山长的。”林觉躬身行礼,沉声道。 “原来是林公子,你是书院的学子么?怎地没怎么见过你。”妇人还礼笑道。 林觉吸了口气,控制情绪,老老实实的道:“在下不是书院学子,是从杭州城里来,特意求见方山长的。” “哦。”妇人明白了,这等情形她也常见,自己的丈夫名望颇大,慕名而来的学子甚多。只是不知道这林公子是怎么进书院的,因为不堪其扰,已经特意吩咐了门房不许放外人进来,不知他们是怎么被放进来的。 “那……老身去问一声,不知道他愿不愿见你。他若不愿见你,还请见谅则个。”妇人客客气气的道。她知道自己丈夫的脾气,若胡乱做主,怕是要大发雷霆的。 “有劳您老人家。”林觉拱手道。 妇人一礼,转身进屋去。不久后满脸的歉意的出来,对林觉道:“林公子,万分抱歉,夫君在读书,不愿受到打搅,所以……只能请二位回头了。奴家也很是抱歉,但只能如此。” 林觉脸上一点也没有失望的表情,笑道:“无妨无妨,我便知来的冒昧,也怪不得先生不愿见我。既如此,我便改日来拜见。不过,我带了些薄礼来,还请收下,以示我对先生的敬意。” 林觉摆了摆手,林虎将背上背着的竹篓取了下来,掀开盖布,从里边拎出了两只小酒坛来。 “这是仁和楼的花雕酒。只两小坛,还请收下,聊表敬意。” “不不不,怎么收你的礼物,万万不可。”妇人连连摆手道。 林觉道:“只是两小坛酒罢了,您不愿收下,我们只有将它们咂碎在这里了。我可不想让我的小兄弟再背着它们下山。虽然只是两小坛酒,背着走山路却也怪累的。” 妇人咂嘴犹豫,林虎叫道:“大娘,您就收下吧。不然我又要背着它们下山。刚才背上来肩膀都磨红了,汗水一浸,现在都火辣辣的疼。” 妇人看着林虎的的肩膀上两道绳索的勒痕,心中不忍。想了想终于道:“罢了,那便留下它们便是。哎,我本不该如此的。” 林觉呵呵笑着拱手告辞,心道:你放心,你夫君见了这两坛酒会开心死的。别人或许不知道,我却是知道他的弱点的。他酷爱饮酒,特别是好酒。仁和堂的黄金花雕可是极品花雕酒,正是他最爱喝的酒。我今日便是来投其所好的。 林觉和林虎沿着原路返回。今日看似很失败,但林觉却认为是成功的。今日虽然没见到方敦孺,但酒送到了便好。师母不知道那两坛酒的珍贵,方敦孺是知道的。那两小坛黄金花雕可是花了二十两银子的。仁和楼的花雕酒都是限量供应。每日从地窖中取出达到二十年的几坛陈年花雕,分装小坛出售,供不应求。小虎昨晚熬到三更后排队才买了这两小坛。师母还以为是普通的酒,她若知道这么珍贵的好酒,怕是怎么也不肯收的。 送礼还是要从家属着手,今日若是方敦孺在场,他虽然好饮,但却一定会拒收。而现在的情形是,他想拒收也拒收不了。林觉拉着林虎快步离开,不给师母追上还回来的机会。而下一次来,自己见到方敦孺的机会便会大增。 …… 夕阳西下,林觉和林虎满身大汗的回到了林宅。当他们走到自家小院的门口时候,却听到院子里传来异样的声音。两人刚刚推开院门,便见绿舞披头散发的飞奔而来,一头撞到了林觉的胸口上。 “怎么了?绿舞,你怎么了?”林觉惊问道。 绿舞抬头一见是林觉归来,顿时泪水汩汩而出,一把抱着林觉呜呜大哭起来。 “小贱人,看你能逃到哪里去。你居然敢咬我,瞧我不敲烂你的牙。”林全骂骂咧咧衣衫狼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左手捂着右臂,指缝里有血丝渗出。 林觉什么都明白了。林全又跑来骚扰绿舞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一世自己保护不力,或者说是根本没打算惹毛林全,所以让他最终得了手,以至于害的绿舞死于非命,但这一世,林觉可不会再容忍此事的发生。 赫然见到林觉正满脸怒容的站在院门口瞪着自己,林全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但瞬间便恢复了淡定。他整整衣衫,没事人一般的咳嗽一声,像个正人君子一般和林觉擦身而过,朝院门走去。 “站着。”林觉冷声喝道:“你就打算这么走了么?不想解释解释?” 林全站住了脚步,翻了个白眼满不在乎的道:“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到处转转而已,怎么?你这里是禁地么?来不得?” 林觉冷声道:“只是来转转么?绿舞,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 绿舞紧紧的抱住林觉的胳膊,身子兀自在颤抖:“大公子他……他忽然跑进来……风言风语的说话。我不理他,他便用强……。我……我……” 绿舞无法继续说下去。事实上在刚才,林全丑态百出。又是拿金银首饰诱惑,又是跪地求肯,又是威言恐吓。均被绿舞冷脸拒绝后开始用强,搂抱绿舞意图不轨。绿舞在他的胳膊狠狠的咬了一口,这才挣脱逃了出来。 林觉冷漠的看着林全道:“你听到了么?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林全无法抵赖,而且他认为也无需抵赖。自己不过是对一名丫鬟意图轻薄,难道还需要解释不成?更何况是跟林觉解释,那更无必要了。 第二十一章 亡命之徒 “怎么着?我确实看上她了,你待怎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绿舞有意思。今日既如此,索性跟你挑明了。林觉,我看上绿舞了,你最好直接把她送给我,或许我还给你些补偿。否则,就凭你,还想跟我争么?惹恼了我,对你可没好处。”林全神色倨傲的道。 林觉冷笑两声道:“这么说我倒要将绿舞双手奉上讨你欢心了?” “你最好如此。你不愿主动送给我也无妨,早晚我会到手的。跟我抢人,你也不照照镜子。”林全撇嘴道。 林觉点了点头,沉声问道:“看来你是执迷不悟了是么?执意要抢我的人了是么?” “是又如何?我看上她是她的福气。跟了我不比跟了你强?你在林家算什么东西?”林全冷笑道。 林觉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对林虎道:“去拴上院门。” 林虎早就已经咬牙切齿了,闻言答应一声冲过去‘卡拉卡拉’关上院门,上了门栓。 “你想干什么?莫非你敢于我不利?我可警告你,你敢动我一根汗毛,便是犯了家法,以下犯上。到时候家法会要了你的命。” 林全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但他认为林觉没这么大胆子敢对自己怎样。毕竟家法严酷摆在那里,而且林觉一向胆小懦弱,他也不敢这么做。 林觉根本就没搭理他,走向墙角的柴堆。柴堆旁的树墩上一柄砍柴斧嵌在木头上,林觉一伸手便将斧头拔了出来。挥舞了两下,脸色阴沉的提着斧头朝着林全走来。 林全终于觉得事情真的不对劲了,林觉的眼神阴狠,咬着牙齿,脸上的肌肉扭曲着,一副亡命之徒的模样。林全还是第一次看到林觉这副表情,他吓坏了。 “干什么?你干什么?你莫非想杀人?你……你……有话好说,你别过来。”林全连连摆手,大声斥责着。林觉充耳不闻提着斧头一步步的逼近。 绿舞和林虎两人都惊呆了。特别是绿舞,她捂着嘴巴脸色煞白,脸上兀自挂着泪珠惊讶的看着眼前的景象。她万没料到,因为此事居然惹得公子要拿斧头杀人。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身子紧张的直发抖。 林虎的惊讶中却混着着惊恐敬佩和兴奋三味一体。这才跟了林觉几天,他已经对林觉佩服的不行。这位小堂叔做事从不按套路来。船上救人,今日大街上买凶打人,乃至在书院里蒙骗门房得以顺利进入。总之这个堂叔行事和自己爹爹教给自己的什么诚实规矩之类的训诫截然不同。但不知为何,自己却觉得小堂叔做事很是让人痛快。现在他又拿着斧头对着三房大公子,那可是他的哥哥啊,在林家高高在上的一群人之一,小堂叔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林全被逼着退到了院墙角落,后背撞到墙壁上挂着的笸箩,笸箩哐当落了下来,簌簌灰尘落了林全满头满颈。 林觉呼呼的耍着斧头,在林全面前站定。 “你给我个不砍你的理由。”林觉道。 “你……你若砍杀了我,你也要偿命的。”林全叫道。 “那有什么?你是嫡系血脉,林家三房大公子。你的命金贵,我不过是庶生子罢了。在林家的地位也不高,甚至都比不了一些家生子的地位。我的命贱。我砍死了你,一命换一命,我可不吃亏。” “可是我们都死了,有何好处?都活着不好么?”林全哭丧着脸道。林觉冷笑道:“我也不想这样啊,可是你欺负我啊。绿舞是我的人,你跑来我这里欺负我的女人,你还是人么?我拿你确实没什么办法,因为家法向着你,家主他们都向着你。可是我也是有脾气的啊。是你逼着我这么做的,能怪我么?匹夫一怒血溅十步,这话你听说过么?我无处说理去,便只能豁出去砍了你了。你明白么?” 林全连忙摆手道:“我懂了我懂了,我不会再这么干了,我再也不会这么干了。你放了我,我发誓从此不来骚扰绿舞了。” 林觉道:“当真?” “我对天发誓,绝对是真的。”林全叫道。 林觉皱眉道:“可是我不太相信。这样吧,你先给绿舞陪个不是。我瞧瞧你有无诚意。” 林全连声答应,对着绿舞连连作揖道:“绿舞,我给你赔不是,我绝不再来骚扰你了,若再敢来便叫我死无葬身之地。你劝劝林觉,真要闹出人命来,大伙儿都脱不了干系。” 绿舞脸色通红,躲在林觉身后看也不看他。 林全对林觉赔笑道:“如何?我已经道歉了,放我出去吧。” 林觉微笑道:“看你诚意还挺足的,不过还是不能放你。” 林全哭丧着脸道:“你到底要怎样?你我是两兄弟,怎可为这么点事闹的不可开交?难道你当真为了一个女子便不管不顾?” 林觉点头道:“你说的对,绿舞在我心中比你重要的多。你对她不轨,便是对我的侵犯。为此,你必须付出代价。你愿意断一只手还是断一只脚?或者割个耳朵鼻子也成。总之不能这么便宜了你。” 林全吓得差点屎尿失禁,心中怒骂不已,但此时此刻岂能有半点反抗之意。只能继续以言语求肯。 “你不能那么做。那么做了,你也逃不了干系。我断了手脚,家主能饶了你?我便是有心替你隐瞒,也隐瞒不过去啊。” “对哦,确实很麻烦。可是我就这么放了你走,你定得不到教训。而且我一肚子的恶气没出,我还是不开心。绿舞也不开心,因为他被你惊吓了。唔……这样吧,你自己打自己十几二十个耳光,就当是给我面子,让我下台消气,此事便作罢如何?”林觉捏着光滑的下巴转着眼珠子。此时的他已经不像个凶神恶煞,倒像是个泼皮无赖。 林全知道这是林觉故意羞辱自己,心中怒不可遏。可是他脸上刚刚露出为难的神色来,林觉便已经面容变冷,手中的斧头又提了起来。好汉不吃眼前亏,林全知道此时此刻只能认怂,他绝对不想让林觉手中的斧头落在自己的头上。 “啪啪啪。”单调的耳光声在夕阳下的小院中回响着。虽然只是响声大而已,力度并不大。但这也已经达到了羞辱林全的目的。 即便力度不大,林全的脸上也被自己打的红彤彤的。林觉冷笑一声,收起斧头道:“罢了,你走吧。希望你记住今天的事情,遵守你发的誓言。再来骚扰绿舞,可没这么轻松便能脱身了。” 林全闻言大喜,爬起身来朝院门口冲去。一把将林虎扒拉到一旁,拉开门栓冲了出去。脚步蹬蹬,头也不回的跑的无影无踪。 院子里三个人面面相觑的相互看着。林觉一扬手,斧头飞向木桩笃的一声钉在上面。林觉拍拍手冲着林虎挤挤眼,嘴角露出笑意来。 林虎也跟着笑,绿舞也忍不住捂着嘴笑,三个人忽然笑作一团。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要砍了他呢。”绿舞发髻蓬乱着,像个小疯子一般笑的花枝乱颤。 林觉笑道:“他这样的人,犯得着我和他换命?不过,他若当真惹毛了我,砍他个脑袋开花也不是不可能。谁叫他欺负了你。我早说了,再不许他这么做。当我是说着好玩的么?” 绿舞脸上的笑容忽然收敛起来,盈盈跪倒跪在林觉面前。 林觉忙问道:“怎么了?” 绿舞低声道:“公子为了我得罪了大公子,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今日之事恐怕要闹大了。若公子受罚,绿舞如何自处?要不然,公子把绿舞送给他吧,绿舞命苦,今日得公子如此维护,已经心满意足了。” 林觉皱眉道:“你怎能这么想?真是岂有此理。你说这话让我很不高兴。” 绿舞仰头道:“可是,大公子他一定不肯干休的,他若是去禀报家主,那可怎么办?” 林觉叹道:“你当我是一时冲动么?今日之事确实不会就此平息,但若说闹得沸沸扬扬却也绝对不可能。他跑来调戏你的事情难道是什么好事不成?他被我逼着自扇耳光难道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不成?闹出去他有脸么?钱氏是个醋坛子,他敢公开此事,钱氏都不会饶了他。” 绿舞想了想觉得也是。林全的夫人钱氏是大家族出身,林全可不敢得罪她半分。钱氏是个大醋坛子,去年林全想要纳个小妾,钱氏大吵大闹就是不肯,林全也只得作罢。他跑来骚扰自己也是偷偷前来,之前求肯自己从他的时候也说要在外边买宅子安置自己云云,显然是不敢给钱氏知晓的。 “可是,你拿着斧子要砍杀他的事情,他要是告诉家主,这岂非是要受到重惩?”绿舞皱眉问道。 林觉呵呵笑道:“笑话,谁给他作证?除非你和林虎两个作证,说我用斧子砍他。否则谁是证人证明此事?他身上有斧子砍过的伤口么?或者是你们两个会去告诉家主我用斧子威胁了他?” “怎么会?打死我们也不会说的。”绿舞和林虎齐齐摇头,态度坚决。 “那不就结了,无人证明他的话,难道凭他一面之辞,家主便信了?谁会信我拿斧子砍人?我可是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林觉一脸无辜状。 “……” 绿舞和林虎瞠目无语。 “自始至终,我连一个手指头都没碰他。嘴巴子都是他自己打自己的,他如何指责我?我估摸着,他回去定会扯谎说,胳膊上的伤口是被疯狗咬的,脸上的红肿是撞到树上了。总而言之,他要报复也是暗地里报复,绝不会声张的。所以你们便放心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可不怕他。”林觉叹着气摇着头往廊下走。 绿舞完全的放下了心来。原来公子早就已经算计好了。经过公子这么一分说,倒也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接下来暗地里林全的报复确实令人担忧,但公子说不怕,自己却怕什么? …… 林全灰溜溜的逃回后面的大院中,拿水清洗了头脸和胳膊上的伤口,躲在房里给伤口上药的时候,钱氏回到了房中看个正着。 正如林觉所预料的那般,林全谎称遇到了疯狗被咬了一口,脸上的红肿是逃跑时撞到树上之故。钱氏虽满腹怀疑,因为那伤口不像是狗咬的伤痕。但林全死咬着不松口,钱氏便也只好作罢。 第二十二章 薄命红颜 连续两日,风雨大作。 这种天气在进入夏日之后的近海或沿海城池并不少见。这个时代的人称之为飓风来袭,实际上便是后世所称之为的台风。这样的天气,基本上是没人出门的,所有人都缩在屋子里,祈祷着风神雨神息怒,希望疾风暴雨不要带来更大的灾祸。 林觉的小院里也是遭了殃。雨下的急,几乎淹没了小院的地面。幸而林家大宅的排水系统做的好,林觉在发现小院积水之后又和林虎冒雨清理了满是落叶淤泥的排水沟,这才不至于让屋子里倒灌进水。可是院子里的那些花草可是遭了殃,花坛被水浸透,里边的花木都被浸泡在水中。加之大风大雨的摧残,一夜过来,一片绿肥红瘦的凄惨景象。这让绿舞伤心不已。 第三日清晨,风停雨止。虽然天空中还有层云飞渡,但云间缝隙已经露出蔚蓝的天色来。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场飓风算是过去了。这种飞云也许会下几滴雨,但根本不足以持久。耽搁了两天的活儿需要赶紧去干,两天的损失要赶紧弥补。所以飓风之后,城里反而一下子变得更加的繁忙和热闹。 林觉倒没觉得什么,在屋子里看看书喝喝茶和绿舞林虎聊聊天,倒也没什么。既有空闲,林觉也试图去教林虎断文识字。然而让林觉失望的是,林虎于读书上简直就是个块大青石,脑子跟榆木疙瘩一般,教了半天他居然什么都不会,这叫林觉大为泄气。 不过意外之喜是,在一旁旁听的绿舞倒是聪慧的很,林虎没会,她却会了。林觉惊喜不已,决定改教绿舞识字读书,放弃教林虎。林虎自己也是如释重负,读书对他来说简直是件难以忍受的苦差事,他更愿意干活做苦力,也比抓着笔杆子好一些。 两天后飓风停息后,虽然院子里的花木损失了不少,但绿舞的床头却多了一张她亲笔写下的‘绿舞芊芊’四个字的条幅。那是林觉根据她的名字想出来的一个词。绿舞亲笔写下这人生中的第一幅书法作品,贴在床头作为纪念。 清晨时分,吃完早饭之后,林觉和林虎收拾好了准备出门。临行时,林觉叮嘱绿舞关好院门,防止林全那厮再闯来滋事。绿舞点头答应,并在林觉和林虎离去后将那柄劈柴斧拿到了廊下顺手的地方。如果大公子林全再来骚扰,她决定和公子一样,用这柄斧头捍卫自己的尊严。 走在大街上,两日大风大雨之后,整个城池都被涤荡了一番。虽然有不少房舍倒塌大树断裂的场景,但风雨侵袭之后,空气焕然一新,地面上的尘土被冲洗的干干净净,空气中的夏日的燥热似乎也缓解了不少。 西河的河水涨了数尺,码头上下人流如潮,船只密密麻麻的停在码头旁。无数的苦力蝼蚁般的忙碌着上下货物。商贾东家们在旁大声催促着,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弥补飓风带来的耽搁,必须将耽搁的两天时间追回来。河中的航道上,满载货物的大小船只更是来往穿梭。堆积如山的货物从各地汇聚而来,又从这里北上经过运河运往大周各地的城池。这场面看着让人振奋,这是一座充满了活力的城池,这也是一个充满了活力的年代。 林觉林虎两人依旧是沿着西河大街往南出城去往松山书院。今日林觉的目标是要见到方敦孺并且能够得到他的首肯。林觉一路走一路注意身后的情形,这一次似乎没有盯梢之人。不知道是那一天的那顿买凶打人的举动起了效果,又或者是飓风之后林家上下都很忙碌,所以有人忘了要派人来盯梢自己。 顺顺利利的出了城,爬上了万松岭山腰到达松山书院。书院的门房已经认识了林觉,三言两语之后便放了两人进去,不久后两人已经站在了书院山长方敦孺的小院前。 小院里的花木也被两日的风雨摧残了些。篱笆墙倒了一小片,园子里的菜畦也东倒西歪。看上去有些悲惨。 林觉整整衣冠,敲响柴门,高声叫道:“敢问方山长可在?在下林觉,前来拜访。” 茅舍门口出现了一个窈窕的身影,一名绿裙少女探出了头来,吃惊的朝着院门处张望。林觉也觉得甚是诧异,山长家中什么时候有个少女出没?不过林觉很快便想起了一件事。上一世自己跟随方敦孺读书的时候,似乎听说过方敦孺夫妇育有一女名叫浣秋的。只是那时这位浣秋小姐已经香消玉殒,似乎是生了什么重病。此事对方敦孺夫妇打击甚大。自己只是听说过她,但却素未谋面。算算时间,这是十一年前,这少女是否便是尚在人世的方家千金?怕是很有可能。 绿裙少女提着裙据小心翼翼的踏着青石小道来到院门口,见是个英俊的少年站在门前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脸上闪过一丝羞涩和愠怒的表情。 “敢问公子是谁?找我爹爹作甚?”少女问道。 果然是方家女儿,一句爹爹足以印证。林觉心里默默的给少女打了分数。十分制的话,八分以上。少女衣着虽然朴素,但清秀文静,容貌清丽。她的身上似乎带着一丝书卷之气,当世大儒的女儿,自然是家门熏陶之故。 “哦。在下林觉,慕名来求见方山长。”林觉拱手行礼。 “林觉?你便是大前天来送了两坛酒的那位林公子?”少女浣秋瞪着美目问道。 林觉愣了愣,微笑道:“正是在下,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你可知道因为那两坛酒,我娘都被我爹爹数落了两天了。而且那也不是什么小小礼物,你那两坛花雕酒是仁和堂限量供应的二十年陈酿花雕,价值不菲。我娘并不知道此酒珍贵,你是故意骗她收下的吧。”少女浣秋蹙眉冷声道。 林觉挠头道:“我只是想要略表心意而已。不管是什么酒,都是拿来喝的,我也并没有骗令堂什么。没想到此事会让先生不快,让令堂受责。我要当面向令堂致歉。” 少女方浣秋冷冷的看着林觉道:“抱歉的很,我爹娘不在家中,你见不到他们了。” 林觉愕然道:“令尊令堂去哪儿了?何时回来?” 方浣秋蹙眉道:“我娘去杭州城买东西去了。我爹爹受人之约去城中会友。他们上午恐怕是回不来的。要回来也是午后了。” 林觉咂嘴无语,想了想道:“既如此,我们便在这里等令尊回来便是。小虎,把背篓放下,我两个帮着将竹篱修理修理。”林虎答应一声,将背篓挂在门前的树枝上,撸起袖子跟着林觉开始修理几处东倒西歪的竹篱。少女浣秋吃惊的看着这两个自来熟的人,有心阻止,想了想却又冷笑着转身走开。这等献殷勤的事情她也不知见了多少,书院那些学子们有事没事都喜欢跑来献殷勤,这少年公子跟他们也是一个路数。他爱献殷勤便由得他,反正是他自愿的。 方浣秋回到屋里坐在父亲的书房里拿了本书来看,不知不觉看了一个多时辰。忽然想起来看看外边这两个献殷勤的少年活干的怎么样了,于是推开纱窗往外边瞧。推开纱窗的一刹那,一股热浪袭来,但见外边白花花的太阳照在地面上。再看那两个少年已经从院门方向的竹篱修理到了侧边的篱笆。东倒西歪的竹篱已经恢复了整齐,而且那叫林觉的少年还出了些花样,将竹篱斜斜的交叉搭建,形成了好看的花纹。 两名少年脸上都是汗,身上的衣物也都汗湿了。那林觉脱了外衣穿着中衣,挽着袖子聚精会神的干着活,神情甚是专注。 方浣秋关了窗户坐着想了想,起身来沏了一壶凉茶拿了两只茶盅端着走了出来。虽然他们是自找的,但毕竟是帮着自家干活,这大太阳晒得厉害,给他们送些茶水也是应该的。 “林公子,喝口水吧。你们这是何苦。”方浣秋将茶盅摆在石板上,倒了两杯茶。 林觉用力将一条斜斜的竹条用绳索绑好,起身来擦了擦汗笑道:“多谢姑娘。小虎,谢谢姑娘赏茶喝。” 林虎忙连声道谢,端起茶水咕咚咚的喝干,也不用方浣秋动手倒茶,自己便端起茶壶倒水,连喝了三杯,这才满意的叹道:“好舒服。” 林觉也端着茶盅慢慢的喝茶,指着变了模样的交叉花纹的竹篱道:“姑娘觉得这花样好看么?” 方浣秋脱口欲说好看,但又改了口道:“好不好看你已经自作主张了,又能如何?” 林觉笑道:“是啊,我是自作主张了。不过我也不是为了好看而已。斜斜交叉捆绑的竹篱比直立的篱笆要坚固的多。我这么做是为了防止下一场飓风到来,又毁了竹篱。” 方浣秋蹙眉道:“何以见得?” 林觉指着竹篱道:“三角形的稳定性啊,你知道……唔……算了,下一场飓风来的时候你便知道我没有乱说了。” 少女浣秋听到什么三角形稳定什么的一头雾水。但见林觉自己也似乎解释不清的样子,倒有些憨厚可爱,不由得笑了起来。 林觉也傻乎乎的看着少女笑。浣秋和林觉目光对视,忽然有些羞涩,忙低头收拾茶壶茶杯转身回屋。少年的笑容亲切而温暖,让她有些心慌。 “姑娘,篱笆一会儿便修缮完毕了。待会儿我再进院子里去挖几条排水沟把你家院子里淤积的脏水排了去。下次下大雨也不会积水了。你家里有铁铲么?”林觉在后方叫道。 方浣秋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道:“你是打算当一天苦力么?家里铁锨铁铲铁锤柴刀都有,要不你一会儿去帮我家劈点柴禾如何?” 林觉哈哈大笑道:“不胜荣幸。” 第二十三章 前度恩师 中午的时候,林觉和林虎拿出自带的糖饼对付了一顿,方浣秋也没邀请两人进屋吃饭。林觉也明白不可私自进入方家屋子里,毕竟只有一名女子在家,不可乱入。不过方浣秋倒是送了一碗菜汤出来给两人喝,也算是半天辛苦的回报了。 吃了饭,林觉继续干活。和林虎先是整修了院中的排水沟,将低洼处的积水排出。林虎还用背篓背了十几篓的碎石将院中的小道修缮一番。接下来便是劈柴。方浣秋实在过意不去,用青布包了头发也在一旁帮忙。相互间也开始说话谈笑,陌生和隔阂似乎消除了不少。 三人正有说有笑忙的不亦乐乎的时候,院门外方敦孺和夫人一前一后推门而入。夫妻二人看到院子里的情形呆呆的站在那里发愣,林觉和方浣秋三人也愣在那里。 “这是……做什么?秋儿,他们是谁?”方敦孺一身蓝色布袍,发髻略显斑白,面容清瘦。两个陌生的少年人闯入家中院子里,自己的女儿跟他们谈笑风生,这让方敦孺有些愤怒。 林觉一眼看见方敦孺,忙放下斧头,躬身行礼道:“在下林觉,见过方山长。” 方敦孺的样貌和记忆中的比起来年轻了些,头发也没记忆中的花白。但那身上那股气度一样的凌厉从容。见到前世的恩师,林觉不免有些激动,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妇人快步上前来,一把挽住方浣秋的胳膊往屋里走,口中数落道:“秋儿,你怎能让不认识的人进院子?还……还跟他们在一起说笑。这是要气死你爹么?” 方浣秋娇声道:“娘,你说什么呢。林公子他……” “莫说了,还不进屋。”方母打断她的话,拉着她进了屋。 方敦孺皱眉看着眼前这个只穿着中衣,挽着袖子,鞋子裤子上全是泥水的少年。沉声道:“你便是林觉?两日前来的便是你?” 林觉忙道:“正是在下。” 方敦孺皱眉道:“你这个少年怎地不懂规矩,主人家不在家,你便可闯入他人房舍之中么?少年人难道不知礼节?不知避讳么?” 林觉忙躬身道:“对不住,是在下唐突了。我诚心诚意的道歉。” 方敦孺见林觉言行倒也谦恭,语气放缓道:“少年人行事要多思慎行。你这般闯进我家院子,我便是命人将你扭送见官也是不为过的。而且你衣衫不整,身上满是污垢,这岂是正人君子之行?” 林觉忙道:“是是,我这便去清洗一番,再来拜见先生,聆听先生教诲。” 方敦孺哼了一声,举步进屋。林觉忙带着林虎出了院子,拿了外袍去往午后山崖下的水潭,仔仔细细的清洗了一番,再穿上长衫,这才回到方家小院门前。 站在门口,方家屋子里传出方家母女的争执声。 “浣秋,你一个姑娘家的,一个人在家里便关门闭户才是,怎地还让他们进屋来了?这要是坏人,可怎么好?” “娘,你说什么呢?这是书院,哪来什么坏人?再说女儿也没让他们进屋啊,不过是在院子里罢了。人家林公子替咱们休整了篱笆,还帮菜畦挖了排水沟,休整了小路,还劈了一大堆的柴禾。大太阳下边做了这么多事情,难不成我连口茶水都不让人家喝么?再说了,娘你上次不是见到过这位林公子么?还收了人家的两坛酒呢。那又怎么说?” “你这妮子,倒说起我来了?你又提这两坛酒的事情,还嫌你爹爹说的不够?你一提他又要啰嗦了。” 方敦孺的声音果然响起:“我当然要说你了,无功不受禄,人家送礼你就敢收,还好意思说?我方敦孺是那种贪小便宜的人么?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方敦孺一辈子不愿白受恩惠,你难道不知?” “是是是,你清高,奴家说不过你。是奴家的错成了吧?现在人来了,两坛酒退回给他便是。那天我追到山道上没追上他们,否则当时便还回去了,也省的你啰嗦了三天。你们父女两个合伙来欺负我。” “嘻嘻,娘,莫生气嘛。你是我最好的娘亲,浣秋那会欺负你,亲你还来不及呢。” 一家子看似争吵,但这争吵之中却满是温馨。林觉在门前听着这些对话,心中颇为羡慕。看看别人,再想想自己的出身和家中情形,不免暗自叹息。 整整衣衫,林觉迈步进了院子。堂屋内方家三口也看到了林觉的到来,于是都停止了说话。方敦孺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负手面向林觉而立。 “在下林觉,见过先生。”林觉恭恭敬敬的鞠躬行礼。 方敦孺看了一眼妻女,方浣秋知意,拉着方夫人的手道:“娘,我带你去瞧瞧新修的竹篱笆去。” 方夫人点头应了,母女二人出了门和林觉擦肩而过。林觉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方浣秋明媚的双眸扫了自己一眼,却也只能目不斜视。 待妻女离开之后,方敦孺才微微拱手,语声冷漠的道:“林公子不必多礼。来者是客,请屋里坐。” 林觉道了谢,缓步进了堂屋之中。屋子里很是简陋,一张木桌几把椅子,上首一张供着佛像的香案,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请坐,用茶。”方敦孺坐在一张椅子上,指着桌上的茶水道。 林觉再道谢,却恭敬站在原地。 方敦孺对林觉谦恭的态度有些满意,他是待客之礼的客气。但其实他根本不必要这么做。后生小辈若是当真大刺刺的坐在面前,他必会大皱眉头。 “林公子,老夫似乎和你不认识吧。我书院一百三十七名学子个个都熟悉,我好像还没见过你在其中。” “回禀先生,在下确实非书院学子。在下是慕名而来拜见先生的。”林觉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但不知你几番来见老夫有何见教么?”方敦孺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 “在下是想进入书院读书,师从先生门下。所以……” “呵呵呵,老夫就说呢,又是送酒,又是替我家干活的。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啊。林公子,实在抱歉,书院已经不收学子了。老夫只是书院的山长,也没什么门下弟子这一说。你若对我松山书院心仪。明年秋闱之后,我书院便会重新招录学子进学,你可以来报名。不过,须得经过书院规定的考核方可。这等送礼讨好的办法,那可是不成的。”方敦孺话语声虽不大,但却绵里藏针的扎人,隐隐有斥责林觉之意。 林觉忙道:“先生,在下正是想在明年秋闱之前入学,好受先生点拨教诲,明年秋闱得中,后年金榜题名。否则三年一科,错了这一次需得再等三年,岂非蹉跎时光。” 方敦孺哈哈大笑,摇头道:“你这样的少年人老夫见的多了,急功近利,好高骛远。你以为老夫点拨几句,便能保中科举么?老夫这里只是读书的地方,不是科举的地方。松山书院不是为了科举而办,而是为了弘扬先贤之学,教人立身处世之所。你这样想,未免将我松山书院看扁了。罢了,你走吧,那两瓶好酒老夫动也没动,这里有一两纹银,你拿去就当今日你替我家扎篱笆劈柴的工钱。我方敦孺可不愿欠人人情,受人口舌。” 方敦孺朝门旁一指,两坛极品黄金花雕酒摆在地上,一只酒坛上放着一小块银子。林觉苦笑不得。看来方敦孺早已做好了拒接自己的准备,酒和银子都准备好了,这是要逐客了。 林觉岂肯离去,沉声拱手道:“先生,请容我说几句话。” 方敦孺不置可否。 林觉轻声道:“先生刚才教训的是,我知道我送酒以及献殷勤的作法让先生对我看法不佳。先生可能以为我是个投机之人。但在下不是那样的人,我这么做只是能够见到先生而已。否则我连见到先生面的机会都没有。另外,我承认我想拜入先生门下确实动机势利。但我相信,天下学子其实都是这个想法,只不过我说的直白了些罢了。松山书院中的学子谁不是为了能科举高中而来,只是他们不说出口而已。松山书院也从来都是为能向朝廷举贤才而自豪,否则后山石壁之上为何所有科举高中之人都有摩崖刻名之荣呢?” 方敦孺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老夫刚才的话是虚伪之言咯?” 林觉摇头道:“在下岂敢,恰恰我知道先生刚才的那番话正是先生开办松山书院的初衷,是您内心的真正想法。否则,先生当年怎会放着大好官途不顾,辞官归乡开办书院呢?不就是因为先生是至诚之人,自己的理念报复为他人所不理解所不能容,先生便不愿同流合污么?” 方敦孺惊讶的上下打量着林觉道:“你到底是谁?你怎知老夫当年辞官的缘由?” 林觉心道:上一世我们促膝长谈多日,你自己把你的经历都告诉了我,我怎会不知道。 “在下林觉,杭州林家之人。在下久仰先生大名,故而打听到了先生以前的一些经历。得知那些经历,我却又更是敬仰先生。” 方敦孺皱眉道:“你是林家人?家主是林伯庸的那个林家?” “正是。” “你是林家直系还是旁系的公子?” “直系三房庶子一名。” “庶子?” “是。我母亲是林家婢女。”林觉沉声道。 方敦孺直愣愣的看着林觉,半晌道:“老夫明白你为何如此直白的说要考上科举了。庶子的日子不好过吧。若不能考上科举,怕是在林家连话都说不上是么?” 林觉轻轻点头道:“先生知道就好,在下在林家的地位确实处境不佳。不过倒也不是完全如此。我想要考上科举不全是为了自己地位的提升,也是想师从先生衣钵,践行先生之志。先生未能完成的想法,可由在下替先生去完成。” 第二十四章 爱莲一篇动人心 方敦孺听了林觉的豪言壮语很是惊讶。这少年进门以来虽神情谦恭但却口若悬河每出惊人之语,刚才这句话更是口气颇大,但却直击自己内心之中的那个想法,这让方敦孺对这少年产生了相当大的兴趣。他那里知道的是,这个少年在上一世可是跟自己很亲近的一名弟子,自己的心迹也曾跟他说过很多。只是那时十年后的事情,方敦孺又岂能得知。 “你想继承我的衣钵?但你可知道要成为我方敦孺的门下弟子,可不是靠着吹牛便可的。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继承我的衣钵?” “先生认为,何等样人才可达到先生的要求,被先生收入门下呢?” 方敦孺捻须思忖片刻道:“老夫考考你吧,若能让老夫满意,老夫收了你为弟子又何妨?若不能让老夫满意,那便是你我无缘了。” 林觉拱手道:“好。一言为定。” …… 方浣秋母女二人从前院行到后院,看着新改造的栅栏,整理的整整齐齐,污水排的干干净净的院子,方夫人笑的合不拢嘴。她对林觉的印象本就不错,这一下更是有些喜欢了。 “娘,咱们回屋瞧瞧去。爹爹那个脾气,也许说话不中听。林公子说了,他是慕名来拜爹爹为师,想进书院读书的,也不是什么坏事。就算爹爹不同意,也不好弄得他下不来台。”方浣秋低声道。 方夫人瞅了女儿一眼,见女儿眼中的神态甚是异样,颇有些心惊肉跳。自己也年轻过,自然知道女儿这种神情代表了什么。难不成才半天时间,秋儿便已经对这林公子生出了不同寻常的好感不成? 不过女儿说的对,自己丈夫是个直性子暴脾气,可不要得罪了林公子。就算不能答应他的要求,也该客客气气的说清楚。那林公子也算是很有诚意,可不要让这少年下不来台。 母女二人回到堂屋里,一进门,却看见方敦孺和林觉正一坐一站的对视着,好像是要翻脸的样子。方夫人忙笑着打圆场道:“林公子怎不坐下说话?来者是客,夫君莫要失礼。” 方敦孺皱眉道:“谁失礼了?你在说什么?他要做我弟子,我正要考教他一番,正想着题目呢。你们怎地回来了,这么一扰,我想好的题目又没了。” 方夫人愕然无语,白了方敦孺一眼道:“怎地?奴家连屋子都进不得了?” 方敦孺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们在屋子里,我们去外边。林觉,老夫考教人可不会让你背书默文,那些统统无用。天下最能考教真才实学的不是你将书读的滚瓜烂熟倒背如流,而是你如何能够将所学融汇于文章之中,行诸于笔端之下。老夫决定考教你应景命题文章,你要有真本事,便过了这一关。科举应考,考的其实也是这方面的能力。一题命出,便需你即时下笔,言之有物,文采斐然,而且要有理有据。” 林觉点头道:“先生教诲的时。便依先生之言。” 方敦孺起身道:“好,你随我来,我们去外边走一走,见到什么我便随时指题,你当场作文,可见真章。” 方敦孺走到墙边,伸手取下两只遮掩的竹笠,自己戴上一只,另一只递给林觉。然后负手施施然朝后门口行去。 “我也去。”方浣秋也伸手从墙上摘下一只小斗笠道。 “秋儿!你跟着去作甚?瞎凑热闹。”方夫人忙道。 “我去见识见识林公子的才学嘛。有什么不好?爹爹,我去得么?”方浣秋娇声道。 方敦孺呵呵笑道:“来便来,只要林公子不介意。” “林公子介意什么?”方浣秋道。 “老夫担心他怕在多一个人面前丢脸,特别还是个姑娘面前。年轻人脸皮薄嘛。”方敦孺毫不留情的道。 林觉微笑道:“先生多虑了,方姑娘当然可以来。我也不是个怕丢脸的人。” …… 午后时分,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数里之外,一道青岩山崖高高耸立。山崖上方郁郁葱葱,绿树之上是蓝天白云,景色甚是悠远雄伟。从方家小院到山崖之间的两三里之地,便是天然的后花园。绿草如茵,花树繁茂,幽静安宁。 方敦孺林觉方浣秋三人头顶斗笠走在通向山崖下的草地上。方敦孺负手缓缓而行,林觉和方浣秋慢慢的跟在后面,也不说话,只跟随方敦孺走走停停。 三人一直行到山崖西方的那处小潭旁,这才停下了脚步。这座小潭是汇聚山崖上的水流冲积而成的一个数十步方圆的池塘。小潭中高高低低满是荷叶,或大如蒲扇,或小如绿芽,满眼绿色之中点缀着很多盛开的粉色荷花。有的含苞如箭,绿色的花苞顶端带着一抹亮丽的红色,甚是喜人。 方敦孺站在水潭边望着满塘碧荷面露微笑,他喜欢荷花,这片荷花也是他亲手所植。起初只是一小片。十余年间,已经蔓延满塘。年年夏天这里都是一处盛景,也是他最爱来赏玩的地方。 “爹爹。你不是说要出题考考林公子么?半天也不出题,难道是个无题之题么?”方浣秋顶着小竹笠的样子甚是娇俏可爱。她手扶一片荷叶,笑问其父。 “什么无题之题?叫你莫看那些闲书,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之想。”方敦儒佯斥道。 方浣秋放眼看着满堂荷叶荷花,忽道:“要不便以这荷花为题如何?岂非应景?只是难了些。古今中外,关于荷花的诗文太多,好的也太多。珠玉在前,林公子怕是吃亏了些。” 方敦孺抚须点头道:“秋儿这题目出的好。不简单却也不难。至于说能否写出新意来,这正是考究人的地方。林觉,便以荷花为题吧,诗词文章都可以。” 林觉拱手道:“遵命。” 林觉看向荷塘,脑中思索着。但见方浣秋站在荷塘之旁,一身朴素的衣裙,却清丽自然,宛如清水芙蓉一般气质出众。此情此景瞬间让林觉记起了一篇关于荷花的文章。于是微笑着转过头来。 “有了?”方敦孺吃惊道。 “在下不才,确实有了一篇文章。还请先生指教。” “哦?”方敦孺大为吃惊,他本以为是一首诗或者是词,却不料林觉说是文章。诗词短小,有格律可依,可以段时间便写就,无非便是好与不好的问题罢了。但文章则不然,长度长且还要起承转合点题立意。口占诗文不难,倒没听说过口占一篇文章的。 然而,林觉已经开始朗诵了:“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方敦孺瞠目结舌,不自觉的叫了一声:“好!好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妙句,妙极!” 方浣秋站在下方水塘边的青石上,眼中异彩连连。娇声嗔道:“爹爹,莫要打断他思路。” 方敦孺忙道:“对对对,你继续。” 林觉心中暗笑,这篇散文上初中便背的滚瓜烂熟了,便是插一万句嘴也打不断自己的思路的。当下继续诵道:“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好!”方敦孺大力的拍了一巴掌,大声笑道:“好个同予者何人,好个花中之君子。好文章,好文章。既咏花又咏人,咏物而言志,且立意孤高,不同凡响。大赞。” 方浣秋再次娇嗔道:“爹爹,你又打断了他思路了。” 方敦孺笑道:“若我所猜未错,文章该到此为止了吧。” 林觉微笑道:“正是,短了些,但确实结束了。” 方敦孺笑道:“不短不短,结束的正好。该表达之意已尽在其中,后边再有便是狗尾续貂画蛇添足了。好文章。老夫都不得不佩服。” 林觉拱手道:“多谢先生褒奖,这篇文章其实为先生所作。在下觉得,先生便如这莲花一般。铮铮君子,出淤泥而不染,卓尔不群,不与同流合污。” 方敦孺哈哈大笑,抚须看着林觉道:“老夫知道你是在奉承我,但这种奉承老夫确实难以拒绝。你很懂老夫的心,这让我觉得你似乎另有什么目的。不过即便你有什么别的目的,就凭你这刚才这一篇文章,老夫也可断定你不是个作恶的人。老夫接受你的奉承。” “爹,你说的什么话?哪有这么说话的?”方浣秋又一次嗔怪道。 林觉微笑道:“然则先生肯收我为弟子,点拨教诲我么?还是说还需要再考一考我。” 方敦孺摇头道:“不需要了,这一篇文章便已足够。我收你为弟子便是。你也可以来书院读书了。不过我方敦孺曾说过不再收弟子,你倒也不用声张。你只需在书院读书便可,空暇时可来我这里说话便是。” 第二十五章 自作孽 夕阳西斜之时,林觉和林虎走在下山的石阶山道上。林觉开心的哼着小曲儿,脸上带着笑意。 想起刚才拜师的情景,自己本是按照规矩斟茶敬给老师和师娘的,可是老师显然是早已觊觎那黄金花雕酒很久了,建议开坛以酒相敬。然后又一发不可收拾,就着几碟剩菜将一坛成年花雕喝的干干净净。自己告辞时,方敦孺已经大醉了,惹得师娘又是数落了一番。 自己也喝的头晕晕的,但是心中很是高兴。能重新和上一世那般成为方敦孺的学生,林觉很是开心。上一世方敦孺和师娘给了自己亲人般的感觉,这也是林觉费尽心思要重回他们身边的原因之一。若不是天色渐晚,林觉都还舍不得离开。 至于那个忽然冒出来的方浣秋,林觉对她的印象也很好,她似乎对自己也感觉不错。临行前还送自己出了书院门,羡煞了书院中的几名学子。不过上一世这位素未谋面的方家爱女是因为生病而早早过世,所以对她也不太了解。但如此一个气质出众容颜美丽的女子不久后居然会病死,这真是一场悲剧。 林觉暗自思量,既然知道这个结果,或许能够避免这个结果。今后的日子,自己慢慢的打听些情形,起码知道她是生了什么病,或者是有什么生病的预兆,也好提前的预防和解决。 夕阳被山岭树木所遮蔽,林荫山道间颇有些阴森之感。两人走在山道石阶上,虽然林间凉爽,却也气喘吁吁。今日林觉其实为了献殷勤折腾的有些脱力,刚才又喝了二十年的高浓度的花雕酒,再加上出了不少汗,此刻不仅口干舌燥,也有些脚下发飘。 临行前忘了给水囊灌满水,林觉和林虎两人一人喝了几口,水囊便空空如也了。林觉口干舌燥,便跟林虎商议着找点水喝。但走到此处,已经没有寺庙和其他书院在路旁,但没水有些坚持不下去,于是两人决定往两侧的林间山谷中去找点水喝。毕竟昨日还是暴雨倾盆,山谷里或者是林间坑洼之地是一定会积存了雨水的。 两人沿着左侧的一条小道进入松林之中,踏着松软的松针地面往山坡下边的小山谷摸去。正当他们摸到了松林边缘的小坡,已经能看到下方山谷里积聚着雨水的一小片池塘的时候,忽然间,两人看到了下方土埂之侧树丛之中的几个黑乎乎的身影。 “叔,那里有几个人趴在草丛里。”林虎低声叫道。 林觉一把拉住林虎躲在一棵大松树后,低声道:“我看到了,莫要大声,我看看他们是什么人。” “蒙着脸好像。”林虎低声道。 林觉一愣,林虎人小眼睛尖,刚才这么一瞥,隔着五六十步的距离就已经看到了那几个人脸上蒙着蒙布了。 林觉摆摆手,慢慢的探出头来张望。只见数十步外山道旁的树丛里,那几个身影正撅着屁股趴在那里,探头朝山道的方向张望。他们爬的地方正在山道上方的小坡上。其中两人侧着脸,确实脸上黑乎乎的蒙着黑布。 林觉缩回头来沉思道:“这帮人难道是劫道的山贼?杭州左近没听说有山贼出没啊。这万松岭上也没听说有山贼滋扰的事情啊。” 林虎也道:“是啊,我也没听说过。而且大白天的,这帮人胆子这么大?真敢劫道么?” 林觉皱眉想了想道:“咱们蹲着瞧瞧。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两人缩在树林里偷偷的窥探着,不久后山道上传来说话声。透过树林的缝隙,只见两名书生打扮的男子边走边谈笑着从山道上方走了下来。林觉和林虎屏息凝神的观瞧,眼看着那两名书生有说有笑的经过了那几人埋伏的地点,两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埋伏着的几人当中只有一人探头往山道上瞧了瞧,转过身来对着其他人摆摆手。那两名书生便安然无恙的从他们面前的山道经过,谈笑声中下山而去。 “……他们怎么不抢劫?七八个人对付两个人,该不会是没这个胆子吧。”林虎诧异道。 林觉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们应该是在等人。他们要对付的是他们要等候的人,并非是为了劫道。他们带着目的而来。” 林虎挠挠头道:“叔,那是什么意思?寻仇么?” 林觉点头道:“恐怕正是寻仇,而且……而且……” 林觉眉头紧锁,没有把话说完。 林虎道:“叔,咱们也走吧,他们寻仇的,咱们又没跟人有仇。咱们也应该没事。” 林觉摇摇头看着林虎道:“小虎,你难道忘了大前天傍晚在家中院子里发生的事了?” 林虎吓了一跳,愕然道:“叔,你的意思是……大公子派来找咱们麻烦的?” 林觉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是呢?咱们岂非是自投罗网?你我两个人可斗不过他们七八个。” 林虎吓得脸都白了,咽着吐沫道:“那……那可怎么办?” 林觉沉吟道:“先等等。先不露面,瞧瞧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也许是我多虑了。” 林虎点点头,两人重新猫在树后盯着那几人。山道上越来越昏暗,夕阳已经完全被山岭和树木遮蔽,山道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昏暗的迷雾。那几人一动不动的趴在那里,但山道上再无任何人下来。终于,有人开始挪动身子不耐烦起来。一个人坐起身来,正对着林觉等人藏身的树林,一把拉下了脸上的蒙布,在脸庞上挠痒。嘴巴里骂骂咧咧的蠕动着。 他的脸完全暴露在林觉和林虎的目光之下,虽然光线不佳,但还是能看的清楚。这人的脸林觉很熟悉,正是林全身边的一名名叫马有才贴身护院。周围的其他几人也都纷纷摘下蒙面巾擦汗,纷纷嘟嘟囔囔的说着什么。但这几个人林觉一概不认识,他们应该根本就不是林家的家丁。 只见那马有才皱眉看了看天色,一摆手,身旁那几人纷纷爬起身来,攀着岩石跳过小坡落到山道上。几人将蒙布塞进袖子里,整整衣衫沿着山道下山而去。 林虎几度要问话,都被林觉摆手制止。直到四处毫无声息,暮色也笼罩了山道之时,林觉才轻声说了句:“走吧。” 两人回到山道慢慢的往下走,行到刚才那几人藏身之处的小坡旁,林觉攀着岩石和树丛翻了过去。在黑乎乎的草丛之中摸索了片刻,林觉摸到了几根削的光滑的粗木棍。这些人没有得手,这些粗棍子自然也不能带在身边。带着这些东西进城,不免会被城门守兵盘查。 拿着这几根棍子摩挲了片刻,林觉将它们丢回原地,翻回山道之上,带着林虎下山而去。下山之后林觉没有选择原路返回,而是从另一条路上经钱塘江上的另一处小渡口渡过来,从东南方向的侯潮门进了城。 一路上林觉面色郑重一言不发,林虎也不敢问。跟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后面快步走。两人一直到初更时分才回到了林宅中的小院里。 绿舞早已已经等得着急了,见两人安全归来,绿舞长舒了一口气,忙问缘由。林觉关了院门,一把将绿舞拉到房里,低声告诉了她下山路上发生的怪事。 绿舞脸都吓白了,手足无措的道:“公子真的看清楚了,是马有才么?” 林觉道:“千真万确。马有才我和他经常见到,岂会认错?” 绿舞颤声道:“你怀疑是大公子派人报复你?” 林觉冷笑道:“岂是怀疑,这是一定的。路上我已经想的明明白白了。马有才带着一帮人躲在山道上干什么?还蒙着脸,显然是要做坏事。我和林虎去万松岭松山书院的事情只有家里人才知道。他们出现在那里难道是巧合?那日他在我院子里受了辱,我便估摸着他不甘心,会暗中报复,却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狠,居然要暗算我。七八个人都带了凶器,这不是想要我的命也是想让我残废了。除了马有才,其余几个人怕都是街头上的亡命之徒。马有才是跟着去指点认人的。这些全部都能说得通。我敢百分百肯定,人是他雇佣去对付我的。” 绿舞吓得身子发抖,紧紧抓着林觉的衣袖道:“我……我……好怕。公子为了我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这可如何是好?对了,去见家主 ,将此事禀报家主得知。大公子居然敢买凶害人,家主岂会饶了他?” 林觉苦笑道:“傻丫头,无凭无据如何去禀报?岂非落得个诬陷他的罪过?拿不出证据岂能信口开河?那样倒霉的是我。” “可是现在怎么办?他要是想害你,你躲得了今日,也躲不了下次啊。这可怎么办啊。”绿舞急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林觉缓缓坐在椅子上,轻声道:“他不仁,我不义。我本来念及同父兄弟之情,只希望能和他和平共处。可是显然他并不想。那么便休怪我不客气了。” 绿舞惊道:“公子难不成要和他拼命?不不,绝对不行。不能这样。” 林觉摇头道:“我跟他拼命?我还没那么蠢。他以为他的命比我的金贵,但在我看来我的命比他可金贵多了。跟他同归于尽可不值。我自有对付他的办法。” 绿舞愣愣的看着林觉,她看到了林觉眼里冷酷的光芒,她的心砰砰乱跳。 “绿舞,不要怕。我说过,从此以后没人能随便欺负我们。我说到做到。你看着便是,我要让他明白,敢打我的主意将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第二十六章 精心设计 林觉和绿舞说话的时候,小院后方的三房大院内的一间屋子里,林全正在呵斥站在面前的马有才。 “蠢货,为何没能得手?他明明是去了山上,下山的路只有一条,这样都能失手?简直蠢的无可救药。” “公子啊,不是小的不想啊。小的带着街上的朋友爬在草丛里一下午,差点热昏过去。身上被小虫子咬的全是包,又痛又痒,简直活受罪。这倒也没什么。可是一直到天黑也没见他们下来啊。我们水也没了,干粮也吃完了,没法子,只能先撤回来了。”马有才哭丧着脸道。 “蠢材,他刚刚回到宅子里。你们前脚走,他后脚便下山了。你们错过了一次最好的机会。”林全骂道。 “真是奇了怪了。他下山也太晚了吧。小的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知道我们在半路上候着他?”马有才挠头道。 林全皱眉踱了几步道:“应该不会。你也莫要多想。这两天告诉你街面上的朋友,随时待命。若他再出城去,务必要得手。我也不要他的命,你们只需打断他的手脚,让他永远只能瘫在床上便好。” 马有才躬身道:“公子放心,下一次便是等到半夜也要逮着他。对了,公子爷可否赏些银子,虽然今日没办好事儿,但那几个街头上的朋友还是要招待的,总是辛苦了一天了,不好让他们骂娘。” 林全骂了一句,伸手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来丢在马有才身上。 “这几两银子你拿去带他们快活去。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你绝不可提及是替我办事,绝不可让那些外边的混混知道中间的内情。否则你马有才便是个死。” 马有才攥着银子连连拱手道:“多谢公子。公子放一万个心,我跟他们说的是我个人的私仇,求他们帮忙的。绝没透露半个字。再说了,莫看他们是街上混的,但也是讲义气的汉子,也绝不会出什么差池。” 林全冷笑道:“我可不信这帮穷混混,总之你给我小心些。我拿你当心腹,你也莫要辜负了我。将来我掌了家业,你的好处多多。明白么?” “明白,明白。” “那就好。你去吧。”林全摆了摆手,马有才连声应诺,快步退出。 …… 次日上午,林觉做了一次验证。在发动反击之前,林觉需要确认昨日山道上马有才带着的那伙人确实是冲着自己来的。毕竟一切都是推测,有微乎其微的误会的可能。 验证的办法其实很简单,林觉大摇大摆的出了南城,然后悄悄躲在了一片通向万松岭道路旁的柳林里。不久后,林觉便看到了马有才带着六七个人匆匆沿着道路往万松岭方向而去。事情到这里其实已经很清楚了。但林觉做了最后的验证,那便是大摇大摆的现身出来重新进了城。果然不久后,马有才气急败坏的带着人回城了。 一切已经无需太多的解释,一切已经百分百的确定。林觉其实也松了口气。毕竟林全是同父异母的兄长,多少还有些同胞之情。之所以要完全的证明这些情形,其实也是给林觉自己一个心理上台阶下。林觉多么希望今天自己不要看到马有才他们的这番动作,然而,现实是多么的残酷。 “既如此,便不能怪我了。有些事,终究还是不能避免啊。”回家的路上,林觉心中既释然又感叹。 …… 连续数日,林觉都早出晚归,而且并不让小虎跟随。绿舞和林虎都不知公子在忙些什么,毕竟公子出门是有危险的。但林觉严禁他们跟着自己,这让绿舞和林虎呆在家里愁容相对,心中甚是不安。 林觉其实也没去哪里,他的行踪甚至没有超过杭州半城的施腰河。施腰河是杭州城中四条河中最短的一条,南北全长只有十里。然而却是杭州城中最为繁忙的一条河。因为这条河就在杭州城的最中心的繁华地带,河岸两侧码头遍布。洗马桥,石栏桥等七八座桥梁将施腰河两岸紧紧相连,也让河岸两侧的店铺酒楼的生意变得出奇的好。 林觉倒不是来这繁华之处逛风景看人情的,他是带着目的而来的。当然,在暗中盯梢他的林家仆役的眼中,这位三房的庶公子每天清晨出门,来到西河大街上的混沌铺子里吃一碗混沌,然后便施施然往施腰河的洗马桥旁游玩。晌午时分便上了洗马桥东的春来茶楼二楼喝茶,然后便一直待到傍晚才离开。这种行为轨迹着实无聊的很,盯梢的人也在茶楼外无聊的要死。 然而他们哪里知道,林觉在二楼上确实在喝茶,不过他坐在二楼的包厢之中,双目却一刻不停的盯着茶楼对面的一个叫盈香居的青楼。连续四天,林觉除了喝茶吃东西之外,眼睛都死死的盯着那里。 第四天的中午,靠在桥栏杆上盯梢的林家仆役忽然惊讶的发现,不久前上了茶楼的林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本以为又是无聊的一天的仆役忙抖抖袖子远远的跟着林觉走。因为上次盯梢林觉的两人无缘无故被街上的人打了一顿。事后分析认为此事必是林觉所为,所以黄长青特意吩咐了其他人,一定要隐秘从事,保持距离。 可惜的是,盯梢的仆役很快就发现,今天又是毫无收获的一天。因为林觉走得是回家的路。进了林宅,便无法盯梢了。 林觉的突然早归也让正在家里浇花的绿舞和劈柴的林虎颇为惊讶。而且公子的脸上居然带着笑容,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这让两人都有些摸不清头脑。 林觉坐在廊下,绿舞捧了茶壶来给林觉倒了一杯茶。林觉喝了两口,拍拍身边的小竹椅道:“来,坐下。陪我说会话。” 绿舞狐疑的坐下。林觉微笑看着她俏丽的脸蛋低声道:“你的好朋友是不是那个叫秋容的?” 绿舞眨着大眼睛道:“是啊。秋容姐跟我是挺好的,你不在家,她常来陪我说话呢。” 林觉点点头道:“那秋容是大嫂的贴身丫鬟是么?” 绿舞笑道:“当然啊,公子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林觉点头道:“那就好。我想问一句,如果你和秋容说些悄悄话,她会不会背地里告诉别人?” 绿舞的脸腾地红了起来,结结巴巴的道:“公子……公子……莫非是听人说了什么话么?莫听人瞎说……” 绿舞单纯的很,她还以为自己和秋容私下里说的悄悄话传到林觉眼里了。因为私底下她确实说了些关于林觉的话,秋容打趣问她是不是喜欢林觉,面对秋容她也袒露了心迹。她担心是这些话被林觉听到了,羞得恨不得钻到地里去。 林觉奇怪的道:“干什么脸这么红啊?我没听什么人说话啊,你怎么了?” 绿舞见林觉一副无辜的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怕是误会了。庆幸之余,心中微微失望。 “那公子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秋容的嘴巴严不严,譬如说你当她的面说了某人的坏话,她会不会卖了你。”林觉低声道。 “秋容姐不是那样的人,秋容姐嘴巴严着呢。她对我可好了,她才不会卖了我呢。”绿舞鼓着嘴巴,似乎有些生气。 她的圈子里只有三个人能值得信任。一个是故去的主母王氏,一个是林觉,一个便是秋容了。两个人身世相若,也都是很小便来到林宅当丫鬟,彼此间也无话不谈。林全知道她们之间的关系,曾经还想让秋容来劝说绿舞从了他。可秋容来时将此事跟绿舞说了,反而告诫绿舞万万不能答应,因为她讨厌林全。十三岁上便被林全给奸污了,事实上已经是林全的小妾。但却因为钱氏善妒,连个名分都没有。钱氏这件事其实也一无所知,否则秋容怕是连容身之处都没了。 “那就好,绿舞,我需要你跟秋容谈一谈。有一件事我需要你说服她传给大嫂。” 绿舞吃惊的看着林觉。林觉将嘴巴凑到她粉嫩的耳朵旁低低的说出一番话来。 绿舞两只眼睛瞪得像两颗黑葡萄,小嘴微张,满脸惊愕。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我还骗你不成?” “公子是想……” “正是。我必须出手,否则也许某天,我便会横尸荒野。” 绿舞怔怔的看着林觉,轻轻点头道:“好。绿舞会办好的。” 林觉伸手摸摸她的头,轻声道:“不要那么害怕,事情皆在我掌控之内。你唯一需要提醒秋容的是,不能说的刻意,要不经意的说出来,追问起来也死活不要认,就说是在外边听人议论的。这样便不会连累到秋容头上。” “放心,秋容姐很聪明,她不会弄砸的。但是公子,绿舞可否求你一事。你能不能想办法救救秋容,她不想呆在府里,她有个相好的在城里,可是她没法脱身。你能不能帮帮她?” 林觉点头道:“绿舞的请求,我当然会答应。这件事办好了,便是个很好的契机,能让秋容恢复自由之身。” 绿舞连连点头。林觉想了想道:“还有一点要注意,时间切莫弄错了。今儿是二十七,一定需得是后天二十九的那天的午后。错过了那一天,事情恐怕便要出差错。” 绿舞郑重点头道:“绿舞记住了。公子这几天便在忙活这件事么?” 林觉点头道:“对,我正是在忙此事。不解决此事,我们难以安生。接下来我还有事要安排,光是这样还不够。” 绿舞惊讶道:“还有安排?” 林觉笑道:“你傻么?这件事若不让家主得知,焉能让他倒霉?所以,家主必须在场。唔……这事儿有些小小的麻烦,不过其实也不太难。虽然冒点险,但却也没什么大碍。总之,你做的你的事,然后我们便等着看好戏便是。” 第二十七章 牵线搭桥 六月二十八傍晚,春熙桥西枫叶巷里一座气派的豪宅门口,一名穿着短衣仆役打扮,皮肤黝黑的少年径直走上了豪宅门前的台阶。 守门的两位健仆正靠在门旁聊天打诨,见一名陌生人的到来,两名看门健仆立刻警觉的直起身来。一名麻脸健仆喝道:“干什么的?乱跑什么?” 少年指着朱漆大门问道:“两位大哥,这里是张通判大人的府邸么?” 另一名红脸酒糟鼻的健仆喝道:“眼瞎了么?没瞧见瞧见‘张府’两个字么?正是杭州张通判张大人的府邸。你是干什么?没事可不要在这里乱闯,这可不是你乱走的地方。” 少年忙陪着笑道:“两位大哥,这真的是张通判的府邸,这可太好了,终于找到了。我是奉我家家主之命前来送信给张通判的。喏,这是信。烦请禀报张通判。” 麻脸仆役皱眉道:“你是哪家府上的?” “哦,我是涌金门内林家送信的小厮。”少年道。 “林家的?林家送信的仆役不是老杨么?今日怎地换了你了?而且你连我们这儿是不是张通判府邸都不知道。” “哦,老杨大叔生病了,我替他的跑腿的活儿。我刚进林家当小厮,好多事还不懂,也不认识张大人的府上,还是一路问来的呢。两位大哥赶紧给通禀一声。我还得赶回去呢。”少年看上去有些紧张,腿肚子有些发抖。 “得了得了,进来吧。跟我来。”酒糟鼻汉子摆摆手,开了侧边小门进去,少年吁了口气,忙跟着他进了院子。 张家的宅邸着实豪华,当然跟林家比起来规模小了不少,毕竟林家是家族聚居的老宅子。但即便如此,也有三进六开的规模。少年发抖的手里拿着一封信,站在厅外候着。片刻后张家仆役通报内宅,杭州通判张勉得到了消息,命人出来将信取了进去。 张勉四十许人,肥面大耳满脸油光,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样子。此刻他正躺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喝茶。旁边两名丫鬟替他轻轻的打着扇子,一名师爷躬身站在一旁伺候茶水。 信送到他的手里,张勉用粗大的手指取出了信,抖了抖看了两眼,转身问师爷道:“老.胡,明儿午后我们没什么应酬吧。” 师爷老.胡躬身道:“北关门内的万掌柜前几日便说了,要请大人吃饭。我给安排到明天中午了。” “推了吧,万掌柜的饭局以后再说。明儿咱们去春来茶馆去。林伯庸邀我明日午后去春来茶馆喝茶呢。” 师爷笑道:“漕运在即,林伯庸定是要跟大人确认此事。这是大事啊,那倒是要去见见。林伯庸也是奇怪,不是一向不愿和大人在公开场合见面么?怎地忽然约在茶馆了?” 张勉呵呵笑道:“是啊,这叫既要当婊子,又要留名声。生恐人家说他林家的漕运生意是我张勉帮他张罗的。这个林伯庸,也是矫情的很。命人告诉林家送信的,就说明日午后我一定到。” “是。” 胡师爷提着袍角走到院门口,吩咐人去给林家送信的小厮回话。然而不久之后,去回话的仆役又回来了。 “胡师爷,林家送信的小厮说,请老爷写个回信他好回去交差。” “写什么回信?平日都是派人知会一声便好。林伯庸今日写了信来我还正纳闷呢。事儿真多。”张勉皱眉骂道。 “那是林家的一个新雇佣的小厮,怕是不懂规矩,生恐办错了事儿。大人跟他生什么气?小人代劳,写个条.子给他带回去不就得了么?”胡师爷忙笑道。 张勉皱眉不语,胡师爷进了屋子,片刻后写了一张纸条出来,拿给张勉过目。张勉点点头,不耐烦的落了个款,挥了挥手。不久后,这张纸条送到了林家送信少年的手里。少年不停的咽着吐沫,揣了纸条在怀里便告辞出来。到了大门口不知为何脚下没注意,一下子摔了个狗吃屎,摔得灰头土脸。门房两位健仆见他摔得狼狈,指着他捧腹狂笑。少年龇牙咧嘴的撑起身来,顾不得身上灰尘,快步离开。 街角处,一辆马车侯在那里。少年来到马车旁,拉开马车门窜了上去。车内一人微笑问道:“拿到了么?” “拿到了。叔,我全身都是汗,脸上黏糊糊的。” “忍一忍。脸上的黑油泥现在不能擦,免得被人认出来。再说,有了这层油泥,你脸上的害怕的样子别人也看不出来。” “嗯!我刚才确实脸上烧得慌。” 马车开动,穿街过巷。抹黑时分,在西河大街停下。一高一矮两个人下了马车,黑脸少年朝着里许外的林家大宅行去。来到门口后,将纸条递给了门房。门房送了进去。少年不再停留,径直走出老远,顺着石阶来到西河码头下的阴影里。 那里,另一个身材修硕的身影正在等候。 “脱光了衣服,洗了脸上的油泥。” “嗯。” 少年脱个精光,下了水中用湿衣服一顿猛擦猛洗,露出了真面容来。 “换上衣服。”修硕的身影从背上取下一只包裹,少年飞快的换上另一套衣服的时候。另外一人已经将少年的湿衣服裹在包裹里,再加上几块大石头一起捆帮结实,手一扬,‘噗通’一声,包裹沉入水中。 …… 晌午时分,林全终于得以从铺子里脱身。虽然他所经营的只是几家粮油铺面,并不如大房林柯等人掌管的是船行运输这样的大生意,但对林全而言,目前这一切还是他能够满意的。 其实,林家本就是从屯粮起家,林家先祖靠的便是囤积米粮,荒年高价出售赚取的发家的资本。所以虽然林家现在的经营多样化,但几家粮油铺面还是得以保留。这也是告诫子孙不忘发家之本的意思。能够掌管粮油铺面,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荣耀。 出了西河东大街的‘隆兴’铺子,林全叫了辆轿子,命轿夫抬着自己朝施腰河洗马桥方向行去。每隔一天,他都要来一趟洗马桥。不为别的,只为了盈香居中自己已经包养了两年的多多姑娘。 林全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但唯一的瑕疵便是自己娶的夫人钱氏。脾气暴躁倒也罢了,关键是钱氏妒忌心太重。林全岂是愿意老老实实的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他无时无刻不在抗争。三年前他想纳妾,钱氏吵闹不休以死相逼,最好闹到了家主那里。家主为了大局着想,狠狠训斥了林全一顿。因为钱氏的娘家也是杭州大户,而且是林家的竞争对手。当年为了缓和生意上的矛盾,林伯庸做主让林全娶了钱氏为妻,最终这场联姻平息了两家生意上的纷争,使两家从对手变成了合作伙伴。城中部分行业几乎被两家合力垄断。 然而这么一来,林全可就惨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房的几位堂兄弟妻妾成群,自己也只能守着个母夜叉。当然,林全也不肯闲着。家里的丫鬟能偷吃便偷吃。丫鬟秋容便是林全趁着钱氏不在家的时候被他给强奸了。这之后但有机会,他都会强迫秋容就范。他还以要纳秋容为妾作为许诺,但其实包括秋容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他这话只是说说而已。因为钱氏知道此事会吃人。某种程度上,正是钱氏的极度善妒也造成了秋容被欺负后忍气吞声,一次又一次的被林全得手却不敢声张。因为一旦声张开来,秋容自己也没有活路。 好在林全很快便对秋容失去了兴趣,原因便是他搭上了盈香居的多多姑娘。盈香居是个小青楼,但多多姑娘却不是个简单的妓.女。当林全某一次逛到这里遇到了多多姑娘之后,他便迷失在多多姑娘高超的技艺之中。相较于多多姑娘,钱氏和丫鬟秋容还算是女人么?那一张让人销魂的檀口,吞吐之间蚀骨销魂的神仙般的感觉简直让人快活的要死。而且多多姑娘才是真正将自己当做男人的女子,给了他男人的尊严。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心情如何,只要到了多多姑娘房里,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于是,林全包养了多多,虽然只是个妓.女,虽然长相只有中上之姿,但林全在她身上得到的东西却是在家里永远得不到的。记得有一次和钱氏同房,林全暗示钱氏替他用嘴巴弄一弄,钱氏当即翻脸,一脚将他踹下了床。还好钱氏性子粗鲁,没想起逼问林全这种想法从何而来,否则搞不好要露陷。 林全当然也很小心。事实上林家家法虽严,但对于直系公子们,家主林伯庸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严厉的家法,庭训之日的惩罚是针对旁系子弟的。直系子弟永远是有豁免的。再说当今世上风气如此,官员名士富家子弟逛青楼其实也不算什么。只是不要太过高调便可。 林全一点也不高调。他每隔一日便来会一会许多多姑娘。但却仅限于午时到未时的这段时间。他从不在多多这里过夜,因为那会引起钱氏的怀疑。他来许多多姑娘这里也从不带随从,以免走漏风声。每隔一天,他来享受一番多多姑娘的温存,厮混个两个时辰便回归正常。 这段时间,他看上了绿舞,心里其实也打算这么干。找个屋子将绿舞安顿在外边,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享受人生。只可惜绿舞拼死补充,还有林觉这小子居然敢跟自己叫板。这几天憋了一肚子气的林全将满腔的愤怒都发泄在许多多身上,倒也起到了调节情绪的作用。 第二十八章 棒打鸳鸯 盈香居侧院有个小门,林全都是从那小门处进出的,他可不想在这里遇到熟人。进了小门后,林全径直朝着后面的小院走去,一进院子,林全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 “多多,我的小宝贝儿。我来了。”林全扬声叫道。 一个红色的身影从屋子里冲了出来,软乎乎香喷喷的身子直撞进林全的怀里。 “想死奴家了,公子可来了。奴家特意烧了几个菜,还以为公子不来了呢。”多多姑娘发髻蓬松一副慵懒的模样,红红的嘴唇嘟了起来,一副娇怯怯的可怜样。 林全心头火热,伸嘴过去,两人唔唔唔的亲吻在一起。一旁负责洒扫的一名婆子傻傻的杵着扫帚在旁边看着。两人全然不顾,吻得啧啧有声。 良久之后,热吻结束。多多姑娘抱着林全的胳膊,两人一起进屋去。屋子里果然酒菜已经摆好,许多多细心的替林全脱了外衣,又端来清水毛巾让他擦脸,周周到到的伺候着。直到林全坐在了软榻上,酒也已经斟好了。两人眉来眼去,对饮喝酒。 几杯酒下肚,多多解了胸前的两粒纽扣,露出白嫩嫩的大片胸脯来。林全一口喝干了杯中酒,伸手拉着多多的胳膊用力一扯,许多多娇嗲的‘哎呦’一声,顺势躺在了林全的怀里。林全嘿嘿笑着俯身下去,吻上了她香喷喷颤巍巍的胸口。 …… 午饭后的闲暇里,林家三房少夫人钱氏正惬意的斜靠在软榻上。丫鬟秋容在旁用小银勺缓缓的搅拌着一杯玫瑰红糖茶。这是钱氏的习惯,饭后总是要喝一杯玫瑰红糖茶,和身边的丫鬟闲聊几句,然后小睡片刻。 “少夫人,可以喝了。凉了黏喉咙反而不好喝。”秋容将粉红色的糖茶移到了软榻旁的小几上。 钱氏欠了欠身子哼了一声,捧起糖茶来用小勺子一勺一勺的喝。 “秋容,在百祥斋订购的香片送来没有?今年番国的海船来了么?我可盼着买些好东西呢。最好吃的就是波斯国的蜜枣儿,今年要多买些,可以吃到过年最好。贵是贵了点,不过也没什么。” 身材高挑容貌朴素的秋容轻声道:“等会我去百祥斋催一催。番国的海船怕是还没到。咱们府里的两艘大船说是下个月才会到港,番国的海船比咱们的小,怕是更晚一些。” “说的也是。这些番国商人,赚了那么多银子,也不知道弄艘大船。那些小船都比不上咱家跑内陆的船。番国人真是教人想不明白。万一哪天小船翻在海里,岂非得不偿失?”钱氏搅动着糖茶,银勺和青瓷杯碰撞的丁丁作响。 “少夫人说的甚是。番人不知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我上次便听人说了。广州那边翻了好几艘番国商人的商船,价值十几万两的货物全沉在海里不说,还死了五六十人。真是惨的很。” “瞧,我说的不是?死脑筋。秋容,你经常出门在城里跑,城里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没?说来解解闷。我这每天都在屋里闷着,也没个乐子。那死鬼每天早出晚归,回来也不跟我说话,把家里当旅店了。对了,赶明儿你给我偷偷的跟着他瞧瞧,看他每天都忙些什么?几间粮油铺子有那么忙么?”钱氏叹着气道。 秋容微微的愣了愣,想说什么却又似乎欲言又止。 钱氏有些奇怪道:“你怎么了?” 秋容忙道:“没什么。少夫人还要加糖么?” 钱氏坐起身来,皱眉看着秋容道:“秋容,你有什么话要说么?可莫要在我面前打马虎眼。” 秋容咬了咬牙,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钱氏诧异道:“到底怎么了?” 秋容道:“少夫人,秋容有件事憋在心里很久了,但一直不敢说出来。但我实在是憋不住了,再不说出来,秋容便对不住少夫人对秋容这么好了。” 钱氏瞪着眼道:“到底是什么事?” 秋容道:“少夫人先答应秋容不要生气。另外……此事也是秋容道听途说,未必是真。所以……万一有差错,请少夫人不要责骂秋容。” 钱氏柳眉倒竖道:“干什么?给你脸了不成?快说是什么事?我可不会答应你什么。你若不说我可对你不客气。” 秋容叹了口气道:“罢了,那秋容便斗胆说了。秋容听到外边有人议论公子的闲话。秋容一开始是不信的,但是秋容好几次都听到别人的议论,秋容也不免狐疑。昨天在大宅厨房里,无意间听到几名厨下婆子也在议论此事,秋容觉得必须要告诉少夫人了。否则少夫人被蒙在鼓里,被人笑话却不知道。” 钱氏冷声道:“到底是什么事?” “他们说……说……大公子在外边……包养了个妓.女。包养了有……两年了。宅子里很多人都知道,就少夫人你不知道……” “什么?”钱氏腾地跳下软榻来,双目瞪得溜圆,满脸煞气。 “少夫人息怒,此事未必是真,也许只是谣言……” “难怪成天见不到他影子,回家来也是一副手软脚软的样子,原来背着老娘干了这等好事。这个混帐,一直将老娘当傻子糊弄。快说,是哪一家青楼的婊子?”钱氏怒骂道。 “少夫人……千万莫要生气,此事……” “你说不说。”钱氏哪有心情听秋容劝,抬手一巴掌扇在秋容脸上。 秋容捂着脸摔在地上,见钱氏又扬起了手,秋容忙道:“少夫人莫打,据说……据说是叫什么盈香居,是个叫许多多的妓.女。大公子每隔一天便去和她厮守。都是中午去,晚上从不留宿,便是为了不让少夫人发现。具体是不是真的,秋容便真不知道了。” “哐当。”一声。打翻了醋坛子的钱氏将糖茶摔在地上,碎片翻滚热水迸溅。 “真不真,去瞧瞧不就知道了。秋容,立刻给我叫人来。翠屏,翠芳都叫来。对了,叫焦大带几个小厮跟着,都给我带上棍棒家伙什,跟着我去捉奸。今日我不拆了那婊子窝,我便不信钱。”钱氏挥手大声道。 秋容还待犹豫,见钱氏横眉怒目的样子,知道无可劝解。忙爬起身来连声应诺,匆匆出门召集人手。 …… 蝉声鸹噪,午后的气温极为燥热。盈香居旁边多多姑娘的屋子里,气氛更是热的发烫。 林全敞着衣服露出雪白的肚子躺在塌上,双目翻白,额头见汗,口中发出嘶嘶的抽气之声。一只云鬓蓬松的头颅正在他胯下起伏,蚀骨销魂的吮吸几乎要将林全的灵魂吸吮的离体而去。偶尔胯下那张粉脸会抬头头来朝林全献媚的一笑,嘴唇上油润润的满是液体。每逢此时,林全便伸手捏捏她的脸蛋,对她的卖力表示赞赏。 在女子高超的技艺之下,林全很快便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伸直了腿挺起了肚子,口中发出怪异之声。多多也显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更为卖力的加快了速度。 “谁是多多,给老娘滚出来。林全,你个天杀的,给老娘滚出来。”一个尖利的嗓音远远传来,虽然隔着相当的远,但这一嗓子不啻于惊天雷炸响在林全耳边。 林全一屁股坐了起来,惊骇道:“了不得,那婆娘怎么到这里来了。” 多多依旧保持着跪在榻上的姿势,抹了抹湿漉漉的红唇,看着手忙脚乱穿衣服的林全道:“公子,你这么怕她?来了便来了,索性挑明了便是。你不是说要娶我为妾么?索性跟她明说了,娶了我便是。” “哎,你知道什么?那是个母老虎,醋坛子。被她知道了,那可是要闹得不可开交的。快快,替我穿衣服,听声音她们应该在正门那里,并不知道我们在这边小院里,我得赶紧走,抓不到我,她便无话可说。你也快穿衣服赶紧离开,这婆娘惹不得。” 多多慢慢的起身来,慢吞吞的穿衣服,脸上满是鄙夷。这男人如此怕老婆,着实让人失望。但自己也不好惹恼了他,毕竟自己好容易攀上了这么个富家公子,还指望着他能替自己想办法安顿下半生呢。 林全三下五除二已经穿好了衣服,也顾不得梳理发髻了,胡乱盘在头上用簪子别住,快步来到门前,拉开一条门缝探头朝外边瞧。门一开,外边的吵闹声更加的嘈杂,盈香居正门那里,已经有喝骂打砸之声,男子女子的惊呼之声也清晰可闻。 第二十九章 街头闹剧 林全顾不得其他,撒腿朝小院门口跑。只要离开这里,便死无对证,钱氏也没法对自己如何。快步奔到小院门口,林全伸手拉门。然而院门纹丝不动,用尽气力也拉不开。 “怎么回事?”林全跳脚低吼道。 多多也披头散发的跑了过来,帮着一起拉门。可是院门就是拉不开。多多凑在门缝里上下瞅了瞅,惊讶道:“门好像被人用木条在外边钉死了。” “什么?谁这么缺德?谁干的?”林全气急败坏的怒骂道。 多多哭丧着脸道:“我怎么知道?怎么会这样?” “扫地的婆子呢?她聋了么?别人钉死了院门她都不知道?” “婆子本来就是聋子啊,还是哑巴啊,不是你说不要多嘴多舌走漏消息的人,所以请了又聋又哑的婆子么?” 林全除了翻白眼无言以对。院门被人钉死了,聋哑的婆子没听到。刚才自己和多多在屋里销魂,哪里能听到外边的声响。这件事恐怕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么此事极有可能是一个阴谋。此刻林全也无暇多想,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林全转头四顾道:“后门呢?有后门么?” “哪里有后门?这院子没后门,你糊涂了么?。” 林全大骂连声,转头瞅了瞅一丈高的围墙,连声道:“有梯子么?我得翻墙走。” “哪里有梯子?我要梯子作甚?偷人么?” 林全二话不说,冲回屋子里端了两只圆凳出来,在围墙边将两只凳子叠起来,慌慌忙忙的往墙头爬。凳子摇摇晃晃,林全慌慌张张,轰隆一声连人带凳子摔在地上,林全的屁股硌在一块石头上,差点没掉下眼泪来。 多多慌慌张张的来帮忙,林全刚扶着屁股站起身来,便听着脚步嘈杂之声涌向院门口。钱氏尖利的嗓音响起在院门外。 “给我砸开院门,就是这里了。林全,还有那个臭婊子,我知道你们在里边,你们跑不了。” 林全双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 林觉午前时分便带着林虎来到了施腰河边上。半路上他们穿街走巷甩开了盯梢的尾巴,躲在了盈香居左近的一家普通的小茶馆里。 林觉亲眼看见林全坐着轿子到来,亲眼看到了林全进了那间小院子里。接下来林觉做的便只能等待。他该安排的都已经安排了,这个计划能不能成功其实已经不再取决于自己。 当林觉确定了那天在万松岭山道上的那伙人是冲着自己来的之后,林觉便决定要实行这个计划。钱氏善妒,这正是可以利用的一点。一旦发现林全在外包养妓.女,钱氏必会失去理智。林觉当然知道林全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上一世林全在外包养了个妓.女的事情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林觉要印证此事在这一世是否还存在。 结果,每隔一天,林觉都从春来茶馆二楼的窗户里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林全进入那小院的情景。甚至还看到那女子浓妆艳抹的在院子里和林全做出许多不雅的行为。林觉确定这一切依旧如故。时间地点都已经摸清楚了,剩下来的便是要让钱氏得知此事前来抓奸。 这还不够。钱氏抓奸闹一闹未必能把林全怎样,所以这件事必须还要让林伯庸亲眼看见,让林伯庸当众丢脸。林伯庸或许对林家直系子弟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一旦事情闹大,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涉及到林家的声誉受损,林伯庸一定不会姑息。 所以,昨天晚上,林觉伪造了一封林伯庸的邀请信,让林虎乔装打扮去送信给杭州通判张勉。因为林觉知道这个张勉和林家的关系。张勉的兄长张钧正是当今朝廷的计相。正是通过张勉的牵线搭桥,林家才取得了负责运送朝廷水路漕运的肥差。所以林伯庸和张勉之间联系密切,请出来喝茶什么的,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正是利用这一点,在林伯庸和张勉都不知情的情况下,两人都以为是对方要请自己去春来茶馆喝茶谈事,活生生被林觉从中设计牵线搭桥。林觉便是要林伯庸和张勉看到钱氏来大闹的这一幕。林伯庸当着张勉的面丢脸,他岂会轻饶林全。 当然,计划是计划,林觉的部分已经全部结束,剩下来的便只能听天由命。如果秋容不敢将此事透露给钱氏,那么这个计划便彻底告吹。张勉和林伯庸的见面倒并不让人担心。毕竟林虎是乔装传信,事后连衣服都丢进了西河里。林虎又不经常在府里出现,只是才来自己身边几天而已,也没人认识他,更别提会认出他便是送信人。 当在街头蹲守的林虎送来钱氏带着十几名丫鬟小厮气势汹汹而来的消息后,林觉长舒了一口气。事情正在朝着自己计划的方向走,钱氏的到来,事情便成功了一半了。林觉当然不能让林全趁混乱跑了,为了帮助钱氏捉奸成功,他和林虎摸到了小院门口,用木条将小院的门全部钉死,这才施施然的站在远处开始瞧热闹。 钱氏带人冲进了盈香居的大门,二话不说便开始打砸。盈香居的妈妈先还嘴硬抵抗,被钱氏连抽了几个嘴巴子,再看看楼里被砸的稀里哗啦,看架势整座楼都难逃一劫的时候,终于无法再隐瞒下去。为了保住盈香居,她只能选择将战火引到多多居住的侧院。毕竟不可能为了多多一人和林全的那么点包养费便毁了整个盈香居。 得到指点的钱氏当即带人气势汹汹的赶到旁边的小院门口。 “砸门进去,将那个烂婊子给我揪出来。”钱氏叉腰大喝道。 焦大挺身而出,他有踹门的经验。上次踹林觉的院门便是他的杰作。只见他快步上前,抬腿嘿然发声,猛踹一脚。哐当一声,院门轰塌倒下,遍地扬尘。 钱氏一马当先,带着众人冲进了院子。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院子里正准备往屋里逃的林全和露着半边雪白胸口的那名妖艳女子。 “焦大,带人给我砸屋子,全都砸个稀烂。”钱氏厉声吩咐道。 焦大一挥手,几名小厮跟着他冲进屋子里,乒乒乓乓的开始大砸起来。 钱氏冲到林全和多多面前,眼睛里喷着火。 林全刚战战兢兢尴尬的说了一句:“娘子,你怎地来这里了。” 啪!一个打耳光便扇在了林全的脸上。 “滚一边去,回头再跟你算账。”钱氏怒骂着,转身一伸手便将多多的头发揪在手里,一边撕扯,一边左右开弓大耳光打的山响。 “叫你这烂货勾引男人,贱人,今天打死你。” 多多大声的喊叫着挣扎着,手上反抗着,口中兀自不肯示弱:“你自己没本事,看不住自己的男人还来怪我?但凡你有本事,你男人也不会跑出来偷吃。” “什么?你这贱人还敢顶嘴。”钱氏气的身子发抖:“翠萍秋容,你们都是木头么?还不来帮忙?将这贱人拉到大街上扒了衣服游街去,让杭州城的百姓们瞧瞧,这便是勾引男人的下场。” 翠萍等丫鬟一拥而上,扯衣服的扯衣服,薅头发的薅头发,片刻间将许多多的衣服扯得稀烂,身体半裸。在许多多杀猪般的嚎叫声中,众人将她拖出院子,来到大街上。 林全不知所措,又不敢上前去救。趁着众人不注意,他打算抬脚溜走。 “上哪去?不许走。”钱氏叉腰怒喝。 林全哀求道:“娘子,你这么闹,我的脸往哪搁?咱们回去再说好不好?” “呸,你要脸,要脸便不来找这烂货了。我哪点对你不好?你居然敢欺瞒我。在外边跟这些贱人鬼混。不许走,你敢走,我便四处宣扬此事,叫你做不成人。” 林全无可奈何,他硬气不起来。钱氏积威之下,再加上钱氏娘家和林家的关系,她便是自己不能得罪的祖宗。但希望此事赶紧过去,莫要闹得满城风雨便好。 大街上已经聚集了不少旁观的百姓。虽然太阳毒辣,但却无法阻挡人们爱看热闹的心。其实这等事城里经常发生,青楼之中经常有嫖客家里的悍妇跑来吵闹,这也并不是太稀奇的事情。但是如此大张旗鼓,兴师动众的却并不多见。况且那许多多姑娘身子半裸,白花花的身体暴露在外,街头上的闲汉们有眼福可享,自然是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的。他们的目光直勾勾的不离半裸女子的敏感部位,笑的嘴都合不拢了。 “大伙儿都来瞧瞧这个勾引男人的贱货。敢惹到老娘头上,今日叫她好看。”钱氏大声叫道。 围观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妇人如此凶悍,难怪男人跑出来玩。” “话可不能这么说。男的来青楼偶尔消遣一番倒也没什么。可是包养起来便有待商榷了。毕竟并非良家女子。这岂不是说,自家的娘子都不如这个青楼妓.女么?” “话是不错,然而,我却要说句公道话。良家女子怎如青楼女子会伺候人?某些方面是一定不如的。” “哈哈,这话说的也对。话说这位许多多确实会伺候人。几年前……咳咳……不说也罢。” “哎呀,看不出你这个码头上扛货的也尝过许多多的滋味不成?这么说,你跟这位包养许多多的男人倒是老表了?你两个该打个招呼亲近亲近。” “去你娘的,亲近你妹子。” “……” 一群人调笑议论的时候,钱氏一帮人拖着半裸的许多多在街上游街,闹的声势浩大,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第三十章 惩罚 林觉和林虎远远的站在街角,他的注意力不在钱氏拖着许多多游街这件事上。他的关注点在街道的另外一个方向。午时早已过去,安排的林伯庸和张逸见面的时间也到了,林觉希望看到的是林伯庸到来的身影。否则一会儿巡街的捕快便要赶来,这场闹剧少了林伯庸的见证,效果将大打折扣。 终于,一顶黑色的大轿出现在前方借口,林觉一眼便看见了在轿旁疾步快走的管家黄长青的身影。来了,林伯庸来了春来茶馆见张逸了,好戏开场了。可惜的是,林觉不能欣赏这出好戏,他站在这里越久,便越有可能被熟人发现。 “走,回家。” 林觉拉了一把林虎,两人转身钻入小巷,消失了踪迹。 …… 林伯庸坐在轿子里闭目养神。每天午后都要小睡片刻保持精力的林伯庸很少在午饭后便出门。特别是在这烈日炎炎的季节里,正午之后更是谁也不愿出门的。 可是张勉派小厮送了封信来,要在春来茶馆见面,林伯庸也不能不去。因为林家船行的漕运和各种朝廷物资运输的生意都是张勉帮忙之下才得到的。这也给了林家丰厚的利润以及可以傲视群雄的牌面。要知道不知道有多少家船行都想揽这个生意,而他林家得以碾压众对手独得江南漕运的运输权,也不知道多少人眼红。 张勉之兄乃当朝三司使张钧,张勉又是杭州的通判,除了知府严正肃,他便是杭州府最大的官。所以这一层关系必须要维护好,才不至于让对手趁虚而入。更别说自家二弟林伯年是张钧的副手,更需要跟张家兄弟保持良好的关系了。所以张勉要见自己,那是必须要见的。 不过,昨晚接到张勉的纸条时林伯庸觉得有些奇怪。前几天刚刚见过面喝过茶,怎地张勉又要见自己。而且纸条上的话也有些怪。什么‘林翁要在春来茶莊见面喝茶,我当欣然而至,不见不散。’。这话说的没头没脑。不过林伯庸也没想太多,他要见便见一见,也是无妨的。多见面更能拉近关系。 轿子里闷热的很,林伯庸也根本睡不了,只眯着眼养神,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跟张勉说些什么话。忽然间,他的思绪被前方一片嘈杂吵闹的人声所惊扰打断。 “长青,街上发生什么事了?”林伯庸睁眼问道。 黄长青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俯身在轿帘旁道:“禀家主,前面街道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有人在争吵。堵了不少人在围观,好像过不去。” 林伯庸皱眉道:“绕一条路吧。” “禀家主,前面就是春来茶莊了,没法绕路,片刻即到。似乎只是小事而已,只是看热闹的多。家主咱们直接过去便是。” “也好,叫小厮们前面去开路去。”林伯庸道。 黄长青忙道:“我亲自带人去。” 黄长青带着几名小厮在头里走,一边走一边吆喝着让道。林伯庸掀起轿帘朝外看。轿子慢慢的往前走,然后林伯庸一下子愣住了。他看到了叉腰破口大骂气势汹汹的钱氏,看到了街上被扒的半裸的女子,同时也看到了低着头愁眉苦练的林全。 “停轿,停轿。”林伯庸大喝道。 轿子停了下来,与此同时气急败坏的黄长青也跑到了轿子旁。 “家主,要不咱们换条道吧。” 林伯庸冷声喝道:“换什么道?你也看到他们了?你想替他们隐瞒是么?” 黄长青的心思被一语道破,他刚才也看到了钱氏和林全,他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了不让林伯庸看到这一幕,他赶忙回来要求换条路走。可是林伯庸已经看到了这一切。 林伯庸铁青着脸下了轿子,大踏步的走向人群之中。钱氏兀自挥手叫骂着,命人拖着许多多往前游行。她没看到林伯庸,但林全却是看到了林伯庸铁青着脸走来的身影。林全脸都白了,差点昏倒在地上。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林伯庸大声怒喝道。 “关你什么事儿?”背身对着林伯庸的钱氏根本不知道林伯庸的到来,随口便是一句顶了过来。 直到看到林全和众丫鬟小厮躬身行礼叫‘家主’的时候,钱氏这才惊愕的转过头来。然后她看到了林伯庸阴云密布的脸。 林伯庸很快便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他快要气疯了。林全夫妻两个居然搞出这样的事情来,当街暴露家丑,这简直不能容忍。 然而更尴尬的还在后面,正当他喝令所有人即刻滚回府去的时候,前方的街道上张勉带着随从到了。张勉得知此事之后的表情让林伯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虽然是利益上的伙伴,但其实两人都相互有些看不起对方。张勉看不起林伯庸是个商贾,林伯庸其实也看不起张勉靠着兄长之力升官敛财。今日这件事让张勉看到,林伯庸知道以后免不了被张勉嘲笑。 不久后,街上的捕快闻讯而来。大周朝律令禁止街头斗殴闹事,虽然这件事儿不大,但难免要被拉到衙门问询。好在有杭州通判张勉在场,张勉下令捕快无需拿人,倒是免了将林全钱氏等人一起拉到衙门去过堂的事儿,但却也让林伯庸更加的恼火。白白的受了张勉的人情,平白矮了三分。 和张勉茶楼喝茶说话的事儿自然是没心情了,张勉也表示理解。林家出了这么丢脸的事情,林伯庸这么要脸的人定是要先处理此事。告辞之时,林伯庸甚至都忘了问张勉今日邀自己来春来茶莊的原因。告了罪之后,林伯庸喝令林全和钱氏以及一干小厮丫鬟们跟自己回府。 在路上,他已经下定了要严惩林全的决心。今日之事必将很快传遍全城,很快林家便成笑柄,林全夫妇怎么闹腾都没事,但他们不该将这样的破事闹得满城尽知。所以他必须要严惩林全,向外人展示林家家法严谨,严肃处置的态度。 …… 林家大厅之中,林全和钱氏垂头丧气的跪在堂下。此时此刻,钱氏终于明白过来,今天的事情闹大了。本来她想的很简单,只是去让林全出丑,羞辱那个叫许多多的女子,出一口心中的恶气。 可是谁能想到,林伯庸恰好路过,还约了通判张逸一起,这下乐子大了。从林伯庸的脸色便可看出,他已经快气疯了。 林伯庸脸色阴沉的坐在上首,冷冷的看着跪在面前的林全和钱氏。厅中高高低低站着十几名直系公子和妇人。林全的母亲蒋氏也面色苍白的站在一旁。 “我林氏家族之所以能绵延数百年至今而屹立不倒,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我林氏家规严谨,代代贤明自律,爱惜家族荣誉。身为林家之人,第一要想到的便是维护家族声誉,因为我们任何一个人失去了林氏的依托,都如无根之萍,将无所作为。正因如此,老夫就任林氏家主之后,心之所向,行之所至都在于此。教导子弟爱惜家族荣誉,严格家法,这都是老夫每时每刻都强调的。然而,今日之事,着实叫老夫痛心且愤怒。” 林伯庸冷声开口,所有人都鸦雀无声,不敢说话。 “平日里,对于直系几房,我其实已经够宽松了。有些事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见。但今日,你们闹得太过分了。你们还将我林家的声誉放在眼里么?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你们便将这等丑事曝光于天下。你们在家里吵闹倒也罢了,却还要闹到这种地步,你们眼里还有林家么?还有我这个家主么?还有家法么?”林伯庸厉声喝问道。 林全趴在地上哀声道:“家主息怒,我知道错了,此事错在我,愿受家主责罚。” 钱氏也磕头道:“家主,饶了我们这一次吧,下次绝不敢这样了。” 林伯庸冷声道:“现在知道错了,可惜已经晚了。你们已经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不出一日,满城都在议论你们两个的事,我林家也将被人当做笑话。休怪我,我必须给你们惩罚,否则难以正林家之名。” 钱氏张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第三十一章 疑窦丛生 “来人,家法伺候。林全钱氏每人荆笞五十。从即日起,林全不再掌管粮油商铺,你们也不适合再呆在杭州。老夫给你们找了个去处,绍兴林家船行缺个掌柜,林全,你去那里做事吧。”林伯庸冷声说道。 林全面如死灰,呆呆的仰头看着林伯庸。要自己去绍兴那个小县城去当船行掌柜,这便是将自己摒弃出林家的权力核心了。林家历史上有此先例。但凡是被贬出杭州的林家人,基本上便代表失去了家主的信任。之所以给个什么掌柜,其实根本没有权力。更何况是绍兴那个小地方,也根本没什么出头之日。也就是说,今天的事情已经让自己从此失去了在林家高高在上的地位了。 “这不公平。家主,你处置不公。我夫君是三房长子,不过是因为这么点事情你便将我们撵出杭州去外地,莫非是要吞没我三房家产不成?”钱氏大声叫嚷道。 “你说什么?”林伯庸大怒。厅上其余众人也都变了脸色。这钱氏恐怕是疯了,居然连这样的话也敢说出来。 “我说的不对么?三房有三房的产业,大不了你们将三房的产业分出来,我们三房和你们分家便是。我们可不稀罕你们林家这个招牌,我娘家可不比你们林家小。你们就是借着这个由头吞三房的家产,莫以为我是妇道人家便不知道。林全,你说句话,公公亡故了,他们就是借机会欺负你。” “啪,啪啪!”气的脸色发白的林全终于忍不住了,挥起巴掌劈头盖脸的打在钱氏的脸上,一边打一边喝骂:“你个混账妇人,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我忍你太久了。若不是你这妇人粗鄙暴躁,我又怎会出去找女人。若非你善妒,又怎有今日之事?你这贱人,着实可恨,现在你还敢说这样的话。我林家如何,轮的到你这贱人指谪?你是想我将林家产业交给你们钱家?让我成为林家的罪人,让我对不起林家的列祖列宗么?呸!你想的美。” 钱氏一边躲闪一边哭叫道:“我是为了你着想,你都要被他们踢出杭州了,还要替他们说话。到头来你落得什么?” 林全手都打疼了,呼呼喘着气站起身来,朝林伯庸拱手道:“家主,我今日正式向家主请求,我要休了这个妇人。我知道钱氏娘家和我林家生意上有众多的合作,但我已经不能忍受这个妇人了。我愿意接受家主惩罚,但我走之前必须休了这妇人,我受够了。” 林伯庸静静的看着林全,缓缓点头道:“说起来此事也怪我,是老夫做主让你娶了钱氏,为了生意上的妥协所以让你受了委屈。老夫决定,同意你休了钱氏。” “家主!”林柯黄长青等人惊呼道。 林伯庸伸手制止他们的话,沉声道:“老夫知道这么做会得罪钱家,和钱家在生意上的合作怕是也要分道扬镳,甚至是成为对手。但生意不是最重要的,我林家岂能为了生意便放任这等妇人留在家宅之中兴风作浪。之前我们纵容太多,所以才有了今日之事。妇人善妒而乱家,口舌多而离亲,又无子嗣。七出之规已经有三条符合,便是闹到衙门里钱家也无理反驳。此事就这么决定了。” 钱氏披头散发呆呆的看着林全道:“你……你要休了我?” 林全怒道:“我早就想休了你了,你这妇人便是害人精。回头你收拾东西,我写封休书给你,你给我快些滚蛋。” 钱氏‘啊’的一声大叫,昏了过去。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事情居然闹到了这样的地步。被休回家,这简直是天大的羞辱。 “林全,你父故世前,我答应他好好照顾你和林觉二人。但家法毕竟是家法。今日之事固然是钱氏所为不妥,但你也有责任。让你去绍兴,也是让你避避风头,免得在杭州被人指指点点的议论。你自己也要好好的冷静思过。待风声过后,我会让你回来的。莫听这妇人胡说的疯话,在我眼里,无论是二房还是三房的子弟,都是一视同仁的。我早说过,下一代家主并非便是大房居之,而是有德有才者才有资格继任。今日当着众人的面,老夫再说一遍,免得你们私底下以为我有私心。” 林全虽心中百般不愿,但他也知道此事无法更改,他只能接受惩罚。于是哭丧着脸跪下磕头道:“多谢家主,侄儿遵命就是。” 傍晚时分,钱氏满脸泪痕的带着一些衣物细软坐上了马车,怀里揣着林全写下的休书。她怎能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怎么自己便落得如此的下场。林全如此绝情,林家如此冷酷,真让人始料不及。 穿街过巷,掌灯时分,她回到了位于城东的娘家。当她看到父母诧异的面容时,钱氏再也忍不住了,瘫倒在地嚎啕大哭。她的父亲钱忠泽看到了那封休书之后,大骂连声将休书撕得粉碎。 “好你个林伯庸,竟然如此对我的女儿,此乃我钱家奇耻大辱。我钱家和你林家不共戴天。” …… 林全于次日上午离开了杭州去往绍兴。虽然百般不愿,但也无可奈何。家主的话便是铁令,他不得不从。不过好消息是他终于摆脱了钱氏的掌控,将钱氏休出家门,还了自己自由之身,这可是他做梦都想干的事。此时的心情,可谓是可以用悲喜交加来形容。 黄长青亲自将林全送上的了船,这让林全很是感动。临行之前,黄长青将林全拉到船舱僻静之处说话。 “公子,莫要怪家主,你知道他不能不这么做。况且家主说的也很清楚了,你这次去绍兴只是避避风头而已,莫要因为此事心中不快。” “我知道,我怎会怪家主。恨就恨那妇人,闹得我不得安生。长青叔,你若有机会,替我美言几句,让我早日回杭州好么?” “放心,我会的。对了,我昨晚想了一宿,心中有不少的疑问未解,想问你几件事求证。” “什么事?长青叔但问便是。” “我觉得奇怪的是,钱氏是如何知道你在外边的事情的?这件事我是知道的,但府里知道的人并不多。就算知道此事的人,也都知道钱氏那善妒之性,也不会去告诉她。她是怎么知道的?”黄长青低声问道。 林全挠头皱眉道:“我也觉得纳闷,两年都没被她知道,怎地忽然知道的这般详细?事前竟无一丝一毫的迹象。按理说她若是早就知道此事,断不至于如此平静,怕是早就闹的鸡犬不宁了。昨日我急于赶走她,也忘了问她从何得知的。问了怕是她也不愿说的。” 黄长青点点头道:“所以我才觉得奇怪。这件事定是昨日才被钱氏知晓,所以她才立刻带人去闹的。这走漏消息的人应该是知道你中午就在那里,所以告诉了钱氏。问题是,谁会这么做呢?这件事知道的只有我和大房的三位公子。我是肯定不会说的,大房的三位公子我昨晚也都分别问过他们了,他们发誓赌咒说不是他们走漏的风声。我也相信不是他们,因为他们知道此事也不止一天两天了,要是想这么干,早就这么干了。” 林全叹道:“怪我倒霉,不知道得罪了哪个小人。几位堂兄弟和长青叔你,我是丝毫没有怀疑的。” 黄长青道:“我知道。我想问你,你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这件事依我来看很是蹊跷。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甚至要影响到林家和钱家的合作关系,影响林家的很多生意,我不得不弄清楚此事。” 林全皱眉想了想道:“得罪人么?要说得罪人的话……最近我跟林觉闹得不快。” 黄长青一惊道:“说来听听。” 林全倒也不隐瞒,将自己那天闯进林觉院子对绿舞意图不轨的事情说了一遍。还告诉黄长青林觉拎着斧子恐吓自己的事情。就连自己让人半路上拦截林觉,准备打断他手脚的事情也统统说了出来。此刻黄长青是林全最信任的人,他也丝毫不隐瞒。 黄长青大为惊愕,沉吟半晌道:“公子,恕我斗胆猜测,此事恐怕跟林觉有关。” 林全惊讶道:“怎么可能?他又不知道我在外边的事情,他也未必有这个胆量。” 黄长青摇头道:“不知为何,我现在对林觉很是有些摸不透。从那日庭训之后,我便觉得他并非我们一直认为的那样,是个胆小怕事之人。试问,哪个胆小怕事之人会在庭训上公然替他人出头,还顺便攻击了我,还搞掉了徐子懋?而且刚才你说他居然提着斧头吓唬你,这还是个纯良之人所为么?你怕是也没想到他敢这么干吧。” “我确实没想到,当时把我吓坏了。正因为如此,我才决定惩罚他这种行为。因为没有对证,我也没禀报家主此事。况且我也不想此事为外人得知,毕竟……我去他院子里找绿舞的事情,声张出来,钱氏必是一番吵闹,家主那里也要责骂。” “所以你便雇人自己动手报复他?”黄长青盯着林全道。 林全咂嘴道:“这么做确实不太妥当,可是那天实在是惹毛了我。” 黄长青点点头。忽然道:“你可想过为何没能得手?万松岭毕竟之路上等他,怎会失手?” 林全骂道:“几个蠢货干不了事儿。不过也蹊跷,他们等到天黑也没见到他下山,还以为他不下山了,便只能作罢。” 黄长青摇头道:“我不这么看,我倒是以为林觉必是有所察觉,所以你们才没能得手。你先莫说话。我们做个假设。假设林觉察觉到你派人在山道上拦截他,他会怎样?” 林全愕然道:“他定会小心翼翼的防范,或许会伺机报复我。” 黄长青点头道:“那就是了。这几日他都没去万松岭,这是不是表示他不给你动手的机会呢?若他知道你在外边的事情,他会不会泄露此事展开报复呢?你莫要以为他就一定不知道你在外边事情。事实上他的行为很可疑。这几日他天天去春来茶莊喝茶,这是为什么?春来茶莊和盈香居可只有一路之隔。他去哪里的用意恐怕正是在调查你的行踪。根据你和他之间发生的种种情形,我不得不得出结论。此事或许正是林觉暗中所为。” 林全倒吸一口凉气,垂头想了想,似乎黄长青的分析无可辩驳。如果林觉知道自己要对他不利,他做出反击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唯一一条可以排除的理由便是他不知道自己在外包养女人的事实。但林觉去了几天春来茶莊的行为却又让人觉得他是知道此事的,在暗中观察自己。整件事前后一联系,不禁让林全背后发凉。 “果真是他。这个狗东西,反了天不成?”林全大骂道。 “你可不能怪他,是你欺负他屋里的丫鬟,还要雇人动手打断他的手脚。他做出反击也是合情合理的。”黄长青轻声道。 “长青叔,你怎么帮着他说话?不成,我要将此事弄清楚。这混账东西背地里害我,我岂能饶他。”林全怒道。 “公子稍安勿躁。你不能去找他理论。因为毫无证据指谪他。除非你愿意公开你曾雇凶对付他的事情。即便如此,也只是有些因果联系,却无真正的证据。谁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透露的消息,谁也不知道他去春来茶莊是不是去盯梢你的行踪,所有的事都是我们分析的结果,但却没有证据。他若否认,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他害的我如此,我便只能捂着嘴巴吃亏?我都要被赶出杭州城了,这都是他害的,我还只能装作不知道?”林全愤怒不已。 “公子,你冷静些。你这般发怒又能如何?我今日来问这些话便是想弄清楚这件事。他的举动已经不仅仅是坑害了你,还对林家造成了巨大的危害。只要说服家主相信此事,家主是不会饶了他的。但在此之前,却要让他觉得我们无所察觉,且让他自鸣得意一番。我理解你的心情,毕竟被林觉玩弄在手里的感觉很不好,然而经过此事,你还能小瞧他么?他不动声色的算计了你,心计绝不简单。” 林全慢慢的冷静了下来,黄长青说的对,此时毫无证据,并不能对林觉做些什么。相反闹起来自己雇凶的事情还要败露,反而对自己不利。这件事不能从明面上来,还是要暗中动手。 “长青叔,你说的对,这件事不宜打草惊蛇,装作不知暗中抓他把柄报复为好。长青叔被他算计,如今我也被他算计。因为此事,我林家和钱家的合作也分道扬镳了,今后怕是要成为仇敌。这小子是在作死。一旦抓到他不轨之行,长青叔万万不要手软。替我出了这口恶气。” “你放心,我定会替你出这口气。”黄长青信誓旦旦的道。 …… 送走了林全,黄长青回到林宅之中,独自在自己的住处沉思了良久,然后匆匆来到大院后宅之中。 林伯庸因为昨天的事情心情兀自不好,正坐在书房看书舒缓心情,见黄长青进来,林伯庸放下书本问道:“送走了?” “恩,送走了。” “说了什么抱怨的话没?” “那倒是没有,他也知道自己是自作自受。不过倒也看着蛮可怜的。休了妻,孤身一人离去,倒也让人唏嘘。” 林伯庸点头道:“是啊,过几个月还让他回来便是。至于妻室,倒也没什么。我林家子弟的身份,还怕没有门当户对的女子可娶么?” 黄长青点头称是,迟疑了片刻道:“家主,长青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伯庸笑道:“就知道你有事,进了门便是一脸心事的样子。说便是。” 黄长青低声道:“家主,昨日之事,家主有没有想过是有人从中作梗设计的结果?” 林伯庸一愣,黄长青俯身在他耳边絮絮而言,将刚才从林全口中得到的消息以及自己的分析和盘托出。林伯庸听着听着,整张脸都变了色,眉头也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说的这些可都当真?”林伯庸语声严厉的问道。 “长青岂敢胡言乱语,这么大的事,长青那里敢胡说?”黄长青忙道。 林伯庸缓缓起身踱步,扭头问道:“林全当真在万松岭意图对林觉动手?要打断他的手脚让他成为残疾?” “千真万确。这件事不难查,他说是让他的贴身小厮马有才在街头上雇了几个混混准备动手的。马有才跟着林全去绍兴了,回头派人偷偷去绍兴找到马有才一问便知。” 林伯庸冷声喝道:“这个混账东西,我还对他生了恻隐之心。竟然对林家自己人生出恶念,简直是畜生不如。” “所以……长青建议家主,林全便不要让他回杭州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且心术不正。回到杭州也迟早会出事。这次事情正好可以赶他走。长房几位公子早就对他满腹意见了。事儿办不好,还喜欢指手画脚的。” 林伯庸冷目扫了黄长青一眼,黄长青赶忙闭嘴,低下头来。 林伯庸沉吟片刻,低声问道:“那林觉确实去春来茶莊几日窥伺林全行踪的么?” “禀家主,绝对是这样。此事也不难验证,派人去春来茶莊问问伙计便知。整件事有因有果,种种迹象表明,这正是林觉做的局。当然,确切的证据是没有的,长青只是分析揣测。长青本不敢乱说,但此事太过重大,长青不得不跟家主禀明。” 林伯庸点头道:“你做的很好。你去搜集证据一一的验证。若当真是林觉所为,林家便容不得他。他不仅是设计了他的胞兄,还让我林家蒙受巨大损失。老夫是既愤怒,又惭愧。三弟去世的早,留下的两个儿子居然败坏至此,着实教人心痛。” “家主莫要难过,家主苦心孤诣的教导他们,但若要成人还是需靠自己。早一日得知他们的真面目,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不必受蒙骗。” 林伯庸吁了口气,轻声道:“真的很难,事儿怎么就这么难。我林伯庸一心想让林家重新辉煌起来,怎地他们便就是不愿一起齐心协力呢?你去吧,老夫静一静。对了,此事严格保密,弄清楚之前不准露出半个字。毕竟一切都是推测,老夫还是希望这不是真的。” “遵命!” 第三十二章 各怀心思 林觉密切的注意着事情的走向。虽然在大厅之中的那场对林全夫妇的处罚他没有列席,但结果很快便传遍了林府。 林觉没有料到的是,这件事会演变成钱氏被直接休出林家的大事。本来林觉认为,此事会让林全夫妇受到严厉的家法惩处,而非是闹得如此猛烈。要知道,休钱氏便意味着和钱氏的娘家交恶,而这将会大大影响林家的生意。林伯庸能毅然决定此事,这也说明在林伯庸的心中,林家的声誉大于一切,甚至不惜和钱家反目。 虽然处罚之严厉,事情之严重超出了林觉的想象,但林觉却并没有后悔计划此事。站在林家的立场上,当然是不希望林家和钱家交恶,影响两家的商业合作。但站在个人的立场上,林觉对林全和钱氏夫妇没有丝毫的恻隐之心。林全固然是自作自受,本来这个计划便是要搞臭他,让他受到林伯庸的严惩,甚至让他失去林伯庸的器重。而钱氏也不是省油的灯,上一世绿舞便是被她折磨致死,这个女人粗鄙狠毒,对身边的丫鬟仆役们也是恶毒的很,动辄便是棍打棒责,是标准的毒妇。所以能一举将钱氏扫地出门,其实倒是意外之喜。 不过虽然计划大获成功,但林觉依旧谨慎的观察着后续的影响。林觉知道,自己的计划其实有很多破绽,自己只是将容易被捕捉到的蛛丝马迹掩盖住了,若有心人真正要追究此事,恐怕还是会找到一些线索。 谨慎的观察了数日后,府中一切如常。林全夫妇造成的大震动也很快的平息了下来。这时候,林觉才稍微放下心来。此事暂告一段落,时间也一晃到了七月初,林觉也将重心转移到读书的正事上。 上次拜师成功之后,虽然书院尚未开学,但林觉主动请缨每隔数日去一趟书院替方敦孺整理藏书,抄录典籍。方敦孺也并未拒绝。然而一晃六七日时间,自己却没有去书院。怕是方敦孺会以为自己怠慢他了吧。 七月初二清晨,林家后厅的早茶会刚刚结束,林觉便入内求见林伯庸。林伯庸闻听林觉请见,虽然愣了愣,但还是让人请他进来说话。 林觉还是一袭洗的变色的月白长衫,一副朴素的打扮。神情也很平静。之前林伯庸若是见到他这般文质彬彬的温和模样,或许会心中稍加赞许。但自从听黄长青分析了那天发生的事情很可能是林觉背后策划所为之后,林伯庸便不再愿意用自己的眼睛所见的形象来定位林觉。如果那件事当真是林觉所为,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少年的心里跳动的便是一颗虎狼之心。自己决不能被他欺骗。 当然,在事情没有查实之前,林伯庸自然不会有什么表示。他不但不会表现的怀疑,反而格外的温和亲切。 “林觉见过家主。”林觉恭敬行礼。 “林觉,有什么事么?”林伯庸微笑问道。 “侄儿有一事禀报家主得知,便是上次跟家主禀报的,侄儿想去松山书院读书的事情。书院方大儒已经同意收我为弟子了,特来禀报家主一声。虽然八月里书院才开学,但先生同意我现在便可去跟随他读书。所以从今日起,侄儿便要正式去读书了。” “哦?”林伯庸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转头看了看站在一旁侧耳倾听的黄长青。从黄长青的眼里,林伯庸看到的也是惊讶。 林觉上次说要去拜方敦孺为师前来恳请,林伯庸当时虽然同意了,但私底下他和黄长青等人也谈论过此事。他们都认为此事不会成功。那方敦孺虽然是名扬天下的大儒,然而此人却并非那种性情温和与世无争之人。恰恰相反,此人性格倔强刚强之极。当年此人在朝为官,颇有刚正之名。但却因为政见不合,和同僚甚至先皇都发生了争吵,愤而辞官回家。满朝官员为之瞠目,先皇亲自相劝都没能挽留,由此可见一斑。 在杭州,此人也是最不给官员面子的一个。听说东南官员之中,他只和杭州知府严正肃有些交情,其余官员无论大小他一概不给面子。想当年林家想提高家学威望和家族名气,黄长青不自量力的还想以重金聘其为家学山长,结果黄长青连人家的面都没见到便被拒绝,一度成为笑柄。 方敦孺所主持的松山书院也是学子最难进入的书院。书院只招收一百余名,却有全大周各地的上万学子争夺进入,可见书院名气之大。这当然也是因为方敦孺之故。方敦孺所著之《天理论》《圣贤论》《修身论》等惶惶大作一度被大周名士奉为经典,独成一家,观点独特,故而成为天下文士们尊崇的对象。可是他这个人又性子太过倔强不群,却也有了很多敌人。但无论如何,提及方敦孺,天下人莫不肃然起敬,只是叹息他不够圆通。 而这样的一个当世大儒,林觉居然真的能进入他的门下为弟子,这当真是不可思议之事。 “此话当真,方敦孺当真收你为弟子了?” “禀报家主,千真万确。这等事侄儿怎敢说谎。” “那……方敦孺知道你是我林家的子弟么?” “知道,先生还提及了一段往事,据说当年黄管家似乎请过他来家塾教书……” 黄长青脸一红道:“确有此事。” 林伯庸笑道:“没想到方大儒还记得此事,那是我林家不自量力了。可是这位方大儒收弟子极为苛刻,成为他门下弟子的人寥寥无几,他怎么会同意收你入其门下呢?” 林觉心中冷笑,林伯庸这话其实便是说:你何德何能能有如此幸运。 “侄儿也不知道原因,或许是那天去见他之前,路上踩了一坨狗屎,走了狗屎运吧。”林觉呵呵笑道。 林伯庸哈哈大笑起来道:“好事,好事。不管是不是狗屎运,你能入他门下在松山书院读书便是大好事。这可是我林家的荣誉,破天荒第一遭。你该常常侍奉在他身边才是。这件事该拿出来大加宣扬才是。既要让族中子弟们得知,也要让外人知道。” 林觉微笑道:“还是不要大肆宣扬的好,若是让先生得知,还以为我在借他之名自鸣得意呢。万一惹得他不开心,一脚将我踢出门墙,我岂非白忙活了。” 林伯庸抚须笑道:“原来如此,那便罢了。不过内部激励众子弟还是要的。对了,你去外边读书,师从的又是大儒,身为林家子弟,你可不能失了礼节。平日用度不要扣扣索索,不要让人觉得我林家小气。唔……你房里现在月例多少?” “回家主,二十两。” “二十两么?少了些。在家学读书自然是足够,但侍奉大儒去松山书院读书怕是便不够了。这样吧,每月加十两银子。长青,你看如何?” 黄长青一直皱着眉头,他没想到家主会为了这件事如此的高兴,甚至都忘了这个林觉是前几天那件事的幕后黑手了。 “家主,要调整倒也可以,不过每房月例已定,单加一房月例恐招人非议。要加也该明年才好。” 林伯庸皱眉要说话,林觉却主动开口了。 “家主,侄儿手头还有些积蓄,倒也不用让管家为难。再说先生本是节俭之人不喜奢华,他也绝不收礼,无需那么做。” “这样啊,那便暂且如此。不过若是需要家族帮助的话,你尽管来告诉我。你是林家人,时刻记着这一点,绝不能丢了林家的脸明白么?” “侄儿明白。恩……家主这么说的话,侄儿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先生和师母住在书院后山,日子过得清贫的很,很多事都需要亲力亲为,甚是辛苦。送礼或者送银子肯定是会被拒绝的,我想着若是能有个人去帮他们照料家务,或许是个好主意。可惜的是,我房里只有一个小丫鬟绿舞,我带了她去,我的小院里便没人照料了。我新近雇了个小厮帮着跑腿,但他又不会做家事。如果……家主允许的话,可否拨个人手来,这样我便可以带一个去山上书院,留一个在家里做事了。” “这还不简单?再雇一个便是。雇人还不简单么?长青,让人去外边雇个手脚伶俐的到林觉房里。” 黄长青还没说话,林觉忙道:“另雇一个倒也不用了,宅子里人手这么多,无需另雇人手。三房最近有些变故,兄长房里不是有几名丫鬟么?钱氏业已归家,大娘房里也要不了那么多,便调一个过来便是。我知道有个叫秋容的,手脚倒也麻利,莫如便让她来,我带去山上伺候先生师母便是。这样也省的雇人,另出一份银子。我林家家业虽大,但能省则省,也是持家之道。” 林伯庸呵呵大笑,挑指赞道:“没想到我林伯庸到让你给教训了如何节俭持家了。也罢,便依你就是。那个秋容便划到你房里去。” 林觉松了口气,连忙道谢。其实今天他来见林伯庸的主要目的便是为了这件事。一方面是兑现答应了救出秋容的许诺,另一方面也是要完善对付林全的计划的漏洞。最大的漏洞其实便是秋容这里,万一查到是秋容口中透露的林全包养妓.女的消息,林觉认为秋容是无法保守秘密的,一定会牵扯出绿舞,那也就要扯出自己了。早一日将秋容弄出来,早一日将秋容送出府,这是很有必要的。林觉已经想好了,快速让秋容离开林家,最好让秋容离开杭州去乡下,那么便堵住了这个漏洞。至于理由,简单的很,就说秋容好吃懒做被自己给撵出去了便是。 第三十三章 绝症 回到小院里,林觉向翘首等待的绿舞宣布了这个消息。绿舞高兴的跳了起来,迫不及待的跑去后面的大院告知秋容。秋容喜极而泣,立刻收拾自己的东西,在绿舞的帮忙往小院搬。 蒋氏这几天心情不顺,林全休妻离家的事情已经让她嚎哭了几天,却又不敢去向林伯庸求情。其他房里的妇人们更是没一个愿意听她诉苦的。当她听到秋容要被派往林觉房中使唤时,顿时大骂连声站在廊下嚎啕起来。 “好啊,现在连个小贱人生的儿子都开始欺负我们了。知道我们出了事缩着头不来安慰一声,反倒来挖墙角。混账王八蛋。这家里还有没有规矩了?干脆让那小王八蛋住大宅子,我们搬到柴房里去受苦便是。伯鸣啊,你看到了么?你倒是一死了之,可知道我们被人给欺负惨了。” 在蒋氏的嚎啕声中,绿舞和秋容收拾好了包裹昂然而去。一干丫鬟站在廊下也不敢挥手送别,但眼中均流露出羡慕的眼神。秋容终于脱离苦海了,自己这些人还要留在这里伺候着这个喜怒无常的老妇人。庆幸的是钱氏被休了,今后的日子应该不会比以前更难过,毕竟少了钱氏在旁的挑拨,蒋氏也闹腾不出什么。 绿舞带着秋容回到自家院子里,秋容还打算放下铺盖准备铺床干活,林觉阻止了她。 “秋容,从现在开始,你便是自由之身了。” 秋容惊讶的看着林觉道:“二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觉微笑道:“你的事绿舞都跟我说了,我答应了绿舞要给你自由。” 秋容呆呆的看向绿舞,绿舞抿着嘴眼里含着泪缓缓点头。 “秋容,我只有一个要求,便是希望你能离开杭州,去乡下,或者去别的地方都成。不要让林家人知道你的行踪便好。具体的原因,我想你应该心里明白。我不是逼你,而是为了你好,也为了绿舞和我们。”林觉缓缓道。 “二公子,您放心,秋容明白的。秋容会离开杭州,秋容的老家在湖北,秋容回老家去。老家还有各婶娘和堂弟在呢。”秋容轻声道。 “甚好。便回你的老家过日子。” 林觉点头看向绿舞,绿舞明白他的意思,进屋后拿出一个小布包来递到秋容的手里。 “秋容姐,你我姐妹一场,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里有二十两五银子,当中二十两是公子的心意,另外那五两是我省下来的私房钱。你拿起做个盘缠,而且回到老家也需要银子过日子,拿这些银子做个小买卖应该够了。将来有机会,我去找你。”绿舞眼泪汪汪的道。 秋容忙摆手道:“不可,这如何使得?这么多银子,我不能收。” 绿舞叫道:“你一定要收下啊,你必须收下啊。” 秋容连连摆手拒绝。林觉开口道:“秋容,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绝无其他的意思。你和绿舞是好姐妹,不必如此见外。如果你离开林家后生活无着,我岂非是害了你,绿舞也会不开心的。收下吧,不要再推辞了。” 秋容沉吟片刻,眼泪涌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倒在林觉面前道:“二公子大恩大德,秋容感激不尽。二公子是好人,好人必有好报。银子我收下了,但我无法回报,只能今后佛前进香,为二公子祈祷多福多寿了。” 林觉忙道:“快起来,不要这样。” 秋容磕了个头起身来,来到绿舞身边,将手腕上的一只镯子捋了下来,拉住绿舞的手替她带上。口中道:“绿舞妹妹,这只玉镯子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其实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普通的一只镯子罢了,我留给你做个念想。你千万莫要推辞,这是我自己省下的钱买的,是我的东西。我能认识妹妹,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将来你有机会,一定要去找我。我老家在湖北潭州当阳县。莫忘了姐姐。” 绿舞流泪点头,秋容伸手抱住绿舞,两名少女哭作一团。 林觉待她们情绪稳定了些,开口道:“秋容,走吧。铺盖便不要带了,带些换洗之物,值钱的东西便是。” 秋容擦干眼泪苦笑道:“我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在林家快十年,不过存了十几两银子,几套衣衫罢了。二公子稍等,我马上便收拾好。” 秋容打开包袱皮,手脚麻利的收拾了几件衣衫,将包袱扎好背在身上道:“好了,二公子,咱们可以走了。” 林觉点头,招呼了一声林虎,三人走向门口。绿舞在后面流泪跟了几步,秋容回头招手告别,跟着林觉迈出院子。身后,传来绿舞压抑的呜咽声。 一行三人一路出了南城凤山门。在街道上的时候,林觉和林虎都小心的观察着身旁身后的动静。不知道是因为林全的事情的缘故,还是有人意识到密集的跟踪反而适得其反之故,两人均未发现身后有可疑之人跟踪。 一直过了钱塘渡口,抵达万松岭山坡下的树林里,林觉这才停下了脚步,伸手取过林虎背上的竹篓背在身上。 “秋容姑娘,咱们就此别过吧。一路上都没看到可疑之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让小虎送你一程,沿着山边往西去,午后可到松林集,你可在那里雇车马继续赶路。” 秋容点了点头,盈盈拜倒在地,给林觉再次磕头。林觉忙让她起身来,跟林虎交代了几句,让他务必送秋容到松林集镇,雇车送她离开。林虎连声答应了。 林虎提过秋容的包裹背在肩上,秋容跟在他身后走出几步,忽然回身来再拜一拜道:“二公子,秋容有句话斗胆跟二公子说一说。不然便没机会啦。” 林觉点头道:“有话便说。” 秋容道:“秋容希望二公子能好好待绿舞。绿舞她……很喜欢你,私底下她跟我说过,很怕你不要她。她很善良,也很忠心。我知道这些话说出来有些不合身份,但绿舞害羞胆小不敢开口,我便替她说了。还望二公子不要怪我多事。” 林觉微笑点头道:“原来如此,你放心便是,绿舞是我最看重的人,你不说我也会好好待她。秋容姑娘,一路顺风。” 秋容福了一福,转身快步离去。林觉站立原地,目送二人消失在树林之侧,这才送了送肩膀上的竹篓,快步上山。 …… 方敦孺对于林觉相隔六七日才来倒是没说什么,这个夏天他正在整理他的文稿集辑,所以其实并不希望有人打搅,林觉跑来拜师的事情其实已经是一个意外了。 相反,方师母和方浣秋倒是颇有些嗔怪之意。因为那天离开方家的时候,林觉答应了师母下次来要将小院继续休整一番。譬如林觉提出在院子一角挖个小水塘用来下雨时的存水。平时可以浇花浇菜,这样便免得去崖下荷塘挑水回来。此言深得师母赞赏。 因为方敦孺从不问家事,方浣秋身子羸弱,也提不动水桶。平日浇花浇菜的水都是她一人去水潭便提回来,着实有些累的慌。林觉这个主意很得师母欢心,方师母对林觉赞不绝口。在林觉离开后,还念叨了几十遍林觉的好。 相较而言,方浣秋的嗔怪便有些莫名了。林觉到来后,她在后园树荫下读书。听到动静后飞快的进屋来,然后却又忽然消失了踪迹。给林觉倒了杯茶水,丢了个嗔怪的眼神便再次消失不见了。这让林觉甚是有些摸不著头脑。 中午,林觉开了这次新带来的酒陪着方敦孺喝了几杯,师母的几个小菜炒的也可口,林觉胃口大开吃了两碗饭。饭后林觉陪着方敦孺在屋子里说话。 “师妹怎么怪怪的?好像不太欢迎我啊。我是不是说话得罪了她?”林觉在吃饭的时候受了方浣秋好几个大白眼,现在终于忍不住问一句。 方敦孺微笑道:“你自找的,怪谁?” 林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懵逼。 “堂屋里挂着的那副字你没看见么?” “什么字?” 方敦孺咂嘴道:“你瞧瞧,这便不能怪浣秋了。” 林觉忙探头朝堂屋里瞧,果然见堂屋东首挂着一幅字。清秀端正,写的正是一篇《爱莲说》。 “这字……?” “没错,是浣秋写的。这几天写了好几稿,就这一副满意的挂上了,你到现在都没发现,连句夸赞的话都没说,活该你被人白眼。” 林觉恍然大悟,苦笑不已。 “秋儿身子羸弱,有些娘胎里带来的暗疾,又有些小性子,你莫要在意。她并非小气之人,这一点我是她爹爹,清楚的很。回头你赞叹几句她写得好便好了。” 林觉点头称是,试探性的问了一句道:“未知师妹生的什么病?为何不加医治?” 方敦孺叹道:“如何不医治?这十几年来求医问药也不知寻了多少医师,然而并不见好转。娘胎里带来的病似乎难以医治。” “不知病状如何。” “唔……大概便是经常心悸晕厥,犯病起来呼吸困难。有时还有咯血之状,甚是凶险。哎,不提了这些了,此乃老夫心病也。”方敦孺叹息摇头道。 第三十四章 苦力 林觉默默点头,照着方敦孺的说法,这倒像是先天性的心脏病。穿越之前的后世,林觉有个远房的表弟便是这种病,二十岁不到便死了。这种病越长大越是接近死亡,在后世都很难治疗,更何况是在这个年代。若方浣秋当真是先天性心脏病的话,留给她的时间确实不多了。保养得当的话恐怕也只有几年的时间,这倒是和上一世的情形相吻合。 林觉觉得甚是可惜,方浣秋美丽大方,却不料天妒红颜,居然生了这么样的病。自己本以为能提前查明其病症,或许能提前解救她的命运,但现在似乎自己也无能为力了。当真是先天性心脏病,在这个年代是无可医治的。 “你莫要多想了,来,替老夫磨墨。磨好了墨,替我誊录稿子。你莫以为我是在使唤你,你既师从于我,便该知道老夫主张什么,摒弃什么,要告诉世人什么样的道理。誊录老夫书稿,便是你学习的过程。” 林觉连声答应,他知道这不是瞎话,这恰恰是实情。誊录方敦孺的书稿,便是在了解方敦孺思想的过程,自然是一种学习的过程。自己不是来读书的,而是来学道理,学悟性,学深度的,这正是科举高中必须要学会的。书背的滚瓜烂熟也是无用的。 林觉呼哧呼哧的帮着方敦孺磨墨,方敦孺正襟危坐铺执悬笔沉思。正在此时,堂屋里方师母却叫起了林觉。 “林觉,你说的帮师母挖水坑的呢,怎地今日不挖么?” 林觉看着方敦孺征求意见。方敦孺苦笑道:“罢了,你去帮你师母挖坑吧。你师母念叨那个存水的水坑已经好几天了,你也是没事找事,奉承人闹出事来了。。” 林觉忙道:“这是应该的,那个水坑本就该有。身为先生的学生,责无旁贷。只是今日无法帮先生誊录了,明日我再来便是。” 方敦孺笑道:“你就等着吧,你师母已经开始念叨屋子有些小了,估摸着很快就要问你会不会建房子了。” 林觉苦笑道:“若师母真提出这个要求来,我不会也只能会了。我也认为先生的屋子小了些。连间书房都没有,是该搭一间书房出来了。” 方敦孺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不是来读书的,是来做苦力的。我可不会管束你,逼着你做学问。你的事自己心里有数便好,你想考科举,想摆脱庶子的地位,想出人头地,那还是要多花些功夫为好。你若考不上可莫来怪我。” 林觉笑道:“先生放心,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怎会那么不懂道理?我去帮师母挖坑了,不打搅先生了。” 方敦孺摆摆手,提笔蘸墨开始写字,林觉掀帘而出。门前木廊下,师母已经备好了铁锹铁铲之类的工具等着自己了。 …… 林觉选择了后院一角土质较为松软之处动手,但即便如此,此处为山腰之地,浮土之下便是砂石,着实有些难度。但林觉不肯放弃,虽然很是吃力,但林觉将此事当做是一种锻炼,咬牙猛挖,浑身上下汗流浃背。 方师母有些心疼,一会儿端来凉茶,一会儿递上布巾给林觉擦汗。既想要林觉放弃,又希望水池能完工,纠结矛盾之极。方浣秋不久以后也来到了劳作现场,拿着铲子在旁边默默帮忙。 林觉擦了汗笑道:“师妹,你莫要动手,别累着自己。这等粗活还是我来干便是。” 方浣秋道:“你也不是干粗活的人啊,我娘也真是的,怎能让你在这里挖石头。” 林觉笑道:“这算什么?瞧瞧那些市井百姓,担货扛包,哪一个是天生便该如此的?人都是一样的,他们能,我便能。我可没把自己看的那么高。” 方浣秋想了想道:“可是还是有所不同啊。你可以写出爱莲说这样的文章,他们却写不出啊。” 林觉呵呵笑道:“那倒也是,有人劳心,有人劳力。分工不同。我的意思是,无论劳心劳力,都一样是人,不必分什么该不该。” 方浣秋沉思道:“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林觉摆手道:“不说这些了,对了,你写的字很好。我那篇拙作被你这么一写,倒像是书画店卖的名士字画了。不胜荣幸。” 方浣秋终于听到了林觉夸赞自己的用心,心中甚是开心。红着脸道:“你看到了啊。我瞎写的。没经过你的同意,用了你的文章,你不生气吧。” 林觉哈哈笑道:“我一进屋便看到了,我还纳闷呢,这是哪一位书法大家把我的文章写的这么好看?一时没敢问。刚才问了先生,才知道是师妹写的。当真是虎父无犬女,没想到师妹的字写的这么好。” 方浣秋鼓着眼看着林觉,自己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知道你在奉承我,不过我还是很开心。” 林觉哈哈一笑,扬起铁锹开始挖土。心道:我当然要让你开心了,你这病可不能生气。心情越是开朗,对病情越是有好处。 林觉奋力挖坑,方浣秋倒也遵照吩咐不再帮忙,她也知道自己的病情,不能做重体力之事,否则便会呼吸不畅,身子难受。但她又不愿离去,于是端茶递水送毛巾这样的活便被她承包了下来。不时跟林觉说说话。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有个谈吐不俗貌美如花的少女在旁监工,林觉也似乎真的没感到累。方敦孺来过一趟,看了看进度。又看着女儿和林觉谈笑风生的样子,识趣的负手离开。方师母自从女儿到场之后,便基本上不露头了。自己在前院侍弄菜地,不时的侧耳听一听后园传来的说笑声。 林觉很享受这种状态,这也是他死乞白赖再次投入方敦孺门下的原因。上一世在方敦孺夫妇身上,林觉感受到了严父慈母的温暖,所以他怀念这种感觉。当然除了这个目的,也还有其他的原因,但这却是林觉主要的心理。 太阳渐渐西沉,申时将末的时候,林虎的归来加快了水池的挖掘速度。在刨除了一层尺许后的坚硬的石块之后,下方的泥土竟然出奇的柔软,进度也进一步的加快。 土坑已经接近五尺深,基本上已经达到了想要的深度。 “挖掉这块石头,咱们便大功告成了。然后做些修补,泥土拢一拢池旁的土埂,便等着老天下雨蓄水了。”林觉指着坑角一块嵌在泥土里的大石头道。 “公子歇着,我来。”小虎举起铁锹插入石块下方,用力往起一撬。两尺见方的石头被撬离了泥土。林虎伸手过去搬起石头,竟然如磨盘般大小。 林觉忙上手帮忙,两人抬着石头扔出土坑。忽然站在坑旁的方浣秋惊讶的叫道:“水,有水。” 林觉忙朝着石块搬离的坑洼处看去,果见一股清流汩汩而出,快速的涌出地面。竟如一股清泉一般。 “泉水。挖到泉水了。哈哈哈,半山腰还会挖到泉水,这可真是天数了。”林觉大喜道。 说话间,那股泉水已经涌入池底,泉水冰凉沁人心脾。林觉和林虎忙沿着土阶爬上来。方敦孺和方师母闻讯而来,几人站在坑边看着泉水喷涌欣喜不已。只短短时间,泉水竟然已经将小水池灌满,竟有溢出之势。 “似乎得挖个水沟排水才成。要是能围着院子挖一条小水渠,将泉水到前院后院各处,那以后便更方便了。我还可以多开几道菜畦,还可以多载几垄花草。” 方师母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方敦孺带着可怜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学生,方浣秋捂着嘴偷笑,林觉哭丧着脸。 第三十五章 憾事 天黑之后,林觉浑身酸痛的回到家中,一下午的挖坑带来的副作用此刻终于显现,回到家中连饭也没胃口吃,吃了几口便洗了澡便躺在房里的软榻上休息。林虎倒是胃口大开,狂吃了三大碗回屋呼呼大睡。 从林虎口中得知今日情形的绿舞很是无语,说好的是去读书,怎地跑去替人挖坑了。公子长这么大也没干过这么粗重的活,身子如何能吃的消? 捧了茶水送进房里时,林觉躺在软榻上哼哼。绿舞甚是心疼,在一旁轻声询问道:“公子身子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个郎中来瞧瞧?” 林觉闭目道:“不用不用,只是身子疲乏酸痛罢了。看来得经常锻炼才成。” 绿舞迟疑道:“要不……我替公子揉揉?身子酸痛的话,揉一揉便好了。” 林觉睁眼笑道:“不用了,我自己累了还要折腾得你一起累么?你以前替娘按摩捶腿,每次是满头大汗的,那也是很累人的。” 绿舞笑道:“我不怕累。我早已习惯了。我还是替你揉一揉,你闭着眼睡觉便是。一觉醒来,明日便好些了。” 林觉笑道:“罢了,那便有劳你了。我也正有事要跟你说。” 绿舞嗯了一声,轻轻坐在软榻木沿上,撸起袖子伸出两只手来,但却一时之间不知往哪里按摩。林觉翻了个身指了指腰部道:“腰有些酸,后背有些酸。” 绿舞伸手过去,摸到了林觉薄薄中衣下热乎乎的皮肤,脸色忽然通红。好在林觉已经背对自己,倒也没看到自己的窘迫的样子。 林觉眯着眼,只觉的一双小手温软如棉,像只小壁虎在腰上爬动着,麻酥酥痒酥酥说不出的舒服。一人享受按摩,一人面红耳赤的不敢说话,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空气中只有微微的呼吸声和绿舞身上发出的淡淡的香气在缓缓的流动。 不知过了多久,林觉打破了沉默开口道:“你定想问一问秋容的事吧。午前我让小虎护送她去了松林集。小虎亲自送她上了车离开的。现在怕是早已出了杭州府地界了。你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 绿舞的手停了停,吁了口气道:“那就好,但愿她一路平安吧。” 林觉笑道:“那是一定的,如今是太平盛世,出门倒也算安生的很。实际上内陆州府比咱们杭州府倒还安生些,不像咱们杭州府,深受海匪之患的骚扰。” 绿舞嗯了一声,手指轻轻的在林觉的后背上揉捏着,已经用了些力道。 “绿舞……” “嗯?” 林觉忽然沉默了。 “公子要说什么话?怎地说了一半?” 林觉转过脸来看着绿舞在烛光下朦胧的小脸,坐起身来道:“秋容临告别的时候对我说了几句话。” 绿舞忽然感觉到慌乱起来,她从林觉亮晶晶的眼神和说话的语气中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低着头捏着衣角不敢出声。 “秋容说……你担心将来会离开我是么?”林觉轻声问道。绿舞低着头红着脸轻轻的点了点头。 林觉笑了,伸手过去拉住绿舞的小手攥着,低声道:“你为何会这么想?我娘过世之后,你我相依为命,我们其实已经是一家人了。我离不开你,更不要说要让你离开我了。除非你自己想离开我,那我可没法子。” 绿舞抬起头来,明媚的大眼睛飞快的看了林觉一眼,又赶忙低头道:“绿舞……绿舞是主母买来的,怎会离开?公子以前说过,当长大了便让我走的,说我笨的很。所以我才担心。公子只要不撵我走,绿舞怎也不会走的。主母临终前交代了绿舞,要绿舞好好的照顾公子的。” 林觉笑道:“我说过那样的话么?” “你说过,就在三年前,那天我倒茶的时候不小心洒了茶,烫到公子了。公子便骂我笨,还说要我走。” 林觉仰头想了好一会,脑子里毫无此事的印象,毕竟那是以前那个林觉的记忆。那个少年没印象的话,自己也搜索不到他的记忆。 “若真说过的话,那我收回便是。我是不可能赶你走的。不但不赶你走,若你愿意的话,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你愿意么?” 绿舞浑身上下如火烧一般的灼热起来,脸上红的几乎要滴血。她没想到公子居然毫无遮掩的说出这话来,既让绿舞欢喜的心都要炸裂开来,却又让人羞得难以启齿。 “你不愿意的话,也莫要勉强。我不会强求你的。我娘临终前也让我好好的照顾你。我当然不能违背娘亲的话。当然,这一切都取决你是否情愿。若是你有顾虑的话,此事不提便是,但我还是会照顾你,只是当做妹子看罢了。” 林觉眼里流露出了一丝失望,这失望被绿舞捕捉在眼中,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害臊了,因为这有可能会让公子误解,会失去这个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不不不,绿舞愿意,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绿舞只是觉得太突然了,绿舞算什么?能让公子喜欢,绿舞开心的要命。绿舞……愿意伺候公子一辈子,只要公子不嫌弃。”绿舞抬起头来,鼓起勇气叫道。 林觉呵呵笑了起来,伸手勾起绿舞的下巴,眯眼看着她粉红的小脸,促狭的盯着她害羞的眼神瞧。绿舞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长长的睫毛抖动着,心脏噗通噗通跳的跟打雷似的。 “你不知道你有多美。这么美的一个小美人儿,我林觉怎会让你离开?为了你,大公子我都敢斗,你还不知道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么?”林觉欣赏着眼前这张俏丽的少女的面孔,喃喃低声道。 “公子……”绿舞叫了一声,红嘟嘟的嘴唇中喷着香气。 林觉俯下脸,重重的吻了上去。绿舞身子一僵,差点晕倒。好在那个吻来的快,去的也快。绿舞尚未领略到人生中的第一个亲吻的滋味,这一切便过去了。 “再过年余,等你长大些,我便正式纳你入门。况且,眼下我若想纳妾,还需家主许可。万一他们不准反而麻烦。总之,你是我的人,你记住便是。”林觉笑道。 绿舞重重点头,只觉林觉手臂揽在腰间,似乎要将自己拉到他怀里去,绿舞咬咬牙身子一软,扑在林觉怀中。林觉捧起她的脸,再次重重的吻了下去。 …… 连续去了方家两日,家的沟渠也在林觉和林虎的努力下胜利完工。一条溪流从后院的泉水池中蜿蜒流过庭院,滋润了庭院中的花花草草和几道菜畦,真个要把方师母笑的合不拢嘴。 方师母对林觉的印象无比的好,对林觉可谓关心备至赞不绝口。再加上林觉本身也嘴巴甜,手脚勤,哄得方师母合不拢嘴。 当晚,方敦孺夫妇在睡前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方师母叹息道:“咱们要是有林觉这样一个儿子就好了。可惜了我们的浩儿福薄,三岁便夭折了。我身子孱弱,之后也没能给你生个儿子。” 方敦孺咂嘴道:“说这些作甚?当初我出身贫寒,你不计较门户之见嫁给我,已经是我方家之幸。子嗣之事虽然是大事,但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 方夫人道:“我要你纳个妾,你就是不肯。别人还以为是我不许你。方家无后,我心中难安。哎,这个林觉不错,若是能召他为婿,那也算是我方家半子了。我瞧他跟秋儿很是般配,秋儿对他也很好。两人在一起有说有笑的。” 方敦孺皱眉道:“你在说什么疯话。我方敦孺娶你的时候便说了,绝不纳妾,怎可食言?你也莫见着林觉好便乱点鸳鸯谱,你忘了浣秋的病是不能嫁人的么?在京城时,宫里的赵太医都说了,浣秋这个病治不好。嫁人生子的事情便不要想了。你也莫要在浣秋耳边说这些话,她自己其实也明白。” 方夫人流下眼泪道:“我的秋儿命苦,我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若是这辈子一直不能嫁人,岂非孤苦伶仃一辈子?” “能活着便已经是幸运了。再说了,你觉得林觉更秋儿般配么?我却觉得不太好。我总觉的这个林觉身上有一股让人奇怪的感觉。我阅人良多,应该不会看错。他虽只有十八岁,但却给人一种饱经沧桑之感。他写的那篇爱莲说虽然好,但那那里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写出来的?浣秋便是没这个病,我也未必愿意将浣秋托付给他。看不透的人,便不可信任。” “原来你竟然对林觉是这种观感,那你却又为何收他为弟子?” “我收他为弟子是因为他是个可造之材。但我却又心里有些疑惑。莫忘了那个吴春发。当初不也是对我门尊敬有加。然而关键时候还不是背叛了老夫?所以老夫现在轻易不肯与人交心。这林觉嘛,还需要好好的观察观察。” “……反正我觉得他挺好的,若非秋儿身患重病不能嫁人,我可是愿意让秋儿嫁给他的。庶子又如何?只要自己有志气,做事勤快,当有出头之日。你不也说他书读的很好么?” “罢了罢了,跟你这妇人说不清楚道理。睡吧睡吧,你这都是胡思乱想,浣秋的病治不好,一切都是瞎琢磨。” 第三十六章 路遇 师母开恩放假数日,林觉终于不用去书院干活了。虽然如此,师母还是提出了要求,要林觉打听打听工匠造屋之事,看样子方敦孺所言不假,师母已经将添建书房的计划列上了她的规划日程。 林觉感觉,十之八九这件事又将落到自己的身上。因为据方浣秋说,她娘私底下说过,请工匠来建房子会花费太多的银子。家里本就清贫,恐怕是不便。师母说,若能有人帮着在小竹林砍下竹子搬运过来,再在山崖下搬些石块,那么书房其实也不难。 虽然感觉有些头大,但林觉倒也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他内心珍惜和方家的这种亲密的关系。拜师后和方家众人的关系快速升温,那也是因为彼此投缘。一间小茅屋,林觉认为若有必要自己还是必须要出力建起来的。 七月初六,好容易有了空闲的林觉决定带着绿舞出去逛逛街市。绿舞天天呆在家里有些气闷,林觉想带她出门散散心。留下林虎在家看家,上午时分,林觉和绿舞晃晃悠悠的沿着街巷一路往城中各处街道上晃悠。 这段时间,林觉出门都没发现身边有窥伺的眼睛,今日出门口林觉也小心的注意了周围,再一次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 两人一路闲逛,买些小吃边走边行。一会儿在这里看看,一会儿在那里瞅瞅,倒也悠闲自在。当行到北关门左近的一处的街口时,忽然间前方传来一个妇人的叫喊声。 “是恩公么?哎呀,可遇到恩公了。” 林觉和绿舞均是一愣,抬头看时,只见前方两名花枝招展的妇人正飞快的冲过来。两名妇人都三十许人,前面那个身材丰腴,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来到林觉敛裾行礼,口中惊喜说话。 “果然是恩公,可找到恩公了。这段时间我们四处打听,却没找到恩公的踪迹。今儿可巧,居然大街上遇到了。这不是天意么?” 林觉有些纳闷,皱眉道:“二位认错人了吧。我认识你们么?” 绿舞在旁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公子忘了那天西湖救人的事了么?” 林觉这才恍然,认出了眼前的两名妇人。其中一位正是西湖红船上那家望月楼的鸨母。 “公子记起来了吧?奴家姓谢贱字丹红,这一位是我楼里的兰娘。”两名女子嬉笑了起来,再次行礼。 林觉忙笑着还礼道:“记起来了,记起来了。不知落水的那位可康复了?” “早已无恙,多谢公子挂心。那天之后,我们四处打听公子的身份,想道谢公子救人之恩,可是遍寻城中都没找到。我家莺莺说,无论如何要找到公子,她要当面道谢救命之恩。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我这刚和兰娘去买些胭脂水粉什么的,居然在街上遇到恩公了。恩公随奴家来,去我家楼子里说话。莺莺肯定开心死了。”谢丹红上来便要拉林觉的衣袖。 林觉忙退后一步,拱手道:“不必了吧,那事儿我都差点忘了。不必闹的这么麻烦。” “那可不成,今日无论如何要请恩公去楼里小坐,哪怕是你喝杯茶也好。莺莺要是知道我们遇到了恩公却不请你去见她,怕是会大大的责怪奴家。” “不必不必,心意我领了。”林觉摆手推辞道。 然而这两个女子根本不依。两人上来一左一右拉住林觉的衣袖扯动,口中劝说不停。绿舞被她们挤到一旁,想插手却又没办法,气的直跺脚。街上百姓熙攘而过,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和一名青年公子拉拉扯扯,顿时引起了众人的主意。一些百姓已经开始驻足围观了,几名经过的妇人捂着嘴偷笑。一些闲汉已经在旁开始喝彩说些风话了。 林觉实在是无语,大街上和女子这么拉拉扯扯实在是有些不妥。为今之计,只能是遂了她们的愿,跟她们去。虽然有些尴尬,但总好过在街上这么狗比倒灶的撕扯。 “罢了罢了,我去便是。二位莫要拉扯了,我袖子都要被你们扯下来了。”林觉叫道。 “那可太好了,多谢恩公。就在前面不远,转弯处的望月楼。”谢丹红得胜,脸上笑的像朵花。 两名妇人裹挟着林觉往街道拐角行去,绿舞紧紧跟在后面飞着白眼。一旁围观众人有的开始散去,有的兀自不肯死心跟在后面。 “那不是望月楼的妈妈谢丹红么?怎地望月楼现在开始满大街拉客人了?这么明目张胆?” “可不是么。望月楼怎地到了如此地步。曾几可时,可是我杭州花界名楼,竟然沦落到大街上去拉客人,可真是教人难以相信。” “嘿嘿,你们知道个屁!还不是她们不识抬举。望月楼那个谢莺莺死活不肯卖身,得罪了很多贵客。不过是个青楼婊子罢了,还当真要卖艺不卖身装清高?谁会买她们的帐?” “你才懂个屁呢。这可不是主要缘由,关键是他们得罪了惹不起的大人物。人家有心要收了望月楼,捧红谢莺莺。可是她们居然不愿意。大人物一怒之下下了令,不准人进她们望月楼去。所以她们才沦落到如此地步。” “哦?是么?是哪一位大人物?” “这个么……我可不敢说。说出来被人告密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操你娘,原来你是消遣人来着,你不过编个故事骗人罢了。”“爱信不信,老子得去码头干活,可没空跟你们这帮没见识的磨嘴皮子。” “……” 一片议论纷纷之中,林觉被两名妇人簇拥着进了街角的那座紫红色的木楼。那便是杭州城花界十大名楼之一的望月楼。 不远处的一家成衣铺子里,假装买花布的两名女子快步出了铺子,装作漫不经心的从望月楼前走过,确认林觉确实进了望月楼后,二人于僻静处交头商量几句后,其中一人飞快掉头,疾步离去。 …… 林觉等人进入望月楼的院门。过了青石铺地花树繁茂的天井小院,进入古色古香造型精致的小楼大厅之中。大厅之中空无一人,挂着七八盏造型精美的宫灯,但却并没有点亮。整个大厅给人一种冷清清黯淡淡的感觉。 林觉对青楼的印象是门庭若市,喧闹浮躁的感觉。上一世自己也和别人一起进过青楼,那场面绝非眼前这副模样。这望月楼给人的感觉是虽然外表精美,但却处处都显得破败陈旧。厅中的桌椅上似乎覆盖着一层薄尘,木柱上红漆斑驳漆皮生出无数的裂痕。一看便是很少有人保养洒扫之故。这也从侧面说明,这里似乎客人并不多。 不过眼下是上午时分,此时应该是青楼一天之中最安静的时候。因为一般而言,狂欢到深夜才休息的客人和青楼女子们此刻应该还没起床吧。到了午后时分,才应该是上客的时候。 “恩公稍坐,兰娘,快去沏茶。我去请莺莺来。她知道恩公在此,怕是要开心死了。”谢丹红笑道。 林觉微笑点头,在一张方桌之旁的椅子上坐下。这才发觉原来桌椅上不是落了一层灰尘,而是久未上新漆,显得甚是陈旧不够鲜亮而已。 谢丹红从后方的一道宽大的木楼梯上上楼而去,林觉有些无聊的坐在厅里。绿舞低声道:“公子,咱们现在正好是出去的好机会。” 林觉摇头道:“那多不好。既来之则安之。要走也光明正大的走,偷偷的跑算什么?” 绿舞吐着舌头道:“也是,跟做贼似的。但是这里是青楼啊,公子不宜久待在此。那位谢莺莺姑娘不会是要以身相许吧。” 林觉差点要笑出声来。伸手刮了一下绿舞的鼻子道:“你想什么呢?说你单纯什么都不懂,却是小看你了。看来你什么都懂。” 绿舞红着脸低声争辩道:“话本里不是很多么?我可是看过好多话本的人。” 林觉笑道:“是是是,你是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人送外号江湖百晓生,行了吧。” 绿舞咭的一声笑,不作声了。 第三十七章 难处 林觉环视大厅,发现这里的格局像是一个小舞台。七八张方桌摆在厅中,东首布幔轻挽,一张小几摆在地面上,几只蒲团洒落周围。小几上摆着瑶琴,布幔旁边的墙壁上挂着琵琶笙箫等乐器。一小块地面上还铺着红毯子,应该是取悦客人的歌舞演奏之处。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林觉转头看去,只见一名云鬓蓬松的衣衫凌乱的女子正满脸倦容的打着阿欠从二楼走下来。那女子看到楼下坐着人,满脸吃惊的表情。但当她看到那是一名英俊少年时,女子的脸上一下子涌上了灿烂的笑意。 “哎呦,居然有客人。妈妈怎不招呼一声?让这位公子独自坐在这里,这可真是失礼呀。公子,快快快,来奴家屋里坐坐。奴家陪你说说话。” 那女子扭动腰肢飞快走来,红唇蠕动,笑语盈盈,热情之极。 沏茶的兰娘刚好捧着茶盅前来,见此情景忙放下茶盅斥道:“红袖,莫扰林公子,林公子是莺莺的贵客。” 那名叫红袖的女子脸上变色道:“凭什么?为何便只能是莺莺的客人?你叫我们喝西北风么?什么事都仅着她,她楼里的头牌,然而若不是她任性,望月楼又怎至于到今日地步?现在天天门可罗雀,咱们都要饿死不成?” 兰娘抱臂斥道:“你冲我嚷嚷什么?我跟你说不着这些。” 红袖冷哼一声,忽然扬起嗓子朝这楼上大叫道:“姐妹们,有客人来了,谁先抢着算谁的。都快些来。” 这一嗓子之后,二楼上瞬间热闹了起来。楼梯咚咚作响,十几名女子有的蓬头散发,有的只穿睡衣,有的还光着脚,一窝蜂从楼梯上冲下来。片刻间莺声燕语娇嗲发嗔闹声不绝。林觉瞬间被七八只手挽住胳膊围在中间。 “公子去我房里坐一坐。我是顾真真,保管让公子开心。” “还是去我房里,我是刘爱爱。我才十六呢。” “我是莲莲……” “我是芳芳……” “我是……” 林觉被她们拉扯的身子左摇右晃,衣服都要扯碎了。只得苦笑道:“诸位大姐,莫要如此。莫要如此。” 绿舞气的脸上通红,在旁边用手用力剥开那些女子抓在林觉身上的手,然而剥开一只,另一只又抓了上来,毫无效果。 “都住手!你们还有没有规矩?”楼梯上传来一声怒喝。 吵闹之声稍息,众人转头看去,只见楼梯上谢丹红满脸怒容的站在那里。她的身后,站着一名绿衣女子。那女子眉目如画,身材匀称,生的甚是美丽。林觉一眼便认出那女子便是当日落水的女子,这座望月楼的头牌谢莺莺。 “还有没有规矩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这位林公子是莺莺的贵客,你们闹得什么?”谢丹红一边怒斥,一边缓步下了楼梯。 一群女子中有人低下了头,松开了手。谢丹红是楼中鸨母,是她们的妈妈,她们岂敢得罪。 “还不给我回房去。”谢丹红喝道。 女子们纷纷低着头无声的离开。然而,那名叫红袖的女子忽然挺胸开口道:“妈妈。您平日偏心莺莺,倒也没什么。青楼这一行本就是一代新人换旧人。我们岁数大了,客人不爱了也没什么,莺莺正当年,满身技艺,人又美貌,成为望月楼的头牌我们一点意见也没有。可是咱们望月楼如今生意惨淡,已经没什么客人来了。好容易来了个客人,姐妹们当然要来抢了。否则姐妹们难道天天吃老本,喝西北风不成?” 谢丹红缓步走近,盯着红袖道:“我就知道是你带的头。” 红袖冷笑道:“没错,是我带的头。不过是要吃一口饭罢了。明明我望月楼可以生意很好,但有些人就是矫情,弄得大伙儿没饭吃。我等念及旧情,也不好另谋出路。然而,这么下去,大伙儿都要饿死了。妈妈不为我们着想,也该为了望月楼着想。由着某人任性而为,望月楼这招牌迟早要倒。妈妈总要给我们个说法。我们可耗不起,就这几年还看得过去,人老珠黄时若不攒下些银钱,下半辈子难道要我们都去街上要饭不成。” 谢丹红咬着嘴唇脸色甚是难看。四下里一片寂静,众女子都默默的看着谢丹红,脸上也均有愁容。 “哎!”谢丹红轻轻叹息一声,沉声道:“红袖,你也是楼里的老人儿,你说的话自然有你的道理。这件事奴家也并非装糊涂。这样吧,此事回头再商议,这位林公子是莺莺的救命恩人。那日西湖红船上发生的事情你们当中有人在场,当着林公子的面,咱们不能失礼。他不是来玩的,是方才在街头遇到了他,被我请来的。” 几名那日在船上的女子这才有空仔细的看林觉,才认出了确实是那日救人的那位公子。当日人人慌张,救人的少年又发髻散乱狼狈,一时没能认出来。 林觉整理整理被拉扯的皱巴巴的衣衫,拱手道:“在下林觉,各位大姐有礼了,有礼了。” 众女子纷纷敛裾还礼。红袖一言不发快步上楼,一群女子也都纷纷离去,片刻间人走得干干净净,楼梯上脚步声消失,四下里恢复安静。 谢丹红走上前来对林觉行礼,满脸歉意的道:“实在是万分抱歉,楼里的姐妹惊扰了林公子了。” 林觉微笑道:“倒也没什么。她们也没把我怎样。” 说话间,那绿衣女子谢莺莺来到面前,盈盈下拜给林觉磕头,口吐清音道:“奴家谢莺莺多谢林公子救命之恩。恩公请受奴一拜。” 林觉忙还礼道:“不必多礼,姑娘请起,折煞我也。” 谢莺莺还是磕了个头才起身来。谢丹红笑道:“我家盈盈这段时间天天念叨着要感谢恩公救命之恩,今日终于遂愿了。莺莺,你陪林公子说会话,我去楼上跟红袖谈谈心。兰娘,在旁招呼些,摆些点心出来招待林公子。” 兰娘应了,谢丹红向林觉福了福转身上楼。 在谢莺莺的引导下,林觉坐进了小舞台旁边的屏风内,这里对着后院长窗,还可目睹舞台全境,是大厅中的雅座。 茶水端来,点心摆上,二人落座于此。 “林公子请用茶。”谢莺莺殷勤相劝。“当日若非公子相救,莺莺怕是已经命丧黄泉。身子康复之后,莺莺便央求妈妈打听恩公身份好道谢恩公。可是半个多月都没找到。但没想到今日居然巧遇恩公,实乃天意。” “举手之劳,何须赘言?难道我还见死不救不成?不用再提了。”林觉笑道。 谢莺莺叹了口气道:“于公子而言自然是举手之劳,但于奴家而言却生死攸关了。” 林觉笑道:“是啊,当日确实情形紧急。姑娘当时已经闭气,一只脚其实已经踏入鬼门关了。我不得不用渡气压胸的办法救你。说起来……那个……倒是要跟你道一声歉意。毕竟……那种办法确实让人误解。” 谢莺莺脸上腾地红了起来,事后她也听说了,救自己的那人嘴对嘴往自己口中吹气,还拿手在自己的胸前私.处搓揉按压,情形着实不雅,不免心中有些芥蒂。不过当刚才见到林觉第一眼的时候,谢莺莺心里好受多了。这是个英俊的少年郎,不是长相丑恶猥琐的市井汉,否则这个心理阴影怕是要挥之不去了。 “公子……那是为了救人,有什么好道歉的。话说这种救人法奴家还是第一次听说。”谢莺莺低声道。 林觉也有些尴尬,自己干什么提起这事,闹得对方大红脸,自己也不自在。 “那是……那是一种让人恢复呼吸的办法,假死闭气之人必须要使之恢复呼吸心跳,否则便真的死了。所以才需要渡气压心。唔……具体的我也一时说不清楚。” “哦……”谢莺莺确实没听明白,只能哦一声作答。 林觉和谢莺莺其实也就是两个陌生人,其实也没什么话好聊的。聊了几句后突然间气氛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没什么可聊的话题了。林觉捧了茶喝,其实他并不渴。他只想着喝了这杯茶便可以起身告辞了。虽救了这女子一命,倒也并没有期望有什么回报。 “林公子。”谢莺莺倒是主动开口了:“林公子可知道,那天其实是我自己跳进湖里的……” 林觉愣了愣,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美丽女子。 “姑娘的意思说,我不该救你?”林觉道。 “那也不是,跳下去的时候我便后悔了。能活下来,我还是挺开心的。而且我现在对生命更加的珍惜。” 林觉点头笑道:“那就好。生命只有一次,那是世间最宝贵的东西,怎能轻言放弃。但不知姑娘当日为何要跳湖自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么?” 谢莺莺轻叹一声道:“奴家不知该怎么和公子说。” 林觉笑道:“不用理我,我只是随口一问而已,我对他人的隐私没什么兴趣。” 林觉低头喝茶,暗自责怪自己多嘴。 “公子是奴家的救命恩人,奴家有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怕扰了公子的心情罢了。若无难以解决的麻烦,谁会愿意去寻死?”谢莺莺看着窗外的花木幽幽的道。 林觉沉声道:“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要是遇到烦扰便寻死的话,天下人怕是十之八九都要死绝了。活着便有希望。” “活着便有希望……”谢莺莺喃喃的重复了一句,忽然看着林觉道:“可是……若是连活着都很难呢?那该怎么办?” 林觉皱了眉头。 “恩公,你若不嫌奴家啰嗦,奴家便告诉你原委。公子或许能替奴家指出一条明路来。” 林觉脱口而出便想拒绝,但他却又收回了拒绝的话。上一世自己便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生活,然而那又怎样?那一世过得乱糟糟毫无亮点。这一世既要有所作为,何妨少一事不如多一事,反其道而行之。若再陷入胆小怕事的思维,怕是还要重蹈覆辙。因为这个世道本就不因你远离是非便可独善其身,是非会追着你跑的。 “洗耳恭听。我未必能指点什么,但你若心有忧愁,说出来起码会让你的心里舒坦些。”林觉道。 第三十八章 人世艰难 屏风隔间内,眉目如画的望月楼头牌谢莺莺微蹙眉头,慢慢的说出了她和望月楼正在经历的难以逾越的困境。 “我望月楼在东南花界名声甚隆。二十年前,望月楼成立之后,如今的谢妈妈便是楼中红牌。名声播于东南,大周各地文人名士闻名纷踏而至,一时红火之极。二十年间,望月楼出花魁十余名,是为杭州花界各青楼之最。” “奴家自小便入望月楼中。是妈妈将我抚养长大,授以琴棋书画诸般技艺。去年,望月楼头牌阮玉玲姐姐赎身嫁人,奴家便正式出来见客,蒙妈妈器重,众姐妹帮衬,遂被推为楼中红牌首席。外人或许对我们这些青楼女子看的很轻贱,但奴家却不这么看自己。奴家在望月楼十七年,对姐妹们的命运看的比谁都清楚。无论是红牌花魁,还是其他的命苦的姐妹们,她们最终都因为从事这一行而遭人唾弃。奴只说一事,五年前我望月楼首席红牌含香姐姐夺得当年花魁娘子之号。这之后达官贵人趋之若鹜,风头一时无两。后来她遇到了她喜欢的一个公子,于是自赎嫁人。然而,那公子根本就看不起她,在带她回家的路上,骗了她所有的钱财,将她抛弃在大江之上。含香姐姐含恨投江而死。由此可知,其实我们这些人其实表面上看起来风光无限,人人争相结交,无非便是贪恋美色,当做消遣罢了。真正有谁能看的起我们这些人?然而,谁能知道我们这些人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们并非自甘入花界,其实也是身不由己。” “奴家当时虽然年幼,但得知了所有的这一切,心里岂能不有所警醒?奴家所以和妈妈达成了协定,奴家只卖艺不卖身,绝不糟践自己。这是奴家的底线。妈妈是过来人,打小便抚养我张大,早已视我为亲生骨肉一般,她知道我心中所想,便答应了我。然而,这花界之中虽然有不卖身的清倌,但真正能做到能有几人?谁不是表面上标榜卖艺不卖身,其实背地里依旧难逃诱惑。那些富贵豪奢之客来楼中取乐为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听曲观舞不成?我自宣布为清倌以来,不知遭受多少滋扰。有的客人不能遂愿,便打骂吵闹闹事。久而久之,便影响了楼中的生意。” 林觉缓缓点头,虽然对青楼花界不太了解,但林觉知道谢莺莺的话应该是发自真心了。青楼女子怕是很少有自甘堕落之人,大多数人都是身不由己,她们也想着能够脱离这个泥坑。但她们虽愿意从良,却很少有人能够原谅她们的过去。刚才谢莺莺所言的那个叫含香的女子的遭遇倒像是自己知道的一个话本叫杜十娘的。身在污浊之中,能保持洁身自好,为自己的以后打算。这让林觉不禁对谢莺莺产生了一丝敬意。 “我不知该如何评判此事,但以我个人而言,我是赞许姑娘有自己的主见,洁身自好的。不过,仅仅是因为此事便要寻死,似乎感觉不太恰当吧。” “公子说的是。若只是这些滋扰倒也罢了,忍一忍便也过去了。楼里的客人少了些,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日子能过便好。然而事情岂是这么简单?我望月楼其实遇到了另外一个大麻烦。” “哦?”林觉觉得重点来了,欠了欠身子细听。 “公子可知杭州最大的青楼是哪几家?” “我可不知道,我没这个爱好。”林觉摇头道。 “林公子是正人君子,是奴家问错话了。奴家告诉公子,杭州目前名气大的青楼有十余家,实力最大却只有两家,一家叫万花楼,一家叫群芳阁。这两家青楼中几乎聚集了近四年来所有的花魁大赛的前三名娘子。可谓是盛名远播。这两家青楼也是最近两年才冒出来的,其幕后所属后台你道是谁么?那便是杭州府的梁王殿下。” “梁王?”林觉皱眉道。这位杭州的梁王可是大名鼎鼎,他名叫郭冰,是当今圣上郭冲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上一世林觉便经常听到他的大名。这位梁王性喜豪奢,又喜欢结交三教九流的人物,颇有些名头。但上一世可没听说他居然还喜欢开妓院,成了两座青楼的大股东。作为皇族亲王,做这种勾当,似乎有些不合身份。 “确切的说,是梁王府下边的人开办了这两座楼子。挂在西城李家的名下而已。这件事其实家喻户晓,只是没人愿意说出来罢了。这两座楼子的崛起靠的便是重金挖角,将杭州城数十家青楼中有名气的红牌和花魁娘子一网打尽尽数挖到万花楼和群芳阁之中。这等手笔,怕也只有梁王府能做得到。谁敢和梁王作对?所有的楼子都只能忍气吞声。”谢莺莺沉声说道。 林觉缓缓点头,他的脑子里想的却是梁王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想了片刻不禁哑然失笑,还能为了什么?青楼红馆正是财源滚滚之处。垄断花界之地,一年下来也不知要赚多少银子。这位梁王的目的肯定是在此了。至于他如此敛财的目的是什么,林觉倒也没去多想,想来无非是为了穷奢极欲尽情享受罢了。 “梁王府也找上了你们望月楼是么?”林觉问道。 “是。早在去年,他们便挖走了我望月楼中的几大红牌。但他们最想挖的便是奴家。奴家虽非花魁娘子,但奴家也算是在杭州花界有些名气。万花楼和群芳阁之志便是要垄断全城红牌,自然不肯放过我。可是奴家并不愿意去他们那里。一则,望月楼已经被他们挖走了那么多红牌,我一走,望月楼便完了。这楼子虽不好,但却是妈妈花了半辈子积蓄买下来的,对我而言,对很多姐妹而言,这里便是我们的家。我一走,家便没了。其二便是,我想要洁身自好只卖技艺,但如果去了万花楼或者群芳阁,怕是便无法遂愿。定会被逼着卖身。这岂是我心中所愿?所以从我个人而言,我也不能同意。” 林觉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你们不同意,岂非便得罪了梁王府了么?他们岂会干休?” “公子聪慧,情形正是如此。他们见我们不愿意,便处处暗中使手脚。恩公当日救奴家的时候,应该看到了几个在船上闹事的客人吧。那一天是他们连续十几日去我望月楼红船上滋扰了。那几人便是他们派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的子弟。其中一位还是杭州通判张大人的衙内公子。那日他们逼迫奴家喝酒,言语动作污秽不堪,奴家一时想不开,便跳湖打算了解一生。幸而得公子相救,方才未贻终生之恨。” “能让张衙内这种人来闹事的,我相信必是梁王府才能做到了。”林觉咂嘴道。 “当然,他们让这些人来捣乱,便是让我们无法报官处置。都是有权有势之人,报官了反而会惹来我们的麻烦。” “说的是。这件事确实挺麻烦的。谁能想到堂堂梁王府会做这等下作的勾当呢。”林觉皱眉道。 “这倒也罢了。奴家最痛心的是,我们望月楼内部已经不团结了。当初被挖走了几名红牌,姐妹们都同声责骂,誓言绝不背弃望月楼。然而现在,刚才公子也看到了,她们已经无法忍受门户冷清的情形了。她们将此事归咎于奴家身上,因为万花楼开出的条件说,只要奴家同意过去,可以一并收纳她们。我不同意,她们又没有客人,所以便怪罪于奴,说奴家清高,说奴家不识时务,说奴家不顾她们的死活。奴家最痛心的不是外边的这些坏人,反而是自家姐妹们的这些话,当真如剜心般的难受。” 谢莺莺长叹一声,看着窗外出了会神,续道:“其实奴家也能理解她们的心情。毕竟做了这一行,靠的便是这一行糊口。楼里剩下的这些姐妹也都年纪偏大了,二十七八的也有了。到了这个年纪,都想着能攒点积蓄从良。一下子没了客人,且和王府交恶,让她们也确实恐慌。我能理解她们,可是我不能同意那件事啊。妈妈也不同意,我能怎么办?林公子,你说若是你遇到这些事,你能怎么办?” 林觉翻翻白眼心道:“我又不是青楼女子,我怎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不过听了这么一大串,站在谢莺莺的立场上,这件事确实倒是有些棘手。 见林觉沉默不语,谢莺莺自嘲道:“瞧奴家在这里啰里啰嗦的一大堆,林公子定然觉得很是烦躁了吧。奴家真是不该,说这些让恩公闹心。不过就像林公子说的那样,说出来了,心里似乎舒服了不少。” 林觉沉吟道:“我并没觉得烦躁,我倒是想知道,事情既然到了如此地步,你们打算如何了局?” 谢莺莺叹息道:“我若是知道如何了局,也不至于在林公子面前诉苦了。现在这件事正叫做两头为难,或许我一死了之才是最好的办法。” 林觉静静道:“死是世上最容易的事情,一死了之固然干净,但那却绝非解决之道。” 谢莺莺再叹一声,愁容满面,托着腮出神。 第三十九章 一厢情愿 林觉细细的将谢莺莺的话想了一遍,忽然心中闪出一个念头来。 “莺莺姑娘,你刚才说了花魁大赛之事,但不知具体情形是什么。” “花魁大赛么?那是我杭州花界的一项比赛。每年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各家青楼选拔翘楚于西湖上比拼才艺,夺魁者为花魁。这是花界最看重的名头,哪一家若是能夺得花魁之名,必将生意兴隆趋之若鹜。哪怕只是夺了二三名,也足以让本楼扬名,身价高涨。我望月楼成立二十年来,是问鼎花魁娘子的常客。” 林觉道:“如果你们望月楼今年能夺得花魁,是否会改善目前的情形呢?” 谢莺莺愣了愣摇头道:“谈何容易?花魁岂是那么容易便能夺到手的。” “我是说假如的话。” “这个么……倘若真能夺得花魁,自然会大大的改善。须知花魁不仅是个名头,还是花界地位的象征。界时东南名士大儒聚集于此,影响力非同凡响。大周各方名士来杭州,想必都会愿意光顾本楼。梁王府对这些人也没什么影响力,便是派人来捣乱找茬的话也会收敛些,在花魁娘子所在的青楼捣乱,会有人出面指谪他们。” “那就是了。既然如此有用,何乐而不为?莺莺姑娘该去竞争竞争才是。这不是一个改变现状的好机会么?” “林公子,此事谈何容易?今年的花魁大赛恐怕要么万花楼夺冠,要么群芳阁夺冠。又或者她们包揽前三也未可知。总之,我望月楼却是毫无机会了。”谢莺莺轻轻摇头道。 “还未开始,结果已定?难道有什么黑幕不成?”林觉笑道。 “黑幕倒是没有,赏评之人都是当今名士大儒,两浙路的高官杭州知府大人都会前来坐镇,历年来在公正性上没有质疑。然公子有所不知,参与花魁大赛,须得要有充分的准备以及过硬的条件。否则怕是根本连正赛都进不去呢。” 林觉对此事愈发的感兴趣,上一世这杭州城中的花魁大赛他是知道的,但他却并没有关心此事。家规严厉,他连青楼都没进来过,又怎知其中的奥秘。但此刻林觉却兴致大增,很想知道这当中是怎么一回事。 “左右无事,就当闲聊好了,你且说说,这花魁大赛需要些什么条件?”林觉问道。 “林公子既问,奴家便跟林公子说一说。所谓花魁大赛,说白了讲究的便是色艺双绝。色之一项倒也罢了,奴家自信不输她人。然这艺子一项,若无多方面的帮助,实难抗衡。每年花魁大赛之前,各家为夺花魁之名都会投入大量的财物人力来为此准备。参与花魁竞争之人需苦练技艺。乐器演奏之技,歌艺舞技的训练都格外的辛勤。除了参与的各家楼子需缴纳一笔不菲的银子作为排场之资之外,各楼为此重金聘行内高手加盟,打造全新舞蹈谱全新曲乐,更有技艺高超之乐师助阵,才能在当日教人耳目一新,方有夺魁之望。”谢莺莺低声解释道。 林觉微微点头。这时候的青楼可不像自己穿越而来的后世那般粗俗。后世花钱买春的目的便是为了一泄兽欲,而这里讲究的是欣赏技艺,在精神和肉体上得到双重的满足。所以此时的青楼女子可不仅仅是张腿卖肉便可,她们须得从小便学习乐器舞蹈还必须要识文断字写诗作词。唯有如此,方可和客人有精神上的沟通,才会让客人得到双重的愉悦感。 当然,也有只为肉.欲而来的客人,也有只卖肉无技艺的妓.女。但她们并非主流,且即便在花界也地位低下,收入微薄。真正能得众人仰慕,且收入不菲的,都是那些身怀技艺的女子。逛青楼的文人名士官员豪族们并不缺女人,他们缺的是懂的取悦自己,且在精神上能够交流的女人。所以这些腹有诗书且能歌善舞的青楼女子能吸引他们,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也是很多文人官员不顾青楼女子污损之名而喜欢纳她们为妾的原因之一。 “乐师舞师这些还不是最难请的人,最难便在于文采一项上。虽然花界女子多少懂的些诗文。平素也会浸淫其中自己填写小词传唱。但在花魁大赛这种场合,谁能请到当时名家为自己填词写诗,将会给夺得花魁大赛桂冠大大的加大份量。词以取传,曲以词高,这花魁大赛虽是花界盛事,但其实也可算是文坛盛事。每年名士高儒聚集于此,于诗词上也一较高下相互争锋。每一年都有才士因为花魁大赛而名扬天下。之所以能吸引名士大儒参与公证,朝廷官府也参与其中,这也是其中的缘由吧。” 谢莺莺轻轻诉说着,林觉对她的话大为赞同。一个花魁大赛能吸引大儒名士和朝廷官员参与其中,当然绝非是为了这些青楼女子捧场。虽本朝文士向来以逛青楼这种事为风流之举,为风雅之事。但毕竟青楼还是青楼,青楼女子也为众多人所不齿。很多人都是暗中唾弃的。譬如林觉所在的林家,便在家规之中严厉禁止子弟出入烟花之地。但青楼盛世若是和文坛联系到了一起,那便另当别论了。本朝极重文治,而青楼烟花之地正是诗词流传的极佳载体,这就好像是一个好商品要需要好的广告来打名气一样,二者几乎是完美的结合。那么名士大儒参与其中,便不足为奇了。因为在这场盛会上,不但可以欣赏到名妓风采,更可以涌现出更多的好诗好词。 “贵楼是否做了这方面的准备了呢?” “不瞒公子说,我望月楼今年没有参加花魁大赛的想法。” “那是为何?是不允许你们参加么?” “那倒不是,杭州城近七十家青楼都有资格,只要交报名的银子便可。本楼到现在为止没有报名的原因是,奴和妈妈商量后认为我们没有取胜的可能,甚至连正赛都未必能进。” “为何这么说?” “……因为,我们请不到好的乐师谱曲,请不到舞师编舞,更重要的是,没有知名文士愿意为我们谱写新诗新词。”谢莺莺黯然道。 “那是何故?钱财拮据之故?” “和钱财无关。虽然我望月楼现在萧条的紧,但我和妈妈还是有些积蓄的,五十两的报名费用,请乐师舞师以及文士的酬金,乃至整个参与花魁大赛的银子加在一起不超过五百两,我们还是拿得出的。可我们即便有银子,也没有人愿意帮我们。” 林觉恍然大悟,沉吟道:“不用说,那是因为梁王之故。没有人愿意得罪梁王,所以都不愿帮你们。” “正是如此。”谢莺莺轻叹道。 林觉沉思着,场面一时寂静。后窗之外阳光明媚蝶舞翻飞,清风吹过花木,发出飒飒之声。 “或许……我能帮你们。”林觉突然开口道。 谢莺莺一惊,凤目看着林觉道:“林公子要帮我们?如何帮?” 林觉笑道:“我暂时没想好,不过我觉得我可以帮到你们。我林觉不是什么名士,也没有名气。但诗词我还是能写出几首的。但光是这些恐怕还不够。我在想,若要帮你们,则必须要让你夺得花魁。或者最少也要位列三甲之列,对贵楼的现状才会有所改观。” 谢莺莺心中甚是怀疑,林公子以为随便做几首诗词便可拿去参与花魁大赛,那可真是异想天开了。花魁大赛堪比是一场科举。数十家青楼为了夺得前三遍请高手加盟,林公子还是不够了解其中的残酷性。不过林觉是自己的恩人,这些话自然是不能说的。 林觉兀自沉静在自己的想法里,沉吟道:“唔……不但是诗词,谱曲和舞蹈我都要想好了。既要耗费数百两银子参加比赛,便决不能空手而归。这需要几日好好的想一想才成,一时之间不能仓促的下决定。对了,这花魁报名可有截止期限?” “截止于七月十八,大赛一个月前。”谢莺莺实不忍拂逆林觉之言,轻声回答道。她对于林觉说的诗词舞蹈乐曲一起包了的说话觉得很不可思议。内心里隐隐觉得这位恩公好像不太靠谱。林觉点头道:“那好,七月十八之前,我再来一趟,最后做出决定来。到时候你们若是决定参与,若是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们。” 谢莺莺忙道:“林公子其实不必如此,莺莺并不想将公子扯进这个麻烦事中来。公子帮我们,岂非是要得罪梁王么?” 林觉笑道:“我又不露面,他们怎知是我?我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罢了。到时候所有的一切都要说是你自己亲力亲为,这也是一个不错的噱头。何为技艺?请名家全程相助算什么?若是你告诉那些名士大儒,一切的曲词舞蹈都是你自己包办,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观感?” 谢莺莺眼睛一亮。林公子这个提议倒是一个新思路,若是词曲舞蹈全是自己包办,岂非打造了一个真正的才女的形象?不过谢莺莺只兴奋了片刻便黯然了。一切都在于词曲舞是否上乘,否则不但不是个噱头,反而是丢脸。反而毁了自己的形象。 但此时此刻,倒也不能决定下来。实际上参加与否都未定,何须操心太多。 “多谢公子。到时候再做决定吧,反正还有十余日,我和妈妈再想一想。”这样的回答其实便是敷衍之语了。 林觉并没听出其中的敷衍之意,笑着起身道:“那便这么定了,我也该告辞了。” 谢莺莺忙起身相送,林觉告辞谢丹红和谢莺莺,携绿舞快步离开。 第四十章 设计 午后时分,东首大院花厅之中,黄长青匆匆走入。长房大公子林柯正坐在椅子上喝茶。一见黄长青的身影,林柯放下茶盅招呼道:“长青叔来啦,请坐。” 黄长青陪着笑,用袖子擦了擦热的红彤彤的脸道:“大公子客气,不知道大公子叫老朽来有何事吩咐?” 林柯兀自指着身边的椅子笑道:“坐下说话,是件好事。” 黄长青道谢坐下,林柯探头过来低声笑道:“长青叔这段时间心里很不舒坦吧。” 黄长青笑道:“那里有什么不舒坦?大公子何意?” “哈哈哈。瞒不过我的。自打上月庭训之日后,家里便不太安生。长青叔庭训那日挨了打,三房的老四前几日又闹了事出来,搞得妻离子散的,长青叔难道心里舒坦?”林柯大笑道。 黄长青咂嘴道:“大公子莫要说了,哎!确实够乱的,好在不影响家中大局。老朽挨几荆条倒也没什么。只是林全公子那件事儿实在是让人不舒坦。你们哥几个平日要好,难道便不惋惜么?” 林柯笑道:“当然替老四惋惜,可是他也太不小心了些。怎地便镇不住屋子里的那个醋坛子,被抓了现形。这还罢了,居然让爹爹给撞到了,还有张通判在场,爹爹如何能容忍?也算他自己倒霉。” 黄长青咂嘴道:“大公子,这事儿你不觉得蹊跷么?怎么就这么巧?刚好就撞到了。天上掉石籽儿,偏砸没带冠的。可也太巧了。” 林柯收起笑容道:“是啊,太巧了。很难让人相信这其中没有鬼啊。” 黄长青伸着脖子低声道:“大公子也这么认为?” “何止是我。老二老三他们都这么认为。哪有那么巧的事儿?我们可是听到了些风声,三房那个林觉,唔……搞不好跟此事有关啊。据说前几日庭训之后,他和三房大娘还有林全夫妻都闹得不愉快。老三问了三房一位叫焦大的小子,他说庭训当日下午,三房大娘便和弟妹去和林觉吵了一架,还说林觉一句不让,差点没把她们气死。呵呵,有趣么?” “竟有此事?”黄长青愕然道。 “长青叔啊,你一向耳目灵通神通广大,这件事你怎都不知道?还有呢,人人都说,老四喜欢了上林觉身边的那个小丫头绿舞。前几日林觉回来,老四正在林觉院子里找绿舞乐子,被林觉堵了个正着。后来有人看见老四满脸巴掌印的跑了出来。你猜那是怎么回事呢?” 黄长青再次愕然。林全喜欢绿舞这件事他有所耳闻,也不放在心上。公子哥儿们玩弄家里丫鬟的事情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林全看上绿舞,林觉又能如何?难不成为了个丫鬟跟林全翻脸?所以黄长青根本是不在意这些破事的。但此刻听林柯这么一说,顿时觉得事有蹊跷了。林全满脸巴掌印的出来,莫非被林觉教训了一顿不成? “这……林觉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对林全公子动手?” “谁知道呢?只有去问老四了。我估摸着应该不会动手,老四是那种吃了亏捏着鼻子不出声的人么?多半是被绿舞扇了耳光。我说这件事是想说,林觉心里对老四的举动定是恨之入骨。那天捉奸的事情这么蹊跷,若是有人暗地里捣鬼的话,这便是动机。” “大公子说的很是。我同意这一点。”黄长青犹豫着要不要将林全派人埋伏在山道上,想将林觉打残废了的这件事告诉林柯。其实黄长青早就知道,林觉的动机充足的很,可不是因为今天这件调戏婢女的小事。 “长青叔,无论如何,这件事都要查个水落石出。这个林觉最近有些不像话了。一个庶子怎能容他兴风作浪,林全这件事若真是他捣鬼,他便是在自己作死。爹爹事情多,也许管不到这些琐事,但我和老二老三不能坐视规矩败坏,不能容他嚣张。所以长青叔还要想法子弄清楚这件事。” “是是是,大公子放心。老朽可没闲着。这段时间我可是都在暗中调查。只是这小子很是奸猾。查起来有些困难。不瞒大公子说,我派去盯着他的人都被他耍弄的团团传。” “哎,长青叔啊。你那点手段也不换换花样。老是那几个小厮盯梢,傻子也能认得出来。我都看不下去了。今日请长青叔来此,便是要跟长青叔说件事的。长青叔那本庭训赏罚记录的小本子带来了没?可以拿出来记下了。” 黄长青有些发愣。林柯喝了口茶摆手道:“快啊,我这完事了还要往船行去呢。一堆的事情呢。” 黄长青连忙拿出小本子。 “今日上午巳时,林觉进了北关门内西河北街街口的望月楼。盘恒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出来。之后又去了施腰河东街的万花楼和群芳阁门口转悠了一会儿,不过这两家楼子却是没进去。” “什么?”黄长青又惊又喜。林觉居然进了青楼,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大把柄。 “记下了么?我要出门了。长青叔,回聊吧。”林柯站起身来便要吩咐人更衣备车。 “大公子,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黄长青惊讶问道。 “还能如何?让人跟在他身后知晓的呗。” “……大公子的人居然没被他发现么?” “长青叔啊,我说你老一套不成的,你怕是还不信。我这次是让房里的桂儿和圆儿跟着他们的。长青叔,虽然你足智多谋,但有些事你可不如我。他知道你派人跟踪他,自然是百般小心了。但他在意的只是小厮,他可万没想到,我会派两个女子去盯他。这不,手到擒来。话说我们可都小瞧这小子了,闷声不响的居然都敢去逛青楼了。他怕是以为搞倒了林全,家里便没人能管着他了。过几天庭训,这件事可够他喝一壶的吧。” 黄长青哈哈大笑,连连点头道:“还是大公子高明,庭训之日,够他受的了。先容他得意几日。” 林柯摆摆手道:“该怎么办,你自己决定吧,我可没功夫在这小子身上耗费时间。总之,老四的事情要查清楚,家里不能没有规矩。庶子要翻天,这岂非是个笑话。” 黄长青连连点头答应之时,林柯已经迈步离去。黄长青喜得合不拢嘴,哼着小曲儿举步离开。 …… 夜色阑珊,林觉的屋子里亮着灯光。长窗开处,只见林觉正靠在椅子上沉思。一旁的桌案被绿舞霸占着,绿舞面前铺着纸,旁边翻开一本千字文,她正握着毛笔一步一划的学写字。那一日林觉本是要教林虎识文断字的,可惜林虎根本不是那个料,但意外的是绿舞聪慧,学的很好。所以林觉索性便教起了绿舞认字写字,绿舞学的也很快,很认真。 林觉坐在那里,耳边听着绿舞手中的毛笔在纸面上刷刷的移动声,心中很是平静惬意。但他的脑海里却一直想着白天关于花魁大赛的事情。 上午从望月楼出来之后,他带着绿舞又找到了施腰河东街的万花楼和群芳阁的所在,果然,那两家青楼气势规模都很大,且门前车马来往热闹非凡,和望月楼门可罗雀之状形成鲜明的对比。 林觉上午告诉谢莺莺要帮望月楼夺得花魁大赛的名次,那并非是说说而已。林觉认为自己绝对有可能做到这一点。因为自己特殊的身份使然。至于要帮望月楼的理由,其实也很简单。林觉并非是要给自己找麻烦,跟那个背后的梁王作对。林觉只是想帮一把弱者罢了。那望月楼如今的处境堪忧,在往后免不了倒闭的命运,若是上一世,林觉自然是避之不及,但这一世林觉是绝不会允许自己漠视的。 既要帮谢莺莺,又不要惹得梁王生气,那么办法只有一个,便是隐于幕后。这便是林觉当时说出的要让谢莺莺说一切都是自己出面的那个噱头。说白了,这是一种包装。就像后世的明星,唱歌的喜欢自己写词自己编曲自己作曲,表示自己是个全面的创作型人才,说白了其实便是个噱头。演电影电视的喜欢自导自演,其实也是一样。 林觉一直觉得这不过是一种营销的增强明星偶像度的一种手段,实际上背后并非是这些人自己的努力,或许是另有其人帮他们而已。但不得不说,这些行为确实会让不明真相之人对这些全才的歌手演员产生额外的钦佩和好感。林觉便要做幕后的那只手,将谢莺莺打造成一个全才的才女形象,定会让她加分不少。 林觉现在所考虑的便是,如何能确保获胜。谢莺莺或许歌艺舞技都还可以,但杭州青楼之中卧虎藏龙,谢莺莺应该不能被称之为其中的翘楚。就算是水平旗鼓相当,只要不能高处她人太多,便没有把握夺得花魁或者哪怕是前三名的位置。在这种情形下,则需要好好的谋划一番了。 通常的表演手段都是,歌一段,舞一段,奏一曲。这恐怕是所有人参加花魁大赛都会这么干。要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便要求新求变。这便是林觉所需要考虑的。这件事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可真的难了。林觉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定主意。 第四十一章 客来 “公子,这一页写完啦。你瞧瞧如何?”绿舞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林觉的思绪。 林觉微笑起身站到桌案旁,只见黄纸上娟秀的字迹整齐而干净。今日学的是千字文的第三十二到四十八字。是“云腾致雨,结露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这十六个字。 “写的不错,绿舞不读书真是可惜了。”林觉赞道。 得公子夸奖,绿舞喜不自禁。指着字问道:“这十六个字是什么意思呢?” 林觉笑道:“云腾致雨结露为霜的意思应该无需我解释了吧,便是云聚为雨,露凝为霜之意。金生丽水之意是说,丽水之地出金沙,故而有金生丽水之意。丽水也叫金沙江,远在西南之地。玉出昆冈之意便是昆仑山好出美玉之意。昆仑玉甚是珍贵,这个你该明白了吧。” 绿舞点头道:“明白了,还真是有意思呢。怪不得公子喜欢读书,原来可以知道这么多的事情。” 林觉苦笑道:“若是读书为了科举,便没那么有意思了。你瞧有德堂兄,读书数十年,每次科举都名落孙山,读书在他看来便是一件让人厌恶之事了。但对你而言,只需识文断字不当文盲便可,倒是没他那么有压力。” 绿舞想了想叹道:“真可怜,有时候想想你们当男子的也挺可怜的。” 林觉失笑道:“你倒是可怜起男子来了,你叫我们这些男子如何自处?” 绿舞打了个阿欠道:“我再写一遍。公子累了么?若累了的话,我便不写了。” 林觉道:“你写便是。不过再写便要写的比之前的好些。你瞧刚才你写的这几个字,这个腾字虽然写的不错,但左右重心不稳,左轻右重,给人以一种随时要倒下的感觉。这便是写字骨架不匀的问题。” 绿舞瞪着眼看着纸上的字道:“是呢,我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公子这么一说我便豁然明白了。” 绿舞拿起笔来将那个腾字再写了一遍,歪着头瞅瞅,伸笔涂了,嗔道:“还是要倒。”于是再写一遍,又是不匀称,再涂了,噘着嘴有些气恼。 林觉伸过手臂围住她小小的身子,手握着她的手道:“我教你一遍。” 绿舞脸上发烫,心里蹦蹦乱跳。只觉林觉灼热的呼吸吹在耳畔,手上哪有半分主见,任由林觉一笔一划的写了个端端正正骨架匀称的腾字。 “怎样?这便好些了吧,你多练练便好。”林觉说道。 忽然间林觉感觉怀里的小人儿有些不对劲,转头看时,只见绿舞正红着脸脉脉含情的看着自己。红嘟嘟的小嘴唇就在眼前寸许处,呼气如兰似馨,撩人心魄。 林觉一把抱住绿舞,伸嘴便吻。绿舞呜呜作声,扭动不休。林觉离了那张小嘴低声问道:“怎么了?” 绿舞红着脸指着窗户道:“关……关窗。小虎在他屋子里怕是能看到。” 林觉哈哈一笑,伸手过去关了长窗,回身来一把搂住那具娇软的身躯压在凉塌上,勾出喷香的雀舌来恣意品尝。亲吻到绿舞浑身酥软,脸色红的触目惊心时,这才强自收起欲念,放开这小美人儿。绿舞爬起身来,拢着乱发一溜烟的逃了。 林觉喝了几口凉茶,心道:在这么下去,自己怕是要把持不住了。该不该将这青涩的小萝莉给办了呢? …… 次日清晨,林觉尚在梦中之时,便听到院子里传来林虎和绿舞的嬉笑之声。林觉爬起身来打着阿欠开了窗户朝外看,但见林虎正在院子里打着转口中‘哞哞’的叫着。绿舞在一旁捂着嘴笑。 见林觉探头出来,绿舞忙道歉道:“哎呀,吵醒公子了。” 林觉指着林虎头上的两个犄角问道:“这是在干什么呢?哪里来的这玩意儿?” 绿舞诧异道:“双七节啊。公子忘啦?七月初七贺牛郎啊,小虎这是办的牛呢。” 林觉恍然大悟。大周朝双七节是个节日,其实便是七夕节。七夕节有不少的习俗,譬如现在林虎带着长着两个木犄角的帽子的便是双七节习俗的一种。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小风俗。 “公子洗漱吃早饭,一会儿将房里的书拿出来晒。上午其他院子里的人还约了我去拜织女会呢。我可不能迟到。”绿舞笑道。 林觉点头应了,忙洗漱净面来到廊下,三人吃了早饭后,一起去林觉的房里将几大架子的书全部搬了出来,一一摊开摆在廊下的青石上暴晒。绿舞又将一大堆的冬衣爆出来,全部搭在条凳上晒,小院子里被书本衣物占据了大半。七夕晒书晒衣裳也是大周朝的习俗之一,称之为曝书曝衣。 忙活完毕后,绿舞抱着针线盒子出来对林觉道:“公子,我去正房院子里拜织女会去。” 林觉笑道:“去吧去吧,要比的过她们,教她们知道绿舞的针线手艺是无人能比的。” 绿舞抿嘴而笑,抱着针线盒子飞快的跑了。 所谓拜织女会也是七夕的风俗之一。七夕节原名乞巧节,本就是女子为祈求九天织女赐予巧手针织之技的节日,只是后世逐渐演变添加,才有了包括爱情婚育等其他各种寓意。拜织女会便是女子们聚集于一起,摆上小香案祭拜织女,之后更是各自以彩线穿针,做镂空花扣相互评比,看看谁乞巧得了织女真传。是半祭拜半玩耍的活动。 绿舞去参加的自然是林甫的丫鬟们聚集在一起的活动,大房的老妇人少夫人以及一群老少妾室们自然是不肯跟丫鬟们一起拜织女会的。林家活动不多,这是很少的可以让丫鬟婢女们聚会的活动。 林觉左右无事,在院子里一边整理书籍,一边看书。很多书自己虽然读过了,但很久没拿出来,就着阳光清风再读几段,倒是颇有些回味。 林虎在旁无事,依旧劈柴。自从林虎来到小院,小院里的柴禾已经堆满了一面围墙了。 一直到晌午时分,绿舞尚未归来。林觉眼睛有些发花,正坐在椅子上闭目休息。忽听得院门口有人进来,睁眼看时,却是林家一名门人小厮。 “林觉公子,外边有个人要见你。就在大门外边。”门人见了林觉忙行礼道。 林觉起身问道:“什么人找我?” “不认识,是个书生打扮的公子。公子自己去瞧瞧便知。” 林觉有些疑惑,自己可不认识什么书生的朋友,也绝不可能是林家外房子弟,否则门人岂会不认识。于是吩咐林虎照看好书本衣物,自己跟着门人往林家大门口行来。 来到正院门外,林觉看到了背对自己站在门口的一位身材不高的书生。林觉站在阶上拱手问道:“在下林觉,不知是那一位兄台要见在下。” 那书生转过头来,脸上笑颜如花,拱手道:“师兄,是小弟来见你。不欢迎么?” 林觉惊讶张口发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来者竟然是穿着男子衣服的方浣秋。也不知那里弄来的长衫,倒还合体的很。不过看得出来,她并未做精心的掩饰,只是挽了长发塞在帽子里,脸上未施粉黛罢了。 林觉甚是惊讶,方浣秋忽然出现在门口,着实有些惊喜。 “你怎么在这里。就你一人来的么?” “是啊,就我一个人,怎么了?”方浣秋笑答。 “先生和师母怎会让你一个人下山?”林觉表示不信。 “算你猜的准,爹爹受朋友之邀见面去了,我娘没来。我本是因为双七节的缘故想来城里逛一逛的。爹爹跟朋友见面,我在那里有些气闷,于是便征求爹爹的同意来找你了。嚯,你们林家还真是气派。怕是杭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族了吧。”方浣秋抬头看着高高的门楼和两扇一丈多高的朱门道。 林觉笑道:“莫在这里站着了,进来说话吧。去我小院里。瞧你似乎挺累的样子。” “走了一上午的路,进了城又走到这里,哎,还真是累了。”方浣秋笑道。 林觉忙带着方浣秋进了林宅,穿大院走垂门往西首走,不久后便到了自己的小院前。方浣秋站在小院门口愁眉道:“你便住在这里?” 林觉笑道:“是啊,挺失望是么?林家大宅可不是我的,我只是其中一个小角色罢了。” 方浣秋摇头道:“倒不是失望,看来我娘说的是真的,你当真是林家三房的……” 方浣秋忽然闭了嘴,她觉得这似乎是在揭人伤疤。庶子的身份没人愿意别人当面提醒自己。 “庶生之子。”林觉笑哈哈的将她的话接完整。 “对不住,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有什么?我可不避讳这些话题。进院吧。”林觉笑哈哈的道。 进了小院,方浣秋见到满地的书本,惊呼起来:“哎呀,你这里居然有这么多的书。好像比我家的都还多呢。” 林觉笑道:“哪有你家的多,你这话要是教先生听到,怕是会不高兴的。” 方浣秋白了林觉一眼道:“我爹爹才不会那么小气。爹爹说,书是用来读的。他最见不得那些不读书的人,却摆着满书房的书冒充满腹经纶。爹爹对那种人最为不齿。” 林觉哈哈大笑道:“你的意思是,我便是那种人咯?不带这么拐弯抹角骂人的。” 方浣秋抿嘴一笑道:“那可说不准你是不是那种人,你敢说这里的书你都读过?” 林觉笑而不答,走到廊下替方浣秋摆了一把椅子,又招呼林虎去沏壶茶来。方浣秋这才走到廊下坐下。林虎沏茶上来,林觉替方浣秋倒了一杯,方浣秋以袖遮口,轻轻抿了几口茶水,舒服的叹了口气。 第四十二章 疑症 “师兄打小便是在这里长大?其实这小院蛮好的。”方浣秋打量着院子。除了地上的一大堆书本可衣物显得凌乱之外。她发现小院还是挺整洁挺精致的。一棵高大的梨花树枝叶繁茂遮挡了小半个院子的阴凉。东首墙根下,一只小小的花坛里五彩缤纷开满了鲜花。七八只花盆摆在花坛旁边,里边也是姹紫嫣红的花朵。地面是干干净净的青石板。 “是啊,我也觉得挺不错的啊。打我出生时候起,我便住在这个小院里。我娘在的时候,春天里坐在梨花树下缝衣服,风一吹,满地落得全是梨花花瓣,像是下雪一般。”林觉微笑道。 方浣秋微微点头,想象着那种场面,觉得确实很美。眼波流转之间,方浣秋的目光被廊下墙根处摆着两双晾晒的绣花鞋说吸引。 “这院子里就你和小虎两人住着么?” “不是,还有绿舞。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丫鬟。她去拜织女会了,一会儿便该回来了。”林觉道。 “哦,绿舞,这个名字很好听啊。定是个心灵手巧的小姑娘,瞧这院子的布置,必是她的手笔吧。” “是啊,家里的事情都是她安排的,我是什么也不会的。再说了,我做得事也不合她的意,她还要重新来一遍,索性便由着她了。” 林觉脸上浮现出宠溺的表情来,这表情被方浣秋捕捉在眼里,没来由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喝光了一壶茶的时候,绿舞回来了。绿舞捧着针线篮脸上洋溢着笑意,显然心情很是高兴。 “公子,我得了第一呢。得了个……” 绿舞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了在廊下站起身来的一个陌生的男子,忙红着脸低头走近。 “好漂亮的小丫鬟。”方浣秋轻声赞道,话音里带着一丝酸酸的味道。 绿舞的脸更红了,这个漂亮男子怎地如此出言轻佻? “绿舞,这是浣秋师妹,我跟你提过的。方先生的爱女。过来见一见。”林觉笑道。 绿舞恍然,忙上前行礼道:“绿舞见过浣秋小姐。” 方浣秋走上前去拉起绿舞的手赞道:“真的是个好美的小姑娘。难怪你家公子喜欢你,我见了都喜欢的不行。” 绿舞红着脸不敢说话,林觉翻白眼无语。自己什么时候说过喜欢绿舞的话了? “绿舞,你刚才说什么得了第一?针线第一么?”林觉问道。 绿舞高兴起来,点头道:“是啊,她们都说我的花扣织的最好,评了我一个第一呢。给了个香囊当奖励。” 绿舞从手中捧着的针线小笸箩里拎出来一个紫红色的小香囊,笑着道。 “厉害!”林觉挑起大指:“果然没给我丢脸。织女娘娘定是喜欢你,没准今晚要带你上天宫去当仙女呢。” “嘻嘻,我才不去呢。天上多没意思。织女牛郎一年见一次,很惨的。”绿舞扭着身子道。 林觉哈哈大笑起来。主仆二人对话说笑,浑没觉得站在一旁的方浣秋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主仆二人这种开玩笑的话实属平常,但在方浣秋看来却像是相互调情一般,扎心的很。方浣秋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忽然这么生气。 “绿舞,浣秋小姐中午在这里吃饭,烧几个拿手的好菜招待招待她。”林觉笑道。 “好的。我这便去洗手烧饭。都晌午了,我可是玩的太久了。浣秋小姐,公子,你们喝茶说话,绿舞去干活。”绿舞对方浣秋歉意一笑,赶忙进屋准备换衣衫煮饭烧菜。 “不用了,我要走了。便不叨扰了。”方浣秋忽道。 林觉愕然道:“这是为何?都到了中午了,还去何处?天气这么热,先生去见客,中午也必不会回书院吧。” “我……我自己回书院。”方浣秋鼻子有些发酸,心里不知为何涌上无数的委屈来。 林觉眉头皱起,看着方浣秋脸色不好,他也觉得纳闷,不知道到底哪里得罪了方浣秋。 “告辞了。”见林觉不语,方浣秋以为他压根没想留自己,满腔悲愤涌上来,抬脚便走。 林觉忙道:“方师妹,我送送你。” 方浣秋闻言更是心中恼怒,原来他恨不得自己快点走。自己今日进城来其实便是来找他的,就是想跟他见面说话的。本以为他会对自己很好,然而其实在他心里自己根本无足轻重。自己昨日一天都在想着这个人,这个人的心里却无一丝一毫自己,实在是让人伤心。 “不用你送,我自己会走。”方浣秋快步走向院门口。 林觉追在后面,满头的问号。这位方师妹给自己的印象是温文知礼,怎料性子竟然如此不可琢磨,实在是让林觉有些纳闷。林觉虽经三世,然而在过去的那些经历里,对于女人却并无太多经验。穿越前的人生三十多岁还是个光棍,穿越后的上一世自己也不过是按照家族的安排取了个小富商的女儿,纳的一个小妾也是跟随富商的女儿嫁过来的配房丫鬟。夫妻的感情也只一般,平淡的有些无聊。对于女人,林觉其实还是个雏儿。 正满脑子疑惑不解之时,突然间,前面快步疾走的方浣秋的身子一歪,整个人一个趔趄,身子朝后便倒。林觉惊呼出声,飞步赶上,方浣秋的身子咕咚一下倒在了林觉怀里。 林觉低头一看,只见方浣秋面色发白,嘴唇发紫,双目紧紧的闭着。大惊之下,林觉大声叫道:“师妹,师妹,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绿舞林虎闻声也冲了过来,两人一见方浣秋的模样,都吓得说不出话来。林觉抄起方浣秋的身子快步来到屋子里,将方浣秋的身子放在凉席上。他已经意识到方浣秋应该是犯了隐疾了。之前曾得知方浣秋从娘胎之中带来了重病,林觉听了症状觉得是非常凶险的先天性心脏病。此时此刻见方浣秋的症状,怕是正是此病犯了。林觉身上的汗水唰的便涌了出来,因为他知道,这病随时有生命危险。 “绿舞,快在她怀里找找,看看有没有药物。”林觉大声叫道。 “我……我……什么药啊。”绿舞已经手足无措了。 林觉跺跺脚,也顾不得男女之防,伸手探入方浣秋的怀里摸索起来,片刻后摸出了几两银子和一只陶瓷瓶子来。林觉拔出瓶子上的木塞,一股浓烈的中药气味冲鼻而来。林觉大喜,果然有药,这也印证了自己的猜想。这种随时会危及生命的病在身,病人定会随身携带救命之药的,果然如此。 林觉倒出几粒黑色的药丸在手心里,伸手过去捏开方浣秋紧闭的嘴唇,将药丸放了进去。然而方浣秋呼吸急促,嘴巴紧咬,完全不知吞咽。林觉也不多想,将药丸抠出放在嘴里嚼碎,喝了一口清水,俯身对着方浣秋的嘴巴将药液一股脑渡过去。 药水入腹,方浣秋的脸色很快便好了许多,呼吸也顺畅了起来。但林觉不敢怠慢,回身吩咐林虎赶紧去请医生。 小半个时辰后,辅仁堂的张神医被林虎拉着脚不沾地的进了院子,一张老脸热的全是油汗。 “哎呀,你这小子,老夫的命要送在你手里了。”张神医大骂着被拖进了屋内。 林觉忙上前行礼:“实在是不好意思,救人之事十万火急。张神医担待则个,快瞧瞧病人如何。” 张神医也不好多埋怨,毕竟这是林家。大家大户的他也不敢过分得罪。于是擦着汗上前来查看。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张神医拉着林觉出了屋子来到梨花树的树荫里。 “公子,这位病人是你娘子么?”张神医问道。 林觉摇头道:“不是,是我的一位朋友。” “也不是亲眷,也没有什么……额外的关系?”张神医问的鬼祟。 “是我读书的先生的女儿,算是师妹吧。” “哦,那就好,那可算不得什么亲眷。小公子,如此的话老夫劝你赶紧将人送走,这姑娘……身患重病,老夫无法医治。不是亲眷的话,随时会犯病死在这里,那可不好。”张神医低声道。 林觉吓了一跳道:“你是说,她现在有性命之忧?” 张神医摇头道:“现在倒是没事,已经缓过来了。老夫说的是随时会犯病。老夫适才把其脉象,轻寻有、按重无,浮脉漂然肉上游,水帆木浮未定向,浮脉中间仔细究,有力恶风见表实,无神无力指虚浮。一言以蔽之便是个‘浮’子。” 林觉听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也不知其意,皱眉问道:“神医到底看出了她生的是什么病?” 张神医不满的道:“老夫不是说了么?她脉象浮滑,此乃内腑之症。观其色,双颊泛红,印堂如粉,那必是肺中重病。病在肺中,神仙也难回天。所以老夫才建议公子赶紧将人送走,免得随时随地的死在家里。” 林觉皱眉道:“你是说她肺有病?但为何我却得知她是心脏有病?” 张神医瞪眼道:“你这小公子,老夫还能胡说不成?谁说她是心脏有病?明明是肺的疾症。庸医无能,肺病和心病的表象相似,脉象相近。然而气短晕厥,心跳如鼓却并非心血不足之故,乃是肺中少气,呼吸不畅之故。老夫也不跟你这等不懂之人解释,请医便要信医,不信请老夫作甚?” 第四十三章 知府大人 林觉心头甚是疑惑,他本以为方浣秋是先天性心脏病,症状也确实跟以前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弟的先天性心脏病的症状相似。但其实那天方敦孺也没具体说是什么病症,自己是主观猜想。现在听这张神医说的头头是道,倒是有些满头雾水了。 “结了诊金,老夫要走了。承惠十两银子。”张神医摊开了手。 林觉忙道:“神医既知其病症,难道无救治之法?哪怕是开副药方也成啊。” 张神医道:“若是别人,老夫自然是会开方子的。但您是林家公子,我不好隐瞒于你。寻常肺病自然可以吃些川贝枇杷桔梗之内的药方来缓解。但这位姑娘的肺病应该是从娘胎带来,乃先天之症。神仙也难救。年纪越大,越是难以承受。老夫可不能随便开方子。救不活人,岂非砸了老夫的招牌么?” 林觉微微点头道:“明白了,有劳神医了。我着人拿诊金给你。多谢神医。” 林觉拱手进屋,让绿舞拿了十两银子去付诊金。这张神医确实够黑的,就这么跑来一趟,什么都没干,便是十两银子的诊金。难怪当初林有德而小女儿一个热毒之症都花了四十两银子,请的也是这位张神医,黑的要命。 似乎是拿了银子没干事,良心有些不安。张神医临走前通过绿舞的口告诉林觉,此刻病人不能移动,须得静养恢复,待病症过去才可送她离开。否则怕是立刻便要出人命云云。 送走了张神医,家中三人围着方浣秋皱眉苦脸。怎么就忽然遇到这样的事情来,现在可怎么办。 床榻上的方浣秋在经历了一番痛苦之后终于缓了过来,呼吸逐渐平稳了许多,人也清醒了过来。当她睁开眼时,看见林觉正关切的坐在凉塌旁,绿舞正拿着帕子替自己擦汗。林虎也正瞪着眼睛神情紧张的看着自己,顿时心中惭愧不已。 “林公子,绿舞妹子,林虎兄弟,实在是不好意思,我……让你们费心了。” 林觉忙道:“何出此言?你现在感觉怎样?” 方浣秋挣扎着要坐起身来,林觉忙摆手道:“不要乱动。”绿舞也硬是压着方浣秋的身子不许她起身。就这么轻微的一折腾,方浣秋也已经面色发白,香汗淋漓了。 “你这样子是动不得的。你自己的病你该比谁都清楚。刚才郎中说了,你现在是无论如何不能乱动的,只能静养。这样吧,你现在只能住在这里,你告诉我先生去何处会友了,我去找先生禀报此事,得他准许。”林觉沉声道。 方浣秋当然知道自己的病一犯会是怎样,起码需要静卧两天才能重新起床活动。她心中后悔不已。她的病是不能生气不能恼怒也不能剧烈动作的,刚才若不是自己使性子,也不至于变成这样。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我……实在是抱歉的很,刚才是我的不对。要住在这里么?会不会太麻烦你们了?要不然,等我稍微好一些雇辆车走吧。” 林觉皱眉道:“你怎还想着这些?能走的话我说那些作甚?现在动弹随时会有危险。快告诉我先生在何处会友,我去禀报。” 方浣秋叹了口气,低声道:“好吧。爹爹去了知府衙门。是知府严大人约爹爹见面的,你去知府衙门便能见到爹爹。” 林觉一愣,旋即释然。方敦孺虽人不在朝中,但在朝中却是有很多官场上的好朋友的。只是没想到杭州知府严正肃也是先生的好友。 林觉立刻出宅,顶着大太阳前往州衙所在的北城盐桥街道。这里是杭州府一些衙门机构的所在之地。府衙广场上空无一人,衙门大堂大开着,堂上只有个值事官和几名衙役坐着闲聊天。 林觉进了大堂,值事官和几名衙役停止说话都向林觉看来。 “是来告状么?状纸拿来。”值事官问道。 “不告状,在下是来找人的。”林觉拱手道。 “这里是衙门,找人怎地跑到这里来了?不告状便出去。”值事官斥道,转头再不理林觉,继续跟几名衙役谈笑。 林觉拱手道:“几位通融通融,帮我禀报进去,请方敦孺方先生出来,我是他的学生,家中有事找他禀报。” “什么方敦孺圆敦孺的?这里可没这个人。出去。再不出去,便要叉你出去了。”值事官怒喝道。 几名衙役亮了亮手中的杀威棒笑了起来。 林觉觉得跟他们啰嗦无益,走到衙门口四处张望,想看看有没有侧门可进。没找到侧门,却看到了衙门前立着的一面大鼓。林觉也顾不得了,抓下鼓槌对着大鼓便是一顿猛敲。咚咚咚的鼓声震得耳鸣。 堂上几人冲了出来斥道:“混账东西,作死么?这鼓也是你乱敲的?若无状告,敲鼓便先打你十棍子。” 林觉不管,继续敲鼓。两名衙役骂骂咧咧的上来抓住林觉往堂上叉。值事官骂道:“这刁民,打十棍子。” 林觉用力挣扎着,几名衙役按他不住,一边骂一边纠缠。正纠缠着将林觉拖到堂上,按在地上要打棒子的时候,忽见后堂一名黑衣老者探出头来问道:“出了什么事?严大人问前边出了什么事?何人击鼓?吵得他和朋友喝酒都不安生。” “江师爷,没什么事,一个神经病的小子乱敲堂鼓。打几棒子便撵出去。”值事官回道。 老者哦了一声转身要走,林觉大叫道:“慢走,我是方敦孺的学生,来找他有急事的。听说先生在和知府大人喝酒,请这几位通禀他们不肯,我才敲鼓的。” “他娘的,还在这里说胡话,哪有什么方敦孺在衙门里。打他。”值事官骂道。 “慢着。”那老者叫道。“你当真是方大儒的学生?” “当然,先生家里出了点事,我是赶来送信的。否则我干嘛敲鼓。这位老先生去问问便知,我叫林觉。报我的名字方先生便知真假。”林觉叫道。 “好好,稍等,稍等。”老者连声道。 值事官愕然道:“江师爷,方敦孺是谁?当真在衙门里?” 老者苦笑道:“马捕头,方敦孺是知府大人的好友,当今大儒名士,松山书院的山长。此刻正在和知府大人后宅喝酒叙话呢。这一位若真的是他的学生,你们怕是要挨知府大人骂了。” 老者快步往后堂去禀报,衙门大堂上的气氛有些尴尬。值事官和几名衙役站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咳咳……这位林公子。刚才的事,实在是不好意思。我等还以为……”值事官杨捕头掩饰着尴尬,干咳几声道。林觉微笑道:“无妨,几位也是公事公办。怪不得几位。” “好肚量。”杨捕头挑指赞道:“本人刚才一眼看到林公子,便知道是个非同凡响的人物。果然度量宽宏,不斤斤计较。” 林觉哑然失笑:“多谢夸奖。我刚才看到几位也觉得几位非池中之物,将来必能官运亨通,飞黄腾达。” “啊哈哈哈。”杨捕头和几名衙役尬笑起来,心里暗暗的吃惊,这小子话里藏刀,说什么官运亨通飞黄腾达,这是要讽刺自己几人要倒霉了。身为小吏有什么官运?怕是一会儿要被严大人责罚一顿了。 “这个……林公子,一会儿可否在知府大人面前打个遮掩。毕竟这是场误会。”杨捕头终于开口恳求。 林觉笑道:“放心吧几位,这等小事,我怎会放在心上。你们放心,我会遮掩过去的。再说几位也没对我怎样。若真是穷凶极恶之人,刚才我便已经挨棒子了。” “那是那是,还是林公子识人见明。多谢多谢。”几人这才放下心来,连连道谢不已。要知道知府严大人御下甚严,下属无不小心谨慎。今日这事虽然不大,但若知府大人得知,难免要受责罚,所以几人才如此担心。 盏茶之后,后堂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大堂东侧帘幕掀起时,几个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林觉一眼便看到了蓝袍方冠的方敦孺跟在一名面目清瘦身材精干的中年男子身旁走了出来,忙快步上前行礼。 “先生,学生有礼了。” “还真的是你。”方敦孺笑道。“这位是严知府,林觉,还不见过知府大人。” 方敦孺指着那名精干的中年人引见。林觉忙躬身给严正肃行礼。严正肃微微拱手还礼,一双锐目如鹰隼一般上下打量了林觉几眼,呵呵笑道:“果然是一表人才。便是他写出了那篇《爱莲说》么?” 方敦孺抚须笑道:“是啊,看不出吧。” “嗯,确实看不出来。那篇爱莲说文字老练,蕴意深邃,确实很难相信是这个少年所写。难怪你方敦孺立誓不收弟子,见此良才都忍不住收了他。” 方敦孺呵呵而笑,颇为自得。 严正肃转向林觉道:“刚才的堂鼓是你敲的?” 林觉忙道:“是在下一时性急,急于见到老师,所以敲了几下。” 严正肃朝几名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的值事官和衙役看了一眼,那意思很显然是责问他们为何没有通报进去。那几人面色如土,低头不敢说话。 林觉忙道:“知府大人,这件事是我的不对,几位本来是要去通禀的,是我性子急,事情也急,所以便自作主张敲了堂鼓。” 严正肃皱眉道:“当真如此么?” 事实上师爷进去早已将看到的情形禀报了严正肃,严正肃知道林觉说的是假话。 林觉依旧躬身道:“实是我自做的主张。” 严正肃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他最恨有人当着他的面撒谎,但眼前此人是方敦孺的学生,倒也不好训斥。于是淡淡道:“那便罢了。不过这堂鼓是轻易敲不得的。敲堂鼓者必先责打十棒再问缘由,这是所有衙门的规矩。你是方先生的学生,我自然不能打你十棒,但这笔账要先给你记下。” 第四十四章 葡萄架下听私语 林觉有些吃惊,都说杭州知府严大人铁面无情性子执拗,果然是名不虚传。当着方敦孺的面也说出这种话来,不是和先生是好朋友么? 然而方敦孺似乎见怪不怪的样子,脸上毫无愠怒之意。反而笑道:“林觉,还不谢谢严大人不打之恩。今日好歹给了老夫薄面,否则你已经挨棒子了。” 林觉躬身道谢,心道:那里给你面子了?这十棒子是欠账而已,他可没说免了去。然而林觉不知道的是,这确实已经是严正肃给了方敦孺面子,否则他确实要被打的屁股开花了。他们之间确实是理念相合的朋友,但在坚持原则上,严正肃是出了名的顽固的,这也是他朋友稀少的原因,没人愿意跟这个执拗的人交朋友。 “林觉,你来此寻我作甚?说是有急事禀报,那是什么事?浣秋去你府中找你,你可曾见到?怎地她没来?”方敦孺这才想起问林觉来见自己的目的。 林觉忙将方敦孺请到一旁,低声将方浣秋发病之事禀报了一遍。方敦孺当即变色。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女儿一旦犯病之后是什么情形,那可是有性命之忧的。虽然林觉告诉他,方浣秋已经有所好转,但他还是担心不已。 回转身,方敦孺向严正肃说明了情形,向他辞行。严正肃听了之后顿时面目严峻起来,连声道:“敦孺兄请自便,需不需要我派人帮忙?” 方敦孺连声拒绝,当下和林觉向严正肃告辞出了府衙,雇了辆大车匆匆赶去林府。二人从侧门进府,抵达林觉居住的小院。方浣秋已经能坐起身来,绿舞正喂她喝汤水。方敦孺见方浣秋已经脱离性命之忧,这才安下心来。问及为何会诱发犯病的缘由,林觉固然不知所以然,方浣秋是知其所以然但是无法开口言说。方敦孺也不是穷追不舍之人,问了几句便也作罢。 趁着他们父女二人说话的机会,林觉匆匆填饱了肚子。回到屋子里后,方敦孺道:“林觉,浣秋这病怕是要将养数日方才能走动。现在只能将她留在你这里将养。我刚才跟浣秋说了,她也同意了。” 林觉看向方浣秋,见方浣秋似乎面有喜色。 “那是自然,路上我便跟先生说了,郎中一再叮嘱这两日不可擅动,师妹留在这里,有绿舞照顾,您尽管放心。” 方敦孺点头道:“只是要叨扰你了。明日我便让你师母来照顾浣秋。” 林觉忙道:“不用不用,不要让师母劳顿前来,这里人手足够。先生放心便是。” 方敦孺微微点头,女儿在林觉这里虽然有些不便,但现在也只能如此。再说,在林觉这里他还是放心的。 再盘恒了片刻,跟林觉说了会话,又检视了一番林觉的书藏,未时过半时,方敦孺起身回书院。林觉送他出府,雇车送他出城,这才转身返回。 傍晚时分,小睡了一觉的方浣秋已经精神很好了,若非林觉坚决反对,她怕是已经下地乱跑了。但在她的坚持下,林觉同意让她起床坐在院子里。 林虎又在劈柴,绿舞在厨房里忙的不可开交,裙据飞舞跑来跑去。天空中夕阳照耀之下,漫天的彩霞美不胜收。傍晚的风吹过,花木哗啦啦的作响。这一切让方浣秋倍感安宁。 “你这里很舒服啊。我觉得你的日子过得很安闲呢。”方浣秋对着坐在身旁的林觉笑道。 林觉细心的给她倒了一杯清茶,笑道:“是么?你看的不过是表面罢了。不过就我这小院而言,倒是个舒服的地方。但不是因为景色,而是因为人。我和绿舞相依为命,小虎来了之后有老实又勤快,我们三个住在这里彼此信任彼此依赖,所以大家都很心安。但出了这院子,这座大宅子里的事情你若看到了,便不会觉得舒服了。” 方浣秋好奇的问道:“林家这么大家业,难道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地方么?” 林觉笑道:“我可不想跟你说这些,免得你心里犯堵。你觉得这里好,那便多住几天。只要你不嫌弃这里鄙陋。在我看来,倒是书院后山的景色更美。我都想在书院后山弄间茅舍住下呢。” “好呀好呀,你去住便是,那样我便可天天见到……唔……我是说,你可以天天去请教我爹爹学业了。” 方浣秋差点露了心迹,关键时刻来了个急转弯。 林觉并没在意,微笑道:“书院后山岂是我能住的,那可都是先生们的住处。不过我倒是能常去,待书院开课,我便天天在那里了。或许在书院外可以寻个住处,不必回来住。但这件事也不太容易,这可不是我说了算的,需得禀报家主。私自搬离大宅,那可是不成的。” 方浣秋失望道:“怎地你们林家这么多规矩。看来你并非我想想的那么惬意,连自己想住哪里都不成。” 林觉哑然失笑,这姑娘那里知道身为大族子弟的艰辛,而且还是个庶子。方浣秋因为生了这种病,所以方敦孺夫妇对她的管束并不严厉,所以她可比一般的女子要自由的多。她又怎知家族中的这些规矩和破烂事情。 两人一时无语,默默的坐在院子里。一阵风吹来,方浣秋满头青丝飞舞而起,露出修长雪白的脖颈,如天鹅般的优美。林觉看着她夕阳下镀了一层金边的美丽侧脸,心中暗自感叹。 如此一个美丽的女子,居然生命如此短暂,这真是一件让人极度遗憾和悲伤的事情。偏偏自己知道她的命运,却似乎无力拯救,这更是让人沮丧之极。 晚餐很是丰盛,倒不是大鱼大肉之类的食物,而是一些乞巧节应景的食物。主食是油泼面外加几盘青菜,倒也平平无奇。但重点在饭后的果品。 小方桌上摆了几个小木盘,新鲜甜美的刚上市的菱角,切的一片片的雪白的新藕,竹蔑盘子里的一堆颗粒饱满的莲蓬,外加一小碟新鲜的荚果。这些都是下午时分绿舞去街市上特意买来的。更有一样应景小吃的主角名曰:巧果儿。巧果儿倒不是什么果品,而是面粉蜜糖做成的小点心,形状各异,上面还带着各种模具的花纹儿。巧果儿之名也是应了乞巧节之名而取的。 几人坐在廊下,对着一轮新月,边吃边说话,欢声笑语倒也其乐融融。不知不觉,天近二更,弯弯的新月也到了头顶。林觉想着不要让方浣秋太过劳累,于是提议就此打住,大伙儿回房休息。因为座上连精力充沛的林虎都在点头点脑的打瞌睡了。 然而,方浣秋不知是不是下午小睡的那一觉导致她毫无睡意,还是她玩的太过兴奋,居然不肯去睡,且央求林觉陪他走一走。无奈之下,林觉只得让绿舞收拾桌椅,自己陪着方浣秋出了小院在院门外的步道上缓缓漫步。 行到一片葱郁的葡萄架旁,方浣秋站住了脚步。 林觉轻声道:“师妹,累了么?回去歇息吧。你还不能这么走路,先生将你留在我这里照顾,万一有个闪失,我可吃罪不起。” 方浣秋顾左右而言他,指着旁边的葡萄架低声笑问:“今晚七夕之夜,咱们在葡萄架下站着,能听到牛郎和织女的私语么?” 林觉苦笑道:“我没试过,我不知道。” 方浣秋走到葡萄架下的青石上坐下,向林觉招手道:“咱们听听啊,兴许真的能听到呢。” 林觉失笑,方浣秋还真是有些孩子气,还真以为如传说中所言,葡萄架下可听到牛郎织女相会时的私语。但林觉不忍拂她兴致,走过去坐在一旁。两人不说话,支棱着耳朵听。四周夏虫唧唧,风过树梢,远处还有别院人语之声,却哪里能听到什么私语声。 “果然是骗人的。”方浣秋叹了口气道:“我们回去吧。” 林觉听她语气有意兴阑珊之感,微笑安慰道:“其实有没有都没关系,只要你心里觉得有便好。有些事其实无需答案,只想着其美好之处便够了。” 方浣秋道:“那岂非是自欺欺人?” 林觉道:“那不叫自欺欺人,那叫心境。那是修身的一种。世间事物需要以不同的心境去看。否则这日子便了无趣味了。” 方浣秋沉思点头,忽然转头亮晶晶的双目在黑暗里看着林觉道:“那么,如果你知道你很快就要死了,活不过几个年头,你该以何种心境去面对?” 林觉愣了愣,旋即明白方浣秋是在说她自己。方浣秋性格上有时有些偏激,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温婉大方之人。而这些偏激和小性子一定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身患绝症之故。换做另外的人,知道自己身患绝症,还不知道会多么的颓唐和偏激,方浣秋能做到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是非常的有忍耐力和涵养了。但毕竟谁也难免会不时想起自己身上甩不脱的厄运,难免心灰意冷。 林觉当然要开导她。 “人固有一死,只是生命的长短而已。百年之后,你我皆为枯骨。但我不会用这样的话来回答你。我要告诉你的是。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事比死还可怕,而死亡恰恰是最不让人害怕的一件事。譬如这天上的牛郎织女,每年七月初七才能下相逢一次,今日之后,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只能隔河而望,脉脉难语,这难道不是比死还难熬的事么?” 方浣秋皱眉低头,沉默不语。 林觉轻轻续道:“人说天上一年,人间千年。以千年的时间等待一次相逢,这种日子谁能忍受?然而人他们为什么要活着,便是因为没千年还有一次相逢之日,那是他们活着的希望。若他们选择一死,他们的故事又怎会让人称颂千古。又怎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之颂?所以,死亡其实淡如清风,薄如浮云。真正难得是活着,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活着,那才是勇者。” 第四十五章 慈母之心 方浣秋抬起头来,双眸闪闪的看着林觉,轻轻点头道:“你说的好像挺有道理的。我好像领悟了什么。” 林觉笑道:“我不是要对你说教,只是想告诉你,人生这一世不容易。当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就生死本身而言,我也很难接受当我老态龙钟病体危缺之时躺在凄风苦雨之中的惨状。但我却不会去成天考虑这些,而让自己变得忧郁沉闷,活一天,便绚烂一天,这是我的想法。” “说的真好。生如夏花之绚烂。这句话真的很美。还有你刚才说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那句,似乎出自一首词?那是出自何人之手?”方浣秋赞叹道。 林觉愣了愣,旋即忽然明白大周朝没有秦少游,所以这首词并未出世。想了想,心里对不知在那个时空的秦少游默默致歉,然后大言不惭的道:“这是我写的一首鹊桥仙词。” 方浣秋喜道:“你的词么?读给我听听。” 林觉并不想让这首词面世,起码不是现在。这首词太过惊艳,或许在合适的时候拿出来更好。于是笑道:“明年乞巧节我再写给你,我还没琢磨完毕。” 方浣秋微觉失望。但听到林觉接着道:“……不过我有另一首词可以背诵给你听。” 方浣秋大喜道:“洗耳恭听。” 林觉默然片刻,沉声诵道:“露悬蛛丝,小楼阴堕月,秋惊华鬓。宫漏未央,当时钿钗遗恨。人间梦隔西风,算天上、年华一瞬。相逢,纵相疏、胜却巫阳无准。 何处动凉讯。听露井梧桐,楚骚成韵。彩云断、翠羽散,此情难问。银河万古秋声,但望中、婺星清润。轻俊。度金针、漫牵方寸。” 方浣秋默默听罢,忽然伸手过来抓住林觉的胳膊,低声道:“这首词写的也是牛郎织女是么?” 林觉点头道:“正是。” 方浣秋低声吟道:“‘人间梦隔西风,算天上、年华一瞬。相逢,纵相疏、胜却巫阳无准。’这几句写的太好了。这不就是你说的千年一相逢的道理么?我明白了,有些事确实比死亡要重要的多。” 林觉笑道:“明白了就好。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方浣秋轻轻点头。林觉扶着她的身子缓缓往回走,不知何时,方浣秋的身子紧紧的依偎在林觉的胳膊上,林觉的手臂也不知何时揽住了方浣秋的腰肢。 …… 次日清晨,方师母急火火的赶到了城里。昨日方敦孺回书院后告知浣秋犯病的消息,方师母急得要哭,当即便要连夜下山来。方敦孺竭力劝阻,这才让她同意次日进城探望。但这一晚方师母辗转反侧怎能睡得着。 进了林觉小院之后,一眼看到方浣秋坐在门廊下吃早饭,方师母飞步上前肝儿肉儿的叫了起来,弄的方浣秋苦笑不得。看到方浣秋并无危险,方师母这才平静了下来。母女二人嘀嘀咕咕的说了几句话后,方师母将林觉拉到一旁说话。 “林觉,这次多亏了你了。秋儿在这里犯了病,若非你照料,怕是要出大事了。” “师母,说这些作甚?难道我还干看着不成?师妹已经没事了,您老可放心了。”林觉笑道。 方师母抿嘴笑道:“放心了,昨天一晚上我都心急火燎的,现在见了自然放心了。” 林觉笑道:“那就好,师母在这里住几日,待师妹将养几日,再一起回去。” 方师母眯眼笑道:“老身倒是想,可是既然秋儿无恙,我便要回书院了。” “那怎么成?师妹现在可不能走路累着,坐车怕是也不成,上山的路还是要走的。”林觉瞪眼道。 “谁说我要带秋儿一起走了?刚才跟秋儿商议了,她也同意了。要不让她在这里将养几日,过几日我再来接她回去?我本来是要留在这里照顾的,但你那老师只会读书写字,饭也不会煮,衣也不会洗,我怕他一人在家饭都吃不上。可是让秋儿在这里叨扰你,老身又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方师母咂着嘴道。 林觉呵呵而笑,心道:你方师母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么?前几天把我当牛做马干了那么多天的重活,也没见你不好意思。但这话也只是心里说说罢了,说起来那些事也是自己自愿的。 “原来如此,师母不要说见外的话,只要师母放心师妹在我这里,我必照顾的无微不至。先生没饭吃那可是大事。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林觉拍着胸脯道。 方师母笑的脸上生花,咂嘴道:“就知道你不会拒绝。” 林觉呵呵笑,方师母夸赞了几句,忽然收敛了笑容叹了口道:“林觉,话说回来,秋儿这病你大概也知道一些。老身跟你说实话,她这病是绝症,找了好多郎中都医不好。都说她只有两三年的命。按理说把一个姑娘家放在别人家里不合适,但因为她的病,我和她爹爹也不太拘束她,总归让她快快活活的活几年便是。” 说着这些话,方师母眼角竟然滴出泪来。 林觉忙道:“师母莫悲伤,我理解你的意思。我会搬出去住,免得召来闲言碎语对师妹名声不好。” 方师母忙摆手道:“老身不是那个意思。老身的意思是说,秋儿命不久矣,若是有什么出格的言行,你多担待些。或者是她对你……唔……说些什么话,表示了些什么意思,你只哄着她开心便是,不要伤了她。师母的意思你明白了么?” 林觉挠头道:“我好像明白,却又好像不明白。” 方师母啐道:“你们这些读书的,怎地都这么死脑筋。我的意思是……嗨,不说了。” 林觉呵呵笑道:“师母不用交代,我懂的。” 方师母瞪着林觉道:“死小子,你懂我之意还来故意装傻。哎!师母看的出来,秋儿对你……有那么一些意思。前两天你没上山,我见她有些不对劲。师母是过来人,怎会不知道自家女儿想些什么?可是她毕竟身患绝症,为人妻为人母是不成的,所以你也不要有什么好担心的,不会讹着你的。你只不要让她伤心便是,秋儿自己其实也明白的。刚才我问她因何犯病,她吞吞吐吐的不肯说。我问了小虎,小虎说了几句当时的情形,我登时便明白了。那是耍了小性子。说来说去,师母只是想让你担待些,哪怕是骗骗她也成的。让她高兴便好。” 林觉怎会不明白她的这些话,心中暗叹,可怜天下父母心。师母这是为了方浣秋也是操碎了心。本来这年头,哪有女子的父母说这种话出来,那岂非是丢人之极。但为了女儿,师母还是说了出来。 “师母放心,我会顺着她的心思的。另外也请师母放心,我林觉虽不敢称正人君子,但也绝不会坏了师妹的名节,我自有分寸便是。” “那就好,那就好。哎,秋儿福薄,不然有你这么个女婿,倒是她的福气。老身也是看的上的。”方师母叹道。 林觉哈哈笑道:“承蒙师母看得上。就为了师母这句话,过段时间必替师母加盖新屋子。” 方师母连连点头,笑成了一朵花。 第四十六章 杖责 方师母午后便回去了,方浣秋踏踏实实的留了下来。其后几日,因为了多个女子之故,林觉的小院中多了不少欢声笑语。方浣秋调整了心态,跟绿舞也处的不错。绿舞本就性子温和,再加上是个丫鬟出身,伺候方浣秋也是真心真意,两人竟然关系愈发的密切。白日里绿舞陪着方浣秋出门逛逛买买菜什么的,晚上绿舞习字时,方浣秋在旁指点,情同姐妹一般。 林觉这两日倒是被晾在了一边,晚上两女叽叽咕咕的说话,他半句也插不上口。在旁边看一会儿书便独自去睡觉去,看上去颇有些凄凉。但其实林觉乐见于此。他愿意看到方浣秋在这里住的开心,他也明白绿舞也是这么想的。善良的小姑娘偶尔飘过来歉意的眼神,抽空时的问候都说明了这一点。 自从七夕那晚和方浣秋单独聊天之后,林觉再没和方浣秋单独相处。然而,在平常的一颦一笑之中,林觉能觉察到方浣秋目光中的情义。林觉对这种朦胧的感觉很是珍惜,但同时又很矛盾。以方浣秋的病情,怕是不能结婚生子,那么这件事终究没有结果。林觉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决此事,这成了林觉心头淡淡的苦恼。 但不得不说,方浣秋是可爱的。林觉承认,她的一颦一笑都已经在自己心底刻下了烙印。若能娶方浣秋为妻,那定是极为幸福的。 几日调养之后,方浣秋的身子早已恢复正常。七月十四,方师母来到林家,雇了辆大车将方浣秋接回书院去。虽然方浣秋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毕竟一个豆蔻少女天天住在别人家里也不是事儿,已经住了七天了,再也没理由待下去了。 林觉和绿舞将母女二人送到城外,方浣秋恋恋而别。坐在马车里,方浣秋闷闷不乐,方师母在旁看的心惊肉跳。自己的女儿她岂能不了解,她知道自己的女儿这是真的陷入情网之中了。方师母又是心酸又是怜惜,女儿确实到了当嫁的年纪,然而她却没法嫁人生子。林觉人品相貌是不错的,然而林觉怎肯娶一个不能同房不能生子而且随时会逝去的女子为妻?即便林觉肯,自己家里也不能同意,不能如此自私。 然而这些话又不能跟浣秋明说,方师母只得安慰浣秋说反正林觉他们常常见面,不必如此云云,借以旁敲侧击。方浣秋也觉得自己可笑的很,明明可以时常见面的,怎地要作此情状?顿时便展眉而笑了。 七月十五中元节,中元节祭祖祭亲,林觉虽是庶生子,却也不得不参与其中。但其实他毫无存在感,上香供物之类的事情都轮不到他来干,他只是跟在众人后面该跪的跪该拜的拜,也落不到什么好脸色。就这样折腾了一天。 晚上回来的时候,林觉和绿舞在堂屋上摆上了故去的父母的牌位,带着绿舞单独祭拜了一番。虽然对于父亲林伯鸣和母亲王氏的印象甚是淡薄,毕竟自己其实压根没见过他们。但林觉还是从记忆的碎片中能得到些许他们的讯息来。这两个人虽未能给予自己灵魂,但却给了自己这副皮囊,光是这一点,便足以让自己好好的祭奠他们。 七月十六清早,每月一度的庭训又到了。这是林家子弟们头痛的日子。一大早,林觉便依旧早早的便来到了前庭之中站立。不久后家主莅临,诵家规背家训这一套形势结束之后,林伯庸开始了本月的训诫。 林伯庸此次的训话重点提及了三房长公子林全的那件事,重申对林家家规任何人不得违背,即便是嫡系公子也不得违背。林全的事情倒是给了林伯庸一个家规面前人人平等的例子。但他无意中说出的几句话倒是给了林觉一些警醒。 “……近来,有些子弟的行为有些不端,老夫要警告他,莫要以为暗地里做的事情无人知晓,一旦查的实据,老夫将严惩不贷。我林家要的是行事光正之人,哪怕你愚钝不堪,哪怕你穷困潦倒,但你的品行一定要端直。否则即便你聪明伶俐,即便你满腹才学,但品行有亏,也必为林家所不容……” 林伯庸说这话的时候,黄长青和林柯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的看在林觉脸上,这让林觉意识到颇有些不妥。林觉觉得,似乎是自己设计林全的事情已经被他们意识到了,恐怕私底下正在拼命的搜集证据。而林伯庸说这话,怕是也已经有所耳闻了。 林觉尽量保持镇定,对于林全的事情他是绝不后悔的,如果实在是事情包不住,自己也只能撕破脸将林全意图买凶对付自己的事情当众抖落出来。大不了离开林家,那还能如何?当然这是闻不得已之策,自己就算是离开林家,也不能改变是林家子弟的事实。将来那一场大清算还是要落在自己头上,自己的目的是要扭转家族命运,而非是闹的被逐出林家。总之,事情没变的更坏之前,自己绝不会走出那一步。 林伯庸的训话结束后,便是令众子弟胆寒的赏罚时间。林觉自以为这个月自己应该没什么把柄。然而,让他震惊的是,自己的名字第一时间从林柯的口中叫了出来。 “本月各房子弟行为皆守家规,并无不当之处。唯有一人,无视家规训诫,无视家主殷殷期望。公然出入花街柳巷,和一干青楼女子当街调笑拉拉扯扯,坏我林氏家风。林觉,还不出列?你当说的是别人么?说的便是你。”林柯捧着蓝皮记录本嘴角带着笑意大声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愕的看向林觉,他们没想到的是,林觉竟然首当其冲,而且说他当街和青楼女子拉拉扯扯,说他出入青楼花街之中败坏家风。这不像是林觉能干出的事情啊。 林觉听到这些话的那一刻,他的脑子确实有些迷糊。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那天进入望月楼的事情被人抓着把柄了。 林伯庸的神情也很震惊,在此之前他并不知此事,此刻听闻,他也有些不相信。林觉会去逛青楼?这似乎有些不太可能。若说自己的三个儿子或者是林全他们去逛青楼,那倒是没什么稀奇,而且也犯不着处罚他们,最多私底下训斥他们几句罢了。这个林觉居然也敢这么干? “林觉,你不是一向喜欢为自己辩驳么?我们给你这个机会辩驳。有人看到你出入北关门内大街的望月楼,并且在街上和望月楼中的妓.女拉拉扯扯。你进入望月楼中一个时辰,你可莫要说你只是去里边看风景的。还有。你逛楼子还带着小丫鬟,这可当真是无耻之极了。莫非你自己学坏,还要让你的小丫鬟去学坏?”林柯沉声喝道。 “也许他是想让自己房里的丫鬟去跟那些妓.女们学些本事,好伺候的他舒服……”三公子林润低声笑道。 众人听懂了他话中之意,黄长青等人忍不住捂嘴笑出了声。 林伯庸皱眉喝道:“林润,注意你的言辞。这等话你也说的出口?” 林润忙垂手道:“儿子多嘴,儿子知错。” 林伯庸缓步走到阶前盯着林觉道:“林觉,此事可是当真?” 林觉皱着眉头,心里想着要不要将自己在西湖上救了望月楼的谢莺莺,之后街头偶遇,被望月楼的妈妈谢丹红硬是拉进楼里去道谢,自己其实在望月楼里什么都没做的经过说出来。说出来之后,或许会免于今日的责罚,解释当前的误会。但事情没有根本的解决。 这段时间林全被赶走之后,自己本以为日子会平静些。身后也没看到跟踪的那些人的身影,林觉也放松了些警惕。然而从现在的情形来看,这些人并非是放弃了对自己的监视,反而做的更加的隐秘。连进入望月楼的时间都计算的清清楚楚,可见自己的行踪是完全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林觉,老夫问你此事是不是真的?你有什么要辩解的话?”林伯庸厉声喝道。 林觉环视站在眼前的一张张面孔,有的带着冷笑,有的带着得意,有的带着幸灾乐祸。林觉在心里做了个决定。 “回禀家主,我……没什么可辩解的,我愿受家法惩罚。”林觉声音低沉,但却干脆利落。 林柯黄长青等人都愣了愣,本以为林觉会狡辩一番,准备出来指证的两名跟踪的婢女已经等候在旁,一旦林觉狡辩,两人便会立刻被呼唤出来作证,叫林觉无可抵赖,还可以让家主留下个林觉死不悔改狡辩欺骗的印象。但没想到,林觉却就这么承认了。 林伯庸面沉如水。本来上次庭训之后,林伯庸对林觉的感觉便很复杂。那日庭训上林觉的表现让人惊讶,同时也让林伯庸略有些不快。这倒也罢了,之后林全的那件事上,家丑外扬,而且是当着张通判的面,此事让林伯庸甚是恼火,所以才给了林全重罚,将他赶出杭州平息此事。但事后,包括林柯黄长青等人都在耳边说有人背后捣鬼,且矛头直指林觉,只是苦无确凿证据。但在林伯庸的心里,对林觉再生恶感。今日庭训之上,冒出了这件事来,林伯庸下定决心要给林觉重重惩罚。一来是因为他违反了家法,二来也是前番诸般情绪的累积。 “很好,你不辩解,倒也省了口舌了。按照家法,此事当如何处置?”林伯庸喝道。 “按照家法第九条第三小目,出入烟花柳巷,贪花好色,败坏家声者,应处以荆笞一百,停月例半年。责令其当众悔改。”林柯沉声答道。 “家主,我认为责罚过轻。出入烟花之地,还当众和妓.女拉扯,行止不堪,情形恶劣。当予以重罚。”黄长青低声道。 林伯庸冷声道:“打他十杖,罚房中月例一年。当众悔过。” 第四十七章 一打解千愁 下边的众子弟个个骇然,这种责罚已经是极重了。不就是去无逛了个青楼么?当今世上,寻常百姓、当官的行商的三教九流之人逛青楼根本就是寻常之事,今日为了此事竟然如此重罚林觉,这很显然是不当的。只能说林觉是不得家主和公子管家的欢心,这有挟公报私之嫌。 但即便如此,谁又敢多说半句?家法本就是家主说了算,针对旁系而非嫡系,针对嫡子而非庶子。这个林家,其实除了月例和名声的吸引,其实在众人眼中毫无向心力。他们只是姓林的外人罢了。 “来人,行家法。”林柯喝道。 两名仆役握着黑魆魆的枣木棒上前来。林觉不待他们上前拉扯,自己走到条凳前趴了上去。 “啪啪!” 接连两棒打下,剧痛钻入林觉的脑海中,额头上的汗一下子涌了出来,噼里啪啦的落到地上的青砖上。 “早上没吃饭么?”黄长青冷声道。 两名仆役闻言知道黄管家嫌自己用力太轻,打的不够重。当下嘿然发声,发力猛击。 “啪啪!”坚硬的枣木棒猛击而下,如中败革一般。林觉疼得眼睛发黑,头晕目眩。只觉得下半身都不是自己的了。但他咬着牙齿不发出一点声音,只微微的挪动着身子的位置,让侧面的臀.肉承受重击,避免伤及腰椎和臀骨。 “啪啪啪啪!”再四次连续的重击。林觉面色已经煞白,身子已经颤抖起来。整个人几欲昏倒。 两名仆役高高扬起木棒,准备最后两击,猛听得有人叫道:“家主,不能这么打了,要出人命的。他是三房的公子啊。” 叫喊的是林有德,他实在是看不过去了。林觉对自己有恩,自己此刻岂能不帮他几句。而且这十棒子明显打的太重,这要是打的不慎,尾骨会被打断,那林觉整个人便废了。 “三房的公子又当如何?家法面前,一律平等。林有德,你给我退下。”林柯高声呵斥,指着两名举着大棒的仆役道:“打,愣着作甚?” 两名仆役忙挥起枣木棒,将要落下之时,却听林伯庸喝道:“罢了!到此为止吧。” 林伯庸也意识到这种打法,似乎不太妥当。林觉虽然可恨,家法固然不可违。但毕竟是三房的公子,自己若真的将林觉打成了残疾,或将遭人言语。况且家法是家法而已,家法罚人可不能出人命,否则岂非成了动私刑打杀人命这等要官府出面追查的麻烦事来。虽自己并不太担心因此会产生什么严重的后果,但于自己和林家的声誉还是有极大损害的。 两名仆役硬生生的将重重挥击而下的大棒停住,差点闪了腰。家主发话,黄长青和林柯等人也不能反对,只心中很是不快。 林伯庸负手缓缓走下台阶来,来到林觉头部前方站立。看着因为疼痛而脸色惨白,满脸都是冷汗的林觉沉声道:“林觉,今日教你知道家法之严厉,任何人都不得漠视。但念及你初犯之故,再加上考虑到我那三弟早早亡故,你母又身故,无人教你道理之故,剩下的两杖便暂且饶下。下次再犯,加倍补上。林觉啊,你父已不在,三房中你和林全二人该格外勤勉努力才是,然而你兄弟二人如今的样子,着实令人痛心。若是你爹爹在世,见到你兄弟二人这般不成器,当作何想?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林觉口中吁气,强忍后臀火辣辣的疼痛,抬起头来看着林伯庸道:“家主,我不需要你们饶我这两杖,请继续打完它。” “什么?”林伯庸惊呆了。 “居然还敢嘴硬。” “怕是要作死。” 林柯黄长青等人也惊讶了,低声议论道。 “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的什么?”林伯庸冷声道。 “请家主吩咐,打完这两杖,我便不欠你们什么了。”林觉咬牙道。 一群站在庭下的子弟们也都傻了。不少人认为林觉实在是太傻,但大多数人却认为林觉真是够硬气。换做自己,这句话是无论如何也没勇气说出口的,这小子不但嘴巴硬,骨头更硬。 林伯庸心中涌起一股怒气,林觉这么做其实便是一种对抗的态度,甚至还带着一丝威胁之意。什么叫‘我便不欠你们什么了’,这是在向自己宣战么?自己饶了他两杖,他不但不感激,反倒来宣战? “好!便成全你。”林伯庸怒气冲冲的喝道。黄长青一摆手,两名本已退下的仆役举着棒子再次上前来。 “打!”林柯威声喝道。 “啪,啪!”最后这两下打的极重,有人从林觉长衫贴身下摆之处看到了红色在蔓延,那是鲜血已经渗透衣服了。 “呵呵呵,真是痛快!”林觉忽然大笑起来。 众人都傻眼了,这个时候他居然还在笑。只不过那笑容不像是笑容,他张着嘴,露出两百白牙,那表情不像是在笑,倒像是野兽在咆哮。 “混账!”林伯庸骂了一句,快步上了台阶,头也不回的进厅而去,连庭训之后的训话环节都忘了。他倒不是怕了林觉,只是觉得心中隐隐不安。三房的这个庶子给自己的感觉已经截然不同,从今日起,他绝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林觉了,他彻底的变了。 绿舞早就得到了消息,因为每个月的庭训之时,各房的人都会密切关注消息。林觉挨打的时候,早有消息从前庭传出来,当时绿舞便哭了出来。 然而,当她看到被抬回小院已经处于昏迷之中的林觉时,绿舞的小声哭泣变成了泪水滂沱。林虎也抹着眼泪赶忙跑出去叫郎中,绿舞看着趴在床上后裳破碎血迹斑斑的林觉不知如何是好,只趴在一旁大哭不已。 时隔数日,张神医再次到来,替林觉清洗了伤口上了创伤药。临走时告知绿舞,皮外之伤虽重,但万幸没伤及骨头。那即便如此,怕也是要卧床多日方可如常了。 绿舞心中又是宽慰又是伤心。宽慰的是只伤皮肉,不至于落下残疾,伤心的是公子的伤惨不忍睹,整个后臀青紫肉绽触目惊心,这该是受了多么大的痛苦。绿舞恨不得以身相代,可惜的是,她没法代替公子受苦。 林觉在郎中来到之后便已经清醒了过来。张神医替他擦洗伤口的时候林觉流着冷汗跟张神医说了几句笑话。就连张神医也挑指赞叹,说他还没见过大户人家的公子如此硬气的。擦拭伤口时剥皮去肉,又以汤药清洗,这等痛楚可谓钻心之痛。然而这位林公子一声不吭,还跟自己说笑,当真是一等一的硬骨头。为表示钦佩,张神医结算诊资时给打了个九折。 一直闹腾到午后未时,一切才逐渐的安稳下来。林觉伤口虽疼但已经上了药,得知只伤皮肉未伤筋骨,心中也安稳了些。刚才挨打的时候林觉暗暗撅起了身子,同时体位微调,这显然是起了作用。 撅起屁股会让受力面积变小,那么挨打的损伤便小些。调整体位是让棒子只打在臀.肉上,不至于打到腰椎和股骨。这些小技巧都是上一世从外房某一位子弟的口中学来的。上一世林觉虽未捱过枣木板子,但外房有位经常挨打的堂兄弟私底下教给了众多子弟这种挨板子的秘诀,没想到上一世没用到,这一世却用上了。 一切安稳下来的时候,绿舞一边帮林觉扇着扇子,一边问起了今日挨打的缘由。林觉叹着气将事情说给绿舞听。绿舞越听越是吃惊,公子居然是因为此事而挨打,这也太奇怪了。 “公子是救人一命,望月楼是请公子去表达谢意的,怎地公子不说出来?反而任凭挨打?”绿舞皱眉问道。 林觉轻声道:“躲了今日,躲不了明日。很显然他们是死盯着我,若我不能解决此事,今日不挨打,下次还是要挨打。所以,我索性不辩解了。” 绿舞叫道:“可是公子也不辩解,今日挨打之后,下次他们便会放过公子么?” 林觉沉声道:“问的好,这其实便是我今日不解释原委的原因。我不能告诉他们真相,让他们以为我是真的去青楼中寻欢作乐。这一点正是我要利用的,我会给他们一个大大的反击。” 绿舞愕然道:“公子的意思我一点也没明白。” 林觉轻声道:“你无需明白,总之,这顿打我不会白挨的,我要他们付出代价。且由着他们高兴去。” 绿舞的心噗通噗通跳的厉害,因为他看到林觉的脸扭曲着,牙紧咬着,样子很是吓人。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正因如此,她才担心的要命。若是大伙儿都安安稳稳的不去欺负别人改多好啊,可是为什么都要相互欺压呢?他们欺负公子,公子也要报复他们,这很让人害怕,很让人担心。 第四十八章 话本 两天时间过去,林觉的伤势恢复的不错。或许是身体年轻底子好,或许是因为这仅仅是没有伤及筋骨的皮肉伤,又或许是张神医的医术精妙,药物对症。总之,两天过去,林觉的伤势好转了不少。原来只能爬在床上动也不能动,现在已经能在扶持之下下床走动几步,自己解决生理问题了。 可毕竟是极重的外伤,伤口刚刚结痂,不能随便乱动,否则有伤口裂开的危险。但即便如此,七月十八上午,林觉居然提出要出府上街办事。 此事理所当然遭到了绿舞的强烈反对。公子这是不要命了么?这种情形还如何能去外边走动?公子是疯了不成? 但林觉执意坚持如此,甚至开始发火。绿舞气的直哭,林觉却丝毫不让步。最后实在没办法,林虎做了个拐杖,两人一边一个扶着林觉缓缓的出了林宅来到街上。 走到西河大街上,最只出林宅里许之地,林觉已经满头大汗,显然痛苦不已。大车不能做,轿子不能雇,林觉知道自己走不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因为林觉要去的是望月楼。 上次从望月楼离开之时,林觉曾告诉谢莺莺自己在十八日之前会再去一趟商议决定望月楼是否参加花魁大赛的事情。本来十六十七两天便该去问问,却因为挨了打而无法前往。而今日已经是花魁大赛截止的最后一日,林觉必须要来。 林觉倒也不是执着于要帮望月楼赢得什么。他今日执意出门其实是为了一个报复的计划。而这个计划需要望月楼配合完成。所以今日自己必须和谢莺莺见面,用自己前几日已经设计完毕的夺取花魁的计划作为筹码,换的望月楼跟自己配合演一出好戏。过了今日,或许望月楼也会同意配合,但林觉认为,那种配合只是纯属报答自己,而自己却不能为望月楼的困境助力,这是一种不公平的做法。这也会影响这个她们对于这个计划的配合度。 “绿舞,你去跑一趟,去替我请一个人前来。我走不了远路,便在旁边这间茶楼包厢中等她。你务必要请她来。”林觉杵着拐杖站在人流之中,疼得眉头紧皱。 “好,公子要见谁?绿舞去请便是。早知如此,直接请到宅中便是了。” 林觉苦笑道:“若是能请到家里,我还忍着疼出来作甚?我要请的是望月楼的谢莺莺姑娘。” 绿舞又是吃惊又是不解,皱眉道:“还要见那个谢莺莺?你都被她害成这样了,怎地还要见她?再要是被宅子里知道,不是自找挨打么?” 林觉摆手道:“不要多问,去请便是。正因为怕被宅子里的人知道,所以我才决定不去望月楼,而是要你去请她来。你只管去请,告诉谢莺莺她务必赶来见面,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跟她说。” 绿舞叹了口气,虽然满心的不愿,但也只能去请。绿舞走后,林觉在林虎的搀扶下进了旁边的茶楼,找了个清静的包厢呆着,静静的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林觉正看着窗外街道上川流的人流出神的时候,在茶馆门口张望的林虎跑进了包厢。 “来了,公子,绿舞姐姐她们来了。” 林觉扶着桌子站起身来看向包厢门口,门帘掀开,绿舞身后领着一名薄纱遮面的女子走了进来。放下帘幕后,那女子除去面幕,正是谢莺莺。 谢莺莺敛裾行礼之时,林觉也拱手还礼。 “莺莺见过林公子。不知公子为何选择在这里见面?” 林觉看了绿舞一眼,显然绿舞并没有告诉谢莺莺自己经历之事。绿舞是个乖巧的姑娘,她从不多嘴。 “莺莺小姐请坐下说话。”林觉示意道。 谢莺莺道了谢落座于春凳之上。林觉缓缓的坐下,坐下之际,屁股疼痛难忍,虽有软垫衬垫在下,但也是疼得如受酷刑一般。 “林公子怎么了?”谢莺莺问道。 “此事稍后再谈,今日请莺莺小姐前来,便是想问一问贵楼是否已经决定了参加花魁大赛的事情。今日七月十八,今日报名应该要截止了吧。”林觉沉声道。 谢莺莺蹙眉沉吟道:“不瞒林公子,这件事我和妈妈尚未商量好,尚未决定是否参加。因为有些事甚为纠结,我们实难抉择。” 林觉点点头道:“我理解。这样吧,我给你看些东西。” 林觉招招手,林虎从身上背着的包裹之中取出一卷纸张来递给林觉。林觉翻了翻,取出两张写了些字的纸递给谢莺莺。 “这是这几日我为贵楼写的两首新词,是以莺莺姑娘的口吻写成的。请姑娘过目。若是觉得凭此可以谱曲演唱的话,当可为贵楼助一臂之力。” 谢莺莺甚是惊讶,她没想到这位林公子居然如此热心,真把自家望月楼的事当成大事了。但谢莺莺心里想的是,林公子才名不显,随会填词,但天下会作词的人何止千万。要想夺得花魁,他的词怕是未必能用。 但无论如何,林公子一片诚意,怎能怠慢。谢莺莺连声道谢,双手接过去展开查看。本来她并没抱着多大的希望和期待,但在看了片刻之后,谢莺莺的眼睛瞪得溜圆,惊的目瞪口呆。 其一:鹧鸪天,桂花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其二: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谢莺莺缓缓站起身来,抬眼惊愕的看着林觉。林觉微微颔首道:“这两首词不知可入莺莺小姐法眼。不知用来做初赛之用可否过关?至于曲调之配,我也有些想法。编舞之事,倒是要姑娘自行解决了。” 谢莺莺激动的道:“这两首词如此惊艳,虽莺莺只粗通文墨,但也知是词中极品。慢说是初赛之用,便是参加最后的角逐,此二首也绝对堪当。公子大才,莺莺佩服之极。” 林觉微笑道:“莺莺姑娘喜欢便好,但要记住,这是你写的词,这样更可让他人惊艳。我这也是按照你的口吻写的词。” 谢莺莺喃喃道:“奴家如何能写出这等好词?这不是折煞奴家么?” 林觉摆手道:“说是你就是你,这是我的词作,我不说没人知晓。是你要夺花魁,而不是我。” 谢莺莺手指绞动红帕,既是激动又是纠结。本来担心林公子的词不堪用,但现在看到这两首绝妙好词,惊艳不已。虽然开心之极,但却又没来由的心慌。 林觉伸手再将几张用细线缝在一起的纸张推到谢莺莺面前。 “这是我为你参加正赛准备的话本,你瞧瞧可还满意。” “话本?” “正是。是个话本。反正花魁大赛无非是色艺考教,只要能表现出这两点便好。所以是唱曲吟词作画还是话本其实都不违规矩。你先看看话本,咱们再来讨论这些。”林觉点头道。 谢莺莺满腹疑窦的翻开那几页纸,见抬头写着三个大字《杜十娘》,心中更是疑惑。然而,她看了几行之后,顿时便沉浸在故事之中,不可自拔的看了下去。随着一页页纸的翻过,谢莺莺的手攥的骨节发白,眉头蹙的紧紧的。 “……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当谢莺莺读到十娘的这段独白,之后涌身投入滔滔江水之中的那一节时,谢莺莺整个人崩溃了。珠泪肆意横流,竟然趴在桌上痛哭出声。 第四十九章 反击 绿舞在旁发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前几日公子确实在写东西,但她识字不多,也不知道公子写的是什么。今日谢莺莺竟然读到崩溃大哭,让绿舞甚是诧异。她有心上前劝解,却被林觉微微摆手示意不必。 谢莺莺哭了许久,终于止住悲声。抬起头来时已经双目微肿了。但见她站起身来,离座来到林觉身前,盈盈下拜,低声道:“多谢林公子赐予此话本,就凭这部话本,莺莺决定此次花魁大赛必须参加。不为夺得花魁之名,只为了能让这个故事教世人知晓。公子大才,莺莺之前有所怀疑,在此向公子致歉。” 林觉忙摆手道:“姑娘起来,我身子不便,不能还礼。绿舞,扶莺莺姑娘起来。” 绿舞上前扶起谢莺莺,谢莺莺擦了眼泪缓缓归座。平息了一下情绪,沉声道:“公子请原谅莺莺的失态,只是这故事跟莺莺见过的人经历相若,所以感怀于心。公子是如何写出这话本的?当真让人肝肠寸断,哀伤难言。” 林觉微笑道:“当日在贵楼之中,我曾听你言道贵楼曾有花魁娘子从良遇人不淑之事,心有所感。故而回去琢磨出此话本来。我想,历届花魁大赛皆以歌舞诗词为参赛形式,唯独没有话本这种形式。以话本出演是为出奇制胜之先。其次,此话本中和融合诗词歌舞于其中,不误展现色艺之才。最重要的是这个话本的故事,在下只是想告诉世人风尘之艰辛,风尘女子未必薄情寡意,衣冠楚楚之辈未必不是虚情假意内心龌蹉。应该会带给他人一些警醒吧。虽然是个悲剧的结果,或者和花魁大赛的气氛不合,但这也顾不得了。” “林公子说得太好了。公子深的我等风尘之人之心,能遇到公子,真乃莺莺此生之幸。莺莺这便回去命人赶去万花楼报名参赛。这一次就算不得花魁,便是为了这杜十娘也要参加。” 林觉摆手笑道:“这话本所涉甚广,怕是要贵楼全部参与才可。排演,衣物,台词,灯光,舞蹈,唱词须得一一琢磨。这些我必须要把关,要演便演的惊艳。贵楼这一次怕是要多花不少银子才能达到效果。” 谢莺莺道:“花多少银子都成,这话本我带回去给姐妹们一看,管保个个愿意,个个愿意卖力出演。这一点林公子大可放心。” 林觉点头道:“你既这么说,我自然很高兴。那么这件事便定下来了。回头寻个时间集合众人,我会详细描述一番所需的衣物场景等等。” 谢莺莺道:“公子何不现在便移步望月楼?我想现在就立刻开始,距离花魁大赛只有不到一个月,琢磨的越多,演出来的效果越好不是么?” 林觉笑道:“那是当然,但我却不能去贵楼了。” “那是为何?”谢莺莺诧异道:“公子今日便约了奴家在此见面却没去望月楼,这到底是为何?”林觉叹息一声,缓缓开口叙述缘由。 …… 窗外车水马龙,窗内包厢里,林觉慢慢的说着话。他说的云淡风轻,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在说到自己被打板子的感觉时,林觉甚至开了个玩笑。 然而,坐在对面静听的谢莺莺却不能淡定了,在进包厢之后,她已经很多次看到林觉痛苦的皱眉。开始还以为是林觉对自己不满意的表情,到现在才知道林公子那是伤势未愈之故。打的可是臀部啊,现在这个人就这么端正的坐在对面,其痛苦可想而知。 “这便是我邀莺莺小姐来此见面的原因。其一,我不能坐车也不能坐轿,走路也走不到远在北门的贵楼。其二,我不想再被他们再打一顿。这一次已经够我受的了,再打一顿,我下半辈子怕是要在床上度过了。”林觉笑着结束了话头。 谢莺莺轻声吁了口气道:“真没想到,这件事居然害的公子这般遭遇。实在是叫莺莺愧疚于心。公子是救了我一命,所以才被妈妈请到望月楼说话的啊,怎地出了这等事?林公子当时怎地不挑明此事?莺莺可以登门去为公子辩解。” 林觉摇头笑道:“这等事如何辩解?打也打了,你去了又有何用?其实他们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打我而已,无论我当时解释与否,这顿打都是免不了了。我只是他们眼中的一个不听话的庶出子罢了。” 谢莺莺低头叹息道:“没想到林公子的日子过得也不开心,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林觉微笑道:“是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是我也不会让他们开心的。我会让他们后悔的。” 谢莺莺惊愕的看着林觉道:“林公子难道想报复他们?” 林觉道:“报复倒是谈不上,总不能被他们天天当软柿子捏吧。天天不得自由,每天身后跟着人监视,找到理由就打一顿,这可不成。” 谢莺莺点头道:“这确实过分了,莺莺虽见识不多,但像你们林家这种家规,这种作为的,倒是很少见。现如今便是高官大族子弟进青楼玩乐的也不足为奇,更别说族中还派人盯梢子弟行为这种奇怪的举动了。林家虽豪门大族,但这家规家法怕还是百年前的规矩吧。” 林觉道:“可惜我身在林家,只是个庶子而已,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但我可以抗争,我不会认输。” 谢莺莺轻声道:“可惜莺莺帮不了你什么,虽然我很想尽力帮林公子,但这件事上,莺莺怕是越帮越乱。” 林觉沉吟片刻道:“莺莺姑娘当真想帮我,却也是帮的上的。” 谢莺莺一愣,惊讶道:“我能帮得上?” 林觉笑道:“当然,就怕莺莺姑娘不敢或者不愿意。” 谢莺莺正色而起,沉声道:“莺莺这条性命都是公子救的,公子又为我望月楼如此用心,莺莺已将公子引为知己。但需要莺莺相助,莺莺粉身碎骨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林觉笑道:“哪里需要粉身碎骨这么严重。唔……我其实只是随口说一说罢了,你不必当真。” 谢莺莺怎肯放手,林觉救了自己的命,又为自己的望月楼精心谋划,还挨了家法的打,心中早已亏欠良多。虽粉身碎骨这种话说的太夸张,但谢莺莺心里盼望着能有个机会为林觉做些什么,好弥补心中的愧疚。此刻林觉说了这话,她当然要全力相助了。 “林公子给莺莺一个机会报答公子大恩,莺莺心里也舒坦些。公子难道以为我们青楼女子都是忘恩负义之人么?公子的话本里可不是这么写的。” 林觉闻言苦笑道:“你这又是扯到哪里了,我只是不想劳烦你罢了。再说,这事儿也有些难为,我怕说出来让你为难。” “公子不说,莺莺今日便不走了。明日莺莺去西湖投湖去,还了公子这条命,也心安理得了。”谢莺莺着急之下说话已经失去了镇定,带着些赌气和孩子气了。 林觉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谢莺莺脸色红红的,有些恼火的看着林觉。 林觉笑罢,侧头看着谢莺莺道:“你当真决意要帮我?” 谢莺莺重重的点头,头上的钗环丁零当啷的发出响声。 “那好,既如此,我便领了你的心意。只是这事儿怕是需要姑娘忍受一些不愿意的事情。莺莺姑娘可莫要后悔。” 谢莺莺稍一犹豫便道:“公子放心,莺莺愿意做任何事情。哪怕是……哪怕是……” 林觉摆手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只是需要莺莺姑娘帮着演好一场戏罢了。就当是训练一下你的演技罢了。我想问莺莺姑娘的是,那日害的莺莺姑娘投河自尽的三人都是些什么人。” 谢莺莺皱眉道:“一个是张衙内,一个是李公子,一个是袁公子,另一个是……” 林觉挥手打断道:“这位张衙内是什么人?” “他是杭州通判张大人的衙内公子,名叫张松,据说有个小霸王的诨名。正是他天天带着那几位公子跑来骚扰。他和梁王府的小王爷关系好,必是小王爷要他们来捣乱的。” “这么巧,原来是张逸张通判的儿子,这事儿更好玩了。”林觉捏着下巴笑道:“他们最近有没有去再去滋扰你们?” “那天他们以为闹出人命了,确实消停了几天。不过这段时间又跑来了几次,闹得更凶了。” “好。”林觉一拍大腿大声叫道。动作太猛扯了伤处,疼得吸了几口凉气。 谢莺莺皱眉不语,林公子是不是傻了,居然还叫好。 “莺莺姑娘,此事便着落在这位张衙内身上了。你附耳过来,我跟你细说一番。”林觉脸上反光,呵呵笑道。 第五十章 树欲静风不止 一晃数日过去,林觉的伤势逐渐痊愈。一层痂脱落之后,屁股上长了新肉,伤口也缩小为两片铜钱大小,这已经完全不影响林觉的起居行动了。 行动自如后,林觉出没于林宅内外的次数更多。林家嫡公子和黄长青等人也在前院遇到过林觉多次。每一次林觉连礼也不施一个,就这么一阵风般的漠视走过,就像眼里没有这些人一般。 这种漠视的态度让黄长青林柯等人很是气愤。虽然上次庭训狠狠的打了林觉一顿出了口恶气,本以为林觉已经回归本分,见了众人该毕恭毕敬不敢稍有怠慢才是,然而看起来林觉似乎并没有接受教训,反而连基本的礼节都不顾了。每每看着林觉昂着脖子从面前走过的样子,林柯黄长青等人都气的吹胡子瞪眼。 一日午后,黄长青和三位公子巧合的聚集在花厅喝茶,话题本在即将到港的家中两艘海船身上,不知是谁忽然将话题引到了林觉的身上。 “这位林觉公子,最近愈发的不像话了。那日老朽陪家主出门,他刺溜一下便从侧门出去,一溜烟便没影子了。把家主都吓了一跳。最近见了老朽眼里像是看到了仇人一般,都不施礼,眼睛都不带看我一眼的。老朽是下人,倒也罢了。可是见了家主都不行礼,这是把大伙儿当仇人了么?不就是挨了顿打么?”黄长青得了这个话题很来劲,当下便滔滔不绝起来。 “长青叔,你就不要抱怨了,他见了我们几个还不是一样?这个林觉,总觉得他憋着什么坏水。正如长青叔所言,他对我们如此仇恨,还住在宅子里,总感觉心里不太踏实。”二公子林颂道。 “不踏实?他能如何?杀人放火么?还怕他个三房庶子怎地?要我说,是打的少了。再抓到把柄,庭训上再打他十棒子,彻底打服气了便成了,今后见了人便乖的跟狗儿一般了。”三公子林润嘬着牙花道。 “老三说的有道理,就是没教训到位。那天那两个打棒子的跟没吃饭一般,十棒子打下去按理说怎么也得躺个十天半个月的。这倒好,七八天便活蹦乱跳了。这是挠痒痒么?话说长青叔,最近这小子有没有干什么坏事?你的人得盯紧了。玩婊子这种事会上瘾的,去了一次便有第二次,谁能抵挡那些女子的手段?别说是林觉这雏儿,便是我,怕是也挡不住。”林颂咂嘴道。 林润嘿嘿笑道:“二哥,你这是自己坦白了么?秋水阁那安苗苗滋味这般的好?这话要是二嫂她们几个听到了,怕是要你好看哦。” “呸!老三,你莫说我。你最近经常去怡红院找那个玲珑姑娘,难道是仅仅是谈心喝茶么?”林颂啐道。 林润嘿嘿一笑,不敢接话。一旁的黄长青左耳进右耳出就当没听到两位公子的话。身为林家执掌记录子弟不轨行为之权的黄长青,面对两位公子在面前大谈逛青楼的行为选择了无视。林家家法从来只是针对外房子弟,在嫡系公子这里就是一纸空文。当然,林觉除外。 “再说林觉的事呢,怎地又说起这些事了。老二老三,劝你们消停些。正要闹腾出来,长青叔这里很难做。爹爹其实心知肚明,我们也不能闹得太过分。”大公子林柯仰躺在竹椅上,嘴里叼着一根湘妃竹的牙签,咬的滴溜溜乱转。 林颂林润两人忙点头表示不该说这些。黄长青挪着胖身子对着林柯道:“大公子,最近这林觉都在外边干什么?大公子的人可有发现?” 林柯睁眼笑道:“长青叔,这事儿你怎么问起我来了?” 黄长青赔笑道:“大公子的人精明,我的人都蠢笨如猪,常常不是被他发觉一无所获,便是被他给甩了。索性我便撤了他们。毕竟上次的事情,还是靠着大公子的人。” 林柯呵呵笑了两声道:“林觉确实有些不对劲,这小子似乎真的把我们当仇人了。不瞒你们说,他庭训之日过后第三天便出去见了个人。我的人便探听到了消息。” “哦?他见了谁?”黄长青等三人伸着脖子问道。 “见了个青楼女子,蒙着面,倒是不知道是谁。不过是那个小丫鬟从望月楼请来在一家茶馆见面的。小子倒也刁钻,知道在茶馆见面不违规矩,毕竟青楼里的女子也是有资格进茶馆喝茶的。” “啊?竟有此事?”黄长青瞪眼道。 “嘿嘿,我怎么说来着?这叫恋奸情热,难分难舍。这里挨了打,自然是要跟相好的诉个苦。屁股还疼的不能走路便要去见相好的,林觉这小子可以啊,不会是要娶个婊子进咱们林家大宅吧。”林颂笑道。 “老二,莫说这些闲话。觉得脸上有光是么?”林柯呵斥道。 “是是。”林颂忙闭嘴。 黄长青愁眉道:“这事儿大公子怎么没跟老朽说?” 林柯瞥了一眼黄长青道:“长青叔,告诉你有何用?人家只是在茶馆见面而已,你能如何?” 黄长青皱眉道:“说的也是,确实没辙。” 林柯道:“不过……这几日,他倒是常常出入望月楼了。前天午后去了一次,昨日傍晚去了一次。” “啊?好小子,果然还是忍不住了。这下好了,下个月庭训又要够他受的了。”林润大笑道。 黄长青也面带喜色道:“还是大公子的人厉害。大公子也没吭气,这是要等到庭训之时才告诉老朽么?” 林柯听出了黄长青话语中的埋怨之意,沉声道:“长青叔,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我另有打算。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在耳朵里,林觉这段时间确实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刚才你们说从他眼里看到仇恨之意,说实话,我也看到了。有些事不得不防啊。俗话说家贼难防啊。咱们这大宅子里虽防护紧密,但若是有人在家里捣乱,那可是大麻烦。六年前咱们杭州城周家发生的事情你们还记得么?” 几人一愣,林颂脑子转的快,皱眉道:“大哥说的是周家遭火灾的事情?” “正是。周家也算是杭州大户了,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几十口人全闷在里头烧成了焦炭了。这事儿一直也没个结果。但我倒是听衙门里的朋友说了,放火的是周家的庶子周平。那小子平日纨绔,周家管教了几次后怀恨在心,那次也是挨了家法,晚上便偷偷一把火里里外外烧了干净。那小子跑去翁山海岛当海盗去了。虽只是传闻,未得证实。但既然能传出来,十之八九是真的。你们想想,这该多可怕?”林柯低声道。 林颂林润黄长青三人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周家大火他们是去看了热闹了,火堆里掏出来几十具烧的透熟的尸首,做了几天噩梦。 “不至于吧?林觉敢这么干?他有这个胆子?反了天了不成?”林润道。 “你敢担保?你们自己也看到了,挨打之后他的眼神如何?还拿我们当长辈当兄长么?这些事都是说不得的,心在肚子里,你能看的透?”林柯斥道。 “那倒也是。”林润缩着脖子道。 黄长青沉吟道:“大公子的话确实是有道理的,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防人之心不可无啊。然则大公子的意思是,不将他这段时间出入青楼的事情说出来,是免得逼得他狗急跳墙?暂且容忍他?” 林柯皱眉道:“这是什么话?倒像是我们被一个庶子吓着一般,倒是连打都不敢打他了?我林家众人倒被他牵着鼻子走?” “那大哥之意是……”林润皱眉问道。 “我的意思嘛,很简单。这样的人还是早早的踢出林家为好,省的他成天在大伙儿面前晃悠,惹的全家人不开心。那一天真的闹出了事,在家宅里杀人放火,岂非是养虎为患。”林柯淡淡道。 “哦!”黄长青等三人恍然大悟,原来林柯打的是这个主意。 “可是想赶他出门可不容易啊,他的过错还没到依照家法扫地出门的地步。家主那里也是不会同意的。强行撵出家门,他定会告到官府。难不成还分他家产不成?”林颂沉吟道。 “脑子蠢得很。”林柯瞪着林颂数落道:“不知道动动脑筋么?知道我为何不将他这几日频繁出入青楼之事告诉你们么?便是不想让你们咋咋呼呼的打草惊蛇。这事儿抖落出来,也不过是庭训上再打他一顿而已,打残了打废了,他还不是像坨烂泥一般呆在家里?所以并不解决根本问题。” “那大公子之意是……”黄长青低声问道。 “很简单,老四是怎么被家主赶到绍兴的?单单是因为在外边包养了个女人么?包养女人不过相当于逛了青楼罢了,按家法也不过是打一顿,扣点月例,关几天禁闭罢了。又怎会闹得连杭州都不让呆了?” “那……还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得太大,连通判张大人都在场瞧见了,丢了林家的脸么?”林颂道。 “老二,这次算你说到点子上了。所以要撵走林觉,靠着庭训之日上的责罚是不成的,需要将事情闹大才成。就跟老四一样,闹大了家主便容不了他。这才是正经的办法,所以我才憋了几天没告诉林觉出入青楼之事。” “原来如此,大公子这计策高明啊。大公子简直是诸葛在世老谋深算啊。”黄长青惊喜道。 “可是大哥,怎么闹大啊。”林润挠头道。 “笨的要命,你这脑子天天心思都花在女人身上了,正经事一件不会想。长青叔,你告诉他,我是懒得说了。”林柯翻着白眼捧起茶盅喝了一口,仰面躺在躺椅上,眯上眼睛。 “长青叔……”林润求救般的看向黄长青。 黄长青微笑道:“三公子,事情闹大很简单啊,趁着林觉在青楼快活的时候,大伙儿抓他个现行啊。你想想,林家三房的庶子被人从床上赤条条的抓出来丢在大街上,这是多么丢脸的事情?家主知道了,还不一脚便把他给踢出杭州了?” “哎呦,原来如此简单,我这脑子当真是笨的不行了。那样一来,三房两户可全都丢出去了,那三房的家业岂不是……” “老三胡说什么?这等事你要乱说,传出去嘴巴要被打烂。给我闭嘴!”林柯睁眼厉声喝道。 “哦哦哦,不说了不说了。”林润伸手捂住嘴巴,再不发一言。 第五十一章 良机 林觉这几日确实过得很随意,大摇大摆的在林家众人面前招摇过市,而且毫无礼数。并且几乎每天都大摇大摆的出入望月楼中,似乎已经毫无顾忌。 但显然,林觉不会无故如此。几次招摇,林觉也找到了跟在自己身后的盯梢者,原来是林宅之中的两名丫鬟。林觉确实很佩服林家这些人,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自己在外防备跟踪者的时候,也大多将精力集中在周围的男子身上,忽视了街头的女人。他们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就这样,林觉每每上街,身后两名跟踪的丫鬟在后盯梢,而林虎则负责盯梢这两个丫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两个盯梢的丫鬟的行踪也尽入林觉掌握之中。 林觉去望月楼中呆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给人一种已经迷恋青楼春色的假象。开始时还是白天,后来连续几天,都在傍晚擦黑时分,而且待到很晚才出来。便是傻子也知道林觉在望月楼里在干什么。这些讯息很迅速的被禀报道林柯和黄长青等人那里。 七月二十九入夜时分,林柯忙碌了整整一天。因为林家两艘海上贸易的货船在数日前靠港泉州府。货物从陆路用大车转运至杭州府,整整一天时间,数百辆大车陆续到达,将一车车的番国香料、药物、珍珠、香木、皮毛等货物运达林家大仓库。林伯庸亲自坐镇仓库,林柯林颂林润三兄弟在仓库满前忙后一整天,终于在入夜时分将所有的货物入了仓。 累虽累,但这一趟番国的贸易还算顺利,海上自家船只没出事故,也没遇到海匪的骚扰。一同出海的其他家的海船倾覆了两艘,人船货皆没,可谓是血本无归。但这对林家来说却是个好消息。人不倒我不发,这是相互有竞争关系的商家们之间不言自明的关系。起码今年的海外番国的货物少了两船,也就是说价格上会变得更昂贵。冒着风险出海贸易带来的回报也更加的丰厚。 更重要的是,替梁王府采购的为当今太后祝寿的两份绝世珍宝也毫发无损的抵达。其中一件阇婆国淘来的极品红珊瑚树。那珊瑚高逾六尺,枝杈四方蔓延,方圆达八尺见方。通体朱红,晶莹如血。摆在地上就像是一棵活的大树一般,于暗夜之中散发红光,美轮美奂。珊瑚本就珍贵,红珊瑚更是其中的极品,而这样的巨大红珊瑚树更是世所罕见。这本是阇婆国国王所有,为了能拿到这份宝物,破费了一番功夫。用货物和金银连哄带吓,才让阇婆国的国主同意转让此宝。 想一想,光是将这么大的珊瑚树毫发无损的从海中采集而出,其难度便可想而知了。而这一路海运风浪的颠簸,要毫发无损更是难上加难。聪明的商贾们自有他们的办法,打造了个巨大牢固的木箱子将其装载其中,再以细沙填充缝隙,外边以束带紧紧包裹,牢牢固定于船上。这才保证抵达之后毫发无损。 另一件宝物同样的了不得。那是一座九层象牙塔。那是从锡兰国淘来的宝物。象牙在大周并不罕见,大周岭南之地便有很多野象,自然不缺象牙。然而那些象牙品质不高,色泽灰暗而且最长的不过两尺五六,粗细也仅如儿臂一般。这是和大象的品种有关。但这座象牙塔是用了一整根象牙雕刻而成,粗如海碗,长达四尺有余,通体乳白剔透,色泽柔和华美,堪称稀世之宝。 象牙粗如海碗本已很罕见,更别说长达四尺有余,更是难得一见。最厉害的是,这是一根直象牙,不是那种弯曲入勾的象牙。据说一万头大象中也只能见到一只生着这种直象牙。这还罢了,这根象牙还是锡兰国最著名的雕刻大师亲手雕刻而成。这几种因素综合起来,这座象牙塔的价值可想而知。 当今太后礼佛之心甚笃,这座象牙佛塔送给太后为贺寿之礼,当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夸张的说,光是这两件宝物,便足足抵得上此次出海贸易的全部船队所采买的货物总和,而且还绰绰有余。这便是当今梁王的手笔,两份寿礼其中一份是替当今圣上预备的,兄弟二人出手之豪阔无人能比。 这两件宝物的安全抵达,才是林家此次海外贸易的重中之重。所有的货物丢了坏了都可以,但这两件宝物是绝对丢不得的。 林伯庸很是高兴,亲眼见着两件宝物被移入单独的仓库密室之中,林伯庸长吁了一口气。明日可以去禀报梁王爷前来赏验货物,平安运到汴梁之后,今后和梁王的这根线便是正式搭上了。 吩咐了相关人等严加看管保护之后,林伯庸破天荒的提出要庆贺一番。在西河北街杭州城最好的酒楼德胜楼备下宴席,和三个儿子一起宴请此次出海的两名船掌柜和一批船工。 精美菜肴摆了几大桌子在大厅之中,犒劳船工等人。林伯庸则带着三个儿子两名船掌柜在二楼包厢内喝酒。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不久后几人均有薰薰之意。 正在此时,包厢门帘被掀开,黄长青探了半个脸进来。林伯庸一见,笑道:“哎呀,忘了叫长青来喝酒了,来来来,入席喝酒。” 黄长青脸上堆着笑道:“家主自便,我却是吃过了。久未见家主和几位公子回宅,心里有些不踏实,所以去了仓库问问。他们说家主和几位公子在德胜楼吃酒,这不,长青便赶来了。” 林伯庸用筷子点着黄长青对林柯等人道:“瞧瞧,都跟你们的长青叔学着点。身在府中,时刻关心外边的事情。晚一会没回家,他都不放心,这便是什么?这便是忠。” “家主说的是,长青叔是儿子们的榜样。”林柯等人忙道。 黄长青一边自谦,一边给林柯使了个眼色。林柯不知其意,借口如厕出了包厢来,黄长青忙将他拉到角落里。 “什么事?”林柯问道。 黄长青低声道:“刚刚你派去跟踪林觉的丫鬟去找我,禀报说林觉天黑之后出门直奔望月楼去了。这小子越发的胆大,知道今晚你们不在家中,淫.心甚炽,竟然晚上也去了。” 林柯皱眉道:“这个时候你说这些作甚?今日大伙儿累了一天了,哪有心情管他的破事。回头再说吧。” “别啊,大公子,今晚可是那他的好机会呢。他今晚一定留宿望月楼中,拿他一拿一个准。再说了,当日你不是说要将事情闹大么?今日恰好家主也在,现在去拿,事儿闹大之后,你们恰好可以领着家主一起去瞧。只要家主看到了,那小子不久完蛋了么?今日不拿奸,下次难道还特意叫家主去瞧不成?那便做的太着痕迹了,以家主之才智,事后必是有所怀疑的。” 林柯捏着胡须皱眉想了想道:“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今日确实是个机会。此处距离望月楼也不远,闹起来我们倒是可以和爹很快赶到。” “就是呢。这件事左右都是要办,索性今晚办了便是。过几日他便要去书院读书,反而机会少了。我估摸着,正是因为要读书了,这几日才恋奸情热难分难舍的。也许过了今日,便再难觅此机会了。” 林柯微微点头道:“也好,便听你的。不过我这里走不开,这事儿你着人去办。叫几个人冲进去,二话不说从床上拖到大街上,闹将起来之后你再来送信。我们便和家主一起赶过去。” 黄长青点头道:“好,大公子等着看好戏吧。只是这么一闹,家主事后定会责怪我们把事闹大了,到时候……” “放心,一切有我。再说了,爹爹又能对你怎样?莫忘了你可是我林家的老人。最多生气骂几句,了不起打一顿罢了。去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不也是遂了你的心愿么?你挨些训斥又能如何?” 黄长青口中连连称是,心中却道:呸,遂了我的愿?怕是遂了你们的愿吧。你们想吞三房的家业,还装的跟圣人似的,我呸。 第五十二章 大变活人 望月楼中,林觉静静的坐在二楼角落的一间客房中喝茶,透过窗帘的缝隙,他的双目紧紧盯着望月楼前的红灯映照的街道。 他的对面,一袭白衣的谢莺莺静静的坐在那里,不时的看一眼林觉。眉宇间透着些许的紧张。 “林公子,你确定……今晚他们会来么?” 林觉转头看了谢莺莺一眼道:“我不能确定,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这个计划最难的一点便是无法控制他们到来的时间。” 谢莺莺轻轻叹了口气。林觉微笑道:“怎么?演不下去了么?那厮很难缠?” 谢莺莺苦笑道:“这几日跟他虚与委蛇,我确实已经精疲力竭了。他越来越放肆,多提非分要求。我又不能怒斥于他,你说辛苦不辛苦?幸亏红袖姐她们替我挡着,对他曲意奉承。我又推说……推说……身上来了月事,他才没有办法。但这么下去不是法子啊。” 林觉沉默不语,隔着好几间屋子,传来男子粗鄙的大笑声和女子娇嗔的尖叫声。那是那位张衙内正在另外一间屋子里尽情折腾。为了自己的这个计划,全望月楼都几乎上阵了。好在望月楼没什么客人,这位张衙内自从前几日得了谢莺莺好脸色,约他天天来此。并且隐晦的答应他,会让他梳笼破.瓜之后。他便天天黏在望月楼中。整个望月楼倒像是被他包下来了一般。 但这么下去确实不是办法。这位张衙内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再下去恐怕要哄不住了。然而,林觉却无可奈何。他可以控制住计划的一部分,但林家的那一部分却无法控制。他已经做的够过分,够大胆了。甚至在林家众人面前有了挑衅的行为,他相信对方一定已经气炸了。可是他们不来,自己却也没有办法。今晚林觉特意装作鬼鬼祟祟的天黑以后出了林家,直奔望月楼而来,便是要给他们一个最好的机会。然而,到目前为止,似乎希望渺茫。 门外脚步声响,一人掀帘而入。林觉谢莺莺转头看去,只见妈妈丹红披头散发的走了进来,衣衫半开,露着胸前雪白的大片肌肤。脸上妆容也弄得乱七八糟。 “林公子,莺莺啊,我们可真应付不了张衙内了。姐妹们都被他折腾的够呛,这家伙就是个……变态。在那边又骂起来了,说要是你不去陪他,他便要砸东西烧楼子了。你说,这可怎么办?” 谢莺莺皱眉看了一眼林觉。林觉也皱了眉头。谢莺莺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咬咬牙往外走。忽然间,林觉看到了窗外街道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朝着楼上这里挥了挥手。林觉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眯眼细看。林虎站在街角正拼命的朝着窗户这里挥手。林觉大喜过望。 “来了!” “什么?”脚步已经跨出了房门半步的谢莺莺惊愕道。 “快准备,按照计划进行。来了。”林觉起身喝道。 谢莺莺大喜过望,慌张的手不知往哪里放,连声道:“好好好好。” 林觉道:“不要慌张,一切按照之前商量的计划进行,我不能呆在这里了。我从后门离开,剩下的便靠你了。” “好好,林公子先行,我和妈妈会办好的。林公子放心。”谢莺莺吁了口气,镇定了下来。 林觉无声拱手,快步出屋,从后楼梯冲下楼去,直奔后园门快速消失。 谢莺莺和谢丹红对视一眼,两人从对方的目光中得到了一丝慰藉。 “没事的,小玉已经准备好了,我这便去将她带到你房里。你只需露面将那畜生引到你房里便好。莫担心,已经到了这一步了,怎也要撑下去。”谢丹红低语道。 谢莺莺微微点头,眼神变得坚定,迈步走向那间正张衙内正在大吵大闹的房间之中。 …… 街道上,七八名林宅小厮正在黄长青的带领下飞快的朝望月楼奔来。黄长青气喘吁吁的边走边交代。 “一会儿,你们只管冲进去。直接冲到二楼东边的那间屋子里。林觉就在那里。我的人看到他在二楼那屋子里露过头。什么也别管,直接拖出来拖到大街上。什么都别怕,一切有我给你们撑腰。干的利落的话,回头一人二钱银子赏钱。” “好好好,管家放心,小的们定干的干净利落。”一群小厮们兴奋的要命,闯青楼捉奸这等事简直是福利,一想到从个光溜溜的女人身上将人拉下来,简直有一种棒打鸳鸯的快感。自己平日没什么银钱来逛青楼,本就愤愤不已,这回可算是一种报复了。 说话间,前方红灯闪烁的望月楼已到,望月楼二楼上漆黑一团,门前也空落落的没人,只有两个花枝招展的妇人站在那里无聊的迎客,看上去生意甚是冷清。但此刻没工夫管这些。 黄长青一声断喝:“冲进去。” 七八名小厮顿时如饿虎下山一般,飞奔着冲向望月楼门前。 两名迎宾的女子猛见七八个男子飞奔而来,还以为是来了客人,喜滋滋的迎上前道:“哎呦,几位是结伴而来么?喜欢什么样的人儿?嗓子好的,身段俏的,还是相貌娇的?哎哎,你们干什么?怎地直接便往里闯了,这么急么?” “滚一边去。”冲在前面的两名小厮手一挥,两名女子陀螺般旋转着倒向两旁。众小厮飞冲入内,说话间便进了大厅。楼梯咚咚咚作响,几人飞步上了楼梯,径直冲向二楼东首的那间屋子。 “喂,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几名女子在走廊一侧的门内长颈鹿般的探出头,鹦鹉般的叫嚷着。 小厮们那里理睬她们,冲到东首那间挂着珠帘的房门外,当先一人抬脚发力,蓬的一声,房门被踹了开来。与此同时,黑暗的屋子里传来了一个女子的惊叫声。 “在里边。”小厮们冲进充斥着汗味的屋子里,借着门外红灯的微光,看清了床铺所在的位置,瞬间一拥而至。 “干什么?大胆,你们找死么?”一个男子在床上大声斥骂道。 “嘿嘿,今儿还就大胆一回。”一名小厮喝道。众小厮一起动手,拉手的拉手,拽腿的拽腿,将个白花花光着屁股的男子从床上硬生生扯了出来。 “你们知道老子是谁么?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找死么?” “我们当然知道你是谁,今儿就是来找你的,哈哈哈。拖出去。”一名小厮大笑道。 众小厮将那白花花的男子拖拉出房。混乱中,两名小厮色胆包天,伸手在床上兀自尖叫的光溜溜的女子胸口狠狠的捏了一把,这才飞快的离去。 光溜溜的男子杀猪般的嚎叫着挣扎着怒骂着,小厮们谁来管他,只管沿着走廊拖出去,拖下楼梯,片刻之后便拖到了大街上。 “黄管家,抓出来了。干净利落。”一名小厮朝满脸兴奋的黄长青叫道。 黄长青哈哈大笑道:“干得漂亮。拿绳子绑了。还在乱骂,这个时候了还敢乱骂。” “我去你吗的,你们敢这么对爷爷,你们想死了么?你们活腻了么?我爹会把你们全部都砍头,一个不留。你们这帮混蛋,你们这帮没王法不长眼的混蛋。”地上那男子兀自大骂道。 “绑了,堵了嘴。”一名小厮喝道。众小厮拿了绳索便去绑人。黄长青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林觉爹爹是三老爷林伯鸣,早就死了,怎地还会说拿他爹爹说事?再说这骂人的声音也似乎不对。 “慢着!”黄长青摆手制止小厮们,快步上前弯腰,撩起那男子披散纷乱遮住脸颊的长发。撩起的一瞬间,黄长青瞪大了眼睛,像是见了鬼一般的叫了起来。 “啊?你不是他?” “是你爷爷,我.操.你娘的。我呸!”光屁股的男子一口浓痰吐在黄长青的脸上。 黄长青竟然没有伸手去擦拭,声音更加惶恐的叫道:“张……张衙内?你是……张衙内?” 张通判和林家关系密切,黄长青没少跟随林伯庸去张府做客,自然对张通判这个小魔王般的儿子也是熟悉之极。私底下还塞了不少好处给张衙内。平日喜欢见到张衙内这张脸,因为可以拍拍马屁。但现在此时,却是压根不希望这张脸是张衙内。然而,天不遂人愿,眼前光溜溜的此人正是张衙内。 “我是你爹!”张衙内破口大骂:“原来是你,黄长青,你这狗东西,你们林家反了天了不成?你爷爷我好好的在快活,被你们光溜溜的便拖到街上来了,你们要干什么?操.你们林家十八代祖宗……” 第五十三章 难以收拾 黄长青呆若木鸡,对着身旁的小厮跺脚道:“你们怎地拿了张衙内出来了?你们也不看看脸么?” 小厮们挠头道:“不是黄管家说的东首那间屋子么?还说要干净利落。我们拿了人便出来了啊。” 黄长青跺脚怒骂道:“你们这帮混蛋,这可害死我了。你们拿错人了。” 众小厮大眼瞪小眼,愕然无语。 地上,张衙内兀自像条大白鱼一般在地上蹦跶着,口中污言秽语层出不穷。街道上百姓聚集,行人驻足,很快便围了一小圈人,好奇的打听着发生了什么事。 黄长青知道得赶紧平息此事,自己捅了大篓子了。黄长青忙凑上前去解了外衫给张衙内披上。口中连声道:“衙内公子莫要生气,大水冲了龙王庙,我们本是来寻另外一个人的。还请衙内大人大量,切莫生气。赶紧穿衣裳起来,想怎么打骂老朽都成,老朽甘愿受罚。” “去你娘的。”张衙内一把将长衫挥开,伸着脖子骂道:“少来哄我,让爷爷丢了这么大的脸,几句好话便糊弄过去了?左右已经丢脸了,老子什么都不穿,就这么光屁股在这里给你们看笑话。我怕什么?你们林家可了不得了,无法无天了。爹爹啊,爹爹啊,哪个好心人去帮我去通判府通知一下我的爹爹来,就说他儿子被林家人扒光衣服游街。丢了他老人家的脸了。……” 张衙内有小霸王之名可不是浪得虚名的,这小子在杭州街头可谓一霸。再加上跟梁王府小王爷屁股后面混着,更是没人敢动他。若不是有个杭州知府严正肃在这里镇着,这家伙怕是早就欺男霸女无所不为了。但即便如此,杭州城中的百姓见到他还是唯恐避之不及。他一旦吃了亏,那里有这么简单便能平事的。定要闹个天翻地覆才肯罢休。 黄长青满头大汗,‘噗通’一声跪倒在张衙内面前咚咚磕头,口中哀求道:“衙内饶了老朽吧,老朽真是糊涂了。求衙内开恩,给老朽一个薄面,赶紧穿了衣服。老朽愿意受衙内任何处罚。” “我呸!你黄长青有这个面子么?爷爷给你这个面子你受得起么?这是你林家在挑事,叫你们林家家主来给我磕头,你算什么东西?滚。”张衙内怒骂道。 黄长青颓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中一片冰凉。事儿闹大了。自己已经无法平息此事了。真的闹大了! 不知道真是好事者替张衙内去张通判府报的信,还是有人刻意的去禀报。总之消息在极短时间内已经禀报于通判府中。张逸听到禀报之后怒气冲冲的带着十几名随从赶往事发地点。 张衙内一见到张逸,顿时大哭出声,抱着爹爹的腿便哭诉起来。将林家人毫无征兆的将自己从望月楼里拉出来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张逸看着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光着屁股的儿子,真是又生气又心疼。张逸身有隐疾,虽然妻妾成群,但一直皆无所出。直到张逸四十岁那年,得一名游方道士的药方医治,方才有了张衙内这个宝贝儿子。而且仅此一子而已。兄长张钧乃当朝计相,但张钧膝下有五个女儿,却独独没有一个儿子。所以张家兄弟二人只有张衙内这么一根独苗,无论是张钧还是张逸,都对这根独苗溺爱有加。正因如此,张衙内才在纵容之下成了这副德行。 现在,自己的宝贝儿子被人无缘无故的从望月楼给揪出来,光着屁股在大街上嚎啕,张逸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 “混账东西,每天出入这些烟花柳巷之地,不知自爱,丢人现眼。还不穿了衣服,要丢进老子的脸么?”张逸甩手给了儿子一巴掌,身边随从赶忙递上衣衫给张衙内穿上。 张逸铁青着脸负手而立,对着站立一旁浑身颤抖的黄长青道:“你家林家主是不打算来这里给本官一个解释了是么?” 黄长青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颤声道:“大人息怒,已经……已经着人去请了。请大人稍候。通判大人息怒,这件事……” 张逸摆手打断道:“本官可不要听你的解释,本官要听林伯庸的解释。” 黄长青长叹一声,耷拉着头退到一旁。 街道上脚步急促,接到消息的林伯庸和林柯等诸位公子飞快赶来,林伯庸尚弄不清状况,一边走一边大声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去报信的小厮说不清楚,只说什么出了大事,冒犯了张衙内云云,林伯庸一时也没弄明白。但林柯等人心里却有些预感是坏了事了,但他们其实也没完全明白。 张逸见到林伯庸到来,大踏步迎了上去。林伯庸刚刚抱拳尚未见礼,张逸便冷声喝道:“林家主,你们林家现在可了不得了,杭州城中你是谁都不放在眼里了么?今日之事若不给我个合理的交代,我是绝不会罢休的。” 林伯庸连连拱手道:“张大人,且容老朽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再说,老朽这还是一头雾水呢。” “哼,你莫要装了,这种事你不点头,你家中仆役敢做?休得装蒜。” “张大人,你还信不过老朽么?老朽什么时候在您面前装蒜过?老朽刚刚还在德胜楼喝酒,庆贺海船顺利归来。小厮去禀报说这里出了事情,涉及到贵公子和我家之事,老朽是当真一无所知。” “哼。那本官来告诉你事情经过。我这不成器而犬子在望月楼中……玩乐。你家里的管家带着七八名小厮二话不说冲进楼里去,将他一丝不挂给抓了出来,就这么暴露在大街上。你林家可真是了不得,无法无天了是么?我的儿子虽然不成器,但也轮不到你林家来替我管教。哦,我明白了,是不是上一次我见到了你家林全的当街丑事,你便心有不忿。这次也想给我个难堪,让我也受人笑话是么?” 张逸喷着吐沫星子大声指责着,他的想象力也确实丰富,居然连上一次林全的事情都能翻出来说。 林伯庸满脸震惊,特别是听到说是黄长青将张衙内从青楼中一丝不挂的给抓出来当街爆丑的话,他真是一点也不敢相信。此刻他也顾不得跟张逸斗嘴了,冷目看向站在一旁面如死灰的黄长青。 “长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伯庸的问话就像鞭子一般抽在黄长青身上,黄长青的身子剧烈的抖动了一下,眼睛看向了林柯。林柯从刚才张逸的叙述之中便已经明白了,黄长青这是捉奸找错人了。林觉没捉出来,却抓出来个张衙内来,事情一下子弄得棘手了。 见黄长青看着自己,林柯投过去一个冷漠的眼神。黄长青瞬间就明白了,大公子是绝不会一起背这个锅的。黄长青心如死灰,眼前这场祸事看来要自己背锅了。 僻静处,跪在地上的林伯庸一五一十的将今晚自己带人来此拿人的目的说了出来。只是在林柯等人凌厉的目光下,他没敢说这是和几位公子一起拿的主意,而是将所有的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黄长青知道,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是肯定要倒大霉了,但千万不能将林柯他们拉下水,否则自己便真的完了。只要自己全部揽责,林柯他们不会弃自己于不顾,总有机会帮自己一把。 林伯庸听完黄长青的叙述,气的跺脚怒骂连声。黄长青来青楼拿林觉,这本身就是不妥之事。处理林家子弟违背家法的原则的首要便是内部解决,家丑不外扬。就算林觉的行止再不端,也只能是内部处罚。而黄长青这么干明显是要将事情闹得尽人皆知。 “你为什么这么做?长青,你难道不知道老夫处理家事的原则么?你的目的何在?是要搞垮我林家,叫我林家臭名远扬么?”林伯庸摇头叹道。 “家主息怒,长青对林家忠心耿耿,岂敢对林家不利。长青这么做是实在不忿三房林觉公子的行为实在是无视林家声誉,他正在摧毁家主苦心孤诣的对林家的经营。长青于是便想,不能让他这一颗老鼠屎坏了林家的一锅好饭。于是便想当众拿他,好让家主将他赶出杭州。长青糊涂之极,一时冲动所致。总之所有过错,长青一力承担。张衙内的事纯属误会,除非我疯了,否则我怎会去得罪他?”黄长青摇头叹息道。 “家主,长青叔说的是啊,这事儿都是林觉引起的,最近长青叔说他天天留连青楼,视家法于无物。这几日我们忙了些,便没有在意这件事。长青叔定是已经看不过去了,才这么做的。他的本心还是为了维护咱们林家。”林柯轻声附和道。 林伯庸狠狠的瞪了一眼林柯,骂道:“本心是好的,便该自作主张么?你来告诉我,眼下的事情该怎么收场?” (重感冒,难受的不得了。) 第五十四章 敲竹杠 林柯张了张嘴,无言以对。眼下的情形确实不太好处理了,抓林觉抓到了张衙内,张通判可是当今三司使张钧的弟弟,正是他的牵线搭桥,才有了林家包办的漕运生意。这事儿处理不好,将会引起大麻烦。 林伯庸皱眉思索片刻,转身走回气呼呼的张逸身边,脸上堆笑拱手道:“张大人,切莫生气,莫气坏了身子。” 张逸怒道:“脸都丢尽了,还在乎这个?” 林伯庸伸手拉着张逸的袖子道:“张大人,请借一步说话,老朽告知你事情真相。” 张逸拂袖不理,林伯庸只得凑在他耳边将事情的经过轻轻说了一遍,末了赔笑道:“张大人,整件事其实是个误会。黄管家是为了拿我林家三房那个庶子以正家规,但却不知怎地,将衙内公子误作林觉给扯了出来。你说这事办的,简直是令人哭笑不得。你放心,这件事张大人划出道儿来,我林伯庸绝不说个不字。哪怕是要老朽给衙内公子磕头赔礼也成。总之,绝不能让衙内公子受委屈。您说吧,该怎么办才能让大人和衙内公子消气?” 张逸皱眉不语,这件事他确实很愤怒,但原以为这是林家故意羞辱自己。但现在冷静下来一想,早已想明白林家绝对不会这么做。适才听了林伯庸一番解释,倒也能说的通。林家家法严峻,子弟不准出入烟花之地的规矩他是知道的。这么严苛的规矩其实在平日宴饮聚会之中被传为笑谈。有人给林伯庸起了个‘土老帽’的绰号,张逸觉得甚是贴切。这年头还有不准家族子弟逛青楼的,当真是不可思议。 林伯庸的解释可以说的通,这确实是个误会。自己抓着不放,其实也没多大意思。事儿已经出了,自己儿子平日里丢的脸也不少,今日之事虽然是大丢脸,但忍一忍便也过去了。但现在的问题是,自己可以忍一忍,但必须要有合适的条件来做报酬。张逸是个实际的人,但凡可以用利益作为交换达到平衡的事,慢说是儿子光屁股,便是受胯下之辱又当如何?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抓住机会。眼下机会就在眼前。 “林翁啊,不是我张某不好说话。你瞧瞧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光着身子在大街上,围观百姓甚众。这是多么大的羞辱。我可以不追究,可以立刻带他回府,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但若是他受不了羞辱和外界言语,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我张家就这么一个独苗,他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是要跟你林家拼老命的。”张逸咂嘴叹道。 林伯庸何等精明之人,衙内公子臭名远扬,皮比扬州城墙都厚,怎会在乎什么羞辱言语。听张逸的意思是,担心张衙内回去寻了短见什么的,这简直是笑话。全天下的人寻了短见,这位衙内公子也不会自寻短见。但林伯庸对张逸太了解了,一旦此人开始胡搅蛮缠,便是有什么想法了。 “张大人说的是,怎样才能给贵公子以安慰呢?要不老朽亲自给他赔礼道歉,再赔偿些心理损失费?” “说的什么话?怎可让林翁给他赔礼,这件事也不是林翁所想的。赔偿什么的也不要谈了,人家会以为我张家贪图你林家的银子。免谈免谈。”张逸摆手道。 林伯庸皱眉道:“那该如何才能表达老夫的歉疚之意?” 张逸咂嘴道:“林翁既然如此真心的要表示歉意,本官也不能不给林翁这个让你心安的机会。嗯……这样吧,今年的漕运很快就要押运了。往年的比例也几年没动了,今年便稍微动一动,调高一成如何?” 林伯庸愕然道:“什么?” 张逸咂嘴道:“林翁是耳背么?” 林伯庸气的差点骂人。林家漕运生意经张逸牵线搭桥获得,当然张家兄弟也绝对不肯白干活,所以漕运所得朝廷报酬商定为三七分成。张家兄弟什么都不用出,便可分的三成纯利。以去年秋后漕运押运收益为例,林家出动大小船只六十余艘,将东南漕运运抵京城汴梁,所得收益为十万两。按照协议,张家得银三万两,全部装入口袋一毛不花。而林家的船只人工以及一路上的花销费用便近三万两,林家到手的纯利也不过四万两而已。林家调动数十艘船只,近两千船工,冒着损失赔偿的危险,一个多月的时间的花费,最后所得其实也跟张家差不多。 甩着手什么都不用管的张逸张钧兄弟只管等着白花花的银子进腰包便可,而根本无需花费任何的精力。上一年,林家好歹比他们得的多,也算是说得过去,心理上也能接受,而现在,张逸张口便要提高一成,那便是四六分账了。也就是说,林家今年漕运所得报酬反而要少于张家所得了。还不是一年如此,而是从今年开始后年年如此。张逸的胃口可真是太大了。 “张大人,这怕是不成吧。那分成都是以前定了协约的,不好轻易改变吧。再说,你这胃口也忒大了些。”林伯庸冷声道。 张逸冷笑道:“那便算了,林翁既这么想,当我没说。眼下这件事公事公办,我拿了黄长青和那几个仆役去衙门审问。本官可不是傻子,黄长青这么干是不是误会,本官可不能听你一面之词。本官认为,定是有人指使他这么做,其目的是针对本官而来。本官誓要挖出背后指使之人,将之绳之以法。” 林伯庸脸上肌肉抖动了,狠狠的瞪着张逸。张逸换了张笑脸,低声道:“林翁,我也不想啊,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必撕破脸皮。这漕运的生意人人想做,你不做只有别人。但你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不会干那种事情。以后别的地方找补点回来不就是了。譬如明年圣上五十岁寿辰,据说圣上打算在京城西郊造个园子,需要不少的花木石头,这些恐都要从南方征运。这花石纲争取让你林家承运,这不都赚回来了么?你这个做生意的,怎地算不了这笔账?” 林伯庸心中愤懑,花石纲什么的影子都没有,张逸这是画饼给自己充饥罢了。但眼下的情形怕是只能答应了他,毕竟现在他占着理。若是真撕破脸,明里暗里林家都要吃大亏。林伯庸可绝不想和张逸撕破脸皮。 “罢了罢了,便依着张大人说的办吧。张大人呐,老朽有句话要跟你说。” “你说你说。”张逸志得圆满,脸上荡漾着笑意。 “有句话叫做适可而止,还有句话叫做一损俱损。张大人,咱们之间是互利互惠,若只一家得利,别人空忙活,那便不叫互利互惠了。到时候,有些事便不好办了。老朽心情不好之时万一在别人面前说漏了嘴什么的,那可不好。很不好。” 张逸收了笑脸瞪着林伯庸,林伯庸和狠狠的瞪着他。张逸忽然大笑道:“好啦好啦,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干什么说这种话?本官要回去了,这么多人围观,本官不想被他们看笑话。改日一起喝茶,告辞告辞。” “大人好走!”林伯庸拱手躬身。 张逸转身命随从扶起张衙内便走,张衙内穿着中空的大袍子,对着望月楼院门内高喊:“谢莺莺,老子下次再来找你,刚才只玩了一半,不作数的。” 站在门口瞧热闹的谢丹红冷声道:“衙内公子,你可莫要坏了我家莺莺姑娘的名声,你适才点的是小玉姑娘,我家莺莺姑娘可是卖艺不卖身的。 “什么?什么小玉?不是谢莺莺么?” “呦呦,衙内公子是糊涂了么?东首那间屋子是小玉的房间,衙内公子不好乱说话的。衙内公子是有身份的人,可不能坏人名节。小玉,还不出来说清楚。这位衙内公子将你当做是莺莺呢。” 一名十八九岁衣衫不整的女子笑嘻嘻的挤了出来,对着张衙内笑道:“衙内公子,这么快便忘了人家啦?刚才在房里还叫人家小心肝肉的,怎地这么快便忘了?” 张衙内瞠目愕然,脑子里一片迷糊。周围围观百姓一阵哄笑,张逸实在是羞愧的不行,冷脸怒骂连声命人扯着儿子快步离开。 第五十五章 惩罚 林伯庸拱手目送张逸带着张衙内等人离开,林柯等人围拢上来。他们没听见林伯庸和张逸的谈话,不知林伯庸是如何劝走了张逸的。众人纷纷出言询问。 林伯庸面色铁青,冷声道:“回去再说,还不嫌丢脸么?” 众人不敢多言,忙收拾离开。 林柯忽道:“慢着。” “干什么?”林伯庸喝道。 林柯道:“爹爹,今晚此事是因为林觉而起,林觉应该在这间青楼里,怎地不见人影?得拿他出来。” 林伯庸尚未说话,黄长青便哭丧着脸道:“大公子,拿错了人的时候我便派人进去重新找了,全部找了一遍,根本不见他的踪迹。这楼子有后门的,想是早就溜了。” 林柯皱眉道:“今晚这事我怎么觉得怪怪的,定有蹊跷。” 林伯庸没好气的骂道:“有什么蹊跷?都回宅,老夫要行家法。” 黄长青心里咯噔一下,整个身子软了半边。 …… 林家前厅之中灯火通明,当林伯庸将答应张逸的条件说出来的时候,林柯林颂林润等人大骂出声,怒骂张逸胃口太大,心眼太黑。而黄长青听到这个妥协的结果,摊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要说此事给林家丢了大脸了,光是这被张逸敲诈的每年多一成的分账,每年林家便要损失一万多两银子,而且年年如此。一下子闯下这么大的祸事,黄长青还怎有气力站起身来? “家主,我该死啊,全因我的过错,导致如此结果,便是卖了我这把老骨头也无法弥补啊。家主,长青辜负了家主的信任,长青愿以死谢罪。”黄长青趴在地上涕泪横流。 林伯庸冷声道:“你确实该死,若不是念及你跟我多年,念及你黄家三代为我林家效力,我是绝对不会容你的。这些年来,你为我林家确实做了不少事情,也帮了我不少,但你也愈发的自大骄矜自作主张。此事正因你自作主张而起,你眼里还有主家么?” “长青该死,长青该死。”黄长青咚咚磕头,额头见血。 “罢了,我也不用家法罚你。你便去收拾收拾,带着你黄家几户都离开我林家吧。我林家庙小,容不下你。”林伯庸摆手叹道。 黄长青惊愕的看着林伯庸,他没想到林伯庸的决定居然是要他黄家全部离开林家,这是黄长青万万没想到的结果。黄家数代都依附于林家而存在。几辈子几十口人都在林家做事,他们早已习惯了依附于林家这棵大树。此刻被斥离开林家,这不是黄家几户人家的生计问题,而是他们从精神上根本接受不了。离开了林家,他们的生活便失去了重点,便没有了意义。 “不能啊,家主开恩,长青生为林家人,死是林家鬼。家主不能赶我们走啊。”黄长青爬到林伯庸脚下,紧紧抱住林伯庸的小腿,鼻涕泪水一大堆,伤心欲绝。 林伯庸冷哼不答。林柯上前拱手道:“家主,黄管家确实犯了大错,家主给予重重惩罚便是,但可不能将他们全部撵出林家。黄家数代为我林家家仆,虽非亲眷胜似亲眷。爷爷在世的时候说了,要待黄家如自家兄弟亲眷一般。爹爹你……” 林伯庸怒喝打断道:“那他黄家若是杀人放火作奸犯科,我们倒要纵容不成?” 林柯挠头道:“家主息怒,长青叔不是无心之失么?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事。” 林伯庸啐道:“到那时,却也迟了。” 黄长青闻此言更为悲切,趴在低声嚎啕不已。林柯皱眉道:“长青叔,你且去厅外候着,一会儿再进来好么?老二老三,扶他出去。” 林颂林润忙答应了,扶着黄长青出了厅。林柯待他们出去,这才俯身在林伯庸耳旁道:“爹爹,不能赶他离开。且不说他们黄家和咱们林家之间的渊源,便说长青叔在宅子里当了这么多年管家,知道咱们里里外外多少事情?有些事都是不能对外说的。您一气之下赶走了他,万一他泄露了些事情,岂非糟糕?” 林伯庸一愣,皱眉喝道:“他敢,他有这个胆子么?” 林柯陪笑道:“我相信长青叔不敢,他也不会这么干。但凡事都有个万一不是么?经此教训之后,他还不加倍的兢兢业业的办事?家法重罚便是了。再说了,我房里的一名小妾也是黄家的人。老三房里也有一个。难道说统统赶出去不成?孩子都生了,怎么赶走她们?爹爹的心情儿子理解的很,但还是要请爹爹三思而后行。我林家不能乱,爹爹手里必要发扬光大,便不能留有隐患。” 林伯庸皱眉细细的想了一遍林柯的话,倒也觉得有些道理。黄长青确实是个好帮手,家里也少不了他,自己的很多事情他往往能给出好的建议来。他也确实知道家中的不少秘密,特别是生意上跟对手和合作者之间的一些见不得人的协议,一旦露出去,确实很致命。 “爹爹,今日这件事,长青叔确实做得不对,也让我林家遭到巨大损失。但这件事儿子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明明长青叔去那楼子里是去拿林觉的,怎地拿了张衙内出来了?林觉却又无影无踪。事儿怎么就那么巧?拿了其他一个什么闲人都无所谓,怎地便拿了张衙内?这段时间林觉天天去那望月楼,放肆之极。刚刚庭训上挨了打,他怎敢这般放肆?这当中大有疑点啊。”林柯低声道。 “你的意思是……这事儿……是被人设计的?”林伯庸紧皱眉头道。 “儿子也不知道,只是感觉怪怪的。最近这段时间,家里总是不平静。出的每件事都和林觉有关。老四的事情,很多疑点也指向林觉。总之,儿子感觉,林觉似乎在暗中的谋划着什么。总感觉他像是变了个人。如果说林觉要是知道长青叔去拿他,他若设计出个偷梁换柱的把戏,害的长青叔上当,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不可能,他小小年纪,怎会有这般心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林伯庸虽然被林柯说的心动,但理智告诉他,林觉怕是没这个本事。 “爹爹,心机这等事,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敢保证?以前我们都当他是个懦弱无能之人。但两次庭训上,他的表现谁敢相信?家塾的徐子懋也因他而丢了饭碗。上次庭训中他被打的事情爹爹还记得么?爹爹要饶他两棍,他还不肯。张着嘴巴大笑。这是什么行为?这是死不悔改跟咱们斗气的举动。他在家里不得待见,难保他不会偏激做出什么事情来报复。况且,以他的本事,如何能得到方敦孺的青睐?居然入了他的门下?这些事怎么想怎么蹊跷。总之,儿子觉得,我们怕是太低估他了。” 林伯庸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从这段时间林觉的表现来看,确实有些不一样。但说林觉当真能设计出这些计谋来闹得家里一片混乱,林伯庸却是既有些相信,又觉得不太可能。 “你去查清楚这些事。要有确凿证据。老四的事情,还有今日之事都要查清楚,不要空口无凭说白话。”林伯庸道。 “我会的,爹爹放心。”林柯点头道。 林伯庸吁了口气,轻声道:“将长青叫进来吧。” 林柯忙快步来到门前,将站在廊下的黄长青叫了进来。黄长青快步来到林伯庸身前乖乖的跪在地上,像个犯了错的小媳妇一般。 林伯庸冷目扫了他一眼道:“长青,我本是决意要将你赶出林家的,但林柯为你求了情。我也年纪两家几辈子的交情,确实也下不了这个狠心。但你犯了大错,我却不得不罚你。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我林家的大管家了。你只负责我出行备车喂马之事。月例降到和寻常小厮一样。另外犯了错,自然要家法惩处,打你十棍子让你长记性,今后行事还敢自以为是么?” 黄长青连连磕头,痛哭道:“家主开恩,长青感激不尽。但只要不让长青离开林家便好,便是去担粪挑水,长青也是愿意的。十棍子太少,打我二十棍子,不……三十棍子。打的越多,我心里越好受谢。” 林伯庸冷声道:“十棍子都怕你这老骨头挨不住,我可不想家里出人命。来人,行家法。” 小厮们上前来将黄长青按在地上开打,十棍子下去,黄长青下半身已经失去了知觉。若不是林柯给小厮们打眼色,若不是小厮们忌惮黄长青日后的报复的话,这十棍子真正结结实实的打下来,黄长青怕是要在床上躺半年。 第五十六章 真相 林觉的小院里,房里的灯亮着,长窗开着。院子里淡淡的花香味道萦绕在夜色之中。花木草根墙角屋缝里,夜虫唧唧而鸣,一个赛一个的响亮,像是一场演唱会。 林觉端坐窗下书案前,手中攥着一本书作阅读状。但他根本没有看下去一个字,他在等待着。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院子外边传来,虫豸们顿时失声躲进了藏身之处。灯笼照耀之中,院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一群人呼啦啦的涌了进来。 林觉放下了手中的书本抬头看去,他看到了林柯林颂林润兄弟三人阔步走入院子的身影。林觉缓缓起身,脸上露出笑意来。终于等来了。 “林觉,还没睡么?”见到走出屋子的林觉,林柯冷笑问道。 “大哥好,二哥好,三哥好。”林觉恭敬行礼:“三位兄长不也没睡么?今晚天气有些燥热,睡不着,索性看会书。” “嗬,好用功啊。”林颂笑道。 “也谈不上用功,马上要去书院读书了,不能给家里丢脸,故而……” “少说这些,我们没兴趣听。”林润粗暴的打断道。 林觉皱眉道:“三位兄长这么晚来这里,是有什么事么?” “少装蒜,你会不知道?今晚望月楼发生的事情?”林颂冷笑道。 林觉伸手扶了扶额,恍然道:“哦,三位兄长是说黄管家他们抓了那个张衙内的事情么?这我当然知道,宅子里都知道了。” “知道还这么淡定。你不想解释解释?”林润喝道。 林觉摊手道:“我解释什么?这事儿跟我可没一文钱的干系。” “你还狡辩……”林润喝道。 “老三,不要这样。”林柯终于不能忍受两个弟弟的鸹噪了,出身制止道。 林润只得闭嘴退后。 林柯带着微笑看着林觉道:“你知道家主如何处罚黄管家了么?就在刚才,黄管家被打了十棍子抬回去了。他也不是我林家的管家了,是个赶车喂马的普通仆役了。” 林觉哦了一声道:“可惜了,黄管家这么精明的人,怎会干出这蠢事来。家法不容,虽我同情他,但他也是咎由自取。” 林柯呵呵笑道:“是啊,咎由自取。可是,我却觉得他是被人设计了。林觉,咱们真人不说假话。我们三个来这里,是奉了家主之命前来的。我也不怕告诉你真相,长青叔是见你去了望月楼中厮混,本想当场拿你的,只是却不知怎地招惹上了张衙内。唔……且不谈他如何招惹了张衙内,我们奉家主之命来问你,你承不承认今日去了望月楼?” 林觉毫不犹豫的点头道:“我去了啊,不但今日,还有昨日前日大前天我都去了啊。” “好,你倒是坦陈。上月庭训之日,你因此而挨了打,之后你居然还敢如此。你是视家法为无物么?还是说你故意要挑战家法之威?”林柯冷声问道。 林觉笑道:“大哥说的什么话?我怎敢如此?我去望月楼可不是去做什么坏事。上月去了一次挨了打,我没有做解释,因为我无从解释。但事后我觉得必须要解释清楚,以免家主和宅中众人误会我出入烟花之地坏了家族名声。所以我这几日去,便是要望月楼中的人来给我证明的。” “你在说什么?我们怎么听不懂?”林柯皱眉道。 林觉叹了口气道:“本来我打断明日一早去见家主的,既然几位兄长来问这件事,我便提前跟几位兄长解释清楚。三位兄长稍等,我去拿些东西来你们瞧瞧。” 林觉转身回屋,片刻而回,手中却多了一叠厚厚的纸张。 “这是什么?”林柯皱眉看着林觉递过来的一叠纸张。 “大哥看看便知来龙去脉。”林觉微笑道。 林柯伸手接了过来,旁边的仆役将灯笼伸过来照着,林柯凑着灯光翻看纸张。一连翻看了数张,林柯的面色有些难看,因为他已经大致明白了这些纸张上的内容是要证明什么。 那是一叠八九个人按手印画押的口述证明。证明的是二十多天前林觉在西湖救了望月楼红船上的一名落水女子的事实。口述证明的包括经营出租舴艋舟的一名船家,两名在不远处游湖的湖上游客,以及望月楼的妈妈谢丹红和望月楼头牌谢莺莺及两名在场的青楼女子。 后面三两张是当日在大街上林觉和两名青楼女子拉拉扯扯时的目击者的口述,记录的是当时两名女子和林觉的对话,证明林觉是被她们认出是救命恩人而邀请进望月楼喝茶的事实。 所有的口述都有名字画押和按上手印,大周律法中这便是最有效力的证明文件,在公堂上都可作为证据使用。 “当日我和绿舞小虎三人去西湖游玩,在湖心处见到有人落水,于是便救了那落水之人。我并不知道她们是青楼中人,但即便是青楼女子,命还是一样要救的。之后我们并未透露自己是林家人的身份,便上岸离开。孰料那望月楼中人一直希望能报救人之恩,到处打听我的踪迹。那日我本和绿舞一起逛街,恰好被望月楼妈妈谢丹红和兰娘认了出来。那两人不肯放我离开,请我去望月楼中说被救的谢莺莺姑娘要当面道谢。我见在大街上纠缠说话着实不雅,于是便只好跟她们去了望月楼。”林觉缓缓的叙述道。 林柯皱眉道:“既然如此,庭训当日你为何不说出来?却甘愿挨家法严惩?” 林觉微笑道:“大哥,我当时无凭无据无人证明,我说出来了,你们便会相信么?能给我证明的只有我房里的丫鬟绿舞和小虎。他们的话你们会相信么?” 林柯捻须不语。他当然知道,在当日庭训之上,林觉空口无凭的说出这个故事是毫无用处的,那一顿家法是绝对免不了的。房里的丫鬟和小厮的证词根本不足采信。林觉倒是脑子清楚的很。 “受那顿家法我无话可说,因为是我自己被人抓到了把柄罢了。但事后我却要澄清此事,以免让家主和族中众人都认为我是去青楼烟花之地寻欢作乐。所以,这几日时间我频频去望月楼的目的便是要望月楼中的众人给我证明清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为此我还找到了相关的目击证人,这些都是有名有姓之人,你们大可一个个的去问。” “本来望月楼中的人听到我因此挨了打,希望可以登门替我澄清。但我考虑到她们的身份,未得家主允许,让她们来林家大宅似乎不妥。所以她们写了口述证明。但只要家主愿意,她们随时可上门为我澄清。” “今天傍晚我确实去了望月楼,我便是去取她们写的这些证明我清白的东西的。拿到这些后,我需要证明自己清白的东西便都全了。我在那里逗留了半个时辰,然后我便回府了。至于你们说的今晚发生在那里的关于张衙内的事情,我根本不知道,因为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根本不在那里。还是回到家里之后,听林虎告诉我的。我本是要明日一早将这些东西交给家主,证明自己的清白,可几位兄长来了,索性当着兄长们的面说清楚为好。不知几位兄长可听的清清楚楚了?” 林觉平静的侃侃而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自己的心路历程都说的清楚明白。更轻描淡写的将今晚之事推得干干净净。林柯皱眉沉吟着,他没想到这件事居然会有这样的内情。这八九张证人的口述直接证明了那日庭训家法处罚的错误,更是将林觉这几天频繁出入望月楼的理由变得合情合理起来。本来在刚才厅中处罚黄长青之事散会之后,兄弟三人越想越恼火,于是一同前来要以前几日林觉出入青楼之事相诘,借机再打一顿林觉出气。但现在,这一切的理由都不成立了。林觉只是去找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而已,他并非是去寻花问柳。 这一切都似乎无懈可击,虽然林柯越发的觉得这是林觉的一场精心的设计。救人之事或许是真的,但今晚的事情林觉一定不是无辜的。只是现在,似乎找不到漏洞。明明知道事情里有猫腻,却狗咬刺猬无从下手,这种感觉很不爽。看着面目平静的林觉,林柯似乎能听到他心里发出的嘲笑声,心中有一种智商被碾压的挫败感。 第五十七章 美梦 “无论如何……你总是去了望月楼中。谁知道你进去之后干了什么事?你不是那个谢莺莺的救命恩人么?人家难道不给你报答?以身相侍,陪你睡觉什么的,也不是没可能的。又没人证明你在望月楼里做了什么。”林润终于找到了一处自以为是漏洞之处,大声喝道。 林觉叹了口气道:“三哥这是戏文看多了么?哪有救了人,别人便会以身相许的?那望月楼的谢莺莺是个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你这么玷污人家女子的声誉可不太妥当。况且这件事也不是不能证明,青楼中的女子都可以作证,你们大可去调查问询,结果自然水落石出。我之所以没提供这方面的证明,是因为觉得没有人会龌蹉到这么想。没想到三哥还是往这方面想了。” “你骂我想法龌蹉?”林润怒道。 “龌蹉不龌蹉,三哥自知。我可没说你龌蹉。要不下月庭训之日,拿出此事来叫家族子弟们评一评,听听大伙儿的意见?看看族中子弟们觉不觉得三哥龌蹉?”林觉嘴角挂着冷笑道。 “你……” “老三,到此为止。”林柯冷声喝止了林润,他明白在这件事上林润不是对手。林觉既然已经做好了全部准备,又怎会留下这个疑点让人攻击。更何况老三说什么救人报恩献身的话本就荒唐,不得不说确实有些龌蹉。这等事怕也真的只是戏文上才有。 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林柯比林颂林润两人的脑子都清醒的多。林觉是不会留下明显的把柄的,此刻的步步进逼其实毫无作用。林觉就像是张开了刺的刺猬一般,已经做好了全方面防卫的准备。此时越是进攻,越是不得效果。或许该以退为进,先安抚林觉,让他失去警惕。暗地里进行彻查,或许才会有所突破。 “林觉,原来这件事竟有这样的内情。我定将这些证言替你转交家主。若查证属实,家主必会给你个交代,恢复你的清白名誉。林觉啊,我林家是大家大族,林家子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人人都当为林家振兴而出力。哪怕是受了一时的委屈,那也该以家族为重,不要因此便生出怨恨之心。林家的每一个人都是林家的一份子,都托庇与林家这个金字招牌之下。离开了这个金字招牌,那便什么都不是了。这个道理你应该懂的吧。无论如何,你是我林家的子弟,我们都是一家人,都该相互帮衬,齐力一心才是。林家的希望可都在咱们这一辈人的身上呢。”林柯语重心长的说出一番话来。 林觉心中冷笑,这个林柯说话越来越像林伯庸了。满嘴的一本正经,满嘴的林家家族。看起来似乎老成持重,公正宽容的样子,但其实林觉知道这个林柯的嘴脸。上一世林柯干的那些事历历在目,林觉根本就不会相信他半个字。 “大哥,林觉谨记教诲。”林觉拱手道。 “那就好,那就好。那么,我们便告辞了。入秋了,天凉了,用功读书固然好,但也要注意起居,莫受风凉。爱惜好自己的身子。知道么?”林柯已经化身为一个对堂弟百般呵护的满怀关怀的兄长的模样,不知者见之,必感动的涕泪横流。 “多谢兄长,兄长也要保重,三位兄长好走。”林觉躬身相送。 林柯微笑着转过身去,走向门口时脸上已如寒霜笼罩。林润林颂两人更是满脸的气急败坏,三兄弟带着众仆役快步出门,杂沓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 嘈杂之后的小院里忽然变得安静了下来,林觉静静的站在院子里。夜风吹过,头顶上的梨花树的枝叶发出哗哗之声,廊下昏暗的风灯摇晃着,将他的影子变得忽左忽右忽大忽小。 林虎小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林虎小小的敦实的身影闪了出来,飞快的奔到林觉身边,手里还攥着一根大棒槌。与此同时,绿舞也从正屋里跑了出来,来到林觉身旁。 “走了么?他们走了么?吓死我了。”绿舞低声叫道。 林觉微笑以对,之前他吩咐林虎和绿舞躲在各自的屋子里不准出来,便是不希望他们在旁徒生枝节。两人躲在屋子里担心的听着外边的动静,直到一切安静下来,他们才迫不及待的跑出来。 “小虎,你攥着这根棒槌作甚?”林觉问道。 “我做好准备啊,一旦他们对公子不利,我便出来保护公子。”林虎叫道。 林觉哈哈一笑,伸手摸了摸林虎的头道:“虽然想法有些不靠谱,但你这份心我是领下了。他们是奈何不了我的,你们无需担心。小虎,去栓了院门,回去睡觉吧。” 林虎答应一声,跑过去关门上栓,自己回小屋睡觉。林觉转身回屋,绿舞像个小尾巴一样紧紧的跟在身后,一直跟到林觉的屋子里。 “怎么?有话要说么?”林觉在椅子上坐下,仰头笑问道。 绿舞紧张的道:“公子……绿舞好害怕啊。公子把事情越闹越大了。家主若是知道这都是公子做的事,怕是绝不会容得下公子了。” 林觉伸手拉起她的手,发现绿舞手心里全是汗。 “听着,不要怕。有时候你要赢得尊重,便要展示你的能力。不打的他们痛,他们便会看轻你,欺压你。今日之事后,我担保他们今后不会这么肆无忌惮的找我的麻烦。我这么做也是想让自己不用小心翼翼的活着,活的自由轻松些罢了。这些事你也许听不懂,但你无需懂,你只需记住,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让我们过上好日子,让别人不敢欺压我们。明白么?” 绿舞咬着下唇轻轻点头道:“绿舞明白的,只是怕公子会惹恼他们,会激怒他们,对公子不利。绿舞自己倒是没什么,只是担心公子。” 林觉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甚是怜爱,轻笑着手上一用力,绿舞便扑在了林觉怀里。林觉抱起她轻柔的身子,将她放在大腿上坐着,捧着她的脸亲吻上去。 绿舞身子火烫颤抖,但还是笨拙的回应着。两人越吻越是激烈,以至于气喘吁吁起来。(和谐和谐……) 绿舞的心头闪过了一个念头:“来了,终于……要来了。虽然无数次的想过这件事,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公子说要等几年才收自己,但现在公子怕是忘了他说的话了。不过……自己倒也愿意,反正自己这辈子都是公子的人,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 绿舞的脑子里胡思乱想着,身子在林觉的手指间变得极为敏感。然而忽然间林觉的手从她的衣衫里抽了出来,抓住了绿舞的小手。 “你还小,我说过的,再等一两年才能要你。否则我有罪恶感……”林觉黯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口中的热气撩的绿舞耳根发痒。 “可是……我却又忍得很辛苦。所以……只能让你帮帮我。” 林觉轻柔低沉的嗓音像是绿舞在梦里听到的梦呓,但她很快便从梦中醒来,因为林觉的手攥着她的小手,引导着她往下,再往下。 “帮我。”林觉闭目轻声道。 绿舞全身僵硬,差点呼吸窒息。全身血液加速流动,心脏跳得仿佛要蹦出胸膛来。她有些茫然,但很快她便领会到了林觉的意思。(和谐和谐……) 绿舞深一脚浅一脚的逃回房里去一夜都没睡着,林觉这一夜睡的却很香甜。这或许是他一个多月来最舒坦的一次熟睡。 第五十八章 扬眉吐气 次日上午,林觉正在廊下整理背囊,收拾书本,准备书院读书之物的时候,林伯庸命了仆役来叫林觉去说话。 林觉知道,必是昨晚交给林柯他们的那些东西到了林伯庸的手里了。林柯他们还不至于截留那些东西,毕竟那样做便太过明显了。而且这些口述证言完全可以再写一份,林觉也完全可以把望月楼的女子叫到林宅来给自己证明,所以是无法隐瞒此事的。 二进林伯庸的书房之中,开完早茶会的林伯庸正在丫鬟的伺候下更衣。上午他要去梁王府觐见梁王,请他去林家仓库密室去瞧瞧那两件从番国千辛万苦运回来的宝物。见梁王,那可要打扮的隆重,所以林伯庸修剪了胡子,特意穿上了那件自己只喜欢的蓝绸团花的长衫。这件长衫是京城老字号成衣铺隆庆祥的首席裁缝的手艺,那可是专门为宫里制衣的大师。这件长衫穿在身上既合身又得体,低调而又不掉价,奢华却又有内敛。 林觉站在书房廊下恭敬行礼:“侄儿林觉见过家主。” 林伯庸张着双臂任由丫鬟替自己结着纽扣,闻言扭头道:“林觉么?进来说话。” 林觉道了谢,举步进了屋子。这间二进的大书房是林伯庸出门之前的歇脚之处。整个书房便有林觉的小院那么大。四周摆满了书架。但书架山的书却并不多,架子上更多的都是些古董摆件,还有很多是从番国买回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几道巨大的山水花鸟的屏风将书房一隔为二,一张大桌案摆在屏风之前。林觉一眼便看到了自己昨晚交给林柯的那一叠口述的证言正摆在桌上。 穿好了衣服,林伯庸挥退丫鬟,走到桌案之后坐下。伸手指了指那叠纸道:“林觉,这是你昨晚托林柯转交给我的东西吧。今儿一早,林柯便交给了我,我也看过了。事情我也清楚了。唔……我没想到这当中居然有这样的内情,你当日庭训之日便该说清楚的。” 林觉拱手道:“家主,当日确实怪我没说清楚,是我的错。” 林伯庸对林觉的回答很是满意,微笑道:“你也没错,你是不想空口无凭,于是便硬挨了十棒子。你这犟脾气倒是有些像你爹爹。罢了,这件事既然生了误会,家法处置有误,便不能再错下去。那十棒子挨了,也还不回来了。倒是那月例停发的处罚可以取消了。下月庭训之日,老夫向家中众子弟解释此事,还你清白便是。” 林觉躬身道:“多谢家主。” 林伯庸道:“这件事你确实受了些委屈,这样吧,你想要什么补偿的,可以告诉我。” 林觉摇头道:“家主厚爱,侄儿不胜感激。但这补偿便免了吧。一切都是误会,此事早些过去便好。” 林伯庸微笑道:“很好,你很识大体。这样吧,你是不是明日便要去松山书院读书去了?我让人给你备一辆车驾,方便你早晚进出。你看如何?” 林觉本想拒绝,但想了想,倒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补偿。在林家,专门的车马可不是人人都能坐到的。林家只有林伯庸和几位公子的房里才配有车驾,加在一起不过十余辆。男人们和家眷出门有时候都只能坐轿子,因为错不开。若有辆车马代步,不仅是能够让早晚去书院的奔波不至于太辛苦,也彰显了自己在林家身份的提高。虽然这种提高只是假象,但林觉不在乎。 “多谢家主,让侄儿感激不尽。” “好,那便这么办了。林觉啊,老夫知道,你也许受了些冷遇,受了些委屈。但在老夫眼里,林家子弟都是一视同仁的。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我林家绵延数百年依旧雄踞于此,便是因为我林氏一门子弟大多对林家自觉维护。昔年林氏先祖有的甚至甘愿赴死也要保护家族其他人的安危,正因如此,方有我林氏几百年屹立不倒的招牌。老夫对林家子弟的要求其实并不高,总结起来,一言以蔽之,即:所有林家子弟无论能力大小,皆需戮力为林家的门楣光大而尽力。唯能力大者尽大力,能力小者出小力耳。凡我林氏子孙,皆需精诚团结目标一致,严禁有抹黑诋毁甚至背叛之行。家规家法之下,人人谨遵自律,方可齐心一力。更遑论相互欺辱倾轧,甚至暗算陷害了。这些行为一旦被发现,林家绝不相容,必逐出家门,还需受国法严惩。”林伯庸双目炯炯的看着林觉道。 林觉心中冷笑,林伯庸这番话说的倒是冠冕堂皇,但却都是空话大话而已。他要林家子弟绝对服从家主,不得有半点违背,这本身就是一种泯灭人性的强制行为。大周朝尚未如此高压,林家倒是处于高压之下。而他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很明显带有警告意味,林觉嗅到了其中的气息,林伯庸是在告诉自己,你若是敢不守规矩,后果会极为严重。 “家主训诫,林觉谨记在心。侄儿只有一个疑问,不知当说不当说。” “哦?你说。” “侄儿觉得,既然家主说要林家子弟全力为林家效力,那么林家可想过为子弟们做些什么。” “此言何意?”林伯庸皱眉道。 “恕侄儿直言。林家子弟有的生计都难为,何来报家之心?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生计问题都堪忧,还怎能上下齐心一力?虽主家给各房发放月例,但这月例却仅仅够生计而已。外房子弟又必须要读书应考,但其实很多人根本不是读书的料。为了响应家主号召只能去读书,但终究一事无成。如此还不如去寻其他出路生计,反能得妻儿温饱生计无忧。家主说能力小者尽小力。侄儿觉得,外房倘若能家室安宁,便也是为家族出了小力了。家主想人人用力,便当要人人量才尽用,而非全部要去读书应考。譬如这家塾,其实只需设立家族子弟启蒙便可。择可造之才,集中财力供给,投入外边那些能造就出人才的书院之中读书,那才是正路,而非是将一群人放在家塾之中,让一群庸师来教授。便是天才在家塾中也变成庸才了。” 林觉有些激动,一下子说的收不住口,哗啦啦说了一大堆的话来。林伯庸面色相当的难堪,眉头早就皱了起来,林觉却没有发觉。在林伯庸看来,林觉这是在指谪自己掌管林家的举措不当,所言的几点正是林伯庸最为得意的举措,反而在林觉这里都成了不当之处。林伯庸心中的不快可想而知。 “林觉,你未免想的太多了些。老夫只希望各人做好本分,可不是要每个人都来指手画脚,那林家岂不是乱了么?” 林觉赫然警醒,暗骂自己道:“你真是蠢得可以,在他眼里你什么都不是,他只是因为庭训处置失当而有些内疚而已,你还真当他是不计较自己的身份,对自己和其他人视同如一了。蠢得很。” “实在抱歉,侄儿胡言乱语,还请家主不要放在心上。家主还有什么话要教诲的么?若没有,侄儿便告退了。”林觉收敛起了锋芒,躬身道。 林伯庸摆摆手道:“你去吧,对了,替我向方大儒问好,便说我林伯庸仰慕已久,有机会希望拜访他。” “侄儿一定把话带到。侄儿告退。”林觉再躬身行礼,快步而出。 一直走到前庭处,林觉都还在责怪自己太书生气,说了不该说的话,暴露了自己的内心。这会让林伯庸对自己更加的怀有戒心。 正懊悔时,猛抬头看到了院子里一架软椅上躺着的一个短衣打扮,裹着绷带的人。那人也看到了林觉,他正是黄长青。昨晚挨了打之后,黄长青已经不能行走,但他为了表示死也要为林家效力的态度,命人抬着自己来前庭为林伯庸准备车马。其实便是要在林伯庸面前博得同情。只是没想到遇到了林觉。 双目对视的刹那,黄长青的眼里喷着火。 林觉笑着上前拱手道:“黄管家好。” “哼!”黄长青怒哼一声。 “黄管家,辅仁堂的张神医治疗这种伤势最好,他配的三七五花膏很管用,上次我便是用了这个,两天便下床了。推荐黄管家用这个,可以早日康复。”林觉笑嘻嘻的道。 “不劳林觉公子费心,还有,莫叫我管家,我已经不是管家了。”黄长青冷声道。 “真是可惜,黄管家在我们林家可是不可或缺之人,这可真是可惜的很了。”林觉咂嘴道。 “还不是拜你所赐,还是你手段厉害,我甘拜下风。”黄长青冷声道。 林觉呵呵一笑。凑上前去低声道:“你不来惹我,哪有今日?这都是你自找的。你记着我这句话,将来重得家主信任的时候,千万不要来惹我。否则你会比今天还要惨。” 黄长青变色,张口欲说话时,林觉已经转身快步从侧门往西首院落而去。 第五十九章 排演 午后时分,林觉出门去了西南角清波门内。清波门是一道水门,面对的便是钱塘大江。这里并不繁华,杭州有句古话叫做‘清波门外柴担儿’,那意思便是,这清波水门外进出的都是从南山凤凰岭万松岭等处砍伐柴薪的樵夫和贫苦百姓。 每天一大早,一船船的柴草,绵延里许的柴担儿从清波门进城,进入城门内的柴薪市场,然后从此处发往全城,供应这一座巨大城池的百万百姓使用。虽然大周朝已经有了石炭炭饼这些可以生火燃烧之物。但石炭价格相对昂贵,普通百姓之家收入有限,故而并不普及。 有心人算过一笔账,一捆柴禾价值五十文,节省些可以烧个三天,不是冬天的话一天只需十几文的柴禾钱。但若是用石炭的话,三天时间起码要十五个炭饼,一个炭饼便是十文钱,十五个便是一百五十文,多花了三倍的钱。显然,柴薪还是百姓们的首选。 午后之时,位于清波门内长桥之侧的巨大柴薪场地之中已经显得空落落的。清晨时满满当当的柴禾堆满的情形已经不见了,只有几小堆柴禾堆在场地一角。十几名樵夫站在简易的遮阳草棚下用草帽扇着风,一边聊天一边焦急的等待顾客。林觉快步走过场地大门,走向柴薪集市隔壁的一座普通的院子。那小院有些破落,但显然最近经过休憩,院子里没有人,但从正屋虚掩的门扇之后,有丝竹之声正幽幽的传出来。 林觉进了院子,耳听得屋子里传来女子的唱曲声,林觉驻足侧耳细听,但听那声音婉转如水,恹恹唱道:“……华筵开处春无限, 欢声四溢酒尽酣。 似水流年不嗟叹, 姊妹当羡并蒂莲……” 紧接着一个低沉的女扮男声唱道:“你看她……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林觉脸上露出微笑来,走到廊下推门而入。屋子里一群人正自歌舞,见有人进来,顿时戛然而止。当看清了是林觉到来之后,一身彩衣浓妆满头耀眼装扮的谢莺莺欣喜的上前行礼。 “林公子来啦。奴家正和姐妹们排演呢。” 一群女子也纷纷上前莺莺沥沥的行礼问好。林觉团团还礼,笑道:“我在外边都听了一小会了,若我没听错的话,这是第二场吧,两情相悦定终身是么?” 谢莺莺忙点头道:“正是那一场,林公子自己写的剧本,自然是一听便明了。但不知林公子觉得如何?” 林觉想了想道:“我说句实话,还有较大改进。这和我心中的感觉还相差不少。还有,恕我直言,从你的妆容衣饰上来看,你对杜十娘这个人物的理解还不深。浓妆艳抹的不是杜十娘,你这样引起不了观者的同情。我要你将杜十娘演绎成一个让人怜爱的才女形象,而非是这般脂粉俗气。光是妆容形象上,便需下改进。唱腔山更是要改进。” 众女子没想到得到的是林觉这番劈头盖脸毫不留情的指谪,均有些尴尬。但谢莺莺却无丝毫愠怒之意,反而诚恳的道:“林公子所言甚是,奴家其实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一时不知症结在何处。公子这么一说,奴家顿时便有所悟了。” 林觉微笑道:“你明白就好。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我会和你们一起打磨。虽我将要去松山书院读书,但每日傍晚回城,我都可以来这里跟大伙儿商量琢磨。这也是我要你们租下这座破宅院作为排演场地的原因。当然,我也是不想让人天天看到我出入你们望月楼。你们放心,我会极为严格的要求你们。无论是服饰唱词场景丝乐还是灯光,我都会毫不妥协的要求你们。所有人都要竖立一个信念,那便是此次花魁大赛,望月楼必须要一炮打响,就此翻身。” 众女子纷纷点头,被林觉的话所鼓舞。她们的心里不约而同的升腾起一种踏实的感觉。正是眼前这位林公子给了她们这种感觉。林公子的胸有成竹便是她们心底的基石,一群弱女子其实最希望的便是有个人能依靠,能替她们把握方向,而林觉的出现正符合这一点。 “事不宜迟。换衣换妆,重新开始。谢妈妈,你过来,我跟你商议一下背景布置的事情。对了,兰娘你也来,可否再加两名乐师。我觉得这乐音太过单薄了些……” 林觉一叠声的说话,一干人等立刻忙碌起来,谢莺莺小跑着去厢房重新卸妆上妆,林觉和谢丹红兰娘指挥着众人重新布置场景幕布和灯光等,所有人都投入其中,忙的不亦乐乎。 两个时辰后,林觉才回到离开小院回家去。从今日起到花魁大赛的半个月里,林觉会每天都来这里指导她们排演。林觉对这件事很是重视,因为望月楼几乎处于关门歇业的状态,所有人都投入其中,其代价可想而知。林觉自知责任重大,他必须要让望月楼在花魁大赛上得到回报,这其实已经不是望月楼一家的事情,林觉已经主动的将这件事背负在身上了。 …… 天空湛蓝,秋高气爽。一夜细雨之后,清晨的天气似乎便已经大不相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爽的明显的秋的味道,季节的转换就在不知不觉之中。 早起洗漱吃了早饭之后,林觉收拾好了书箱准备出发,林虎背起书箱子打开院门的时候,却意外的发现院门口停着一辆骡车,焦大正坐在车辙山张着嘴巴露出大黄牙呵呵的对着他笑。 “这是怎么回事?你在这里作甚?这大车是怎么回事?”林虎惊讶的问道。 焦大尚未回答,走出院子的林觉便笑道:“今日起咱们便有骡车代步了,虽然只能行到山坡下边,但却省了一大段的路途。这是家主的赏赐,只是我不知道赶车的居然是焦大。” 焦大跳下车来想着林觉拱手,嘿嘿笑道:“焦大见过小公子。这差事是小人自己讨要下来的。大公子离开之后,小人其实也没什么差事了。后边院子里好几个原来跟着大公子的小厮都被裁撤了,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可不能丢了差事。闻听小公子需要个赶车的,小的忙去求了新上任的赵管家,磕了好几个头才讨来的。小公子千万不要撵走我,上次的事情是小人的错,打我骂我都成,只求留下小人。” 焦大说的是上次他和蒋氏钱氏前来送银子,一脚踹飞院门的事情。但林觉的关注点显然不在这件事山。 “你已经修了门,担了一个月的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你刚才说新上任的赵管家?那是谁?” “赵连城啊。还能是谁?”焦大忙道。 林觉哦了一声,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这赵连城也是宅中的管事,他是黄长青的二女婿,曾是林家的一名仆役,不知怎地勾搭上了黄长青的女儿,最终成功变身上位。黄长青的大管家职位被剥夺,他的女婿倒是上位了,这基本山也就是换汤不换药的事情了。赵连城怕只是个傀儡罢了,黄长青依旧可以幕后遥控掌握。 不过林觉心里也明白,以黄长青在宅中的地位,单单靠着望月楼发生的这件事,恐还难撼动他在林家的地位。虽挨了打夺了职,但其实影响力还在。昨晚长房林柯等人兴师动众的前来找自己麻烦,便是替黄长青来找场子报复来了。黄长青不仅在林伯庸身边颇有影响,他和长房的关系也由此可见一斑。此人还是很有些手段的。至于林家昨日被张通判狠狠敲诈了一笔的事情,这笔账怕是还是被算在了自己的身上。 “焦大,我可以让你替我赶车,但有句话我必须说在头里。我这里不喜欢多嘴多舌搬弄是非之人,你若是犯了我的规矩,我这里的惩罚可是比家法都严厉。你需得牢记我的话。” 林觉当然不会问出一些不该问的话来,他怎能不怀疑这是他们将焦大安插在自己身边作为眼线。这可比派人盯梢跟踪要光明正大的多了。焦大跟在自己身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他光明正大的探听了去,然后禀报给那些想知道的人。自己岂非行动更加的不自由。所以林觉的话语中带着警告的意味。 焦大神色略显慌张,连声道:“小公子放心,小人的嘴巴严的很,不该说的绝对不会说,不该问的绝对不会问。小公子若是不信,我可对天发誓。” 林觉摆手道:“罢了,发誓是最靠不住的,我也不要你发誓赌咒,一切都需行动来证明,用行为来说话。时间不早了,上车赶路吧。” 焦大连声答应,转身爬上车辕,林觉和林虎上了车,焦大赶着骡车沿着车道出宅而去。 第六十章 入学 小半个时辰后,骡车出城抵达万松岭山坡下。林觉和林虎下了车。焦大跳下车来抢着要拿书箱背上。 林虎诧异道:“你做什么?” “跟小公子一起上山啊。”焦大道。 林觉皱眉道:“谁要带你去书院?你的任务是接送赶车,你现在赶车回宅做事去,傍晚再来山下接我们回城。其余的事便无需你操心了。” 焦大哦哦连声,这才将书箱交给林虎。林虎翻着白眼背了书箱在身上,跟着林觉往山道上走,焦大张望良久,终于还是上了车赶车回头。 山道上,林虎提出了自己的担忧:“公子,我怎么觉得这焦大有些不对劲?这家伙鬼鬼祟祟的。” 林觉微笑道:“是啊,本来我还只是一丁点的怀疑,但他要跟我们上山,这不得不引起我极大的怀疑。他这是要寸步不离的跟着我,显然是有目的的。” “是啊,怕是一个安插在我们身边的眼线呢。”林虎皱眉道。 林觉摆手笑道:“现在不忙下结论。其实要想知道他是不是可疑,只需小小的测试一下便知。” “如何测试?”林虎忙道。 林觉摇头道:“现在不说这些,今日可是书院开课的大事。” 林虎连连点头。两人沿着石阶往上走,山道林荫之下,不时可见络绎不绝的学子往上行去。这些学子有的带着挑着书箱的书童,有的只独子一人背着书箱。有的锦衣华服,有的衣衫朴素,有的神态悠闲,有的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林觉看着这景象甚是有些感叹,这些人其实来此都是一个目的,那便是中科举博功名。虽然方敦孺说的堂皇,说什么万松书院不已科举为目的,而是要教育出一些学识渊博修身致远的学子来。但其实在林觉看来,那都是些大话。这世道很现实,金榜题名才是王道。大周朝上至圣上,下到黎民百姓都懂的这个道理。数代前的大周朝真宗皇帝在位时写下了‘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样的励学诗句之后,削尖脑袋考科举这件事其实便已经是大周朝的一种常识,一种基调。 具体到松山书院,松山书院之所以这么有名,之所以学子们都希望能进来读书,还不是因为松山书院每一次科举都有不少人高中金榜。相较于书院中聚集了不少名儒的名气而言,这件事给书院的扬名反而更大。 书院报名的流程林觉自然是熟悉的很,上一世在这里读书两载,自然是轻车熟路。拜了孔圣,交了束脩,于学堂之前的空地上听了山长夫子们的一顿训话之后,开课的典礼便告结束。只是除了林觉一人之外,其余学子都已经有了自己学堂,而林觉属于半路入学,并不知入那间学堂跟哪一位先生。 但不久后,正在学堂前的长廊山百无聊赖的游荡的林觉,被一名个子矮小的黑袍老者叫住了。 “你可是叫林觉?”那老者问道。 “是啊。先生是……”林觉拱手行礼问道。 “老夫姓薛,薛谦是也。从今日起,你便在老夫的甲字第二班堂读书。老夫把话说在头里,老夫不管你是不是方敦孺的弟子,也不管你和方敦孺是什么渊源。既入我甲字第二堂,在老夫所属之下读书,你便给我规规矩矩的。若是惹是生非,顽劣不羁,休怪老夫不客气。”老者沉声喝道。他身材虽矮小,但站在那里自然有一股威严和气度。 林觉吐吐舌头,忙道:“不敢不敢,今后要劳烦先生了。学生绝对遵守先生的规矩,学生不是个惹事的人。” 薛谦道:“光是不惹事还不成。老夫学堂中的学子必须个个出类拔萃,必须要压过所有其他先生的学堂。无论诗文策对弹琴下棋射箭骑马,总之,不能输。” 林觉目光呆滞的看着薛谦,忽然间他想起来了。上一世自己来书院读书时虽然没有这位薛先生,那是因为这位薛谦先生已经去世了。林觉只是在他人的言谈之中得知书院有一位奇葩的先生,事事要强,对他所领堂下学子极为严厉,人送外号‘薛蛮子’。大伙儿都以薛蛮子相称,没人叫他真名字,所以刚才林觉听到他自报姓名,一时没有想起来。但此刻听这位薛先生的一番言语,顿时便想了起来。 “怎地?怕了么?怕了就自己滚蛋,若不是方敦孺硬是要将你插在老夫的学堂里,老夫才不稀罕呢。瞧你油头粉面的样子,便知是个不学无术之人。没得坏了我甲字二堂的风气。”薛谦打击起人来毫不留情,嘴巴比抽鞭子还毒辣。 林觉有些无语,方敦孺这是干什么?怎地把自己安排到这个人的属下学堂之中?这是在整自己么?自己哪里得罪他了?林觉暗自决定,一会儿让林虎将背上山的两瓶好酒给砸了。 薛谦看着呆呆而立的林觉,眼神中满是嘲弄和蔑视,这激起了林觉的倔强。 “我才不怕呢,怕字怎么写我都不知道。” 薛谦嘿嘿笑道:“吹牛皮谁不会?你当真不怕么?那么你敢不敢现在高呼两句‘甲字二堂书院最厉害,文武全才数第一。’” 林觉翻着白眼看着薛谦。老先生也太不要脸了吧,这种要求也提的出来? 两人站在廊下对话时,旁边学堂的长窗内已经挤满了脑袋。学子们皆知薛蛮子之名,都伸着头看笑话。“真可怜,这位学弟一表人才,怎奈落入蛮子先生掌握之中,我书院又多一名神经病了。” “是啊,这场面怎一个惨字了得。甲字二堂的学子们可真是倒霉,摊上了这么个先生。天天弄得跟打了鸡血的傻子一样。哎。” “我倒觉得不错。” “切。你觉得不错,你为何不去甲字二堂?上次被人谎称要被分到蛮子先生属下,瞧你吓的,脸的白了。” “非也非也,你们误会了,我觉得不错是……咱们天天读书枯燥乏味,有个甲字二堂当笑话看,调剂调剂倒也不错。” “哈哈哈,说的很是,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看来我们倒是要感谢蛮子先生了。” 一群人肆意议论的时候,林觉正处于两难之中。薛谦双目炯炯的盯着自己,要自己喊那两句羞人的话,实在是让林觉难以开口。 “先生,能否咱们寻个僻静处,学生喊给你听?”林觉低声道。 “呸,僻静处要你喊什么?正因为众目睽睽之下,冷言冷语之中,老夫才要你开口喊出来。这才是老夫要的效果。人能豁的出去自己,才不会患得患失,才会光明磊落。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而且我让你喊的也是实话,我甲字二堂本来就是书院之最。你这都放不开,还胡吹什么大气。” 林觉跺跺脚,咬咬牙肚子里怒骂一句薛蛮子,张口大呼道:“甲字二堂最厉害,文武全才数第一。天下第一棒,没人比得上。薛师最厉害,谁也比不来。” 林觉自己加了两句,仓促之间还不忘押韵。薛谦没料到林觉还加上了两句拍马屁的话,一时有些发愣。周围长窗内的学子们一阵嘘声,一阵叹息。又一个一表人才的少年留下了羞耻的黑历史,这污点要跟他一辈子了。 “不错不错,你能自己加上两句,更是不错。只是天下第一这话不能乱说,我甲字二堂虽然很厉害,但还是在书院之内而言。至于说老夫最厉害谁也比不来,未免也夸张了些。老夫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要说最厉害,也仅限于书院之中。不错不错,孺子可教,跟我来吧,咱们的学堂在那边。单独的哪一间。” 薛谦负手昂首而行,向东首松树林边山单独的一间学堂行去。林觉满脸涨红的低着头,在廊下长窗内的众目睽睽之下羞耻的走去。 “这位兄弟,你可知道你们甲字二堂为何不跟我们学堂在一起,单独在一处么?那便是因为你们太吵太闹,跟疯了一样,所以……哈哈哈。”一名学子不知是好心还是讥讽,朝着垂首而行的林觉解释着这个小缘由。林觉受伤的心灵上再一次被扎了一刀。 第六十一章 一个蛮子 后山山崖下的荷塘旁,林觉愤愤不平的诉说着自己的遭遇,一旁倾听的方浣秋用手捂着嘴,将头偏向一边,努力的忍着笑。然而,这一切终归是徒劳的,方浣秋终于还是憋不住,闷着头笑的身子乱抖。 林觉狠狠的咬了一口糖饼,狠狠的道:“你还笑话我,先生这是故意刁难我。不知先生回来没,我要寻他理论一番。” 方浣秋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终于死命让自己忍住笑意,脸红红的道:“对不……对不住。小妹一时没忍住。爹爹中午在书院馔堂用饭,今日书院开课,自是有事要商谈的。你怕是等不到他了。你喝点汤啊,让你和我们一起吃,你偏不肯。光啃糖饼儿岂不噎得慌。” 林觉端起面前的陶盆,喝了一大口鱼汤。鲜美的滋味也让心情好了不少。 “你也莫怪爹爹。我听爹爹说,薛先生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呢。你听过他的事情么?” 林觉摇头道:“我没听说过,薛先生怎么个有本事?我倒是想听听。” 方浣秋屈膝坐着,手托着腮侧着头看着林觉吃东西,口中道:“我听爹爹说,这薛先生可是厉害,当年他考科举的时候,当堂写了一篇叫《刑赏忠厚论》的文章,引得主考围观,连圣上都要去看了,大赞不已呢。他中了科举后,特恩准他留在中枢为官。可是谁想到别人官越做越大,他的官却越做越小,便是因为他经常和上官顶撞,从不妥协。而且什么话都敢讲,什么人都不怕,最后被贬出京城去地方当了县令。再后在县令任上和上官又闹矛盾,最后一怒之下辞官。爹爹来到书院后慕其名请他来书院教授学子,那时候他已经穷困潦倒了,但却依旧不肯迁就。爹爹百般劝他,他才同意了呢。” 林觉嘴巴微张道:“便是他献言的《刑赏忠厚论》?” “怎么?你知道这文章?” “《国朝史略》上有啊,是先皇治下的事情啊。我还记得那上面的几句话呢。‘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故其吁俞之声,欢休惨戚,见于虞夏商周之书。’” 林觉张口便侃侃背诵了出来,这篇文章他确实全文熟背,因为这正是一篇应试之文,颇有参考的价值。《国朝史略》上记载了此事,但却略去了薛谦的姓名,只说河南举子薛某,林觉焉能知道写这篇文章的便是薛谦。 “你好厉害啊,说到这里便背了出来,怪不得你能写出那么好的文章来,肚子里怕是满是书本吧。”方浣秋赞叹道。 “肚子里么?全是糖饼和鱼汤,我吃饱了。这篇刑赏忠厚论既然是薛先生写的,那我可要跟他论一论了。嘿嘿,我要叫他下不了台来,以消我心头之恨。师妹,我回书院去了,你去告诉师母,过几日我抽空帮她建房子,这几日怕是没空闲了。” “这便去了么?”方浣秋有些不舍。自打上次从林觉小院回来之后,方浣秋便盼望着林觉来书院的那一天。谁知道等了半个多月,林觉都没上山来,她独自在书院大门前不知徘徊了多少回。此刻见了面,没说山几句话林觉便又要走了。 她又哪里知道,这半个月的时间林觉遭遇了什么。庭训挨了十板子,打的皮开肉绽。然后一瘸一拐的去设计报复,还哪有功夫想起她这个小姑娘。 林觉看出来方浣秋的失望,于是重新坐下来笑道:“我不是怕那薛先生找麻烦么?你知道么?他今日说了,书生六艺,每一项都必须是甲字二堂第一,否则便将严惩。你道怎么严惩么?顶着木凳在场地上跑圈,边跑还要边喊自己丢脸,自己无能。我可不想被他这么惩罚。所以我的认认真真的读书。不过你放心,我以后天天来看你。我让绿舞今天去街上买月饼了,过几日中秋节了,我带来给你吃。” 方浣秋摇头道:“我不吃月饼,我只想能和你说说话。” 林觉笑道:“那这样,八月中秋我请你去看花魁大赛。” 方浣秋喜道:“真的么?但你得说服我爹娘。娘定不肯让我去的,上次的事情她还担心了许久,说了不少日子呢。爹爹倒是一定去,因为花魁大赛的评判他是其中之一,他是一定在的,可是他一定不肯带我去。” 林觉微笑道:“放心便是,我会劝先生同意的。” “万一他们要是不同意呢?”方浣秋皱眉道。 林觉眨眨眼道:“那我便偷偷带你下山去,留个字条给他们便是。大不了事后我多费几坛好酒,多帮你娘干活,让他们消气便是。总之,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办到。” “那岂不是私……私……”方浣秋差点说出了那个词来。 林觉微笑道:“那可不是,不是私,是公然逃下山,正大光明。哈哈哈。” 方浣秋心道:“公然逃下山,倒是有趣,可惜不是私奔,不然更好玩。哎呀呀,我怎么老是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是不该啊,我怎能如此啊。” 少女面红耳赤身上冒汗,幸而已经起身离开的林觉一无所知。 ……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过得倒也平静,书院的生活本来是枯燥无味的,但林觉过得一点也不乏味。因为他所在的甲字二堂本就不是个乏味的书堂。虽然只有二十余名学子,但在薛谦手下,这二十多人都成了神经病。读书时必须大声诵读,旁若无人,答问时必须个个争先你争我夺。时不时还要被拉去书院场地之中集体跑上两圈,边跑还要边高呼:“我最棒,我最厉害!”之类的羞耻的口号。 总之,奇葩的薛谦逼着他的学子们一个个都成了奇葩,或者说成了整个书院的笑柄。 在这样的氛围下,林觉的生活那里还有枯燥乏味之说?每日里光是在甲字二堂这帮神经病学子们当中便有无限的笑料和乐趣,更何况林觉的生活不止这些。 且不说每日里可以去方敦孺那里去待上几个时辰,在帮着方敦孺磨墨抄书的时候可以和方敦孺讨论一些问题。而且每天可以和方家小姐方浣秋见上一面,说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偶尔可以言语出格一些,更是别有一番乐趣。傍晚下山后去清波门内排演的场地去盘桓一两个时辰,和谢莺莺等人一起打磨话本的进度。可以说林觉这段时间的日程排的满满的,每天一睁眼便忙活到黑,繁忙充实之极。 其实书院之中的课业大部分靠的是自觉,先生授课不过是点到为止,剩下的便是学子们自己熟读熟背展开进一步的思考,有问题了便去问先生去答疑解惑。 很多课业其实都有固定的教授模式,每一篇诗文其实都有一套固定的句读和解释,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然而薛谦却不同,但凡诗文教授完毕之后,他都要从另外一个角度提出问题,看似和传统相悖,看似是在作狡辩论,但他却乐此不疲。 林觉不知不觉对这个薛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个奇葩的老先生确实与众不同。这种不同不仅仅是在行为外表上,也在他的这种看问题的态度和教授学生的方法山。这在当今时代绝对是个另类之人,松山书院能容忍薛谦的存在,或许是身为山长的方敦孺的容忍。否则书院中其他的教席怕是早就将薛谦撵走了。 关于薛谦,方敦孺曾和林觉说过这样一段话:“你莫看薛谦有些另类和疯癫之状。但其实在老夫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一个像他那般的有想法和敢作为。你道他在书院中的那些做派是故意折磨你们么?其实他是想锻炼你们的敢言敢做的风气。他曾对我说,满朝文武皆为犬马之辈,皆知歌功颂德。人人唯诺,遇事不言。只求一团和气,坏事不敢出言反对,好事不敢挺身支持,以至于上上下下糜烂颓废,人人忙于争名夺利升官发财,无人在朝廷大政上真正用心。所以他才认为朝廷中需要这些敢言敢为之人,否则将会愈发的糜烂。老夫深感其言,深以为然。所以老夫才容他在书院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让你去他的学堂里读书,也是想让你成为敢言敢为之人。” 听了方敦孺的这段话,林觉对薛谦的看法彻底改观,他也理解了方敦孺的用心。薛谦便是因为敢言敢为而被迫离开朝廷,方敦孺也是和他同类的人,他也是因为政见不合而一怒辞官,显然他们之间是惺惺相惜的同道中人。自己虽未必愿意成为那样的人,但方敦孺显然是希望自己成为和他一样的人的,这也从另外一个方面表明了方敦孺对自己的认可。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总是要和自己同类的人在一起,以共同的理念为党,抱团取暖。而他们培养出来的子弟,也该和他们一党才是。某种意义上来说,方敦孺和薛谦是在培养筛选他们的朋党成员。这么一想,林觉觉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担心。 但无论如何,林觉认为敢言敢为是值得赞许的,大周朝国祚一百余年,朝廷政策已经颇有弊端,且朝廷风气上早已不如开国时振奋向上。官场习气糜烂不堪,人人为己,真正考虑到朝廷和百姓的已经很少了。若没有一些人站出来,这一切怕是会更加的严重,迟早会不可收拾。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薛谦的提倡是大有益处的。学子们若真能敢言敢为不畏权势,将来若能入朝为官,必将改变官场积习,起到一定的作用。 第六十二章 何须出处 书院有规,五日一休。半月时间便有三日假期。但因为中秋将至,按照历年惯例,这三日假期便被挪到中秋节一并使用。加上中秋佳节本就有三日法定官假,这样便有了六日的长假。 这当然会方便于书院之中外地学子回家过中秋的来往路途不至于太仓促,另外一点也是因为杭州城的中秋花魁大赛之故。花魁大赛八月十三便开始初赛筛选,八月十五当晚更是要决出当年花魁,横跨三日的大型比赛便是杭州乃至两浙路的一件大事。届时不仅是来自南方各路的人会来观望参与,甚至很多人也会从大周各地远道而来,便是为了来凑这份热闹。花魁大赛在某种意义上已经不是一场青楼之间的比赛,而是一场文人名士富商的聚会,成了一种文化的符号和相互交往的理由和机会。 八月十二,书院正式张榜公布放假。午后外地的学子便可收拾回程了,本地的学子也可以回家。除了不愿意回家,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一心读书的学子,书院中瞬间变得空落落的。 林觉在上午课业结束后便到了方敦孺家中,因为答应了方师母要替她搭一间给方敦孺用的书斋小房子的事情已经刻不容缓了。方敦孺的卧室内已经被书架塞满,哪里都是笔墨书本,为此方师母已经唠叨了很多天了。 中午在方家吃饭的时候,方敦孺特意将薛谦请来喝酒,林觉自然是当席斟酒作陪。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方敦孺和薛谦谈及了朝中的一些事情,两人因为喝了些酒,神情中颇为愤愤,每处愤慨之语,让席上的气氛有些压抑。 林觉为了缓和气氛,将话题引开。于是想起了那日方浣秋告诉自己的薛谦的故事,便想跟这个薛蛮子理论理论关于那篇《刑赏忠厚论》的事情。 林觉当然不是要跟他就文章的观点进行争论,事实上那片策文的观点无关对错,只是论述一种政策的方针罢了。林觉可没无聊到要和薛谦讨论大周朝政这等事情。 “薛先生,学生敬您一杯。”林觉端了酒杯站起身来道。 薛谦举杯喝了,转过头又要和方敦孺说话,林觉忙道:“薛先生,学生有件事想请教。” 薛谦转过头道:“你是方老头的学生,有事莫要问我。我可不想讨人嫌。” 方敦孺哈哈笑道:“这是什么话,他是你学堂弟子,怎地来问我?我虽收了他为学生,但课业上的事情却是你的事。莫非你拿了束脩不想做事?” “呸!束脩束脩的,成天拿这个要挟我。握薛谦挖竹笋吃草根也一样活得下去。莫要以为请了我来当教席便是于我有恩,信不信我马上卷铺盖走人?”薛谦啐道。 方敦孺早习惯了他这副德行,不以为意。方浣秋倚着门笑的花枝乱颤,自己的爹爹威严庄重,但在这薛蛮子面前,却毫无办法,这很好笑。 “薛先生,学生不是要帮着谁,但这一次学生的这个问题必须由薛先生来答。便是山长怕是也答不出来。”林觉笑道。 薛谦瞪眼道:“平日怎么教你的?话说的这么委婉作甚?你就该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就问你,不问他人。这才是你该说的。罢了,你问吧。” 林觉微笑道:“当日入先生学堂之中,对先生甚是仰慕。私底下打听了一番先生的事情,才知道薛先生当年是我大周文坛巨匠。我读《国朝史略》时,上有记载。前朝科举之时,河南举子即席写了《刑赏忠厚论》一文震惊四方。后来才知那便是薛先生科举时的策论文章。学生当真佩服的五体投地。” 薛谦皱眉道:“老黄历了,你说这些作甚?不是有问题要问么?这算什么问题?” 林觉笑道:“是是,问题便在这篇《刑赏忠厚论》之中。抛却先生的文采和观点不论,文中有一处我查遍书本也没解决的疑问,只能问先生本人了。” 薛谦翻了翻白眼道:“你可真有空,翻出这种老黄历来问事儿。说罢,文中哪一处?” 林觉点点头,略一思忖道:“先生文章之中有这么一段典故:‘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有了此引述之典,才能引出后面的‘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之论。学生的问题是,先生用的这个典故出自何处?学生遍查书籍,未得此典故记载,请先生给学生解惑。” 方敦孺本来很期待林觉问出什么有深度的问题来,却不料只是问个典故的出处而已,不免有些失望。不过薛谦的这篇策论自己也读过不少回,倒是没注意这个典故的出处。仔细想一想,似乎脑海中没有搜索到这典故的出处,以自己知识之渊博,这倒是很少见。所以倒也歪着头看着薛谦,也希望知道答案。 薛谦也似乎没有意识到林觉会问这个问题出来,他愣了愣忽然大笑道:“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人问了这个问题出来。当初在科举考场山,我写了这篇文章出来,众人皆说好,却无一人问我此典出处。没想到,时隔四十多年,却是一个少年问了这句。哈哈哈,有趣有趣。” 方敦孺奇怪道:“老薛,这有什么好有趣的?问你个典故出处而已。” 薛谦笑着指着方敦孺道:“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的有趣之处。这个典故其实是我杜撰的,根本就没有这么个典故。当日考场之上,一来我是要佐证自己的观点,我说了不算,搬出尧鲧来必是有人信的。二来,我也是想戏弄一下世人。那些称为文坛泰斗,大儒名士的,个个自诩饱读诗书,却根本不知道那典故根本不存在。或许有人觉得可疑,但他们却不敢问出来,生恐被人讥笑为学识不渊博。哈哈,这件事最好玩最有趣之处便是,明明这是个杜撰之典,却无人指出来。足见官场文坛虚假之风气。四十年前如此,四十年后更甚。” 方敦孺惊愕到难以形容,呆呆的看着薛谦翻白眼,那典故居然是杜撰的,而且看起来还是他故意为之,颇有些戏弄世人的意味。 林觉也笑出声来,这位薛蛮子先生越发的有些可爱。这件事就像是个淘气的恶作剧的孩子,既希望被人看穿,又担心被人看穿。而可悲的是,当时那么多的官员大儒名士泰斗,居然无一人指出这件事,还堂而皇之的将其写入了《国朝史略 》之中。这可不就是个皇帝的新装的故事么?很多人其实是怀疑的,但他们却不敢说出来。 薛谦举杯对着林觉道:“来喝一杯,此事在我心头四十年,今日终于了结了。虽然指出来的不是什么泰斗大儒,只是一个少年而已。但总比永远无人追究真相,害的我将此事带到坟墓里去要好。”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呢?那可是科举场地,写文章最忌讳的便是杜撰典故,生造硬套。若是被人指出,你可是名声扫地,科举也根本别想得中了。”方敦孺问道。 薛谦哈哈笑道:“你个老糊涂,你我倒是中了科举当了官,然则现在还不是一介布衣之身?我们这种人考上科举和考不上科举有什么区别么?你不觉得戏弄一下天下人很有趣么?” 方敦孺愣了愣,旋即也哈哈大笑起来。 林觉喝干了酒,出声再问道:“薛先生,我有个假设的问题。当初在科举场山,若是有人问你此典出处,你该如何回答?” 薛谦仰头想了想道:“我料定他们不会问,因为看得出他们都是草包。他们便是问,我一样能对付过去。” 林觉微笑道:“我若是先生的话,谁来问典故出处,我便四个字回他。” “哦?哪四个字?”方敦孺和薛谦同声问道。 “何须出处!”林觉笑道。 “哎呦,这个好。霸气直接。我怎么没想到呢?哈哈,何须出处?老子的文章还用问出处么?哈哈哈。”薛谦挑指大赞,大笑不已。 方敦孺瞠目瞪着林觉,心道:你跟着他学的也太快了吧,这可是他说话的风格。别的倒是没什么,你要是敢写文章杜撰典故,瞧我怎么收拾你。 第六十三章 盛事将至 吃完了酒饭之后,在方师母殷切的目光里,林觉开始了建房大业。之前林觉便做过丈量,请教了一些工匠,早已画好了简单的布局,做好了些规划。但毕竟是要造一座小房子,哪怕只是数丈见方的依着正房而建的小书房,所费功夫和气力也是非同小可的。 好在早就准备今日动手,所以林觉早上来书院的时候便命焦大卸了骡车拉着骡子跟到书院中来。一下子多了一头骡子和一个壮汉作为苦力,事情便变的容易了许多。 焦大被吩咐跟林虎一起去小竹林砍伐毛竹,用骡子拖过来。林觉则在方师母和方浣秋的帮助下开始在东厢房旁边挖坑立柱,搭建框架。作为将来书房的使用者方敦孺,却在酒足饭饱之后不知去向。林觉偷偷问了问,方浣秋告诉林觉,定是和薛谦一起去崖下的青石上下棋去了。林觉翻翻白眼表示无奈,大儒名士原来都是不动手不干活的,别人都是伺候他的命,包括自己这个送上门来的苦力。 小书房的进度不快,毕竟需要抵御冬天的风雪和夏天的飓风季,林觉需要做的精细些。打好了框架之后,用竹条内外两层的钉牢,里边还要以灰土稍稍夯实,以免墙壁太薄不耐冬寒。屋顶也是用竹子破开钉成竹椽子,上面铺上一层油毡,再以剖开的竹瓦覆盖。所有的一切更多的是水磨的功夫,林觉本就是个能耐得住性子的人,一边干活一边跟方师母方浣秋母女谈谈笑笑,气氛倒也温馨安逸。 半日时间远远不够,次日林觉一早便来,满满当当的忙活了一天时间,到傍晚时分,终于一座依着正房而建的小小的竹书房正式完工。虽然方敦孺没有动一下手,但小屋建成之后,他倒是喜不自禁,赞不绝口。在方师母收拾整理的时候,方敦孺挥笔泼墨写下了一副字,装裱之后挂在了门楣上,名曰:济世斋。 林觉看着这三个字,心想:方敦孺还是心中不忿,虽远离朝堂躲在书院当山长,但这济世二字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想法。他其实还是想干一番事情的。只是林觉知道,在此后的十二年的时间里,方敦孺都没有机会出山,一直在这里住着。自己上一世被杀时,方敦孺已经六十三岁,都已经老得须发皆白了。他这个济世的愿望怕是永远也完成不了了。 完成了这个大工程,方师母别提多高兴了。从当初第一次见到林觉和到现在见到林觉,方师母的态度已经三百六十度的大拐弯,对林觉关爱有加,亲如母子一般。林觉在剖竹子时手上划了一道小口子,方师母比谁都心疼,大惊小怪的拿着布条帮林觉裹了一层又一层,之后又不断的唠叨着要小心。 方浣秋在旁嘲笑林觉道:“看来我娘把你看得比我都重要了,我刚才也碰了腿,青了一块,也没见她这么心疼。” 林觉哈哈大笑道:“什么叫人缘,这就要人缘。我这个人就是招人喜欢,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方浣秋连啐不已,但心里其实是很开心的。看着林觉忙碌干活的时候,方浣秋在旁痴痴的想,若是林觉是自己家里人便好了。若是一家子能永远的这么在一起便好了。然而一想到自己的病,方浣秋心中便徒生伤感,自怨自艾不已。明明有这么好的人在身旁,但却不能更进一步。因为她怕自己害了林觉,自己是不能嫁人的啊。 傍晚完工下山的时候,方师母拿出了一件长衫给林觉。方师母说这是替林觉缝制的衣衫,看着林觉成天穿着那件月白长衫,似乎没什么新衣服,于是便给林觉缝了一件。林觉欣然接受,他并不知道,这件长衫其实是方浣秋熬夜裁剪缝制的,方师母只是在旁指点罢了。方师母自然是知道女儿的心的,遇到这么个少年,却不能嫁给他去,作为女人,心中何其伤悲。 方师母认为应该尽量满足女儿的心愿,让她去为喜欢的人做事,毕竟女儿时日无多,有些情理面子上的事也不去计较了。于是,在林觉提出邀请方浣秋去林宅小住,让方浣秋也能领略花魁大赛的盛况的时候,方师母竟然一口便答应了,也免得林觉夸下带着方浣秋私逃下山的海口不能实现的窘迫。方敦孺虽然踌躇,但在方师母一顿嘀咕之后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叮嘱林觉一些注意事项,避免发生上一次发病的事情。林觉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 方浣秋的喜悦便挂在脸上,跟着林觉下山时,她竟然唱了起来,开心的了不得。走在昏暗的林荫山道的时候,林觉伸手扶着方浣秋的胳膊,方浣秋则趁着前面的林虎和拉着骡子的焦大不注意的时候,将林觉的胳膊紧紧的抱了一回,毫不掩饰对林觉的爱意。林觉心惊肉跳,也不敢太过如何,任由她高耸的胸脯压着自己的手臂,小心翼翼的带着她下山。 …… 连日来,杭州城中的气氛已经有所不同。上至官员豪族之间,下到市井小民街头巷陌之中,关于八月十五花魁大赛的话题已经悄然升温。寻常百姓平日里哪得见到什么大场面,听曲观舞看戏这等事都是达官贵人们的专利,寻常百姓哪有能力去享受这样的娱乐活动。进去一次青楼倒也没什么,但要想见到那些色艺俱佳的花魁名妓们,那可不是寻常百姓所能承受的花销。 而现在,杭州城数十座青楼中的头牌,几十位花界翘楚将在中秋前后数日集中亮相比拼才艺,而且可以任所有的百姓免费观看,这可是一年一度大饱眼福的机会。更别说,这花魁大赛已经举办了二十年,名声闻天下,已经成为杭州城百姓心中的一个颇为自傲的活动了。 越是接近八月十五,关于花魁大赛的话题便充斥了所有的街巷茶馆饭铺之中。认识的不认识,熟悉的不熟悉的,总是三言两语便会扯到花魁大赛的事情上去。 “嗨,你们知道么?昨日洛阳名士东方未明和司马青衫抵达咱们杭州了。嚯,可了不得。万花楼和群芳阁能请到这两人前来助阵,当真是面子大的很了。我估摸着,今年的花魁非万花楼和群芳阁两家之一莫属了。” “呀!真的么?东方未明和司马青衫都被请来了?这两人可是我大周闻名天下的大才子啊。此二人据说在洛阳汴梁两地家喻户晓。各大青楼都待为上宾。每出新词,各大青楼必重金求.购,谱曲翻唱,风靡不休。万花楼和群芳阁请了这两人,那可有的看头了。倒要瞧瞧这两人谁的名气响,谁的才气高。” “这位仁兄,你怕是没搞清楚状况吧。那万花楼和群芳阁虽是两家,但他们其实是一家的,后面可是同一个东家。东方未明和司马青衫虽分别以两座青楼的名义相邀,但他们可是斗不起来的,他们是为同一个东家效力而来。亏你连内幕都不知道,还在这里乱说话,没得教人笑掉大牙。” “这个……原来那两家楼子是一家?这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谁这么阔气,开得起两家大楼子?你怎知道这些内幕?别不是骗我的吧。” “骗你作甚?我自有消息来路。这后台的东家说出来吓死你,便是咱们杭州的梁王爷。” “啊?原来是梁王?难怪了东方未明和司马青衫联袂而来了,这两人据说可是孤傲的很,但梁王的面子,他们怕是不敢得罪。不过这倒是有些奇怪,梁王爷开起青楼来了,这不是闹笑话么?” “嘘……你想死么?可不要乱说话。梁王爷只是在幕后,两家青楼挂在他人名下而已。你不知道便别乱说。为什么开青楼?你这问题问的可真蠢的很。万花楼和群芳阁每日进账多少银子你知道么?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进账,你若日进斗金,还会在乎其他事情么?” “兄台教训的是,这年头,有银子赚便好,可管不了许多。嘿嘿……我若能日进斗金的话,你要我吃一盆大粪我都愿意。” “你这腌臜人,正在用饭的当口,你说这等恶心的话。呸呸呸,恶心死我了。” “……” 类似这样的交谈充斥大街小巷之中。正如他们所言,这几日大批的文坛名士从大周各地抵达杭州。他们中的一部分是各大青楼请来助阵的,有的是前来观摩花魁大赛的,更多的是利用这次机会结交文坛泰斗名士,交流诗词文章借以扬名立万的。 当然,还有几位是作为本届花魁大赛的评审而来,他们都是在大周朝公认的人品德望以及在各自领域的泰斗人物。作为一个全大周都名气响亮的花魁大赛,保证公平公正的风气是它具有巨大公信力和影响力的前提。 整座城池,都进入了翘首以盼的模式,人人都期盼着今年的花魁大赛的到来,这是他们枯燥的人生中的难得的有乐趣的时刻。 第六十四章 帷幕拉开 八月十四上午,林觉带着方浣秋去了清波门内的排演场所。昨天晚上,林觉便告诉了方浣秋自己和望月楼之间发生的一些事情,当然家族之中的一些恩怨林觉并未提及。没想到的是,方浣秋得知林觉正在暗中帮助望月楼夺得花魁大赛的事后很是觉得有趣。这让她对这场花魁大赛的结果有了一分期待。 对方浣秋而言,花魁大赛只是瞧个热闹,谁夺花魁她可是一点都不关心。但现在,方浣秋找到了参与感,因为林觉助力望月楼的事情,让她对也带入了其中。 话本的排演今日已经是最后一次的集中排演了。经过半个月时间的打磨,每一个细节的反复推敲,这场名叫《杜十娘》的话本已经接近了林觉心目中所要的感觉。无论服装人物灯光唱词对白,林觉都倾注了很多的心力。望月楼中的众女也不负众望,从开始时候的生涩和不习惯,到现在的演绎自如,并没让林觉失望。 花了两炷香的时间,林觉和方浣秋作为唯一的两名观众,完完整整的将已经完全成型的《杜十娘》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在帷幕拉上的那一刻,林觉微笑的点头。虽然尚不知这样的剧目是否会符合评审和百姓的趣味,但林觉认为,这出剧目已经接近完美了。 身边传来轻轻的抽泣之声,林觉转头看去,却发现方浣秋正在轻轻的抹眼泪,似乎十分的激动。 “师妹,你哭什么?”林觉笑问道。 方浣秋眼睛红红的转过头来到:“我被感动了,好悲惨的故事,但是,却又很好看。这话本真的是你写的么?这要是在花魁大赛上演出去,必是满场落泪了。” 林觉笑道:“这是故事而已,又不是真的,你不要太激动。你的身子不能太激动。话本是我写的,但话本再好,演的不好也是不成的,这些人在这里辛苦了半个月,便为了这出剧目。总算是打磨成型了。你给挑挑缺点呗?你不是说要替我参谋参谋么?” 方浣秋摇头道:“我挑不出任何的毛病,无一不佳。此剧目即便不能夺魁,也必将流传。” 林觉哈哈大笑,两人说话间,屋内灯光亮起,望月楼一干出演的女子纷纷从帷幕之后出来,谢莺莺和男装饰演公子李甲的红袖一起带着众人来到林觉面前施礼。 林觉和方浣秋忙站起身来还礼。 “林公子对众人的表现还满意么?今日是最后一日,若有可琢磨之处,还可有一日时间更改。”谢莺莺笑容满面的道。 林觉笑道:“我是挺满意了,不知那些大赛的评判满意不满意。” 谢莺莺笑道:“奴家和众姐妹只要公子满意便好,至于其他,顺其自然吧。公子不是说,做好自己能掌控的部分不留遗憾便好么?公子尽力,我们姐妹也都尽力了。” 林觉点头道:“很好,带着这样的心态便好。我只担心你们万一失利会生出失落之感。这出戏打磨至此,已告完成。你们现在可以好好的休息休息,静待明晚的花魁大赛了。” 众女一起鼓掌,面露喜悦之色。谢丹红和兰娘吩咐众人更衣换装收拾东西准备回望月楼。谢莺莺陪着林觉和方浣秋出了门来到院子里。 秋阳下,天高云淡。谢莺莺一直送林觉来到院子门口,驻足道:“林公子,奴家便不远送了,奴家要收拾收拾,下午轮到我望月楼的初赛甄选,若是连初赛都过不了,那岂非白忙活了。奴家要将公子那首一剪梅的谱曲和唱技再打磨一番,我可不想阴沟里翻了船。” 林觉呵呵笑道:“这事儿绝对不会发生。还有,那首一剪梅不是我写的,而是你写的。到时候可千万莫说漏嘴了。我等着你的好消息便是。明日午后我们登上你们的红船咱们再聊便是。” 谢莺莺点头答应,盈盈下拜送别林觉和方浣秋二人。 林觉带着方浣秋出涌金门前往西湖。那里是花魁大赛举办的场地,林觉想来瞧瞧。来到涌金门外,但见西湖东岸一侧的码头山,堆积着大量的木头和毛竹。十几艘大船正从岸上载着原木竹排等物运往离岸百步之外的水面。那里,由浮排和原木搭建的一座方圆二十丈的巨大浮台正在成型,那便是明晚突入复赛的十五家青楼角逐花魁的竞技之地。 那浮台的格局已经初见雏形,一面封闭,三面开放。封闭的一面自然是供人换装候场之用,其余三面环水,面朝东边的杭州城墙,距离岸边百步的水域可以停靠船只,而且岸上的大道乃至城墙城楼山都可以供人观看。这应该是充分考虑了明天晚上前来参与的人数。 林觉和方浣秋欲乘船靠近细看,还没到码头便被几名兵士上前拦阻。 “奉知府严大人,杭州宁海军指挥使宋大人之命,昨日辰时到明日午时,西湖沿岸以及水面由宁海军水陆兵马封禁,保证花魁大赛的正常进行,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布告在城门口,你们没瞧见么?”一名士兵指着城门口高声喝道。 林觉忙带着方浣秋回转进城。刚才出城时确实没注意张贴的布告。驻扎在杭州府的正规军宁海军都已经出动维持治安了,足见官府对此次花魁大赛的重视程度。须知宁海军可是正规军,若非大事,他们是不会出动的。 林觉虽两世为人,上一世几乎在杭州城呆了他的整个人生,但花魁大赛却一次也没参加,更不知场面和气魄居然如此的隆重和庞大。从进入八月以来,亲眼看到的和亲身感受到这场盛事的隆重程度,林觉的心里也开始激动和期盼了起来。 上一世自己错过了多少精彩之事啊,自己怎么能那么浑浑噩噩的过了一辈子呢?当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 午后未时,位于杭州馆驿大厅之中设立的花魁大赛预赛的考场便设立于此。外间的等候之处,二三十名青楼女子在丫鬟和妈妈的陪同下各据一方屏风之后等待上场。上午的预赛中已经有十名入围者。万花楼的楚湘湘、群芳阁的顾盼盼,飘香院的艾真真等十名花魁的有力竞争者已经入围。特别是楚湘湘和顾盼盼,两人分别以一首当时词坛双壁的东方未明和司马青衫的新词谱曲歌舞,一曲既罢便直接锁定了直接晋级的名额,而无需时候集中推议,可谓是实力强劲之极。 谢莺莺坐在一座青竹屏风之后的小几旁喝着自带的润嗓的茶水等待着。一旁的谢丹红明显有些紧张,不时的朝屏风外张望着。她太在乎这次花魁大赛了。本来她没打算参加的,但后来谢莺莺拿来了那个《杜十娘》的话本,打动了她的心。 这话本简直太贴合青楼女子的生活了,而她自入花界以来,类似的这种悲剧不知在眼前发生了多少回。那些希望找个良人托付终身的青楼女子们,不知有多少被人背弃践踏,落得落魄身死的结局。而她自己也曾经遭遇不良之人,虽未如杜十娘般的悲惨,但也心有戚戚之感。所以她同意了谢莺莺的请求,一方面是话本打动了她的缘故,另一方面,望月楼也确实到了生死存亡之时。被打压的已经没有活路了,唯有夺得花魁方可扭转。 但这半个月,望月楼分文未入,反而因为排演这出剧目而花费巨大。谢莺莺拿出了体己,谢丹红也动了老本。满打满算,已经投入了近五百两银子的巨款。谢丹红怎能不在于这次的结果。那是自己的养老钱啊,自己在花界这么多年,其实积蓄不多,因为她不忍对楼中姐妹太过盘剥。她也是风尘出身,自知其中的甘苦。 屏风外传来一名女子的哭声,同时夹杂着一个妇人的喝骂:“小蹄子,让你平日多学些本事,你就是不肯。干咱们这一行,难道便是躺下张腿那么简单?如今杭州城花界那一座楼中不是卧虎藏龙各有本事,偏偏老身瞎了眼,捧了你当头牌。成天的不上进。连个预赛都过不去,还成天胡吹大气说要当花魁,丢尽了老身的脸。老身可告诉你,此次报名的花销可要从你身上扣掉。哭什么哭,早知如此,平日怎不上进?走走走,丢人现眼……” 妇人的怒骂声和女子的哭泣声逐渐远去,谢丹红咂嘴搓手低声道:“金水阁的头牌婉婉姑娘看来是没过关了。哎,这已经是连续第六个失利了。三十人争夺五个席位,这可太难了。太不公平了,凭什么上午便送了十个席位?哎!” 谢莺莺皱眉对谢丹红道:“妈妈,你这般焦躁,弄得我都紧张了。不要紧张好么?你一直坐立不安的,教人心里很不安。咱们不是说好的么?若真是连初赛都过不去,我负全部责任。花魁大赛之后我……我梳笼开始接客便是。” 谢丹红忙道:“莺莺,妈妈不是那意思。罢了罢了,妈妈不该弄得你紧张。我出去待着便是。让你一个人清静会。” 谢丹红叹着气往外走,互听外边有人高叫道:“望月楼,谢莺莺姑娘。请入厅中参赛。” 谢丹红猛转身,但见谢莺莺缓缓起身,抓起身边春凳上摆着的琵琶抱在怀里。 “哦哦,来了来了!”谢丹红连声应道。 第六十五章 意料之中 馆驿的大厅其实并不大,只寻常一间屋子大小。一排木案之后,八名评判神情麻木的坐在案后,瞪着从厅门进来的女子。本就不大的厅中摆了八张桌案坐了八个人,顿时显得逼仄不堪。 他们都是此次大赛的评判,来自大周各地。有的是闻名天下的乐师,有的是文坛泰斗级的人物,有的是丹青圣手,有的是舞技鉴赏的行家。总之,他们都是公认的某一方面的行家。按照历届花魁大赛的规矩,评判团的人数要达到十三人。这八人非杭州本地人,而另外五人要在决赛上方可参与平叛,这也是为了初赛的公平起见。毕竟初赛是非公开进行,公平性尤为重要。而最终的大赛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评判,舆论的压力也会让那些意图徇私之人不敢造次。但凡花魁大赛的评判若是在评判上有过分的偏袒和徇私,那么他们的名声也将毁于一旦。无论在赛制评判的安排上,还是在后果的压力上都基本能保证公平公正。 “自报家门。”坐在中间的一名灰袍老者对着抱着琵琶进来的女子开口道。 他叫袁先道,大周朝翰林院大学士,乃大周朝当今文坛泰斗人物之一。应邀前来杭州府担任的是此次花魁大赛的评判首席。 “奴家谢莺莺,来自杭州望月楼。”谢莺莺盈盈下拜行礼。 “瞧你这样子,是要弹奏一曲琵琶,唱一段曲儿了是么?” “是,奴家自弹自唱一曲新词,这新词是奴家自己作的。几位先生泰斗面前班门弄斧,还请原谅则个!”谢莺莺轻声道。 “哦?自己写的词?你望月楼难道请不到一个能写词的名士么?”袁先道抚须皱眉道。袁先道对女子作词很是不满,近来大周有很多女子喜欢舞文弄墨,然而写出的词除了香艳之外并无可取之处,这正是袁先道大为抨击之事。袁先道一听谢莺莺说自己作词,便先心中生了厌恶之意。 “确实如先生所言,本楼没能请到合适的才学之士作词,所以奴家便自行作词了。”谢莺莺道。 “哼。我大周文风鼎盛,以文治国,天下最不缺的便是才学之士,你的意思是,这些人都死绝了不成?”袁先道皱眉道。 一旁的几名老者捂着嘴笑了出来,这位袁大学士看来是已经要发怒了,午后这半个时辰时间,十余名青楼女子中只有一个还像样些,唱了一曲像模像样的新曲。其余的都是擦脂抹粉打扮的花枝招展,然一开口不是声音难听便是曲词不好,跳舞的一个还扭了脚,简直是惨不忍睹。刚才赶出去一个朝着众人抛媚眼,娇嗲说话的女子之后,袁大学士就已经有些火气了。这女子算是撞到枪口上了。 谢莺莺被袁先道的话说的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抿嘴道:“才学之士虽多,可入我眼的词作却不多。奴家自忖写出的词比他们的都好些,故而便自己作词了。” “嗬,好大的口气。老夫倒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口气的人。既然如此,你便唱一曲。但有一句我不满意,便让你进不了明晚的决赛。”袁先道冷声道。 谢莺莺无语,自己也不知怎么得罪了这位老先生,怎地便触了他的霉头了?心中不免有些担忧。甚至怀疑这是有人在暗中做局,便是要自己进不了决赛了。 “奴家献丑了。”谢莺莺暗叹一声,再向众人拜了一拜后端坐于春凳之上,琵琶斜抱在怀,兰指轻转,琵琶发出叮叮咚咚的转弦之声。 座上大乐师唐玉微微点头,从谢莺莺的手法和动作上,可知其于琵琶一道上是技艺精湛的。五指轮转的弹奏之法最为繁复,但也最容易蒙混过关。因为数弦发声,外行往往难辨其中各音之声。而在唐玉耳中,谢莺莺手中的琵琶发出的轮转之音却个个清晰,毫无晦涩含糊,这便是高手的技艺。 琵琶音如流水,转折数调之后进入和弦,谢莺莺轻启朱唇,缓缓唱道:“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袅袅的歌声中,袁先道的眉头皱紧。果不其然,这女子话说的大,但却言过其实。开篇这两句只属平平。若非看她是个女子,能写出和韵中平之句已属难能,对面坐的要是个男子的话,袁先道会立刻判他死刑。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谢莺莺唱道。 “这两句……倒是颇有点意思。不过……只能算是合格,算不上太好吧。”袁先道心中想道,他的眉头不知不觉中已经舒展了开来。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谢莺莺轻柔的歌喉举重若轻,婉转直上云霄却毫不刺耳,低徊九折时却又宛在深谷之中回响,当真韵味十足,余音袅袅。一曲既罢,谢莺莺起身盈盈施礼,垂首而立。 袁先道本来是坐着的,此刻却已经站起身来。本来他的神色是不屑的,但此刻他已经双目圆睁直愣愣的盯着对面的女子。 艺术是相通的,座上众人之中虽并非全是精通音律诗词之人,但丹青圣手舞技大家未必不知如何鉴赏,此女唱的好,词也写的好,却是能听出来感觉出来的。他们心中甚为赞叹。 只不过,在场首席是袁先道,在他发表意见之前,众人不好开口,然而袁先道却愣在当场,久久未语。 “袁大学士?袁大学士?”有人低声的提醒道:“她已经唱完了,袁大学士觉得如何?” “哦哦。”袁先道醒了过来,长吁一口气,对谢莺莺道:“这真是你写的词?” 谢莺莺虽然有些惭愧,但事到如今,只能按照计划行事。 “自然是奴家所作。” “好!绝妙好词。各位,这一首一剪梅可谓妙品。何谓离愁,何谓相思?南唐后主李煜有云‘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这一位更进一步,离愁心头刚消,便又眉头微蹙,便是上了眉头了。且推己度人,正所谓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相思之愁乃是双方共同的愁绪,二人相互思念,这才是相思的滋味。妙啊,妙啊。如此笔触,细腻婉然,思之当真有蚀骨销魂之感。刚才那句话我不该问,这种细腻之处,岂是男子所能作出?自然是女子的心思了。” 袁先道分析的头头是道,眼中发着热切的光,赞不绝口。 一旁众人纷纷乱翻白眼,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一转眼便成了这副模样了。这也从侧面说明,袁先道其实是个没什么心机之人,其性格如孩童般的善变而真挚。 “对了,你们觉得如何,老夫这里是肯定过了。唐先生,你是音律歌艺这方面的泰斗,词是绝妙好词,唱的如何则需要你来分说了。”袁先道笑眯眯的对着唐玉道。 唐玉微微一笑道:“在老朽这里,只有一个词:过关!莺莺小姐歌艺琵琶都很精湛,比之群芳阁的顾盼盼虽然有所不及,但顾盼盼唱的是司马青衫的词,这位莺莺姑娘唱的是自己的词,这一点山便可匹敌了。哈哈,之前袁大学士还抱怨这一届花魁大会怕是没什么悬念,没有什么好苗子。现在袁大学士还这么看么?” “哈哈哈,老夫现在可不这么看了。唱的好,弹得好,而且还是个才女,这下好看了。万花楼群芳阁望月楼这三家可有的一争了。我道之前几个都不成,坏了咱们的心情,却原来是个铺垫,惊喜藏在后面。那么各位,你们觉得如何?”袁先道心情大好,笑问道。 众人那里有什么意见,其实这八人在此评判入围人选,也不是八个人都要拿意见。术业有专攻,进来的女子表演何种才艺,相对应的评判的意见便为主导。更不用着在首席评判袁先道都表示认可的情况之下,其他人自然没有任何理由提出不同意见,他们其实也没有不同的意见。这位望月楼的头牌给他们的印象其实一开始便很好。清丽脱俗的打扮,不似之前的那些浓妆艳抹搔首弄姿之人,长相身段均为上乘,才艺更是堪称才女,还能如何指谪? 当下八人一致通过,谢莺莺在明晚的决赛之中夺得一席之地。 谢莺莺接过证明入围的联名信函,心中喜不自禁。今日其实最大助力便是这首词,歌艺琵琶之类的技艺若是无这首好词为底子,那便是无根之萍。自己的曲谱的也不太好,这些毛病自己是知道的。若非林公子的词得到了这位评判首席袁大学士的首肯,事情可还难说的紧。 退出之时,袁先道还特意对谢莺莺道:“这首词可否允许老夫传诵出去?也给你扬扬名。便是拿到翰林院去,有些人怕是也要羞愧死了。” 谢莺莺自然是求之不得,道谢答应。 袁先道又道:“希望明晚的决赛再能看到你的好词。你今日为了进决赛怕是拿出了你最好的词了吧,老夫很担心你明晚的表演反倒不如今日。” 谢莺莺微笑道:“先生放心,奴家明晚自有明晚的安排,当不会让先生失望。” 袁先道闻言大喜,这才摆手任谢莺莺离开。 傍晚时分,谢莺莺顺利进入决赛的消息传到了林觉的小院里,林觉正和方浣秋和绿舞围着小桌吃糖饼。闻听消息,绿舞和方浣秋欢喜雀跃,林觉却连头也没有抬,自顾自咬下一大口的糖饼鼓着腮帮子大嚼。 第六十六章 盛况空前 八月十五中秋之日终于到来,万众期盼的花魁大赛的决赛也终于即将拉开帷幕。从午后时分开始,宁海军的禁制解除的那一刻,全城百姓便从杭州西边的涌金、清波、钱塘三座城门涌向西湖岸边。一时间人潮汹涌,摩肩擦踵,拖儿带女,携妻带妾,嘈杂纷乱不堪。 杭州城中的治安力量和宁海军驻军兵马如临大敌,竭力维持着秩序。城门口的士兵厉声呵斥着乱冲乱挤的百姓,不时有人被士兵们从人群之中拖死狗一般的拖走,因为他们扰乱了正常的秩序或者是趁乱浑水摸鱼偷盗钱财摸捏妇人。 西湖西岸,从南边的西冷桥到北边的望潮楼这一段的湖岸之地逐渐被密密麻麻的人群所填塞。官兵事先在岸上划分了区域,留出了过人的通道,竭力保证湖岸上的交通畅通无阻。 离岸的湖面上,岸边和浮台之间的开阔水域早已被各种船只所占据。有钱有势的豪富之家的大船其实已经在上午便已经安排好了位置,他们在靠近浮台的最好的观看位置。当然,这少不得花了钱银和面子,买通了宁海军的将官才得来的位置。宁海军出动,那可不是白白的干活。就连杭州府衙门也默许他们在这种时候谋得一些利益,否则宁海军的将士们岂肯用心。 大船的缝隙里便是那些舴艋舟乌篷船填塞其中。今日舴艋舟的租金涨到了五钱银子一个时辰,和平日相比,那已经是翻了五倍之多。但即便如此,西湖上用来经营的三百多艘小舟还是早早的被预定一空。从午后到夜里,足足七八个时辰,这些舴艋舟的船家今日一天时间便可赚得平日半个月的收入,简直要乐开了花。 当然,得利的可不仅仅是这些舴艋舟的船家,生意精明的杭州商家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各种兜售小吃清水灯笼竹席乃至供人站在高处好看的真切的高脚凳的出租,花样极其繁多。总之,这一天不仅仅是花魁大赛,不仅仅是名士大儒云集的盛事,也不仅仅商贩们大赚特赚的一日,而是一次综合的大杂烩大聚集。 。午饭之后,林觉带着方浣秋绿舞林虎三人便从北关门绕道出城,绕行至西湖北岸的柳林码头处上了望月楼的红船,望月楼的红船自然是畅通无阻的通过了水面上设立的杭州水军的关卡抵达自家所在位置停泊了下来。 参赛的各青楼的花船有特定的位置,就在浮台南边二十步外的水面山。各家的泊船位置之间以浮木相隔,相互间距离二十余步,保证相互之间不相挤碰和船只的顺利进出航行。各家花船陆续抵达各自的位置,此时便能看得出各家青楼实力的大小和投入的程度。 以万花楼群芳阁两家青楼为首,这两家的花船不但船只巨大,而且做了特意的装饰。张灯结彩且不说,船头船尾船舷两侧都加装了修饰之物。以万花楼的花船为例,船头是一只彩色的凤头,船尾是五彩斑斓的尾巴,两侧是斜斜伸出船舷的一对彩色的翅膀。整艘花船被打扮成了一只凤鸟的样子,应该是寓意着飞上枝头成凤凰之意。 群芳阁的红船自然也不逊于万花楼。整艘船被装扮成一条带着金色尾巴,船身山画着五彩鳞片的锦鲤的模样。寓意自然也很明显,那是要鱼耀龙门一飞冲天之意。 其余,诸如飘香院、红袖招、百花阁、丽春院等等这些杭州名楼之家的船只也都各自做了修饰,装扮的花团锦簇。相较而言,望月楼的红船简直可以称得上寒酸来形容。大小新旧上本就已经不如,而且在装饰上还没做文章,只是象征性的挂了十几个红灯笼,和其余各家根本不能比。这样寒酸的红船夹杂在一众花团锦簇的花船之中显得极为的突兀和不相称。乃至两侧前后的几家花船上的女子们不时的投来鄙夷的目光,指指点点的发出讥讽和嘲笑。 然而望月楼中的众人可没在意这些,外边轰轰闹闹,他们在船厅之中还在最后熟记台词,排练身段和对白,做着最后的准备。林觉带着方浣秋绿舞等人坐在角落的小几旁,一边悠闲的喝茶聊天,一边透过长窗朝外边湖面上和湖岸上密集的船只和人流张望着。 时间快速的流逝,夕阳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落了山,深蓝色的天空变得高远而肃穆起来。傍晚的风吹过,带来城中盛开的月桂的香气,空气中充满的浓烈的秋意。 经过数个时辰的混乱,此时此刻岸上和湖上的百姓们都已经安定了下来。整个西湖东岸以及浮台以东数十步的水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船只和百姓,黑压压如乌云铺在地面上。不仅如此,杭州西城墙上也站满了百姓,湖岸旁的柳树枝桠上也满是人。粗略估计,整个区域四周参与的人数当有二十万之多。 “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激昂的鼓点声在暮色中响起,随着鼓点的奏响,一只只的风灯陆续被挑上高杆,如繁星一般点亮整片区域的夜空。百姓们的情绪开始高涨起来,每一串风灯亮起,百姓们便欢呼大叫,数百串风灯亮起,百姓们已经喊叫了上百次。 鼓声继续,百姓们的目光投向远处黑漆漆的湖面上,猛然间,浮台以南整片湖面上闪耀起五彩斑斓的光芒,所有的参赛红船几乎在同一时间点起了灯火,各色的灯盏照亮了美轮美奂的艘艘红船,远远望去,宛若仙境一般。 “哇!哇!”百姓们鼓着掌大声喊叫着,有人激动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鼓点变得更加的猛烈和急促,鼓声发出之处便是是那座今晚万众瞩目的中心,作为决赛的水上浮台。而此时此刻,那里一片幽暗,毫无华彩。但随着鼓点的骤然停歇,数十道彩色的焰火从浮台四周直冲天际,紧接着无数喷火的烟花在浮台周围嗤嗤点起。焰火照亮了整座浮台,这场景当真绚烂壮丽令人赞叹。 百姓们发了疯的叫喊着,声音直冲云霄之中。呐喊声中,浮台上的灯火也被点亮,整个浮台顿时成了一座美不胜收的空中楼阁。浮台上铺着巨大的红色地毯,四周的廊柱山裹着红色的绸布,一道道高挽的帷幕层层叠叠,几道巨大的山水屏风作为背景立在舞台后侧,整座浮台美轮美奂,精美绝伦。一条黑色的大船缓缓从浮台北侧的水道驶入众人的视野,它缓缓的停靠在浮台北侧的临时码头山。船头上一行十几名老者缓缓踏上跳板来到浮台上,一字排开站在舞台正中。 “看到爹爹了。”坐在望月楼花船船厅窗户旁的方浣秋低声叫道。 林觉也看到了站在台上靠中间位置的方敦孺,不觉面露微笑。 “先生今日修了胡子啊,还换了新袍子戴了新帽子。”林觉道。 “是呢。看来爹爹嘴上说不愿出席这等场合,心里倒是极为重视的呢。”方浣秋轻笑道。 林觉微笑不语,将注意力集中在外边。外边的百姓们全部安静了下来,他们知道好戏开场了。 一名蓝袍老者缓步上前,站在台口朝着四方团团作揖之后,高声开口道:“诸位乡亲,诸位父老。鄙人赵子墨,蒙杭州花界众楼信任,忝为今年花魁大赛的司仪。若有不当之处,还请诸位海涵。” 赵子墨乃府学教席,虽不出名,但口才上佳善于雄论,他其实已经是杭州花魁大赛连续十二年的司仪了。这也成了杭州花魁大赛的一个标志性的人物。对杭州百姓而言,见到赵子墨出场,便知道今年如故,原汁原味的花魁大赛开始了。 “花魁大赛开始之前,允许本人介绍今晚莅临的贵客。鄙人荣幸的向诸位宣布,我大周朝梁王千岁亦驾临于此!” 赵子墨激动的朝着左侧一指,众人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但见一条大船上灯火亮起,顿时将一艘高大的龙头大船显露在众人的视野之中。这艘龙头大船天黑之前尚不在那里,应该是刚刚才低调的驶来此处停泊的。这艘船比在场所有的船只都高大,比之宁海军水军的旗舰大船也不遑多让。灯光亮起,更可见船楼高耸,雕梁画柱,气派雄伟。 高高的船头甲板上,数十名手持兵刃的卫士矗立船头,中间位置摆着一张四方八仙桌,桌旁一名中年人正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缓缓的朝着黑压压的人群挥手行礼,脸上满是微笑。 他便是住在杭州的梁王千岁郭冰,当今圣上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一身滚金团花的华服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头上的宝簪闪闪发亮。 百姓们纷纷叫道:“见过王爷千岁。王爷千岁金安。” “哈哈哈。诸位父老乡亲不必多礼。今日八月十五,花好月圆之夜。花魁大赛即将精彩纷呈,本王在此与诸位同乐。共贺我大周雄霸海内国祚久长。”梁王声音洪亮的朗声叫道。 “好!王爷说的好!”百姓们纷纷喝起彩来。 “王爷千岁来此,令花魁大赛更添光彩。王爷请坐。”赵子墨遥遥拱手道。 梁王点点头,缓缓落座。身后随同他站起的一名锦衣青年和一名眉目如画的豆蔻少女也在梁王落座之后坐了下来。几名侍女捧着石榴葡萄肉脯酒水等物摆上。那少女拎起一串葡萄,一颗颗的摘下往嘴里送,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舞台上。 第六十七章 开门红 林觉远远的看着坐在船头的梁王,相隔数十步之遥,虽看不清面目,但见其气度,倒确有风采。坐在一旁的谢莺莺低声道:“梁王亲自坐镇,看来今晚万花楼和群芳阁势在必得了。” 林觉笑道:“怎么?担心了?花魁大赛的评判不是天底下最公平的评判么?你怕梁王爷到场,他们便会不公?” 谢莺莺微笑道:“奴家倒是不担心这个,只是梁王爷到场,若是万花楼和群芳阁没能夺魁,他的面子岂能落下?怕是要生出事端来。” 林觉呵呵笑道:“这个时候哪里想得了那么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莺莺小姐还是不要胡思乱想的好。望月楼能否翻身,便在今晚了。几十号人的前途也就在今晚了。” 谢莺莺轻轻点头道:“林公子说的是,是莺莺的错。” …… 司仪赵子墨的声音继续响起:“今晚除了梁王千岁大驾光临,我大周各地名士高儒也云集于此。稍后鄙人将一一介绍这些大名鼎鼎的人物。接下来,鄙人将介绍今晚花魁大赛的十三位评判。” 赵子墨走到台侧一一介绍。首席评判是翰林院大学士袁先道,其余人中包括松山书院山长方敦孺,杭州知府严正肃,大乐师唐玉,舞技大师黄林,大画家晏道安,江南名儒周仁道等等等等。这十三人个个都是名震天下的人物,虽各自领域不同,但却个个都是个中翘楚的人物。很多人还涉猎甚广,在多个领域享有盛誉。 赵子墨每介绍一个名字,百姓们便掌声如雷爆响,被介绍的评判上到台口四方作揖。台上台下礼数周全,完美诠释了礼仪之邦惶惶大周的深厚道德礼仪的底蕴。 评判介绍完毕,在赵子墨的引领下,十三名评判来到台前侧面搭建的一张另外的浮台上。那里是专为评判设立的坐席。作为评判,自然要在最近的位置,最佳的观看角度,方可看清听清所有的细节,做出最公平的评判。 评判落座,赵子墨重回台口,朗声高呼道:“诸位,一切就绪,容鄙人在此宣布,第二十一届杭州府花魁大赛正式开始。第一个出场的是艾真真姑娘,来自于飘香院。有请!” 赵子墨隐没于台后之时,飘香院的花船缓缓起航,从停泊之处缓缓驶到舞台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招摇了一圈,然后停泊在北侧的台口。身材修长,云鬓高挽,美艳无双的飘香院头牌艾真真身着尾地长褶裙在数名女子的簇拥下缓步上了浮台。 所有人退下之后,艾真真俏生生站在台口,眉目流转扫视全场,然后微微的颔首,轻轻一福。 光是这副做派,台下的百姓们便已经沸腾。不少人大声叫喊:“真真,真真,真真!” 艾真真直起身子,露出迷人的微笑。这一笑更是让百姓们发疯。 须知杭州十大名楼头牌其实各有各的拥趸,名气大的如顾盼盼,楚湘湘,艾真真等人拥有者数量庞大的爱慕者。拥趸们相互之间其实也互有攻讦和争执。艾真真的上场固然让她的拥趸们开心的发疯,但却也让另外人的拥趸心中不满。 “叫什么叫什么?艾真真算什么?瞧你那副模样?吵得老子耳朵疼。” “老子自喜欢艾真真,关你屁事?” “呸,艾真真表面清纯也就偏偏你们这些傻子罢了。艾真真三十两银子便可以睡一晚,简直贱的离谱。还有啊,她自诩舞技第一,其实她跳舞像鸭子走路一般,难看之极。”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老子就说了,你能怎样?艾真真给钱就能上,跳舞像是裤裆里塞了个大枕头。” “草!打死你个狗日的。” 拥趸们一言不合便开打,弄得好几处混乱不堪。通道上巡逻的宁海军士兵迅速赶到,揪处十几个罪魁祸首打骂着叉走,迅速平息事态。 台下的小插曲无伤大雅,台上的艾真真已经开始准备表演。艾真真嗓音一般,所以专精舞技。同样舞技精湛的还有万花楼的楚湘湘。这两人都说自己是舞技第一,具体谁是第一,今日便可见分晓。 但见艾真真悄然立于台口之声,侧台鼓乐之声已起,竟然是一曲激昂之音。鼓点密集,琵琶铮铮作响,艾真真低垂着头凝立不动,猛然间鼓乐大作声中,艾真真仰头挺身,身子跃起,身上宽大的长裙和月白披风如云朵一般的脱落,整个人身子落地之时,竟然从恬静雍容之态变成了一个身着紧身甲胄状衣物的女武士。但见她手腕翻转,一柄长剑闪着银光出现在手中。 “好!”台下百姓群情如沸,叫好声响彻云霄。花魁决赛之夜,各家青楼头牌都会使出浑身解数,其中没有别出心裁之举,而此刻艾真真便是放了大招了。她变身为女剑客,看来是要表演一曲剑舞了。这个转变就连评判席的众人也猝不及防,他们当中不少人微微点头,在心里为这种突然的变化加了一分。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艾真真朱唇亲启,朗声吟诵,身子腾挪辗转,长剑光芒四射。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艾真真一边吟诵一边舞剑,身形如云,起如鸿雁落如青烟,矫健繁复,动作华丽而流畅。窄袖细腰灵动自如,颇有女中豪杰之姿。激昂的鼓乐之中,艾真真一气呵成流畅自如的完成了她的剑器舞,惊艳四座。 艾真真收势而立,台下彩声如雷响起,艾真真自己也颇有得意之色。 然而外行看热闹,看的便是她身段伶俐,姿态优美,颇有女侠之风。但内行看的才是门道。自艾真真舞动之时,评判席山的舞技大师黄林便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当她收势而立百姓喝彩之时,黄林却发出了一声叹息。“黄大师,貌似你对艾真真这段舞技不甚满意啊。”坐在他身旁的方敦孺笑问道。 黄林沉声道:“若我没猜错的话,艾真真所舞的应该是失传了的李唐公孙大娘剑器舞。唔,怎么说呢,也不能算是失望吧。剑器舞失传已久,艾真真今日能将此舞还原个六七成,也已经很了不起了。然而问题在于,剑器舞不是谁都能学的,需要极深厚的底子。艾真真应该是下了一番苦功才达到如今的地步,但苦于底子不足,以至于略有画虎不成反类犬之嫌。总而言之今日在此能看到此舞,已经是很难能可贵了。” 黄林所言的唐代公孙大娘是一位舞蹈大师,尤善舞剑器。大唐大师人杜甫看到公孙大娘的徒弟李十二娘舞剑,想起了童年时见识的公孙大娘表演剑器舞的情形,于是作了那首《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的名篇,也就是刚才艾真真口中诵咏的那首诗。所谓黄林口中的画虎不成反类犬之说,确实是因为这剑器舞并非寻常之人所能得其精妙,需得通晓武技剑术为基础方可得其精髓。那艾真真显然非习武出身,完全凭着一股灵性和一些舞蹈的底子,再加上名师指点,方才有场上的表现。 “果然是出手不凡,令我等目眩神迷,瞠目结舌。如此好舞技,诸位还在等什么?”不知何时,那赵子墨出现在台上,抚掌赞道。 此言一落,顿时台前几艘大船上便有人开始遣人打赏。 “钟大官人赏银五十两!” “钱三公子赏银一百两!” “马公子赏银一百两!” “……” 赵子墨站在台口连声唱喏,场下豪富公子赏银不断,最少的也有五十两的赏钱。在这等场合,银子就是面子,银子赏的数额大便是面子大,这花魁大赛,其实也是杭州豪奢大户斗富之地。虽然有些铜臭味,但这正是花魁大赛的一项最吸引人的看点。 “多谢厚爱,多谢厚爱!”艾真真站在台口连声道谢,脸上喜不自禁。于此同时,飘香院众人出后台前来行礼道谢。其中一名身材修硕的白衣男子被艾真真拉到台口,艾真真低声向赵子墨说了几句话。 赵子墨忙朝着台下高声道:“给诸位介绍一下,我身边这一位便是公孙大娘第十二代嫡传弟子元先生,也是飘香院助阵舞师。刚才艾真真小姐这套剑器舞便是元先生亲自传授编舞。飘香院还真是大手笔啊。” 台下之人恍然大悟,原来飘香院不声不响居然挖出了公孙大娘的嫡传弟子,消息封锁的还真是严的很,看来是想憋出个大招来的。从效果上来看,似乎确实不错,起到了突袭震惊的效果。 艾真真打响了花魁争夺的第一枪,彻底点燃了场上的气氛。接下来各家青楼轮番上场,有珠玉在前,后面人岂敢懈怠,纷纷竭尽全力用尽全身解数。花魁的大赛的高潮一浪接一浪,百姓们如痴如醉沉浸其中。 第六十八章 楼外有楼 (祝书友们国庆快乐,多睡觉,多休息。另:月初了,免费月票投了吧。) 花魁大赛决赛之夜的出场轮次是按照抽签决定的。倒是不用担心这种抽签出场的方式会有什么不公平之处,因为每一场都是及时评判,得出结果。评判的结果分为九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当然能入今晚决赛之中,自然无下品之评,都是有两把刷子的。 十三位评判根据自己的感受给予评判综合议定,首席拥有一级的上调或者下调之权,除非超过半数人反对首席的决定,便维持原来的评判。这种评判方式基本上保证了公平公正,当然绝对的公正是没有的,一切的公正都是相对而言的。 望月楼的出场顺序排在第十二位,拿到上场顺序的时候,林觉特意看了群芳阁的顾盼盼和万花楼的楚湘湘的出场顺序,她们都排在望月楼之前,这让林觉松了口气。倒不是因为后出场便有什么绝对的优势,而是林觉知道,望月楼要表演的话本剧目需要重新调动舞台的配置,若是在前面出场会多有不便。在后面出场便无所顾忌了。反正在望月楼之后只剩下三家名气一般的青楼出场,基本上是重在参与的那种,便也不用顾忌了。 月上中天,金黄色的圆月如银盘一般散发着光辉,照的西湖湖面山一片银光灿灿。精彩的花魁大赛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台上各种卖力,台下各种喝彩,十几万人如痴如醉。买卖东西的小贩们在人群里兜售着小吃茶水,他们虽无暇欣赏表演,但却也心甘情愿,因为这一晚抵得上他们一个月的收入。 第九个出场的是群芳阁的顾盼盼,她一出场,百姓们顿时呼声如潮而起。因为顾盼盼是杭州数一数二的青楼红牌,尤善舞技。之前出场的艾真真和顾盼盼都自称是杭州花界舞技第一,艾真真在之前已经证明了自己名不虚传,在她之后,七八家青楼参赛红牌都没敢再跳舞,都是要么唱词,要么书画,要么弹奏乐器。便是避免和艾真真正面对抗之故。而现在顾盼盼出场了,她要跳舞了。 顾盼盼轻移莲步来到台口,既不行礼也不拜谢,妙目扫视全场一遍,全场登时雅雀无声。然后她缓缓的转过身去,只留给众人一张无限美好的后背。 舞台上灯光暗下,月色朦胧照着,台上婀娜的人影依旧模糊可辩。就在台下百姓们瞪着眼睛死命的看着台上的身影时,但听悠扬的横笛之声缓缓响起,清亮的笛声穿透月色送到每个人的耳中。 一盏烛火亮起,屏风之后缓步走出一名横笛而吹的青年公子。生的面如冠玉,身形修硕而潇洒。 “司马青衫!是司马青衫!”望月楼红船船厅长窗旁,正凝神细看台上表演的谢莺莺失声叫出声来。 “司马青衫是谁?”林觉皱眉问道。 “林公子居然不知道司马青衫?他可是当世文坛新星啊。一个司马青衫,一个东方未明,两人并成为大周文坛双壁。成名就在这三四年间。他们不但诗词写得好,更善音律,而且还是至交好友。各大青楼欲求其一词而不可得,但凡他们写出的词都被广为传唱。”谢莺莺低声道。 “看来这两位是很厉害的人物了,谢姐姐似乎对他们很是仰慕呢。”方浣秋笑道。“花界女子谁不仰慕他们?谁不想得到他们的青睐,谁不想得到他们专门为自己写的词?”谢莺莺目光有些迷离的道。 林觉心里有些酸溜溜的心道:“真有这么厉害么?他们的名字倒是挺拉风的,起个这么装逼的名字真的好么?” 谢莺莺也意识到自己当着林觉的面这么说话有些不妥,忙道:“奴家只是觉得万花楼和群芳阁的面子真大,之前传言这二人分别被他们请来杭州助阵,没想到当真如此。但论诗词,林公子的词比他们毫不逊色。” 林觉微笑摆手道:“莫说这些,安心看他们的表演。我可不在乎什么虚名,我在意的是他们今晚的水准如何,是否威胁到望月楼夺魁而已。其他的我不感兴趣。” 众人转目继续看着台上的表演,谢莺莺瞟了一眼林觉俊朗的侧脸,心中有些不安。 “自己刚才的话该没有得罪林公子吧?林公子应该不是那样小气的人。但无论如何,当着林公子的面夸别人,似乎真的很不好。不过……林公子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在林公子心目中的地位怕还没到让他生气的地步吧。……林公子身边一位貌美如花的师妹,一位是俏美可爱的小丫鬟,都比自己生的好看,他的心里怎会在意自己?哎!”谢莺莺心中乱七八糟的想着。 舞台上下,自司马青衫吹着笛子现身之后,场中一片骚动之声。寻常百姓虽很多人没见过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但没听说过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名字的人少之又少。因为他们都听过这二人的词曲,因为他们的词作被天下人传唱,从青楼歌馆之中到水井河畔之处都已经耳熟能详。有句流传的话语可概括两人的词曲的知名度,那便是‘凡水井处,皆歌司马东方之词。’由此可见二人词曲的普及程度。 所以,当听到身边人惊呼司马青衫之名时,台下之人便开始骚动。少女妇人们更是眼中冒着小星星滚着热泪盯着台上那个俊俏的身影,各家青楼红船中,青楼女子们也都从船厅中探出头去争相一睹司马青衫的风采。 台上,司马青衫仪态悠闲,竹笛之声婉转清越沁人心脾,随着侧台丝竹之乐渐起,凝立不动的顾盼盼的身段如波浪一般的扭动起来,猛然间灯光大亮,顾盼盼猛转身来,水袖向两侧飞扬而起,如两朵彩云盘绕在头顶。下一刻,云裳流传,步步生莲,身随步移,凌波微波宛若踏浪而舞。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顾盼盼口中曼声吟诵,舞姿逐渐繁复。但见素手如兰变幻无方,蛮腰似绵百折不挠,秀腿如笋,忽上而下,忽左而右。衣裳如云,长袖似带,旋转飞腾宛如一朵盛开的花朵一般。 台下众人看的目眩神驰张口错愕,怎么有人能身段如此优美柔软,哪有舞姿可以如此的圆转如意翩若飞鸿?更哪有人可以将云袖锦裳舞若活物?在台上的还是个人么?简直是个仙子了。 就在如此激烈的舞动之中,顾盼盼吟诵诗词的声音兀自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当她吟诵道最后一句‘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之时,云袖朝天飞起,长裙如花盘在地面上;当云袖缓缓飘落之时,宛如千万朵花瓣从空中飘落,慢慢的落满她的全身。 曲音断绝,乐声停歇。舞已停,灯俱灭。 所有的观众都傻傻的瞪着黑乎乎的浮台,直到灯光重新亮起之时,全场掌声雷动,叫好声响彻云霄。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这段美的让人窒息的舞蹈完美结束。 裁判席上一片寂静。半晌后,有人沉声道:“舞好,但词更好。若老夫没猜错的话,这是一曲新词牌。司马青衫果然名不虚传,于音律之道颇有造诣,这新词牌不知叫什么,但很显然很快要流行起来了。” 说话的是方敦孺,于诗词文章上,方敦孺之名不在袁先道之下,只是袁先道身在翰林院中为大学士,故而身份地位比方敦孺要重要的多。但于鉴赏力而言,二者不分伯仲。 袁先道点头附和道:“确实好,非常好。如你所言,这定是一曲新词牌。于创新上,司马青衫确实非同小可。这首词写的也极佳。不过,你们莫忘了,我们评的是花魁大赛,要论顾盼盼的表现。新词可为顾盼盼加分,但喧宾夺主却是不该。还好的是顾盼盼这段舞蹈契合词意,老夫以为是很不错的。黄大师,你以为呢?” 舞技大师黄林点头笑道:“大学生所言不差,这段舞足见顾盼盼功底,无可挑剔。” 评判台上开始评判议论的时候,司仪赵子墨已经上场,正高声的向台下观众隆重介绍司马青衫,并要求司马青衫说几句话。一片欢呼声中,司马青衫站在台口拱手朗声道:“诸位杭州的父老乡亲,在下司马青衫。受邀为顾盼盼姑娘助阵,在下深感荣幸。刚才那一首是在下新创词牌,名曰:暗香。希望没让诸位失望。” 台下欢呼之声不绝,一旁的顾盼盼朝着司马青衫盈盈行礼。司马青衫恭敬还礼后挥手缓步走上一旁的跳板,回到群芳阁的花船上。 “盐桥街蒋大公子赏银一百五十两!” “陈二公子赏银二百两!” “柳大官人赏银二百五十两!” “马五公子赏银二百两!” “……” 赵子墨一连串的唱喏着,靠近舞台的豪富公子大官人们打赏不绝。顾盼盼盈盈浅笑着一一行礼,只片刻之间打赏数额便超过一千五百两之巨。众百姓们一边起哄欢呼,心里不免也咂舌。果然人比人气死人,这女人跳个舞,得到的赏钱便够自己挣一辈子的了。 “梁王府赏银一千两!”一个清亮的声音压过嘈杂之声响起,众人闻声看去,但见梁王府的龙船船头,那名锦衣青年昂首而立。 “哇!一千两!果然是王府手笔。”众人呆呆无语。 赵子墨大声道:“梁王千岁和小王爷打赏一千两纹银!谢王爷小王爷的赏!” 顾盼盼遥遥对着龙头大船的甲板上拜倒行礼,脸上光芒四射,喜不自禁。得王府打赏,那便是今晚的表演得到了梁王的认可了。虽然群芳阁表面上的东家是西城的李家,但其实顾盼盼这种身份的人自然知道自己真正的后台老板是谁,真正需要在意的便是梁王府的态度。 第六十九章 人外有人 望月楼红船船厅之中一片寂静,外边的欢呼喝彩之声不绝,但这在望月楼众人耳中听起来却绝不是悦耳之声。都知道群芳阁的顾盼盼强大,但未见其出场尚不知其强大到何种地步,直到看完了她的表演,才知道她今晚的表演已经是接近完美难以超越了。 林觉注意到了气氛的沉闷,他忽然意识到不该让这些人去关注场上的表演,特别是在刚才这场表演之后,对望月楼众人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这或许会影响他们的心态。 “都怎么了?如此精彩的表演,你们怎么不给点掌声?”林觉扬声笑道。 方浣秋看着林觉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个白痴。这种时候还要望月楼的人为对手喝彩?不是犯傻么? “果然是个强劲的对手,顾盼盼比之艾真真明显高了一个档次,艾真真夺魁无望了。”林觉兀自没心没肺的笑道。 “林公子……你觉得我们……还有戏么?”扮好了男装,出演李甲李公子的红袖幽幽问道。这一问也代表了所有人的心声。 林觉呵呵笑道:“怎么没戏?梅兰菊竹各擅胜场,顾盼盼的舞跳得不错,司马青衫的新词也很不错,然而我们的表演只有我们的特点。如此场合,跳舞唱曲虽可娱乐大众,但观者只是欣赏赞叹而已,却不能与表演者同感同喜同悲。而待会我们的表演可以做到这一点。况且我们不单是一项歌或者舞或者词,我们是包罗万象,玩的便是综合实力。花魁娘子应该是综合实力占优者得之,光精通一技,岂能服众?若我是评判,必从综合实力方面来考虑。所以我们不但有戏,而且大大的有戏。” 林觉的话顿时让船中的气氛活跃了起来,所有的人现在都将林觉视为主心骨,林觉说的话对他们影响极大。特别是在目前这种心理极其波动,甚至有些脆弱的情况下,林觉一番分析自然起到了很好的作用。虽然若细细想来,林觉的话其实也有些一厢情愿,但没人在乎这些。 “很快就要轮到我们上场了,记住,两耳不闻窗外事。抱着欣赏的态度看待别人的表演。要相信你们这半个月的辛苦排演的剧目必将轰动今晚。来,一起跟我念:望月楼最棒,望月楼第一。” “望月楼最棒!望月楼第一!”几名年纪幼小的雏妓笑嘻嘻的跟着念起来。其余人却不习惯这么喊。 林觉很是不满,大声道:“都跟着念,大声点念。望月楼最棒,望月楼第一。” 这一次更多的人跟着念了起来,虽然开始有些羞耻,但一旦开了头,便没那么难了。几遍过后,全船的人都开始大声的自我麻痹起来。 “望月楼最棒,望月楼第一。” “莺莺姐必得花魁!”有人别处心裁的加了一句,不少人也大声的吼出了这一句。 还别说,一顿大喊之后,之前的那些担心都烟消云散了,仿佛自信心增强了不少。船内又是一番笑语欢声起来。 林觉满意的转头,然后他感受到方浣秋目光中的戏谑和嘲讽。 “师兄这是将薛蛮子那一套用到她们身上了?你不是对此深恶痛绝么?”方浣秋笑颜如花低声问道。 林觉嘿嘿一笑道:“这叫自我麻痹……唔……应该叫自我激励。这种办法有时候挺有用的。不信下次你试试。” 方浣秋朝他飞了个大白眼,扭头看向不远处的舞台。心道:“谁来试这个?一个个跟个失心疯一般。” …… 演出继续进行,在顾盼盼之后,几家青楼头牌大失水准,应该是见识到了顾盼盼的表演之后已经失去信心,无心恋战了。这大失水准的表演不会给她们带来任何的好处,反而会让她们成为笑柄,身价降低。花魁大赛也是一柄双刃剑,很多人在此身价高涨扬名天下,很多人也会成为牺牲品。 连续观看了几个水准不高的表演,百姓们也有些走神。加之夜到二更之后,肚子饿了,口渴了。老人孩子还有些打瞌睡,一时间场面上变得闹哄哄的。 然而,当赵子墨报出了万花楼楚湘湘之名后,百姓们立刻安静了下来。在他们看来,眼下最值得一看的便是楚湘湘了。能和顾盼盼争夺今晚花魁的怕只有这个楚湘湘。 楚湘湘一袭朴素宫装抱着一柄琵琶上了场。此女身形圆润,长相甜美,云鬓微斜,颇有些慵懒娇俏的味道。上得场上,身边居然无一人陪伴,只手持琵琶微微朝百姓们一礼。 百姓们鼓起掌来,别的不说,光是这沉静的气度便知是个见惯了大场面之人。不似前面出场的几人,上台明显慌张不已,手脚都有些不协调的样子。 “敢问楚湘湘小姐今日表演什么?”赵子墨拱手问道。 “今日奴家唱一曲新词,仅此而已。”楚湘湘微微还礼,淡淡回道。 “好!开始你的表演!”赵子墨隐入侧幕之中。 楚湘湘缓缓的坐在台口摆上的一只春凳上,轻轻抬头,目光迷离的扫视全场。全场每个人似乎都认为她看的是自己,有的还不自觉的拱手还礼。 “叮咚,叮咚!”琵琶音起,几个音符飘过,场面上已经一片寂静。无数只眼睛盯着台上那个孤独的女子,耳中听着她发出的声音。 “青楼春晚……” 楚湘湘的歌声响起,只这一句,如泣如诉,如怨如忧。声带着呜咽之音,虽低沉但字字清晰可闻,像是钻到了心坎之中,让所有人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上泛起一股奇异的寒意。 “昼寂寂、梳匀又懒。乍听得、鸦啼莺弄,惹起新愁无限。记年时、偷掷春心,花间隔雾遥相见。便角枕题诗,宝钗贳酒,共醉青苔深院。?” 楚湘湘的声音在月色中回荡,听着她的歌声,所有人都感觉到台上的女子楚楚可怜,惹人怜惜,生出让人欲保护她的欲望。不少情感丰富的公子们都眼眶湿润了。 “怎忘得、回廊下,携手处、花明月满。如今但暮雨,蜂愁蝶恨,小窗闲对芭蕉展。却谁拘管。” 楚湘湘的歌声如流水一般缓缓流入每个人的心里,正当所有人都面目愁苦的看着这个女子,听着她悲戚的歌声时。猛然间楚湘湘的声音如一只云雀一般拔高而起,盘旋往上,越过山巅,穿过层云,直奔九霄之外。 “尽无言、闲品秦筝,泪满参差雁。腰支渐小,心与杨花共远。” “尽无言、闲品秦筝,泪满参差雁。腰支渐小,心与杨花共远。” 连续两句,声音越唱越高,不但在九霄之外,尚且又余力徘徊回转,那声音虽高却丝毫不刺耳,如云端鹤鸣,长空雁叫一般的美妙。却又不因高亢而失去悲切之色。 全场上下所有人都张着嘴巴,身子颤抖着呆呆的听着,连襁褓中的婴儿,熟睡的老者都睁大眼睛不动声色的听着,直到那曲音从九霄之外落下,逐渐下落,再次回到低沉之音。 “尽无言、闲品秦筝,泪满参差雁。腰支渐小,心与杨花共远。” 最后一遍,在低沉徘徊之中,琵琶音渐渐消失,歌声也缓缓被清风吹散。 “神乎其技!”评判席上,大乐师唐玉喃喃开口道。“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嗓音,偏偏和此曲词完美融合,表达词义淋漓尽致。” 众评判深以为然。 场面上已经掌声如雷而起,叫嚷欢呼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赵子墨失魂落魄的上场来,躬身朝楚湘湘行了一礼。楚湘湘忙还礼。 “姑娘神技,词曲应该也是新词新曲,敢问此词此曲何人所作?”赵子墨问道。 楚湘湘沉声道:“此乃东方未明公子为奴家量身而度,东方公子在我家花船之上。” 赵子墨大声将楚湘湘的话重复一遍,同时叫道:“请东方公子跟众人见个面。” 浮台一侧的凤头船首上,一名青年公子站起身来微笑朝众人挥手致意,他便是万花楼请来助阵的东方未明。看起来倒是比司马青衫低调,并没有招摇登上舞台。 又是一轮疯狂的打赏开始,豪门公子争相露脸撒银子的时候,望月楼花船上也是一片忙碌,因为很快就要到望月楼众人上场了,众人该补妆的补妆,该换衣的换衣,忙碌成一团。他们已经无暇去担心刚才楚湘湘这让全场沸腾的歌唱了。 长窗旁,林觉眉头微蹙出神,方浣秋凑过来低声道:“师兄,这下子怕是真的有些难了,你还以为望月楼能夺魁么?” 林觉皱眉道:“我不知道,他娘的,楚湘湘海豚音这么高?怕是高过张靓颖了。” “师兄说什么?什么海豚音?什么张靓颖?还有,师兄你骂粗话了,你是读书人!” “……”林觉苦笑无语。 第七十章 迎难而上 (谢:moshaocong、可乐加点冰、对你有想法、神奇的金甲虫、100个可能、阿亮01、不念浮生sama、书友5955156、无限神圣等兄弟的赏和票。) 楚湘湘的出场对于剩下的数家尚未出场表演的青楼而言无异于是一场灾难。前有艾真真顾盼盼,后有楚湘湘。风头已然被她们抢尽。对于今晚到场的十几万百姓而言,其实花魁大赛已经可以说是尘埃落定了,而花魁必是在楚湘湘和顾盼盼艾真真三人之中产生,这一点连参与其中的各家青楼也都心如明镜一般。 鉴于在楚湘湘之前,数家青楼红牌因为压力过大而导致发挥失常的情形,与其冒着不但没有扬名反倒大跌身价的危险去参演,反而不如聪明的放弃出场。这种情形下放弃出场不但是一种明哲保身的作法,还是一种承认对手强大的谦谦风度,反而会给本楼加分。 于是乎,本该在第十三十四十五位出场的三家青楼达成共识,向大会提出了放弃上场参赛的要求。这种事在历届花魁大赛均有发生,也不是什么大惊小怪之事。评判团反而以为她们的放弃是情有可原的,毕竟珠玉在前,与其献丑岂如藏拙。 百姓们也表示谅解,在观看了高水准的技艺之后,人们只期待看到最终的花魁花落谁家的结果,对后面的几家青楼红牌的上场已经不抱什么期待了。 然而,当楚湘湘所在的万花楼驶离浮台回归本来停泊之处后,一艘不起眼的只挂着几只红灯笼的花船慢悠悠的出现在了浮台之侧的小码头。到此时,所有人才意识到还有一家青楼居然没有放弃参赛,居然已经准备上场了。 “……这是哪一家的花船?这时候还要上场参赛,有意思么?这不明摆着当炮灰么?” “好像是望月楼的船。望月楼最近关门歇业了半个月,还以为她们已经倒闭了,没想到却依然来参加花魁大赛了。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恐怕难改已定之格局。” “岂但是难改,简直是难以撼动好么?那谢莺莺虽然有些名头,歌技舞技也属上乘,但今晚凭她如何能和楚湘湘和顾盼盼相抗衡?根本不在一个等级上。这可耽误了花魁的早一刻诞生了。可恶。” “话不能这么说,望月楼既敢坚持参赛,那便说明她们有备而来。退一万步而言,光是这份勇气也可嘉许,岂能说她们耽搁时间?” “嘿,你还莫嘴硬,你这么看好她们,咱们赌五两银子如何?一赔十好不好?她们得了花魁我给你五十两,她们得不了你给我五两便成。” “呸,你倒是会捡便宜,我只是说句公道话而已,你却要赚我的银子。要赌你跟别人赌,我可不赌。看似好像我有赚头,其实我毫无胜算。若如此我直接给你五两银子便是,还落得你感激涕零。” “哈哈哈,你也知道你必输的。瞧着吧,估计要出丑。” 台下众人议论纷纷之时,台上司仪赵子墨已经开始说话了。 “接下来上场参赛的是望月楼谢莺莺小姐,唔……鉴于桃花馆、兰芝苑、明月楼三家均已退赛,望月楼便是本次大赛最后一场。希望望月楼众人能给今年的花魁大赛一个圆满的结束。有请!” 话音落下,但见望月楼红船船头上一大群女子排着队开始沿着宽大的跳板往浮台上走。这些人有的抬着一捆捆的幕布,有的扛着箱笼,有的挑着箩筐,有的捧着花瓶,有的抬着屏风。总之弄得像是在搬家一般。 台下观众也是一阵阵的迷糊。 “干什么?望月楼这是要干什么?不是表演么?怎地弄上来这么多物事?摆摊卖货么?” “是啊,逃荒要饭么?这么多人呼啦啦的上来,这是个个都想当花魁么?我就说没什么看头吧,嗑瓜子最怕最后一粒是坏的,果然,这花魁大赛最后关头还是要出幺蛾子。” “……” 赵子墨也是很诧异,目瞪口呆的看着一群往浮台上走来的望月楼众人。谢丹红捧着一个小小的锦盒快步上前来,走到赵子墨面前敛裾一礼。 “谢妈妈,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赵子墨皱眉问道。 谢丹红忙上前来跟赵子墨快速的说了几句话,赵子墨眉头紧锁,抚须道:“这怕是要征询评判席的意见,这样吧,我替你们问问,若是诸位允许,便容你们继续。若是不许,我也没法子。” 谢丹红福了福道:“多谢赵先生,烦请赵先生美言几句。” 赵子墨叹了口气,转身从南侧的浮桥往评判席所在的小浮台上走去。评判席众人也正在诧异,见赵子墨走来,几名老者七嘴八舌的问道:“望月楼是要搞什么名堂?怎地还不开始?” 赵子墨躬身陪笑道:“诸位大人,众先生。这里有件事需要诸位的首肯。望月楼妈妈刚才告诉了我,她们需要布置一下舞台,摆上一些自带的背景设施。另外,她们今晚的演出是一出剧目,时间恐在半个时辰左右。时间上有些长。唔……评判团诸位先生不知能否允许她们这么做。若准许,便给她们时间布置和表演,若不许,在下便去让她们换个节目,又或者直接取消她们出演的资格。还请诸位定夺。” “搞什么花样?跑到这里演什么剧目?还要花半个时辰之久?不许不许,简直胡闹!” 有人立刻出言反对,几名评判紧跟着附和,他们的心情其实跟台下的百姓差不多,后面这几家已经无出场的必要,望月楼不识时务,不过是徒耗时间罢了。 “谁说剧目不可参赛?花魁大赛好像没这个规矩吧?”方敦孺出声问道。 “这个规矩倒是没有。不过从未有人这么干过。而且半个时辰的话,确实超过规定时间了。每一家基本上不会超过一炷香的时间,若是动辄半个时辰,十五家青楼岂非要到明天早上?”黄林沉声道。 方敦孺摇头道:“老夫不这么看。既是一场比拼,限制时长有些不当。但既然大赛有这个规定,倒也无可厚非。然而后面三家已经放弃了参赛,这样算来,时间上其实是充裕的。这三家加上望月楼本身的一炷香时间算起来有一个时辰,她们只占用半个时辰,也并未有额外的延长。严大人,你觉得呢?” 杭州知府严正肃也是评判席的一员,他是杭州主官,代表着官方的参与。不过他并不在评判团中拿主导意见,在之前的一些评判之中,他也不会去干涉其他人的意见,这也是他尊重评判席上这些很多并无官职的民间人士的态度。但方敦孺问及自己的意见,严正肃也确实有自己的想法。 “唔……这件事其实没什么好纠结的,花魁大赛本就是一场与民同乐的盛事。在严某看来,花魁花落谁家其实是次要,最主要的是要中秋同庆,官民共乐,扬我杭州繁华之名,体现我杭州城百姓生活富足安定之积极的心态。要让严某来说,只要符合上述目的,无不可为之。方山长刚才说了,时间上其实并不会拖延超时,且望月楼既然如此做派,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严某却不愿她们准备好的剧目却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而被迫放弃。” 几名评判纷纷点头表示认可。虽然严正肃本人其实古板的很,对这些花里胡哨的花魁比赛什么的并不感兴趣。但他的这番话却是他作为杭州父母官该有的态度。无论喜不喜欢,只要对杭州一方有利之事,他都不会排斥。 “这样吧,大学士是首席,亦是在座的最为德高望重者,袁大学士拿个主意便是,否则大伙儿论来论去,也是耗费时间。这么多人都等着呢。”唐玉沉声道。 众人纷纷点头道:“说的是,袁大学士拿个主意吧。” 袁先道抚须微笑道:“老夫可不敢搞一言堂,老夫只有一件事要跟诸位分享分享。老夫这里有一首词,你们可以传看传看。” 袁先道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递给身边的唐玉。唐玉看了一眼后笑道:“这首词老朽记得,还是给其他人看看吧。” 那张写着一首词的纸张快速的在评判席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袁先道手里。众人都懂诗词,均作惊艳之状。 “这首《一剪梅》写的如何?”袁先道笑道。 方敦孺沉声道:“这应该是近几年少有的佳作了吧。这是何人词作?写的如此绝妙好词的人必是名家吧?莫非是袁大学士新作?” 袁先道哈哈笑道:“老夫可写不出这种细腻到骨子里的词来,论此词之精妙,老夫自问也难及。罢了,老夫不打哑谜了,这首词便是望月楼的那位谢莺莺在预赛时所作。” “什么?” “怎么可能?” 包括方敦孺严正肃等人在内的几名评判都惊讶出声。 “如假包换,当时在场的如唐大师,黄大师等人,老夫岂敢乱说。说实话,老夫起初也是怀疑的,但这谢莺莺自承是她亲口所作,老夫看着首词的手笔,却也像是女子手笔。老夫以为,她应该不至于撒谎。那么就凭这首词,我们还要讨论望月楼该不该上场么?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反正老夫是期盼着那谢莺莺的表现,她可是答应了老夫,今日还有一首新词公布呢。” “哦!” 所有人再无异议,凭着这首词,谢莺莺自然是值得期待的。而且若此词真的是她所写,那这谢莺莺可不仅是一名青楼女子了,而是个才女了。青楼女子所拥有的全部技艺之中,文才才是最被名士公子们看重,而且是最难拥有的。琴棋书画可以学,舞技可以苦练,而文才却不是你苦练便可,那是一种看不见摸不著的东西。 一个能写出好诗好词的青楼女子,才符合男人们同她们交往所期待的精神和肉体上双重融合交流的最高享受。这种女子,也是青楼中最吃香的那种。 第七十一章 同悲共伤 (谢:紫色花铃的赏和票。ps:明天可能要回老家一趟,若能赶回就更,赶不回来也没办法。今天更两个大章,算是提前补偿。) 得到评判席的允许,望月楼众人齐上阵,大赛安排的杂役们也一起来帮忙。他们搭着梯子在浮台四周挂上大幕,摆上屏风桌椅,挂上背景和灯光,忙的不亦乐乎。 台下的百姓们却有些不认账,他们纷纷鸹噪叫嚷着,有人将吃剩下的面饼往台上丢,有人大声叫嚷着要望月楼的人滚下台去,场面一时有些纷乱。好在宁海军水陆士兵立即出动,在岸上和陆地上揪处了不少鸹噪之人,这才让场面稍见平息。 一炷香后,浮台上的布置终于结束。整座浮台已经被四周挂上的黑色大幕完全包裹,倒像是一座水上的四方大帐篷。赵子墨再一次走上台口,高声宣布望月楼演出开始,台下的喧闹声这才慢慢的消失,场面静了下来。 但听一缕乐声从幕布内响起,两名女子抬着一座一人高的大木牌立在台口,上面写着三个大字:杜十娘。所有人的瞩目之下,三面大幕缓缓卷起,露出舞台内景来。 灯火辉煌的舞台上,几道花鸟牡丹的大屏风前,一张小几,几只春凳。小几上摆着花瓶茶壶茶盅等物,地上还摆着香薰炉,渣斗等物,活脱脱便是一个日常生活的场景。一名女子正侧坐小几旁,手拿毛笔正在写着什么。 侧幕之中,一名丫鬟上场。 “十娘,今儿中秋佳节,你怎不出来院子里赏月啊。妈妈和姐妹们都等着呢。咦?又在写词么?是不是为那位李甲李公子写的词啊?” 女子扬手欲打,念白道:“中秋月圆人不圆,李公子去进京赶考,也不知秋闱胜算几何?去见了月儿,反倒烦恼。我坐在这房里闻丹桂之香,才思涌起,故而做了一首小词。” “真的写了一首呢。十娘读一读,春香我也品一品。” 那女子放下毛笔,拿起纸张轻轻起身,曼声吟道:“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台下评判席上,袁先道轻轻拍了一下桌子,沉声赞道:“好一首鹧鸪天。这是咏的桂花。‘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好句子啊。谢莺莺果然没让老夫失望。才女,果真是才女。” 舞台上,剧情在继续。 人物次第登场。李甲、孙富、柳遇春等人物纷纷登场亮相,剧情的推进之中,情节逐渐显现。谢莺莺充分展示了她的才艺,唱跳舞蹈无所不能。 台上台下的观众也逐渐被代入了剧情。他们逐渐明白了这剧目中的人物之间的关系,逐渐的被剧情的推动抓住了眼球。但虽然如此,第一幕过后,反应只能算是平平。 第二幕开启之后,剧情演进到李甲和杜十娘定下终身,李甲终于同意娶杜十娘回家,杜十娘为自己赎身。这一幕中很多百姓们自发鼓起掌来。舞台旁边青楼的红船之上,很多花界女子们也都伸着头认真的看。她们为舞台上的杜十娘欢喜,杜十娘遇到了情投意合之人,终身有靠,这些是她们的心愿。不知不觉中她们自己便代入了其中。 第三幕开始后,舞台上的灯光变得幽暗晦涩起来,气氛急转直下。李甲的父亲大发雷霆,家书送达李甲手中。李甲徘徊不安,借酒消愁。舞台上风雪满天飞舞,孤舟行至瓜州渡口,孙富移船相邀。李甲酒醉之后,孙富提出千两银子买下杜十娘。李甲犹豫不决,踌躇不安。面对十娘的问询不敢面对。 从第三幕开始后,台下百姓和红船上的众人的心都揪了起来。望月楼在灯光背景上下了大功夫,幕布上远山苍茫,江水辽阔,舞台上大雪飘飘,台下观众都不自觉的锁紧了双肩。配乐上也极具匠心,孙富出场后,伴随全场的鼓点密集和低沉,让人心烦意乱。当剧情演进到孙富诱骗李甲同意将杜十娘卖给他是,在孙富的仰天大笑之中,台下观众骂声如潮。 船舱中,杜十娘尽心尽力的伺候醉酒的李甲,对他百般的柔情蜜意时,台下观众忍不住叫道:“杜十娘,你已经被这个负心人给卖了。莫要对她那么好了,那是个没担当之人。” 此言一处,台下顿时声讨李甲之声如潮,几艘小船上的血性汉子当即便驾船冲向舞台,欲对舞台上的李家饱以老拳。巡弋的人宁海水军船只立刻拦阻,将破口大骂的几人给拦了回去。 第三幕大幕落下,全场一片寂静。圆月西斜,照在场地上,在所有人的心里,这月光也是凄清悲惨的。他们的心紧缩着,他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从心里祈求事情会发生转机,李甲会回心转意,一切都能回到他们想象的美好之中来。所以他们全部鸦雀无声的等待着大幕的开启。 黑色的帷幕再次开启。李甲夜半醒来,终于吐露了和孙富的交易。并且拿出家书,跪求杜十娘的原谅。杜十娘震惊万分,继而泪流满面。 乐声起,杜十娘缓缓唱道:“山盟海誓犹在耳,柔情蜜意梦为真。我信你真情决意将终身付,今日你言如霹雳惊碎梦。难道说我为情相随竟是错,这情意反害你身败名裂无家可归,亲不认来爱不存。李郎啊,倘若你还有真心待十娘,我情愿在高堂面前长恳请。倘若爹娘不相容,我不惜与你天涯飘零。” 李甲垂头长叹不语,半晌道:“契约已然签下了,天明孙富便来领人,十娘,我对不起你。” 演到此处,台下沸腾了。百姓们呼啸叫嚷,咬牙切齿,怒骂连声。 …… 杜十娘不再多言,枯坐半晌,耳听远处鸡鸣声声,杜十娘坐到梳妆台上开始梳头打扮。全场灯光俱灭,一律光线斜斜的从顶部斜角照射下来,将杜十娘全身笼罩。这是林觉想尽办法造出的以凹镜聚拢光线的聚光灯。用在此处,最是绝佳。周围所有的摆设背景乃至李甲等人物都在黑暗中,唯有端坐梳头的杜十娘全身上下沐浴着光芒。 这一种手法也让所有的观众感受到了那种决绝的气氛和不祥的预感。 杜十娘梳妆打扮完毕,穿上了红色的新娘服,静静的站在台上,面对台下的观众。谢莺莺本就很美,此刻一打扮,穿上新娘红袍之后,更是美艳绝伦。在灯光的烘托下,让人生出一种凄美之感。 百姓们低声的咒骂着,叹息着。这李甲有眼无珠,负心薄幸,如此一个妙人儿,居然拱手相送。心中的郁闷难以言表。 …… 灯光亮起,天亮了。孙富带着人来到船头,两名小厮抬着一大箱银子来到船头。面色苍白的李甲站在船头发呆。 “我那可人儿呢?”孙富嘿嘿笑着问道。 “在船舱中。” “银子在此,整整一千两。李老弟,这下你踏实了。你得了银子回家,父母也不责怪你贪恋青楼美色玷污家门,我孙富呢,得了美人儿。这叫一拍两好。莫这么哭丧着脸了,你该开心才是。” 杜十娘抱着一只锦盒缓步出了船舱,孙富一眼看见,双目发光。嬉笑着上前道:“娘子,随我过船吧。” 杜十娘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银子可交付了?” “交了交了,诺,都在这里呢。李老弟都过目了。”孙富嬉皮笑脸的道。 “好。李郎,我走了。”杜十娘轻声道。 “十娘,我对不住你……”李甲有气无力的道。 “哼,事到如今,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十娘今后无法伺候你了,你自己保重则个。”杜十娘低声道。 “走了走了,你现在是我的人了,说这些作甚?”孙富不满的催促道。 杜十娘猛然转头,对着孙富怒目而视。鼓乐起,杜十娘唱道:“骂一声孙富无义徒,依仗钱财欺危困。为贪女色行诡计,千两白银蚀人心。你只道世上的钱财比人重,随手买卖恩爱情。你道那青楼女子都势利,个个要攀结你富贵人。我笑你打错算盘划错帐,世上的情意你岂能懂。纵有钱财万万千,一世苟活你枉为人。” …… “好!骂的好!骂的解气。”台下百姓大声称赞,掌声如潮。 …… “怎地?你这妇人怎地骂人?李甲,要反悔么?怎么说?”孙富气急败坏的道。 李甲看着杜十娘道:“十娘,我对不住你。你莫要这样。跟着他,你也能锦衣玉食……” “住口!”杜十娘指着李甲怒斥:“李甲,你这可怜人。你道我杜十娘只值这千两银子么?今日教你们开开眼界。” 杜十娘打开怀中锦盒,里边珠光宝气熠熠生辉。杜十娘随手抓了一把冷笑道:“这是几颗猫儿眼,一颗便抵百金。我本打算和你双宿双飞,共置家产,安生度日。然而却是一厢情愿。这一颗便抵你那千两银子,然则我此时要之何用?” 杜十娘挥手洒出,一把珠宝撒入台口水中。 李甲愧恨交加,连声阻止,杜十娘大笑怒斥道:“现在知道后悔了么?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将润色郎君之装,归见父母,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得终委托,生死无憾。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今日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 “十娘,我错了,你饶恕一回吧。”李甲大声叫道。 “呸!现在说这些,却也骗不到我了。李甲,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 杜十娘说罢,单手提裙据疾步奔出,来到台口处,纵身一跃。噗通一声,没入黑乎乎的水面之中。 …… 台下百姓惊骇大呼,悚然而立。那谢莺莺是真的抱着宝箱跳入台前水中了,这种真实和虚幻的震撼力让所有人汗毛倒竖,惊悚难安。一艘小船迅速接近,有人下水将人救起,裹着黑色的大氅快速离开。 百姓们这才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舞台上。但见舞台上灯光纷乱,风云变色。彩纸花瓣飞舞的遍地都是。李甲和孙富趴在船头大声嘶喊。黑色的幕布缓缓的落下,幕布之后,传来众女声齐唱之声。 “烟波浩渺雾氤氲,烈女焚情警世昏。百宝箱中藏恨意,长河浪里沐贞魂。十娘本是天边月,李甲无非海底尘。自古谁攀江岸柳?鹃啼莫信假成真。” 幕落,歌止,人静。 所有人都静静的盯着黑暗的舞台,很多人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各家青楼花船之中悲声一片,众女子感同身受,涕泪难抑。 第七十二章 誓分高下 大幕徐徐拉开,浮台上重现光明。望月楼所有参演之人均静静的站在台口,身着戏中服饰向台下行礼。台下百姓这才反应过来,掌声如雷而起,经久不绝。 大周朝亦有话本演出之类的活动,各地瓦舍勾栏之中,三两个人演出一段小话本是常有的事情。然而,似如此数十人参与,灯光服饰演出无不精良,而且所演的故事如此跌宕人心的大剧目,可谓别无仅有。半个多时辰的演出,除了开始时百姓们有些心不在焉之外,之后的数幕故事,百姓们跟着剧中人物同喜同悲,同笑同泪,得到了莫大的满足感。这便是戏剧的魅力。 舞台上灯光亮起的那一刻,人们方从剧中情节抽身开来,意识到那只是一场戏而已。大呼过瘾之余,不免长舒一口,赞叹不已。带着这些复杂微妙的心理,台下掌声如鸣不绝。台上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望月楼红船船首处。那里,用一方青布包着湿漉漉的头发,换了一身淡青褙子长裙的谢莺莺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谢莺莺一步步走到台口,敛裾朝台下行礼,台下的欢呼声更加响亮,山呼海啸一般震耳欲聋。行礼再三,掌声方息。望月楼众人方才开始退场,一干人等开始拆卸道具,一一搬运回船。 赵子墨笑眯眯的上了场,待台下安静之后,方开口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啊。这一出《杜十娘》堪称惊艳。望月楼不孚众望,以一出精彩的剧目为花魁大赛完美谢幕,这可谓是最好的结果了。今日到场诸位可真是有福了,鄙人有些可怜京城洛阳等地之人,虽身在繁华都城,可曾有此眼福耳福么?” 台下百姓们哈哈大笑道:“当然没有,唯我杭州人方有此福。” 赵子墨呵呵而笑,忽而挠头道:“诸位,现在有个难题教人实在头疼。今晚花魁大赛精彩纷呈,各家青楼尽出绝技,我等看的是开心满意了,但今晚的花魁花落谁家,这可真是难以抉择了。” 百姓们这才突然意识到这确实是个大难题。本来万花楼群芳阁两家出场之后,百姓们均以为今年的花魁必在这二者之一。然而这望月楼异军突起,一出《杜十娘》让人荡气回肠,赔了不少感伤之泪,说比不过那两家是说不过去的。 赵子墨话锋一转,哈哈笑道:“诸位父老乡亲,这件事嘛,还轮不到咱们来伤脑筋。让评判席上的各位大人和老先生们去伤脑筋去吧,我等静候结果便是。” 百姓们哈哈大笑起来,纷纷点头道:“说的是,该他们伤脑筋,不干我等的事。” 评判席上,一场激烈的争论正在进行。评判席基本上分为两派,一派是以唐玉等三名评判为首,认为望月楼演出此剧虽然别出心裁,但这是花魁大赛,应该突出谢莺莺的才艺,而非是望月楼众人之力。谢莺莺虽展示了唱功文采,然均只是点到为止,效果也只泛泛。而另一派以方敦孺为首众人则认为,望月楼这一出剧目恰恰是展现了实力。这出庞大剧目无论话本灯光服饰表演均属上乘。至于全楼参演,不但没有喧宾夺主,反而展现了望月楼整体实力。谢莺莺能为头牌,其光芒未被打压,反倒群星拱月一般的突出,这正是其优秀之处。 两派人你争我辩没个结果,最后保持中立的严正肃发话道:“诸位,这般争吵也不是办法。还是老规矩,个人评判,综合起来再看结果。” 于是众人开始各自评议,每人在纸上写上品评等级,然后集中汇集到首席袁先道手中,最终望月楼得了个上中之评价。结果一出来,众人也都表示满意。 接下来便是参演的十二家青楼综合评价排名,然而,当十二家青楼的评判全部摆在桌面上的时候,却出现了一个让人头疼的局面。万花楼,群芳阁,望月楼所得评判皆为‘中上’之品,竟然并列第一,这一下子让所有人傻了眼。 这个结果很快被通报全场,面对这种情形,台上台下议论纷纷,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有人提出三家并列花魁的建议,评判席经过商议,认为未尝不可。于是命人去征询三家青楼的意见。 望月楼自然是愿意的,对林觉和望月楼众人而言,得花魁便是胜利,能和万花楼群芳阁鼎足齐名,对望月楼而言绝对是有利的。然而,从万花楼和群芳阁那里,得到的却是反对的回答。 梁王爷的龙首大船上,万花楼和群芳阁明面上的东家李有源跑去征求梁王郭冰的意见时,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什么?三家并列?哪有这等事?这些评判都是瞎了眼了么?万花楼群芳阁明显技高一筹,怎会和望月楼并列第一?李有源,这两家楼子本王花了大把的银子经营,你说请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本王便准了你。结果却要跟那个望月楼齐名?这本是万花楼群芳阁出风头的日子,倒让别人借了风头?那望月楼若是得了花魁,前番的一番努力不是白费了么?再想收了她们的楼子可就没法子了。亏你还跑来问本王,你怕是昏了头。”梁王冷声斥骂道。 李有源本就是个傀儡,他是王府幕宾,为了不让他人说王府的闲话,梁王才让他移户出府,立了个李家的门户,让他收购掌控几大青楼产业。王爷的话对他而言便是圣旨,王爷不满他的脑袋就要搬家,所以他岂敢怠慢。然而,这件事不同其他的事,王爷虽权大势大,但这花魁之选的决定权可不在王爷,而是那十三名评判席的成员。而这些家伙无一不是骨头死硬之人,事前李有源曾经做了一些功夫,但人家却根本不理会。 “是是是,王爷教训的是。然而评判之权在于评判席。若是咱们不同意并列,那该如何处置?请王爷给个明示。”李有源弓着身子小心翼翼的问道。 “如何处置?不成便重新再比一次。我便不信那望月楼还能弄出一出话本来。咱们这里人才济济,便跟望月楼当场比试,决出花魁。”梁王爷冷声道。 “王爷明鉴,不过具体比什么?还请王爷明示。属下也好去跟评判席提出来。”李有源不想犯错,想问个明白。 “李有源,你可真是蠢得很。万花楼群芳阁眼下请来了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这是我们的强力助力。便跟他们比新词,限定时间应景写出新词来立刻谱曲上台唱出来。能写好词的我们有,名家乐师我们也有,望月楼能比得过么?” 坐在梁王郭冰身侧的锦衣青年终于忍不住开口呵斥。此人是梁王府的小王爷,梁王之子郭昆。 李有源恍然大悟,暗骂自己愚蠢。小王爷这番话可谓是拨云见雾指点迷津了。于是连连拱手,躬身退下去找评判席说话去了。 “这个李有源,事儿办不好。也许该换一个人去办事。”小王爷郭昆皱眉嘀咕道。 “昆儿,李有源还是不错的,虽没什么本事,但却忠心耿耿。对我而言,忠心之人最为可贵。有本事的人喜欢自作主张,会将咱们蒙在鼓里,反而不为我所喜。”梁王沉声道。 “父王教训的是。”郭昆忙道。 坐在梁王另一侧的秀丽少女忽然开口道:“爹爹,哥哥,薇儿觉得这有些不公平。咱们这不是仗着助阵的人厉害欺负人家望月楼么?” 郭昆喝道:“妹子,说什么呢?怎地胳膊肘还往外拐?” 秀丽少女噘嘴道:“本来就是嘛。三家并列花魁其实挺好的,刚才望月楼演的《杜十娘》挺好看的,我都看哭了呢。凭此并列花魁也不为过。” 郭昆皱眉道:“你还说?当真是不懂事。父王刚才说的很明白了,你没听明白么?小丫头片子,莫跟着掺和这些事情。” “本来就是嘛!哥哥就知道训人。”秀丽少女嗔道。 梁王郭冰倒是没有因为女儿的话生气,他扭头看着少女娇嗔的样子,眼里满是笑意。 “薇儿,你爱看望月楼演出的剧目,爹爹将她们全部买来便是,到时候教她们天天演给你瞧。但她们若是得了花魁,那可买不来了。再说,这也不是欺负人,花魁大赛你以为只是比楼中那些女子的相貌才艺么?比的也是财力物力等等方面的实力。万花楼群芳阁能请来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二位,这便是咱们的实力。这世上什么都会变,但有件事不会变,那便是有实力的人永远处在最高处,没实力的人只能寄人篱下。你可明白?” “薇儿不明白,薇儿只知道望月楼演的很好,大伙儿都认为好,评判席也认为好。人人看的开心,就我们不开心。”少女嘟囔道。 “呵呵,莫胡闹了。你要是再胡闹,你哥哥要撵你回府可莫来求我。”梁王笑道。 少女鼓着腮帮子看了郭昆一眼,发现哥哥正盯着自己,只好不说话了。 第七十三章 加赛 (谢:休闲浪人、moshaocong、神奇的金甲虫、紫色花玲几位的赏。谢:bobby75222、跳动的心丶大笨鱼@百度等兄弟的票。说几句吧,我不知道这本书的风格大家能不能接受,这种带些生活流的东西其实想要写好非常的难。花魁什么的都是写烂了的情节,我只能做到尽量写好每个细节,很难出新。我希望能给大家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有一种画面感。大伙儿也没什么反馈,我其实很忧心。这本是的收藏一直上不去,我也很怕会被腰斩,所以你们多提意见,没收藏的点一下收藏吧。拜谢!稍微剧透一下,这本书前后将是两种迥异的风格,我觉得会让你们过瘾的。) 评判席所在的浮台上,李有源正挺着肚子跟评判席说话。 “三家并列花魁,这是绝不可能的。我万花楼和群芳阁宁愿成不了花魁也不愿并列。花魁大赛上尚未有并列花魁的情形出现。花魁便是花魁,只有一个。所以,本人拒绝你们的提议。不妨告诉你们,这也是梁王爷的意思。本人刚才正好在王爷的大船上,王爷听到此事也很不高兴。王爷说花魁岂能遍地都是?这会影响我杭州花魁大赛的公信,会削弱花魁大赛的影响力。照此下去,花魁岂非遍地都是,这将会成为一个笑柄,相信各位也不愿意看到这一点。” 评判席众人沉默不语。在座各位当中大部分都知道万花楼和群芳阁是梁王府暗地里的产业,梁王的态度虽不至于影响评判,但却也不是可以无视的。 “李东家。王爷的意思是……今日这件事该如何解决?”严正肃沉声问道。 “严大人,王爷没什么意思,王爷只是希望能决出真正的一名花魁而已。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郑重提出加赛。三家不是并列么?那便三家再比一场。这一回也不必比其他了,限定时间,限定题目,现场写词谱曲,现场献唱。这才是真正考究三家实力的比拼。” “李东家,这般比试怕是不公平吧。你们可是请来了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二人当帮手的。而且你们还请了著名的乐师……”方敦孺皱眉道。 “怎么不公平?比的就是谁的实力强。我们可以请,她们望月楼也可以啊,我们又没拦着她们。既不愿下本钱,又想得花魁,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李有源叫道。 方敦孺倒是被他这番话说的哑口无言了,虽有些强词夺理,但现在的花魁大赛不同于十几年前。现在的花魁大赛确实已经是全方面的实力的比拼,而非某一两个人出彩了。 首席评判袁先道终于缓缓开口了:“既然李东家决意要决出唯一的花魁来,那么看来也只能如此了。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但此事也需要望月楼的同意,他们若是不同意,咱们得另想办法才是。” “那便抓阄,三家抓阄,谁抓到谁是花魁。”李有源道。 “胡闹,李东家这建议也太随意了,抓阄像话么?岂非教花魁大赛名声扫地么?”袁先道斥道。 李有源老脸微微一红,这抓阄的想法其实是他之前冒出来的念头,他认为抓阄的胜算超过六成,两家对一家,机会大了两倍,所以大有可能是两家中的一家夺魁。但这个办法确实荒谬,被袁先道斥责后,他也觉得自己似乎头脑简单了些。 “罢了,命人去问问望月楼的意见。若他们不同意的话,回头再议。”袁先道拍板了,众人也均表示同意。 望月楼花船上,一群女子还正处于兴奋之中,围着林觉坐着的桌子叽叽喳喳的说话。三家并列花魁,这也是个不错的结果,对于望月楼而言已经是极大的得利了。然而,评判席上派来的杂役通报了万花楼群芳阁不同意并列的消息,同时将重赛的方式和限制告知众人,征询众人的意见。 望月楼众人一下子傻眼了。 “不同意,我们不同意。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们没帮手么?”谢丹红叉腰叫道。 “就是,他们请了那么多帮手,提出这么个加赛的办法,自然是对他们大大的有利。不能同意。”红袖也叫道。 谢莺莺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林公子,你说该怎么办?”谢莺莺开口向端坐喝茶的林觉求助。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全投在林觉身上,在她们看来,此刻能拿个准主意的怕只有林觉了。在半月前没人敢相信今晚望月楼竟距离花魁如此之近,似乎唾手可得。而这一切正是因为这位林公子的策划和安排,《杜十娘》这剧目从头到尾都是他的杰作,各种细节场景的安排雕琢,都是他在主导,所以才有了现在的局面。所以,这种时候当然是要林公子拿主意了。 林觉放下茶盅,微笑问道:“你们不同意重赛,那么今晚这花魁大赛该如何收场呢?总不能没个结果吧。任何一种重赛方式对咱们来说都是不公平的,因为我们实力不济,所以不必抱怨什么公不公平。我原以为他们会同意三家并列,毕竟她们两家也都得了花魁,也算是补偿。但现在看来,我想错了。他们宁愿失去两家都得到花魁桂冠的大好处也要这么干,足见背后的人是绝对不愿意看到望月楼向好的。” “定是那梁王……” “住口,这些话不要乱说。”红袖的话说了一半便被谢丹红喝止。 林觉沉吟道:“什么人作祟大家心知肚明便可,所以你们该明白今晚必须只能出现一个花魁,别无二途。那么,重赛便是,答应他们,便按照这种方式重赛。” “可是……” 林觉摆手制止众人的话头:“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我要说的是,事在人为。在今晚之前,谁会认为我们会进前三?还差点并列花魁?没人这么认为。所以,让我们给他们再来一个惊喜。他们不是不希望望月楼得到花魁么?便让他们付出失去两个花魁的代价,让他们空手而归。对对手最大的打击便是将他们打翻在地,从来都是如此。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里,没有什么是施舍和祈求可以得来的。” “说的好!”方浣秋双目闪闪的看着林觉,此时的林觉浑身上下似乎散发着一种霸道的气息,跟他原本温润的样子判若两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让人感觉他似乎饱经沧桑,曾经经历过很多的磨难一般。 “既然……公子这么说,奴家也同意加赛便是。总之就算拿不到花魁,我望月楼今日也名声在外了。”谢莺莺轻声道。 林觉呵呵一笑道:“花落谁家犹未可知,他们有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而我们有词坛新星方大公子。” 林觉朝身边的方浣秋一指,方浣秋愕然相对,葱指点着自己的鼻子叫道:“我?” “对,就是你。师妹今晚在此,岂能不让师妹玩的尽兴。”林觉呵呵笑道。 …… 赵子墨重新宣布了加赛的消息后,台下本已经等得焦躁的百姓们再一次的安静了下来。评判席商议之后,出了题目。未免陷入俗套,也更便于发挥减小难度,于原先限制上稍加改动,改为限时而写,对于词牌内容都放弃限制,这已经是袁先道等人能做出的对于公平性的最大的争取了。袁先道认为,这样会更有利于谢莺莺发挥,能让她起码能写出词来。 在赵子墨的高声介绍下,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联袂来到浮台之上。两位青年才俊人气颇高,一上台台下便是掌声雷动,不少少妇少女们忘记了矜持,尖叫的忘乎所以。 “有请望月楼助阵名士,方秋方公子。”赵子墨高声叫道。 所有人都有些发愣,原来望月楼也请了助阵之人,只是这位方秋方公子又是哪门子名士?更是何许人也。 众人瞩目之中,一名身材瘦小的少年摇着折扇从望月楼花船上走上浮台,灯光照耀下,此人面貌俊美的有些不像话,琼鼻瑶口秀眉红唇,简直就像个女子一般。虽无名气,但就凭这副相貌,倒也引来了不少喝彩之声。 评判席上有一个人呆呆的张着嘴巴愣在那里,他便是方敦孺。自己的女儿那是一眼便能认出来的,当方浣秋以男装打扮走上台上的那一刹那,方敦孺便认了出来。 “简直胡闹!胡闹透顶!”方敦孺胡子吹得老高。 “怎么了方山长。”旁边的严正肃诧异问道。 方敦孺忙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方敦孺可不能跟别人说台上那个方秋是自己的女儿扮的,这等事可不能露了,否则既损名声又让人以为他和望月楼有什么利益纠葛,暗中偏袒帮助她们似的。 看着站在台上的方浣秋,方敦孺心道:秋儿啊,你也太胡闹了,你肚子里那点诗书焉能跟司马青衫东方未明二位相比较?怕是要出丑哦。对了,这定是林觉捣的鬼,浣秋不是去了林觉那里么?怎地出现在这里?不是林觉捣鬼还有谁?这臭小子,回头瞧老夫怎么收拾他。 方敦孺咬牙切齿的时候,台上的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已经和方浣秋见了礼。虽然二人也并不知道这个方秋是何许人也,也不闻其名。在平日里,他二人是根本不屑于跟这些不名之人见礼的,但在今日大庭广众之下,也只能违心的说着‘久仰久仰’之类的客套话。 “规则都已明了,一炷香之内,填词一首。必须是当场新作之词,不得拿旧作敷衍,词牌不限。准备,点香!” 赵子墨一声唱喏,杂役点起了插在案上香炉中的一根香,袅袅青烟摇摇而起,香尖红红的慢慢往下燃去。 司马青衫手持横笛在台侧负手漫步,只数步之后,便快步走到桌案旁,提笔开写。 “这么快?好厉害啊。果然名不虚传。” “他只走了六步,我一步步的数着的。曹植写诗走了七步,他比曹植还少一步。这还是人么?” “且莫吹他,看他写的如何……” 台下一片议论之中,司马青衫刷刷落笔,不久后一首新词写就。而此时,东方未明也来到了桌案旁铺纸开写。两位被誉为大周词坛双壁的明星人物果然都是才高八斗之人,香只燃了一小节,一人写就,一人开写。 与此同时,旁边站着的那名方秋方公子却还呆呆的站在台侧,不知在想着什么? 方浣秋的心咚咚的乱跳,第一次站在黑压压十几万人面前的台上,这种感觉让人窒息。刚才上台来的时候,方浣秋怀疑自己要当场犯病晕倒。但她知道,红船船厅长窗里,一个坚定的眼神正注视着自己,她不能让林觉失望。况且,她只是上来表演一下自己的书法,至于新词,林觉已经写在纸上塞在她的手心里了。 方浣秋必须等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离开她才能去桌案旁展开小抄抄写一遍,否则会被他们发觉。所以,她呆呆的站在台侧,低头抠着衣角。 第七十四章 碾压 东方未明也写完了新词,司马青衫站在台口等着他,两人看也没看站在那里的方浣秋一眼,联袂离开浮台,各自回到花船之上。而此时,方浣秋才来到桌案旁,铺纸提笔写了起来。 方浣秋写的很慢,一笔一笔认认真真的写着,相较于刚才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的挥笔泼墨,她这种写法好像是私塾入学的小学童的写法。规规矩矩的端坐在那里,一笔笔的写过去。 一炷香燃到一半的时候,方浣秋终于站起身来。台下等着看诗词的观众们也终于吁了口气。可算是结束了。 “有请方山长上台来吟诵词作。”赵子墨叫道。 方敦孺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上舞台。方浣秋一听方敦孺之名,吓得赶紧离开,心里暗暗的好笑:不知道爹爹认没认出我来。千万别认出来,否则那便完了。 方敦孺来到台上,瞟了一眼正回望月楼船上的女儿的背影,心里郁闷之极。但眼下的正事是鉴赏新词,倒也无暇无管她。他也好奇自己的女儿到底写了一首什么词。 “第一首,司马青衫的新词。唔……这是一首《玲珑四犯》,此乃双调古韵,司马青衫果然是喜创新调,更爱复古。”方敦孺手捧词作笑道。 大部分人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听着这话觉得深奥不已,似乎很厉害的样子。司马青衫果然是装逼高手,喜换独树一帜。 “叠鼓夜寒,垂灯春浅,匆匆时事如许。倦游欢意少,俯仰悲今古。江淹又吟恨赋。记当时、送君南浦。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扬州柳,垂官路。有轻盈换马,端正窥户。酒醒明月下,梦逐潮声去。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教说与。春来要寻花伴侣。”方敦孺捧词吟道。 评判席一阵骚动,这首词至工至整,几乎毫无瑕疵。虽然称不上是绝世佳作,但在短短数步之内便能写出这词来,司马青衫名扬天下自然是有原因的。 “司马公子,这首词太好了,奴家要好好的唱出它来,绝不叫公子失望。”群芳阁花船上,顾盼盼娇声向司马青衫行礼。司马青衫微笑还礼,脸上颇为自得。 “第二首,东方未明写的是一首《念奴娇》,词曰: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消酒,更洒菇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人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评判席上又是一片赞叹之声,东方未明和司马青衫齐名,那也是有原因的,这首词也写出了该有的味道,堪称佳作。 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的两首词都已经展示诵读,均未让人失望,都是上佳之作。相较之下,人们倒是更期待第三首词。那位名不见经传的方秋方公子,小学生一般的写了半天,到底写出了一首什么词来。不少人已经抱着看笑话和幸灾乐祸的心态翘首以待了。 “第三首方……公子的词,唔……这是一首《定风波》。咦?”方敦孺捧着词作忽然惊呼出声。 “怎么了方山长?有何不妥么?”赵子墨忙问道。 方敦孺缓缓摇头,神情变幻不定。半晌后终于缓缓开口诵读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评判席上一片寂静,近台的不少文士名士的船上也是一片寂静,每个人都愣在那里,他们没想到的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像个女子一般的方秋方公子居然写出了这么一首词来。这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反差,就觉得这不是真的。 单以此词而论,已经不是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的词作所能比拟。这首《定风波》不仅言辞老练,词律工巧,更难得是词中表达的一种对人世沉浮,情感忧乐的态度让人赞叹。若不见方公子之面,必以为这是一个练达世事的老者所作,岂能料到竟然是个少年公子。 袁先道颤抖着嘴唇呆呆的道:“这正是老夫一直想写出来的心情啊,老夫写了那么多首词,却没能写出这种举重若轻豁达之词,老夫惭愧之极。” 严正肃也轻声道:“果真是好词,佩服佩服。今日花魁大赛,能出此一词,便以圆满。” 袁先道点头道:“词上便分高下了,还用演唱比拼么?老夫觉得不必了。” 黄林忙劝道:“还是比一比吧,免得……免得留人口实。” 司马青衫在那一首《定风波》出来之后便心情大坏,推脱头痛的厉害乘小舟离场。东方未明是其好友,也随之而去。这样一来,万花楼和群芳阁中气氛骤变。顾盼盼和楚湘湘也不是不知好坏之人,她们自然知道在新词上已经输了太多。本拟新词一项有司马公子和东方公子压阵可以碾压对手,现在却反为对手所碾压,顿时心气失衡,进退失据,阵脚大乱。 演唱环节,顾盼盼本不擅长音律,因为急于在演唱环节扳回一程,反而出现了致命的失误,唱高音时居然破了几个音。这一点在寻常百姓听来自然是无伤大雅,但在行家看来无异于是场灾难。顾盼盼唱罢之后,评判席上黄林大帅头摇的像是拨浪鼓,眉头皱成了大疙瘩。 楚湘湘虽保持了一贯的水准,但显然变故影响了她的心情。技艺嗓音上固然无可挑剔,但于词意传达上却不尽人意。须知传唱新词的最高境界可不仅仅是唱出来而已,需要曲词相谐,以曲传意。若不能做到这一点,其实也就是跟寻常歌者差不多了。无非便是声音好一些,声调高一些罢了。 反观望月楼,词上得胜,更是乘胜追击。在唱曲环节更是别出新意,摒弃了丝竹伴奏。谢莺莺手持铁绰板自打节奏,将一曲定风波唱的豪迈潇洒荡气回肠。虽在嗓音以及技巧稍逊楚湘湘,然在曲意上不知高明了多少。听完谢莺莺的演唱,黄林当即给出了‘望月楼有高人指点’的结论。 这个结论也是所有人心中冒出的念头,若说那望月楼头牌谢莺莺确实有些名气,倒也不假。但今日望月楼的表现已经远远超出了众人的期待。无论是那出《杜十娘》的剧目,以及几首新词,以及唱曲的方式的选择,都让人刮目相看。谢莺莺若当真有此才情,怎会在杭州花界名气寥寥?突然间便变得如此的强力,恐怕只能用高人指点来形容。 方敦孺一直沉默不语,他也在想这个问题。周围众人将那个出场写词的方秋当做是望月楼背后的高人,方敦孺觉得有些好笑,但又不能当面点破。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几斤几两,方浣秋虽有些文才,也会写些诗词文章,但方敦孺是绝不会相信那首《定风波》是方浣秋所作。仔细思虑之下,方敦孺倒是有些怀疑自己的弟子。林觉一直没有现身,但方敦孺猜测他一定在望月楼的花船之中,若不是林觉带着浣秋前来,浣秋自己怎会同望月楼有来往?浣秋因为身体原因很少与外人交往,更别说跟青楼女子交上朋友了。 那么若是林觉在背后指点,这首词,乃至望月楼今晚的所有行为,难道都是林觉所为?那自己这个学生可真是说不出的厉害了。那篇《爱莲说》,这篇《定风波》,似乎都不是他这个年纪的人所能写出来的。林觉隐藏的这么深,却又来拜自己为师,这到底有何意图? 评判席很快给出了结果,赵子墨大声宣布望月楼谢莺莺获得今年的花魁时,全场沸腾,欢呼如潮。 龙首大船上,灰头土脸的李有源弯着腰哭丧着脸站在面色铁青的梁王父子面前,连头也不敢抬了。 “简直是个笑话,真真气煞我也。两大名楼,花费重金请帮手,结果却让别人得了花魁。嘿嘿,这可真是场笑话了。”梁王郭冰咬牙切齿的骂道。 “父王,其中必有蹊跷。若非评判席跟咱们为难,便是望月楼幕后有高人。总之,这输的有些不明不白。”小王爷郭昆沉声道。 “评判席?这帮老腐儒还不至于这么干,这么多双眼睛瞧着,他们都是些老顽固,只会从公而论。倒是你说的望月楼中有高人这一说恐怕正在点子上。那望月楼谢莺莺不至于如此强大,必是有人暗中指点。李有源,李有源!” “哎哎!小人在。王爷请吩咐。”李有源忙道。 “你心不在焉什么?本王说的话你听到了么?这件事着落在你的身上,是你将功赎罪的机会。去查出望月楼背后指点的人。那个叫方秋的,还有什么额外的人,都给我查出来。本王倒要瞧瞧,是谁在背后跟本王过不去。本王也要跟他过不去。” “是是是,王爷放心,小人定查个水落石出。”李有源忙道。 “李有源,本王对你如此信任,你可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本王失望。你让本王失望,本王便让你失望。” 梁王站起身来气呼呼的往船厅中走去。王府卫士统领上前来问道:“王爷,去何处?” “还能去哪儿?开船上岸,回府去。难道要本王在这里眼巴巴的望月楼的人庆祝夺得花魁么?” “是是是,王爷有令,掉头开船靠岸。”卫士统领忙叫道。 一杆船工立刻忙碌起来,大船掉头,在月光粼粼中犁出一道水线,朝北岸驶去。船尾处,俏丽的王府少女托着腮靠着船栏杆上,眼望着后方灯火辉煌如仙山楼阁一般的浮台。 在那里,一场盛大的欢庆仪式正在热烈的进行。新花魁谢莺莺正头顶桂环接受万人祝贺欢呼。 第七十五章 共眠 (谢:秋风无尘心、书友5955156的赏。谢:liutongcai、长岛的雪@百度的票。) 望月楼众人尽情欢呼庆祝的时候,林觉则叫来一艘舴艋舟带着方浣秋绿舞等人悄悄离去。林觉并不想在那里久待,并非是不愿意分享喜悦,而是担心节外生枝。自己协助望月楼夺得花魁大赛这件事本就不能张扬,光是家法这一关便已经违背了,更何况林觉心知肚明这一次望月楼的夺冠已经得罪了一个大人物。林觉不想被人当场认出来,所以趁着混乱赶紧离开。 对于林觉而言,此次之事倒是并无什么其他的企图,完全是因为获悉望月楼的窘迫境地而生起相助之心。当然,林觉也是对谢莺莺的洁身自好感到甚是钦佩。对于谢莺莺这种生在青楼之中的女子,她想摆脱被人玩弄的命运,想保持清白之身,那可是一件极为艰难之事。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林觉也希望能够帮她一把。 其实,林觉从内心里对谢莺莺的处境生出了一丝同病相怜的味道。虽然拿自己和谢莺莺比较有些不太合适,但从处境而言,曾经的自己甚至包括如今的自己其实都和谢莺莺一样的窘迫。都是身份不高,但却不甘于现状,意图突破枷锁的情形。所以,林觉决定出手帮她,也是因为此种缘故。 更不用说,当日谢莺莺和整个望月楼为了自己不惜冒着风险演了一出好戏,让黄长青捉了张松张衙内的奸,导致黄长青被家主痛打并且丢了管家的职位。这也算是为林觉办了一件大事。作为回报,林觉帮帮她们也不为过。 回到小院之中,虽然早已夜深过半,但是方浣秋却依旧兴奋不已。林觉都已经暗示了要早点睡觉,方浣秋依旧不肯回房去睡,缠着林觉问这问那。今天的事情让方浣秋太震惊了,有些事在方浣秋看来是很难理解的,所以她急于弄个明白。 林觉无可奈何,只得吩咐绿舞自去睡觉,自己搬了椅子和方浣秋坐在长窗之下,对着已经西斜的月色聊天。 “师兄,今晚真是太精彩了。之前你带我去看了《杜十娘》的预演,我只是觉得很好看,但没想到今晚在浮台上的演出更是让人震撼。你是怎么想出来弄出那么多的效果的?” 林觉微笑道:“使劲想啊,便想出来了。想想该用什么样的场景烘托气氛和人物,需要大雪漫天,便用鹅毛经过风筒吹出来,便是漫天大雪了。需要细雨霏霏,便用水龙。需要丑化反派,便用暗光让他面目狰狞。其实这都是不难的事情。只是今晚的效果确实很好。” “是啊,台下的那些观众都看傻了。那么,那首《定风波》呢?师兄你怎会写出这么一首词来,我写的时候手都在颤抖。还有,我看到我爹爹的表情了,他见到那首词的时候也惊呆了。嘻嘻,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来。” 林觉低声道:“这《定风波》嘛……不是我写的。” “啊?那是谁?” “唔……那一天我去书院帮你家盖房子,在山林之中听到有人唱诵此曲,或许是山野中的樵夫吧。于是我便记下来了。”林觉笑道。 “樵夫?你骗人,你把我当傻瓜么?什么樵夫能写出这般好词?”方浣秋嗔道。 林觉挠头道:“这可不一定,人世间藏龙卧虎高人无数,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也许那个樵夫名字叫方秋,是个世外高人,才高八斗也说不准。” 方浣秋忍不住的笑,她觉得林觉是不愿意说实话。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承认是他写的那首词。 “那么,今晚你为何要让我上台去冒充高人?你知道我有多紧张么?你自己为何不愿现身?你该上台亮相的啊,那样你今晚便将扬名天下了。你打败了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那是多么有面子的事啊,你为何不愿意呢?” 林觉笑道:“我想让你开心一下,否则你跟着我光在船舱里看着有什么意思?女扮男装出去装装高人是不是很刺激?谁也不知道你是谁,你就是那天边的一道惊雷,炸的所有人目瞪口呆之后便渺无踪迹。今晚之后,所有人都在打探一个叫方秋的高人,然而只有我们知道那便是你。这是不是很有一种戏弄世人的优越感?” 方浣秋俏脸微红,亮晶晶的双眸盯着林觉的眼睛道:“原来师兄只是让我开心。浣秋……浣秋确实很开心,从未有今日这般的开心和紧张。谢谢师兄。” 林觉拂袖道:“自己人,说这等客气话作甚?” “可是……我总觉得另有缘故。师兄当不是让我开心而已吧。应该是还有深意吧。”方浣秋的脑子可不笨,绝不会被林觉的几句讨好的话便蒙混过去。 林觉也不否认,笑道:“让你开心只是其一,自然还有另外的原因,不过,这便说来话长了。怎么说呢?该从林家的家法说起吧,你确定要听么?这个故事可很长。” “要听,当然要听。反正我现在不想睡觉,听到明天早上也无妨。” 林觉叹了口气道:“明日八月十六,我们要早起去书院读书呢。” “怕什么,明早我准时起来便是。” 林觉无可奈何,只得慢慢的从头讲起。从林家的家法,到自己在林家所遭遇的处境,到自己如何抗争,但却必须小心翼翼不留把柄。再到万花楼和群芳阁的背景以及望月楼的窘境,自己出手相助望月楼却不得不顾忌背后的梁王爷等等这些事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遍。 初时,方浣秋还津津有味的听着,但不久后,她的身子实在疲乏之极,加上孱弱的病体需要尽快的休息,于是在林觉的叙述之中,方浣秋竟然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林觉其实也疲倦欲死,见方浣秋睡去,本想叫醒她去绿舞房中睡去。但此刻绿舞早已熟睡,又恐惊扰了绿舞美梦,更怕弄醒了方浣秋后她又不肯去睡。于是想了想,伸手将方浣秋从椅子上抱了起来,往床前行去。 方浣秋身子轻盈,抱在臂弯里的身体温软芳香,熟睡的面孔娇俏艳美。林觉不敢多看,走到床前将她放在床上,欲起身时,方浣秋忽然伸手搂紧了林觉的脖子。 “师兄继续说,浣秋听着呢。浣秋不想睡,想和师兄说话。” 林觉吓了一跳,低头看时,却见方浣秋闭着双目,鼻息咻咻,睫毛微抖。林觉低声呼唤了两声,方浣秋毫无反应。林觉苦笑不已,这姑娘原来是在说梦话。但她的双臂紧搂着自己的脖子,自己也不能离开,若是强行剥离,怕是会弄醒她。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林觉索性轻轻上床和衣卧在方浣秋的身旁。方浣秋动了动身子,像只小猫一般蜷缩进林觉怀里,紧紧的搂着林觉的身子沉沉熟睡。倒是林觉难受之极,明明困倦渴睡,但怀里这个香喷喷软绵绵的身子却又让自己难以入眠。瞪着眼看着床角很久,这才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清晨,方浣秋睁眼醒来,猛然间她的身子僵硬了。自己正被人紧紧的搂在怀里,而自己的手居然也紧紧的搂着对方的腰。在这一瞬间,方浣秋几乎要犯病,心脏跳得咚咚响。 但很快,方浣秋平静了下来,因为她记起了自己实在林觉的小院里做客,昨晚在林觉房中说话。那么……搂着自己的人应该便是林觉吧。方浣秋小心翼翼的仰头看去,她看到了林觉熟睡的面容。剑眉隆鼻方口薄唇,呼吸之际,一股股热气冲击到脸上,带着男子特有的气息。 方浣秋的脸变得通红,昨晚自己竟然和他同床共枕了一夜,这可怎么了得?动了动身子,觉得衣衫完好,身子也没什么异样,看来是并没有发生什么。方浣秋松了口气,发现自己的手还抱着对方,忙放开双手,身子蠕动着从林觉的怀抱中褪壳一般的褪了出来。 蠕动之际,似乎惊动了林觉,林觉翻了个身,大腿一下子压在方浣秋的背上,方浣秋闷哼一声被压得趴在床侧。半晌后才挪来林觉的腿退到床边,下了床之后飞也似的逃出房门。 廊下,绿舞正在忙碌早饭,见方浣秋脸色红红的飞奔出来,绿舞诧异问道:“方姑娘,怎么了?” 方浣秋那里知道如何回答,只红着脸摆手,跑去洗漱。绿舞手里拿着瓷盆儿看着方浣秋的背影,再往林觉的房门口看了一眼,脸上表情复杂。但很快她便手脚麻利的开始做早饭了。 吃早饭的时候,气氛有些尴尬。为了掩饰尴尬,方浣秋拿了一张糖饼儿装着和林虎聊天,远远的站在院子角落的花坛旁咬着吃。林觉一个人坐在桌旁,叫了方浣秋几声,她都装作不理。 “她怎么了?有些不对劲。”林觉鼓着腮帮子嚼着葱花饼回头问坐在廊下小凳子上喝粥的绿舞。 绿舞蒲扇着大眼睛看着林觉道:“公子和方姑娘你们昨晚……” 林觉一愣,忙摆手道:“你可莫要瞎想,昨晚方姑娘睡着了,我不忍打搅你,便让她睡在我的床上。我想反正一会儿便天亮了,于是便也睡下了。我们可什么都没干。” “可是绿舞早上进你房里的时候,你们紧紧的抱在一起……”绿舞低着头喝了一大口粥。 “我们真的什么也没干啊,绿舞,你要信我。”林觉低声吼道。 “做了什么也没什么,方姑娘挺好的,跟公子很般配。”绿舞道。 “绿舞你……” “好了好了,绿舞信公子便是,什么都没干,就是抱着睡了一晚而已,成了吧?公子快吃,今儿要去书院,莫要迟了。”绿舞喝光了粥自顾进了厨房,留下林觉翻着白眼。小丫鬟定是不肯信了,绿舞虽纯良,但却有些倔强。认定的事情有些死脑筋,眼下便是这般模样。 第七十六章 头角峥嵘 整座杭州城依旧舆论如沸,昨晚的花魁大赛余波未平,街头巷尾百姓们议论的话题依旧是昨夜的盛况。 “昨晚你去瞧了花魁大赛了么?” “这还用问?我可是午后便去占了位置,一直到四更天没挪窝儿。瞧见我这黑眼眶了么?我现在走路还小腿打颤,只睡了一个时辰。” “哈哈,谁不是呢?不过却是精彩。谁能想到三家焦灼,最后还来个加赛。” “是啊,望月楼这一次可是一鸣惊人了。那个《杜十娘》可真是演的好,老子五尺汉子,铁骨铮铮,居然还掉泪了。” “哈哈哈,没想到你王老五也有这等怜香惜玉的心思。不过你说的对,我还从未看过这般用心的戏目。可惜的是,昨晚我坐的有些远,有些地方没看清楚。若是望月楼再演一场那便好了。” “说的很是,人又多,场面有些嘈杂,确实观感颇受影响。要是再能仔仔细细的看一遍便好了。除了这戏目之外,昨晚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折在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方秋手里,倒是另外一场意外。想那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风头正劲,名满天下。却没想到被一个不知名的人物给打败了。虽然咱们老百姓对诗词不太懂,但那些名士大儒们都说方秋的词写得最好,那自然是实至名归了。” “是呢,这可当真教人意外。我特意打听了内幕,昨晚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气的提前离场,半夜里要离开杭州。后来梁王派人请了他们去好言安抚了一番,这才没有离开。王爷说,文无第一,一两首好词算不得什么。那方秋也不闻其名,不过突然灵光乍现写了一首好词罢了,并不能掩盖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之才。王爷还说,要找到那方秋,正大光明的再来一场比拼呢。” “哦?真的么?那是要找回场子了。就说呢,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怎能样咽得下这口气?话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梁王爷说的话你都知道?你什么时候消息这般灵通了?现在在替王府当差么?” “嘿嘿,我哪有这等福气,是我远房的一位表叔告诉我的,他在王府中做事,昨晚他和一群人陪着王爷和小王爷他们就在现场。今儿一早我去给他家送菜,聊了几句方才得知。”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消息着实可信了?” “当然可信。还有呢,据说那个方秋失踪了,昨晚出场之后,便再没见到他。望月楼的人说他连夜走了,不知所踪。 王爷打算发布告寻人呢。” “呵呵,有趣有趣。这望月楼也不知从那里找到这个方秋方公子的,我怎么觉着,望月楼昨晚的那一切都是这个方秋暗地里布置的呢?便是要半路上杀出来,杀的万花楼和群芳阁一个措手不及。横刀夺了花魁。梁王爷和万花楼群芳阁的人怕是要气的吐血了,煮熟的鸭子硬生生的飞了。” “那还用说?花了那么大的代价,结果替望月楼做了嫁衣。望月楼估计也落不了好,她们这回可是彻底的得罪了梁王了。” “是啊,梁王岂是好招惹的,明面上不成,暗地里使绊子是肯定的,也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罢了罢了,天大的事情于我们无干,我等只是瞧个热闹。回聊吧,虽然熬了一夜,但今日还得干活养家啊,告辞告辞。” …… 类似这样的谈话充斥杭州城,市井菜场中,码头船舶上,酒楼茶肆里,人人吐沫横飞,各自发表着对昨晚花魁大赛的见解,各自揭发着半真半假的所谓内幕。按照往年的惯例,花魁大赛的热度要一直持续到九月里,到那时新鲜度才会过去。但今年怕是持续的时间要更长,因为很多人都期待这件事的后续,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方秋砸了梁王爷的场子,落了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的面子,这事儿怎么想怎么都一时难以了结。 …… 松山书院,甲字二堂中。林觉抱着一本《先秦诸子集注》正看得津津有味。今日其实不是学堂开课的日子,回外地老家过中秋的学子们尚未归来,但本地的学子们却不愿耽误时间,于是纷纷赶来学堂自发读书。林觉倒不是为了认真读书,而是他必须要将方浣秋送回山上来,毕竟只是以观看花魁大赛为借口,不能让她在家中久待,否则方敦孺和方师母定然不悦。 早上送了方浣秋回家后,林觉没敢去见方敦孺。因为他担心方敦孺昨晚认出了方浣秋,为了避免麻烦,他决定去学堂中躲一躲。如果方敦孺认出了方浣秋的话,那么他自然会来找自己问清楚。若他没认出的话,那也不必主动去解释。 正当林觉大声诵读白马非马一段时,学堂外廊下,方敦孺高大的身影出现了廊下。 众学子们见山长到来,纷纷起身行注目礼。做好了方敦孺进来,便拱手行礼的准备。然而方敦孺却没有进屋,只在长窗外面色铁青的朝着林觉勾了勾手指头。 林觉乖乖的放下书本离坐出门,方敦孺已经负手朝着东边山坡旁的树林行去,林觉亦步亦趋的在后面跟着。 树林中,一座简陋的石头小亭悬空建在斜坡顶端,里边一张石桌几张石凳。方敦孺迈步进入,负手站在亭子一角朝着山坡下的密林眺望。林觉进了亭子,静静的站在他的身后。 良久以后,方敦孺缓缓开口了:“你还不肯主动说出实情么?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拜我为师是什么目的?” 林觉一听这话,便知道方敦孺已经全部知道了。上山的路上,方浣秋问林觉,如果方敦孺昨晚认出了她,诘问她原因的话,她该如何回答?林觉告诉她,不要欺瞒,直说便是。只是不要说出自己在林家的私人纠葛。现在看来,方浣秋应该是已经坦白了。 “老师,关于昨晚的事情,您想必已经问过师妹了。师妹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林觉沉声道。 方敦孺缓缓转过身来,冷目盯着林觉道:“老夫什么也不知道,老夫也没问浣秋。这件事跟浣秋无关,老夫问她作甚?老夫要的是你的回答。” 林觉点头道:“老师莫恼,学生说便是。老师请坐,学生绝不会有任何的隐瞒,若是老师有何疑问,学生也自是知无不答。” 方敦孺见林觉言辞诚恳,面色稍霁,冷哼一声走向石凳。林觉上前伸袖拂去石凳上的落叶,扶着方敦孺坐下。之后在方敦孺身旁的石凳上落座。 秋风飒飒,松涛如涛。野菊花和丹桂的香味在空中弥漫着,金秋时节,气候凉爽适宜,让人心神舒畅。石亭中,林觉轻声将前因后果叙述给方敦孺听。包括在林家的一些恩怨,包括西湖偶遇救了谢莺莺的事情,以及后来发现望月楼的窘境后出手相助,林觉一五一十的都禀报给方敦孺听。 末了,林觉低声道:“老师,昨晚学生之所以让师妹扮作男装上场,也是让师妹开心开心。另外师妹不在城中居住,也没人认识她。我若上场,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所以原谅我的擅自做主,但学生并无他意。” 方敦孺听完了林觉讲述的经过,脸上严肃的表情也终于缓和了下来。他本来生气的便是林觉对自己的隐瞒,而且还让浣秋跟青楼的人混在了一起,着实胡闹。但眼下林觉和盘托出,说出原因,已经让他气消了大半。但另外的一半疑惑还是没能打消。 “浣秋的事且不说,你在林家的事,以及你帮望月楼出头的事情我也不做评价。你虽拜我为师,但我方敦孺既非腐儒之辈,也不会去管束你的日常行为。但只要你做了伤天害理之事,我自会和你断了干系。但我认为你不是那样的人,所以老夫才收下了你。这或许也是你我的缘分。然而,现在老夫却有些后悔收你为弟子了,你可知为什么吗?” “老师莫非以为学生还有隐瞒之事,当真是别有所图?学生确实是仰慕先生高名,所以才来拜入门下。绝无其他企图。老师若不信,学生可对天盟誓。” 方敦孺摆手道:“盟誓却是不必了,你只消回答我,那首《定风波》当真是你所作么?” 林觉蹙眉道:“恩师为何有此一问?” 方敦孺沉声道:“那首《定风波》词,老成练达,豁达开阔,是为词中极品。此词若是你所作,老夫对你可真是看不懂了。你年仅十八,如何能写出这等词来?即便你在林家受了些苦,但就阅历年纪而言,绝无这等领悟。你果真能写出这种词来,科举高中必然无虞。然则你以考科举为名拜入我门下,老夫不得不怀疑你的目的。但若不是你所做,你昨夜便是剽窃他人词作,是为不齿之行。此事很快便会为人所知,原作之人会澄清真相,那么你更是没资格当我的弟子。这么说你明白了么?” 林觉想了想道:“《定风波》确实是弟子所作,弟子并不想隐瞒这件事。” “当真是你?”方敦孺惊诧道。他一直以为这绝无可能是林觉写出的词,但林觉居然亲口承认了。 “正是,弟子绝不敢胡说。若是有人指出剽窃的证据,弟子不用老师说,自己便羞愧而退了,岂敢玷污师门?但学生写了这首词,却并非如先生所想,便是无虞科举,所以投奔师门另有所图。学生只是仰慕先生大名,欲得先生教导而已。学生之志不仅在科举得中,学生之志宏远,意在领悟济世之道,而这些,先生才能教我。” “老夫教你?老夫自己都是为朝廷所不容之人,你凭什么说老夫可以教你这些?”方敦孺冷声道。 “先生不是为朝廷所不容,先生是不容朝廷而已。是先生弃了朝廷,非朝廷弃了先生。”林觉轻声道。 方敦孺瞪着林觉,忽生知己之感。不知为何,见到林觉的第一眼,方敦孺便对林觉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而且林觉能够极快的融入方家,对自己家中的一草一木似乎都熟悉的很,这很是让人觉得奇怪。也正因如此,方敦孺生出了警惕之心,总以为林觉似乎是有备而来,带着某种目的。然而这么多天,却又无丝毫的蛛丝马迹。有些时候,自己其实都已经习惯于或者离不开他的存在了,他和方师母有时候在家里喊人都会喊错,会叫错林觉的名字。醒悟过来才发现林觉并不在家中,只是习惯于去寻他。谁能想像这只是和方家相处了短短月余时间的结果。 可越是如此,方敦孺便越是有些恐慌之感,毕竟这种感觉很是怪异。 但若放弃一些杂念来看林觉,方敦孺不得不承认,林觉是个良才美玉。不但满腹诗书,性格讨喜,而且颇有见地。没论事,林觉总是能跟方敦孺聊到深处,这颇为难得。 然而方敦孺还是怎么都不能相信,林觉会写出那首《定风波》来,因为那太不协调了,感觉太怪异了。 “林觉,你要老夫相信那首词是你所写,那么你便再写一首。还是《定风波》词牌,若能水准相若,老夫便再不怀疑你。”方敦孺沉声道。 林觉点头道:“好,遵先生之命。我有一阙旧作,不知可拿来过目。” “当然可以。” 林觉道谢起身,望着亭外葱郁山色沉吟片刻,轻声诵道: 罗绮满城春欲暮。百花洲上寻芳去。浦映□花花映浦。无尽处。恍然身入桃源路。 莫怪山翁聊逸豫。功名得丧归时数。莺解新声蝶解舞。天赋与。争教我辈无欢绪。 第七十七章 路遇 杭州城中自北向南共有四条城中河,从西往东分别叫做浣纱河、施腰河、盐桥河、菜市河。当然这是学名,杭州当地百姓习惯把这四条河叫做西河、小河、中河以及东河。 这四条城中河流均汇聚于杭州北关门外,连同城北隋代.开凿的大运河大运河和四条城中河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巨大的龙爪,将整个杭州城紧紧的抓握在手中。这也是杭州城百姓们引以为傲之处。金龙之爪笼罩全城,预示着城中百万百姓便在龙爪庇护之下,自然是安枕无虞。 四条城中河南北贯通杭州城,将杭州城分割为五大块长条地形。这四条河称之为黄金水道一点也不为过,全杭州城中四条河流的码头便有五六十个。这些码头每年集散货物无数。东南各地的物产从这里经运河发往大周全国,外地的货物也会源源不断的抵达这几十处码头。每到繁忙之时,所有的码头上都停靠着货船,密密麻麻的码头苦力蝼蚁一般的上货卸货,那场景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每年到了九月之后,城中七八座码大码头便空了下来,不是没生意做,而是到了九月之后,这七八座码头便再无民船商船停靠,因为它们已经成了漕运专用的码头。每年九月之后,一年一度的漕运便要开始了。 漕运是每一个朝代的命脉,因为漕运运的是粮食。确切的说是公粮。在以农业为主的社会里,粮食的收成基本上是看着老天的脸色。有大获丰收之年,也有大旱大痨灾荒之年,无论是荒年还是丰年,全国上下都是要吃饭的。一旦没有了粮食,那么麻烦便大了。历来灾荒引起的动乱和造反不知有多少,甚至会因为粮食问题而导致政权的崩塌。故而古话说的好:无粮不稳。 对于大周朝而言,这一切自然也不例外。漕运是一年一度三司衙门的头等大事。三司衙门每年六月之后便开始召集各地的转运使上京议事,一来是预估今年的收成,制定漕粮的配额,二来也是开始安排漕运事宜。而这一点,对于两淮和江南等地的转运使来说,尤其重要。 大周朝产粮之地便在两淮和江南。而江南之地尤为重要,正所谓‘苏湖熟天下足’,虽然有些夸张,但属于两浙路的苏州和湖州确实是漕粮输出的最大产地。 每一年秋季,趁着秋水高涨,趁着北风未起河流尚未冰封,各地的漕粮便在一个月的密集时间里经由水陆两路运抵北方。数以千万石的粮食分别被运抵陇东大仓、汴南大仓、开封北大仓、洛阳洛口大仓以及洛北含嘉仓等七八处巨型的粮仓之中存储。这些大粮仓动辄储粮数百万石,保证了各地边镇以及京城汴梁洛阳等北方大城池关键时候的粮食供应。正所谓“粮仓系国脉,民心定乾坤”,这一切都是国家安定,朝局稳定的基础。 两浙路杭州城的林家便是参与这场粮食大运输行动中的重要一员。虽然只是负责两浙路一路的漕运运输,但因为处于天下粮仓之地,两浙路的漕粮数目几乎占比了整个大周朝漕运的六成。大周朝安稳了一百多年,人口增长的很快,所以每年的漕运数目也在不断的攀升。开国之处,全国漕粮不过五百八十万石,但到了现在,庆丰二年的漕运总数目已经达到了一千四百万石,差点翻了三倍。这当中林家负责运输的漕粮数目高达八百万石。 这八百万石的漕粮,需要动用林家几乎全部的资源和人力。林家船行所有的船只,大大小小近一百多艘船都要派上用场。除此之外,还需要租用借用其他商家的船只,总共需要组织三四百艘船,才能将这八百万石粮食在一个月内经由运河运抵北方。 这是一项庞大的工程,也是不容有失的大事。所以,林家上下在八月下旬便开始了全面的准备。而到了九月初,一艘艘从各州府运抵杭州的漕粮源源不断的抵达。插着黄龙旗的这些运粮船享有优先进城停靠码头的特权,其余的船只必须给他们让路,好让他们将各州府的漕粮汇集于七八处专用的码头上,等待转运使衙门的检查之后发布统一调运的命令。 西河林家码头上,林伯庸亲自坐镇,看着一包包的漕粮搬运到码头堆场上堆放起来。并让人盖好雨布,派出专人防盗放火防潮。林家的几位公子也各自分驻在其他码头上坐着同样的事情。对林家而言,每年的漕运承运是头等大事,这不仅是从中可得的那些利润,而是林家能在杭州城商家中独占鳌头的象征。说实话,就受益而言,漕运远不如林家海船每年出海一趟贸易所得。但是能承运漕运之事可不是银子能衡量的,这其中的意义要远大于钱财。这是林家实力的象征。 漕粮的发运要到九月中,在这之前,林家上下都要绷紧神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待漕粮全部上了船开始发运,那时便能算是松了半口气。到所有的粮食全部抵达目的地,另外的半口气便也缓过来了,那时林家便可以举杯庆贺今年的漕运承运一切顺利了。 当然,对林觉而言,林家的这种忙碌却和他毫无干系。林觉是没有资格参与此事的。实际上林觉也隐晦的向林伯庸提出了可以休学几日去码头上帮忙,但此举立刻被林柯等人误解为林觉异想天开要插手管事,被一顿含沙射影的讽刺给驳回。 林觉只得无奈苦笑,自己是诚心诚意的想帮帮忙,然而就像事前所想到的那样,果然被误会为想要插手家族的事务,用心不良之举。既然如此,林觉便也只能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清闲。反正自己其实对此也没多大兴趣。 最近一段时间,林觉保持着低调。花魁大赛之后,林觉没有再去过望月楼一次,望月楼这段时间很是火爆,花魁大赛带来的效果正在显现,林觉可绝不想在这个时候跑去凑热闹。虽然谢莺莺命人送了几次信过来,邀请林觉在外边的茶楼见面,林觉也没有去赴约。林觉认为,自己帮她们做的事已经做完,便无需再跟望月楼产生纠葛。 当然绝不是因为谢莺莺的身份,实际上谢莺莺自重自爱,林觉是很欣赏她的。只是林觉知道,谢莺莺如今红的发紫,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对象,自己去见她,难免会有些节外生枝之事发生。林觉的原则可不是无限的挑战林伯庸的底线,他只想不受欺压的安安稳稳的到明年的秋闱后年的春闱。林觉的目的可不是毁了林家,而是要救自己救林家。几次噩梦醒来,那场经历过的大屠杀历历在目,似乎在提醒林觉切莫忘了自己的目的,切莫忘了要扭转林家走上的那条绝路。 然而,九月初三的傍晚,林觉从书院下山回家的途中,骡车却被在半路截停了。一辆大车横在路中间,迫的焦大不得不勒住了缰绳。 那辆大车里坐着的正是谢莺莺,她特意在归途之中等着林觉。这是她在花魁大赛之后第一次见到林觉。 林觉和谢莺莺缓步走在路旁落叶满地的树林中,良久以后,谢莺莺终于开口了。 “恩公这是躲着莺莺么?莺莺有什么得罪恩公的地方了么?” 林觉笑道:“这是哪里话,莺莺姑娘何曾得罪了在下,这话从何说起。” 谢莺莺轻轻点头道:“我懂了,今日莺莺来见林公子,便是想当面对公子致谢。公子对莺莺和望月楼恩重如山,莺莺无以为报。公子不愿见莺莺也情有可原,毕竟莺莺只是个青楼女子罢了,公子是洁身自好之人,我可以理解。今日我向公子保证,今后再不烦扰公子了。” 林觉摇头笑道:“你这是气话了,我不见你可不是因为你所谓的这些缘故,而是为了你好。花魁之事绝不能泄露,否则对你和望月楼大为不利。我敢保证有人在暗中调查此事,你我多见一面,便多了一分风险。于你于我都没好处。所以我才不见你,可不是什么嫌弃你的身份,而是出于对你我的保护。” “你说的是真的么?你不是因为嫌弃我的身份?”谢莺莺问道。 “当然不是。我何时骗过你。你虽出身青楼,但你是个好姑娘,出淤泥而不染。” “多谢公子夸奖,可是……我自己都嫌弃我的出身了。我这段时间常常在想,为何我不能摆脱这个樊笼,非要在青楼之中厮混?之前我很想成为花魁,那样便可挽救我望月楼和楼中姐妹。可是最近这些日子,楼中宾客盈门,成天闹哄哄的乱成一团。姐妹们也都各有恩客,楼里收入也很好。但是我却很不开心。”谢莺莺轻叹道。 林觉诧异问道:“怎地还不开心了?生意好了难道不是你们所希望的么?” 谢莺莺蹲下身子伸手在地上捡起一片枯黄的树叶,将树叶对着夕阳。夕阳下映照下,黄叶几近透明脉络可见,很是有些凄美之感。 “这树叶,到了秋天便落了,到了冬天便成了泥了。”谢莺莺轻声道。 林觉笑道:“是啊,荣发枯萎,自然之理。” 谢莺莺道:“人也是这样啊,美好的时光只是一瞬啊。林公子,我不想姐妹们像现在这样,我觉得花魁大赛的事情似乎……似乎是做错了。公子别误解,我的意思是说,我不该夺得这个花魁的。” 林觉皱眉道:“莺莺姑娘此言何意?” 第七十八章 指点迷津 “林公子,当初望月楼受人打压门可罗雀之时,妈妈急,姐妹们急,我也急的要命。望月楼要是没生意了,便没了生计活路了啊。所以参加花魁大赛也是想搏一搏。得公子大力相助,这事儿居然成了,这可真是侥幸之极。” 林觉心道:那可不是侥幸,我花了多少心血,你们下了多少苦功,那是付出了努力的结果。 “可是啊,最近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犯了个大错误了。当初楼子里没生意的时候,虽然生计无着,但是姐妹们那段时间其实内心里很开心。我看的出来的,她们不用每天笑脸迎人,不用每天去伺候那些各色人等,她们其实是心里快活的。若是无生计之忧,她们想必是愿意永远那般生活的。很多姐妹已经在想后路了,有的想投亲靠友,有的想做个小买卖,有的想回老家找个老实人嫁为人妇。总之,其实很多人都已经开始考虑离开花界了。” 谢莺莺轻轻的将手中的黄叶抛落,那黄叶打着转儿落在地上,跟其他的叶子在一起,成为了普通的不可分辨的一片。 “可是,花魁居然被我们夺了,楼里的生意又火爆了,姐妹们又都有恩客了,她们之前的想法也都打消了。林公子,奴家感觉自己犯了罪。望月楼的败落或者是个契机,姐妹们本应该藉由此契机脱离这个苦海的,可是现在她们又被我拉回来了。我……我希望她们活的好,活的舒心。我并不想让她们永远陷在这个泥潭里。可是我亲手将她们拉回了泥潭中,我很不开心,非常非常的不开心。林公子,你说我想的对么?” 林觉静静的看着谢莺莺,心中不是滋味。谢莺莺想的事情林觉当然没想过。在林觉看来,青楼女子可不就是要笑脸迎客,可不就要愉悦他人卖笑为生么?然而自己居然忘了,她们也是人,她们其实也是无可奈何,她们也厌恶这一行。只是她们都被污泥沾染了,洗不白了,所以只能继续操持此业直到人老珠黄。 但身为青楼之中的人,谢莺莺的感受便清晰的多了,她最明白身边这些女子的心思。一个觉悟了的人,忽然意识到自己在作恶而非帮人,也难怪她心情不悦。 “莺莺姑娘,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负罪之感了。或许我不该帮你们的。” “不不不,奴家不是那个意思,并无半分责怪公子的意思。公子一片好意帮我们,奴家还来矫情,那还是个人么?奴家的意思是……总之……奴家的意思……” 谢莺莺急着解释,脸上急的通红。 林觉摆手笑道:“你不用解释,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想让她们脱离苦海。你是一片好心。” “不光是她们,我自己也是这么想。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每天都有人逼我,他们都想得到我。我不知得罪了多少有权有势之人。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 林觉皱着眉头沉思不语。夕阳从树木之间照射而近来,金色的阳光透过树隙,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道的亮色。一阵微凉的秋风吹过,吹得两人衣衫猎猎。树枝一片哗啦啦作响,下一刻,漫天落叶飘飘洒洒而下,飞舞着,转折着,身不由己的坠落在地上。 “莺莺姑娘,我有个提议,或可能解姑娘之忧。”林觉拂开掉落在肩头的一片黄叶,开口道。 谢莺莺抬头惊讶的看着林觉。 “是这样。”林觉组织着措辞,沉吟道:“如果让你望月楼全部退出花界,该做他行,你以为如何?” “退出花界,改做他行?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呢?” 林觉沉声道:“你们在花魁大赛上已经做了你们能做的事情,而且你们做的非常好。那便是演出剧目。最近有没有人要你们再演出《杜十娘》呢?” “有啊,当然有。天天都有。奴家都不得不在楼里演了很多小段,他们非常喜欢,每天都有大把的人要求我们演。”谢莺莺叫道。 林觉微笑点头道:“那就好,这说明,市场是有的。我的意思你明白了么?” “……公子何意?奴家没听懂……” “将望月楼从青楼改为剧场,望月楼将是大周第一个专门演出剧目的地方。这便是你要的出路。”林觉微笑道。 “什么?”谢莺莺瞪大眼睛吃惊的看着林觉:“这……可以么?” 林觉道:“相信我,绝对可以。那出《杜十娘》证明了你们可以。如果你们愿意这么做,我会全力帮你们。我的肚子里可不止有杜十娘这一个故事,我还有很多很多的好故事,我可以将它们全部变成话本。” 谢莺莺忽然惊喜的大叫了起来:“真的么?这岂非就是奴家所希望的,既可以自食其力,又可脱离苦海之策么?” 林觉淡淡道:“何止是自食其力,若是能做的好的话,你们将成为大周的明星,收入也自不菲。我绝不骗你。当然,事无绝对,这当中也有失败的风险,我想你们该考虑清楚。” 谢莺莺连连点头道:“奴家明白,奴家明白。只要林公子帮我们,奴家便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回去便跟妈妈和姐妹们商量,剧社,嘻嘻,专门演剧目,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林觉笑道:“且莫高兴,未必她们都同意,我只是提个想法给你,剩下的便需要你去说服她们了。” 谢莺莺连声道:“是是,奴家回去说服她们,我想事儿该没那么难。” 林觉微笑点头,看看西沉的夕阳道:“太阳快下山了,你的大车能否让开一条路,让我回家呢?读了一天的书,我已经很累了。” 谢莺莺连声道歉,喜滋滋的跟着林觉出了树林,两架大车一前一后保持着距离回城而去。 …… 杭州城里爆出了个大新闻,望月楼歇业了。九月初五午后,一群前来望月楼消遣的闲汉们赫然在望月楼的门廊前看到了一张一人高的大木牌,上面贴着一张告示,上面短短的写了两句话。 “本楼从即日起不再接待客人,从此以后杭州城再无望月楼。” 错愕之际,众人发现了望月楼门楣上那个挂了二十年的老招牌也被卸下了,只留下一片灰迹斑斑的空处,裸露着掉了红漆干燥开裂的横梁。 这个消息很快便传遍全城,百姓们都傻了。 “这是怎么了?才夺了花魁没到一个月,便关门了?花魁娘子风头正劲。望月楼客人如潮,怎地便不做生意了?” “是不是背后有人捣鬼?逼得他们关门歇业了?” “不至于吧,谁会这么干?难道是……” “嘘。莫要瞎猜。我觉得不像是有人搞怪。要闹早就闹了,这都二十多天了,望月楼热闹红火了这么多天,要是背后有人闹的话,也不会让他红火这么多天。况且就算是有人逼,也不至于歇业啊,牌子都拿了。怕是望月楼里边生了内乱了。” “啧啧,花魁的桂冠也不是那么好带的,搞不好生意好了反倒真的乱了。从此再无望月楼,那意思是再不开业了呗?这花魁岂非白拿了?” “是啊,要关门早关门啊,拿了花魁却关门歇业,万花楼和群芳阁可怎么想?这不是教人上火么?” 城中舆论如沸之时,次日清晨,望月楼门前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个新的牌匾挂上了门楼。红色金底的大字写着《江南大剧院》五个熠熠生辉的大字。 谢莺莺和谢丹红带着一干姐妹在门前摆了香案拜祭天地,祈祷一番后齐齐转身对着围观的百姓们行礼。 “谢妈妈,你们这是在折腾什么啊?正红火的青楼不开,怎地成了什么大剧院了?”众人七嘴八舌问道。 “各位乡亲父老,容奴家给诸位解释解释。我望月楼这么多年来承蒙诸位恩客眷顾,得以存续至今,奴家这里深表谢意。但现在,奴家不想将楼子开下去了,原因嘛也不便细说。这《江南大剧院》是新开的专门演出剧目话本的演出之所。从即日起,此楼将略作整修。半个月后开始演出剧目。你们不是很多人想再看一遍《杜十娘》么?届时便可花些小钱买票入场观看,有座位,有茶水,有人伺候,踏踏实实的看戏。” “哦?原来如此。这倒是新鲜了。”有人道。 “那么,花魁娘子怎么办?你们得了花魁,却关了楼子,这可怎么说的?”有人叫道。 “花魁娘子之名请诸位今后莫要再叫了,这名头我不要了。”谢莺莺脆声道:“诸位要是喜欢奴家的,倒是可以来看戏捧场。奴家将出演今后的每一场戏。事前告诉大家,我们可不止有杜十娘这一出,十月初一处新剧名叫《牡丹亭》的便要出演,后面每个月都有新剧目,保管诸位看的满意。具体事宜,我们会再出告示告诉大伙儿的。” 百姓们咂舌摇头的有之,叫嚷不满的有之,期待的也很多。望月楼突然来了这么一手,当真是教人既惊讶又钦佩。不少领略了那天花魁之夜上那出剧目震撼效果的人,更是充满了期待。 第七十九章 股东 秋夜微凉,林觉披着长衣坐在长窗下的书案旁,绿舞站在她的身旁。两个人的目光都看着桌上摊开的一张尺许见方的纸,那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些蝇头小楷,下方还按着红红的手印。 “公子,你是说你和谢姑娘谢大娘她们定下了契约?成为新开张的剧院的东家之一?”绿舞轻声问道。 “是,昨日在春来茶莊,谢丹红和谢莺莺约见了我,她们同意了我的建议,将望月楼改为大剧院。她们请我为她们写话本,作为交换条件,我成了股东之一。谢丹红以望月楼的房产入股,谢莺莺以其才艺和名气入股,而我没有什么好出的,便只有脑子里的故事。我们三个各占三成股份,剩下的一成作为红利,年底结账均分给众人。”林觉咂嘴道。 “公子你已经同意了?” “我没理由不同意。事实上我们现在很缺钱。上次那三百多两银子已经快没了吧。” 绿舞皱着眉道:“是啊,就剩下八十两了。秋容姐走的时候给了她几十两。上次方姑娘生病,请了黑心的赵神医花了不少。后来买了些补品替她滋补,也花了几十两。你去书院读书也花了几十两。小虎的工钱,咱们林林总总买的一些东西。杂七杂八就花的差不多了。我们可真是奢侈呢。三百多两银子,放在普通人家十年花销也够了。哎!” 林觉笑着伸手捏捏她的手道:“可是咱们不是普通人家啊,我不贪财,但没钱花可不成。靠着宅子里给的每月那么点银子是不够的。要读书,要参加科举,要吃饭,要穿衣,要结交朋友,还要游山玩水。都需要钱呐。” “还要娶娘子生孩子。”绿舞眨着眼补充道。 林觉哈哈大笑,一把将绿舞拉过来坐在腿上,对着嘴滋儿亲了一口道:“你是想嫁人了么?” 绿舞红着脸扭着身子道:“人家才没呢。公子总是要娶妻的,那方姑娘看得出来是很喜欢你的,她家世也好,人又知书达礼,而且生的这么美。倒是公子良配。只可惜身上有病,若是能治好便好了。” 林觉笑道:“你倒是挺操心的。不过你说的没错,所有这一切都是要花钱的,而且是大笔的银子。指望着家主他们是靠不住的,所以我得想办法挣钱才成。眼下这件事,我自然是要同意的。” “可是……公子不怕名声受损?毕竟……毕竟……她们是……”绿舞咬着下唇嗫嚅着道。 林觉笑道:“她们怎么了?不也是人么?林家家规不能与时俱进,还抱着成年老黄历限制子弟。家主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外边连梁王都开了两家青楼,要说名声受损,梁王的名声比我可大太多了,他都不惧我却来计较什么名声受损的事?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望月楼也不是青楼了,都是正正经经的演戏卖钱,有什么好怕的?” “说的也是,她们已经不开青楼了啊,那便是从良了。不知道这剧院能不能赚钱。公子觉得能赚钱么?”绿舞点头问道。 林觉道:“我来问你,若你手头有闲钱,闲得无聊的情形下,愿不愿意花钱小钱去看一出像是杜十娘这样的剧目?” “那得看要花多少钱了。多了我可舍不得。” 林觉笑道:“如果是你,你肯花多少呢?” 绿舞认真的想了想道:“也许五十文吧。不不不……二十文,决不能超过三十文。三十文差不多能买一斗米了。” 林觉呵呵笑道:“你这般抠门的人可只能出这个价钱了。罢了,就按你说的算,每个人三十文。望月楼改建之后打通隔断房间,可以坐得下四五百人吧?就算七成上座,一场三百普通观众,那便是九两银子的收入了。” “九两银子,那不多啊。” “听我给你继续说。普通百姓自然只愿意花小钱坐普通座位,但是有钱人可不愿意坐在普通座上。他们宁愿多花点钱,也要坐在最近的没人打搅的地方,享受专门的服务。所以,在剧场最好的位置,设立十个包间雅座,每个包间一场五两银子,那是多少?” “五十两!”绿舞瞪大了眼睛。 “好,这还没玩。看戏的时候茶水是免费的,但要吃好茶,吃点心,磕瓜子,喝糖水的话,这些可都是要花钱的。剧院里可以卖这些吃食。这些玩意儿虽然不起眼,但一场下来,怎么也得赚个三五两七八两的吧?就以五两银子来算吧,那么一场下来,总共得毛利多少?” “九两加五十两加五两……”绿舞扳着手指头算起来。 “六十四两?”绿舞叫道。 林觉微笑道:“一场六十四两,一个月是多少?” 绿舞展开了一番复杂的运算,最后惊呼道:“一千九百二十两?这么多?” “一年呢?”林觉笑问。 “……公子饶了绿舞吧,绿舞算不出来了。” “十二个月,那便是两万三千零四十两。”林觉道。 “哇!这么多,居然一年赚这么多。”绿舞惊呆了。 “错了,这是毛利而已。人工和其他的支出包括在其中。望月楼现在有二十人同意加入剧院,一个月每人十两银子如何?这工钱还公道么?” “十两?当然公道了。这简直不能再公道了。寻常一个月三四两便已经很不错了。”绿舞叫道。 “好,那十两应该够了,一个人一年一百二十两,二十人便是两千四百两。人工刨去,还剩两万一千多两。再刨去一些道具服装请乐师舞师吃穿用度等杂七杂八的费用,算五千两吧,净利还有一万五千两。各拿三成,股东一年可得四千五百两。也就是说,我们每年起码可以得到这个数目的回报。你觉得少了还是多了?”林觉笑道。 “这还用说?这是很多了啊。四千五百两,我的天爷啊。这可花不完了。”绿舞吐着小舌头惊叹道。 林觉摆手道:“别忙,这还不是全部。我只说一天一场而已,一场戏最多一个时辰了不得了。一天起码可以下午和晚上各演一场吧。唔……演员会吃不消,那便需要再招一班人搭班子。总之,一天两场是常态。这样的话,收益翻倍,一年便是九千两了。” 绿舞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九千两,那可是自己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钱啊。公子说的跟玩儿似的,这让绿舞觉得有些既激动又不敢相信。 “还有,这定价是低了点。开始的时候可以低一点,毕竟要吸引他们来瞧,形成习惯。后面可以涨价,起码一百文一张票。雅座也要多增加,二楼可以打通,建造环形包厢。这么算下来授意再可以翻个两三倍的样子。将来名气打响之后,可以开分号。杭州,江宁,苏州,京城,都可以有大剧院。那收益……” 林觉兀自自言自语的规划着将来的打算,绿舞的脑子已经完全懵了。公子这三倍两倍的算账,在绿舞耳中,那便是白花花的银子跟小山一般的往家里飘,绿舞快要疯了。 “莫说了,公子莫要再说了,绿舞已经晕了。绿舞已经身不知在何处了。”绿舞摆着纤手叫道。 林觉哈哈大笑道:“没出息的,这便傻了么?” 绿舞道:“公子的脑子太好用,这些事你跟谢姑娘她们说了么?” 林觉一笑,将绿舞从腿上抱下,让她站在一旁。伸手从书案下方的抽屉里取出了一叠纸来。 “明日我去书院的时候,你替我将这份策划书送去给谢姑娘她们。告诉她们按照这上面写的来。包厢,茶水,点心,造势等等事情我都写下来了,她们照做便是。哦对了,还有新话本的修订。告诉她们,后天书院有一天学假,我会去找她们。” “公子什么时候写的这些?我怎么不知道?你从书院回来没见你写这些啊。”绿舞诧异问道。 “今儿书院先生薛蛮子……额……薛先生没在,学堂里放了羊,我便去树林的小亭子里写了这些。我知道这有点耽搁读书,不过倒也没什么。记得明天上午一定送到。” …… 连续数日,望月楼的姑娘们都出现在杭州城的繁华街口,她们散发着一张张写好的宣传单,上面标明了江南大剧院的开演时间以及开业优惠酬宾活动。各种贵宾优惠,年卡月票等等措辞都写在那张宣传单上。本来花魁不当花魁,望月楼改为剧院之事便已经沸沸扬扬,这么一来更是热闹纷纷。 杭州百万百姓,那一晚花魁大赛到场的不过十余万人。而真正能近距离欣赏到《杜十娘》那出剧目的也不过万余人。但这万余人之口已经足够将那晚上此剧的精彩传播开来。更何况这一次重演的《杜十娘》据说加上了一个结尾彩蛋,交代了后续人物的命运,据说大快人心,所以看过的没看过的都动了心思。 第八十章 大获成功 望月楼的改造工程也在加紧的进行。本来就是个两层的木制小楼,改造起来颇为简单。无非是打通楼下的大厅,让大厅连通旁边的几个房间形成一个更大的大厅。再之后便是二楼和一楼的连通。大厅上部半个顶被全部拿掉,形成一个可以从上往下观看的视角。然后围绕着一圈建造独立的包厢。一楼的包厢采用的是屏风隔断。几扇大屏风围成一圈,便可形成独立的小空间。 十余日的改造之后,整个大剧场基本上已经改造完毕。大厅前端是左右各四个花鸟屏风围成的包间。楼上是一圈七个高级包厢。雅间和包厢的数目超出了林觉的计划,达到了十五个之多。 楼下大厅之中,摆了三十张小圆桌。这三十张桌子周围便可以坐得下两百多人了。后半部是一排排的木椅子,那便是最普通的座位了。最远的观众距离舞台也不过三十步远,完全可以看清楚台上的表演和唱曲声。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九月十八日午后,一片敲锣打鼓鞭炮炸裂之声中,江南大剧院开始了他的处子演出。 午后开始,前来观看剧目的百姓便络绎不绝。未时初入场时,整个剧场包括雅座都满满当当,进去了四百多位。若不是出于演出的观感和安全考虑,还可以挤进去一两百个,但林觉告诉谢丹红,一定要从一开始便定下不超员的规矩,以免产生纷乱,反而砸了招牌。 普通座三十文的优惠价,前端是五十文的优惠价。楼下雅座五两银子,可携带家眷子女亲朋三四人一起就座。楼上的包厢十两银子一间,同样可携家眷四五人同座。杭州城中有钱人多如牛毛,图新鲜看热闹的也自不少。雅座和包厢之中虽无大人物,都是些家境殷实的闲人,但这已经足够了。 未时正,大戏开锣。花魁大赛当晚演出的《杜十娘》再次上演。这一次林觉做了一些必要的改动,灯光特效上更是加了不少噱头。最后的结尾更是为了让百姓们看的舒心,不至于心中郁闷,安排了杜十娘以鬼魂形式登场,严惩了孙富,将孙富带入十八层地狱。更是惩罚了李甲,让他终身不第,娶妻无良。这些改动大大迎合了观众的心理,让百姓们在经历了十娘投江的悲伤之后得到复仇的快感。 一个时辰的时间,观众们如痴如醉,沉浸在剧情和别出心裁的特效灯光营造的氛围之中。演出结束散场之时,所有观众都心满意足。他们脸上红扑扑的,有的脸上还带着泪痕,带着第一个吃螃蟹的骄傲表情走出剧场。 “哎哎,如何啊?好看不?”外边围观的百姓们七嘴八舌的问道。 “嘿嘿,别提了。他娘的,五十文钱花的值了,真的值了。不说了不说了,我得回家去告诉我娘,她这一辈子没享受过。我抬也要抬她来,看一场戏死而无憾。”看戏的某人答道。 “……这么夸张?” “爱信不信,不看你便后悔去吧。” 这些人来了就是准备来看的,只是没有抢到票而已。听到如此口碑,再加上听说今日只有一场,顿时炸了锅,吵闹着要进去看。万不得已之下,谢莺莺只得让大伙儿不要卸妆重新出演,紧接着再加演了一场。 这之后谢莺莺出来跟围在门口的等着下一场的百姓致歉,告诉他们连轴转吃不消,要看还是明日请早。加之看过的那些百姓跟着规劝众人,这才算是圆满收工。 傍晚时分,谢丹红在二楼的房间里喜滋滋的开始数钱,一桌子的铜钱和碎银子,点了数遍后得出了二百三十两的数目。这下子谢丹红长舒了一口气。之前所有的担心一扫而空,今日这收入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一天二百多两银子的进账,便是很多大商家也难相比。 而更开心的其实是谢莺莺,这是她第一次不已青楼花魁的身份为了取悦恩客而赚的银子,自然有特殊的意义。 林觉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看着这两个相视而嬉的女子,心里也挺美滋滋的。这计划开了个好头,只要不出岔子,必是来钱之道。而这一切才仅仅是开始,后续的计划要是都能顺利的话,这一行可谓是日进斗金了。 “林公子,奴家给你磕头了。若不是林公子指点路子,哪有这么好的事儿哟。”谢丹红笑眯眯的上前来给林觉行礼。谢莺莺也站起身来,满眼笑意的钦佩的看着林觉。 林觉笑道:“妈妈之前怕是担足了心事吧?” 谢丹红嗔道:“怎地还叫奴家妈妈?奴家从良了。叫姐姐。” 林觉翻了个白眼道:“还是叫大娘吧,乱了辈分。” 谢丹红叹道:“罢了,人老珠黄了。话说奴家还真是没想到,一天能进账二百多两银子,这可是条大财路啊。” 林觉咂嘴道:“是条财路,但也要看有没有取财的命。这么下去,这条财路怕是要断。” 谢丹红吓了一跳道:“公子这话何意?” 林觉指着谢莺莺道:“你也不瞧瞧莺莺姑娘累成什么样了,赶紧按照我给你们的计划,赶紧招募人手,培养台柱子。否则大伙儿得活活累死。那些配角都累趴下了,何况是莺莺姑娘。” 谢丹红恍然道:“对对对,这事儿得抓紧办,否则当真是个麻烦。我恨不得一天演十场,但人可吃不消。” 林觉笑着点头起身,看着窗外的夕阳道:“我得走了,今日首演顺利的有些让人难以相信。这之后便需要你们二位多费心了。总之一个月一处新剧。下个月是《牡丹亭》,再下个月是《西厢记》,话本的事你们不必操心,我有的是。日常之事我可是没法子来参与的,有什么事便教人去送信给我,我们见面再商议便是。我走了。” 谢莺莺浅笑起身道:“奴家送你。” 林觉摆手道:“不送不送,你还是好好休息的好。明日还要演,一定要保养好身子。” 谢莺莺笑道:“哪里那么金贵?我定是要送的。” 谢丹红在旁笑道:“对对对,谁都可以不送,林公子是必须送的,莺莺啊,好好送送林公子。”谢莺莺笑道:“我会的。” 林觉无奈,只得和谢莺莺一前一后下楼出门。路过大厅时,兰娘带着两个人正在清扫场地,擦桌子抹板凳的。见林觉走来,兰娘和两名女子站着不动行注目礼。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主意是林觉的主意,整个楼里的女子对林觉现在满怀感激和谢意,无时不刻不保持着尊敬。 为避人耳目,谢莺莺带上了面纱,批了一身朴素的长衣,跟林觉从后门出去。两人沿着西河岸边的街道缓缓而行。夕阳下西河之中数十艘大船满载货物正缓缓驶向北城。几艘大船上杵着大旗,上面写着斗大的‘林’字。那正是林家的大船。 “漕粮开运了!”谢莺莺轻声道。 “嗯,三天前便开始了,今儿是最后一批了。船队在运河集结,今晚便要往北边去了。”林觉点头道。 “你们林家,当真是大门大户,可惜……” “可惜我是个庶子,这一切和我没什么关系是么?”林觉笑道。 “奴家不是那个意思。奴家是说,以林公子这样的才能和人品学问,若是他们接纳了你,必是林家的一股巨大助力。反倒让林公子帮了我们这些外人了。”谢莺莺轻声道。 林觉笑道:“这叫达济天下嘛。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一家嘛。” 谢莺莺噗嗤一笑道:“你倒是会自嘲。林公子,奴家时常在想,是不是上辈子积了德了,所以遇到了公子。今天虽然累,但莺莺很是开心。这便是莺莺所想的生活,不必背负花界名声和什么花魁之名。姐妹们也很开心。你不但救了我的命,还救了我这一辈子的人生。” 林觉笑着摆手道:“莫要这么说,我会不好意思的。其实人最重要的是要自救。你不是你,换做任何一人,我也帮不了你。刘备的儿子叫阿斗,那么多人帮他,诸葛孔明何等样人,都帮不了他。扶不起来他。可见外力其实无用,主要靠的是自己。” 谢莺莺轻声道:“谢谢你,你这种夸人的方法奴家很受用。但我的命终究是你救的,那种事上我可没法自救。” 林觉点头道:“机缘巧合,加之你并不该死,所以你有今日。” “那是缘分。”谢莺莺轻声道。 “什么?”林觉没听清,问了一声。 “没什么,莺莺没说什么。”谢莺莺道。 “哦,莺莺姑娘送到这里吧,不必再送了,反正我隔几日书院有假便会来的。姑娘好好的演,咱们不做花界花魁,但要做戏剧的明星,一样可以声名远播,成为一代传奇人物,受人敬仰。” 谢莺莺微笑点头道:“公子对奴家的期待,奴家岂敢懈怠,公子好走,莺莺不送了。” 林觉拱拱手,转身大踏步离去。谢莺莺伸出白皙的手掌扶着岸边的木栏,怔怔的看着夕阳下林觉潇洒的背影,神态有些痴迷。直到林觉的身影汇入人流之中,再也难觅踪迹,谢莺莺才微微叹了口气,转身缓步离去。 第八十一章 望潮楼上 杭州城东南,方圆九里之地是一座小山,名为凤凰山。虽山高只有一百多米,但因在城中而显得格外的秀丽珍贵。故而凤凰山便也成了杭州城高官豪富之家府邸聚集之处。谁能在凤凰山旁有一座宅邸,便足显地位。 这不是钱能够解决的事情,杭州城中巨富之家不知凡几,然而他们未必能在凤凰山下有一席之地。譬如林氏家族,乃城中商贾之首,却也未能在凤凰山下有宅邸地产,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靠近西湖的涌金门内。 然而,有一户人家不但在凤凰山下有住宅,而且整个凤凰山东南脚下都是他的府邸。方圆四五里的豪宅大院,囊括了半个凤凰山的山坡以及侯潮门内的大片地域。依山而造的府邸,其景观可谓气象万千。山脚下平地上是十几间庭院组成的恢宏大宅,宅邸后园便是凤凰山的山坡。 在山坡的层峦叠翠之间,一座金碧辉煌的四层高楼探出翠璋之外,傲立于凤凰山东面的山坡之下。成为远近方圆十余里都可见到的标志性建筑。 这座楼叫做‘望潮楼’,每年的八月十八,钱塘大潮涌起之时,这座望潮楼便是绝佳的观景之处,比之侯潮门城楼上的位置都更为绝佳。因为望潮楼上可以一览从钱塘江东边的江面上,从大海之中涌来的潮线,这种观感只有登在高处,总览全景方能体会其绝妙之处。 这座望潮楼和山下巨大府邸的主人姓郭,他便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梁王郭冰。也只有他有资格占据凤凰山以东这块绝佳的地方,其他人都只能望尘莫及。 梁王爷是前天搬到望潮楼中来居住的,这是他的习惯。每年八月十八前他会来望潮楼中居住一段时间,因为是钱塘大潮之日。每年的九月十五之后,他也会来这里居住一段时间,因为这时节正是冬季将临,秋意正深之时。漫山遍野的树木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红的如火,黄的似锦,这是赏秋的最好时候。 冬天他偶尔也会来,但那要看杭州下不下雪了。杭州城十有八九冬天是不下雪的,即便下也是雨点中带着小雪花,落下来便消失了踪迹,梁王爷喜欢的是漫天大雪,整座山坡被大雪覆盖的盛景。这种景象当年他在京城汴梁时常见,但久居杭州之后便很少遇到了。 郭冰原本是在九月十五便来望潮楼的,然而今年他晚到了三日,直到九月十八那天,他才来此。能耽搁郭冰观秋叶之景的原因自然非同小可,这一次更是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那便是他必须亲眼看着两件从番国淘回来的宝贵上船,跟随漕运的船队一起发往京城。那两件宝贝一件是红珊瑚树,那是自己替当皇帝的兄长采购的礼物,另一件是一座数尺长的象牙塔,那是自己的礼物。它们从杭州运往京城,为的便是下个月二十七太后的寿辰。那是他们兄弟二人为太后送的寿礼。 谁都知道,当今圣上最怕的人是谁,毫无疑问,那便是当今皇上的亲生母亲卫太后。与其说怕,不如说是尊敬和感恩。据传当今圣上是七个月的早产之子,生出来便濒临死亡,宫中太医都说恐怕难以活命。当时还是嫔妃的卫太后硬是不肯放弃,月子里不顾自己的身体亲自悉心照料,终于历经艰辛的将他养活了。卫太后因此得了腹痛之症,每遇到风寒之天,必疼痛难忍。当今圣上感念母亲恩德,对她百依百顺百般孝敬,甚至有些不讲原则的依从,这也说明了圣上对卫太后的感情。 卫太后六十大寿,这样的时候,身为儿子岂能不竭尽全力的孝敬。梁王郭冰自告奋勇的为兄长分忧,一年前便在寻找合适的礼物。最终借助林氏之手,淘得了这两件宝贝。郭冰很满意这两件宝贝。太后酷爱红珊瑚,那座大树一般的红珊瑚树定会大讨太后欢心。所以郭冰将这一件算到了兄长头上。太后又礼佛,喜爱象牙。自己这座象牙塔也必会讨太后欢心。而且这座象牙塔虽然也极为宝贵,但和那棵珊瑚树比起来便不算什么了,这么做也符合规矩,自己可不能送比圣上还贵重的礼物,叫圣上脸上无光。 总之,这件事了结,让郭冰心中长舒一口气,感觉办的非常的得体。整件事便是要太后开心,圣上开心。他们开心了,自己也就安稳了。他们若不开心,自己这个梁王便没什么好日子过。藩王在外,本就难以安稳,郭冰可不想弄出什么幺蛾子来。起码不是现在。 午后的秋阳温煦而惬意,梁王郭冰随意的坐在望潮楼三楼外的露台上。眼前围栏之外,秋阳照耀下的山坡上的树林红的似火黄的似锦,一片片若彩色的云锦一般。这正是郭冰最爱看的景色。每每在这座高楼上观赏风景时,郭冰心中都会生出‘江山如画’之叹。 让人骄傲的是,这如画的大好江山是他们郭家的。唯一遗憾的是,却并不属于他郭冰。 脚步轻响,有人从楼内走上了露台,郭冰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这一定不是外人。没有人能够轻松的靠近他身遭十丈之内,除非是最亲近的人。 果然,身后传来甲胄和兵刃摩擦之声,那是守卫在四周的王府卫士正在向来人敬礼。 “父王。”小王爷郭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孩儿见过父王。” 郭冰的双目没有离开眼前的山景,只抬手朝身旁的一张凳子一指。 “回来啦?一切可还顺利么?” “启禀爹爹,一切顺利的很。昨夜二更船队开动,孩儿跟船行到嘉兴,见一路无事,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事儿井井有条,孩儿这才掉头赶回来向爹爹禀报。”郭昆伸手到小几上,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仰脖子喝了下去。 “那就好。这可是辛苦你了。昨晚上一夜没睡吧。”郭冰转过头来,目光慈祥的看着自己这个宝贝儿子。 “这算什么?孩儿再辛苦也比不上父王辛苦。父王殚精竭虑为王府考虑,又要照应外边各种事务,那可是最辛苦的事情。我梁王府立足不易,全凭爹爹一手操持。”郭昆沉声道。 梁王微微一笑道:“你能说出这样的话,父王很是欣慰。是啊,我梁王府立足不易啊。看似岁月静好,日子过得惬意,但其实暗流涌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等着我们犯错,抓我们的把柄。所以凡事都要考虑周祥,不能出岔子才成。这次寿礼进京一定要安全抵达,这当中的道理我不说你也懂。” “孩儿明白,但父王请宽心,这次宁海军派出了十几条兵船近两千人护送漕运船队,寿礼船夹在其中当可无虞。孩儿已关照领军的水军将领多加照应寿礼船只。还有,皇城司的马副使和他的手下也跟在林家货船上守卫,这应该是万无一失了。” “很好,你办事很细心,我很满意。事儿我都知道了,你累了,回去休息吧。”梁王微笑道。 郭昆却没起身,而是拱手道:“父王,孩儿还有件事要禀报父王。” “什么事?但说便是。” “孩儿进府之时,遇到了李有源来见父王。得知父王在望潮楼观景,李有源没敢来打搅。孩儿得知后便见了他。” “李有源?他有什么事么?” “父王忘了么?八月十五之夜,花魁旁落之事,李有源一直在暗中追查呢。” “哦?他查出了什么来了么?”郭冰坐直了身子,转头问道。 “有些眉目了,正如父王所判断的那样,有人在背后为望月楼撑腰。”郭昆沉声道。 “那是什么人?胆子可真是不小,明知万花楼群芳阁是我王府的产业,对花魁也志在必得,居然敢从中搅局?李有源既查出了背后那人,可拿了人么?”郭冰冷声道。 “李有源正是要来请父王示下的,那人有些身份,他不敢贸然动手。” “什么?这可奇了,杭州城还有谁让我梁王府不能擅动的?那人是谁?” “禀报父王,倒不是不能动他,只是顾忌面子罢了。那人叫林觉,是林家的人。” 第八十二章 问罪 “林家?哪个林家?” “就是林家啊,正在转运漕运,替我们将寿礼送往京城的林家。” “哦。”梁王恍然点头,怪不得李有源不敢擅动。林家虽只是商贾,但他们不仅是商贾。无论是在杭州还是在朝廷里,林家确实还是有些地位的。况且林家在寿礼置办运送这件事上帮了王府不少忙,也算是相互合作,确实不能够轻易动手。 “那林觉是林家三房的庶子,在家里没什么地位,也不受待见。但他毕竟是林家的公子,所以李有源觉得需要禀报您之后才能行事。” “三房的庶子么?呵呵,这个庶子看来不太安分啊。林伯庸不是挺精明的一个人么?怎地连家中的一名庶子都管束不住?难道要我们替他管束么?这件事是否已经查实?” “禀父王,已经查实。李有源买通了一名望月楼的妓.女,那妓.女全部都说了。这位叫林觉的曾经救了望月楼头牌谢莺莺一命,一来二去两人便勾搭上了。前段时间咱们要收了望月楼和谢莺莺,他们不识抬举。于是孩儿便让几个朋友去望月楼去闹腾他们,闹得她们没有客人敢进门,眼看便要喝西北风了。谢莺莺想必是向林觉哭诉了此事,于是这林觉便决定帮她们夺的花魁。一来可以报复咱们,二来可以凭花魁之名重整旗鼓。”郭昆沉声道。 “呵呵,好一个英雄救美,才子遇佳人的好戏。这个庶子要当救苦救难的大侠客了。这么说他是知道这么做会得罪我们,却还是为了那个妓.女这么干了。”郭冰冷声道。 “正是如此,八月十五那晚,他没有露面,藏身于望月楼花船之中。后来上场的那个叫方秋的人,写了一首《定风波》的词也是出自林觉之手。那是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望月楼中的人也不知道她是谁,只知道是林觉身边的一个女子。这林觉自己缩头不出,叫这女子穿了男装装神弄鬼。” “呵呵,有趣,有趣。看来这个家伙还是有些脑子的。他这么做无非是想要隐于幕后,不为人知晓。这可断定他是知道这么做是跟我王府作对的了。望月楼也有些硬气啊,那谢莺莺倒也有些性子,不肯归于本王属下,偏要来作对。” “是啊,一个个都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我们是不想弄得太张扬,所以没用激烈的手段而已,倒是纵容了他们了。” “你说的很对,咱们近年来行事小心谨慎了些,这倒是给了这些臭虫们错觉,以为咱们王府软弱好欺了。本王的谨慎是对上,对朝廷,可不是对他们这些贱民的。必须要让他们明白,我梁王府可不是他们随意便可冒犯的。” “父王,还有更气人的呢。这望月楼月初的时候宣布退出花界了,望月楼改成了什么‘江南大剧院’,说是从此不卖色艺皮肉,只演戏卖票。您说,这不是恶心咱们么?早知如此,她们夺花魁作甚?咱们又是请名家,又是花大力气准备,便是为了夺得花魁。他们倒好,拿到后弃之如敝履,这是成心恶心咱们。” “什么大剧院?专门演话本么?” “是啊。据说红火着呢。十五开演,天天爆满,城里都闹腾开了。咱们忙着别的事也没注意这些街面上的事儿。” “哈哈,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借着花魁大赛做口碑,得不得花魁他们都将名气打出去了。那出《杜十娘》倒也确实演的上心,连本王都看的有些入迷。嗯,这个林觉,看来不能小瞧了他。全部是他一人背后策划的话,此人才智可谓超群。” “父王,那该怎么处置此人?” “怎么处置?那还用说?我刚才不是说了么?咱们再不能让这些贱民对我们有轻视之心,必须要杀鸡镇猴。算他倒霉,撞到刀口上了,他便是那只鸡。唔……不过他虽是庶子,但终归是林家之人,咱们也不能太不给林家留面子。林伯庸对我们还是恭敬的。这样吧,你派人将林伯庸找来见我,这件事他要是不处置好,本王便替他处置,到时候驳了他林家的脸,也怪不得我们了。” “好,孩儿这便命人去叫那林伯庸来见。”郭昆站起身来,咚咚咚大踏步离去。 …… 林伯庸心情很好,漕运船队昨夜出发之后,林伯庸宽心不已。在运河码头目送林柯和林润跟随浩浩荡荡的漕运船队离开之后,林伯庸回到府中美滋滋的喝了几杯人参酒。然后带着微醺之意聊发少年狂,去小妾美娘房里折腾了一轮。次日上午,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的起床来洗漱,去码头和船行转了一圈后回到府里,吃完了午饭后很是有些困倦,于是又睡了一觉,睁眼时已经是傍晚了。 对于林伯庸而言,律己勤奋的生活中少有这样的松弛和放松自己的时候,因为他是个有追求的人。 再次起床洗漱,在后宅枝头累累的柿子树下坐下,沏了一杯香茗正自美滋滋的喝茶的时候,新任林宅大管事赵连城从外边匆匆走来。 “家主,家主。”赵连城三十许人,人生的精干。特别是那双骨碌碌转的小眼睛,更是让人觉得他眼珠子一转便会生出主意来。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之前赵连城的老丈人黄长青身为大管事时,很多主意也是听了赵连城的意见的。 “怎么了?慌什么?”林伯庸端着茶盅刚送到嘴边,被赵连城这一嗓子惊的差点烫了舌头。放下茶盅后皱眉不满的喝问着。林伯庸不太满意赵连城的一些行为举止,黄长青多么老练沉稳,这个赵连城就是缺少历练,虽然精明能干,但却沉不住气。 “梁王爷……梁王府上派人来请家主去见王爷呢。”赵连城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近前,激动的有些口吃。 林伯庸也愣了愣,难怪赵连城惊愕,梁王派人来请自己去他府中觐见,这事儿确实让人够慌张的。梁王可不是谁都能见的。虽然不久前,梁王亲自驾临码头仓库,查看从番国运回的两件宝物,但林伯庸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面子,而是那两件宝贝的面子。自始至终,梁王只跟自己说了八句话,其中五句还是客套话。 但现在,梁王请自己去他府上见面,这当然是一件不寻常之事。 “说了是什么事么?得有所准备啊。”林伯庸站起身来。 “没……没说。小人忘了问了,人来送了帖子便走了。”赵连城道。 林伯庸斥道:“你办事哪有长青周到?这能不问么?” “家主息怒,小人知道错了。小人也是太激动了,一下子便给忘了。”赵连城忙道。心里暗骂自己办事不周到,这已经不知是多少次被家主训斥了,自己这个大管家虽然威风,但这位置可不好做。自己的老丈人确实还是有些本事的,一坐便是十几年,而且处处周到。 “罢了,回头再骂你。还不速去命人备车。美娘,美娘,赶紧伺候老夫更衣。”林伯庸连声说话,抬脚往屋里走去。 赵连城飞奔往外去命人备车出行,美娘也慌张的从屋子里出来扶着林伯庸进屋更衣。两盏茶之后,林伯庸已经坐在了前往王府的马车上了。 马车内的林伯庸脑子里转个不停,一直在想梁王爷叫自己去见面的用意。只是去见见面喝喝茶什么的,那是不可能的。自己和梁王爷的关系没亲近到这一步,自己的面子也没这么大。最大的可能是因为这次替王府办了贺礼的事情,现在正是上船运往京城后,王爷要见自己宽慰一番。这是有可能的。 当然,也有可能不是什么好事,但林伯庸仔仔细细的想了一轮,没想到有什么得罪王爷的地方。自己也一直小心翼翼的避免触及杭州城中不能得罪的那一批人的利益,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事。 终于,王府到了。下车,进府。王府前庭大院内已经点起了灯火,虽然太阳才刚刚下山。 一名胖胖的管事上前来迎候见礼,笑眯眯的道:“林家主,王爷在后园山腰上的望潮楼中等着您呢。请随我来。” 林伯庸连忙拱手道:“有劳有劳。” 跟着管事和几名小厮一路往后面走,上了前往望潮楼的山坡石阶。不知过了多久,总之走着走着天就黑了。山道周围的树木黑乎乎的,风吹过发出吓人的声音。还有不知名的鸟兽在空中叫的恐怖。林伯庸也不敢多问,只得气喘吁吁的跟着他们爬行。终于转过一片树林之后,林伯庸见到了那座平日只能在城中远处眺望到一角的恢宏大楼。 第八十三章 问罪(续) 此时此刻,整座楼宇灯火通明金碧辉煌,就像是一座辉煌的宫殿一般,在暮色中散发着光辉。 “这得要点多少蜡烛啊。”身为商贾的林伯庸不仅在心里想着,但很快他便在心里骂自己小家子气,这能花几个钱?便是自己林家也不在乎这个。 在进入望潮楼附近不远,林伯庸便看到了隐没在黑暗之中的一个个人影。那都是王府的卫士,负责守卫王爷的安危。不夸张的说,在这望潮楼方圆数里之地的树林山道上,便是一只老鼠也休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接近望潮楼左近。 一楼大厅之中,林伯庸见到了端坐在大椅上的梁王爷,虽只匆匆瞥了一眼,但林伯庸已经搜集了足够的信息。王爷的脸色倒是看不出什么,但王爷身边站着的小王爷的脸是绷着的,几名贴身卫士的脸是凶狠的,他们手中的兵刃是明晃晃吓人的。从这些信息林伯庸初步觉察到了一丝不妙。 “老朽林伯庸见过王爷千岁,王爷金安。”林伯庸飞快上前,匍匐于梁王座下,磕头见礼。 “快快起身,为何行此大礼?快起身请坐,来人沏茶。”郭冰连声说道,语声倒是平静,给了林伯庸一丝安慰。 林伯庸起身后又向郭昆小王爷行礼,郭昆倒是淡淡的回了一礼,面色依旧严肃。林伯庸又觉得很不好了。 有人上前来搬来椅子让林伯庸就座,给他沏茶。林伯庸连连道谢,侧坐下来之后,看向梁王。 郭冰微笑开口道:“林家主,先要多谢你林家帮忙,帮我置办了母后的寿礼,并费心费力替本王运往京城。多谢了。” 林伯庸忙道:“王爷说的哪里话,这是我林家的荣幸。太后寿辰,乃天下万民之盛事。能从中出一份力,我林家深感尊荣。只要能办好这件事,我林家不惜调动全部人力物力。” 郭冰点头笑道:“说的好。我大周朝能有你这样的子民,相信太后知道了必是也极为开心的。本王下个月赴京,定会将你林家出力之事禀报太后,让她老人家知道你林家的孝心。” “哦呦,那可太荣幸了,荣幸之至。”林伯庸激动的差点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这可不是一般的有面子,太后若是知道这礼物是林家采办的,那自己林家可是大大的有好处了。 “这件事便不说了,礼物下月中旬之后是一定能顺利抵达京城的,消息到了之后本王会通知你的。唔……本王其实叫你来不是说这件事的,本王另外有件事要问你。” “请王爷垂询。”林伯庸忙道。 …… 林伯庸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离开王府的,回去的马车里,林伯庸失态的大骂不已。林觉这个混账东西,给自己惹来了大麻烦,他居然得罪了梁王府,这简直是作死的行为。 一个月前的那场花魁大赛的事情,林伯庸是有所耳闻的。然而他林家并未参与其中,因为林伯庸是绝对不许林家出现在那样的场合的。但其实,林伯庸知道,必有林家子弟偷偷的去瞧。自己的几个儿子每年都去,但只要他们低调,光是去凑凑热闹,林伯庸是绝不会吹毛求疵的。再说禁止出入青楼这一条已经被人笑话了无数次,林伯庸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合时宜,但那是他祖上的规矩啊,他林伯庸能做的便是勉力坚守,这样才能保证林家家风代代而传。 那晚花魁大赛上据说爆了冷门,准备充分势在必得的两家属于梁王府的青楼折戟于当晚,却被一个叫望月楼的楼子得了花魁。听到这个消息后,林伯庸还笑着说‘这个望月楼真是不识风头,这不是自己找事么?这个帮助望月楼的人也是傻子,这不是自己找死么?’。而现在,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找死的人便是林觉。 王爷说话的时候倒是还算和气,但小王爷的那几句话让林伯庸着实感到有些惊恐。小王爷郭昆说的是:你林家莫要仗着家业大,在中枢还有人坐镇便敢为所欲为。只要我梁王府愿意,什么样的靠山也得倒,什么样的家业也得散。天下是郭家的天下,说白了,你们所有的财富地位都是郭家给的,大家和和气气的和平共处便罢,若是触了逆鳞,便是灰飞烟灭。 小王爷说这番话的时候虽然被梁王责骂了几句,但林伯庸却一点也不敢忽视这些话。小王爷的意思是,他可以随时让自己的二弟从中枢滚蛋,也可以随时让自己林家倒台。别人说这话或许林伯庸嗤之以鼻,但王府小王爷说这话,其中的份量可想而知。他们是有这个能力的,实际上或许只是一句话而已。当今圣上是王爷的亲哥哥,或许只是家宴中的一句话,自己林家便灰飞烟灭了,这可一点不夸张。 弄明白了整件事的经过之后,林伯庸当即向王爷做了保证,一定会严惩林觉。梁王也给了自己三天时间处理林觉,王爷的意思是,林伯庸最好是将此人逐出林家,这样之后此人的作为便该他自己负责,有人找他麻烦,林家的面子也不至于丢掉。毕竟那是被逐出宗族的人。 这一点跟林伯庸的想法不谋而合。林伯庸虽然对林觉有那么一点点的期待,毕竟这个庶子居然入了松山书院,成了方大儒的学生,看苗头,或许有所作为。但现在他自己作死,而且要牵连林家,就算知道他是个人才,那也是一定要毫不犹豫的抹去的。 但问题是,仅因为林觉帮了望月楼,却还无法有理有据的将他逐出宗族。逐出宗族的七出之过都是大错,但可不包括帮青楼女子拿花魁这一项。 如何能够名正言顺的将林觉逐出林家,任由王府去对付他,自己眼不见为净。这需要一个好的理由。本来因为愤怒而回府之后便要将林觉叫来痛骂的林伯庸回到府中后反倒平静了下来。 “连城,去请你岳父大人来。”林伯庸觉得需要找个能和自己一起想主意的,这个人自然是黄长青最好。 “……”赵连城幽怨的看着家主,家主明显是有事要商议,但他却不跟自己商议。 “快去啊,要我自己去请人是么?”林伯庸厉声喝道。 “是是是,这便去。”赵连城一叠声的答应着,飞奔去请黄长青。 赵连城郁闷的要死,很显然,关键时候岳父比自己在家主的心目中的位置要重要的多。自己其实只是个跑腿的罢了。在家主心中,岳父大人还是真正的林宅大管事。 黄长青本已入睡,闻听家主传唤,立刻穿衣下床,发髻松乱的跑来见人。看着黄长青跑的气喘吁吁,衣衫都不甚整齐的样子,林伯庸心中甚是赞许。黄长青永远都是这般的谦恭忠心,自己只要需要他的时候,无论他在干什么,哪怕是在茅房出恭,也会提了裤子赶来见面。自己身边缺少的便是这种人,就算是自己的亲儿子也办不到。 “家主,叫长青来不知有何吩咐?”黄长青气喘吁吁的问道。 “长青啊,坐。连城,还不给你岳丈上茶?”林伯庸道。 “哎哎,这便去。”赵连城忙去吩咐人上茶水。 茶水上来后,林伯庸摆摆手挥退众人。赵连城还想站在一旁,林伯庸却对他道:“你也出去,这里有长青在,没你什么事了。” 赵连城愣了愣,脸色难看的退下了。 “你这个女婿,人倒是精明能干,就是……哎,嫩了些,把自己看的高了些。”赵连城离开后,林伯庸对黄长青道。 “是是,连城确实毛病不少,若非家主宽宏大量,他岂有立足之地?家主还需担待些,容他些时间历练。想当年长青刚当上大管事的时候不也是左支右拙,狼狈不堪么?这么大的宅子,本家和外房几百口子人,事情也杂。相信给他一段时间,他会历练出来的。” “说的也是,不过老夫还是属意你来管事,你不当这个管家,老夫也不放心。过段时间,便还是你来管事,让连城当你的下手,这才好历练他。” 黄长青感动的差点落泪,连声道:“多谢家主器重,全凭家主安排便是。反正长青无论在宅子里做什么,哪怕是扫地喂马也无所谓,绝不会影响我黄长青对主家的忠心。” 林伯庸缓缓点头,轻轻的叹了口气。 黄长青何等精明,察言观色本就是他的长处,于是轻声问道:“家主叫长青来可是有什么事要长青做么?看家主好似心事重重的样子。” 林伯庸缓缓开口道:“长青,家里出大事了。” “什么?出什么事了?”黄长青心中一紧。 第八十四章 东窗事发 (二合一)林伯庸不再隐瞒,将今晚的事情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末了道:“长青,此事非同小可,林觉得罪了梁王,他是我林家的人,若是处置不好,便是我林家的罪过。小王爷的话说的很露骨,看来梁王是不打算罢休的。这种时候,老夫需要人来商议,只有你才能考虑周祥,老夫喊你来,便是因为这件事。” 听林伯庸叙述的时候,黄长青暗暗心惊。傍晚家主去见梁王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他虽非管家,但宅子里事无巨细他都是清楚的。他本以为是梁王见家主感谢太后贺礼的事情,便没有太在意。却没料到事儿竟然是这样的事情。花魁大赛上林觉幕后帮忙,让望月楼得了花魁,从而得罪了梁王。梁王这是怪到了林家头上了。 心惊之余,黄长青也暗自窃喜。 ‘林觉啊林觉,你胆大包天,终于惹下祸事了。这一次怕是没人能救得了你了。你害的我打了板子丢了管家之职,嘿嘿,报应来了。你怕是比我更惨。’ “长青,你说这件事我们该如何处置?处置不当,可是要出大事的。”林伯庸沉声问道。 黄长青沉吟着没说话,他必须要组织好措辞,既要针对林觉,又不能让家主觉得自己是在挟私报复。 “家主,这件事确实很严重,甚至可以说干系到林家的将来。小王爷的话虽然露骨,但惹毛了梁王府,他们确实能做到毁了我们林家。有如此严重的后果,便不得不慎重对待了。”黄长青轻声道。 “所以才请你来商议此事。”林伯庸道。 “家主要听长青的意见,长青便直话直说了,有什么不当之处,家主还请担待。” “说便是,什么时候了,还藏着掖着么?便是要听你真实的想法。”林伯庸皱眉道。 黄长青点头,朝林伯庸拱拱手道:“家主,这件事必须要尽快的处理,而且不能拖泥带水。林觉公子虽是林家三房公子,但这一次林家绝不能心慈手软。他得罪了梁王,拖累的是整个林家。这种时候,必须要剔除这匹害群之马,之后的事情便跟林家无关了。必须马上将林觉逐出林家,以向王爷表明林家绝不姑息的态度。至于梁王他们如何处置林觉公子,那我们也管不着了,也不能管。虽然这么做有些不近人情,但这都是林觉公子自己咎由自取。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黄长青说罢,偷偷看着林伯庸的脸色。他知道林伯庸是个有雄心之人,他当家主之后,之所以管束各房如此严厉,便是要收拾林家一盘散沙的局面,想让林家变得团结而强大。这种开除子弟任人宰割的事情,或许家主会强烈反对。 然而,即便是黄长青也有走眼的时候。林伯庸确实有雄伟蓝图在心里,但也看遇到了什么事儿。得罪梁王府,对林家前途影响巨大的事儿跟一个家族子弟个人的命运相比,孰重孰轻根本无需言说。事实上他早就决定了要将林觉给踢出林家,撇清干系了。只是他需要的是理由。 “林觉确实已经犯了大错,他确实已经对整个林家产生了巨大的妨害。但是……林家有家规,逐出家门需要理由。明面上来说,林觉只是帮了望月楼而已,可谈不上作奸犯科。望月楼的花魁也不是偷来抢来的,梁王不开心,那也睡技不如人。即便是家法处置,那也不过还是出入烟花之地,跟青楼中人厮混的罪过,打板子是可以打的,但逐出家门却没理由啊。老夫身为家主,总不能没有理由便将他赶出林家吧,这样既不能服众,也会对我林家声誉不利。人家还以为我林伯庸是欺负三房孤儿寡母,这之后老夫如何主持林家?”林伯庸皱眉啧嘴道。 黄长青心中暗笑,家主这是既要当婊子,又要要名节。其实家主恨不得立刻将林觉逐出家门。 “家主所言极是,自然不能无缘无故不按家法便将他逐出家门。家主,刚才你说的这件事,到叫我联想起另一件事来。家主可还记得长青在望月楼的那次大错?” 林伯庸楞道:“现在是在说眼下这件事,你扯那件事作甚?我知道你挨了打,心中不忿。但你将张衙内光着身子拖到街上,让我老夫很是被动。为此还被张通判敲了竹杠,对你的处罚已经很轻了。” 黄长青忙道:“家主误会了,长青重提此事,是发现了其中一个疑点。林觉公子这一次花魁大赛为望月楼谋划出头,不惜得罪梁王府。这种举动显然说明林觉公子和望月楼的人关系是很亲密的。唔……长青上次去望月楼抓人,确实有些行为不当。但家主请想一想,长青办事会那么毛躁?抓林觉怎会抓到张衙内头上?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有人掉了包,故意设了个局让我上钩。这段时间长青想来想去也想不通,但刚才忽然想通了。” “怎么说?”林伯庸皱眉问道。 “林觉公子跟望月楼的关系这么好,甚至都愿意为她们得罪梁王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恋奸情热?不能够啊。林觉公子不像是犯傻的人啊。那么很大的可能是望月楼在那次抓奸的事上帮了林觉,所以林觉投桃报李要帮望月楼。甚至更有一种可能,便是林觉根本就是那次抓奸事件的幕后指使。正是他引诱我去抓奸,伺机报复于我。我也不怕家主处罚我,今日索性将事情挑明了说,在那次事情之前,我和林觉公子已经相互憎恶。那天我挨了板子之后,他来见家主出去后,在前庭时还奚落了我几句。从那几句话,我便知道事情绝对是跟他有关了。” 林伯庸脸色难看之极,下边的人互相不满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但他以为只是不满而已,却没料到发展到相互动作,互相倾轧的地步了。但重点不在于此,重点是黄长青说,望月楼捉奸之事有可能是林觉背后策划的,故意为之之事。那便是故意要让黄长青抓到张衙内,造成和张通判之间的误会。若当真如此,所有的后果其实都应该是林觉承担,他不顾林家利益设计害人,这是绝无可恕的。 黄长青的话还在继续:“还有一件事,长青索性也跟家主挑明了。之前是担心家主生气,但这个时候必须要禀明家主了。家主可知,三房林全公子被钱氏带人去抓奸之事的前因后果么?” “这件事又怎样?不是钱氏善妒么?你不会又说是和林觉有关吧。老夫不是让你们查么?可是你们并无证据啊。林觉也并无动机啊。” “家主,林觉的动机非常之大,这正是长青要禀明的。林觉公子和林全公子之间的矛盾始于一名三房的丫鬟叫绿舞的。林全一直对林觉房里的丫鬟绿舞有意思,二人因此产生了矛盾。七月里有一日,林全公子趁着林觉不在调戏绿舞,被林觉撞了个正着。后来林全公子出来的时候,脸上被打了几十巴掌,红肿不堪。那正是林觉所为。” “什么?有这等事?混账,混账。乱了套了。林全不长进倒也罢了,林觉敢犯上打其兄长?事后为何林全没禀报老夫?怎地老夫丝毫不知?”林伯庸怒骂连声,他心目中秩序井然的林家已经开始变形。 “林全失礼在先,他怎会声张?再说这件事闹出来,钱氏那一关他也不好过。可能是心照不宣,所以便都秘而不宣。” “然则,你是怎么知道的?”林伯庸瞪着黄长青道。 黄长青忙道:“这件事我也是十几天前才得知。钱氏被休之后,林全被家主罚去绍兴。他也无所顾忌了。于是酒后跟几名小厮透露了此事。十几日前,一名小厮从绍兴送货来,便跟我说了此事。那时候正是漕粮集结准备运走的时候,家主和几位公子都忙的不可开交,长青怕打搅家主和几位公子,便暂时没有禀报。” “哼,你们背地里瞒着老夫多少事?一个个都不把老夫放在眼里,看来这个家需要大力的整治一番了。”林伯庸怒道。 “家主息怒,是长青的不是。家主要骂要罚都成。”黄长青连声的告罪。 林伯庸稍微平静了一下情绪,皱眉道:“这件事是林全吃了哑巴亏啊,这能说明什么?” 黄长青咂嘴道:“家主,您是了解林全公子的,他虽不能张扬,但吃了这个暗亏,被林觉给教训了一顿,这口气他如何能咽得下?” 林伯庸侧首道:“是啊,被三房庶子给打了耳光,以林全的性子,岂会干休?” “所以,林全公子暗中报复了。他让手下的一名小厮,在街面上雇了几个闲汉,躲在万松山山路上,打算乔装匪徒教训林觉一顿……打算打断林觉的手脚,教他瘫痪在床。” “什么?这个混账,怎敢有如此狠心?这混账莫不是疯了不成?”林伯庸再次大怒。咆哮了数句之后,厉声问道:“他们没得手是么?林觉一直好端端的。是他悬崖勒马,还是被林觉知晓躲开了?” “家主明鉴,事后推测,是被林觉公子察觉了,所以没有得手。因为第一天没有得手之后,林觉公子便再也不出城了。在城里他们可不敢动手。再之后,便是林全公子被钱氏抓奸的事情发了。林全被家主责令离开杭州,当然也不会在要人去对林觉下手了。家主,您说,那件事林觉有无动机?如果他知道林全暗中对自己下手,那么他是否会反击?” 林伯庸何等精明,事实上话说到一半他便有些明白了。林全和林觉为了个丫鬟而交恶,林全吃了暗亏,于是便想从暗中找回。然而却被林觉发觉。之后林全便出了事,被钱氏在盈香居当街抓奸。整件事一梳理,不难察觉此事绝非偶然。若是有人说是林觉暗中的策划,那也一点不让人吃惊。 “长青暗中查了,消息是一位名叫秋容的丫鬟透露给钱氏的,而且是事发前一个时辰才告知了钱氏,那时候林全公子正好在盈香居包养的妇人那里。其次,这个秋容的丫鬟事后被林觉向家主要到了他房里,说什么带到书院去跟着伺候,是家主亲口答应了他的。然而,他的房里,包括松山书院之中这一个多月都没见到这个叫秋容的丫鬟的影子。宅子里查人的时候,林觉说她是手脚懒散笨拙被自己赶走了,然而这显然不尽不实。在长青看来,这正是他在销毁人证线索。那秋容正是关键的线索人证,被他给弄的不知去向了。联系到事发之前他去春来茶莊几日,那便是去提前踩点。整个一个线索串联起来,此事定是林觉在背后策划无疑。林觉公子可真是教人刮目相看啊,一切的计划安排谋划都周祥齐全,事后证据都被切断了,查都无从查起,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如此厉害的人。” 林伯庸已经有些无言以对了。黄长青这一番话说出来,在林伯庸的心里,林觉已经彻底的变了形象。他再也不是那个温顺懦弱的庶子了,他是个满怀机心的恶魔。他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安排了一出出的戏码,然后将林全通过自己之手拿下。 “简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林伯庸喃喃道。本以为掌控全局的自己,却在现在发现,自己的林家这座漂亮的根基牢固的高楼大厦,其实不过是一座破破烂烂,霉气冲天,随时会倒塌的小木楼。还好有自己和二弟两根顶梁柱顶着,才不至于坍塌。 “家主,若要完全的弄清楚此事,着实其行,长青建议家主派人去问问张通判,那日为何要请家主去春来茶莊见面?而且是在午后时分。怎么就那么巧,家主和张通判都见到了那一幕。” “你是说……这也是被人设计了?”林伯庸惊愕道。 “长青不敢肯定,但此事绝对有蹊跷。家主不也对那次见面感觉奇怪的很么?事后家主怕是没问张通判为何那日要去春来茶莊吧。想来有人算准了家主不会问,张通判也不会问。这本都是人之常情。然后长青细细的想了想,明白了为什么他要这么安排,因为那场好戏若是不被家主看到,事后也无人敢禀报家主,最终也是不了了之。而家主看到了,张通判也在场,家主定会觉得丢脸,所以会严惩林全公子。所以,这一步的设计便是要家主不能饶了林全,归根结底还是冲着林全去的。那么便一贯而通,很好理解了。” 林伯庸也一贯而通了,心里的震撼难以形容。整件事其实也不算是特别的精巧和严密。但一环扣着一环,一环也不松脱,所以一步步的将整个计划推进了下来,达到了最终的结果。所有人都是这计划中的棋子,可气的是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枚。 “当真是林觉所为的话,这可真教老夫无话可说。他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只是个无声无息的庶子啊,怎地忽然变得如此可怕?这太让人意外了。” “家主,长青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长青理清楚了这些事后也是很惊讶很震惊的。林觉公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心机?当真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但林全的事情和望月楼抓奸的事情一旦坐实,林觉便犯下了逐出家门的大过,到时候逐他出族也是理所当然了。” 林伯庸被最后这句话提醒了,说来说去,现在是要将林觉逐出家门。而他的这些作为虽然让人震惊和惊讶,但却也正是逐他出家门的理由。说来说去,黄长青将所有的事情都告知自己,便是要为自己逐出林觉找到理由。 “长青,你去搜集所有的证据。关于林全的那件事以及望月楼误捉张衙内的事情。咱们还有三天时间,我要你搜集人证物证,免得他抵赖。到时候他若是抵赖的话,可以堵住他的嘴。不过这些事都不是什么好事,你要低调行事,不要弄得家丑外扬。另外老夫在三天之后也还是要找林觉谈一谈,最好他自己承认做了这件事,自己自愿叛族离开,便省的我们公布这些证据,还要向全族公布,那对全族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总之,两手准备,做好最坏的打算。三日之后,必须要他离开林家,从此再无瓜葛。” “家主放心,长青定办的妥妥当当的。长青早就在林觉身边安排了一个眼线,便是为了今日能完成家主的吩咐。长青就知道会有今日的。” “哦?眼线?” “请家主不要误会,只是长青为了暗中调查而布下的跟踪之人,只是林觉太过刁钻警觉,所以将人安排在他身边。便是那个 赶车的焦大。” 林伯庸怔怔的看着黄长青,忽然间他发现,自己心目中的林家的那座破楼又倒塌了一片。家中现在已经到了这种暗中监视,胡来乱搞的地步了。尚不知还有多少事情没被发现,若是所有的事情都知道了,怕是那座木楼只剩下两个柱子立着了。 第八十五章 风雨将至犹未知 这几日林觉过得很消闲。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林宅之中,目前似乎没人故意跟自己作对。林全夫妇和黄长青都吃了自己的亏,一个被赶出了杭州,一个大管家的职位丢了,暂时没有兴风作浪的能力。更妙的是,他们都不知道两个人的倒霉都是自己从中作梗。 书院里的学业也自如常,读书对林觉而言已经不是什么难事。因为上一世读了十几年的书,肚子里已经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上一世有了中科举的经验,这一世也自然知道要往哪方面努力,所以并不吃力。薛蛮子的甲字二堂虽然奇葩,但在课业上的讲授还是兢兢业业的,薛蛮子也是个有见解之人,每每还是能给林觉一些启发。 方家那里,林觉是每日必去的。帮方敦孺抄书撰写,整理稿件是每日身为学生的必修课。从中,林觉也窥见了方敦孺的一些主张的苗头。有一些主张林觉虽然觉得不合时宜,有些让人吃惊。但方敦孺不在朝中,只是在野大儒,这些东西也对朝廷政策影响不大,倒也不必去跟方敦孺讨教。 方敦孺对林觉的态度也益发的器重,自从花魁之事两人长谈之后,方敦孺认为林觉的文才堪称不世之材。他自己觉得都有些不配作为林觉的师长,因为林觉写的那几首词,连他也写不出来。所以,这样的一个不世之材投入他方敦孺门下,自然是自己的荣光。但另一方面,方敦孺也觉得自己的责任很大。他必须教导好林觉,让他不至于走向歧途。文采是文采,人品是人品,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就像之前方敦孺收过的唯一一位弟子吴春来,也是才情高旷之人,然而科举入仕之后,便走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依附于权势,做了很多不齿之事,反而成为了自己心中永远的块垒。 方浣秋因为能天天见到林觉,倒也成天荣光焕发。方浣秋自己不知道自己的神情,但身边的人可都是心惊肉跳的。方师母和方敦孺都能看得出自己女儿眼中的情意。看着林觉的眼神神采流转,爱意满满。而且原本不太在意外貌的方浣秋也开始梳妆打扮起来。买了花粉首饰衣衫,每逢林觉来了,方浣秋都将自己打扮的美美的。 一个本来就姿色俏丽的女子,再精心的打扮一番,美的简直惊心动魄。特别是方浣秋身上有一种弱不禁风的书卷气,更是别有风情。这让方敦孺时常在房中暗叹:这是女为悦己者容啊! 然而林觉却苦了,若方浣秋是个正常女子,林觉自然是求之不得。能得此女为妻,那也是福气。但是,因为方浣秋的病,林觉只能对天长叹。面对方浣秋,林觉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方浣秋的喜欢是不加掩饰的,是真挚热烈的。一开始,林觉既高兴却也极为苦恼。他不能投入进去,因为此事不成事实。但林觉若是表现的冰冷,却又怕伤了少女的心。所以只能不咸不淡的吊着,也不能太亲密,也不能太疏远。好在方浣秋自己并没有太在意这些,她本就是个落落大方的单纯少女,喜欢了就喜欢了,却也没有太多的矫情。 林觉为此不免唉声叹气。方师母又抽空跟林觉谈了一次话,这次谈话的内容让林觉心惊肉跳。方师母的意思是:我们不会逼你娶浣秋,因为她不能嫁人也活不了几年。但我们希望她活一天都开开心心的。希望林觉不要顾虑,若是也喜欢浣秋,不妨对她好一些。 这种话其实不能说的更直白了,这年代的父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已经足见开明,也说明方家夫妇对浣秋是多么的疼爱。他们希望浣秋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快活的,能让她享受到情爱的欢悦。林觉虽然觉得这种关系很是畸形,不已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这不是公然要自己耍流氓么?但是,一看到方浣秋巧笑嫣然的俏脸,林觉便告诉自己,这个女子应该享受一个完整的人生。当然包括一场投入的爱情。 终于在一个午后,林觉和方浣秋站在摩崖之下看秋色的时候,方浣秋不小心滑了一步倒在了林觉怀里,然后火山便爆发了。两人也不知道是谁主动亲吻得谁,总之两个人吻得天昏地暗,直到方浣秋脸色发白,林觉才赶忙停止。这一吻差点让方浣秋犯病,喘气喘的像火车。林觉忙安慰她平静下来,这才避免了诱发病情。这也说明了方浣秋的病是根本无法成亲生子的,任何情绪激动的情形下对她都是一场劫难。亲吻都这样了,万一同床做那种事情,岂非当场便病发了。 这一次的接吻虽风险颇高,但经过这一吻之后,两人的关系便正式的确立了下来。方浣秋固然更加的容光焕发,但对林觉而言,虽心理上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但每一次的亲吻都成了一场冒险,这着实让人纠结。接吻时还不能过于撩拨,不能造成情绪的激烈的情动,林觉本就不是各中高手,这种技术活林觉还很难把控。 望月楼那边的事情也步入正轨,江南大剧院正以极为响亮的口碑横扫全城。仅仅开演了数日,便成为城中百姓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因为每日暂时只能一场,而且一票难求。所以票价已经水涨船高。有人在大剧院外开始当黄牛炒票,闹的人怨言死起。而林觉对此早有准备,当谢莺莺派人来问计时,林觉果断的让她实行购票入场实名制,杜绝了这股歪风。同时,票价也在林觉的建议下作了微调,普通票上浮二十文,包厢雅座上浮一两银子。此举居然没有引起任何的不满。 望月楼退出花界改为大剧院的事情其实也不是完全的一帆风顺,起码在内部便有不少分歧。据林觉所知,望月楼内部曾经因为此事而闹腾了一番。青楼女子之中有很大比例是身不由己被各种原因所迫从事的这一行,但其中也不乏有好逸恶劳好吃懒做,只想靠出卖色相皮肉不劳而获之人。望月楼中自然也有这样的人。 当得知从此需要靠演戏来获得钱财过日子,而且每月不过十余两银子之后,一些人便不愿意了。这些女子平日里轻轻松松的便可赚的数十两乃至上百两一个月,而且无需太多的艰辛只需出卖色相即可,现如今却要去卖力演什么戏,尝过演戏之苦的自然都知道这碗饭可不容易。况且收入上还大幅度缩水,这岂是她们所愿。不夸张的说,以前一个月的胭脂水粉点心钱都要花十两银子,这点钱实在让她们看不上眼。而且更让她们难以理解的是,望月楼新得花魁之名,生意好的不得了,这时候却要退出花界,这件事是世上最蠢的决定了。 七八名女子一起去跟谢丹红谢莺莺闹,她们不愿意去演什么戏,挣这份辛苦钱。谢莺莺和谢丹红苦口婆心的劝她们,告诉她们这是从良的良机,从此可以摆脱风尘之扰。而且这一行不必担心人老珠黄,便是上了年纪也还是能上台演戏的,总之生活其实比以前更有保障和尊严。 但这样的话,那七八名女子是听不进去的。她们吵闹着不依,无论如何不肯。她们要求谢丹红放了她们自由之身,反正望月楼已经关了,还攥着自己等人,妨碍自己等人的出路作甚?谢丹红和谢莺莺无奈之下做出了决定: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既然她们不愿留在这里,便也放她们自由。发还她们的卖身契,免了她们的赎身银子。姐妹一场,好聚好散。 于是乎,这七八人便毫不犹豫的离开了望月楼。不仅如此,因为她们的举动,也导致了几名尚在犹豫之中的女子也提出了要走。谢丹红和谢莺莺一概应允,绝不强留。最后,整个望月楼三十多名女子,留下了二十人愿意抛弃过去,鼓足勇气重新生活。 这个消息传到林觉的耳朵里的时候,林觉并不觉得意外,但对谢丹红和谢莺莺的处理方式,林觉感觉到有些不妥。她们就这么放走了那十几人,连她们的卖身契都还给了她们,甚至连一个像样的约束条件都没提出来,这显然是太过随意了。她们也许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然而在林觉看来,这件事或有隐忧。毕竟自己在望月楼中的活动是瞒不过楼中女子的,她们即便要离开,也需要约束她们保守秘密,不得透露之前的那些事情。而这些谢丹红她们都没做,这让林觉有些恼火。 但想一想,谢丹红和谢莺莺她们那里知道自己所担心之事,她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事背后会带来的隐忧,她们也并不善于周祥考虑全局。某种角度而言,这也是一种善良。况且这本是望月楼内部之事,林觉也不能因此而责怪她们。唯有暗自希望不要有什么节外生枝之事为好。 第八十六章 摊牌 九月二十一晚上,吃了晚饭后,林觉坐在窗下为《西厢记》话本润色。故事的梗概和一些经典的唱段他是记得的,但在台词对白场景灯光服饰等各方面的细节上,林觉需要细细的琢磨。林觉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剧组中的万能者。编剧导演道具灯光等等都一职担当,倒也圆了在地球的那一世的一个导演梦。只是没办法潜规则几个女演员,否则便是正宗的导演了。 正在沉思冥想之际,外边院门被敲响。绿舞忙出去开了门,但见大管家赵连城带着几名提着灯笼的小厮的护院站在门前。 “赵……赵大管家?”绿舞有些慌张,自己这个小院可很少有人来,特别是正房中的那些人。管家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回。处于对正房中那些人的莫名的惧怕,绿舞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绿舞啊,林觉公子在屋里么?”赵连城笑眯眯的问道。 “在……在,赵管家里边请。”绿舞忙道。 “哦,不必了。你去通禀一声,请林觉公子跟我们走一趟,就说家主要见他。”赵连城笑道。 “家……家主?”绿舞更加的慌张起来,她觉得一定是又要出事了,这才安稳了几天,又不知要出什么事。 “快去啊。家主等着呢。”赵连城皱眉喝道。 绿舞忙深一脚浅一脚的回身来,进了房里一把便将门关上了。林觉握着笔在写字,头也没抬的问道:“谁来了?是你的那些小姐妹找你来说悄悄话么?” 绿舞走上前来,一把抱住林觉的胳膊。林觉转头看去,灯光下绿舞的脸色一片煞白。 “怎么了?”林觉将毛笔搁在笔架上,伸手揽住她的腰身。 “不好了,家主要见你。赵连城就在院门口等着你,要你和他去见家主。”绿舞带着哭腔道。 林觉愣了愣,旋即笑道:“家主要见我,我去见他便是,你怎地这般模样?” 绿舞艰难的道:“公子,绿舞觉得要出事,绿舞很害怕。” 林觉呵呵笑道:“什么就要出事?你这简直是惊弓之鸟了,只是说个话而已。我去去就来,莫要多想。真是个小可怜。” 林觉伸手在绿舞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起身来笑着道:“拿外衣来,我穿上去见家主。” 绿舞慌里慌张的取了长衣给伺候林觉穿上,扣盘扣的时候手上哆嗦的不行,显然心中的紧张没有消除。林觉觉得有些好笑,捧着她脸亲了一口,安慰几句,开门出去来到院子里。 “林觉公子,还没好么?家主等着呢。”赵连城站在院门口叫道,他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林觉缓步走来,笑道:“赵大管家,这么会儿便等不及了么?这是出了什么火急火燎的大事?就算是天塌下来,赵大管家也不能这么急啊,你都这么急,还如何能让下边的丫鬟小厮们安稳?” 赵连城见了林觉却也在礼节上不敢怠慢,躬身行礼道:“见过公子,不是我急,是家主急。我这不是怕家主等的着急么?天塌下来倒是不至于,就算塌了,不是还有家主和各位家主顶着么?我们这种只是跑跑腿罢了。” 林觉呵呵笑道:“大管家未免将自己看的太低了些,我林家的大管家,出了林宅可是都要被人尊称一声爷的。” 赵连城笑道:“多谢公子抬举。事不宜迟,咱们这边走吧。家主在前厅等着呢。” 林觉伸手道:“那便请吧。” 四名小厮两前两后提着灯笼将林觉和赵连城夹在中间,几人转身便走。绿舞站在院门口叫了一声:“公子!” 林觉回头摆手道:“回去吧,叫小虎关了院门,你早些睡,不用等我了。” 说罢转身阔步离去。绿舞小手紧紧的攥着,远远看灯笼绕行院墙之后,心事重重的回到院子里拴上了院门。 …… 林宅前厅之中灯烛明亮,但偌大一个大厅之中,只孤零零的坐着一个林伯庸。他静静的坐在桌旁的红木大椅中,手中握着一只玉蟾蜍的把玩物件,眼神若有所思。 林觉踏入了厅门,见到厅中只有林伯庸一人也觉得甚是意外。他本以为请的不是他一人,或许是家族中的事情需要自己列席而已,但现在看来,却并非那么回事。林觉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想想刚才绿舞的反应,林觉忽然觉得自己最近太安逸了,以致于有些忘形,失去了对危险的嗅觉。绿舞才是那个灾难临头前先感觉到危险的灵敏的小动物,自己刚才还笑话她,没准她的预感是正确的。 “侄儿见过家主。”林伯庸抬头望来之时,林觉上前行礼。 林伯庸点了点头,打了个手势,厅门被人砰然关紧。林觉益发的觉得有大事发生。 “坐,那一盏是刚刚沏的茶,还热乎着呢。”林伯庸的态度很是随和。 林觉道谢之后缓缓坐下,眼睛看着林伯庸。 “不用紧张,我叫你来,是想和你谈谈心。说起来我身为你的大伯,还没好好的跟你这个侄儿交过心。也是家中事务繁忙,所以没找到机会,实在惭愧的很。” “家主说哪里话,家主撑着林家这副家业,肩上担子重如千钧,几百口人张着口要吃饭。家主日理万机,忙的脚不沾地,那里还有多余的时间?倒是侄儿未能替家主分忧,才是惭愧之极呢。”林觉笑道。 林伯庸微微点头道:“你这话说的倒也养人心。足见你是个明理的。你虽是三房庶子,但我说句心里话。几房公子之中,老夫对你却格外的看好。” 林觉微笑不语,心道:“你这话可太假了,有意思吗?当我三岁孩童么?” “说了你可能不信,你当年出生的时候,你爹娘请了天龙观的秦道长来给你摸骨算命,秦道长说你有大富大贵之像。那秦道长可是杭州城出了名的半仙,算卦看相极准。自那时起,老夫便对你寄予厚望。你的名字叫林觉,这个名字是老夫替你起的,你可知道?”林伯庸沉声道。 林觉有些惊讶,他并知道这些事,小时候的记忆还有这个名字的来历,在自己这个皮囊之中的记忆中根本没有。而自己的魂魄附身于上,所知的记忆也仅是皮囊的记忆。原来的皮囊记不得,自己当然也无从知晓。 “觉者,悟也。老夫给你起这个名字,便是期望你将来能有大悟,能得大成。而且,还有一层意思,便是你小时候不肯安眠,他人都睡了,你还睁眼不睡。你父跟我谈起此事,便说你是春眠不觉晓,一夜都不睡。故而这个名字也是契合你的。”林伯庸呵呵笑道。 林觉的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温暖,在这个家里,自己还从未有过这般温馨的感觉。坐在面前的林伯庸此时此刻就是个家中的慈祥长者,而非是什么严厉的家主。这种情形还是第一次遇到。坐着听林伯庸说小时候的事情,虽然这并非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但在情感上却起了共鸣。 “多谢家主为侄儿赐名,侄儿定当一个能觉能悟之人。”林觉道。 林伯庸淡淡的看了林觉一眼,沉声道:“这些事都过去了这么久了,你都已经十八了吧。一眨眼,十八年过去了。老夫已经老的快要入土了,三弟也已经过世十年了。你的娘也去世五年了吧。当真是岁月如梭催人老,人这一辈子太短暂了。” 林觉不知如何插话,林伯庸似乎陷入了一种感慨之中,穿着黑袍的身子里也透露出一丝衰老和无奈的意味。整个人的气场都弱了几分。 “林觉啊,你爹爹去世时你才八岁。这十年来,老夫没能尽到责任,没能完成你爹爹交代托付给我,要我好好照顾教养你的责任,老夫深感惭愧。老夫以为,只需要让你吃饱穿暖,让你读书上进便成了,却忽视了要经常的和你沟通交流,教你做人的道理。这些都是老夫的过错。今年元日,我要在你爹的面前忏愧道歉,请他原谅。” 林觉的心中一紧,林伯庸话锋一转,这话里头可夹带着不少其他的意味。什么叫没有教导好自己,言下之意便是,自己已经是个没教养之人了。难道说…… “家主不必如此,爹爹在天之灵一定会感激家主的,若非家主供养,侄儿岂能成人?侄儿已经十八岁了,已经长大了。家主也尽到了职责。”林觉不动声色的回应道。 “不!我没有尽到职责,没有完成你爹爹交代的嘱咐。”林伯庸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冰冷。 “否则……否则你又怎会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你又怎会不顾林家家规,做出那么多祸害家族,扰乱宅第的事情。你又怎会不管不顾,做出置林家血脉亲情利益于不顾,将林家陷入覆灭危险之中的那些事情来?”林伯庸双目凌厉,厉声喝道。 第八十七章 摊牌(续) 林觉悚然一惊,惊愕的看着林伯庸。只一瞬间,林觉便明白了。有些事还是东窗事发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己做的那些事,其实是早就知道迟早会为人所知。只是不知道来的这么快而已。 “家主!”林觉叫道。 “林觉啊林觉,你太让老夫失望了。你犯了滔天大错了你可知道?你暗地里做的那些事情老夫都知道了,你也莫要抵赖了。你道老夫今晚叫你来是和你拉家常的么?老夫是要告诉你,你的那些勾当老夫全部查清楚了。” 林觉心潮如涌,掀起了滔天的巨浪。但他的外表还是平静的。快速的思索之后,林觉认为此时此刻着急上火是没用的,林伯庸今晚叫自己来,想必已经是有了真凭实据,自己其实没什么好辩解的,那纯粹是浪费唇舌。 “你不说话,老夫便当你是默认。当然你抵赖也是无用。你好大胆子,设计陷害你的兄长,还胆敢两头传话,以张通判之名邀约老夫去现场,便是要利用老夫之手对林全严惩。你可真是会算计。然而这一切都已被查明了,你当是神不知鬼不觉是么?你可以抵赖,你让那个叫秋容的丫鬟故意漏话给钱氏,你知道钱氏善妒,她一定回去闹事。你在春来茶莊蹲点了几日,便是为了摸清楚林全去见那妇人的时间,这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然而你却忘了,秋容传话时有人听到了,被我们问了出来。春来茶莊的小伙计也证实了你那几日蹲点监视的事实。事发当日,你和那个林虎出入于现场左近,有人认出了你们。嘿嘿……你计划的虽周密,然而却终究留有把柄。” 林觉皱着眉头不说话,他很生气。倒不是生气事情败露,而是生气整件事居然留有这么多的漏洞。一查便露陷了。这说明自己的计划还不够周详。 “还有望月楼的事情,你也是好算计。你利用黄长青和你之间的过节,知道他会紧盯着你。所以你故意以留宿于望月楼为诱饵,引得他去抓你。你也是算计的很好,黄长青也是糊涂了,居然将张衙内给拖了出来。张衙内也是被你算计在内的吧?因为你知道若是随便抓错什么人都没什么结果,抓了张衙内才会惹来大事,我也会因此大怒,不会饶了黄长青。黄长青被我责罚打板子,被剥了管家之职,这正是你对他的报复是么?嘿嘿,你千算万算,却忘了望月楼中的那些人可不是铁板一块。我们找到了她们当中的几个女子,她们对你在望月楼的安排一清二楚。林觉啊林觉,你不惜跟一帮青楼的妓.女合伙做局来坑害林家,你简直不可救药。” 林觉更生气了,之前便担心望月楼中的那些女子嘴巴不牢靠,现在担心成了事实,果然是说出来了。这事儿办的也一点都不干净,一开始便需要控制知道的人数,只能让少数人参与其中的。 “还有,花魁大赛的事情。你知道你得罪了谁么?万花楼和群芳阁背后的东家是谁你知道么?那可是梁王府。梁王父子随便一个小指头,我们林家便将覆灭。你这是要毁了整个林家么?为了这件事,梁王叫了老夫去训话,点名要对你重重的惩办,还要对我林家责罚,你说,你都干了些什么愚蠢的事情?你给自己惹了大麻烦,还给林家惹了大麻烦你知道么?” 林伯庸手拿着玉蟾蜍在桌上笃笃的敲打,情绪激动之极。和刚才聊家常的长者已经判若两人了。 “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你倒是辩解啊。混账东西!”林伯庸怒骂道。 “家主,侄儿没什么好辩解的,事到如今,这些事侄儿都承认,确实都是侄儿干的。”林觉沉声道。 “哼,算你还有些骨气,没有出言抵赖。你想抵赖也抵赖不了。告诉你,人证物证都在府里,你抵赖,便全部押出来和你对质。” “家主,我不想否认,不想辩解。但可否容侄儿说几句。”林觉缓缓道。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林伯庸喝道。 “家主,你告诉侄儿,侄儿之前在林家可犯过什么事儿么|?可曾闹过什么出格的事么?”林觉问道。 “这也是老夫不明白的地方,你之前是个安静本分之人,怎地忽然之间变成了这般模样,你是中了邪了么?”林伯庸怒道。 “多谢家主,家主也知道我之前是个安静本分之人。我不得不安静本分,因为我只是个三房庶子而已,我说话没人理会,也没人在乎。当然在你们眼里,我这个三房庶子便应该像个小猫一样躲在墙角,安静的见人就跑。你们高兴了就夸两句,你们不高兴了便踢两脚是么?” “这当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小猫也想吃饱穿暖便成了,只要不惹事安安静静的活下来便行。然而,安静本分便成了么?你们便不会欺负我了么?显然不是。林全和大娘他们对我的苛刻我便不说了,那日庭训上你也知道,几年的月例钱他们都截留一半下去,若非家主发话,他们永远不会给我。还有一件事我没说,我娘去世后留下的首饰盒,里边有些金银器物。本来是给我作为念想的,但娘亲下葬之后便不见了。到处找都找不到。家主你道后来我在那里瞧见了么?” “我在钱氏的头上看到了那只桃花的金镶玉的簪子。那是我娘最心爱的首饰。娘临终时嘱咐,不许将值钱的物事下葬,全部留给我。我娘便是担心我会受欺负,这些东西关键时候可以变卖活人。那只簪子在钱氏的头上见到了,我便知道是被她们拿去了。我去讨要,结果你猜如何?我不但没要回来,还挨了兄长两个嘴巴。还被污为血口喷人。家主,你说我该不该要?我是不是见到了就该当做无视?我娘的东西我就当没见到?” 林伯庸皱着眉头沉吟不语。 “这些事也都可以忍。寻常的言语,兄长的跋扈打骂倒也没什么,毕竟是长兄。可是,他居然三番五次的闯入我的院子,调戏绿舞,逼迫绿舞。我知道,家主你心里定会说:你怎可为了一个丫鬟跟兄长翻脸。可是,绿舞是我娘买来的,从小便伺候我娘,跟我一起长大。我娘去世后,绿舞便是我身边最贴心的人。我爹娘都没了,就剩一个绿舞他林全还要欺负,我难道也要无视?为了此事,我确实训斥了林全,那天在院子里我拿斧子逼着他自己打了自己耳光,我便是要给他个教训,让他收手。可是他居然怀恨在心,雇了街头闲汉在书院山道上堵我,意图将我打成残疾。家主,你来评个理,是我活该被他雇人打成残疾,还是我该先下手为强?你说我不论亲情血脉,那么林全便论亲情血脉了么?林全在外包养妓.女已经数年,内宅之人尽数知晓,为何没人去责罚他?为何我只是出入了青楼一次,便活该要挨板子?” “你说你不明白我为何如此,那是因为我不得不如此,我不反抗,我便要被欺压致死。我身边的丫鬟便要被欺压侮辱。不光是嫡系的几位兄长,甚至连黄长青这样的家生子,又何曾对我有半点敬意?望月楼之事若不是他存心找我的麻烦,带人去捉奸,想让我出丑,想让我被家主责罚,又怎会上我的当?他要害我,所以才中了我的计。他若不害我,怎会有那样的结果?家主你定又要说了,维护家法是他的职责,是他管家的职权。然而您的几位亲儿子出入青楼的事情他是否依照家规严办了呢?林全包养妓.女的事情他知道的一清二楚,他不也包庇了么?所谓的维护家法家规,不过是因人而异罢了。处置不公,还会有公信和权威么?您不妨派人去外边各房去打听打听,看看他们对林家是怎么看的。若不是每个月还有那么几两月例钱,谁还会在乎自己是否姓林?” 林觉侃侃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林伯庸面色青红的听着,他不得不承认,林觉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很多事他都是知道的,但他却不能完全按照家规家法来处置。黄长青对直系的几位公子的行为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这他都知道。可是即便是自己有意整饬林家,重振家风,却也无法将这大棒挥到直系公子的头上。 “即便有些事确实是你受了委屈,但你也不能置林家于不顾,也不能无视家规,犯上算计,暗中作乱。这些都是家法所绝对不容之事。你说的那些事老夫会一一去处置,但现在说的是你的事。”林伯庸沉声道。 林觉冷笑道:“瞧瞧,这便是区别,总是先要处置了我,才肯安心是么?放心,我知道家主的想法,我做了这么多林家不容之事,林家岂能容我?再说了,王府要找我的麻烦,林家自然是要踢我出族了,我都懂,傻子都懂。” 林伯庸脸色微红,正色喝道:“这是什么话?你自己确实犯了家规,难道不是么?” 林觉点头道:“是,我犯了家规,我该死。家主今晚不就是叫侄儿来单独说话,劝我主动脱离林家家族么?我可以这么做。遂了家主的心愿。” 林伯庸心中吃惊之极,这正是他今晚的目的,没想到林觉聪明至此,竟然很快便洞悉了。但他口中却道:“这是什么话?什么叫遂了我的愿?你说话可越来越放肆了。” 第八十八章 顾全大局 林觉轻叹道:“家主,事到如今,其实也不必遮遮掩掩。我承认,这次助望月楼夺花魁之事确实是没考虑的周祥。我没想到梁王爷那么大的人物,会因为这件事而真的给家主施压。我之前的估计是,他们虽然生气,但还不至于因为这件小事而跟我们这样的人一般见识,事实证明,是我想当然耳。然则此事牵连到家族,这显然是我之过。这责任我是不会推卸抵赖的。” 林伯庸沉声道:“你知道便好,还算你识大体知大局,你也知道,老夫不可能因为迁就你一人而毁了林家。梁王兴师问罪,老夫也保护不了你,想必你也是理解的。” 林觉点头道:“侄儿理解,侄儿明白。我无话可说。我可以自己宣布退出林氏家族,并且可以自己去向梁王请罪,承担全部的责任。梁王是杀是剐,我都认了。” “好,你既如此说,老夫还有什么好说的?老夫今晚找你来谈话的意图便在于此。你能如此干脆,倒也不辍我林家子弟的名头。那么你现在便可以写下自白文书,声明退出林家。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去梁王府见王爷,王爷那里如何处置你,那要看你的造化。林觉啊,老夫再说一次,不是林家不庇佑你,而是你惹了不该惹的人。但愿王爷开恩,不至于重罚于你,明日你定要磕头求肯,态度一定要好。笔墨纸都在这里,你可以写了。” 林伯庸指着桌子一角,那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之前林觉便看到了,但也没在意。此刻方知这都是给自己准备的。 林觉笑道:“看来家主早已准备好了,墨汁都磨好了,就等着我写和林家脱离干系的文书了。” 林伯庸脸上微微一热,沉声道:“写吧,多说无益。” 林觉抓起笔来,慢慢的蘸了墨汁,但忽然扭过头来道:“家主,我有几点小小的要求,请家主答应了我才能写。” 林伯庸皱眉喝道:“你适才说的大义凛然,现在却来提什么条件。” “家主,有些事不交代交代,我放心不下。万一明日被梁王砍了头,我岂非是留有遗憾?”林觉笑道。 林伯庸沉吟片刻,点头道:“梁王府怎至于草菅人命?你是多虑了,但老夫愿意听听你的条件。” 林伯庸话虽如此,但他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梁王府确实不至于草菅人命,但那是公开的情形下。梁王府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但暗地里如何可没人敢保证。此次林觉去认罪,若是死在了梁王府,林伯庸掂量一番,觉得自己也还是不会声张的。这件事目前无人知晓,林觉死在王府,还不跟一颗石子丢进水里,冒个泡便平静了。谁能知道内情?林伯庸虽然不忍,但如果这个庶子的命能保证整个家族的安危,自己显然不会多嘴多舌。林觉的话提醒了林伯庸,他决定明日让林觉独自去梁王府,自己绝不可跟着去,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多谢家主,我的条件很简单。第一,我离开林家之后,我房中的丫鬟绿舞我是要给她自由的。我希望家主向我保证,不准林家的任何人去找她的麻烦。我做的事情都是我的决定,她只是遵照我的吩咐办事而已,跟这些事都无瓜葛,家主不必再追究她的责任。” 林伯庸想了想道:“罢了,你也算是有情有义有担当,老夫答应了你便是,给她自由之身,而且会给她一笔银子安家,也绝不会让林全或者其他什么人去骚扰她。你可以放心了。” 林觉点点头道:“好。第二个条件便是,望月楼里的那些人也都是照我的吩咐办事,也请家主不要为难她们。并且还要家主跟张通判梁王爷他们说清楚,让他们也不要去为难她们。都是些苦命女子,好容易脱离苦海,还是造些福报为好。” 林伯庸皱眉道:“你当真是无可救药,你和这些女子搅合在一起作甚?老夫可不会替你去保这些女子,这一条我可不会答应。” 林觉冷声道:“家主不答应,这个脱离林家的承诺书我便不能写了。” 林伯庸冷笑道:“你倒是来要挟老夫了,老夫稀罕你写么?所有的证据老夫都掌握在手,老夫只需召开家族会议,宣布你的所作所为和证据,将你公开逐出家族便可。老夫之所以让你自行退出,那是不想你声名狼藉。” 林觉哈哈笑道:“家主,这么说侄儿倒要感激你为我保存颜面了?家主,事到如今,你还把侄儿当傻子么?侄儿什么看不明白?你当真是为了侄儿的名声么?你是为了不让这些事被内外各房都知道罢了。你担心我说出林全的那些事,长房几位公子私下里的那些事。黄长青的处事不公,家法对外房不对嫡系公子的那些事。你更担心,因为我这个坏例子,会影响族内各房子弟,会从此后让他们对林家失望透顶,你这个家主难以收拾局面罢了。家主,我说的对么?” 林伯庸满腹的心机被林觉无情拆穿,心中恼怒可想而知。厉声怒喝道:“放肆,林觉,你可真是个放肆之人。” 林觉冷声道:“我放肆,那是因为你们无情。我放肆是因为我在林家多受欺凌。所谓林家,不过是主家三房罢了。你,二伯还有几位嫡系公子才是林家。其他人只是姓林而已,你们何曾将他们看作林家血亲看待?你们这些人是林家人么?你们把他们看的奴仆都不如。你见过哪一家会派人跟踪监视自己的族人?每月庭训之日肆意责罚?你也不去瞧瞧外边各房过得是什么日子,你以月例控制他们,逼着他们去做你想要他们做的事情,也不去想想读书对他们的家庭是不是一件好事。很多房赤贫如洗,你以为那三四两的银子是多么大的恩德么?那是一道枷锁罢了。也别说他们了,我林觉是直系三房之子,和林全一样,我也是爹爹的骨血。然而我在林家的地位如何?你们何曾将我当人?嫡系公子可以为所欲为,外房和我这种庶出公子便要拿家法严厉约束,这叫做只许官家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林家家法有何公平可言?家主处事不公,你叫人如何团结一致,如何生出为林家广大门楣不惜一切的心思来?所以,今日我林觉便放肆一回,也叫家主你知道,这些人也姓林,身上流着的都是祖上林家的血脉。虽有远近嫡庶之分,但可不是仆役猪狗,也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林伯庸瞠目结舌,他没料到眼前这少年凶悍起来竟然如此的凌厉,整个人就像一把锋利的刀锋一般的冰冷。这番诘问他一个也无法回答,因为林觉说的便是事实。林伯庸并非不知这些事情,只是在他看来,维护嫡系理所当然,维护自己的权威理所当然,所以他根本就没考虑太多。现在经林觉一番连珠炮般的责问,就连林伯庸自己也觉得似乎应该要做一番改变了。 林觉一番痛斥之后,心中畅快的难以形容。他还只说了一些小的方面,事实上他心中真正想说的是:你们自以为聪明,其实愚蠢透顶。外房各家没得到你们多少恩惠,反而会因为你们的错误决定而遭受无妄之灾,跟着你们送命。你们还以凌虐他们为乐,产生出这么多优越感来。你们才是林家灭族的罪人。 但这些话自然是没法说出来的,这件事只有自己这个重活一世的人知晓,其他人自然是一无所知的。自己当然也没法去告诉他们这个结果,否则怕是要被当成失心疯了。 “罢了,林觉,没想到你对林家怀有如此大的仇恨,看来你早就不想在林家呆着了,你也是求仁得仁,终于可以脱离我林家。”林伯庸沉声开口道。 林觉冷笑道:“家主尽管往我身上破脏水,林觉受着便是。我是林家三房的子弟,怎会对林家怀有仇恨?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希望林家人生活的好,林氏家族发达兴旺。但在家主治下,我觉得没有希望。侄儿今天说话虽然直了些,但既然已经把话说开了,我当然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至于家主怎么想,那是你的事。” 林伯庸缓缓点头道:“罢了,言尽于此,还说什么?你的第二个条件老夫也满足你便是。望月楼的事老夫会尽力周旋,张通判那里是不成问题的,梁王府那里老夫也必会周全,相信梁王只想抓到幕后之人,那便是你。但对于望月楼,却是不会太为难。” 林觉点头道:“就是这个话,侄儿相信家主的话,家主金口,自然不会食言而肥。我这便写主动退出林家的声明,背叛林家这个大脏水我自然也是接着了。总之,所有的脏水黑锅都我来背,你们大可放心便是。” 林觉提笔刷刷刷写下文书,伸手按了手印,吹了吹墨迹后递给林伯庸。起身道:“家主,我想应该没什么事了吧,那么侄儿便告退了,明日上午,我自去梁王府负荆请罪去。为免家主难为,家主便不必陪着我了。家主若是不放心我,可以让人在后面跟踪我,免得怕我半路上跑了。” 林伯庸心里不是滋味,林觉干脆决绝,而且聪明绝伦,自己心中那些阴暗的小秘密被他轻易的一个个的点开,让林伯庸甚是有些小尴尬。他有点怀疑林觉是不是会读心术,刚才自己确实打了主意要人在后面盯着林觉,防止他半路逃走的。果然就被林觉给点破了。 “这个……没什么事了。”林伯庸道。 “那么,侄儿告辞了。”林觉微一拱手,走向厅门,哗啦一声拉开厅门,外边台阶上,黄长青正保持着偷听的姿势探头附耳。门一开,见到林觉站在面前,黄长青尴尬干笑。 林觉看也没看他一眼,快步离去。 第八十九章 前途未卜 林觉离开后,大厅之中一下子涌入了四五个人,二公子林颂和黄长青以及赵连城等人迫不及待的冲了进来,询问家主谈话的结果。 林伯庸端着茶杯一口口的喝茶,眼神中若有所思。实际上他此刻的心情很糟糕。一方面是刚才被林觉毫不客气的说了那些话给刺激到了。另一方面林伯庸也很是沮丧,因为林觉毕竟是林家人,是自己亲弟弟的儿子,自己无力保护他,只能将他踢出去不顾生死,这多少让林伯庸产生了不小的挫败感。 “爹,他同意了么?其实照我说,根本不用跟他商议什么,直接拿证据逐他出家门便是,还跟他谈什么谈|?干了那么多坏事,连累了我们林家,还给他脸不成?”林颂连声道。 “闭嘴!蠢材!”林伯庸骂道。 林颂被当头一骂,缩回身子挠头辩解道:“爹爹怎地无缘无故的骂我。我又做错了什么?” 林伯庸怒喝道:“老夫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们兄弟几个一个都不及林觉。可惜他只是个庶子,你们只是命好罢了。” 林颂吃了这番言语,顿时变色,正欲辩驳顶嘴时,黄长青忙插话岔开话题。 “家主,那林觉是同意了主动退出是么?” 林伯庸看了一眼黄长青,伸手朝面前的纸张一指道:“他写了决裂声明了。从此他便不是我林家的人了。哎!” “哦?那可太好了,这岂非正好可以闷声不响的解决此事?恭喜家主,贺喜家主,这件事终于可以了了。今儿是王爷给的期限的最后一日,终于不用担心了。”黄长青拱手笑道。 “恭喜我?贺喜我?喜从何来?”林伯庸冷目看着黄长青道。 黄长青吓了一跳,尴尬的陪着笑。 “我林家连一个庶子都保护不了,出了事只能逐出家门了事,这难道是件值得庆贺之事?这是林家之不幸,林门之辱啊。”林伯庸重重的在桌上捶了一拳,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径直回后堂而去。 林颂和黄长青赵连城等人面面相觑,半晌后林颂道:“爹爹这是怎么了?为林觉伤心么?” 黄长青微笑道:“家主对林家每个人都很重视,发生这种事自然是伤心的。二公子,这下好了,林觉必受王府重罚,又从此不是林家之人,三房这下彻底没人了。” 林颂咂嘴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黄长青笑道:“我什么也没说。” …… 深秋之夜,夜风带着丝丝的寒意在树梢掠过,叶子落了大半的树梢之间发出了只有寒冬季节才会发出的唿哨之声。 漆黑的屋子里,林觉静静的坐在椅子上,将自己整个人浸没在漆黑的夜里。 回到小院后,林觉给绿舞的是一张笑脸,面对绿舞的询问,林觉也给出了让她安心的答案。林觉不打算告诉绿舞自己的窘境,他不想让这个少女担心。刚才,他已经写好了几封信。一封是给方家的,一封是给绿舞的,另一封是给望月楼的。明日自己若不能归来,那么这三封信便会被绿舞发觉,她一定会一封封的替自己送到。 林觉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林觉不知道明日会遭遇到什么,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事实上林觉此刻心中有些懊悔和沮丧,怎么就突然到了如此的地步?前几日还觉得一切都向好,但今晚之后,却发现一切已经糟糕到了透顶的地步。 仔细回想自己重生后的这几个月,林觉承认自己行事激进了些,但这是基于前世的教训,林觉调整了人生的策略。但有些事是前世没有经历和发生过的,譬如花魁大赛,譬如梁王府。今世已经和前世迥异,很多事情已经衍生出了另外的枝节,自己只能见机行事,并无经历可以参照,所以这才一步步的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林觉有些灰心的想,或许自己所经历的便是一场场注定要失败的人生。上一世的小心翼翼让自己反而多活了十几年,而这一世反而是最坏的选择?乃至于即将走向绝路? 但林觉很快便否定了这种悲观到极点的想法。这么想是一种自暴自弃的心理在作祟。自己拥有了他人所不曾拥有的两世经历和巨大的知识的累积,却混到了今天的地步,这明显是自己的问题,而非是什么宿命使然。自己怎能甘心如此。 但有任何的机会,自己都必须要抓住,以期扭转局面。明日去梁王府必须要想办法平息梁王的怒火,让自己能够转危为安。起码不要丢了小命。 然而,梁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不会听自己的那一套,他打算怎样对付自己,这都是未知之数。总之,明日是个凶险的一天,也是决定命运的一天。 清晨,秋阳的曙光照亮了杭州城。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空气清新的美好的深秋的一天。林觉如常在廊下洗漱完毕,坐在小院里吃了绿舞做的糖饼和小米粥。吃饭之后,穿好了外袍来到院子里。 林虎像往常一样搬出书篓来背着,要跟林觉去书院。然而林觉却摆手让他将书箱送回房里。 “今儿不去书院了。小虎,今日你放假一天,一会儿你回去瞧瞧你爹娘和妹妹。绿舞给小虎带些礼物回去,表示一下我们的意思。” “怎地不去书院了?书院今日不放假啊。”林虎眨巴着眼问道。 林觉笑道:“书院不放假,我自己给自己放假不成么?我今日想单独去城里走走,无需你陪着。别发愣了,你不想你爹娘么?快收拾收拾回去瞧瞧他们。” 林虎脸上露出喜色来,忙道:“那可太好了,那我可回去看爹娘和妹妹了。不过,叔,你一个人真的可以么?不用我跟着?” 林觉笑着往门口走:“你没来之前,难道我寸步难行不成?我只是随便走走罢了。我去了。” 林觉出了门。绿舞站在廊下有些发呆,林虎将书箱往屋里搬,路过绿舞身旁的时候,绿舞忽道:“小虎,你有没有觉得公子怪怪的。” 林虎眨着眼挠头想了想道:“没有啊,哪儿怪了?” 绿舞啐道:“你个没心没肺的,罢了,不跟你说了。你去拿布口袋来,前几天买的干枣儿还有石榴果儿,对了,还有三尺花布,都带回去给你娘,让你娘给你妹子做件花袄子。” …… 林觉出了院子,寻常停在院子门口的骡车不见了。林觉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焦大是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身边了。 焦大是自己身边的眼线,自己这段时间的行踪他一定已经完全掌握了。自己曾经怀疑过这一点,只可惜没有付诸行动。但其实林觉也明白,就算没有焦大通风报信,那些事其实也不难查出来。当时以为天衣无缝,但事后想起来确实漏洞百出。 林觉缓步出宅,往大街上走。清晨的西河河面上白气蒸腾,船只来往繁忙。街道上人群川流不息,担菜的,背货的,扛包的,提篮的,各自匆匆,都为了生计而忙活。林觉站立其中,有些天地间孑然一身的苍凉之感。但这种苍凉的感只持续了片刻,林觉便甩头将之挥去,招手叫了辆大车,上了车直奔城西南梁王府而去。 梁王府前,高阶铜门让人仰目而视,门旁两只巨大的麒麟瑞兽张牙舞爪。府门台阶上,数名王府卫士手持长刀站立守卫。林觉迈步靠近的当口,卫士们凌厉的眼神便落在了这个试图靠近的年轻人身上。 “王府重地,不得乱闯。”有人喝道。 林觉依旧一步步走上了台阶,几名卫士神情紧张,手指搭上了刀鞘的卡簧上。 “烦请通禀梁王爷一声,就说草民林觉前来负荆请罪。”林觉拱手道。 草民林觉倒是没引起卫士们的兴趣,草民后面加上阿猫阿狗没什么区别,但‘负荆请罪’倒是引起了他们的好奇。 “你是说你来请罪的?” “正是,草民得罪了王爷,王爷正在拿我,所以我主动上门来了。烦请通禀一声。”林觉淡淡道。 卫士们翻了翻白眼,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还有这样的事。一名卫士忙去里边禀报,不一会一名身材魁梧的卫士出来了,此人是王府卫士统领沈昙。普通卫士不知道此事,沈昙可是知道这一切的,所以一听卫士禀报,沈昙便连忙出门查看。 “你便是林觉?”沈昙喝道。 “如假包换。”林觉道。 沈昙黑堂堂的脸上露出笑意来,旋即大声喝道:“来人,拿了,搜身,绑了。”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卫士们训练有素,瞬间涌上前来,抓住林觉。一张张大手在林觉身上一顿乱搜,然后五花大绑将林觉绑成了个粽子。 “我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有这个必要么?”林觉苦笑道。 “押进去。”沈昙压根不理他,挥手下令道。 第九十章 牢笼 王府二进庭院东北角,茂密的树木将这一处地方和王府其他地方隔绝开来,还修建了单独的围墙围起来一个小院子。周围除了树木更无其他房舍。 五花大绑的林觉便被人推推搡搡的推进了这间院子正房的一间屋子。一进屋子里,林觉便倒吸一口凉气。这间屋子里的摆设太让人害怕了,墙上挂着锁链铁钩等物,屋子里摆着各种各样的刑具。一张黑魆魆的大案板上摆着各色刀具镣铐铁锤锯子等物,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阴森的血腥的味道。 几名身材魁梧的汉子正在屋里忙活,见到沈昙到来,均上前行礼,他们也看到了被押解而来的林觉。 “沈统领,这是来活儿了么?这个人要几分熟?”一名铁塔般的汉子笑眯眯的盯着林觉,活像是见到猎物的猛兽。 这一间院子正是梁王府之中专门用来行刑逼供的所在。刚才那汉子问的所谓‘几分熟’是他们之间的黑话,便是问要打到什么程度。十分熟便是活活打死,一分熟便是稍加惩戒,剁个手指头什么的,绝对不会伤及性命。总之按照不同要求,这里的行刑者会给出不同的惩罚。 “贾老六,先不忙。这个人是王爷和小王爷点名要的人,先不忙上刑。待我去禀报王爷,看看王爷有何指示再做计较。人先放你这儿,不要动他。我这便去禀报。”沈昙沉声道。 “遵命,统领自去,我等在这里等消息便是。” 沈昙点点头转身离去,几名汉子瞪眼看着林觉。那贾老六上前来围着林觉转了两圈,皱眉道:“看你这样子文文弱弱的,怎地犯了咱们王府的事?可惜了,生的倒是细皮嫩肉,怪俊的。” 另一名汉子在旁嘿嘿笑道:“生的再俊也过不了多久便成丑如恶鬼了,越是细皮嫩肉,家伙招呼上去越是受用。嘿嘿,一会儿老子保证他身上没一块好肉。” 贾老六骂道:“老崔,你还是积点德的好。手段太毒了,会损阴德的。” “贾老六,瞧你说这话。咱们兄弟干这营生,手底下不知死了多少人命,折磨了多少人。早就已经阴德损光了,现在却来说这些?快活的一世是一世,咱们这些人死了都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你以为还有来世么?”老崔冷笑揶揄道。 林觉被绑着手脚靠墙站着,耳听他二人对答,林觉心中甚是担心。林觉是不怕死的,有谁比林觉经历过死亡的次数多?这世上怕还没有。每个人只有一条命,死了便死了。而林觉却已经死过两回了。但林觉可绝不愿受刑罚之苦,若当真这一次死亡无可避免,那也要体体面面的死,而不是被折磨而死。 “嘿,几位兄弟。请过来一下。”林觉叫道。 “什么?”贾老六和老崔诧异的扭头看来,他们当着犯人的面谈论犯人的生死,那是因为他们从未将这些人当成人。还从没有人犯在这里跟他们搭讪的。 “过来一下。”林觉笑道。 贾老六和老崔对视一眼,老崔伸手抄了一根皮鞭子踏步走了过去。贾老六也跟着走了过来。 “在下林觉,给两位兄弟问好。”林觉笑道。 “管你是谁?我们可不稀罕你是谁?天王老子到了这里,咱们兄弟也不认识他,该打的打,该杀的杀。”老崔瞠目喝道。 林觉被他口中的腐臭味差点熏得闭了气,勉力呼吸过来,笑道:“在下并无他意。在下冒犯了王爷,自知必不得宽恕。唔……我身上还有几两银子,我也用不上了,两位兄弟拿去分了,买些酒吃吃。” “怎地?想贿赂我们不成?你以为几两银子便买通了我们?昏了头了你。”贾老六喝道。 老崔倒是笑道:“老贾,有银子不赚是傻蛋。人家主动给咱们的,咱们又不是偷来抢来的,你不要,我可要了。” 老崔伸手在林觉怀中摸索,摸出了几两碎银子,呵呵笑着揣在自己的腰包里。 贾老六冷声道:“老崔,一会儿这人要是在王爷面前说了,你受处罚之时,可莫怪我不替你遮掩。” 老崔皱眉道:“你放心,一会儿分你些,我不会独吞的,瞧你那样儿。” 林觉呵呵笑道:“二位尽管放心,在下不会多说一句的。在下只是想请二位帮个忙。一会儿若是王爷不肯饶过我,希望二位能手脚麻利些,给在下个痛快,免得在下受苦。我去了阴间见了阎王爷也会给二位说几句好话的。” 贾老六和老崔万万没想到林觉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两人都愣愣的看着林觉发呆。 “你这小子是不是疯了?人只有求活的,还有求死的么?给咱们银子便是要寻个痛快?看来你事儿不小。”老崔咂嘴问道。 林觉笑道:“来你么这里的人有活着出去的么?” “这个……倒是没有。”老崔摇头道。 林觉叹了口气道:“这不就结了,跟事儿大小有什么干系?左右便是个死。” 贾老六和老崔暗暗点头。 “放心,若当真绕不过你,我们给你个痛快便是。不是看在银子的份儿上,而是看在你文质彬彬却骨头硬梆梆的份上,爷们最讨厌那些进来便求饶的,最敬佩的便是你这种骨头硬的汉子。”老崔挑着大指赞道。 “多谢了。”林觉微笑点头道谢,心道:谁他妈要你敬佩,谁不想活,谁会求死?还不是没法子可想。一会儿我还是要尽力求生的,若实在无法可想,那还不如一个痛快。 时间过了极为缓慢,也许只过了半个时辰,但在林觉感觉之中已经过了几天几年之久。林觉的脑子里一刻不停的再想,接下来见到梁王他们时该如何的应对,该以何种办法让他们能饶了自己。总之办法想了千万条,却无一条是能够有把握奏效的。因为对这个梁王实在是了解甚少,很难制定出有效的针对之策,看来只能到时候见机行事了。 不久后,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进了院子传话。贾老六老崔都出屋去院子里听来人禀报事情,林觉侧耳细听,只听到几句什么“船队……出了事。湖匪……。人暂且关押,回头再处置……”等几句断断续续的言语。 不久后贾老六和老崔进了屋子,来到林觉面前,老崔笑眯眯的道:“算你运气,王爷有些急务要处置,还忙不到你身上。所以暂且将你收押起来,也不会给你上刑。” 林觉松了口气,点头道:“听凭吩咐,但不知可否除了绳索,我一介书生,还能跑了不成?” 老崔看向贾老六,贾老六沉声道:“解了吧,咱们拿人银子了,总不能一点都不照顾。” 老崔嘿嘿一笑,从腰间抽出小刀,割了林觉手脚上的绳子。沉声道:“关你进小黑屋,你可莫要闹腾,不然可要吃苦头。别给我们添事儿。” 林觉拱手道:“二位放心,多谢了。” 贾老六和老崔一前一后押着林觉出了屋子,院子角落里有几座低矮的石头小屋,方圆不过四五尺,高不过四尺,简单来说就跟猪圈差不多。贾老六和老崔还算是发了慈悲之心,挑了一间干净些的铺着干草的小石屋子将林觉关了进去。 林觉暗自悲悯自己遭受这等待遇,被像是猪一般的关在这里。四周黑漆漆的一片黯淡,只有门上小窗射进来光亮。这小屋直立身子是绝对不可能的,要么弯腰站着,要么便跟狗一样蹲坐在地上。林觉当然不可能死硬的弯腰站着,他也不想蹲坐着,于是他躺下在了干草上。不久之后,他睡着了。 贾老六和老崔来转悠过两回,见到躺在小屋里呼呼大睡的林觉,两人均表示钦佩。还没见过进了这院子,关了这屋子还能呼呼熟睡的,这少年不是缺心眼没心没肺,便是真的是个不怕死的真汉子。 第九十一章 惊变 林觉其实没睡多久便醒来了,因为他被人给叫醒了。睁开眼循声望去,但见门上方的小窗户里露着一张脸。那是贾老六。 “喂,那林觉,快醒醒,莫睡了,有人来见你。”贾老六叫道。 林觉皱眉坐起身来道:“怎么了?” 贾老六开了屋子门,外边阳光刺眼,大概是到了中午时分。林觉捂着眼睛适应了光线,弯腰出了屋子。 “有人要见你,我可先跟你打个招呼,你老老实实的回这个人的问话,不许乱说乱动,否则我们可不客气。”贾老六在林觉耳边低声道。 林觉皱眉道:“谁要见我?王爷还是小王爷?” “都不是,是咱们王府的小郡主要见你。所以要你安分些,规矩些。得罪了谁都成,得罪了小郡主,你必死无疑。”贾老六道。 “小郡主?我不认识你们小郡主啊。她见我作甚?”林觉有些犯迷糊。 “你问我们,我们问谁?进来便指名道姓的要见你,我们也没法子。总之,你好好回话便是,莫冒犯了她,否则谁也救不了你。明白么?”贾老六啰里啰嗦的叮嘱道,显然他们很怕得罪这位小郡主。 阳光洒落在院门一角,将那片地方照得通明。林觉在贾老六和老崔的左右押送下走向这里,他看到了阳光下站着的那个身形婀娜美好的青衣少女。少女背对着林觉正朝院门外看,美好的身姿在秋阳笼罩之下像是镀上了一层光环,就像是在梦中见到的美好场景。 似乎是听到脚步声响,少女转过头来。林觉只觉得眼前周围的景物似乎明亮了几分,在那少女俏丽的容颜映照之下,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明媚了起来。 “启禀郡主,林觉带到,请郡主问话。但请不要时间太长,郡主该知道,这要是被王爷和小王爷知道了,会责骂我等的。”贾老六快步上前禀报道。 “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这么啰嗦。”少女挥着手道。一双明眸却毫不羞涩的看向林觉。 “还不上前见礼?”老崔在林觉耳边嘀咕道。 林觉忙上前去拱手道:“在下林觉,见过郡主。” 小郡主脸上露出笑意来,语声清脆道:“你便是林觉么?” 林觉尚未答话,老崔替他回答道:“启禀郡主,他便是林觉。” 少女脸色不悦,蹙眉摆手道:“你们还在这里作甚?还不退下,我和林公子说几句话。” “可是……”贾老六道。 “走不走?你们?”少女叉腰嗔道。 老崔打了个手势,拿着贾老六离开。再不走怕是要自找不痛快,反正有跟随郡主的卫士们在旁盯着,林觉也不能怎样,何必在这里碍眼。 “你便是林觉?”待身边人走开之后,少女再问了一句。 林觉拱手道:“正是在下。” 少女点点头,负手打量着林觉,忽然捂嘴笑了起来。“你这是从那里钻了出来?头上还沾着草屑。” 林觉尴尬的伸手在发髻上一抹,抓下几根干草来,苦笑道:“刚才被关在小石头屋子里,左右没事,便睡了一觉。才刚被叫醒,所以衣衫不整,这可失礼了。” “你还睡的着?”少女睁大眼睛道。 林觉咂嘴无语。少女又问:“你可知道我爹爹和哥哥要拿你怎样么?” 林觉摇头道:“我不知道,听天由命吧。” 少女噘嘴道:“这真是不公平,父王和哥哥这么做太不应该了,你并没有罪过,他们输不起,所以才逼着林家交出你来。他们这是用私刑处罚你。你不觉的不应该么?” 林觉愣了愣道:“应该不应该都不是我这样的草民能评判的,胳膊拗不过大腿,我能如何?” 少女皱眉道:“说的也是。你知道我为何来见你么?” 林觉摇头道:“在下不知。” “我很喜欢杜十娘那出剧目呢。我很喜欢你那天花魁大赛上让我父皇和哥哥吃瘪的样子。你本事还真是不小,开始的时候我还真的以为那是谢莺莺自己的本事,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你背后策划的一切。所以听说你今日主动负荆请罪来了,我便要来瞧瞧你是什么样的人。” 林觉苦笑道:“郡主现在瞧见了,多瞧几眼吧,也许过一会便只能瞧到一个死人了。” 小郡主捂嘴笑道:“不会的,起码这几天或者再多几日你都不会死。爹爹和哥哥现在还忙不到你头上。” 林觉心中一动,神色漠然的道:“怎么可能?他们随时会来要了我的命。” 小郡主笑道:“你不知道,出了一件大事,他们忙着去处理去了。那事儿可比你这事儿要大的多,他们哪有时间管你。对了,这事儿跟你林家也有关系呢。现在你们林家怕是也已经团团转焦头烂额了。” 林觉更是诧异。轻声问道:“能否告知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郡主笑道:“你还真是爱打听,你自己都这样的,还问东问西的。” 林觉尴尬笑道:“我这不还没死么?再说了你都说此事跟我林家有关了。” “你不是已经不是林家的人了么?跟你有什么干系?”少女笑盈盈的问道。 林觉咂嘴道:“我总是姓林的,虽为家族所不容,但却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少女叹了口气道:“你们林家待你如此,你还这么说,可见你是个讲情义的。也罢,便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事儿你知道了也无用。这事儿你林家解决不了,我父王和兄长都急的上火,怕是他们都解决不了呢。” …… 王府郡主郭采薇口中所言的这件事是发生在昨天夜里的一件惊天大事。 九月十五两浙道漕粮船队开运,数百艘粮船浩浩荡荡从运河一路往北,开始了历时近一个月的漕运航程。这当中,一艘大船格外的被照顾,那便是那艘装载着两件价值连城的为太后贺寿的礼物。 本来,漕运运输便已经有宁海军水军的二十几条大船两千余水军兵马护送,在加上这额外重要的随行的大船,宁海军更是多加派了数百人手。这还罢了,为安全护送礼物上京,京城皇城司转门来了一队五十余人的兵马,再加上梁王府卫士副统领何超带队的三十多名身手不俗的卫士,形成了全方位的严密保护。 按理说,在这种严密的护送下,一切当万无一失才是。然而,在沿着运河往北航行了五六日之后,在抵达淮南东路宝应县宝应湖畔的时候,却出了大乱子。 昨夜傍晚时分,因为船队抵达了宝应湖。按照之前定好的计划,在宝应湖所有船只将稍作休整,在宝应县补充些粮食淡水之后再行出发。当天晚上,所有的大小船只进入了宝应湖东边的湖湾之中下锚停泊。杭州宁海军的战船在外围游弋巡逻,严阵以待。 二更时分,从湖湾北边的芦苇荡里突然有数十条快船冲了出来,选择的时机恰到好处,正好是在战船巡逻的空隙。当两艘宁海军战船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之后,已经有二十余艘快船冲入了停泊在一起的船队中间。小船上不明身份之人用钩索挂上大船快速登上了几艘大船。片刻之后,几艘大船上冒起了火头。 这一下漕运船只登时大乱。因为湖湾停泊之处地形狭小,船只之间停泊的距离很近。一旦粮食着火,借着夜风之力很可能会蔓延到整个船队。于是乎,急于避免殃及其余粮船的林家船行掌柜林柯命令所有的船只立刻往周围疏散,避免被火势侵袭。 此令一下,顿时数百艘大小船只争前恐后的从湖湾之中驶出来,仓皇逃往湖湾外边的开阔湖面上。这么做固然可以避免被火势侵袭,但却引起了巨大的混乱。各船各自为政,阵型大乱。原本处于严密保护的运送寿礼的那首船只在这种情形下也只能疏散。然而,它正是夜袭者的目标。 先后有上百人冲上了这艘船,船上本来有五十余名皇城司士兵和三十余名梁王府卫士,按理说应该可以抵挡。然而登上船只的悍匪武艺高强,其中数名悍匪无人匹敌。仅激战顿饭时间,船上八十余名护卫死伤大半。见势头不妙,负责此次接应礼物的皇城司副使马斌以及梁王府卫士副统领何超只得带着十几名卫士跳水逃走,任对方占领了这艘大船。 整个过程,外围的杭州宁海军的大船竟然没有帮上任何一点忙。他们被四散逃窜的漕运粮船阻隔,而且遭受了小船上匪徒的袭扰,压根不知道湖湾里边的最重要的大船已经易手。 一个时辰后,几艘起火的船只沉入湖中,宁海军水军也终于掌握了局面,将数十艘匪徒的船只逼退回芦苇荡中。带所有的船只重新集结清点之后,才发现除了起火沉没的那几艘之外,其余漕运船只均无大碍。但唯独少了的是那艘押运太后生辰厚礼的大船。 第九十二章 悍匪 皇城司副使马斌和梁王府卫士副统领何超也被人从湖中救了起来,那艘船上发生的事情才为众人所知。这一下所有人都傻眼了。漕运粮食被烧了几船倒还无所谓,大不了再装运几船补上。粮食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但这太后寿辰的两件厚礼被劫,这可绝不是小事了。 这两件寿礼都已经呈报给太后知晓的,太后都眼巴巴的等着船只抵达,皇上和梁王爷兄弟二人为了尽他们的一片孝心费劲财力找到的这两件重宝,现在却被人给劫了。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这件事一旦传到京城,圣上定然大怒,很多人即将跟着人头滚滚了。 消息在当日上午被飞马送达了杭州城,第一个接到消息的自然是梁王郭冰。就在林觉负荆请罪进入王府的时候,寿礼被劫的消息也送到了郭冰的手上。郭冰还哪有心思处理林觉的事情,寿礼被劫这件事已经大到足以影响到自己的地位和安危,他还怎有去管林觉这件小事的心情。 郭冰之所以花费重金千辛万苦的寻觅重宝为太后七十大寿献礼,其目的自然是为了讨得太后的欢心。谁都知道,当今圣上最孝顺的人便是太后,只要讨得太后欢心,自己这个远在杭州的藩王便没什么好担心的。当然,郭冰的目的也不仅于此。此次他为自己的皇兄觅得了那座价值连城的红珊瑚树,并且以皇兄的名义献上,便是要巩固圣上和自己之间的关系。 郭冰知道,自己身在杭州,圣上耳边每天不知有多少人在吹耳边风,自己稍不留意,便会授人以柄。而要釜底抽薪的解决这个问题,只能是让自己和圣上之间的关系更为紧密融洽,让那些吹风的人吹不进去妖言。那么便需要自己主动的多加努力,这一次便是自己一个极好的机会,因为此事,皇兄专门写信来夸赞自己这件事办的好。 然而,现在礼物居然被劫了。郭冰能够想象到当听到这个消息是太后的失望之情和圣上的愤怒。太后不高兴,圣上便不高兴。圣上不开心,很多跟此事相关的人便要完蛋。这当中便会包括自己。虽然未必自己会因为此事被迁怒到人头落地,但从此后圣上对自己必是冷眼相看了,这是郭冰绝不愿意看到的。身为圣上的亲弟弟,当今天下唯一能够对圣上的皇位有威胁的人,郭冰最怕的便是遭到猜疑和冷落,最怕的是连补救和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在林觉躺在干草小屋里睡觉的时候,整个梁王府甚至整个杭州城都已经发生了剧烈的震动。普通百姓也许感受不到什么,但整个两浙路的重要衙门,杭州知府衙门,杭州宁海军指挥使衙门等重要部门的官员均如丧考妣,深深的忧虑。他们也在第一时间放下手中的各项事务赶到了梁王府。 这当中当然也包括如遭晴天霹雳一般打击的林家家主林伯庸。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林伯庸当场便背过气去。家中人一番掐人中灌开水,才将其弄醒。之后林伯庸马不停蹄便赶往了梁王府。 …… 梁王府中厅之中气氛紧张的几乎要凝固起来。梁王郭冰正如一只困兽一般在房中疾走,口中不断的咆哮着咒骂着。屋子里高高低低的站着十几名官员,这些都是两浙路杭州府中的最为重要的十几名官员。其中包括两浙路转运使陆大人,杭州防知府严正肃,杭州通判张逸,宁海军指挥使宋延平,宁海军指挥副使、水军指挥使王锴等等,当然也包括面如死灰站在末首的林伯庸。 “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郎朗大周天下,光天化日之中,居然有如此胆大包天的匪徒,公然抢劫漕运和皇船?这还了得?我大周朝养的都是一群废物么?一群酒囊饭袋么?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船被人劫走了。呵呵,本王可真是服了,这还是我大周天下么?还是万国来朝震慑四夷的惶惶天朝么?简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郭冰一边快速踱步,一边愤怒的挥着手,大声的怒吼道。 所有官员都噤若寒蝉,没人敢在这时候插话,因为他们的心情其实也和王爷一样,既震惊又愤怒。 “王爷息怒,此刻不是发怒的时候,该是要赶紧想办法的时候。”有人沉声开口道。 郭冰的怒火一下子有了宣泄口,冲着开口那人怒喝道:“说的轻松,你告诉我有何办法?嗯?你倒是说说看。” 开口那人是杭州知府严正肃,身为杭州主官,他一向不是个推卸责任的人。这种场合,本应该是指挥使陆大人先说话,但陆大人显然是没有主意了,所以严正肃决定开口。 “王爷,具体的计划下官当然还没有。但下官认为,我们该静下心来商议对策,而非徒劳发怒。”严正肃神色坚定,沉声道。 郭冰张张嘴,看着严正肃严厉的面孔,终于叹了口气颓然坐在椅子上道:“好吧,你们说说,该怎么办?这件事大伙儿一个也跑不了。转运使,杭州知府通判,漕运司,林家船行,有一个算一个。圣旨下来,包括本王我,大家伙儿一起完蛋。” 听此言,众人脸色更加灰白了几分。 严正肃皱眉道:“王爷,太后的寿辰是在十一月底吧?若下官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十一月二十九。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到太后寿辰之日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若是能在一个月内夺回贺礼,应该还是能赶得及太后寿诞呈上的。所以时间上目前还算是有。” 郭冰瞪眼道:“你说的轻松,抢东西的人都不知道是什么人,上哪去夺回来?” 严正肃皱眉道:“抢东西的人倒是不难知道。刚才我和宋指挥使使和王副指挥使私下里交流了此事。我们三个基本上断定了做这件事的人的身份。” “哦?”包括郭冰在内的众人眼睛均是一亮,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你详细跟本王说说,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郭冰喝道。 严正肃看了一眼宋延平。身材精干,留着一字黑须目光烁烁的宋延平明白,这事儿要自己禀报,于是上前拱手行礼。 “启禀王爷,下官和严大人王副使私底下分析了这件事,下官等三人基本上达成了一致意见。根据对方动手的人数和行事的手段来看。这件事绝非普通劫匪敢为之。这伙人出动人数足有两三百人,乘坐数十条舟船发动突袭,这显然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能动用这么多人手,发动如此周密进攻的绝非普通劫匪。” 郭冰皱眉不语,一旁站立的小王爷郭昆问道:“宋大人,那么是何人所为呢?” 宋延平沉声道:“此次发动的地点在宝应湖湖湾之中,那里的地形甚是适合伏击,因为有大片的芦苇荡在湖湾之外,可隐藏众多人手。众所周知,宝应湖连接白马湖,白马湖通过青州涧连接的是江淮之地最大的湖泊洪泽湖。宝应湖和白马湖都无人数如此巨大的水匪,故而我们可以断定,此次劫船的匪徒必是洪泽湖中盘踞的那股悍匪。那一股悍匪盘踞于洪泽湖西南龟山岛上已经近二十年了,近年来少有如此大的行动,但能做出这么大的事情的非他们莫属。” “你是说……官兵数次围剿未能剿灭的龟山岛盘踞的悍匪?匪首名叫高元奎的那一伙?”郭昆皱眉问道。 “小王爷明鉴,正是此人所领的一股悍匪,已然盘踞龟山岛多年,乃两淮之地的一个毒瘤。”宋延平沉声道。 郭冰皱眉看着郭昆道:“我儿怎知这股悍匪,还知悍匪其名?” 郭昆忙道:“父王有所不知,去年楚州威胜军指挥使赵大人不是来杭州拜访过父王么?儿子跟他闲聊起楚州军事,谈及了这一处悍匪的事情。朝廷前几年年年讨伐,但因为悍匪盘踞的地势险要,四面环水,龟山岛工事陡峭,故而损兵折将,却未能建功。其中便谈及了这个姓高的匪首。据说此人原来是朝廷武状元,武艺高强的很,不知因何事纠集了一干亡命之徒落草为寇,盘踞于此。” “小王爷说的很是,这高元奎是景泰十二年的武状元。本在京城军中为将,后来背负了人命逃走了,纠结了人手落草于龟山岛。”高延平补充道。 郭冰恍然大悟,这些事他一向不在意,即便听到了也不会放在心里,所以倒是显得孤陋寡闻了。 “可是宋将军,据我所知,那高元奎去年已经死了,现在那处匪窝群龙无首,怎还会敢出来闹这么大的事,连宁海军重兵保护的漕运船队都敢抢劫?”郭昆皱眉问道。 宋延平和王锴脸上均是一红,这次宁海军丢了个大脸,几千人保护之下,居然让土匪给钻了空子,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小王爷,这个问题恕卑职无法回答。高元奎死了,定有后继之人。不过小王爷说的很是,他们敢于出来抢劫重兵保护的漕粮,这其中必有蹊跷。以卑职跟这些土匪湖匪海匪打交道的经验来看,此次事情绝对不同寻常。卑职斗胆有个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宋延平沉声道。 郭冰喝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高延平拱手称是,沉声道:“卑职和严大人商议之后均认为,此次事件匪徒应该有内应通风报信。船队之中有人告诉了他们消息,所以他们才会知道船队将于宝应湖湖湾停泊补给,而且他们的目标正是那条装载着礼物的大船,这足以说明他们是有备而来。” 此言一出,郭冰脸色大变,沉吟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他们若是劫了几艘船的粮食倒也没什么,可是他们偏偏抢了那艘装载寿礼的船只,这显然是有预谋的。此次寿礼上京之事,知道的人可不多。除了本王这里,便是你们负责保护的宁海军兵马。” “父王你忘了,还有林家呢。他们比很多人都知道的更详细。”郭昆冷冷道。 “正是,还有林家。”郭冰一双锐目射向角落里的林伯庸。 第九十三章 自告奋勇 (二合一。谢:阿亮01兄弟的慷慨打赏。谢:绿雾林风、书友53454038、爱若彤、可乐加点冰等兄弟的赏和票。) 林伯庸惊的面如土色,快步上前来磕头道:“王爷明鉴,我林家怎会和匪徒勾结,老朽以性命担保。” 郭冰冷声道:“林伯庸,你的性命怕是已经剩下一半了,你林家上下人等的性命也剩下一半了。且不说谁是内应细作之事,便是此次劫船之事的处置上,你林家有重大不当。消息说,匪徒冲入船队之中放火烧粮之时,你大儿子林柯下令各船分散离开湖湾,却正是因为此举,导致运送寿礼的船只暴露在外,给了匪徒以可乘之机。这一点上,很是让人怀疑。即便不是内应,你们林家也要负大责。” 林伯庸心头冰凉,他知道这件事。其实那种时候,疏散着火船只周围的粮船是任何一个人都会做的事情。换做自己在场,也会那么做。因为只有那样,才能避免火势蔓延。然而放在如今的这个情境之下,这正是导致了寿礼船只被劫的原因之一。就算林伯庸有一百张嘴巴,此刻也是说不清楚了。 很显然,这件事的黑锅已经罩在了林家的头上,如果事情不能解决的话,林家肯定会被梁王说成是担负首要责任,梁王是一定要找个首罪的替罪羊的。而这件事的严重程度足可以让林家彻底毁灭。 “各位大人,既然知道是那帮湖匪所为,赶紧召集人马去讨伐他们,去夺回贺礼啊。事不宜迟啊。”林伯庸团团拱手哀求道。 “夺回?林东家,你说的倒是轻松的很。刚才没听说么?那帮湖匪盘踞洪泽湖龟山岛那么多年,朝廷大大小小的讨伐不下数十次,也未能成功剿灭。你说夺回便夺回么?”宋延平沉声道。 “况且,即便此刻调集兵马发兵去剿灭龟山岛,光是一个宁海军也不成,还需要调集各地的驻军,起码要集结数万水军兵马。莫看湖匪只有三千余人,却必须要以数倍之力去剿灭。而调动兵马剿灭湖匪需得禀明枢密院许可,枢密院还要上奏圣上准许。那么一来,岂非是告诉圣上礼物丢了?那还封锁消息何用?”宁海军副指挥使王锴沉声道。 此言一出,郭冰立刻大喝:“不成,决不能让朝廷知晓,不能让圣上知晓。一点如此,便无补救机会了。圣上定会龙颜大怒,在座各位都要倒霉。” 所有人都沉吟不语,深以为然。 “王爷,本官以为还是禀报朝廷的好,这么隐瞒不报,也不是办法。禀报朝廷后方可发兵围剿。若是不禀报,那可如何夺会被劫的贺礼?”严正肃道。 “严知府,你没听到我父王说的话么?此事不能禀报,起码是在目前绝不能禀报上去。除非是毫无办法了,那才能禀报朝廷。这是为大伙儿着想,可不是欺君隐瞒。”郭昆冷声道。 严正肃沉吟道:“本官不是暗指这是欺君隐瞒,而是本官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解决此事。除了出兵围剿似乎别无他策,而出兵却又要朝廷准许,这事儿可矛盾了很。” “不成,无论如何,不能禀报朝廷。本王把话说在这里,谁要是私自做主,便是害了其他人,到那时可休怪本王不客气。”郭冰厉声打断道。 严正肃眉头紧锁面色不悦,但却也只能住口。 厅中忽然安静了下来,人人陷入了这个矛盾的纠结之中。想要夺回礼物必须发兵,发兵却又会被朝廷知晓,朝廷知晓了,纸便包不住火事情便要泄露。这一切似乎进入了一个死循环之中。而且就算出兵,也未必能奏效,万一逼急了湖匪们,将宝物给毁了,那可真是彻底的歇菜了。这局面既两头为难又投鼠忌器,当真让人无计可施。 静默之中,厅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郭冰抬眼看去,只见自己的女儿采薇正俏生生的站在厅门外朝里边探头探脑,一副想进来却又不敢进来的样子。 郭昆快步走到门口,沉声问道:“妹子,这里在商议大事,你若有事迟些再说。” 郭采薇叫道:“我也是来商议事情的啊。” “去去去,莫捣乱。爹爹正着急上火,家里出了大事儿,你还以为是儿戏么?”郭昆摆手道。 “谁是儿戏啊?哥哥你说话客气些,我知道是什么事,不就是给太后的礼物被土匪劫了么?现在大伙儿左右为难,出兵又不成,不出兵也不成。我正是要来和爹爹商议此事的。”郭采薇脆声说道。 郭昆愣了愣,摆手道:“你个姑娘家凑什么热闹?你能有什么主意?快去,不然我着人押你回房了。” 郭采薇噘嘴欲言,却听屋内郭冰沉声道:“薇儿,你进来说话。” 两兄妹在门口的话都被屋里人听见了,郭冰惊讶于郭采薇居然能一语道破形势,此刻反正没什么想法,索性让她进来说话。看看或许是否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郭采薇答应一声,转头朝兄长皱了鼻子哼了一声,举步进了厅中。 一干官员纷纷向郭采薇行礼,小郡主的身份非同小可,自然是要见礼的。郭采薇礼节不落,落落大方的逐一还礼后来到郭冰身旁站定。 郭冰柔声问道:“薇儿见识清明,刚才说话甚是在点子上,目前此事确实处于两难之地,难道薇儿真有什么好办法不成?” 郭采薇见众人的目光都看着自己,略略有些心慌,定定神道:“爹爹,刚才的话不是薇儿自己想出来的,是别人告诉我的。薇儿一介女流,怎知这件事关窍?” 郭冰面露失望之色,叹了口气不语,他以为是郭采薇在门口听到了众人的讨论之言。心中不免失望之极。 “薇儿是应那人之请,前来请求父王召见他来此商议此事的,他说,他或许有办法解决这件事。”郭采薇轻声道。 “什么?是什么人?”郭冰惊讶道。 在座众人也都很是吃惊,有人自称可以解决此事,这倒是一个好消息。却不知是谁。众人都以为大概是王府中的某位幕僚人物。 郭采薇附在郭冰耳边低语了两句,郭冰脱口而出道:“什么?你说是林觉?” “林觉?”小王爷愣了,林伯庸惊了,张衙内傻了,严正肃疑惑了。这个名字对他们而言都不陌生。 “林觉是谁?”宋延平和王锴等人却满头雾水。 “妹子你胡闹什么?那小子能有什么办法?再说了,你难道跑去见他了?去了……去了……那里?你怎地这么胡闹。”郭昆怒道。 郭采薇皱眉嗔道:“我怎么了啊?我听说林觉来了咱们王府,我去瞧瞧不成么?人家好歹也是打败了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的人,助望月楼夺了花魁之人,我慕名去瞧瞧不成么?再说了,哥哥怎知他没有办法?” “嘿!胡闹。父王,你就任妹子这般胡闹么?”郭昆跺脚道。 郭冰看着郭采薇沉声道:“你去见了林觉?告知了发生的这件事?” “是啊,爹爹,我不该多嘴的我知道,可是我已经说了啊。” “然后他要你来禀报本王,说他有办法解决这件事?”郭冰再问道。 “是啊,他说他愿意解决此事,将功补过。薇儿也不想他……他……受罚,如果他真的能替父王解决难题,岂非也是立功了么?所以薇儿便来问问了。”郭采薇小心翼翼的道。 郭冰沉吟片刻,吁了口气道:“既如此,便让他来说道说道。虽然本王并未抱太大希望,但此时此刻,倒也不妨集思广益。” 郭昆叫道:“父王还真以为他有办法啊。” 郭冰沉声道:“你有办法么?” 郭昆愕然摇头,郭冰摊手道:“那不就结了。来人,传本王口令,带那林觉前来。” …… 林觉是从这位素昧平生的小郡主口中套问出了发生的这件大事的。这位小郡主似乎是自己的迷妹,作为郡主的她,当然比外边的百姓们更知道花魁之夜的幕后事情,所以自己一词击败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的事情,她自然是了解的。 郡主看上去对自己很是钦佩,言语中也为自己所要遭受的惩罚很是不平。林觉当然不肯放过这个对自己抱有好感的迷妹,他三言两语套出了发生的大事。 得知此事,林觉也很是吃惊。没想到居然会出了这种事,这件事可着麻烦。林觉当然明白,太后贺礼被劫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龙颜大怒,意味着有很多人要倒霉,要丢脑袋。此事可大可小,解决的好便什么事都没有,解决的不好,便是人头滚滚。林觉认为自己需要抓住这个机会,虽然林觉并没有把握,但林觉不能不抓住这个机会。一来,若是能办成,可解除自己的危机。二来,这件事自己其实并不能袖手。因为林家是承运贺礼的船行,此事若是无法解决,必定是林家倒霉。搞不好灭全族的戏码会提前上演。就算不灭全族,只灭主家,自己这个三房之子也是逃不了干系的。 三房庶子的身份,好事轮不上,坏事却是跑不了,这正是这个身份的尴尬之处。至于自己已经脱离林家的这件事,朝廷可不管你有没有脱离林氏家族,杀人挨刀时还是逃不掉。退一万步而言,就算祸不及林觉,林觉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林家其他人就这么因为此事而被杀,林家被毁。这对林觉来说是不可接受的。 当然,自己想要参与还需要一个前提,那便是梁王和各位大人走投无路正处于无计可施之时,那才有可能会死马当着活马医,去让自己试一试。 于是林觉向这位小郡主坦陈了自己想帮忙的想法,并且给她分析了事情的棘手之处。本来郡主对这些事漠不关心,相信家中任何事都有父兄出面,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但她听到林觉一番分析后,顿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在自己看来并不关心的事情,或许会产生严重的后果,会导致很多人因此而死。郡主郭采薇为此忧心忡忡起来。 林觉趁机让她去听听王爷他们是否已经有对策,他告诉郭采薇,若是王爷他们已经有解决的办法,那便罢了。若是王爷等人没有好办法,自己倒是有个良策献上,到时候请郡主代为禀报王爷。 郭采薇虽然将信将疑,但因为对这件事产生了巨大的担忧,倒也很想知道事情的进展。于是乎来到了梁王等人商议事情的地方,站在厅外偷偷的听着里边商议事情。越是听众人的议论,郭采薇对林觉的话便越是相信,林觉的分析判断完全没错,父王和哥哥以及各位大人显然已经左右为难无计可施了,当此之时,郭采薇果断的现身,说出了林觉希望她说出的话。 在等待林觉到来的时候,座上不知林觉为何人的几名官员也打听知道了林觉的身份。这些人均表讶然。一个林家庶子,大言不惭说能解决这样棘手的难题,这简直是笑话。这么多人在这里,都是人中之精却都一筹莫展,这庶子凭什么敢这么说? 王爷居然还真的命人叫他来回话,这岂非是病急乱投医了。 宁海军指挥使宋延平忍不住悄声问林伯庸道:“你家那个庶子当真有这个本事么?” 林伯庸显然是不信的,他此刻已经懵了。既为林家即将要承担的重责担忧,又担心林觉出来再搅一腿弄得更加复杂,心中早已不知所措。闻言只摇头发呆,不知如何回答。宋延平见状不禁暗暗叹息。 盏茶之后,两名卫士押解着林觉出现在厅门口,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林觉。很多人诧异来的竟然是个年不及弱冠的文弱少年,更是增加了对这件事可行的怀疑,坚定了这是徒劳耗费时间的想法。 林觉乍然见到这么多头头脑脑,林觉心中也自紧张。但他克制住紧张情绪,尽量以沉稳的步态走入厅中。他知道居中而坐的衣饰华贵气质雍容的中年人便是梁王爷。虽然只是那一晚上远远的眺望了一眼,并不曾见到相貌,但从他身旁站着的正蒲扇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明媚少女暴露了他的身份。而且旁边那名身材魁梧眼光凌厉的青年林觉却是认识的,那是梁王府的小王爷郭昆。林觉曾经在街上见过这位小王爷前呼后拥打马而过的样子,所以颇有些印象。 “林觉见过王爷千岁。”林觉上前沉声行礼。 郭冰是第一次见林觉,双目炯炯的打量着林觉,眼中也掩饰不住的失望。眼前这个文弱少年一点也不像是满腹智计的样子,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涩少年,这少年当真有良策? “你便是林觉?”郭冰冷目喝道。 林觉沉声道:“正是草民。” 郭冰道:“你是说你有良策可夺回被匪徒劫去之物?” 林觉点头道:“草民不才,愿为王爷出谋划策。” 郭冰尚未开口,站在后侧的林伯庸颤声喝道:“林觉,你可莫要信口开河,这等大事,岂容你黄口白牙小儿在此胡闹,耽误了大事,你可担当不起。” 林觉转身对林伯庸行礼道:“大伯,侄儿并非胡闹,这等大事干系颇大,侄儿不敢胡闹。大伯但请宽心。” 林伯庸跺脚怒道:“林觉,我知你心有不忿,但你需得明白,这件事可不是你能胡闹的,兹事关天,你可不要犯糊涂。” 一旁的严正肃听的犯糊涂,沉声问道:“怎么回事?林东家话中有话。林觉,你怎地在王府之中?” 郭冰闻言心里咯噔一下。自己没有避讳严正肃见林觉大是不该,严正肃嗅出了了异常,若是得知真相怕是旁生枝节。严格来说今日林觉自己来王府请罪的事并未触犯国法,只是得罪了王府罢了。说白了,王府今日所依并非国法而是私愤,这件事旁人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位严正肃若是知情,怕是会不依不饶。若林觉说出因为花魁大赛之事而被迫前来王府受罚,严正肃必会当场翻脸。 对这个严正肃,郭冰还是忌惮的,此人执拗之名天下皆知,偏偏后台贼硬。他师从已故丞相吕中正,吕中正曾为帝师,是当今圣上的恩师。这严正肃曾经在圣上身边伴读,和当今圣上之间关系甚笃。圣上早有意调他入京为官,但这严正肃却是个怪脾气,偏偏不肯,只愿在京外为官,圣上也没有办法,拗不过他,只得由他去。 公然得罪严正肃是绝对不成的,郭冰甚至私底下怀疑严正肃在杭州为知府是圣上的授意。虽然这只是猜测,但梁王却对严正肃很是小心谨慎,可以说杭州城中郭冰唯一有所忌惮的人便是严正肃了。 林觉转身向严正肃行礼道:“学生见过严大人。学生是跟随家主一起随行前来的。仅此而已。” 严正肃将信将疑的道:“你不用去书院读书么?” 林觉沉声道:“多谢知府大人关心,学生是请了假的。我林家发生如此大事,学生身为林家子侄,哪里还能置身事外?” 严正肃想了想,倒也觉得合情合理。本来林觉突然出现在王府,并且跳出来要献策之事显得甚是突兀。但一想到林觉是林家子弟,而这件事干系到林家的生死,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原来如此,唔……回头替老夫向你恩师问个好,请他改日来府衙喝酒。另外林东家说的话也没错,这件事甚是复杂难办,你若无真正良策,还是不要胡言乱语的好。” 林觉点头称是道谢。心中颇有些感激。虽然自己和严正肃只有一面之缘,但因为方敦孺的缘故,严正肃对自己还是有些照拂之意的。这是在隐晦的提醒自己,不要给自己惹麻烦的好。林觉心中明白,但他却又怎能置身事外。 梁王郭冰的心中却是松了口气,对林觉生起一点好感来。这小子没有乱说话,只是轻描淡写的遮掩了过去,足见此人是有分寸的。并没有将私人的恩怨曝光出来。然而郭冰那里知道,林觉在昨夜写的那几封没有送出的信件中却已经将这件事的前前后后说的清清楚楚,并且写成一张诉状夹带在给方敦孺的信里。林觉想着,一旦今日见到梁王不能善了,自己被羁押在梁王府或将遭受性命之忧的时候,绿舞便会将那信笺送到方敦孺手中。方敦孺见了那张状纸,必会代他去严正肃那里告状。林觉虽不知此举是否奏效,但那也是他最后能做的安排了。 “林觉,还是说说你有何良策吧。你在薇儿面前说你有良策献上,请求本王接见你。本王给你面子,眼下时间紧急,本王还是见了你,希望你不要信口开河。否则,本王将严惩于你。”郭冰喝道。 “王爷,草民请求借一步说话。”林觉沉声道。 “什么?”郭冰愣了愣。 站在一旁的郭昆终于怒了,沉声喝道:“这厮根本就是捣乱的,他哪有什么良策?父王,这等人你跟他啰嗦什么?” 林觉皱眉道:“小王爷,我只说一句。草民觉得,这件事出的蹊跷,有极大的可能有内应策应,方能让匪徒得手。草民并非怀疑在座各位,只是草民献策,却不愿当众宣告。否则将来消息泄露,在座各位大人岂非要但上干系。我相信在座诸位也不愿听草民献策,以避免嫌疑。” 此言一出,座上众人一片哗然。有的暗暗发出赞叹之声。因为之前宁海军指挥使宋延平便已经点出了有内鬼的可能,以宋延平和严正肃的见识,必非空穴来风。而这个林觉当时并不在场,他此刻却做出了同样的判断,足见其水准眼光,自然是让人刮目相看。当然有的人也心生不满。这小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岂不是说在座众人之中便有内鬼?这岂非是大大的一桶脏水倾倒了下来。 郭冰皱着眉头盯着林觉,他已经开始相信林觉是真的有良策献上了,因为他光是这一句话便足以表明他对此事已经认真的思索过。这想法和严正肃宋延平等人不谋而合,可见其并非信口开河。 “林公子说的对,我等当主动避嫌才是。若真有良策,却早早被泄露给匪徒知晓,便是再好的妙计也是无用了。王爷,下官建议王爷单独见林觉,我等众人还是避嫌的好。”严正肃开口道。 “严大人所言甚是,我等避嫌为好。”严正肃一开口,众人便纷纷附和着,即便心中不满却也不敢多言,毕竟这时候若是不同意避嫌,便是有内鬼之嫌了。 “既如此,本王便单独见他,诸位大人,你们且稍候,本王和这林觉谈一谈回头再向诸位问计。”郭冰沉声道。 第九十四章 献策 梁王郭冰宽大的书房并不像个书房,书虽多,但更多的是一些兵器盔甲刀剑等物。十几柄花纹精美的长剑悬在墙上,靠墙的盔甲架上立着几套打造精美的盔甲。木架子上摆着镶着宝石的马鞍子。一角的兵器架上,几支枪头寒光闪闪的长枪立在那里。整个书房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武人的武器库。 书房的气质决定了主人的气质,书架上的书看似多年未动,盔甲马鞍兵器却是锃亮如新,可见主人平日并不读书,却经常擦拭使用这些兵器。梁王郭冰便是这么一个喜欢尚武之人。这一点在崇文抑武的当今不得不说是一件逆潮流的事情。 此刻,在披着黑色兽皮的带着彪悍风格的书案前,郭冰瞪着眼紧紧的盯着站在面前的林觉,像是一只猛兽面对着眼前的一个小羔羊。 “林觉,如你所愿,现在你可以说说你那天大的良策了吧。但愿你不是消遣本王,你该知道在本王眼里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希望你不要再惹本王不开心。”郭冰沉声喝道。 林觉微笑道:“王爷息怒,草民岂敢消遣王爷。草民有几个脑袋敢惹王爷不开心?草民为花魁之事向王爷道歉,确实是草民考虑不周,冒犯了王爷。希望王爷海涵之量,能饶了草民。” 郭冰冷笑道:“不用你提醒本王,你若能真的在贺礼被劫之事上出力,而且真能奏效的话,那件事本王自然不会计较。说吧,你的良策是什么?” 林觉微笑不语,站在郭冰身后的郭昆怒喝道:“怎么?难不成我也要避嫌?你连我都怀疑?” 林觉忙摆手道:“小王爷想到哪里去了,小王爷自然不可能是内鬼,我怎会怀疑到小王爷的头上。草民只是在考虑如何开口罢了。唔……贺礼被劫之事我只是听了个大概,我希望能详细的听一遍经过,未知王爷能否应允。” 郭冰父子心中怒极,搞了半天这林觉连事情也没弄清楚,便敢称自己有了对策。看来十之八九,这小子的所谓良策只是空谈。但事到如今,倒也不必急于下结论。郭冰已经决定了,待会一旦证明林觉只是故弄玄虚的话,便立刻命人将他押到刑讯房中先做个七成熟,打断他的手脚,挑断他的筋条,以消心头之恨。 在郭冰的吩咐下,小王爷郭昆极不情愿的将事情再复述了一遍。虽然心中不悦,但郭昆倒也没漏了什么细节,将得到的消息尽数说了一遍。 林觉静静的听着,不时的眉头皱起又松开,神情专注。 终于,郭昆叙述完毕。林觉吁了口气微笑道:“小王爷口齿伶俐,说的很好很清楚。” 郭昆为之气结,这话说的倒像是自己是个小厮,对着主子禀报事情一般,主人随口给了一句夸奖。没等郭昆出言呵斥,林觉已经缓缓的开口了。 “王爷,小王爷。我细细听来,越发觉得之前的判断是对的。匪徒出动的方式和行事的利落干净,这说明这是一伙训练有素的惯匪。另外,十之八九是有内应打探到了消息,或者说是匪徒早早的探听到了消息。对于船队的停泊之处,停泊的时间,乃至护送的人手和船上货物都做了充分的了解。从其行动的动机来看,其实就是冲着那两件宝贝去的,目的很是明确。这种种的一切都说明了一件事:这是一场有预谋,有目的,有计划,有内应的袭击。不知草民这个看法,王爷和小王爷同不同意。”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林觉只短短的几句话,便已经让郭冰父子暗暗点头。这些结论也是之前和诸位官员一起商议得出的结论。林觉似乎是将众人商议的结论归纳总结了出来,让人怀疑他当时就在现场,可是他并不在场,凭的便是短时间的分析得出的结论。这一点足见其识见不俗。 郭家父子不愿表现出佩服之情,郭冰面无表情的道:“你不用管我们认不认可你的分析。你只管说下去,本王自有决断。” 林觉点头续道:“如果这是一场有预谋有目的的袭击,那么事情便极为棘手了。一般而言,匪徒抢劫无非为了钱粮。那么这一次他们却劫了这两件宝物,其用心恐不在于财。听起来似乎很矛盾,劫了价值连城的宝物却不是为财,这一点似乎很难理解。但草民觉得正是如此,或许他们为了另外一个比钱财还要重要的目的。只是草民不知道是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这么荒谬的自相矛盾的言论却没有招致郭家父子的呵斥,相反却让两人更觉得林觉不是胡言乱语。事情发生之后,郭冰便和儿子私底下商量了,两人都隐隐觉得,这件事似乎是针对梁王府而来。两件寿礼丢失,倒霉的人固然很多,但最倒霉的其实便是梁王府了。梁王会因为此事而失宠,招致太后和圣上的不满,接下来发生什么,谁也不敢预料。这是梁王父子最直观的感觉。只是这些话在当众商议的时候没法说出来,但此刻林觉这么一说,梁王父子立刻生出心有戚戚之感。 “继续,你说的……未必没有道理,你放心大胆的说,本王不会怪你说错话。”郭冰向前倾斜身子,瞪着眼道。 林觉点点头,继续道:“草民斗胆分析一下目前的情势。这两件寿礼对王爷而言定是极为重要的,此时被劫走,不仅是太后寿礼丢失,可能对王爷也有大不利。” 郭昆冷声道:“林觉,你一介草民,若敢胡乱揣测皇家之事,可是自己找死了。” 林觉笑道:“小王爷,就事论事而已,草民可没有胡乱揣测什么。我是林家人,我自然知道为了置办这两件寿礼,王爷耗费的气力和钱财有多少。便是我林家,为了在番国淘到这两件宝物也是殚精竭虑。为了从茫茫大海运回大周,我林家上下可是担尽了心思,想尽了办法。由此可知,这两件寿礼不仅仅是价值连城,更是王爷对太后的一份崇敬爱戴之心。这一被劫,劫的不是寿礼,而是王爷的一片孝心了。更莫要说,这份孝心之中还包涵了当今圣上的一份。虽非王爷之过,但难免会让王爷难堪,我说的是这个意思而已。” 郭冰暗自点头,林觉其实说的很含蓄了,但他话意之外应该已经揣摩到这礼物的丢失对自己是很不利的。只是他没有明说,圣上和太后会迁怒自己而已。 “林觉,你很聪明。你说的很对,礼物的贵贱倒是无所谓,我梁王府也不缺这点钱财。但这是圣上和本王的一片孝心,这份孝心不能丢,所以才势必要解决此事。” 林觉拱手道:“王爷所言极是。其实这件事最简单的办法便是立刻调集淮南两路和两浙路的兵马出动,围剿胆大妄为的这股土匪。在下估计,他们定是洪泽湖一带的水匪,若能集中兵力,下定决心,自可剿灭匪徒,夺回贺礼。” 郭冰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可不是他想要的办法。 然而便听林觉继续道:“可这个最可行的办法,现在看来是不可用的。因为那样一来便不得不将此事禀报朝廷,然则,便会造成极坏的影响。圣上也还是会发怒,太后知道了这件事也绝对不开心。我想王爷现在也一定封锁了消息,没将消息禀报朝廷吧,毕竟……毕竟还是有些顾虑的。” 郭冰自然懂得林觉话中之意,但他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只沉声道:“本王确实封锁了消息,但却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是不想让土匪横行之事弄得人心惶惶,长了匪徒的气焰。另外……当真禀报朝廷,便不得不出兵围剿,本王怕逼急了他们,他们会毁了寿礼。” 林觉点头道:“王爷考虑的比草民周全,确实有些投鼠忌器。然则,武力围剿夺回寿礼这一个选项便被排除了,剩下来的只有另外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郭冰沉声问道,这才是他想要听到的正题。 “武力不歹,便可智取。”林觉静静道。 “智取?如何个智取法?”梁王父子同声道。 林觉沉声道:“智取有二,其一,弄清楚这伙匪徒的目的,或可与之谈判,满足他们的目的,便可交换条件拿回寿礼。其二,派人潜入匪寨内部,相机而动,伺机夺回寿礼。这是目前既可不大动干戈,又能有机会夺回寿礼的办法。” 郭冰眉头紧锁,沉吟不语。 第九十五章 周全 郭昆却冷笑斥道:“这便是你要献的良策?你说的倒是轻松?这般智取有几分把握?况且还和匪徒谈判?这岂非是通匪之罪?你出的这是什么馊主意。简直是一派胡言乱语。” 林觉沉声道:“小王爷,事情没办,你怎知没有把握?便是十成之中有一成的机会,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吧。为何不试一试?实在不成再调集兵马围剿便是。且即便智取不成,若能有人手混入敌寨之中,关键时候可以放火杀人策应兵马围剿,岂非也并不虚行?我个人觉得,智取是有胜算的,非我空口无凭,土匪毕竟是土匪,他们虽号称啸聚为义,然却行事为利。但有利可图,谁愿意惹恼朝廷,换来剿灭之祸?此番劫太后寿礼,必将激怒圣上和朝廷,土匪们焉能不知此点?所以,若有机会晓之以利害,事情大有可为。至于小王爷说什么通匪之罪,草民斗胆说一句,这是矫情之言。夺回寿礼才是目前当务之急,其他的事情留待后续再说便罢。再退一万步而言,王爷是派其他人去接洽智取,又非王爷或者小王爷亲往。真有人拿通匪说事,王爷和小王爷难道不会一推干净,什么都不知么?” 郭昆无言以对,相较而言,林觉行事比自己干脆的多。他说的对,目前的大危机是寿礼被劫,这是头等大事,其他的事情岂能考虑的那么多?将来有人捣鬼,也确可以一推干净了事。 郭冰皱眉思索道:“死马当作活马医,这办法倒也可以姑且一试。然则,派什么人去混入匪寨,和土匪接洽为好?此人必须智勇双全,而且不惧生死。深入匪寨之中,一个不好便有去无回,谁能堪当?而且只能是我们王府的人,绝不可是衙门里或者是驻军衙门的人。毕竟难知根底。” 郭昆想了想道:“父王,沈昙可不可以?论武艺论忠心和胆量,沈昙应该是个合适的人选。” 郭冰摇头道:“沈昙么?他不成。胆气武艺固然不俗,但智谋不足。首要的不是武功,而是智谋。” “那我手下的柳传风如何?他也算得上是足智多谋了。”郭昆道。 “他也不成,他这个人口讷,口才不好。此次若能建功,还需要口才上佳,有滔滔雄辩之才。”郭冰再次否决。 郭昆挠头道:“那这样的人可难寻了。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们王府之中人才甚少,将来可要多网罗些人才才好。” 郭冰叹了口气道:“平日里熙熙攘攘,真到用人之际,却发现庸才甚多,确实无奈。” 林觉轻声开口道:“王爷,小王爷,你们不用想了,我可以去。” “什么?你?”梁王父子同声讶异道。 “此策是我所献,自然该我去办。一来我自知如何进退,二来正如王爷所言,此去之人将极为危险,甚至丢掉性命。既然是我提出的办法,我怎能让他人去冒险,自然是我去的好。”林觉静静道。 梁王父子皱眉盯着林觉,研究着林觉这么做背后的动机。哪有人主动去冒这个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不想别人涉险,那你便不怕死么?”郭冰冷声问道。 林觉微笑道:“王爷,今日我来王府请罪,若无此事发生,王爷将如何处置我?这时候,我希望王爷能不作违心之语。” 郭冰皱眉想了想,双目森然道:“本王确实想拿你开刀,以杀鸡儆猴。近来有人对王府不敬,需要整整这股邪气。但本王没想杀了你,只会让你……生不如死。” 郭冰的语气中透着森寒之意,让人深切的理解到了生不如死的含义。那必是极为凶残和无底线的一种残酷惩罚。林觉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勉力笑道:“生不如死,那便是比死更可怕了。然则既然我会有那样的下场,那我还何惧去冒这个险呢?此去冒险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一死而已。” 郭冰愣了愣,点头道:“这个理由似乎说的通。” 林觉笑道:“可不仅是这一个理由。我再请问王爷,若此次寿礼被劫之事无法解决,最后不得不禀报朝廷,其他人不说,我林家将会受到何种惩罚?” 郭冰皱眉道:“你林家么?免不了是一场大祸。若是查出你林家押运之中有过错的话,怕是要抄了家,杀几个人。若是再查出你林家通匪的话,那便是灭全族。” 林觉静静道:“然则,真到了那一步,为了减轻罪责,王爷和各衙门一定会给林家扣上各种黑锅,甚至诬陷我林家通匪是么?” 郭冰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郭昆喝道:“林觉,注意你的言辞。” 林觉叹了口气道:“罢了,草民也不去多想这些。王爷现在应该明白了,我个人的安危和我林家全族的安危都取决于这件事能否解决。那么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冒这趟险?王爷问我怕不怕死,我当然怕的要命,谁不怕死?可是死到临头,大祸临门,若有机会去抗争,我还犹豫什么?人生能有几回搏?我林觉博得便是这一线生机。” 郭冰怔怔的看着林觉,忽然伸手在桌案上轻轻一拍,沉声道:“说的好,人生能有几回搏,这句话本王很是欣赏。搏一搏或可海阔天空,缩头缩脑却未必能苟存。本王被你说动了,你的口才雄辩,绝对适合。至于你的谋略,我想花魁大赛上本王已经初步领略了。这个人选非你莫属。” 郭昆见状忙俯身于郭冰耳边低声道:“父王,你就不担心他是想趁机逃脱么?” 林觉和他们相距仅数尺,郭昆的声音虽小,但却也一字不漏的传到林觉耳中。林觉觉得这个小王爷虽然身材魁梧人高马大,然而心眼却显得不够宽敞,总喜欢以小人之心度人。 倒是郭冰表现出了他的气度,皱眉斥责郭昆道:“昆儿,这是什么话?林觉刚才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需要怀疑么?再说他逃了,林家能逃得了么?我观林觉绝非那样的人。这样的话从现在起你不许说一句。什么叫用人不疑,你至今未懂。” 郭昆连忙点头称是,脸上羞愧不已。 …… 郭冰父子同意了林觉的智取之计,但接下来尚有众多具体的细节要商谈。林觉提出了几点要求,请梁王务必满足。 其一便是保密的问题。鉴于此次事件极有可能有内鬼存在,所以林觉要求梁王必须将计划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必须保证知道此事并加以协助的人员绝对的保密。 其次便是人手的问题,林觉当然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去犯险,他必须要有几个得力的人手随同前往。一来可保护自己的安全,二来关键时候这些人可以作为内应,策应外部的围剿。当然人数上不能太多,林觉认为有个十来个人便够了,多了反而无益。另外林觉要求自己对这些人有绝对的控制权,避免他们破坏行动。 其三,林觉要求梁王调动一批能工巧匠为自己所用,因为林觉希望能打造出一批适用的器具。那些在心头萦绕了许久的东西,这一次既然要去冒险,林觉当然要弄出来带着,关键时候或可保命杀敌。 以上三点郭冰全部同意,贯彻了他用人不疑的诺言。对于前两点,梁王父子还是能够理解的,但对于第三点,梁王父子却很疑惑,因为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用处。这林觉要王府的能工巧匠帮他做些物事,不知有何用?王府之中什么东西没有,削铁如泥的宝剑,可防利刃的盔甲,难道这林觉还有什么比这些还厉害的东西不成? 但不理解归不理解,答应了倒也无妨,无非便是花些钱物让工匠们按照林觉的要求做些事罢了。即便和计划无干,倒也没有什么。几点大的条件敲定之后,梁王父子关注的便是一些更为具体的细节,譬如如何潜入匪寨之中,如何和外界联络等等事宜,都是需要提前计划好的。事情越是考虑的细致,便越是增加事情的成功的可能性。 然而林觉却并不热衷于谈论这些,他只用一句:“我将见机行事。”便轻描淡写的带过。这让梁王父子心中颇有些没着没落的。但他们见林觉似乎心中早就计划,只是不肯说出来而已,便也就不再追问。总之,林觉给他们的感觉是:事情既然交到我手里,我自有我的计划,大方向上不错,具体的细节你们不必担心,那是我的事。 倒是林觉谈到的另外一个问题引起了梁王父子的重视,那便是林觉提出的失败的可能性。这计划从一开始便成功的可能不高,这也毋庸讳言。成功了固然皆大欢喜,但一旦失败,该如何应对?这是个不能不考虑的问题。 林觉给出的答案是,必须要调动兵马准备强攻,以限定期限为准,如果到了期限,兵马必须发动围剿,到那时林觉等人便在内部加以策应。关于调动兵马必须经过朝廷许可的忧虑,林觉更是给出了一个让梁王父子都胆战心惊的建议。 林觉的建议是,只调动宁海军兵马,且一律换装成普通百姓,秘密集结于某处待命。不用兵船,只用民船伪装。同时调动兵马的人数不能太多,宁海军全军五千余人,最多再抽调一千五百人左右和依旧在楚州的两千余兵力会合。这样便不会让人察觉兵马调动的意图,从而发现有兵马私自调动之事。 当然这么做的前提是,梁王必须要搞定宁海军指挥使宋延平和两位指挥副使,他们必须同意配合才成。整件事说白了便是瞒天过海,欺瞒朝廷私自调动兵马前往淮南路作战。这个思路之冒险,让梁王父子既愧疚于自己之前思路的呆板不知变通,又惊诧于林觉的胆大包天。 细细想来,若是按照林觉的建议,这种暗中调兵的办法倒也可行。至于宋延平等人,郭冰自然是有办法说服他们。毕竟这次的事情若不能得到解决,他宁海军也罪责难逃。他们负责保护漕运的职责,若不想受罚丢官,恐怕也只能跟着一起冒险。只要这件事不被严正肃知晓,其实问题不大。唯一值得担忧的是,调集这么少的兵力恐怕是难以攻破匪徒在龟山岛上的山寨,毕竟过去的近二十年,朝廷曾经调集过上万兵马攻打了数次也都没能建功。当然,若是林觉他们在内部搞起事来,四处放火作乱,也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 总之,林觉给出了他能给出的建议,至于做不做,那是梁王的事情,林觉可没义务去劝他去做。特别是眼下,既然已经决定要去冒险,林觉便需要将全部的精力和脑力用在完善这个计划的各个流程上。 如何混入匪寨,如何行事,何时可以袒露身份和匪首交流,何时必须脱身而走。如何说服对方,或者是万一说服无望能否有其他替代之策?总之,一连串的问题都需要深入的思考。虽是一场冒险,但林觉绝不想无功而返,更不想死在那里。他更希望的是能够解决此事,便可化解和梁王的矛盾,更可以让自己在林家的地位全面蹿升。毕竟这一次的危机不在上一世的经历之中,而上一世最大的灭族危机还在后面,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忘了这一点。 第九十六章 交代 晌午时分。林觉终于和梁王父子从书房中出来,而在此之前,严正肃张逸等官员已经被允许先行离去了。这这件事上,杭州府衙是帮不上大忙的,而且既然要控制消息,林觉的计划也不必让他们知晓。倒是宁海军的两位指挥使不能走,郭冰接下来便要跟着两位领军的将领长谈一番。而且这两人绝对是值得信任的,他们是绝无可能成为内鬼的。 当然,同样没敢走的还有林伯庸。自林觉跟着梁王父子离开之后,林伯庸便魂不守舍焦虑不安的等待着。不知为何,他现在很希望林觉真的能拿出一个良策来献给王爷,好解决眼前的危机。因为这场危机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便是林家,林家或将毁于此事。本来一个在自己眼中无足轻重的庶子,忽然成了自己的希望,这件事可算是相当的讽刺了。 当林觉跟着梁王父子一起来到中厅之中的时候,林伯庸几乎立刻便上前去拉着林觉问了起来。林觉轻轻摆手,示意林伯庸不要着急。 果然,梁王郭冰见到林伯庸此状,沉声斥道:“林东家,本王给你打个招呼,今日之事你不要问东问西的打探,林觉跟本王说了什么,你也不要逼问他。从现在起,你不许跟任何人谈及此事。至于这件棘手之事,自有本王处置。你林家在此事上也帮不上忙,只需要你闭住嘴巴,不要乱说话便可。至于你林家在此事中的责任以及将受何种惩罚,要视乎事情的发展而定,谁也说不清。本王说的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林伯庸擦着冷汗回答道。 郭冰转头看着林觉道:“你陪着你家家主先回去,你不是还有些事要处理么?处理好了之后便来王府,时间紧迫,不得耽搁。” 林觉点头称是,当下拱手告辞,梁王点头还礼。林伯庸也上前告辞,梁王却早已转头,叫着宋延平和王皓两人去书房密谈去了。林伯庸僵立在那里,林觉叹了口气,扶着他离开。 在出二进垂门时,林觉看到了站在回廊下的王府小郡主郭采薇。俏丽端庄的少女正手握一柄团扇远远的朝着林觉看,脸上似乎还带着笑意。林觉站住脚步,拱手遥遥长鞠一礼。少女忙敛裾还礼,以扇遮面,一转眼便消失在花树之后。 从王府回林府的路上,林觉破天荒的第一遭和家主同车而行。倒不是林觉在意这种待遇,而是他确实有些密语要和林伯庸商谈。林觉决定不避讳林伯庸,将此次自己将要潜入匪巢之事告诉林伯庸。这么做有两个目的,其一便是告诉林伯庸,即便自己不受待见,在关键时候自己还是挺身而出为林家不顾自己的安危,希望这一点能引起林伯庸的反思。其二便是让林伯庸不至于太惊慌失措,告诉他实情,也有利于林家上下的稳定。同时也告诉林伯庸,自己对他并无芥蒂。 马车停在一处僻静的巷尾,林家仆从尽数被遣退到十几步之外听不到谈话的距离,林觉轻声将自己和郭冰父子在书房的谈话告知了林伯庸。 林伯庸的反应没有出乎林觉的意料之外,他整个人都傻愣愣的呆滞了。他万万没想到,这种时候,林觉居然还肯为了林家去冒这等风险。就在不久之前,自己还逼着他写下退出林家的文书,自己还担心他连累了林家。而这个庶子居然不离不弃,并没有在意这些不公的对待,选择了以德报怨。 “林觉,老夫……老夫不知说什么才好,老夫惭愧之极。”林伯庸岿然长叹。 林觉微笑道:“家主,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更何况我爹爹是你的同胞兄弟,血脉之亲是割不断的。林家遭此大难之时,身为林家子弟,我自然责无旁贷。虽然你们不认可我是林家人,但我自己却知道自己是林家的一份子。” “不不不,是老夫狭隘,是老夫糊涂,你当然是我林家人。那份退出家主的文书老夫回头便烧毁了他,好在没有公之于众。可是林觉啊,你这番举动当真能奏效么?你真有把握能成功么?” “家主,我说有把握那是在骗你,现如今只能尽力而为。这一次如果不能成功,我林家恐遭大难,所以我会竭尽全力。就算我死了,我也尽力而死,也算是对得住林家了。” “好孩子,好孩子,你让老夫肃然起敬。危难之时便见英杰,我林家不会亡的,因为我林家子弟都不是孬种。说吧,你需要老夫给你什么协助?” 林觉沉吟道:“家主,我无需你们任何的协助,你若是真想助我,便在这非常时刻约束家人,不要节外生枝。另外,今日我跟你说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能透露出去,对任何人都不成。你能做到这些,侄儿便感激不尽了。” 林伯庸惊愕道:“难道你也认为有内鬼?而且内鬼就在我们林家么?” 林觉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是必须要防范。一旦这个消息泄露出去,我进了匪寨之中慢说是要做事,怕是一进去便被砍头了。到那时功亏一篑,我固然死了,林家却也不保。家主你当真以为梁王和转运使衙门州府衙门会揽责么?他们会将最大的责任推到我林家头上,我林家便是那个替罪羊。您一定要清醒的意识到这一点。与其说此去我是为王爷办事,其实是为了避免我们林家家毁人亡。” “老夫明白,老夫明白。你放心,我一个字也不会说,老夫便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等着你的好消息。你也一定要保重自己,可千万……千万……” 林觉微笑道:“家主,为我烧高香拜佛祈祷吧,或许这才是对我最有用的。” …… 回到小院,林觉第一时间将留在书架下的几封信统统烧毁。本来交代了绿舞,自己今日若是到天黑还没回来,便要她送走这几封信。那么现在的情形却是截然不同了。好在绿舞是绝对会遵守自己的吩咐办事的,否则若是她提前动了这些信件,反而会闹得满城风雨。 林觉回来,绿舞很是高兴。早上林觉出门时虽然故作轻松,但这个第六感强烈的少女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一上午都有些心事重重。但现在见到公子面色如常的回来,小丫鬟顿时放下了心思。 林觉推说游玩的尽兴没有顾得上吃饭,又觉得外边的饭食没有绿舞做的好吃,小丫鬟埋怨了几句,便心里甜丝丝的去弄饭菜。公子爱吃自己的饭菜,绿舞自然是很开心的。实际上绿舞最近研究了公子的胃口,发现以前公子喜欢吃清淡口味的食物,但最近似乎变了,爱吃麻辣咸酱之类的重口味。所以绿舞便刻意迎合公子的口味,果然做的功课没有白费,公子终于亲口承认自己烧的饭菜比外边的好吃了。这对绿舞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奖赏和成功。 林觉狼吞虎咽的吃了两碗饭。绿舞及时的送上一杯茶水。转身欲走时,林觉叫住了她。 “绿舞,有件事要跟你说一声,对了,还有小虎。你去叫他一声。” 绿舞忙叫来林虎,二人站在林觉面前等着林觉吩咐。林觉喝了两口茶水,笑道:“有件事要跟你们说一声。过几天我可能要离开杭州一段时间。唔……我要去楚州访友,我的一位朋友约我去楚州游玩聚会,盛情难却,所以我打算去一趟。” 绿舞尚未说话,林虎却喜道:“好啊好啊,长这么大我都没去过杭州以外的地方,这次正好跟着叔见见世面。绿舞姐姐也一起去么?” 林觉苦笑摇头道:“她不去。” 林虎失望道:“哎呀,那可可惜了。绿舞姐姐一起去就好了,不然小院里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你也不去。就我一人去。”林觉道。 林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刚才的兴奋劲一扫而空,嘟着嘴不说话了。 “此次是去访友,人多了给人家添麻烦。一船便可直达,也不需要什么周折,所以不能带你们去。”林觉解释道。 “公子要去多久?”绿舞皱眉问道。 “少则二十天,多则……一两个月吧,我也吃不准。” 绿舞轻声道:“公子放心的去便是,绿舞会将小虎和家里照顾的好好的,公子不用担心我们。” 林虎嘟囔道:“我可不要人照顾,我也不想呆在家里。” 绿舞皱眉道:“小虎,你不能耍脾气,不然公子会担心我们的。” 林虎眨眨眼,咂嘴道:“那好吧,我呆着便是。” 林觉笑道:“这才对,莫耍脾气。能带着你去,自然会带着你的。” 林虎嗯了一声点头。绿舞轻声问道:“可是……要去这么久,家主同意么?还有……书院的学业怎么办?” 林觉微笑道:“家主那里已经同意了,书院那边,我一会儿便动身去跟先生请假,相信先生会同意的。这都不必担心。” 绿舞叹了口气道:“好吧,既然如此,绿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明天我去买些面糖,给公子做些干粮路上吃。对了,衣服也要准备几件,如果要是时间很久的话,怕是要到冬天了,棉袍似乎也要带两件。公子不用担心,绿舞会准备的妥当的。” 林觉点点头道:“我当然放心,有你在,我什么都不用操心。” 绿舞甜甜一笑,转身进了厨房忙活去了。 第九十六章 道别 午后未时时分,林觉已经置身于松山书院之中。他先是找到薛谦禀报自己需要请假一个月的事情,为避免薛谦发飙,林觉只能撒谎骗他说有个母亲娘家的近亲生病,所以必须去探望。 薛谦皱眉道:“你不该为这些事分心的,明年秋闱大考,你现在不抓紧努力的话,到时候遗恨考场,我薛某人倒是没什么,你恩师的脸可挂不住。莫看他成天说不在意科举之事,但他的学生若是名落孙山,岂非是个天大的笑话。” 林觉唯唯诺诺的点头,态度极其诚恳,但就是咬定要请假,薛谦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应允。 林觉又去了后山见方敦孺夫妇和方浣秋,方敦孺倒是没说什么,方敦孺可一点也不为林觉担心,因为只有他知道,自己这位弟子的才学应付科举已经绰绰有余,根本不用担心他浪费时间什么的。 倒是方师母叮嘱了一大堆话,告诉林觉出门在外要注意些什么。说什么‘在家日日好,出门处处难。’又什么‘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出门在外,要特别的照顾自己的身子。’之类的话。林觉听了并不觉得啰嗦,反而感觉到了慈母般的温暖。这正是他最珍惜的一份情感,从上一世一直到这一世,他说求的便是这种在林家得不到的慈爱和关怀。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一直唠叨,但对于林觉来说,这是价值连城的宝贵情感。 得知林觉要离开杭州一段时间,方浣秋却有些闷闷不乐。这段时间,和林觉之间的关系偷偷的挑明之后,方浣秋对林觉已经到了一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境地。只要一两日见不到林觉,方浣秋的情绪便很是低落,慵懒的无心梳洗。而当林觉来到后,她便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变得充满了活力容光焕发。目睹女儿的状况,都是过来人的方敦孺夫妇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毫无疑问,女儿已经对林觉情根深种了。夫妇俩的心情很复杂,他们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收场。林觉不可能娶浣秋,林觉眼看就十九岁了,这一两年必是要成亲的,到那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一方面他们为方浣秋在有限的生命里能享受到一个妙龄少女该有的情感体验而高兴,另一方面,他们也为此深深的担忧。 方师母将林觉拉到一旁低声嘱咐他好好的跟浣秋说一说,担心浣秋会因此而心情低落。林觉来此的本意便是今日来跟方浣秋告辞的,自然是满口答应。 后山石崖之下,一番亲怜密爱之后,方浣秋依偎在林觉怀里,双臂紧紧的抱着林觉不松手,眼睛里有些湿润,呼吸也带着滚烫的气息。 “我只是去一个月而已,很快便会回来的,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林觉捧着方浣秋端丽的面庞轻轻爱抚,低声安慰道。 “不知为何,我觉得你这一去便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很害怕。我很害怕失去你。我是不是纠缠的你太狠了,你已经开始厌烦了吧。”方浣秋红唇蠕动,轻声说道。 林觉在她淡淡的红唇上亲了一口,微笑道:“秋儿,你何时变得这么不自信了?你瞧瞧你,相貌气质才学无一不佳,天下人不知有多少愿意得你青睐,我林觉自然也为你倾心。得你青眼有加,是我林觉的福分,我又怎会离开你。” 方浣秋轻声道:“道理其实我都知道,但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见不到你便心里空空的。我娘私底下都说我了,说我不该这么缠着你,要我克制自己。因为……毕竟……毕竟我们成不了夫妻,我也活不了几年。这些我都知道啊。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林觉心里很疼。说实话,一开始他是抱着怜悯的心态接纳方浣秋的。毕竟林觉是知道方浣秋的命运的,而自己目前确实对此无能为力。一方面是师母的话让林觉觉得应该给方浣秋一个完整的人生,另一方面方浣秋的一往情深也确实打动了林觉。而且一个如此美丽纯洁的女子对你表达情意时,很少有男人会拒绝。然而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林觉对方浣秋却是真正的爱慕上了。方浣秋身上有很多的闪光点,虽有些小脾气,被方家夫妇宠爱的有些娇气,但她骨子里是个善解人意心地善良的少女。从小接受了方敦孺良好的教育,虽是小家碧玉,但却不亚于大家闺秀般的得体和端庄。这样的女子若能娶她为妻,那将是今生幸事。 然而现实却很残酷,方浣秋命不久矣,林觉却又不知如何才能救她。他实不忍她就此香消玉殒,特别是当两人情感越来越深之后,这种遗憾强烈的折磨着他。每每午夜梦回之时,想起这件事来,林觉都辗转难眠。但今日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一个决定。 “秋儿,你莫伤心难过,你也不要多想。待我此次出行归来,我要禀报家主,请媒妁之言上门提亲,我要娶你为妻。你的病也不要担心,我无论如何也要想尽办法治好你的病,哪怕是上天揽月,下海捉龙作为药物,我也要去做。”林觉沉声说道。 “什么?”方浣秋惊愕的坐直了身子,脸上开始潮红,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莫激动,千万莫激动。深呼吸,深呼吸。”林觉担心她犯病,忙安慰道。 方浣秋大大的吸了几口气,颤声道:“我没事,莫非我听错了?你刚才说什么?” 林觉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你没听错,我要娶你。远行归来,我便请人上门提亲,将你娶过门。” 方浣秋愣愣的看着林觉,眼睛里涌出泪来。林觉柔声道:“怎么?你不愿意么?” 方浣秋猛烈的摇头道:“不是,我是太开心了。得君这一句话,浣秋虽死足矣。可是,我知道这是不成的,我的病不能好,也不能嫁人生子,你这么做是在怜悯我。我也不能害了你,我若死了,你岂非成了鳏夫了,名声可不好听。” 林觉呵呵笑道:“你想的太多了,记得那天葡萄架下我跟你说的话么?生当如夏花之绚烂,生一日便当痛痛快快享受人生,想的太多反而无用。我会四处为你寻医问药,治好你的病。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治不好,那又如何?就算是死,你也有权享受人生的过程。你该有一个完整的人生。至于……能否生子这种事,也许……也许会有办法的。现在想这些是不是太早了?” 方浣秋羞红了脸,生子便要同房,身子能否吃的消确实不知,母亲曾私下里告诉自己,那事儿决不能做,否则会要了命。这当然是告诫她和林觉在一起不要过火,然而也确实是身体病症之故。不过想想之前,和林觉亲个嘴自己都觉得要断气,现在亲吻抚摸之下却也觉得并无异状,说不定那件事是能做的。 “总而言之,你不要多想。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除非你不愿嫁我,那我总不能逼婚。反正你乖乖的在家里等着,我回来之后便请媒人上门提亲。这段日子我不在,你也不要天天垂头丧气的,你若是觉得闷得慌,我让绿舞常常来陪你说话便是。” 方浣秋重重点头,扑在林觉怀里,紧紧的搂住他。林觉紧紧的抱住她颤抖的身子,嗅着她发髻的清香,心中所有的烦恼都一扫而空。 第九十七章 推诿 暮色沉沉,气温已经变得清冷。林觉房间的长窗里透着跳跃的烛光。窗下的书案上,林觉正抿着嘴唇将摊在案上的一叠纸张一一检视。那些纸张上画着一张张的奇形怪状的图纸,那是林觉抽空画出的一些记忆中的东西的图纸。都是些在地球上那一世的杀戮武器。 上一世其实林觉便有这个想法,也曾经想付诸实施。但上一世自己过于谨慎小心,总担心会因此而引发大祸,所以一直停留在脑海之中。偶尔画出来的一些图纸,也都是匆匆烧毁不留痕迹。但这一世,林觉从一开始便决定要想办法弄出几样来。而现在,自己即将要去冒这一世最大的一个险,他必须要做好准备。这也是他要梁王郭冰提供能工巧匠给自己的原因。 这些东西在这个年代制造出来是非常有难度的,其中的绝大部分甚至根本无法实施,但有那么几样林觉觉得还是可行的。其中便包括林觉画了好几页的那种火枪。 大周朝,火药的使用已经是很普遍了。重大的节庆和庆贺活动,焰火爆竹都会燃放,杭州城中也有专门制作焰火爆竹的作坊。只是作为火器而言,这些火药的纯度不够,故而大周朝军中并未大规模装备火器。有一种叫做突火枪的火器,曾经有人要求在军中推广,然而实际使用的效果却差强人意。射程不远,劲道不足,甚至不如连弩和弓箭。在军中试用之后,被人耻笑为‘势不能穿鲁缟也’。最终沦为堆在仓库里落尘的废物。所以大周朝中火器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 然而,在林觉看来,火器的威力显然比冷兵器要厉害的多。这是地球上那一世中每个人都知道的常识。作为一个见识了热.兵器威力的人,林觉当然知道手握一个能击发的火枪将给自己极大的安全保证。特别是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身躯之下,若是附身的是个武艺高强的魁梧大汉,倒也少了很多担忧了。 火药的威力大小跟很多因素有关,但林觉亲自剥开本地出产的烟花之后,发现这里的问题是火药的纯度不够。木炭硫磺硝酸钾是火药的基本配方,然而这里的火药中含有大量的泥沙和其他杂质,以至于燃烧不够猛烈,威力不够。要想摒弃这种普遍使用的黑.火药,弄出后世替代的梯恩梯那样威力巨大的炸药来,这显然非林觉所能,所以只能在纯净火药和配方上做文章。除此之外,大周朝冶炼技术已经很强大,铸造出不会炸膛的枪管来也绝不是难题。 当然,这些事情林觉一知半解,他需要借助郭冰手下的能工巧匠解决问题。还有几样东西,林觉也打算一并拿去,交于工匠抓紧打造,在短时间内制作完成,好带在身上。 初更时分,王府来人请林觉过府,林觉知道,那是从被劫现场赶回来请罪的王府卫士副统领以及水军副指挥使回来了。按照今日上午和郭冰商定的结果,林觉需要详细的询问被劫现场的细节,同时他们也将带回土匪们的第一手资料。 乘着林伯庸专用的马车,林觉赶到了梁王府中。管事的引着林觉匆匆来到王府二进的中厅之中,那里灯火通明瓦亮,五六个人已经坐在那里等候了。 林觉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那里垂头丧气的林柯和林润二人,作为林家负责此次漕运的首脑,两位公子自然也在事发之后随同众人一起回来请罪。漕运船队也暂时停泊不发。 见到林觉到来,林柯和林润面有讶异之色,他们知道王爷在等人来,但不知等的却是林觉。而林觉却也很是头痛,他绝不想让林柯见到自己出现在这里,因为林觉并不想引起更多人的主意,这是个关乎保密的问题。 见过梁王之后,郭冰显然并没有着重的介绍林觉的身份。座上几人除了梁王父子和林氏兄弟之外,还都以为林觉只是王府中的一名负责记录的师爷。 “好了,你们可以说说事情是如何发生的,要详细讲述,不得遗漏隐瞒。谁先来?马副使,不如你先说吧,你是皇城司的人,本王要先听你说。”梁王爷冷声开口道。 一名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穿着精致盔甲的大汉上前拱手道:“卑职马斌愧疚不已,此次差事出了大差错,卑职罪无可恕。” 郭冰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情形,寻找应对之策。马副使,你是圣上从京城派来负责接应押送寿礼的,你自然是责无旁贷,但现在却也不是论罪的时候。说说是怎么个情形。” 马斌是皇城司指挥副使,这一次他本以为讨了个好差事,来杭州随船押运寿礼上京本不是件难事,成功后便是一桩功劳。然而没想到,这么简单的差事居然办砸了,他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他很精明,没敢放出消息,他知道现在只有和王爷他们一起想办法弄回寿礼才能将功赎罪。 “王爷,说来奇怪。本来一路平静的,在宝应湖湾一停泊,当晚便冒出了数百水匪。外围的宁海军居然拦都拦不住,让他们冲进来上船放火了。下官和贵府卫士副统领何超带着人立刻警戒,以防被贼人上船。本来众多粮船围着运送寿礼的大船,不知是谁下令让粮船散开,以至于将我们的船暴露在外。上百名水匪登船,我等拼死迎战,死了几十个兄弟,最后迫不得已,只能跳船逃命。王爷,下官知道不该弃船,该以性命守住船只,这一点卑职百死莫赎。然这之前水军护卫不力,有人为了保粮船而至寿礼于不顾,是否也是罪魁?下官回来杭州,便是要禀报王爷这一点,卑职可死,但他们不能无罪,也一样该死。” 马斌气呼呼的大声说道,一边说一边还瞪着站在身侧的几人。其中便包括负责保护漕运的宁海军副指挥使岳松林和面色难看的林氏兄弟二人。 “马副使,你这话说的什么意思?当时我们水军的船只可是一刻没停的在外围巡弋警戒的。一下子从芦苇荡中冲出几十艘快船,跟个老鼠似的乱钻,我们的船只大,追赶不及,能有什么办法?你这话意思是说我们放他们进来劫持礼物的?这话我岳某人可承受不起。我们可是尽力做了份内的事情,后来也成功的击杀了二十多名匪徒。但运送寿礼的船被劫走,怎么是我们的责任?但凡你们不要那么乱,保持队形,或者是你们能防住土匪上船,也不至于情形如此糟糕。” “什么?你倒是一推干净,你的意思是你毫无责任了?亏你还是领军保护的,都成现在这个情形了,你还抵赖推诿?当真可笑。”马斌怒喝道。 “我可没说我们没责任,我岳松林也宁愿受罚,但这其中是谁的责任,可要说个清楚。该我们的错我们一点也不推诿,有人想给我们扣黑锅,我们却也不答应。”岳松林冷声喝道。 两人当着郭冰的面便开始相互指责丢锅,这让郭冰恼怒不已。终于一拍桌案怒喝道:“你们眼里还有本王么?事情出了,现在就想都脱离干系。本王告诉你们,寿礼不夺回来,谁也脱不了干系,一个个都得掉脑袋。” 郭冰一发怒,这两人可不敢再犟嘴。梁王爷可不是好惹的,惹恼了梁王,就算立刻宰了他们两个,朝廷也不会怪罪梁王。他虽只挂着的太保之职是个虚职,但他说话可是有分量的,他可是圣上的亲弟弟。 林柯和林润在一旁一言不发,其实这两人争论之中共同提到的一点便是,粮船为求自保而置寿礼船于不顾。林觉显然听出了这一点,他向梁王打了个眼色,对着林柯指了指。 梁王立刻会意,转向林柯,沉声喝问。 “林柯!” 林柯吓得身子一抖,脚步虚浮的上前来跪倒磕头道:“罪民在。” 林润虽未点名,却也赶忙上前跪在一旁。 “是你下令粮船散开,将运送寿礼的大船暴露在外的么?”梁王冷森森的喝问道。 林柯颤声道:“罪民该死,罪民一时糊涂。当时船队起火,地方狭窄。火势有蔓延之态,罪民恐整个漕运船队都将不保,于是便命他们疏散开来。罪民本意是要保护整个船队,却没想到酿成如此大祸。小人罪该万死,恳请王爷责罚。万死难辞其咎。” 林柯的态度倒还算端正,他没有否认他的命令造成的后果,坦然承认了这一点。这反而让人觉得他的动机纯正,之前众人心中对他如此下令的目的有所疑惑,但换位一想,其实他做的也没有什么大毛病。 “万死难辞其咎,本王便是将你活剐了,又能怎样?你一万条性命也抵不过那两件寿礼。你林家会因为此事而被抄家灭门,你可知道?蠢材,都是蠢材。两千多兵马保护,包括船工在内四五千人的人手,被区区几百土匪给弄得焦头烂额,闯了这么大的祸事,你们真是一群蠢材!谁能告诉我,这事儿怎么办?啊?”郭冰捶打着桌子怒骂,座下众人无一人敢说话,都如丧考妣,哭丧着脸垂首不语。 第九十七章 工欲善其事 林觉坐在角落里皱眉思索着,这几人的话其实和之前的讯息没有太大的出入。林觉想的是,在那种情形之下,谁的决定最不合理,那么他便很可疑。然而细细一想,几个人做的决定其实都算合理。马斌和何超弃船而逃,那是因为不敌土匪的求生本能。林柯的决定看似可疑,但若站在他的角度上考虑,却也是正确的决定。若是漕运船队全部蔓延起火,那也将是一场惊天的大祸。 起码从表面来看,林觉难以判断谁的行为可疑。林觉也不想费脑筋去想这个问题,他觉得还是问些对后续更有帮助的情报为好。 …… 林觉关心的问题也正是梁王关心的问题,发了一顿火之后,梁王平静了下来。 “尔等谁能告诉我,这伙匪徒的身份是否确定?具体的情形如何?眼下本王最关心的便是这伙人到底是谁?他们在何处?如何才能夺回寿礼” “启禀王爷,卑职等回来之前已经打探清楚了,这伙匪徒的身份已然确定。他们是盘踞在洪泽湖中龟山岛上的一伙湖匪。近二十年前这伙匪徒便啸聚湖上,最初只有几十人,现在已经有近乎三千之众了。他们霸占洪泽湖一带,骚扰湖边四周城镇,已成朝廷之患。”马斌抢先禀报道。 梁冰微微点头,这消息和之前的分析结果一致。 “能否确定便是他们所为?你们是从那里得到的消息?楚州衙门么?”梁冰皱眉问道,他有点担心这件事已经被楚州衙门得知,那么便意味着他们可能上报朝廷了。 “启禀王爷,事发之后,我等为避免局面混乱……故而封锁了消息。出事之时是晚上,周围的百姓虽然看到了,但却不知内情。至于这消息的来源,那是绝对可靠的。因为洪泽湖湖匪之患甚为剧烈,我皇城司于十余年前便已经派人手注意他们的动向。此次卑职奉命押运寿礼上京,沿途的皇城司的兄弟也都打了招呼。事发之后,他们送来消息,证实一条大船连夜从青州涧退回白马湖,那必是那艘被劫持的运送寿礼的船只。这个消息绝不会错。” 郭冰微微点头,皇城司是干什么他是很清楚的。本来在大周朝立国之初,皇城司只是一个‘掌宫城出入、周庐宿卫、宫门启闭。’的小衙门。但虽然是个小衙门,但却极为冲要。因为皇城司掌控各道宫门宫禁出入,故而对于皇城的防卫可谓是至关重要。但凡朝臣勋贵进入皇宫觐见圣上,都必须经皇城司严查,下马停车,所携人员数额身份,所携物品的检查都是皇城司一手包办。如果皇城司不准,便是宰相亲王也未必能进入皇城。 正因如此,皇城司使均为圣上最为信任的武官担任,太平十二年,更是有了内侍派驻皇城司任主使的先河。也正是从那年起,皇城司开始了替圣上搜集情报,伺查臣民的举动。进而发展为从京城到各第大州府都设有分司,秘密监察当地官员和民情的大规模的情报搜集工作。 皇城司行事低调,并没有太大的名气,民间名气不露。但在朝廷中枢和一些知道内情的官员们眼中,皇城司是绝对不好惹的。他们也都尽量和皇城司搞好关系,便宜他们行事。虽只是个五品的衙门,便是宰相枢密却也是对他们客客气气的。 对于洪泽湖湖匪为患这等大事,朝廷一向都是极为重视的。虽然经历了多次围剿未能奏效,但即便不能剿灭,密切的关注这些湖匪的动向,搜集他们的情报是必须的。这职责当然便落到了皇城司的头上。故而马斌说这消息的来源是皇城司在楚州的人手,这一点足以说明这个消息来源的可靠性。 “甚好,辛苦你们皇城司的兄弟了。既然已经确定确实是洪泽湖这群湖匪所为,那么便知道正主儿了,不用无头苍蝇一般的乱撞。马副使,这件事你事后的处置还算妥当,记住,消息千万不能传出去,你应该也关照了你皇城司的兄弟,让他们不要将这个消息传到京城去了。本王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不想在太后寿辰即将到来之前给她老人家添堵,更不愿因为这件事让圣上心情不快。咱们这些人,做臣子做儿子的,最重要的事便是,能解决的事情便主动去解决了,不要什么事都不思进取,让上面的人烦神劳累,那还要我们这些人作甚?”郭冰的语气缓和了些,颇有些循循善诱的味道。 这番话虽然说得道貌岸然,但座上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这不过是冠冕之语。王爷是不想让上面知道,因为这会倒大霉。当然座上的人也都不想让朝廷知道,因为他们会倒更大的霉。若真能暗地里解决此事,自然是绝不能上报的。官场之上的规矩之一便是‘报喜不报忧’,规矩之二便是‘瞒上不瞒下’,这些事大伙儿都懂。 “王爷,现如今我等该如何行事,还请王爷明示。我等既犯了大错,均有将功补过之心。王爷但请吩咐,我等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马斌说出了众人都想说的话。王爷说不能上报朝廷知晓,要私下里解决此事,这固然是众人心中所愿。但如何解决?这些人却不知端的。 梁王看了林觉一眼,林觉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办法自然会有的,只是目前不便公布。罢了,你们一路兼程回来,赶了好几百里路,怕是也疲劳的很。你们先回去睡一觉,明日一早本王再召集你们商议对策。都回去吧。”郭冰摆手站起身来,缓步走出厅去。 众人无奈,只得纷纷拱手道:“恭送王爷”。之后陆续离去。 林柯和林润二人朝厅外走,路过林觉身边时,林柯忍不住的对端坐不动的林觉问道:“你怎地会在这里?是爹爹派你来接我们回去的么?” 林觉淡淡摇头道:“不是,两位兄长还是赶紧回去,家主知道你们回来了,等的怕是心焦了。” 林润皱眉道:“怎么?你不走么?” 林觉轻声道:“我走不了,我在这里还有事情。” 林润哂笑道:“你能有什么事情?” 林觉面无表情道:“无可奉告,二位哥哥还是速速离去,莫要在这里耽搁。这时候,你们该低调行事,不要在这里晃悠的好,毕竟……王爷现在心情不好。” 林润闻言欲待呵斥,林柯却皱眉低声道:“老三,他说的对,咱们快走的好。回去问爹爹,便什么都明白了。” 林润狠狠的瞪了林觉一眼,跟着林柯出厅而去。 众人离开后,林觉来到书房见梁王。对于刚才得知的消息进行了一番分析之后,林觉对梁王道:“王爷,那个马斌,我想让他跟我一起去,他是我敲定下来的人选之一。” 郭冰却头摇的像拨浪鼓,连声道:“马斌么?这恐怕难以如愿了,我王府上下你看中了谁都成,但马斌是皇城司的人,我虽是王爷,但却也无法强迫他跟你。再说了,马斌是皇城司指挥副使,地位着实不低,此去的危险太大,若是他死在匪寨之中,怕是更难交代。” 林觉心中冷笑,郭冰言下之意便是,其他人的命贱,但马斌命贵,所以不能死,你们死了却是没什么。 “王爷,我一定要带着他,因为我需要利用他的身份。刚才他说了,他皇城司常年密切注意着湖匪的动向,手中有很多的情报,我需要他们的情报。若不带他去,恐难以得到协助。我要知道湖匪的一些有用的情报,方可知此知彼。况且,这个人看起来很是精明,有他在可一起商议事情。王爷不是担心我无法胜任此事么?那么便想办法让马斌跟我去,那样王爷该少些担心了吧。” 郭冰皱眉不语,他确实对林觉不太放心,毕竟林觉只是个尚未及弱冠的少年,虽然有些谋略和口才,但真正到了土匪窝里能否真正成事,倒也很难说。若是马斌能跟着去,以马斌多年来在皇城司浸淫的历练经验,当可帮上大忙。 “父王,我去跟他说,毕竟此事他皇城司脱不了干系,事儿出在他手里,他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郭昆在旁插话道。 郭冰犹豫了片刻,点头道:“也好,你去问问他,但不可强迫,也不可威胁他。马斌是皇城司指挥使陈大人的亲信,陈大人是殿前侍卫出身,深的圣上信任,绝不可乱来。另外此去的危险性你也要跟他讲清楚,他愿意去才行,稍有不愿都不要强求。” 郭昆点头应了。 林觉心中大为高兴,这个马斌若是能随行,自己将轻松许多。利用他的身份,将更加方便行事。当下再问了几句昨日王爷和宋延平等人商议的结果之事,得到了郭冰肯定的回答,林觉也放下了心来。毕竟需要做两手准备,智取不行便内外夹击武力剿灭匪寨,那也是最后的手段了。 商谈几句后,林觉起身告退,但他不是要离开王府,而是要去王爷为他预备好的那些匠人所在的王府西北方的单独的院子里去,因为怀里揣着的那些图纸要付诸实施。时间紧迫,也只能熬夜抓紧时间来做了。 当下有专人领着林觉前往王府西北角一处单独的林中小院。那里,王府中的十几名能工巧匠已经被梁王集中起来,在那里等待林觉的到来了。 第九十八章 虽千万人吾往 连续两日,林觉都耗在了王府之中。每日只回林家去小睡几个时辰,爬起来便继续往王府中跑。不但是监督工匠打造那几样东西,更是抓紧时间物色随行人选。 那日小王爷自告奋勇去找马斌商议,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马斌居然答应了要跟林觉一起去冒险。之后,王府卫士统领沈昙自告奋勇愿意为王爷赴汤蹈火。沈昙武艺精湛,确实是一把好手,林觉自然是求之不得。除了这两人,另外在卫士之中选了五名武艺精湛的好手,加上林觉组成了一个八人的敢死队。 当然,这些人个个都是桀骜之人,要他们听从林觉的指挥是有些难为的。虽然表面上都表示听从王爷的命令,以林觉为首。但私下里,这些人却对林觉根本不感冒。特别是马斌和沈昙,觉得王爷是不是对这个林家的庶生子太看得起了,这个文弱书生有什么本事?带着他反而是个累赘。 林觉却没心思去想这个问题,队伍组建完毕之后,林觉便一门心思的扑在了那个汇集了能工巧匠的院子里不出来,以至于马斌沈昙他们想找林觉商议一下行程都被林觉拒绝,二人都很不快。 两天后,林觉需要的东西终于在加班加点的赶制之中完成了。林觉拖着那个沉甸甸的大包裹出来的时候的样子,倒像是个背着脏物的贼一般。没人知道那包裹里是什么,即便是那些参与打造的工匠们。 小王爷在事后召来工匠们询问了一番,结果这些工匠们居然不知道他们这两天造的是什么。小王爷认为他们在撒谎,怒斥着要责罚他们。但听了他们的解释后,郭昆才明白,原来林觉将他们分在不同的屋子里,让他们分别按照图纸打造一样东西,之后这些东西被林觉统统拿走,他自己躲在一间屋子里捣鼓了半天,然后便包在包裹里一起带走了。至于那些图纸,自然是被林觉统统拿走烧毁了。 郭昆很是好奇林觉到底捣鼓出来了什么,于是命工匠们凭着记忆还原图纸。于是不久后郭昆手里多了一叠画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物事,各种圆形的,方形的,带钩的,管状的物事。全部凑在一起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郭昆伤了半天的脑子,终于恼火的将这些图纸撕得粉碎。 出发的日子定在九月二十二,前一天林觉终于有空带着绿舞和林虎上了趟街。但他们不是去逛街吃饭游玩,而是去了杭州城东北角盐桥一带的大井子胡同。那里是有名的烟花一条街。整个胡同四五十户人家都是烟花爆竹的作坊,寻常时候很少有人进去,因为那里气味难闻而且时常发生猛烈的火灾和爆炸。林觉在那里呆了一整个下午,傍晚时分林虎抱着两个沉重的坛子小心翼翼的放在大车上,三个人这才慢悠悠的回家去。 …… 初冬的清晨,杭州城笼罩在一片清冷的霜露之中。天色刚刚放亮,位于东河南端梁王府专用的码头上,一群人正在登船。码头上,梁王郭冰和小王爷郭昆都起了个大早亲自来送行,八名身披黑氅的人影一字排开,手里都端着一碗酒。 “各位,本王不便设宴为你们践行,便以这碗酒为你们送行,待到你们建功凯旋之时,本王将为你们大肆开宴庆功。但满饮此酒,希望你们马到功成。” 梁王沉声说完,举起手中的酒碗咕咚咚痛饮而下。小王爷和林觉等八人也举碗痛饮。这架势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感。喝完酒之后,众人将酒碗丢进河水之中,拱手作别开始登船。 林觉行在最后,依旧拎着他的一个大包裹。这包裹更沉更大了些,因为里边塞了不少绿舞给做的糖饼干粮和一堆衣衫等物。 “林觉,你且留步。”梁王忽道。 林觉转身讶然,拖着包裹走到梁王面前拱手问道:“王爷还有何吩咐?” 梁王面色沉吟,沉默片刻道:“本王最后问你一遍,你老实告诉本王,此去你有几成把握。” 林觉微笑道:“王爷,箭在弦上,此时您却来问这些。” 郭冰皱眉,俯身在林觉耳边道:“本王只想知道是否上了你的当,你是否只是为了脱身而大言不惭。” 林觉叹了口气道:“王爷,用人不疑,那日你自己说的,怎地现在又来怀疑起我来了。王爷当真不信我,大可现在下令还来得及。” 郭冰紧皱眉头道:“那好,你告诉我此行有胜算么?能成功么?本王想求得心安。” 林觉想了想道:“王爷,为了让你心安,我告诉你,此行有八成胜算。这下王爷安心了吧。” “八成?你这是骗本王把。你只是为了本王心安而胡言乱语是么?那么如果不是为了本王心安,而是实话实说的话,胜算几何?” 林觉静静的看着郭冰,轻声道:“实话实说,在我的心中,此去胜算……十成十足,没有失败的可能。” “十成?”郭冰惊愕了。 一边的郭昆冷声怒道:“放肆,你是在消遣本我们么?现在可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林觉沉声道:“在下也没跟王爷和小王爷开玩笑,对在下而言,此行一旦失败便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绝不允许此事失败。所以对我而言,只有一种结果,那便是马到成功。否则我便是死路一条,我没有别的路可选。我才十八岁,我还不想死,所以此事一定要成功。这便是我给王爷的答案。” 郭冰和郭昆都愣愣的看着林觉,半晌后,郭冰伸手拍拍林觉的肩膀道:“本王信你,本王不认为你是在胡言乱语,刚才这话是你的真心话。罢了,上船吧,本王祝你马到功成。” “谢王爷吉言,王爷,小王爷,在下告辞了。”林觉拱拱手转身,吃力的拖着他的大包裹朝船上走去。 木船很快便离开了岸边,几名船夫奋力划桨,木船一路沿着河道往北城而去。岸上,梁王父子也转身带着随从回府。走在路上,郭冰对郭昆道:“昆儿,这林觉还真是有些不简单,刚才那几句话让我心绪难平。他说的对啊,但凡别无选择之时,便只有一条路,而且必定要成功。他只想着成功,不考虑失败,所以在他眼里这件事便是十成把握。做人也是如此啊,有时候考虑的太多反而瞻前顾后,还不如一往无前,只向成功而去,不去考虑其他。” 郭昆点头道:“父王说的是,但这话从这个林觉口中说出来,总是有些奇怪。我怕他只是嘴上滔滔不绝,真本事却是全无,那便将非幸事了。” “呵呵,我儿好像对这个林觉总是有些意见,似乎看他不上眼。是不是嘴上功夫,这次便可见真章。若此次他真的能成功,那这个人可是个人才了。那我们可要好好的拉拢他,比那些食客幕僚们可好上百倍。昆儿,莫怪父王啰嗦,父王告诉你,你将来收罗人才,不要收罗些没用的。譬如你最近留在府里的那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只会写几句青词艳句,又有何用?徒有虚名,华而不实啊。” “父王,您这是偏激了,司马青衫东方未明有他们的长处,自然有他们的用处,留下他们对我王府声誉有大大益处。父王也不能因为这件事他们没能帮上忙便一棍子打死吗。你总不能让一只公鸡去耕田吧,但也不能让一头牛替你打鸣报晓吧。” “呵呵,我儿长进啊,这比喻到是有意思。罢了,你自己拿捏吧,父王老了,将来你便是梁王,还是要看你自己的。” …… 冬阳初升,照得水面上波光粼粼。空气清冷,太阳照耀之时,湖面上起了一层白白的水汽,便如整条河流都沸腾了一般。 林觉等人乘坐的船只仅用了半个时辰便出了北关水门外,从城内四条河流交汇之处进入了宽阔的大运河之中。这大运河建于大隋年间,隋炀帝好大喜功为炫耀权势和威严希望能巡视全国,故而下令开凿了连接五大水系的大运河。这项工程耗费巨大,钱财耗费巨万,人力耗费百万。每一段河道之中,都埋葬着不知多少劳工的骨肉。便为了一人之喜,天下皆受涂炭。 隋炀帝其实挺不值的,大运河虽然修好了,他也确实乘船南巡,满足了自己的喜好。但因为这条大运河的修建劳民伤财激起民愤,各地叛军起义蜂起。大隋都城被攻占时,他却死在了扬州。和千千万万死在运河上的百姓们一样,隋炀帝也为大运河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但不得不说,虽然杨广是为了一己之私而修建了大运河,但这却给后世在客观上留下了一笔巨大的财富。大运河贯穿南北,在陆上交通极为不便的时候,水路乃是最为便捷的运输方式。大运河的修建连通了南北商道,让南北的交往更为便捷快速,于军事经济文化等方面起到了无与伦比的作用。可以说,大唐王朝的盛世,大周王朝如今冠绝宇内的盛况,都离不开这条大运河带来的好处。 滔滔运河,在杭州一段宽达两百余丈,可通行巨大船只。杭州是运河南边的终点,这里的水道更是繁忙鼎盛。河面上白帆点点,船只来往穿梭,一派忙碌之景。 林觉站在船头心潮澎湃,这年头虽没有飞机大炮,没有电视电影电脑,没有那些在这个年代无法想象的科技,但这个年代自有其魅力所在。孰优孰劣,其实难以做一个笼统的比较。一般人肯定会认为,生活在后世的科技时代是一种幸福,但也一定有人愿意生活在这个年代。人生是一种体验,特别是心理上的体验,而非仅仅物质上的享受。 君不见多少人生活豪奢,物质充裕,但却茫然失措,不知生活真谛。有的还自暴自弃毁掉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当年在地球上的那个年代里生活的林觉便是这其中的一员。虽然记忆已经很久远,很多伤痛已经慢慢的淡化,但林觉依旧不愿回忆起那时候的一切。林觉觉得,自己正融入这个年代,而且越发的喜欢这个年代,哪怕它有着同样的压力和艰辛甚至是危机,但活的有目标和动力,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 第九十九章 窝里斗 船离杭州之后,船上众人便没有再离开木船。一来不能耽搁时间,二来也不愿在半路停留招人耳目惹来额外的不便。天黑之后,船至嘉兴县境内,林觉也在这个时候召集众人进行了第一次的正式商谈行动的细节。 八人围坐在烛火闪烁的阴暗的船舱之中,马斌和沈昙等人自上船之后便呼呼大睡,傍晚时分方睡醒,聚集在一起吃了几碗酒,仙子一个个酒气喷涌,面红耳赤的样子。 他们喝酒的时候,林觉坐在船头啃绿舞给自己做的糖饼。倒不是林觉不爱喝酒或者酒量不行。而是他不能这么做,他要以身作则,并且要从现在起约束这随行几人。 马斌和沈昙等人兀自插科打诨互相说笑的时候,端坐于烛光之下的林觉沉声开口了。 “诸位,我宣布几条纪律,希望从今晚开始,每个人都要遵守。” 马斌和沈昙停止了说笑,转头看着林觉。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居然还真把自己当头儿了,这事儿当真可笑。他和沈昙可早就商量好了,不能让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拿主意,他可靠不住。 “第一条纪律,从今晚开始,谁也不得饮酒。酒后误事,而我们此去之事却一丝一毫也差错不得。”林觉道。 “凭什么?你说不能喝便不能喝么?本官喝了酒才有精神,不喝酒反而误事。”马斌瞪眼道。 林觉冷声道:“凭什么?就凭王爷赋予本人此去的职责。你连酒瘾都改不了,又怎能忍受深入匪穴之中的压力?你若觉得办不到,到了地方你不必跟着我们去冒险了,你可以不去。我的原则是宁缺毋滥。” “什么?你的意思是我反倒会拖后腿么?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小子,实话告诉你吧,本官和沈老弟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到了洪泽湖边,我们去土匪窝中拼命,你留在岸上,免得碍手碍脚。我们可不想让你拖了我们的后腿。你有什么本事能完成此次重任,你是能使刀还是能使剑?这里随便出来一个兄弟,你能打得赢么?”马斌大声喝道。 林觉冷冷的看着马斌道:“我当然打不赢,因为我不是靠拳脚,而是靠这里。”林觉指了指自己的头,继续道:“你知道王爷为何让我领头么?便是因为你们只会拳脚而无脑子,所以王爷才让我来。” “我呸,少来这一套,老子在江湖上混的时候,你还在娘肚子里呢。我们可不会将性命交到你这乳臭未乾的小子手里,也不会让你成为我们的累赘。”马斌摆手喝道。 林觉紧皱眉头,还没进匪穴之中,内部先闹腾了起来,这些人不听管束,这倒是个大问题。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容马斌如此,若不能收服马斌,怕是要坏事。 “沈统领,你怎么说?”林觉扭头问沈昙道。其余几人都是王府卫士,都是沈昙的属下,只要搞定沈昙,马斌便一个帮手也没有了。 沈昙皱着眉道:“林公子,恕我直言。此次计划是要深入匪穴之中,搞不好会被识破身份,是要拼命的。你不会武功,身子又纤弱,若一同去的话,恐怕到时候真的会成为累赘。所以……” “停,你的意思我懂了,你是和马大人一个意见是么?”林觉摆手打断了沈昙的话。 “那是自然,难不成还跟你一条心不成?”马斌笑着揶揄道。 林觉也不答话,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来,掏出里边的一张信笺递给沈昙道:“沈统领,这是王爷亲笔写给我的,保证你们都听命于我的手谕。马大人是皇城司的人,自然不受王爷的约束,但而你沈统领却是王府的卫士统领,王爷的手谕你遵不遵守全在于你。本来这东西我不想拿出来压你,毕竟此去大伙儿要同生共死,用王爷压人,却让人心中不负。但你既然和马大人一条心,我便必须拿出来给你瞧瞧了。” 沈昙皱眉伸手接过,凑在灯光之下仔细看了一遍,发现确实是王爷手谕,凭此手谕沈昙等都必须听林觉调遣,以他马首是瞻。沈昙有些无奈,见到手谕,沈昙可不敢再乱说话了。王爷的手谕自己若是不遵,那将受到王爷的严惩。他身为王府卫士统领,忠诚遵命是第一重要的。 林觉伸手取回那张手谕,静静道:“沈统领,我知道你很矛盾,既不能不遵王爷的手谕,又觉得听我的命令是个错误。我相信你最终会选择遵从王爷的手谕,因为不遵王爷之命的后果你比我更清楚。然而……我却不愿用这张手谕来让你难为,你瞧着。” 林觉拿着那张手谕凑近烛火火焰,那纸张点火即燃,燃起一团火,片刻烧成灰烬。 “林公子这是?” “我以王爷手谕来压你,你表面上虽不得不遵从,但心里必是不舒服的。你们不是担心我反而会成为你们的累赘的么?那么我必须向你们证明,我并非你们所想象的那般,会成为你们的拖累。方才马大人问我,我若和在座诸位动手,能打得过谁?我当坦白的告诉你们,在武艺上我不是你们的对手,但这并不表示我便打不赢你们。要证明这一点,办法很简单,我和你们当中的一个来打一场,看看结果如何。” “什么?林公子,你是说笑么?”沈昙惊讶叫道。 马斌也惊愕的看着林觉,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小子,你不必这么拼命吧,就你那小身板,这里的几位随便一个一拳也打死了你。” 林觉微笑道:“马大人,既然这么说,那么也不选其他人了,就是你了,你我来打一场便是。瞧瞧谁胜谁败。你赢了,我便听你的,我赢了,这一路上乃至整个计划你便得听我的,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你敢不敢?” 马斌笑的一蓬胡子乱抖,咯咯咯像个下了蛋的老母鸡一般。 “哎呀,这事儿可真是难办,你还别说,本官还真的不敢。我怕一拳打死了你,别人会说我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我和你无冤无仇,也不想打死你。你年纪轻轻的,也不必自己找死。”马斌笑的红光满面,搓着蒲扇般的大手道。 座上众卫士笑的前仰后合,这事儿确实可笑,这位林觉林公子居然要和马大人打一架。马大人的功夫和沈统领都有的一拼,而沈统领的武艺深不可测,这些卫士们很少在他手下走上十招。林公子这是吃饱了撑的,自己找不痛快么? “你不敢了?你们都看到了,马大人怕了,马大人怂了。”林觉面色冷峻,语气中带着挑衅,显然是想激怒马斌。 马斌果然受不了嘲讽,冷声道:“小子,你是昏了头了么?” 林觉冷笑道:“也不知是谁昏了头,仗着身子壮实便以为自己无敌了,殊不知四肢发达又有何用?武艺再强又有何用?胆子比妇人还小,连我的挑战都不敢应战。” “你说什么?你说我连妇人都不如?你找死么?”马斌拍案而起,额头上青筋暴起,怒喝道。 “是不是如此,咱们比划便知。”林觉冷声道。 “好!便如你所愿,但是我可说好了,死伤残废了可莫怪我,这是你自找的。”马斌喝道。 林觉冷笑一声,伸手从旁边抓过纸笔来,刷刷刷在一张纸上写下几行字,用手蘸了墨汁按了个大大的手印。手一推,那纸张滑到马斌面前。 众人瞪眼细看,只见那纸张抬头写了大大的三个字:生死状。沈昙快速的看了那几行字,写的是:林觉和马斌约定比试身手,拳脚无言刀剑无情,死伤残废各安天命。下边林觉签了名,按了个大大的手印。 众人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同时也带着些惋惜。惊讶的是林觉居然真的决定要和马斌比试,佩服的是这个文弱少年骨头倒是挺硬,惋惜的是,虽然有这份骨气,但这种行为无异于作死。怕是一上场便被马大人给打残废了。打死倒不至于,马大人定会留手。 “签了他,我在船头等着你。有胆子你就签了它,然后来船头比试。”林觉冷声喝道,一转身出船舱而去。 马斌何曾受过这等激将,伸手对着一名卫士道:“拿笔来,他要作死,我成全了他。” 沈昙忙道:“马大哥,切莫冲动啊,你可不能打死了他。王爷那里如何交代?” 马斌怒吼道:“你没见老子已经被他当熊包了么?这等事你能忍?难不成我现在去给他磕头赔礼?求他别和我打?笔拿来,你他娘的愣着作甚?” 马斌瞠目对着那卫士大吼,那卫士无可奈何将笔递了过来,马斌一把夺过来,写下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往沈昙面前一丢道:“沈兄弟,你做个见证,王爷怪罪下来,这便是凭据。” 马斌转身风一般的朝舱外冲去,沈昙在后方大叫道:“马大人,手下留情啊,万不要出了人命啊。哎,这事儿闹得,正事儿没办,倒是自己先要窝里斗了。” 第一零零章 武夫怎堪敌 马斌风也般的冲出船舱来到船头甲板上。甲板之上,夜风清冷,星光漫天。 船头上的风灯摇晃着,光线虽然晦涩昏暗,但林觉负手站在船头的身影清晰可见。他正冷冷的站在那里盯着自己,眼里满是嘲讽。 “怎么打?用不用兵刃?”马斌甩脱了长衣,露出一身被肌肉撑的紧绷的紧身衣服。 林觉尚未答话,跟着冲出来的沈昙便高声叫道:“二位,不要动兵刃,只动拳脚好了。” 马斌冷声道:“好,便给沈统领面子。只动拳脚不动兵刃。” 林觉冷笑道:“很好,算你识相,若动兵刃,你必死无疑。咱们便只动拳脚。” 马斌怒极反笑,转头对沈昙苦笑道:“你瞧瞧,这小子是不是在找死?他可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沈老弟,事到如今,我可收不住手了,今日我若不打断他几根骨头,难消我心中之怒。” 沈昙也是无奈之极,对林觉叹道:“林公子,你这是何苦?你这不是自找苦吃么?给你台阶你倒是下啊。” 林觉摆手喝道:“不必多言,本人要什么台阶下?你的台阶留给马大人的好。” 沈昙翻着白眼跺脚,狠狠的骂道:“当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我也管不了了。” 马斌咬着牙缓步上前,两只长臂抖动着,骨节处发出咯咯的声响,双目喷火紧紧的盯着林觉。林觉似乎身子畏寒,已经穿上了棉袍。所以显得身形有些臃肿,但马斌知道,那不是魁梧。臃肿的棉袍之下便是一副一拳便能打飞的文弱身躯。 “来吧,动手啊。老子承认耍嘴皮你天下第一。”马斌骂道。 林觉伸出手来,探出一个指头在空中摇了摇道:“你却是连嘴皮带功夫统统的不行。” 马斌已经无话可说了,他的怒火只能以行动来宣泄,但见他虎吼一声,脚踏丁八之步,一步步逼近林觉。双臂萁张,封锁住林觉所有腾挪的角度,一步步的靠近林觉身前数步之外。下一刻,马斌猛地出拳,砂钵大的拳头带着劲风朝着林觉的面门挥击而来。 那拳头带着股呼呼的劲风,威势和力道都极为凌厉,可以想象,这一拳要是砸在林觉那张俊朗的脸上,林觉怕是立刻从一个英俊少年郎变成一个丑八怪。鼻骨颧骨怕是全部要被打碎。 马斌是武官,他的武艺都是至刚至猛以力量见长,这是战场上御敌的将士们普遍都认可的一点。因为在战场上面对强敌时,要的便是一招致命,而非拖拖拉拉。战场上也没有太多的腾挪空间,况且一刀砍下,一枪刺出,若无力道的话,怕是连别人的盔甲都刺不穿,更别提杀敌了,那只是被人杀的命。故而马斌这一拳威势之足便是奔着一拳打死林觉去的。他心中早已怒火熊熊,手上早已不留余力。 林觉岂容他这一拳打中,虽然身子文弱,但柔韧度灵活性没有问题。见马斌一拳挥来,林觉矮身一闪,马斌一拳挥空,拳头在林觉的头顶划过时带过一阵冷风,让林觉的头皮一阵发冷。 马斌一拳打空,但却不怒反喜,他本就没认为一拳便可制敌。毕竟林觉牛皮吹得那么大,怕是真有些功夫的,所以他留了后手。一拳打空,林觉的身子侧向左方,这一侧马斌登时放心,这正是一个普通人正常的反应,真正的高手是绝不可能往左侧闪避的额,因为那样的话便将自己送到了左手后手拳的打击位置上。林觉是个菜鸟!马斌得出了这个结论。 “对不住了!”马斌大喝一声,话音落下,左手拳已经挥出,这一次的目标是林觉的胸口。 林觉的身子刚刚站稳,此刻却再也难以闪避,眼看着那一拳结结实实的要打在林觉胸口上。后方的沈昙瞪大眼睛面露不忍之色,他和马斌切磋过,他知道被马斌一拳击打到胸口是什么结果。胸骨必然是碎裂的,断裂的骨头若是插入心脏,那么便会立刻死去。即便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一拳也直接会让对方心脏骤停,整个人昏死过去。若不及时抢救,怕也是个死。他叹息于林觉便这么死在这里,心中担心的是这件事该如何善后。 林觉的身子没法再移动,但却可以转动。他似乎是故意的转动了身子,将对方拳击的位置稍稍右移了几寸,这样可以避开心脏的位置。但这并不能避免这一拳的打击,只能稍减伤害罢了。 马斌知道自己这一拳必中,在击中林觉身子前的一刹那,马斌心中起了一丁点的怜悯之心。毕竟跟林觉无冤无仇,毕竟这小子只是嘴巴坏,毕竟这件事还要向王爷交代,还需要向王爷解释。总之,马斌在最后的关头收回了三分力道,只用了七成力道。他想的是,这一拳只要打的他不死,打成废人也没事。人不死便好。既可教训这个狂妄的小子,也可不必惹上太多的麻烦。 “砰!”拳头碰到了林觉的身体,这一拳力道之足,让林觉站立不稳,一股大力将林觉打的向后趔趄。林觉伸手抓住风灯的木柱,整个身子在木柱旁转了一大圈,这才卸去了部分力道。 “啊!”一声惨叫声响彻夜空,但那却不是林觉的声音,这声音发自马斌之口。这一点令在后方目睹全程的沈昙等人惊愕不已,但见马斌右手捧着左手的手腕,大声痛苦哀嚎不已。 林觉稳住身子,却猛冲上前来,白皙的拳头握起,在晦暗的灯光下,拳头挥动间闪动着一缕黯淡的金属的光泽。下一刻,一记重拳正中马斌的腮帮子。马斌只觉得自己的嘴巴子像是被一只铁榔头砸了一下,整个半边嘴巴登时麻木。牙齿也似乎松动了几只。他的身子随着这一次打击而后仰,林觉变拳为掌,一掌切在马斌脖侧,马斌脑子一昏,眼睛一黑,轰然倒地。 “什么?” “怎么可能?” “马大人……输了?” 沈昙和一干卫士揉红了眼睛。他们无论如何也相信不了自己见到的事实。马斌就在自己的眼前倒下了,被林觉给击倒了。林觉可是结结实实的挨了他一拳的啊,怎地却还有力反击?而且只两下,马大人便像个破口袋一般的倒下了。这简直就像是一场梦一般。 林觉喘着气站在那里,看着匍匐在地的马斌,喘息着骂道:“你偏偏非要触霉头,本不是为你准备的,你偏要来尝鲜。没办法,只能给你个教训。你以为打架靠的是气力么?蠢不可及。” 沈昙飞奔上前来叫道:“停手停手,不能再打了。林公子,马大人怎样了?” “他还死不了。抬他进屋,我估摸着他的手指骨头应该是断了几根。牙齿或者也掉了几个,不过没大碍,他这猪一般的体格,应该不影响行动。”林觉沉声道。 “林公子受伤了没?那个……你是怎么做到的?沈某可是一点也没看明白。”沈昙咽着吐沫道。 林觉道:“抬他进去再说,虽然四下无人,但咱们这么闹腾难免惹人怀疑。” “好好。来人,快抬马大人进舱。”沈昙连声吩咐着,几名卫士赶忙上前来抬着马斌死猪般的身子进舱而去。 在一番手忙脚乱之后,马斌悠悠醒来。其实他并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伤害,只是被林觉在颈动脉上重重一击,导致了暂时的昏迷。人体有许多脆弱之处,譬如颈部动脉便是一处,若被击中此处可导致血流暂停输送大脑,脑部短暂缺氧而昏迷。哪怕你强壮的像一头牛,这些薄弱部位被击中,结果也是一样。 这些其实都是基本常识。但凡从事激烈搏击行业之人的一个基本的体型特征便是脖子粗短,那便是为了避免长脖子会给对手一击必杀的机会。修长如天鹅般的脖子跳芭蕾固然是美轮美奂,但上了搏斗场,那便是一场灾难。 马斌武艺高强,然而他的颈动脉也经不住一个十八岁男子的猛力击打,故而他晕了。 “哎呦,哎呦!他娘的,这是怎么了?老子这是怎么了?我的手,痛死老子了。”醒来还的马斌大声的呻吟起来,倒不是因为晕厥而导致的后遗症,而是他的左手疼痛难忍。 “马大人千万莫乱动,刚刚给你手骨对上位,上了药包扎完毕。你中指和小指骨头断了,可不能乱用力,否则怕是要长歪了。”沈昙忙提醒道。 “沈兄弟,我这是怎么了?”马斌兀自迷糊着。 “……” 沈昙苦笑无语,旁边一名卫士倒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马大人,你忘啦。你跟那林公子比试,然后你被他打晕了,手指头也断了两根……” 马斌愣了愣,脸上露出极为尴尬的表情来,他全部想起来了,自己正和林觉在甲板上比武来着,然后自己便被打倒了。自己竟然被打倒了?被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林觉?尴尬之后便是一阵的不可思议和难以相信。 “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啊。”马斌嘟囔道。 沈昙叹了口气安慰道:“马大人,不要介意,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也曾经遭遇敌手,被人打的差点没命,这没什么。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世上高人无数。林公子……林公子是深藏不露啊。” “什么深藏不露?他是捣鬼了。他一定是捣鬼了。老子明明一拳打到他身上,他那身板该被打的飞出去才是,怎地我却手指断了?江湖上确实流传有什么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但我还从未见过。这林觉年纪轻轻更是练不成的。这里边有鬼!”马斌跳起来大叫道。 第一零一章 花式秀实力 一群卫士看马斌的眼神像是看一个无赖和白痴。输了便是输了,没想到马大人如此无气量,众人亲眼所见他被林觉打倒了,他却要来说这种话。不过众人心中也确实有些疑惑,马斌一拳打到林觉身上,林觉抓住了风灯的木杆才没被打飞出去,按理说林觉该受伤才是,怎地反倒是马大人的手指头断了,这倒是邪门的很。 “你说的没错,这里边确实有鬼,只可惜你知道的太晚。”一个淡淡的声音在船舱门口响起。林觉缓步从木阶上下来,进入船舱之中,脸上带着微笑。 马斌跳了起来,叫道:“怎么回事?你到底用了什么邪招?” 林觉冷笑道:“什么邪招?能打赢你的便是好招。你想知道为什么么?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承认你败了,必须履行事前的约定,必须听从我的吩咐。我不希望你输了拳脚却又输了信义。” 马斌怒道:“乌龟王八蛋才赖账,虽然你也许用了不大光彩的办法,但我马斌可不是赖账的人,输了便是输了,从现在起,我听你的便是。” 林觉微笑点头,给马斌挑指点了个赞道:“马大人果然是条汉子,输仗不输人,不失为英雄人物。沈统领,诸位兄弟,你们都听到了,马大人同意听我吩咐,但不知你们是什么态度。若有异议的,咱们不妨再打几场也成。文斗武斗随你们挑。” 沈昙忙道:“不必了不必了,王爷有手谕,我等本就该听从你的吩咐,何须多言?我们现在也和马大人一样对刚才的比试很好奇,但不知林公子能否为我们释疑解惑?恕沈某之言,林公子可不像是练会了金钟罩铁布衫的人。那种功夫没有三十四年的苦练是不成的。” 林觉缓步走到众人面前,微笑道:“我当然不会什么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我活了十八岁,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虽说书生六艺之中有射御的要求,但谁又会真正去练这些东西。但这并不妨碍我可以挡住马大人那一拳。” 林觉说着话,缓缓的解开身上的长袍,然后,众人看到了他长袍之内露出的黑魆魆的一件衣服,在烛光照耀之下,居然反射出黯淡的光芒来。 “这是……什么?”众人愕然道。 “这便是我的金钟罩,我管他叫防弹衣。可防一切远程劲箭近战刀枪,更别提是骨肉所做的的拳脚了。此物是由三百六十片精炼铁甲拼制而成,内外衬有麻棉网织之物,坚韧异常。我只能说,马大人刚才心存善意,没有用全力。否则断的可不是两根手指,而是五根手指俱断,且搞不好连手腕也要断了。”林觉淡淡道。 “……”在场众人都目瞪口呆,金甲宝衣什么的倒也不是没见过,梁王便有一件软金宝甲,据说穿在身上可以刀枪不入。但林觉身上穿的这件所谓的什么‘防弹衣’倒是闻所未闻。寻常宝衣只能防刀剑,但对于拳脚这等软杀伤效果不大。但显然,林觉身上的这件却是可以抵消拳脚之力的,这更是神奇。 林觉当然不会告诉他,这件防弹衣在某些部位安放了连接钢甲的固定架构,整个钢甲其实是不沾身体形成一个整体的,就像是在林觉身体的周围放了一个小型的钢架一般。这样一拳打上去,力道会被全面分布到身体的一个整面的部分,对人的伤害大大减小。这也是为什么林觉被打了重重的一拳却没有受伤的缘故。只是这种结构略显臃肿,这也是为什么刚才马斌以为林觉穿了棉袄的原因。其实只是因为长袍之内的这件‘防弹衣’罢了。 “马大人,你知道了这些,定然心中颇不服气,以为我占了你的便宜。论武功,我林觉绝不是你对手,你一个可以打我十个二十个。但我早就说过,四肢发达并非优势,这世上绝大部分的事情靠的是智慧和谋略。这就像抗粮包我一袋也未必能扛得起,你却可以抗个三五袋不喘气,但我何必用蛮力去扛?我大可用牛车马车去运。而且,你也莫要不服气,我可没有违背我们之前定下的规矩,我们定下了赤手空拳动手,我可没拿兵刃。” 马斌无话可说,既觉得似乎被人欺骗捉弄了,但同时又无可反驳大家定的是拳脚相搏,可不是光着身子打架。若自己说不公平的话,那么自己这一身腱子肉对林觉而言也是不公平的,所以无话可说。 “马大人心存善念救了你自己的这只手,但我也要告诉马大人,我其实也是留了一手的,这里有件东西你们瞧瞧。” 林觉手一扬,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噗的一下落在桌案上。马斌和沈昙等人忙瞪眼细看,只见落在桌上的是一片皮革一样的玩意儿。厚厚的软哒哒的皮革上有着无数的凸起之物,疙疙瘩瘩或高或低,高的有半寸,小的也有数分。在仔细看去,竟然发现是一个个尖尖的钢刺,就像是一张刺猬剥下的毛皮一般让人毛骨悚然。 “这软刺甲本是覆盖在我这‘防弹衣’外边的,便是防止近身格斗时挨拳脚之用。方才和马大人动手的时候,我将前后两片软刺甲都除去了,否则,马大人这只手现在已经废了。” 马斌倒抽一口凉气,这东西要是一拳打上去,不论力道大小,根根钢刺都将插入拳头里。筋骨皮肉全都破碎,这只手定是从此成了残废。自己手下留情,其实林觉才是真正的手下留情。这场比试确实从一开始,林觉便知道他是必胜的,这件神物足可保证他打败自己。 “我的天。”沈昙和一干卫士们也都开始吸冷气,看着林觉的眼神也都像是看着一个怪物。这个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少年,没想到手段竟然如此毒辣,光是这件穿在身上的甲胄便可知道,若有人对他不利,下场会有多么的惨。 “再瞧瞧这件东西。”林觉再一扬手,当郎朗一声响,一个四个圆环连接在一起组成的物事落在桌上,听声音便是精钢所铸。 “此物为‘手虎’,套在手指上空拳搏斗之物。方才我用的便是这一种,只是精钢铁环,打人时增加硬度。马大人的腮帮子确实硬,我的气力也太小,故而只打松了马大人的牙齿。若是马大人用此物,一拳便可打碎对手头骨,直接毙命。马大人,这个‘指虎’便送给你了,算是本人对你的歉意。本来赤手空拳应该什么都不拿的,但我知道对付马大人我这一拳只是在挠痒痒,只能用上此物。当然了,我也还是手下留情的,我若带上这只‘指虎’,马大人便不只是牙齿松动了,而是嘴巴漏风了。” 林觉一边说话,一边变戏法一般的从腰间摸出一只‘指虎’来。灯光下,众人看的真切,那同样是一只套在手指上的精钢四环,只不过向外的一面带着四根长达寸许的尖刺。心惊胆战之中,眼见林觉将那物戴在手上,扬手朝着船舱隔板挥拳一击,刺啦一声响,寸许厚的木板被刺了四个洞.眼出来。 到此时,船舱里一片寂静。若是到这时候,谁还认为林觉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那可真是失心疯了。这哪里是个读书人,他身上的这些东西毒辣凶狠,无一不是阴损致人死命之物,到此时谁还敢小瞧他。几名卫士看着林觉的眼神中都带着一丝恐惧了。 “开眼界了,真是开眼界了。”沈昙沉声道:“沈某知道,林公子曾请王爷调用了不少工匠供你所用,然则便是在制造这些东西是么?” “正是,但不是全部。我也不怕诸位笑话,想我这种毫无武技之人,又要干这提着脑袋冒险的事情,便不能不好好的想清楚。我不想成为他人的累赘,所以我必须要能够保护自己,所以我才打造了一些东西。我们此去之凶险不用多说,我也理解你们所说的多一个累赘会连累大伙儿的意思,所以,现在你们还认为我是累赘么?” “不会不会。”众人头摇的像拨浪鼓。心道:你这样的人怎能算是手无缚鸡之力?你是满身是刺的刺猬,谁能拿你怎么样? “那就好。马大人,你的手无碍吧,要不要去找个郎中瞧瞧?”林觉问道。 马斌摇头道:“不用,这算什么。当年我带人那贼,右手手指断了三根,照样握兵刃与人厮杀,擒获贼人归案。断两根手指算得了什么?” 马斌边说便伸出右手,但见其右手三根手指确实变形的厉害,想来是当初留下的后遗症。这家伙倒也确实勇猛狠厉,是条汉子。 林觉拉开椅子坐下道:“那好,既如此,我们也不耽搁行程。不久之前我说了要定下规矩,那件事还没说完。现在我们把事情说完。” 第一零二章 群匪环伺 (二合一) 众人忙重新围坐下来,半个多时辰前,众人便是围坐在这里。当时沈昙和马斌忙着互相吹牛打诨,一干卫士们忙着在旁应和起哄,没人把林觉当回事。但现在,所有人都规规矩矩的坐着,眼睛也落在林觉身上,没人在多说一句不相干的话了。 林觉暗自点头,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这世界的公道便是谁比谁强大。之前自己被他们无视是因为自己没有展现出这种强大,而现在,在经历了刚才的一切后,他们才会表现出尊敬来。相较上一世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错误,上一世自己总以为忍让和妥协会带来安宁和尊敬,然而事实证明那是绝无可能的。 “第一条规矩,今晚开始,所有人不得饮酒。这一条诸位还有异议么?”林觉道。 “听你的便是,不喝便不喝。”马斌嘟囔道。 沈昙笑道:“沈某不喝酒倒也没什么,马大人手上受了伤,更是不能喝了,这一条大伙儿遵守便是。” 沈昙的话是给马斌一个小小的台阶下,毕竟手现在受伤了不能喝酒,这也是个理由。总好过被强制不准喝酒。毕竟这一位可是从五品大员,大名鼎鼎的皇城司副使呢。 “好,第二条,从即日开始,诸位的作息须得有规律。不得胡吃海睡,不得随意上甲板乱晃悠。每日列班于船首船尾警戒,越是接近洪泽湖我们越是要小心行迹败露。这并非是限制你们的自由,我只是要提醒你们,计划从咱们登船离开杭州的那一刻便开始了,时时刻刻不得掉以轻心。” “林公子所言极是,是我等散漫了。这一条必要遵守。”沈昙和马斌也是明白人,知道林觉所言不虚。 “第三条,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能以林公子沈统领马大人这样的称呼来相互称谓了。要混入匪寨,我们都要有另外的身份。我想了一下,按照我们之前商议的混入匪寨的办法,我们几个既然是杀了人潜逃的恶人,便以兄弟相称。马大人年长,便是马老大。沈统领是沈老二,我便是林老三。其余几位都是跟我们一起啸聚的兄弟,各自起个小名。抵达洪泽湖前这两日,我们相互间要叫的熟悉,免得落了痕迹。” “对对对,这一点我早就想说了,林公子……不不,老三说的是,正改及早改口才是,免得到时候在土匪窝里说漏了嘴巴,惹来大麻烦。”沈昙点头大声道。 马斌也点头称是,有了个马老大的名头倒也让他的心理安慰了些。毕竟他和沈昙同岁,月份反比沈昙要小,然而林觉却让他为老大,便是对他的一种尊敬,倒也让人心里舒坦。 “我们要在高邮县便弃船步行,然后步行前往洪泽湖西南的龟山镇。虽然我们的是条破船,但马大人的皇城司的兄弟们也说了,进入洪泽湖方圆八十里内,湖匪耳目密布,我等一定不能落了痕迹。最后,我重申一点,这一趟你们必须听我的,无论行事说话,不经我允许绝不可擅自行动,否则立杀无赦。我要请马大人和沈统领负责这几点纪律,若有违背,也请立即处置,不得留有隐患。” 林觉声音平静却冷厉,所有人心头一凛,均从林觉的话语之中觉察到了腾腾杀气。 …… 一日一夜之后,船行至高邮县境内。在一处偏僻的野渡口,林觉马斌沈昙等人下了船。在目送木船回航之后,几人穿越萧索的野地村落,直插西北方向而去。 距离洪泽湖南边不足五十里之地是一处小镇叫做平原镇,这里虽然距离洪泽湖还有五十里远,但这里其实已经是洪泽湖湖匪势力蔓延之地。林觉等人在傍晚时分抵达了平原镇,几个人都已经换了装束,一个个只穿布衣,一副亡命天涯的模样。一进入平原镇,林觉等人便感觉到了镇上百姓异样的目光。 事实上,在距离平原镇还有十多里的路上,林觉等人便发现了远远跟随的窥探的身影。湖匪在周边七八十里方圆之内遍布了眼线,但凡进入这些区域的陌生和可疑之人都会被盯上,行动的诡计都会被完全的掌握。消息也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镇上湖匪的秘密据点之中。 实际上,这平原镇虽未被湖匪全部掌控,但镇上无论是做买卖的商户还是看似普通的百姓之中都隐藏着湖匪的耳目。你以为周边无可疑之人,但其实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很可能都被他们掌控了。 土匪也并非都是乌合之众,特别是在大周朝这个繁华盛世之中还能存在的土匪,那可绝非等闲之辈。朝廷剿了湖匪多次,却一直没能得手,除了一些别的原因之外,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湖匪拥有这种强大的信息情报网络。官军一旦出动,兵力、路线、武器配备等等方面的情报都会被迅速汇总,便于湖匪做出反应。 最为有名的一次战役是,锦绣七年,四万兵马围剿洪泽湖水匪,在北边的涂山镇被千余名土匪打了突袭,烧毁了兵械和粮草,导致一场声势浩大的围剿之战半路夭折。此事还引起了朝廷震动,不少人倒了霉。后来,朝臣们甚少愿意主动提及剿灭这股湖匪的事情,便是因为怕失败后受到牵连。大周朝廷上下选择了掩耳盗铃视而不见,任凭这颗毒瘤存留在大周的土地上。 林觉几人入住的是镇子北边的一家客栈,看似随意,但这却是精挑细选的。因为这家名为广源的客栈其实是皇城司在此的耳目。在这样的地方能扎根下一道耳目,由此可见皇城司的能力之强。这广源客栈不但在此经营,而且还得到了湖匪们的信任,和他们关系处的很好。那正是因为广源客栈的老板可以通过皇城司的力量,从外边运来很多朝廷对洪泽湖周边禁运的盐铁之物。这种便利也正是湖匪们所需要的。 当天夜里,广源客栈的老板偷偷的溜进了林觉等人居住的大通铺的低等客房之中,因为这里有他们的官长,皇城司副使马斌。事前得到的消息是,他们要在此和马斌见面,禀报一些事情。 大通铺客房中伸手不见五指,众人在黑暗里坐着,轻轻的对着话,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消息放出来了么?这里得到了消息没?”马斌低沉的声音响起。 “禀报副使,消息已然放出。一天前这里已经得到了消息。土匪们也必然得到了消息了。一切还算正常。有人来我这里打探过消息。卑职予以证实了。” “很好,我们明日走后,你可以再放点消息,关于我们几个和那件事的关系的。待我们抵达龟山镇的时候,我希望能一切顺利。” “大人放心,卑职定会尽力。” “很好,这件事办好了,待我回来时,你便可以调离此处。我京城皇城司衙门缺个小管事,我觉得你能胜任。” “多谢大人,卑职感激不尽,卑职定竭尽全力。” “好了,你去吧,以免走漏风声。” “卑职告退。” 短短的一次见面,或者说只是一次黑暗中简短的对话,这次联络便告结束。次日清晨几人结算店资离开时,和坐在柜台后的掌柜的甚至连眼神也没交流一下,就像是昨夜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 龟山镇,位于洪泽湖南部湖湾入口,扼守湖畔要冲之道,并且将洪泽湖南部的三处深水码头囊括在内。洪泽湖年年泛滥,以至于在湖畔形成宽逾数里的浅滩苇荡,多年来水草芦苇横生树木指节缠绕在浅滩淤泥之中,纠结攀绕令湖畔水道闭塞,若要清理出通向湖中的行船水道来,那将是一个巨大的难以完成的工程。 正因如此,仅剩的八座深水码头便显得弥足珍贵。北边的涂山镇几处码头是保证洪泽湖连接的是运河水道货物进出的要冲,东边连接青州涧河道入口的是另外一座码头,而南边的三座深水码头便是龟山镇所辖了。 浅滩芦苇之中,小船的进出固然无妨,但大船要想入湖中那么必须利用这些深水码头,否则根本无路进入。正因如此,盘踞于此的湖中之匪们必须牢牢的掌控这些可以被用来进攻湖中龟山岛的要冲之地。二十年前在此啸聚落草的匪首高元奎本是武举出身,任职于京城禁军之中,他自然具备了较高的军事素养和战略眼光,在他的全力经营之下,北边的涂山镇和南边的龟山镇都已经成为了湖匪完全控制之下的扼守要冲之地的桥头堡。 林觉马斌等人抵达龟山镇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未时末。在从平原镇赶往龟山镇的路上,随着距离洪泽湖越来越近,气氛也额外的感觉到极为的紧张和诡异。哪怕是在无人的旷野之中行走之时,也似乎能感受到无处不在的暗中窥伺的眼神。更别说走在路上偶尔遇到的那些担着柴的樵夫,背着箩筐的百姓,推着小车的百姓等等。他们看上去都是一些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百姓,然而你只要在和他们擦肩而过时对上一眼,便立刻能感觉到不同。那斗笠草帽之下的眼神带着一丝让人不寒而栗的锐利和凶狠,似乎他们随时便会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来砍向众人。 林觉等人都明白,这些绝非普通百姓,而都是土匪的耳目。如此频繁的窥伺甚至不惜接近身边近距离的窥探,这足以说明,自己等人的行踪其实已经引起了洪泽湖湖匪们的高度警戒。在这片地方,他们的行踪已经被全方位的监视了。 当然,对于林觉等人而言,这并不奇怪。事实上这些情况林觉等人早已知晓。来时路上,林觉已经通过马斌之口了解到了众多此地的情形,当然消息的来源都是来自于皇城司之手。另外,从平原镇到龟山镇这一路上被严密‘伺候’的情形事实上也是林觉等人所乐见的。这说明了一点,在皇城司之前按照要求发出的风声已经奏效,已经成功的引起了湖匪对自己等人的强烈兴趣。 两日前,在前往平原镇的路上,林觉和马斌等人便商讨了以何种身份混入匪寨之中。这其实是整个计划之中的难点,混入匪寨之中,方有谈判或者釜底抽薪的可能,若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就什么也别谈了。湖匪虽是土匪,但也不是什么人想进山寨当湖匪,湖匪们便敲锣打鼓的迎接你上山的。更不可能在龟山镇上举着拳头大喊‘老子要当土匪,我要跟你们混。’便能如愿以偿的。相反,如果在这件事上引起了怀疑,那么迎接他们的不是成功当上土匪的荣耀,而是死于非命。过去十几年中,朝廷并非没有派过细作混入山寨之中,这些人也曾造成过巨大的破坏,因此,湖匪对于这方面的防范是极严的。 说起来有些可笑,进入龟山岛山寨之中当一名土匪,有时候比中个进士还要困难。这也是龟山岛上湖匪的数目一直只控制在三千人左右的原因,包括家眷和自愿住在岛上的百姓在内也没超过万人。因为岛上收容的都是铁了心落草的死硬分子,忠心耿耿之辈。 这么说来,似乎当土匪是件极难的事情,然而,你只要了解到内情的话,这件事便没什么困难的地方。规则在那里,你只要按照规则行事,那么这件事便不是那么困难了。而龟山岛现如今吸收新成员的规则只有一条,那便是你需得有他们认可的投名状。对于高举替天行道杀富济贫大旗的湖匪们而言,他们的投名状很简单,你要上山便需得杀过人,而且杀的是贪官污吏,杀的豪门大户。 从大道理上而言,你行的是义举,是替天行道,是杀富济贫。落草之人都将义字挂在嘴边,他们接纳你会说这些大道理,但其实真正的道理更为直白和简单。你杀了这样的人,定是为朝廷所不容的,你也只能是死路一条,那么你便会死心塌地的当土匪,将这方自由的土地当做你的家。你会死命保护这里,因为一旦这里没了,你也就没活路了。 正是基于这一点,林觉他们制定了混入山寨的方略。他们利用皇城司的各个据点发出了消息,一天之内便将一个天长县令被几名暴徒冲入宅中满门斩杀的消息变成了现实。就连天长县令本人也没做任何的回应,反而似乎配合一般的在消息流传开来之后紧闭衙门前后衙,搞得好像真的被杀了一般。 而且,天长县城内外的街口和城门内外贴出了画影图形,画的正是林觉等人的形象。只是在犯的是什么事上语焉不详。但正是这种语焉不详的描述,让流言变得更加的可信,人们都以为这是在为了不造成恐慌而故意掩饰真相而已。皇城司深谙此道,知道如何让一个消息变得可信而且又扑朔迷离不得真相,总之在这件事上,他们充分展示了他们的手段。 昨日抵达平原镇之后,夜间的那一次短暂的对话说的便是这件事。马斌和广源客栈老板的对话正是询问平原镇上是否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结果是肯定的。而马斌要求广源客栈的老板再放出一个消息推波助澜,那消息便是杀了天长县令的那几个人已经来到了平原镇正朝着龟山镇而去。所以,这一路上所受到的照顾之所以如此的严密,一大部分的原因也是跟这个消息有关。 林觉等人之所以这么做,自然是要让龟山镇的湖匪们知道,自己这八个人是做了大案子走投无路之人,他们很明显是要投靠山寨而来。投名状的规则满足了,剩下来的也许便是湖匪们的一些试探和考验。林觉坚信,湖匪们并非不想壮大队伍,毕竟人越多,他们便越安全,越有资本对抗官军。特别是在他们刚刚做了一件大案子,劫持了太后寿礼之后。他们既格外的小心谨慎,同时也一定希望能尽快的招兵买马以应付朝廷可能到来的围剿,所以在他们不可能无视自己这八个人的到来。如果能让湖匪们主动接洽自己等人,比自己去找他们将更为可信,更能够顺利进入山寨之中。 八个人匆匆进入龟山镇的时候,整个镇子似乎都安静了下来。路旁的商铺酒馆茶馆之中坐满了人,人人都拿眼睛看着这八个人。八个人走在狭窄混乱的镇中小街上,就像是走在野兽环伺的荒野之中,仿佛下一刻便有无数的野兽猛扑出来,将他们撕成碎片。 有两名卫士显然被这架势给吓住了,脸色发白,走路时腿脚也开始发抖。林觉低声道:“莫要怕,这时候怕也无用,越怕越露馅。不但不要怕,而且还要横着膀子走路。” 马斌沉声道:“说的对,要横着膀子走路。这里已经是土匪窝了,此刻逃都来不及,怕个鸟?” 话虽如此,众人心中还是发毛。洪泽湖湖匪近年来恶名昭著,以前他们还甚少滋扰周边百姓,现如今他们却谁都敢杀,弄得乌烟瘴气。这些人来之前多少是做了些功课的,都知道这帮湖匪的凶残。况且他们还都知道,按照林觉的计划,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林觉在进镇之前便已经决定,若是无人搭理自己等人的话,他们便要主动的闹事。 “跟我来。”林觉低声说话,然后大摇大摆的朝着街口一家茶铺门口的草棚下行去。马斌和沈昙对个眼色,也都跟在身后走去。 茶棚里坐着十几个人,见林觉等人走来,都露出如临大敌之态,有人还伸手开始往腰间摸索。那里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兵刃。 林觉来到棚子下,扬声叫道:“掌柜的,有座么?” 一名身材五短的汉子笑眯眯的走了出来,拱手行礼道:“这位客官,喝茶是么?” 林觉笑道:“是啊,走得脚酸口渴的紧,喝几口茶解解渴。您这里生意不错啊,座无虚席呢。” 那汉子呵呵笑道:“都是些闲扯淡的乡亲,一壶茶坐半天。待我去让他们挪窝,占着茅坑不拉屎可不成。耽误我做生意了。” 林觉翻了个白眼,明明是茶桌,被掌柜的自己说成是茅坑。这么招呼客人,客人还有胃口。一句话便暴露出这掌柜的不是真掌柜了。 那掌柜的转身朝着周围的茶桌边使眼色口中边道:“各位,腾腾座儿,给几位远道而来的客官腾张桌子。” 七八名‘客人’无声无息的起身来,极度配合的让开座位。掌柜的转身笑道:“几位客官,请坐。” 第一零三章 夜惊 茶水送了上来,几碟粗糙的点心也送了上来,林觉看那茶水浑浊灰暗,点心就像个面疙瘩一般,早已没了胃口。心中无限的想念起绿舞做的糖饼来。路上那几十张糖饼原来是林觉一人独享,自从马斌吃了一片之后,便很快被消耗殆尽了。 掌柜的上了点心茶水后并不离开,站在一旁笑眯眯的道:“几位请慢用,山野小店没什么好东西,且将就着用。” 沈昙拱手道:“我等落魄之人,还有什么好讲究的,掌柜的好心能给口吃的,便感激不尽了。” 掌柜的笑眯眯的道:“老是道谢作甚?都说了人人都有走背字的时候。我观几位器宇轩昂,不像是这般落魄之人。不知几位从何而来啊?” 林觉抢先答道:“干什么?你这掌柜的多嘴多舌问些什么?施舍些茶水点心便想打听我们的来历么?你想做什么?” 掌柜的一愣,笑道:“这位兄弟怕是脾气不好吧,在下只是随口问问而已,跟客官随便聊聊天,可不是想窥探客官什么隐私。” 马斌也皱眉道:“老三,你这是作甚?人家只是好心的问问而已,你说这话岂不伤人?掌柜的,莫理会他,我这三弟有些愣头青。” 掌柜的笑道:“不妨事,不妨事。都是说笑而已。” 马斌笑道:“还是掌柜的大度。掌柜的,在下有件事想打听打听,不知可方便问?” 掌柜的笑道:“客官但问无妨,但在下知道,自是会告诉你们的。” 马斌压低声音悄悄的问道:“掌柜的,说出来你别怕,我们兄弟几个犯了些事儿,外边容不得我们了,所以我们跑来这里。我们听说这洪泽湖中龟山之上有一座山寨,里边都是些啸聚义气的绿林好汉占山为王,我等想问问,你能不能帮我们弄条船,送我们去龟山岛投靠他们。你别怕,我们不会对你如何的,一旦我们入了伙,将来谁欺负你,打搅你的生意,我们也可照应着你。” 掌柜的脸上变色,心中却暗笑不已,心道:这几位还要照顾老子,殊不知老子岂要你们照顾。你们自己都自身难保,还照顾别人。 “哎呀,客官你问这个,恕我不能回答你了。不是我不想,而是我压根不知道有什么龟山岛的山寨的事情。况且这等事我这个小老百姓可不敢粘惹,通匪那可是要全家杀光的。您还是饶了我吧,去问问别人的好。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掌柜的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摆着手转头要走。忽然间,林觉伸手一把抓住掌柜的胳膊。 “客官,你……这是做什么?”掌柜的惊骇问道。 “住口!”林觉冷声喝道:“掌柜的,你不识抬举啊。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秘密,岂能容你就这么走了?你是想要去报官么?” “你这客官,在下怎地便惹上你们了?好心好意的请你们吃点心喝茶,你们怎地恩将仇报?你们不是好人。”掌柜的挣扎道。 周围几个桌上的人见有异样,有人已经握着衣内的刀柄站起身来准备动手。掌柜的左手朝后摆了摆,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嘿嘿,掌柜的,你才知道我们兄弟不是好人么?你既知道我们的秘密,便必须送我们去投奔山寨,这样你也脱不了干系。要么今晚我们便来杀了你全家灭口,两样你选一样。”林觉恶狠狠的道,脸上神态活像个穷凶极恶的匪徒。 掌柜装作胆战心惊的样子,心里却笑的欢。这几个家伙真是愣的很,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在这洪泽湖畔龟山镇上,那里轮到你们几个耍横?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全家啊,小人只是做生意的,不想惹上是非啊。这样吧,几位英雄好汉,小人替你们想想办法还不成么?我不认识什么山寨的好汉,但也许有熟人知晓。或许能有办法。你们饶了我成么?” “好,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不走了,明天一早,你若不能想办法送我们去山寨,我们便杀你全家。实话告诉你,我们兄弟几个手头上都有人命,我那位大哥还杀了个官儿,这我们都不怕,还怕杀了你这个小小的掌柜?你要尽心尽力的替我们张罗,不然的话,嘿嘿……休怪我们不客气。”林觉低声喝道。 “是是是,饶命饶命,照好汉的话办便是。”掌柜的连连点头,心道:这几个倒真是入山寨的料,一言不合便要杀人全家,这正是二当家最喜欢的没脑子的亡命之徒的样子。 “还有,今晚给我们烧几只肥鸡,弄几盘像样的酒菜。他娘的,你既要卖人情,几盘粗糠一般的点心便来收买结交我们几个好汉?你想的也忒美了点。老子们要吃肥鸡美酒,可不是你这什么狗屁的粗面点心。” “是是是,肥鸡美酒,肥鸡美酒,一定有,一定有。”掌柜的连声答应着。 林觉这才松了手,顺手一推,掌柜的趔趄着退到一旁去。转过身去,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进了屋子。林觉环顾四周,见周围桌上的众人都愣愣的盯着自己,忽然瞠目怒喝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好汉么?” 周围众人忙扭过头去,不少人恨不得冲上来便给这嚣张的小子教训一顿,但毕竟没得命令,也不能动手,只得忍气吞声。 马斌沈昙等人倒也佩服林觉的胆气,刚才那些做作之态倒也像模像样。要知道这可是在周围群匪环伺之下,几名卫士紧张的脸色都发白了,可林觉居然看上去一点话也不紧张,反而将他这个愣头青老三的样子表演的惟妙惟肖。 那掌柜的对马斌所言之事避而不答,林觉便只能主动闹事。明知对方便是匪徒的情况下,主动闹事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惹恼了他们被他们群起而攻之,一种便是这些行为会被上报给头目,这其实是一种考验。很显然林觉的判断没错,湖匪们若无接纳之意,他们根本就来不到龟山镇。正因为他们带着谨慎的眼光来审慎自己等人,自己等人才有表演的空间。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行为都是在迎合土匪们的品味。 当然,林觉是按照一般土匪的习性来投其所好的,若是遇到个喜换文质彬彬吟诗作画的匪徒,这一套怕是不会奏效。可是那种可能性应该不大。掌柜的进店之后不久便又再出来,这一次态度恭敬的请林觉等人到店里去。几人跟着掌柜的进去,掌柜的穿过店堂将几人领到了后院里,指着一间屋子陪笑道:“几位好汉,小店并不留宿客人,所以没有客房。家里只有这么一间屋子,今晚请几位好汉将就些。几位好汉且在此歇息,一会儿便送来肥鸡美酒,几位先吃着喝着,在下去想办法问问几位好汉所提的那件事。” 林觉瞪眼道:“这还差不多,我可警告你,你可莫以为先稳住我们,然后带着家人趁机逃跑或者是报官。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若是发现你跑了,我们立刻一把火烧了你这屋子。回头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们也要宰了你全家。” “不会不会,我家在这里,能逃到何处去?我不会跑的,几位放心便是。小镇上也没官衙,我便是想报官也报不成啊。” “什么?你还想去报官?找死么?” “不不不,在下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掌柜的一头虚汗的从屋子里出来,倒不是被林觉吓的,而是被这掺杂不清的人给烦的。“这么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怎地却这般的傻愣,可惜了这副皮囊了。”掌柜的一边擦汗一边心想道。 美酒肥鸡果然在不久之后送来了。几人其实都有些饥肠辘辘,但这之前马斌沈昙便有过计较,进了龟山镇中连一口水也不能喝。据说有人误入龟山镇,结果被蒙汗药麻倒之后被做成了人肉馒头。他们可不想喝一肚子蒙汗药,最终被人随意摆布。刚才在外边,两壶茶两盘点心可是一点都没动弹。 但此刻面对香喷喷的肥鸡,不吃似乎浪费。于是乎马斌掐了几块鸡肉丢到院子里,几只野猫从角落的草丛里钻出来抢的打架,片刻吃光了鸡肉,等了半天,那几只野猫依旧活蹦乱跳,众人这才放心这里边没有蒙汗药,于是将两只肥鸡一扫而光。 这一切都被躲在店堂后门处的掌柜的看在眼里,心里暗笑道:这几个家伙倒也不是一味的愣头青,倒也有些心。不过老子要拿你们何必要用这种手段。且让你们快活着,晚上再来收拾你们。 天渐渐黑了下来,八人挤在小屋子里,一张大通铺上倒是可以睡下,但八人怎有睡意。林觉独自坐在角落里皱眉沉思,他在想,在经历了白天的事情之后,作为湖匪的眼光该如何看待自己等人。他们若还是不搭理自己,自己等人又能怎么办?难不成弄条小船自己主动送上门去不成? 不知不觉之中,夜色已深。夜里的北风已经有些寒冷,在院子的枝头上掠过,发出唿哨之声。林觉坐在黑暗之中,听着北风呼啸而过,心里想着杭州的那些人。想着方浣秋,想着绿舞,想着林虎,方家夫妇,想着谢莺莺。想着自己的命运无常,想着这一世即便做了另外的选择居然也还是如此的艰难,想着想着,不禁头目昏沉,靠在墙上沉沉睡去。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将林觉惊醒,在铺上睡觉的马斌和沈昙等人也惊醒过来,立刻跳下床来。但听的外边火把闪烁,脚步嘈杂,似乎有数十人猛冲到院子里。 第一零四章 试探 “怎么回事?”马斌低喝道。 林觉摆手道:“莫慌,这或许是好事。” 此时此刻,耳听得外边有人高声叫喊道:“几个龟孙子给老子滚出来,他娘的,乖乖的滚出来,不然老子们冲进去将你们剁成肉酱。” 林觉和马斌沈昙等对了个眼色,林觉咳嗽一声扬声叫道:“他奶奶的,掌柜的你个龟孙子,你敢报官?老子发誓要杀光你全家,一个不留。” “哈哈哈,你个小子,还在这里胡吹大气。你杀老子全家?老子今天先剁了你。还不乖乖滚出来,在里边当缩头乌龟么?”掌柜的声音在外边笑骂道。 林觉和马斌沈昙快速商议了几句,知道躲在屋子里不是办法,只能出去面对。是福是祸都要承担。于是马斌打头,一把拉开门栓,顿时眼前亮光刺眼。院子里火把通明,几十人手持刀剑长枪,举着火把将院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房门正对的十余步之外,掌柜的还是那个长相,但此刻却换了装束。白天是一副长袍小帽,现在却已经是一身黑色的短打扮。白日里是一张憨厚朴实的脸,此刻那张脸上却带着凶狠和兴奋,和白日里判若两人。 掌柜的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朴刀,正将身子侧向一旁站立的一名身形彪悍的中年汉子。那汉子面目黢黑,手提一柄大环刀,正拿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瞪着林觉等人。 “头儿,就是他们。白日里居然在我店中耍横,被我使计给诓在这里。来了个瓮中捉鳖。”掌柜的低声笑道。 林觉指着那掌柜的扬声骂道:“狗日的,你到底还是抱了官。今儿但我们兄弟有一人活着出去,投靠了龟山岛的山寨之后,将来必带着山寨兄弟前来,杀了你全家老少,一把火烧了你这鸟窝。” 院中众人发出哄笑之声,这几个愣头青到此时还以为自己这帮人是官兵,还借着山寨的名头来压人,当真是蠢得不可救药。 那名中年汉子举起了手,周围笑声俱息。汉子沉声喝道:“你们几个胆子不小啊,居然公然跑到这里来意图投靠匪徒。这可是杀头之罪。你们若是识相的,便立刻乖乖束手就擒。否则就地格杀勿论。” 林觉大声喝道:“休想,你们这帮官府的狗,老子们可不怕你们。我等就是来投靠龟山岛山寨入伙的,没想到被掌柜的这狗贼给卖了。罢了,反正我们兄弟已无活路,今日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说的是,咱们兄弟岂能被官府这帮狗贼活捉了,那岂非堕了我‘淮东八虎’的名头。众家兄弟,今日便死在了这里又如何?定当杀个够本。” 马斌脑洞大开,他看出来林觉是在演戏,于是杜撰出一个所谓的‘淮东八虎’的名头来,跟着大声的嚷嚷。当下几人手握屋子里拆下的床腿条凳等物,林觉找不到东西,手里攥着一只带着尖刺的烛台。 中年汉子见几人一副要拼命的架势,倒是有些意外。转过头和那掌柜的对了眼色,两人均微微点头。 “几位,本人敬你们是条汉子,在这种情形下居然还敢拼命。然而你们心里应该明白,我们兄弟手上都有家伙,人数也比你们多数倍,你们定落不了好去。我怕你们一个都杀不了,便全部被斩杀在这里。不过,几位看样子也是江湖上混的, 本人最敬江湖上的汉子,倒是想问一问,几位因何要来投匪?不知可愿回答。” “告诉你也自无妨。反正今日已经难逃一死,叫你们知道爷爷们的威名,以后也多做做噩梦。”林觉叫道。 “老三,不可。那事儿可不必告诉他们。”沈昙沉声制止道。 “老二,怕什么?反正咱们活不过今日,说出来又当如何?让老三说便是。教这帮狗腿子知道知道,爷爷们什么来头。”马斌喝道。 沈昙叹了口气退下,林觉挺胸上前两步,指着对面众人喝道:“你们听清楚了,爷爷们之所以来此投靠龟山岛山寨,却是因为爷爷们有大案在身。说出来吓死你们,爷爷们数日前在天长县做下大案,我们兄弟八人闯入县衙宰了天长县令胡为之一家老小十口人。被官府画影图形一路追杀,故而潜逃至此。本想着上龟山岛落草,却不料被这个狗贼出卖告密。也算是你们运气,待会爷爷们若是死在这里,倒也白送你们一场功劳。” 中年汉子皱眉道:“你们便是天长县闯入县衙灭门的凶手?” 林觉冷笑道:“怎地?白送你们一场功劳,是否是意外之喜?” 中年汉子忽然笑道:“果真是意外之喜,原来你们是做了大案才来投奔龟山岛山寨的,但你们又怎知那山寨一定会收留你们呢?” 林觉昂然道:“我等被四处搜捕,已然走投无路。久闻龟山岛山寨替天行道杀富济贫之义举,我等兄弟自然想来入伙落草。一来我等有安身之处,二来也好再杀些你们这等狗官兵。我等并不知道山寨会不会收留我等,但常言说得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若不为所容,我等也不强求。毕竟我等身负十几条人命,杀了朝廷官员,这龟山岛山寨害怕我等会召来官府报复,那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若真是如此,倒是教人失望了。我等兄弟本以为龟山岛山寨之中的英雄好汉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那汉子哈哈大笑道:“你的意思是说,山寨会因为害怕你们牵连而拒绝你们加入?” 林觉怒道:“若非如此,我等兄弟一路前来,山寨之中的英雄好汉怎地不派人来接应上山?他们难道不知道我等兄弟所为之大事?若他们早做安排,我等怎至于找这个鸟掌柜帮忙?又怎会遭遇现在的困境?” 中年汉子和周围众人闻言纵声大笑起来。 林觉怒骂道:“笑什么?谁笑的最大声,待会爷爷便专门杀他。” 中年汉子冷笑道:“你这个人原来是个浑人。看上去一脸精明的样子,其实却是个草包。照你之意,山寨得知你们几位大英雄前来,当敲锣打鼓铺上红毯迎接你们几位大英雄入伙才是。你们未免也把自己看的太大了。杀了十几条人命而已,龟山岛山寨杀的朝廷官兵成千上万,哪个人手头没有几条人命?你们不过杀了个县令,便以为自己厉害的无人能比,当真好笑之极。” 林觉皱眉道:“这山寨之中的人如此厉害?我却不信。不过说这些倒也无用了,现如今我们被这鸟掌柜的给卖了,那些话倒也不提了。你们要取我等性命便放马过来,总之,休想我们束手就擒。” 中年汉子微微点头,轻声喝道:“你是林海儿,那一位是马斌帮,绰号马老大,旁边那一位是沈老二。后面那个高个子是李狗儿,旁边那个矮子是钱大壮,是不是?” 中年汉子一连串的报出了林觉等几人的化名来。林觉一听这些化名,心中顿时安定了下来,这说明自己等人的真实身份并未暴露。 “……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姓名?难道画影图形已经贴到龟山镇了么?”林觉故作愕然道。 “嘿嘿,倒也不用什么画影图形,你们踏入方圆五十里之地的时候,你们的身份我们便已经打探的一清二楚了。你们几个在城中与人斗殴伤人至残废。县令胡为之要拿你们归案。你们几个便一不做二不休闯县衙杀了那县令,之后逃出城来投奔龟山山寨是么?” “……你怎地知道的如此详细?”林觉惊讶的叫道。心里对皇城司的手段佩服的五体投地。皇城司放出的假消息果然比真的还真,除了人名身世等细节之外,前因后果这些细节也都打磨的滴水不漏,这些假消息通过特定的渠道散布出去,匪徒们自然也要验证自己等人的身份,于是便将这些假消息全部当做真的,搜罗起来了。 “哈哈哈,我们当然知道,我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因为我们便是龟山寨的人。我龟山寨神通广大,今日叫你们开开眼。”中年汉子大笑道。 “什么?”林觉等人作震惊呆滞之状,心里终于松了口气,可算是到了摊牌的时候了,演戏很累的,一不小心演砸了就全完了。对方袒露身份,那方才这些举动,怕便是一场考验和试探了。 “没想到吧。还把我们当成是官府的人,哈哈哈,笑死我也。陈贵,还不跟几位解释解释。”中年汉子笑声不绝道。 第一零五章 入伙 (谢:书友18672397、胖球门、bobby75222、100个可能、跳动的心丶、对你有想法等兄弟的赏和票。) 旁边那掌柜的也是笑着走上前来,林觉退后一步,用烛台指着他喝道:“莫上前,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那名叫陈贵的掌柜拱手行了一礼,呵呵笑道:“几位,在下陈贵,可不是什么掌柜的。实话告诉你们,这龟山镇上所有的产业一大半的人都是龟山寨的兄弟。你们还没进镇子,我们便知道你们几个便是在天长县犯下大案的那几人了。之前的一切都是在跟你们演戏,知道你们想要入伙山寨,却不得不试探试探你们。”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试探?你们不是官兵?而是龟山寨的人?”林觉挠头道。 马斌和沈昙翻着白眼看着他的做派,心道:你他娘的真是会做戏,难怪望月楼的戏演的那么好,怕都是你给教出来的。 “对喽,只是试探你们罢了。给诸位介绍介绍,这一位乃我山寨前哨营李头领,江湖人称‘钻山豹’李安的便是。”陈贵伸手朝着中年汉子一指。中年汉子伸手摸着胡须微笑点头。 “久仰久仰!”林觉马斌沈昙等人忙拱手行礼。林觉口中的久仰自然是随口一说,但马斌和沈昙口中的久仰可是货真价实。龟山山寨之中的钻山豹李安之名确实不小。特别是这两年间,这个李安带着匪徒做了不少的大案,可谓恶名昭著。在龟山寨匪巢之中算是核心人物之一,坐山寨第五把交椅。 “你们既然早知我等身份,为何还要如此戏弄试探?莫非以为我等投奔山寨心意不诚?”马斌不满的道。 “马兄弟莫要不快,这是我山寨的规矩。你们也当知晓,我山寨近几年已成朝廷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前番屡屡有朝廷派人混入我山寨为内应之事,故而山寨各位当家的商议了,要严查上山之人。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们来的时机还算不错,山寨近期正招兵买马。若是早一个月来,怕是连山寨的门都摸不到。人人都知我龟山岛山寨实力强劲,托庇江湖各路英豪安身立命,但山寨有山寨的规矩,却也不是什么小鱼小虾都能来的。”钻山豹李安毫不客气的说道。 林觉等人心中如明镜一般,李安说山寨近期正在招兵买马,那必然是因为龟山岛匪徒做了大案,担心朝廷兵马围剿,故而才加速招兵买马做好准备。这正和皇城司之前的情报吻合。 “罢了罢了,虚惊一场。那么我等兄弟便可以上岛了么?我等的情形你们也都知道了,不知道此处容不容我等。若不容也早说清楚,我们好另寻存身之处。”林觉沉声道。 “林兄弟,山寨若无接纳之意,今日我等又为何大费周章的来试探你们。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话,你们淮东八虎的名头我们虽然没听说过,但你们敢闯县衙杀狗官全家的举动倒是有些胆识。我山寨岂能将你们拒之门外。不过,有些事我们事前要说个清楚,免得到时候都是自家兄弟,话有些说不开。”李安微笑道。林觉皱眉道:“李头领也不必拐弯抹角,有话便说,有屁便放。” 李安面色微变,依旧恢复笑容道:“林兄弟,你们是在外边散漫惯了,却不知我山寨之中自有规矩。龟山岛山寨二十余年屹立不倒,那可不是随便说说的。朝廷围剿了不下六七次,然而却无可奈何,这都是我山寨老寨主治理有方,对兄弟们管束得当之故。如你刚才说的那句对我不敬之语,一旦你入了山寨,若对上司无理,那可是要吃刑罚的。当然此刻你们尚不知道这些规矩,我也不怪你。” 林觉咂嘴道:“不过是顺口一说罢了。并无恶意。” 李安笑道:“自然是知道你只是顺口一说,所以本人并未在意。我要说的第一件事,便是你们一旦入我山寨,便必须要遵守我山寨之规。否则,便将受寨规严惩。这些事必须说在头里,若以为还能像外边那便逍遥自在,那可是不成的。” 林觉扭头看了看马斌和沈昙,沈昙开口道:“李头领所言极是,龟山山寨有今日之气象,自然是有一套有效的寨规所约束。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一盘散沙的乌合之众,又怎能抵挡朝廷大军的围剿。” “还是沈兄弟明白道理,正是这个理儿。”李安哈哈笑道。 林觉翻翻白眼道:“罢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山寨愿意收留我等,自然是要守规矩的。” 李安点头道:“那便是了,此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便是,几位进我山寨,可没有什么特殊的待遇。我山寨之中藏龙卧虎,都是大周各地的英雄好汉,但进山之后可没什么优待,人人从喽啰做起。你们进了山寨之后,身份也自是普通喽啰而已。我担心你们心里会不太适应。” “什么?我们这样的人,进去之后只能当小喽啰?你们这不是欺负人么?”林觉皱眉叫道。 这倒不是林觉故意矫情,林觉是真的觉得事情有些难办。本来造出杀了县令的谣言来,便是为了让匪徒们知道自己等人是胆量过人的亡命之徒。以此为投名状,总该给个位置什么的,那么便可更快的接触道山寨核心人物,也更便于行事。但若只是小喽啰,怕是连见到核心人物的机会都没有了。 林觉暗自后悔,早知如此,该让皇城司弄出个杀知府或者是转运使之类的大官的事情来,或许要好的多。但其实这也不是随口说说便罢。杀县令的假象皇城司可以弄得天衣无缝,因为只要县令配合,事情便不会败露。楚州本地皇城司分衙的能力,要一名县令配合自然是能办到的,但若是要一个知府或者转运使来配合演戏,那难度可就大了。而且一名知府或者是转运使谣言被杀,这个谣言会很快被戳穿。湖匪们不查,朝廷部门也会风闻来查,到时候便会很快澄清事实,事儿便办不成了。 “林兄弟,本人再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话。”李安冷笑道,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说出这句话来了。“杀一个县令其实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你们以为你们的做的案子多么的厉害,那便大错特错了。”李安顿了顿,转头朝身边站立的几名湖匪小喽啰扫了一眼,伸手随意一指,指着一名其貌不扬身材瘦小的小喽啰道:“就拿这一位王兄弟来说吧,他现在的身份便是我前哨营的一名普通的兄弟,但你们可知他上山前做了什么案子么?” 林觉一脸茫然,李安冷笑道:“这位王兄弟单枪匹马闯了应天府大狱,杀了正副典狱官不说,捎带宰了三名狱卒,救了他被人冤枉杀人的兄弟。兄弟二人一起投奔我山寨而来了。诸位觉得,是他一人独闯应天府大狱难,还是你们八个人去杀了县令一家子难?” 林觉马斌沈昙等人面露惊愕之色,看那喽啰,其貌不扬,一副市井土老帽的样子,却不料是这样狠厉的角色。此刻被李安说起以前的旧事,居然还有些腼腆之色。 “还有这一位阮兄弟。乃宿州府人士,本是一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干着杀猪卖肉营生的屠夫而已。一日在街上喷了宿州知府衙内一下,知府衙内的身上被擦了些油污,硬是要他赔五百两银子,否则便要将他全家下狱。阮兄弟当晚带着杀猪刀进了衙内府中,将阖府上下十八口人尽数捅杀。割了那衙内的狗头丢在街上,然后投奔我山寨。几位,你们还以为你们做了多大的案子,多么值得自豪么?他们这些人也都是我山寨之中的小喽啰,也严格尊守我山寨规矩。我说这话便是告诉你们,我山寨之中没有废物,里边藏龙卧虎,几位若觉得屈才了,那么便请自便。”李安带着淡淡的冷笑沉声说道。 …… 黑沉沉的湖面上,夜晚的风凌冽刺骨,侵入骨髓。一艘快船载着林觉马斌沈昙等八人正迅速驶入湖面深处。 之前湖匪前哨营头领钻山豹李安所提的那些条件,林觉等人不得不答应下来,因为他们别无选择。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即便不想想象的那么顺利,但已经没有回头路。况且,能顺利的混入匪巢之中才是关键的一步,至于其他的事情,便只能相机行事了。 洪泽湖形如梭子,南北狭长。南北距离达一百六十多里,东西虽然比较狭窄,但东西湖面的距离也近五十里宽。这是一个巨大的湖泊,加上周围的河流水系滩涂湿地的面积,整座湖泊便是藏百万雄兵也是绰绰有余的。 快船在湖面上飞速前进,数十名湖匪乘坐三条快船将林觉等人的船只围在当中,这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警戒。林觉坐在船头甲板上看着前方,船首风灯光线黯淡,可照见的距离不足十步。昏暗的灯光下,可见湖面上的浓浓雾气蒸腾勃发,将天地笼罩其中,混沌一片。 两淮之地,乃南北冷暖空气交汇之处,本来就容易起霜雾。在这样的季节里,更是几乎每天都会大雾弥漫。地面上都是如此,更不要说在这片大湖之上了。 看着满眼的混沌一片的雾气,船上几人的心情也像这迷雾一般的迷茫。他们心里都明白,从现在起,他们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事情成败与否,干系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一旦登岛,稍有不慎便将葬身在那里。 第一零六章 孤岛匪巢 湖匪们显然有他们自己的一套导航的手段,这般迷雾重重的湖面上,他们行船的速度丝毫不减,而且方向丝毫不差。船行一个多时辰后,周围迷雾混沌的湖面上出现了几十个昏暗的亮光。就像是在旷野迷雾中的野狼闪闪发亮的眼睛一般。四艘小船逐渐满了下来,周围的那些灯光逐渐的迫近靠拢,那正是一群在湖面上游弋的巡逻船。 正前方一艘船只上的风灯突然熄灭,随即又亮起,反复三次之后恢复正常。林觉等人所在的快船和周围的三艘船只上,立刻便有人回应。船头三只风灯同时熄灭,随即又次第亮起,然后又两盏亮一盏灭,折腾了好一会,才恢复正常。林觉看的真切,他明白这显然是湖匪们的一种以灯光传递讯息的信号,周围那些围拢上来的船只应该是在龟山岛周边巡逻的湖匪船只,一旦有陌生的船只靠近,必须以此种方式自证身份,否则周围的那些船只怕是便要围拢上来进攻了。 果然,当灯光的讯息传递出去之后,周围湖面上迷雾之中星星点点的亮着灯火的船只忽然无声无息的消散了,湖面上又恢复了一片漆黑。而前方浓雾之中的那一艘船却缓缓驶来,待靠近至十几步外时,方看清那是一艘高头大船,比之林觉等人乘坐的小快船大了何止数倍,那正是一艘可以用来作战的水上战船。 船头之上,十几名提着兵刃的湖匪的身影清晰可见,一人插着腰站在船首处,大声笑道:“是李头领么?” 李安在另一艘快船上,此刻也在船头站起身来,拱手笑道:“正是,那是周兄弟么?” “哈哈,可不是我么?今晚轮到我当值,得知李兄弟去镇上接人了,估摸着后半夜要到,于是我便亲自上船来迎接了。方才看到灯光便知是你们到了。人接到了么?这一次可要给我们增加些人手了吧。” “好说好说,新入伙了八名兄弟,正好交给你新营使用,好好调教调教,将来可堪大用。”李安笑道。 “那可太好了。兄弟亲自护送你们进码头,来人,掉头靠码头。” 大船缓缓转了个弯,掉头往北而去。几艘快船跟在大船之后缓缓往前驶去,大船船尾激荡起的浪花让几艘小船颠簸不已。林觉紧紧的抓住船舷稳住身子,同时和马斌沈昙等人以眼神交流,示意他们应该快到抵达湖匪所在的龟山岛了。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在林觉等人惊愕的目光之中,前方的迷雾里忽然显现出一座巨大岛屿的轮廓。那座岛屿上灯光辉煌闪烁,船头浓雾闪闪的发着红光,远远望去,就像是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海市蜃楼海外仙山一般,看上去显得虚无缥缈,美轮美奂。 船只靠近一些之后,方才看的清楚,整座小岛正对面的方向满是火把和风灯。近岸之处数十处点燃油锅篝火照得距离百步之外的湖面上一片通红明亮。起初林觉还以为匪徒们是在连夜修建或者是操练什么,然而仔细一看,却发现这些火把篝火旁边其实没有多少人影在晃动,纯粹只是照明之用。湖匪们是将这座岛屿变成了一座不夜之岛,让整座小岛都无黑暗的死角。这显然也是为了防备什么。 码头在一座悬崖之下,很明显能看得出是人工修建的码头,而且是特意选址于此。近岛之处的海滩上都钉着密密麻麻的木桩,便是防止船只从其余地方登陆,而唯一的上岸码头便在这座悬崖之下。 船入码头之中,仰头看去,但见上方悬崖顶部火把通明。虽看不到上面的情形,但可以想象得到,那上面必是滚木礌石准备齐备,并可派驻大量弓箭手居高临下的防守。一旦敌船冲码头,这种地形下必是被打的落花流水。 码头只是一小片开凿出来的平地,后方便是陡峭的上坡,一条石阶开凿在坡道上通向高处。坡道两侧十几座石头垒就的箭塔高高耸立,扼守码头上方的山梁。这一切可和悬崖顶端的防御形成立体的火力。即便有人能冲入码头下船,他们也只有一条坡道可走,并且只能朝着坡道上进攻,那么他们便将被这十几座箭塔上的弓箭手当成活靶子。狭窄的山道必是收割生命的禁地,这里的地形易守难攻极为险要。 林觉等人暗暗心惊,林觉虽然没打过仗,但他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肚子里兵书也读了不少,知道这种地形之下,强行登岛简直是不可能的。难怪朝廷围剿了数次,曾经迫近了龟山岛,登岛成功,然而终究还是功亏一篑。这种地形之下,除非是付出巨大的代价,否则根本难以攻克此岛。 在马斌和沈昙等懂的兵事的人眼中,看到这一切自然是连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如此地形之下的强攻,对方只需数百兵力,便可抵挡数万兵马的进攻,这是毋庸置疑的。 “到了,上岸上岸。”船上有人高声叫道。 林觉等人站起身来,踩着摇摇晃晃的跳板踏上了龟山岛码头的地面。大船上的一行人已经上岸,一名中等身材面目白净的中年汉子正手扶腰间长刀阔步而来。李安笑着迎上去,两人拱手行礼,寒暄几句后,李安带着那中年汉子向林觉等人走来。 “几位兄弟,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一位是我龟山岛前哨营副头领周奇,江湖上的朋友送他个外号叫做‘活阎罗’。从现在起,你们几个便是周头领手下的新营的兄弟啦。唔……之前说的那些话你们都记着,可不要犯了规矩,周副头领的绰号是活阎王,你们也该知道这绰号意味着什么。所有新上山入伙的兄弟都要从他手里走一遭,之后会根据表现分派给各营,自然也就有了升官的机会。你们见见周头领吧。” 林觉马斌沈昙等人忙上前冲着那白面中年人行礼。那中年人笑眯眯的还礼,呵呵笑道:“欢迎几位兄弟入伙,从今日起便是自家兄弟了。该说的话,想必李头领都跟你们说了,我也不再多言了。总之,从即日起,咱们都是提着头干事的兄弟,大伙儿互相照应。我周奇脾气有点暴躁,今后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几位兄弟多多包涵则个。话不多说,折腾了半夜,几位兄弟都累了吧,我着人领你们去营房歇息。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做,都去睡个好觉。哈哈哈。” 周奇一边笑着,一边招手叫来几名喽啰,吩咐他们带着林觉等人去营房休息。几名喽啰领着几人沿着坡道往山上走,顺着崎岖弯折的道路一路拐弯抹角的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来到了一片稍微平坦的地势之处,这里建造着一排排的房舍,显然是土匪们驻军之处。几人被领进一间黑乎乎的散发着霉臭味的屋子里,被告知立刻睡觉不得喧哗之后,几名喽啰便带上门出去了。 林觉等人哪里睡得着,床铺上只有床板和散发着臭味的几床被褥,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幸亏几人身上还带有些干粮和清水,于是围坐在板床上吃了些干粮喝了些水,低声的交谈了一番后,平静了下来。 一旦平静之后,便倦意袭来。几名王府卫士首先倒在木板床上打鼾。马斌也很快扯起呼噜来。林觉和沈昙聊了一会儿,也睡意袭来,不久后便也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第一零七章 一入匪穴深似海 温柔的细语,馨香的发髻,轻柔的抚摸,甜蜜的亲吻,娇嗔的笑语。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和安宁,一切都是是那么安静祥和。这是林觉内心的诉求,特别是在这一路的辗转颠沛,担忧和心焦之后,这种内心的渴求终于在睡梦之中表达了出来。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嗅着满屋子的霉臭之味,依旧没能阻止林觉在睡梦中怀念绿舞和方浣秋的温言笑语,怀念她们对自己的亲密和温柔。 “都给老子起来,他娘的,太阳照屁股了,还他娘的睡觉。都给我滚起来。快快!”一声粗野的嚎叫声将林觉从美梦之中惊醒过来,瞬间残酷的现实扑面而来。一名身材肥硕魁梧的匪兵堵在屋子门口用刺耳的嗓音大声的叫嚷道。 林觉马斌沈昙等人一骨碌爬起身来,都有些发懵。 “还不快去洗漱,再迟一会儿,早饭没了,你们可要饿肚子了。别以为饿了肚子便不用干活,照样得干活去。还不快点动起来,蠢猪一般。”那匪兵大声喝骂道。 林觉等人忙起身来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衣物发髻便冲出了屋子,一出屋子,但见外边冬阳照耀之下的场地之中一片嘈杂忙乱,上百名蓬头垢面的人正被一群匪兵叫骂着到处乱窜,稍微慢一些的还会被皮鞭抽打。西北角一片地方人头攒动,有热气人群中冒出来。 “那边是吃饭的地方,先吃饱了肚子再说。”马斌叫道。 众人立刻表示同意,他们的肚子已经饿的咕噜乱叫了,当下几人飞奔而去,马斌和几名卫士仗着身子强壮强行挤进人群之中,每人抓了七八只馒头出来。众人蹲在地上便啃,也没有稀粥茶水可就,就这么硬着头皮的往下咽。林觉啃着这毫无味道的馒头,心中叹息不已。没想到这一开始便是如此的艰难,看这样子,岛上的日子会很难熬了。若不能尽快完成使命,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忍受下去。 人到底还是有适应性的,到了这一步,马斌沈昙和王府的几名卫士们也都不得不适应。其实他们也都不是吃这种苦的人,马斌沈昙自不必说,便是这几名王府卫士,在王府之中也是待遇极好,每顿都是酒肉好菜,那里吃过这等难以下咽的馒头。可是,抵不过肚子饥饿,再加上看此时眼前的情形,似乎这馒头都未必能够人人有份,哪里还去在乎这么多。 “呜呜呜!”一声悠长的号角响起,一队数十人的队伍从山腰处行来。手持鞭子的匪兵们立刻开始大声叫喊。 “列队,列队,统统列队。周头领到了。他娘的,还吃什么吃?早他娘的干嘛去了?都给我列队。” 一片混乱叫喊之中,鞭子啪啪的抽打着,一群人被赶到了场地中间的空地上排起了三排横队。 昨夜见到的那名前哨营副统领、活阎王周奇带着数十名匪兵阔步而来。面色严肃的看着眼前这一群衣衫不整的人,眉头紧皱。 “周头领,新营新兵集合完毕,一共一百一十九名。”一名矮胖的匪兵来到周奇面前禀报。林觉听在耳中,心中这才明白,原来这些人都是跟自己八人一样是新上山落草的匪徒。他们果然在招兵买马,这应该是这数日时间招募来的全部新兵。 周奇点点头,缓步走到队列前,冷冷扫视全城,沉声喝道:“各位兄弟,今日还是老规矩,岛西码头上方的工事需要完工。二当家的今晨已经下了死命令,必须在今日完工。否则山腰以及中寨总寨处的防御工事便无法快速修建。故而今日兄弟们还需加把劲,岛西的事儿今日必须完结,都明白了么?” 林觉等人虽不太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猜也猜得出,这一群新入伙的人应该是被当做苦力,在岛西侧在修筑工事。 “都给我卖力些,二当家的命令谁也不敢违背,否则二当家的怪罪于我,我周奇可也不是好惹的,必然是要怪罪你们了。都明白了么?”周奇大声问道。 队伍之中一片寂静,无人应答。林觉清晰的听到身边一人低声的咒骂着:“去你娘的,老子上了你们的而当了。” “你说什么?大声说出来。”周奇耳朵甚是灵敏,转头瞪视林觉身旁说话的一名大汉。 那大汉忽然爆发出来,大声叫骂道:“狗日的,老子说上了你们的恶当了。马秃子,你他娘的在哪里?莫要缩头乌龟的不出来。你他娘的跑去劝老子上山入伙,说什么来了当头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然则老子来了这里三天,却三天都被逼着买苦力。去你娘的,老子不干了。老子要回去做我的山大王去。” 林觉听明白了,这个家伙显然是被诓骗来入伙的,那个叫马秃子的或许是他的熟人,跑去劝他来入伙,说了一大堆好听的,结果却是来当苦力。林觉不禁替这位原来的山大王表示惋惜。 “你说什么?你要走?”周奇眯着眼道。 “老子要走,老子不跟你们一伙了,老子受够了你们。爷爷好歹也是山大王,平日里打家劫舍独来独往好不快活,却来受你们这等鸟气?逼着老子替你们干活,还他娘的又打又骂,这是兄弟么?你们是把老子当猪猡使唤么?”那汉子大声嚷嚷道。 “就是,老子们好歹也是地方上响当当的人物,这几天受了大罪了。你们之前说的挺好,来了之后却是不把我们当人,不干了,咱们都不干了,回家回家。”不少人见那汉子出头,也跟着开始嚷嚷起来。 周奇眼睛里冒出了凶光,冷声喝道:“都他娘的嚷嚷什么?都以为自己有能耐是么?你们这些人,若不是被官府追的无处存身,便是在当地混不下去了,这才来我山寨立足。来了这里便该守山寨规矩,这才几日时间,一个个都开始本性暴露了是么?老子告诉你们,你们想在龟山岛山寨闹事那便是找死。” “老子不想闹事,老子只是不干了,老子要回去当我的山大王,这还不成么?”林觉身旁的汉子大声叫道。 周奇眯着眼睛看着他道:“你要散伙是么?不愿在山寨待着了是么?” “是啊。”汉子大声道。 周奇点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了,你收拾收拾,我命人送你离开龟山岛。” 大汉大喜过望,他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容易,早知如此便早该提出来了。于是大声道:“我没什么好收拾的,就空着两只手来的,也没什么财物,这便立刻可以走了。” 周奇点头道:“好,你出来,我命人带你走。” 那大汉喜滋滋的出列。队伍中一群人见状也大声的叫嚷道:“我们也散伙了,我们也要走。” “莫慌,一个个的走。黄泉路上不能太挤。”周奇冷声喝道,突然间手腕翻转,腰间朴刀出鞘,带着一道寒光当头朝那名走到身旁的大汉砍去。 那大汉悚然大惊,毕竟是刀口上舔血之人,反应也很快。下意识的手臂横起招架,然而他忘了砍来的是一柄钢刀。但听噗嗤一声,左臂自肘弯处被一刀砍断,断臂处鲜血喷涌,半只手臂掉落在地。 “啊!”大汉一声痛叫,但这叫声下一刻便戛然而止,周奇一刀砍断他的手臂,手上却并不停滞,又一刀快如疾风砍向大汉的头颈。那汉子正处于手臂被砍的剧痛之中,如何还能躲避过去。这一刀直接砍中了他的脖子侧面,虽未能将他脑袋削下,但刀锋砍入颈项大半,切乱了嗓子喉管和血管。激射而出的鲜血在阳光下喷洒成血雾,在清冷的空气中热气腾腾。 大汉的尸体噗通到底,抽搐不停。队列之中的众人发出惊惶的叫喊之声。 那周奇将染血的朴刀在尸身上擦拭干净,擦的一声干净利落的回鞘,脸上带着冷厉之色,转头冷声喝道:“现在还有谁要离开山寨的?可以出来了。” 谁还敢再出来?这活阎王果真是活阎王,一言不合便杀了一人,此时出去岂非是自找死路?周奇连问数声,众人噤若寒蝉,无人再敢出声。 “好,既然各位都不愿走,那便是要死心塌地的留在我山寨之中了。既留下,便要守山寨的规矩,否则下场不用本人多说。各位,不妨跟你们说实话,山寨最近做了一件大案子,二寨主带人在宝应湖劫了朝廷老太后的寿礼。那两份寿礼一个是当今圣上的,一个是杭州那个梁王爷的,老太后的两个亲生儿子都得罪了。嘿嘿,你们想想,朝廷能不暴跳如雷么?若是气死了那个老太后,朝廷会恨不得把我们全部剥皮抽骨呢。所以,这次我们才招兵买马,积极的备战。修工事,便是要防御官兵。防御官兵其实也是为了咱们自己能活命。咱们在朝廷口中是匪,山寨没了个个都要被砍头,所以你们莫要抱着侥幸的心理。” 很多人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有些人加入山寨便是想要来投机一把,没想到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顿时觉得自己简直太蠢了,怎地摊上了这样的事情。龟山岛山寨二当家的也太狠了,居然敢劫太后的寿礼,而且是圣上和梁王的礼物。这种情形下,官兵岂会绕过这里?一旦山寨被破,确实没有一个人能有生路,这不是一般的上了贼船,这是上了一艘即将翻船的贼船了。可是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如今走是走不了了,那躺在地上的尸体便是下场,看来只能死守这里,看看能否有活路了。 “你们也不必太害怕,二寨主既然敢这么做,那便是已经有了应对之策。再说我龟山岛若是那么容易便被攻破,这二十年来早就被剿灭了。官兵无能,他们根本没法子奈何我们。所以不要害怕,这反而是你们建功立业的机会。二寨主说了,只要这次能扛得住,我龟山岛山寨便将名声大躁,天下英雄都会来投奔。到时候咱们招兵买马,夺了郭家的江山坐龙庭也为未可知。将来诸位都是开国的功臣,明白么?”周奇兀自大声的说道。 林觉等人听的胆颤心惊,虽不知周奇是否只是忽悠众人,但是他说的这些话表明,这龟山山寨的湖匪其志不小。光是想一想便已经需要足够的勇气了,更何况是他们居然公然的开始宣扬要夺大周江山的事情了。虽然听起来有些好笑,然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世上还真的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第一零八章 甘为山寨一小兵 连续数日,林觉等一干新募的人手都被驱赶着在岛上修建工事。湖匪们显然是要做好迎接官兵围剿的准备,所以几乎全岛四周都在修建各种各样的箭塔堡垒和石头工事。通向主寨的两条要道周围密密麻麻全部修建了防御工事,天险之处再加天险,平缓之处也要生生造出险峻地势来,真个是步步为营,处处为万夫莫开之势。 林觉马斌沈昙等一干人等,虽不能说个个养尊处优,但这样的苦活累活可真的没干过。马斌沈昙等人身子强壮倒还罢了,林觉可是真的吃不消。他那身板抬石头背泥包实在是勉为其难,数日下来,林觉累得简直手指头都不想动了。虽然马斌沈昙等人见林觉辛苦,也时常特意的帮上一把,但又怎能时时帮的上,数日之后,林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无一处不痛,真个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然而,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事情是,他们被逼着在这里修建工事,有专门的匪兵在旁监工,他们根本连脱身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见到什么山寨的核心人物,伺机去实行来之前定下的计划。这当口根本就没有机会自由活动。抬石背土之际,林觉气喘吁吁的瞪着山道蔓延伸展的高处,那里雾气缭绕,正是山寨核心的主寨所在之处。可惜虽目所能及,却身不能至,只能远远的看着那里干叹气。 面对这等困境,马斌沈昙等人也一筹莫展,半夜里三人聚在一起商议,马斌牢骚满腹的骂人,怪罪林觉欺骗他们,说上山寨之后会有办法进行计划,但现在却被困在这里。这样下去,不但事儿办不成,人也脱不了身,难道一辈子在这里当土匪不成?甚至扬言要杀下山去逃走云云。 林觉耐心的安抚马斌,告诉他不要冲动。时间还是有的,距离十一月底还有两个的月的时间,终归是会有机会的。因为是新募的人手,故而湖匪们看的太紧,过的几日便会有松懈的机会。 马斌也只是发泄发泄牢骚罢了,林觉不计较,他也不好意思。况且林觉每日挣命一般的干活,小身板累得跟狗一般都没说什么,他和沈昙心里其实也是挺佩服他的。这个少年心性坚毅,可不是轻易能被打倒的。说实话,马斌心里没主意,但他总认为林觉是一定有主意的,不知为什么,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恍恍又过数日,算起来来到岛上已经有十余日了,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泥土夜里都开始冻结了,活儿干的越来越艰难,心情也越来越焦急。这样的日子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就连林觉也觉得机会有些渺茫起来。终于,进入十月的第一天,事情有了转机。一群新入伙的新人替代了林觉等人的位置,去做最为艰苦的修建工事的事情,而林觉等人则被分派到山腰小道上编入各处小队之中担任夜间的巡逻任务。 这虽然也是极苦的差事,这种天气,从天黑巡逻到天亮。湖面岛上夜里风又大,当真是刺骨的寒冷。然而和之前的际遇相比,那可已经是判若云泥了。 坏消息是,林觉和马斌沈昙等人被分派到了不同的小队之中,也不住在一起了,不能随时的商量对策。林觉自己倒是没什么,他只是担心没有自己的提醒,马斌他们是否会耐得住性子,是否闹出什么事情来露出马脚。好消息是,这种情形之下,林觉有了不少的活动自由。而且林觉已经瞄上了自己这只巡逻队的土匪小队正。这家伙爱吃爱说,性子倒也直爽,林觉认为自己可以从他口中得到更多的讯息。 林觉展开了行动,来时为了方便携带,梁王给了林觉不少金叶子缝在衣衫的拐角里,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土匪们也有饷银,山寨之中也有妓院酒馆之类的地方,便是为了满足匪兵们消费的需求,这些钱财倒也派的上用场。林觉出手豪爽,在山寨的小酒馆里买酒买牛肉,到了晚上,巡逻间隙休息之时拿出来跟队中一干匪兵们吃喝分享,一来二去,几天时间,林觉便成了小队之中最受欢迎的那个人。 晚间巡逻时,林觉连火把都不用举,自有匪兵前后帮着照亮。匪兵们的饷银其实不足以供应他们每日吃酒吃肉,遇到了这么个乐善好施的大财主,自然是一个个的捧着哄着,‘老弟老弟’的叫个不停,好像林觉不是新上山来的人,倒像是多年相交的兄弟一般。 队正刘大宝更是开心的要命,林觉对他格外的照顾。他喝的酒是山寨里最好的一种。吃的牛肉是上好的里脊肉。作为一个屁大一点的小队正,刘大宝何曾享受过这等待遇?对林觉自然是好的不行,林觉在短短时间里俨然成了小队之中的二号人物。 十月初六这天晚上,天气格外的寒冷。巡逻小队巡逻了一趟之后个个怨声载道骂声连天,他们迫不及待的躲到了一处隐秘的背风之处窝了起来,所有人都已经眼巴巴的看着林觉了。林觉当然知道他们在期待着什么,于是拿出随身携带的酒肉摆上,一干湖匪顿时大喜过望,纷纷动手开吃。 林觉将刘大宝拉到一旁的山石背后,铺了一块方布在枯草上,取出了专门为刘大宝准备的酒葫芦和一大块卤牛肉和一只烤山鸡摆上。 刘大宝笑的合不拢嘴,看着眼前的酒肉肥鸡笑道:“林兄弟,这可怎么好?每日叫你破费,可实在是不好意思的紧。兄弟们若不享用吧,枉费了你一片心意。若是享用吧,却又有些……嘿嘿……有些……” 林觉摆手笑道:“队正何出此言?跟诸位兄弟交上朋友是我林某人的荣幸。不知为何,兄弟自打见到队正的第一眼便觉得很是投缘。当初在外边的时候,我有位生死之交的兄弟便跟刘队正的样子差不多,可惜他死的早。我那日一来小队之中,看到队正,便心生好感。”’ 刘大宝伸手撕下一只山鸡腿往嘴里送,口中含糊笑道:“原来如此,看来你我倒还真的是有缘。不瞒你说,见了林兄弟,我也是颇有好感。这怕就是叫做缘分吧。” 林觉心里一阵阵的犯恶心,心道:老子跟你有什么缘分?你不过是贪图我有些钱财罢了。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是另一套说辞。 “嗯,这就叫做一见如故。我也真是幸运的紧,进了山寨能有刘队正照顾着小弟,也免得小弟受人欺负。” 刘大宝仰脖子喝了一大口酒,抹着嘴巴道:“没说的,兄弟,今后谁敢欺负你,你便报我刘大宝的名字。我刘大宝罩着的兄弟,谁敢欺负?话说,谁欺负我刘大宝的兄弟便是欺负我,欺负我便是欺负前哨营李头领,欺负李头领便是跟二当家的过不去。二当家的一发火,那人便要掉脑袋。” 林觉连连点头,劝了刘大宝一碗酒,低声问道:“刘队正,兄弟来山寨之后天天听人说及二寨主之威名,却也没见到过二寨主的威仪。也是不认识二寨主,即便见了也未必知道是他。但不知这位二寨主生的什么样子,是不是一副大英雄的样子?” 刘大宝呵呵笑道:“什么叫大英雄的样子?二寨主还不是跟咱们一样,两个鼻孔一张嘴么?不过,二寨主倒也确实是个大英雄,我告诉你,山寨之中谁也不敢跟二寨主叫板,那便是在自己找死。二寨主便是这山寨的天,明白么?” 林觉皱眉沉默片刻,低声笑道:“二寨主这么厉害,刘队正又是二寨主的人,看来兄弟是跟对人了。可是山寨不是还有大寨主么?二寨主尚且如此,那大寨主岂非更是无人能及的大英雄了?” 刘大宝一口酒差点呛出来,抹着嘴巴哈哈笑道:“林兄弟啊,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么?方才我不是说了,二寨主在咱们山寨便是天,你还没明白么?” 林觉不解道:“那大寨主呢?听你的意思似乎大寨主尚不及二寨主?” 刘大宝摇头笑道:“看来你是真的不知内情。” 林觉笑道:“我新来的,那里知道什么内情。来来来想,兄弟陪你喝一碗。吃肉吃肉,吃鸡吃鸡。那个……左右无事,队正跟兄弟瞎聊聊山寨的事情。兄弟并无其他的意思,只是担心将来万一得罪了大寨主的人,岂非不太好。总得知道里边的一些避讳。” 刘大宝干了酒,抓着牛肉大嚼,含糊点头道:“你说的对,能不得罪尽量不得罪,但其实得罪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左右无事,我跟你说说这里边的事儿。” 林觉大喜道:“洗耳恭听。” 第一零九章 迷雾重重 刘大宝咽下牛肉,喝了口酒,脸上微有醉意。看着林觉沉声道:“林兄弟,你有所不知,这龟山岛山寨当家的其实只有一个,那便是二寨主了。咱们的高老寨主去年病故之后,大寨主之位传给了大小姐。可是大小姐是个女子,又岂能约束这山寨数千兄弟。二寨主是老寨主的义子,他不管事谁来管事?再加上二寨主本就手眼通天,比之老寨主也不遑多让。武功又高,胆子又大,朋友又多,办法也多。咱们山寨上下人等也都服他。大寨主只是挂个名罢了,二寨主才是真正的山寨之主,明白了么?” 林觉恍然大悟。来之前便知道龟山岛山寨原来的寨主高元奎去年病故的消息,只是不知接班的是哪一位。却原来高元奎居然有个女儿接任了寨主之位。女子自然不能掌管山寨事务,这个高元奎的义子成了二寨主,他掌管山寨也在情理之中了。 “兄弟,你怕是还不知道,咱们二寨主和大寨主迟早是一家人。山寨上下都知道二寨主对大寨主喜欢的不得了,大寨主也不知怎么地,就是不肯答应。以前老寨主在的时候这事儿居然也没成,可是教人奇怪的紧。不过现在老寨主过世了,大寨主无依无靠,二寨主迟早要成大寨主,大寨主嘛,迟早要成压寨夫人了,哈哈。”刘大宝酒意微醺,终于开始不用林觉询问,便开始自动打开了话匣子。 “大寨主可真是个……真是个大美人儿,那相貌,当真是天上难找地下难寻。我是山寨老人儿,眼见着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了个大美人儿。啧啧,当真是咱们龟山岛上的一朵花儿。可惜是个带刺的月季,一身武艺,性子也高傲,谁也不敢多看她一眼。林兄弟,你可不知道,大寨主得老寨主真传,武艺极高。寨主除了二寨主外,怕是没一个是她的对手。二寨主也虽想的流口水,但却也不敢乱来,嘿嘿嘿,这叫猫儿闻腥心里痒,可惜鱼儿在水里,看得见,抓不着。” 刘大宝显然是酒气上脑,说话也无所顾忌,话语中带着猥琐调笑之意。林觉越是听他絮叨,对于山寨之中的事情便越是明白,接下来他不但知道了二寨主的名字叫仇彪,还知道了其实这位二寨主是半路来到山寨之中的。在三年前的一次官兵围剿山寨的行动之中,二寨主仇彪带人击溃了一只官军主力,粉碎了朝廷的围剿行动,故而赢得了高元奎的信任。之后受到提拔,又表现出打理山寨的才干,遂被高元奎收为义子。林觉还知道了,其实这位二寨主也并非便掌控了全部山寨,大寨主高元奎之女是被高元奎手下老兄弟们推举为大寨主的,本来高元奎突然亡故之后,仇彪便有夺寨主之位的想法,正是摄于老寨主余部之威,这才没敢轻举妄动。 总之,这位刘大宝喝了酒之后嘴上便如开闸之水滔滔不绝关不住,真的假的,有的没的,道听途说,亲眼见闻都淌淌的说了出来。林觉在旁加以撩拨启发,更是增加他的谈兴,将他肚子里的货水像海绵一样挤了个干干净净。 …… 山腰的湖匪营房之中,林觉躺在床上,周围夜间巡逻的匪兵鼾声四起,林觉却毫无睡意。昨夜听了刘大宝的一番话,林觉一直在分析他所说的这些情形。从中林觉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讯息。 首先,便是关于这个二寨主仇彪的事情。看起来此人似乎相当的有些本事,目前在龟山岛匪寨之中声望最高。那么,山寨的一些决策也应该是他做出的。也就是说,太后的寿礼船应该是他下令抢劫的。 来之前获取的情报得知,龟山岛老寨主高元奎在世时,龟山岛湖匪虽然也气焰嚣张,但其名气却是因为几次击退官兵的围剿而声名鹊起。换句话说,那不过是被动的为了自保的行为。高元奎为寨主之时,龟山岛匪寨似乎并没有多少主动挑衅之事,给人的感觉是,高元奎只是想将龟山岛作为存身立命之所而已。官兵前来围剿,面临这等危机之中,高元奎才会拼死抵抗。 而现在,在这位二寨主的统率下,龟山岛湖匪似乎已经摒弃了高元奎的初衷。无论是从他们冒天下之大不韪袭击漕运船队劫持寿礼船只,还是那一日听那活阎王口中所言的什么夺天下做龙庭的豪言壮语,都表明这座山寨已经极具进攻性。 仇彪为何有如此胆量?凭着这龟山岛区区两千湖匪便敢这么 干?这仇彪莫非是个疯子不成?这里边是绝对有文章的。 其二,刘大宝昨晚的话语中透露了不少信息,其中便是关于老寨主病故的只言片语。虽然刘大宝语焉不详,但林觉听得出其实刘大宝的话语之中也是有些疑惑的。老寨主高元奎本是武举出身,身子魁梧健壮。落草时才三十出头,去年过世时才不过五十出头。五十多岁,对于普通百姓而言都可称为壮年,更何况是全身武艺体魄强健的高元奎。刘大宝说,老寨主前几日还带人操练水战,气力精神都很旺盛,却不知为何一夜过来便传来了他暴病身亡的消息。这是刘大宝的疑惑,自然也是林觉的疑惑。 之所以林觉心里挥之不散这种疑惑,还是源于得知山寨内并非铁板一块的内情。大寨主是高元奎之女,是被高元奎手下的老部下推举为大寨主的。而这位仇彪既然存了当寨主之心,他会做何种想法?既然这个仇彪如此能干,这些人为何不全部推举他为寨主?而且仇彪既然对高元奎之女有意,他又深得高元奎的赏识,为和高元奎在世时不将女儿嫁给他?毕竟无论是作为拉拢手下得力人才,还是为山寨的将来着想,高元奎没有理由不同意。难道他还指望着作为匪首之女的女儿能嫁个豪门望族有个安稳的人生不成? 这里边的事情林觉越想越是觉得有问题。将所有的事情联系起来,似乎有一条隐约的脉络穿插,那便是能够释疑的真相。而这些,刘大宝自然是不知道的,他知道的只是些皮毛,林觉只能从这些皮毛之中挖掘出自己认为有价值的地方。 整件事若是想细究原因,林觉认为最关键的地方便要弄清楚一件事,那便是高元奎父女和仇彪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当真是赏识还是其他。而弄清楚这一点其实很难,但有一条路可以走,那便是弄明白高元奎的死因。林觉不太相信一觉睡死这种屁话,人的性命确实脆弱,但有时候又很坚韧。有的人生了绝症,却依旧能活个三年五载缠绵许久方撒手归去。一个体魄强健无病无灾之人的死,岂能用暴病而死那么简单。除非真的是脑溢血之类的突发急症,若非如此,便只可能是被谋杀。 林觉不打算放过这样的疑点,这件事看似和整件事无关,但却是极好的切入点。情况其实很明了,若老寨主并非正常死亡,那么谁会谋害他?自然是对他恨之入骨者或者是老寨主死了之后的得利最大者。仇彪未必和高元奎有仇,但高元奎一死,他一定是得利最大者。高元奎无子,他是高元奎的义子,他当然理所当然能够成为寨主。而且高元奎死了,那个如花似玉的义妹也自然要依靠他的。 理由不算太充分,但这绝对是动机。如今处在目前无所进展的情形下,林觉想要打开突破口,则不能放过任何一丝疑惑之处。 林觉决定去查证此事,查证的方法也很简单,他要干一件极为冒险,为世人所不齿之事。 他要去挖坟。 查出一个人的死因的最好办法当然是寻找知情人得知真相。但林觉没有这个条件。那么挖坟检尸便是另一个可能得到真相的手段了。 刘大宝说,老寨主就葬在岛北后山悬崖上,作为龟山岛的匪首,他只能葬在这里,并没有落叶归根的可能。但那里是禁区,林觉只能悄悄的潜入。晚上要巡逻,这事儿还得白天干,所以难度颇大。但难度再大,林觉也要去干,否则便永远没有突破口。来岛上已经半月有余了,一个月的时间是约定好的时间,自己若不能建功,梁王便只能采取强攻手段。然而之前以为这龟山岛山寨可以里应外合,数千兵马可以攻打拿下,但这段时间对山寨的了解以及山寨的格局地形防御等等方面的了解,林觉知道成功的可能性很小。 然而这件事拖得越久,便越是隐瞒不住。当拖到寿礼运抵京城的时间已经不够的时候,那么梁王恐怕不得不向圣上禀明此事了。各方面的压力逼着林觉不得不采取断然行动,不能再犹豫。 第一一零章 暗中观察 午后时分,林觉找到了刘大宝向他告假,请求午后出去溜达一趟。刘大宝自然是满口应允。只是叮嘱他不要乱走,只在左近走走便罢,千万莫要闯入不该闯的地方,更不能往主寨里走,否则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得刘大宝允许,林觉溜溜达达的离开了驻地,沿着山腰之地慢慢的往岛北绕行。路上碰到不少游弋的匪兵,但各自匆匆,谁也没工夫去问问这个在路上独自溜达的小喽啰要去哪里。毕竟山腰并非禁地,只是各营防区不同而已,也没必要去问的太清楚。 大半个时辰后,林觉接近了岛北山腰。那里是山寨地势最高之处,临湖一侧是悬崖峭壁,根本无法上去。悬崖上方的岛上最高的地方,便是十几日来林觉可望不可及的山寨主寨之处。哪里是山寨聚义堂所在,大寨主二寨主以及寨主骨干都居住于主寨之中。 因为是悬崖峭壁之地,此处倒是没有什么人。只是岛外侧的湖面上有船只游弋,要当心的便是心动不能被这些人发现疑点,否则立刻会唿哨传信,自己也无所遁形。 看着光秃秃的悬崖横在面前,林觉蹲在嶙峋的山石之间甚是有些挠头。攀岩而上是不成的,那超出了林觉的能力。同时在悬崖上攀爬也会引起湖面巡逻船只的注意。但自己又没生翅膀,似乎毫无办法。 悄悄的沿着悬崖边缘慢慢的边走便看,林觉忽然发现了一处可攀爬之处。那是一条山藤从悬崖一侧垂下,因为嵌入了一条裂缝之中,故而外面根本看不见。而且林觉站在那裂缝之下探头往湖上看,发现这里正是湖面船只的死角。林觉心中大喜,束束腰带,从怀里掏出了一双牛皮手套来。 这手套也是林觉特制的牛皮上镶嵌了细小抓钩的手套,正是用来爬树攀援之用。林觉自知能力不逮,即便是有一根粗绳子垂在面前,自己也未必能爬上去,所以他只能借助于这些工具。若非这年头工艺手段粗糙,他甚至都想做一个爬绳器。然而想来想去,最终只弄出了这个带着细小倒钩的牛皮手套。 将手套的绳索紧紧的系在手腕上,林觉开始了艰难的攀登。手套确实还是好用的,倒钩嵌入粗藤之中,让林觉只需往上牵引身体,而无需花费太大的握力。饶是如此,十几丈高的悬崖,林觉依旧爬的大汗淋漓。中间从悬崖缝隙中吹出的风将林觉吹得如一只附在绳索上的蚂蚁一般晃悠,几斤脱力之下,才慢慢的从悬崖一侧的荒草边缘探出了头。 让林觉意外的,崖顶上的情形和下边的乱石杂草杂树丛生的情形截然不同。除了悬崖边缘的一片杂草之外,远处一片平坦之地,上面的草修建的整整齐齐。不远处还有一小片松树林,远看去似乎有一条小道弯弯曲曲的通向林中。再往远处看,山巅之上,一排排的房舍和石楼堡垒清晰可见。一杆大旗迎风招展,那里正是主寨所在之处。 林觉伏在悬崖边缘的草丛之中良久,观察四周的动静。整个后山悬崖顶上清静空旷,除了风过林梢和鸟雀鸣叫之声之外,更无其他异样。林觉咬咬牙爬起身子来,飞快的越过近百步的空旷地带,冲进了那片松树林中。 越过那片空旷地带是很危险的,因为主寨方向数百步处有好几座箭塔瞭望哨,虽然相距较远,不会发动攻击伤及性命。但一旦被他们发现踪迹,那自己便将被困在这悬崖后山上成为瓮中之鳖。若不想被活捉,怕是只能跳下悬崖落个粉身碎骨了。故而冲入林中之后,林觉心跳加速,靠在一棵树干旁呼呼的喘气。 确定踪迹未被发现,四周并无异常动静之后,林觉才放下心来。深呼吸了几口,平静一下情绪之后,林觉借着松树树干的掩护缓缓的向林中深处摸去。这一片松树树林其实并不大,方圆不过五十步的样子,在后山平坦空旷的地形中显得极为突兀。看起来像是原本后山的松树林被尽数的砍伐殆尽,故意留下了这么一小片树林,却不知是何用意。 直到林觉摸到了松林中间,看到了一小片空地以及一座以石头沙土垒就的坐北朝南的巨大坟墓时,林觉才终于明白,原来这片松林之所以存在,是因为这座坟墓在此。林觉缓缓的走到那座大墓前方,看到了那座一人多高的巨大石碑。上刻着几个鎏金的大字‘先父高公讳元奎之墓’,下首刻着几个小字‘孝女高慕青谨立’。 一座一人高的巨大墓碑上面便只有这么十几个子,既无歌功颂德的文字,也无生死年岁的标注,更无孝子贤孙子孙满堂的名字,这便是在龟山岛叱咤风云二十载,死后葬在此处的原龟山岛寨主高元奎的埋骨之地。不过这坟墓的规模倒是很大,也很气派,比之寻常之人不知高大了几倍。这倒也符合他生前的地位。虽未湖匪,但也是一方豪强。生前高元奎坐拥龟山岛为王,死后这一座坟墓和这一片苍翠的松林也是他的领地。 林觉缓缓的绕着坟墓一周,见坟墓修葺整齐,地面和坟头的荒草荆棘打理的干干净净,便知是时常有专人前来维护。而且极为显然的是,坟前一大堆的果品牲飨供奉在那里,更有尚未燃尽的一大堆的纸钱袅袅的冒着青烟,地面上脚印杂沓。这一切都说明了不久之前有不少人前来祭拜过高元奎。看到这一切,林觉既觉得有些担心,同时又有些安心。担心的是,这里显然经常有人来,并非人迹罕至之处,这会影响自己的计划。安心的是,起码今天应该没有人再来了,因为看似一大群前来祭奠的人已经来过了。 但无论如何,林觉还是小心翼翼的行事。他坐在坟旁的一块石头上皱眉思索该怎么办。今日前来是要验证心中的一个疑问,那便是高元奎怎地便会正处壮年便暴毙身亡的情形。要验证这一点,怕是要干一件犯忌讳的事情。死人不会说话,林觉也不是神婆神汉可有和高元奎对话,但死人的尸骨会说话,若高元奎是非正常死亡,那么应该能从他的尸骨中查到蛛丝马迹。所以要想查清楚心中的怀疑,便要挖开这座坟墓,挖出高元奎的尸首进行检视。 本来以为高元奎的坟墓只是寻常的土坟,林觉已经存了今日摸来便自己徒手挖坟的心思。然而眼前的这座坟墓是砖石沙土混合垒就,高大而且坚固,自己一个人是绝对无法进行的,林觉对此甚是苦恼。看来今日是要空手而回了,自己必须要找帮手帮忙。而且这帮手只能是马斌沈昙他们,如何能约他们到一起商议此事,并且一起找个时间来挖坟,倒是个有些头疼的问题。 思索片刻,林觉决定原路返回,找机会和马斌沈昙他们碰头商议此事。就在他起身即将要离开之时,突然间林子外边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你们就呆在这里,不必陪我进去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 “大寨主,小的们陪您进去祭拜老寨主……” “我说了,不必你们陪同。我的话难道不管用么?”女子声音冷厉的道。 “是……遵命!兄弟们,林外警戒!” 脚步杂沓之声响起,似乎有不少人在松林周围站好位置,封锁松树林的周围。林觉头皮发麻,本想立刻从另一侧退出松林,但显然已经不能如愿,一出去便会被发现。急中生智之下,眼见旁边一棵大松树松枝树冠浓密,于是借助倒钩手套的攀爬能力,三下两下爬上了树冠,藏身于松针之中。 刚刚安顿好身形,脚步轻响,一个身影在南边的空地边缘现身出来,缓步走向了高元奎的坟墓。林觉大气也不敢出,眼睛死死的盯着那女子,但见那女子全身缟素,脸上白纱遮面。云鬓之上擦着一朵小白花。虽看不清容貌,但一身素色衣裙下的身子修长匀称,体态婀娜。综合刚才听到的林外对话,以及墓碑上的落款,林觉已经猜出了她是谁。这个女子应该就是龟山岛山寨的老寨主高元奎的女儿,如今龟山岛大寨的大寨主,闺名叫做高慕青的。 虽然林觉此次计划的目的便是要想办法接触龟山岛山寨中的核心人物,从而尝试能否以谈判的方式解决此事。但此刻,林觉却是绝对不能现身的。其一,目前龟山岛之中的局面比自己想象的复杂,真正做主的人尚不明确,自己不能贸然的暴露身份。其二,自己没有任何的理由证明自己的身份,说服这个女寨主。就算是要进行谈判的计划,也需要对情形更进一步的熟悉,并且要了解对方的态度。有可能谈判才会谈判,否则便是找死。况且目前还有第三个原因,那便是,林觉希望能找到更多的山寨之中的秘密讯息,从而可以由此挑动山寨内部的纷乱,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正是林觉认为最有可能办到的一点,但这需要林觉掌握更多的讯息。 在林觉松枝缝隙中的目光里,那素衣女寨主高慕青已经缓缓的来到了高元奎的墓前。她皱着眉头看着坟前的一堆贡品和纸钱,静静的站了一会儿,转到坟墓另一侧缓缓蹲下身子,然后一样一样的将臂弯里挎着的竹篮中的酒菜贡品拿出来,摆在地面上。同时吹亮火折,点起了三根清香,插在地上的砖石缝隙之中。 这之后,女子缓缓伸手,解下了蒙在脸上的黑纱,露出了她的面容来。看到高慕青真容的那一刹那,树冠中的林觉惊讶的睁大了眼睛。那是一张美到让人窒息的面孔,如大理石白皙精致的五官,白嫩到几乎透明的肌肤,秀眉如黛,粉唇似霞,双眸迷离若迷雾之中的星辰一般。不仅是美,从女子的眉宇之中透出一股冷冽之气,让人生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之心来。 高慕青果然是绝色美人,那刘大宝昨晚酒到酣处说的那些话决然不假。刘大宝将高慕青捧上了天,说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儿。当时林觉觉得太夸张,但此刻看来,倒也不是那么太夸张。这高慕青虽当不得天下第一美人之名,但这容貌气质堪称绝品。这也可以理解那位二当家的仇彪对高慕青垂涎欲滴,疯狂追求高慕青欲娶她为妻的原因了 第一一一章 心事 高慕青缓缓跪倒在坟前一侧,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又拿出一串纸钱来点燃,慢慢的一小片一小片的烧着纸钱。火苗跳跃着,映红了那张美丽却又冷傲的面孔。 “爹爹,今日是你忌日,女儿来拜祭您来了。一眨眼您都过世整整一年了,爹爹,你可知道女儿多么想念您么?爹爹好狠心啊,一句话都没留便走了,留下女儿孤零零的在这世上受苦……”高慕青轻声絮语道。 林觉听的真切,心中恍然大悟。原来今日竟然是高元奎去世一周年的忌日,自己来的可真是巧了。难怪坟前那么多的贡品和纸钱,自己赶了个好日子。周年忌日,自然是很多人前来祭拜了。还好自己来的时间是傍晚,来祭拜的人都已经结束了,否则怕是在悬崖上一冒头便要被逮个正着了。 “爹爹原谅女儿到现在才来拜祭您,今日一早义兄他们便张罗着来祭拜,很多人一起,弄得闹哄哄的。他们要女儿跟他们一起来,女儿没答应。女儿不想跟他们一起来,不想看他们在您坟前闹腾的样子。女儿对仇彪的态度您是知道的,我不想跟他一起来,免得被人传出流言蜚语来。再说,女儿想单独的跟您说说话,不想他们在旁吵闹。所以等他们全部拜祭完毕了,女儿才来了。爹爹应该明白女儿的心思的,不会怪我的。” 林觉微微点头,刚才自己还疑惑高慕青为何到傍晚时分来拜祭,原来这便是缘由。这也从侧面证明,这位高慕青大寨主对那个仇彪是敬而远之的态度。 “爹爹,女儿给你带来了你最爱吃的猪耳朵,咱们洪泽湖的大鲤鱼,还有你喜欢吃的糕饼,爱喝的清酒。这都是女儿亲自采办的,菜果都是女儿亲自下厨烧好的,爹爹你好好的享用。若是觉得好吃,托个梦给女儿,女儿下次还给您做。” 高慕青缓缓的起身,坐在坟旁的一块石头上,双手抱着膝盖,歪着头看着纸钱跳动的火焰轻声絮语。 “爹爹啊,女儿现在很是迷茫的很,您一手创下了这片山寨,庇佑了被朝廷迫害的天下英雄。您在世时山寨何等的荣耀,山寨中的众人过得也很快活。可是现在您撒手去了,留下这么大的山寨,数千人的摊子。女儿虽被推为大寨主,继承您的位置,但是您知道的,女儿是不善于此的。还有您的那位义子仇彪,他最近闹得很不像话。现在山寨中的事情都是他在管,他行事也越来越激进。爹爹当初的意图只是要有个安身立命之地,不愿太过挑衅朝廷,故而才有了山寨壮大和存在的可能。可是他现在四处派人袭击县城市集,招募那些杀人越货的恶徒进入山寨。最近更是连朝廷的漕运船队都袭击了,还劫持了当今太后的寿礼船。这些事让女儿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 “女儿也找仇彪谈过话,告诫他不要如此的激进,不要惹的朝廷下定决心剿灭我山寨。可是他不听啊。女儿虽然是大寨主,可是除了您手下的几名叔叔帮我,其余人都已经是他的人了。而且……而且他还三番五次的向女儿提亲,缠着女儿不放。女儿深以为扰。您在世时便回绝了他的提亲,现在您不在了,他更是贼心不死。不过您不用担心,他还不敢对女儿怎样,毕竟他知道女儿也不是好惹的。” “……女儿有时候想想,真的想撒手不管离山寨而去,可是又一想,这山寨是爹爹和众位叔伯二十年的心血,是我们的家了啊。女儿就这么不管而走,岂非是辜负了爹爹?爹爹泉下有知,也必会怪女儿的。可是女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女儿不是当寨主的料啊。爹爹啊,您泉下有知的话,托梦告诉女儿该怎么办才好吧,女儿真的很苦恼很苦恼……” 高慕青坐在那里,低声的向故去的父亲倾诉着自己的心事。林觉藏身树冠之上听的聚精会神。这一趟原以为空手而回,然而却没想到收获颇丰。高慕青的这些话那可都是绝对的秘密,在高元奎坟前的这些话都是她的心里话,这些话中不但袒露了心迹,而且暴露了山寨中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些事情若非是在此时此刻,那是绝对不可能听到的,不仅让林觉听明白了山寨之中现如今的格局和情势,也让林觉知道了高慕青和仇彪之间的分歧和矛盾,对于仇彪的内心里的看法。 若说昨晚刘大宝的话只是点到了一些东西,却未能让林觉去完全相信他所说的话。那么此刻听高慕青的这些话,便已经坐实了一些事情。 其一,龟山岛山寨并非铁板一块。仇彪咄咄逼人,高慕青身为大寨主但其实并不能掌控局面。 其二,高慕青对仇彪不满,仇彪掌控山寨之心昭然。仇彪对高慕青有垂涎之心,这也得到了证实。而且耐人寻味的是,高慕青的话中提及了老寨主高元奎在世时便已经拒绝了仇彪的提亲。这一点更是让林觉觉得兴奋。就像之前自己所分析的,仇彪既是高元奎的义子,又深得高元奎的信任,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仇彪是延续山寨辉煌巩固山寨的最佳办法,但高元奎居然拒绝了仇彪,这当中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正是林觉所要探究的。 仇彪有野心,仇彪对高慕青垂涎,然而高元奎却打压了仇彪。然后高元奎暴病而死。这些事之间是否存在着一条暗中的联系,这是绝对值得探究的。这也坚定了林觉要挖坟的决心。这个高元奎的坟是挖定了。 …… 天黑之后林觉才回到了营地,刘大宝早已急的骂娘,所有人都要准备出去巡逻了,却缺了林觉。待会交接点名的时候刘大宝可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当林觉拎着鼓鼓囊囊的大包袱回来的时候,刘大宝的气消了。他知道那大包裹之中都是酒肉夜宵,看在这些东西的面子上,也不能冲他发飙。 “林兄弟啊,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差点我便要派人去找你了。哎,我不是说了么,早些回来早些回来,不要教我难做嘛。”刘大宝的满腔怒气化为了埋怨。 但接下来林觉的话让他怒气全消。林觉附耳告诉刘大宝,他之所以晚回来,便是去岛南山腰上的妓寨去转了一圈,打听到了妓寨之中从外边新弄来了几名水灵灵的雏儿,林觉打算请刘大宝去舒坦舒坦。 刘大宝乐的嘴巴都合不拢了,山寨之中虽然应有尽有,但有些消费可不是他们这些收入微薄的小喽啰能够消费的起的。他们可以偶尔的吃些酒肉满足口腹之欲,但像是山寨中的妓寨之类的地方,他们绝对消费不起。有家眷的自然无所谓,那些没家眷的便只能攒几个月的月例然后一晚上全送在那里。要不便只能玩玩那些徐娘半老的,价钱也便宜些。至于什么水灵的雏儿,更是想也别想了。 刘大宝单身一人,没有家眷在岛上。生理问题除了打打手铳之外,便只能在那些老的皮都发皱的低级妓.女身上解决。那也仅仅是解决而已,可谈不上什么享受。然而这位林兄弟说了,要请他去玩雏儿,简直把刘大宝要乐的疯掉。 “兄弟啊,这怎么好意思啊,这等事……嘿嘿,怎能让你花钱?这多不好意思啊。”刘大宝搓着手低声笑道。 林觉呵呵笑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兄弟想交你这个朋友嘛。何为生死之交,不是有句话说的好,一起打过仗,一起嫖过娼,才算是生死之交么?我跟你说,那几个雏儿我见了,当真是手一捏便出水的货色。” 刘大宝口水都要下来了,心里已经痒的不行了。 “兄弟说的好,生死之交,自然是要一起去干那事儿的,那咱们什么时候去?” “刘队正,要去便这几日去,免得被人抢先了,便不新鲜了。还有,我打算请七小队的于队正,第九队的赵队正一起去。您看如何?” “干什么请他们?银子多的没出花么?还是你也要攀他们的高枝儿?”刘大宝不满的道。 林觉忙摆手道:“刘队正想到哪里去了,兄弟是想以你的名义请他们去快活,人情是你刘队正的。兄弟绝对不出面,只出钱。” “……那你图的什么?”刘大宝楞道。 林觉咂嘴道:“不瞒队正说,我想请队正出面帮个小忙。第七队和第九队里有我们一起上山来的几位兄弟,我想请队正跟那两位队正说说,能不能将我那几位兄弟调换到咱们这里,或者是将我调到他们的队里也成。我没别的意思,绝非是不愿在刘队正属下,只是我们那几位兄弟一起落草,现如今面都见不到,甚是想念。我那几位兄弟也都是怀里揣着银子的,要孝敬也要孝敬刘队正啊,免得他们孝敬了别人。总之说到底,我是想要兄弟们在一起做事。” 林觉说的话虽然有些混乱,但刘大宝却是听明白了。这山上有不少人上山来是结伴搭伙前来的。而为了防止这些人抱团,所以原则上是将他们打散分配到各小队之中。林觉所说的事儿其实在下边也很普遍,个小队之间也经常达成交易换人,虽是上面不允许的,但其实一直都有。 放这位出手豪阔的林兄弟走是不可能的,难道让他去孝敬别人去?更何况林兄弟说了,他那几位兄弟怀里也揣着银子的,要是把他们都弄来,今后的日子可就好过了。吃喝什么的不用说,妓寨里怕是也能多去几趟。至于此事的操作难度嘛,没有什么是一次嫖妓解决不了的。那两位跟自己一样,每天也是急的更不能抓个母猪来弄一弄的主儿。 “林兄弟,原来你是如此的重兄弟情义,你放心,你那几位兄弟我一定给调过来便是。不为别的,就为你这份重情重义,就为我刘大宝跟你林兄弟有缘。这事儿便这么定了。”刘大宝当即拍板。 第一一二章 证据 两日后,刘大宝和另外两位队正去了一趟岛南的妓寨美滋滋的享受了一下午之后,当天晚上,马斌和沈昙以及三名王府卫士便抱着铺盖卷儿进了林觉所在的营房。三人多日没碰头,马斌和沈昙都快急疯了。当得知是林觉用了手段调他们来这里的时候,马斌和沈昙都表示诧异。 但更诧异的还在后面,当看到自刘大宝而下,小队中所有的人对林觉都是恭敬的不行,林觉简直就是这个小队的头儿时,马斌和沈昙不得不暗自佩服林觉的本事。他们二人这段时间天天被人呼五喝六,稍有不对便被打骂。两人无法融入队中,又拉不下脸来去拍马屁,所以在各自的小队都被边缘化。然而林觉在这里却混的风生水起游刃有余。 人聚到了一起,虽然并不是全部,但人手已经足够了。林觉很快便将自己这几日打探的消息以及自己摸到高元奎的坟墓那里去的事情都告知了马斌和沈昙。马斌和沈昙更是惭愧的要死,他们这段时间什么也没干,每天除了心里焦躁之外什么也没干成。然而林觉不但在小队里混的风生水起,而且居然还探听到了这么多的消息,甚至已经摸到了高元奎的墓地,误打误撞的见到了龟山岛的大寨主。若说之前对林觉还只能算是勉强认可,心中隐隐不服的话,得知这一切的两人可是真的佩服之极了。 然而,即便如此,两人对林觉提出的挖坟计划还是表示了反对。在他们看来,林觉的这个计划太冒险,而且林觉的判断太自信。他凭什么便说高元奎的死因可疑,只是因为这一星半点的疑点便得出这样的结论?而且一年过去了,那高元奎怕是已经烂成骨头了,难道还能发现什么不成?死人又不能讲话。况且挖人坟墓那是要触霉头,要倒霉的。 林觉懒得跟他们啰嗦,对于这两人的智商林觉不抱希望。林觉承认自己很主观,挖坟这件事确实很冒险,但眼下这正是突破之处,他必须这么干。一旦证明自己的猜测,整个计划便豁然开朗柳暗花明。所以林觉没有试图去说服他们,只是告诉他们,按照之前的约定,自己的决定他们必须执行,所以这件事不必商议了。马斌和沈昙无奈之极,但有言在先,此刻也只能遵命办事。 十月初五午后,林觉跟刘大宝告假,说想请几位兄弟一起去快活快活去,保证晚上归队。刘大宝这段时间得了太多的好处,已经对林觉的行动不太加干涉。只是叮嘱他一定不要做出让他为难的事情,千万不要犯山寨的规矩等等。林觉嫌他太啰嗦,伸手塞了一小片金叶子给刘大宝,刘大宝当即便闭了嘴。 林觉一行六人装作巡逻的样子一路往岛北而去,路上虽遭遇了盘问,但六人怎也算是‘老土匪’了,口令暗语丝毫不差,故而畅通无阻。终于,乘人不备时,几人钻进了悬崖下嶙峋的山石和杂树之间,一旦进入这里,基本上便不会为外人所见了。 上崖顶的路也算是轻车熟路了,不久后六人已经全部出现在崖顶边缘的荒草之中。这两日天气变坏,湖面上的北风格外的猛烈,天空也阴霾低沉,天气也变得很冷。这山崖之上更是冷风灌得几人难以呼吸。但这样的天气也带来了好处,那便是远处几座箭塔哨塔上的士兵似乎都缩进去躲风,给了几人安全行动的空间。 几人一溜烟的冲入松林之中,很快便摸到了高元奎的墓前。四周围都看了一遍,左近都没有人迹的时候,林觉当即下令动手挖坟。开始挖掘之前,林觉等人还是点了三炷香,几人拱手拜了拜,毕竟要干这种事,还是有些忌讳的。 “高老寨主,您泉下有知当原谅我等。我们不是冒犯你,而是要查清楚你的死因,也许能为你沉冤昭雪。但若你不是被人害死的,那么今日之惊扰,我们以后会烧香烧纸供奉你,希望你不要见怪。” 林觉一番不伦不类的祷祝之言说完,手一挥,下令动手。马斌用带来的铁铲撬开了坟上的一块砖石,挖坟行动正式开始。林觉没有参与挖掘,而是躲在林子边缘望风。毕竟挖掘起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不小,如果被人发觉,必须要很快做出反应。 漫长的半个时辰之后,一名卫士飞奔而来禀报道:“林公子,坟挖开了,马大人和沈统领让您去瞧。” 林觉点点头,吩咐那卫士接替自己在此放哨,急匆匆赶回林中去。一到墓前,但见满地狼藉。泥土砂石砖块乱七八糟的铺在地上。巨大的坟茔顶部已经被削平,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大窟窿。这是林觉要求的挖法,只在顶部开洞便可,那是为了更好的能复原坟墓。一旦全部挖开,那可就难以恢复了。 这种挖法,棺材是无法开棺的,能做的只是将已经露出的巨大的棺椁开个洞,然后从洞中检视尸骨。给巨大坚硬的梨花木棺椁开洞耗费了不少时间,最终几人用兵刃一点点的在棺椁上方切开了一个长条形的大洞,将木头取出之时,一股浊气从棺材里喷出,恶臭之味中人欲倒下。但好在林中强风将之迅速吹散。 林觉爬上棺椁之上,探头往洞里瞧。里边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而且心里颇有些发毛。但很快,林觉便定下神来,将带来的蜡烛点燃,用绳子吊着从洞口伸进去。蜡烛在棺材里燃烧着,光亮照亮了棺材里的情形。里边布帛凌乱,乱七八糟。包裹着尸体的布帛湿漉漉的已经腐烂,但却依旧遮蔽着尸骨。 马斌递上来一根树枝,林觉用树枝挑开那些腐烂的布帛,一具森森白骨暴露了出来。因为洞口小的缘故,看不到头和脚部,只能看到胸口一下直到大腿骨这一段的部分。林觉眯着眼仔细的观察着尸骨的样子,突然间,他轻声道:“果然不出所料。” 马斌和沈昙忙问道:“怎么?” 林觉道:“肋骨断了七八根,你们来瞧瞧。我看的对不对。” 马斌和沈昙忙爬上来,从洞口往下看,两人先后点头表示同意。 “没错,肋骨确实是断了。这是怎么回事?”沈昙沉声道。 “那还用说?自然是遭人袭击了。”马斌道。 沈昙道:“有没有可能是死后断了骨头,譬如说被人击打了尸首什么的。” 林觉冷声笑道:“沈统领,你可真能想。什么仇什么怨?死后还要虐尸?这定然是生前断骨了。或者是死前遭受袭击所致。但断了七八根肋骨并非足以让人致命,除非是断骨刺入心肺之中,然而这几根肋骨都在两肋,那是不足以致命的。” 沈昙和马斌对这个结论表示认可,他们都是习武之人,打斗起来,肋骨断了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其实肋骨断裂几根,并不影响人的正常行动。只有一种情形肋骨断裂会致命,那便是断裂的骨头扎破了心肺等重要内脏,会导致器官损伤而死。然而眼前高元奎尸骨的情形显然不适合,那是两肋的肋骨,里边并无什么足以致命的器官。最多是刺破肠子罢了,那也不足以致命。 “拿长枪来。”林觉沉声道。 一名卫士递过长枪来,林觉伸进枪头,对着一段肋骨猛地一扎,肋骨咔擦断裂。林觉用两根树枝做成夹子状,伸进去将那一小截肋骨给夹了出来。在明亮的天光下,那一小截肋骨白森森发着白光,看上去毫无异样。然而林觉的目光落在了新断的小小截面上,那里有些微微的发黑,并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马斌和沈昙也立刻注意到了这种现象,惊愕的低声问道:“这是什么?骨头里怎地发亮光?” 林觉微微一笑,低声道:“这便是死因,这里边是水银。水银受热会蒸发,人吸入水银之后会很快进入血液内脏和骨头里。水银是剧毒之物,而且根本难以解毒,进入骨头后便是千年万年也还在里边。这便是渗透进去的水银之毒,看上去微微发亮,那是因为水银本身就是发银色的。我敢保证,这棺椁里一定有水银珠子散落,因为内脏腐烂之后水银便会积聚在一起形成珠子。” 马斌和沈昙惊骇无语,两人其实已经听明白了,有人以水银之毒毒杀高元奎,趁着他中毒之际发动袭击,又断了高元奎的七八根肋骨。高元奎最终无还手之力,暴毙而死。林觉的判断是正确的,果真被他在这蛛丝马迹之中找到了证据。 第一一三章 龙潭虎穴 数日以来,林觉一直在寻找能够进入主寨的机会。挖坟查出高元奎死因有异的真相,这真相必须告诉高慕青。从那日偷听高慕青坟前之语来看,她定然不知道高元奎是被人害死的事实。而这一点正是林觉需要利用的。 目前的情形来看,要想达到此行的目的,想以和平方式谈判条件,让他们交还寿礼怕是不太可能了。种种迹象表明,做这件事的二寨主仇彪并非好相与之人,林觉认为,这件事跟他几乎没有商谈的可能。自己一旦表明身份,这位二寨主仇彪很可能会立刻宰了自己等人。 那么,能接洽的人便只有一个,那便是高慕青。之前虽有所顾虑,但当查明高元奎死因之后,林觉的手中便有了筹码。若是能在高慕青面前挑明此事,高慕青必和仇彪反目成仇。林觉就是要在这山寨之中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从而行火中取栗之事。 距离上次挖坟已经过去了四天,林觉很是着急。因为时间越久,高元奎坟墓被挖的事情便越容易败露。虽然那日走时加以复原,但毕竟仓促行事难免留下痕迹,有心人只要在坟前走一圈便知道坟墓被人动过。好消息是,那日之后,天气一直不好,北风刮的猛烈,当中还下了好几场雨。这种天气之下,高元奎的坟墓那里去的人应该很少,发现的可能性也不大。但那坟墓经常有人打理,天气一转好,怕是便有人去打扫清理,那便有可能会发现坟墓被人动过的事情。 从时间上来看,已经到了十月中旬,距离最后约定的里应外合强行攻击的期限已经只剩下十多日了。林觉相信外边的兵马已经准备就绪,自己在山寨之中迟迟不能达到目的,那么外边是一定会准时发动强攻的。而强攻的后果将是毁灭性的,之前林觉以为里应外合会破了山寨,然而到了山寨之后,目睹这座岛上的铜墙铁壁一般的工事和防守,林觉知道,这座山寨绝非那偷偷调来的几千水军所能攻破的。 以上种种,都教林觉坐立不安。马斌沈昙他们也是急的不行,无人处总是焦急询问林觉下一步该怎么办,如何能尽快行事云云。林觉只能劝他们稍安勿躁,等待机会。此刻急躁无济于事,越是心急,越是办不成事儿。 十月十二,天气放晴。数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冬阳照耀之下,空气暖洋洋的,不像是到了冬天,倒像是阳春三月重临人间。而这样的天气却让林觉很是担心,他担心天气转好,那挖坟的秘密也将保不住了,或许会掀起渲染大波。 不过,林觉期待的机会却也在这焦灼的心情之中到来了。上午时分,下边传来消息,湖匪们昨日在外边干了一票,抢劫了一艘商船,缴获了满满一船的物资。船东和押船的镖师都被杀了之后,这艘商船被土匪们开到了山寨下的码头。大批的物资被搬运上岸,按照山寨的规矩,几乎所有的物资在清点之后都要被送到主寨的仓库之中入库,将来统一调用。 由于地形所限,物资进入主寨之中只能采用人力搬运的方式,这需要内大量的人手。林觉所在的小队也接到了调人搬运物资的命令。为不影响夜间的巡逻,每队只抽调两人负责搬运物资进主寨。这其实是个苦差事,搬运物资进入主寨之中要攀爬数里的山坡,走乱石嶙峋之间的小道,会让人精疲力尽。刘大宝当然没考虑让林觉去做这件事,他已经定下了两名身材强壮的手下去做此事,然而,林觉找到了刘大宝主动要求去搬运物资。 刘大宝很是诧异,皱眉道:“兄弟,你这身板还是不要自讨苦吃了,你也不看看,差事一来兄弟们个个都担心自己被派去,你倒好,还主动要求去。” 林觉笑道:“刘队正,其实我只是想进主寨瞧瞧而已。来到山上都二十天了,我还没去主寨内瞧瞧去。很想进去看看咱们主寨的威严。” 刘大宝翻着白眼道:“你道是主寨里可以闲逛看风景的么?主寨内戒备森严,胡乱走动会被抓住砍头的。再说了,那里有什么好瞧的?我在岛上这么多年不也只进去了七八次而已,里边走路说话都不自在,反不如在外边逍遥。曾经上边调我如主寨值守,我都拒绝了呢。” 林觉笑道:“我只是瞧瞧,满足一下好奇心便罢。你让我去便是了,了了心愿,我便安稳了。” 刘大宝很是无奈,见林觉似乎真的很想去瞧瞧,便也不再多说,只道:“让你去可以,但你需的答应我不能乱跑乱走,否则的话,你闯了祸是要连累到我的。” 林觉笑道:“队正请放一万个心,我还能不要命么?要不这样吧,队正画一张地图,告诉我那些地方可以去,哪些地方是禁区,这样我照着地图走路,便不会闹出事来了。” 林觉说着话其实有些冒险,须知要获取主寨地图的话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有别的企图。但现在这种情形之下,林觉认为刘大宝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果然,刘大宝不疑有他,拿了树枝在地上开始画了起来,何处是主寨大厅,何处是兵营仓库等等简单的画了个大概。 “本人其实也只进去了数次,上一次还是一年前,不知主寨之中格局是否变动。也只能画个大概。总之你跟着别人一起走,东西只需搬到寨东侧的大仓库便好,其他的地方你根本也不要去就成。”刘大宝道。 林觉将那张简易地图牢牢记在心中,口中道:“放心便是,绝不会出事的。” 得知林觉要去搬运东西去主寨之中,马斌和沈昙立刻便明白林觉是要进去行事了。马斌当即提出要跟林觉一起去,要林觉去跟刘大宝说,自己愿意成为另外的一个人手。林觉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今日之事无需太多人手,又不是去放火杀人,根本不必要马斌一起去。反而他跟着去,自己多一份担心。自己进去之后,若是行事不利,那也只是自己一人承担,何必再饶上一个马斌。 马斌无奈,只得和沈昙低声嘱咐林觉一切小心在意,目送林觉离营而去。 林觉和三四百名喽啰们一起下到岛下码头上,搬运哪些码头上堆积的物资。林觉当然不会去扛粮包之类的,抢了两匹布抗在肩头。然后跟着众喽啰一起沿着山道往主寨行去。其实这两匹布也自是不轻,一匹布重达三十多斤,两匹布便有六七十斤之重,虽然比不上扛粮包的重量以及那些需要两人抬着走的物事,但扛着两匹布上山也是件苦差事。初时林觉还能跟上众人,但不久之后便被大部队甩开远远的落在了后面。 这当然也有林觉故意为之之故,林觉当然不能跟着一干人等一起行动,那样他便没有了乱闯的理由。走走停停行了近一个时辰,太阳已经到了头顶上,山道上已经只剩下了林觉一个人扛着布匹在走路,终于林觉抵达了多日来只能远观而不可到达的主寨寨门口。 一道石梁如一扇门一般挡在面前,周围是嶙峋陡峭的山壁,根本无路可上。唯一一条上去了路便在石梁之侧,半人工半天然的一条通道。而石梁上下,山石之间箭塔林立,暗堡密布。一道巨大的铁条镶嵌的木门依着石梁西侧而建,高达三丈,两扇门在一起宽逾四丈。 林觉被这险要的地势所震慑,这种地势称得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即便下边被人攻占,这主寨依旧是险要不可攻之处。这样的地形,只需数百人便可阻挡数万大军的攻上。只要物资齐备,大可坚守多日无虞。 “那小子,乱看什么?干什么的?”石梁上方守门的喽啰探头向下大声喝问道,周围十几座箭塔上的弓箭手们弯弓搭箭对着林觉,随时一声令下便似乎要将林觉射成刺猬。 林觉忙拍着肩头上的布匹叫道:“我是来抗货进库的。” “怎地到现在才到?前面的都已经进去了,怎地你还在后面?” “实在是爬不动路,一路上歇了几回,所以落下了。我这便抓紧送进去,还请放行。”林觉道。 守门的喽啰们其实也知道林觉是个搬货的,只是他们的职责是一旦无人进出便需关闭寨门。林觉到来时,大批搬货的匪兵已经进去了,寨门已经关上了,所以必须再盘问一次。 “罢了罢了,两匹布将你累成这副狗样,真他娘的脓包。快些进去吧,里边可不许歇息了,仓库在东南角。”守门的喽啰们奚落着打开了巨门中的一道数尺宽的小门。 林觉连声道谢着,扛着布匹歪里歪斜的进了寨门。石梁上和箭塔上的守兵们看着他吃力的样子,纷纷出言讥笑,林觉自然是充耳不闻,鼓足气力往里走去。 第一一四章 禁地 进了这道山寨大门,置身于这座山寨的核心地域之中,林觉立刻被眼前的格局所惊愕。刚才在山梁之外,那是一片乱石嶙峋陡峭之地,但此刻,眼前的景象却和山梁之外迥异。寨门内外堪称是两个世界。 人工开凿的宽大的石阶往上方延伸着,石阶两侧很多的房舍依着地势而建,鳞次栉比,整齐有序。靠近寨门的石阶大道的两侧是十几座石头建造的巨型堡垒。根据之前刘大宝画的草图,林觉知道这十几座石头堡垒便是寨前的兵营。那里正是守卫主寨寨门的屯兵之处。一旦遭遇敌袭,那里的兵马可以快速的增援至山梁上方或者是各处高点御敌。 走上数层石阶,左右两侧便又是另一番景象。林觉惊讶的发现两侧的房舍之间居然挑起了布幔和酒帘的招牌,那些居然是一排排的店铺。而且石阶大道上居然有不少男女在走动,他们出入两旁店铺之中买卖购物。垂髫总角的小童们在屋舍之间追逐嬉闹,笑声清脆。这场面让林觉觉得极为意外。 林觉本以为主寨之内必是气氛森严肃穆,必是人人面无表情,见面也是横眉怒目。然而眼前的景象却绝非自己所想。若不知此处是匪寨核心的话,你会以为来到了一个寻常的小镇,这里生活的也只是寻常的百姓而已。然而林觉知道,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落草的土匪或者是他们的家眷。那些在房舍之间嬉戏的儿童们,他们将来稍微大一些,唯一的职业便是子承父业继续当湖匪。这里就是一个土匪的老巢。 扛着布匹从石阶上往上走过的林觉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石阶大道上不时巡逻而过的巡逻队对林觉这个前哨营来的搬运物资的土匪没什么兴趣。寨内比比皆是的高高的箭塔上的匪兵当然更是对他毫无兴趣。湖匪之中也有三六九等,这些在主寨之中的土匪对主寨之外的那些匪兵喽啰们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他们的眼里根本就没有这些人。毕竟这些人只是做苦力和外出抢劫的下等土匪,自己这些人保卫着主寨的大寨主和二寨主和众多的家眷,那才是真正重要的人物。 石阶大道一直往上延伸,林觉知道,自己其实还没到达主寨最为核心的地点。在前方树木葱郁的高处,山寨的聚义厅便在那里。那里才是象征着山寨权力核心的地方。那里便是曾经高元奎带着几十名兄弟聚义之地,那里飘扬的大旗见证了这二十年来山寨的巨变和风雨。 越往上,地势越是平缓。石阶大道终于到了尽头,前方是一片平坦之地。人群更密集,房舍更密集,箭塔巡逻匪兵也更多了。石阶大道通向东南方向有一条岔路分出,那正是通向东南角仓库所在之地的道路。林觉本该将两捆布匹送往那里交接然后便掉头回去,然而林觉岂会那么做,他毅然决然的踏上了那条通向前方聚义厅方向的大道。 穿越众多的房舍和人群,林觉身边的人流越来越少。终于在过了一条横街之后,突然间林觉发现身边竟然已经没有一个行人。回头看去,十几步外依旧人来人往,但自己所在的这道口之内就像是和那边的人群隔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一般,那边的人根本不越雷池半步。林觉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入了禁区。站在街口往前看去,前方松柏苍翠浓郁,街口道路分为三条,一条通向正前方,那是聚义厅所在的制高点。一条通向左侧的高处,一条通向右侧的高处。林觉有些迷茫,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条路上走,因为他不知道左右两条路通向何处。 刘大宝的画的草图没有点出这里,可能是他认为林觉不可能抵达这里,所以没必要点出来。林觉当时也不能直接询问大寨主的居处在什么位置,因为那会让刘大宝生疑。林觉知道,大寨主高慕青的住处必在左右之一,但此刻难道要靠猜不成。 “干什么的?鬼鬼祟祟的作甚?”一声断喝从侧首传出,一瞬间,数十名土匪涌出,手持兵刃将林觉围在当中。匪兵其实没有正式的装束,靠的只是身上挂着的腰牌证明身份而已,扛着两匹布,佝偻着身子的林觉其实看上去跟街道上走动的寻常百姓没什么区别,匪兵们自然也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各位兄弟,不要动手,兄弟是前哨营的,前来搬运物资上山的。诺,腰牌挂在腰上您,你们那位受累,自己摘下来瞧瞧。”林觉忙叫道。 一名土匪一把扯下林觉腰间的竹牌,翻来覆去的看了几眼。 “你是前哨营的兄弟,搬运货物进主寨便罢,但你怎么走到这里了?仓库在东南角,你怎地跑到这里来了?难道你不知道这里已经是禁区了么?十字街之内便是山寨重地,即便是自家兄弟,也不能随意进入。山寨的规矩难道你不懂?”那匪兵厉声喝道。 林觉脑筋急转,忙快速回答道:“当然懂,这里不得允许不得随意进入,我还能不知道么?我这也是没法子啊,大寨主要这两匹布,要我送到她的住处,我只能扛过来。你们以为我想啊,到仓库才多远?我这可是多抗了好长一段路呢,两条腿都快软了……” “大寨主下令要这两匹布?”匪兵们面面相觑,他们的目光落在了林觉肩头的那两匹布上之后,便立刻释然了。 那是两匹颜色鲜艳的印花绢布,一看就是苏杭一带出来的高档布料。大寨主是个女子,自然喜欢花布做衣服,或许是看了这两匹布好,所以点名要了。 “哦,原来是大寨主的命令,罢了,那你还站在这里东张西望作甚?还不赶紧送去。给大寨主办事你还牢骚满腹的,找死么?”那匪兵斥道。 林觉心中暗自庆幸,还好之前挑了这两匹好布,此刻方有搪塞的理由,而且这个理由看来这些人已经深信不疑了。果然挂虎皮扯大旗是有用的,谁都怕惹上麻烦。 “兄弟说的是,我这便赶紧送去。麻烦将腰牌给我挂上。”林觉连声道。 那名土匪弯腰将腰牌给林觉重新系上,林觉抬脚便朝左边的岔路上行去。匪兵们愣了愣,有人叫道:“干什么?你是去大寨主的住处,怎地往那条路上去?到底是大寨主要的布还是二寨主要的布?” 林觉一愣,忙转身笑道:“瞧我这蠢的,一搅和连路都认不清了,当然是那边那条,他娘的,我这身子虚的,抗这么点东西走这么几步山路便已经脑子发晕了。抱歉抱歉。” 林觉转身往右边的岔路行去,一名匪兵在身后叫道:“平常少打些手铳,多养养身子。”众匪兵轰然大笑起来。 林觉头也不回快步走去,任凭他们奚落。心里却松了口气。虽然不认识路,但有人指点迷津,倒也省的自己乱走乱闯。 林觉的身影消失在松柏之后,几十名匪兵准备回自己的位置继续守御,忽然见到左边的路上走来了一群人。眼尖的一眼便认出了走在前方那名龙行虎步身材高大的汉子。 “是二寨主。” 众土匪立刻肃立拱手,齐声对着被数十名护卫簇拥而来的汉子拱手道:“二寨主好!” 来者正是二寨主仇彪,此人相貌堂堂,方脸阔口,面相身形都颇有一番气势和威严。但一双眼睛太小,且眼露三白,破坏了他五官的和谐,给人一种表面忠厚但却阴险城府的感觉。 “好好,诸位兄弟好。”仇彪满脸笑容的还礼道。 “二寨主要下山么?”一名匪兵问道。 “闭嘴,二寨主去哪里是你该问的么?你打听二寨主的行踪作甚?”站在仇彪身后的一名瘦小汉子厉声呵斥道。 问话的匪兵吓了一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伸手便开始打自己的耳光。 “叫你多嘴,叫你多嘴。”一边打还一边骂自己。 仇彪眼中精光一闪,笑着上前拉起他道:“何必如此。钱兄弟,这位兄弟不过是随口问候罢了,哪有什么企图。不要这样,不要打了。” 那匪兵感激涕零,嘴巴红红的,但却放下心来。虽然自己打了自己几巴掌,但二寨主不怪罪,,命便保住了。 “刚才走来时听你们哄笑之声,有什么开心的事情么?”仇彪为了缓和气氛随口笑问道。 “哦,回禀二寨主,是山下搬货的一名兄弟,奉了大寨主之命送两匹花布去大寨主住处。这小子晕头晕脑的,扛不动布匹又走错了路,大伙儿是笑他笨呢。”匪兵小头目忙道。 “大寨主要人送花布给她?”仇彪皱眉道。 “是啊。那抗布的兄弟说的。” “大寨主什么时候出去了?她怎知我们得了一批物资?而且大寨主也从不主动要东西。她可是成天将一视同仁挂在嘴边上的,说什么物资布匹都是入库平均领出。我送了她好多好东西,她都拿着个搪塞,怎地今日改了性子了?”仇彪眯眼看着右边的路口远处沉吟道。 众人知道触到了二寨主的痛处。二寨主对大寨主情有独钟,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每次二寨主都想尽办法弄些珠宝首饰名贵之物送给大寨主讨她欢喜,大寨主却以各种理由婉拒。想必二寨主此刻又想起他被拒绝的尴尬了。 “二寨主,咱们还是先去办事,回头来您再自己去问大寨主便是。义兄义妹的什么话单独说便是,大寨主喜欢花布,这不也是很正常么?” “哈哈哈,钱兄弟说的对,很正常。晚上回来我去库房拉一车花布送去给她。哈哈哈。走!”仇彪大笑挥手,带人阔步而去。 第一一五章 红颜为匪 林觉扛着布匹走在右边的道路上,虽然四下里幽静无声。越往前走,林觉越觉得这里的景色有些不同。进入山寨以来,目光所及之处不是石头房子便是林立的箭塔,但抵达山顶这里,周围的房舍却已经不多,树木倒是多了起来。 这里的树木不仅是松柏之类的树木,而是多种多样。林觉甚至在路边看到了一大片竹林。密密的竹叶在阳光之中飒飒有声,青翠欲滴。还有各种不同的花木,似乎都有专人修剪,保持着良好的姿态。路旁甚至还有些专门垒就的重植花草的花坛,虽然现在这个季节并无花团锦簇,但不少花树依旧枝叶招展,并无枯萎之相。 林觉倒也不觉得奇怪,毕竟这里是经营了二十年的地方,是久居之地而非暂存之所,所以这二十年来一定是做了些规整,做了些宜居的景观。大周朝本就是个精致的年代,江南园林之风大行其道,即便是在乡野之间,百姓的寻常庭院之中,也会弄些花花草草,做些垂门花拱,这是骨子里的东西,土匪概莫能外。更别说这里现在的居处是一个女子了,虽是女土匪,但她还是个女子。 绕过一大片竹林之后,眼前的景象让林觉惊的张大了嘴巴,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这岛上的顶峰之上居然还有眼前这片景致。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相当大的湖泊的岸边。这绝非人工开凿,看规模面积这是人力所无法企及的,这是一个天然的岛中之湖。 林觉呆呆的站在这小湖的东岸上,目光所及之处是远处环绕在这座小湖岸边的被绿树遮蔽的起伏的轮廓。远处湖岸对面的最高处,一座殿宇巍然而立,一杆大旗刺破天空,一面黄色的大旗正在远处的青天下飘飘扬扬。林觉立刻便认出了那个地方,那里便是聚义厅所在的最高处,而聚义厅北面便是那片悬崖后山的平地,也是老寨主高元奎的墓葬之处。林觉在林地边缘曾多次的仰望那杆巨大的旗帜,所以一下子便认了出来。 林觉缓缓收回目光,这才发现眼前有一座石栏小桥横跨一道不宽的湖面突出之处,连接着通向对面绿树之中的一条道路。那绿树掩映之处,一座小楼露出了半边的轮廓,吊脚飞檐,红漆廊柱,看上去甚为精致。林觉立刻意识到那里应该便是高慕青的住所了。 平息了一下心情,林觉一步步的走上石栏桥来到了对面。借着树木的掩映,他慢慢的靠近了那座小楼之前的庭院。出乎林觉意料的是,林觉本以为会遇到很多的守卫,然而自己已经抵近楼前小院之中,居然没有碰到任何人的阻拦。甚至没有看到任何一名守卫的影子。 这种情形,反倒让林觉有些不太自在,林觉本想着一旦被发现踪迹之后,自己便毫不抵抗的任他们押自己到大寨主面前,盘问之时自然便可和高慕青表明身份。这可比通报求见有效的多,毕竟自己这个身份想见高慕青还是没有资格的。然而既然没人阻拦,林觉却有些不知道怎么办了。 站在庭院虚掩的门楼前片刻,林觉咬了咬牙扛着花布走进了院子。院子里整洁简单,地面上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小堆落叶被扫到了院子一角点燃,此刻正冒着一缕淡淡的青烟。院子角落里几丛晚菊依旧开的火热,空气中也弥漫着浓郁的香气。 林觉弯腰将布匹放在地上,轻手轻脚的往前面的小楼门前走去。小楼的厅门也开着,林觉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居然就这么轻易的走进了大寨主居住的这座小楼之中,没有任何人阻拦。甚至进了屋子也没见任何人,看来要想见人,似乎需要主动问一句“有人在家吗?” 厅中也整洁雅致,只上首墙面上挂着一幅猛虎下山图破坏了整个小厅的氛围,似乎在提醒林觉,这里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雅致小厅,这里住着的是龟山岛山寨的大寨主。 林觉正站在厅中四顾之时,忽然间脑后似乎有飒然风声,林觉微有所感扭头看去,下一刻,他看到了一柄闪着青芒的长剑的剑尖。那剑尖正微微颤动,距离自己的眉心只有数寸。林觉吓的一激灵,哎呀一声身子往后便退,但那长剑如影随形,竟然跟着林觉后退的身形而近,始终保持着寸许的距离。林觉的后背撞到了摆在上首的八仙桌,终于退无可退了。 长剑的主人一袭白衣,正面罩寒霜冷冷的看着自己。那不是别人,正是龟山岛山寨的大寨主高慕青。 “你是何人?闯入此处意欲何为?快说,若有半句假话,叫你死在这里。”高慕青朱唇微启冷声喝问,声音里都带着一股冰寒之意。 “大寨主莫要动手,我是山寨的兄弟。自己人,是自己人。”林觉忙叫道。 “谁和你是自己人?我问的是你来此何为?我这里禁止外人出入你难道不知?”高慕青秀眉挑起,脸上露出杀气来。 “我是来送……”林觉指着门外地上的花布匹,本能的想辩解,然而话说一半却发现自己实在是够蠢,那个理由是糊弄外边的守卫的,当着正主儿的面如何还能撒谎。那不是往枪口上撞么?大寨主可没让自己送花布来。 “我是特意来求见大寨主的,唐突之处还请大寨主包涵则个。”林觉冷静下来,索性开门见山。 “特意来求见我?你是那一营哪位头领的手下?”高慕青沉声喝道。 “在下是前哨营第九小队的一名新入伙的兄弟。这是我的腰牌。”林觉小心的摘下腰牌递过去。 高慕青手腕一抖,剑尖划了个弧线,准确而轻巧的将林觉手中的腰牌挑起,伸手一把抓住。皱眉看了两眼之后,顺手丢在地上。 “你坏了山寨的规矩,我不管你是新人还是老人,也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有什么所谓的要事来见我。你私自闯到我的住所,便是死有余辜。秋菊,秋菊,你们都跑到哪里去了?” 高慕青话音落下,外边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一名身材修长的女子带着七八名女兵赶了进来,一看眼前的架势都愣在当场。 “大当家的,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还来问我?这个人就这么闯进了我的居所,这是你们的失职。还不给我将他拉出去处理了,回头再找你们算账。”高慕青沉声斥道。 那名叫秋菊的女子脸上通红,她正是负责保护大寨主居所之处的女子守卫队的头领。此刻正是中午时分,她正和众女卫在后面的厨房用饭,没想到却出了这样的事情。居然被一个陌生人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两名女子面色通红的从外边跑进来,她们正是众人用饭时留在楼前的两名当值守卫。 “绿竹,翠柳。你们两个跑哪里去了?胆敢擅离职守,让人给混进来了,该死。”秋菊大声骂道。 两名女子噗通跪倒在地,连声告罪。“翠柳来了……红事。肚子痛的厉害。我扶着她去了趟茅厕……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情。请大寨主恕罪,请秋菊姐恕罪。” 虽然此事难以启齿,而且还是当着一个男子的面,但两名女守卫却也顾不得了。保护大寨主的职责极为重要,这是她们最大的责任,毫无知觉的被人闯入,这已经是犯下大错了。 “还要狡辩,有理由又当如何?平日我便严训你们,但凡当值之时,哪怕山摇地动,天上下刀子,你们也不许擅自离开,更何况是身体上的小毛病。若大寨主因此出了事,你们两个百死莫赎。”秋菊厉声喝骂道。 两名女卫磕头不已,连声告罪。 高慕青冷声道:“秋菊,我要你将人弄出去杀了,可不是要听你在这里训斥手下的。你们的失职之事回头再说,先将此人拉出去杀了。” 秋菊忙拱手应诺,挥手对几名女卫士道:“还愣着作甚?将这家伙给揪出去,丢到毒龙潭里喂毒龙。” 林觉吓了一跳,所谓毒龙,便是鳄鱼了。大江之中毒龙多如过江之鲫,渔民百姓深受其害。这些家伙可谓臭名昭著。民间有些吓唬小孩子不听话时说的话,最常用的便是:莫要闹,再闹便让毒龙来吃了你。听了这话之后,孩童们往往立刻闭嘴不敢哭闹。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毒龙长相丑恶,更可怕的是它们吞噬猎物时的凶残,活生生的将猎物撕扯开来,一块块的吞下肚去。这些人居然要将自己丢去喂毒龙,就算有一百种死法可以选择,林觉也绝不会选择这一种。 几名女守卫一涌而上来拿林觉,林觉忙高声叫道:“大寨主,在下是有事来求见你的,极为重要之事。” 高慕青冷声道:“天大的事情我却不愿听,你闯进我的居所便是死路一条。” 林觉大声叫道:“若是关于老寨主死因之事呢?大寨主也不要听么?” “什么?”高慕青身子一震,脸色剧变。挥手制止众女子的行动,提着长剑一步步走向林觉,面色极为冷厉。 “你刚才说什么?你在信口开河什么?” “在下没有信口开河,在下正是来告知大寨主此事真相的。相信大寨主心中也必有此疑惑,所以我是来为大寨主释疑解惑的。”林觉沉声道。 高慕青凤目威严,轻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可知道你若敢在此事上胡言乱语,你的下场会将如何?” 林觉苦笑道:“难道还能比丢到毒龙潭中喂毒龙还惨么?大寨主,我冒着杀头的危险来这里,便是要告诉大寨主这件事的真相。大寨主想听的话,咱们便坐下来详谈。不想听的话,现在可以将我丢到毒龙潭里去了。” 高慕青面色数变,瞪着林觉忽然娇声喝道:“秋菊,立刻关闭院门,带人严密搜查封锁整条道路,禁止任何人进来,包括二寨主和寨中的头领,就说我今日一人不见。” “遵命!”秋菊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立刻带着众人出去,片刻后外边竹哨之声大作,女子们的娇喝之声和脚步杂沓之声传来,显然是秋菊在集合人手,搜寻封锁整个区域了。 第一一六章 真相残酷 大厅之中空空荡荡,在高慕青如电的目光下,林觉神色如常的站在原地,嘴角带着笑意回应着高慕青冷厉的目光。 “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你都知道些什么。” 林觉微笑道:“大寨主,这可不是待客之道,总也得沏茶上来招呼在下坐下说话吧。” “茶是没有,你要再油嘴滑舌,我倒是可以请你先吃我一剑。我有一万种办法让你开口说实话,你想不想试一试?”高慕青冷笑道。 林觉皱眉咂嘴道:“大寨主如此美貌,然而却如此凶狠,这样很不好,破坏了大寨主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高慕青冷哼一声,手指抚上了剑柄。 林觉忙摆手道:“罢了罢了,咱们说正事便是,也不用动刀动剑的,我这个人可吃不起酷刑。你砍我一剑,没准我便死了。” 高慕青从未见过有人在她面前说话如此嬉皮笑脸的放肆,恨不得一剑砍了面前此人。但心中却又极想知道此人所言的爹爹亡故的秘密,故而强自忍耐。 “大寨主,事实上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了。上一次见面……唔……让我想一想,应该是在……八九天前吧。那一天是老寨主的忌日,大寨主傍晚时分去了老寨主坟前祭拜的是么?” 高慕青秀眉微蹙,冷声道:“你不是前哨营的?你在后山当值?我怎不记得见过你?后山当值守卫我个个认识。” 林觉摆手道:“大寨主,我可没说谎,我就是山下前哨营的,我入伙还不到一个月,现在就在前哨营第九小队刘大宝队正手下当个小喽啰。那天我见到了大寨主,大寨主却没见到我,因为我躲在老寨主坟前的大松树上,亲眼看着大寨主祭拜老寨主,还听到了大寨主说的一些话。” “什么?你胆敢潜入后山窥伺,意欲何为?你到底是什么人?”高慕青变色厉声娇叱道。 “大寨主稍安勿躁,我是什么人自己会如实禀报,但此刻我要告诉大寨主的是关于老寨主的死因。在我讲述之前,我有两个疑问想问问大寨主。” 高慕青狠狠的瞪着林觉,咬着红唇不说话。林觉却不去管她,自顾问道:“第一个问题是,老寨主去世之前身子如何?是否有什么暗疾和急症?” 高慕青冷冷道:“我爹爹虽年过五十,但身子比青壮之人都好。我爹爹一身武艺,拳可裂碑,足可碎石。我的印象中,爹爹健壮如山,也从未得过病。哪怕是小病也没有过。” 林觉点头道:“好,那么第二个疑问便是,既然老寨主身子健壮,也无急症,那么老寨主突然病故,大寨主心中难道没有疑惑?难道没有暗查此事?” 高慕青紧皱眉头道:“我岂会不怀疑?我请爹爹最好的兄弟,山寨的军师云叔叔去检查爹爹的死因。云叔叔检查之后告诉我,爹爹是无疾而终,突然暴毙。他说,正因为爹爹从来没生过病,所以根本不知道他身上有何种暗疾,突然病来如山,人便一下子没了。” 林觉皱眉道:“这种解释你也相信?” 高慕青瞪着林觉道:“云叔叔是我爹爹最好的兄弟,他们一起落草在此,共同将山寨经营到如今的地步,他是我爹爹最信任的兄弟,也是我最敬重的人。山寨之中除了我爹爹,我唯一深信不疑的人便是云叔叔了。” 林觉摇头叹道:“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另外一个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大寨主居然有如此想法,当真是教人无言。” 高慕青瞪着林觉斥道:“你是来教我怎么做人的么?” 林觉摆手道:“我可不敢,我只是觉得你应该亲自去检查令尊的尸首,而非委托他人。毕竟眼见为实。” 高慕青面色微红,咬牙瞪着林觉不说话,林觉忽然明白过来,点头道:“我明白了,是男女有别之故,虽然是父女,也不能亲自动手检查。” 高慕青冷声道:“你只说你问两个问题,然而你已经问了很多了,现在你是不是应该老老实实的交代你知道的事情了。” 林觉点头道:“那是自然,不过这之前我还有一件请求。” 高慕青怒道:“你似乎是在挑战我的忍耐力,你若再故弄玄虚,信不信我一剑砍下你的狗头。叫你永远也说不了话。” 林觉笑道:“叫我说不了话只需割了我舌头便可,砍头便是小题大作了。” “你……”高慕青伸手拔剑。 林觉忙道:“别别,听我一言,我只是请求你待会听了我的话之后不要发怒,更不要冲动的一剑砍了我,因为为了查证令尊死因,我做了一件冒犯令尊在天之灵的事情。希望你可以理解,我也是为了令尊死因真相大白于天下。” “你做了什么?”高慕青怒道。 “你先答应我。不会因此而迁怒于我。”林觉坚持道。 “我答应你便是,你说。”高慕青面对眼前这个牛皮糖一般的人物实在是有些无可奈何,她已经决定了,待会这个人说完了他所说的话之后,自己便亲自押着他去毒龙潭,亲手将他推下去,让他跟毒龙去讲条件去。 “要不要我将剑丢出门外,你才放心?”高慕青讥讽道。 “大寨主是大人物,一言九鼎,答应了自然不会反悔。剑丢出去倒也不必了,大寨主空手也可以杀了我,我知道大寨主武艺超群,我可毫无还手之力的。” “你明白就好,还不快说?” 林觉咂咂嘴,咳嗽了一声,做足了做派,这才缓缓开口,将自己带着人摸上后山,挖开老寨主坟墓的事情说了出来。高慕青整个人都惊呆了,脸色铁青,双目之中满是怒火。这个人居然偷偷的挖开了爹爹的坟墓,可怜的爹爹死后还要被人挖坟晒骨,这个人已经不能丢到毒龙潭中了,这个人要一寸寸的割下他的肉来,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骨,最后要剁成肉酱。 林觉看着高慕青可怕的脸色和眼色,心里也暗暗的惊惧。身子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旦高慕青扑上来斩杀自己,自己必须要有反击手段才成。虽然刚才她答应了不会发火,但自己做的这件事怕是让她难以控制住自己,因为这件事太过分了。 “大寨主,莫要冲动,我说了只是为了查明令尊的死因,让令尊沉冤昭雪。绝无不敬之心。我们也已经将坟墓复原,也烧香磕头告慰令尊在天之灵,令尊应该会理解我的举动的。” “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高慕青咬着牙一字一句的道。 “令尊是被人谋害的,这便是我们得出的结论。”林觉轻轻道。 高慕青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咬着牙瞪着林觉,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道:“何以……见得?” “令尊的尸骨肋下肋骨断了八根,左五右三,这是遭遇了外力袭击所致。但这不是令尊的死因,真正的死因是……令尊被人下了汞毒,骨头缝隙里有水银渗入,这才是令尊真正的死因。这便是我们通过开棺而查验出的结果。” 高慕青再也支撑不住,身子颤抖着挪动脚步整个人软倒在了一张椅子里,双手捂着脸低着头不住的颤抖,指缝中有泪水滚滚而出。 林觉静静的站在那里,既不上前规劝,也不出言安慰,只静静的站在一旁不说话。他知道,此刻的高慕青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其实高慕青肯定一直在怀疑爹爹的死因,只是身边所有的人都说老寨主之死并无异样,然后她突然听到自己说出的这些话来,自然是既震惊又伤心。但其实也正应了她内心之中的怀疑。 良久之后,高慕青抬起头来,脸上泪痕宛然。她用手帕擦去眼泪,恢复了冷静的神色,对着林觉沉声道:“你的话我不能全信,我没有亲眼所见,所以我要去亲眼见一见,方能认可你的话。” 林觉点头道:“那是当然,不过那样便又要惊扰令尊的尸骨了。” “为了能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也只能那么做了,相信爹爹在天之灵也应该会原谅我的决定。你最好说的是实话,否则我会将你一刀刀剐成碎片,因为你害的我做了大逆不道之事。” 林觉轻声叹息道:“大寨主,我何必要撒谎,我吃饱了撑的么?要不是因为有些事需要大寨主的帮助,我也犯不着来查这些事情,毕竟这是龟山岛山寨中的事情,跟我可没有一点点关系。” 高慕青冷笑道:“你根本就不是来入伙的是么?你是另有所图而来。” 林觉缓缓点头道:“大寨主说的很对,我是为了别的事情而来。你放心,我会全部都告诉你,不过现在,我觉得我们该去后山一趟,先验证在下所言真假。” 第一一七章 联手 后山松林之中,林觉带着几名神色不安的女兵再一次挖开了高元奎的坟墓。因为上一次已经动了土,所以这一次比较顺利,很快便挖到了棺木。当看到棺木上那个被树枝遮挡的大洞的时候,高慕青看着林觉的眼神简直要杀人。 林觉自知理亏,在揭开大洞之前,主动在坟头祭拜了一番,嘀嘀咕咕的说了一番大道理。然后在高慕青的允许下,林觉移开了那些树枝,露出了棺木的洞口。 和上次一样,林觉取出了那一小截骨头,并且要求高慕青亲眼看一看尸骨的骨头断裂的情形。做了这一切后,高慕青面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终于跪倒在坟前,痛哭了起来。 “爹爹,女儿不孝,您竟然是受人谋害而死,女儿竟然蒙在鼓里,未能为你报仇雪恨,女儿不孝啊。”高慕青珠泪滚滚,哭诉不已。 林觉容她痛哭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大寨主,一切你已亲眼所见,现在可不是哭泣的时候。老寨主为人所谋害,这件事当有所决断。” 高慕青止住悲声,擦干眼泪咬牙道:“你说的对,我定要查出是谁谋害了爹爹,誓要将他碎尸万段,以慰爹爹在天之灵。” 林觉皱眉道:“大寨主,恕我直言。老寨主突然亡故之时,大寨主难道不在身边,难道没有察觉异样?” 高慕青摇头道:“那一天我带着秋菊去楚州玩耍去了,得到消息后我便立刻赶回,可是爹爹已经去了,竟没留下只言片语。” 林觉道:“大寨主心目中可有怀疑之人?” 高慕青点点头,却又摇摇头。蹙眉道:“没有凭据之前,我不能随意怀疑他人。这件事要查出来怕是不易,一时之间,怕是难以入手。我需要好好的想想。” 林觉苦笑道:“有什么好想的?突破口很明显啊,大寨主是伤心过度震惊过度,所以思路不清楚了。” 高慕青忙道:“你的意思是从何查起?” 林觉轻叹一声道:“很明显,你的那位云叔叔很可疑。他说了假话,他骗了你,他便是突破口。” 高慕青恍然扶额道:“哎呀,是啊,怎地我忘了此事了。云叔叔为何要骗我?他要隐瞒真相,那么爹爹的死必是和他有关了。对,就从他查起。” 林觉道:“大寨主打算怎么查?” 高慕青道:“我这便去质问他,看他如何狡辩。” 林觉摇头道:“大寨主,你可想过,这件事也许未必这么简单。若真是你哪位云叔叔动的手倒也罢了,若你哪位云叔叔只是替人遮掩,为人所收买。你这一去质问,岂非打草惊蛇了?” 高慕青皱眉道:“说的也是,那该怎么办?” 林觉道:“在下不才,愿为大寨主谋划此事,只要大寨主信任我,我会查个水落石出。” 高慕青怔怔的看着林觉,终于第三次问道:“你到底是谁?你来我山寨到底意欲何为?” 林觉觉得时机已到,他不再隐瞒身份,将自己前来山寨的前因后果一并说出,告诉高慕青自己是为了那两件寿礼而来。末了,林觉沉声道:“大寨主,我想不通的是,你们龟山岛山寨为何如此胆大包天,你们可知道此次事件的严重性么?这一次若不能在期限内夺回寿礼,杭州的王爷和一群官员,乃至我林家在内固然有一大帮人要倒霉,但事情闹开之后,朝廷岂能还会容得下你们龟山岛山寨这颗毒瘤?你们便成了朝廷的眼中刺肉中钉,这一次必是大军压境,不灭你们誓不罢休。这山寨虽然防御工事甚是坚固,但能扛得住朝廷发狠,誓灭你们的决心么?你们抢的是太后的寿礼啊,皇家的威严何在,面子往哪搁?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高慕青仔仔细细的听完了林觉的叙述,她惊讶于林觉居然只是个杭州林家的公子,竟有如此胆识前来自己的山寨意图夺回寿礼,这个小公子是不是疯了。不过高慕青也隐隐觉得林觉是个有胆识的人,从他进了山寨做的这些事情来看,怕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只是一个富家小公子的样子。 “这件事是二寨主瞒着我做的,我知道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虽训斥了他们几句,但已经于事无补。不瞒你说,现如今山寨的兵权在二寨主手中,我虽未大寨主,但我只是女流之辈,我也从没想过要当这个寨主。爹爹去世之后,若非他们推举,我也不会当这个大寨主。当然,我也不想让爹爹创下的山寨落入他人之手。” “大寨主,可否告诉我,是谁觊觎山寨寨主之位?是二寨主么?” “正是他,他其实早就想当这个寨主,这是谁都明白的事情。可是爹爹生前曾跟我说过,他心术不正,山寨不能落入他手,所以我才答应了几位叔叔的推举,当上了寨主。可是现在,其实山寨之中做主的人不是我,是他。”高慕青也一点都没有隐瞒,说出了山寨之中的现状。 “这个二寨主看来本事不小啊,不但要夺了山寨之主,还要摘了山寨中的鲜花是么?”林觉微笑道。 高慕青自然明白林觉之意,面色微红啐道:“那是他一厢情愿,他永远别想得逞。” 林觉微笑道:“当他完全掌握了山寨之后,怕是便由不得大寨主了。” 高慕青冷声道:“哼,他敢如何?用强不成?量他没有那个胆子。” 林觉沉吟不语,心道:他没那个胆子?搞不好你爹爹都是他杀的,他会没这个胆子么? “大寨主,咱们已经把话挑明了,我现在划下道儿来。我全力助你查出老寨主被害的真凶,或许……或许还能替你夺回山寨的控制权。作为交换,你必须……” “归还那两件寿礼是么?好,一言为定。”高慕青娇声打断道。 林觉微笑点头道:“大寨主是个爽快人,那咱们便一言为定。从现在起,一切行动听我谋划。第一件事便是,大寨主派人去我所在的小队发布命令,便说……把我调到大寨主身边办差。我必须在大寨主身边谋划,时间紧迫,我不想再被困在山下,到时候连上来都难。” 高慕青点头道:“虽然我身边从未有男子办差,但这一次需得破例。秋菊,你亲自下山一趟,跟你前哨营打个招呼,办妥此事。” 林觉道:“我还有几个朋友,最好一并调集进来。” 高慕青摇头道:“只你一人,你的那些人我却不能容他们进来。调集多人也会让人怀疑,你也说了,不能打草惊蛇。” 林觉想了想道:“也罢,暂时不调他们进来。那么,第二件事便是,咱们立刻复原老寨主坟墓赶回去,今晚你找个理由办个宴席,请你那位云叔叔前来赴宴。咱们要好好的跟你这位云叔叔会会面。” …… 夜幕降临,山寨中灯火次第亮起。大寨主高慕青的住处小楼中也亮起了灯光。大厅之中,一桌酒席已经摆好,山寨之中物资并不缺乏,所以这一桌酒席琳琅满目,比之杭州城中最高级的酒楼中的宴席也不遑多让。 高慕青静静的坐在大厅之中,低着头若有所思。林觉坐在她的对面,一口一口的喝着茶水,脸上无喜无忧,看不出心中在想着什么。 厅外脚步声响,秋菊快步进来禀报道:“大寨主,云军师过了桥快到院子外边了。” 高慕青微微一怔,看向林觉。林觉站起身来道:“那么在下先回避,大寨主便按照我们之前商议的,尽量套他的话,看看他说些什么。总之,今晚必须从你的这位云叔叔口中挖出些猛料来。” 高慕青点头沉声道:“好,便请你去隔壁厢房之中暂避。” 林觉起身离开,高慕青伸手拢了拢发丝,站起身来看向厅门口,片刻之后,便听到院子里脚步杂沓之声,一个尖细的嗓音响了起来。 “哎呀,大小姐怎地这般客气,还特意请我来赴宴,这是有什么喜事么?” 说话间,一名身着棉袍身材瘦小的中年人出现在厅门口的灯光之下,此人一袭长袍,两缕黑须,头顶方巾,大冷天的还手握着一柄折扇,倒是颇有些书卷气。看起来气质颇为儒雅,像个白面书生一般。 “云叔叔说这话,没有事便不能请云叔叔来赴宴了么?云叔叔和我爹爹是生死之交,现在爹爹不在了,做侄女儿的请云叔叔常来坐坐吃吃家宴,也是应该的。”高慕青微笑着上前敛裾行礼。 那中年人拱手还礼,点头笑道:“说的是,说的是,话说我倒是很久没来你这里了,确实该常来坐坐才是。你爹爹虽然故去了,但我云海清却是时时记挂着他,也记挂着侄女儿你。” 高慕青微笑道:“云叔叔自小便疼我,慕青岂会忘记。云叔叔请入座,今儿准备了您最爱吃的烤羊肉和竹叶青。” 云海清哈哈笑着入内,走到宴席桌子旁,睁大眼睛将桌上的美酒佳肴看了一遍,吸着鼻子笑道:“哈哈,果然全是我爱吃的菜,大小姐有心了,云某如何敢当。” “一些菜肴罢了,还有什么敢当不敢当的,云叔叔为山寨尽心尽力,终日劳累思虑,还当不起这一桌酒席么?” 高慕青伸着纤手示意云海清入座。云海清道谢一声,大刺刺的坐在了席位上。 第一一八章 鸿门宴 (谢:休闲浪人,壹度啊啊、书友18672397、长岛的雪@百度、紫色花玲、漂流一鱼等书友的赏和票。) 云海清道谢一声大刺刺的坐在了席上,高慕青也坐在一旁,吩咐人给云海清倒酒。 云海清道:“这便开始了么?难道今晚就我一个人来赴宴么?” 高慕青道:“我说了是家宴,难道还请什么其他的人么?” 云海清笑道:“我原以为二寨主也会在列的,家宴嘛,二寨主是你爹爹的义子,也是你的义兄,那不是一家人么?” 高慕青皱了皱眉头道:“云叔叔,我爹爹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二寨主姓仇,他不信高。再说,比起云叔叔,他还算不得慕青心目中的家人。” 云海清愣了愣,有些尴尬的笑道:“是是是,是我多嘴了。那我便不客气了,好几日没喝酒了,今晚大小姐赏酒喝,我要多喝几杯。” 高慕青微笑道:“那一坛子都是云叔叔的,喝不完带回去喝也成。” 云海清大笑连声,一旁的女卫士上前斟酒,高慕青举杯相敬,两人开始用酒菜。连续数杯酒下肚,云海清白皙的脸上微微泛红,他喜欢喝酒,但酒量不佳,几杯酒下肚便会上头,所以连续数杯喝下去,便已经稍有微醺之意。 高慕青陪着喝了三杯酒,却面不改色。就像她爹爹高元奎一样,高慕青酒量不小,只是平常很少喝罢了。 云海清夹了一块羊骨到面前,用手抓着骨头啃食,口中发出赞叹之声。高慕青淡淡的扫了他一眼,轻声开口道。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情形,慕青不禁想起了以前的时候。那时候爹爹尚在,云叔叔经常来这里和爹爹吃酒。也是在这个厅里,云叔叔和爹爹便喝酒便说话,我便在一旁帮你们斟酒。你们有时候哀声叹气,我便在旁发愁,有时候你们开怀大笑,我便在旁开心。那情形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然而,现在爹爹却已故去了,只剩下云叔叔你一人坐在这里吃酒了。” 云海清闻言停止了啃食羊骨,抹了抹嘴摇头叹道:“是啊,你这么一说,也让我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你爹爹是英雄人物,干了多少大事,威名震动天下。只可惜人命在天,造化弄人,正值壮年便撒手而去。哎,当真老天不开眼,天妒英才啊。” 高慕青轻声道:“爹爹去的确实突然,那也是天意。好在有云叔叔赵叔叔陈叔叔你们在,山寨还在。爹爹在天之灵也可安心了。若山寨没了,爹爹怕是死不瞑目了。” 云海清微笑道:“我们几个老兄弟自然是不能让山寨完了的。事实上这一年来,山寨蒸蒸日上,兵马人数增加了八百多人,也干了几票大生意,反有兴盛之态。老哥哥在天之灵当会欣慰。这也是你爹爹的英灵庇护,他老早便为山寨招纳了不少人才。譬如现在的二寨主,年轻有为有胆有识,这一年来,山寨如此兴旺,也是他居功至伟。当然,有侄女儿你坐镇山寨,众兄弟人心稳定,这也是前提。” 高慕青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快,却点头道:“二寨主确实很出色,这里边自然有他的一份功劳。” 云海清一口抽干了面前的一杯酒,看着高慕青道:“大小姐,今日既然是家宴,咱们也是私底下说话,云叔叔有几句话想直说。” “云叔叔但说便是,咱们之间还需隐瞒什么?云叔叔是这山寨之中慕青最信任最尊敬之人。”高慕青笑道。 云海清点点头道:“多谢你这句话,好,那我便直说了。若是大小姐听着不高兴,便当云叔叔在说酒话,不要放在心里。我要说的便是你对二寨主的态度。二寨主是老哥哥收的义子。当年朝廷兵马大举来袭,我山寨岌岌可危之事,正是仇彪挺身而出,率数百兄弟于涂山镇伏击朝廷六千兵马,竟然将朝廷兵马打的落花流水。正是那一战之后,朝廷兵马再不敢来犯。也正因如此,你爹才收了二寨主为义子。云叔叔说句你也许不爱听的话,当年收仇彪为义子之意,便是想为山寨培养下一代的寨主人选。毕竟……毕竟你爹爹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将来山寨之事……还是需要一个男的来撑住的。大小姐莫要多心,我不是说大小姐便不能当寨主,而是……” “云叔叔无需解释,我懂你的意思。毕竟我不是男儿,身为女子统帅山寨确实有所不便。我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倒也无须讳言。”高慕青沉声打断道。 “大小姐果真是豁达明理之人,对,道理便是这个道理,当初老哥哥也是这么想的。他其实也不愿意让你继承他的位置,要知道山寨再兴旺,在外边看来也是土匪窝,他不想让你也成为女土匪。这一层意思你该明白。我说这话可不是臆测编造,而是你爹爹生前私底下跟我商议过这些事情,故而我知道他的想法。” 高慕青苦笑道:“爹爹是为我好,然而爹爹是匪首,我是土匪寨主的女儿,又怎能不是女土匪?而且爹爹也没问我,若是问我的心思,我便告诉爹爹,土匪又如何?胜者王败者匪,朝廷其实也是匪,不过是当年他们夺了天下罢了,实际上他们难道不也是匪么?” 云海清挑指赞道:“好见地,大小姐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胜者为王败者贼,世道其实就是这么简单。就像二寨主前端时间跟我们说的那样,莫看咱们小小山寨,但也未必不能成一番气候。之前我不敢想,但现在我却觉得颇有些道理。” 高慕青皱眉道:“云叔叔,看起来你对二寨主甚是嘉许呢。” 云海清忙道:“大小姐莫要误会,仇彪再有本事,咱们山寨之主还是你。我要说的意思是,仇彪这样的人会给山寨带来好处,但也要收拢其心。有些事我都知道,仇彪对你情有独钟,之前便提过亲,只是老哥哥在世的时候没有定下此事。我也知道其实你对他没什么好感。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你对他存有偏见,我不得而知。然从山寨兴盛的角度上来看,我却觉得大小姐要多多考虑。能够接受仇彪的话……自然是皆大欢喜。大寨主和二寨主成了一家人吗,山寨之中便也自然少了纷争。就算是没有这个缘分,大寨主也不能对他太过冷淡,这会伤了他的心的。我觉得,大寨主该对他稍稍假以颜色,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高慕青脸色沉了下来,这个云海清确实变了,来此之后处处为仇彪说好话,此刻居然还管起了自己的私事来了,居然要自己为了大局而屈从于仇彪。这还是以前那个处处维护爹爹和自己的云海清么?爹爹一死,果然什么都变了。 “云叔叔,你怕是真的喝多了。”高慕青冷冷道。 云海清愣了愣,忽然意识到今天自己的表现有些过头,虽然仇彪无数次逼着自己替他在高慕青耳边吹风,但显然这件事自己不该插手,因为这已经失了分寸了。 “哎呀,我到底说了什么?我这几杯酒下肚,脑子里便迷糊了。此事大小姐自有决断,我只是说了些自己的想法供大小姐参考罢了。罢了,此事我再也不提便是。” “你确实不该提,而且你说的话也不尽不实。你明知道我爹爹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爹爹在世时仇彪曾经向爹爹求亲,被爹爹一口拒绝。这件事你难道不知?爹爹曾经不止一次的说,他似乎不该收仇彪为义子,具体缘由我问了,爹爹不肯说。但既然爹爹什么话都告诉云叔叔,云叔叔应该知道原因。可是这些事到了云叔叔嘴里却什么都没提,反倒一直在为仇彪说话。云叔叔是不是得乐仇彪什么好处了?”高慕青淡淡道。 云海清一愣,忙道:“大侄女,这话从何说起?我能得仇彪什么好处?我云海清一心为了山寨着想,可没有半点私心。至于你说的那些事情,你爹爹是真的没告诉我,我确实不知啊,又怎会是刻意遮掩?” 高慕青轻轻摆弄着手中的银勺,口中淡淡道:“反正我爹爹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了,云叔叔说怎样便是怎样了,也无从求证。” 云海清脸上变色,赫然起身道:“大寨主,你这话说的很让人不中听。我道今日是来拉拉家常,赴家宴而已。却没想到这是场鸿门宴。大寨主便因为云某几句为山寨的肺腑之言便可以冤枉云某不成?” 高慕青微笑道:“云叔叔不要这么激动,你言重了,这就是一场家宴,怎么扯到鸿门宴上去了。云叔叔是好涵养之人,怎地受不得侄女儿的这点言语。当年我可是看见过爹爹指着云叔叔的鼻子骂,云叔叔也不带这么激动的。看来云叔叔是岁数越大,越没耐性了。” 云海清正气凛然道:“那是你爹,我的生死兄弟,我的老哥哥。慢说他指着鼻子骂我,便是用刀子砍我,我也不会翻脸。” “然而,你却背叛了你的老哥哥,背叛了你的生死兄弟是么?”高慕青将手中的银勺子往桌上一丢,银勺子在桌上跳动旋转,发出刺耳的噪音。 “什么?”云海清惊愕的睁大眼睛叫道:“你说什么?” “云叔叔,你这一年来睡的着么?便不怕我爹爹英灵来找你么?你昧着良心做了些什么事?你还不肯实话实说么?”高慕青目光冷厉,娇声斥道。 第一一九章 原形毕露 云海清的第一反应便是立刻逃走,冲出这间小楼。然而,厅门前十几个女卫的冷冷的眼神告诉他,自己怕是走不了了。偏偏自己来时只带了一个掌灯的随从,连个护卫人手都没有,更是不可能走脱了。 此刻他才明白,今日那里是什么家宴,更不是什么鸿门宴,因为他不是刘邦和项羽中的任何一人,他只是个喽啰。这是一场兴师问罪的请君入瓮的圈套,他自己还满心欢喜的钻了进来。 “大侄女,你这是干什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云海清对老老寨主忠心耿耿,对山寨忠心耿耿,何来背叛一说?” 云海清也是浸淫多年的老江湖,他快速的在脑海里轮了一轮,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应该没什么会被高慕青抓住把柄的,于是沉住气怒气冲冲的道。 高慕青冷笑道:“你还要狡辩么?亏我对你如此信任,若非林公子点醒了我,我到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还以为你是我最信任最可依靠的人。” “林公子?哪个林公子?”云海清惊讶道。 林觉缓步从厢房走出,拱手笑道:“云叔叔好,在下林觉,大寨主口中的林公子正是在下。” 云海清忽然看到高慕青的房中走出来一个男子来,惊愕的张大了嘴巴。皱眉看着林觉道:“你又是谁?你是山寨的人么?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林觉笑道:“云军师当然不认识我,我是山寨的新人,才入伙不到二十日。云军师是山寨大人物,怎么会知道山寨里的一个小喽啰。” 高慕青冷声道:“无需跟他废话,你告诉他你做的事情。” 林觉点头,轻声絮语的将自己的身份上山寨以来的目的以及自己干的这些事都说了一遍,云海清越听越是心惊。当林觉说到他挖了高元奎的坟墓,确定了高元奎的是被人毒杀袭击之事的时候,云海清终于明白自己的破绽出在何处了。他忽然大叫一声,身子迅捷如猿猴朝门口冲去。 “拦住他。”高慕青娇声斥道。 门口数名女卫持兵刃堵住门口,看似云海清手无寸铁,似乎根本难以冲破封锁,然而下一刻异变陡生。云海清手腕一抖,手中的那柄折扇刷的一声展开,机簧之声骤然响起,折扇扇骨的尖端射出点点寒芒。三名挡在前面的女卫猝不及防,惨叫声中,三人应声倒地。十几名女卫不退反进,手中兵刃朝着云海清身上招呼,云海清举扇格挡,扇子和兵刃交击发出金铁之音。那扇子居然是精钢打造的扇骨,不但可以发射暗器还可当做兵刃使唤。 “你……居然会武功?”高慕青惊讶叫道。 云海清纵身跃出战圈,龇牙冷笑道:“我当然会武功,当年江湖上人称铁扇书生的便是我。这么多年来,我只是没有显露功夫罢了。打打杀杀的事情,我云海清还不屑亲自做,那些事你爹爹倒是在行。” 高慕青皱眉道:“你不是全家被人陷害死了之后苦大仇深立誓报仇才落草的穷书生,原来你曾经便是江湖人物。” “哈哈哈,我全家被人杀死?我杀人全家还差不多。这话也只有你爹爹会信。你爹爹当年带着十几名兄弟落草,我那时正犯了大案子,朝廷追杀的我厉害,所以我一想,便编了个理由跟了你爹爹上龟山寨落草了。你爹爹还以为我说的都是真的,还真以为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殊不知我铁扇书生可不比他武功差。哎,没想到我在山上一呆便是二十多年,你爹爹待我倒也不错,山上也逍遥自在,所以我便一直待到现在。” “原来你从一开始便在欺骗人,枉费我爹爹对你一片真诚。” “呸,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我对你爹爹已经很好了。这么多年来,我可没对你爹爹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虽然我有的是时间杀他自立,但我还是没那么干。当然了,你爹爹功夫高,又谨慎,倒也没什么太好的机会。我可不愿冒险,你爹爹是个武功奇才,我承认他还是比我高一点点。”云海清冷笑道。 “算你还有些自知之明,既然话到此处,何不爽快些。告诉我,我爹爹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谋害了他?”高慕青冷声道。 “我可没谋害他,他的死因你们不也查出来了么?趁他熟睡,有人在香炉中滴了汞毒。香片燃烧,汞毒散布空中,吸入身体之中,便失去了反抗之力。然后有人打断了他的肋骨,让他失去行动力。最终被汞毒毒死。”云海清轻描淡写的说道。 高慕青眼圈已经红了,她从云海清的叙述中,脑海里已经勾勒出那天爹爹遇害的画面。爹爹那时候是多么的愤怒和无助啊,可是自己当时还在楚州游山玩水。爹爹那时却在受难。 “云军师,你说不是你动的手,你怎知道的如此详尽?事后你为何遮掩死因?欺骗大寨主?”林觉沉声喝道。 云海清露牙嘿嘿冷笑道:“我没动手,不表示我不知道此事,事实上整件事我都知道。我参与了其中,当然要隐瞒,难道把事情闹大?高元奎在山寨之中声望这么高,若是得知他被人谋害了,我们还能活么?全山寨的兄弟们还不把我们给撕了。所以必须隐瞒。” “隐瞒事实,然后慢慢的夺取山寨掌控之权,待实力足够,清洗异己,便不足为虑了是么?”林觉道。 “小子,你很聪明。正是这个计划。”云海清哈哈笑道。 “然则,动手的人猜也不用猜,那必是二寨主仇彪了,你和他早就勾结到了一起是么?”林觉道。 “呸,小子不说人话,什么叫做勾结?这叫道同相谋,你没读过书么?高元奎太死心眼,他虽有些本事,但他这一辈子也最多占据这座山寨而已,更进一步是再也休想。而且他心中时时想着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受朝廷招安,所以他只肯守岛不肯出击。我劝过他多次,可是被他骂的狗血淋头。我认定他不是干大事的人。直到……仇彪的到来。我们两个才是一拍即合,都想干一番大事之人。然则高元奎不死,那是永远没机会的。” 林觉点头道:“你这么一说,到也能自圆其说。原来你们两个都是有野心之人。只是这野心未免太大了些。这小小山寨几千兵马,占山为王是最实际的想法,不知道你们两个是不是没长脑子。居然还想攻城掠地,莫非真想当皇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这小子懂个屁。再说了,你以为事情那么简单么?你以为若起事,便只有一个龟山岛?你知道仇彪是什么人么?你知道他因何来到龟山岛么?你们一无所知,哈哈哈,你们很想知道是么?我就是不说。”云海清摇头晃脑的大笑。 “你不说,便逼着你说。”高慕青缓缓开口,手腕翻转,一柄长剑来到手中。 “侄女儿,你要跟我打?你这娇滴滴水嫩嫩的人儿,我若误伤了你可了不得。仇彪会跟我拼命的。哈哈哈,你可知道他想你想的多么辛苦么?寨子里的窑子里新来的几个雏妓都知道,他去弄她们的时候嘴巴里都喊着你的名字,哈哈哈,我听到此事后真是笑的肚子痛。哎,毕竟年轻,为色所困。早听我的,早就一举动手拿了寨主的位置,清洗之后,可以做大事了。虽然有些雄心和胆识,但毕竟还是雏儿啊。”云海清摇头叹道。 高慕青气的脸色通红,片刻后又变得煞白。这般无耻之言从云海清口中说出来简直更显邪恶,亏自己之前还对这个道貌岸然的人成天叫着叔叔,想想都恶心。那仇彪也是个该死之人,在窑子里嫖.娼居然喊自己的名字,高慕青恨不得将这无耻之人千刀万剐。 “云海清,你也一大把年纪了,留点口德。否则下辈子要投猪胎的。”林觉忍不住奚落道。 “小狗,先宰了你。你自己卷进来送死,便先成全你。”云海清身形闪动,手中铁扇尖端露出根根尖刺,朝着林觉猛冲过去。他恼恨林觉刺探出了他们的秘密,所以要先杀了林觉。 下一刻,一声娇叱震动耳鼓,剑光闪烁之间,高慕青的身子跃出丈许远,只一动便抵达云海清身后。手中长剑递出,对着云海清后背疾刺。 云海清不敢不顾,只得舍了林觉回身来招架,手中铁骨钢扇拂动之际,和高慕青的长剑连连交击,蹦出数点火星来。这一交手,方知高慕青武艺高强。虽然知道高慕青自小习武,但对于女子自然是生出轻慢之心,以为那都是花拳秀腿,却不料对方剑法凌厉,而且内劲十足。 “臭丫头,有些门道。爷们不奉陪了。”云海清一瞬间便做出了决定,要冲出去,立刻召集人手杀了老寨主余部清洗山寨,相信仇彪知道事情败露之后也会立刻这么做。 云海清挥扇猛击,同时按动机簧,将扇骨之中隐藏的最后几根银针射向高慕青,好给自己赢得脱身的机会。他这兵刃虽然精巧,但因为要隐藏这是兵刃的目的,所以这扇子也只和普通的折扇大小,且外表也不能太怪,这便造成了局限性,便是里边的暗器不能装太多,只有十几根银针仅仅能射出两轮,这已经是扇子里最后的一轮暗器了。 “大寨主小心。”林觉叫道。 高慕青娇叱一声,挥剑舞动,将几枚银针尽数击落。但这么一耽搁,云海清已经冲到门口,打倒了两名女卫,夺路扑出厅外。 高慕青冷哼一声,伸手从腰上一抹,手中多了三枚雪亮的飞刀。素手一挥,三道银光激射入厅外。厅外的黑暗之中传来一声惨叫,‘噗通’一声,有人摔落尘埃。 第一二零章 阴损毒辣 高慕青身形轻盈,仗剑飞身而出,厅外一片混乱,兵刃交击之声不绝于耳。林觉快步冲出厅门时,打斗已然平息。十几盏灯笼摇摇晃晃的光亮之下,数名女守卫正牢牢的拿着云海清的双臂,迫的云海清跪在地上。一旁站立的高慕青已经长剑归鞘,凝步而立。 云海清披头散发的跪在地上,双臂向后反转被拗住关节,整个人被迫身子前倾。扬起的脸上满是鲜血,身上多处有伤痕,鲜血汩汩而流。再看他的肩背处,两柄飞刀扎在那里,刚才高慕青掷出的三柄飞刀命中了两枚,这才让云海清没有逃脱。 云海清龇着牙,牙齿上全是鲜血,但他兀自笑着:“嘿,没想到那个老不死的赵山岳居然教了你他的独门绝学。” 高慕青冷声道:“何止是赵叔叔,马叔叔的提纵术,秦叔叔的剑术都教给我了。你想在我手中逃脱,却也休想。” “嘿嘿,几个老不死的倒是会拍马屁。然而你拿了我又怎样?大侄女,我奉劝你还是放了我,你这么一闹,大伙儿撕破了脸皮,便都无所顾忌了。仇彪虽然爱疯了你,但也不会无限的纵容你。他若知道此事,会立刻清洗山寨,你也逃不掉。你以为你武功高,你怕是不知道仇彪的本事。我可是亲眼得见,他的武功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高。你若是识相便立刻放了我,我或可在仇彪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替你们做做大媒,或可得到他的原谅。” “住口!无耻之徒,这个时候还敢胡言乱语。来人,割了他的舌头,卸了他的手脚。”高慕青气的脸色发白,娇声斥道。 云海清只是嘿嘿的笑,样子确实很无耻。 林觉见状忙缓步上前道:“大寨主莫要跟这种人生气,他若有丝毫人性,又怎么会背叛令尊?跟他这种人犯不着生气。眼下有些事情要问清楚再说。” 高慕青吁了口气点点头,林觉转向云海清沉声问道:“云军师,事到如今,你也明白情势已经势成水火不可相容。你也是江湖上混的人物,大可不必逞口舌之利。那反而自掉身价,让人瞧不起你。” 云海清啐出一口满是血水的吐沫骂道:“老子的事情,要你来管。你算什么?无名小卒一个。你以为你逃得了一死么?” 林觉笑道:“云军师,怕死我怎会跑来这龙潭虎穴之中?你们是脑子进水了么?莫非真以为你们会成一番大事业?居然劫太后的寿礼。害的我林家面临灭门之忧,害的我不得不来趟你们这趟浑水。” 云海清冷笑道:“你懂什么,做大事的人的行动岂是你们这种人所能理解的。要做便做惊天动地的事情,而非像过去那样畏首畏尾缩手缩脚。” 林觉笑道:“看来你对那个仇彪是信心满满,对他也是死心塌地。刚才你话说了一半,还没告诉我们这个仇彪到底是何许人也,他来山寨的目的何在。现在你总该可以告诉我们了吧。正如你所言,我们这些人一个也跑不了,都要死在仇彪手里。既然我们都是要死之人,你还担心什么?也教我们做个明白鬼。” 云海清冷笑道:“老子偏偏不告诉你。” 高慕青斥道:“看来不给你些颜色瞧瞧,你且嘴巴硬。” 云海清冷声道:“我云海清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还怕你用刑罚?来吧,我若皱下眉头,便不是男人。大侄女,我劝你还是省省吧,好好想想我的话,我可是为了你好。” 高慕青咬牙便要下令用刑罚,林觉忽然出声道:“大寨主,借兵刃一用。这家伙确实太可恶了。留他无用。” 高慕青皱眉道:“你要杀了他?” 林觉道:“杀了他岂非太便宜了,我只想知道他的骨头有多硬。以下场面有些血腥残忍,不宜观看。你们不想看的可以回避。” 高慕青动也没动,伸手拔剑,将长剑递给林觉。数十名女卫自然也是见惯了血腥,也动都没动。就在刚才,两名女卫被云海清杀死在门口,也没见这些女卫有丝毫的惊惧之情。相反,刚才她们扑杀时奋不顾身,显然是经过严格的训练,早已如机器一般的无情。 林觉提着长剑来到云海清面前,沉声道:“云军师,你不合作,那便得罪了。” 云海清龇牙笑道:“小杂种,有种杀了老子。” 林觉点点头,走到云海清面前,左手抓住他的发髻,右手持剑擦的一剑,一缕花白的头发飘飘落地。 “干什么?”云海清愕然叫道。 “……”高慕青和一干女卫也都傻了眼,说好的极为血腥的场面呢?说好的不宜观看呢?居然只是割头发。 林觉不管不顾,手上不停,擦擦擦!擦擦擦!一缕又一缕的头发飘落在地。云海清只觉得头皮上一阵阵的凉意,不知道林觉在他头上干了些什么。口中大骂连声,怒吼连连。 林觉第一次手握兵刃,着实有些不习惯。这长剑完全不如剪刀好使,要是换成一把剪刀便顺手多了。 “云军师,莫要动,你这么乱动的话,万一我一剑削开了你的脑壳,那可怪不得我。我只是给你剃发罢了,你可不要自己找死。”林觉一边忙活一边道。 云海清嘴上虽然狠厉,但却也当真不敢乱动。林觉拿着长剑的样子一看就是外行,可别真的一不小心将自己的头骨给削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只是给你头上弄个造型。我先给你剃个板寸头。之后再修出几个字。唔……就写王八蛋三个字吧。给你染的醒目一些。对了,你的胡子也要全剃了。脸上也刻几个大字,就刻‘忘恩负义’几个字吧。然后呢,我请大寨主派两个人连夜乘船送你去外边,这样明天一早,楚州城门外便可见到一个头顶王八蛋,脸刻忘恩负义,没有胡子,穿的花花绿绿,擦着胭脂水粉的曾经叱咤风云风度翩翩的铁扇书生了。你不是想要干一番大事业么?这件事之后,包你扬名天下,成为江湖中的传奇。唔……还有件事我当着众姐妹的话不好说出来。剃了头发胡须之后,我要给你净身,从此以后,江湖上多了个雌雄莫辩的大侠。所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刨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哈哈,那一定会让你轰动天下。” 林觉一边擦擦擦的修剪着云海清的头发,一边嘴里唠唠叨叨的说着话。这话在云海清的耳中不啻于惊天炸雷。这个阴损的小子居然做出这种阴损的事情来。他不杀自己,却居然要割了自己的命.根子,要搞臭自己,让自己成为全天下的笑柄。云海清当年的绰号叫做‘铁扇书生’,可见当年也是风度翩翩自命风流的人物。即便是现在,他虽然已经年近五十,但依旧衣衫整洁,发髻胡须打理的整整齐齐,非常注重自己的仪表。若是被林觉这么一弄,这可比死了还要可怕。 高慕青等人也傻了眼,她们听到林觉说要给云海清净身时,既是好笑,又是脸红。这位林公子怎地这般的阴损,杀人不辱人,他这完全是要极尽羞辱之能事。即便是女子,也知道一个男人的尊严是什么。割了那.话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一名十七八岁的小女卫甚是单纯,她尚不知净身是什么意思,于是偷偷问身旁的一名大姐道:“姐姐,净身是什么意思?” 那大姐倒也不遮掩,沉声道:“便是割了男人那命.根子。” “哦!还能这样啊。那没了那东西,还能叫男人么?”少女天真的问。 “哎,小荷,你真是傻。有那个东西才叫男人,没那个东西那便男不男女不女,怎还是个男人?”那大姐耐心解释道。 “哦,那以后见了云军师,是叫他大叔还是叫大婶好呢?”少女的好奇心勃发,脑洞也自不小。 “……”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所有女卫都脸上红红的。高慕青也红着脸,嗔怪的看着那小女卫。少女吐了吐舌头道:“好吧,我不问了。” 云海清恨不得立刻死在这里,他觉得自己可以死,但不可以死前受这样的侮辱。自己不能在世上留下这样的笑柄,死后还被人嘲笑谈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不能让林觉这么做。 “住手!”云海清怒喝道。 林觉停了手,瞪着云海清道:“你吵什么?吓得我手抖了一下,王八蛋的王字中间那一横有了缺陷了。我林觉是读书人,将来人家要是知道你头上的这三个字是我写的,而且写的这么难看,会坏了我的名声的。” “小杂种!”云海清骂道。 “看来还得在加一点花样。唔……给你胸口挂个牌子,写上淮东头牌名妓云海清几个大字。”林觉笑道。 “小畜生,我说便是。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么做不怕损了阴德么?”云海清怒骂道。 林觉瞪着云海清道:“你也知道损了阴德么?你隐瞒身份欺骗了信任你的老友,背叛了二十年的友情,勾结外人谋害老寨主,还无耻的逼迫老友之女嫁给杀父仇人,你这个畜生也配谈阴德?” 云海清怒道:“大丈夫行事岂能以常理度之。” 林觉道:“所以你能干这些畜生做的事,我为什么不能?” 云海清瞪着林觉半晌,终于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的低下头来,沉声道:“罢了,你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你要杀要剐都成,但请莫要侮辱我。” 林觉微笑道:“早该如此,我还是佩服你云军师是个男人的。大家都是男人,都知道最怕的是什么,所以你最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要逼我那些我自己都看不过去的事情。” 云海清叹了口气道:“我不说便罢,说了自然都是实话,只怕你们承受不起。” 林觉不再理他,回身来将长剑递给高慕青道:“大寨主,可以问了。还是进屋去问吧,有些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高慕青接过剑来擦得一声入鞘,点头吩咐道:“收拾一下,押他进来问话。” 第一二一章 惊人之秘 厅中重新整理,翻倒的桌椅板凳重新规整,一座酒席吃了一半已经乱七八糟,此刻也全都撤了去。云海清五花大绑的坐在椅子上,伤口上甚至还有人上了药。不过他流血太多,脸上一片惨白,嘴角是干涸的血迹。再加上被林觉削的乱七八糟的头发,整个人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个傻逼。 “说吧,你适才说了,仇彪是带着目的来山寨的,而且似乎还有什么背景。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他到底是谁。”坐在对面烛火下的高慕青静静问道。 云海清哑声开口道:“好,我便说给你们听,希望你们不要吓到。你当仇彪是一般人么?真当如他投靠山寨时所言的那般,他只是杀了几名朝廷官员才被迫入伙的么?你们可听过海东青这个诨号?” “海东青?”林觉对此一无所知,加上上一世的经验,他也不知道江湖上的这些人物。海东青在林觉的意识里那就是一种鹰隼的名字而已。 但在大寨主高慕青的耳中,海东青这个名字可代表的不是一种鹰隼,那代表着一位在绿林匪盗之中惊如天雷的名字。海东青江瑞元,绿林之中的传奇人物,朝廷的心腹大患。统帅有两万余海匪,盘踞于浙东沿海的十几座岛屿之上。常年袭扰内地,打劫来往商船。其人武艺高强,彪悍无敌。浙东沿海方圆数百里的海面上都是他的地盘,他便是大周朝浙东一带海上的帝王。因其手段毒辣凶狠,杀人不眨眼,宛如海东青狩猎时连皮带骨的吞下,什么都不留,故而人送外号海东青。 龟山岛山寨是大周朝内地较大的土匪窝,大周朝各地绿林山寨不下数百座,大多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龟山岛山寨是其中较为有组织有规模的,虽然只有区区数千人,但朝廷却也已经难以剿灭。更何况是盘踞在浙东沿海大海上岛屿之上的江瑞元所率的大股海匪。在绿林道上,江瑞元海东青的大名可谓如雷贯耳,不知是多少占山为王的小土匪们的偶像。因为朝廷甚至拿海东青无能为力,任他盘踞在浙东海岛几十年,却从未有过哪怕一次的成功围剿。 作为上任寨主之女的高慕青,自然知道海东青之名。平日耳濡目染,对绿林道上的知名人物早已耳熟能详。此刻听到这么名字,高慕青真的非常的吃惊。 低声向林觉解释了之后,林觉也觉得很是吃惊。对于浙东海匪,林觉还是知道的。杭州的出海口的翁山县辖下二三十个海岛,都被海匪所占据。林家是出海贸易的大商户,对海匪的事情自然是极为关注的,因为所有的船只到番国贸易,所担心的无非便是风浪和海匪两件而已,摊上一件便血本无归。林觉其实也在私底下听说了一件事,那便是其实杭州的巨贾们私底下都有送给海匪买路钱的行为,便是拿银子买平安,保证自家商船的安全。林家或许也这么干了。 “是不是让你们很吃惊?你们是不是很害怕?二寨主仇彪……嘿嘿,他不信仇,也不叫仇彪。他的真名叫江金贵,是海东青江瑞元的小儿子。他来到龟山道山寨入伙,可不是来当什么二寨主的,也不是来当老寨主的义子的,他是奉了海东青之命来办一件大事的。”云海清得意洋洋的道,他对面前两人吃惊的表情很是满意,他知道这个秘密一旦说出来,自然有这般震撼效果。 林觉还好,毕竟事不关己,而且对海东青什么的也没什么特别的认知,自然也不会明白里边的关窍。但即便如此,林觉还是意识到事情似乎已经变得很是复杂和微妙了。 “他混入山寨,骗取我爹爹的信任,到底是什么目的?”高慕青沉声问道。 “大侄女,海东青志不在小,当今朝廷昏庸无道,天下百姓深受其苦,海东青要解民之倒悬,要替天行道,要为天下苍生请命。早在十年前,浙东海岛上便已经秣兵历马,为逐鹿天下做准备。但你知道,这样的准备便是十年二十年也不为过。这几年更是加紧了准备,所以海东青派出了自己的得力人手进入大周各地的大小绿林寨中,目的很明显,便是要集中所有山寨的力量,将大周朝掀个底朝天。海东青当真是当世豪杰,这该有多么大的气魄和雄心啊。” 云海清赞叹钦佩的时候,林觉和高慕青心里都咯噔了一下,心往下直沉。事情已经有了个大概的轮廓,原来不是仇彪有野心,而是他身后的海东青正积极准备着一场大叛乱。他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所以便派人深入各个山寨之中进行联络。而化名叫做仇彪的江金贵便是奉命前来龟山岛和老寨主高元奎接触的。 “可惜啊,可惜的很。你爹爹他是个死脑筋,他虽身在山寨,但成天嘴巴里说的都是什么‘不要做得过火,要留有后路,终有一日机会到来朝廷会招安,届时可摆脱土匪身份’云云。你爹爹是个英雄,然而却是个自私的英雄。这么多人跟着他落足于此,他却想着的是自己死后的名声,还想着朝廷招安能光宗耀祖洗刷为匪的罪名。二寨主跟他摊牌之后,他不但怒斥二寨主,反而要将二寨主赶出山寨。仇彪何许人也?软的不行便只能来硬了的。既然身份暴露,山寨不容于他,他便只能动手杀人了。因为龟山岛山寨对于海东青极为重要,这里若是归顺,可以成为一只触手牢牢卡住运河河道,可以让北边的兵马难以迅速增援南方。故而,仇彪对你爹爹下了毒。” 高慕青的手开始颤抖,牙齿里蹦出几个字道:“他是如何谋害我爹爹的。” “你们不是查出来了么?那天趁着你去了楚州,仇彪去见你爹爹,最后一次求肯你爹爹答应联合起兵的事情,你爹爹大骂了仇彪一顿,要他立刻滚出山寨。仇彪于是将带去的一瓶汞毒倾倒在香炉之中。你爹爹有失眠之症,每晚都要点安魂香片入睡,这一点人所共知。” 高慕青的手紧紧的攥着,呼吸开始急促,眼睛开始泛红。 “晚上,香炉之中的汞毒受热蒸发,你爹爹当即中了毒。不过他也是够强悍,知道自己中毒之后,忙闭气往屋外爬。仇彪就守在门外,你爹爹刚出门口,仇彪便踹了两脚,将你爹爹踹回屋子里。肋下的肋骨被踹断了几根,你们不也查出了么?但最终你爹爹是因为汞毒而死,那是因为,那样的死法面容上短时间不会有什么异样。若是其他死法,难免会露出痕迹。这也是你被迅速叫回来的原因。你不知道的是,下葬当天,其实你爹爹的脸已经是一片乌青之色了。” 云海清说的也有些艰难,毕竟自己和高元奎相交多年,就算自己对他诸多不满,但也毕竟朝夕相处同生共死了几回,多少是有感情的。谈及那晚的情状,云海清也觉得心跳加速,嗓子眼干涩无比。 听到这里,高慕青再也忍不住眼泪了,泪珠如崩溃的水闸一般滚滚而下,扑簌簌打湿了衣襟。 “爹爹,你死的好惨好冤啊,女儿为你报仇。”高慕青赫然站起,沧浪一声长剑出鞘,举步便向云海清冲去。 “大寨主不可,事儿还没问清楚。”林觉忙叫道。高慕青的剑距离云海清的咽喉还有数寸,因为这句话而硬生生的停住。 林觉快步上前,低声道:“请大寨主归座。” 高慕青狠狠的瞪了林觉一眼,转身回座座下,低头用丝帕擦拭眼角的泪痕。林觉看着兀自面带笑容的云海清道:“云军师,你居然知道的这么清楚,你一定在现场吧。你那老哥哥没向你求情么?” 云海清皱了皱眉头,张了张嘴没有说话。那晚的情形他当然在现场,他是和仇彪一起去见高元奎的。但其实他并不知道仇彪已经动了手脚。高元奎连他也骂了一顿,说他不该跟着仇彪帮他当说客。说实话,当时云海清是很恼火的,但当他看到高元奎捏着喉咙眼睛充血的从屋子里冲出来的时候,目睹仇彪飞起两脚将他踹回屋子里的时候,云海清差一点便冲上去劝阻了。但他终究没有这么做,他到现在还记得高元奎的眼神。那眼神里有失望,伤心,愤怒,痛苦和不解。那是他这一辈子见过的最难以忘记的眼神,这一年来无数次在噩梦之中都见到了那双眼睛。 “罢了,你这种人自然也没什么人性,也不会有什么情义。你动没动手其实都不主要,你就是帮凶,老寨主的死你也是凶手之一。我只是好奇,你是怎么知道仇彪的底细的,又是怎么跟他搞到一起的。”林觉沉声问道。 云海清倒也不隐瞒,沉声道:“是我先发现仇彪的异样的,他还是内寨左营头目的时候,我无意间看见了数次他独自从后山悬崖下的滩头架舟离开。我很是好奇,又一次我便跟着他去。直到跟随他来到湖西的小渔村里,看到了他跟人接头。我偷听了他们的谈话,方知仇彪竟然是海东青的人。” “我本是要立刻禀报老寨主的,可是我又想知道这事儿的底细,于是我继续跟踪仇彪,没想到却被他发现了。那一次他故意引诱我跟随前去,然后我们交了手。只七招,他便制住了我。那种情形下,我不得不屈服。再说了,我得知他是海东青之子后,我便有意跟随他们干大事。仇彪许诺我将来让我当宰相或者枢密,我更是无法拒绝。我也想干一番大事业啊,可惜老寨主不肯做。良禽择木而栖,我只能选择别人。” 林觉点头,沉声道:“你说的真好听,什么良禽择木而栖,你不也是为了权势地位和名声么?说到底,你也不想背个土匪的身份罢了,你方才还奚落老寨主成天想着招安,成天想着光宗耀祖,你不也是一样么?” 云海清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对,我其实也是这样的人,我不否认。你想知道的事儿我都说了,再无什么隐瞒了,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但请给我个痛快。但如果你们愿意留我一命的话,或许我能助你们一臂之力。你们该知道你们面对的是什么。” 云海清的最后一句话其实已经是示弱了,但凡口口声声说不怕死的人,死到临头时会立刻崩溃,云海清或许就是这样的人。看出这一点的林觉对云海清最后一丝敬意也消失殆尽。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回答之后,再定夺如何处置你。”林觉道。 第一二二章 惊人之秘(续)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教云军师。”林觉道。 “你问便是,反正我知道的全都说了。”云海清嘟囔道。 “好,我的问题是,你们是如何得知寿礼船随同漕运船队上京的消息,并且怎敢有恃无恐的派人去劫船的?你们难道不知道此事将会让朝廷震怒,会发动大军前来围剿么?莫非你们真的以为龟山岛可以承受朝廷之怒?”林觉沉声问道。 云海清嘿嘿笑道:“小兄弟,你这哪里是最后一个问题,你问了好几件事呢。不过无妨,我不计较。然而我知道的自然会回答,你问的消息来源的事情,我却是并不知情,所以我没法回答你。整件事其实是二寨主告诉我的,他说有给太后老婆子寿辰的贵重寿礼混在漕运船队之中上京。至于二寨主如何知晓,那我便不知道了。八成是海东青那里给的消息,海东青的消息从何而来,我自然更不会知道。” 林觉皱眉沉吟,觉得云海清说的也许不是假话。仇彪来龟山岛山寨之中,背后自然得到海匪的大力支持。消息什么的自然是会及时的传递过来。至于海匪的消息从何得知,一来海匪既然势力如此庞大,自然是有许多的眼线探听消息。或许便是这些眼线探听得知。只要有心,这等消息也不是什么绝对的秘密。毕竟在林家,连自己都知道此事,探听出来怕也不难。 林觉不由得想起了林家商船临时改变靠港路线的事情。因为担心寿礼的安全,故而林伯庸下令让海船从泉州靠港,此举或许正是延缓了寿礼被劫。否则在翁山县周围的海面上,海匪怕是便要动手劫船了。正因为突然的改变了靠港路线,才避免了被海匪劫船,海匪们这才将消息送达龟山岛山寨,只能靠龟山岛山寨的匪徒半路拦截。 “至于你说的朝廷会因为此事震怒,我们当然清楚。但那正是我们的目的。” “此言何意?故意激怒朝廷来围剿你们?”林觉皱眉问道。 “说出来目的怕是要吓死你们。朝廷要围剿我龟山岛山寨,鉴于以前数次数万大军的围剿未能奏效,这一次他们怕是要调集周边数军的兵马。两浙路,两淮路,江南东西两路,这些地方所有的兵马都会被调集前来围剿我龟山岛。然则东南一带所有的兵马都被吸引在龟山岛周围,其他的地方……” 林觉忽然惊声打断道:“海匪要起事?趁着东南兵力空虚攻打陆上州府?” “你还当真不笨。这正是海东青的计划。龟山岛只是个诱饵,当各路州府大军围剿龟山岛时。海东青的三万兵马便将起事造反,第一个目标便是杭州城。攻下杭州城后作为落脚点,钱粮人都都有了,便可横扫东南。到那时,朝廷调兵前来怕是也来不及了。”云海清得意的道。 林觉和高慕青惊愕对视,心中惊惧难言。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此次劫持寿礼船只之事背后竟然包藏着这么一个惊天的大局。之前疑惑他们为何这么愚蠢,竟然敢触朝廷逆鳞,劫持了太后寿礼,这无异于自己找死。然而现在才明白,龟山岛只是一个诱饵,为的是激怒朝廷,调集周边大军前来围剿,造成东南大片地区兵力的空虚,海匪便可趁机起事,短时间内便可夺下杭州城站稳脚跟。 “你们的胆子好大啊,你们野心好大啊。可是你难道不知道,这么做我龟山岛山寨便被你们白白葬送了么?朝廷调集大军前来,我龟山岛是第一个被剿灭的。你曾经也和我爹爹共同携手创建了山寨,你却和别人一起亲手毁了他?”高慕青摇头轻叹道。 “大侄女,我也不想啊,可是成大事者岂能在乎这些小事。没了龟山岛,换来的是东南大片土地,甚至是整个花花江山,这当然是值得的。再说了,这山寨又不是我云某人的,从一开始山寨便姓高,我心疼什么?”云海清冷笑道。 高慕青银牙咬碎,面对这个曾经自己尊敬信任的云叔叔,今日方知,这个人的内心有多么的阴暗。正所谓不惧外敌强劲,就怕祸起萧墙。龟山岛山寨本来是铁板一块,爹爹统帅之下,欣欣向荣一派兴旺。可现在却已经千疮百孔,人死心散。 和高慕青不同,林觉对龟山岛山寨的前途其实并不关心。他心中惊愕的还是海东青一伙海匪居然准备举旗造反之事。在上一世,虽然短短的一生之中也听说过有暴民作乱之事,但还从没有过人真正的扯旗造反。只能说,这一世重新来过,很多事已经走了另外一条路,正如自己也走了不同的路一样,整个天下,整个大周朝似乎都已经和上一世有了很大的不同。或许这便是那种被称之为‘时空扰动’所带来的不同的结果。而这扰动时空和进程的因素恰恰可能便是自己的重生。 “大寨主,该问的话已经问完了,这个人如何处置请大寨主自行决定。”林觉吁了口气开口道。 高慕青微微点头,她是不可能饶了这个参与谋害自己的父亲,并且差点毁灭山寨的罪魁祸首的。这个人一定得死。 “我昨日在爹爹坟前发过誓,要为他报仇告慰爹爹在天之灵。云叔叔,慕青最后叫你一声叔叔。你背叛山寨,勾结外人,犯下滔天之罪,绝无可恕。你还有什么可说的。”高慕青冷声道。 云海清皱眉道:“说了这么多,你们还敢动我?你们是疯了么?动了我,二寨主不会饶了你们。你们若想活命,最好是放了我。云某或可保住你们一条性命。” 高慕青冷笑道:“你是真的疯了,你莫非以为抱上了仇彪的大腿,便可以为所欲为了么?我倒要你来庇护?那还不如死了。来人,拖他出去丢入毒龙潭中喂毒龙。” 厅门外,秋菊带着两名女卫推门而入,两名身材魁梧的女卫一边一个,提小鸡一般将云海清从椅子上拖起来,几乎脚不沾地的往门外拖去。云海清此时此刻才意识到高慕青竟然是真的要杀了自己了。 自己之前之所以表现的大无畏,那是因为云海清认为自己一旦说出自己和仇彪之间,仇彪和海东青之间的关系之后,高慕青便会吓得恳求自己前去通融。事实证明自己错的太离谱了,高慕青真的要杀了自己,而且是要将自己投入毒龙潭中喂毒龙。云海清的腿忽然变软了,全身上下一点气力也没有。 “大侄女,你……当真要杀了我么?饶我一命,对你有莫大好处。” “天大的好处我也不要。”高慕青斥道。 “饶命啊,饶我一条性命,我将加倍报答。我能辅佐你爹爹,也能辅佐好你。”云海清终于失去了淡定,他杀猪般的大喊起来。 林觉皱眉苦笑,这个人简直就像是变色龙一般,一开始见他说些硬话,神态也算淡定,还以为是个视死如归的硬骨头。没想到死到临头立刻便开始嚎啕起来。果然和他的性格倒也匹配,当面一套背面一套。 “你要求饶,去阴间问问我爹爹,饶不饶得你。”高慕青怒斥道。 云海清听到此言,再无言语。长叹一声道:“罢了,既然我必死,倒也罢了。我只有一个请求,看在我云海清曾经对你不错的份上,你可否饶了我妻儿的性命。” 云海清来到山寨之后娶妻生子,儿子今年十五岁。 高慕青轻轻摇头道:“他们一个也别想活。我会全部杀了他们。” 云海清闻言高声骂道:“你这个心肠狠毒的女人,他们何罪?” 高慕青道:“他们无罪,罪在你身上,你不自责,却来怪他人、你造孽,他们承受。拖出去。” 女卫拖着云海清往外走,云海清一边挣扎一边大叫道:“你会后悔的,你以为你还是山寨大寨主么?山寨之中,除了内营那么一点人马之外,谁还听你的指挥?你跟仇彪作对,便是死路一条。你是斗不过他的。嘿嘿,你杀了我,我在黄泉路上等着你们。” “拖走!”高慕青皱眉喝道。 几名女卫拖着云海清出了院子,云海清的喊叫之声也越来越小,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不久后女卫秋菊回来禀报,云海清已经被投入毒龙潭中被毒龙分食而死。高慕青长吁一口,颓然坐在椅子上泪落如雨。 第一二三章 击其弱点 (月初了,免费月票留着也不生崽。) 屋子里静悄悄的,烛火火焰跳动着,发出轻微的噼啪之声。黑夜中,长风浩荡,扫过龟山岛高高的山寨上空。树梢竹林发出隐隐风雷呼啸之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之声,更让这山寨之夜显得寂寥而诡异。 高慕青垂着头默默的哭泣了片刻,忽见面前递来一方白帕,抬眼看去,见林觉正站在面前,皱着眉头看着自己。 “大寨主,此刻不是悲伤之时,接下来还有更艰难的事要处置。云海清只是帮凶,真正的主谋还逍遥自在,该即刻谋划对策才是。”林觉的轻声道。 高慕青默默的擦了眼泪,抬起头来恢复平静,点头道:“你说的对,真正的主谋还在逍遥。我爹爹的大仇还未得报。” 林觉在一侧坐下,低声问道:“大寨主打算怎么做?” 高慕青皱着眉头想了想,赫然起身道:“我立刻带着人去他住处,将他拿了投入毒龙潭。” 林觉忙道:“且慢。大寨主就这么带人去拿人?” 高慕青道:“怎么?” 林觉道:“请你告诉我,仇彪武艺如何?” “仇彪武艺高强,爹爹曾说,仇彪的武功不在他之下。”高慕青沉吟道。 “那么你是不是他的对手。” “若单打独斗,我未必非他敌手。” 林觉点头道:“好,就算你和他能打个平手,他的住处有多少兵马守卫?你手头又能调动多少?” 高慕青皱眉道:“他那里怕是有三四百人守卫,他给自己组建了一个护卫营,选了些精壮的人手护卫。我手头……女卫营一百二十余名。” 林觉咂嘴摇头道:“也就是说,实力悬殊很大,此去并不能保证拿下他是么?” 高慕青冷声道:“拿不下也要拿,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难道要我忍气吞声任他逍遥不成?杀不了他也要拼命,大不了一死,又有什么了不起。” 林觉苦笑着看着高慕青,心道:果然是相貌和智慧成反比,大寨主毕竟是在这土匪山寨长大,虽然外表甚美,但究竟是带了些匪气,只知道一味的蛮干。 “大寨主,明知是去送死却要去,那不是愚蠢么?你是全了替父报仇之名,然而你死了大仇没报,又有何用?令尊一样难以含笑九泉。况且,你若败了为仇彪所杀,整个山寨便都是仇彪囊中之物了。令尊辛辛苦苦经营的山寨将被仇彪攫取,山寨之中支持你的人都将被清洗,这便是你去拼命的代价,你觉得合适么?” 高慕青缓缓坐下,她冷静了下来。她并非是没有智慧,只是此时此刻有些上头,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去给爹爹报仇,却没想那么多。林觉一席话说出,高慕青立刻意识到此去不妥。 “可是现在怎么办?山寨之中的兵马大多为仇彪所控制,各营头目也应该都是他的人了。此刻我早已陷入劣势。唯有杀了仇彪,方可扭转局面。否则仇彪一旦发动,我和几位叔叔以及手中的四五百人将不是敌手。可是你说的也对,我这一去可能根本没法拿了他,他身边人手太多,而且武功和我不相上下。……这可如何是好?”高慕青紧皱眉头神态焦急的道。 林觉沉吟片刻,开口道:“大寨主刚才有一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山寨兵马大多为仇彪所控制,那是因为仇彪安插了自己的人手为头目。然而以短短年余时间,那仇彪想收买全部兵马的人心却是很难的。大多数人其实应该对老寨主还有情义,只是目前不得已罢了。这种情形之下,只有一种办法能破解,那便是擒贼擒王,诛杀仇彪极其党羽。这些人一点授首,兵马便自动回归大寨主辖下,且绝对不会有人为了仇彪之死而选择叛乱。” 高慕青瞪着林觉道:“你这话说了不是等于没说?刚才我不就是要去杀仇彪么?可是你不是说了一堆不能去的理由?” 林觉摇头道:“大寨主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要杀仇彪极其党羽不能硬来,目前局势我们处于劣势,硬来不但达不到目的,反而会适得其反。你也不希望大仇未报,山寨却又沦为他人之手吧。” 高慕青道:“你有何妙计?” 林觉想了想道:“为今之计,我们唯一可以利用的一点便是,此时此刻仇彪尚未得知我们已经洞悉了此事,也不知道我们已经杀了云海清。此刻他在明处,而我们在暗处。” 高慕青皱眉道:“那又如何?消息很快便会走漏,他也很快便会知道。” 林觉道:“消息保密的时间越久,便越对我们有利。明日问起来云海清的动向,大寨主大可对外宣布,云海清被大寨主派去岛外执行秘密的任务,这样他们即便怀疑,也只能是怀疑罢了。” “然则能隐瞒此事又能如何?” “大寨主,能隐瞒此事,便便于我们布置。若大寨主允许的话,我这里倒是有个计划,但不知大寨主愿不愿意照此行事。” 高慕青挑起秀眉沉声道:“你有主意?怎不快说?” 林觉点头道:“好。此计便是利用仇彪不知我们已经洞悉其身份内情之事而发动,计划得当可一举剪除仇彪极其党羽。但是可能要委屈一下大寨主。” 高慕青皱眉道:“到底是怎样做?你这人说话怎么吞吞吐吐。快说。” 林觉道:“好吧,大寨主可否邀约仇彪来此,我们设下埋伏伏击于他,这样或可像对付云海清一样,一举将其拿下。这可比主动去他住处正面厮杀要好的多。” 高慕青皱眉缓缓摇头道:“绝对不成。仇彪这个人极为谨慎,他走到哪里都带着护卫营,最少几十人。他也来过我这里,但前呼后拥带了上百人,前前后后都有他的人警戒,此计怕是不成。” 林觉皱眉不语,心想:仇彪定是心中有鬼,所以生恐发生意外。这倒是有些难办了。 高慕青也眉头紧锁,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办法来。 林觉忽然开口道:“有了!大寨主,那仇彪对大寨主倾心,想要娶大寨主,不知这事儿是真是假。我已经不止一次听人说及此事了。” 高慕青冷声喝道:“你提此事作甚?凡是在我面前提及此事的人,都将会被我严厉惩罚。你是第一次,我不希望听到你说第二次。” 林觉笑道:“大寨主不要发火,听我说完。唔……仇彪若是真对大寨主情有独钟的话,这正是这个计划可以进行的前提。我知道大寨主对他厌恶,也不是故意让大寨主不满。但此计划却需要利用此点。” 高慕青狠狠的瞪着林觉不说话。林觉轻声道:“大寨主不妨答应了和他的婚事,这样便可让他放松警惕。咱们或可设个请君入瓮之局。婚礼当日,或酒中下毒,或婚宴设伏,或洞房刺杀,总之,婚礼当日他总不能带着一堆护卫在旁吧,即便带着,数量也不会多。只要他能引得他来此,并疏于防范,便可以优势人手乘其不备将其击杀,并剪除其党羽。擒贼擒王,杀了仇彪和一干党羽之后,便可清洗余孽,重新掌控山寨了。大寨主以为如何?” 高慕青脸上泛红,娇声怒道:“你要我跟着杀父仇敌成亲?绝对不成。” 林觉咂嘴道:“这是假的啊,又不是真的。只是利用婚礼,将他和他的党羽一网打尽。” 高慕青摇头怒道:“我知道是假的,可是我高慕青清清白白的女子,却要背上跟这畜生成亲的恶名,这绝对不成。我宁愿带人去正面挑战他,也不愿背负这等污名。我知道你的想法很好,但我做不到。任何人都成,只决不能跟他拜堂。” 林觉急的跺脚,这大寨主怎地还有些一根筋,这可是最好的让仇彪放松警惕的机会,可是她却在这种事情上斤斤计较。但他却也似乎有些理解高慕青的感受。虽然是为了报仇,但毕竟要公开宣布嫁给杀父仇人,从情感上很难接受。而且林觉觉得,即便是自己劝说她勉强同意,到时候高慕青怕是也要露出破绽,反而会引起仇彪的怀疑。 “大寨主,要不然这样,还有个办法可以起到同样的效果。那便是大寨主随便找一个人宣布成亲,那仇彪必然会恼恨不已。婚礼当日必是要来闹事的,那也是对他动手的机会。这其实和答应他的婚事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逼得他主动来此,入我们的圈套。若是随便一个什么人的话,大寨主便无需背负不可接受的恶名了。”林觉皱眉沉声道。 高慕青想了想点头道:“这办法倒是可行。你觉得他一定会来?” 林觉笑道:“我是男人,我了解男人的心思。特别是他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个人跟他抢女人,他能咽得下这口气?他若不来闹,便说明他并不喜欢你,心里根本没有你。那么之前的那些传言都是假的。至于他喜欢不喜欢你,我说了不算,这需要大寨主自己判断,毕竟大寨主是当事之人。那么以大寨主看来,仇彪你对是否是喜欢的发疯呢?”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第一二三章 毒龙潭 高慕青心里明白如镜,她自然知道仇彪对自己如何,那仇彪恨不得吃了自己,每次见面自己都被他那种眼神弄得浑身不自在。仇彪也不止一次的在自己面前说出露骨的话,每次都被自己严厉斥责,仇彪却也不死心。自己不得不定下规矩,仇彪若来见自己,必须要自己的许可,否则不许踏入自己的住处半步。仇彪居然也答应了。作为一个女子,虽然是女山大王,但这方面的敏感程度其实和其他女子是一样的。 仇彪对自己有意,此事山寨尽知。那仇彪也不止一次的公开表达爱意,在这种情形之下,若是自己宣布嫁给另外一个人,以仇彪的性格必是恼羞成怒。嫉恨交加之下,那是肯定要来闹事的。婚礼也必是办不成的,或许会恼恨杀人。果真激的他前来的话,若布置得当,仇彪便是自投罗网。 高慕青站起身来,缓缓的在厅中走动,秀眉微蹙,考虑了片刻时间,终于停步转身看着林觉道:“我同意你的计策,或许这是最好的诛杀仇彪极其党羽的办法。我答应了。明日我便宣布此事,成功与否,便在此一举。” 林觉点头道:“大寨主需要好好的安排一下,既然那仇彪极为谨慎,又说他武艺高强,那么一切便要做的滴水不漏,不能让他察觉有异。这伏击拿人之事我不甚在行,大寨主和手下的各位自行商议便是。” 高慕青点头道:“好,我会安排的。不早了,我命人领林公子去休息。明日一早咱们见面再谈。” 两名女卫进来,领了林觉去了后面的一座房舍中临时安寝。林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终于迷糊睡去后,半夜里却又被外边呼啸的山风的声音惊醒过来。起身看时,但见前方小楼的长窗之中依旧灯火明亮,几个人影映在长窗的窗纸之上。想必是高慕青和手下的女卫正在商议安排伏击之事。林觉站在窗前看了一会,转身回到床上盖上被子,不久后再次沉沉睡去。 …… 清晨,清脆的鸟鸣之声响彻房舍四周。林觉醒来,自己整理了一番发髻和衣衫推门而出。外边的院子里一片雾气蒙蒙。身处于湖心小岛高处,湿度极大。又是初冬时节,每日清晨整座小岛都笼罩在雾气之中。 廊下有人从雾气之中现身,那是一名端着盛水铜盆的使女,胳膊上还搭着一件袍子。 “林公子早,请漱洗更衣。”使女微笑道。 林觉点头还礼,却有些纳闷。 “更衣?更衣作甚?” “大寨主吩咐的,让我来为林公子梳洗更衣。一会儿大寨主要在聚义堂升座,林公子可能要跟着去。”使女微笑道。 “我跟着去聚义堂?我去作甚?”林觉满头雾水。 “这个……我便不知道了,这是大寨主的吩咐,我只是照办。公子请洗漱,我再替公子梳发。” 林觉无奈,只得用盆中清水洗漱了一番。那使女搬来一只凳子请林觉坐下,然后打散了林觉胡乱盘起来的发髻,麻利的梳理起来。不久后林觉便焕然一新了。 “好啦,我来服侍公子更衣。”使女拿起了新袍子,伸手来替林觉解衣扣。 “我自己来,在下不惯受人伺候。”林觉忙摆手道。他不是不惯,他只是不想让这使女动手发现自己身上的秘密。 林觉拿了袍子进了屋,居然还关上了门。那使女站在廊下苦笑,这位林公子居然还如此的害羞,换个袍子还关门。不久之后,林觉开门出来了,那使女一眼看到林觉的样子,顿时苦笑不得。 那本是一件崭新的上好料子的薄棉袍,穿在身上应该是笔挺悬垂的模样,然而此刻穿在林觉身上臃肿不堪,简直不堪入目。衣衫里鼓鼓囊囊,像是塞了什么东西一般,一点也没穿出效果来。 “林公子,你里边穿了什么?这衣衫……” “我怕冷,里边衬了中衣,这鬼天气,冻得我直哆嗦。”林觉皱眉道。 使女无语,心道:这位林公子当真是穿上龙袍不像太子,这件袍子的衣料做工这么好,穿在这位林公子身上简直是浪费了。但她也不好意思让林觉重新更衣,也不能直接说林觉穿的太邋遢,那也太没礼貌了。 “林公子请自便,一会儿我再来请林公子去用早饭。林公子,这里是山寨要地,你可千万不要乱走。”使女行礼道。 “知道了,有劳了。” 使女离去之后,林觉站在廊下觉得有些无聊,四周的雾气已经淡了不少,露出了后园的景色来。此刻林觉才发现,这座后园里的精致倒是不错。几座假山在雾气中影影绰绰,青竹翠绿,松柏长青,青石铺就的小道蜿蜒在花坛之间,倒也布局甚是雅致。 林觉举步下了门廊,沿着青石小道缓步在园子里游走。看得出这园子是经过专门设计的。虽是山寨匪巢之中,却和杭州城的大户之家有的一比。足可见老寨主高元奎并非是个莽夫,生活还是颇有些情致的。 不知不觉之中,林觉走到了后园的围墙前,这里距离住处已经有百步之遥,可见这个后园规模之大。后园有一道圆门,却但却是被铁栅栏给封闭起来了。可以透过铁栏看到后方嶙峋的山石和杂乱的树木。林觉无意探幽,于是准备转身往回走。正在此时,便听到哗啦啦一声巨大的响动声从后园围墙外传来,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水中翻腾,激起的巨大水花之声。 林觉很是诧异,好奇心占据了上风,于是慢慢的走近铁栅栏往外瞧。然而角度的问题只能看到后园外杂乱的草木石头,水花声依旧在继续,是从墙外右手边的不远处传来的。 林觉伸手推了推铁栅栏,这次啊发现这铁栅栏门居然虚掩着,并没有上锁。伸手解开搭扣一推,铁栅栏门被推开了。一条小路沿着杂乱嶙峋的山石通向右首的那片竹林之侧。林觉慢慢的沿着小道走去,走出四五十步之后,前方的石壁消失,眼前豁然开朗,然后林觉看到了那个正水花翻腾不休,发出巨大响声的一片小深谭。 几十条黑乎乎的巨大的影子正在下方的深谭之中游弋,每一条长近丈许。潭水清澈,看的清清楚楚,能看到它们凶恶的眼神以及身上疙疙瘩瘩盔甲一般的皮肤。有几条正在潭中一侧争抢着什么,在水面上翻滚撕扯着什么,闹出很大的动静。 林觉倒吸一口凉气,潭水中的正是几十条毒龙。这里便是毒龙潭。 林觉自然是见过鳄鱼的,不过这么多条巨大的鳄鱼挤在一个小潭之中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林觉也看清楚了,那几条鳄鱼撕咬争抢的正是一条已经只剩下骨头的大腿。那是一条人的大腿。而潭水一侧的浅滩上,散落着不少白骨。想必都是被葬身于此的猎物。林觉立刻想起了昨晚被投入毒龙潭的云海清,正在撕扯的猎物也许便是云海清的尸骸。 毒龙们见到有人在岸边高处现身,竟然像是有所只觉一般纷纷朝林觉战力的脚下的水面游来。有几条居然还顺着岩壁山石意图爬上林觉的立足之处。林觉头皮发麻,下意识的往后退,那些毒龙一个个长着嘴巴朝林觉露着尖牙,样子甚是诡异。 林觉身上出了一层细汗,转身便走。忽听有人在身后轻声道:“林公子不必惊慌,它们爬不上来。” 林觉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一袭劲装,身材凹凸有致,披着猩红大氅的高慕青居然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身后,正静静的看着自己笑。 “他们怎地见人来便想冲上来?攻击性这么强?”林觉嘴唇发干的叫道。 “林公子莫要误会,它们并非要攻击你,它们是以为你去投食给它们,所以见到人影便都聚集而来。这里是毒龙潭,山寨之中犯下大罪之人最严厉的惩罚便是将他投入毒龙潭中喂毒龙。这些毒龙已经形成了习惯了。”高慕青解释道, 林觉恍然大悟,原来这些鳄鱼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见有人来便知有吃的食物了,所以才扎堆冲向自己。即便如此,一想到这些毒龙的食物都是人肉,林觉还是觉得甚是惊悚。将人投入毒龙池被撕扯吞噬,这种惩罚实在过于残忍。这龟山岛山寨毕竟是法外之地,所行之事也都是让人匪夷所思不能苟同。但其实换个角度想想,这山寨之中收留的都是亡命之徒,若无强力手段震慑,怕是也难有纪律,这也算是一种震慑山寨匪徒的行之有效的手段吧。谁也不想被丢入毒龙潭中被毒龙生吞活剥。 “这里的毒龙和外边的毒龙不同,生性凶猛而且体型硕大。外边湖中和大江之中也有毒龙,但和这里的比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了。我听爹爹说,当年他们来龟山岛建立山寨之时,本不知道山顶这片湖水之中有如此巨大的毒龙存在,夜晚毒龙上岸,吃了十几个人。爹爹他们决定解决这毒龙之患,于是带人下湖诱捕毒龙,尽数投放在这小潭之中。那边通向湖中的隘口以粗铁栏隔断,所以它们出不去。现在山顶湖中的毒龙几乎尽数在此。但因为潭水中十五匮乏,它们相互撕咬,每年孵化出成千上万条毒龙也不能存活,这几十只是剩下来的最强悍的毒龙。”高慕青轻声解释道。 林觉吁了口气,听的心惊肉跳。高元奎他们也确实是强悍,生生造出了这小片凶残之地。这些鳄鱼其实也是活的艰难,遇到这么一群亡命之徒,霸占了它们的地盘,还被困在此处。相互之间还要搏杀争食。这倒也算是弱肉强食之理,难怪下边这数十条毒龙都如此巨大强悍,原来它们都是竞争的胜利者。 “山寨之中只有罪大恶极之人才会被投入毒龙潭中葬身毒龙之腹。背叛山寨的,残杀荼毒自己人的,还有便是一些被抓到山寨的外边的贪官污吏横行霸道的官员。其实数量也不多,二十年来尚不足百人而已。林公子,咱们走吧,你呆在这里怕是不习惯。早餐准备好了,我去请你,却发现你不见了,这才找到了这里。”高慕青淡淡的道。 林觉半分也不想停留,点头转身赶紧跑路,那潭水中的鳄鱼一个个用冷漠的眼睛瞪着自己的感觉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林觉心想,若必须要死,这怕是最可怕的死亡方式之一了吧。 第一二四章 聚义厅 用早饭的时候,林觉询问了高慕青要自己跟她一起去聚义堂的原因,高慕青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淡淡道:“你现在是我身边的人,随同我一起去聚义堂升座也没什么。而且,你跟着我一起去,有什么事情我也好随时请教。” 这样的解释显然不能让林觉信服,但高慕青不愿回答,林觉也不想多问。自己跟着去瞧瞧这山寨之中的头脑人物,见识见识这山寨聚义堂的威严,倒也比枯坐这里有趣的多。况且在那种场合,林觉认为自己也能得到不少的讯息。 朝阳升起,山顶上的雾气极快的褪散开去。空气有些清冷,但却很清新。高慕青在二十余名女卫的簇拥之下离开住处前往聚义厅所在的岛上最高处。林觉作为她们当中唯一一个男子,显得极为的显眼和不伦不类。 通向山寨的路是一层层的石阶,数十阶一个平台,渐行渐高,不久后回首看去,整个山寨几乎都落入了视野之中。远远的还能看到岛外湖面上碧波闪闪,无数叶片般的船只在岛旁的水面上游弋穿梭。 石阶上,每隔数阶都有匪兵在旁战立警戒。英姿飒爽的高慕青身披猩红披风走过时,这些匪兵都肃立行礼,高慕青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径直走过。林觉在后面看着这一切,心中感叹。这龟山岛山寨其实已经形成了一个初具规模的等级系统。山寨中的寨主和头目其实已经和匪兵们之间再不是平起平坐的关系,这已经和外边的世界无异。这也不难理解,任何有人聚集的地方,最终都会衍生出高低贵贱的阶级之分,他们打出‘人人平等’‘祸福共享’这些旗号,其实都是骗人的鬼话。 每个人其实都想拥有权力和地位,无论朝廷,乃至这种法外之地,甚至是禽兽之中,尚有地位权力之争。所谓大同社会乌托之邦,其实都是一种美好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高大的聚义厅就在岛上的最高处。宏伟巨大的一座木制的殿堂,饱经风雨之后,虽然显得破旧黯淡,但依旧气势不凡。厅前一根旗杆直插云霄,旗杆顶上一面‘替天行道’的大旗迎风招展。 聚义厅前已经站立了不少人,老老少少精干老迈皆有。几名头发花白的老者站在厅前台阶上,见到高慕青均上前拱手行礼。 “我等见过大寨主。” 高慕青快步上前,微笑还礼,口中道:“赵叔叔,马叔叔,陈叔叔,你们可好?” 一名面色红润的老者笑道:“好好好,我们这帮老家伙还死不了。倒是不少日子没见大寨主,甚是想念。今日大寨主要升座仪事,我们几个老家伙天不亮便来了。” 高慕青微笑道:“几位叔叔辛苦了。慕青做的不好,应该常常去看望你们的。” “无妨无妨,山寨事务繁忙,也怨不得你。再说最近有人弄出事来,山寨上下鸡犬不宁,大寨主想必也是烦心的很。”那老者沉声道。 “老赵。莫发牢骚。当心有人心里不高兴。现在有的人可是跳脱的很,想干什么便干什么,想怎样便怎样。这么下去,山寨可要完蛋了。哼!”另一名皂衣老者冷声道。 “老马,叫我莫发牢骚,我看你牢骚比我还多。”赵老者哈哈笑道。 站在他们后方的一群青壮头目皱着眉头面色阴沉,他们都是二寨主仇彪提拔上来的人,他们也听得出这几个老家伙的话便是在映射二寨主。很多人心里不快的想着:“这些老家伙就是不识时务,如今的山寨已经不是老寨主在世时的山寨了,迟早二寨主会将你们这帮老东西给一锅端了。” 林觉在这群高矮胖瘦的人群之中发现了两个熟悉的面孔,这两人便是前哨营正副头领钻山豹李安和活阎王周奇。林觉看到他们的时候,李安和周奇也看到了林觉。这二人本来听着这几个老家伙发牢骚皱着眉头,当他们看到大寨主身后人群之中的林觉时,顿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众首领向高慕青行礼,高慕青一一还礼,带着众人进了聚义厅中。李安和周奇特意坠在后面,待林觉走过身旁时,李安笑眯眯的道:“想不到啊,林兄弟。你道行不浅啊。这才几天时间,便混到大寨主身边了。佩服佩服。” 周奇也低声笑道:“是啊,当真是了不得。这位林兄弟确实是让人惊讶。这般本事,什么时候教教我等?” 林觉苦笑道:“二位首领,莫要取笑我了。我也不知道大寨主怎地便要将我调来她身边办事。其实只要能为山寨出力,在那里还不都是一样。” “啧啧啧,这话说的,当真滴水不漏。那日在龟山镇见到你时,便知道你林兄弟不是一般人。林兄弟,说起来咱们也算是有些交情了,你入山寨还是我的决定。将来飞黄腾达了,可莫要忘记兄弟们呢。”李安脸上带笑,言语中充满了揶揄之意。 周奇在旁皮笑肉不笑的道:“就是就是,我们这些二寨主提拔上来的人,哪有大寨主看上的人有排面?那可是正统。将来林兄弟可要多照顾我们兄弟才是。” 林觉本不想多言,听这二人冷嘲热讽,忍不住低声道:“二位何必说这种话。谁不知道二寨主才是山寨之主?二位是二寨主提拔之人,该替我引见才是。我倒是想改换门庭,跟着二寨主混。二位如今都是山寨红人,何必奚落在下。” “哈哈哈,你倒不傻。”周奇笑道:“你也知道你跟错了人么?不妨不妨,你若有心效忠二寨主,我们倒是可以替你引见引见。哈哈哈。” 李安忙瞪了周奇一眼道:“周兄弟,莫要胡言乱语。” 周奇意识到自己失言,忙闭嘴打着哈哈走开。李安也快步向前,跟上了头目首领们的队伍。林觉面带冷笑看着两人的背影,心道:你们尚不知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还自我感觉良好。咱们走着瞧便是。但林觉也感觉到,李安和周奇似乎并不太收敛自己,这说明二寨主一方的势力已经膨胀到了一定的地步。这些仇彪手下的党羽们都已经不在乎公开谈论了。 一行人进了大厅前方的天井,进正厅之前,随从们都留了下来。聚义厅中除了少量的护卫之外是不允许普通士兵进入的。高慕青身边只有五名随从可以进入,那是秋菊等五名有职务的女卫营头目。林觉身份尴尬,目前还无职位,也没人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便被拦在了厅门外。然而高慕青居然转身回来主动向守卫打招呼,让林觉跟着进了聚义大厅正厅之中。这让二十余名首领也觉得甚是奇怪,但很快也就不再在意,没放在心上。 聚义厅正厅宽大开阔,两排巨大的木柱撑起高达三四丈高的大厅穹顶。一排排士兵在左右两侧后方肃立,中间两排红木大椅次第排列。前方上首,写着‘忠义千秋’的巨大匾额下方,三张张巨大的铺着兽皮的大椅摆在那里。两侧的廊柱上挂着一幅对联,上写:忠义垂千古,肝胆照乾坤。每一张座椅之后都插着藩旗写着字号,那是每位首领专有的座位,凸显地位之尊。 林觉和几名女卫站在侧首,看着一干匪首肃立中间,拱手等候高慕青上座。高慕青行动如风,身后的猩红披风像是一团火苗在燃烧,快步走到上首中间的兽皮大椅之前,转过身来举手道:“二各位兄弟请坐。” “大寨主请落座。”所有人都沉声喝道。 高慕青面无表情,缓缓坐在椅子上,一干首领这才纷纷走到自己的座位前落座。 高慕青扫眼看了一眼身边左右的空位置,脆声问道:“二寨主呢?怎地没来?” “云军师也没来。”有人嘀咕道。 “云军师奉我之命,昨夜连夜下山办事去了。走得急迫没来得及跟兄弟们打招呼。我是要他去楚州打探朝廷对我山寨的消息,因为风闻朝廷正集结兵马准备攻我山寨,云叔叔在楚州官场有人,他悄悄去探查内部消息最为合适。三五日内估计回不来。但是二寨主呢?他去哪里了?难道不知道今日要议事?” 高慕青轻描淡写的将云海清没有在场的事情给掩饰过去,林觉在旁暗暗点头,这件事很重要,一定要掩饰住。高慕青这个理由还算能靠得住。 “禀报大寨主,二寨主应该很快就到,可能是有事耽搁了。”中营首领万三山起身回禀道。 高慕青蹙起眉头来沉声喝道:“什么话?什么事能耽搁议事升座的大事?二寨主这么不知轻重么?来人,立刻去请他来,难道因为他一人耽搁了这么多人的时间么?” 一名喽啰忙往外跑去,准备去找二寨主侯彪前来,但他尚未到门口,便听见外边脚步咚咚作响,有人郎朗大笑道:“大寨主生气了么?我这不是来了么?哈哈哈,大寨主升座议事,我仇彪怎敢不来?” 说话声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像一朵乌云遮住了厅门口的光亮。仇彪的身影出现在厅门口,身后跟着一群挎着腰刀,身形彪悍的护卫。 座上众首领纷纷起身。 “见过我二当家的。” “见过二寨主。” 高慕青端坐不动,几名坐在上首的老者也神情肃穆端坐不动。仇彪看在眼里,目光中凶光一闪,旋即笑哈哈的一阵风般来到众人面前,拱手团团施礼道:“各位兄弟好,都坐,都坐。莫要闹哄哄的。” 众首领重新落座,仇彪这才对高慕青拱手行礼,双目放光的道:“见过……大寨主。” 高慕青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沉声冷冷道:“二寨主有礼了,快请落座吧。” 仇彪哈哈一笑,舔了舔嘴唇,肆无忌惮的看了今日打扮的越发英气勃勃美貌无双的高慕青拱手道:“遵命!” 说罢几步过去,一屁股坐在高慕青左首的兽皮椅上。 第一二五章 寨中事 (谢:书友39181318、秋乱找叻、紫色花玲、条顿的信仰、书友18546972、100个可能、书友17086729、3695到、神奇的金甲虫等兄弟的赏。谢:剑舞三千尺、可乐加点冰、跳动的心丶、风华二哥等兄弟的票。) 仇彪一现身,林觉的眼睛便盯在他身上。这个仇彪三十许人,生的高大魁梧相貌堂堂,更重要的是他身上弥漫着一股气质。那是一种谈笑风生旁若无人的威压感。他到场之时,林觉默默的数了一下在座的湖匪首领们起立迎接的人数,发现人数超过了七成。个个面带献媚的笑容热切的说着恭维之言。这一切似乎足够说明,仇彪其实已经掌握了山寨的主导权。 “今日升座,是有些事情跟诸位兄弟商议一下。”高慕青脆声开口了,坐在高高的头把交椅上的她虽然眉目如画,但却也有一番土匪头子的气势,一开口,闹哄哄的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 “大寨主好久没有和兄弟们见面了,大寨主有何吩咐便直接告诉兄弟们,谁敢不从,我仇彪第一个不答应。”仇彪大声笑道。 高慕青皱了皱眉头,沉声道:“我之所以不升座,那是因为我相信二寨主的能力。山寨如今在二寨主的统率下井井有条,我也乐得清闲。我可不是愿意在旁指手画脚之人。” 仇彪呵呵笑道:“大寨主如此信任我,我当全心全意打理山寨,不能辜负大寨主的期望。但这并非我仇彪之能,大寨主坐镇稳定军心,各位兄弟齐心协力,这才有山寨如今的局面。” “是啊是啊,二寨主能力超群,有他管事,大寨主便放宽心吧。” “二寨主是男子汉,大寨主是女中豪杰。咱们山寨这叫做阴阳调济,男女搭配。” “什么阴阳调剂?这叫做男主外女主内,各司其职,山寨才能欣欣向荣。就像一家子一样。” 一干首领纷纷七嘴八舌的附和着。仇彪听到阴阳调剂男主外女主内这些话时,嘴巴笑的合不拢。眼神也带着一丝色魅的瞟了高慕青一眼。高慕青则眉头皱的更紧,恨的银牙紧咬。这帮家伙越来越放肆了,现在已经敢当面用这种话来调侃了。 闹哄哄之中,坐在上首右侧的山寨兵马总教习赵山岳沉声开口道:“我龟山岛山寨果真是已经欣欣向荣井井有条了么?老夫表示怀疑。” “赵叔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仇彪沉着脸问道。 “莫叫我赵叔叔,老夫可担不起。二寨主还是直呼其名为好。”赵山岳沉声道。 仇彪狠狠的瞪着赵山岳冷声道:“赵教头,那么你刚才那话是何意?” 赵山岳沉声道:“什么意思还用多说么?我山寨本来在老寨主统率之下便已经欣欣向荣,这可不是你二寨主之功。而且目前来看,一场风雨即将来临,我龟山岛山寨已经陷入了巨大危机之中,恐遭灭顶之灾,而你们却还在这里歌功颂德,当真可笑。” “赵山岳,你把话说清楚,什么风雨来临?什么巨大危机?你这是胡言乱语什么?”前哨营头领李安赫然起身厉声质问道。 高慕青冷目扫向李安,冷声喝道:“李头领,注意你的言辞。赵叔叔是我山寨元老,你要问话当恭恭敬敬,莫忘了山寨的规矩。你的交椅排序可不在赵叔叔之前。” 李安看了一眼仇彪,见仇彪无所反应,这才拱了拱手告罪坐下。 仇彪微笑着开口道:“看来赵教头心里憋着很多话要说啊,今日既然众兄弟都在,大寨主难得升座,不妨全说出来。莫要憋坏了自己。” 赵山岳冷声道:“说便说,老夫确实早就想说了。大寨主,你是本寨之主,山寨的事情你该自己主事,不能任由他人乱来。现如今山寨陷入了巨大的危机之中,再不赶紧想办法,便将大祸临头了。” 高慕青微笑道:“赵叔叔莫要激动,有话你就说。你说的大祸临头是什么?” 高慕青其实知道赵山岳说的是什么,只是她必须表现的一无所知。 “哎!大寨主啊,你当真不知道么?二寨主这一年来做的事情已经违背了老寨主定下的山寨规矩。我龟山岛山寨能够二十余年不倒,一直屹立于此。那是和山寨定下的规矩有很大关系的。朝廷虽然围剿了我们数次,但均未出全力。那是因为老寨主虽落草于此,但却从不迫的朝廷对我们下狠手。山寨越来越偏向于自给自足,打渔种稻,买卖货物,和朝廷相安无事。那些为朝廷所不容的好汉们也有个立足之地。这便是老寨主的智慧所在。山寨是朝廷法外之地,朝廷自然是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但朝廷也知道,要除了我们,他们必将付出巨大的代价。在这种情形下,若不惹得朝廷全力出手,我山寨便会和朝廷相安无事。这便是老寨主的高明之处啊。”赵山岳沉声道。 “赵山岳,你说这些作甚?跟你刚才的危言耸听有何干系?”有人依旧为了在仇彪面前表现忠心,开口诘问道。 “有何干系?你们做的事情难道自己不知?二寨主自掌握山寨日常事务之后,不但多次袭扰周边县城,诛杀朝廷官员,激化山寨和朝廷之间的矛盾。这已经是违背了老寨主立寨的初衷。老寨主不是要和朝廷对抗,而是要让所有为朝廷不容之人有一片立足容身之地。然而你们干了些什么?除了上述那些事情,你们居然还袭击了漕运船队,劫持了运送太后寿礼的船只。这简直是自己作死啊。你们犯了朝廷最大的两个忌讳明白么?其一,当今皇帝郭冲对太后极为孝敬,你们坏了太后的寿辰,郭冲定会震怒,必会不遗余力的剿灭我们。其二,你们袭击漕运船队,这更是犯了朝廷大忌。漕运是什么?那是朝廷的命脉。知道为什么之前那么多年,老寨主从不下令袭击漕运粮船么?因为一旦袭击漕运,便等于对朝廷粮道命脉产生了威胁。漕运干系朝廷的安危,朝廷一旦意识到山寨的存在对漕运有巨大的威胁,拔除山寨便是不计兵力财力而必须要做的事情了。你们恰恰干了这件蠢事,这不是逼着朝廷派大批兵马剿灭我山寨么?这难道还不是大祸将至?” 赵山岳说的激动,一蓬花白的胡子吹得飞起。手在椅子扶手上乱拍,发出蓬蓬的响声,面色也激动的通红。 厅中众头领面面相觑,有人微微的点头。赵山岳虽然情绪激动,但这番话不得不说还是很有道理的。二寨主的作法很多头领心中也颇有微词,此刻赵山岳一番话,让他们觉得事情确实已经很严重了。 仇彪冷冷的看着赵山岳道:“赵教头,你说完了么?” 赵山岳喝道:“怎么?老夫说的没有道理么?” 仇彪冷笑道:“赵教头,我怕你是该卸职养老去了。听说你们老一辈来到龟山岛立足之时,和官兵大大小小作战不下数十场,场场都是恶战。最终打的官兵不敢踏进洪泽湖半步,这才有了山寨的今天。本人听义父生前说及此事时,心中是极为佩服的。然而现在看来,你们都老了,锐气也都没了。对朝廷惧怕如此,居然还说出了一番道理来。” “你……一派胡言,老夫岂会惧怕官兵?老夫当年上山时……” “得了得了,别吹嘘你以前的事情了,大伙儿耳朵都听的起了老茧了。”仇彪摆手打断赵山岳的话头,冷声道:“我想很多人都忘了,我们这些人之所以啸聚于此,那都是为朝廷所不容之人。朝廷无时无刻不想着要将我们抓住砍头。按照朝廷的话来说,我们是匪,他们是官。官匪不两立,你居然想着和朝廷和平相处?未免太好笑了。朝廷不敢动我们,那是因为他们围剿了数次都吃了大亏,知道不是我们的对手。但他们从来不会死心,会随时对我们发动围剿,正如你所言,我们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仇彪双目闪着寒光,扫视了厅中全场,扬声道:“朝廷不容于我们,我们要自保,便只能不断的壮大自己,不断的扩充实力。打击朝廷便是增强自己的实力,这叫做此消彼长。老寨主在世时也非是畏敌如虎。当年朝廷五万水军进逼山寨,老寨主写下血书,誓与山寨共存亡,这是何等血性。老寨主可没说过要和朝廷和平共处。凡是能对朝廷进行打击的,让汴梁城的皇帝老儿不开心的事情,我们龟山岛山寨便要去做。不但要做,而且要挖他的心窝子,扣他的眼珠子,让他寝难安食难咽。” “二寨主说的好,霸气之极。我等上山寨来可不是来打渔种粮的,朝廷不让我们活,我们便不让他们活。” “对,跟朝廷还有什么客气的,怕他怎地?咱们可不是熊蛋,我们可不怕。” 一干人等跟着大声鸹噪道。 仇彪摆摆手,继续道:“当然了,刚才赵教头说的也不无道理,朝廷会恼怒我们的手段,或许会对我们发动围剿。但我们要做的不是害怕他们的围剿,而是要积极的准备,积极的应对。他们来了,便打的他们抱头鼠窜。像以前一样,打败他们,他们便能如何?我山寨只要再打败他们一次,便会成为天下绿林向往的圣地,朝廷便再也不敢对我们围剿。我们的势力范围便可不限于洪泽湖,东到楚州,西到泗州,北到海州,南到扬州,都可能成为我们山寨的控制之地。那才是一番大事业。那才是对得住老寨主,将山寨发扬光大。赵教头,你说是也不是?” 第一二六章 寨中事(续) 赵山岳气的脸色通红,被仇彪这一番振振有词的话说的竟然没有办法回应。 “二寨主,你说的倒是轻松,拿什么去抵挡?这一次朝廷围剿,必是调集大军压境,搞不好要有十万八万的大军前来。我们山寨兵马区区三千余,拿什么抵挡?”坐在左首的山寨元老人物马明德看不下去了,沉声喝道。 马明德年轻时是关西道上的悍匪,被朝廷缉捕走投无路投奔龟山岛山寨,曾是老寨主高元奎最得力的手下悍将。但一次作战之中左腿被砍断,故而落下残疾,现在山寨之中做些后勤之事。 “如何抵挡?这话从你马明德口中说出,着实教人惊讶。兵来将挡,水来土屯,这便是我给你的答案。我知道你一定会说什么敌众我寡之类的话。但之前哪一次官兵来犯,我们不是以少打多?靠的是什么,便是众志成城以及天时地利人和。洪泽湖是我们的地盘,官兵进来便是进了鬼门关。水面上是一道关卡,我们的兄弟在湖面上便可对敌战船袭扰。而岛上的地形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在你们这些老人家在主寨晒太阳喝酒的时候,我仇彪可没闲着。龟山岛四周的防御工事箭塔暗堡已经建造的比之前坚固数倍。整座山寨岛屿已经如铁桶一般,官兵绝对不要想攻上山来。” 仇彪吸了口气继续道:“不但如此,这段时间以来,我命前哨营广召兵马,截止昨日为止,各地英雄豪杰前来入伙的人数多达九百余人。目前我山寨兵力已超过四千人。这四千人依靠坚固工事箭塔,可挡十万官兵。山寨之中物质充裕,依托坚固防御,我山寨便是守个一两年也是无虞。然而朝廷的官兵能在我小小山寨耗个一两年么?各位兄弟,我早知道很多人对我仇彪不满,也会抓住我仇彪做的事情来说话。但我仇彪一心为了山寨,不敢说呕心沥血,但也绝不敢辜负大寨主和老寨主的期望。如果有人觉得我办事不利,我让出二寨主之位又当如何?” “二寨主,你可不能不管山寨,兄弟们都指望着你呢。” “是啊,二寨主为山寨天天忙碌不休,有的人仗着老资格天天什么都不做却指手画脚的诋毁,这不是让人寒心么?” “二寨主,谁跟你过不去便是跟咱们过不去。大寨主也绝不会答应。” 仇彪一番话煽动性很强,下边首领们一阵叫嚣之声,吵闹不休的帮腔。 几位老者气的面色发白,但却无可奈何。表面看起来仇彪说的话滴水不漏很有道理,然而只要细细琢磨,便知道仇彪之言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虽然加强了防御,虽然扩充了兵马。但这座小小的山寨怎能抵挡数目庞大的朝廷官兵。特别是当朝廷下定决心要铲除山寨之后,更是会不计代价。所以,仇彪之言完全是胡吹大气而已。也许能短时间内抵挡,但绝对支撑不了太长时间。 座上只有林觉和高慕青知道仇彪的真正目的。仇彪招兵买马修建工事可绝不是认为龟山岛山寨真的能抵挡官兵的大举围剿。他这么做一来是表现自己为山寨尽力的姿态,另一方面则是要龟山岛山寨能尽可能的拖住围剿兵马的时日长久一些,这样便为翁山县海匪的攻击内陆争取时间。到那时朝廷兵马会前后为难,要拿下龟山岛则需要死更多的人,花费更长的时间。若是调兵回救杭州,则龟山岛成为心腹大患,会截断运河航道,也是不成的。龟山岛会成为朝廷咽喉上的一根毒刺,成为一个必须要除去的诱饵,这便是仇彪竭力加固工事招募人手的原因。 “罢了罢了,老夫不跟你辩,这件事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大寨主,你来定夺。你说二寨主做的这些事是不是过头了?”马明德拱手对托着香腮坐在首座上若有所思的高慕青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高慕青。高慕青放下手臂,缓缓的坐直身子,轻声道:“这件事么……我觉得二寨主做的没错。” “什么?”赵山岳马明德等人惊愕的看着高慕青。 “我觉得二寨主做的没错,山寨要发展,决不能固守成规。爹爹和几位叔叔,你们这一代做的足够好了,但到了我们这一代,山寨岂能不有所发展?我既将山寨常务交于二寨主主持,便给他足够的信任。二寨主所做的决定便等于是我的决定,故而我不得不告诉几位叔叔,你们无须再担心山寨大计,安心的在山寨养老的好。”高慕青语声清冷的道。 几位老首领面面相觑,既尴尬又难过。大寨主居然都这么说,看来一切已无法更改。不过也有人心里意识到这是高慕青的违心之言,想到或许是形势所迫,大寨主不得不这么说,因为山寨的控制权其实已经大半在仇彪手中。大寨主一定不想闹出乱子来,这才会如此变态。 仇彪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来,得到高慕青的公开支持,他也很意外。他一直觉得高慕青对自己是有着排斥的心理的,但关键时候高慕青还是跟自己站在了一起,这给了他一种错觉:或许高慕青对自己的追求反应冷淡,其实只是一种矜持。内心里她应该已经应允了。况且,不久之后,山寨将全部掌握在自己手里,她要想还能当大寨主,便只能依靠自己。而代价便是:遂了自己的愿,让自己得到她。 “多谢大寨主信任,仇彪在此立誓,我要和龟山岛山寨共存亡,绝不会容官兵踏足山寨半步。”仇彪站起身来,举手朝天大声作秀。 “我等也立誓,和二寨主一样,和山寨共存亡。”十余名头领也起身附和道。 几名老者面对眼前这一切叹息摇头。 仇彪转了转眼珠子,转身对高慕青拱手道:“大寨主,我有一事请求大寨主的同意。” 高慕青淡淡道:“讲。” 仇彪道:“为了更好的抵御官兵的进攻,本人认为应该减少内寨兵马,将大部分兵马集中在湖面和山寨外围。目前山寨内寨之中人手近一千八百余人,实在是没有必要。譬如赵教头,马头领他们手下都有上百人的护卫,我认为这些人手实在是过于浪费了。我想,每位头领身边其实只留三五十人便可,其余人手该集中起来冲入前哨营中作为作战人手。这样可更好抵御官兵的进攻。不知大寨主以为如何?” 林觉站在一旁心中暗自感叹,这仇彪真是好算计。趁着谈及可能到来的官兵的围剿作为理由,他提出了削减调出内寨人手的事情。理由固然是冠冕堂皇,然而真实的目的怕不是那么光明。听到他提出这个建议的第一时间,林觉便咂摸出了味道。显然仇彪是要趁机削减内寨各头领身边的护卫人手,而内寨之中的头领中的大多数正是忠于高慕青的人。这是在进一步的削弱这些人的力量,一旦需要清洗时,这些人手中无人,怕也是被碾压斩杀毫无还手之力了。 其实不仅是林觉嗅到了味道,座上众头领也都嗅到了味道。他们惊讶于二寨主居然敢公开提出这种建议,那便是要试探大寨主的态度,看看大寨主是否是真的信任他。大寨主要是真的同意,那便是彻底向二寨主低头了。因为谁都知道,正是因为掌握了内寨的上千人手的那些人的拥护,所以高慕青才顺利的被推举为大寨主。一旦削减这些兵马,高慕青便等于是自断双臂了。 众人静静的看着高慕青,等待她的回到。几名山寨元老也急切的等待着高慕青驳斥仇彪这一无理且霸道的要求。然而,他们很快便失望了。 “我同意二寨主的建议,打起仗来,外边更需要兵力。二寨主可酌情处置此事。几位叔叔,希望你们不要不满。这事儿也是为了山寨着想。” 高慕青清冷的声音响起,几位老者长声叹息。 马明德差点便脱口而出:“大寨主,你是真的不知道仇彪的企图么?你这是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了。”但这句话怎能说出口,一旦戳穿这层窗户纸,仇彪便会立刻动手,山寨中将掀起血雨腥风。当然,他们对高慕青也极为失望,高慕青如此识见不明,实在是教人痛心。 “罢了,罢了,我们几个也到了退出的时候了,腥风血雨大半辈子,我们也厌倦了打打杀杀。大寨主,赵山岳请辞总教头之职,若大寨主准许,我想离开山寨去外边走一走。”赵山岳叹息道。 “老赵,我们一起出去瞧瞧外边的天地去,呆在岛上大半辈子,也确实够腻味了。”马明德等几人也纷纷道。 “大难临头,几位便想独自逃命去了么?呵呵,几位可真是给小辈做了榜样呢。”仇彪冷笑嘲讽道。 高慕青皱眉喝道:“二寨主,你说的什么话?几位叔叔对山寨之功无有可比,他们吃得苦流的血比你可多多了,你说这种话,当真是让人不齿。还不道歉。” 仇彪阴沉着脸,虽然心中不满,但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了,这些都是心里的真话,但此时说出来便不合时宜了。仇彪见机甚快吗,立刻换了脸色起身给赵山岳等人陪礼。赵山岳马明德等人昂首不受,冷目不理。 “几位叔叔,你们想出去走走,也不是什么离谱的要求。但侄女儿恳求你们留几日再走。喝了侄女儿的喜酒再走好么?”高慕青的话在沉寂中响起。 “什么?你的喜酒?” “大寨主……要成亲?” 所有人都惊愕的看着高慕青,高慕青点头道:“是的,我要成亲了。” 第一二七章 是他,就是他 高慕青年方十九,虽然岁数不大,但这样的年纪的女子若是生在普通人家,怕是早已嫁人生子了。然而高慕青的身份决定了她的命运和普通人家的女儿不同。之前身为山寨寨主的女儿,她的婚姻大事自然是牵动很多人的心。现在她是山寨大寨主,婚姻大事更是不能草率了。 山寨之中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仇彪对高慕青有意思,有人私底下认为,大寨主迟早是要嫁给二寨主的。无论对于山寨大局还是对于大寨主自己,这都是个绝佳的选择。大寨主和二寨主成亲,山寨中便少了纷争。他们夫妻二人之间,也不会因为一些事情而闹僵。况且大寨主毕竟是个女子,没有二寨主的辅佐,她也镇不住龟山岛山寨。所以他们二人若能成亲,那绝对是对各方都有利的。 然而,大寨主迟迟没有答应这门亲事,二寨主因为此事也很难堪,甚至私底下说过狠话。这让山寨之中很多人都揪着心。谁都知道二寨主的脾气,若是真的因爱成恨,山寨中必是一番风雨。 但此时此刻,听到高慕青说她要成亲的时候,众人甚是惊讶,很快便都认为大寨主是答应了二寨主的求亲了。因为除了他,山寨之中还有谁能获得大寨主的青睐?又有谁敢去和二寨主抢女人? “各位叔叔伯伯,各位兄弟。慕青今年也十九岁了。爹爹在世时慕青固然什么都不用担心,因为有爹爹的安排。然而爹爹故世了,慕青不得不挑着山寨这副重担,但慕青毕竟是个女子,这种重担总归觉得吃力。我的年岁也到了,加之慕青希望能嫁个有本事的人一起共担重任,故而也该到了解决婚姻之事的时候了。”面对满堂惊讶的面容,高慕青面色微微泛红,沉声说道。 毕竟是个女子,自己谈及自己的婚姻的事情,虽然是假模样,但也不免有些羞涩。她这一番话说出来,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个成亲的对象非仇彪莫属。找个有本事的共担大任,谁最符合条件?唯有二寨主仇彪了。 仇彪心里也乐的开了花。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高慕青终于开窍了。自己从进入山寨的那一天起,就对这位干妹妹垂涎欲滴,不知多少次坐着将她占有的美梦。但现实却很冰冷,不但高元奎在世时拒绝了他的求婚,高元奎死后,高慕青也亲口拒绝了自己,这让仇彪非常非常的生气。但仇彪是个能隐忍的人,他表面上表现的并不在意,然而心里却想着,等自己夺得山寨大权的时候,哪怕是用强,也要得到高慕青。只是目前机会还不成熟,不宜操之过急。 现在高慕青放了话,仇彪岂能不开心?虽然高慕青是逃不脱自己的掌心的,但她能主动自愿,总比自己非得用强为好。强扭的瓜不甜,她能主动从了自己,那是最好的。 “爹爹去世这一年来,叔叔伯伯以及山寨中的兄弟们中也有人提及我的婚姻之事。我一直没有松口,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爹爹亡故,一年孝期未满,我怎能谈婚论嫁?所以但凡谈及此事,我均予以回绝且训斥,便是这个缘故。”高慕青继续道。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恍然。怪不得大寨主拒绝了二寨主的追求,原来是身在孝期之故。其实江湖儿女哪有这些顾忌,但老寨主虽为匪首,但行事家教却是规规矩矩完全按照大周朝的那些官绅之家无异,所以高慕青有这个顾虑倒也是可以理解的。 “本来,爹爹故去,身为独女,守丧孝期起码三年。但我毕竟已经年纪不小,若三年孝期守满,便也过了嫁人的年纪了。我想,爹爹九泉之下也定不希望我错过韶华,不能嫁人吧。前几日爹爹忌日已过,一年守孝已满,故而我决定尽早将婚事给办了。诸位觉得可以么?” “当然该如此,岂能为了孝期耽搁了婚姻大事。原来大寨主是因为此事而一直不言婚嫁之事。大寨主真是个孝女呢。” “是啊是啊,大寨主作为给我等兄弟做了个榜样。咱们虽是落草之人,但依旧遵礼仪守孝道,可敬可佩!” 一干人等纷纷说道。仇彪面带微笑看着高慕青不语,心道:“你有这方面的顾虑,为何不早跟我说明?害得我被你拒绝心中甚是不快。你要为你的死去的爹爹尽孝,难道我还不答应么?不过现在倒也不迟,也不枉我这几年的忍耐。” 赵山岳等几名山寨中的元老们也是喜上眉梢。虽然刚才他们都已经心灰意冷,生出离开山寨的想法。但故人之女成婚的事情他们还是很关心的。大寨主若是成婚,他们自然是要亲眼见证,亲身参与的。不说别的,便是因为老寨主的面子,他们也责无旁贷。 “大寨主要成亲,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元奎兄弟若是泉下有知,也应该开心的了不得。但大寨主说成亲便要成亲,却不知这成亲的对象是谁?金龟婿是哪一个?”赵山岳抚须笑问道。 “这老东西,当真是没眼力。这还用问?自然是咱们二寨主了。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老家伙还明知故问。” “就是,老东西怕是故意恶心人。他们对二寨主不满,今日大寨主表明态度,几个老家伙脸会丢的精光。” 下边的首领们窃窃低语着。 “赵叔叔,这个人就在此处。”高慕青微笑道。 这一下已经没什么悬念了,除非是傻子,否则都知道高慕青说的这个人是谁。众人将目光投向仇彪,有人已经准备起身道喜,仇彪自己也笑的灿烂,打算起身接受道贺了。 “诺,他就在那里。”高慕青抬起青葱玉指,朝着廊柱角落处一指。 众人他们顺着高慕青手指的方向看去,然后他们集体傻眼。但见廊柱之侧,一名衣衫臃肿邋遢的少年也正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表情呆滞的站在那里。 “什么?” “那是谁?” “……!!!” 众人发出惊讶之声。 高慕青轻声道:“这位是林兄弟,便是我高慕青要嫁的未来夫君。本来这等事该跟各位叔叔伯伯以及兄弟们透个气的,但我爹爹已然故去,我想这等婚姻大事还是自己做主的好。他……虽然入伙不久,也只是个普通的兄弟,但我高慕青不贪富贵不贪荣华,择婿的标准也只是找个合适之人而已。所以,这件事我便自己做主啦。林兄弟,你过来,跟众兄弟见见面,熟悉熟悉。” 高慕青微笑着朝着呆若木鸡的林觉招手。林觉脑子里一片混沌,难怪这高慕青要自己跟来,自己还觉得甚是奇怪。原来她竟然是要宣布假成亲的对象是自己。感觉这是高慕青故意为之,自己给她出了个假成亲的计策,说起来却也是对名节有损,所以她也倒打一耙,选中的对象居然是自己。怪倒是昨晚她似乎无意间的问自己是否成亲,便是打着这样的主意。“林郎,你倒是过来啊,来时不是说好的么?你不要害怕,他们都是兄弟,不会吃了你的。”高慕青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的声音说道。 坐在旁边的仇彪几乎便要爆发了。高慕青何时用这种言语跟自己说过话?这个姓林的小子从哪里冒出来的,高慕青要嫁的对象居然是他而非自己。自己白欢喜了一场。就像是刚刚飘飘然上了天之后又重重的摔在地上,那种耻辱恼怒的感觉简直难以形容。自己苦苦追求了她几年,她居然要嫁给这个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小子。自己一片衷心,她只当是驴粪蛋,只当是臭狗屎,根本就不带搭理自己的。 林觉不能不上前,他也不能拒绝,因为这是计划的一部分。自己若是不答应,这计划便彻底告吹。他只能强颜欢笑拖拖拉拉的走上前来。无意间眼光一扫,和仇彪的眼神一对视,林觉察觉到了那双眼珠子四不沾的白眼中流露的毫不掩饰的怒火和杀意。林觉心里咯噔一下,一种惊惧和欣慰的情绪交织在心头。惊惧的是,那双眼睛让人毛骨损然,就像是一双野兽的凶睛。欣慰的是,计划开了个好头,仇彪妒火中烧,他已经被激怒了。那么他便一定会去捣乱,计划便得以进行下去。 林觉来到众人面前,一身臃肿的袍子裹着身子,穿上龙袍都不像太子的样子,浑身上下看不出有一丁点的潇洒倜傥之意。不少头领瞪着眼心想:“大寨主这找男人的眼光也实在太差了,这少年面貌倒还看的过去,可这气度和身段,那里值得人喜欢?大寨主是眼瞎了吧。” 就连赵山岳等人也有些错愕,外表看起来这个林兄弟实在没什么值得一看的。既不魁梧也不高大,眼神散乱,面容紧张,穿个袍子还像是偷来的一般。但既然是大寨主的选择,他们也不能说什么。 “林郎,还不见过诸位伯伯叔叔,见过诸位兄弟么?”高慕青轻声道。 林觉心中暗叹一声,只得拱手团团行礼。座上只有少数人拱手还礼,仇彪一派的十几人压根连手都没拱一拱,因为他们已经看出二寨主已经怒了。 “这位是我山寨的二寨主仇彪,林郎,你和他见个礼。”高慕青特意指点道。 林觉转身对着仇彪拱手行礼道:“二寨主好。” 仇彪缓缓站起身来,上下打量着林觉,慢慢的拱手,语气中带着森寒之意淡淡道:“林兄弟好,林兄弟好本事。” 林觉微笑道:“我哪里有什么本事。倒是听了不少二寨主的英雄事迹,甚是佩服。听慕青说,二寨主照顾了慕青不少,我这里也道声谢。今后慕青便由我来照顾啦,二寨主可以歇歇了。” 林觉这不咸不淡的话在仇彪听来便是一种奚落和挑战,这是宣布自己是获胜者,而他仇彪是失败者。 仇彪冷哼一声道:“那我仇彪恭喜你了。抱歉,山寨还有事务要处置,仇某先走一步。” 仇彪说罢迈开大步头也不回的朝门口走去,十余名仇彪手下党羽也尽皆起身跟着他往门口走。他们甚至跟高慕青连招呼也不打了,这已经是撕破脸皮的前兆。 高慕青冷笑一声,扬声道:“今晚是我和林郎的洞房花烛之夜,众兄弟可莫忘了来喝杯喜酒。” 仇彪身子一震,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着高慕青和林觉一字一句的道:“放心,大寨主这杯喜酒,我仇彪是一定要喝的。” 第一二八章 底细 仇彪等人的离去让聚义厅中的气氛甚是尴尬。留下来的大多为中间派和拥戴高慕青的几名头领。但即便是他们,对高慕青这个选择也很是不解。眼前这个姓林的小子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大寨主这是怎么了? 但大寨主既然当众宣布了此事,那么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了。他们除了恭喜倒也没什么好说的。其实想一想,大寨主虽是女子,但性子刚强,也许嫁个庸碌之辈反而更好些。无论嫁给谁,总好过嫁给仇彪。只是此事惹恼了仇彪,该如何善了,这才是最让人忧心的。 “大寨主,既然已经定下了婚事,我等也没什么好说的。无论如何,我等为此大喜之事感到高兴。只是婚期仓促,今日便要成亲,怕是来不及准备啊。”马明德沉声道。 “多谢马叔叔,其实也无需什么准备。我并不打算大操大办,今晚在我住处摆上酒席,叔叔伯伯和兄弟们来吃杯喜酒便罢。寨中的兄弟加些伙食,发些赏钱便可。也无需多么隆重。毕竟……毕竟我孝期未满,眼下山寨也有些不安稳,我也不想大操大办。”高慕青沉声道。 “好好,大寨主既然已经想好了,那便按照大寨主所想来办。这喜酒我们是一定会来喝的。”马明德抚须笑道。 赵山岳站起身来走到林觉面前,上下打量着林觉沉声道:“小子,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让大寨主看上你的,我也看不出你有什么比别人厉害的地方。但男女之事其实也无道理可讲,大寨主和你对上眼了,那便是缘分。老夫要跟你说的是,你既然要成为我龟山岛山寨大寨主的夫婿,今后你便要担起责任来。大寨主为山寨之主,你要跟她一条心,事事为她着想。若你胆敢吃里扒外,做出对山寨不利之事,即便你是大寨主的夫婿,寨规也不能容你,我们几个老人家也不会放过你。你可明白?” 林觉苦笑无语,心想:你当我喜欢当你们大寨主的压寨夫婿么?我他妈也很无奈啊,我比你们更加的不开心好吗? “赵叔叔请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林觉道。 “当然了,有些事你也要多多包涵。大寨主自小在山寨长大,不似外边的那些官家小姐深闺贵女那般的娇气温顺,行事也风风火火。所以你要多忍耐包容,所谓夫妻相处之道,便是相互包容相互理解。”赵山岳淳淳教导道。 林觉想笑,你真以为我要和你们大寨主过一辈子么?还有,你只是个土匪啊,学什么情感专家啊?还教导他人夫妻相处之道,那可不是你们的本职工作。 “是啊,大寨主父母均已故去,世上也无亲人了,你娶了她,便是她在世上唯一最亲的人。你是男子,自然要有所担当。你答应我们,好好的待她,我们便可放心的将她交给你了。”马明德也沉声道。 林觉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几位老者就像是嫁女的父亲一般谆谆叮嘱,便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嫁个好人家,不受欺凌。他们是杀人如麻的土匪,但他们却也是有情有义之人。高元奎跟他们是生死兄弟,高元奎的女儿他们也视同己出。虽然有些事让他们极为失望,但高慕青的终身大事上,他们还是表现的跟父亲一般。 林觉有些感动,同时也忽然觉得高慕青其实挺可怜的。和自己一样,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在人世间挣扎求存。自己好歹还有个林家落脚,虽然那里没什么温暖,但和高慕青比起来,已经好太多了。她身处的是个土匪窝,面对的是外部朝廷随时可能到来的围剿,还有山寨内部仇彪等人的纠缠和夺权,所处的情形比自己险恶百倍,稍有不慎将会万劫不复。她只比自己大一岁而已,却已经承受了如此巨大的压力,而且她还是个女子。 想着这些,林觉不禁扭头看向高慕青。但见高慕青坐在寨主的巨大木椅之中,身子蜷缩在椅子里,显得极为娇弱无依楚楚可怜。高慕青也恰好看过来,两人目光交错之际,林觉看到了高慕青眼神深处的一丝脆弱。 虽然这一切都是假的,但林觉却脱口而出回答道:“几位叔叔伯伯但请放心,我会照顾好慕青的,一定和她同甘共苦,绝对不会欺负她。” “那就好,那就好。那么慕青便交给你啦。希望你们能白头偕老,多生几个胖娃娃。哈哈哈。”马明德赵山岳等人打趣笑道。 高慕青的眼神中有了一丝亮晶晶的东西,恍惚之间,这似乎已经不是一场假结婚,而像是自己真的要嫁给林觉一般。若这一切是真的,似乎也是自己说期盼的。倒不是说自己对这个林觉有多大的好感,而是高慕青很希望自己能像普通人一样嫁人成亲,得到亲朋好友的祝福。这是一个少女极为单纯的心思,无关她是寨主或者是什么别的身份。这是每一个女子都希望得到的人生的幸福时刻。只可惜,现实是残酷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 仇彪怒气冲冲的离开聚义厅回到自己的住处。十余名首领也跟着他一起来到这里。仇彪往堂上一座,脸色阴沉的像是暴雨来临前的天空。众人不敢多言,一个个垂手站在下首。 “气煞我也。这是故意给我难堪?我仇彪对她一片真心,结果,我待她如天上的月亮,她看我如路上的牛屎马尿。我为她做了多少,她却无动于衷。我哪一点比不上那个小子?啊?你们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仇彪拍着桌子吼道。 “……二寨主,男女之事……其实讲究的是个缘分,或许……二寨主和大寨主之间没有这个缘分……”一名首领低声开解道。 “住口,什么狗屁的缘分?这天下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得到的,就看你想不想。懦夫才会拿缘分这等话来推脱。要缘分很简单,我想有缘分也很简单,只看我愿不愿意去做。”仇彪怒声打断道。 “二寨主说的很是,什么他娘的缘分?这些都不可信。再说了,若无缘分,二寨主怎会被老寨主收为义子?这两年大寨主和二寨主朝夕共处耳鬓厮磨,这难道不是缘分?定是那个不知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姓林的小子作祟,花言巧语的骗取了大寨主的心。这小子是罪魁祸首。”有人高声附和道。 “对,一定是那小子捣鬼,不如咱们去宰了他。撬二寨主的墙角,这小子活腻了。” “对,咱们去宰了他一了百了。” 一干人等纷纷叫嚷道。 众人情绪激动之时,仇彪反而冷静了下来。他皱眉想了片刻,侧首问道:“这姓林的是什么人?谁手下的人?我怎地从没见过这人?怎么混到大寨主身边的?” “禀二寨主,此人是新入伙的。还是我亲自去龟山镇带他上岛的。可是我万万没想到,这小子是来撬墙角的啊。”前哨营头目李安忙上前道。 “李头领,原来这混账是你给召来的,你怎地招了这么个狗日的东西来了?”有人立刻指谪道。 李安皱眉道:“我哪里知道他来这么一手?山寨在招兵买马,每日都有人入伙,我每天为了查清楚这些入伙之人的底细都忙的不可开交,他在山寨之中的事情我岂能知晓?进了山寨之后的人可都是交给周兄弟去调教训练,然后编入各队的。我怎知道他会混到大寨主身边去,还居然得到了大寨主的青眼。” 一旁的活阎王周奇闻言也不得不出来说话了。林觉上岛之后确实是交到他手里的。他不能不出来解释。 “这小子确实是李头领带上岛交到我手里的,但他的表现很好啊。干活卖力,人缘也好,说话还中听。莫看他瘦瘦小小的,干活不惜气力,也不偷懒。我反正没听过有关他的不是。至于他为何被大寨主看上了,我也很是纳闷。昨日大寨主忽然遣她的卫队头领曲秋菊来传话,说要我们一个人去大寨主那里当杂役,她们要的便是这个姓林的。我当时确实有一点纳闷,这姓林的上山才二十天不到,怎地便大寨主点名要他去内宅当差?但我却也没多想,不过一个小喽啰罢了,便也就答应了。谁知道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仇彪眉头紧锁,眼珠子转了几下,沉吟道:“照你们这么说,大寨主和这小子事前根本没照过面?那她怎么会突然要和这小子成亲?这说不通啊。” “二寨主,会不会是大寨主在外边跟他便熟悉,私定了终身的?大寨主之前不是经常去楚州城还有周围的一些州县去游玩么?没准是那时候便认识勾搭上了。这小子或许正是为了大寨主而来,宁愿当土匪也要来见相好的。大寨主或许是被感动了,这才调他到身边并且宣布要嫁给他。” 有人脑子活泛,立刻便描绘出了一个故事来。这故事倒也说的通,大寨主之前确实是经常偷偷出去游玩的,那时候她还不是大寨主,老寨主还在,也不约束她。她便经常带着手下的几名女卫跑出去玩,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或许真的是在外边遇到这个姓林的,少女情窦初开,遇到个有趣的少年,一来二去便这么勾搭上了。 第一二九章 戏弄 仇彪皱眉问道:“李安兄弟,你们召他上山时,可摸了他的底细?上山入伙可是要有条件的。” “二寨主,我怎么没摸底细?这段时间上山入伙的八九百人我哪一个没摸清他们的底细?这姓林的是跟其余七个人一起入伙的。外围的消息也早就摸清楚了他们的身份,他们据说是杀了天长县县令一家,走投无路投奔山寨而来。似乎还有个名号叫做‘淮东八虎’。我们一路摸了线索,天长县传来的消息称,确实天长县出了大案子,我这才敢引他们上岛。” “天长八虎?我怎地没听过这个名号?”仇彪皱眉道。 “二寨主,这些家伙哪个不给自己一个威风的名号?就像上次被二寨主砍了的那个脓包蛋钱康一样,他还不是给自己取了个叫什么‘西南第一高手’的名号?但其实只是三脚猫的手段罢了。” “他和其余七个人一起上山了?那么其余七人现在在哪里?” “都编入前哨营各队之中了。”周奇道。 仇彪点头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事儿有些奇怪。或许是我多疑,越是毫无破绽,我便觉得越是里边有文章。” 众头领心道:你不过是要找借口去杀了那小子罢了,何必说的这么冠冕。 “老五,你去镇上一趟,派人去天长去一趟,查查这个消息是否属实。另外,今日南边或许有消息要来,你去瞧瞧是否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仇彪转头对身边站着的一名疤脸汉子吩咐,那是他身边贴身的几名护卫之一,人称疤脸老五。 “遵命。”疤脸汉子抬脚便走。 “二寨主,那今晚咱们去不去喝喜酒?”有人问道。 “这还用问?谁去喝他的死人酒?你让二寨主去看着他们入洞房么?”有人斥道。 仇彪冷笑道:“不,今晚当然要去。不但要去,而且要闹得欢,闹得热闹。他们要入洞房?那是不可能的,我岂能让他们入了洞房?大寨主是我的人,让我当王八蛋,那可不成。兄弟们,今晚你们都要来,一个也不准缺。听到没有?” 众人高声嚷道:“对,去闹黄了婚礼,教他们入不了洞房。” 一人高声叫道:“叫我说,二寨主干脆在婚礼上宰了那小子,自己跟大寨主入洞房去。岂不是美事?然后二寨主当寨主,大寨主嘛,当压寨夫人便是。山寨头把交椅还是二寨主坐的好。” “对对对,一不做二不休,咱们推二寨主当寨主便是。反正迟早的事儿。”众人又是一片七嘴八舌的叫嚷。 仇彪微笑摆手道:“兄弟们的心意我很感激,但今晚可不能这么干。今晚那般老鬼们都在,肯定有大批人手护卫在那里。真要翻脸,我们准备还不够充分。若要动手须得从南北镇子上抽调人手,且要偷偷将人手弄进内寨才能一举涤荡干净。但今日时间仓促是来不及的,闹一夜不让他们洞房便是,他们也不能翻脸。” …… 回到高慕青的小楼住处时,林觉虽没发问,但高慕青自己主动向林觉解释了为何选他的原因。 “既然是你提出的办法,你自然不能置身事外。这也只是假成亲而已,选谁其实都不重要。选别人,别人或许会吃惊,或许会因为惧怕仇彪而当场拒绝。再说选另外的人,因为他不知内情或会节外生枝,所以最佳的人选便是你。事前没有告诉你,那也不是为了隐瞒,而是我想无论说与不说,你都不会反对的。” 高慕青的理由倒也冠冕堂皇,而且似乎也很有道理。确实,大寨主突然指定一人要嫁给他,无论指定的是谁,那个人定然很是惊讶,也很有可能当场拒绝。那么事情便会很麻烦。指定自己,自己是绝对不会拒绝的。 但无论理由再充足,林觉也有一种似乎是高慕青故意要拉他下水的感觉。高慕青是黄花大闺女,自己可也是个没成亲的黄花小公子啊。自己的计策固然对高慕青的名声有损,高慕青拉自己进来,也不免有报复之嫌。 “事已至此,已然绝无退路。希望大寨主好好的安排,今晚仇彪若来,定要将他和其党羽擒获。该配合的我绝对配合,拜堂成亲甚至入洞房我也不会皱个眉头,但求今晚计划成功。”林觉微笑道。 高慕青脸色红了红,听到了拜堂成亲入洞房这些话,她心头有些慌张。 “莫当真啊,都是假的啊。你要记住这一点。”高慕青提醒道。 林觉哈哈笑道:“大寨主放心,这也正是我想要提醒大寨主的一点。我虽未成亲,但在杭州已有了心仪的女子。此次计划成功之后,你我按照之前的协议完成交易后,我便离开这里,从此之后你我毫无瓜葛,你不必担心我会缠着你。” 高慕青闻言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的感觉,语声变冷道:“那是自然。” “不过,作为一场做戏,我需要提醒大寨主一句。演戏要演的像,才骗到他们。在聚义厅的时候,大寨主的表现便挺好。那几声‘林郎’便叫的很自如,那便很好。”林觉微笑道。 高慕青恼火的瞪着林觉道:“你是在羞辱我?” “不不不,真不是羞辱,而是夸赞。我不希望被他们看出丝毫的破绽,要激起仇彪的怒火,我们更是要蜜里调油,让他气的爆炸。我在想,午饭之后我们要不一起在寨子巡游一趟,咱们表现的越亲密,传到仇彪耳中他便越生气。计划的成功与否自然在于你今晚的布置,但其实仇彪若是不来,也是枉然。当然我相信他不会不来,但总是要让事情没有丝毫的意外才好。”林觉摆手道。 高慕青微微点头,林觉所言也不虚。若仇彪今晚不来,那么一切都是枉然。 “你叫我郎君,我也改一改口,叫你‘青儿’如何?不不,这个称呼不够肉麻。我叫你青儿宝贝如何?”林觉一本正经的道。 高慕青差点便要吐血,心中泛起一种作呕的冲动。 “你……当真要这么叫?” “好吧好吧,似乎也太肉麻了些。那便叫你青儿娘子吧。这算是正常称呼了吧。” “没成亲便这么叫,怕是不好吧。”高慕青皱眉道。 “正是要这么叫才能让仇彪生气呢。来来来,我们演示一下。我叫你一声,你叫我一声,表现的越自然越好。”林觉自然而然的开始满足自己的导演欲,就像之前他对望月楼众女们所做的那样,他要调教出一个演技精湛的好演员。 “青儿娘子!”林觉沉声呼唤了一声。 高慕青身子一震,从脖子到脸上泛起了一阵粉红。林觉的呼唤给人一种爱意满满的感觉,再加上他正含情脉脉的看着自己,高慕青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 “你别发愣啊,当着人前若是这般表现,岂非被人一眼看穿。”林觉皱眉道。 “郎……君!”高慕青舌头打着结。 林觉皱眉道:“这是我听过的最无感情的一句郎君了。这不成,重来。你要想着你最爱的人喊出这一句称呼来。” “郎君!”高慕青豁出去了,轻声呼唤道。 林觉没有说话,怔怔的看着高慕青。高慕青以为自己叫的还是不够好,双目盯着林觉的双眼,轻轻的再叫一声:“郎君!” 林觉整个人愣在那里,这一声叫的他心生波澜。虽然出声的是高慕青,但林觉想起了方浣秋来。在无数个耳鬓厮磨的时刻,方浣秋便是这么在自己耳边亲切的称呼自己的。此时这一声呼唤,让林觉似乎回到了书院后山上。 “还是不成么?”高慕青皱眉道。 林觉惊醒过来,连声道:“成了,就这么叫。我想应该可以让他们信以为真了。当然除了称呼,举止方面也要有些出格的举动,譬如我们拉着手在山寨中走动,那更是会让他生气。我不是要占你便宜,你知道的,一切都是为了计划。” 林觉突然伸手抓住了高慕青的手。高慕青整个身子都僵硬了,本下意识的要抽手,下一个动作便是抬脚飞踹。但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场掩饰,于是生生的忍住,任由林觉抓住自己的手。 林觉只觉的手心里的那只小手一片冰凉,似乎还在微微颤抖。林觉只一握便快速放开,笑道:“对,就是如此。唔,你的事情还很多,我也不打搅你了,我回那小屋睡觉去,吃午饭的时候叫我便好。下午我们去做做戏,晚上才是重头。今儿中午弄些好吃的,昨天晚上那顿酒宴我都没吃上。” 高慕青兀自有些发愣,手上还带着林觉手上的温暖。回过神来时,林觉已经拱手行礼,转身离去了。 一旁的曲秋菊正抿嘴偷笑,高慕青恢复了大寨主的威严,冷声喝道:“笑什么?还不去准备?” 曲秋菊一边应诺,往外走时终忍不住道:“大寨主,这个姓林的摆明就是在故意折腾你,占你的便宜而已。大寨主难道看不出来?” 高慕青愣愣的回想了刚才的一切,忽然脸上泛红,跺脚啐道:“这混蛋,果真是在故意戏弄我。过了今晚,明日我非给他好看。” 第一三零章 杀机四伏 (表妹弄璋之喜,我去道贺。连夜赶了二合一章节送上,今日无更了。) 林觉果真回到后园的小屋去睡觉了,当然睡觉是假,理清楚思路,想想计划有无缺陷,是否有破绽倒是真的。还有便是,检视一番自己的装备,今晚一定会是一场火拼,自己能否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既要仰仗高慕青的安排是否得当,最重要的还是要看自己。林觉不会将自己的生死完全寄托于他人身上,上一世的经验告诉自己,一切都要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午餐很是丰盛,林觉吃的很满意。倒是高慕青没有吃几口便没了胃口,毕竟晚上的大事让高慕青很有些担心。高慕青心里清楚仇彪的实力,能否一举成功,谁也没这个把握。 按照计划,午后时分高慕青和林觉联袂公开在内宅的街道上亮相。而大寨主今日成亲的消息早已为寨中众人所知晓,当大寨主携郎君出现在寨主的石阶大道上的时候,寨中居民纷纷聚拢来道喜。因为高元奎的缘故,寨中居民对高慕青普遍拥戴,高慕青和林觉一路携手而行,向众人微笑致意,不时交颈细语,显得极为亲密。 一圈之后,二人作秀完成,回往小楼住处。不知为何,虽然周围已经没有了围观的百姓和喽啰,两人的手却一直紧紧的攥在一起。开始时林觉主动攥着高慕青的手,而不知不觉之中,高慕青的手掌反握,两人十指交叉,竟真如蜜里调油一般的情侣。 意识到这一点后,高慕青自己也表现出了少有的羞涩。十九年来,她从未有过和男子之间的这般亲密。即便是江湖儿女,不拘于俗世之礼,和寨主众首领称兄道弟都无所谓,但此刻的感受却截然不同。高慕青感觉到自己内心里有些东西正在萌动,似乎有着破土而出的欲望。 林觉似乎也有此感,所以两人谁也不愿松手,都假作不知。直到来到小楼前,才不得不将手松开。 “大寨主,再过一个多时辰,客人便要陆续到来了。你该去打扮打扮了,酒席也可以摆起来了。我也去收拾收拾自己,总的像个人样儿,不能让大寨主丢脸。”林觉微笑道。 高慕青轻轻点头道:“是,毕竟是大日子,要好好的打扮打扮。虽然是假的,也不能太草率。郎君……林公子请先回去休息,一会儿我命人去伺候你穿喜袍,伺候你梳头更衣。那么,我去了。” 这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征求林觉的意见,倒像真的是一个小媳妇在征求丈夫的意见一般。 林觉拱手道:“青儿娘子,请自便。” 高慕青抿嘴一笑,转身飘然而去。 高慕青和林觉携手同游卿卿我我的消息很快便禀报到了仇彪这里。禀报者连细节都说的很清楚,说两人牵手相握,互相称呼郎君娘子,简直甜的齁人。 仇彪嫉妒如狂大发雷霆,打烂了几张桌椅,踢碎了几只水缸。大声怒吼道:“好,很好。既然如此,你们也休怪我了。你无情便莫怪我无义。谁让我仇彪受辱,我便要他的命。高慕青,我要你承受轻慢我的下场。我会让你跪在我面前求我。姓林的小狗,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 天色渐晚。高慕青的小楼后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红红的灯笼挂在小楼内外,大红喜字贴在长窗上。虽然只是些简单的装饰,但气氛立刻便显得不同了起来。当灯笼点起之时,更是满堂红彩,喜气洋溢。 后园空地上,十几只长桌已经摆好,铺上了大红的桌布。高慕青手下的护卫皆为女子,虽和普通女子不同都是拿刀举剑之辈,但毕竟是女人,天生便会装饰场地,烘托气氛。 通向小楼的道路也在傍晚时分被严密封锁。赵山岳和马德明等人抽调了护卫人手过来封锁了小桥直至岔路口的通道。桥头到小楼这一段则由高慕青的女卫负责。所有今日参与喜宴之人都不得带兵刃入内,而且所携随从的人员一律不准入内,只在外间场地设宴招待。 随着时间的推移,山寨各路首领纷纷携带贺礼到来。高元奎的老兄弟们,曾经的高元奎的部下以及支持大寨主高慕青的众首领陆续抵达。高慕青一袭红裙,打扮的俏丽无比,站在小楼门前笑迎宾客。而林觉则一直没有露面。这倒也不奇怪,今日这场婚礼说起来是高慕青嫁人,但其实就是招赘了一门上门的女婿一般。所以新郎官和新娘的角色互换,林觉倒像个新娘子一般被藏了起来。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大寨主大喜乃我全寨之喜,恭贺恭贺。” “多谢多谢,待会请多饮些喜酒。今晚千万不要矜持,你们想喝多少喝多少。” 高慕青一边招呼着众头领,一边朝着来路的方向不断的张望。她知道这些人是一定会来的,但今晚的主角是仇彪,他不来,一切都是枉然。 先来的首领们已经陆续在厅中就坐,林觉也终于出来跟高慕青一起陪着众人说话。林觉穿着一身新郎服,帽插宫花红底暗花,倒也是一团富贵之气。只是好像无论什么衣衫穿在他身上都显臃肿,一名早晨伺候林觉更衣的使女想起了林公子早晨说的话。这位林公子说他怕冷,内里的夹袄不离身。这使女不禁替自家的大寨主有些抱屈。怕冷是身子虚,身子虚怕是有些事不会和谐,大寨主怎么就看上了这位病怏怏的林公子,今后的生活怕是过得不会满足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然而仇彪和十余名首领尚未到来,这引起了高慕青的不安。她虽一边和众人说话,眼神却不断的看向林觉,露出狐疑之色。而林觉却神色如常,他认为仇彪是一定会来的,只要他还是个男人。 终于,有人飞奔而来,禀报了二寨主到来的消息。但却出了点小意外。 “禀报大寨主,二寨主和十余名首领在岔路口和守卫争吵起来了,二寨主扬言要杀人。” “怎么回事?他是要干什么?大喜的日子,他怎敢如此放肆。”马明德杵着拐杖怒喝道。 “是因为要求解下兵刃以及不准带护卫的事情。二寨主说,身为山寨中人,兵刃从不离身。睡觉都枕着兵刃,哪有缴械的道理。还说必须要带随从人手进来。守卫不许,二寨主便扬言要砍了他们的头。” “这还了得,这个人越发的跋扈嚣张了。他这是来贺喜的,还是来闹事的?”赵山岳拍案而起怒骂道。 高慕青心里也极为愤怒,这仇彪确实已经无视自己是大寨主的事实了。今日已经凶相毕露不管不顾了。另外,高慕青也觉得,似乎仇彪是嗅到了什么味道,或许他今晚也是想来闹事的。 “赵叔叔马叔叔不要生气,二寨主脾气暴,可能有些误会。既然他不愿遵守规矩,那便让他带着兵刃和随从进来便是。” “带着兵刃喝喜酒,这是什么规矩?”赵山岳怒道。 “那也没什么,江湖儿女,也不在乎这些东西。”高慕青微笑道。转身摆手对女卫吩咐道:“去传我命令,二寨主他们可以携兵刃进来,不过随从不宜太多,我这里可没这么多酒席。他若还是坚持,便告诉他,请他回去,我这婚宴的喜酒他不爱喝便不喝就是。” 女卫领命而去传话。林觉看在眼里,心中知道高慕青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决断。仇彪既然坚持携带兵刃和随从前来,不是主动搞事便是嗅到危险,高慕青本可以坚持规矩,但她选择了放行,那便是要放手一搏了。 今晚注定是一个血光之夜,喜庆的婚宴也注定是一场死亡的盛宴。明日后园的毒龙潭中的毒龙也将大快朵颐了吧,只是不知道藏身毒龙之腹的是自己和高慕青还是仇彪他们。 仇彪一行数十人在小楼前院之中现身。仇彪披着黑色的风氅,头上戴着一顶绒帽,配合他高大魁梧的身材和阴沉的面容,整个人给人一种凌厉的威压感。在他身旁,十余名党羽和数十名护卫也都一个个做短打扮,腰悬兵刃,盛气凌人。 高慕青和林觉站在楼前台阶上迎接,双方目光交错,便有一股杀气在空气中流淌。 “大寨主,恭喜你今日成亲之喜,觅得如意郎君啊。我们兄弟道贺来迟,还望包涵。”仇彪拱手大声道,虽言道贺,但语气中殊无欢喜之意,倒像是揶揄和讽刺。 “多谢二寨主,迟来早来终归是来了,来了就好。夫君,还不谢谢二寨主和各位兄弟赏脸么?”高慕青俏脸带着浅浅的笑意,拱手还礼道。 然而站在身旁的林觉没有声音,高慕青觉得奇怪。转头看时,却见林觉正惊愕的盯着对面人群之中的几个人看,脸上的神色颇有些紧张。 高慕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见一群护卫之中夹杂着七八个高高矮矮的男子。这几人身上没有携带兵刃,且神色甚是沮丧,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和周围的护卫形成鲜明对比。一看就知道不是仇彪等人的随行护卫。每个人身边都站着两名护卫一左一右的紧贴着他们,倒像是被挟持看押了一般。 高慕青不认识这几人,但林觉对他们可太熟悉了。那几人正是沈昙马斌以及五名王府的护卫,当林觉第一眼看到他们夹杂在人群之中进来的时候,林觉的第一反应便是:糟糕!事情怕是有了重大变故了。 仇彪嘴角带着冷笑盯着林觉,他对林觉的反应很是满意。 “林兄弟,这几位你不会不认识把,你们天长八虎的兄弟啊。你现在一步登天,成了我龟山岛山寨的快婿,你的这几位兄弟你不会不认了吧。哈哈哈,人不能忘本啊。”仇彪冷笑道。 林觉醒悟了过来,强自压抑情绪,告诫自己冷静下来,此时无论如何不能乱了方寸。 “哎呀,老大老二,几位兄弟,你们怎么来了?二寨主,这是怎么回事?”林觉换做一副迷茫而惊喜的眼神问道。 仇彪心中冷笑,口中道:“林兄弟,是我请他们来喝喜酒的,你们天长八虎情同手足,今日你和大寨主成亲,却不请他们来喝喜酒,这可说不过去。所以我便替你做了主,派人去请了他们前来。林兄弟不会怪我吧。” 林觉呵呵笑道:“怎么会?我也是忙糊涂了,居然忘了此事,实在是该死。多亏二寨主想的周到,我感谢还来不及呢。” “哈哈哈,林公子不怪罪我自作主张就好。你这几位兄弟倒也很好,刚才我们亲近了一番,倒也有趣。那么,大寨主,林兄弟,我们可以入座了吧,莫耽搁了你们的良辰吉时呢。”仇彪左右看看,大声笑道。 身旁众头领纷纷豪声大笑道:“是啊,我们还等着闹洞房呢。” 高慕青眉头蹙起,她弄清楚了那几人的身份之后,心中也不能淡定了。昨日林觉已经跟自己说清楚了身份,并且告诉了她自己此次同来的几人的身份,故而高慕青是完全知道底细的。现在这几人被仇彪带了进来,这绝非是什么仇彪的多管闲事。恐怕林觉的身份已经被识破了。 若林觉的身份被识破,那么今日仇彪等人怕是不会罢休的。或许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今晚揭露林觉的身份,当众将林觉几人诛杀。这倒是能解释为何仇彪他们刚才非要带着兵刃和随从进来,或许便是怕自己出面阻挠他们杀了林觉。事情越来越复杂,高慕青觉得局面似乎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之中了。 现在唯一希望的便是,仇彪等人只是识破了林觉的身份,但却并不知今晚自己的真正意图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若能如此,或许能攻其不备达到目的。 宾客毕至,酒宴开席。美酒佳肴流水般上席,顿时觥筹交错气氛热烈。然而不知为何,这种热热闹闹的觥筹交错之中,却总感觉气氛中有着一丝诡异。看似是一场婚宴,倒像是人人各怀心事,相互戒备一般。 林觉站在小楼二楼的长窗之侧,从窗户缝隙之中观察着下酒宴的情形,他发现,仇彪等人虽坐在席上,但却不动筷子,也不喝酒。虽嘴上大声叫嚷着‘吃吃喝喝’之类的话,但却无真正的酒菜入口下肚。 “这下你相信我的话了吧。你之前提出的用什么蒙汗药的想法之所以被我拒绝,便是因为我知道他们都是老江湖。今日他们带着目的前来,怀着戒备之心,那些办法是不可能奏效的。”站在一旁的高慕青轻声说道。 林觉点点头道:“还是你了解他们。好在没有下药。这些人在等旁边的人喝酒吃菜,看看他们有没有异样。仇彪今晚看来真的是来者不善了。我的身份怕是已经被他们识破了。” “识破不识破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了,今晚总之是要撕破脸皮火拼一场,你不要太担心。一会儿动起手来,你躲到二楼上来,不要出头。我怕我无暇保护你,你自己照顾好你自己。”高慕青轻声道。 林觉转头看着高慕青,见高慕青怔怔的看着自己,一张俏脸上满是关切,眼神中流露出真诚之意来。 “多谢你关心,你自己也要小心。那仇彪既有准备,又武艺高强,怕是一场血战。我的安危你不用牵挂,即便今晚我死了,我希望你能将仇彪他们一网打尽。之后你命人将寿礼船送回,算是完成我此行的差事。那我也瞑目了。” “不要说这些,我不会让你死的。”高慕青轻声道:“你不要说这种话,我不想听到这些话。” 林觉听她言语之中露出真情来,心中甚为感动。在自己的生命之中,关心自己生死的人不多。这个女土匪头子和自己相识才两日,能对自己的生死如此在意,这已经足以让林觉感动了。 林觉知道有些逾矩,但还是伸手过去握住了高慕青的手。高慕青微微的缩了缩手,见林觉握的很紧,便也不再抽出。 “多谢你,认识你,我很高兴。”林觉轻声道。 “我也是。”高慕青低声道。 …… “吉时已到,有请新人拜堂行礼。”浓妆艳抹的喜婆的一声叫喊让嘈杂的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 高慕青和林觉相视一笑,携手走向楼梯。 后园酒席上的众人纷纷涌进了厅中,二十多名头领加上数十名护卫随从,瞬间将宽敞的大厅变得拥挤不堪。众人的目光看向二楼的楼梯口,不久后数名女卫现身,分列楼梯两侧,然后便是牵着红绸的一对新人从楼梯上缓步而下。 林觉走在前面,面带微笑。但除了这张笑脸之外,新郎服之下臃肿的身材让人觉得这个新郎官甚是邋遢。但反观走在后方的高慕青,虽顶着一顶红纱盖头,但身材婀娜凹凸有致,一袭新娘红妆让她娇俏美丽。半透明的红纱盖头之下,一张俏脸在朦朦胧胧之中更是让人感觉美的惊心动魄。两个人一对比,令人生出大寨主一朵鲜花插牛粪之感。 仇彪面色铁青得站在一侧,眼睛死盯着高慕青和林觉两人,心中妒火中烧。看着微笑的林觉,他恨不得上去一刀砍死这个人。本应该是自己牵着红绸的一头,迎娶这个让自己朝思暮想的义妹。现在却被这小子横插一脚,自己只能在一旁干看着。但好在,这个人很快就要死了,今晚便是他的死期,跟死人没什么好计较的。 林觉牵着高慕青沿着铺好的红毯行到上首,那里香案之上红烛高烧,摆着天地牌位。左右两张椅子上摆着高元奎和高慕青母亲的牌位。 “新人行礼。一拜天地。”喜婆高声唱喏着。 林觉和高慕青朝着天地牌位行礼。人群发出稀稀落落的掌声,那是几名元老和拥戴高慕青一方的首领发出的。但在这厅中显得身为单薄。大多数人都是仇彪的人,他们都铁青着脸看着这一切。 “二拜高堂父母。”喜婆撒着彩花保持着热情高声唱喏。 林觉和高慕青朝着两只椅子上的牌位行礼。明显可以看得出高慕青的身子微微颤抖。即便今日成亲是假,但若能带着夫婿拜祭父母的牌位,还是会勾起高慕青心中的伤感和激动。 “夫妻交拜!送入洞房。”喜婆再次叫道。 林觉转身对着高慕青作势鞠躬,高慕青也敛裾微福准备行礼。人们也做好了欢呼鼓掌的准备,突然间,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你们不能成亲。” 全场肃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说话之人。仇彪抱臂像个铁塔一般的站在那里,目光阴冷,脸上带着冷笑。 第一三一章 互揭底细 “二寨主,今日是大寨主大喜之日,你若在今日胡闹,便是犯上为乱。便为山寨所不容。”赵山岳沉声喝道。 “赵山岳,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我仇彪做事什么时候需要你来指手画脚了?我说他们不能成亲便不能成亲。”仇彪喝道。 “呸!你未免太狂妄了些。怎地,仇彪你今日是要造反么?”马明德用拐杖杵地怒声喝道。 仇彪压根不理他,只瞪着林觉道:“这位林兄弟,你该露出你的真面目了吧。你改换身份混入我山寨之中当细作,还骗取了大寨主的信任。然而在我仇彪的眼皮底下,你休想得逞。我若是你,便立刻跪下求饶,或可留你全尸。” 林觉脸上一片平静,这件事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也早就意识到身份败露的事实。所以此时此刻,他反而平静了下来。 “二寨主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林觉道。 “不见棺材不掉泪。你不说,我来替你说。你可不是叫什么林三儿,你的真名叫林觉,你是杭州林家三房庶公子,是也不是?你师从方敦孺在松山书院读书是也不是?你林家便是承运朝廷漕运的生意,当然这一次也包括运送给太后老婆子的寿礼,是也不是?我们龟山岛山寨抢了那两件寿礼,你林家恐遭朝廷惩罚,所以你便自告奋勇在梁王郭冰面前夸下海口,带着这几个不要命的家伙混入我山寨之中,意图作为内应伺机搞乱我山寨夺回寿礼,是也不是?” 仇彪得意洋洋,严厉的连声发问。厅中众人被惊的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这个林觉居然是这般底细。 “你自以为天衣无缝无人知晓,编造了什么天长八虎的身份,还谎称什么杀了天长县令一家人的事情,便是要顺利混入山寨之中。还别说,真被你混进来了。更没想到的是,你居然还花言巧语得到了大寨主的青睐,大寨主居然还要立刻嫁给你。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大寨主,你应该不知道他的身份吧,你若知道他是谁,来这里意欲何为却还要跟他成亲,那你便是我龟山岛山寨的叛徒了。那么你便不配做这个大寨主。” “对,大寨主给个解释,大寨主居然要嫁给混入山寨的细作,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大寨主是否胜任寨主之位,值得商榷。”一干仇彪党羽高声附和道。 高慕青和林觉沉默着。震惊之中的赵山岳看着高慕青道:“大寨主,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吧。你这夫君的身份当真是朝廷派来的细作?” 不待高慕青说话,林觉缓缓开口道:“二寨主,你很有些本事,佩服佩服。不错,在下正是林觉,乃杭州林家三房公子。我的身份大寨主一无所知。此次也确实奉梁王之命混入山寨之中,想和各位首领商议一番关于太后寿礼被劫的事情。你们居然抢劫了太后的寿礼,你们不知事情的严重性,我只能来告诉你们,你们犯下了滔天的大错。我林觉是来拯救你们的。” “哈哈哈,你?你是来救我们的?” “这真是我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要不要我们给你磕头道谢啊?哈哈哈。” 仇彪等人笑的前仰后合,捧腹不止。 林觉冷冷的看着他们笑,待他们笑完了,这才沉声道:“二寨主,你是明白人。你知道此举会让山寨毁于一旦,但你却还是要这么干。我倒要问问你,你到底是何居心?你是为了这座山寨好,还是想毁了山寨?” 仇彪大笑道:“我如何做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我龟山岛山寨的存亡何时需要一个外人来操心了?你既自承是混进来的细作,那么这件事便已经明了了。各位首领各位兄弟,你们说如何处置细作?” “那还用说?丢到毒龙潭喂毒龙去。”众党羽高声附和道。 “那还等什么?来人,拿了他。和其余七名朝廷细作一起丢去喂毒龙。”仇彪冷声大喝。 一言既罢,十几人冲向林觉欲擒拿林觉。 “住手!”高慕青一声娇叱,伸手扯下头上红纱,露出一张愤怒的俏脸。 “怎么?大寨主,你要包庇这个奸细?我相信大寨主是不知他的真实身份的,只是被他花言巧语所迷惑的。大寨主可不要犯糊涂。”仇彪冷声道。 高慕青一把将红纱丢在地上,冷声道:“如果我知道他是谁,但我还是要和他成亲,又当如何?” “嘿嘿,你若知道他的身份,却还和他成亲,那便是背叛山寨,背叛众兄弟。那么你便不配当这个大寨主。且背叛山寨之人,将要受到严惩。大寨主,你不要说气话,三思而行。”仇彪冷笑道。 “二寨主说的对,知道他是朝廷细作还要跟他成亲,你便不配当这个大寨主。”众党羽纷纷鸹噪道。 高慕青冷声道:“我不配当这个大寨主?那么谁配?二寨主,你配么?” “二寨主英明神武,得众兄弟爱戴。大寨主的位置自然是做德。”前哨营首领李安昂首向前一步大声道。此时此刻站出来,才更显忠心。李安是个聪明人,很多人想说这句话,但却没他反应快。被他抢先之后,不少人心中后悔不迭。 高慕青冷笑数声,忽然高声喝道:“原来你们今晚是冲着我来的。” 仇彪冷声道:“大寨主,我对你从无二心,我不想这么对你,但你做的太过分了。今日这个细作我必是要拿下宰了,你若还是我龟山寨的大寨主,便不要阻拦。之后你还是大寨主,我仇彪和众兄弟依旧唯你马首是瞻。” 高慕青冷声道:“若我不答应呢?” 仇彪露面露狰狞,咬牙道:“若大寨主执迷不悟,那便不能怪我了。我只能按照山寨寨规行事。便是义父在世,也怪不得我。” 高慕青听他拿自己死去的爹爹说话,脸色变得煞白。微微点了点头,一字一句的道:“仇彪,你还敢提老寨主么?” 仇彪皱眉道:“此言何意?”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你做的一切无人知晓,然而你却不知,你的底细却也被我们摸得一清二楚了。”高慕青沉声斥道。 仇彪愣了愣,皱眉道:“大寨主,你太让兄弟们失望了,为了这个细作,你竟然要跟全山寨的兄弟作对,背叛整个山寨么?” “背叛山寨的是你。江金贵,你还想隐瞒到几时?”高慕青厉声娇叱。 大厅中的所有人都满头雾水,大寨主忽然喊出的这个名字非常的陌生,山寨之中可没有这个人。大寨主口误了?然而,听到这个名字,仇彪面色剧变,倒退了两步,脸上露出阴沉沉的笑意来。 “江金贵,浙东海匪头目海东青江瑞元第三个儿子。海东青意图攻打内陆伺机造反,派出人手联络大周各地的山寨绿林好汉让他们策应,江金贵便是派往龟山岛山寨的那个人。他化名仇彪混入山寨,取得老寨主的信任,被收为义子。数次劝说老寨主和海东青联盟,加入海匪计划。被老寨主怒斥之后生出杀心。故而和军师云海清勾结设计,以汞毒毒杀老寨主,并伺机窃取寨主之位。江金贵,任你神通广大,却也难匿踪迹。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林觉在一片错愕惊讶之中沉声说道。 “什么?二寨主竟然是海东青的儿子?” “大寨主是他杀的?” “他要我们山寨跟着海匪一起造反?” “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所有人都被震惊到麻木,反应过来之后纷纷叫嚷了起来。 “江金贵,你狐狸尾巴藏不住了,你这狗贼,我爹爹对你那么信任,你竟然害了他。若非林公子上山揭露出了秘密,我至今还蒙在鼓里。狗贼,你还有什么话说?”高慕青厉声斥道。 仇彪经过短暂的震惊之后也恢复了过来,呵呵冷笑道:“这故事编的未免太离奇了。” “呸,我爹爹的尸骨我已经检查过,正是中了汞毒。你的底细云海清已经全部交代了,你还要抵赖,当真可笑。”高慕青怒道。 仇彪喝道:“云海清呢?你们将他怎么了?” “他已经在毒龙的肚子里了,昨晚他供出了你的身份和跟你勾结干的那些事后还有脸求饶。我命人将他丢去喂了毒龙。你要找他,便去毒龙肚子里去找他去。” “嘿嘿,我今日不见云海清便觉得怪怪的,说什么派他去查探消息,他要出去怎会瞒着我。原来是被你们杀了。他一死,你们自然可以随便的编造诬陷我了。”仇彪兀自狡辩道。 林觉摇头叹息道:“江金贵,你也是个汉子,事到如今你还抵赖,未免太不是男人了。你说破了我的身份,我可曾抵赖了?现在你的身份败露,却还要百般的狡辩,可见你人品不行。你现在应该知道,为什么你对大寨主垂涎三尺,大寨主却根本不搭理你。大寨主跟我相识一天,我们便如胶似漆。那便是因为你跟我一比,简直就是个垃圾。” “你说什么?”仇彪怒喝道。 “我说你人品不行,是个垃圾。大寨主根本对你不屑一顾,你还死皮赖脸的往上凑。你也不是个男人。自己的身份都不敢认。你就是个懦夫和失败者。”林觉叫道。 “我杀了你。”仇彪手腕翻转,一柄明晃晃的钢刀来到手中。 第一三二章 大火拼 “来人,将仇彪这个杀害老寨主,意图窃取山寨,毁我山寨的狗贼拿下。李安、周奇,你们还要执迷不悟跟着此人么?还不动手?”高慕青喝道。 李安和周奇等人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们跟着仇彪固然是为了自己的好处。但他们并不知道仇彪便是什么江金贵,更不知道他杀了老寨主。此时他们踌躇不决,不知何去何从。 “李安周奇,各位兄弟,你们听好了。他们说的没错,我便是海东青之子。我来龟山岛山寨便是要请老寨主助家父成就一番事业。可惜的是,老寨主心无大志,还妄想朝廷招安,洗刷落草的污名。嘿嘿,咱们这些人都是朝廷恨不得千刀万剐之人,指望朝廷招安?做梦去吧。屁股上沾了屎,哪里那么容易擦干净?他不愿助我们倒也罢了,还威胁说要将我爹爹起事的消息告知朝廷。不得已之下,我只能杀了他。他是自己活该,怨不得我。今日情势,我已不得不出手夺取山寨控制权,你们愿意跟着我的话,我江金贵保证你们荣华富贵吃香喝辣。你们不愿意的话,那也无妨。以前交情一刀而断,现在为止你们便是我江金贵的对手,待会动手我也不会手软。我杀了你们,你们也莫怪我。你们杀了我,我也没话说。只是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们,我江金贵今日就算死在这里,他日我爹爹海东青以及手下的三四万兄弟会替我报仇的。你们如何抉择,给我个明确的回答。” 李安等人稍一犹豫,便很快做出了决定。因为他们很快便盘算了双方的实力。二寨主无论是武功还是实力上都胜过对方,此时此刻自然是帮着有利的一方才有胜算。况且二寨主的背后是那个如雷贯耳实力雄厚的海匪首领海东青,若跟海东青作对,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我们……自然是帮二寨主。我们发过誓的。二寨主要我们干什么,我们便干什么。”李安等人咬牙叫道。 “好兄弟,不枉我们相交一场。今日咱们血洗山寨,将那几个老家伙和这一对狗男女都宰了,山寨便是咱们的天下了。今后我不敢保证你们个个称王称候,但荣华富贵的是跑不了的。兄弟们,动手!”仇彪大笑喝道。 数十人纷纷擎出兵刃,大厅中顿时刀剑森森,杀气冲天。 “一群执迷不悟的狗东西。今日我高慕青要清理山寨门户,斩杀山寨叛徒,报杀父血仇。”高慕青伸手从香案下一摸,一柄长剑来到手中。 一部分中立的和不知内情的人都惊呆了。他们到此刻才知道,今日他们哪里是参加一场婚宴,大寨主和二寨主早就选好了日子做好了准备,今日其实是一场血腥的火拼。 在他们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厅中的火拼已经开始了。 仇彪等人的党羽手持兵刃开始杀人,而高慕青这边的女卫也早就有所准备。厅中二十余名女卫也纷纷亮出兵刃聚拢在一起,在高慕青林觉身前形成一道屏障。 高慕青高声喝道:“无干人等立刻离开。几位叔叔请立刻退出大厅。” 赵山岳岿然不动,厉声喝道:“大侄女,这等时候,老夫怎能离开。当年我们和你爹爹一起并肩作战,今日老夫便跟你一起并肩铲除山寨叛逆。” 说罢伸手伸手从腰间抽出一根长长的铁鞭,双手横持,双足扎马,威风凛凛的站在原地。赵山岳的兵刃便是这根铁鞭。虽然今日高慕青定下了不得携带兵刃参与宴会的规矩,但赵山岳这等人兵刃岂会离身,这根铁鞭也永远缠在他的腰上。 马明德也起身呵呵笑道:“山岳老弟,看来你等这一刻等的很久了。你怕是忍这个仇彪忍的很辛苦了吧。” 赵山岳哈哈笑道:“老马,你也莫装瘸了,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拐杖不过是你的兵刃罢了。” 马明德哈哈大笑道:“这你也知道,你说对了。我马明德虽然瘸了,但我还是那个不怕死的马明德。我这拐杖也不是用来走路的,而是用来杀人的。” 马明德话音落下,手中拐杖扬起,不知他按了什么机簧,但见拐杖前端弹出雪亮的刀刃,这拐杖正是一个拐中刀。 高慕青急的跺脚道:“两位叔叔,快离开,这里不需要你们。” “杀!” “杀!” 马明德和赵山岳充耳不闻,举着兵刃杀了过去。高慕青跺脚咬牙,因为他们这一弄已经破坏了自己的伏击计划。 婚宴大厅在此刻成了杀戮之地。其余无干人等鬼哭狼嚎的逃出厅去。那些挤进来看拜堂的人此刻极度后悔他们的决定,恨不得肋插双翅逃出去。很多人没能跑出去,因为仇彪李安周奇等人已经开始无差别的杀人,但凡不是他们的人,都会给上一刀。 仇彪的党羽和护卫们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武艺高强之辈,高慕青的女卫也自然不是泛泛之辈,在肃清了十几步距离中间抱头逃散的众人之后,双方开始了短兵相接。女卫们保持着阵型挡在高慕青和林觉面前,因为按照之前拟定的计划,她们并不需要更这些人混战在一起。然而,对方的攻击迅猛,迫的她们不得不拼命迎战。 高慕青见状忙回头对林觉道:“你快走,上楼去。” 林觉也不多言,拔脚便走。这种场合,林觉不会武艺,岂能立足。而且林觉也不愿高慕青分神。然而就在林觉转身往楼梯上跑的时候,空中传来炸雷般的断喝。 “想走?没那么容易,留下你的命来!” 林觉百忙之中回头看去,但见身后空中,仇彪庞大的身躯像是一只鹰隼一般跃在空中,面容狰狞的瞪着自己。手中的钢刀闪闪发亮,让人目眩。 仇彪的目标正是林觉,在他的杀人名单里,今晚林觉首当其冲。林觉已经让他恨之入骨,他必要亲手宰了此人。至于高慕青,仇彪自然也是要杀的,但在此之前,自己要活捉高慕青,让这个对自己不屑一顾的女子尝尝自己的滋味,好好的享受她的身体之后再宰了她。今晚的洞房之夜,自己要当那个新郎官儿。 正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女卫和李安等人厮杀在一起一时难以突破,这阻挡了仇彪冲向林觉的道路。见林觉要逃,仇彪大吼一声脚尖点地,魁梧的身躯竟然轻盈无比,越过众人头顶,跨越十余步的距离来到林觉身后。手中钢刀兜头盖脸的泰山压顶一般朝着林觉劈去。这一刀力贯千钧,只要劈中,林觉定会被从头到脚被劈成两半。 “受死吧!”仇彪兴奋的大吼道。 “想杀我夫君,问问我答不答应。”一声娇叱之声在耳旁响起,银色的剑光如电射而至,电光之后是一团红云。那是高慕青仗剑从斜刺里猛击而至。 仇彪有两个选择,一是选择继续杀了林觉,然后被高慕青的剑从侧身刺穿身体。一是立刻收刀横向格挡,可保无虞。仇彪当然选择后者,他可不想跟林觉换命,于是身子手中刀边直为横,朝着右肋出横向格挡。当啷一声,刀剑相交,发出刺耳的声音。高慕青手中长剑脱手而飞,而仇彪也因为这突然变换力道而身子歪斜翻滚出去。爬起身来,样子极为狼狈。 林觉趁此间隙飞奔爬上楼梯冲向二楼。仇彪怒骂道:“姓林的,容你多活一会,你还能跑到天上去不成?” 高慕青已经换了一柄长剑,揉身攻击而上。仇彪冷笑道:“慕青,你的功夫虽然好,但你不是我的对手。你还是人输吧。你只要求个饶,我是不忍心杀了你的。你知道我对你……” “狗贼,住嘴。”高慕青厉声娇叱,手中长剑如繁星点点,使出一招‘和合六出’,剑尖前方出现四朵芒刺,直奔仇彪的双目和左右胸口。 仇彪慌忙应对,但之前太过托大分神,躲了面门和左胸一剑,右胸口却中了一剑。好在身形退缩够快,这一剑只入分毫,破了皮肉。鲜血慢慢的染红了胸前的衣服。 “你这女人,当真要逼得我杀了你么?”仇彪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处的伤口,咬牙一字一句的河道。 高慕青更不答话,身形顿起,身剑合一,如一只飞来的羽箭当胸刺来。 “破军!”仇彪叫出了这一招的名字:“看来你爹爹将全身的武艺都教给了你,但你以为便能战胜我么?慕青,你休怪我辣手摧花了,这都是自找的。” 仇彪提刀在手,眼泛精光,大喝一声,钢刀对着高慕青飞身而至的剑光劈去。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仇彪这一刀妙到毫巅,正中对方刺来的剑尖。武艺高强之人都知道,这该有多难。长剑本是软物,刺出时带有颤动,加之剑光闪烁,剑尖的位置实难把握。仇彪本可纵跃闪避这一招‘破军式’,但他选择了用刀刃砍向对方的长剑剑尖,这是极为冒险的举动。一旦他砍不中,那么他也失去了反应时间,这一剑势必刺穿他的身体。可这就是仇彪的自信,这便是他的武艺精湛之处,他便是以这种方式告诉高慕青,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剑尖被砍中,长剑斜向弹出,已经不能对仇彪造成威胁。而高慕青的身子却依旧飞向仇彪。仇彪呵呵大笑,张开双臂,这场面倒像是高慕青主动投怀送抱一般。 高慕青变招迅速,长裙猎猎下的脚弓勾住了一旁的厅中木柱。身子借着这一勾之力回旋如飞燕,轻盈落在地面上。抬头时,仇彪已经到了眼前,面带狞笑手中钢刀直上直下兜头砍落。 高慕青举剑格挡,纵身跳跃躲避,仇彪如影随形,哈哈大笑声中钢刀刀刀紧逼,迫的高慕青左支右拙落于下风。 第一三三章 无人可活 高慕青和仇彪缠斗的时候,厅中的战局也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女卫们毕竟人数和武艺上都占据下风,虽然有赵山岳和马明德和手下的十余名随从相助,但赵山岳和马明德年轻时固然是狠厉的角色,但如今已经廉颇老矣。威势虽在,然气力不足。 不久后,厅中战局便呈压倒性的态势。六七名女卫死于乱刀之下,剩下十几人个个带伤苦苦支撑。 林觉逃到二楼上,但一直站在栏杆旁注视着下方的战局。眼前的这一片混乱是他绝对不想看到的,他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般糟糕的局面。 “这便是你的安排?你安排的伏击呢?”林觉再也忍不住朝下方苦战的高慕青高声叫道。 高慕青发髻有些散乱,挥剑奋力挡住仇彪凶狠的一刀,胸口气血翻腾几欲作呕。听到林觉的叫喊声,高慕青喘了口气叫道:“一片混乱,无法进行。怕是会伤了自己人。” 林觉跺脚道:“这时候了,还能考虑那么多?这样下去要满盘皆输的。” 高慕青长剑奋起,逼退仇彪数步,朝着赵山岳和马明德大声叫道:“赵叔叔,马叔叔,你们快走。我本有计划,但你们不走,怕是会误伤。” 赵山岳身上全是血,花白的胡子上也站着鲜血。此刻早已浑身无力,勉力支持。但闻此言,他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原来自己和马明德两人执意参战却是坏了高慕青的安排。 赵山岳高声叫道:“你自行事,我和老马走不掉啦,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顾及我们。” 马明德和赵山岳背靠背抵挡着十几人的进攻,此刻也近全身乏力,挥拐砸倒一人后喘息着大笑道:“我们老了,老寨主故去后我们已经生而无趣,我们不怕死。大侄女,该怎么办便怎么办,不用顾及我们。” 高慕青心中矛盾,林觉站在楼上急的跺脚,大声叫嚷道:“还等什么?人要死光了。” 高慕青咬咬牙挥剑逼退仇彪纵身退后,伸手将胸前挂着的竹笛送到口中,滴溜溜的笛声清脆尖利,刺人耳鼓。笛声起时,二楼上六七十名女卫飞奔而至,个个手持强弩来到二楼栏杆旁,几十只弓弩居高临下对着场中等候发射的口令。 高慕青还在犹豫,因为弓弩射下,场中无人可免。之前的计划是,当火拼起时,二十余女卫护卫自己等人退入东首厢房。然后二楼上埋伏的弓弩手将场中敌人乱箭射杀。或许不能全部杀光,但只需消灭大半,剩下来的小部分便好对付了。可是被马明德和赵山岳这么一搅和,弄成了一场乱战,所以高慕青迟迟不能决定。 “放箭啊,还等什么?”此时此刻马明德和赵山岳也终于明白了高慕青的布置,也明白了高慕青的顾忌。但弓弩手一现身,得知中了埋伏的厅中众党羽有冲向厅门的趋势,一旦他们冲出去,便将各自纠结兵马,山寨便将演变成一场大火拼。到那时山寨便真的完了。 “放箭!”赵山岳怒喝道。 高慕青兀自犹豫。赵山岳和马明德对视一眼,心意相通。 “来吧,老兄弟。咱们发过誓的,不能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便是今天了。”赵山岳道。 “哈哈,就是今日了,是个好日子。可惜坏了大侄女的喜事。”马明德笑道。 赵山岳哈哈大笑着纵身跃起,扑向面前的七八柄钢刀。七八柄钢刀同时挥下,赵山岳顿时全身血如泉涌,扑倒在地。 “等等我。”马明德大吼着冲了上去,瞬间被数柄钢刀砍中,尸身扑倒在地。 “赵叔叔,马叔叔。”高慕青惨声大叫,痛彻心扉。 “放箭!”林觉大吼道。 “放箭!”高慕青终于下达了命令。 嗖嗖嗖!笃笃笃!噗噗噗! 弓弩机簧咔咔作响,弩箭如雨嗖嗖而下。如此近距离的弩箭射击几乎无躲避的可能,弩箭在一息之间便到达眼前。厅中数十名敌人无可躲避,惨呼声中纷纷倒地。夹在其中的七八名女卫也不能幸免,被弩箭覆盖攻击,中箭倒地。 前哨营首领李安在女卫弩箭手冲出的时候便想好了躲避的敌方。听到发射的命令后李安一个前仆翻滚着身子窜入香案之下,便听到香案上笃笃笃连响,如雨打荷叶之声的密集,外边惨叫声不断,心中暗自庆幸。这要是暴露在外,武艺再高怕也难以幸免。 香案下边的地方很是狭小,李安蜷缩着身子保证自己没有身体部位露在外边,抱着头想脱身之策。然而此时,他觉得有人从脚边挤了进来,李安下意识的一脚蹬去,那人被蹬了出去,发出一声惨叫和怒骂。 李安愣了愣,他听出了那是周奇的声音,忙探头看去,见周奇腿上中箭趴在香案后边尺许处。 “狗.娘养的,你害老子中了箭。”周奇也看到了李安,怒声骂道。 “这里是老子的,没地方了,你另寻别处躲藏。”李安毫不客气的道。 “除了这里,哪里还有躲藏之处?桌子椅子都砸烂了,快拉我进去。他娘的。”周奇骂道。 李安冷笑道:“这里只容得下一个人,抱歉。” 周奇正待说话,噗嗤一声响,一只弩箭射中他的后心,周奇惨叫一声张口发不出声音来。 李安心下刚硬,缩回头去不再看着惨状,心里合计着该如何脱身。外边站着的没几个人了,二寨主不知道中箭了没有。早知道对方安排了弓弩手埋伏,刚才便该趁着混乱逃走。真他娘的失策。 正想着,忽然间眼前大亮,像是乌龟被掀了壳一般,爬在地上的李安暴露在了灯火之下。李安惊讶的仰头看去,只见身中数只弓弩的周奇正嘴里喷着血站在自己的身边,而保护自己的香案已经被周奇掀到了一旁。 “你?狗.娘养的你干什么?”李安怒骂道。 “老子……老子死了,你也别想活。老子叫……活阎王……那可不是白叫的。老子临死也索了你的命。哈哈哈。”周奇大笑数声,仆地而倒。 李安怒骂着迅速起身来,却听到二楼上那个叫林觉的人高声道:“对着那个家伙齐射,他是前哨营的头目,是个大叛贼。” 噗噗噗噗噗噗! 李安听到了十几声奇怪的响动,他的身子像是被毒蜂蛰了一般,身上十几处都剧痛无比。李安惨声大呼,低下头来。只见自胸腹大腿胳膊等各处插着十几只弩箭,自己就像是个漏了的酒囊一般在往外冒血。 “我.操.你.娘的!”李安大骂一声,尸身扑倒在血泊之中。 女卫们手中所持的弩.弓不是一般的弩.弓,有个学名叫做诸葛连弩。相传是三国时的诸葛孔明所设计,可连发十余只弓弩,在一定距离内形成密集的杀伤力。这数十支连弩是山寨中的宝贝,这是大杀器,缴获自三年前的那场围剿之战。这些东西自然不能流落到他人手中,老寨主高元奎疼惜女儿,便将这些压箱子的东西全部配给了高慕青身边的女卫。 这些事秘而不宣,只有少数几个山寨的核心人物知道。仇彪来山寨的时间只有两年多,所以他压根不知。而云海清和一些老人虽然知道,但却也没在意这些细节。 正是因为如此,高慕青才有了底气进行这次伏击。她知道,一旦敌人聚集于厅中,四周连弩齐发,这些人武功再高也难以幸免。所以即便仇彪带了兵刃和人手过来,高慕青其实一直没有表现出慌张来,便是因为有底气。 情形和她预料的无异,除了开始时出现了意外,导致己方人手死伤了不少之外,一旦连弩发射,场中确实没剩下了多少站着的人。十余名跟随仇彪的山寨头领以及三十多名武艺高强的护卫都被蒙在了罐子里。在密集的连弩射击之下,是有数人侥幸逃脱。那还是因为他们聪明。 他们的聪明之处便在于,他们知道有一处地方是不会遭到连弩密集射杀的,那里便是高慕青和仇彪交手的东首角落处。女卫们可以射杀自己人,但她们绝不会连同高慕青一起射杀。所以缠着高慕青不让她脱身,那么她的立足之处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连弩箭雨之后,满地尸首的厅中,只有东首角落处站着几个活人。高慕青和仇彪以及三名聪明人。 数十名女卫一拥而下,将仇彪等人围在角落处。 第一三四章 爆头 “江金贵,你今日插翅也难逃了。束手就擒吧。我要拿你去我爹爹坟前斩首,告慰我爹爹的在天之灵。”高慕青沉声喝道。 仇彪神色变幻不定,他没想到高慕青早就做好了准备,利用有利的地形埋伏了连弩手。现在自己几乎便是孤身一人,手下追随这死光了,今日自己是一败涂地了。但是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他有足够的信心能够逃走。以他的功夫,冲出去是不成问题的,谁也别想拦住他。 可是就这么逃出去,自己这两年多在山寨中的经营将完全白费。这已经是不可逆转。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他竟然没能杀掉自己想杀的人。一想到他这一走,高慕青和那姓林的小子卿卿我我小日子甜甜蜜蜜的,他便心中涌起不可遏制的怒火。 就算是自己失败了,走之前也不能让他们快活。高慕青武功高强,一时难以得手,以后再收拾她,但姓林的小子,今日必须宰了他。 厅外有人冲了进来,那是马明德和赵山岳带来的护卫,他们本在路口守卫,听说里边火拼起来连忙赶回。沈昙和马斌等几人本被羁押在外边,外边的看守得知里边的情形早已逃走,他们几人也急忙冲了进来。见满地的尸体满地血污,几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林公子,林公子。你在哪里?”沈昙高声叫道。 “我没事。”林觉的声音从二楼上传来,他一身乱糟糟臃肿的新郎服,帽子也歪斜着,显得极为的狼狈。 “谢天谢地,你没事就好。哈哈哈。”马斌大笑起来。指着被围困的仇彪道:“他娘的,他带人来拿我们的时候,我便知道糟糕了。我和他在船上交过手啊,他认得我。他一眼便认出了我。还好你们定下了妙计。林公子,你可真叫我佩服,能让我马斌佩服的人可不多。” 林觉笑道:“都是大寨主的妙计,我只是在旁帮衬。” 马斌哈哈笑道:“说的也是。” 仇彪冷冷的看着他们说话,终于开口道:“没想到中了你们的奸计。但是你们以为就凭你们能拦得住我么?高慕青,你竟然勾结外人算计我,我失望之极。就算你我之间有恩怨,你也不该勾结官府的人来算计我。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解决。” 高慕青冷笑道:“这时候说这种话,你不觉的没什么意思么?我承认斗不过你,若不是夫……林公子指点,我甚至不知爹爹是被你害死的。今日便是了解这一切的时候,你想走也没那么容易。” 仇彪冷笑一声道:“我想走简单的很,但是你就算想我走,我还未必愿意走。因为……我要杀了这小子再走。” 仇彪话音落下,突然伸手抓住身旁一名随从的后心,将他掷向高慕青。紧接着脚尖点地,发出一声闷吼之声,身子离地而起,窜起一丈多高,横跨数丈距离,竟然直奔二楼的林觉而去。 高慕青反应迅速,身子轻移躲过砸过来的那名随从,娇叱声中身形如一道红色的残影纵身而起,连人带剑朝着仇彪飞刺而至。 仇彪大喝一声,手中钢刀回转,在空中乒乒乓乓和高慕青的长剑连续交击七八下,点点火花在空中迸裂。突然间,仇彪却魁梧的身躯在空中急转,一只脚暴伸而出,狠狠的踹在高慕青的小腹上。高慕青闷哼一声,身体如一片落叶从空中摔落地上,压碎了地面上一张破烂的木椅,口中喷出鲜血来。 “大寨主!”众女卫惊呼叫道。 “快救林公子。”高慕青勉力叫道。 仇彪的身子本已在下落,但借着这一脚飞踹之力重新跃起,手臂如猿猴般暴涨而出勾住了二楼的围栏下沿。十几名连弩手已经将弓弩对准了仇彪的后心,然而她们不敢动手,因为那里还有林觉。大面积的射击覆盖会连林觉也被射杀,林觉也是她们不敢射杀的人之一。投鼠忌器之下,只稍一犹豫,仇彪已经借着手臂之力身子跃起扑上了栏杆上空。 所有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除了高慕青做出了追击的反应,其余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仇彪的身子跃上了二楼的栏杆处扑向林觉。而林觉像是吓傻了一般居然没有逃走,只像个木头一般愣在那里。 仇彪狞笑着挥拳凌空而击,目标正是林觉的胸口。他不需要任何花哨,这一拳足够将林觉打的心肺破裂,骨断筋折,足以将他一拳打死。然后自己便可以扬长而去,从楼后跃出,翻越后山崖壁乘小舟而去。那里没有兵马,地形崎岖,他们想追也追不上。 仇彪将一切都已经考虑周全了,他甚至已经不在乎眼前林觉的表情和动作,在他心目中,林觉已经是个死人了。 林觉转了个身子,将侧面肩膀对着这一拳。这种情形下,他似乎也只能做到这个调整。但其实仇彪知道,他这么做是徒劳的。其实自己这一拳无论砸到林觉的什么部位,他都得死。他可以将林觉的胸侧肋骨全部击断,连同他送上来的臂骨。 “蓬!”这一拳击打在林觉身上的声音很沉闷,但沉闷中似乎带着金属的嗡嗡响声。林觉的身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最后的画面是他被一拳击飞,跌落在众人目光所不及之处的情形。所有人都知道,林觉完了。高慕青甚至已经流出了眼泪,她听得出这一拳的轻重,他也知道仇彪手头的劲道。没想到最终居然害的林公子惨死在这里,这让高慕青痛心不已。 “啊!”一声惨嚎之声响彻大厅。奇怪的是,这惨叫声居然是来自仇彪的口中。落地站在二楼上的仇彪正举着那只击中林觉的手,所有人都看到仇彪那只手上满是鲜血,皮肉碎片淋漓糊涂,像是整个拳头都稀烂了一般。 “他的那件防弹衣,老子吃过苦头的。”马斌瞠目低声道。 “贴上钢刺了,那一次和你打,他没装钢刺。这一次装了。”沈昙道。 “仇彪的右手废了。”马斌咂嘴道。 “你们在说什么?”高慕青愕然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快去救人,那厮又冲过去了。他娘的,这狗贼恁般硬气。”马斌叫道。 说话间,只见仇彪怒吼连声,拖着稀烂的右手不顾,大踏步冲向被一拳砸飞摔落二楼角落的林觉。下边的众人再次惊呼起来,林觉还是难逃厄运,这仇彪看来是生了必杀之心了。 所有人都往楼梯上冲,他们希望能够赶得及。马斌和沈昙飞速冲上了楼梯中段,但忽然间整个小楼都似乎颤抖了一下,二楼上目力不及之处闪耀起一团火光,紧接着一声巨响响彻耳鼓。 “轰!” 巨响连同火光一起响起。然后一股黑烟喷出了栏杆,弥漫了整个二楼围栏上方的空间。烟雾之中一个硕大的身体撞断木栏重重的摔了下来。蓬的一声响,那人仰天摔在地上,脸上全是血,五官稀烂,恐怖之极。 下方众人惊呼连声,很快有人惊叫道:“是仇彪,是仇彪。”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之中,林觉嘴角流着血,一瘸一拐的出现在二楼破烂的围栏边缘。他一手捂着肩膀疼得龇牙咧嘴,烟雾熏得他咳嗽不止,但他兀自探头朝下问道:“慕青姑娘,你没事吧。” 高慕青喜极而泣,哭着叫道:“我没事,我没事。” …… 长夜漫漫,对于龟山岛山寨之中的人们而言,这是一个恐慌的夜晚。一整晚,山寨之中人声嘈杂,喊杀不断。兵刃交击之声不绝于耳。在击杀了二寨主仇彪极其主要党羽之后,在林觉的建议下,高慕青展开了肃清山寨中仇彪余毒的行动。仇彪在山寨之中预谋已久,前哨营中哨营等外寨兵马皆为其所掌控,自上至下也都安置了他的人手,故而要想全面掌控山寨,便需要将这些人一并清除。 首恶被诛杀,大部分人选择了不再反抗。但依旧有死硬分子负隅顽抗,故而这一整夜杀声不断,一批又一批的小股反抗匪徒被清除。到天明时分,整座山寨恢复了平静。 冬阳初升,内寨长街上的布告栏中贴出了巨幅布告,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人名,自二寨主仇彪以下,前哨营中哨营以及内寨之中与之为伍的头领的名单足有上百人。这也人都是昨夜这场血光之夜的牺牲品。这还不包括那些懵懂无知被驱使着反抗的四五百匪兵喽啰。 布告名单之下公布了仇彪杀害老寨主高元奎以及意图谋夺寨主之位的罪行。但却并未提及仇彪的真实身份以及其来山寨的真实意图。这么做自然是不想引起额外的恐慌,仇彪的真实身份着实摄人,若是公布出去,不免会引发山寨众人的担忧。故而林觉建议高慕青装糊涂,只以杀父之仇和谋夺山寨寨主之位的罪名公布出去,这样会省去不少的麻烦。 第一三五章 别种滋味 (二合一。无更了。) 各营大小头目均换了人手,整个局势也很快稳定了下来。虽然仇彪活着的时候确实威名甚高,山寨上下人等对他也都敬畏之极。但现在他已经死了,人一死,以前种种都化为乌有,之前仇彪拉拢人心大多以利相诱,利去人散,也是常理。 山寨之中很快便掀起了揭发仇彪罪行的行动。匪徒们义愤填膺的诉说着仇彪等人对他们的迫害和荼毒,声泪俱下的控诉着这个杀害老寨主的凶手和野心家,真可谓句句血泪涕泪交织刻骨铭心。揭发的最多,言语最恶毒的其实都是那些以前更仇彪等人走的最近的人。正所谓墙倒众人推,人性的卑劣往往就在此时最为明显和可笑。 高慕青本想制止这种行为,但林觉告诉她不必去制止,不但不要去制止,反而要鼓励他们,要将此事轰轰烈烈的进行下去。先是批判仇彪李安等人,将他们永远钉上耻辱柱,然后再进行内部揭发,全面肃清山寨之中的两面派。惟其如此,才能让山寨真正纯净下来,才会让她这个大寨主的位置坐的更稳当。 高慕青对此建议甚是惊愕,但她还是采纳了林觉的建议。因为她也意识到,山寨经过这件事之后已经遭受巨大的损失。人心已经有些涣散,必须要尽快的肃清流毒,聚拢人心。这时候哪怕是做些非常规的举动也是应该的。高压和相互揭发虽不是个好办法,但这回让山寨众人变得小心翼翼,变得规规矩矩。这虽违背了自己希望龟山岛山寨是一处世外桃源的设想,但此时却不失为一个巩固自己权威,全面掌控山寨的办法。 午后时分,后山的松树林中。高元奎的大墓旁多了两座新坟,那是赵山岳和马明德的坟墓。昨夜两人为了能让高慕青下令射杀,不惜舍身赴死的壮举让人为之敬仰。这二人自山寨建立之初便跟随高元奎左右忠心耿耿,最终他们还是为了这座山寨献出了生命。高元奎的墓地本是独立的墓地,但此刻将他们两位安葬在高元奎身旁,应该是对他们最大的褒奖和慰藉。 高慕青在两人坟前焚香烧纸叩拜,轻声道:“赵叔叔,马叔叔,龟山岛山寨中的每个人都会记住你们的。你们打拼了一辈子,此刻可以好好的安歇了。泉下和我爹爹聚首,你们兄弟三人又能在一起喝酒说笑了。慕青会时时来拜祭你们,你们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便托梦来。慕青都会给你们供上。你们的家人山寨也会好好的照顾他们,二位叔叔尽可放心。” 赵山岳的小孙儿赵虎儿也跪在一旁,奶声奶气的道:“阿爷,你不是成天说想念高爷爷么?现在和马爷爷一起去见高爷爷了,你一定很开心吧。阿爷,我们不担心你们在阴间受苦,您跟虎儿说过,说以后阿爷死了到了阴间,若是阎王小鬼欺负你们,你们便和高爷爷一起打上阎罗殿占山为王。阿爷,你们若做到了,可要托个梦给虎儿,让虎儿也高兴高兴。” 赵虎儿的一席话让整个悲痛的气氛瞬间改变了,就连赵虎儿的父亲,赵山岳的大儿子赵道平也差点笑了出来,忙咳嗽着忍住。林觉再旁听了也忍不住差点笑出声。这赵山岳居然还想着死后造阎罗王的反,虽是一句笑言,但也由此可见其天不怕地不怕的豪迈之气。 想一想,这龟山岛山寨之中的人倒也并非是草莽之辈。高元奎赵山岳马明德,甚至是那个仇彪,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外界称之为匪,但其实这些匪也不比那些官绅们差多少,甚至在才智和品德上还超出他们许多。别的不说,便拿林家来说,危难之时林伯庸将自己踢出林家家族的举动跟赵山岳马明德关键时候舍身赴死毫不犹豫的行为来比较,在节操品行上高下立判。土匪尚知舍身维护自己要维护的一切,而林伯庸口口声声说要维护林家子弟,但却只是一句空话。 安葬了张山岳和马明德两人之后,高慕青在聚义厅中升座议事。当着众人的面再一次叙述了仇彪杀害老寨主的经过和证据,并详述了昨夜诛杀仇彪的经过。很多人当时是在场的,他们也亲历此事,想起昨夜的情形,这些人依旧心有余悸。 高慕青宣布提拔赵山岳的大儿子赵道平为山寨二寨主。马明德之子马松林为山寨军师,虽然这两人资历声望远远不够,但凭着他们二人的父亲昨晚的壮举,他们自然成了要被大力提拔的人选。这两人平日也没什么恶名,此时提拔倒也没什么可说的。各营各哨也都任命了新的头目,高慕青要求他们要整肃兵马,肃清流毒,发动相互揭发检举,一定不能让仇彪的党羽蒙混过关。 忙忙碌碌直到傍晚,高慕青才回到住处。小楼中已经不能住人了,虽然经过了清理,但厅中依旧血腥味冲天,到处是血迹斑斑。好在后园中有不少房舍,高慕青便在后园的一间屋子里住下,和林觉倒成了邻居。 掌灯时分,林觉正在自己屋子里和马斌沈昙等人闲扯淡,正被马斌和沈昙逼问他到底用什么东西轰烂了仇彪的头的时候,高慕青命人来请林觉前去说话。 林觉洗了个澡换了衣衫来到东首高慕青的住处时,高慕青正坐在一桌酒菜前沉思发呆。见林觉进来,高慕青忙微笑起身敛裾行礼。抬头看到林觉时,高慕青眼前一亮。 自从见到林觉开始,他都是一副臃肿不堪的邋遢样子。而此时的林觉穿着一件朴素的蓝色棉袍,却整个人长身玉立文质彬彬,就是一个翩翩美少年,和之前那种形象判若两人。 高慕青看了两眼,脸上红了。她其实也已经知道了,林觉开始时是在衣衫里穿了护甲,正因如此他才逃过一劫。但她没想到的是,换了个形象之后,林觉居然是这么一个英俊的少年郎。 “这么多酒菜?太好了,我饿了一天了。”林觉毫不客气的坐下,抓起筷子便要动手。忽然停手道:“是不是还有客人?要等客人么?” 高慕青轻轻坐下,微笑道:“没有客人,客人便是你。这一桌酒菜都是为了犒劳你的。你的那几位朋友一会儿也会上一桌好酒好菜招待,你不用担心他们。” 林觉呵呵笑道:“我才不管他们,我在山寨里做事的时候,他们在外边无所事事。按理说,他们该吃剩菜剩饭才是。” 高慕青抿嘴笑道:“你们不是一起上山来行事的朋友么?怎地说这等话?” 林觉摆手道:“我可跟他们不是朋友,我来此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来当然也是不得已,但我们只是目的相同而已,但我们可不是一类人。他们是官府和王爷的人,我只是我,杭州林家的一个无名小卒罢了。离开这里后我们便分道扬镳,我可不会跟他们搞到一起。” 高慕青好奇道:“原来你不是官府的人,你当真是为了你林家而来,我还以为你说的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但其实也为了我自己,我因故惹怒了梁王爷,王爷要办我。恰好出了这件事,我为了能将功补过,便自告奋勇来赌一赌。再说了,这件事也干系我林家满门,我也不能坐视。” 高慕青更是好奇,又再详细询问。林觉也不隐瞒,喝着高慕青斟的酒,一边吃着菜,絮絮叨叨的将自己在杭州干的事情捡不要紧的都说了一遍。高慕青静静的听完,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林觉微红的脸,心道:你哪里是个书生,你干的这些事还能算是本分的读书人么? “原来杭州府今年的花魁是你背后捧起来的,你可真有本事啊。那位谢莺莺姑娘一定生的很美。”高慕青轻声道。 林觉已有微醺,笑道:“美自然是美的,花魁不美那还叫花魁么?” “你喜欢她?” “喜欢谈不上,欣赏她而已。我喜欢的另有其人。” “你是说你的那位师妹?生了重病的那位方姑娘?”高慕青喝了一杯酒问道。 “是她,我决定了此次若是有命回去的话便娶她。”林觉道。 “可是她活不了几年了,你还要娶她?”高慕青眼望别处,轻声道。 “哪怕是她只能活一天,我也要娶她。我答应了她的。”林觉轻声道。 高慕青笑了一声道:“这位方姑娘必是绝世大美人了。” 林觉笑道:“倒也生的不赖,但却也不是什么绝世大美人。她知书达礼,性格温婉可爱,这才是我喜欢她的地方。” “你喜欢知书达礼的温婉女子,厌恶舞枪弄棒的女子是么?”高慕青再喝了一杯酒。 林觉忽然觉得对话的气氛有些不对劲,这等私人之事其实没必要跟高慕青说的太多。自己应该跟她说说正事才是。 “大寨主,这些事你有兴趣以后我们再探讨。不知道大寨主可命人查清了寿礼是否无恙?我们之前有协议的,时间很是紧急,我想明日便带着寿礼船离岛,这事儿不能耽搁,否则会召来大麻烦。” 高慕青自顾自的再喝一杯酒,沉吟不答。 林觉皱眉道:“大寨主不是要反悔吧,这玩笑可开不得。” 高慕青连续喝了数杯酒后脸色红红的,抬眼看了林觉一眼道:“你便这么急着要走么?” 林觉愣了愣道:“我都跟你说了,约定好了时间限定的,若是过了时日,梁王便会命水军强攻山寨,那岂非糟糕?” “两件寿礼完好,大船也完好。随时可以让人带着它们离开。你满意了么?”高慕青沉声道。 林觉有些疑惑,高慕青似乎带着些情绪,不知道自己何处得罪了她,还是今日之事后高慕青心绪不佳。林觉觉得自己还是少说话为好,既然她不会毁约,那么明日自己去检查了礼物无恙之后便赶紧告辞为好,省的夜长梦多。 林觉低着头闷头吃菜喝酒,高慕青静静的坐在那里盯着烛火出神,气氛突然间变得很是尴尬。林觉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猛吃几口后准备起身告辞。然而高慕青忽然轻轻的开口了。 “林公子,我还没有正式向你道谢。若非你来山寨,我尚不知爹爹被奸人所害之事。慕青正式向你道谢。”高慕青站起身来,身子微微有些摇晃着向林觉行礼。 林觉忙道:“不必多礼,我早说了,此次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你要谢我,我也要谢你才是。所以便不用客气了。” 高慕青摇头道:“那是两回事,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岂是其他事能比。你也帮我拯救了山寨,让山寨不至于沦为他人之手,被用来参与造反。这便已经足够达成那笔交易了。” 林觉笑道:“那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关键还是大寨主你的安排,我只是推波助澜罢了。” “叫我慕青好么?我其实很不喜欢大寨主这个称呼。特别是你这么叫我。”高慕青红唇中吐着微微的酒气,轻声道。 林觉微笑不语,高慕青苦笑道:“我看出来了,除了这笔交易之外,你是不打算和我这个女土匪有任何的瓜葛了。这也难怪,我生来便是匪首的女儿,今后我还是这山寨的大寨主,林公子是外边的人,自然是敬而远之的。我明白,我理解。” 林觉忙道:“大寨……慕青,你想多了。我自然是愿意跟你交个朋友的,我和别人不同,我可不会在乎什么土匪不土匪的。事实上我一直在想,龟山岛山寨之中的这些人给了我很大的震撼,无论是舍身赴死的两位首领,还是你身边的这些女卫,他们的无畏和忠诚让人侧目。而外边世界中的人未必具有这样的品格。我对他们怀有深深的敬意。” 高慕青双眸闪动看着林觉道:“你说的是真心话么?那么我呢?在你心目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觉微笑道:“慕青,你要听真心话么?” 高慕青点头道:“当然,谁爱听假话。” 林觉道:“那我便说几句心里话。我觉得,这座龟山岛山寨不应该继续存在,你也不应该继续去当什么大寨主。我知道这么说话很是唐突,但你想一想,龟山岛山寨闹得太凶,朝廷迟早要动手,而你和山寨中的那些人都将难以幸免。我也不是要你解散山寨,我的意思是,你该抓住机会让山寨转型,招安也是个办法,低调转型也是个办法,总之,龟山岛山寨不能再招惹风雨。否则这全山寨的人没一个能活。” 高慕青皱眉不语,林觉继续道:“对你个人而言,这座山寨就是一座牢笼,大寨主之位便是一副枷锁。除了这座岛,外边的世界很大,你不能一辈子困守在这里。况且,我个人认为,你其实跟这你爹爹,跟仇彪他们完全不同,你不能将你的一辈子都捆绑在这里。” “可是,这座山寨是我爹爹的心血啊,我怎能放弃?山寨之中那么多人需要庇佑,我难道放弃他们?岂非辜负了所有人?”高慕青再次端起了酒杯。 林觉伸手压住她的手背,摇头道:“你昨晚受了伤。我知道伤势很重的,不要多饮酒。” 高慕青看着林觉的那只手,缓缓的将酒杯放下。 “你爹爹是被迫无奈,若有选择,你爹爹是绝不愿落草为寇的。我个人对这件事没什么偏见,但你爹爹一定不希望你继续走他的路。这一点从他一开始准备培养仇彪为接班人的行为便可看得出。而且云海清也说了,你爹爹的心思是想着要招安,想为山寨正名的。你若有其他想法,其实并没有背弃你爹爹的期望,反而是他所希望的。我斗胆再说一句,你爹爹的那些想法其实也是不合实际的,这座山寨要么壮大,就像海东青他们一样,朝廷对他们无可奈何。要么便灭亡,因为你不壮大朝廷便要吃了你。转型招安都非良策。或许需要很大的机缘,才能让人转变对山寨的看法。总之,你无论是对山寨还是你个人,你都该有所思量。” 高慕青没有表态,沉吟半晌后微笑道:“多谢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我现在相信你是把我当朋友了,你若没认真的替我想的话,怕是也说不出这么多道理来。” 林觉笑道:“我自然是把你当朋友的。我们昨晚还拜了堂了呢,哈哈哈。” 高慕青的脸红了,林觉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开这个玩笑,毕竟跟高慕青还没熟到可以随意调侃的地步。 “是啊,我们拜了堂呢,你可不能不管我,你比我懂的多,今后我若是有事求你,你不能拒绝。否则便是不义。”高慕青笑道。 林觉点头道:“只要我能帮得上,我绝不会拒绝。” 高慕青点头道:“记着你这句话,别到时候反悔。那么,眼下便有个问题需要你替我解惑。昨晚你是用什么将仇彪轰杀的?莫要告诉我你是用真本事杀了他的。” 林觉微笑道:“你这一天怕是都想问这个问题了吧,只是没腾出空来是么?我自然不会瞒你,我用的是火枪。” “火枪?什么火枪这么厉害?” 林觉缓缓伸手入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方方的皮盒子,解开捆着的绳索之后,掀开了皮盒盖子,里边有一只奇形怪状的黑乎乎的东西躺在那里。 林觉拿起那物放在高慕青面前道:“这便是火枪,我称呼它为‘王八盒子’。这是枪管,这是扳机,这是遂石,这是上火药的地方。那便小包里是铁蛋.子。昨晚仇彪打了我一拳后我倒在墙角处,他冲上来的时候,我便是用这把王八盒子照着他的脸轰了一枪,仅此而已。” “王八……盒子?”高慕青哭笑不得的看着那个玩意儿,她实在不知道这东西为何威力那么大。火器她不是没见过,但却没见过这样的。 “没办法,要到你这龙潭虎穴之中来,我不得不有所准备。除了身上的防具之外,我还需要能一击致命的武器。刀剑枪棍我一概不会,拳脚更是无力,便只能自己琢磨了这样东西带在身上,你可以将它理解为一种暗器。对,暗器。只是动静比较大罢了。这件事还请你替我保密,人人都知道我有这玩意便没意思了,就连马斌沈昙他们,缠着我问了一天,我也没告诉他们呢。”林觉笑道。 高慕青点头道:“我懂的,暗器自然是不要为人知晓的好,你能告诉我,足见对我的信任。我会替你保密的。” 林觉珍而重之的收好王八盒子放进怀里,盒子不大,放在身上居然丝毫看不出来。二人对坐灯下,忽然间有些无言,气氛沉默了下来。 良久后,林觉打破沉默,轻声道:“明日我便要离开了,大寨主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么?” 高慕青抬头看着林觉似笑非笑道:“如果我不让你走呢?” “什么?大寨主,我说了,时间有限制,若是……” “寿礼可以走,我若要你留下来呢?”高慕青鼓足勇气道。 林觉心中一动,旋即笑道:“大寨主要我落草么?当真落草,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等哪一天我在外边混不下去了,来投靠大寨主,还请大寨主收留。” 林觉这话纯属说笑,但也巧妙的回避了这个问题。高慕青无声轻叹了一口气,莞尔笑道:“我开个玩笑罢了,你这样的人将来有大好前程,又怎会沦落到落草为寇的地步。林公子,我敬你一杯,便去疗伤休息了,昨晚到现在我还没合眼呢,精神很是不好。明天一早我陪你去看寿礼船,你若要走……明日上午便可动身了。” 高慕青端起酒杯向林觉示意,林觉道谢一饮而尽,高慕青站起身来微微一福,娇声叫来一名女卫,高慕青搭着她的肩去了。 林觉看着她的背影离去,不知为何,心绪难宁。他缓缓的坐下身来,边喝酒便想着今晚高慕青的表现,觉得高慕青今晚有些奇怪。她本是个武功高强的女子,性子也很硬,但不知为何,今晚总感觉她有些楚楚可怜,说话也欲言又止。 林觉连喝了几杯酒,终于起身来准备离开。踏出房门的那一刻,林觉忽然想起了一个细节。刚才高慕青身上穿着的居然是昨晚拜堂的那件喜服。白天她没穿,这是请自己来的时候刚换上的,虽然昨晚的打斗已经让这件衣服损坏了多处,但她还是穿在身上。 林觉心有所感,忽然转身来看着烛台上的蜡烛。烛台上,两根红烛烧的正旺,刚才自己竟然没注意到这一点。 红烛、喜服、今晚高慕青的话。所有这一切让林觉心有所感,心中竟不知是何等滋味。 第一三六章 功成人散 次日一早,高慕青领着林觉等人来到了山寨西首的悬崖之下。林觉之前偷偷潜入过这里,但他是在半山腰却没下到下方的湖旁,此时来到这里,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 岛西悬崖下方的湖岸旁,两道崖壁相对而出,中间露出一道宽达数丈的缺口。登上一侧的崖壁之上,方可见全部格局。原来这道缺口通向岛外湖面,内里不知是人工开凿还是天然形成了一片水面。外边的船只可以从缺口处直达这半隐蔽的所在。崖壁上开凿着各种洞窟,数条大船停靠在崖壁之下,搭建的跳板索道直通这些洞穴入口。数百喽啰兵正忙忙碌碌的从大船上搬运物资进出。 林觉等人大为感叹。二十年时间,高元奎不但将这座湖心的荒岛建造成了一座难以攻破的山寨,将山顶变成了一座城池,而且在岛周各处,居然也依据地形建造了各种可供使用的仓库和码头。不用高慕青介绍,林觉也知道这里一定也是储备物资之处。 有些东西可以搬运到内寨之中储藏,有些则不能。过重过大的物资是无法搬运上山的,那么这里便是最好的储存地点,因为船只可直达崖下。这些东西可直接搬运进崖壁上的洞穴之中储藏,或者干脆就放在船上。这里是半封闭的水面,不会有大风大浪,完全可以将大船直接当做仓库存储。而且这里的地形易守难攻,缺口处山崖上只需有数十士兵把守,遇到敌袭关闭缺口处的水闸,便可彻底阻断外界的进攻。除非是山寨沦陷,可从上方攻击此处,否则休想攻入此地。 马斌一眼便认出了那艘运送寿礼的船只,他可是在那船上呆了一段日子的。高慕青领着众人上了那条大船。这艘船没受多少损伤,甚至连同当时一起被劫持的船工都还在船上当苦力。见到马斌到来,这些人涕泪横流,嚎啕不已。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们被劫持在此,每天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稍不小心便被打骂,不知还能不能或者回家。虽然当初马斌在船上的时候也打骂过这些人,但此刻见了马斌,那可比见了亲人还亲。 船舱中,大木箱填充沙子运输的巨型红珊瑚树甚至没有拆封,所以并没有受到任何的损坏。象牙佛塔倒是被仇彪拿走占为己有,此刻也早已送回到船上。林觉和沈昙等人仔细的检查了一回,也没发现有损坏的地方。到此时,众人才松了口气。命人珍而重之的将象牙塔放进锦盒中安置好。 “林公子,东西都检查过了,并无损坏之处。那么,我便将这艘船移交给你,你们……可以回去交差了。”船头甲板上,高慕青对林觉轻声道。 林觉拱手长鞠到地,沉声道:“多谢你了,这下我林家有救,事情也不会闹得不可收拾了。多谢慕青深明大义。” 高慕青敛裾还礼道:“不必如此,这是你我之间说好的事情。那么……林公子这便可以动身了。” 林觉笑道:“怎地好像要赶我走似的。” 高慕青微笑道:“公子多心了。早走迟走都是走,我们就此别过。从此后山高水长,若有缘或可有再见面的时候,若无缘,此生永决。” 林觉皱眉道:“慕青怎么说的这么悲壮,杭州离此也不远,总是会相见了。而且咱们也都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高慕青轻声道:“有时候距离近也未必能见面。心若不想,咫尺处便是天涯。而且我昨晚想了你说的那些话,我承认你所说的那些都是有道理的,但我却不能抛下这座山寨。我决定好好的经营这里,这一辈子都要奉献给这里,就像我爹爹那样。所以说不定哪一天,朝廷来围剿,我便死在这里。对你而言时日久长,对我而言,确需努力求存。” 林觉愣了愣,点头道:“也好,遵从内心的选择吧。只要不愧于心便是最好的决定。” 高慕青微微点头,再行一礼,转身走向船头通向崖壁的跳板。林觉叫道:“慕青请留步。” 高慕青回过头来嫣然一笑道:“怎么?林公子要吃了饭再走么?” 林觉摇头道:“当然不成,只是临行之前,我想向你求一件礼物。” 高慕青挑眉道:“什么礼物?我这里可没什么贵重的礼物。金银财宝可没有。” 林觉摇头道:“我不要金银财宝,我要你前天晚上穿的那件新衣。” 高慕青皱眉道:“你要那东西作甚,我都已经扔了。破破烂烂的。” 林觉笑道:“你没扔。我要那件新娘服回去,将来我成亲的时候,便用这件衣服当喜服。” 高慕青皱眉道:“原来你是要给你未来的夫人穿,可为何要我这一件?而且已经是破破烂烂,上面还沾染了血污,你不怕不吉利么?” 林觉摇头道:“哪有什么不吉利,我要提醒我未来的夫人,我能活着成亲便是因为曾经穿着这件喜服的人帮了我,不能忘了她。” 高慕青想了想笑道:“你可真是个怪人。你若要便送了你便是。我命人去拿。” 不久后,一名女卫捧着一只木盒到来,里边正是洗的干干净净,熏得香喷喷的那件喜服。高慕青说她扔了,但其实却是珍而重之的收藏起来了。林觉其实并无他意,他只是想通过此举告诉高慕青,虽然那场婚礼是假的,但他依旧重视此事,并非无动于衷。高慕青虽然表面平淡,但看得出她是明白了这一点的。 高慕青带人离开了大船,那边厢马斌和沈昙等人早已做好了离开的准备,连声催促林觉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于是大船缓缓出发,穿过狭窄的隘口来到湖面上,接着升起风帆借着西北风之力朝这东南方向飞速离去。十几艘湖匪小船在左近随行,但这一次不是威胁,而是护送。这是高慕青特意安排的小船,便是要护送大船安全离开湖匪的控制范围。 林觉在船尾负手而立,眼睛遥遥看向离开的崖壁之处。不久后,林觉看到了崖壁顶端出现的那个身影。崖顶风急,高慕青衣袂飘荡,宛如神女一般。船行渐远,崖顶上的身形已经成了一个黑点,二人之间相隔万顷碧波,阳光下金光闪闪,宛如不可逾越的天堑一般。自始至终,二人没有挥一次手。 …… 傍晚时分,大船穿越了洪泽湖东的青州涧抵达了白马湖。到了白马湖基本上便脱离了湖匪的控制范围。白马湖和宝应湖相连,宝应湖东北方向数十里外便是楚州城,实际上近几年,楚州驻军的重点防范方向便是白马湖和宝应湖一带。宝应湖湖湾处的那次突然袭击是一场意外,既是湖匪的突然袭击也是此处驻军的心理麻痹之故。 夕阳西下,船帆在夕阳照耀下一片金黄之色。抵达白马湖之后,众人心情立刻轻松了起来。马斌和沈昙是最开心的,此次的差事居然能成功,这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实际上他们此来是不抱什么太大的希望的,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来。可没想到的是,他们几乎没帮上什么忙,所有的事情正是这个开始根本就看不上的林家小公子解决了,他们几乎什么也没干,只白白的在山寨吃了二十多天的苦头。 对于林觉的观感,那次船上的比武之后虽有改观,但却并不是完全的佩服。淫奇巧技这些手段固然高明,但在沈昙和马斌等人看来,这些都是旁门左道,那一次比武虽然败了,但马斌心里并不服气。真正让这二人拜服的便是林觉在岛上的手段。 当他们还两眼一抹黑无处下手的时候,林觉却已经在岛上混的风生水起,而且从他人的只言片语之中便洞察到了老寨主的死因不寻常。并且胆大包天的去挖了高元奎的坟,自此掌握到了可以和高慕青合作的筹码。这份思虑和谋划才是最厉害的手段,这是力气大武功高都不能比拟的。林觉说的对,他靠的是脑子不是气力,他没有吹牛皮。 而且,那晚船上比武时,林觉说了一句:拳脚相搏是明智的选择,否则你会死的很惨。当时马斌和沈昙都认为林觉是在胡吹。可是岛上那个杀戮之夜后,两人才彻底明白了林觉那句话并非吹牛。马斌和沈昙加起来也没仇彪的功夫高,那晚仇彪扑上二楼之后,马斌一度以为林觉完蛋了。虽然他有那件‘防弹衣’护体,虽然仇彪废了一只手,但以仇彪的武功,他单手也可以将林觉的脖子给拧下来。 可后面发生的事情让他们惊的目瞪口呆。仇彪面目稀烂的摔下楼来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是在做梦。而事实上仇彪确确实实被林觉给杀了。事后仇彪和沈昙不止一次的问林觉用的什么家伙,他们知道那一定是一种火器,但他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样的火器威力如此之强。他们想见识见识。然而林觉却没有满足他们,这一点其实也能理解,这是林觉保命的家伙,林觉不拿出来示人也情有可原。但经过这件事,他们算是明白了,那天林觉说的话不是吹牛,而是真的。 那晚船上的比武,若马斌选择了使用兵刃的话,下场怕是已经跟仇彪一样了。想想仇彪的死状,马斌便脊背后冒冷汗。 第一三七章 前倨后恭 (谢:三颗黄牙、moshaocong、书友18672397、3695到、书友18546972、水月幽竹1等兄弟的打赏,谢:牧笛狼烟、对你有想法、剑舞三千尺、黄大仙威武、阿亮01、神奇的金甲虫等兄弟的票。) 无论如何,此次任务圆满成功,八个人去八个人回来,山寨里被林觉搅的一塌糊涂,更重要的是寿礼毫发无损的回来了,这是一场大功劳。沈昙虽欣喜,但和马斌相比而言倒还算一般。马斌可是差一点前程尽毁,而沈昙不过是王府的护卫统领,这件事其实跟他的干系不大。 所以,马斌对林觉这几日简直是恭敬之极。马斌这种人其实也带着些江湖习气。虽然有时候蛮横无理欺压良善,但对自己有恩有助之人,特别是对本事比自己大的人那是绝对的尊敬。这也算是这个人的优点吧。 在船上,马斌不止一次的对林觉道谢,他告诉林觉,今后若是到了京城,有什么事尽管找自己。他马斌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皇城司在京城可是一脚下去地面抖三抖的衙门,几乎没有他皇城司管不了的事儿。便是圣上那里,皇城司也可以说上话。 林觉听着他的这些话不置可否。他没研究过皇城司有多大的能量,他也没指望能从马斌这里得到多少回报,但多结交一个朋友总是好的。所以他跟马斌打着哈哈,倒也不会得罪他分毫。计划开始前自己必须要强硬的压制他们按照计划走,现在差事办完了,自己还是那个林家的庶子,还是保持谦逊和低调为好。 就在众人轻松热聊之时,忽然间有卫士进舱禀报,说左近出现了数条船只正快速逼近,似乎来者不善。众人大惊,难道说匪徒们反悔了不成? 众人连忙涌到船头观瞧,果然在暮色之中,周围黑乎乎的湖面上,从四个方向围拢过来数条大船迅速逼近,颇有些气势汹汹。因为天色的缘故,暮气沉沉之下,根本看不清旗号和船上人的装束。 “那不是湖匪的船只,匪徒那里有这么大的船?”林觉一语道破天机,本来有些发慌的马斌怒骂了自己一句,自己是真的不如林觉,这些事本一眼就能看穿辨别,但自己居然根本就没意识到这一点。 “那是水军的兵船,应该是准备到了期限便攻打龟山岛山寨的宁海军的水军。”林觉继续道。 “一定是,瞧,那一艘是王爷的龙首大船,王爷也来了?”沈昙终于认出了西南方向那艘冲的最近的船只来。 几艘战船迅速接近,龙首大船来的最快,因为那是梁王的座船,配备有更多的划桨船夫,更健壮的船工。数十支长桨挥动之际,片刻便到眼前。数层船楼之上,栏杆旁密密麻麻站着的都是弓箭手,正全部弯弓搭箭对着林觉等人的大船。 “大胆匪徒,即刻集中到甲板上抱头蹲下,全部投降,若有反抗,将你们全部射杀!”有人高声喝道。 沈昙高声叫道:“是何副统领么?” 对面高大的楼船上静默了片刻,便听有人惊讶的叫道:“你是谁?莫非是沈大哥?” 沈昙大声叫道:“不是我还是谁?王爷来了么?快禀报王爷,我们从岛上回来了。” “果然是沈大哥,这可太好了。王爷没来,小王爷来了。” 对面喊话那人正是王府卫士副统领何超,得知对面船上居然是沈昙,何超大喜过望,忙下令弓箭手全部放下弓箭。同时一溜烟的赶去船厅禀报。其实在下方的船厅里,全服武装手持兵刃准备登船厮杀的小王爷郭昆也已经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何超赶来是,郭昆已经下令大船立刻靠近对面船只。但为了防止有诈,郭昆身旁的数十名弓箭手还是保持着弯弓搭箭的姿势。 两船迅速靠近,对面船只上点起了风灯,照亮了船首甲板。灯光下,郭昆何超等人看清楚了甲板上站着的那几人。沈昙兴奋的挥着双臂,马斌和林觉站在一旁朝大船看,其余七八人正蹦跳着喊叫。 两船近到丈许,两根跳板搭上,数十名卫士飞快登船,片刻间将船舱内外检查了一遍,确定这艘船上没有湖匪控制。当他们发出安全的信号时,郭昆才满脸笑容的踏上了跳板来到寿礼船上。 “小人沈昙见过小王爷。”沈昙上前行礼。 “哈哈哈,果然是你。这可太好了。”郭昆大笑道。 马斌和林觉也上前行礼,郭昆笑着还礼。随即将马斌和沈昙拉到一旁连声询问道:“怎么样?事儿办得如何?东西抢回来么?” “恭喜小王爷,我等幸不辱命,东西完好无损就在船舱里。” “快带我去瞧瞧。”郭昆兴奋的脸上通红。沈昙和马斌只得陪着他去船舱检查寿礼。林觉站在船头看着湖面夜景,脸上一片平静。事儿成了,在小王爷看来必然是沈昙和马斌之功了。林觉也没打算借此得到什么,所以也没什么心里不平衡。 郭昆确认了寿礼完好无损之后兴奋不已,大声笑道:“好好好,干的好。没想到你们还真是做到了,你们几个此次立下了大功,我定会禀明父王好好的嘉奖你们。对了,跟土匪达成了什么条件?那些家伙要什么交换?” 沈昙笑道:“小王爷,不花一分一毫,无需任何条件交换。” 郭昆楞道:“怎么可能?这帮悍匪这么好相与?” 之前林觉提出的计划是混入山寨之中跟匪首们商议,或以条件交换,满足土匪们提出的要求。故而郭昆想当然的以为,这必是条件交换的结果。 “小王爷,这全是林觉之功,我等这一次全靠他一力为之,不但搅的匪寨一片混乱,而且匪寨寨主亲自将寿礼送还,恭恭敬敬的送我们离开。卑职真的是佩服的他五体投地了。”沈昙叹道。 “林觉……之功?”郭昆兀自有些不信。 “小王爷,真的是他的功劳,我老马谁也不服,但这次我服了。咦?林公子呢?咱们怎么能晾着他?他才是此次的大功臣。沈昙,咱们两个可不能冒认此功。”马斌皱眉道。 沈昙连声道:“马大人说的是,我怎么会冒认此功?小王爷,不可慢待林觉,这一次不是他,我们一事无成。小王爷咱们赶紧去见见他吧,您有什么要问的,也该问他。因为你问我们,我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整件事几乎都是他一手策划安排的。” 郭昆不得不信了,沈昙和马斌都这么说,绝对不是客气。特别是马斌,如此一个巨大的功劳,他怎肯拱手让人。那么只能是林觉真的是一手做成了此事。 郭昆很有些吃惊,虽然他之前也认为林觉有些本事,毕竟花魁大赛让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吃瘪,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花魁大赛整个背地里的安排也确实有一套。但郭昆其实并没有将林觉放在眼里,毕竟地位和名气都不足为谈。但此次若林觉当真虎口拔牙,不菲一刀一枪一两一文便做成了此事,这个人可真是要让人刮目相看了。 王府正在用人之际,梁王父子广罗人才,府中食客幕僚多达千人,而真正能办事的其实不多。若此事真的是林觉一人之力,那么这个人是一定要拉拢于王府门下的。 小王爷不愧是小王爷,立刻道:“那还不去请他来?不不,我亲自去见他。” 一大群人涌出船舱,涌上船头。林觉面朝湖面凭栏远眺暮气沉沉的湖面之景,似乎没有察觉背后郭昆等一大群人朝着自己走来。 “林公子,小王爷来了。”沈昙道。 林觉转过身来,看见郭昆正双目炯炯的看着自己,忙拱手道:“小王爷检查好了寿礼了么?” 郭昆点头道:“检查了,丝毫无损。” 林觉笑道:“小王爷可以放心了。” 郭昆道:“是。所有人都放心了。但我却要向一个人道歉。” 林觉笑道:“道歉?小王爷的事不必跟我说。” “当然要跟你说,因为我要道歉的对象便是你林觉。林公子,请原谅我之前的傲慢无礼,郭昆向你致以歉意。刚才沈昙和马大人已经告诉了我,此次是你一人之力夺回寿礼,这让我甚是惊讶。我承认我低估了你,但现在,我不会怠慢你了。”郭昆诚恳的道。 林觉有些吃惊。在自己的印象里,郭昆一直是高高在上傲慢之极的样子。之前的几次接触也似乎是故意的找自己的麻烦。但现在说的这几句话表现出作为一个上位者的心胸。林觉虽不知他如此谦逊的目的,但就凭这几句话,足以让林觉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了。 “小王爷言重了,我本一草民,小王爷自然是跟我说不上什么话的,也谈不上什么傲慢无礼。至于此次之事,可不是我一人便能成事的。马大人和沈统领以及诸位兄弟齐心协力之下,才侥幸得手 。这个功劳是大家的,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林觉笑道。 此言一出,马斌和沈昙以及几位王府卫士心中大慰。林公子够意思,虽然此行出力不多,但林公子显然不想独吞功劳。这样的人可真是够朋友。要知道此次事情重大,立下如此大功,赏赐必是丰厚的了不得。所以他们实际上对事后的功劳还是很在意的。 “佩服,居功不傲,很是难得。咱们也别站在这里说话了,去大船上用酒席,咱们边吃边谈。一会儿宁海军指挥使宋大人,水军指挥使王大人都会来。他们在左近的几艘船上,我命人去请他们过船。我等好好的听听你们在岛上的英雄事迹。哈哈哈。”郭昆心情甚好,上前来挽着林觉的胳膊便走。 林觉很不习惯这种亲密,但又不好意思甩开。刚才听到郭昆说,宁海军指挥使宋延平水军指挥使王锴都来了,看来这一次郭冰是势在必得,宁海军的领军将领和王府小王爷坐镇,自己若是在岛上还不得手,一场死战必要爆发了。 第一三八章 宴席 王府卫士副统领何超率一百名卫士过船掌控寿礼船,其余人等随着郭昆来到王府的大船上,船上已经掌了灯笼。原本这艘大船和十余艘水军大船在此已经游弋数日,夜间都不点灯笼潜行于此以免暴露踪迹的,此时终于可以大张旗鼓的点起灯火了。一 时间大船内外灯火绚烂,一片光明。郭昆下令船上厨下准备酒席的时候,周围的几艘水军船只上也得到了消息。宁海军的旗舰指挥船迅速靠拢过来,不久后满脸红光的宁海军指挥使宋延平和指挥副使王锴出现在船厅口。 “哈哈哈,恭喜小王爷,贺喜小王爷啊。刚才听到了好消息,宋某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事儿居然成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啊。”宋延平哈哈大笑着走了进来。 郭昆起身拱手笑道:“同喜同喜,事实上该恭喜的是宋指挥使和王副使吧。这下你们可免了一场苦战了。你不是一直担心的要命么?这下好了,不用担心了打仗,也不用担心私自运兵作战之事了。” 宋延平老脸一红,郭昆的话说到了他的心上。梁王爷在杭州跟他商议偷偷运兵前来,以备不时之需时强攻龟山岛的事情可是让他愁的要死。但他又不能拒绝,因为那会彻底的得罪王爷。危难之时他若不帮王爷一把,这笔账王爷一定会牢牢记住。所以他只能答应下来。 然而这龟山岛岂是那么容易便能攻下的,宋延平心里愁的不行,若是此战失败,死了很多的人,自己也难以交差。私自调兵攻打龟山岛的事情也难以隐瞒,到时候朝廷必会怪罪下来,自己也难逃惩罚。这就叫两头为难,他和王锴这两天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很是难受。 现在好了,本来以为必不会成功的计策居然成功了,一下子所有的困扰都烟消云散,宋延平高兴的差点唱出来,自然是满面红光了。 第一要感谢的自然是这个将不可能变成可能的上山的这几个人了。宋延平也自然而然的将功劳归于马斌和沈昙,抱着拳便走了过去,甚至没注意到林觉被请在了酒席的上首,坐在小王爷身边的首位上。 “两位辛苦,马大人厉害啊,人说皇城司的人个个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今日算是彻底服了。沈统领便不必说了,王府卫士统领,那是寻常人能当的么?哈哈哈,两位果然马到成功了。” 马斌和沈昙尴尬的打着哈哈行礼。小王爷带着歉疚的眼神看了一眼林觉,见林觉的目光聚焦于席上的一盘炒鹅肝上,似乎没有在意。 “宋指挥使,王副使,你们该先来感谢首功之人才是。此次之事全是林觉之功,马大人和沈昙他们只是辅佐罢了。”郭昆沉声道。 “什么?”宋延平和王锴愣了愣,这才注意到坐在小王爷身边的林觉。 “小王爷是说,这件事是林公子的杰作?”“那还用说?快来落座,咱们边吃便聊。我也很想知道匪寨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林觉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为了等你们二位来听,我都没舍得先问。”郭昆呵呵笑道。 宋延平和王锴忙入席就坐,酒水斟上,菜肴上齐,小王爷殷勤招呼,众人放开手脚大吃大喝起来。 几杯酒下肚,小王爷郭昆这才细细问起山上的情形来。林觉捡要紧的开始叙述,郭昆宋延平等人凝神静听。林觉说的轻描淡写,但座上几人听的却是惊心动魄。林觉的话说完,郭昆等人端着酒杯攥着筷子居然动也未动。 林觉叙述的内容很多连一起进山寨的马斌和沈昙都不知道,他们听的也是手心全是汗,特别是当听到林觉孤身闯入高慕青的住处跟她摊牌,当晚诛杀云海清并且从他口中套出仇彪的底细一事,这些事马斌和沈昙根本就无从知晓。至于最后击杀仇彪的细节,林觉也只数言带过,只说是仇彪自己大意,被自己用火器偷袭得手。事实上林觉并不打算说出这些事,只是此时沈昙目睹,自己不说他也会禀报。但林觉绝不会让他们知道自己用的王八盒子枪,因为这种逆天的东西一旦被他们知晓,怕是会纠缠不清。这也是林觉只承认是火器,但却一直没拿出来让沈昙和马斌开眼的原因。 所有的事情都叙述完毕之后,席上一下子沉寂了起来。本来听到林觉被那女匪首强行拉着拜堂成亲这一节,小王爷郭昆甚至想调笑几句。但是当他听到那晚的火拼和仇彪的真实身份以及其混入山寨的目的时,郭昆和宋延平惊的目瞪口呆。 “林觉,此次之事看来确实是你一人之力。当然了,马大人沈昙和几位兄弟也功不可没,别的不说,你们几个置性命于不顾敢于参与此次行动,光这一点便已经足以自傲了。但整件事若非林觉善于打探并且敏锐察觉高元奎的死因可疑的话,怕是难有突破口。”郭昆沉声道。 “小王爷说的是,我们也是极为佩服的。事实上在进入山寨之后,我们虽想方设法的行事,但却被限制的死死的。若不是林公子打开僵局,事恐难为。”沈昙老老实实的道。 林觉摇头道:“我再说一遍,此乃众人之功。就拿挖坟那事来说,若不是有你们,我一个人是根本无法行事的,所以不要再说是我一人之功。” 郭昆摆手道:“这些事且不谈,回头再说这些。这计划完成的很漂亮,但你方才说,那仇彪是浙东海匪海东青江瑞元之子江金贵?他混入龟山岛山寨之中是想要联络龟山岛湖匪意图造反?这事儿当真属实?” 宋延平也道:“是啊,这消息可太让人震惊了。海东青居然真想造反么?这厮是疯了吧。” 林觉沉声道:“仇彪是海东青之子,这是无疑的。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了。但至于海东青是否要造反,在下可不敢确定。这件事太过重大,我只是从那云海清口中听到的,也未经过证实。海东青是何许人也,我也并不太清楚。在下只是将知道的告诉诸位,至于消息的真假,小王爷宋指挥使你们自己判断,在下可不敢胡言乱语。” 郭昆微微点头,这件事确实让人惊讶。那海东青江瑞元盘踞于浙东翁山县已经有不少年了。海匪的实力也确实强劲。但要说他们居然想造反,攻打杭州城?这件事还是让人有些怀疑。但既然知道了这个消息,便需要谨慎对待。大惊小怪自然不必,但熟视无睹显然也是不成的,此事须得禀报父王,召集众人一起商议才是。 “林觉说的对,这件事目前难以证实,故而不宜张扬出去。在座的都听好了,此事都放在心里,莫要出去胡言乱语。若消息是假,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那可是造谣生乱的大罪。诸位可都明白么?” “小王爷放心,我等岂敢胡言乱语。”众人纷纷道。 人人心里都明白,海东青要造反的消息未加证实,若是嘴巴大乱说出去,会造成两浙路各州府的恐慌,到时候局面恐控制不住。而且即便这消息是真,那也应该是宁海军和转运使衙门以及杭州府衙门商量对策。一般而言,事情在控制范围内,那是绝不会随意上报朝廷的,毕竟治下有人要作乱,作为官员也是有责的。大多数情形还是能在下边解决便在下边解决,解决不了才会上报朝廷。这便是所谓瞒上不瞒下的道理。没有人敢在这件事上胡言乱语。 众人觥筹交错了一番,宴席接近尾声。郭昆端着酒杯道:“诸位,今日是个值得一醉的日子,但我却不能让你们尽兴了。明日寿礼船便将立刻被护送前往京城,否则便赶不上太后的寿辰了。马上快十一月了,北边的河道也将结冰,所以能早一日便早一日,不能耽搁。这一次我将亲自前往护送,宋指挥使,现在既然仗不打了,你的兵马也能撤回杭州了。” 宋延平道:“小王爷,要不我亲自带兵护送寿礼船去京城?” 郭昆笑道:“那可不敢劳动,这样吧,王副使带着两艘兵船和我一起护送便是,其余的兵马宋指挥使带回杭州。这一次宁海军出力不少,王府心中有数,便不多说了。回头父王也要上京为太后贺寿,待这些事了了,咱们再好好的聚一聚。” 宋延平呵呵笑道:“应该的,应该的。王爷的事情便是我们的事情,这还说什么?能为王府鞍前马后是我们的荣幸。” 郭昆哈哈一笑,转身来对林觉道:“林觉,你也辛苦了。且随着宋指挥使他们回杭州,过段日子我们再聚。你很不错,我代表父王跟你说一声,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今后咱们还得多亲近亲近。” 林觉拱手道:“不敢,不敢。” 郭昆举杯向众人道:“干了这一杯,各位回去睡个好觉吧。” 第一三九章 疑团 次日清晨,连同王府大船在内的三艘船只护送寿礼船北上京城,林觉也随同宋延平的兵船回杭州。分别之际,马斌对林觉百般叮嘱,请他将来若有机会去京城一定去找他。林觉笑着答应了下来。看得出马斌这个人还是值得交往的,这一次自己算的上是挽救了他的前途,他对自己毫不掩饰感激之情。 两只船队分道扬镳,一往北,一往南各自启辰。林觉所乘的宁海军的水军兵船南下顺风,过宝应湖之后便一路扬帆疾行,沿着运河直下杭州。 林觉站在船头看风景,虽然时近十一月,即便是东南之地,也是满眼萧索遍地枯黄,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林觉的心情。此时此刻林觉心情跟来时大不相同,来时是满心烦忧忧心忡忡,此时却是一身轻松,飘飘欲飞。林觉有些归心似箭之感,绿舞他们怎么样了?浣秋怎样了,先生和师母他们如何了?谢莺莺她们的大剧院生意如何?之前在山寨之中拼命,很少有暇考虑到这些,因为自保不暇。但现在,这些事一股脑儿涌来,颇有些从隔世之中重入红尘之感。 大船仿佛知道林觉的心思,风满长帆,行的飞快。两岸景色飞速后退,很有些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意思。 两日后,杭州北关门外,林觉所乘的兵船抵达此处。兵船寻常时候是不会进城的,杭州宁海军水军的其中一处驻地就在北关门外运河之上,所以在北关门外的运河码头上靠岸。 林觉拖着他的大包裹来到码头上的时候,这才发现码头上竟然已经来了不少前来迎接的人群。林觉很快便看到了梁王郭冰以及站在他身旁的林伯庸。显然梁王早已得到了消息,林伯庸自然也得到了消息,便都已经在这里迎接林觉了。 “哈哈哈,林觉,好小子,你真的做成了。”郭冰大笑着迎上前来,对着林觉高挑大指:“昨夜接到了禀报后,本王都怀疑自己的耳朵,若不是昆儿的亲笔信,本王定会表示怀疑。了不起,了不起。” 林觉笑着上前行礼,连声自谦。 林伯庸缓步上前来,激动的嘴唇发抖,拉着林觉的手道:“林觉啊,这一次……辛苦你了。” “家主,何出此言?这是我该做的事情。”林觉笑道。 林伯庸长叹一声,咂嘴道:“老夫……哎……惭愧啊!惭愧之极。” 林觉微笑不语,一旁的郭冰呵呵笑道:“林东家,你该高兴才是,你林家出了人才了。这林觉的本事……怕是你那几个儿子加起来都不如呢。听说你林家对他不太好,歧视他是庶子。哎,当真是有眼无珠。” “王爷说的是,老朽有眼无珠。老朽惭愧之极。”林伯庸叹道。 郭冰不再理他,笑眯眯的对林觉道:“我在王府设宴,你随我去,本王要好好的褒奖你。” 林觉笑道:“王爷好意,林觉心领了。此次幸不辱命,侥幸之极。褒奖便不必了,若王爷体谅,草民想先回家去好好的睡一觉。这便是最大的褒奖了。” 林伯庸拉着林觉的衣角,意思是提醒林觉不要驳王爷的面子,免得王爷生气。谁知郭冰居然没生气,大笑道:“你说的很是,倒是本王不近人情了。原该好好的休息休息的。这样吧,宴席改在明日中午,这总可以了吧。再晚便不成了,后天本王要启辰去京城,再回来便是年后了。本王可不想拖到那个时候。” 林觉拱手道:“敢不从命。” 郭冰笑道:“那便一言为定了,那本王便先回府了,这事儿还是不宜张扬。寿礼虽然夺回了,但还是不能将此事宣扬出去,你可明白?” “在下明白,王爷放心。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便是。”林觉笑道。 郭冰大笑点头,转身上了他华贵的马车在众人簇拥之下去了。 林伯庸和林觉上了自家的大车进城回家,车厢里,林伯庸问了许多在匪寨中的事情,林觉也将此去的大概说给他听。但隐瞒了一些关键的事情,因为这些是无需让林伯庸知道。 即便如此,林伯庸还是听得目瞪口呆,连连咂嘴。林伯庸也不傻,林觉此行前去时,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都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根本没觉得这件事能成功,然而林觉却硬是做成了。寿礼夺回,林家头上的阴云也散去了,怎不叫林伯庸欢喜。 “林家有幸啊,祖上英灵庇佑。三弟泉下定然含笑了,三房出了个智勇双全的子弟,我林家门庭光耀指日可待。林觉啊,你实在让老夫太惊讶了。之前种种都是伯父的不是,你莫放在心上,今后伯父必一视同仁,绝不会再出现以前的那些事了。林家的一些事你说的也很对,老夫会酌情调整,以利于林家兴旺。” 林觉微笑不语,林伯庸若当真能改变,倒也是林家之幸。但起码有一点可以知道,自己以后在林家的地位将不再是那个被人无视和欺辱的受气包了。林伯庸到这时候若还没这个眼力劲,那他这大半辈子也白活了。 说话间,林觉似乎无意的问及了一件事,便是自己离开杭州时叮嘱林伯庸的事情。 “家主,家里人不知道我去匪寨之中的这件事吧?我可不想闹得满城风雨。”林觉问道。 “都不知道,你行前不是嘱咐了我,叫我守口如瓶么?这等大事,老夫怎会多嘴?你真当伯父不知好歹么?”林伯庸忙道。 林觉笑道:“伯父英明神武,自然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您也看见了,即便事儿办成了,王爷都让我们不要宣扬,毕竟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这件事闷在下边了结了便得了,就算夺回了寿礼,若是传到朝廷里,那还是不好的。” 林伯庸点头道:“放心,家里是不会有人多嘴的,我不会,林柯更不会,他又不是不懂。” 林觉一愣,皱眉道:“大哥?他也知道此事?你告诉他了?” 林伯庸惊觉失言,老脸一红道:“……这个……我却是告诉了他,不过只告诉他一个人,他也发誓不对任何人说。林柯的嘴巴最严,老二老三他们却不敢保证。林柯问了几回我都没说,后来觉得瞒着他不好,于是便跟他说了你去匪寨的事情。你该不会是怀疑林柯会泄露消息吧。你能全身而退,这不也说明消息并未走漏么?” 林觉沉默不语。山寨那晚的火拼之后,林觉的心头一直萦绕着一个疑问迟迟未能得到解决。那晚仇彪来赴宴时,他是抓了马彪和沈昙以及其余五名一起混入山寨的王府卫士来的。这件事让林觉很是想不通。 马斌后来说,因为他在仇彪劫持寿礼船时和他交过手,所以被仇彪认了出来。这话似乎能解释为何仇彪会抓住马斌沈昙等人。但其实根据事后林觉的询问得知,马斌沈昙等人甚至没有过堂审讯,更没有招供些什么。如果说马斌和仇彪交过手,仇彪也知道马斌的身份的话,那么自己和其余的人可并没有和仇彪打过交道。 然则那晚仇彪当众揭穿自己的身份时说的很详细,连自己在松山书院读书的事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那么整件事便显得很可疑了。 这几日林觉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答案其实只有一个,那便是有人泄露了消息。有人将混入山寨中的八个人的身份全部送到了山寨,所以仇彪才去抓了马斌和沈昙,同时在婚礼上揭穿了自己的身份。也就是说,仇彪得到消息在前,而和马斌见面在后。马斌的话并不能解释仇彪抓人的行为。 知道自己这个计划的人其实不多。除了亲身经历的这八个人,板着手指头数也不过六七人而已。如果有人泄露消息,便是这六七人中的一个。但这些人均无动机,因为计划失败对这些人都无好处。所以此事才让林觉费解。 但现在,林伯庸的无意之言透露了他并没有守口如瓶,而是在林柯的不断询问下告知了林柯,林觉便不能不生出疑问了。 “贤侄,你该不会是因此而不高兴吧。我并非不守信诺,我只是不想瞒着他罢了。毕竟林柯是你们的长兄,他行事还算是稳重的,他也不会乱说出去的。你现在安然归来,这不是最好的证明么?……好吧,都怪我多嘴,可是不也没出什么意外么?你便不要计较这些了好么?最多大伯给你道歉,向你致歉成了吧?” 林伯庸自知理亏,语无伦次的申辩道。他其实也知道,不是消息会不会走漏的问题,而是承诺的事是否遵守的问题。这年头人无信不立,他这么做其实是很不应该的,会损害他的信誉。但一方面林伯庸也并不认为这件事会有什么影响。林柯是他的大儿子,将来家主之位的人选,他也是林家诸公子之中最为稳重可靠的。正因如此,林柯不断询问,甚至有些沮丧的说自己得不到父亲的完全信任的话时,林伯庸终于不忍心儿子的沮丧,将林觉的行踪和计划告诉了他。 林觉吁了口气道:“家主,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了,告诉了便告诉了。你说的对,本就不该瞒着大哥的。我也安然归来,说明大哥还是守口如瓶的。这件事不必再提了。” 林伯庸释然了,林觉还算是乖巧。这件事到此为止,也不必再多说了。 第一四零章 意外 林觉心中有了更大的谜团。他只是不想将这件事闹大罢了。在林觉看来,自己能安然归来可算是侥幸,那应该是消息抵达山寨迟了些。这导致仇彪得知自己等人的身份去抓人时,自己和高慕青的计划已经完善了,伏击之计也已经准备好了,所以才没影响整个计划的成功。若是消息早一日抵达山寨,后果不堪设想。自己和马斌沈昙等人将会被仇彪全部丢进毒龙潭中尸骨无存。所以不是消息走漏无害,而是自己侥幸罢了。 当然林觉不能肯定一定是林柯走漏了消息,因为这完全说不通。林柯可是林家的长公子啊,这件事干系到林家的存亡,他从中破坏对他有什么好处?说不通啊。再者说,若是林柯送的消息,那他便是通匪了。林柯怎么会通匪?这同样说不通啊。 可是联系到自己已知的一些讯息,却又不得不让林觉怀疑林柯。主要有三点。其一便是此次寿礼被劫之事很是蹊跷。据那云海清说,海东青其实也早就盯着这两件寿礼,他们想通过劫持寿礼引起朝廷对两浙路的惩罚造成两浙路官场动乱。只是林家出于小心做了应对,林伯庸让林柯下令商船停靠泉州港,这脱离了海匪的势力范围,导致海匪未能如愿,这之后才有了龟山岛劫持寿礼之事。那么问题在于,整件事海匪和湖匪都似乎了如指掌,情报充足,这才让匪徒轻易得手。若不是匪徒神通广大,便是有林家内部知情人通报消息了。 其二便是林柯在寿礼船被劫时的反应,他下令疏散漕运粮船本无可指谪之处。但是当船队中有寿礼船同行时,这个反应便很不合适了。林柯不可能不知道寿礼船比漕运粮船要重要的多。漕运被劫或可补救,寿礼船被劫却无可补救。林柯也不是没有经验的雏儿,他也是历练许久基本上已经执掌林家产业之人,这点见识不会没有。那可他下令疏散漕运粮船,将寿礼船暴露在湖匪的攻击之下的举措便很是可疑了。 其三便是他对自己突然消失在林家的反应。自己行前在王府和他见过面,当时他便问了几句自己在王府做什么。这本没什么。但联系到林伯庸所言,之后他不断向林伯庸打探此事,这便不得不让人生出疑惑来。要知道,在此之前,他对自己可是视若无睹从不关注的。 这几条疑点一直在林觉的脑子里萦绕,既怀疑林柯,又觉得这很荒诞,因为他的身份决定了他不可能置林家生死于不顾通匪。所以整件事让林觉脑子里一团乱麻难以理清。 林觉决定暂时淡化搁置此事,他不希望反应激烈让林伯庸生出疑惑,不希望林伯庸去质问林柯。如果林柯真的有问题,那便是打草惊蛇。而且这件事也不是什么好事,林柯若是通匪,林家全家完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在无绝对铁证之时,林觉自己也绝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他其实更倾向于是林柯身边的人出了问题,或者根本就和林柯无关,而是知道计划的其他人泄露了消息。但林觉也长了个心眼,起码从今日起,有些事对林伯庸也绝对要噤口不言了。 …… 林觉踏入自家小院的时候,林虎正在夯吃夯吃的劈柴禾,绿舞正在院子里晒被子。 “我回来啦!”林觉将大包裹往地上一放,大声说道。 小虎的斧子挥到半空中停顿了,差点砸了自己的背,绿舞手拿着敲打被褥的藤条也愣在原地,两人呆呆的看着笑容满面的林觉都僵在原地。 “怎么了?不欢迎么?怎么都傻了。”林觉笑道。 “叔!”林虎大叫起来,丢下斧头冲了上来,像只小狗一般围着林觉转。 林觉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嗬,一个月没见,个儿又高了,又长得壮实了。” 林虎连声道:“叔,你这走了一个月,我天天劈柴,胳膊都粗了一圈。你可回来了,可想死我了。” 林觉笑道:“那还干站着?还不帮我将包裹拿进屋?” 林虎连声答应着,抱起包裹便往屋子里走。林觉看着呆呆站在不远处的绿舞静静的笑。绿舞站在原地,眼圈似乎红了,眼睛里有东西在闪烁。 林觉缓步走近,轻声道:“怎么了?我回来了,你怎么傻了?” 绿舞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的落了下来。这一个月来她每日在思念和担心中煎熬,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今日公子终于回来了,她高兴的恨不得大哭一场。想扑进林觉的怀里去,却又害羞不太敢,只呆呆的站在那里落泪。 林觉张开双臂轻声道:“来。” 绿舞看着林虎进屋去的背影,瞥了一眼院门外空无一人,终于纵身入怀,紧紧的搂住林觉的呜咽起来。 “小可怜,在家里受人欺负了?”林觉抚摸着她湿漉漉的脸蛋问道。 绿舞连连摇头,呜咽道:“公子,你可回来了。绿舞天天想着你,天天盼着你,你终于回来了。” 林觉笑道:“是啊,我回来了。我也想你啊。想的不行。” 绿舞抱着林觉的身子,恨不得将整个人挤进林觉的身体里去。林觉心中激动,捧起她的脸来想亲一口,绿舞满脸通红的逃开道:“别,小虎在,大白天的,晚上……晚上再。” 林觉哈哈笑道:“说的是,晚上可以,白天不成。我的绿舞可是要脸的人。” 绿舞红着脸道:“不是绿舞要脸,是为了公子想。快进屋,哎,你瞧瞧你,身上都臭了。头发这么乱。鬓角这么长。我去烧水,你洗个澡,我替你修修鬓角。这一身的臭衣服也赶紧扔了。你这那里是去访友了?倒像是去要饭了一般。” 林觉哈哈大笑,虽被绿舞一顿埋怨,但心里却安定喜乐。回来了,有听到了熟悉的绿舞的埋怨,一切又回到了以前。不久前所经历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像是一场梦一般过去了。 绿舞烧了一大锅的热水,林觉泡在木桶里好好的清洗了一番,浑身舒泰的换了一身干净舒适的衣服坐在院子背风处的阳光里。待长发风干,绿舞拿着木梳子仔仔细细的替林觉梳头打理,林觉舒服的闭着眼差点睡去。 两人轻轻的说着话,话题不禁到了方浣秋身上。因为临行前林觉让绿舞隔几日便去书院一趟陪陪方浣秋,所以林觉问起了方浣秋的情形。虽然午后便打算去书院见她,但还是忍不住问起。 “方姑娘近况如何?你去了书院看过她么?” 绿舞忽然间动作僵硬了下来,脸上也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怎么?她情况不好?病情犯了?”林觉感觉有异,忙转头问道。 “公子莫瞎猜,方姑娘很好。只是……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公子说。”绿舞轻声道。 林觉皱眉道:“说啊,有什么不该说的?你还对我隐瞒么?” 绿舞目光柔柔的看着林觉,眼睛里似乎有着一种疼惜的感觉。 “公子之前对方姑娘说过,这次访友回来之后便禀明家主托人去方家说媒,欲娶方姑娘为妻是么?” 林觉道:“是啊,她告诉你这件事了?” 绿舞点头道:“公子吩咐绿舞多去陪陪方姑娘,绿舞隔几日便去和方姑娘说说话。方姑娘人很好,绿舞很喜欢她。我们已经无话不谈。就在七八天前,方姑娘告诉了我这件事。绿舞跟公子说过,方姑娘是公子良伴,若公子真能娶了方姑娘,绿舞也是很高兴的。所以听了这个消息绿舞很是开心的。” 林觉对绿舞微有愧疚之意,但现实便是如此。绿舞这样的身份是无法娶为正妻的,她是奴婢身份,在这等级森严的年代,她要成为正妻的唯一办法便是主家放她自由,然后嫁给一个市井小民种地或砍柴的樵夫,那倒是可行。然而林觉这种身份,虽是庶子,但也是大家公子,绿舞要跟着林觉,便只能是妾室了。 大周朝虽是相对开明的朝代,但等级之森严却是在骨子里的。简单来说,除了士农工商之外的所有人都可称之为贱籍。乐户、惰民、丐户、世仆、伴当、疍户、妓户、媒婆、罪犯极其家属等等不胜枚举。这些人虽表面跟其他人没什么差别,但一旦身为贱籍,便有诸多限制。譬如所生子女不得参与科举,譬如不得和正常人家通婚等等诸多歧视的措施。饶是大周朝开明盛世,很多规矩也都被废除,但一些骨子里的东西却没有改变多少。 奴婢不得为正妻,这已经是规矩。青楼女子不得娶为正妻,这也是规矩。哪怕你是名满天下色艺倾城的花魁,从良之后也只能为妾室。大周朝甚至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朝廷官员俸禄所养者,若是敢娶妓为妻,便将夺其官职永不录用。因为这违背了朝廷的体统,损害朝廷的尊严。寻常百姓娶妓为妻也将失去入仕的资格,甚至对子孙也有影响。 处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之中,林觉也不能跃出其外。但其实绿舞自己也知道,她跟着林觉也只能是妾室,她自己其实也并没有意识到这有多么的不平等,反而觉得幸运。林觉的歉意其实在绿舞这里是多余的。 “我确实说过,我还想跟你商议商议呢,看来现在不必了,你都知道了。”林觉微笑道。 “这事儿绿舞可插不上嘴,公子喜欢谁便娶谁,娶回家来,绿舞好生的伺候着便是。”绿舞轻声道:“可是绿舞要说的是,本来公子和方姑娘是天作的一对,但现在……出了点变故。” 林觉感觉似乎出了事,皱眉道:“什么变故?” “公子,你也知道……方姑娘的病……” “什么病不病的?我可不在乎这个。她有病,那又如何?我若在乎,那日便不说娶她的话了。”林觉摆手道。 “公子……你不在乎……方姑娘可是在乎的。方姑娘虽没明说,但绿舞感觉到她似乎对此事很是犹豫,她怕她的病拖累了你。” “这个方浣秋,我都跟她说清楚了,她怎地还担心这些?便是这件事么?下午我去书院瞧她,当面再跟她说清楚便是。我当是什么事呢。”林觉摆手道。 “……公子。方姑娘走了!”绿舞轻声道。 第一四一章 面师 “什么?”林觉吃惊的看着绿舞:“你说什么?” “方姑娘走了!方师母带着她去京城了,听说是方山长的一位故交在京城寻到了一位名医,写信来告诉方山长。于是方师母便带着方姑娘去京城看病去了。”绿舞轻声道。 林觉呆了呆道:“什么时候走的?” “大前天我去书院找她时,方山长告诉我的。应该就在那几日。” 林觉呆呆的坐在椅子上发愣,脑子里很是混乱。本急切的盼望着去见方浣秋,却没想到方浣秋居然没等到自己回来便离开了杭州去京城了,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知名的滋味来。还打算中午家主设宴给自己接风的时候,向林伯庸禀明此事,请媒人登门求亲的,这下可不知道怎么办了。 但转念一想,方浣秋是去京城看病去了,据说寻到了一位名医,那应该是好事。若真能看好方浣秋的病,那也不失为一件天大的好事。待她病好了再提亲岂非更好。想到这里,林觉心情平静了许多。 绿舞不再说话,麻利的帮林觉整理好发髻,修好鬓角。林觉也改头换面焕然一新。 不知不觉中天已近午,林伯庸派人来请林觉去赴宴接风,林觉自然不会推辞,欣然而去。午间宴席很是丰盛,林家三位公子作陪,黄长青和赵连城在旁伺候。这些人都是林家的核心人物,自然都知道了林觉拯救了林家之事。此时此刻看着林觉的眼神中早已失去了以往的傲慢和偏见,代之以探究和钦佩之情了。毕竟这个庶子做的事简直惊人,超出了他们的能力之外,再怎样也不得不表示钦佩和感激。 席间,林伯庸不吝夸奖之词,对林觉赞不绝口。同时试探的问林觉想不想参与林家的生意。甚至提出要将三房的几门生意交于林觉掌管,却被林觉婉言谢绝。林觉告诉林伯庸等人,自己还是想专心于学业,并不想参与家族的生意。这些事自己是外行,还是让内行们去掌管为好,自己便不参合了。 闻此言后,林觉明显感觉到座上人都松了口气,显然他们也担心自己趁势参与家族的生意,会让他们利益有损。林觉很是感叹,林家这些人实在是势力,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醒悟过来上下团结之理。但好在自己其实并非为了谋取家族生意的执掌之权,而只是要提升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不再受排挤和欺凌。显然,这一点已经做到了。这些人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多了敬畏之感,这便够了。 林伯庸当着林觉的面将林觉自己写的那张脱离林家的生命撕得粉碎,这般作态倒也让林觉感到好笑。自己临行前林伯庸便承诺会立刻撕毁这份东西,但却一直留到自己凯旋而回时才撕毁,这说明他其实是留着一手的。当真是为林家掉了脑袋也换不来这些人的真心相待。 值得玩味的是,席间林润倒是问了几句林觉在山寨之中的事情,被林觉极度怀疑的林柯却只字未提。甚至在林润问话时训斥了林润几句,斥责他不该多问此事。这让林觉心中颇有些疑惑。泄密之事到底跟这位大公子有没有关系,这似乎成了一个难以破解的谜团。 …… 虽然得知了方浣秋已经离开的消息,林觉还是决定午后去书院。一来是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二来回来后拜见恩师也是应有之义。 午宴之后,林觉回房中小憩片刻便带着林虎出门上街,买了几样东西装在背篓里,和林虎一起出城去松山书院。到了书院方知,今日恰逢书院休假之日,书院中空旷寥落,学子不多。而方敦孺也正在自己的书房里读书。 见了方敦孺自然是一番欢喜,方敦孺似乎对林觉的归来很是高兴,眼中流露出很是意外的表情来。林觉里里外外的找了一遍,果然不见方师母和方浣秋。屋子里也有些乱,毕竟家中只有方敦孺一人,他可不会打理家务。 “别找了,你师母带着浣秋去京城了。”方敦孺微笑看着林觉四处探头探脑的样子,终于开口道。 林觉尴尬的笑了笑回到青竹书房之中坐下。林虎烧了一壶水给两人沏茶。 “恩师最近身子可好?书院中一切如常否?”林觉恭敬问道。 “我还好,书院也如常。倒是你……你这一个月到底去了哪里?”方敦孺目光炯炯的看着林觉。 “学生行前已经禀明了,是去访……” “林觉,欺骗师长可是要被逐出师门的。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什么去了么?你走后不久,我下山去知府衙门和严知府喝酒,严知府告诉了我一件事。”方敦孺沉声道。 林觉瞬间便明白了,方敦孺恐怕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自己那日在梁王府献策时,严正肃可是在场的。虽然严正肃也未必知道自己的计划的内容,但自己之后便离开杭州一个月,两件事联系起来,很容易让人明白自己其实便是因为那件事而离开杭州的。严正肃和方敦孺都是人中之精,怎会想不明白。 “先生莫怪学生隐瞒,这件事学生确实不能张扬,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事到如今,对方敦孺隐瞒倒也没有必要,林觉索性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告诉了方敦孺。 方敦孺本不知道全部内情,此刻听林觉说起整件事的经过,惊讶的胡子微翘,表情震惊。林觉叙述完毕后半晌,他才从惊愕之中恢复过来。 “我们只猜到你必是为了此事而去的,没想到你居然是深入虎穴之中冒如此大险去了。老夫不知说什么才好。你这份胆色是值得嘉许的,但你可知道此行之凶险?一个不好,你便死在那里了。” “先生说的是,我也是没法子。我得罪了王府,梁王要对我不利,我能如何应对?寿礼被劫,林家必会被推为替罪羊,我是林家子弟,又怎能束手待毙?所以我只能去搏一搏。万幸的是,这件事成功了,也算是侥天之幸吧。” 方敦孺点头道:“说的也是,处在你的立场,倒也无可厚非。确实是侥幸的很,林觉,这种冒险的勾当,以后还是不要随意便为之。虽然大丈夫无畏生死值得褒奖,但这种匹夫之勇还是不要逞为好。大丈夫当有大智大勇,所谓大智大勇便是为天下苍生之福而不惜己身,绝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拼命。” 林觉虽然心中有不同意见,但也只能点头称是。 方敦孺沉吟道:“没想到这些匪徒已经嚣张到了如此的地步。你说的海匪意图起兵而反的事情可禀报上去了么?这可不是小事啊。这是关乎天下安定的大事啊。” 林觉笑道:“此事早已禀报上去了,该知道的应该都知道了。只是此事尚未得到证实,却也不宜大肆宣扬。再说了,这也不是我们这些人该操心的事情。” “说得也是,这不是我们操心的事情。哎!大周天下看似盛世太平,但表面之下暗流潜涌,怕是有惊天之乱啊。这些土匪湖匪海匪能盘踞数十年而不灭,反有壮大之势,正是朝廷施政有亏的明证啊。但凡强朝治世,岂会有这么多的毒瘤存在?真正治世,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盗跖匪徒寥寥无几。谁愿意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当土匪?而如今这些匪徒势力庞大,那正是因为有很多人日子过不下去所以投匪求生之故,这便是朝廷政策出了问题。我当初在朝中便提出了要变,但却被人当成笑话。二十年过去,情形越发的严重了。长此以往,怕是酝酿着一场风云变故。” 林觉看着方敦孺忧心忡忡的面孔,心中不禁叹息。先生虽看似离开朝廷隐匿于野,但其实他心中天天想的还是朝廷的事情。林觉也不知道他的这番话是不是有道理,但起码对方敦孺忧国忧民之心还是表示钦佩的。这里和后世不同,后世地球上的那个时代,人人只为自己着想,很少有胸怀天下之人。而这里的士大夫们啃着菜根穿着布衣却不灭报国之志。无论其出发点是什么,两者气节境界高下立判。 “先生,这些事学生见识浅薄,不敢多言。先生可以跟严知府他们多聊聊啊,他们可都是能说得上话的人。” “说的也是,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格局不能太小。你是我的学生,我很看好你,你也绝非池中之物。我只希望你将来有所成就时要记得这些。要为天下之谋,而非一己之私。” “先生教训的是。”林觉恭敬道。 方敦孺点点头,喝了口茶之后脸上严肃的表情缓和了下来。看着林觉道:“林觉,你曾和浣秋私下里有婚姻之约是么?” 第一四二章 诀别 林觉脸上一红,忙道:“先生请原谅学生的孟浪,学生对浣秋是真心实意的,也正要禀报家主请人上门提亲的。” 方敦孺摆手道:“老夫不是怪你,你和浣秋的事,我和你师母也看在眼中。” 林觉忙道:“这么说先生是不反对了?说是师母和浣秋她们去京城了,但不知她们什么时候回来?探访的那位名医当真有手段么?花多少钱都成,先生这里不方便的话,学生可代为筹措。” 方敦孺默默的看着林觉,半晌后沉声道:“这里有浣秋留给你的一封信,你先看看再说吧。” 方敦孺伸手从书架的一本书页之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林觉。林觉忙伸手接过来,那信封上写着‘林觉亲启’四个娟秀的小字,那正是方浣秋的笔迹。 林觉迫不及待的打开信封抽出一张素简,一股淡淡的香味沁入鼻中,这香味正是熟悉的方浣秋身上的味道。方浣秋喜欢茉莉香气,随身所用之物都爱熏茉莉香片,这信笺上的香气便如同她身上的香味一般。 林觉缓缓展开素简,一行行端正娟秀的簪花小楷出现在眼前。 “林郎卿卿,见字如面。郎自远行以来,浣秋日日所思夜夜所想皆为林郎,涕泪不知凡几。每日立于崖顶山巅,茫然眺望不知君之所至。念君思君,唯天地白云知我之心……” 林觉眼中酸涩,只读数言竟有涌泪之感。他似乎在脑海中看到了自己走后,每日里方浣秋惆怅所失辗转反侧的模样。每日里穿行于后山高草之中,立于山崖之上眺望的情形。心中既感动又酸楚。 “……奴自小身染重疾,自知阳寿短暂,生死难料。本以为此生再无所想再无所愿,但老天垂怜,让郎君出现在我身边,让奴感受到活着是多么好的事情。君之怜爱,奴感激至深,铭记肺腑之中。” “那日你离别之际,许下山盟之誓要娶我为妻,郎君可知我欢喜的数日未眠,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然冷静思索之后,虽我很想成为林家之妇,为你端茶送水侍奉一生。但是我却知道,以浣秋病怏之躯,既不能为林家生儿育女,亦不能侍奉郎君与君白头偕老,所以,这终归是一场美梦而已。浣秋深信君之真心,但浣秋不能太过自私。” “爹爹常教导浣秋道:为人不能只图利己,而要立足大局,常思他人。浣秋也不能如此自私,不能为了这一时之私而毁了郎君一生。林郎是前程远大之人,不可背负丧妻鳏夫之名。且浣秋最怕的是自己病而不死,既不能侍奉郎君,又要拖累郎君,这是浣秋最不愿的事情。所以,虽然郎君情深义重,浣秋却不得不拒绝郎君的请求,奴不能嫁给你。非是不爱,而是不能。” 林觉身子僵住了,他的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他没料到方浣秋的心理历程竟然是这样的。 “林郎曾言道,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奴深以为然。君当见到浣秋最绚烂的时刻,而浣秋宁愿将这最美好的形象留在你的心里,却绝不愿让你看到浣秋死去时的憔悴。就让浣秋如秋叶一般的静静死去,让郎君在心里永远留下我最好的模样吧。所以,浣秋走了。我要离开你,你不要找我,爹爹也不会告诉你的。你若真的爱我,便尊重我的决定,勿要以浣秋为念。但我依旧会思念郎君,直到我浣秋死去之时。林郎,若有来世,浣秋当生个无病无灾的好身子,为你做牛做马,侍奉身边,以报答今世郎君之恩。来世再会,浣秋涕泪,与君诀别。” 素简下首,留下了一个淡淡的红唇印,那是方浣秋留给林觉的最后一吻。 林觉整个人傻了,此时此刻他才明白,方浣秋那里是去京城治病,而是远远的躲开了自己。她认为不能拖累自己,所以选择了逃避离开。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竟以这种方式狠狠的斩断了这段没有结果的爱情。 “看完了?”方敦孺看着眼中泪花滚动的林觉沉声问道。 林觉叹了口气微微的点头。 “最是多情小儿女,常教清泪落衣襟。林觉,浣秋的心意你可明白了?” “先生,浣秋她在哪里?我要去见她。”林觉咬牙道。 “浣秋信上没跟你说么?你不要再去找她了。你已经很好了,浣秋的病治不好,她也不能嫁给你。你有远大的前程,你将来会遇到更好的良伴。你对浣秋的情义,我和你师母都很感激,浣秋这一辈子也值了,但你不能感情用事。” “先生,这和我的前程有什么关系?正因为浣秋命不久矣,我才要娶她。” “林觉,你这是带着怜悯之心了。老夫是过来人,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爱她是真,但娶她却是怜悯之心。况且这种想法不切实际。你娶了浣秋不是为她好,而是害了她。浣秋不能尽人妇之责,她会很不开心。与其如此,何必既害你又害她?所以这事儿是不成的。”方敦孺摇头道。 “先生,这难道是你的意思?是你逼着浣秋离开的?” “什么话?你这是要埋怨我么?我只是跟浣秋说了这个道理罢了。你要知道,我和你师母将你看做自己的儿子一般,我们自然不希望你冲动行事。我说了,这是最好的选择,你自己好好想想。” 林觉何尝不知方敦孺说的是事实。但他此时此刻又如何能接受这个事实。 “先生,我很难过。你告诉我,浣秋的身体怎样了?这一走她会很伤心的,这岂非是害她送命?” “你也太小看浣秋了,走是她自己决定的,老夫和你师母并非强迫她。她自己的选择,所以她很平静。况且我们没有骗你,她确实是去京城看病去了,也许她的病会治好,到那时自然你们有重逢之日。但若治不好,她是不会回来的。谁也说不准会如何,所以林觉啊,老夫劝你放下这些事情。大丈夫沉溺于儿女之情,岂会有大作为?你也不要再问我浣秋到底在哪里,老夫是不会告诉你的。” 林觉闭嘴了,他虽心中难受之极,但他了解方敦孺,从他口中是套不出话来的。方浣秋确实去京城了,或许自己该想办法打探她的行踪,求助于方敦孺是没用的。 “先生,学生失礼了。学生现在心情很低落,学生想告辞了。” “也好,你刚经历生命之险回来,也该休息恢复一段时间。这几日你便不要来书院了。浣秋的事你要想开些,你终究会知道老夫是为你们好,绝非棒打鸳鸯。” “学生明白。先生一人在书院,这生活起居该怎么办?学生明日请个人上来伺候先生的起居?” “难得你有心,不过倒也不必了,吃饭书院有饭堂,衣衫换洗之类的有书院杂役代劳,来个陌生人反倒不便。”方敦孺点头道。 “学生知道,学生告辞了。”林觉起身告辞,缓步出了方家小院,手里紧紧的攥着那封信。走在山道上时,林觉实在抑制不住心中的沮丧之感,他吩咐林虎在路上等待,自己一头钻进松树林中扑在厚厚的松针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第一四三章 招揽 寒夜清冷,即便是在杭州这样的南方之地,进入十一月之后天气也变的极为寒冷。繁华的杭州城在隆冬季节的夜晚也甚是冷清,除了花界柳巷之地依旧灯红酒绿笑语欢声之外,白天繁忙的街市中寂静无声。 林觉的屋子里,绿舞正满眼忧愁的看着情绪不佳的林觉。自公子下山之后,绿舞便察觉林觉情绪低落之极,而且两只眼睛居然有些微微红肿,像是哭过一场。 绿舞偷偷的去问过林虎,林虎告诉绿舞,公子在下山的路上钻进树林里哭了一场,便是因为方家小姐不辞而别之事。绿舞心里很难过,善良的少女对这件事毫无办法。公子和方家小姐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在绿舞心中却也有些觉得不妥。毕竟方浣秋患了绝症活不过几年,这要是娶回家来,将来可怎么办?然而绿舞又和方浣秋处的很好,方浣秋为人大度知礼,自己今后也和她处的来。换做其他人成了公子的夫人,今后自己或许并无一席之地。 正因如此,小姑娘心里很是矛盾。既为此事惋惜,又似乎松了口气。站在公子的角度上,她却又不愿让公子痛苦。很明显公子是真的喜欢方姑娘的。 公子的痛苦便是绿舞的痛苦,所以晚饭后绿舞便来陪着林觉。她不知道怎么劝说公子,她能做的便是静静的站在旁边陪着他,向公子默默的表达一种‘无论如何我都在你身旁’的暗示。 林觉确实很难过,但这种难过更多是一种对方浣秋的担忧。正是因为方浣秋的识大体为自己着想,才更让林觉心中难过。另一方面则是自责,林觉恨自己没有能力治好方浣秋的病,虽然他也知道有些事本就无能为力,但这种情绪却一直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导致他心情压抑难以自拔。 晚饭后坐在房中静思了许久许久,林觉慢慢的想通了。方浣秋虽然决意避开自己,但却未必永无见面之日。方敦孺还在书院,这便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了。总归是会探听到她的下落,找到她的。 另外,方浣秋的身子看起来并无大碍,倒也不是一时半会便要离开人世的。只要她活着,一切便都有希望。自己也许没法和她成亲,但自己却一定要想办法寻医问药去救她。哪怕只是延缓她的死亡也是可以的。 当然,对林觉而言,这算的上是一场失恋。林觉从未想过自己会经历这一场情感上的波折。上一次有这种情绪还是在穿越之前的地球上。那时候还在大学读书的林觉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投入了五大三粗的大款的怀抱,那种感觉简直刻骨铭心。那时候的林觉痛苦的恨不得死去,那件事也直接导致了他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给在地球上那一世的失败人生埋下伏笔。 现如今,林觉却告诫自己绝不能走上那条老路,绝不可因为情感之事而自暴自弃。所以,现在的这场波折也仅仅是波折而已。现在的林觉早已心如钢铁,很难有什么事能真正的让他放弃人生。 情绪安定下来的时候,林觉才注意到站在角落里满眼担心的绿舞。 “绿舞,你怎么在这里?怎么不去睡?”林觉惊讶道。 “公子不开心,绿舞便在这里陪着公子不开心。”绿舞低声道。 林觉笑了:“这可有多傻?哪有陪着人不开心的。我没事了,你去睡吧。” 绿舞轻声道:“公子,绿舞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林觉微笑道:“你说便是,你总是这么小心翼翼,在我面前你不必如此。你是我第一在意的人。” 绿舞低头轻声道:“公子也是我唯一在意的人。绿舞永远不会离开公子的。” 林觉心中感动不已,轻轻招手道:“过来,是我不好,因为这件事让你也跟着不开心。就算世上所有人都离我而去,我只要还有你在身旁,便足够了。” 绿舞眼眶红了,不管公子这句话是真是假,但能得到这句话,一切便都值得了。绿舞低着头走到林觉身边,林觉拉她入怀,抱着她轻柔的身子坐在大腿上,吻干她滚落的泪水。绿舞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反手抱着林觉的脖子献上樱唇,任林觉恣意品尝。 良久之后,两人气喘吁吁的分开来,绿舞红着脸像只温柔的小猫依偎在林觉的胸口。林觉轻抚她润软的后背轻声道:“你方才不是有话要说么?” 绿舞忙直起身来离开林觉,红着脸整理乱糟糟的衣衫道:“是有话要对公子说。绿舞想说的是,公子是大丈夫,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因为儿女之事便不开心。方姑娘也是因为怕耽误了你前程所以才这么做了,你不要怪她。她也不希望看到你伤心。” 林觉怔怔道:“这便是你要说的话?” “是啊,一晚上了,这些话我一直想说。绿舞什么也不懂,只能……只能想出来这些话了。说错了,公子不要怪我。” 林觉点头道:“你说的没错,确实不能儿女情长,我确实有大事要做。不过你不必担心我,我自有分寸。” 绿舞高兴的道:“我就知道公子心里有谱,我也是白担心。我担心有什么用啊?也帮不上什么忙?” 林觉呵呵笑道:“可莫小瞧你自己,没有你在身边,我可要抓瞎了。既然你不肯去睡,那么便劳烦你沏壶茶来,我要想些事情。” “这么晚了,公子还喝茶?难道不想睡了么?” “不妨,有些事我要想清楚了再睡。你沏了茶来便自去休息。对了,明日你去跟莺莺姑娘知会一声,便说我回来了。突然消失了一个月,大剧院那边不知如何了。” “哎呀,公子不说我都忘了。谢姑娘派人来问过好几回呢。大剧院的生意好的不得了。十月里演出的《牡丹亭》比杜十娘还轰动,大剧院天天爆满,买不到票的还抱怨呢。你回来前两天,谢姑娘将前两个月的分账送来了,一共是三千八百两银子。我不敢收,她执意丢下银票来,我只要先收着了。”绿舞忙道。 “三千八百两?怎么这么多?”林觉惊讶道。 “票价提了啊,包厢票现在十五两银子。普通票五十文。一天演两场。她们都累得不行。” 林觉微微点头道:“看来是时候开分号了。普通票可不能提太多,百姓们会承受不起的。罢了,明日你去告诉她,我有空过去一趟。那些银票先别动,要开分号是要花钱的。赚了钱便分了,这可太小家子气了,要投入进去滚雪球才成。” “滚……雪球?杭州今年下雪么?”绿舞呆呆道。 林觉哑然失笑道:“不是那个雪球,是投入进去壮大生意。那么这又是十一月初了,她们应该要演新戏了吧。若我没猜错的话,谢莺莺急着找我是不是为了新剧的事?” “可不是么?《杜十娘》《牡丹亭》各演了一个月。说好的每月一部新剧,虽然热度依旧未消,但谢姑娘说必须要遵守承诺。你走前送去的《西厢记》她们准备开演。但是好像遇到了些麻烦,不敢擅自开演,所以想等你回来指点些。”绿舞道。 “说的是,《西厢记》绝对不能乱演。这部戏是要彻底打响江南大剧院的名头的。绝对不能马虎。谢莺莺倒也不糊涂。罢了我尽快去一趟便是。” …… 次日中午,梁王府派人来接林觉前去赴宴,家主林伯庸也借了林觉的光一同前往。林家其余人等便没有这个殊荣了。王爷的座上宾他们还都不够格。 宴席很丰盛,王爷很热情。心情大好之际,倒也谈笑风声。座上众宾客也吹捧的到位,这场宴席的气氛倒也其乐融融。林觉一直在找机会跟王府的小郡主道谢,可惜宴席上小郡主一直没有露面。 宴席之后,梁王拉着林觉来到后园里说话,其余人留在厅中喝茶。 王爷的后园便是凤凰山的东坡,虽是萧索寒冷的季节,但这里依旧绿树高大,草木繁茂。梁王显然将这里改造过,将容易落叶的树木都砍伐了去,栽上了些常绿的高大树木,让这里几乎看不到光秃秃的树杈和萧索的冬景。 阳光暖洋洋的照着,郭冰负手缓缓走在树木之间,林觉慢慢的跟在后面。在一棵高大碧绿的桂树前,梁王停下了脚步。 “林觉啊,这次之事本王也不必多说了,你立了大功,解了一个大难题,本王很是高兴。本王本打算赏赐些钱物给你,但又觉得这些东西实在是太俗气,而且你林家也不缺钱,所以觉得不太合适。本王认为,对你而言,现在最缺少的还是机会。所以本王决定赏赐给你一个机会。”郭冰微笑道。 林觉笑道:“王爷有心了,王爷其实不必赏赐我,因为王爷已经给了我赏赐了。王爷不是饶了我的唐突之罪么?这已经是两清了。” 郭冰哈哈大笑道:“看来你对此事还是耿耿于怀啊,对本王要治你之罪还是记着的。” “草民不敢。草民确实认为我们交易达成,双方两清了。” 郭冰笑道:“你说的没错,但本王还是想给你机会。本王看你是个人才,想让你来王府做事,你觉得如何?” 第一四四章 秘闻 林觉愣了愣,心中立刻明白了郭冰的用意,原来郭冰是要招揽自己为幕宾。这位王爷家中养着幕宾近千人,颇有些春秋四君子之风。门下各色人等多如牛毛,有本事的也很多。之前在花魁大赛上露面的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也已经成了王府的幕宾,此刻恐怕是见自己有些本事,又来招揽自己了。 小王爷在写回来的信中便特意请求郭冰要招揽林觉,这一点倒是和郭冰不谋而合。门下宾客千人,关键时候却毫无用处。林觉这个人在此次事件中展现的勇气和谋略让人侧目,郭冰当然也是非常希望能将其纳入门下的。只是他不能表现出急切,他是王爷,他有王爷的尊严。林觉这样的人自己只需勾勾手指头他便要感激涕零了。 郭冰静静的微笑着,他在等林觉感激涕零的跪在磕头道谢。能入王府为宾,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因为他王府幕宾之中每年有多少人会被举荐为官而不必通过科举之途,得到他们个人永远无法得到的机会。这林觉一定会开心的要命。 “王爷,这件事在下恐不能从命了。”林觉沉声道。 “什么?”郭冰抓着桂树的手抖了一下,揪下来一把树叶来。 “林觉,你可知道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么?多少人想入我梁王府为宾么?东方未明司马青衫都入我府中为宾,他们不如你?你竟然拒绝了本王?” 郭冰心里有些恼火。 “王爷的一片眷爱之意,在下感激不尽。但这件事恕在下暂时不能答应。在下师从大儒方敦孺,恩师希望我能科举入仕,那也是我想做的事。所以……在下只能感谢王爷的好意了。”林觉沉声道。 “你昏了头了么?入本王幕下为宾,本王可推荐你入仕,根本无需参加科举。你可知本朝科举有多难么?莫以为你有些才气,司马青衫东方未明比你不差吧,他二人连续三次科考名落孙山,难道是没有本事么?会做几句诗词便以为自己必中?林觉,你未免有些糊涂了吧。” 林觉拱手道:“王爷说的在理,但我还是想试一试。王爷好意,在下自然是感激不尽的。然而举荐入仕和科举入仕是两回事。我承认我有入仕之心,但却还是想靠自己的本事。再说恩师也绝不会同意我投机取巧的。” 郭冰摇头叹道:“糊涂糊涂,方敦孺懂什么?那个腐儒自己都为朝廷所不容,你跟着他好的不学学他的臭脾气,能有益处么?” 林觉皱眉道:“王爷,学生不敢闻师之过。” 郭冰咂嘴道:“我可不是在你面前编排他。你这是少年意气,不知世道之艰。你入我王府为宾,对你林家也是一件大好事。你林家虽在杭州名气大,家中也殷实,但终究是商贾之家。你家家主一心要振兴林氏,本王可是知道林伯庸为了能让子弟入仕,竟命全族子弟都读书应考,意图洒大网捞鱼。现在你面前就摆着这个入仕的机会,你竟然拒绝了?林伯庸若知道,怕是会骂的你狗血淋头。” 林觉微笑道:“王爷,这是我林家的事情,不劳王爷费心。” 郭冰瞪眼欲发怒,还从未人敢跟他这么说话。但为了此事发怒,似乎又显得小家子气。郭冰也是个犟脾气,林觉拒绝,他反倒想着非要拉他为自己效力。于是皱眉思索片刻,开口说话。 “林觉啊,本王今日便花些功夫,告诉你些这世间的道理。你林家一行想着光大门楣,所以不惜花大力气用在此事上。林伯年是你二伯吧,官居三司副使之职,貌似是个朝廷要员呢。然而据本王所知,他的官儿可都是花银子维持的。本王不妨告诉你一些不该告诉你的事。你可知道御史台的一帮谏官可都已经盯上了林伯年了,将来一旦发作起来,林伯年必然丢官。你林家唯一能撑排面的人一旦倒下,那便一夜回到从前了。” 林觉皱眉道:“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郭冰咂嘴道:“本王可没什么意思,本王只是告诉你这件事,这件事跟本王可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事到临头,本王要是捞他一把,御史台或许会给本王些薄面。本王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林家众人中没几个真正明白世事的。林伯庸身为家主,却也并不太懂这内里的事情。银子固然要花,然而银子却非万能的。况且林伯年花的那些银子都不在点子上,他给三司使张钧大笔花银子,那又有什么用?张钧虽为计相,然朝中大权却在两府。宰相吕中天枢密使杨俊他们才是实权人物,然而林伯年花的上银子么?他们会搭理林伯年么?” 林觉皱眉不语,每年林家都要给二伯林伯年巨量的银子在京城花销,便是要维持林伯年在朝廷的地位,并拉拢官员以期能更进一步。照梁王所言,这些银子却似乎花的冤枉了。不仅如此,还似乎被盯上了。 “张钧是计相,是你二伯的顶头上司,也是有权在手之人。但他受你林家银子已经给了回报,那便是漕运和其他朝廷物资运送的生意。一旦林伯年出事,他只会落井下石,绝不会捞林伯年一把。所以啊,有银子不是坏事,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但在现在的朝廷里,银子之外还需要一样东西,二者并用,才可保地位稳固。你可知那是什么东西么?” 林觉可不傻,皱眉道:“王爷说的是有人真心相助?换句话说,要有靠山?” “哎,说你糊涂,你偏偏还不糊涂。就凭你这句话,本王觉得你该当林家家主才是。对嘛!靠山嘛,没靠山说个屁?银子花了也打了水漂了。有靠山,别人动你便要掂量掂量。当今世上最大的靠山是圣上,然而圣上是所有人的靠山,也让所有人都靠不着。你林家要么能搭上吕中天,要么能搭上杨俊。可惜这两人都以清廉自居。你今日去拿银子送他们,下一刻他们便会在朝廷中抖落出来拿你开刀。他们巴不得你去送银子,但却不是要你的银子,而是要你的命来证明他们的清廉。林伯年的事情要是被他们知道了,嘿嘿,他们巴不得办他。你告诉我,谁会替你二伯说话?张钧么?还是朝中其他什么人?”郭冰冷笑道。 林觉皱眉不语,这些事他固然是第一次听说,从中也听出了不少朝廷中不为人知的内幕。但这件事干系林家,这是林觉想不到的。不知是王爷夸大其词,还是确有其事。不过二伯的事情梁王知道的一清二楚,看起来这些事应该不假。只是不知道梁王为何说这些给自己听。 “林觉,本王对你林家印象不错,你林家对本王也算尊敬。太后寿礼之事你林家也很是花了些心思,两件寿礼让本王极为满意。至于后面发生的事情,其实过错不在你林家,而是匪徒胆大妄为。出事后你也拼了性命补救了回来,本王也很满意。但无论如何,本王和你林家没什么瓜葛。这种情形之下,林伯年如果被人揭发弹劾,你说本王帮是不帮呢?不帮吧于心不忍,帮吧本王没什么理由。但你若入我王府为宾,那便不同了。他们要动林伯年,却也要想想本王的干系。本王这是指点你林家的一条明路,你林家缺个靠山,本王愿意做这个靠山。你不感恩戴德,反而拒绝了本王,不觉得愚蠢么?” 林觉恍然大悟,这梁王爷是盯上自己了,非要将自己收入其王府之中效力。绕了半天的弯子,便是这个目的。林觉很有些为难,自己是不愿意跟梁王府搅合到一起的,梁王府虽权大势大,但林觉总觉得这位梁王爷还是少惹为好。这当中自有其他的原因。 上一世梁王府在两位皇子夺嫡之争前便已经倒了霉,具体的原因林觉虽然不知,但很明显是圣上忌惮梁王府的势力而提前解决这个隐患。若是依附于梁王,虽得一时之惠,却也不免要惹上大麻烦。这岂不是更早的让林家走向灭亡么? 然而郭冰今日说的这些关于朝廷之中的秘闻却也未必是胡言乱语。因为时空的错乱,很多事已经不再按照上一世的进程而走。上一世二伯林伯年虽没有飞黄腾达,但直到最终林家覆灭,他也还是安安稳稳的呆在他的三司副使的职位上。但以此为依据便可断定林伯年不会出事,林觉现在也不敢有十足的把握。毕竟原本惨死的绿舞还活生生的在自己身边,这便是自己的人为干涉使得时空进程发生改变的原因。 如果真如郭冰所言,此刻的林伯年已经被人给盯上了,御史台一旦弹劾林伯年,岂非也是一件麻烦事。贿赂朝中官员的罪过也极有可能牵连到林家,让林家再次面临危机。 林觉很是为难,他不知该答应还是不答应。似乎怎么选都不对,怎么选都不是最佳的方案。 第一四五章 规划 郭冰看出来林觉很犹豫,他很生气,但同时他又有些佩服林觉。自己门下的那些人,哪一个不是削尖了脑袋要挤到自己身边来,偏偏这个林觉在自己盛情相邀之下却犹犹豫豫。这也正说明林觉和他人的不同。王府虽然对每一个人都表现出礼贤下士的态度,但其实对那些毫无节气的宾客郭冰父子私底下是蔑视的。林觉是第一个对王府的邀请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的人,这也让郭冰更想让他为自己所用。 得不到的永远都是好的,这句话此刻用在郭冰的身上最合适不过。更何况林觉已经表现出他的能力,是王府上千宾客所不及的。 “王爷。此事可否容我考虑考虑,毕竟我若入王府为宾,也要征得先生和家主的同意。我不好擅自做主。我还是林家人,而且按照礼节上而言,我还未到弱冠之年,很多事还不能自己做主。” 林觉决定用拖字诀来应付这两难的局面。其实就在刚才,他已经想好了,绝不入王府为宾,这一世绝不能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林伯年或者是真的会有麻烦,但那是他的事。若是他被弹劾,那也是林家决策的错误导致的结果。而林伯年的事也不至于对林家众人的性命产生危害,最多是林伯年倒霉,林家挨罚便了不得了。但现在便依附于王府,今后行事便无法自专。且不说王府会不会有灾祸牵连自己,就算是借王府之力入仕,将来也不过是王府的一个傀儡罢了。那绝不是林觉想要的未来。 但是林觉不能生硬的拒绝,因为眼前是梁王,可以一发怒便可以无中生有毁了林家的梁王。就算不愿与之为伍,却也不必傻里吧唧的去得罪他。那么拖延便是最好的应付的办法了,拖的久了,梁王也自会明白这是委婉的拒绝,给他们最大限度的保存颜面,也不至于产生不必要的敌意。 梁王郭冰也并非不知林觉之意,虽可以强力压迫林觉就范,但有句话叫‘强扭的瓜不甜’,郭冰也并不想坏了自己礼贤下士的名声。当下打定主意暂时不做强迫,容林觉考虑一番。或许一段时间后他便自己会来求自己。 “罢了,林觉,既然你有所顾虑,本王当然也不愿逼迫你。本王只是觉得你乃良才美玉,想提携你一把罢了。本王可不想让你以为我有什么不良企图,这岂非是笑话么?这样吧,你想考科举入仕便去一试,中了科举自然千好万好,若不中,我王府大门依旧向你敞开,你看如何?” 林觉躬身行礼道:“多谢王爷厚爱,若科举这条路走不通,在下当然要恳请王爷提携。王爷之宽容大度让在下深感愧疚。” “哈哈哈,你也不必说些漂亮话。这以后王府你可常来,本王想见你时,你可不能推辞。你放心,来了只是聊天说话,当我王府座上宾,绝非要你替本王做什么。你可莫要多想。我知道你对本王是抱着戒心的,怕还是对之前本王欲处置你的事耿耿于怀。你跟本王处的久了,便知本王是什么样的人了。” 林觉当然不能不知好歹,能出入王府之中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这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虽明知梁王还是在拉拢自己,但能被王爷拉拢也不是什么坏事。自己也不能绝了这条路,没准将来会有求于梁王。 …… 天黑时分,望月楼二楼的一间屋子里,林觉坐在窗口处缓缓的喝着茶。目光从窗口看下去,恰好可看到江南大剧院的出口处熙攘的人群,那都是看戏散场的百姓。 从王府赴宴出来后,林觉便来到了望月楼中。那时好戏正在上演,剧院里传来阵阵的哄笑声喝彩声。丝竹鼓乐忽起忽落,大剧院舞台上的剧目正演的如火如荼。这让林觉有一丝回到自己少年时地球上的感觉。那时候满街的录像厅,音响里传出打打杀杀和音乐对话之声,很是让人向往。 谢丹红得知林觉到来,高兴的了不得。像是请神一般将林觉请到了二楼,并要立刻去通知谢莺莺。林觉忙摆手阻止了她。因为她知道,谢莺莺午后要连续演出两场,她不可能有空过来说话,只能等今日散场之后。 谢丹红只得遵命,上了茶水点心陪着林觉说了会话,之后按照林觉的吩咐拿来了笔墨纸砚来。林觉开始精修《西厢记》的话本。说是精修其实剧本早已写好,只是需要在灯光台词布景道具上进行斟酌,而这也正是谢莺莺需要的。 林觉弄完了这些,午后的第二场刚刚散场,而此时已经天黑了。算了算时长,一出剧目一个时辰左右,加上中间的相隔时间,近三个时辰的时间,谢莺莺都在演戏。林觉对谢莺莺很是佩服,一天三个时辰不算什么,但这不是三个时辰的闲坐,而是在台上演戏唱曲苦笑疯癫,这是极为耗费体力的。更难得是,连续一个多月天天如此,这更是需要极大的热情和毅力。林觉自问,若换位而处,自己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屋外传来说话声,那是谢莺莺的声音:“什么,林公子午后便来了?妈妈,你也真是的,怎么不告诉我一声?让林公子一个人干坐在这里一下午?” “哎呀,我的祖宗,他不让打搅你啊。说什么会影响你演戏的心情,这可怪不得我。”谢丹红的声音传来。 房门推开,林觉微笑站起身来,只见尚未卸妆,依旧穿着《牡丹亭》中杜丽娘的鬼魂造型的谢莺莺出现在门口。看见林觉正微笑看着自己,谢莺莺眼神发亮,快步上前来。 “公子,你回来啦。”谢莺莺心中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终究只说出了这句话来。 林觉拱手笑道:“我回来了,多日不见了莺莺姑娘,你还好吗?” 谢莺莺鼻子里有些酸楚的东西,眼睛里有热流欲涌出,她很想告诉林觉,这一个多月的时间,自己是多么的想念林觉。自己每天的梦里都有他的影子。这个不辞而别的公子在离开杭州之后,谢莺莺才真切的感觉到了自己真实的情感。而此刻,这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如此接近,却如此遥远。 谢莺莺到底是个善于控制情感的人,她平静了下来。 “多谢公子,我很好。公子也还好么?”谢莺莺敛裾行礼。 “我也很好。好的不能再好。”林觉哈哈笑道。 谢莺莺抿嘴一笑,心道:你自然是很好,却不知我的煎熬。 “唔……莺莺姑娘清减了些。每日两场,是不是太累了?招人的事情办得如何了?不然人可吃不消的。”林觉看着谢莺莺略显消瘦的脸庞道。 “林公子,您放心,人已经招的差不多了。江宁府的赵梦月姑娘也加盟了。今后可以组成两班人演出呢。只是还需要多调教调教,这些小娘子有些不习惯咱们这种剧目的演出。莺莺这些日子晚上都在给她们上课教授这些事呢。”谢丹红在旁忙道。 林觉点头道:“那就好,这些事妈妈要多操心,我是帮不上忙的,莺莺姑娘也不能太劳累,只能妈妈多理会这些事了。两班人是绝对不够的。要建一个培训的基地,选拔好苗子出来接班。将来这是个大剧团,起码需要几百人,要有十余套班子才成。这些事要未雨绸缪,到时候再急找便晚了。” “要这么多人?林公子,咱们这是要干多大啊,我觉得现在已经挺好了。”谢丹红咂舌道。 林觉笑道:“谢妈妈这是赚了些小钱便心满意足了么?都开始分钱了,这可太小家子气了。银票我带来了,都拿回去。” 谢丹红忙道:“林公子,银子是按照协议分账的,一两也没少……” 林觉摇头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银子拿回去找个新场子开分号。杭州城一家大剧院远远不够。想在也没到分钱的时候。” “开分号?”谢丹红呆呆道。 谢莺莺在旁点头道:“如何?我说的对吧,我就说林公子一定要开分号了,妈妈你就是不听。分号确实要开了,咱们不开,怕是有人要捷足先登了。” 林觉点头道:“说的很是,我们不赚这个钱,别人就要来分一杯羹。我们一定要抢先占领大部分的市场,否则会被后来者居上。生意如此火爆,我不信别人不动心。” “林公子,你这段时间不在杭州,不知道局面。已经有人在开始筹备剧院了。万花楼和群芳阁据说已经开始准备分一杯羹了。还有好几家也准备入行了。”谢莺莺道。 林觉耸肩道:“瞧瞧。人家眼红了吧。但凡能火爆赚钱的行业,都是会有人削尖脑袋往里钻的。但是不怕,我们有我们的优势。这可不是谁都能火的,一靠演技,二靠灯光布景的新颖,第三靠的便是……” “我们有林公子写的剧目,他们都没有。这是我们最大的优势。”谢莺莺道。 林觉呵呵笑道:“你这么夸我,我可受不住。不过勉强算是优势吧,毕竟没有个好故事好剧本,也吸引不住观众。新剧院要快些弄好开演,便在东城找地方。这里是西城,再开个东城的剧院,明年再开两家,南北两处。东南西北都给占了,之后便考虑往其他州府开。暂时也无法扩张太快,毕竟人手是最大的限制。不要吝啬银子,这一次咱们三个分的七八千两银子一两不剩的全投下去,剧院一定要豪华大气,不能破破烂烂的小家子气,回头我给个设计的方案,谢妈妈你照着我的设想去找地方租下来,按照格局进行改造。要快,最好年后便可以开张……” 第一四六章 造势 说起这些,林觉滔滔不绝起来。谢妈妈哭丧着脸,她哪里有这样的雄心,但林觉决意要做,她也只能照办。谢莺莺在旁抿嘴笑道:“公子啊,你先莫说的那么远,《西厢记》的剧本可还没弄完呢,新剧不能如期上演,百姓们会砸了场子的。你这一去便是一个月,招呼也不打一个,便不管我们死活了么?” 林觉哈哈笑道:“确实是我的错,不过你瞧,我这一下午也没闲着,这是《西厢记》最后的剧本,你们可以照着这个去排演了。这是一出大剧,江南大剧院能否大红大紫,便看这一部戏了。莺莺姑娘怕是又要辛苦连夜排练了。” 谢莺莺迫不及待的将剧本拿过去,翻看了一会儿点头道:“公子费心了。这剧目我看的滚瓜烂熟了,就缺少一些灯光服饰音乐道具这些东西的最后定夺,现在终于能够开始排演了,十天时间应该能正式首演。” 林觉点头道:“很好,首演我要来看。” 谢莺莺微笑道:“你想什么时候来还不什么时候来么?最好的包厢留给你便是。” 林觉道:“我可不坐包厢,我要在百姓中看,根据他们的反应后面可做微调修改。” 谢莺莺微微点头道:“还是林公子有心。这剧目必会成功,我有预感。不过我有个小小的意见。” “什么意见?” “这里边的崔莺莺跟我名字一样,公子该不是故意为之吧,能不能改一改,不要和我同名?总感觉有些不妥当。” 林觉一愣,旋即意识到这确实是个巧合。但也仅仅是个巧合而已。 “改是不能改的,改了崔莺莺之名,那便不是西厢记了。和你同名也没什么不好,莺莺演莺莺,或许是天意,这叫做人戏合一。我也并非是有意为之,不过我却感觉你跟崔莺莺是有些相像之处的。” “公子取笑了,崔莺莺是相国之女,奴家算的什么?” “你错了,我说的不是出身而是性格。崔莺莺的性格大胆热烈,敢爱敢恨,我觉得你也是这样的人。你能抛弃花魁之名离开花界,这份果敢坚决颇有类似之处。或许我写剧目的时候无意间便借鉴了你的影子呢。”林觉笑道。 林觉也是锻炼到了扯谈时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地步,王实甫老先生若是泉下有知,怕是会跳出来骂人。不对,此时还没有王实甫,而且这个历史的进程也未必头王实甫这个人。到底是算原创还是算抄袭,倒是一笔糊涂账。 谢莺莺听了这话,红着脸心里想:“他是在暗示我要敢爱敢恨么?是要我主动向他表白么?他写这西厢记中的崔莺莺主动去对张君瑞献身,难道是暗示我也这么做么?” …… 数日来,林觉的日子过得轻松惬意。刚刚过去的这场大危机却恰恰改变了林觉的处境。如今在林宅之中,所有人对林觉都客客气气的,就连林伯庸林柯等人见了林觉也停步打招呼,以往他们都是昂然而去,对林觉视若无物一般。更别说黄长青赵连城这些人了,见了林觉都恭恭敬敬的行礼。虽然他们未必知道真正的原因,但他们最善于看脸色识风向,当看到家主和几位长房公子对林觉的态度转变之后,他们便也立刻明白,这位三房庶公子再不是以前那般可以时随意怠慢之人了。 林伯庸也确实做出了很多的改变,十一月的庭训破天荒的被取消了。虽然林伯庸给出的理由是身子抱恙,但林觉明白并非如此。盯梢族人的行为也消失匿迹,甚至有消息传出,家主找了几名外房子弟谈话,问他们是否真的愿意读书应考,若当真不喜,便去家族生意中去做事,绝不强求云云。 总而言之,对林觉而言,这些改变是可喜的。林家要振兴靠的是全族上下的向心力,而非林伯庸的一厢情愿。当然这些事远远不够,但哪怕是这小小的改变让外房子弟们的日子好过些,不至于被当做牛马猪狗一般的看待,那也是一种进步。 书院的日子倒也平静,林觉每日依旧去方家替方敦孺抄书誊稿,偶尔和林虎一起搭理打理院子里很久无人整理的菜畦,休整篱笆围墙,整修花坛小道。林觉不希望这里变得荒芜,不希望师母归来后看到满院萧索的情景。 再做着这些事的时候,林觉总是会想起当初方浣秋住在这里的时候,自己每每出苦力干活的时候,她都陪在身边说笑。 “师兄,喝点茶。” “师兄,擦擦汗,你都成大花脸了。” “师兄,哪一天带我去西湖花船去啊。” “师兄啊,做首诗来听听啊。” “师兄!我……好喜欢你啊。” “师兄!……” 方浣秋的笑容和低语都深深的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让林觉挥之不去。每每想到这些,林觉心中都有些隐隐的发痛。但林觉坚信,自己和方浣秋有重逢之日。有空的时候他也在城中各大医药堂游走,跟那些自称神医的家伙们讨教方浣秋的病情。甚至不惜求助于梁王府,想找到能治疗方浣秋这种病的办法。虽然收获寥寥,但林觉依旧乐此不疲。 十一月十八日,杭州城中很多百姓们翘首以盼的日子到来,那便是江南大剧院的新剧目《西厢记》正式首演之日。望月楼弄了许多的噱头,譬如请画师一天画一幅剧情图摆在大剧院的门前。配备以剧中经典的一两句唱词,写上倒计时的天数。 譬如倒数第九天画的是一个美好的女子的背影,一名俊俏的书生痴痴凝望。配以‘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这句词。那正是西厢记第一幕中张君瑞初见崔莺莺时的情形。 倒数第七日的图板上画的是一个深夜苦读的书生,配以‘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的唱词。这正是第二幕中张君瑞苦读的情形。光是这副图画,便让城中许多苦读应考之人心有戚戚。 倒数第四日是一副月色之下,厢房长窗之内,男女相谐对坐灯下,图画男女眉目之间情义宛然。配词为‘莫负月华明,且怜花影重。’。那是第三幕中的经典剧情。 倒数第三日是一副。身着红裘女子立于漫天黄叶飞舞之中眺望远山,配以‘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的唱词。那是第四幕中的剧情一幕。 这些都是林觉设计的营销套路,这种似乎剧透但却又不甚明了。更加撩起人观看的欲望。再加上从这寥寥几句的配词之中,便见此剧唱词之精美,更是让人欲罢不能。 更别说,江南大剧院发起的‘看西厢猜剧情’的活动了。但凡根据画图猜出剧情,在首演之后被证明猜测正确的观众,都将获得江南大剧院免费观剧一年的特权。此举更是炒热话题的妙笔,很多人都在猜测这出戏的剧情,人人都成了剧作家。经常可见大街上酒肆中两帮人为了各自认为正确的剧情争的不可开交的情形。闹得满城沸沸扬扬。 还有一些其他的营销手段,譬如首演包厢的拍卖活动,更是将剧院一楼二楼的十几个包厢拍出了高价。二楼最好的一处包厢被一个神秘人物以三百两银子的天价拍到手。简直让人咂舌。 当然普通票价是不涨价的,林觉要赚的便是那些有钱人的钱。他甚至觉得应该高调的宣布此次首演的票房中的一部分用于捐助给杭州官府设立的养济院。以避免有人说江南大剧院伺机敛财的负面言论。但最终林觉还是没有这么做。因为数额实在太大,林觉舍不得。况且后面的计划要大量的用钱,林觉也还没高尚到为了做慈善而影响经营计划的地步。 总而言之,此次西厢记的首演闹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虽然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但林觉要的便是那种宣传效果,不管褒贬,他们都得来瞧一瞧不是么?只要进来,便要花银子。只要进来,林觉便相信能以这场大戏让他们满意。 第一四七章 好戏连台 八月十八午后,江南大剧院前人头攒动车马云集,虽然大剧院满打满算只能容纳四五百人,但很多人即便明知进去无望还是赶来凑热闹。 未时正,贵宾通道中拍下包厢的有钱人先进场进入包厢,然后便是通宵排队买到票的那些普通百姓喜滋滋的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下进场。当铁闸门关闭之后,里边丝竹之声响起,外边那些无缘进入的百姓们兀自不肯散去。他们询问着今日几场,是否还有票时,得到的是更为让人心碎的回答。首演只有一场,因为这出大剧从头到尾将演足两个时辰,加上中间的休息和进出场,足足将近三个时辰。 和外边的这些沮丧之人相比,剧院中的百姓却一个个兴奋的不行。落座之后,呼朋唤友,相互问候,叫着茶水点心上来,抢着为熟人买单,闹哄哄热闹非凡。 咚咚咚!三声鼓点响起后,全场水鸭子般的嗡嗡声立刻停息了下来,常来看戏的客人都知道,那是开演的前奏。前台灯光亮起,两名女子抬了巨大的戏牌立在台口,金光灿灿的《西厢记》三个大字龙飞凤舞的写在上面,旁边是工笔彩绘的一男一女的画像,中间还有个明眸善睐的小姑娘的形象。 片刻之后,再三声鼓响起,大堂之中灯火熄灭,舞台上丝竹响起,幕布缓缓拉开。就像开启了一个新世界一般,随着幕布徐徐拉开,舞台上一个春和景明的世界展现在众人面前。寺庙远山,花树繁茂,流水飞瀑,蝶舞蜂闹,美不胜收。 这还罢了,两侧粉刷的雪白的墙壁上也出现了光影投射的景色,这让所有的百姓都惊讶不已。这正是林觉为这一次西厢记的首演而拿出来的巨幅投影布景的设置。虽然在这个年头,想达到明亮的幻灯投影的效果很是不易,但林觉利用凹镜聚光的原理,通过数十只凹镜的反射将烛火之光汇聚起来,达到可投射幻灯的效果。 强烈的光线透过彩绘景色的透明水晶镜片,终于形成了投影布景的效果。虽然不能做到色彩逼真极尽细微,但这个效果已经很令人称奇了。配合着舞台上的情节,一共制作了数十枚水晶微刻的彩色镜片,在演出过程中将会循序更换。 二楼沿着大厅上沿多出来的一拍灯箱,原本是用来给戏园大厅照明的,此刻里边燃烧的烛火正从一个小孔中被汇聚而出,一道道光线斜向下方投射在白色的墙壁上,形成一幅幅连贯的精致。 林觉这么做,既是为了营造氛围,服务剧目,给观众们带来更好的享受,但其实也是一种炫技。鉴于各大青楼都想来分一杯羹,要创立剧院演戏。作为行业的开拓者,林觉有必要以此方式告诉所有人,江南大剧院是不可超越的,一个小小的灯光布景,便可甩他们几条街。 老戏迷们一本满足,新观众们张大嘴巴。这便是江南大剧院的手笔,他们的布景灯光永远一流,此刻舞台上和周围的墙壁上的背景连接在一起,再加上一些实景的巧妙搭配,仿佛让人置身于剧中情形之中。不仅仅是一个观看者,仿佛便是剧中的一个旁观者,正参与这场演出一般。 大智慧!大手笔!大制作! 大幕拉开,第一幕道场初遇正式开演。各色人物次第登场,美轮美奂的唱词服饰人物造型纷纷亮相。丝竹乐音,宫调转换,布景轮回,一切调度井然有序。观众们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进入剧情之中,忘记了真实世界中烦恼悲喜,将情绪投入其中。这也正是他们来看戏的目的,他们便是要代入剧中人物,笑一场,哭一场,悲一场,乐一场,爱一场,或者是恨一场。 舞台上,崔家道场。 张君瑞初遇崔莺莺。普救寺后园,二人赋诗相赠,爱意萌生。叛将孙飞虎叛乱,率兵抢夺莺莺为压寨夫人,老夫人许下诺言,杀退敌兵救出莺莺者便将莺莺许配于他。张君瑞挺身而出,斗智斗勇,稳住孙飞虎,搬来救兵击退孙飞虎。 整个第一幕剧情紧凑,紧张激烈。前边两情萌生时气氛暧昧情意缠绵,后面两军交战时血光横飞人头滚滚。舞台上利用红绸布和道具人偶做出的特效逼真之极,胭脂水调制的血水喷溅之时甚至溅到台下观众的脸上。两侧的投影背景极大的烘托了气氛,那里呈现的是累累尸骨,断壁残垣和尸山血海。 更让人瞠目的是,舞台台侧甚至布置了火药焰火,形成轻微爆炸的声响,营造出硝烟滚滚的战斗惨烈之景。一众观众看得魂飞天外,两股站站,仿佛置身于杀气腾腾的战场之上,当真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第一幕终了,大幕落下时,全场灯光亮起,百姓们豁然惊醒过来,一瞬间掌声如雷,暴风骤雨一般的响起来,喝彩叫好之声不绝于耳。喧嚷之声几乎掀翻了屋顶。 林觉坐在普通观众之中,微笑的享受着周围暴风骤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他颇有些洋洋自得。自己亲自设计的这些东西能让百姓们认可,虽是意料之中,但还是感到很高兴。 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后世,百姓们追求视听享受,追求精神享受的心是一样的,只是在这里局限性大了些。但林觉完全相信自己可以挖掘出他们的需求。唯一要担心的是,这么下去,百姓们的口味会越来越高,自己虽满脑子创意,但局限于这年头的科技水准,怕是难以满足他们。 短暂的休息之后,第二幕开启。 剧情急转,老夫人悔婚,张君瑞相思成疾。舞台上呈现出的是一台两景不同的画面。屏风相隔之下,左边的张君瑞对灯长叹唱着:“饿眼望将穿,谗口涎水空咽,空着我透骨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 百姓们又是可怜他,又被他的唱词逗得哄笑起来。那一边,崔莺莺对月长叹唱道:“碧澄澄苍苔露冷,明皎皎花筛月影。碧荧荧短檠灯,冷清清、旧帷屏。灯儿不明,梦儿不成;风透疏棂,枕头孤另,一任寂静……” 台下观众默然以对,他们自然知道一旦老夫人不准,这两人便再无机会。张君瑞的喘气声,捂着胸口的每一声咳嗽,走路的踉跄,以及挥洒在空气中的药草的味道,似乎都预示着他将不久于人世间。众人都揪着心,默默的听着台上两人相和的唱词,心中思量着这一切该如何收场。 俏皮的锣鼓点儿响起,舞台灯光熄灭,一身红色手握锦帕的小红娘踩着锣鼓点儿上场了。东边看一眼,西边瞧一眼,偷笑眨眼,刮脸叫羞,活脱脱一个鬼灵精。 百姓们既是诧异,又觉得新奇。在这等悲伤的气氛之下,怎地忽然出来这么个俏皮的人物来。 台下林觉很是满意,这红娘是新招入的一个小姑娘所演,这角色很重要,而且要演好很是不易,林觉最担心的就是她演不好,会让整场剧目形成遗憾。但此刻看来,却是多担心了。这小姑娘的一颦一笑每一个动作,都纯熟自如,看来在此之前,谢莺莺没少花功夫调教她。 小红娘终于敲开了张君瑞的们,一边肆意的奚落着张生,一边又为他献计传书。然后再回崔莺莺屋子里,打趣小姐的同时,不忘为她鼓劲打气。左边跑到右边,两头忙活,跑的满头大汗。还不忘站在台口对着观众摊手自嘲道:“我小红娘半夜里这般忙活,也不知图个啥。” 台下百姓们哄堂大笑,有人叫道:“图的啥?图的是跟你家小姐一起跟了那张生呗。” 台上的小红娘跺脚娇嗔,可爱之极。 第三幕开启,崔莺莺灯下苦等,唱了一段‘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后,张君瑞鬼偷偷翻墙而入。百姓们咽着吐沫眼巴巴的等着好事,然而老夫人突然上场,呆在崔莺莺房中说东说西。台下百姓骂声一片,看着那张君瑞缩在房里被老夫人的走动逼得东躲西藏,崔莺莺和小红娘一边遮掩一边又几次三番差点露陷的时候,更是满场欢笑,惊呼笑谑之声不绝。 有促狭之人在台下叫道:“老夫人,那厮就在你背后的柜子旁,你回头便抓到他了。你这老夫人怕是眼瞎了,眼皮下看不见。” 台下一片哄笑之声,有人骂道:“你这讨厌鬼,见不得他人两情相悦是么?” “就是,闭上你的嘴,非要叫人家露陷了不成么?老夫人,天这么晚了,快回去睡吧。” 台上台下互动不绝,笑声满堂。终于老夫人离去,众人如释重负。张君瑞如愿以偿,携莺莺入帐享受春宵之时,观众们心满意足。 小红娘出来唱道:“看他二人,同入罗帷,把我红娘推出门外,红娘啊,你这是何苦啊。小姐啊小姐多风采,君瑞君瑞你大雅才。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今宵勾却了相思债,无限的春风抱满怀。花心拆,游蜂采,柳腰摆,露滴牡丹开。一个是半推半就惊又爱,好一似襄王神女赴阳台。不管我红娘在门儿外,这冷露湿透了我的凤头鞋。哼!” 小红娘一跺脚,娇嗔而走,大幕落下。台下笑声不绝! 第一四八章 美梦成魇 林觉对观众的反应很是满意。他就是要这种接地气的效果,让百姓们能跟着剧情一起互动一起调动情绪。剧目要想成功,可绝非是弄些阳春白雪曲高和寡,而是要让剧情接地气,满足百姓们现实中不能满足的心理。 像这种书生半夜偷香窃玉的情节,放在现实之中固然是大伤风化。但在剧目之中,却满足了百姓们心底里隐秘的想法,因为是虚构的,应该也没人会上纲上线。反而因为有前边剧情的铺垫,让百姓们认为此举理所当然。崔莺莺和张君瑞两情相悦,老夫人言而无信,张君瑞和崔莺莺此举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也算是为了爱情而奋不顾身了。 大幕落下,灯光亮起,到了中场休息的时间。因为此剧甚长,第三幕之后留出小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百姓们可喝喝茶吃吃点心去去茅房解决生理上的问题。舞台上也上来了几名乐师奏乐,让场面不至于太冷淡,这也算是贴心之举。 戏园子里一片闹哄哄的喧闹不休,百姓们相互笑谈着之前的剧情,回味着灯光布景的特效,猜测着后面的剧情,谈论的津津有味。 二楼舞台正前方的那间被人以三百两银子拍下的包厢之中,一名相貌清丽衣饰雍容的少女正端坐在大椅上,手里拿着蜜枣儿往嘴里丢。粉腮嚼得一鼓一鼓的,明媚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下边的舞台上奏乐的乐师们。 少女身后站着两名面目英俊风度翩翩的男子,左首那名男子眉头皱起看着下边乱糟糟的看戏的百姓们,显然对这种场面很是厌恶。右首那名男子却将眼光看着左首男子身上,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清丽少女正是梁王府的小郡主郭采薇,左首的英俊男子正是已被招揽为王府幕宾的天下闻名的才子司马青衫。右首的那一位是焦不离孟的东方未明。 “郡主,咱们是不是该回府了?”司马青衫欠身对小郡主郭采薇低声道。 郭采薇丢了一只蜜枣儿在她的樱桃小嘴里,快速嚼了数下,漫不经心的道:“回府作甚?戏还没演完呢。后面还有两幕呢。” “郡主,这种剧目有何好看的?演的这叫什么?淫词艳曲有伤风化,这种剧目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演出?这江南大剧院竟敢公然宣扬这等败坏风气之事,官府应该加以取缔封闭才是。王爷和小王爷若是知道小郡主偷偷跑来瞧这样的剧目,怕是要责怪郡主的。”司马青衫轻声道。 郭采薇转过脸来,看着司马青衫凑近的面孔,忙将身子往后靠了靠,皱眉道:“司马青衫,这只是一出戏罢了。你用得着这般大惊小怪么?你不爱看自己走便是了,我可没要你陪着我看。我自来看戏,是你自己非要陪着来的,现在又来说这等话,当真是大煞风景。” 司马青衫赔笑道:“郡主勿恼,在下这不也是为了郡主着想么?王爷和小王爷去了京城给太后祝寿,小郡主因故未能赶去。你父兄不在府中,小郡主也不能乱跑出来这种地方跟这些闲杂人等混在一起啊。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可了不得。” 郭采薇蹙眉嗔道:“司马青衫,你把自己当什么人了?居然管起了本郡主的事来了?我爱去哪儿便去哪儿,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话了?你可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我敬你是个才学之士,平日里对你敬重。所以你说也要来瞧新戏,我便让你跟来了,还让你进了我的包厢来。你不爱看便离开就是,反而来啰里啰嗦的拿我父兄压我?岂有此理。” 司马青衫脸色发白,神情很是尴尬。小郡主说话还算客气,但话中之意也已经让司马青衫很难接受了。 “小郡主,在下是为你好,在下对小郡主可是……” “住口,司马青衫,今日我把话说明了。你平日缠着我献殷勤倒也罢了,你的心思我多少也能感觉到一些。但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你入我王府为幕宾,便该跟着我父王和大哥去办事,天天跟着我缠着我作甚?虽然你司马青衫一表人才名气也响亮的很,但我可不管你是谁。你若是规规矩矩的,我们倒也可以交个朋友。你若有非分之想,我劝你还是趁早收手。你休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我这话说的够明白了吧。”小郡主郭采薇的嘴巴如一挺机关枪,哒哒哒冒着蓝火扫了一大梭子,将司马青衫打的浑身是枪眼。 司马青衫何曾受过这番言语?他自成名以来,走到哪里不是受人追捧尊敬,人人对他笑脸相迎,何曾有这般当面的羞辱?而且若小郡主的话只是胡言乱语倒也罢了,偏偏她说的都是实情。他之所以愿意留在王府为幕宾,便是因为见到了小郡主之故。他心里打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故而才留在王府之中。这么多天来,他的心思都放在这位小郡主身上,在她面前像只求偶的孔雀一般竭尽全力的展示自己,虽未挑明表白,但其实他自己以为已经用魅力征服了小郡主。因为小郡主从不拒绝他的接近,那便是默许了他的追求了。 可现在,小郡主一番话彻底粉碎了他的幻想,将他从云端狠狠的摔在地上,让他浑身上下的骄傲摔得粉碎。 司马青衫的面孔有些扭曲,嘴角不自觉的抽搐着,神情尴尬之极。站在一旁的东方未明用一种痛苦的眼神看着他,微微的发出叹息之声。 “小郡主,我司马青衫在你眼中竟如此不堪么?”司马青衫沉声道。 “我可没说你不堪,我说了,我尊敬你。但我不会喜欢你。我喜欢的人不是你这种类型的,我喜欢有勇有谋有本事干大事的。你这样的自然会有大把的人喜欢,但却不是我的菜。再说了,你引以为傲的才气其实也就那样。那个林觉便比你厉害,花魁大赛上你们可是不敌他的。还有啊,我告诉你一件事,这家江南大剧院的股东之一便是那林觉。今日这场剧目据我所知也是那个林觉写的。敢问你写得出《杜十娘》《牡丹亭》还有今日这出《西厢记》么?论才气,你可不如林觉。论本事……你更是不如。所以收起你的傲气吧,你该去考个功名长些本事,不要天天围着女子转,靠些青词艳诗来博得虚名了。” 小郡主不愧是王府出来的人,这番话淋漓酣畅,颇有些上位者的凶狠和毫不留情,将已经摔下云端的司马青衫又踩进了污泥之中。 司马青衫脸色煞白,张口半晌,哑声道:“我明白了,小郡主喜欢的是林觉是么?怪不得你巴巴的来捧他的场。还有,上次王爷花魁之事,听说是小郡主还在王爷和小王爷面前为他说话。我全明白了。” 郭采薇冷笑道:“司马青衫,本郡主喜欢什么人是我的事,可轮不到你来嚼舌根。就算我喜欢林觉,那也跟你无干。从今日起,你不必天天跑来陪着我了,你去吧,我还要看戏。” 司马青衫还待再说话,一旁的东方未明伸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司马青衫闭目吁了口气,拱手道:“既然郡主如此厌恶在下,在下告辞了。从此以后不再扰郡主。” 郭采薇见他面色煞白沮丧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忍。轻声道:“司马青衫,我刚才的话也许说的重了些。我只是想让你打消一些念头。事实上我对你还是很尊重的,今后我们还能当朋友,你也并非不能来看我。只是再不要做你不该做的,想你不该想的事。爹爹和兄长那里我也可以替你说些话,让爹爹早日举荐你入仕为官,那才是你该要做的事情。” “多谢郡主教诲,青衫告辞了。”司马青衫咬着牙躬身再行一礼,转身快步离开。 东方未明悠悠的看了小郡主一眼,拱手道:“郡主,在下也告辞了。” 小郡主白嫩的小手摆了摆,眼睛已经看向了下边的舞台,因为乐师正在退场,第四幕已经即将开始了。 第一四九章 你情我愿 第四幕和第五幕正是全剧的高潮,崔莺莺和张生春宵一度之后,终于东窗事发。老夫人得知此事震怒不已,最终在求肯下提出条件,要张君瑞考上状元方可迎娶崔莺莺。张君瑞无奈辞别崔莺莺上京赶考。然而这一去却节外生枝。 当崔莺莺得到张君瑞移情别恋的消息的时,全场气氛压抑之极。百姓们咒骂着张君瑞负心薄情。当崔莺莺不得不答应出嫁他人时,谢莺莺将崔莺莺那种痛苦无助的形象饰演的入骨三分。 “?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春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绿依依墙高柳半遮,静悄悄门掩清秋夜,疏剌剌林梢落叶风,昏惨惨云际穿窗月。裙染榴花,睡损胭脂皱;纽结丁香,掩过芙蓉扣;线脱珍珠,泪湿香罗袖;杨柳眉颦,人比黄花瘦。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这两段唱简直让台下观众泪流满面。生活的艰辛和无奈,人生的悲哀和痛苦,现实中的矛盾和艰难,统统被勾出来,伴随着悠长而凄美的唱腔,让人悲从中来,不能自己。 谢莺莺的表演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台下人越是流泪,台上的她却不已眼泪打动人,她靠的是她的表情动作以及她极具感染的歌喉。而林觉在此时所用的配乐也极具匠心。风铃的清脆之声虽然动听但却单调寂寥,低沉的马尾木琴身跟随着谢莺莺的声音缓缓相和,关键转折时如重锤般的鼓点声如重拳锤击心灵,在不知不觉之中,将所有人都拉紧这种氛围之中。 剧情压抑到了极致,但终于柳暗花明。当已经身为巡按的张君瑞接到红娘的送信打马而至,拦住送亲的队伍,剧情终于走向明朗。散布谣言意图迎娶崔莺莺的小人被惩处下狱,张君瑞和崔莺莺拜堂成亲,洞房花烛之夜,二人拿出当初在道场初见面时的诗文诵读。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二人携手入幕后,小红娘跟在后面跺脚道:“哼!今夜,我小红娘又要无处安歇了,还好我穿了只皮靴子,再不怕冷露湿了我的凤头鞋了咯。” 全场哈哈大笑,掌声如潮,人人如释重负喜笑颜开。幕落时,两条横幅轰然垂下,上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 西厢记的首演大获成功,虽然林觉发现了不少需要改进之处,但对于首演而言,从百姓们的反应上便知他们已经很满足了。这出大戏终于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这正是林觉所需要的。 更让林觉感到惊讶的是,散场之后,他兴冲冲的来到二楼的屋子里,想跟谢莺莺等人探讨一下改进剧目细节的事情时,他看到了坐在那里等着自己的小郡主郭采薇。 “小郡主?你怎地在这里?”推门而入的林觉惊讶的看着站在窗前的郭采薇。 “怎么?我不能来么?我是来看戏的呢。”郭采薇笑嘻嘻的道。 “林公子,你不知道咱们二楼正中的包厢是谁拍下了么?正是郡主呢。郡主刚才露面,可把老身给吓坏了,早知道郡主在此,那可是要好好的侍奉的,我们都还蒙在鼓里。失礼之极。”一旁的谢丹红插嘴道。 林觉恍然,三百两银子拍下这个包厢的人身份神秘,自己之前做过多种猜测,现在谜底揭开,原来是小郡主的手笔。果然王府不差钱,小郡主出手阔绰。这一场戏便花去了普通人家十年的花销。但林觉需要的便是这种人越多越好,大剧院就需要这样的豪阔之人前来捧场。 “多谢小郡主捧场,早知是小郡主要来,岂能要郡主花银子?郡主一来,乃是我江南大剧院的荣幸。郡主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林觉口不对心的道。 “哼,还说呢。你这个人很是难请嘛。那几日我不是派人去请你去府里了么?可是你推脱有事,现在又来说这样的话。”郭采薇嗔道。 林觉挠挠头,想起来了前几日确实王府派人去请他去。但他当时正流窜于城中的各大药坊,加之书院临近冬假,薛蛮子盯得甚紧,所以便推脱谢绝了。毕竟王爷和小王爷都不在杭州,林觉也不用顾忌他们的面子。 “万分抱歉,要知道是小郡主请我去,便是跌断腿也要去的。小郡主可是我的恩人呢。”林觉这话说的倒不是假话,若不是小郡主那天的帮忙,自己之前惹上的麻烦事还不知如何解决。 郭采薇笑道:“这话说的还有些良心。你还没谢我呢。” 林觉道:“郡主想要我怎么感谢?王府中应有尽有,我送财物郡主也看不上。再说我也穷的很。” “瞧你哭穷的样子,你林家可有钱的很,你却来哭穷。” “哎,林家的钱不是我的钱,我每月只有二十两银子花销,惨的很。” “这么少?你家主可真是抠门。罢了,我也不要钱财,我要那些何用?我只要一样东西。”郭采薇笑道。 “要什么?但我有,必双手奉上。”林觉笑道, “我知道这江南大剧院的剧目都出自你之手,今日这西厢记看的是真真的过瘾,里边的诗词唱段也很是绝美。我要一本西厢记的话本回去再瞧瞧。另外……我想要学着唱,能不能拜托你安排那位谢莺莺去我府中教我几段。”郭采薇笑道。 林觉吓了一跳,头摇的像拨浪鼓。 “不成不成,绝对不成。” 这位小郡主可真是胡闹,给个话本倒是无妨,学唱话本这等事万万不可。无论如何,演戏是贱业,身份高贵的郭采薇在王府里学唱话本这件事是绝对不成的,若是被王爷和小王爷知道了,怕是要找自己的麻烦。 “这么点小事也不成么?”郭采薇皱眉道:“怎地这般小气?” “小郡主啊,唱曲儿唱戏都是我们这些人做的事,郡主这等身份怎地能做?莫怪林公子,他不是小气,他是为郡主着想。”谢丹红赔笑道。 “这样啊,那也不为难你了。话本给我瞧总是可以的吧,另外今后你新出了话本也拿来给我瞧,这总能办到吧。”郭采薇道。 林觉点头道:“多谢郡主体谅,话本是没问题的。只是郡主不要示人便罢了。另外,为感谢郡主,我送给郡主一张终身免费看戏的包厢票。不管什么时候,只要郡主想来看戏,只管选包厢来难,不用花一文钱。郡主你看如何?” “哎呀,这可是大礼啊。这可怎么好意思?我怎能白看戏?”郭采薇张着小嘴咯咯笑道。 “郡主能来,便是我们的荣幸,还收银子,这才无礼呢。但我有个要求,郡主要常来,一个月最少来一次。”林觉笑道。 “为什么要一个月必须最少来一次?”小郡主诧异道。 林觉笑而不语,然而小郡主聪明之极,瞬间便明白了过来,指着林觉道:“哎呀,我明白了,你算计我。你是要借我之力为你剧院增人气。好你个林觉,你好坏啊。” 一旁的谢丹红闻言也恍然大悟,看着林觉直翻白眼。刚才林觉送出这个终身免费的大礼,谢丹红还有些肉痛。那可是一辈子免费来看的权利,这要少赚多少银子啊,特别是小郡主这样的大手笔花银子的主儿。可现在她明白了这笔账。王府小郡主若是经常能来看戏,这无异于给江南大剧院做了活广告。带来的人气将难以估量,更何况这无形中让江南大剧院有了个靠山。知道郡主时常光顾,想闹事的还不掂量掂量?林公子可真是太精明了。 林觉被戳破企图,倒也面不红心不跳道:“这叫双赢。郡主可以随时来消遣,我们也沾着郡主的光。郡主若不同意便算了,这终身票便取消了去。” 郭采薇摆手道:“干什么取消?我可没说不同意。这好事我为何不要?不花银子看戏,想什么时候看便什么时候看,我为什么不乐意?再说你们的剧目都很好,借我之力为你们宣扬一番也无伤大雅。就这么定了。拿来。” 小郡主摊开手伸过来,林觉呵呵而笑,当下拿了纸写了一张字据签名,命名为终身贵宾卡,递给了小郡主。小郡主笑嘻嘻的踹在腰里,又摊手过来。林觉拿出自己的那本《西厢记》的话本递过去道:“没有另外的,其余人的都还要演出,不能给你。这是我的那一本,上面圈圈画画修改了不少,郡主先拿去瞧,回头誊写干净一本再换回来。” 小郡主劈手夺过,翻了几页笑道:“不用换回来了,就这本了。”说罢揣在了怀里。 “好了,看你们挺忙活的,我便不打搅了。林觉,过几日你有空了来我府中一趟,我有些事儿想问你。就是你之前去办的那件事儿,我问爹爹和大哥,他们都嫌我多嘴。你应该不会瞒我吧。” 林觉苦笑道:“郡主想知道,找个空我去禀报郡主便是。” “那就好,别到时候又推脱。我走啦。”郭采薇大摇大摆的出门,在两名侍女的簇拥下下楼而去。 林觉和谢丹红送到后门外,这才擦着汗回头。 “林公子,你什么时候跟这位小郡主认识了?你可真有本事。”上楼时,谢丹红咂嘴道。 “妈妈,说来话长了,不说也罢。” “莫叫我妈妈,叫我红姐。我都说了一万遍了。”谢丹红气恼的道。 “是是是,红姐,咱们赶紧去算算今天赚了多少银子吧。数银子去。”林觉不愿在这话题上多纠缠,忙用一个谢丹红最爱的话题叉开。 谢丹红本来是想刨根问底一番,问问林公子跟这位小郡主之间是怎么回事。为何林公子称她是恩人。而且刚才看那小郡主看林公子的眼神冒星星,觉得有些不对劲。谢丹红有些替谢莺莺发愁。她可是想着让谢莺莺跟了林觉的,私底下给谢莺莺出了不少主意。甚至想着找机会给林觉下春药,让他跟谢莺莺办了好事难以脱身。 但一谈到数银子,谢丹红瞬间忘了自己的意图,兴奋的道:“对对对,数银子。今儿估计怕是有一千多两呢。发财了,发大财了!” 第一五零章 昙花如梦 书院冬假之后,林觉的日子过得更为清闲。除了读书逛街看戏偶尔去去书院看望看望方敦孺之外,林觉花了大把的时间去打听东南以及江南之地的名医郎中,想找到能够救治方浣秋的病的办法,然而成果寥寥。 林觉知道,这些事也着急不得。毕竟方浣秋的病是被名医诊断的疑难绝症,这么多年下来,方家也不知找到了多少名医问诊,若是那么容易便有治好的法子,又怎会这么多年束手无策? 不过既然从方敦孺口中没有听到关于方浣秋的坏消息,那么便还有时间去找,林觉是绝不肯放弃希望的,无论如何哪怕是有一丝的希望都不能放弃,这是林觉曾经发下的誓言。 进入腊月之后的某日,林觉去书院看望方敦孺时,方敦孺告诉林觉,他要去京城和师母以及方浣秋他们团聚,年后才赶回来。林觉于是买了一大堆的补品和衣物东西,包下了一艘乌篷船专门送方敦孺去京城。 林觉其实很想跟着一起去,但被显然那是不现实的,方敦孺也不会答应。无奈之下,林觉只得写了一封信让方敦孺带去给方浣秋,方敦孺叹息之下却也收下了信。在谆谆告诫林觉要好生读书之后,方敦孺登上了去京城的船。林觉一直送到北关码头,看着小船消失在运河远处,这才满怀寂寥的回头。 进入腊月之后,街市上更加的繁忙。商业交易在此时应该是达到了一年中最鼎盛的时候,因为大周朝的新年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所谓‘有钱无钱奢侈过年’,这样的民间俗语也反映出百姓的心理。 绿舞也每日里蚂蚁搬家似的忙个不停,一趟趟的往家里搬东西且乐此不疲。林家的铺子生意也是忙的很,船行米粮店布匹店等都生意火爆,上下人等也都忙的不可开交。唯一清闲的人怕只有林觉了。除了读书之外,林觉便是带着林虎在街头闲逛。杭州城角角落落都被他逛了个遍。 其间,林觉受小郡主郭采薇之邀去了王府几次,开始时两人的接触尚有斜些微的拘谨,但很快林觉便发现这个小郡主不简单。原本以为这小郡主是个养尊处优的王府贵女,担心她脾气高傲动辄得咎。然而事实上郭采薇表现出的性格却很是明理知趣,落落大方。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说起话来有条有理绝不以势压人。这和其父兄截然不同。 而且更让林觉觉得诧异的是,小郡主从小饱读诗书这一点并不令人惊奇,毕竟王府郡主可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但令人称奇的是,小郡主对于事情的看法往往让林觉觉得意外。她和林觉之间的谈话绝不限于日常琐事,反而天文地理史上轶事无所不包,且每有独特见解。林觉不禁感叹之极。 这年头女子读书的本就很少,王府郡主自小读书不奇怪,但读的也大多是诗书孝经之类的书籍。然而很明显,郭采薇读的不是这一种,他和林觉之间的话题更多涉及的史书政治之类,这足可堪称另类。 林觉心中疑惑,这位梁王爷大概不至于鼓励自己的女儿读史观经,这极有可能是郭采薇自己的兴趣使然。只是梁王爷家风宽松,放任自流罢了。 林觉因为有着他人无可比拟的人生历程,故而心中谈资万千,且多为当世之人不可理解之说,或者说是超过时代的一些东西。但在和林觉的谈论中,小郡主并不落下风。反而有些见解让林觉深有启发。林觉已经很久没有在这年头遇到这般能说话的对象了。 林觉身边其实不乏有观点之人,譬如方敦孺薛蛮子等人,但他们是师长,说起话来自己除了附和并不能反驳。自己的观点若是与他们不同,便会被他们批评,这反而不是一种有效的交流。但是和小郡主的谈话便不同了,两人之间偶发争论,便会各自摆出证据说服对方,最终达成统一。 这种交流对于林觉而言是一种极为快乐的事情,因为自己的心中藏着不知多少秘密,所有与人交流这件事上林觉总是显得小心翼翼。生恐自己透露了某一种超出这个时代的天机而会被人质疑为疯子。肚子里秘密多了,却不能有诉说之处,对人的心理是一种极坏的体验。林觉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有得抑郁症的可能,憋得很难受。 然而在面对郭采薇的时候,林觉甚至能透露出一些说出来会被人诟病为疯子的东西,并且郭采薇绝不会大惊小怪,反而在林觉稍加解释后令人惊讶的认同。这让林觉感觉非常的满意。 譬如,谈及政体时,林觉无意间提及了后世的几种政体形式。其中便有没有皇帝的共和政体,本以为郭采薇会惊愕不已,然而郭采薇却觉得甚是新奇。在弄清楚这种政体形式之后反而跟林觉探讨起优劣之处来。 譬如在谈及天上星辰的时候,林觉无意间说出了地球是圆的,且为浩瀚宇宙中一颗渺小的尘埃的时候,郭采薇先是惊愕,继而追问根据何来。林觉便当场给她做了模型,演示了日月星辰之变化,演示了日食月食的形成。拿出石块抛向空中演示什么叫地心引力等等。最终郭采薇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却极大的认同了林觉所说的这些现象。林觉若是在别人面前说这些,怕是立刻便被斥为疯子,但在郭采薇这里,他得到了完全不同的反馈。 这就像是一个聪明人面对一群白痴说话,因为无法正常的交流而带来极大的孤独感。突然间有个人有了反应,而且给予回馈和认同,这种感觉无异于是找到了知音之感。钟子期遇到伯牙的感觉怕就是如此。 这个小郡主身上的吸引人之处还远不止于此,小郡主涉猎甚广,对什么都感兴趣。特别是又一次林觉受邀前往时,小郡主提出要给林觉表演一段西厢记,林觉当时便震惊了。 小郡主果真便表演了一段崔莺莺送别张生去京城赶考时的《长亭送别》的唱段。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道?” 这一段居然唱的惟妙惟肖,眼神身段手法都极为精妙,林觉看的是目瞪口呆。林觉询问之下,小郡主才得意告诉林觉,那天她请求学唱的要求被拒绝之后,便自己跑去连看了五六场西厢记,自己硬是将其中几个唱段给学了下来,就是要证明给林觉看,就算他拒绝了自己的要求,自己还是能够学会。 林觉苦笑不已,同时心中大为佩服。这个小郡主还真是颇有性格,绝非寻常女子相比。谈论起历史掌故天文地理时就像个博学多才的女博士,但有时却又顽皮可爱娇俏可人,像个撩人的鬼灵精。 林觉明显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关系在快速的拉近,两人对对方的吸引力在快速的增加。他甚至有了几日不见小郡主便想去瞧瞧她跟她说话的念头,而且从小郡主里的眼睛里,林觉也感觉到了那种让人心动的火花。这让林觉颇为恐慌和自责。 美丽的女子各有其美丽之处,这便有了梅兰菊竹各擅胜场这句话。有时候不是男人太花心,而是这些不同的美对男子都有致命的诱惑力。林觉承认,自己对这位小郡主有些着迷了。但他告诫自己,不能让这种感情发展下去。 原因当然是复杂的,首当其冲便是对于方浣秋的承诺,林觉答应了方浣秋要娶她,即便如今方浣秋不知身在何处,林觉也绝不能放弃自己的诺言。林觉不愿当那个负心薄幸之人,否则这将是林觉心中难以过去的那道槛。 其次便是小郡主的身份。林觉虽心里并不觉得自己比别人低贱,但现实便是现实,他一个林家的庶子和王府的小郡主之间绝无结合的可能。这可能会招致杀身大祸。况且林觉也绝不想和王府之间牵扯上干系,对于梁王府,林觉早就打定主意要敬而远之。 鉴于此,林觉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他要彻底的切断这种让事情变得不受控制的可能。所以,在临近新年之前,小郡主的数次邀约都被林觉谢绝,他决定不再去见小郡主,以免陷入其中难以自拔。 这种决定是痛苦的,当然不是来自于情爱方面的痛苦,林觉对小郡主的感情尚未到达那个地步。更多的是失去了一个可以畅所欲言的说出很多不能说的秘密的知音的痛苦。就像是在一片莽荒之中找到了一个同类,能够相伴同行,不再孤独。但却眨眼间又失散了他的踪迹,和一群陌生的无法交流的人沉默的走在一起一般。心中的沮丧难以形容。 小郡主似乎感觉到了林觉的拒绝之意,几次派人被拒绝之后,小郡主便不再派人来请林觉过府说话。这既让林觉觉得如释重负,也带来了淡淡的惆怅之感。但林觉很快便竭力从这种情绪中挣脱了出来,慢慢的淡化了这种情绪。这一个多月来和郭采薇的交往就像是一场美丽的梦一般,被林觉深深的压入心底,只在无人时偶尔回味一番。 第一五一章 夜遇 日子过得很快,一眨眼,庆丰三年的新年已经到来。大周朝的新年是一年中最为隆重的节日,从元日到元宵节半个月的时间,朝廷大假,民间欢庆,各种活动层出不穷。在京城,大周皇帝还将祭天地游长街与民同乐,可谓大费周章。在京城之外的各路州府,虽无京城百姓可和圣上皇家共庆之幸,但也同样有各种喜庆的活动庆祝大周盛世。 杭州城是江南最大最繁华之处,自然新年的庆祝活动也少不了。各处的庙会游湖活动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更应景的是,大年初二开始,好几年没下过雪的杭州居然下了一场大雪,这一下冬雪降瑞,红妆素裹,将新年的气氛也推上了最高潮。 林家的新年气氛也很浓郁,大年初一,林伯庸带着林家子弟一起拜祭先祖祈求来年生意兴隆。之后去道观寺庙布施行善,于官府指定出设立粥棚接济百姓。这些都是大户人家的传统。新年时节,总是要做一些吸引眼球之事,积德行善是他们最爱作的秀。林觉也不得不裹挟其中,跟着林伯庸等人东奔西走忙活不停。记忆中以前自己都不必参与这些活动,但今年,林伯庸显然是不愿意再冷落慢待他。林觉自然也不会推辞,毕竟给的面子还是要拿的,而且这一切也都是自己挣来的。 大年初五之后,一切终于稍微平静了起来。林伯庸林柯等人忙着拜访大户豪族和相联系官员。新年期间也是广结人脉,促进关系的最好时候。虽林伯庸也说了要林觉一起前往,但林觉还是婉言谢绝了。他实在不惯于那些赤裸裸谈利益合作和交换的场合,自己也志不在商业,故而不愿去受罪。 从初五日开始,停了五天的大剧院便重新开张了。,林觉带着绿舞去大剧院看了新剧《救风尘》的首演。之后和谢丹红谢莺莺以及数十名大剧院的女子们一起吃了团圆饭,并且亲自给她们发了红包银子。盘桓了一会儿,天已近二更。二人这才踏着白雪皑皑的往家里走。 长街上灯火还有,只是因为夜已二更,很多店铺前的灯笼都已经熄灭,只有零星的灯火点缀,照得街道昏暗晦涩。街道上也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偶尔才有一两个人缩着头匆匆走过。四下里变得很是寂静。 绿舞手里攥着糖葫芦和糖人儿,发髻上扎着彩带儿在前面蹦蹦跳跳的走,嘴里哼着小曲儿,情绪很是高兴。 林觉笑道:“绿舞,怎么这么开心?” 绿舞回过头来蒲扇着大眼睛道:“当然开心啊,今年过年最是开心了,我感觉好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呢。瞧,糖人儿,糖葫芦,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东西。” 林觉闻言心中一动,绿舞从来没提及她小时候的事情,她是哪里人,家在何处,自己从没问过。 “绿舞,你想家么?” “想家?”绿舞愣了愣道:“这里不就是我的家么?公子这话是何意?” “我是说,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么?你家里应该还有人吧,老家在何处?”林觉笑道。 “不记得了,我很小便被主母买进府了啊。那时候我大概七八岁吧,记忆很模糊了。只记得当时天很冷,我娘带着我们在石栏桥哪儿,我饿的哭,娘也哭,妹妹也哭,弟弟也哭。然后主母路过,我娘求主母,然后我便被主母带回府了。这么多年,我也差不多忘了娘的样子了。”绿舞轻声道。 林觉觉得自己有些大意,自己身边最贴心的人,自己竟然没有时常关心她,也没有关注她心里在想什么,这实在是不该。 “这么说,你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老家在何处还记得么?” “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呢。家在哪里却是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小时候家里很好。房子也大。爹爹很和气,娘也很和气。可不知怎么的,爹爹便死了。有天晚上天好黑的,娘带着我们几个坐了马车走。不知道走了多少天,然后便到了杭州。娘天天哭,我也哭。不知道她们还在不在人世了。”绿舞低着头道。 林觉忽然觉得自己不该问这些事,绿舞正开心的时候自己问这些确有些大煞风景。但他却又希望能问清楚,能帮绿舞一把。绿舞既然记得这些,记得小时候的一些事情,她心里其实应该也是有些想法的。只是她很乖巧,从不对自己说这些心事。 “绿舞,莫要伤心。开了春咱们着人去查访查访,或许可以找到你的家人。毕竟是血脉之亲,总是要找的。若是生活的好,便也可放心。若是日子过得不好,咱们也能救济些。” “谢谢公子,公子对绿舞太好了。只是,就算找到了,绿舞也是不会走的。公子可莫要让我离开。” “谁说要你走了?你可是我林觉的人,你家里即便花钱来赎,也要我同意的,我可不会点头。我只是想让你了却些牵挂罢了。一个人总是要找到根的,否则心里会不踏实,就像那无根之萍一般。” “公子说的对,若能找到,那是最好了。”绿舞开心了起来。 林觉打趣道:“你小时候吃得起糖人儿和糖葫芦,没准你家里是个大户呢。没准你是个官家小姐也未可知。” 绿舞嘻嘻笑道:“公子莫取笑了,有我这样的官家小姐么?我宁愿当公子身边的小丫鬟。” 林觉心中感动,拉着绿舞进了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捧着她冰凉的小脸亲吻。绿舞宛然而就,两人热吻良久才分开,绿舞这才发现,手中的糖人儿和糖葫芦都掉在了雪地里,低声嗔怪不已。 林觉低声安慰几句,拉着她欲回大街之上,忽然间昏暗的街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踩着街道上融化的积雪稀里哗啦的冲了过来。林觉吓了一跳,忙护住绿舞站在巷子暗影里躲避,他担心雪天路滑,别被这几个冒失的冲过来的人给撞到了。 几条黑影从巷子口猛冲而过,几人全身上下都裹在黑袍里严严实实,躲在暗影中的林觉看的真切,这几人连脸上都遮了黑布,一副夜行大盗的样子。不觉心中一紧,皱起了眉头。 几个人影冲过巷口朝着前方的街道而去,绿舞也看到了这几人的奇怪装扮,靠在林觉的胸口低声道:“公子,这几个人看着不善啊,怎地在城里还这副打扮?” 林觉摇头道:“我也不明白。不过杭州城中即便治安再好,也还是有鸡鸣狗盗之辈的,这些家伙倒是有些像是盗跖。不管他们,总之不干我们的事,这是杭州府衙的事,越是年节,他们越是要加强治安才是。” 绿舞紧张的点头道:“咱们还是快些回府吧,近一段时间城里不太平,我听红叶姐姐说,前几日施腰河那边有强盗闯入了田家大宅,抢了不少东西呢。田家上下都快吓死了,还好没有伤人。” 林觉点头道:“说的是,咱们快些回去。” 林觉拉着绿舞刚探出头来,忽然间又是脚步淅沥之声嘈杂而来,刚才冲过去的那几名黑衣人似乎又折返了回来。林觉忙一把拉住绿舞,两人缩在巷口的石柱后面躲起来,毕竟不愿跟这些可疑之人照面。 “人呢?刚才还见他们在街上,怎地这一转眼便不见了?” “真他娘的见鬼了,老子亲眼见他们从大剧院出来,两个人走得也很慢,怎地眨眼便不见了?飞天上去了不成?” “放你娘的屁,什么飞天遁地的?定是钻进哪个小巷子里去了。他娘的,刚才就该早些动手的,你们偏偏不肯。” “赵老三,你放什么狗臭屁?你以为我们不想么?刚才码头那儿有艘船在卸货,街道上还有行人,怎可动手?杭州城这两天戒备森严,你不想活着出去,老子还想活着走。” “马老六,你能耐,那你说,现在怎么办?上哪找那小子去?堵着他家的宅子门口么?白天被人发觉咱们铁定走不了。今晚办不了事咱们也得出城避着,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咱们沿着巷子去搜,他跑不远的。” “你他娘的疯了么?你知道西河大街这一段有多少巷子么?咱们这几个想搜?简直异想天开。” “……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算他小子命大,容他多活几日。总是有机会下手的。方才一家店铺里有人探头出来瞧见了咱们,我看咱们还是赶紧找地方换了装束出城,免得惹来麻烦。别他娘的偷鸡不成蚀把米。” “对对对,老六说的是,咱们得赶紧脱身,怕是引起了人怀疑了。” 几名黑衣人在巷子外边低声交谈着,咫尺之隔的林觉和绿舞二人听的一字不差。绿舞显然听出了这是一群歹人,吓得身子颤抖,死死的咬住林觉的胸前衣服。林觉搂住她的身子将她挤在角落里,让她有些安全感。两人大气也不敢出,泥塑木雕般的缩在哪里。 第一五二章 意外访客 (上架感言在作品相关,朋友们可以去瞄一眼。求订阅!)几名黑衣人商量已定,稀里哗啦一阵泥水响,脚步声消失在来时的路上。他们其实只需往数尺旁的巷子里走进几步,林觉和绿舞便很可能被他们发现。可是他们并没有这么做。 待脚步声停息许久,林觉和绿舞才慢慢的探出头来,确认了两边的街道上均无人走动,才放下心来。 “公子……这群人是要……行凶杀人么?什么留人活几日的。这些歹人……胆子可真大。也不知是谁得罪了他们。”绿舞吓得不轻,牙齿打着颤道。 林觉一边轻抚她的脊背安慰,眉头却拧成了一股疙瘩。这几个人的对话中确实透着杀人之意,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林觉清晰的听到他们谈及要动手的对象是从大剧院出来的,又沿着这条街追来,这让林觉隐隐觉得似乎跟自己有关。 林觉仔细的思虑了一番,又觉得似乎是自己神经过敏。自己在杭州城可没什么死敌。林家虽然有人对自己不满,但还不至于要自己的性命。难道是自己那位三房的大哥林全死性不改?远在江阴派人来弄自己?想想都不太可能,林全现在自身难保,一心想着怎么回杭州来,又怎会干这等蠢事?要么便是在龟山岛上的事引发的后遗症?一些被清洗的匪徒余孽来找自己的麻烦?但龟山岛距此上千里,这些匪徒出了山寨便人人喊打,官府层层缉拿,又怎敢到杭州城里来?再说他们报复的对象怎么算也算不到自己头上。 一路匆匆回府的时间里,林觉不断的思考不断的推翻自己的结论,在踏入自家小院的时候,林觉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他生平杀的唯一一个人便是那个仇彪。而那个仇彪是海东青江瑞元之子,会不会是自己杀了仇彪的消息为海东青所知,海东青派人来报复自己? 这是绝对有可能的。林觉忽然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本来轻松惬意的生活或许从今晚开始便将被打破了。 …… 其后数日,林觉长了个心眼。他带着林虎小心的在林宅宅邸周围探查,看看有无可疑人等在府邸周围窥伺。同时他也减少了外出的次数,即便是外出也必是选择在白天,行止也仅限于繁华的大街和人流密集之处,绝不出入僻静巷陌之间。 林觉承认自己有些紧张,但这是必须的。毕竟在龟山岛山寨之中自己亲手杀了仇彪,而且据所有人的叙述中可知,海东青实力强大,又在浙东沿海盘踞。若海东青当真要报复自己,海匪混入杭州城中应该不是难事。 从龟山岛归来后林觉并没有太在意这一节,但现在,林觉认为自己不能不小心在意。死固然是不怕的,毕竟自己已经死了两回了,这事儿第一次觉得特别恐怖,一而再之后便没那么可怕了。但不明不白的死是不能接受的,况且林觉也不想死,这第三次的人生他还想活个样子出来,可不能不明不白的栽在不知名的敌人手中。 因为小心翼翼,新年初五之后直到元宵节这十天时间里,满城百姓欢庆的时候,林觉和绿舞小虎过得却很无趣。除了偶尔的不得已的外出之外,林觉大多都困居在小院里读书写字。绿舞和小虎更是无聊的很,绿舞还稍微好些,毕竟有家务可以忙活,林虎则什么事都没有,院子里的柴垛堆得跟小山一般,烧到明年冬天也足够了,根本就没什么事可做了。 正月十五上元节,这是新年之后的最后一次狂欢。过了上元节,生活便要回归忙碌养家柴米油盐的生活,百姓们也将脱下新衣换上旧服开始为生计打拼了。所以上元节这一天一早,满城爆竹声声锣鼓喧天,整个新年的欢庆达到了高潮。 在家里闷了十余日,见绿舞和小虎也闷得不行,于是上午时分林觉带着两人去街上逛了一圈。林觉依然小心谨慎,在热闹的街市中游玩的时候,林觉还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周围的人群之中,一点也没享受到节庆的气氛。但事实证明,自己似乎谨慎过头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意外发生,满街百姓都跟着花车和舞龙一起笑哈哈的游行,人人都在全身心的享受节日,根本没发现什么可疑之人。倒是有两个男子刻意接近绿舞,林觉颇为紧张了一会,但事后证明他们只是见绿舞美貌上前搭讪,见林觉和林虎瞪着他们,便立刻认怂逃之夭夭。 林觉觉得自己很可笑,这般神经紧张其实大可不必。除非自己永远都缩在家里,否则若他人当真报复那是无可抵挡的。他们在暗处,自己在明处。有心算无心,谁能防备?所以自己其实大可不必这么紧张谨慎,这十多天一切平安,这或许正说明了那天晚上的事情只是个巧合。怕噎难道不吃饭?生活总还是要继续的。海东青或许真的会来报复自己,但未必是那天晚上的那一拨人。那群人也许是针对另一个仇家而已,也未必是海东青的人。 中午,主仆三人在一家酒楼吃了顿好饭,施施然的回到家里。林觉喝着茶坐在房里养神的时候,忽然前庭的门人前来禀报,说有人来求见林觉公子。林觉问了门人来人的长相,那门人说是一位长相俊美的青年人,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林觉甚是疑惑,要说漂亮姑娘自己倒是认识几位,但熟悉的青年公子自己倒还真不认识。他想起了那次方浣秋来找自己的时候是扮作男装打扮,不觉心头一热:难道说是浣秋回来了?但很快,这个念头便被打消了下去,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这时节天寒地冻,杭州都下了场大雪,北方据说下了好几场大雪。河流封冻道路闭塞,方浣秋是不可能这么快赶回来的。就算方敦孺带着他们母女回来,那起码也要等到春暖花开之时。 林觉跟着门人来到林宅门前,出了小门之后,果见一名衣饰华贵风度翩翩的公子站在门口,正有些焦急的来回走动着。林觉出门后,那公子抬起脸来,林觉一下子便认出了他。来人是司马青衫。林觉跟司马青衫其实并不熟,去年的花魁大赛上曾经远远瞧见过他,但却没有说过话。真正认识司马青衫并说了几句话其实还是在梁王府邸之中。去年腊月里,林觉和小郡主郭采薇之间关系熟络的时候曾经常去梁王府,每一次和小郡主说话聊天之后告辞离开的时候,林觉总是能碰到司马青衫。 出于礼貌,林觉跟他也行礼打招呼。那司马青衫倒也彬彬有礼的回礼,说些久仰之类的话。但不知为何,林觉总觉得在司马青衫的眼睛里看到一些不易察觉的敌意。事后林觉自嘲自己过于敏感,或许那不是敌意,只是一种蔑视和冷漠。司马青衫这种人名声响彻大周天下,对自己这个无名小卒,自然是不屑一顾的。而即便是有些敌意,那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花魁大赛之际,自己跳出来搅局,变相的打了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的脸。他心中不满也是应当的。 无论如何,林觉自认为和这位司马青衫之间无冤无仇,也许将来也没什么交集,所以林觉的心里其实对这些事根本都不在意。但是看到司马青衫主动来拜访自己,林觉觉得有些惊讶。 “咦?这不是司马兄么?你怎么来了?”林觉讶异道。 “林兄,司马青衫有礼了。”司马青衫拱手行礼,英俊的脸上带着微微笑意。 林觉赶忙还礼。 “在下来的唐突,还望林兄不要介意。”司马青衫笑道。 “岂会唐突?快请快请,司马兄能来拜访我,这可是我的荣幸呢。”林觉笑道。这话倒也不是虚言,若知道司马青衫来到林宅之中,怕是林家众人都会觉得脸上有光了。 “林兄谬赞了,这个……还是不要进府吧,我来的匆忙,也没带什么礼物,见了你家长辈难免失礼。再说,本人此来只是来找林兄的。” “哦?但不知司马兄找我何事?有何吩咐么?” “吩咐可不敢当。是这样,本人过了今日便要回汴梁了,所以来见见林兄。” “司马兄要走?你不是在王府之中为宾么?怎地要回京城?”林觉惊讶道。 司马青衫淡淡笑道:“我辈之人只是行无定所浪荡天下之人,行止不羁,岂是困居一处之人。虽王爷盛情,但久在王府,令我不喜。我已决意离开了。” 林觉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倒也是,司马兄和东方兄天下闻名,确实非池中之物。王府虽大,但司马兄和东方兄本就是视富贵如粪土之人,岂会久羁于此。” “林兄是明白人。今日本人来见你,是因为在杭州数月,本人其实一直想和林兄交个朋友,但一直未得机缘。我既要离开了,岂能再错失机会。话说来到杭州这几个月的时间,林兄可称得上是我司马青衫极为佩服的人之一。去年花魁大赛之上,本人便已经生出结交之心了。”司马青衫笑道。 第一五三章 人心叵测 (谢:可乐加点冰、书友18672397、moshaocong、3695到、牧豪桑、神奇的金甲虫等兄弟的赏和票。求订阅!) 林觉笑道:“司马兄此言可是折煞我了,我那算什么?难入方家法眼。说起来,那次的事情我还要向司马兄和东方兄致歉呢,还请不要介意。” 司马青衫呵呵笑道:“这是什么话?那次确实是你写的好。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林兄多虑了,我司马青衫是那种小鸡肚肠之人么?” “当然不是。”林觉笑道。 司马青衫笑道:“那不就结了。林兄,明日我便离开杭州,故而我今日特意腾出半天空闲,便是要想邀请林兄一起出城赏景偕游。下一次相聚不知何年何月,还请林兄赏脸。” “出城赏景?”林觉皱眉道。 “是啊,杭州很少下雪,年后一场大雪却又被城中烟火气和人马踩踏弄得不堪入目。这几日又化了许多。我才听说,南山山顶雪景尚好,无人去踩踏。所以便想去赏一赏南山雪景。但一人去显然无趣,便邀林兄一同前往赏雪,同时也借机和林兄结交,或可成为至交好友呢,不知林兄意下如何?”司马青衫眼光烁烁道。 林觉觉得有些为难,跟这位司马青衫并不太熟,这人忽然跑来邀请自己一起去南山赏雪,倒也有些奇怪。再加上这几日自己正怀着戒备之心,要出城去偏僻的南山去,林觉很是犹豫。 “哎!我早知林兄会拒绝,本人确实唐突了些。我司马青衫只是一介落魄书生罢了,谁会愿意与我结交?虽有些虚名传于天下,但那也只是虚名罢了。罢了罢了,林兄跟我想象的也不同,我本以为林兄跟我一样是个方外之人,看起来林兄对赏雪不感兴趣,也许愿意在家里围炉谈笑。我还是自己独自前去便好。打搅了,打搅了。”司马青衫看着林觉面色犹豫,叹息摇头道。 林觉皱眉想了想道:“司马兄何不邀东方兄一起前往?” “东方兄弟今日身子不适,喝了药之后卧床休息。否则他是一定会跟我去的。我司马青衫唯一的知己便是他了。罢了罢了,不打搅了。林兄,告辞了。今日一别,或许再无相见之日,珍重了。” 司马青衫拱手作揖,缓缓转身离去。林觉忽然觉得司马青衫有些可怜,或许是出于文人之间的惺惺相惜,林觉特别不能看到司马青衫这副落魄的神情。再说司马青衫好歹也是天下闻名之士,特意来邀请自己赏雪,和自己结交,也算是折节下交,给自己很大的面子了。就这么拒绝了他,倒是有些不忍。 再说了,难道因为那件事的威胁,自己便从此不敢自由行动了么?这可绝对不成。多一个朋友多条路,结识司马青衫其实也没什么坏处。 想到这里,林觉开口道:“司马兄留步。” “林兄?有何吩咐?”司马青衫停步转头道。 “我随你去便是,岂敢辜负司马兄的美意。请稍候,我回去换件衣服,打点一番便来。”林觉笑道。 “那可太好了,多谢林兄赏脸。林兄自去,我带了骡车在那边街角,林兄出来咱们便可上车出城了。”司马青衫满脸喜色道。 林觉拱了拱手,转身进门回去。绿舞得知林觉要出城赏雪,忙拿了棉袍披风来给林觉披上。林觉换了防潮的皮靴子出了门,想了想却又回到房里,从床下的木箱子取出了‘王八盒子’踹在怀里。虽然只是出去一趟,但林觉却不得不做以防万一的准备。或许是自己太过小心谨慎,但小心一些总是不错的。 出了林宅大门后,司马青衫命驾车的车夫将马车驶到门前来。林觉上车前特意看了看门前四周,周围空无一人,这才安心的上了车。骡车驶向西河大街一路往南,从清波门出城,不久后上了通向南山的大道。虽然道路泥泞,但这条道路是碎石铺就的山道,平日里是南山樵夫们送柴薪进城的道路,倒也平坦可行。 南山在万松山西南二十里处,距离甚远。从出清波门后骡车行了足足一个时辰,这才抵达了南山山脚下。路上,司马青衫倒也健谈,跟林觉说些他云游天下的一些趣闻轶事,倒也并不无聊。 车到了南山山腰间的一片陡坡之前便无法再前行。司马青衫名车夫就在此处等候,答应给他双倍车钱。之后便和林觉踏着白雪皑皑的山坡往上方行去。 还别说,城里的雪除了屋顶上还有一点点的白色之外早已融化殆尽,但山野之中的雪却还保存完好。满眼望去一片白茫茫全是未经人沾染的雪地。山坡左右的松柏树冠上也是白雪覆盖,景色颇为壮丽。 “司马兄,咱们还要往上爬么?”林觉觉得这山坡左近的雪景很美,再说天色渐晚,爬上山顶也许待会便没办法及时下山了,于是问道。 “那是自然,山顶的雪景肯定更好,可一览无余。风景皆在高绝之处,难道林兄不知么?”司马青衫面色红红的,眼神中充满了兴奋之色,给林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吧。”林觉也没法子,已经来了,何必还要多说,便跟着他往上爬便是。 两人一路往上爬,林觉在雪地里看到有深深的脚印通向山顶,不觉诧异道:“看来有人比我们捷足先登呢。” 司马青衫漫不经心的道:“必是猎户上山的足迹,不妨不妨。咱们总不能不让别人也来吧,这南山可不是你我二人的。” 林觉笑道:“说的也是。” 两人千辛万苦之下终于抵达了山顶,山顶上一片乱石被积雪覆盖,就像一个个的大馒头一般。司马青衫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往下眺望道:“瞧,林兄,这一趟来的可值了吧。这番景色,你我可以连句作诗,或可成为一段文坛佳话呢。” 林觉顺着他的目光往下方望去,但见层层山坡为大雪所覆,一片片的树木静静矗立在雪原之中。四野无风,偶尔积雪滑落枝头,惊飞林中鸟雀。此时此景当真是绝佳之景,颇有些置身世外之感。 “果然是好景色。好美啊。”林觉叹道。 “林兄觉得很美是么?若要林觉一辈子都住在这里,林兄愿不愿意呢?”司马青衫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一辈子么?那怕是也太闷了些。偶尔来此赏玩甚至小住倒是可以的,可以涤荡心胸,静谧心灵。” “林兄不愿意一辈子住在这里么?可是我却要你一辈子就呆在这里呢。”身后司马青衫的笑声变得有些诡异,赫赫而笑,活像是山林中啼叫的夜枭。 “什么?”林觉觉察有异,诧异转过头来。 “砰!”的一声,一物劈头打来,正中林觉头部。林觉只觉得眼前一黑,脑子里嗡的一声响,接下来身子便扑倒在雪地里,人事不知了。 …… 不知过了多久,林觉浑身冰冷的醒来,只觉得脑袋炸裂般的疼痛,眼前一片昏暗不可视物。他动动手脚,发现手脚被捆的死死的动弹不得,自己整个人被人捆的结结实实。 林觉举目四顾,眼睛逐渐适应了屋子里的昏暗,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简陋的木屋之中。屋子里散发着一股霉臭之味,夹杂着不知名的动物的粪尿的骚臭味,甚至还有一点点奇怪的香味。林觉努力的移动身子,借着墙壁的力道撑住身子蜷缩的蹲了起来,这便于更好的看清屋子里的格局。突然间,他看到屋角似乎有一张木床,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林觉头皮发麻,惊的差点叫出声来。 定了定神,林觉这才从地面慢慢的翻滚过去,想尽办法蹲起身子探头朝床上躺着的那人看去。只见床上那人全身都被黑布裹的严严实实,头脸均看不见。但黑布下的身子微微的起伏,显然还活着。 林觉咬咬牙探出身子,用牙齿咬开黑布一角往下拉扯,然后她看到的是万缕蓬乱的青丝散落在黑布一角,露出了一身红色的锦袄。林觉一惊之下,这才意识到这个人居然是个女子。 床上那女子显然是有意识的,当林觉咬开黑布一角的时候,那女子挣扎起来,口中呜呜作响。身子扬起时,青丝滑落,虽然光线昏暗,但林觉看到那张脸时,顿时惊的目瞪口呆。 “小……郡……主?”林觉差点惊叫出声。 第一五四章 爱恨何物 (求订阅!)一切都像是一团迷雾一般让人摸不著头脑。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怎么回事?司马青衫为何要偷袭自己?小郡主为何也被人绑在了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郡主瞪着滴溜溜圆的惊骇的大眼看着面前这个黑影,她尚未认出是林觉,但她听到林觉的声音时却一下子认了出来。口中呜呜的叫着,身子连连扭动挣扎起来。 林觉看到她嘴巴被一大团布堵着,忙俯身上前用牙齿咬住那团布扯了出来,小郡主大声的喘息了几口气,惊喜道:“是林觉么?谢天谢地,你来救我来啦?这可太好了。” 林觉苦笑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郡主忙道:“先莫问,快解开我,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司马青衫这个狗贼,狗胆包天。我们赶紧逃走,回头将他碎尸万段。” 林觉脑子里一片混沌,苦笑着道:“小郡主,我解不开你啊,我也被绑着呢。司马青衫约我来看雪景,然后趁我不备在暗处袭击我,我被他打晕了。他应该是捆了我在这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郭采薇愣住了,喃喃道:“完了,原来你也是被他骗来的,你也被捆住了。这狗贼是失心疯了。快莫说了,你转过身来,我用牙齿替你咬开绳索,咱们的快逃出去。这狗贼一会儿便要回来了,到时候我们恐怕难逃一劫。” 林觉不暇细问,但他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忙挪动身子将背在后面被捆住的手凑上去,郭采薇艰难的蜷缩着身子伸着雪白的脖子去咬绳索。两人姿势怪异,但绳索捆的结实,行动极为艰难。郭采薇好不容易用嘴巴找到了绳索接扣之处,正奋力的拉扯时,却听到外边树枝断裂之声,有脚踩积雪的吱嘎吱嘎之声传来。 两人身子同时一僵,对望一眼,眼中都流露出惊骇之色。不出意外的话,是司马青衫回来了。 “快躺下,我给你盖上。”林觉低声急促的道。 郭采薇赶忙躺下,林觉用牙齿咬着黑布将她盖上,自己也就地翻滚回原来的位置躺在地上。做完这一切时,就听吱呀一声响,屋门被推开,一股寒气袭来,一个人气喘吁吁的进了屋子。 当啷一声响,似乎是一柄兵刃被丢在地上,进来那人喘气如牛,一屁股坐在外间的地面上。 “他娘的,狗东西,居然伤了我的手。还不是要见阎王。活该!”那人低声骂道,那声音正是司马青衫。 林觉屏息不动,脑子里剧烈的转动着,他不知道司马青衫这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目前看起来自己和小郡主都遭了他的暗算被捆在这里了,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难道这厮是海匪的人,要来取自己性命?故意诓骗自己来南山,便是要达到目的?可是不对啊,小郡主跟此事无干啊,他又为何绑架了小郡主? 林觉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委,外间司马青衫喝了几口水,气也喘匀了,脚步踏踏的走进内间来。林觉忙屏息闭目一动不动。 司马青衫走到林觉身边,俯下身子瞪着躺在地上的林觉片刻,伸脚在林觉的身上猛踢了几脚,口中骂道:“狗东西,今日教你知道得罪我司马青衫的下场。花魁大赛之后得知是你落了我的面子,教我成为天下笑柄之时,我便决意要报复你。更何况你竟然跟我司马青衫抢女人,活该你今日落在我手里。” 林觉忍痛不动,装作昏迷不醒,心中既有些明白也有些糊涂。原来这司马青衫还是对花魁大赛之上的事情耿耿于怀记恨在心。这倒也罢了,但说什么跟他抢女人,这从何说起? 司马青衫啐了一口,转身走向角落的木床,伸手一把掀开盖在小郡主身上的黑布。小郡主身子移动着缩向墙角,口中大声呵斥道:“司马青衫,你这狗东西,你好大的胆子。你敢动我一根毫毛,我爹爹和哥哥必将你碎尸万段。” 司马青衫愣了愣,皱眉狐疑道:“谁将你口中的布取出来的?” “我自己吐出来的,司马青衫,你不要乱来,否则你死路一条。”郭采薇叫道。 司马青衫嘿嘿一笑,轻声道:“小郡主,事到如今你还对我说这种话,你该跪下向我求饶才是。不错,你贵为郡主,平日里威风八面,想怎么着便怎么着,对我也不理不睬视同猪狗一般,但现在你落在我手里了,你还怎敢对我蛮横?” 小郡主喘息着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要银子么?我可以给你银子,你要多少都成。你要功名富贵么?我父王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只要你放了我,一切都好说。” 司马青衫呵呵一笑道:“这才是个话嘛,这时候你便要好好跟我说话,不要再耍你那小郡主的脾气。不过,你说的这些,我司马青衫都不想要。我想要的东西只有一样,那便是……你!” “你休想!你敢对我无礼便是自寻死路。”郭采薇怒斥道。 “我不敢么?我凭什么不敢?我都敢将你绑到这山林之中来,我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你知道么?就在刚才,我下山亲手将车夫杀了,这已经是我今日杀死的第二个车夫了。这狗东西还敢弄伤我的手,我一刀便砍断了他的脖子。连人带车掀到了山谷里。没有任何人知道是我将你们抓到了这里,你莫以为还能逃走。哈哈哈。” 司马青衫大笑连声,甚是得意。林觉明白了,难怪刚才醒来时司马青衫不在这座木屋里,原来是下山去杀车夫了。听他话意推测,自己前来坐的那辆骡车的车夫已经被他杀了,连人带车掀到深谷之中了。他说这是第二个车夫,这也很容易想明白,之前他诓骗小郡主来此的另一个车夫应该也是被杀了。 “小郡主,还记得那日在江南大剧院包厢之中你跟我说的话么?你说我不要痴心妄想,说我缠着你,说我不自量力想得到你。你的话太伤人了。我司马青衫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可不是你王府的奴婢,任你随意侮辱。不错,我留在你梁王府确实是因为你,否则你以为你梁王府有多大面子,能让我司马青衫成为你王府之宾?你也不打听打听,京城之中多少豪族高官邀我司马青衫入幕为宾我都没答应。梁王府何德何能?就凭你那愚昧可笑的父王和你那狂妄自大的哥哥?我呸!若非生在帝王之家,他们有何才能享受荣华富贵?生在市井之间,他们连屠狗乞丐之辈都不如。” 司马青衫越说越激动,音调也高昂了起来。 “我司马青衫闻名于天下,靠的是自己的本事,靠的是真才实学。我不过是出身于平民之家罢了。我的本事比你父兄强上百倍,但却因出身不如而不得不对他们卑躬屈膝。你说这公平么?嗯?” “这样的事是老天的安排,跟我有什么干系?我和你无冤无仇,就算说了几句重话,你也不至于如此对我。我平日对你还算尊敬吧。若不是尊重你,今日怎会受你诓骗来此?”小郡主叫道。 “住口!你那是尊重我么?莫以为我看不到你骨子里的高傲,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我的不耐烦。今日若我不假借林觉相邀你前来赏雪,你会前来?我前几日跟你央求说请你陪我游一趟西湖,你都断然拒绝。嘿嘿,一接到林觉的邀约信笺,你便立刻急着动身了。郭采薇啊郭采薇,你把我司马青衫置于何地?你知道这天下有多少女子以能得到我司马青衫的垂青为荣,我看上了你是你的造化,你该感激涕零才是,然而你不但不领情,反而将我贬斥的羞愧无地,我司马青衫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司马青衫怒声道。 林觉将这些话听在耳中,心道:这人怕是已经疯了,本来只是高傲,但现在看来,这不是高傲,这已经是自大自恋自以为是到了极点了。这个人就算没疯,也离疯差不太远了。 不过,从他的话中,林觉也似乎听明白了一件事。之前自己奇怪小郡主怎会出现在山野之中,就算是司马青衫绑架她来此,怕也是很难操作。但现在他明白了,似乎是司马青衫假冒自己的名义,写了一封邀约一起赏雪的信所以诓骗的小郡主主动来此。之后司马青衫便将她绑至此处,杀了车夫。 然则凭着假冒自己的写的一封信能让小郡主赴约,这也说明之前自己的感觉是对的,小郡主应该是对自己生了情愫。然而自己也何尝不是如此。 司马青衫阴冷的声音依旧在继续:“你对本人无意倒也罢了,你看不上我司马青衫也没什么,然而你却告诉我,你喜欢的是这个姓林的,这更是教我心中痛恨。难不成我司马青衫竟比不过这个姓林的么?就因为他在花魁大赛上比过了我?他到底哪里比我好?你这是对我最大的打击和侮辱,让我断不能容忍。你是瞎了眼么?” 小郡主缩在床角看着司马青衫,轻声道:“司马青衫,你是个糊涂人。虽你名满天下才学高旷,但你却不明白一件事。喜欢一个人还需要那么多的理由和条件么?我郭采薇从不在意什么身份地位,也不在意他的长相美丑。喜欢一个人就是一种感觉,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哪来那么多的计较?是的,我喜欢林觉,这和其他事情无干,我就是喜欢了他。若你一定要比较的话,我也能给你个答案。你跟他比,才学不如,胆识不如,心胸不如,人品更是不如,你没有一样能比得上他。这么说你满意了么?” 司马青衫怒吼道:“住口,你给我住口!事到如今你还敢这般羞辱我,你如此看重他是么?我便当着你的面一刀砍了他的脑袋,一个没脑袋的林觉看你还喜欢不喜欢?” 第一五五章 风雪夜归人 小郡主吓了一跳连忙闭嘴,悔不该刺激这个疯子,他若当真杀了林觉那可是自己害了他了。 “嘿嘿,怕了么?你这小淫妇,你想保全他的性命是不是?你求我啊,求我的话我或许会饶了她。”司马青衫龇牙大笑道。 “司马青衫,你若稍有理性,便该立刻放了我们。你今日若对我们不利,你自己想想,你能逃得了干系么?”小郡主轻声道。 “呵呵呵,你休来吓唬我,我既敢这么做,岂能没有后手?说给你听也自无妨。今日你们谁也别想活,过几日你的尸首会被人发现,但他们会发现,是林觉这厮邀约你来此赏雪,然后他对你用强施暴,奸杀你之后担心事情败露,所以隐匿踪迹逃之夭夭。你身上的那封林觉的邀约信便是明证。你父兄会四处追捕他,但他们却抓不到他,因为他将被我碎尸万段丢下山崖之中喂野狼。奸杀王府郡主的罪名这小子就算是死了也要背着。而我司马青衫则逍遥自在的离开杭州,无人知道是我司马青衫动的手。小郡主,你觉得这个计策怎么样?” 郭采薇和躺在地上的林觉都惊的浑身冒出冷汗来,这司马青衫竟然如此狡诈奸恶,想出了这么个嫁祸于人的毒计来。不得不说,若当真让他得逞,林觉确实将会被人视为罪魁祸首,绑架杀害郭采薇的罪名死了也要背在身上,这简直太恶毒了。显然这是司马青衫早已设计好的计策,从冒充自己的信件邀约开始,司马青衫便准备好了这一条毒计。 本来还抱有一丝丝生还希望的林觉,此刻终于知道,今日怕是很难有回旋的余地了。林觉开始焦急的思索脱身之策。 “司马青衫,你简直是个恶魔,你简直禽兽不如。真没想到,你是如此奸恶之人。你会遭天谴的。”郭采薇脸色煞白,颤声叫道。 “嘿嘿,小郡主,我可都是你逼的。我司马青衫对你一往情深,你却将我的真心当作敝履,弃之不顾。那便休怪我无情了。我司马青衫决意想要的东西便必须要拿到手,小郡主,你可莫要怪我。”司马青衫冷笑道。 “你是个恶魔,你是个恶魔。”小郡主喃喃道。 “哼,随你怎么说,我可不在乎。小郡主,过来,喝了这个。喝下这个,咱们做一回夫妻,然后我便送你们上路。”司马青衫伸手入怀,摸出一只黑魆魆的瓷瓶来,一只手探过去抓向小郡主。 小郡主惊骇道:“我不喝,我不喝。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嘿嘿,那可由不得你。乖乖的喝了它,这东西可金贵着呢,这玩意叫做八宝春潮露,喝了它便是贞洁烈女也要成了荡妇淫.娃。你知道,我司马青衫是讲究情趣的,我可不想待会你挣扎反抗弄得毫无趣味,我要你主动的投怀送抱,那样会有滋味些。过来,” 司马青衫狞笑连声,探身抓住郭采薇的肩头,硬是将郭采薇的身子从床角拖了过来。郭采薇连声怒骂,头儿乱摆,身子猛烈挣扎。司马青衫伸手去捏郭采薇的嘴巴,郭采薇张口一咬,正咬中其手掌边缘,银牙利齿锋利之极,竟然咬下一小块肉来。 司马青衫吃痛怒骂,抬手照着小郡主的脸上猛击两掌,小郡主如何吃的消,整个人被打的晕厥了过去。司马青衫一边咒骂,一边捏着小郡主的嘴角将瓷瓶中的药水尽数倒入。喘息着骂道:“你个小贱人,现在越是挣扎,待会老子便越让你痛快,一会儿你怕是要求着我干你。呸!” 林觉在司马青衫动手的时候也开始剧烈的挣扎,但手脚被捆的死死的,根本挣脱不开。林觉感觉到了绝望的滋味,这种感觉比当初刑场上临刑时还要绝望。那时候自己是生无可恋,而此刻却是想活活不成。林觉的嘴唇咬出了血,但他没有发出声音来,林觉想的是自己须得出其不意在司马青衫身后袭击,用身子撞击他,或可撞昏他。一旦被他知道自己是清醒的,他便会腾出手来杀了自己。 司马青衫显然注意力在小郡主身上,根本没注意到角落里林觉的挣扎,他将瓷瓶中八宝春潮露一滴不剩的全倒进小郡主的嘴巴里,这才松开小郡主的嘴巴。小郡主昏迷的身子软倒在床上一动不动了。 司马青衫冷笑低语道:“小郡主,你放心,凡经过我司马青衫上过的女子,没有一个不快乐无比的。一会儿你会感激我的。你临死之前能得到极乐享受,也算是我对你的恩赐了。” 转过身来,司马青衫一边包裹着被咬伤的手掌,一边喃喃自语道:“对了,得生个火,叫屋子里暖和些,一会儿冷冰冰的可没什么趣味。还有,这小子也得宰了,先生火,一会儿弄醒这小子教他瞧一瞧活春宫。他不是跟我抢女人么?我便当着他的面弄了小郡主,哈哈哈,那一定很有滋味。” 林觉牙齿咬的出血,这司马青衫何止是个疯子,简直是个变态。林觉恨不得破口大骂,但他还是告诫自己要冷静,此时此刻的行为一定要克制,不能让司马青衫发现自己醒着,不能激怒他杀了自己,越是拖延时间越是有可能想出脱身之策来,绝不可意气用事。 司马青衫裹好了伤口,脚步沉重的到了外边抱了一大堆的柴禾进来,火石咔咔作响,片刻后火苗腾起,一堆火在屋子里烧了起来。司马青衫伸手在火上烘烤着,眼睛看着床上的小郡主,舌头舔了舔嘴唇站起身来走向床边。他想看看药物是否发作,是否可以行禽兽之事了。 林觉绷着身子蜷缩在一起,脚对着墙壁。他已经想好了,一旦司马青衫侵犯小郡主,他便猛蹬墙壁撞向司马青衫。也许未必能奏效,但自己也算是尽力了,自己此时此刻能做的便是这些了。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小郡主受辱,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竭尽全力的去救一救,救不成也要让司马青衫先杀了自己,免得面对接下来的丑恶场面。 司马青衫走到床前,伸手过去捏了捏小郡主的脸蛋,小郡主虽在昏迷之中,但一张俏脸上已经滚烫发红,身子也无意识的开始扭动起来。司马青衫邪魅一笑,咽着吐沫伸手开始解自己的衣服。林觉也整个身子像是一枚出蹚的炮弹一般也做好了最后一搏的准备。 然而突然间,屋子外边传来了人踩着积雪走来的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这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极为清晰,林觉听到了,司马青衫正解开衣衫的手也僵住了。林觉心中狂喜,或许是有人来救援了。就算不是可以救援,哪怕是山中的猎人经过,撞破此事后司马青衫也不能作恶了。 司马青衫皱着眉头慢慢欠身,将扎在地面上的钢刀轻轻拔起来持在手中,蹑手蹑脚的走了到门边,阴在门旁往外窥伺。林觉正犹豫着是否要大叫出声提醒来者防止司马青衫的偷袭,就听见外边传来一个人颤声的喊叫。 “司马兄,你在里边么?” 林觉一愣,燃起的希望之火迅速熄灭,这个人的声音他熟悉,此人正是司马青衫的至交好友东方未明。这个人和司马青衫之间关系亲密无间,他大有可能是司马青衫的同谋,而非是来解救自己和小郡主的。 司马青衫显然也很诧异,沉声叫道:“东方,你来作甚?” 外边的东方未明听到司马青衫的回答,顿时兴奋的道:“司马兄,你果然在这里。快让我进去,我快要冻死了。” 司马青衫没有开门的意思,皱眉道:“东方,你不该来,你走吧。” “司马兄,你让我进去说话。” “东方,你快走,此处非你所留之地。你立刻离开这里连夜离开杭州去。我会去京城找你的。”司马青衫叫道。 “司马兄。天已经黑了,山林里有虎狼蛇虫,我好不容易才找来这里,你怎么连门都不开?”东方未明哀求道。 “东方,你听我的话,快离开这里。快走!”司马青衫怒吼道。 “司马兄,你莫以为我不知道屋子里有谁?你绑了小郡主来这里是么?司马兄,你千万不要乱来,你这样会毁了你自己的。我正是来劝你回头的。”东方未明叫道。 “东方,已经迟了,一切都迟了。不过你放心,我会没事的,这事儿我将嫁祸给林觉,没人知道是我干的。你放心便是。” “司马兄,你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你这样做考虑过我的感受么?你想过我么?” “东方,我对不住你,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不想骗你,你我之间本不该有那一层关系。你是男人啊,我也是男人啊,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喜欢的是女人,是美丽的女人,而非是男子。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没掩饰这一点。”司马青衫叫道。 东方未明在门外叹息道:“司马兄,我何尝不知道?可是既然如此,当初你又为何要那样对我?现在我离不开你了,你却时时刻刻的伤我的心。司马兄,你为何如此狠心?” 林觉开始时还神情紧张的听着二人的对话,但听到这里,他惊的张大了嘴巴,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原来……原来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之间的关系竟然难道是……那种关系?林觉差点笑出声来,同时又觉得心里阵阵的作呕。 第一五六章 问情 (求订阅!)这年头好男风之事倒也不是什么太新鲜的事情,豪门富贵之家也会豢养一些美貌少年供主人取乐,在某些秘密的圈子里,这俨然还是一种时尚。但这种事毕竟隐秘,即便知晓也无人谈论。但现在眼前这一对大周名满天下的诗坛双壁的关系竟然是这层关系,这简直让林觉差点惊掉下巴,笑掉大牙。 难怪二人到哪里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黏在一起,曾经自己也觉得东方未明看司马青衫的眼神有些不对劲。现在想来,那绝不是欣赏,而是一种‘爱慕’了。 司马青衫显然是很不耐烦了,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紧接着传来他的低吼声:“你不要缠着我了好么?我说了,我只是喜欢女子。和你那不过是一时的错误罢了。你不觉得我们的关系很丑恶很为人不齿很不该么?我们的错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东方未明悲痛欲绝的声音传来:“司马兄,你怎可如此绝情?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要和我一生一世浪迹天涯,做一对人人羡慕的神仙人物的。现在你又说这是丑恶和为人不齿?你我相爱,有何丑恶之处?我却不知。” “是,我是说过,但那是骗你的。实话告诉你吧,我跟你好是看中了你的家世和地位,看中了你的文才。我能从你这里得到我得不到的东西。说白了,我是在利用你,你听明白了么?”司马青衫怒吼道。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是利用我。可是我不在乎啊。你在京城跟樊楼红牌孟美美交往的时候我说了什么没有?你骗奸王侍郎的小姐蓉娘的时候我说了没有?你勾引李御史的六夫人巧云的事我说了没有?非但没有,我还给你便利,让你得逞。蓉娘为你自尽,你和她的事差点暴露,若非是我从中遮掩,你便脱不了干系了。可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为了你开心?你的那些诗词都是我帮你写的,世上的人知道这个秘密没有?我永远都守口如瓶,不会说出去半句。我这么做便是因为……因为我爱极了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你明白么?”东方未明声嘶力竭的叫道。 林觉浑身上下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心里翻腾作呕难受之极。听着两个男人在这里说这些话,简直比杀了自己还要难受。 “东方,我很感激你,我这一辈子都会感激你。可是,我们不能在这么下去,这句话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你若明白,便不要再这样,让我对你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不好么?”司马青衫低声道。 “不好!不好!不好!”东方未明声音尖利的咆哮道:“你不就是想往上爬么?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留在杭州便是想成为王府的乘龙快婿,想借王爷之力往上爬。然而小郡主根本不喜欢你,他喜欢的是林觉,你便受不了了,你觉得希望破灭了,然后你便挺而走险,你便设计绑架小郡主。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小郡主是梁王府的郡主,可不是什么樊楼的红牌,也不是王侍郎的小姐张御史的如夫人,你得罪了梁王爷,你还想活命么?你莫以为做的天衣无缝,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嫁祸他人,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莫以为便无人知晓。否则我又是怎么知道的?” 司马青衫声音变冷,沉声道:“对了,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告诉了别人了?” 东方未明叹息道:“我怎会告诉别人?我又怎会不知道?你我朝夕共处,你的一言一行都在我的眼里,这天下还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么?你想干什么我都知道,我只是没说破罢了。司马兄,你悬崖勒马吧,我们离开杭州浪迹天涯去。我不在乎你喜欢女人,哪怕你多娶几个美丽的妻妾伺候也成,我只希望能跟你朝夕相处,希望能和你一生一世……啊!” 东方未明深情的告白被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打断,噗通一声,有人摔落雪地之中。 “司马兄……你……你竟然要杀了我?”东方未明颤抖的声音传来。 “东方,你莫要怪我,你缠的我透不过气来。不错,你对我是有恩惠,我们曾经也有过很好的时光,但那些都过去了。我司马青衫不可能一辈子都寄人篱下,绝不可能。今日之事你知道了,我不得不杀了你。你莫要怪我,欠你的下辈子我做牛做马还你,但这一世,我不想屈服。”司马青衫冷冷的声音传来。 “你……你……好狠的心。”东方未明的声音微弱,显然到了弥留之际。 屋门响动,司马青衫推门而入,手中提着滴血的钢刀。在推开屋门的一刹那,他忽然皱起了眉头,因为他的鼻子里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味道。那不是柴火燃烧的烟火气,而是皮肉烧焦的焦臭味,只一瞬间,司马青衫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不好!那厮想逃。” 司马青衫提着钢刀一个箭步冲进屋内,鼻子里闻到的焦臭味让他意识到那是烧断绳索的味道。绑着林觉的是牛皮索,那味道烧起来焦臭难闻,司马青衫焉能不知。 但司马青衫认为问题不大,自己钢刀在手,那林觉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他怎能逃出自己的手心。原打算留着他看戏,但现在他要毫不留情的将他砍杀。 里屋的柴火还在燃烧,林觉果然已经挣脱了手上的绳索,但他尚未来得及解开脚上的绳索,正坐在地上用焦黑的手解着牛皮索。 司马青衫冷笑一声道:“你想跑?跑的脱么?” 林觉表情吃惊的仰头看着司马青衫,司马青衫红着眼珠子狞笑着提刀一步步走近,他等待着林觉出声求饶。或许自己应该先答应了他,然后再给他一刀,让他临死前感觉到被自己戏弄的愤怒。 然而,林觉一句话没说,只举起烧伤的双手,握着一件东西对着自己。司马青衫皱眉看着林觉手里的那件东西,那是个带着一根黑魆魆的铁管的奇形怪状的玩意儿,司马青衫从未见过这东西。“那是什么?”司马青衫忍不住问道。 “这东西叫……王八盒子。专门对付王八蛋的。”林觉龇牙咧嘴的道。因为他的手实在是疼得厉害,为了烧断绳索,他不得不背转身子将手伸到篝火之中灼烧,空气中弥漫的焦臭味一部分是牛皮索的焦臭味,另一部分却是他手上的皮肤被烧焦的味道。现在他的手掌烧的满是水泡,疼得钻心。 “你想死么?这时候你还敢对我无礼?”司马青衫怒喝道。 “我可不想死,死的会是你。还不放下刀束手就擒。”林觉冷声道。 “你疯了么?”司马青衫笑了,猛一跨步来到林觉面前,手上钢刀举起,照着林觉的头顶作势劈了下来。 林觉微微叹了口气,手指扣动扳机,遂石和金刚击打出火花来,便听蓬的一声巨响,黑烟弥漫而起。王八盒子的枪口喷出一道火光,十几颗钢珠击中司马青衫狰狞的脸,瞬间打成了马蜂窝。 司马青衫甚至没来得及叫出一声,整个人身子后仰,重重的摔在了地上。一股股的黑血从他的头上面部奔涌而出,他的身子抽搐着扭曲着,片刻后便一动不动。 林觉被烟雾呛得咳嗽了几声,颤抖着手解开脚上的牛皮索站起身来,一瘸一拐的走到司马青衫的尸体旁伸脚踢了踢,叹息道:“司马青衫,你不该不搜我的身的,或许你是觉得这东西没用,或许你是急着下山灭车夫的口,总之,你犯了你这一辈子最大的错误,所以现在死的是你。” 司马青衫的一张英俊的脸早已面目全非,上面被近距离的铁弹子轰出了大大小小的肉坑,像是一块腐烂了的西红柿。林觉看了两眼不忍再看,弯腰准备动手将司马青衫的尸体拖到一旁去。忽然外间木门砰然洞开,东方未明夹带着冷风跌跌撞撞的一头冲了进来。他身上全是血,胸口一个巨大的伤口正汩汩的往外冒着血浆,整个人浑身浴血,形状可怖。 “司马兄,司马兄,你好狠心,你居然要杀我。我对你一心一意,你竟然对我如此……” 东方未明叫着,当他看到正弯腰拖拽司马青衫尸体的林觉时,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来。 “你干什么?司马兄呢?他在哪里?” 林觉直起身子轻声道:“东方公子,他死了。这便是他。” 东方未明睁大眼睛瞠目道:“什么?司马兄死了?你杀了他?” 林觉冷声道:“是,我杀了他,他死有余辜。” “啊!你竟然杀了司马兄?我跟你拼了。”东方未明忽然猛扑上来,双手成爪,状若厉鬼一般。 林觉下意识的抬起了王八盒子,但他尚未开枪,东方未明的身子便扑跌在地。身受致命重伤的他实在撑不住了,他扑倒在了司马青衫的尸身上。 “司马兄……你醒一醒……你怎么能弃我而去?你答应我的,要和我一生一世在一起,一起浪迹天下,喝酒写词游山玩水的……可是你食言了。司马兄……我不怪你啊,虽然你狠心的砍了我一刀,但我一点也不怪你。天下间我最懂你……最知道你心中的痛苦……你出身低微,从小被人蓄为娈童,遭人凌辱。得自由之后,你便想往上爬,爬的越高越好,爬的不让人欺负。你所做的一切……我都能明白,我也都能容忍。天下间只有我一个人懂你,也只有我最爱你,所以我纵容你……我放弃家业跟你出来,填词写你的名字让你挣得名声,我愿意默默站在你身旁,为你做一切事情。可是,这一次……我帮不了你了。你的心太大,也太偏激,心也太狠。可是我还是不怪你……你死了……我也陪你去死,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愿……来世和你再相遇,我愿……投个女儿身,这样……你便不会有那么多的烦恼了。司马兄……我们来世……再见。” 东方未明口中艰难的说着话,将司马青衫的尸体抱得紧紧的,终于声音低落下去,再无一丝声息。 第一五七章 祛毒务净 林觉心中不知何种滋味,之前听到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之间那种关系的时候,林觉既是觉得可笑又觉得脏脏,觉得不可思议。然而目睹这一切之后,却又不禁唏嘘。 东方未明这临死前絮絮叨叨说的话让林觉心情沉重。原来这司马青衫竟有这样的苦痛往事,而东方未明对司马青衫的感情真挚热烈,这不亚于任何男女之爱,自己实不该取笑他们。现曾经名满天下的大周诗坛双壁身上竟藏有这样的秘密,竟以如此方式双双死于自己面前,足教人痛惜叹息。 林觉呆呆的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纷乱。危险过去,林觉感到身上一阵阵的发冷。正不知如何之时,忽然间林觉听到了木床上传来的奇怪的声音,那是小郡主发出的呻吟声。林觉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给小郡主松绑。 林觉三步两步来到床前,借着火光他看到了身子正奇怪的扭曲着,像是一只蠕动的毛毛虫一般的小郡主。林觉忙一边替她松绑一边叫道:“小郡主,你怎么了?” 小郡主只是从口中发出奇怪的叹息呻吟之声,随着手脚得到自由,小郡主突然像个八爪鱼一般的搂住了林觉的身子,温香的身子不知所措的蠕动着。林觉感觉到她的身子火一般的滚烫,伸手撩开她的乱发,然后他看到了一张满脸桃花粉红如霞的脸,看到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和眼睛里迷茫而渴望的火焰。半翕的红唇喷出馨香的呼吸发出令人销魂的呻吟声。 林觉吓了一跳,他想起来刚才司马青衫在小郡主身上动了的手脚,他给小郡主喂了什么‘八宝五花露’,那东西必是催情的药物了。看小郡主这样子,已经从高贵的郡主变成了个充满渴望的淫.娃了。 林觉忙挣脱小郡主的纠缠,他快步奔向地上的司马青衫的尸体,伸手在他怀里乱摸,想找到这春药的解药。然而除了几块帕子一柄折扇和几张银票之外,他什么也没找到。林觉不死心,又在东方未明身上乱搜,也还是一无所获。 小郡主依旧在床上像个出水的大白鱼般的蹦跶着,张开的红唇像是濒死的鱼儿般大口喘息,声音里发出如泣如诉之声,显然她正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 林觉叉着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忽然他灵机一动,快步冲出屋子。外边已经一片漆黑,林觉胡乱的拢了一大堆的雪,抱着大雪球进了屋子来到里间床前。小郡主又像是八爪鱼一般的缠了上来,林觉抓起冰冷的雪照着小郡主的额头脸蛋上擦,林觉的想法是,利用寒冷的刺激让小郡主清醒过来,林觉不知道这种办法是否有用,但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了。 小郡主被冰雪的冰寒刺激的身子发抖,伸手无力的抗拒着。林觉岂容她抗拒,不断的将雪团在她头脸以及裸露的脖颈处擦拭,终于,这种办法似乎起到了效果,小郡主似乎清醒了过来。 “你你……在干什么?林觉,这是哪儿?”小郡主喷着热气轻声叫道。 林觉大喜道:“小郡主,你清醒过来啦。我杀了司马青衫,咱们得救了。” “啊?咱们得救了么?那可太好了。”小郡主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惊喜叫道。 林觉笑道:“是啊,我们安全了。我杀了他。你不要害怕,一会儿我带你下山回城。你……感觉怎样?” 小郡主蜷缩着身子低声道:“我……我好渴,我……很难受,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总之……难受的要命。我怎么了?我病了么?” 一个未曾人道的少女自然不了解自己身体中那种被春药催发的感觉,她只以为这种不适是生病了。 林觉无没法回答她的话,他只能沉默不语。 “哎呀!不好。”小郡主忽然惊叫道。“司马青衫……那狗贼……是不是给我喂了……药。我是不是被他……我……我……” 脑子稍微清醒之后,郭采薇想起了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 林觉忙道:“他确实喂了你药物,但他没有对你做什么。他还没来得及,便被我杀了。我不知道如何解开那药性,所以用冰雪刺激你,刚才你……你口渴是么?我弄些水来给你喝。” 林觉虽叉开了话题,但郭采薇也明白他没说出的半截话,刚才自己定是做出了什么不雅的举动了。林觉开始行动,将地上的两具尸体拖出去,半晌后又抱了一大堆柴禾来,又将一只塞满冰雪的水囊挂在篝火旁烘烤。 忙完这些,林觉才来到床边道:“你稍微等一会,一会儿雪化了,便能喝啦。” 小郡主一动不动的躲在黑布里不说话,林觉觉得奇怪,忙伸手掀开黑布问道:“小郡主,你怎么啦?” 这一掀开,吓了林觉一跳,只见小郡主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一张脸上再次红潮遍布,嘴唇干的发白,看上去像是重病之中一般,让人觉得很是奇怪。 “小郡主,你怎么了?”林觉担心的问道。 “你……你杀了我吧。我难受的要命,我好难受啊。我要死了。”小郡主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颤抖着道。 林觉忽然意识到,冰雪的刺激怕是难以除去那春药的药力,只能有所缓解而已。小郡主只清醒了过来,但她正忍受那药物的煎熬。 “你……忍一忍吧。”林觉不知说什么才好,这句话他自己说出来都感觉到好笑。 “林觉……”小郡主的声音像是在梦里的叹息般的轻柔:“你喜欢我么?” “……”林觉呆立无语。 “我知道的,我看得出来,你是喜欢我的。你只是躲着我,可是这样更证明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天天梦到你。……我被骗到这里来,就是司马青衫那狗贼拿着假冒的你的信笺约我来的。我想见你,所以我就没多想便来了。我实在很难受啊……你要是不喜欢我的话,你便杀了我吧。你若是……喜欢我的话,你……你便要了我吧。我偷听府里的卫士说过,这些邪门的药物化解的办法只有一个,那便是……那便是……行男女之事化解。否则……会死的。” 林觉愣愣的站在那里,他不是不知道交.合可以解春药之毒,但那是乘人之危,他又怎会去干这等事?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了。 小郡主停了半晌,见林觉没有任何的反应,身子上的不适和羞辱感一起袭来,终于忍受不住,大声呻吟道:“罢了,我实在是受不了啦,我也不要你动手了,我自己去死便是。” 说罢,从床上跳起身子,一头撞向墙壁。林觉没反应过来一把没拉住,便听咚的一声响,屋顶上落下些尘土来。幸而是木屋,小郡主又正浑身无力,这一撞只额头见血,却没什么大碍。 林觉一把拉住小郡主的胳膊,将她拉到怀里紧紧抱住,查看着她的伤口,低声喝道:“你犯什么傻?何至于此?” 小郡主紧紧搂着林觉的身子,仰着红唇哀求道:“林觉,救救我吧,要了我吧。你不要怕,你是救我,我也是自愿的。” 林觉还待犹豫,猛然间小郡主的红唇凑了上来,顿时温香满口。小郡主的一条雀舌撩动起来,双臂紧紧的箍着林觉的头不松开。林觉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此时此刻还能拒绝,那怕只能是个太监了。 林觉反手搂住小郡主的身子,重重的咬住喷着香气的红唇。本已在崩溃边缘的小郡主得此一吻顿时意乱情迷狂乱起来,林觉一边抵抗着她的狂野,一边小心翼翼的除去她的衣衫,慢慢的引导着迷乱的小郡主,避免她的凶猛伤到自己。 篝火噼啪作响,木屋里温暖如春。空气中夹杂着杀人之后的血腥味道,混杂着女子身上的香味以及木柴燃烧的松脂味道。简陋的木床上,两具赤裸的身子紧紧的搂抱在一起,身上闪烁着晶莹的汗珠。一场剧烈的运动刚刚结束,两个人都沉浸在极乐的余韵之中回味着。 小郡主湿漉漉的长发贴在额头上,脸上红潮未退,紧紧的搂着林觉的身子闭目微笑。林觉也累得够呛,刚才的小郡主像是一匹小野马一般难以驾驭,但这过程却是如此的美妙,如此的快活。 看着小郡主美丽的脸庞,林觉深深的叹了口气。 小郡主睁眼看了一眼林觉,红着脸将头埋在林觉的臂弯之中,林觉轻抚她光洁的后背默然不语。 小郡主突然扬起头来,秀发垂落在林觉胸口上,无限娇羞的道:“你……还好么?” 林觉笑道:“这话我该问你才是。” 小郡主低声道:“我很好,我很快活。林觉,我觉得……除毒当务净,不可残留后遗症,所以……你要是不反对的话……” 林觉愕然以对,猛地一把将小郡主掀在身下,恶狠狠的道:“那我便不客气了” 林觉翻身上马,恣意放纵,雪夜山林之中的小木屋本是杀机重重之地,但此刻却是天下最令人留恋的温柔之乡。 第一五八章 尘归尘土归土 (求订阅。书友们没有收藏的点一下收藏,感谢正版订阅的兄弟。对于那些看盗版的,我只能说你们不是支持我,你们是帮凶。正版阅读是作者生存的根本,看盗版的绝不是支持,而是谋杀作者的劳动,导致一本书无法继续下去。所以,你们可以不看,但不要去助纣为虐。) 屋外冰雪旷野严寒刺骨,屋内春光无限激情无限,男女之事一旦开了头便食髓知味难有节制,特别是这一对新尝滋味的少年人,更是乐此不疲。 林觉其实心中是略有愧疚的,总觉得自己有些乘人之危之嫌,而且也觉得对不起方浣秋。况且整件事其实已经超出了林觉的控制,且不说郭采薇的身份是梁王府的郡主,自己和她在身份上鸿沟巨大,恐难弥合。更何况,林觉记得上一世梁王府倾覆还在林家之前,自己之所以和梁王府保持距离,便是不想牵扯其中。然而眼下这件事到了如此的地步,那该如何收场? 更不要说,这自己已经答应了方浣秋要娶她,若方浣秋知晓此事,怕是立刻会要了她的命。整件事其实已经让林觉无所适从。 但是,面对着面前这个美貌绝伦的尤物,面对着小郡主狂热而真挚的爱意,面对着这已经木已成舟的情形,林觉又如何能拒绝?这一夜林觉的内心复杂难明,他索性将心中的一切抛诸于九霄云外,恣意的投入狂欢之中。事已至此,烦恼又有何用?享受眼前完美的少女的身体,接受她真挚的爱意,那才是当下要做的。至于如何善后,那是后面的事情。 这一夜,两人在这座小木屋之中不知疲倦的缠绵不休,累了便相拥而眠,醒来便疯狂相爱,几乎折腾了一整晚。甜蜜的话儿说了千百遍,嘴儿亲了千万回,两人恨不得这一辈子都赖在这里,希望这一夜永远不要过去。 然而,天还是不可避免的亮了。林间的雪倒影着凌晨的天光,照的木屋的缝隙之中一片雪亮。两人搂在一起谁也不愿先起身,但两个人却都知道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失踪了一夜,怕是两家人都要疯了。林觉倒还罢了,挂心的大概就是绿舞和小虎了。但小郡主可不同,她在外边一夜不归,王府之中怕是要翻了天。好在梁王父子尚在京城未回,否则怕是已经满城震动,兵马四出了。 小郡主依依不舍的穿衣起来,眼圈微微发黑,这是一夜狂欢的烙印。走路的时候也是秀眉微蹙,毕竟破.瓜少女不知节制,她不知道这一夜的疯狂会对她带来多大的痛楚。但郭采薇的嘴角却带着笑意,因为她得到了她想要的。本来林觉的退缩已经代表了拒绝,少女正伤心欲绝之时,这件事却让两人的关系直接突破到了最亲密的阶段,心里虽有些胆怯和害怕,但也夹杂着满足和甜蜜。 林觉也手软脚软的起来了,穿衣服的时候才发现手上的伤口疼得钻心。烧伤的肌肤已经有了恶化的迹象。昨晚疯狂之时自己到是全忘了疼痛,现在才发现疼得钻心。小郡主忙用温水给他清洗一番,细心的给他包扎好。但其实小郡主自己的额头上也破了个伤口,只能以香帕扎在额头上,倒像是怀孕防风的妇人。 二人穿起衣服后对视对方,均觉得有些尴尬。关系进展的太快,这事儿确实有些不好意思面对,不过林觉和小郡主都不是扭捏之人,不久后也就习惯如常了。 对于这件事的处理,林觉和小郡在昨晚温存的间隙达成了共识。两人都认为,今日这件事不宜宣扬,要低调处理。毕竟死的是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而且其中一人还是林觉亲手所杀。这件事要是捅出去,会牵扯出许许多多的麻烦来。官府追究起来,有些事也很难解释。更何况自己和郭采薇一夜不归共处小屋之事,更是不能宣扬,这些事只要稍有苗头便是满城风雨。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秘而不宣,成为一个秘密。 当然,梁王和小王爷那里是一定瞒不过的,小郡主一夜未归的事情也一定会被梁王父子知晓,王府的卫士和其他人绝对不会隐瞒,到时候王爷父子问起来必是要如实回禀的。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的死也必是要让梁王父子知道的,但这木屋之夜发生的事情,能保密多久便保密多久了。 另外一件事便是二人的关系,昨夜林觉也向小郡主坦陈了和方浣秋之间的事情。林觉告诉小郡主,自己曾承诺娶方浣秋,自己绝不可能负她。即便现在她人不知在何处,而且已经拒绝了自己,但她是为了不拖累林觉,林觉当然不能当真。 在昨夜那种气氛之中说这些话其实是很煞风景的,林觉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无耻,颇有些推卸责任的感觉。小郡主听了之后也似乎有些伤心。她忽然明白了林觉之前的疏远是为了什么,便是因为对这位方浣秋的承诺。林觉是个守信男儿,在自己和方浣秋之间他明显是更重当初对方浣秋的承诺,这也更加说明自己的眼光是正确的。若是其他什么人,怕是立刻便会舍弃旧爱恋上新欢了。因为自己无论从地位和相貌以及对未来的助力上,都是别人趋之若鹜的对象。在这种情形下林觉还能如此,足见其人品。 小郡主非一般女子,她意识到,对于林觉这样的人,想要夺到他的心绝不是靠恐吓和纠缠,反而需要让他自己觉得欠下人情。与其大吵大闹,不如大度宽容。况且昨夜之事其实也是一场意外,二人的肌肤之亲其实也是被迫而为,也不能因此便要挟林觉什么。 于是小郡主告诉林觉,自己虽然爱林觉,但绝不会逼着林觉违背诺言。虽然两人关系亲密到这种地步,但林觉不必为此负责任,一切都是自己自愿的。如果将来方浣秋回心转意,她一定不会纠缠此事,会主动退出。 这样的态度让林觉甚为感动,但同时也多了更多的负罪感和纠结。内心里林觉对小郡主的敬重更加深厚了一层。小郡主不仅是林觉的精神良伴,在林觉的心里,她已经上升到了红颜知己的地步。林觉自己都不知道,在今夜之后,其实小郡主占据的地方已经跟方浣秋不相上下了。若是此刻方浣秋站在自己面前,抛弃承诺的原因让他选择的话,林觉应该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了。 就着炭火的余烬,两人吃了些带着来赏雪时食用的肉脯和干粮。之后两人推门而出。山林里一片寂静,光线很是明亮,因为有雪地映衬之故。但其实时间还早,不过辰时未到。 木屋不远处的雪地里一片殷红色,两具尸体搂抱在一起仆在雪地里。那是林觉昨晚拖出来的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的尸体。这两具尸体必须要处理掉,否则雪融之时有人出入山林之中便会发现,便也无从保守秘密了。 林觉奋力将两人的尸体拖进木屋里,一夜过来,两具尸体冻得邦邦硬,死沉死沉的。昨天他们死后不久,林觉便试图将他们分开,然而却没能成功,现在冻结在了一起,想分开他们更是不可能了。 小郡主虽然胆战心惊,但也在一旁帮忙,揪着司马青衫的头发跟着出力,两人气喘吁吁的将尸体塞进木屋里。因为无法挖掘埋葬,林觉只能将他们连同木屋一起烧成灰烬。木屋里有些血迹和痕迹也是不能留下来的。 花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两人用钢刀劈砍了不少干枯的树木堆积在木屋周围,要想烧的干干净净,是需要大量的柴禾的。终于,火点起来了,熊熊而起的火光腾空而起,烧的猛烈之极。林觉和郭采薇挽手站在大火远处注视着,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 “这两人永远的消失在人世间了。可惜了,本是前途无量之人。”林觉叹道。 “司马青衫死有余辜,他不死,你我还能站在这里么?你固然死了,而我还将被他侮辱。他该死。倒是这东方未明,怎地便喜欢上了司马青衫这个男人,想想都不可思议。昨晚你跟我说的时候,我都觉得很是离奇。”小郡主皱眉道。 林觉笑道:“是啊,这世间其实很多事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处在当事人的立场,却又觉得顺理成章。司马青衫心术不正,一心想靠旁门左道往上爬,他落得这个下场也是死有余辜。东方未明执迷不悟,也是个糊涂虫。他们死了固然可惜,只但更可惜的这座爱的小屋。” “什么爱的小屋?”郭采薇没有反应过来。 “这小木屋不是爱的小屋么?若不是此处,你我怎么会……” “哎呀,不要说了,不要说了。”郭采薇羞得抱紧了林觉的胳膊,将头抵在林觉的棉袍上遮着脸。 林觉呵呵而笑,忽然叹息道:“走吧,下山吧。我还不知道这件事如何收场呢。你父兄若是知道昨夜之事,怕是要扒了我的皮了。” 郭采薇笑道:“现在却来担心,不怕迟了么?” 林觉苦笑道:“我可是为了救人啊,我是好人啊。哎,事情怎会变成这个样子,当真是教人……难以预料。” 郭采薇飞红着脸啐了一口,轻声道:“你后悔了么?你放心,父兄那里,我会照应。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的,我爹爹最疼我了。如果他们当真饶不过你的话,他们要了你的命,我拿命陪你一起便是,那又如何?” 林觉轻叹道:“倒也没有后悔,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若因此事而死,也是值得的。你说的对,你父兄便是知道那又如何?大不了便是一死罢了,又不是没死过。” “你当真死过?那你现在是鬼魂么?” “是啊,我死过,又活了,我有九条命。” “胡说……猫儿才有九条命呢。” “猫儿有,我也有……” “……”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树林深处,留下两行依偎的脚印和拌嘴声。木屋的火烧的噼里啪啦,屋子内外已经火焰般的地狱,两具紧紧搂抱的尸体也烧的弹起变形然后松脱,直至化为灰烬。 第一五九章 归来已是春 (谢:书友18672397、moshaocong、单身哥哥哥哥、晴空碧玺、轻烟绕、破坏王、可乐加点冰等兄弟的赏。谢:紫色花玲、跳动的心丶神奇的金甲虫等兄弟的票。有能力的订阅一下吧,订阅很重要。拜谢!)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出了树林,寻找到下山的道路。出山林之后,这才发现这处距离上山的坡道居然相隔两座小山头,处在南山西峰的一处隐秘的山谷之中。由此可见,司马青衫是早有了准备,寻觅了这处地方,伺机进行自己的计划。 大半个时辰后,两人终于来到了山腰车马不可及之处,寻觅半晌,在一处断崖高处看到了倾覆于山崖下的两辆车马。不用说那是两名无辜的车夫的葬身之处。这两人的尸首倒也不用去清理,因为两名车夫葬身于崖底,不易寻觅,待雪化时尸骨恐已经为野兽吞食。再说,即便不久后被人发现,这也能解释为是车祸意外,一时半会儿是查不出原因的。 巳时末,两人终于走下了南山来到了山脚的大路上。往前走了数里,路旁有个小小的村落,林觉进了村庄中重金租了一辆牛车,让一名百姓载着自己二人慢吞吞的往城里去。天近午时,终于远远看到了杭州城南城的轮廓,林觉叫停了牛车,给了银子打发那百姓离去。 二人站在距城里许的一处柳林中,林觉轻声道:“小郡主,你先进城吧,我估摸着城里边已经到处在找你了,你我一同进城,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你先进城,我绕道涌金门进城,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郭采薇眼睛红红的抱着林觉的胳膊,身子依偎在林觉身上,轻声道:“那咱们……咱们何时再相见?你还要躲着我么?” 林觉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怎会躲着你,但你也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会很麻烦,非常非常的麻烦。我本已和师妹有了婚约,这件事我是跟你说了的,我现在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不愿做忘恩负义寡情薄幸之人,但现在我真的成了这种人了。” 郭采薇咬着红唇道:“对不起,害得你左右为难。你不用如此,若是你要娶方姑娘,我……我也不会怪你。我命人去寻访名医,看看能否找到医治方姑娘的药方,救一救方姑娘。” 林觉不知说什么才好,怔怔看了郭采薇半天,轻叹道:“小郡主,你的心是金子做的,既高贵又美好。我替浣秋谢谢你。可是,这对你太不公平了。我该怎么做?谁能告诉我。” 郭采薇伸手轻抚林觉的脸庞,叹息道:“郎君,我也不知道啊。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大度。我当然希望能和你在一起,但我却也不肯横刀夺爱,让郎君做无信之人。你不要为难,这一切便交给时间来解决吧,或许过一段时间,便有了办法了也说不准。我相信你会想出两全其美之策。” 林觉微微点头,伸手将小郡主揽在怀里。两人拥在一起,亲吻良久,难舍难分。不知过了多久,小郡主一把推开林觉,整理一下云鬓笑道:“我该走了,郎君珍重。爹爹和哥哥快回来了,这件事需得向他们禀报,为了避免他们怀疑,这段时间你便不要来见我了,或许……一个月你来看我一次也成。总之……你明白我对你的心便好,其他的事情,且行且看。” 林觉微微点头,小郡主转身而行,林觉呆呆看着她的背影,叫了声:“薇儿。” 郭采薇回转头来嫣然一笑,摆手道:“我没事的,婆婆妈妈的作甚?我去了。” 林觉微微点头,小郡主微微一福,然后转身缓缓走出林子,走上通向城门的大道。林觉默默的看着她娇小的背影离去,看着她向城门口,心中百感交集,难以自己。 目光中小郡主的身影走到城门口后,瞬间被一群涌出城门的人群包围,紧接着一大群人鸹噪着簇拥进城。林觉松了口气,那些人都是城门的守军和王府的卫士。自己估计没错,小郡主一夜未归,王府中已经闹翻了天,应该是早已通知了杭州府衙全城查找,城门口的守军也得到消息密切注意,所以当小郡主现身城门口是,立刻便被认了出来。 待一切平息,林觉才慢慢的出了林子,从清波门绕行往北经涌金门进了城。进林宅时林觉本还惴惴,但很快发现这根本毫无必要,因为家中一切如常。显然自己的一夜未归在林家并没有掀起任何的波澜,或者是林家众人根本就没在意自己在不在。 但进了小院之后,林觉便立刻感受到了一夜未归带来的影响。绿舞惊喜的冲了出来,林虎也高兴的大叫。绿舞眼眶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林觉三言两语搪塞过去此事,只说是山中景色好没舍得回来,于是便在山上住了一晚。 林觉吩咐绿舞和林虎,自己昨日受司马青衫所邀去南山观雪的事情不要跟任何人说。虽然这吩咐让绿舞和林虎觉得有些奇怪,但公子的话两人自然言听计从。 对绿舞而言,公子平安归来一切便安稳了。绿舞之所以昨晚担心的偷偷哭泣,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那天晚上发现的几个黑衣人的事情。后来公子很小心谨慎,绿舞隐隐觉得似乎那些人的出现跟公子有关系,所以林觉一夜没有消息,她才担心的要命。至于其他的事情,她却是一概不在意的。 其实仅仅过了数日,绿舞和林虎便已经忘了这件事。他们绝不知道一如往常平静的公子身上在离去的那一晚发生了什么,不知道那天晚上公子经历的刀光血影,几乎丧命,更不知道那一夜的风景旖旎,激情无限。 …… 时光飞逝,忽忽已是二月将末。天气转暖,春江水暖,北方尚在寒风凛冽溯雪纷飞之时,杭州府在二月里的几次艳阳天之后,催发的绿柳萌发,春意顿时盎然了起来。 街头的百姓们迫不及待的脱下了冬衣换上轻薄的春衫,因为寒冷而延后的诸多事务也在此时开始格外的忙碌起来。淅沥沥的几场春雨之后,春水漫涨,河道开阔。因为寒冷而冰封难行的运河河道也终于可以正式的通行。众多的粮食物资商品从南方忙碌的码头被装载上船,运往北方各大城池,补充一个冬天被消耗的几乎殆尽的市面和仓库。 杭州北关门外,一艘巨大的龙首大船缓缓的驶入了城门。河道上众多货船纷纷避让,给龙首大船腾出航道来。一艘满载货物的小船避让不及,被龙首大船的船舷刮擦了一下,顿时连同满船的货物和船上的四名船夫一起落水。 船夫水性很好,很快便被周围的船只救起来,但那艘满载货物的小船却不能幸免,倾覆水中慢慢沉了下去。浑身湿透的几名船夫在二月微寒的风中冻得发抖,放声嚎啕。那可是他们今春的第一船货物,就指望着这些货物谋生,此刻却连船带货一起没了。 龙首大船上,春阳透过船厅的长窗照进来,温煦而舒适。梁王爷郭冰坐在雕花大椅上缓缓的喝着今春的第一茬新茶,面容沉静而祥和,若有所思。 外边传来的惊呼声和哭叫声惊扰了他的思绪,梁王皱起了眉头,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一名卫士忙跑出船厅去,片刻后小王爷郭昆快步进来,一屁股坐在梁王对面,抓起茶壶便给自己斟了慢慢一杯茶,仰脖子喝了下去。 “一艘小船胡乱瞎闯,被我们的船刮到了,船翻了。这帮泥腿子就是喜欢乱搞,明明我大船驶来,还不立刻避让,活该。”郭昆道。 梁王皱眉道:“人有事么?” “人没事,贱民命大,又都是水上讨生活,很快便游到别的船上去了。只是因为货物和船没了在那里嚎啕。” “去,问问那船和货物值多少银子,全数陪给他们。”郭冰沉声道。 “父王……有这个必要么?他们自己不让路,撞沉了活该。没准他们是故意碰瓷儿呢。” “住口,我要你去做便去做,你不去,我自己去吩咐人办。”郭冰沉声喝道。 郭昆愣了愣,忙起身道:“父王息怒,我这便去吩咐便是。” 郭冰冷声道:“那还不快去?还有,你刚才喝茶的样子很是不雅,这新茶是要小口品尝的,可不是你那般牛饮一杯,不知其味的。你要学的东西还太多,你若不学会一些东西,将来是要吃大亏的。” 郭昆挠着头发愣,他不知道父王这是怎么了?刚才还情绪很好,怎地现在忽然便发起怒来。连自己喝一杯茶都要训斥。但郭昆不敢多言,躬身称是,快步出去吩咐人给撞翻了小船的船夫估价赔偿银子。不久后,一百二十两银子送到了湿淋淋的四名船夫的眼前,四人的绝望立刻成了欣喜若狂,对着远去的龙首大船磕头如捣蒜,连呼梁王仁善,好人千岁云云。 本卷终,请看下卷:浦映江花花映浦 第一六零章 王爷的回忆 郭冰依旧静静的坐在船厅之中,目光扫过熟悉的两岸的街市。几个月没在杭州,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比之自己刚刚离开的京城,这里的气氛让郭冰更加的惬意。若说街市的繁华,汴梁比杭州更甚。但在汴梁,梁王总是感觉街市楼宇都带着冰冷之感,有些咄咄逼人的感觉,哪里如杭州这般亲切舒服。 然而,这里是杭州,终归不是汴梁城。 从去年十一月初自己去往京城为太后祝寿起,到今日归来,他在京城呆了足足三个月。这是他成年后在京城呆的最长的一段时间。二十多年前,他便已经以杭州为家。自从皇兄即位之后,他更是刻意的避免在京城呆的太久,每次匆匆来去,最多在京城旧宅居住不超过一月便急着回杭州来。很久以前他觉得汴梁城很好,但不知为何后来便觉得汴梁不好了。呆在那里总是有些不自在的感觉。 而这一次,他不得不待了三个多月,为了太后的寿辰。去年那场太后的寿辰很是圆满,起码在表面上是没有任何瑕疵的。那日寿辰之上的气氛很好,两件宝贝当众展示出来的时候,太后的高兴显然是发自肺腑的,自己也从皇兄的眼神中看到了嘉许之意,这让郭冰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郭冰庆幸于这件事终于能完结,因为只有他才知道,为了这两件寿礼他费了多少周章,中间甚至还差一点出了难以补救的岔子。好在那个林觉在关键时候帮了自己一把,或者说是因为自己的洪福齐天让他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才有了那场毫无瑕疵的大寿仪式,才让这场京城之行有了个最好的结果。否则,不但寿诞毁了,皇兄怕是也将雷霆震怒,以此事为引,或许会引发很多极为糟糕的后果。光是想一想,郭冰都觉得不寒而栗。 寿诞之后,因为天寒地冻,郭冰不得不留在京城待到运河解冻才能回杭州。这虽然让人很不自在,但郭冰却也只能忍受着这些不自在。不过皇兄倒也亲切,年夜饭请了自己去一起吃,言语之中也是很有些兄弟的情谊,回忆着当年兄弟二人小时候的趣事。郭冰没有去多一句嘴接话,因为他明白,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皇兄不是皇帝,只是自己的哥哥,而现在坐在眼前的是皇帝。那些所谓的兄弟情谊他能提,自己却一句不能提。哪怕只是透露了一件皇兄小时候的事情,都有可能会引发无谓的灾祸。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皇兄了,很久以前,这位皇兄在世人眼中是个仁厚贤明的太子,如今更是英明神武的皇帝。大周天下的每个人都为有了这个英明的帝王而欢欣鼓舞,但曾经和皇兄生活在一起,渡过了十多年少年时光的梁王却知道,皇兄远远不是世人所想的那么仁厚慈善。他知道很多皇兄的秘密,只是从不敢吐露半个字出来。 留在京城的日子里,郭冰尽量做到小心翼翼,尽量留在京城的府邸之中闭门不出,既不参加任何人的邀请的宴会,也绝不打听任何不该自己知道的消息。因为他明白,其实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兄的耳目之下。事实上不仅是自己,朝中众人也都在耳目之下。虽未必是有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企图,但自己身份敏感,地位特殊,哪怕是一件小事,也会引发异样的猜测。所以他不得不防。 但即便低调行事,漫长的三个月的时间,他还是知道了许多许多的事情。有些事他本来就知道,有些事他却是第一次知晓。有几件事情,他却是不得不关注的,因为那是几件关乎朝廷的大事。 其一便是,关于皇兄要立太子的传言。消息的来源虽很零散,但统一归纳在一起却很一致。那便是皇兄似乎已经开始决定立储君之位。皇兄比自己大五岁,自己今年四十六,皇兄今年五十一岁,这个年纪其实不算大。但若说立太子,却也是时候了。皇兄便是当了二十八年储君才即位为帝,他当太子时先皇也只有四十七岁,故而此刻虽只即位三年,要立太子也不是什么让人讶异的事情。 问题在于,立太子之事虽属正常,但是谁是合适的人选,这才是重点。以立嫡长为先的规矩而论,似乎晋王郭冕乃不二人选。因为晋王郭冕既是皇后之子,而且在所有皇子之中也是年纪最长的那个。似乎看起来,立谁为太子并不是个让人操心的问题。 然而事情要是这么简单便好了。晋王虽未为嫡长子,但其名声一般。关于其品行有亏,贪色好酒,浮夸喜功的流言一直在暗中流传。晋王尤其好宴饮游猎,在京城网罗了一大批的文士才子动辄聚会饮乐,然后在一起写诗作赋。据称,曾经有人拿了他和才子们写的诗给皇兄看,因为那些诗文中充满了不满和叛逆。结果是,晋王被皇帝狠狠的训斥了一顿,几名才子更是被下了大狱,据说还有的死在了狱中。 而与晋王相比,梅妃生的二皇子淮王郭旭在名声上比之郭冕不知好了多少。郭旭可称为文武双全,人又有贤名,且聪敏知礼,还在大周和辽国的边境上领过军,打过仗,博得上下一片赞誉美名。圣上对他也很是喜爱,经常带着他随行伴驾,给他一些亲自的教诲。 这还罢了,更关键的一点是,梅妃乃当今宰相吕中天之女。淮王郭旭是吕中天的外孙子。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会明白,立太子的事情其实很不简单。此事若是不提出来便罢,大伙儿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担心。但一旦立太子之事提了出来,谁为太子,那必不是顺理成章之事。事实上,很多人其实已经在暗中开始较劲,暗中开始站队,在这件事上,其实很少有态度暧昧者,因为这是朝中两派争夺的焦点。中立者会被两方统统抛弃,那也将永无出头之日,这一点每个人都明白。所以在这场赌局上,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不过,梁王郭冰是个例外,因为他的特殊身份,所以在晋王和淮王谁当太子的问题上并不好发表意见。而且无论是谁当上太子其实都跟郭冰无关,因为皇位终究不是自己这一脉所得。但郭冰却不能不关注此事,因为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两位皇子之间的事情,更关乎梁王府的将来。或者说是因为一个人,让梁王不得不在这件事上占据立场。那个人便是吕中天。 吕中天,两朝元老,在朝中根深蒂固,三起三落而不倒,掌握政事堂大权前前后后共有二十七年之久。虽历经各种风浪却岿然不动,人称‘不倒翁’。论手段和执政的才能,此人自非泛泛之辈。这数十年来大周朝的繁华鼎盛,盛世荣光,便有他吕中天的一份功劳。 然而郭冰并不在乎他执政的才能和措施如何,哪怕你就算是个圣人,一旦这个圣人成天的在皇帝耳边的诋毁自己,那么郭冰也会将之视为仇人。 就是这个吕中天,不止一次的在皇兄耳边说什么‘藩王在外,难以约束。’,什么‘历朝历代教训在目,不可不防。’‘东南膏腴之地,知王而不知圣上’等等这一类的话。不断的要求皇兄将自己从杭州召回京城居住,放在眼皮底下约束。 但凡有些脑子的人都明白,这些话会给自己带来多么大的影响。吕中天这般言语,圣上久而闻之,心里焉能没有想法。况且自己镇守杭州本就是一件不合祖制的事情。大周朝开国之初便立下了规矩,藩王不得出京,即便是有实职,也大多为遥领官职。总而言之一句话,防患于未然。 吕中天身为宰相,说这些话倒也没什么不当之处,毕竟他是效忠圣上,为大周朝谋政。任何有违大周朝稳定的因素,他都有权利去说。但是站在郭冰的角度上来看,吕中天的话并非出于公心,而是一种卑鄙的诋毁和报复,是挟公报私之举。是因为两人之间纠结已久的私人恩怨使然。 说起两个人之间的恩怨,其实追溯起来甚是久远,起因其实也不大,只是一场宴会上的小小纠葛。那还是快三十年前的事情。当时吕中天还只刚刚就任参知政事的副相之职,而郭冰也只是个十八岁的血气方刚的少年皇子。在御史中丞王鑫府中的一次宴席上,吕中天恃才傲物侃侃而谈,俨然成了众人的核心,高谈阔论口沫横飞,几乎抢尽了风头。也是当时郭冰年少气盛,身为尊贵的皇子却被人冷落,被这个吕中天抢了风头,故而心中不喜。 于是乎,皇家少年借着酒劲当众羞辱了吕中天,他知道吕中天不胜酒力,却端着巨大的满满一海碗的酒去敬吕中天。吕中天当然不肯喝,郭冰便将一整碗的酒尽数倒在了吕中天的头上。从此后吕中天有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雅号‘吕落汤’。便是形容当晚他被酒水淋成了落汤鸡的窘样。 吕中天当时并没有敢对郭冰无礼,他表现的很平静。事后父皇得知此事,叫了郭冰和吕中天去寝宫,当着吕中天的面狠狠的责骂了郭冰一顿,要吕中天不要放在心上。吕中天当时满脸笑容的大度的说他根本就没生气云云,但郭冰却从他冰冷的眼神中看出来,吕中天记仇了。他本来就是个记仇的人。 第一六一章 王爷的回忆(续) (谢:漂流一鱼、左右不是南北、轻烟绕三位的打赏。谢:神奇的金甲虫、水手本尊、yptse等兄弟的票。) 从那次宴饮上的风波之后,郭冰和吕中天之间便陷入了一种表面笑嘻嘻背后捅刀子的循环。寻常的小摩擦倒也罢了,在那次风波之后的两年后,先皇议立太子之时,吕中天终于显示了他的狠辣之处。 满朝上下都知道太子之位其实并无争议,那便是郭冰的兄长郭冲,所有在这件事上朝廷上下其实一点也没觉得会有什么波澜。一旦圣上决定立太子,那个人便是郭冲。然而,在这种情形之下,一股不利于郭冰的流言还是甚嚣尘上,关于他想当太子,并私底下秘密联络朝中官员游说圣上,甚至暗地里搜罗大皇子的不检点之处的流言到处乱飞。居然弄得朝中不少官员满头雾水,甚至有人还因此信以为真,跑去跟先皇说这些事情。 那段时间,郭冰很是狼狈。那是他成人之后遇到的第一次危机,也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因为这种擅自谋求太子之位的行为是大周朝的祖宗们严令禁止的,便是防止为了争夺皇位而兄弟相残的悲剧发生。前朝李唐天下发生了太多此类事情,大周朝从立国之初便吸取了大唐灭亡的教训,无论从立太子的规矩以及朝廷政策上都做了最大的修改。 举个简单的例子,大周以文治天下,绝不允许边镇武官统兵坐大,便是吸取了大唐王朝藩镇实力强大,外重内轻导致朝廷无力管束藩镇,地方节度使坐大自专,从而最终演变为各自为王作乱的教训。实际上,大周朝本身便是利用了大唐后期的这种失策,先太祖郭威建立的大周便是脱胎于藩镇而来。这种情形下,怎能不严加防范? 所以,这件事闹得郭冰很是被动。最终还是父皇英明,他不相信这种流言。加之郭冰主动进宫痛陈心迹,恨不得自杀以证明自己的清白,这件事才终于销声匿迹。但从那时起,郭冰便感受到了来自皇兄郭冲的怀疑,兄弟之间第一次有了一种远隔重山之感。这和小时候的那种小矛盾可不同,这一次的矛盾正在摧毁两人之间的信任。 事后,郭冰暗查了许久,虽然没有明确查出消息的来源和幕后的操纵者,但种种迹象表明,那正是吕中天给自己下的第一幅猛药。从这件事开始,郭冰便决意和吕中天不共戴天。 然而吕中天正如他的名字一样,当时正如日中天。从副相升为了宰相,接连做成了几件大事,深的父皇宠信,郭冰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只得暂时忍气吞声。 三年后,郭冰找到了机会。一桩地方官员的贪腐案件引起了郭冰的注意。那本是一个小小通判贪墨了几百两银子的小案子,本来只是一件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案子,但郭冰还是抓住了这个机会。谁叫那通判是吕中天的外甥女婿呢?这等事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于是案子一层层的升级,从贪腐案查成了吏治案,往上追溯了数年,追溯到这名通判如何入得仕,如何得的官,如何升的职。最终,找到了这名通判升职的违规之处。 此人得吏部侍郎何元庆的提携而越级升官的事实也浮现在水面之上。这虽然和吕中天无关,但吕中天却脱不了干系。何元庆亲口招供是看在吕中天的面子上,为了献媚于吕中天而提拔了他的外甥女婿。御史台的一帮言官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他们恨不得每天都能扳倒一个朝着大员好显示他们并非无所事事,得知此事后顿时如嗜血的蚊蝇一般一拥而上。郭冰甚至没有亲自出马,吕中天便因为顶不住这帮人天天在朝上的弹劾而引咎辞相。 那也是郭冰对吕中天的第一次胜利,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政治上的胜利。郭冰也真正意识到,原来与人斗当真其乐无穷,特别是让自己的仇家倒台的感觉,简直爽的翻了天。 那也是吕中天人生中的第一次落马,当然也是他的政治定力不够,他没能从心理上抵挡住言官们的撕咬,还不够老练沉稳。事实上圣上压根就没有怪罪他之意,也压根没有处罚的想法。毕竟此事并非吕中天授意而为之,只是下边的人为了拍马屁而自作主张罢了。甚至当时太子郭冲都公开的支持吕中天,但吕中天还是选择了辞官平息此事。 郭冰其实心里明白,吕中天一定知道是自己在背后推波助澜的,这其实也并难查出来。但郭冰并不在乎这些,他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享受着这一次的胜利。 吕中天下台之后,一批新锐官员迅速占据了要职,其中便有如今在松山书院当山长的方敦孺。当时的方敦孺本是御史台的一名言官,因为敢言敢谏而名声大躁,被谏入政事堂任参知政事,风头一时正劲,颇有为相之势。然而,时间仅仅过去了一年,宰相冯子岳因病辞世,当很多人都以为方敦孺有望拜相的时候,先皇却重新启用了吕中天为相。 这下可真是热闹了,政事堂中的不少人当初正是弹劾吕中天的人,而吕中天的重新回归注定了朝中的不平静。这一次吕中天似乎在经历了一年的沉淀之后老练了许多,他毫不留情的清洗了政事堂中的异己。一批政策在他上台之后被立刻废止。为此,方敦孺据理力争,但吕中天不为所动。 虽然方敦孺在圣上面前还有发言权,但很明显,圣上更倾向于吕中天。在此情形之下,方敦孺选择了辞官归隐。虽然朝中众多人挽留,甚至先皇本人也挽留方敦孺,但方敦孺的脾气宁折不弯,他还是离开了京城回到了杭州,创办了松山书院,从此不再去过问朝廷之事。 这也从客观上让吕中天的权力得到了巩固,吕中天重新的掌控了政事堂,迅速掌控了局面。 对于郭冰而言,这自然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更何况之后身为太子的兄长又娶了吕中天的女儿为侧妃,郭冰明白,吕中天已经非他所能撼动。 二十年前,利用杭州府匪患作乱的契机,郭冰终于说服了先皇离开京城来杭州剿灭匪患,稳定局面。郭冰以退让的方式离开京城,既是避免和吕中天发生冲突,同时也是为自己留下一条后路。而吕中天显然并不想放过郭冰,他在先皇面前便直言藩王离京的诸般不妥之处,但先皇显然是洞悉了二人之间的矛盾,不愿二人势成水火,故而不为所动。同时,郭冰也争气,在杭州剿匪成功,将一群悍匪赶下了大海。并以防止海匪卷土重来的理由请求坐镇杭州,先皇也顺水推舟的同意了此事。 此时,朝中枢密使杨俊的崛起,成为了吕中天的强劲对手,吕中天不得不暂且放下此事,将精力转移到杨俊身上。而在这两人的争斗之中,郭冰明智的选择了中立,因为他不能和杨俊联手,他知道那么做会葬送自己。藩王和枢密使站在统一战线,那会逼得圣上出手,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决不能掺和其中。但郭冰知道,吕中天从没忘了他。 吕中天的后两次短暂的辞相也正是拜杨俊所赐,双方其实互有胜败,只能说吕中天稍占优势。那两次短暂的辞相也是以退为进的举措罢了。 鉴于和吕中天之间的这种种的纠葛,在立太子之时上郭冰不能沉默。谁都能当太子,唯独淮王郭旭不能。哪怕不是大皇子郭冕,那也绝不是郭旭,否则一旦郭旭即位,梁王府便将遭灭顶之灾。无论如何,郭冰都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这也正是郭冰闷闷不乐心绪不宁的原因。 其实,自己也枢密使杨俊联手的话,未必不能将晋王送上太子宝座,毕竟于情理和祖制上,己方占据制高点,会有一大票人追随。但问题在于,事情绝非那么简单。 一个最大的问题是,自己站队晋王,支持晋王的话,很可能跟皇兄的意见相左。虽然立长是规矩,但很明显皇兄是属意于淮王的。这些态度多多少少也有些流露出来。再加上吕中天在旁游说,事情将很棘手。公然和皇兄作对,不仅破坏了郭冰这些年小心翼翼维护的关系,更是会招惹来无妄之灾。 但如果自己不和枢密使杨俊站在一起的话,怕是杨俊一人难以支撑。虽然杨俊也不是好惹的,他是出了名的铁血枢密使,在二十多年前的彻底剿灭西夏的战斗中立下赫赫战功,一举荡平西北,是朝中的中流砥柱。但面对的是皇兄和吕中天两人,他恐怕还是难以应付。他是武将出身,本身就对文臣号召力不够,这会影响朝中其他人的决定,无法形成足够的力量。 郭冰很是焦虑,也很是难以定夺。但好在立太子的事还只是风闻,圣上显然也明白这件事会引发风波,他似乎也并没有决定立刻进行此事。故而此事虽然棘手,但却还有时间。也许两三年时间也未必能真正的提上台面来,这正是圣上一贯的风格。 皇兄行事,喜欢先放出风来,暗中观察动静,然后在针对性的行事。郭冰认为自己暂时不要跳出来,不要暴露自己的想法,到时候再见机行事。即便皇兄当面询问,自己也要打马虎眼,不能说出自己的想法。 第一六二章 掩饰和解释 (颈椎病犯了,今天只能这些了。见谅!贼痛苦中。) 除了立太子之事外,另外一件事似乎更为迫切。在京城这三个月的时间里,虽然圣上对郭冰和和气气,但在几次家宴之中的闲谈里,郭冰还是嗅出了不寻常的气息来。 圣上数次询问关于杭州之地海匪的情形,看似随口一问,但这却让梁王心里响起了警钟。当初自己留在杭州的理由便是镇守杭州监视海匪,先皇之所以同意自己留在杭州,也是郭冰之前镇压海匪有功。而这些年,海匪之势日盛,干了不少胆大妄为之事,不仅骚扰内陆,更是对海路商道产生了巨大的威胁。沿海之地的商贾们怨声载道,而这些事自然是难以瞒过朝廷。 只是因为朝廷现如今很难有余力对海匪进行围剿,故而只能听之任之。但其实,这些事追根溯源的不可避免的要落到梁王府的身上来。如果海匪之势不可控,且有酿成大祸之虞,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便是梁王府在杭州的存在毫无意义。 在这种情形下,郭冰不能不担心皇兄会以此为契机,召自己回京城,而废弃当初先皇之命。登基三年来,圣上其实一直在遵循先皇的所有规制,人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情形不但没有发生,而且连先皇颁布的各种诏令也一律遵循。这自然也是圣上的聪明之处,登基之初他需要稳固帝位,掌控局面,故而平稳过度是他的首要之选。然而,现在圣上登基已经三年了,局面已经逐渐稳定,天下百姓也已经归心,该掌控的已经掌控在手,也该到了他敢于动作的时候了。 新年前后,圣上便不露声色的颁布了几条新规,替换了先皇的几条规矩。朝中竟无一丝声响和反应,这正是圣上已经掌控局面的明证。那几条新规虽然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规程,但圣上已经走出了这一步,后面相信会越来越多,火烧的也越来越猛烈。 作为圣上的同胞兄弟,郭冰了解自己这位兄长的性格。他本就不是个因循固守之人,相反,在他谦和稳重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跳脱之心,他绝对是和父皇不一样的一个皇帝。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当皇兄问及海匪之事时,他绝不敢当做耳旁风。他认为,这是多年来吕中天的吹风起到了效果,皇兄对自己已经产生了不满。如果自己再无作为的话,皇兄便会以自己的镇压不利为由下旨召自己回京,先皇的诏令也将被他废除。而这绝不是郭冰想看到的。 所以,这件事其实比立太子的事情更加的让郭冰焦急,他必须要想出办法来应对这样的局面。皇兄的话便是一种试探,试探之后便动真格的。在此之前,自己要是想不出应对之策的话,那便只能毫无理由的回到京城,从此便置身于皇兄的耳目之下,再也别想有所作为了。而且回到京城后自己将不得不面对朝廷中的两大势力,只要稍有不慎便会被抓到把柄,导致更为残酷的后果。 这绝非郭冰的杞人忧天,抛却这位皇兄的为人不说,大周朝这一百六十年来皇室之中的纷争其实是有传统的,很多事只是捂着不说罢了。前朝数代皇帝在争夺皇位清除异己方面是极为残酷的。大周朝统一天下之后,便曾发生过宫廷之祸。 当今皇室一脉其实是太宗从其兄高祖手中继承,人皆诵高祖让贤之风,为其歌功颂德,但那其实只是明面上的说法而已。高祖在数子皆存的情形下却传位于太宗,傻子才会相信他会这么做。而太宗即位之后,高祖数子皆离奇死亡,这自然也非正常之事。很多人都知道太宗杀兄夺位,诛杀高祖一脉的事实,只不过没人去公开提及此事罢了。 郭冲和郭冰身上都流淌着太宗的血脉,基因里的凶狠不可磨灭,郭冰由己推人,也明白皇兄如果真的对自己动刀子,那也不是什么让人惊奇之事。毕竟他自己心里也一直有一团火苗在燃烧,如果有机会让自己杀了皇兄继承帝位的话,郭冰会毫不犹豫的这么干。 …… 王府的龙首大船船厅中,阳光依旧温煦,香茗依旧暖心香甜,梁王郭冰的面容依旧祥和平静,但其实他心是有些焦躁不安的。所以刚才他才会突然失态,去训斥郭昆的行为,其实是心情烦躁之故。他也破天荒的要去赔偿被撞沉的百姓的船只的损失,与其说是他生了慈悲之心,倒不如说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多积些口碑,多行些善举,因为这有可能会帮到自己,虽然这只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罢了。 “爹爹!”清脆的呼叫声在船头响起,郭冰皱着的眉头一下子舒展了开来。那是自己的掌上明珠的声音,听到她的声音,郭冰将心中的烦恼暂时抛向了九霄云外。 郭冰呵呵笑着看向门口,一袭彩装的少女从船厅外冲了进来,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爹爹,你们可算回来了,想死薇儿了。”郭采薇冲到了郭冰身旁,眼中满是兴奋。 “怎地不在码头上候着,却跑到船上来了?”郭冰笑着伸手摸摸她的头。 “女儿想念爹爹嘛。我跑去了北关门码头,结果扑了个空。不得不坐了小船追来。爹爹身子可还好么?女儿给您请安。”郭采薇撤后一步敛裾行礼。 郭冰哈哈笑道:“好好好,一切都好。倒是你,我们去了京城,你是不是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了?有没有干什么出格的事情?” “爹爹说什么呢,女儿乖的很,怎会干什么出格之事?娘亲呢?我去见她。”小郡主面色微红嗔道。 “呵呵呵,没干什么出格的事便好,你娘在二楼上,你去请安吧。刚刚还念叨你呢。” “嗯,那女儿去了。”郭采薇像只飞翔的燕子一般冲上了二楼。 郭冰脸上笑容未收,心中舒坦了不少。伸手端了茶盅要喝,却见郭昆皱着眉快步进来。 “昆儿,快到了吧,来来来,坐下陪父王喝杯茶。那些事让下边的人去安排,你莫要整天什么事都管。” 郭昆忙道:“多谢父王,妹子呢?” “在楼上和你娘在一起。” 郭昆点点头,皱眉道:“这妮子,果然不让人省心。” 郭冰诧异道:“她怎么了?你不要一见面就训斥她。她也是大姑娘了,你这当兄长的也给她些尊重。” “父王,你还不知道吧。刚才陪她前来的人跟我说了一件事,我们不在杭州这几个月,这妮子可是玩疯了。” “哦?怎么了?”郭冰笑道。 “她呀,没事便跑去那个江南大戏院去看什么劳什子戏,魂儿都丢了。据说还在家里学唱戏中的唱词,简直不成体统。” 郭冰大笑道:“哦?这皮猴儿还有这雅兴?” “父王,你莫惯着她,她是王府郡主,当有郡主的样子。怎可如此?这倒也罢了,上元节那天她彻夜未归,也不知在哪里过了一整夜。管家吓得要死,禀报了杭州府衙全城找人,闹得满城风雨。你猜怎么着?第二天一早她倒是一个人从城外回来了。回来后轻描淡写的说是出去看雪景,然后没来及赶回来便在外边住了一夜。您说说,这像话么?” “哦?竟有此事?这也太不像话了。出去看看戏游玩游玩倒也无妨,整夜不归闹得满城震动,这可不成。”郭冰也皱起了眉头。 “还有呢,我好不容易留下来的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据说被她给打发走了。这也太任性了,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是我花了老大气力才留在王府为幕宾的,对我王府大有裨益。她倒好,趁我们不在,将人给撵跑了。简直要气死我了。”郭昆怒气冲冲的道。 郭冰皱眉道:“薇儿不是那种没分寸的,这是怎么了?这样吧,待会回府问问她原委便是。这会子正跟你娘说话呢,叫下来不妥。这小丫头,还真是不教人省心。” …… 王府后宅之中,气氛有些怪异。垂着头的小郡主眼圈红红的楚楚可怜,就在刚才,当着父兄的面,她将上元之夜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不包括那晚和林觉的数度激情。 王爷父子的表情有些呆滞,他们怎能想到那天晚上居然发生了如此凶险之事,小郡主差点送了命。而且不可思议的事,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竟然是那种关系,而司马青衫之所以留在王府之中居然是另有所图,主意打到了小郡主身上了。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你瞧瞧,你留下的这两个人,差点让薇儿遭难。想想都后怕啊。”郭冰沉声开口道。 郭昆眉头紧皱着,他在想另外的事情,妹子的叙述中疑点甚多,他觉得需要问个清楚。 “妹子,你所言都是真的么?” “哥哥,你居然不相信我,我还能编造谎言骗你们不成?”郭采薇瞪大眼睛道。 “昆儿,你这是什么意思?倒要怀疑你妹子不成?”郭冰也不满的道。 “父王不要误会,我是要问个清楚才成。妹子既然说的都是实话,那么我有几个疑问想问问妹子。” “你……你问就是了,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们的。”郭采薇用粉红的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心里略有些心虚。 “好。你说,司马青衫是用林觉的信诓骗你去的南山。那么你告诉我,为何那林觉的邀约你便欣然而去?而且谁也不告诉?难道说你和那林觉之间……有什么瓜葛?” “……”郭采薇沉默了,这是最难解释的地方,若否认,自然是不合情理的,若承认,怕是会引起轩然大波。自己这个哥哥还真不是省油的灯,直接便抓住了重点。 “哪里……哪里有什么瓜葛?不过是熟识罢了。我也没多想啊。爹爹和哥哥不是想要拉拢他么?我想着,若是能从中帮帮忙说服说服,或许能起到作用呢。再说了,那林觉也不像是坏人,他在寿礼的事上帮了我们,我也不好回绝他。”郭采薇拿出了和林觉商议好的说辞搪塞着。 “嗯,这个想法虽然多余,但也不无道理。薇儿,今后这些事你不要掺和了,这不是你掺和的事情。这些事自有爹爹和你兄长操心,知道么?”郭冰对郭采薇的回答很满意,自己的女儿可不是那些寻常女子,心里是想着王府大事的。 郭昆皱眉道:“那么司马青衫是如何知道,以林觉口气相邀,你必会赴约?”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不去问他?你留了这个无耻之徒在府里,差点害了我,你反来责问我。我倒要问你,你是怎么看人的。”郭采薇无法回答,但她可以撒泼转移话题。 郭昆同样无法回答郭采薇的问题,只得咂嘴道:“罢了,这事儿且放下。司马青衫为何也要诓了林觉去?他诓骗你去是……意图不轨。他骗了林觉去作甚?” “他恨林觉啊,你们忘了去年花魁大赛的事情了么?他出丑了啊,所以怀恨在心。而且,他自己也说了,害了我之后,他便嫁祸给林觉。他以林觉的名义诓骗我去赏雪,便是为了做局。如果那晚我们死在了南山木屋里,你们找到我的尸首的时候便会搜出我身上伪造的邀约信,到时候你们一定会认为是林觉害了我不是么?司马青衫说了,要将林觉丢在山谷里,装作失足坠落的样子,那么所有人都会认为是林觉杀了我,然后失足落崖而死。这样司马青衫便可以逍遥法外了啊。” 郭昆点点头,这理由毫无破绽,这其实也是他刚才所猜想出来的理由,他问出来,不过是看看郭采薇的回答是否有破绽罢了。 “那么,你是说,林觉挣脱了绳索杀了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么?林觉有那个本事?” “哥哥,你没听清楚吧,东方未明是司马青衫杀的,林觉趁着他们说话的时候烧断了绳索,趁着司马青衫不注意杀了他的。他觉得这件事不能声张,毕竟他杀了人,所以央求我替他保密。再说了,这件事跟我王府有关,闹出去也不好,所以我便一直没有声张。而且他也是救了我的命啊,不然司马青衫那狗贼还不知会怎样折磨我。他说了,等你们从京城回来,他会来禀报此事的。谁想到你们这么急着便问了。我也不能瞒着你们。” “恩,他这么想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他手上有了人命,而且是司马青衫的命。瞒着也是对的,这件事可不能声张出去,对我王府也是不利的。尸体烧了也很好,干的干净漂亮。司马青衫死有余辜,林觉杀了他救了你,本王还要谢他呢。”郭冰点头道。 事情的善后处理方式其实很符合郭冰的想法,这件事是绝对不能公开的,否则王府就成了他人的笑柄了。就让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永远的消失在人世间,谁都假装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便好。反正司马青衫自己扬言要离开王府的,到时候有人问起,便随便找几个人作证,说他和东方未明趁着王爷未归自己走了,王府也不担干系。 “妹子,最后一个问题,我知道这问题有些唐突,但我还是要问你。林觉杀了司马青衫之后,你们为何没赶紧回城?深山老林里,就那么一座木屋,难道……你们整晚都在那座木屋之中么?”郭昆沉声问道。 郭采薇的脸刷的红了,她跺脚叫道:“爹爹,你听听哥哥问的这是什么话?” 这一次郭冰并未站在郭采薇一边,他也皱眉沉声道:“薇儿,你老实回答,父王也想知道为什么你们一夜不归?” “我……我,你们欺负我。我要告诉娘去。你们弄进府里的坏人差点害了我,你们不安慰我反而审犯人般的审讯我,呜呜呜。你们一点都不在乎我。”郭采薇忽然捂脸大哭道。 郭冰有些不忍,郭昆沉声道:“妹子,你不知道我们知道这件事后多么担心,你是我最疼爱的妹子,哥哥平日虽然对你有些凶,管你有些多,但你扪心自问,哥哥对你如何?至于爹爹,便更不不要说了,爹爹对你简直是溺爱了。我们问这件事,还不是因为担心你么?你告诉我,林觉有没有对你无礼?别怕,爹爹和哥哥会给你做主,莫要受人挟持。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是我王府的郡主,爹爹最疼的女儿,我的好妹妹,我们不会嫌弃你。” 郭采薇怒道:“这是什么话?什么嫌弃我?我怎么了?人家林觉是……是君子,一晚上守着篝火没睡护着我,你们在想什么?我一夜不归那是因为天黑了根本无法下山,难道你要我摔死在山崖下不成?罢了罢了,早知如此,我半夜里下山,摔死了也就是了。省得你们往我身上泼脏水,呜呜呜。” 郭昆皱眉还待说话,郭冰已经慌了手脚,斥道:“还问什么?你要逼死你妹子么?薇儿莫哭,是我们的不对,这事儿不提了,谁也不提了。” 第一六三章 后遗症 林觉这段时间很是忙碌,正月底的时候东城的大剧院分号开张在即,两套演员班底也即将开始试运作。为了能一炮打响,林觉不得不亲自上阵,对东城分号的开张演出亲自指导。幸而新加盟的江宁城来的赵梦玥姑娘是个聪慧之人,一点便透,倒也省了不少功夫。 另外,新剧院走得是高端路线,故而在灯光布景上需要动许多心思,这些事没人能帮林觉,林觉只能自己琢磨创新。这还罢了,两处剧院都要演出,剧本需要赶工,虽然肚子里的故事多的很,但是要写出来配上台词音乐背景光影等等手段,这着实让林觉忙的不可开交。 林觉不得不挑灯夜战,熬夜做事。虽然他意识到这么下去自己迟早会应付不了,毕竟自己的宏图是要将大剧院开遍大周各地,那么自己一个人是扛不起这些事情的,他需要广招人手替大剧院专门写剧本。然而此刻他却不得不自己绞尽脑汁的做事。 数日鏖战之后,新剧《桃花扇》终于完稿,林觉也长松了一口气。这意味着接下来的两个月两家剧院都有新剧目可演,自己也可以轻松一段时间。 二月,新剧《救风尘》的首演,紧接着二月初二东城大剧院的开张仪式以及新剧《桃花扇》的首演,林觉两头的奔走,忙的马不停蹄。好在两出剧目都非常的成功,反应热烈。东城的大剧院的生意也很不错,林觉总算是松了口气,没有白忙活。对于市场的判断还是准确的,这年头的娱乐活动太少,看剧这种消遣已经在杭州城中引起了风潮,生意是绝对不愁的。 而且正如之前所听说的那样,几家大青楼也很快的涉足其中要分一杯羹。在东城大剧院开张之后,南北城突然冒出了数家剧院,生意居然也不错。对此谢丹红谢莺莺很是紧张,林觉却不以为然。市场需求太大,根本不用愁生意。况且大家各演各的,各用手段。真正能吸引百姓观看的还是演出的质量,剧目的精彩与否。这一点上林觉自认为别人怕是很难超越。 且不说自己说创新的那些灯光布景之类的新手段,便是剧本这一项上,他人也决不能及。自己选择的都是经过历史检验过的优秀的剧本,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超越。就算他们跟着学,那也是走自己走过的路,自家的江南大剧院愿意当这个行业的魁首,引领他们前进的脚步,那样的话江南大剧院将永远走在他们前面。 自从上元之夜后,小郡主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不再露面,林觉本以为在两场剧目首演之际能看到她的到来,然而两场首演之日留下包厢等到散场也没见到她来,这不免让林觉更加的担心和挂念。虽然觉得不太应该,但林觉还是托人去打探小郡主的消息,得到的消息是小郡主好端端的在王府里待着,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林觉这才放下心来。 虽有心去见一见她,问候一番,但却并无理由去王府觐见郡主。加之之前两人约定要低调从事,在王爷父子回来前后尽量少接触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林觉只能暗自忍耐。 二月中的某一日,小郡主终于派人前来邀请林觉前往王府一见。林觉接到小郡主的邀请,立刻前往王府拜见。然而这一次见面却差点闹出了一场乌龙来。 二月十三午后,林觉走进王府后宅花园中的时候,小郡主正坐在阳光下孤独的荡秋千。远远看着彩裙飞扬的小郡主,林觉心中生出一丝愧疚之意。小郡主明显的瘦了,丰腴带着一些婴儿肥的脸颊瘦削了不少,虽然依旧光彩照人,但明显已非之前无忧无虑的少女,眼神深邃了许多。 见到林觉出现在面前,小郡主差一点便飞扑过去搂着情郎了,但周围仆从甚众,耳目众多,小郡主只能一如以前那般的规规矩矩的行礼。林觉也老老实实的还礼。 小郡主本要屏退众人拉林觉进房说话,但林觉轻声阻止。这时候决不能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要想瞒过王爷和小王爷,便决不能再和小郡主单独相处。更何况这是在王府之中,也不能为所欲为。慢说是出了那件事,便是没出那件事,一个外人觐见郡主也绝不可能和郡主单独进房,不然打死都活该。 小郡主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无奈的叹了口气,命人上了茶水。之后两人坐在阳光下的桌子旁,看似如好友一般慢悠悠的喝茶聊天,但眉眼之间的火焰却在跳跃着,空气中也弥漫着浓浓的荷尔蒙的气息。再一次相见,本来林觉觉得会有些尴尬和陌生,然而此刻他才发现,那些都没有。有的是相互之间那种彻骨的相思和情义,毫不掩饰的相互爱恋的眼神。 “最近林公子很忙啊,日子过的很精彩啊。”小郡主微笑说话。然后伸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写道:“你可真个狠心,说不来便真的不来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是不是忘了我了。” 在不远处的侍女和仆役的目光下,他们只能以这种方式说话了。 “承蒙郡主关心,在下最近确实有些忙,不过都是瞎忙。” 林觉打着哈哈回答,蘸着茶水写道:“我可没忘了你,天天都想着你。只是确实不能随便来,原因你明白的。” “忙好啊,整天没事也很无聊的。我倒愿意和你一样天天有事可忙。” (你说的是真心话么?) “我倒是想和郡主一般的清闲,郡主是富贵命,我们这些草民都是劳碌命啊。” (此心可鉴日月。数次梦中都梦见到你。) 小郡主的眼睛有些湿润,赶忙擦了擦眼角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忙有忙的好处,闲有闲的好处,” (我也是天天梦见你,饭也吃不下,叫也睡不着,这可怎么才好。) “郡主闲来无事怎地不出去散散心?江南大剧院两出新剧首演,小郡主怎不去瞧瞧?” (你身子还好吧,我看你清减了些。莫要多思多想,保重身子。两场新戏首演你怎么没去,我等你到散场。) “唔,我最近有些犯困,没什么心思去。过段时间去瞧瞧。” (我也想去啊,可是那天之后,我不能乱跑了啊。管家和卫士们都不许我出门了,姨娘们也天天说我乱跑,再说爹爹他们快回来了。 我很害怕。) “郡主什么时候要去,招呼在下一声。在下留出包厢来。” (不要担心,按照我们商量好的回应便是,一切有我。) “那便有劳费心了,待我爹爹和兄长回来,我禀报了之后再做定夺。” (我担心的不是我,是你。爹爹和哥哥不会对我如何,我哥哥最是精明,若是有怀疑的话,他会找你麻烦的。) “好,郡主自决便是,总之郡主驾临,江南大剧院全体人员都会恭敬伺候,倍感荣幸的。” (那更无需担心了,你哥哥奈何不了我。) “林公子客气了。也许爹爹和哥哥也感兴趣,也要去瞧呢。” (你这话让我哥哥知道,他会想方设法的整死你的。对了,我本来也不想叫你来,毕竟你说了这段时间我们还是少见面为好。但是我不得不叫你来,因为我身上的那个这个月没来。) “什么!”林觉忽然一声惊恐的大喝。 这一嗓子惊的树上的鸟儿扑棱棱飞起,吓得周围不远处站立的仆役和使女们都是一抖。这帮人耳朵里听着郡主和这位林公子口中说的这些没营养的客套话,而且也不知是什么毛病,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乱画不休,都聚精会神的猜想着什么。突然被这一嗓子吓的心都快蹦了出来。 “哎呀,林公子,你怎么了?我爹爹和哥哥就算去,你也不用这么吃惊吧。”小郡主面色微红的嗔道。 林觉吁了口气道:“是在下失态了,王爷和小王爷若是前往,那可真是我大剧院上下的无上荣宠了。” (你说的是真的么?你月事没来?那是什么意思?) 林觉其实心里明白,月事没来意味着什么。那晚上春宵数度,肆无忌惮,也不可能采取什么措施。难道说那一夜之后便蓝田种玉了?若当真如此,那可是个大麻烦了。事情可以搪塞编造对付过去,毕竟善后处理的很好,但肚子可搪塞不过去,也就几个月的时间,肚子大了什么都遮掩不住了,林觉岂能不惊恐? 小郡主也没心思再作假,凑近林觉低声翕语:“我月事在月初的,这都四十多天了都没来,我很担心。最近我又昏昏欲睡的,我偷偷问了人,说这有可能是……怀上了……孩儿。” 林觉张着嘴巴呆呆无语,这个意外林觉完全没有意识到。一夜春宵数度风流,当时是意乱情迷,没想到带来这么多的后遗症。 “你也不用担心,要是真的有了,我便……便偷偷吃药打了去。反正,绝不会牵扯出你来。但是一方面我也有些不舍,若真是咱们的孩儿,我怎舍得这么做。你说该怎么办?”小郡主低声道。 林觉皱眉道:“先不忙想这些,你不也尚未确定么?月事推迟也不是不可能的。若当真是有了孩儿,肚子大起来也还有数月时间,到时候再想办法也不迟。总之你不要着急,不要乱问人,不然反而会把事情闹大。” 林觉心里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如果真的怀孕了,那只能打胎了。但这年头打胎可没什么好手段,用的也都是些虎狼之药。什么雄黄芒硝之类的猛烈之药,自己也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因此丧命的传言。林觉当然不能让小郡主去冒这个险。但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所以颇有些焦躁不安。 第一六十四章 噩耗 小郡主看出林觉的焦躁,轻叹一声道:“你也莫着急担心,实在不行,到时候我便随便诬赖一个人,说孩儿是别人的。总之你放心,我不会害了你的。” “这是什么话?若当真遮掩不住,我便自去在你父兄面前承认了便是。我林觉难道是个懦夫么?自己做的事不敢当?大不了让你父兄砍了我的头便是,还能如何?”林觉低声道。 小郡主红着眼看着林觉道:“你若这么做,我父兄要杀了你的话,我陪你一起死。我倒是希望这次真的有了你的孩儿,那便索性什么都不管了。只是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对了还有那个方姑娘在。哎!” 林觉蹙眉不语。他虽不想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但若真的到了这一步,那也只能认了,自己绝不做缩头不顾的乌龟。至于后续的事情,其实也不用多想。大概率是自己被狂怒的王爷父子杀了灭口,其他的可能性其实也很小。 “你且安心,若真的是有了,我会负责的。”林觉低声道。 “我知道你会负责,可是我并不想用这个来逼迫你。我很害怕。”小郡主有些珠泪盈盈了。 林觉忙低声安慰了小郡主一番,两人神态渐渐亲密,周围的仆役侍女们似乎已经生出好奇之心,耳朵直棱着朝这边听。小郡主林觉知道不能再逗留下去。要是被听到只言片语传了出去,事情便失去控制了。于是低声和林觉说了几句,便站起身来道:“今儿就到这里吧,林公子请回吧,改日无事,我自会去看戏的。” 林觉本还想再逗留一会,好好的安抚一番小郡主,闻此言也只能起身告辞。 小郡主送出门外,眼睛红红的看着林觉被人引着离去,回来后莫名其妙发了一顿火,晚饭也不吃,上床睡了。 其后数日,林觉苦思应对之策,但却没什么好的办法,情绪也很低落。弄得绿舞和小虎都不知道公子怎么了?怎地忽然间便愁眉苦脸情绪低落了起来? 二月十五午后,小郡主命人送来一封信。林宅仆役将信送来,林觉躲在房里惴惴不安的打开了信。然后忽然大笑声传遍小院。在院子里干活的绿舞和林虎面面相觑,不知道公子又怎么了?绿舞忙洗了手去房里查看,只见林觉拿着那封信兀自大笑。 绿舞狐疑的偷瞄了那张信笺,发现上面只写着十几个字,都是绿舞认识的字。 ‘菩萨保佑,一场虚惊,今日来了。’ 绿舞满头雾水,就算自己不太通文墨,也知道这信上写的十几个字没头没脑。 “公子,你怎么了?谁的信?什么今日来了?谁来了?公子这么开心?”绿舞问道。 林觉一把搂住绿舞,吧嗒亲了一口道:“好朋友来了。” “谁啊?要不要绿舞去买几个好菜买些好酒招待?”绿舞道。 林觉鼓着眼再次爆笑,绿舞啐了一口道:“神经病!”…… 阳春三月,万物勃发,生机勃勃。 三月初一,是书院开学之日。一大早,林觉便备好了书箱带着林虎前往书院。经历了一个乱糟糟的冬天之后,林觉迫不及待的想回到书院,毕竟那里的人还算单纯,绝无什么刀光剑影尔虞我诈。而且,书院开学之日,方敦孺也该从京城归来了,他应该会带来方浣秋的消息。 无论如何,方浣秋在林觉心中的位置还是难以替代。林觉经常想起她来,虽然林觉自己也知道这当中更多带着的牵挂和同情,但不可否认,方浣秋已经深深的烙印在自己心里。这个冬天。林觉也并没有放弃为方浣秋寻找治疗重病的药物。不久之前,小郡主果然向林觉推荐了一个老医师,那是一位隐居于杭州西湖之畔的名医。小郡主还是缠着郭冰从他口中才得知的此人。这个人是个怪人,不愿意抛头露面,但只有郭冰才知道他原本是先皇的御医之一,后来隐居于杭州西湖。 林觉得此消息亲自登门拜访了不下六七次,最后发现这老医师是江南大剧院的常客,常常因为买不到票而发怒。林觉当即亮明身份,给了老御医随时随地免费看戏贵宾特权,老医师才给了林觉一个药方,并且告诉林觉未必有用。但林觉却如获至宝,就等着方敦孺回来后将药方交给他,希望能有所帮助。 前几日,林虎被打发着每天来书院查看方敦孺是否归来,但方敦孺一直未归,让林觉心急如焚。甚至都有些怀疑方敦孺是否不会再回来了。但当今日林觉来到后山方家小院前的时候,林觉立刻便看到了院子里阳光下方敦孺端坐饮茶的身影。 “先生,你可回来了。”林觉惊喜大叫道。 方敦孺见到林觉到来,高兴的站了起来。数月未见,他也挺想念自己这个学生的。 “林觉,你来啦。” “是啊,先生何日回来的?昨日我还让小虎来瞧的,说先生门户紧闭。先生是踩着点回来的么?书院不开学您便不回来?”林觉笑着上前跪拜行礼。 方敦孺扶起林觉抚须道:“那里的话,我二月中就回来了,转了个弯去访了一趟老友。昨晚刚刚赶回。” 林觉恍然,忙帮着卸下小虎背上的背篓,一件件的从里边往外拿东西。 “先生新年不在这里,学生也不能来拜贺。现在可要补上。这是仁和堂黄金花雕酒,三大坛呢。这是我托人买的思州金星砚,先生不是一直想要一方么?学生记着呢。这是徽州松墨一包。这是两包花布,两盒五味斋的糕点,是孝敬师母的。这是……” 林觉一边说,一边一件件的往外拿东西,很快方敦孺面前的方桌上便多了一堆东西。方敦孺点头叹道:“好孩子,有孝心。怎可如此破费?这些东西花了不少钱吧。” 林觉笑道:“花银子算什么?先生不知道吧,学生入股做了个小生意,倒也赚了不少银子,足够花销了。钱财这些东西算的什么?任什么也比不上恩师教诲,那可是千金难买。” 方敦孺呵呵笑道:“你这嘴皮子又利索了不少,在我这里不喜油嘴滑舌,否则要吃板子的。” 林觉忙住了口,捧着东西道:“我给您搬家里去。一会儿我炒个菜,中午陪先生喝两杯,就当补年饭了。” 方敦孺忙道:“放着让你师母来拿便是,我们坐着说说话。” 林觉一愣道:“师母回来了?” 方敦孺点头道:“是啊,你没瞧院子里打理的干干净净的么?难不成还是我动手为之不成?去后山挖荠菜去了,我说喜欢吃春荠,现在刚好有嫩芽,你师母便去了。” 林觉这才注意到小院里确实有些不同,菜畦打理的平平整整,花木也剪了枝桠,水渠似乎也新挖了,果然是师母回来了。 “师母回来了,这可太好了。那师妹……回来了么?”林觉心情激荡的问道。 方敦孺面色一黯,轻轻叹了口气。林觉心中一沉,正待追问,忽见有人从屋后绕出来,大声叫道:“哎呀呀,是林觉吧。” 林觉看去,正是方师母,挎着个小竹篮子笑眯眯的走来。 林觉忙迎上前去行礼,方师母满脸带笑的看着林觉,眼中满是慈爱。看到面前一桌子礼物,方师母更是抚掌笑道:“哎呀呀,可是有孝心呢,带了这么多东西来。” 林觉笑着拿起那两块布料道:“这是专门孝敬师母的,这可是上等的蜀锦,比咱们杭州城的料子大气多了。师母喜欢么?” 方师母啧啧赞许,拿着布料爱不释手。 林觉待她把玩了一番,这才低声问道:“师母回来了?师妹可回来了?” 方师母愣了愣,看了一眼方敦孺。方敦孺咳嗽了两声转头他顾。方师母叹了口气,伸手拉着林觉的衣袖走到一旁,低声道:“林觉啊,师母跟你说实话吧,你不要难过。师母知道你对浣秋好,那是她的福分,可惜福薄啊,她没这个福气啊。” 林觉皱眉道:“师母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师母愣愣的看着林觉道:“难为你对浣秋这般念念不忘,秋儿在泉下也该瞑目了。” “什么……”林觉惊骇大叫道。 方师母擦着眼角道:“林觉啊,秋儿她已经去了。” 林觉如遭雷击,呆呆道:“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方师母叹道:“就是年前的事儿。他爹爹到京城不久,秋儿便去了。我们在京城处理了她的后事,这才跟着你先生一起回来的。你不要难过伤心,秋儿终究是要去的。你能对她念念不忘,已经是有心了。” 林觉呆呆不语,心中翻腾澎湃,有千万种情绪说不出来。突然间热泪滚滚而出,大滴大滴的落下,根本遏制不住。 第一六五章 活祭 林觉心痛如割,悲痛难以自抑,方浣秋的身影在心里一直无比清晰,去年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历历在目。然而,万万没料到,时过境迁,仅仅数月之后,竟然已经天人永隔了。自己明明知道她的命运的,但却依旧无法扭转,这让林觉格外的难受。 方师母见林觉落泪,也慌了手脚,眼睛也红了,轻声安慰道:“林觉,你莫伤心。你先生刚刚才恢复过来,若是被他看见,又是数日不食了。” 林觉擦着眼泪,可是根本擦不干净。林觉一向恨男子流泪,认为那是软弱的表现。但此时,林觉才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泪既是慨叹方浣秋正当芳华却红颜薄命的悲惨命运,又悔恨自责。心中像是被刀子一刀刀的割了一般,痛难自己。 “她……去时安详么?”林觉哽咽问道。 方师母愣了愣,忙道:“挺好的,挺好的。没……受罪,没受罪。” 林觉有些奇怪,女儿去世了,方师母说什么‘挺好的’,却也奇怪。不过林觉此刻心绪繁杂,倒也没往心里去。 “她葬在京城了?去时可留下什么话么?” “这个……没有。”方师母咂嘴道。 “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么?”林觉诧异道。 “哦哦哦,好像有。秋儿让我们转告你,要你保重。来世有缘……再相会。林觉啊,师母这几个月心里难过,也记不太清了。”方师母忙道。 林觉点点头,丧女之痛自然是一个大打击,方师母心里其实比自己还难过,自己不该多问这些事。自己心里难过,便私底下去宣泄便是,不能引起师母和先生的悲伤。 “师母,节哀顺变。方才我情绪失控,这可失礼了。容我想静一静,所以便不打搅先生和师母了。晚辈……告辞了。” “这便走么?中午留下来吃顿饭啊。”方师母忙道。 林觉摇头道:“没心思了,改日再来赔罪。现在心情糟糕,怕睹物思人更加失态,引得你们也悲伤。我去跟先生告辞去。” 林觉向方敦孺辞行,方敦孺也未强留,只淡淡的安慰林觉两句,告诉林觉不要太悲伤,要抓紧读书云云。林觉点头应诺强忍悲痛带着林觉离开方家。 方敦孺和方师母并肩站在院子里看着林觉离去的背影,方师母叉手叹道:“林觉真是不错,这孩子有情有义。哎!这可怎么办?” 方敦孺皱眉道:“你想的馊主意,这不是欺骗他么?” 方师母嗔道:“怎地是我的主意?是秋儿要这般的,她说要断了林觉的念想。咱们不是商量好的么?怎地你要怪我?便是为了林觉好,也该如此。他已经十九了,若是念着浣秋,难道不成亲么?不跟你说了,我得去安慰秋儿了,她还不知道哭成什么样子呢。” 方师母快步进屋,进了东厢房中。只见碧纱窗下,面容清减的方浣秋满脸泪痕的趴在床前,泪眼婆娑的透过纱窗看着林觉远去的方向,早已哭的不能自己。 “哎,我的儿啊,这可怎么好哦。这叫什么事啊。我命苦的儿啊。”方师母一把抱住方浣秋,痛哭失声。 方浣秋抱着母亲大哭起来,半晌哽咽道:“娘,你莫哭,我已经很满足了。若不是放不下他,我便不该回来。能见他为我流泪,我已经很满足了。” …… 傍晚时分,浑浑噩噩在学堂发了半天呆的林觉再次回到了方家小院。他的再次到来让方师母和方浣秋很是紧张,连忙将东厢房紧紧锁住,生恐他进屋看到了方浣秋。但见他似乎并无逗留的样子,只在院内行礼之后便径直前往午后山崖下,一家子却又都感到有些奇怪。 后山赭红色的山崖之下,林觉静静的站在曾经和方浣秋多次幽会温存的地方发呆。半晌后,林觉开始在枯草之间忙活了起来。他挖开一个小土坑,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放在坑里,然后搬动石块土块慢慢的垒砌成一座小小的坟头。林虎在旁默默的帮着忙,不久后一座象征性的坟包便垒砌而成。 林觉从背篓之中一样一样的取出祭品来摆在坟前,那是他让林虎下山去城里买来的,都是方浣秋爱吃的点心小食。 点起三炷香,烧起冥纸之后,林觉站在坟前轻声开口。 “呜呼!去岁一别,竟成永诀,天人永隔,此恨绵绵。师妹,犹记得你我去岁相见之日,你笑颜如花,温润如月,叫我惊为天人。我有幸能拜入先生师门,得与你相伴数月,那是我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你有重病在身,我本发誓要医治好你,然而我终究没有做到。这是我终生之痛,毕生之悔,永生之憾。这是我的无能。” “……犹记得你我相聚的美好日子,你的温言笑语还在眼前。八月十五中秋那天,你穿着男装冒充隐士的样子实在是可爱。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在记忆之中了。从今往后,我只能在记忆里思念你的样子了。” “……你因为不肯拖累我而离开我,我很感激你,我也能感受到你对我的真情实意,体会出你的善解人意。然而你知道么?你其实考虑的太多了,我说要娶你为妻的那天,便根本不会在乎这些了。人生很短,所以要珍惜相聚时得一切。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么?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为何你不明白,就算是短短的相聚,只要精彩绚烂,那也是值得的。哪怕你我不能白头偕老,但我若能娶你为妻,相守哪怕一年半年甚至数日,那也是值得的。你还是不能勘破这一关,所以你选择了离我而去。当然,我不能怪你,那是你对我表达爱意的方式,你为我着想,我都明白。” “……去年七夕之夜,葡萄架下,我答应了你一件事。那首词你听了两句,我答应今年七夕之日将那首词完整的读给你听。可是谁能想到,七夕未至,你已经不在人世了,这是何等让人悲哀之事。可是我答应你的事还是要做的。这首词我读给你听,但愿你能听到。你听好了: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师妹,我完成了我的承诺,可是你呢?你答应和我共度七夕的,你却没有做到。哎!不说了,不说了。生前之事只待回忆,死后的事情却也未知。我在这里对你倾诉,你也未必能听到,即便听到了也不能回答我。我祭奠你的这些东西,也见不到你来吃。遍地的纸钱飞舞,那是不是你呢?这一阵大风吹来,是不是你呢?我走了,我会来常常看你的,你永远都在我的心底,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了。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林觉眉头紧皱面容哀伤,说完这些后,微微拱手,朝着坟头行了一礼。伸手擦了擦眼角之泪,哑声对林虎道:“走吧。” 林虎闷闷的应了一声,跟在林觉的身后,两人踽踽而去。 山崖西首的竹林之中,头戴斗笠穿着旧衣衫的方浣秋已经哭成了泪人。一旁的方师母也哭的昏天黑地。她们全程目睹了林觉的祭拜,被深深的打动了。 倒是站在一旁的方敦孺抚须皱眉道:“这小子又口占了一篇好文章啊,只是太过直白了些。这等祭文讲究的是引而不发,含蓄婉转,留白为人可思,若全部说出来,反倒不美。不过那首鹊桥仙……倒是惊艳绝伦?就凭此词,此子文才,堪称本朝第一了。老夫不如也。” 方师母抹着泪嗔道:“你这老东西,还在计较文章好坏。瞧我们浣秋都哭成什么样了?你也不安慰安慰她。” 方敦孺看了一眼哭成泪人的方浣秋,叹息道:“浣秋啊,爹爹从小便跟你说过,为人要有舍己之心,要顾全大局,不可以一己之私而为之。爹爹很高兴你能做到这一点。你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虽然很痛苦很伤心,但你这么做于人于己都是有好处的。但是你若真的放不下他,主意还得你自己拿。你若问爹爹的想法,爹爹只能告诉你,我也不知该怎么办。爹爹这一辈子大风大浪见过很多,但这等棘手之事,爹爹却也未曾经历。” 方师母在旁抹着泪道:“秋儿,我看那林觉对你一往情深,要不咱们不骗他了吧。省的我儿天天痛苦,这半年不到,人都快瘦成骨头了。” 方浣秋缓缓摇头道:“不,我不能害了他。他有大好的前程,我岂能拖累他?我若嫁给他,既不能尽人妇之责,又不能伺候他,只能让他天天为我担心,这样岂是我之所愿?我其实已经很满足了,他能对我深情若此,此生早已无憾。我之所以回来这里,便是想在死去之前能多看他几眼。爹,娘。你们不用担心浣秋,浣秋早已心意决绝,不会更改。他的词写得真好啊,‘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啊,我又何必求和他长相厮守?只金风玉露一相逢,便已够了。” 方师母叹息不已,方敦孺抚须点头道:“方家有此明理之女,爹爹非常的欣慰。” 方浣秋擦干眼泪,勉强笑道:“这个呆子,还为我垒了一座坟,里边埋的是什么啊?我很想去瞧瞧。” 方敦孺笑道:“咱们何不去瞧瞧?我浣秋未死,造个生坟算什么?这小子也是糊涂了,居然一点也没怀疑。去瞧瞧埋的是什么?” 第一六六章 该来的终究要来 一家三口出了竹林来到了崖壁之侧的荒草之中,方浣秋看着满地的供品又好气又好笑又是感动,地上的盘碟之中全是自己爱吃的零食,林觉还真是有心。方敦孺伸手扒拉着土堆,不久后便将小土堆给扒拉开来,露出了埋在里边的小锦盒。方师母拿起来递给了方浣秋,方浣秋吁了口气缓缓打开,只见里边躺着一枚精美的金钗,五色桃花,黄金镶玉,精美绝伦。 “这呆子,将我送给他的钗子当成我给埋了。”方浣秋嗔道。 方敦孺不禁莞尔,林觉身边怕是只有这根金钗是浣秋之物,别人能做个衣冠冢,他却做了个金钗冢。 “下边还有东西,好像是喜帖。这是什么?”方师母伸手从盒子下边取出一张大红纸片和一张写着龙飞凤舞的字迹的纸张来。 方敦孺伸手拿过来翻开内页,却是一张求亲喜帖。看字迹正是林觉亲手所写,且似乎写了很长的时间了,内容正是向方家求亲嫁女的内容。这是媒人上门提亲时必须要携带之物,上面会有双方生辰八字,经过计算是否相合,并向女方请求缔结婚约的内容。看起来是林觉决定娶方浣秋为妻后亲自写的求亲帖。 求帖上写着:八字相合,上上大吉,儿孙满堂,白头偕老。 方浣秋看到这几个字,眼泪又开始汪汪了,连同金钗紧紧的攥在手里。 方敦孺拿起那张写着潦草字迹的纸张看了几眼,忽道:“这是药方。这难道是林觉为浣秋找到的治病药方么?这上面的药倒确有几味是治浣秋的病的。” 方师母喜道:“这么说,我家浣秋的病岂不是能好了么?” 方敦孺皱眉道:“也未尽然,不过可以一试。林觉有心了,他一直都在寻访名医。这药方子他可能觉得用不上了,所以埋了进去。那是希望浣秋即便过世了,也要治好病的意思吧。” 方浣秋深以为然,默然点头,看着远处苍茫的山野之间,心道:“郎君,你对我的真情,浣秋来生当牛做马报答你。愿你今后一帆风顺,娶个贤妻为伴,快活的过这一生。” …… 得知方浣秋过世的消息后,林觉沉沦了不少天。林觉自己也没想到,上一世完全错过的一个女子,在这一世会给自己带来如此巨大的情感冲击。方浣秋的美貌可爱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方浣秋给了自己上一世从未有过的情感体验。她是第一个真正闯入自己内心的人。即便是绿舞,林觉其实也还是抱着一种怜惜和手足之情,而和方浣秋之间,那是真正的一场爱情。 绿舞从林虎的口中也得知了方浣秋的死讯,她也很是伤心和震惊。但她更多的是因为公子伤心而伤心。方浣秋确实人很好,自己也很喜欢她。但毕竟她身有重病,若是嫁给公子,对公子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故而得到方浣秋的死讯后,绿舞反而微微有松了口气的感觉。这种感觉让绿舞自责不已,半夜里起来在佛龛上烧了好几柱香谢罪。 为了缓解公子的伤痛之感,绿舞变着法子的让林觉散心。可是她除了全心全意的烧出好吃的饭菜,将在外边听来的自以为好笑的笑话说给公子听,博得公子一乐之外,其实也没什么好的办法。为了能让公子从沉闷之中走出来,她甚至想过要主动献身给公子,以自己的全部所有来取悦公子。 然而,这些法子都不成功。当她有一晚大着胆子穿着睡衣摸进林觉的房里时,坐在等下的林觉只歪头问了一句:“干什么?”,绿舞立刻便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逃之夭夭。事后责骂了自己几天,骂自己下贱,怎可主动如此。 虽然这些法子不怎么奏效,但林觉的情绪也慢慢的恢复了过来。其实林觉并非沉溺于方浣秋之死中不能自拔。只是方浣秋的去世让他意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也让他从迷乱之中清醒了过来,他收拾了心情到学业上,毕竟今年便是秋闱之年,自己就算有信心也不能掉以轻心。因为他等不起另外一个三年时光。 时间飞逝,一晃到了四月中。盛春时节,杭州城最美的季节。林觉的生活千篇一律,去书院读书早出晚归,偶尔去一趟剧院看看戏,研究一下新布景和灯光。和小郡主的联系虽未中断,但也仅限于是书信联系,为了让那件事平息下来,林觉再没去王府见过小郡主。虽然感觉有些对不住郭采薇,但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平静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便被打破。 四月十六傍晚,林觉从书院回家,和林虎走到半山腰松荫蔽日之处时,突然间,从林子里冲出八九名大汉,将林觉和林虎围在山道石阶上。这些人个个手拿兵刃,神情凶狠,目露凶光缓缓围拢过来。 林觉的第一反应是遇到了打劫的了,他还并不太慌张,毕竟在龟山岛土匪窝里滚了一遭,也算是见识了一些。 “诸位兄弟,这是缺银子花了么?没问题,我身上带着二十几两银子,诸位可以统统拿走。我身上还有一块玉佩,也值几两银子,也都给了你们便是。都是江湖中人,谁人没个急难之时?但请不要伤了我们的性命,万事好商量。你们拿了银子走人,我们只管下山,我没见过你们,你们也没见过我们。各位觉得如何?” “这小子怎地这般贫嘴?他在说些什么?”一名黑衣大汉皱眉道。 “这是把咱们当成是打劫的小毛贼了,哈哈,二十几两银子。三爷您什么时候出手只得这么点货色?”一名黑瘦汉子哈哈笑道。 众黑衣人一起大笑。 那被称为三爷的大汉瞠目怒道:“笑个屁!有那么好笑吗?” 众汉子顿时噤声。 “你叫林觉是么?”三爷冷声问道。 林觉立刻便觉得不对劲了,打劫的山贼可不会指名道姓。林觉下意识的想要否认,但立刻意识到这种想法之幼稚。这帮人既然叫得出自己的名字,又在这里专门等着自己,又怎会认错人。 “在下正是林觉,”林觉沉声道。 “嗯,是条汉子,居然没有否认。林公子,在下熊三,你可以叫我三爷,或者直接叫我的名字也成。” “三爷,有礼了。但不知三爷找在下有何贵干?”林觉拱手道。 熊三拱了拱手道:“有礼有礼,林公子,我等是特意赶了上百里的路来请林公子的,林公子,请跟我们走一趟。”林觉皱眉道:“我和诸位素不相识,不知诸位是干什么的,可不能跟你们走。” 熊三和众汉子一起大笑起来。“林公子不认识我们,我们可认识你林公子。林公子的大名我们早已如雷贯耳。咱们每天都得念叨几遍公子大名呢。林公子,识相的便不要多问,我家岛主要见你一面,乖乖跟我们走一趟。否则,可莫怪爷们动粗了。” “你家岛主是谁?为什么要见我。”林觉已经隐隐觉察出原委了。 熊三不负林觉所望,缓缓的说出了那个名字来:“我家岛主叫海东青,至于为什么要见林公子,林公子难道不清楚么?龟山岛山寨的二寨主仇彪,听说死于林公子手中。话到这里,不用我多说了吧。” 林觉心中发沉,自从正月初五那天晚上发现那些在城中的黑衣人之后,林觉一直都心里悬着石头。他一直小心谨慎的防备着这有可能是针对自己的报复,但现在这块石头终于砸了下来。 在一段时间里,林觉已经觉得一切如常了,思想也有些麻痹大意。之前出城进出书院,他都选择跟众人一起。早晨跟十几名同在书院读书的杭州城的学子结伴而去,晚上也结伴而回。便是不想独来独往,人多总是安全的。但近十几天时间,林觉有些麻痹大意,便恢复了以前和林虎独来独往的习惯,现在就立刻出事了。 看看周围,树林茂密,石阶陡峭。今日自己又在书院耽搁了时间,回城的学子都已离去,山道上再无来人。此时退无可退,逃无可逃。真的叫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自己虽带着‘王八盒子’,但那东西只能轰杀一人,之后便任人宰割了。 “林公子,别磨蹭了。你既知道了我们是什么人,便知道我们的手段。为了请你去见我们岛主,我们的兄弟从年前便开始在杭州城瞄着你了。你果然很棘手,我们派来的几拨人手竟然都被你打发了,厉害厉害的紧。这不,三爷我被迫亲自来拿你。任你再厉害,今日也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熊三嘿嘿冷笑道。 林觉有些迷糊,熊三这话说的不明不白的,什么之前派来了的人手被自己给打发了?这话从何说起? “林公子,你也莫想着拖延时间等人来救。这条道到了这个时候便再没什么人走了。这可是咱们兄弟蹲了十几天摸出来的经验。莫迫的我们用强,我家岛主只说要见你,可没说是要死的还是活的,所以你若想别的心思,老子也不妨只是带你的尸首回去”熊三冷声说道。 林觉无暇多想,他知道今日无幸,他唯一担心的便是牵连到了林虎,林虎是无辜的。 “三爷,既如此,我便跟你们走一趟。但请放过我这位小书童。他跟此事无关,莫要伤害他。”林觉指着林虎道。 林虎叫道:“叔,咱们跟他们拼了。” 林觉忙斥责喝止了他。 熊三笑道:“这位小兄弟倒是挺有骨气的,倒是干咱们这一行的料。不过林公子,我们倒是想放他一码,但恐怕是不成的。我们放了他,他回头跑去报官,咱们兄弟尚未离开杭州府境内,岂非便被官兵给捉拿了?你放心,我们会给他个痛快的。” 第一六七章 黄雀在后 (虽然订阅是求不来的,但我还是要求一求。求订阅!) 林觉怒道:“小孩子你们都不肯放过么?你们还是人么?” 熊三嘿嘿冷笑道:“林公子,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一名汉子喝道:“三爷,跟他啰嗦什么?拿了他咱们赶紧回去交差啊。” 熊三点点头,一挥手,数名大汉缓步逼近,将包围圈缓缓缩小。林觉自然不肯束手就擒,伸手从林虎背着的竹篓中抽出‘王八盒子’在手。林虎也反手抽出腰间的柴刀来,两人神情紧张的背靠背挤在一起。 “林公子,你要这么着,便休怪我们不客气了。众兄弟,今日他要反抗,便不管死活,带具尸首回去交差也成。手下不要留情,免得跟前面来的兄弟一样死不见人。给我上。”熊三厉声喝道。 众大汉齐声应诺,一名大汉从上方石阶上大喝一声跃下来,手中钢刀朝着林虎的头顶便劈了下去。林虎虽然勇敢,但毕竟只是个少年,哪里见过这等真刀真枪的阵仗。见此情形,早已吓得脸色发白,手中柴刀不知该去抵挡还是该退后。 林觉扬手照着那汉子的脸扣动扳机,轰!手中的王八盒子发出了一声怒吼。那汉子捂着脸顺着石阶滚下来,一直滚到下方熊三的脚旁。 众汉子被这一声巨响震得有些发愣,熊三皱眉看着滚到脚下的那名大汉,伸脚踢了踢他,口中叫道:“你干什么?还不给老子起来。” 这一脚踢得地上那汉子脸朝天,顿时一张稀烂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吓得出了身冷汗。 “狗日的,他死了。他娘的,林觉,你居然还敢反抗,还杀了我的兄弟。兄弟们,点子硬,不必再抓活的,直接宰了他们。”熊三大声咆哮道。 林觉一枪轰出便忙着开始装药装铁弹,他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只想多杀几个垫背的。第一枪轰杀一名匪徒,匪徒们兀自惊愕,他便不管不顾的开始装弹。 可是这王八盒子实在是麻烦,装填火药和铁弹极为麻烦,需要通过小孔压入枪膛内,手续繁杂。还没等他装好弹药,熊三和七八名匪徒便已经举刀砍杀了过来。 看着上下四周闪烁的刀光,林觉长叹一声,心知大限将至。伸手将林虎拉到身旁来抱在臂膀里,缓缓闭上了双目。 嗖嗖嗖!几道寒光从左侧树林中射出,两名冲到最近的匪徒惨叫着扑跌而去,身子顺着石阶滚下山坡。紧接着,一声娇叱响彻幽暗的山道之中,金铁交击之声连响。 林觉惊讶的睁开眼睛,但见一道剑光裹挟着一道青影正在下方石阶上跟数名匪徒死战。身旁身侧倒着三四名血糊糊的尸体。石阶下方还扑倒着两名匪徒的身体。 林觉惊讶的看着下方的身穿青裙的美好身影,脱口而出叫道:“是……慕青姑娘?” 来者正是高慕青,此刻她正挥动长剑迫的熊三和剩下的三名匪徒狼狈不堪。本就是居高临下的地势,再加上高慕青的武功在他们之上,那熊三虽也有些功夫,但却绝非敌手。交手数合,高慕青长剑颤动如花,熊三身侧一名匪徒胸口中剑惨叫着摔倒滚落。 熊三呼喝大吼,手中长刀呼呼猛砍,但却碰不到高慕青半片衣角。当另外一名匪徒也倒下之后,熊三知道今日是无法得手了。于是突然伸脚一踹,将一旁的最后一名匪徒踹的跌向高慕青,自己趁机纵身后跃,朝着右侧山林之中便飞奔而去。 高慕青挥剑将最后一名匪徒砍杀,百忙之中摸出飞刀在手正欲扬手激射而出,但听轰然一声巨响,一股在山道上烟雾腾起。熊三的身子抖动了一下,飞扑而出,趴在了山道边缘处。 高慕青转头看去,只见林觉正举着冒烟的枪口,一只手挥动着身前的烟雾。高慕青还剑入鞘,手中扣着一柄飞刀缓步走向熊三扑倒之处。 熊三的后背被打出了几十个洞口,汩汩的冒着鲜血,但他尚未失去,兀自手指抓着树根草皮死命的往树林里爬。林觉也快步赶到,手中王八盒子已经重新装药对准了熊三的脑袋随时准备开枪。高慕青却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开枪,因为熊三后背稀烂,伤及肺腑,显然是活不成的。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岛主不会饶了你们的……你们统统都要死。……林觉,你杀了岛主的爱子,岛主要拿你去活祭二公子。要挖出你的心肝……剖出你的眼珠子……勾出你的舌头来……再拿你去喂鲨鱼。嘿嘿……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熊三嘴里喷着血沫子,呼呼的喘着气,兀自恶狠狠的说道。他的肺被打穿了,所以呼吸起来像是个坏了的旧风箱一般带着奇怪的若夜风呼啸的噪音。 林觉皱着眉头,这帮悍匪还真是强硬,都这副模样了,还在威胁别人,还在说狠话。 “熊三,仇彪……不,应该叫他江金贵才是。江金贵死有余辜,他的死是咎由自取,是死在你家岛主海东青的野心之下。海东青想伺机造反,所以才害了江金贵去送死,这笔账你们要算在我的头上也无妨。” “嘿嘿,当然算在你的头上。小子……你以为你能逃的掉么?我们死了,后面还有更厉害的来弄你。本来……只拿你一个也就罢了。但现在,我们失手的消息传回去,岛主会派更厉害的人来抓你,还有你们林家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一个也别想活。呵呵……咳咳……你们可不知道惹恼了岛主会发生的代价,莫非以为躲在城里便完事了么?哈哈,一个也活不成,统统……都得……死。” 熊三硬撑着说完这些狠话,身子忽然像上了岸的虾米一般疯狂的抽搐抖动着,然后面色灰败了下去,一口夹着血沫的长气突出,就此断气。 林觉皱着眉头站在那里半晌,直到看见高慕青明媚的双眸正微笑看着自己,这才想起上前拱手行礼。 “高大寨主,你怎么突然神兵天降了?这可救了我一命了。你是算到我有难,然后天女下凡来救我的么?” 高慕青噗嗤一笑,嗔道:“贫嘴什么?我怎会算到你有难?” 林觉诧异道:“那你怎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高慕青道:“一言难尽。还是赶紧将这些人的尸首处理一下,否则横七竖八的在这里,夜晚有人走山路的话岂非要吓死了。” 林觉忙点头道:“正该如此,这里是去书院的要道。晚上虽未必有人走路,但明日一早学子们从此经过,岂非吓得屁滚尿流。被官府知晓也是麻烦事。” 当下三人将十余具尸体都拖到山坡树林之中,寻了个坑洼之处全部丢了进去,以落叶树枝覆盖好。这般处置显然不太妥当,但要掩埋也只能是明日带着工具前来掩埋,暂时只能如此。一番忙碌后,天色已经全部黑了下来,好在林虎的背篓中东西一应俱全,当下点燃灯笼,三人快步下山。 自从焦大刺探消息的事情发生之后,林觉的骡车便不再请人驾车。林虎也很快学会了驾车,骡车就停在山下的村落里请百姓照料着。三人上车往杭州城赶,直到此时,林觉在有暇问起了高慕青突然现身于此的原因。 “慕青,你怎地会来杭州,还恰好在山道上救了我们。这不是天意是什么?今日若不是你来,我和小虎便交代在这里了。多谢救命之恩。”林觉拱手道谢道。 “你真当我是可以预知你今日有难么?我哪有那个本事。不过我来杭州倒是确实来暗中保护你的。事实上我已经跟着你两个多月了。一直隐在暗处,没有现身见你罢了。” 高慕青的话让林觉惊愕不已,她居然已经暗中保护自己两个多月了,自己居然毫不知情。 “你是说,你知道我有危险?所以特地来保护我?” 高慕青嗔了林觉一眼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己身处危险之中么?你在我山寨杀的可是海东青之子啊,他们岂肯干休。我本来是不打算出来的,但是放心不下。而且年后又得了消息,海东青决意对你动手,我岂能坐视不管?于是将山寨之事交于二寨主他们打理,便来到了杭州。” 林觉点头道:“那你怎么不现身出来见我?” 高慕青白了他一眼道:“我这身份,能现身出来么?再者我若现身于明处,反而受海东青的人监视,不利于暗中保护你。故而我便一直藏于暗处。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也太不小心了,居然大摇大摆的在这些荒郊野外之地行走,难道你不知自己的危险?” 林觉皱眉道:“我心里也有些防备,但这数月来没什么异常之处,我便放松警惕了。总以为在杭州府地面上,海东青不敢为所欲为。” 高慕青冷笑道:“他们不敢?他们什么事不敢?我不妨告诉你,加上今日这一拨人,我已经替你打发了三拨了。前两拨都是在暗中处置了,你并不知情罢了。” 林觉惊的瞪大眼睛,身上隐隐冒汗,原来今日这一拨人竟然已经是第三拨了。也就是说没有高慕青在暗处的照应,自己怕是已经死了三回了。 第一六八章 殃及池鱼 林觉不知说什么才好,既有后怕,又感激不已。同时也刷新了自己对于海匪们胆量的认识。看起来海东青是对自己势在必得,一波波的人手派过来,这是必要将自己抓去为他的儿子报仇了。 “第一拨人是四人,二月十九,你半夜从那个什么戏园子回家的时候,他们在半路的小巷里意图伏击你,被我统统杀了,绑了石头沉到河里去了。第二波是六个人,是三月十三,你去书院后山那里呆坐的时候,他们从山坡摸上去要动手,被我在山林里直接击杀。尸首还在山沟的长草里。再来便是今日了。我估摸着,他们还要来。”高慕青淡淡道。 林觉后背冷汗嗖嗖直冒。若不是高慕青暗中保护,自己怕是早已经落入匪徒之手。自己还以为一切毫无动静,平安无事。却原来自己的安逸却是高慕青在背后维护的结果。正是应了那句,你以为岁月静好,却有人在为你负重前行。这两个月来,高慕青恐怕也吃了不少苦头,每天为了自己担心,看她脸上满是疲倦和风尘之色,便可见一斑。 林觉在车内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行礼道:“林觉再谢慕青救命之恩,不是救了我一次,而是救了我三条命,这等恩德,叫我如何报答?” 高慕青微笑轻啐道:“要什么报答?此事本因山寨之事而起,我岂能坐视不理?再说……再说……罢了,总而言之,我是一定要管的。” 林觉缓缓坐下,沉吟道:“照此说来,这件事怕是没有了局了。海东青连续派了三拨人来杀我,我想这一次之后恐怕还有下一次。下一次解决了怕是还有再下一次。” 高慕青轻叹一声道:“你明白就好。我爹爹曾说过,这个海东青是个睚眦必报,凶狠之极。据说当年他为了杀掉仇家,曾经连续蹲守了对方三个月。他那仇家家大业大,保镖众多,他一直没机会下手。但终于被他找到了机会,那是他的仇家唯一的一次疏忽,八月中秋之夜,他的仇家赏月时多喝了几杯,内急时便在园子里的茅厕如厕。那是他唯一一次用自家园子里的茅厕,也是他最后一次用。海东青便守在茅厕旁三个月,等的便是这一刻。” 林觉惊愕无言,连续堵在茅厕旁三个月,这海东青该有多大的毅力和决心。虽然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不得不说这也是一个人能成功的潜质之一,或许海东青能有今日的地位,也是因为这种咬住便不松口的脾气。 “看起来,我的小命怕是已经不长久了,海东青吃定我了。”林觉苦笑道。 高慕青轻声道:“我会保护你的,你要害怕。此事因为我山寨而起,我自然不会让他得手。” 林觉苦笑道:“可是你又能保护得了我几时?救了我三次,还有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难道你永远都能救得了我?再说了,若是来的人比你武功还高,人数又多,那岂非连你也搭进去了?” 高慕青沉默片刻道:“救一万次也要救,我会尽力而为。当真不是敌手,那也没法子。从我们杀了仇彪的那天起,便已经惹祸上身了,现在这些事,当时便埋下种子了,此刻不过是生根发芽罢了。你现在后悔却也无用了。” 林觉缓缓摇头,低声道:“我不是后悔,龟山岛上的事情我一点也不后悔。若让我重新抉择一次,我还是会帮你铲除仇彪,还是要杀了他。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这么被动挨打,这件事必须要彻底解决,我可不想成天躲躲藏藏在恐惧之中度日。” 高慕青皱眉道:“可是如何解决呢?他的儿子死在我们手里,这杀子之仇岂可化解?” 林觉苦笑道:“岂止是杀子之仇?实际上我们破坏了他整个的大计划。你忘了么,他本来是打算以龟山岛吸引周围兵马,然后要反攻杭州城和南方城池造反的啊。我们不但杀了他的儿子,而且坏了他的大事。这可比杀子之仇严重百倍呢。” 高慕青恍然点头,咂嘴道:“我竟然没想到这一点,这么一来,事情岂非更加的棘手了。” “所以要彻底解决此事颇不容易,我现在也没什么主意,这件事怕是需得好好的想一想。”林觉轻声道。 车厢内陷入沉默,骡车哒哒很快便到了西湖旁的大道,这也是林觉为了谨慎起见所以改从涌金门进城。盛春时节西湖上灯光点点,歌声飞扬。各色挂着彩灯的红船在西湖中飘荡游弋,岸边大道上风灯明亮,行人如织。 车窗外灯火一盏盏的流逝,车内的光线也忽明忽暗。林觉侧头看着高慕青。只见高慕青的侧脸在窗外的灯火之中忽而清晰忽而隐没,美丽的面庞如大理石雕塑一般的精致。高慕青似乎感觉到林觉在看着自己,转过脸来时和林觉目光对视,目光交汇片刻,两人都忽然都觉得有些尴尬,赶忙同时转脸过去,不敢再看向对方。 高慕青落脚之处在涌金门内的一家客栈之中,但林觉岂肯让她再住在客栈之中。且不说她匪首的身份住在城中诸多不便,便是从私交上来说,二人对对方各有恩惠,实际上比之朋友的关系近的多了,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亲密的,林觉更是不能让她再住在外边的客栈里了。 高慕青推脱了几句,说什么住在客栈里安心,便于暗中保护云云,林觉坚决的予以否定。高慕青见林觉有些着急发怒了,便也不再坚持。于是林虎驾着骡车从客栈门前绕道而过,高慕青去取了行李结算了住店钱跟着林觉一起进了林家。 绿舞见林觉带了一位陌生的漂亮大姑娘回家,很是有些诧异。林觉只说是一个外地的朋友来杭州玩耍,所以让她住在自己家里。绿舞当然不信,跑去问林虎。林虎得了林觉的封口令,对今日发生之事闭口不谈,只说是公子的熟人。绿舞咬牙切齿的威逼,扬言从今日起不给林虎做好吃的,不帮他缝衣服洗衣服云云。林虎哀嚎不已但就是不松口,最后绿舞只得悻悻而去。 身边多了个大姑娘,自然是不太方便的,林家人眼杂口碎也不太好蒙骗过去。于是林觉跟高慕青商议了,让她换了男装,改了叫高达的名字,就说是自己书院的同窗好友,最近要跟自己切磋诗文所以自己邀请他住进家里。这样便是同来同往,也不会惹人侧目了。 经历山道上的截杀之后,林觉格外的小心谨慎起来。但他终究还是要去书院读书,这一早一晚必须要出城,还要经由人烟稀少的山道上下山,这便是隐患所在。好在现在有高慕青保护,虽不是长久之计,但出入之计心中也算是安稳了些。 林觉也一直在想办法解决此事,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报官处置,但这一条最先想到,却也最先被林觉否决。杭州城的治安一向严厉,在这种情形下海匪依旧出入自如,这恐怕已经非官府所能遏制。林觉认为,杭州城中的海匪必不少,不过是隐没于百万百姓之中罢了。而且,谁又敢说海匪没有渗透到官府之中?报官之后或许消息走漏,还给海匪提了醒。另外高慕青的身份也不能随便暴露。杀了那么多人命的事情也会纠葛出来,反而会弄得不可开交。 林觉也想过要去向梁王府求救,毕竟梁王府的职责是于杭州镇压海匪。但是林觉也很快便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梁王府可能根本就不会搭理自己。龟山岛之事结束之后,就连海东青要造反的事情都被压了下来,可见梁王府并不想将事情闹大。林觉虽对梁王府这么做的原因有些不太完全明白,但关乎海匪猖獗的事情似乎梁王府都尽量压制。就算自己去求了他们,他们也未必肯帮忙。 可是,这样的事情,除了去请求官府和梁王府,林觉自己又无力解决,似乎除了严加防范之外,竟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解决。或许直到某一天自己被海东青给杀了,这事儿怕是才有个了解。 林觉百般的加强了戒备,出入时更加的小心谨慎。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这里没出事,别处却出事了。 四月二十八日上午,林觉正在甲字二堂中跟着一群学子在薛蛮子的监督下哇啦哇啦读书的时候,却看见了林虎在廊下长窗外探头探脑的身影。 林觉觉得甚为诧异,林虎平日是不进来的,他和其他学子的书童们都呆在外边的庭院里吹牛闲聊,除非公子召唤,否则他不会进来。高慕青来到身边之后,林虎更是多了一份差事便是在林觉读书的时候伺候高慕青。带着她在万松山各处景点寺庙闲逛。今日本是说好了要带着高慕青去西峰云林古寺去游玩的,林觉还以为他们早就动身了,不了林虎却出现在廊下,故而觉得诧异。 林觉忙起身要去廊下问问,薛蛮子捧着一本书正在诵读,见林觉往外走,立刻怒喝道:“林觉,你作什么?” 林觉忙行礼道:“家童有事找我。” 薛蛮子冷声道:“最近你心不在焉,也不知在搞什么?秋闱将至,你难道不知?” 林觉连连点头道:“先生放心,我定好好的读书迎接秋闱科举。家童前来必是有急事,先生通融。” 薛蛮子皱眉瞪了他片刻,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将来丢了我的脸不妨,丢了方山长的脸可是大事。你可是他唯一的学生。看来我要去和敦孺兄聊一聊你的事了。” 林觉一边答应着,一边往外走。来到廊下后,林虎满面焦急的迎了上来,还没等林觉发问,他便急促的叫道:“叔,了不得了。绿舞姐姐出事了。” 第一六九章 如何善了 林觉的心咯噔一下往下便沉,忙问缘由。林虎这才快速的将事情说了一遍。原来今天清晨,绿舞和平常一样去集市买些菜肉日常用度等物。就在她回家路过一条小巷的时候,停在小巷口的一辆马车上突然窜出来几个人,将她捂嘴捂鼻扯进了马车里。 那些人威胁绿舞不要出声,否则便杀了她。绿舞吓得要命,哪里还敢反抗?马车一路飞驰往城外走,绿舞知道事情不对。若是被这些人绑出了城,那便难逃一劫了。于是在马车经过清波门桥的时候,绿舞趁车上的人不备,一头撞开车门跳了出去。整个人从高高的桥上摔落河中。幸而当时桥下并无船舶经过,下边的水也比较深,绿舞直接摔入了河水里,没有受致命的伤。否则要是摔在一艘船的甲板上,或是摔在河道碎石上,小命怕是都要没了。 饶是如此,绿舞身上多处受伤,人也吓得不轻。路过的船只将她救起,那辆马车却不见了踪迹。 绿舞被送回林家之后,林宅的仆役便立刻送信上山来告诉林虎。林虎和高慕青正打算出发去云林寺,得到了这个消息,所以立刻赶来禀报。 林觉听了林虎的禀报之后心急火燎,撒腿便往外跑,绿舞是自己的心头肉,她出了事林觉岂能有半点的耽搁? 密切注意着林觉和书童在廊下说话的薛蛮子冲出来,冲着林觉背影大喝道:“林觉,你这是又要去哪里?不像话,怎可擅自离开?” 林觉哪有功夫搭理他,一边跑一边道:“家里出了些事,回头再跟先生谢罪。” 薛蛮子看着他的背影跺脚骂道:“了不得,这是反了天了。我得去找方敦孺去告状,这行为岂能纵容?气死我了。” 林觉和高慕青等人立刻下山赶回家中,林家宅中早已闹翻了天。林伯庸也得了消息,虽然只是家中的一个仆役,但毕竟是家里出了事,也不知是因为什么,此刻正在前庭叫几名知情人问话。见林觉匆匆进门,林伯庸忙招手问道:“林觉,到底怎么回事?你房中那丫鬟是怎么回事?跟人结了仇了么?” 林觉哪里有心情跟他啰嗦,皱眉拱手道:“家主,侄儿也是刚刚得知此事,正要去瞧瞧。结仇倒是不至于,她一个小丫鬟能跟什么人有仇?” 林伯庸低声道:“是不是龟山岛的事情惹来了仇家?哎,我就知道这事没个了局。都弄到家里来了。今日是这个小丫鬟,明日岂非是咱们这些人么?林觉,这事儿你得好好的弄清楚,可不能让家里人心惶惶的。” 林觉心中厌恶之极,林伯庸倒也不傻,他应该是嗅到了些味道。但他此刻说的话却是林觉绝不愿意听的,他不在乎这小丫鬟的死活,先想到的是自己和几位公子的安危。 “家主,事儿暂时不知缘故,还是不要乱猜测的好,侄儿这便去问清楚,回头再来禀报。”林觉不愿多跟他啰嗦,举步径直离去。 林伯庸皱眉看着林觉离去的背影,转头对身后躬身而立的黄长青吩咐道:“长青,去告诉老大老二他们,即日起晚间不得出门。白天出门需多带小厮随从。铺子里码头上也加派人手,一切小心在意。”…… 林觉冲进了自己的小院,院子里站着几名和绿舞要好的外房丫鬟,正窃窃私语着什么。见林觉进来,几名丫鬟忙垂头行礼。 “绿舞呢?他怎样?”林觉劈头问道。 “在房里呢。”一名丫鬟抬手指着道。 林觉一阵风般的冲进屋子里,直奔西厢房内。绿舞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旁边一名要好的丫鬟在旁伺候着,见了林觉忙起身避让。 “绿舞,你怎样了?”林觉扑到床头。 绿舞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听到林觉的声音后立刻睁开眼来,见到林觉关切的目光,满腹的惊恐和委屈再也憋不住,坐起身来一把抱住林觉的脖子便大哭起来。 跟在林觉身后的林虎和高慕青赶忙退出房来,几名丫鬟也赶忙退了出来。林虎其实早就知道绿舞和公子之间的事情,他偷偷看见过公子亲吻绿舞姐姐的情形。高慕青自从住进林觉小院之后也明白这个小丫鬟是林觉的心头肉。今日更是见识了这个小丫鬟在林觉心里的重要性,得到消息之后林觉那种焦急的神情溢于言表。此刻见两人抱在一起,更是知道关系不简单。 不过高慕青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绿舞很可爱,而且人家是一直在林觉身边的人,自己也没理由不快。再说了,绿舞的身份只是个婢女而已。 林觉轻拍绿舞后背低声安慰一番,然后不顾男女之嫌,快速的检查了绿舞的身体。虽然和公子之间已经有过极为亲密的接触,但绿舞还是羞红了脸。但看到公子着急的样子,绿舞心里甜丝丝的,小丫头心里甚至认为这次遇险值了。 绿舞身上多是些淤青之伤,皆为皮外刮擦碰撞之伤,其实并不严重,但看起来却是怵目惊心。胸侧一片乌青,胳膊和腿上红肿淤青了数处,本来白皙粉嫩的脸蛋上也有了个一寸多长的伤口,红红的甚是扎眼。伤口都已经上了药,看起来并无大碍。问了绿舞有无特别疼痛之处,绿舞均摇头表示没有,林觉这才放下心来。绿舞说话有些浑浑噩噩,看起来还是惊吓多于伤势,绿舞可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安抚一番后,林觉问起了具体的情形。包括那些人的长相,或者说过什么话,有没有提及袭击绿舞的缘由等等。惊魂甫定的绿舞在林觉回来后情绪也慢慢的安定下来。倚在林觉的怀里慢慢的回忆起车上的情形来。 那些人的样子固然是不认识的,当时被抓进车里的时候,只闻到他们身上强烈的臭味。那些人还带有刀子,长刀就架在脖子上,绿舞当时差点吓昏过去。哪里还敢看那些人的长相。 但绿舞记起了他们说的话。当时有人对绿舞说,要她不要乱喊乱叫,便不会丢了性命。老老实实的,或许能放了她。还有人说,若是你家公子真的疼惜你,你便不会死。除非你家公子根本不在乎你,那你便只能死了。等等这些话说的不明不白,慌张之中的绿舞也根本没细听。即便是此刻回忆起来,她也是不明其意,说的颠三倒四。 “他们身上很臭,就像……就像市集里卖海鲜的臭味,很臭很臭。”绿舞特别加了一句。其实不用她加上这一句,林觉也基本从她的话语中证实了心中的怀疑。这帮人就是海东青的手下,他们很显然不是冲着绿舞来的,而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们劫持绿舞的动机其实也不难得知,便是以绿舞为人质胁迫拿获自己。或者干脆就是杀了绿舞,恐吓威胁自己。他们定是明白,在数次截杀自己未果之后,自己又极为小心戒备的情况下,需要改变策略。他们在自己身上找不到机会,便只能从绿舞身上动手了。 林觉心中升起了极大的愤怒和团团疑窦。 安慰了绿舞一番后,林觉皱着眉头出了房来到廊下。高慕青正坐在廊下伸手无意识的轻抚着一盆盛开的月季花的花瓣。林觉轻轻在她身旁坐下,叹了口气。 “绿舞没事吧。”高慕青眼睛看着前方一棵出墙的红杏枝,轻声问道。 “没事,只是受了惊吓,有些皮外伤,并无大碍。” “是他们做的?”高慕青道。 “目前看来,十之八九是。他们想以绿舞胁迫我。或者是杀了绿舞恐吓我。”林觉咬牙狠狠的捏碎了手中的一个土坷垃。 “……果然,还是来了。没朝你下手,却对你身边人下手了。这群混蛋。”高慕青低声道。 林觉冷声道:“何止是混蛋,是一群没胆子的东西,对着一个丫鬟下手,何其卑劣。” “海东青行事但求目的,可不管手段如何。再说,没准这是有效的办法呢,对付你的小丫鬟自然比对付你更容易呢。但对你造成的伤害是却是巨大的。”高慕青话语中带着一股淡淡的酸味。 林觉恍若未觉,皱眉不语。 “如果这次绿舞真的被他们掳走了,并以她要挟你去交换,你会愿意么?”高慕青轻声问道。 “我会的,绿舞和我相依为命,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可以说,她的命便是我的命,我决不能容她受到伤害。”林觉沉声道。 高慕青哦了一声,缓缓点头。林觉继续道:“但我疑惑的是,他们为什么会选择绿舞?绿舞只是我的一个小丫鬟啊,海匪凭什么认为一个小丫鬟对我这么重要?林家这么多人,按理说家主和几位公子乃至后宅中的很多人都比绿舞重要的多,为何他们会断定抓了绿舞会对我有用?” 高慕青也皱起了眉头,林觉这么一说,她也觉得奇怪。按理说一个小丫鬟的命并不值钱,拿了其他人胁迫林觉现实的多,可偏偏他们就准确的知道绿舞在林觉心目中比其他人重要。 “你怎么看?”林觉问道。 “我不知道。或许你平日对绿舞太好,人所尽知之故。” “就算我对绿舞好,绿舞和我亲如一家人,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但怎么传也传不到海匪耳朵里去啊?他们是如何知道的?不错,我是为了绿舞跟我同父异母的兄长都翻了脸,可这些事只有林家大宅之中的少数人知晓,海匪如何得知?” “你的意思是?”高慕青吃惊的看着林觉。 林觉摇摇头道:“我没什么意思。只是胡乱猜想罢了。这件事让我很愤怒,也许我是想多了。” 第一七零章 上位者的威严 林觉口中如此,但实际上他心里已经升起了巨大的怀疑。绿舞在自己心目中的重要性只有林家人知道,自己为了她可以将林全弄得妻离子散被家主赶出杭州,经过那件事,很多人都知道自己为了绿舞可以不顾一切。而海匪如此准确的从绿舞身上下手,这很可能是林家有人泄露了情报,指导了海匪的行动。再加上从龟山岛回来之后产生的关于寿礼船情报的疑惑,种种迹象表明,林家极有可能有人通匪。林觉不愿相信自己的推测,但却又不能解释这种疑惑。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早说过,他们还会再来的。我也告诉过你,要提醒身边人注意安全。”高慕青低声道。 林觉叹道:“我也早就提醒了绿舞啊,她现在基本上都不怎么出门了。而且这是大白天啊,她和几名丫鬟结伴上街去买菜,谁能想到海匪如此嚣张?光天化日之下,杭州城中也敢动手?这已经到了何等地步了?” 高慕青皱眉道:“海东青都敢造反,这些其实也不算什么。亡命之徒,岂能以常理度之。现在你要考虑的事该怎么办。有其一便有其二,这事儿怕是没完没了。” 林觉闭目沉默了片刻,睁眼看着高慕青道:“慕青,你说的对。树欲静而风不止,海东青是绝不打算放过我了。这一切只是开始。不但是我,现在连我身边的人都成为了目标,这件事看来到了不得不解决的地步了。一味对策忍让并不能带来安宁,我不想死在他手里,也不想身边人被他所害。既然他们要我不安宁,要我死,我便要他们彻底完蛋。” 高慕青秀眉微挑,惊讶道:“你……想好了应对之策了么?” 林觉缓缓点头道:“这段时间我确实想了许多,心里也有了个计划。我不知道这个计划是否能成功,但我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与其等死,不如一搏。” 高慕青道:“能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么?” 林觉轻声道:“当然要告诉你,事实上这个计划中的关键之处需要你帮忙。可是我又不好开口,因为此事太过冒险,很可能将你也牵扯其中。所以,我很矛盾,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高慕青瞪着一双明眸看着林觉静静道:“林觉,我早跟你说了,这不仅是你的事,也是我的事。你若以为我也能置身事外,你便大错特错了。海东青也不会放过我的,仇彪之死我也有份的,对付完了你,便轮到我了。所以这是你我共同的事情,帮你便是帮我,所以你无需顾忌什么。” …… 一场暮春的雨水洒落下来,持续了一天一夜天才放晴。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每年五月开始,梅子成熟的季节,连续的阴雨天总是以这样一场春雨拉开序幕。所以,在这样的放晴的天气只是短短一瞬。很多人开始赶紧享受这春阳的照耀,因为接下来的一个月,将很难再有春日温煦阳光的抚慰。等太阳再次制霸天空时,那时已经是让人难以忍受的炎炎夏日了。 梁王郭冰便是在此刻享受五月春阳中的一个。此刻他坐在后园一棵树荫浓密繁茂的大树下,眯着眼享受着枝叶缝隙之中点点洒落的阳光,嗅着春雨之后院子里泥土和花木的新鲜气息,听着蜜蜂的嗡嗡声,心中甚是宁静安详。 脚步轻响,垂门假山之后,胖胖的王府管家提着长袍一角快步疾走而来,来到郭冰身前躬身行礼。 “启禀王爷,有人求见。” “不见!”郭冰眼都没睁,微微摆手道。 “……是那位林公子。他说有要事求见。”胖管家道。 “林觉?他来干什么?本王不是请了他好几次,都推说学业繁忙不给面子么?现在来见本王作甚?”郭冰睁眼皱眉道。 “是是,小的这便去打发他走。” 管家转身欲行,身后传来郭冰的声音。 “带他进来见。命人上座上茶。” 不久后,林觉的身影出现在了垂门口。郭冰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喝着茶看着远处一从开的火热的杜鹃花。 “草民林觉,见过王爷千岁!”林觉快步来到郭冰面前跪拜行礼。 “咦?这不是林觉公子么?什么风儿将你这大忙人给吹来了?林公子居然来见本王了,真是本王的荣幸啊。”郭冰呵呵笑道。 “……王爷,何必如此折煞在下?在下可受不起。”林觉咂嘴道。 “嘿,你还有受不起的么?鼻子翘的跟象一般。本王请了你那么多次,都请不来你。你怕沾上本王么?本王便这么让你讨厌么?”郭冰冷声道。 “不不不,王爷言重了。实在是书院管束的紧,根本没法脱身。你知道,我那恩师方敦孺是个极为严肃的人,还有个薛谦薛先生,那也是极为一丝不苟之人。他们不许,我实在是没办法。师者为尊,师长如父,我怎能违背他们的话?还请王爷原谅则个。” 林觉毫不犹豫的将黑锅扣给了方敦孺和薛谦,因为他知道,这两位郭冰也是拿他们没办法。人家不贪慕权势富贵,名气又响亮,王府也拿他们没招。 “罢了罢了。本王本是因为……那一件事情想找你来嘉许奖赏的。唔……上元夜在南山的那件事情……你办的不错。没想到那个狗东西居然如此狗胆包天,还好有你在场,格杀了他们。否则薇儿恐遭不测,那可是本王终身之憾了。本王叫你来是要嘉许你,你怕是以为本王要问你的罪了吧。”郭冰眯着眼笑道。 “没有没有,那件事郡主想必也是跟王爷禀明了的。在下并非因为那件事而担心。不过毕竟是一件大事,草民心里说不怕那是撒谎。这数月来,确实有些忐忑。毕竟,在下手底下杀了人,而且……还是名满天下的重要人物,着实是有些心里发虚。”林觉皱眉道。 郭冰点点头,林觉的表现很正常。杀了人没有心里不虚的,林觉自然也不例外。 “呵呵呵,不用发虚,你就放心吧。得知此事后,本王已经命人去善后了。那间木屋里的两具焦炭都已经掩埋了。还有那两名车夫在山谷里的尸首也已经掩埋了。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结伴离开杭州去云游天下的消息也早就放出去了。他们不见踪迹,那是他们正在游历名山大川呢。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不见踪迹也没什么。高山险峻,大河流急。失足掉落山崖摔死,被河水冲走,或是遇到了野兽毒虫死在大山里,那都是有可能的。名山大川锦绣美景虽然令人向往,但也是有危险的。”郭冰呵呵笑道。 林觉正色道:“原来如此,我说最近见不到他们在杭州露面呢,原来是去云游天下赏玩美景去了。怪倒是不见消息,也有可能遇到仙人,被度上仙界当神仙去了,也未可知啊。” 郭冰鼓着眼珠子看着林觉,忽然身子抖动爆发出一阵爆豆般的大笑。林觉也咧嘴跟着笑了起来。 “你这小子,绝非善类。不过你到还是做了几件帮了本王的事情。寿礼的事情你不要赏赐,本王邀你入府为宾,你也推辞不愿。这次救了薇儿,本王要奖赏你,你却又避而不见。你告诉本王,你心里怎么想的?”郭冰笑道。 林觉拱手欲言,郭冰指了指旁边的凳子道:“坐下说话。” 林觉道谢坐在郭冰身侧,笑道:“王爷,非是草民不识抬举,而是两件事其实草民都有责任,所以不敢受赏。说是草民帮王爷,其实是草民自己在帮自己罢了,岂敢再要王爷的赏赐?” 郭冰冷哼道:“你这话倒也不假,本王可不欠你什么。薇儿的事情若不是司马青衫拿了伪造的你的邀约信来请的话,她未必肯去。薇儿也是见你为王府做了些事情不好驳你的面子。但说起来,确实跟你有关。” “是是是,王爷说的都是实情,害的小郡主受到惊吓,差点被那狗贼给害了,我也心中不安。好在事情都摆平了,当真侥幸之极。”林觉沉声道。 “嗯,这些事不用提了,都过去了。你自己嘴巴严实点,便没什么事情。除非你自己活的不开心,那也由得你。那么,你今日前来,却又是我为何啊?是不是改变主意,同意入我王府为幕宾了?” “王爷,今日草民前来,确实是有件事要请王爷帮忙。但也不是入幕之事。” 郭冰斜眼看着林觉道:“你这么个神通广大之人,还要本王帮忙么?” 林觉怔怔看着郭冰,忽然起身跪倒在地行礼道:“草民恳求王爷救我一救,在下遇到大麻烦了,此事王爷若不施以援手,草民恐有性命之忧。” 郭冰一愣,坐直身子诧异道:“怎么了?什么事这么严重?竟有杀身之祸?你是又杀人了还是放火了?起来说话。” 林觉道谢起身,沉声道:“王爷,这件事其实是龟山岛夺回寿礼之事的后遗症。王爷还记得我跟您说的那事么?便是在龟山岛上我杀了那个二寨主仇彪的事情。他的身份王爷也知道的。” 郭冰皱眉道:“你是说海东青的二儿子江金贵?化名仇彪的那个人?” “正是,当日他便是被我亲手所杀。现在消息传出去了,海东青知道了是我所为,而且也查到了我的身份。从年后到现在,他已经派了数拨人手前来截杀我。还好我运气不错,躲过了他数拨截杀。但他奈我不得,现在将爪子伸到了我林家人身上。前几日我房里的丫鬟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他们劫持。幸而我那丫鬟机警,半路上跳出马车坠入清波桥下河水之中,他们才没有得逞。王爷,现在我林家上下人心惶惶个个自危,吓得连门都不敢出。王爷可要帮帮我们啊,不然我林家上下性命不保了。” “什么?”郭冰吸了口凉气,沉声道:“竟有这等事?” “王爷,在下岂敢胡言乱语?千真万确之事。松山书院东坡的树林里还有十余具海匪的尸首,那是他们截杀我的时候,恰逢我身边有个武艺精湛的朋友,帮我料理了他们。否则从那天之后,我便已经死了。王爷可派人去查看便知真假。”林觉沉声道。 第一七一章 草民的威胁 (求订阅!收藏!)郭冰怔怔发愣,同时心里也很是愤怒。他不怀疑林觉所言之事,因为林觉绝不敢在这样的事情上撒谎。他愤怒的是海匪简直胆大包天,居然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已经无视自己这个坐镇杭州的王爷了。 林觉继续道:“王爷,海东青这是决意要置我于死地了。他恼恨我杀了他的儿子,更恨我坏了他的大事,所以必欲除我而后快。海东青行事不达目的不罢休,这已经是第四次了,下一次恐怕也不远了。草民现在是朝不保夕,也许明天,王爷便听到我的死讯了。这件事我想来想去,报官是不成的,只能来求王爷。” 郭冰紧锁着眉头,但他一时间也没什么办法。若是朝廷所辖范围内的事情,他固然多少可以帮上忙。但是海东青是浙东匪帮头子啊,那是法外之人,自己这个王爷说话对海东青可是没什么用的。海东青盯上了林觉,自己可也没有能让海东青住手的本事。但这事儿毕竟是因为寿礼之事而起,自己却也不能不管。 “林觉,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你想要本王如何帮你?要不这样,本王让沈昙派几个卫士贴身保护你们,或许海东青便会知难而退了。除此之外,本王还真的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林觉皱眉道:“王爷这个办法治标不治本啊。王爷派人保护我自然可保我一时平安,但海东青出了名的咬人不松口,不达目的不罢休,王爷保护得了一时,能保护我一世么?再说他们现在的目标也不仅是我一人,而是我林家所有人。王爷要派多少人才能保护得了我们?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王爷肯出大量人手保护我林家众人,然则我林觉和林家人这一辈子都要躲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藏一辈子不成?” 郭冰咂嘴皱眉,这事儿确实棘手。保护林觉一人倒也罢了,不过五六个人手罢了。保护林家上下百十来口,那可不成,那得要多少人才成。王府卫士可不是用来保护林家的。 “那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本王能帮你什么?”郭冰沉吟道。 “王爷,在下仔细的想了此事,目前看来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一了百了长治久安之计。与其被动的防备他们,还不如主动出击铲除了他们,岂非从此天下太平么?”林觉轻声道。 “铲除他们?你在说笑吧。海东青号称坐拥五万悍匪,盘踞浙东十几座海岛之上,朝廷大军都对他无可奈何,凭你说铲除便能铲除了?说话前也不好好想想。”郭冰愕然笑道。 林觉轻声道:“所以我才来见王爷啊?求王爷帮忙啊。” “我能帮什么忙?剿灭海东青?我就算将府中所有的卫士都派去,连我的大船也给了你,你能去挑了海东青的匪巢么?莫要说笑了,你是有些本事,成了件大事,但你知道你所成之事有多么侥幸么?” 林觉皱眉沉吟不语。郭冰似乎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重了,于是语重心长的道:“林觉,本王很想帮你,可是这件事真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此事恐要从长计议才是。” 林觉道:“王爷,且不说此事是龟山岛之事的后遗症,就拿事情本身而言,海匪如此嚣张,王爷也不能不管吧。据我所知,王爷可是奉了先皇旨意前来镇守剿匪的。这王府也是剿匪之需而设立于杭州的。现在海匪如此横行,王爷难道听之任之?” “这是什么话?本王当然不能听之任之,但此事需要从长计议啊。凭你说的什么去出动出击剿灭海匪,那可不是动动嘴巴便可。这件事牵一发动全身,也不是本王一人所能决定的。”郭冰皱眉道。 林觉缓缓点头道:“我明白了,王爷是不打算帮忙了。反正我死了也就死了,我林家不过是普通商贾之家,我们的命不值钱。我懂王爷意思了,我不求王爷了,我去找别人去。” 林觉拱拱手转身便走,郭冰皱眉道:“你去哪里?本王都没办法,谁能有办法?” 林觉冷笑道:“王爷不帮我,难道我还不能去找别人帮忙么?知府严正肃大人跟我师有交情,当不会坐视不管。我去找他想办法去。或许他能帮我。” 郭冰一惊,冷声喝道:“林觉,你要找严正肃帮忙?那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你该如何对他说?” 林觉冷笑道:“还能如何?如实禀报便是。” 郭冰的脸色瞬间如寒霜降临,阴沉难看之极。 “林觉,你要如实禀报?你要将龟山岛上发生的事情以及仇彪的身份,海东青的意图全部告诉严正肃?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本王。”郭冰声音冷的像是结了一层冰。 “王爷,在下并非故意要冒犯你,但如今我林家上下性命受到威胁,随时可能遭遇不测,我不得不想尽办法保证自己和林家上下人等的性命。所以我不得不为之,请王爷谅解。”林觉静静的道。 “可是,你难道不知道,这却犯了本王的忌讳么?你这么一个聪明人,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郭冰冷声喝道。 “我知道,可是我顾不了。我知道这么做王爷不会饶了我,但眼下火烧眉毛,我只能顾当下了。王爷不管,我只能找能管的人,若解决不了此事,也不用王爷办我了,我便要死在海东青的手里。我是聪明人,但我却不想当一个聪明的死人。所以,王爷,对不住了。”林觉沉声说道。 “放肆!你居然敢这么跟我说话。你信不信本王教你今日出不了我王府半步。本王立刻便能要了你的命。”郭冰厉声斥道。 林觉抬头看着郭冰那双愤怒的眼睛,轻声道:“王爷杀我便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但在下也不妨告诉王爷。今日我来王府,便没打算活着回去。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我今日回不去,便有人将一封信送到知府严正肃的衙门里。那封信里会记载着所有的经过,我相信严正肃不可能坐视不管。王爷要杀要剐,林觉悉听尊便。但杀了我,也并不能替王爷保守住秘密。” “混账!你是在威胁本王?你好大的胆子,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跟本王如此说话?你要反了天不成?混账王八蛋!”郭冰彻底爆发了,伸手抓着桌上的茶盅茶壶点心碗碟朝着林觉劈头盖脸的砸过来,末了还伸手将桌子掀翻,将椅子一脚踹飞。 隐藏在周围护卫的王府卫士们忙从周围现身,领头的是王府卫士副统领何超,带着十几名卫士匆匆跑来。 “王爷。有何吩咐?要不要拿人?”何超叫道。 “滚!都给我滚得远远的!”郭冰怒骂道。 何超愣在原地,挠头不解。众卫士也是面面相觑。郭冰怒骂道:“还不滚?” 何超忙挥手示意,一干人等立刻隐没于花木之中。 林觉静静的站在那里,身上隐隐作痛,刚才郭冰一顿乱砸,林觉站着没动,只是护住了头脸。茶盅碗碟之类的砸在身上,却也是疼得刺骨。但林觉知道,梁王怕是要气疯了,自己如此胆大包天的当面顶撞甚是威胁他,别说是丢东西砸人,便是拿刀砍过来也不稀奇。 “你这个混账王八蛋,贱民一个,居然敢威胁本王。本王……本王饶不了你。”郭冰气喘吁吁的骂着,颓然坐在一张没有被踢翻的椅子上喘气,脸上气的煞白。 …… 林觉的威胁正打到了他的软肋之处,寿礼之事过后,海东青意图造反的消息被郭冰严密的封锁了起来。除了宁海军的两名指挥使以及王爷父子和参与龟山岛之事的林觉等八人之外,无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杭州府衙甚至两浙路转运使衙门的官员都统统被瞒得严严实实。因为这个消息一旦为严正肃等人知道,他们必会上奏朝廷,这对于郭冰而言将是个极为不利的局面。 梁王郭冰之所以能离开京城留在杭州,这绝非朝廷祖制使然。相反,藩王离京驻守外地是本朝绝无仅有之事。本朝的祖制是,藩王成年虽封王爵或领官职,但人必须留在京城,官职分封皆为遥领或虚职,是不准离京驻守京外的。宰相吕中天之所以在朝廷上下吹风说梁王应该回京,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 然而,梁王之所以能留在杭州,那也是有特殊的原因的。二十多年前,杭州翁山县这一带便是海匪猖獗之地。终于有一年,杭州发生百年不遇的大旱,本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的杭州城遭遇了一次大饥荒。一部分走投无路的饥民便落草当了海匪,海匪迅速坐大,开始在浙东一带横行无忌,滋扰不休。 两浙路乃大周朝钱粮核心之地,朝廷怎会允许这里出了乱子。恰在此时,在京城和吕中天争斗,且因为立太子之事焦头烂额的郭冰决定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于是他主动向父皇请缨,请求前来剿灭海匪,恢复两浙路的安宁。 先皇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居然同意了郭冰的请求,于是乎年轻的郭冰挂着剿匪大都督的名号赶到了杭州。集结了数千率地驻军开始对四处蔓延的海匪进行了全力的围剿。那时候的郭冰并非今日这般大腹便便的样子,年轻时候的梁王爷可是骑射弓马,刀枪剑戟无一不精的。在英明的二皇子郭冰的率领下,官兵们士气如虹,和已经流窜占据了好几座县城的海匪大战数场,并且很快便将毫无组织性的海匪击溃,将他们赶到了海里,平息了两浙路的这场匪患。 这正是郭冰年轻时候最为得意最引以为傲的功绩。他的书房之中至今还摆着那些鲜亮的盔甲,擦得雪亮的兵器,便是他对曾经那段叱咤风云的时光的一种缅怀。即便现在大腹便便的肥胖的身躯早已穿不起盔甲,养尊处优的身体已经舞不动刀剑,但郭冰依旧每日雷打不动的命人擦拭这些东西,让自己和别人都能时时刻刻记得那段辉煌的岁月。 第一七二章 软肋 (谢:漂流一鱼兄弟的打赏,谢moshaocong、剑舞三千尺两位兄弟的票。) 海匪被赶下海之后,郭冰曾经试图率水军前往围剿,打算一举剿灭。然而,在海上和在陆地上不可同日而语。并且局限于当时的水军船只和战力的限制,盘踞在海岛上的海匪给了官兵数次重创,让郭冰铩羽而归。为了不让功劳被失败所冲淡,郭冰不敢再下海围剿,这让郭冰的心里很是恼怒。 然而,郭冰手下一名幕僚却告诉郭冰,不必在意没能彻底剿灭海匪。所谓高鸟尽良弓藏,若匪患绝迹,那么王爷这把良弓也将束之高阁了。那幕僚是了解王爷的心思的,他还告诉郭冰,只有留着海中的土匪,他才能名正言顺的要求留在杭州,名义便是镇压海匪,以防海匪卷土重来。 这一番话当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郭冰深以为然。自己本就不想回京城受约束,而剿匪这点功劳却也并不能让自己在朝廷中横着走。事实上,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战功罢了。与其如此,还不如借此机会留在杭州,远离京城,在这里安稳的当自己的王爷。 于是乎,在郭冰的授意下,两浙路众官员联袂上奏朝廷,对梁王爷的剿匪的功绩大加吹嘘,说什么‘梁王大旗所至,海匪莫不闻风丧胆’什么‘梁王坐镇之处,海匪莫敢言战,只知避让。今限于.大海阻隔,海匪仓皇逃入海岛盘踞,但为了浙东安宁,请求朝廷让梁王坐镇杭州,海匪绝不敢再踏内陆半步’之类的话。起目的不言而喻,便是要让朝廷下旨,让梁王也留在杭州。 先皇考虑再三,或许真的相信了梁王对海匪的威慑力,居然真的答应了这件事。于是下旨夺了梁王剿匪大都督的职位,去了他的兵权,只允许他有匪患起时可复职领兵剿匪。允许他在杭州建府邸,坐镇镇压海匪,以保浙东富庶之地朝廷钱粮之仓的安定。 近二十年来,海匪们仿佛真的是惧怕郭冰一般,他们没有太大的动静。只是打劫商船,偶尔滋扰沿海的百姓,这其实已经不能算是什么大事。这些自然也就成了郭冰坐镇杭州的功绩。 这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其实对于梁王坐镇杭州的争议一直不断,也有人不断的指出藩王在外的弊端。但先皇是个极有威严之人,他既下了旨意,岂会轻易更改。而且杭州的匪患也一直处于小打小闹的阶段,这也堵了这些人的嘴巴。故而郭冰才得以一直安稳的呆在杭州。 然而,现在情形早已大变,先皇故去,皇兄郭冲已经登基三年了,在诸多事情上的作法已经有所改变。先皇定下的规矩也在慢慢的被打破。这三年吕中天等人已经开始不断的吹风,圣上之所以没有下旨召梁王回京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登基未久,根基未稳。而在登基三年后的现在,圣上已经完全可以无视先皇当年的旨意,且不会被人诟病了。 几个月前,郭冰在京城期间,皇兄无意间问及的匪患之事,在当时便给郭冰敲响了警钟。这让郭冰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预感到皇兄很可能已经被吕中天等人说服,动了召自己回京的心思。这件事本来就已经成了郭冰的心头块垒,而现在林觉居然要将海东青意图造反的事情公开,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这件事的可怕之处有两点,一则是知情不报的欺君之罪,这是最要命的。但其实郭冰也是迫于无奈,因为整件事是个连锁反应。当寿礼被劫之事决意隐瞒朝廷之后,接下来海匪欲反攻内陆的事情也必须隐瞒,这两件事其实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海东青的造反意图若不隐瞒,便可直接倒推出寿礼被劫之事,所以隐瞒了第一件之后便只能继续隐瞒。 撒了一个谎之后,后面便必须要用更多的谎言去掩盖,这是一个道理。 二则,海东青意图反攻内陆,则恰恰说明梁王府镇守不力。即便没有欺君这件事,圣上得知此事后也必会怪罪在梁王身上。那也是所谓梁王镇守杭州,海匪不敢擅动的这种神话的彻底破灭,也正给了圣上推翻先皇旨意的理由。更不要说,吕中天等人会抓住这个机会大肆的攻击自己了。 二十年来,郭冰在杭州勉力经营,两浙路几乎所有重要的衙门的重要位置都有郭冰的人。虽然他们明面上都是朝廷的官,但郭冰心里清楚,他们都是自己的人。而这一切,正是郭冰的根基,郭冰的命。 如果自己被召回京城,那么这二十年的心血将土崩瓦解。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一般,自己将无任何的安全感。在京城那个地方,即便自己拥有王爷这个高贵的身份,但其实也根本不是朝中那些人的对手。一个无实权的王爷其实也就跟个废人一般无异,你说的话有人听,那才是个王爷。你的话甚至都出不了王府,那还有何奔头?更别说,处于天子脚下,随时有可能会祸事及身,有时候你连躲都躲不掉。 当然,郭冰心中还有一个更加隐藏在深处的,属于自己的秘密。那是一团小小的火焰在心中黑暗的角落在燃烧,虽然很微弱,但它从未熄灭过。同样是先皇之子,同样太后的嫡子,自己跟皇兄之间的差距其实便只是一个长幼的关系罢了。而因为这一点,那个人便可以高高在上拥有一切,而自己却只能小心翼翼的保全自己,这恐怕是世上最不公平的事情了。 当年大周朝太宗从高祖手中继承大统,高祖是太宗的兄长。兄终弟及虽非本朝规制,但既然已经发生了,那便是有这么一种可能。而正是这种可能,让郭冰心中的那团火焰一直燃烧着,一直没有熄灭。留在杭州,未来有无数种可能,而回到京城,这一切都将湮灭,那团火也将彻底熄灭。 正因如上种种,当郭冰听到林觉居然要揭穿真相的时候,他是真的起了杀心。如果不是林觉留了一手,说他已经留下了一封信,一旦自己出事,那封信便会被送到严正肃的手上。正是这一手后手,才让郭冰压制住当场宰杀林觉之心。严正肃,这是两浙路中唯一一个不受控制的棋子。三年前,此人调任杭州知府的时候,郭冰便怀疑是刚刚登基的皇兄故意为之。这个人跟皇兄渊源颇深,而且是个性格刚硬之人,他的存在让两浙路多了一些变数。梁王府的行事也变得谨慎小心了许多。 郭冰甚至怀疑,寿礼被劫之事其实皇兄已经知道了,虽然皇兄一个字都没透露。严正肃不过是表面上保守着秘密罢了。或许严正肃其实是以退为进,为了完成某种使命,为了搜罗自己更多的秘密。正是基于对严正肃的不受控以及身份的特殊,才让郭冰对他有所忌惮。而林觉显然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但也正因如此,郭冰对林觉多了一层憎恶之心。 林觉默默的站在那里,看着坐着椅子上气的面色煞白喘息不止的郭冰。他明白郭冰此事的心情,来之前他已经细细的想了很久,并且专程去请教了方敦孺这里边的关系,在方敦孺的点拨下,林觉明白了郭冰要隐瞒此事的真实原因。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林觉才决定要以此来要挟梁王。 下这个决定是艰难的,自己一介草民,居然拿这种事去胁迫梁王,这几乎是一种作死的行为。林觉知道,即便自己不被当场击杀,也会在事后被梁王嫉恨。或许某一日自己不明不白的死了,那也毫不稀奇。 然而林觉别无选择,他只能铤而走险,因为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海东青的危险迫在眉睫,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自己要想彻底的解决这个问题,便只能求助于梁王。只有逼得梁王帮自己,自己苦思冥想制定出的计划才能够往前推进,才有可能铲除海东青解除切实的威胁。或许这么做会带来很多的后遗症,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林觉也顾不得考虑的太长远了。 林觉缓缓的走到郭冰面前,轻声开口道:“王爷……请您息怒!” 郭冰看也不看林觉一眼,口中兀自骂道:“混账王八蛋,你敢威胁本王?你吃了豹子胆了。” “王爷,在下自知死罪,但我实在无路可走了。我不能坐着等死,也不能看着身边人被海东青杀死,所以我只能来求你。你不管,我只能去求别人。” “你的命值几个钱?你林家上下的命又值几个钱?”郭冰怒骂道。 林觉眉头紧皱,虽知道自己这些人的性命在王爷心目中贱如蝼蚁,但王爷这么当面说出来,还是让林觉心中激愤不已。这个时代,贵人的命是命,百姓的命根本不算命,在王爷心里,这些应该都是天经地义的吧。 “王爷,蝼蚁尚且偷生,请原谅我还不想死。况且,我并非是要王爷为难,实际上我已经想好了一个计策,要献计于王爷。可是王爷根本都不愿听我说下去,便一口回绝了。激愤之下,在下才说出了那些话来。”林觉强压心中的愤怒,尽量以平和的口气轻声道。 “计策?你又有了计策?”梁王皱眉抬起头来诧异道。 第一七三章 新的计划 自从龟山岛之事后,没有人再把林觉提出的计划当做耳旁风,即便是此时震怒之下的梁王郭冰。一个能将貌似是去送死的计划完美完成的人,绝对配得上这份尊重。 “是的,在下有了个计策,或可剿灭海匪。王爷想听么?”林觉沉声道。 “不妨……说来听听。”郭冰忙道。 林觉笑了,郭冰虽然高高在上,但此刻却像个不得不低头的小学生。在某种程度上,林觉感觉到了一种快意。即便你是高贵的王爷,有些事你也不得不低头,因为你被人抓住了把柄,所以这世上才有了那么多身不由己,才有了那么多不得不为之事。 “王爷,我的计划便是,不必禀报朝廷调集兵马,以宁海军一军之力出海剿灭海匪,一了百了解决匪患。”林觉道。 “什么?这便是你的计划?八千水军对三四万海匪?这是去剿匪还是送死?若宁海军当真有这个实力,本王之前又为何要拒绝你?你是那本王开心是么?荒谬!断然不可!”郭冰怒斥道。他万没想到,搞到最后林觉居然还是要拿宁海军一军之力去送死,他心中更增添了被愚弄的愤怒。 “王爷稍安勿躁,事情当然没有那么简单。若是有更多的兵马自然最好,但调集别处兵马要经朝廷许可,我想这是王爷不愿看到的,那么只能靠这八千水军之力了。但这八千水军可不是去送死,而是要一举剿灭海匪。如果能成功,王爷,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啊。我想从此以后,王爷在朝中便可挺直腰杆,谁见了王爷都要敬畏三分了。” “哼,天上的月亮虽美。你能摘得到么?你倒来给本王画个大饼,本王会受你引诱?八千兵马对三四万海匪,而且是在大海之上作战,你真当海匪是乌合之众?闻风便逃?海匪战力之强你根本不知道,先皇在位时,曾经命本王集结数万水军讨伐过一次,结果却是,我朝廷水军一败涂地。你又懂的什么?也敢妄言以八千水军剿匪。” 林觉笑道:“王爷说的是锦绣十三年的那场战事是么?听说朝廷水军两万,海匪当时只有一万多人。当时满以为可以一举剿灭对手,然而却在大海上被海匪打的大败,六千多人葬身大海,最后不得不撤兵。由此,也让海匪名声大振,导致了现在坐大的局面是么?” 郭冰冷笑不答,但脑海中依旧回忆起当年的那场海上大战。自己本以为可以一举剿灭海匪大部,毕其功于一役。然而现实残酷的让人无法想象。至今想起来,脑海中还浮现着那些在海面上哀嚎的水军的声音和画面,还记得起无数船只沉没于海上的惨状。 “王爷,恕我直言,当初那场战事是战术上的失误,从而才导致了那个结局。海匪是什么人?终日穿梭于波涛之中,驾船海战的能力无人能比。朝廷水军大多在内陆湖泊河流之中训练作战,湖泊和河流和大海上的情形能比么?那场战事败就败在选择的战场是大海之上。海匪的小船穿梭如鱼,更有水性极佳的海匪潜入水底凿沉大船,海面上的作战力机动力以及作战手段上都不如他们,要是能胜,那才奇怪呢。”林觉沉声道。 郭冰愣了片刻,忽然觉得林觉的话很有道理。林觉就像是当时在场一般,说的一点都没错。海匪当时正是利用小船的灵活机动,在海面上交叉穿梭分割队形。更有大批水鬼潜入大船船底凿穿船只,导致大批战船进水沉没。水军们虽然也会水性,然而在大海上却根本无用。战事几乎是一边倒的局面。最后若不是撤退及时,后果恐怕还要更惨。 “你的意思是……要怎么打才是正确的战术?”郭冰情不自禁的问道。 “以我之强,攻敌之弱。简单的来说,便是把我们的水军当成步兵来打,跟他们在岛上打,而非将战场放在大海上。以朝廷兵马的武器盔甲的配置,比之海匪不知好了多少。海匪虽然人数众多,但他们是否人人有盔甲兵刃?除了手中一把武器,他们其实什么都没有。即便是兵刃,他们也不会全都有,有的人不过是一柄鱼叉,一柄梭镖,甚至是一根木棒罢了。王爷想一想,如果装备精良的官兵在陆地上跟海匪正面交战,还会出现如那次海面上作战的情形么?不说以一当十,以一敌二应该不是问题吧?” “哎呀!对啊。他娘的!”梁王激动之下拍着大腿爆了粗口。 不过片刻之后,郭冰又皱起了眉头咂嘴道:“在岛上作战固然如你所言,海匪绝非我官兵的对手。但是……如何能登岛呢?当初我们也是试图攻岛的,只不过海匪得到消息倾巢出动,我们不得不在海面上与之交战。加之当时我们也自大了些,以为咱们兵马多,大海上作战也不妨,所以才吃了大亏。另外,莫忘了他们可是号称五万海匪,就算是吹牛,恐怕也有最少三万海匪。八千兵马就算登上海岛,对方四五倍于我的兵马,那恐怕也是难以应付的。这些事你考虑了么?” 林觉道:“王爷问的好,这些正是此次计划的关键之处。我既提出这个想法,便要有解决之道才成。首先,为了表明我对这个计策的信心,我会去往匪巢,作为内应。若不成功,我便也死在岛上,以表决心。” “你去匪巢之中为内应?”郭冰愣愣的看着林觉,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摇头道:“林觉啊林觉,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无所不能了。龟山岛的成功已经是你走大运了,你这一次还以为上天会眷顾你么?再说了,你去岛上能有什么用?你是能以一敌万还是如何?你若有这般本事,也不用怕海东青派人来杀你了。哈哈哈。” 林觉正色道:“王爷,我不是说笑。里应外合其实也无需要有以一敌万的本事。只需要能配合大军登岛便算成功了。而且,我也不会孤身前往,我会些人手前去。” 郭冰更是大笑道:“你昏了头了。你说的倒是轻松,莫忘了,那可是茫茫大海之上,你以为还能像上次那样摸到海岛之上?” “我不是偷偷摸摸,这一次我光明正大的去。”林觉道。 “疯了,你彻底疯了。光明正大?大摇大摆的告诉海东青,你林觉林大公子来岛上了?要海东青给你跪地磕头迎接你林大公子大驾光临?哎!当真是异想天开,我都后悔听了你这么多废话。林觉,你走吧,本王也不杀你,你爱怎样便怎样,爱去告密便去告密,本王不过多费唇舌向圣上解释一番罢了。你真当本王忌惮此事被朝廷知晓么?本王可有的是理由。海东青意图造反之事本就没有实据,查无实据,岂能大肆宣扬?那样岂非让浙东之地人心惶惶?造成不必要的动荡?这个理由你觉得怎样?”郭冰冷笑道。 林觉轻声道:“王爷,我没疯。我自然知道海东青恨我入骨,恨不能将我挫骨扬灰为他儿子报仇,为我破坏他的造反计划泄愤。王爷想怎么跟朝廷搪塞的理由,林觉一点也不感兴趣。在下和王爷是在正正经经的讨论剿匪计划,不是在信口胡言。” “还不是胡言乱语?那你告诉本王,你如何光明正大的去往匪巢?”郭冰冷笑道。 林觉静静道:“我去自首,他难道不欢迎么?” “什么?”郭冰嘴巴张的能塞下一根猪尿泡,面容呆滞的像个二傻子。 “王爷,海东青欲除我而后快,我便如他所愿,送上门去。但我可不是去送死。王爷当知,海东青想联合天下绿林山寨一起起事,特别是龟山岛山寨,更是因为地理位置的重要和实力的强劲而备受他关注。他派了自己的儿子去龟山岛,也正是因为攫取龟山岛山寨对他们非常的重要。如果这个时候,龟山岛的大寨主愿意归顺海东青,配合他的大事,海东青会怎样?”林觉轻声说道。 郭冰从惊愕之中恢复了过来,皱眉道:“本王没明白你的意思。龟山岛山寨若愿和海东青联合,那自然是海东青梦寐以求之事。只是……这件事又怎么可能发生?龟山岛上现在的匪首不是那个高元奎的女儿么?那个仇彪杀了高元奎,那女匪首又联合你杀了仇彪,双方已经积怨颇深,成为死敌,又怎么可能忽然联合在一处?再说了,他们若联合在一起,对我们岂非更加的不利?跟你所言的攻打海匪的计划有什么干系?” 林觉微笑道:“王爷听我说。首先,仇彪杀了高元奎,高元奎之女设局诛杀了仇彪,但其实基本上已经算是两清了。若说仇怨,那自然是有的。我相信海东青必然会找机会报复龟山岛的。但如果龟山岛肯归顺海匪,以王爷的眼光来看,海东青是愿意摒弃前嫌还是拒绝龟山岛的归顺继续为敌呢?” “这个……”郭冰捻须不语了。 其实答案显而易见。龟山岛山寨若是归顺海匪,对于海东青而言那是一件于大局极为有利的好事。不仅实力增长一大截,更会利用龟山岛扼守运河要道的地利为海匪反攻内陆创造极为有利的局面。如果海东青因为私人恩怨而拒绝这样的大好事,那只能说明海东青格局太小,根本不是做大事的人。那么此人其实也不足为虑,海匪也成不了大气候了。 郭冰虽然没回答,但他的心里其实有着很明确的答案。若是这样的事发生在他郭冰身上,他会毫不犹豫的摒弃前嫌,选择前事一笔勾销,接纳龟山岛的好意。 第一七四章 天时 “王爷,事情明摆着,欲成大事者,不会死抓着私人恩怨不放。海东青其志不小,他也绝不会因小失大。所以,若龟山岛山寨要归顺的话,他当会求之不得。如果龟山岛的大寨主再表示一些诚意,将杀了仇彪的真凶奉上作为见面礼的话,那么他们中间最后一丝芥蒂也都将烟消云散。”林觉轻轻说道。 “你是说……拿你当做见面礼送给海东青?”郭冰又是一惊,他有些明白林觉之前所说的正大光明的上岛是什么意思了。 “正是,王爷,龟山岛山寨的大寨主已经同意协助我们剿灭海匪。这一次,她会假作归顺海匪,将我擒拿送上海匪巢穴之中,并且同海匪谈判归顺条件。她会带上百余名人手上岛。当我官兵进攻之时,便可里应外合夺取一处码头接引官兵上岛,或者在海匪巢穴之中杀人放火作乱,为官兵创造登岛的条件。王爷觉得如何?” 郭冰眼露兴奋之色,站起身来缓缓踱步,忽然站定皱眉道:“你这个办法虽然可行,但本王有几处不解。其一,你上岛之后岂非立刻便性命不保,海东青会立刻杀了你,那对你有何好处?其二,本王知道龟山岛的匪首跟你熟识,你们曾经联手杀了仇彪。但你凭什么认为她不会反水?若她将我们的计划泄露给海东青,海东青岂非可以将计就计伏击我们,那岂非是没顶之灾?其三,凭你所言的里应外合之计,怕还是很难奏效。百余人在数万人的海匪老巢之中能起到什么作用?怕是根本动弹不得。” 林觉沉声道:“王爷英明。容在下详禀。我知道上岛之后海东青见了我怕是便要下手,但这一点王爷不用担心。我已有应对之策,届时见机行事便可。倘若当真我被杀了,若是能助王爷平了海匪之患,那我也死得其所了。起码,我虽死了,我林家上下得以保全,到时候王爷多多照顾我林家人,也就罢了。” 郭冰斜眼看着林觉,心中对他这番大义凛然的话很是不信。刚才为了保命都敢威胁自己,此刻却又成了杀身成仁的圣人一般,骗鬼呢。不过这一点其实并不重要,他林觉有办法也好,没办法也罢,这是他自己的计策,真要是死了,也怪不得别人。 “至于王爷所担心的龟山岛大寨主能否靠的住的问题,我可以拿性命担保。事实上龟山岛的大寨主就在我家里,正是她暗中保护了我数次,才让我有命从海东青的手下手里逃脱。我和她其实已经成了好朋友了,这次的计划她之所以愿意冒险,其实也是有条件的。” “条件?哈哈,我说呢,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有条件便好,没条件才奇怪呢。”郭冰点头道。 “龟山岛众人其实早已不想当土匪,被朝廷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了。但是他们担心朝廷不肯放过他们,所以这一次想通过此事和朝廷达成一个协议,那便是招抚龟山岛山寨,赦免山寨全体人员,让他们入籍为民留在原地耕种渔猎都可。他们将再不会去滋扰四方,不会同朝廷作对。我想这件事对朝廷对他们都是最好的解决方式,而王爷完全有能力帮他们做到这一点。如果王爷能够答应的话,这一次不但可解决海匪之患,还能让龟山岛山寨从此消失,这可是一举两得双份的功劳啊。”林觉沉声道。 郭冰恍然,原来龟山岛山寨是想要招安,而且要朝廷赦免所有山寨匪徒之罪,且允许他们原地入籍。这个条件确实很苛刻,但其实也并不难达成。毕竟他们是朝廷心头之患,除了这块毒瘤,也是朝廷最希望看到的。与之相比,那些条件完全可以答应。 “原来如此,若她果真有这个心思,本王可以做主,答应了他们便是。可是……林觉,你胆子不小啊,跟匪首交上朋友了,还窝藏她在家里,你知道窝藏土匪该当何罪么?” 林觉皱眉道:“王爷,说这个有意思么?她是土匪,可是土匪比官兵对我更好。她可以赶来暗中保护我的性命,除了她之外,谁管我死活?” 郭冰尴尬一笑道:“哈哈,本王也就是说说罢了,其实本王对绿林中人也没什么偏见。他们当中也有义字当头真情真意之人。我王府之中便有些卫士出身绿林。本王并不是真的要怪罪你。” 林觉点头道:“多谢王爷。王爷刚才所说的第三个问题,在下现在给予王爷解答。其实所谓里应外合,并非一定需要搅的对方巢穴不宁。百余人确实人手太少,或许成不了什么气候。但起码有一点,身子匪巢之中,可以摸清楚对方的兵力配置防御工事以及码头的方位和防御情况,这些可都是极为有利的情报。这些东西往往比杀人放火更为有利。” 郭冰点头道:“说的倒也有道理,若能摸清岛上的地形工事兵马和码头方位这些情报,固然对作战极为有利。军中有传信的鸽子,可以以鸽子为联络送出情报,这一点本王认同。” 林觉点头道:“王爷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自然明白知己知彼的重要性,这件事倒也不提了。至于王爷一直提及的对方兵力多于我方数倍的问题,在下现在跟王爷分析分析。虽然海匪号称五万,但他们的人数应该只有不到四万人。当然,这个数量也已经宁海军的四五倍了,若当真以八千对三四万人,胜算还是微乎其微的。但是王爷不要忘了,海匪的老巢是桃花岛,周边尚有十余座岛屿皆为其所控制。这些岛屿拱卫着桃花岛匪巢,上面也必是驻扎了兵马的。我虽不知具体数目,但十余座周围的岛屿上怎也会有上万海匪驻扎才可以吧。一座岛屿上没个千儿八百恐怕是难以控制住的。” 郭冰拍了下巴掌道:“正是,你不说本王都忘了这茬了。当年本王率军剿匪时,他们便是从桃花岛西北方向的几座岛屿出动拦截我水军的。那些岛屿有几座也自不小,当年便有数千海匪聚集,如今的话,起码有一半海匪驻扎于周边岛屿之上了。” 林觉点头道:“这就是了。其实对他们而言,外围是最重要的,桃花岛上能留一半海匪已经是极限了。所以若能登岛的话,宁海军面对的可不是全部海匪,而是最多不到两万海匪。这笔账可不能算错了。” 郭冰微微点头。但忽然又叫道:“不对,一旦打起来,海匪们岂会不增援?况且,你说来说去,却没告诉本王如何才能在岛上作战而不被海匪缠在大海上?这才是更为关键之处呢。” 林觉呵呵笑了。“王爷,前面的所说的这些您都认可么?若是认可的话,在下便可以跟王爷说说这个关键的问题了。” 郭冰皱眉道:“姑且算你之前所言本王都能接受,你快说这关键的一步。” 林觉微微一笑,指了指天空上的浮云道:“如何能不被海匪纠缠在大海上作战,这件事,只能靠老天了。” “什么?放肆!混账王八蛋,又消遣本王来着?”郭冰大怒,伸手抓起唯一一张还健在的椅子来,便要朝着林觉砸过去。他真的快要被林觉给气疯了,这个王八蛋实在是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王爷别砸,我说的不是听天由命,而是要靠天时啊。”林觉赶在椅子及身之前及时的喊出了这句话。 郭冰椅子举到半空中,停在那里翻着白眼道:“此言何意?” 林觉道:“王爷先坐下,容我慢慢解释。您这举着椅子不累么?” 郭冰冷哼一声,将椅子重重的放在地上,手腕有些隐隐作痛,方才发力过猛,可能扭了肌肉了。他揉着手腕怒道:“快说,莫卖关子。” 林觉忙点头道:“王爷,问个问题。海匪的船只是大是小?” “那还用说?他们哪来的大船?他们都是架小舟穿梭于海上,小舟上千艘,大船不过数艘。这可都是宁海军得来的情报。”郭冰没好气的道。 “那么再请问,我宁海军水军的战船是大是小?” “那还用问?宁海军水军如今配备战船二百三十七艘,皆为两桅大木船,高三丈二,宽五丈六,长二十二丈。每船可载兵士二百余,架设床弩三台,射索两架……”郭冰如数家珍的道。 林觉挑起大指赞道:“王爷果然心系剿匪之事,对于宁海军水军装备了如指掌。那么再请问,海匪的小船和咱们水军的大船那个更能抵挡风浪?” 郭冰张口骂道:“你是在消遣本王么?这还用问?混账东西。” 林觉正色道:“请王爷回答我。” 郭冰起身想砸椅子,但还是硬生生忍住了,啐了一口道:“船越大越能抵挡风浪,这是三岁孩儿都知道的道理,你难道不知?” 林觉一拍巴掌道:“好。也就是说,我水军大船相较于海匪小船优势之一便是抵挡风浪的能力强出太多。那么咱们设想一下,如果官兵出击的时间是海面上风大浪急之时,海匪的小船还能纵横自如,在海面上和我们作战么?” “……” “假设他们连出海都不能,是不是只能龟缩于海岛之上眼睁睁的看着我们的战船长驱直入抵达岛旁发动攻岛作战?是不是只能放弃以大海为战场只能在岛上和我们作战?是不是甚至连相互间的救援都做不到?” 林觉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但这些问题其实无一需要回答,因为答案都摆在那里。郭冰张着嘴巴愣愣的看着林觉,林觉说的这些从本质上来说只有四个字‘扬长避短’。对方最厉害的便是无数小舟穿插大船阵型,再以蛙人潜水凿沉大船的手段,辅之以挠钩钩索登船攻击。这一切都基于他们能在海上作战而已。若是他们连海面上都不能呆,那这一切手段也就都废了。 第一七五章 疯子还是天才 “可是……如何能做到这一点呢?你说的大风浪……这……那里去找这样的时候?”郭冰咽了口吐沫哑声道。 林觉再次指了指天空道:“所以,我刚才说要天时相助,便是这个道理。” “你……难道能像诸葛亮一样借风?”郭冰道。 林觉笑道:“我哪里有那个本事,不过咱们两浙路最不缺的便是风了。王爷在杭州住了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每年六月上旬开始,一直到中秋时节,咱们杭州要经历数次飓风的袭击么?咱们何不利用飓风袭来之际,发动攻击?” “飓……飓风?”郭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今日他已经经历了数次的情绪起伏,而现在却是他最为震惊的时候。这个林觉怕是真疯了,他居然要在飓风起时要宁海军发动剿匪作战,这个想法太疯狂了。 “飓风来时,天崩地裂,海面上波浪如层楼一般,风大雨急,浪涛冲天,你居然想在飓风来时发动攻击?你死了不打紧,连累水军八千兵马跟你一起完蛋么?呸!”郭冰怒骂道。 林觉皱眉道:“王爷,你说的是飓风风眼正式来袭之时的情形。王爷难道没注意到么?事实上每次飓风来袭之前,总有三五日时间虽风雨交加,但却并不会造成毁灭性的结果。而随着飓风风眼临近,才会风雨越大,直至树倒屋塌,犹如神鬼之力。但在此之前,却还不至于造成太大的破坏。我们何不利用飓风来袭之前的这数日时间呢?这个时间段,海面上的风浪自然不小,但水军大船当可抵挡,可是海匪的小船却根本不能出海,这不正是我们所需的有利条件么?” “这个……”郭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不知道这个林觉的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居然打着这样的主意。怕是任何人也不会想到在飓风来临是发动攻击的,这简直太让人惊愕了。 一方面他觉得林觉简直是个疯子,利用飓风中心来临前数日风浪不大的间隙发动攻击实在是太疯狂了,但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个计划简直是个天才的计划。因为确实如林觉所言,每年飓风来临之前,确实会有一段风雨交加的时间,而这段时间水军的大船确实可以在海上行动,这已经是被证明了的。 “太冒险了,太冒险了。老天爷的事情,万一出了差错,岂非要全军覆没?”郭冰嗓子眼干巴巴,想伸手去拿茶盅喝茶,却发现茶壶茶盅都被自己砸了。 “王爷,这才是真正的偷袭。利用飓风的掩护,发动一次真正的偷袭,才能一举建功。风险自然是有的,但风险和收益是共存的。王爷不要以为我只是为了保命才提出这种冒险的计划,王爷只从这个计划本身去考虑,考虑其可行性以及风险和收益的对比,再做出判断为好。不是在下给王爷画个大饼,此次若能剿灭海匪,且同时解决龟山岛山寨的匪患,对于王爷而言,那将是何等的荣耀。不仅是王爷,整个两浙路都将是朝廷瞩目之处,这里所有的人包括数百万百姓也将大大受益。两浙路的商贾百姓们将会衷心称颂王爷的英明神武,好处自然不必在下多言了。” 林觉的每一句话都撩拨到郭冰的心坎上。确实如林觉所言,若能成功,那对自己的处境将有极大的改观。不仅不会再有被指谪攻讦之忧,更可以获得天下百姓的赞颂,特别是两浙路沿海之地饱受海匪摧残的百姓们的人心。而这一切正是自己最渴望的。 “本王……不知说什么才好。就你这个计划而言,虽然足够疯狂足够冒险,但不如虎穴焉得虎子,有时候冒险也是必要的。可是,这件事大到本王一个人不能做出决定。毕竟这件事要调集宁海军全部兵马战船,并且有可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所以,知府衙门和宁海军两位指挥使必须要同意才成。即便本王答应了你,没有他们的同意,本王也还是难肩此责。”郭冰咂嘴沉吟道。 林觉点头道:“王爷所言甚是,此事当然需要各衙门都同意才能进行,毕竟就算调集宁海军一军之力,也无法瞒过严知府他们。况且这件事还需要知府衙门的大力协助,否则是无法成功的。但如果王爷同意的话,在下愿意和王爷一起去说服严知府和其他人。” 郭冰沉吟着看着林觉不语。林觉忙道:“王爷放心,一定不会牵扯出旧账来,只是以计划本身而论。王爷是奉先皇旨意在此镇压海匪的,王爷有权提出剿匪的建议。严知府定会问及王爷忽然要剿匪的原因,那其实也好办的很。在下的建议是,王爷让城中商贾联名上书,历数海匪猖獗之证据,王爷便说海匪已经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了,并非是此时想剿匪,而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之的地步,严知府想必也无话可说。” 郭冰狠狠的瞪着林觉,心想:这小子什么都想好了,连自己的说辞都替自己想好了,可见他今日前来是料定自己会同意的。心中既有一种被愚弄的愤怒,却也不得不佩服林觉的精细。 “若是严正肃问我们为何不禀报朝廷,让朝廷下旨调集兵马剿匪,那该如何回答?”郭冰冷声道。 “这个便更好应付了,因为……根本不需要劳师动众,宁海军一军之力便已足够,何必要朝廷劳民伤财调集兵马?再说了,此次出海剿匪,只能用水军兵马。兵马再多,不能在海上作战也是枉然。我想严知府应该不会再说什么了吧。只要宋指挥使和王指挥使二人附和王爷之言,严知府当不会在军事上多说什么,那便是对他们能力的怀疑了。只要严知府同意了,一切便都好办了。” 郭冰无话可说,林觉什么都替自己想好了,自己还能说什么?此事虽然风险巨大,但成功后的收益也自是巨大。况且,自己若不同意的话,林觉这小子没准真的会破罐子破摔捅出去那些事情来,他固然是贱命一条,可接下来自己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几番权衡之下,郭冰终于下了决心。 “好,林觉,既然如此,本王便答应你。但我这里也需要跟昆儿他们商议商议,你回去后更要对计划细节加以完善,绝对不能出半点差错。严正肃那里,我们一起去说服便是。至于宁海军的两位指挥使,这倒不必担心。总之,既然下定决心要做,那便要确保万无一失。否则,丢的不仅仅是你林觉的脑袋,还有宁海军全体将士,乃至本王和两浙路杭州府各大官员的脑袋。切记这一点,你现在不是为你自己,而是为了所有人。” “王爷放心,在下殚精竭虑也要完善好这个计划,必确保成功。”林觉恭敬拱手道。 “好,你去吧,本王累了,要好好的休息休息。哎!没有一件事能让本王安生的,本王想安生过日子怎么就那么难呢?” 郭冰叹息着摆摆手,身子缩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林觉再躬身一礼,缓缓后退数步,转身快速离去。 …… 出了后园,林觉长长的松了口气。今日之事能够说动梁王同意,其实是非常不容易的。 此次的这个计划其实是个比上次龟山岛之行更为疯狂的计划。而上一次梁王之所以同意,一来是迫于当时的形势,急于夺回寿礼。更重要的其实还是那个计划即便失败也不会造成什么巨大的损失,无非是自己和另外几人死在匪巢之中罢了。 然而这一次的计划则不同,这一次如果失败了,可不仅是死点人的事情。如宁海军被海匪歼灭,带来的后果将是浙东之地无兵可守,很可能会引发海匪反攻内陆的巨大灾难。在如此巨大的风险之下,想要说服梁王同意这个计划,当然是一桩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林觉当然不会认为,当真是自己的那些威胁之言让梁王最终屈服。那只是让郭冰能够好好听自己说话的一个小小的辅助手段罢了。如果自己不那么光棍无赖,郭冰根本不会有兴趣听自己说出这个计划来。 事实上林觉从不认为胁迫是个好办法,要说服一个人,靠的不是这种手段,而是要以晓之以理晓之以利。唯有对对方有利,且计划具有很大的可行性,才会让对方真正的愿意合作。 林觉庆幸于来之前做的诸多功课,为了此次说服梁王郭冰,林觉专门去请教了方敦孺一些事情。方敦孺虽然有些诧异林觉忽然会对朝中的那些事情感兴趣,但想一想林觉的志向便是入仕为官,或许是想提前熟悉官场之道,所以便也跟他说了一切。 林觉重点询问了郭冰的一些事情,从方敦孺的言谈之中以及事后自己的分析中,林觉悟到了一些什么。他感到王爷此事似乎正陷于一种不太有利的境地,他一定想摆脱这种境地。而这正是最终的心理突破口。而这次剿匪行动如果成功,对于梁王而言那将是扭转局面的契机。果然,今日这一切验证了自己的猜想。王爷最终能同意这个疯狂的计划,说到底还是那深层次的原因起了决定作用,而非是自己威胁的那些话。 第一七六章 惊情 (求收藏,订阅!)在一名王府管事的引领下,林觉出了后园往王府前院行去。穿行于回廊假山之间,林觉不自觉的将目光投向南边的王府院落。那里花木繁盛之处便是小郡主的住所。已经有很多天没见到小郡主了,林觉甚是有些思念她。自从王爷父子回来之后,两人之间见面的机会极少,近十余天时间小郡主连一封信也没有了,这让林觉很是有些担心。 林觉很想去瞧瞧她到底如何了,但他却只能告诫自己,不要感情用事。这种时候,自己不能节外生枝。况且,自己和郭采薇之间的鸿沟巨大,如果是小郡主主动选择的不再联系,自己也应该尊重她的决定才是。虽然这么一想,心里其实挺不痛快的。 林觉垂着头心思复杂的走着,忽然间,林觉听到走在前方的王府管事的说话声。 “小人见过郡主。” 林觉身子剧震,抬眼看去,只见二进垂门口,一袭湖绿长裙的郭采薇正站在一架金银花婆娑的藤叶之下,手中攥着一柄小小的团扇。阳光斜射,少女身材婀娜亭亭玉立美的让人窒息。 “李管事,这是去哪里呀?”郭采薇没有看林觉,只曼声对那管事问话,话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之音。 “哦。小人送林公子出府去。林公子是来见王爷的。”管事忙道。 郭采薇装作漫不经心的抬眼朝林觉看过来,只这一眼,林觉便知道自己刚才的那些胡思乱想是多么的愚蠢。那眼神中满是情意,满是思念和爱慕。 “哦,李管事,你忙你的吧,我送林公子出府去便是。”郭采薇曼声道。 “这怎么能成?怎能让郡主送客?”李管事忙道。 “怎么不成?反正我也没事。再说了,我正好有些诗文上的问题想请教林公子。林公子是我杭州城的大才子呢,李管家你不知道么?”郭采薇笑道。 “这个……怕是不妥吧。”李管事尚在犹豫。 “李管事,本郡主的话对你没用是么?” “这个……小人不敢,小人岂敢不听郡主的吩咐。” “那就是了。你是怕闲得慌是么?这样吧,你替我出去跑一趟,我想吃临湖轩的粽子,你出去买几颗来让我尝尝。这是银子,剩下的……就赏给你了,给你家中儿女扯几件衣裳吧。”小郡主纤纤玉指捏着一锭银子在阳光下举着。 “啊呀,这可怎么好?岂敢要郡主赏?”李管事忙道。 小郡主手一松,银子落下,李管事眼疾手快伸手快速接住。 “去吧,我等着吃粽子呢。”小郡主笑道。 “是是,小人这便去。”李管事连声应了,回头看了林觉一眼,转身快步而去。 林觉微笑着看着这一切,直到李管事的身影消失在垂门之外,小郡主的目光再次看了过来,这才拱手行礼道:“林觉见过郡主。” 郭采薇快步上前一把抓住林觉衣袖拉着他往旁边的花木小道走。林觉觉得郭采薇的力气用的很大,情绪似乎也有些不对劲,心中甚是狐疑。两人穿过树丛来到二进院落一角的一处小阁之中,进去之后,林觉尚未说话,郭采薇便扑入林觉怀中来,紧紧的搂住了林觉。 “林郎,林郎,你可知我多么想你么?”郭采薇喘息着仰头叫道,眼中泪花闪动。 林觉看着她娇美的面容,沉默片刻沉声道:“我也是。” 郭采薇的眼泪流了下来,林觉伸手紧紧搂住她的腰身,俯身痛吻那两片濡湿的红唇。良久之后,二人才喘息着分开来。郭采薇面色微红,神情迷乱。 “来,坐下说话。我是打算来瞧瞧你的,可是我又担心横生枝节。薇儿,你还好么?”林觉拉着郭采薇坐在阁内的石凳上。 郭采薇忽然神情变了,像是醒悟过来似的,站起身来拉着林觉的衣袖语声焦急的道:“你快走,你快离开这里。你还怎敢来我府中?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林觉诧异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郭采薇只道:“别问了,快走。最好离开杭州,走得远远的。” 林觉皱眉握着郭采薇的手,发现她的小手冰凉。 “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那件事……被人知道了?”林觉沉声问道。 郭采薇面色微微一红,紧跟着眼泪又流了下来,轻轻的点点头道:“我……我正想着去派人通知你,那件事……哥哥已经知道了。我怕他对你不利。” 林觉惊愕道:“你哥哥他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刚才我见了你父王,看起来……你父王好像并不知道此事啊。” 郭采薇闭目点头道:“那是我求他不要告诉爹爹的。我答应了他的条件,他才答应不告诉爹爹。但是他说了,只要在府里看到你一次,便要杀了你。林觉,你真的该走了。不仅是不能来王府,杭州城你也不能呆。我哥哥说话我都不敢完全信他,他表面上答应了我,但暗地里如何,谁也不知道。” 林觉眉头紧锁,沉吟道:“你先告诉我,你哥哥是怎么知道的。” 郭采薇泪眼汪汪的看着林觉半晌,这才轻声说起经过来。 …… 时间回溯,自从上元之夜的那件事发生之后,王爷父子归来后小郡主虽然搪塞了过去,但小王爷郭昆却一直有所怀疑。深山老林之中,一男一女守在林中木屋之中次日才归来,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小郡主说林觉守着篝火熬了一夜守护他,这在郭昆看来是有疑问的。 那司马青衫骗小郡主去南山的手法极为简单,不过是伪造了林觉的一封信而已。而自家妹子居然只是因为林觉的一封信便欣然前往,而且没有告知任何人,没有带任何随从,这显然是极不正常的。 郭采薇的行为其实暴露了她对林觉的好感,她是去偷偷的会情郎去了。这种情形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过了一整夜,当真会平安无事?这便是郭昆的疑惑。 郭昆当然并不希望妹子和林觉之间真的会发生什么,他只是想查清楚真相。如果林觉当真做了什么不轨之事,那是对整个梁王府的侮辱。这小子本来就对王府不敬,属于敬酒不吃吃罚酒的那种,郭昆岂能容忍王府的名头被他玷污抹黑。自己的妹子是王府郡主,郭昆绝不允许她和林觉掺杂不清。妹子的将来是要嫁给大家族的子弟的,她的婚姻是王府政治目的的一部分,决不能容林觉在其中作梗。 更何况,在郭昆看来,如果林觉对妹子做了什么,那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想通过这种手段上位,是利用妹子的单纯,而这是恰恰是郭昆绝对不能容忍的。 正是出于上述的考虑,郭昆表面上不再提及此事,但暗地里却展开了调查。他从自己和父王去京城之后的那段时间查起,查出了那段时间林觉频繁出入王府和妹妹单独相处的耳鬓厮磨的事情。这更是佐证了他的猜想:林觉在勾引自己的妹妹。 为了查清楚那晚的真相,便要弄清楚一个事实,那便是妹子是否已经不是完璧。郭昆当然没办法亲自去查或者直接询问,于是便从京城请来了宫中的观女相的婆子。这种婆子是后宫之中选秀女和宫女是负责观察女子相貌检查女子身体是否有暗疾,检查是否是完璧之身等等事情的一个专门之人。她们的厉害之处是,不用上手去真正的检查,光是看体态举止五官相貌便可大致判断出女子是否是完璧,是否有暗疾等等。 郭采薇贵为郡主,又是待字闺中的少女,自然不能直接去检查她是否完璧,所以这种专门的人才的观察便是最好的检查手段。 半个月前,观女相的婆子抵达了杭州,郭昆便让管家安排她在郡主的居所院子里浇花除草,以便近距离的观察妹子的举止言行。 那婆子观察了多日,禀报郭昆说,小郡主眉梢散乱,鼻弓微开。另外小郡主走路的姿势,站立的仪态,体态举止等各方面的因素综合起来,结论是:小郡主已非完璧。不仅如此,那婆子还给出了另外的一个让郭昆更为发疯的结论:小郡主曾经身怀有孕过。 郭昆差点便发了疯,他万万没想到,妹子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居然干出了这等丑事,还居然……身怀有孕!这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这件事如此重大,以至于郭昆也不敢完全相信婆子之言。于是他继续展开暗中调查。其后数日,他暗中叫来小郡主身边伺候的两名贴身婢女梅香和秋棠来一一询问,梅香是妹子房里的贴身婢女,伺候小郡主起居饮食的,秋棠也是贴身伺候的婢女,小郡主沐浴都是她在旁伺候的。梅香和秋棠岂敢违背小王爷的话,她们如实的回答了小王爷通过婆子之口询问的那些让人惊诧和害羞的关于小郡主的隐私。具体的细节涉及到郡主双乳的形状和颜色以及大小,身体私密部位的变化,肤色身形的变化甚至包括小解时发出的声音和颜色,夜晚睡眠的姿势等等方面,可谓是细致到了极致。 而且,梅香提及了自己两个月前曾经替郡主去外边抓了一副药回来,小郡主亲自煎的药,好像喝了几副药。有天晚上,自己看见郡主在院子里的花树下埋着什么,好像还哭了。自己问了几句,被小郡主严厉的呵斥了,叫她不要多嘴多舌。后来郡主还病了几日云云。 虽然那药方被郡主要了回去,但梅香还记得几味药的名字,有归尾、红花、丹皮、附子、大黄、桃仁等等这些东西。 至此,一切都已经水落石出。所婢女们提供的细节和婆子事前的判断高度吻合。非完璧之后,女子的双乳的形状和颜色,体态眼神,乃至小解的声音睡眠的姿势都是大大不同的。而那副药方中的几味药正是打胎的药物。 再算算时间,买药的时间正是在上元之夜过后的四十余天,也就是说,如果是上元之夜和林觉在一起的话,四十余天后正是能得知身怀有孕的时间点。不消说,妹子是知道自己怀孕了,然后偷偷的打掉了胎儿。 第一七七章 心碎 得知这一切事实之后,小王爷郭昆几乎要疯了。他恨不得立刻提刀带人冲进林家,将林觉拉出来剁成肉酱。这个狗东西居然敢在王府头上动土,居然诱奸了自己的妹妹导致怀孕,这简直是大逆不道。若说司马青衫那狗贼是个人面兽心的恶徒的话,那么林觉此举比之司马青衫还要恶劣十倍百倍。他决不能饶了林觉。 当然,要惩办林觉,必须要小郡主亲口承认这一切都是林觉所为,否则林觉一旦狡辩,妹子再包庇否认,便无从下手。当然,若不管不顾暗中宰了林觉倒也无妨,但此举却也有一丝误杀的可能。 于是,两天前的那天晚上,小王爷来到了小郡主的住处,他要跟妹妹摊牌。他要亲口听她承认自己干的那些丑事。他要看她如何解释这一切。 那天晚上的气氛之尴尬可想而知,小郡主对于哥哥的到来很是诧异,当哥哥严厉的问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小郡主差点吓得晕了过去。哥哥什么都知道了,哥哥什么都查清楚了。小郡主试图否认时,身边的贴身婢女梅香和秋棠出来作证了,那个花园里浇花除草的婆子的身份也亮明了,甚至……他们还从花树下挖出了自己亲手埋葬的那一团还没成型的肉。小郡主当时便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屋子里已经只剩下哥哥一人。小郡主无所隐瞒,只能如实告知那晚发生的事情。原本隐瞒的司马青衫给自己下了春药的那一节,林觉为了救自己所以二人在木屋内做了亲密之事的细节也都坦然说出。事已至此,任何抵赖都是没有意义的,小郡主唯一希望的便是,哥哥能网开一面,饶了林觉一命。因为那一晚是自己主动的,林觉其实并无哥哥所言的那种故意引诱自己失身的意思。 那一晚,高傲的郡主失去了她所有的自尊,哪怕是自己的亲哥哥,当着他的面叙述这些事情的时候,那种羞辱感也让人无地自容。 郭昆一直紧紧的皱着眉头,虽然这结果并不让他意外,但他查此事绝非是要闹得满城风雨,他只是不想被林觉和妹子欺骗和蒙蔽,另外也绝对不允许林觉染指自己的妹妹。然而,事情的经过却有些出人意料。司马青衫给妹妹下了春药,那八宝春潮露是个什么东西,郭昆自然也是知晓的。整个过程也确实是一场意外,看起来林觉并无预谋。 但是,事实已经造成,林觉玷污了自己的妹妹,甚至还让妹妹怀了孕,侮辱了整个王府,这一切还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哥哥,求你不要去对付林觉,他……他其实也是为了救我。哥哥若要是对他不利,我便死在你面前。”小郡主了解自己的哥哥,他知道哥哥求证之后,下一步便必然要去杀林觉,所以提前放了狠话。 郭昆吓了一跳,他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似乎不是杀了林觉便了事的。他可不想逼死妹妹。 “你居然还维护他,如此无情无义之人,你……你怀了他的孩儿,他都不敢出来承认,还让你打了胎儿,你还要维护他么?杀了他便无人知道此事,你的名节也得以保全,你明白么?”郭昆怒道。 “哥哥,他不知道我怀孕的事,我知道不能让这孩子生出来,于是我便让梅香买了药,打了……打了胎儿下来。偷偷埋了起来。”小郡主泪下如雨。 “你是说,他不知道这件事?” “他不知道,我根本没告诉他。” “你倒是对他一往情深,居然连这件事都瞒着,生恐他担心。哼!”郭昆怒声道。 小郡主轻声道:“整件事都不怪他,要怪只怪司马青衫那个狗贼。但其实,我至今不悔。哥哥,我喜欢林觉,我是真的喜欢他。” “住口!你也不想想你自己的身份。你岂能跟他纠缠在一起?这件事必须了结。我必须要禀报爹爹了,爹爹还不知道他的宝贝女儿都做了些什么。” “哥哥,不要告诉爹爹,求你了。爹爹若知道,还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子。求哥哥不要告诉他。”小郡主哭倒在地抱住了郭昆的小腿。 郭昆怒道:“你还知道爹爹会伤心么?这件事要是被外边人知道了,我王府还有什么脸面?爹爹还有什么面目见人?” “哥哥,求你了。你不告诉爹爹,也不要去伤害林觉,妹妹什么都答应你。妹妹求你了。哥哥若觉得我丢了你们的脸,我便自尽以谢便是。” 郭昆气的在房中来回踱步,面对如此局面,他也没什么办法。虽然他平日对小郡主言语不善,但那更多是一种兄长的威严。对这个妹子,郭昆还是非常疼爱的。 “妹子,莫说当哥哥的不疼你,出了这等事,哥哥心中犹如刀割一般的难受。虽然林觉并非故意为之,但这件事总是他做下的。况且,当初他若不来撩拨你,你又怎会因为一封信便去赴约?所以,此事归根结底是他造成的。我可以不告诉爹爹,也可以不杀他,但你必须答应我的条件。” “哥哥请说,只要不告诉爹爹,不伤害林公子,妹子……什么都答应你。” “好,第一,你必须彻底切断和林觉之间的关系,再不准和他掺杂不清。从此之后,只要我在王府见到他一次,我便立刻宰了他,绝不饶恕。这一条你同意么?” 小郡主面容清苦,沉默半晌,点点头道:“妹子……答应了便是。” 郭昆点头道:“第二条,这件事从此之后不许提及,包括你自己。将来你的婚事必须听从爹爹和我的安排,不得抗拒。无论如何,你还是我梁王府的郡主,你的身上和我一样肩负着重要的职责,绝不容你私自做主。你同意么?” 小郡主吁了口气低声道:“妹子知道了。” 郭昆道:“好,最后一条。你立刻写一份绝交信,告诉林觉,不要痴心妄想。告诉他,那件事是个意外,他若敢宣扬出去,他林家上下便要全部掉脑袋。” 小郡主叫道:“绝交信我可以写,威胁他的话我却不写,我何必要这么绝情?” 郭昆冷声道:“不绝情你们便要死灰复燃,哥哥是过来人,还能不明白么?你不写,便是心有期待,那便绝对不成。你不写,我便杀了他。” 小郡主狠狠的盯着郭昆半晌,怒道:“若非命中注定,我绝不肯当你的妹妹。你以为林觉是死乞白赖的要赖着我王府么?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郭昆冷笑道:“我管他是什么人。骏马无需知道蝼蚁的感受,只需无视的踩踏过去便是。你现在恨我,将来你会知道我是在维护你。” 小郡主不再多言,此时此刻,她只能全盘答应下来,为了保护林觉,为了让兄长保守秘密,这是最好的结果。 郭昆这才满意的离开,出门之前,郭昆道:“妹子,你莫担心。所有知道此事的人我都会杀了,梅香和秋棠还有那个婆子,我现在便带她们出城,找个僻静之处杀了灭口。这世上知道此事的人只有你我和那个林觉。林觉能不能活,便看他能不能守住秘密了,这完全取决于你。” …… 花树掩映的小木阁之中,虽然四周景色怡人,花树繁茂。虽然明媚的暮春之阳从小阁的花窗照射进来,暖烘烘的照在郭采薇的身上,但郭采薇此时依旧身子颤抖着,面色一片苍白,脸上泪痕宛然。 叙述这一段不堪的回忆让她心力交瘁,特别是回忆那天晚上的事情,更是让她羞辱难当,心神疲惫之极。说完这一切,她的身子已经摇摇欲倒了。 林觉也震惊的无以复加。此事终于没能保守住秘密,这倒不是让林觉最惊讶的。因为林觉始终认为,这世上并无完全能保守住的秘密,只是泄露的是早是迟罢了。上元之夜后,林觉其实心里明白,迟早会东窗事发。几个月后的今日,听到事情败露的消息,林觉只是觉得这件事败露的太早了些。 真正让林觉震惊的是小郡主叙述中的怀孕的那一节。原来郭采薇是真的怀孕了,她却选择了自己一个人扛过去。想想她的处境,林觉觉得心都碎了。 “薇儿……”林觉一把将摇摇欲倒的郭采薇搂在怀里,用脸贴在她冰冷的脸颊上低低的呼唤,心中感激、怜爱、自责等等情绪一起涌来,恨不得将郭采薇揉碎在胸膛之中。 “你……你怎么不告诉我有了孩儿之事,那日你不是写了信告诉我,说你月事已来,没有身孕么?你为何要骗我。”林觉叹息道。 “林觉,我确实骗了你,可我也是没法子。那天叫你来商量的时候,我其实已经知道自己身怀有孕了。只是那天我只透露了一点点,你便惊愕不已,我便没有再说了。因为……因为我知道,这件事很可能会毁了你,而且……我也没有做好准备。所以……我便瞒住了你。林郎……我自己做主打掉了孩儿,你会怪我么?那……那可是我们的孩儿啊,我……我亲手杀了我的孩儿,你会怪我心狠么?你会生气么?”郭采薇泪流满脸,伏在林觉的怀里痛哭失声。 第一七八章 追捕 林觉捧起她的脸来,伸手替她擦泪,轻声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只是生我自己的气罢了。我竟不知此事,而且我也竟然不能解决此事。我能想象你心里有多么的痛苦,那天你兄长去责问你时,我也能想象到当时你心中的羞辱。你哥哥实在是太过分了,怎能暗中调查你的隐私?他怎么能这么对你?” 郭采薇伸手轻抚林觉的脸庞,轻轻摇头,柔声道:“林郎,你莫要怪他。他是我哥哥啊。他所做的一切其实也都是为了王府着想,他其实也很疼我的。否则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会不禀报爹爹?而且以他的脾气,他会立刻杀了你,可是他居然没有这么做。他是疼爱我的,我心里知道。这件事其实……其实是我的不对,所有的过错都在我身上。或者说……是造化弄人,你不要怪他。” 林觉叹息道:“薇儿,你的心真是金子做的,既善良又美好。你受苦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表达心中的歉意,我……” 郭采薇忙伸出手指按在林觉的嘴唇上,低声道:“林郎,莫说这样的话,我一点也没有后悔遇到你,也不后悔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不恨所有的人,甚至我连司马青衫都不恨。我只恨,你我之间不能长相厮守,不能真正的跟你在一起。但哪怕你我之间有缘无分,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也心满意足了。有些事是命数使然,以前我不太懂,也不太信。但现在我却信了这些。” 林觉将她的身子搂的更紧了些,开口刚要说话,忽然间,东边花树相隔的长廊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有人高声叫道:“找到林觉了没?这狗东西居然还敢来我王府之中招摇,大门口那里看紧了,他此刻还没出府,你们立刻去将他给我揪出来。” “遵命。” “遵命。” 一群人应诺之声传来。 郭采薇猛地从林觉怀中坐起身来,脸色发白的拉扯着林觉的胳膊,低声快速道:“我不该耽搁你这么久的,你快走。哥哥看来知道你来府里了,他若抓到你会立刻杀了你的。我答应了他不再和你相见,也替你答应了不再出现在王府之中。只是我这两天心绪杂乱,还没来得及给你写信告诉你这些。你快走。最好离开杭州,我……我……会想办法联系到你,给你写信的。” 林觉面色沉静的缓缓起身,伸手拍了拍郭采薇的手背,但却并无离开的意思。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林觉已经打定主意不做缩头乌龟了。之前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让郭采薇受了巨大的折磨和痛苦,此刻自己一走了之,那可要连自己都要看轻自己了。更何况自己又能走到哪里去?现在海东青四处截杀自己,林家上下有性命之忧,自己难道躲到深山老林之中去?或者是跟着高慕青去当土匪去? “你怎么了?走啊。我带你从西边走,从凤凰山山坡上离开。他们找不到的。”郭采薇用力拉扯着林觉的胳膊,低声叫道。。 林觉站着没动,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花木从中响起,郭采薇忙竖指于唇,示意林觉不要出声,指了指自己,意思是自己去应付。然而林觉忽然大声咳嗽了一声。郭采薇吓得脸色发白,瞪大眼睛看着林觉,不知道他为何这么做。 那一声咳嗽顿时将脚步声吸引过来,片刻之后,几条身影便来到了小阁左近,身上的甲胄和兵刃摩擦作响,不用看也知道是王府的几名卫士。 小阁门口,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来者是王府卫士统领沈昙。当他看到小阁之中林觉和小郡主并肩而立站在里边之后,目光中露出惊讶之色来。但很快,沈昙便沉声喝道:“这里没有人,咱们去别处再搜。” 林觉微一错愕,很快便明白这是沈昙网开一面。龟山岛之行以后,沈昙和几名王府的卫士对自己都很不错,自己来王府之中他们都很恭敬。因为对林觉怀着佩服之意,而且林觉在岛上其实也等于是救了他们的性命,沈昙这个人还是讲情义的。 “沈统领,明明听到咳嗽声的。阁子里也没人么?进去瞧瞧。”在一旁的一名卫士一边说话一边探头探脑。 沈昙扬手便是一巴掌,打的那卫士满眼金星乱蹦,怒喝道:“我说没有便是没有,什么时候我的话轮到你来质疑了?混账东西,懂规矩么?” 那卫士连忙跪倒在地,捂着脸连连道歉。心中不知道为何平日和气的沈统领忽然发这么大的火。 “都去别处搜索。”沈昙喝道。几名卫士在不同方位同时应诺,脚步杂沓朝着西边另一座宅院方向去了。 沈昙转头来看着林觉和小郡主微微拱了拱手。林觉微笑还礼,沈昙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郭采薇吁了口气,轻声道:“沈统领人不错,居然帮了你。恩……他们往西边去了,西边是不能走了。来,跟我来,我带你从北边走,那里是内宅,没人敢随便乱搜。从北边也可以离开。” 林觉依旧站着没动,只微笑看着郭采薇。 郭采薇跺脚道:“快呀,愣着作甚,一会儿门堵住了,北边也走不了了。” 林觉轻声开口道:“薇儿,我不能躲躲藏藏,这件事终究要面对。我不能走,更不会离开杭州。你哥哥要杀我,那便让他来好了。” 郭采薇惊讶道:“你……你不能这样,你不知道我哥哥的脾气,他说到做到的。” 林觉点头道:“我何尝不是如此?” 郭采薇还待再劝,林觉吸了口气,高声叫道:“小王爷,林觉在此,不必找了。” 院子里忽然静了下来,远处的嘈杂声和脚步声仿佛一下子都消失了,空气中只有风吹树叶的哗啦啦之声,以及鸟雀在枝头上的鸣叫声。片刻之后,呵斥嘈杂声再起,有人高声叫道:“就在这个院子里,快去禀报小王爷。前后院门全部堵住,不能教他跑了。” 郭采薇面色煞白,缓缓的坐在石凳上,满眼幽怨的看着林觉。 林觉微笑看着她道:“薇儿,莫怪我。今日我若退缩,从此后我便无法立足了。就算今日死在你哥哥手里,我也不能逃走。你当明白我的心思的。” 郭采薇叹息道:“我懂,哥哥若是要杀你,我陪你一起死便是。”林觉笑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更何况是红颜知己。能遇到你是我此生之幸,但你也不必陪我去死,你哥哥也未必便杀了我。” 说话间,小王爷郭昆响亮的嗓门在不远处响起。 “那厮在哪里?嗯?” “禀报王爷,就在那边的木阁里,兄弟们已经包围了那里。” “好!谁发现他的?他躲在那里是么?” “没人发现,是他自己出声的。阁子里还有……郡主在。” “什么?”郭昆怒叫一声,随即吩咐道:“所有人不得靠近木阁,都给我呆在二十步之外,谁要是偷听说话,我便要他的命。” “遵命!” 重重的脚步声来到了木阁之前,皮靴踩着木阶的声音咯噔咯噔的响。门前光线一黯,小王爷郭昆带着满身的杀气出现在了木阁门口,手中提着一柄雪亮的钢刀。 郭昆的目光从林觉的平静的脸上扫过,慢慢的斜向下移到了林觉的手上。下一刻,郭昆爆发了,因为他看到林觉的手中握着另一个小手,那正是站在他身旁的自己妹妹的手。本来,林觉和小郡主居然在此见面已经让他气愤不已,现在当着自己的面他居然还敢牵着妹妹的手,这简直无视自己了。 郭昆扬起钢刀面露狰狞之色一言不发的冲了过来,他要一刀砍断林觉的脖子,让他知道羞辱王府的后果。 “哥哥,切莫冲动。”小郡主冲了过来。 郭昆手一挥,小郡主被推的踉跄几步摔在一旁,郭昆眼冒凶光冲着小郡主骂道:“妹子,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是如何答应我的,这可是你违背诺言在先,需怪不得我。” 小郡主不顾身上疼痛再次冲了过来抱住郭昆的拿刀的胳膊哭叫道:“哥哥息怒,哥哥不要杀他。” “滚开,今日无论你如何说,我都要杀了这狗贼。”郭昆怒斥道。 小郡主只是不松手,死死的抱着郭昆的胳膊,眼中泪水滚落。 林觉静静的开口了。“小王爷,那是你妹子,你怎可对你自己的妹子如此粗鲁?再说了,要杀我也不必如此心急,我就在你面前,在你王府之中,我还能跑了不成?” 郭昆怒骂道:“狗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容你多活一息,都是对我王府的侮辱。你胆子不小啊,今日我必要将你碎尸万段。” 林觉冷声道:“小王爷,我已经做好了被你杀死的准备,但我建议你去见一见王爷,然后再来杀我。反正我也逃不掉。否则,你就这么砍了我,王爷说不定会怪罪你。” 郭昆一愣,皱眉道:“你是什么意思?我杀了你父王会怪罪我?呵呵呵,你疯了吧。我若将你对我妹子做的事禀报父王,我父王会将你撕成碎片。” 林觉点头道:“我相信,但你并没有这么做。这便说明,小王爷还是有分寸的。我承认我该死,所有的事我都愿意承担,小王爷要杀我我也绝不会逃避,但在我死之前,小王爷可否能听我说几句。” 第一七九章 权衡 (月初了,免费月票投了吧。谢:轻烟绕、单身哥哥哥哥、晴空碧玺三位兄弟的赏,谢:剑舞三千尺、totoro1204@百度、smallblue169等兄弟的票。) 郭昆怒骂道:“你这狗东西嘴巴里能说出什么来?你玷污我妹子,给我王府上下莫大的羞辱,莫想花言巧语骗我饶了你,今日你死定了。” 林觉缓步上前来站在郭昆面前道:“小王爷,你现在就可以一刀砍死我,或者是你听我说几句关系到王府将来的大事再杀我,前后不过几句话的时间,小王爷自己决定。” 郭昆瞪着林觉,小郡主在旁哭叫道:“哥哥,你听他说几句。今日他不是来见我的,他是来见爹爹的。是我主动来找他的,这事儿不怪他。” “闭嘴,你站到一旁去,要不然我立刻杀了他。”郭昆喝道。 小郡主泪眼婆娑的看看郭昆,又看看林觉,不敢松开抓着郭昆手臂的双手。林觉轻声道:“小郡主,你松手吧,去一旁歇息。小王爷不是不讲理的人,他不会连听我说几句的耐心都没有。莫担心,无论如何,事情总是要解决的。” 小郡主听了此言,终于慢慢的松开了郭昆的手臂,但随时还保持着扑上来的架势。郭昆心里气的要命,妹子对林觉这狗东西简直是言听计从,自己吼了半天她也不撒手,林觉一句话她便松了手。当真是女生外向,女大不中留,心都向着外人了。 郭昆手臂得了自由,刀光一闪,在小郡主的惊呼声中,钢刀架在了林觉的脖子上,冰冷的刀锋削断了林觉脖子旁的一缕黑发。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说完了我好一刀割了你的狗头。”郭昆喝道。 林觉叹了口气,沉声道:“小王爷,关于我和令妹的事情……我承认我该死,你要杀我,我毫无怨言。具体的情形想必也不用我多说,我只告诉小王爷,我并无辱王府之心,我也无意坏小郡主名节,那件事纯属是意外。但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多加分说,总之大错铸成,责任在我。” 郭昆冷声道:“你明白就好,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你都该死。” 林觉点头道:“是。那也不必多说了。我只想请求小王爷能够宽限些时日再杀我。因为我还有一件要事没有完成。待我完成此事,便来受死。” 郭昆瞪大眼睛,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的身子发抖,钢刀在林觉的脖子上乱跳,吓得林觉忙偏了偏头。 “原来,你是要求饶?我还当你天不怕地不怕呢,装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还不是要向我求饶?哈哈哈。”郭昆大笑道。 林觉皱眉道:“小王爷,我并非是求饶,我说了,有件大事要办。了结了此事,我便可以安心的来受死了。” “大事?呵呵呵,说来听听?我倒要听听林家大公子有什么大事,是平邦定国啊,还是达济天下的大事啊?”郭昆奚落道。 林觉道:“看来小王爷并没有去见王爷,也不知道我今日来王府的目的。” 郭昆冷笑道:“父王确实命人叫我去见他,但我听说你胆敢跑来我府里,便先来宰了你。杀你也不耽搁多少时间。” 林觉点头道:“然则小王爷也不知道王爷叫你去是因为何事了?” “那可用不着你操心。”郭昆斥道。 林觉道:“我并不想.操心,我是担心小王爷杀了我,坏了王爷的大事。小王爷不知内情也情有可原。如果小王爷不反对的话,那么我便告诉小王爷今日我来见王爷的目的,那也是王爷要小王爷去见他要商议的事情。” 郭昆冷哼一声没有说话,林觉数次提及此事,倒也让郭昆有些疑惑,有些想听听细节。 林觉见郭昆不说话,知道他的心思,于是沉声道:“多谢小王爷允许,那么我便说了。” 当下林觉缓缓的将刚才去见王爷的目的以及王爷同意自己的计划,准备派兵攻打海匪的事情尽数说了出来。包括之前自己被海东青盯上的事情。郭昆起先还面色冷漠,随着林觉的叙述,他的浓眉竖起,脸上露出惊愕之极的表情来。 林觉话音落下时,身边的郭家兄妹已经目瞪口呆了。小郡主也是才知道今日林觉来的目的,她也惊的张着小嘴一脸惊讶的表情。 “竟……竟有这等事?你不是信口开河吧。”郭昆呆呆道。 “小王爷不信,可去向王爷求证。此时此地,我岂会有半句假话?”林觉道。 郭昆呆呆的愣了片刻,缓缓收回架在林觉脖子上的钢刀。垂着头在林觉面前来回踱步。 “林觉,我父王同意了你的计划?此话当真?” “王爷同意了,但他说要和你商议商议,所以我才会问小王爷是否见过王爷了。”林觉道。 郭昆缓缓点头,事情是对上了的。不久之前,有人通知自己说父王要见他商量事情,那么想必便是此事了。 “你觉得你这个计划能成功么?如此冒险的计划,你有把握?”郭昆沉声问道。 “小王爷,我还是那句话,成功的几率只有五成。要么成功要么失败。但对我而言,此事有十成把握。因为如果不成功,我便要死在岛上了。”林觉道。 林觉的这句话郭昆听过,上一次在码头送别林觉和沈昙等人去往龟山岛时,父王便问过林觉成功的把握有几成,当时林觉也是这么回答的。现在他依旧是这么回答。林觉的意思是,莫问成功的可能,他会全力以赴,不容失败。 郭昆一点也不奇怪父王会同意这个疯狂的计划,因为他知道现在的梁王府处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之下。父王正迫切的寻求破解之道,寻求能够让王府摆脱目前困境的办法。而这件事很可能会成为一个契机。当然,其中的风险很大,这也一定是父王希望能跟自己商量的原因。但其实在郭昆看来,这个险值得冒。 上次从京城回来的路上,父王好几次不耐烦的呵斥自己,责骂自己,这是绝无仅有之事。知父莫若子,郭昆其实心里明白,父王心中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随着圣上继位的时间越来越长,圣上的地位越来越稳,很多事很可能会生出变化来。梁王府如今的位置也越来越尴尬了。如果哪一天,圣上旨意到来,要父王和自己带着全部家眷回京城,那便从此以后如笼中之鸟了。 梁王府要能依旧留在杭州,保留着一些不被控制和威胁的自由,需要保证杭州不乱,保证梁王府的坐镇有效。但这远远不够。还需要作出些事情来,那样那些诋毁吹风之人便可住口,自己这边的人便可加以鼓吹。并非是为了受到什么嘉奖,但起码要维持现状。 况且于郭昆自己而言,这件事也是一件大事。虽然他是王府小王爷,也早在襁褓之中便被封为侯爵的尊贵爵位。但其实,郭昆并无实职位。除了王府内外的事务之外,他其实并没有在朝廷之中担任实际的职务,说白了,便是无所事事。 去年冬天自己上京,家宴的时候,郭昆曾经大着胆子用话试探了圣上。但这个坐拥天下的大伯告诉自己,非是他不给侄儿官职,而是他不能这么做。圣上说什么:皇族之家本已待遇丰厚爵位高显,若再无故授予官职,会引起臣子们的不满。你要想有官职,也得做些事情出来,让这些人无话可说。郭昆当即便明白了,这个当皇帝的大伯其实在隐晦的说自己无所事事,无有寸功,不能封官。 郭昆心里很生气,但他也没办法。虽然他明白,这是圣上对梁王府的一种不信任,但其实说的也是事实。如果自己想有些实权,确实需要作出些什么来。然而身在杭州这个地方,他又能做些什么?而现在,林觉口中说起的此事却让郭昆心头一亮。如果真的能除了这帮海匪,岂非是一件天大的功劳。无论对王府还是对自己个人,那都是一件大好事。 个人的事情其实还是小事,真正重要的是梁王府的存亡。郭昆虽然曾经在心底里抱怨自己生在梁王府,而非是生为皇子,曾经为同是先皇的孙子,却没有办法争夺那个高高在上的宝座而遗憾。但他心里明白,抱怨是没有用的,自己必须要为梁王府而奋斗,为了将来而奋斗。他决不能让重担压在父王一人身上,也绝不容梁王府被人倾轧而倒塌,这是他郭昆的根基所在。只要梁王府不倒,他便还是人人尊敬的小王爷,甚至依旧保留着一些对那个宝座觊觎的希望。 现在听到林觉说出的这个剿灭海匪的计划时,郭昆的第一反应便是觉得惊讶和不可思议,但很快,这些情绪便被这冒险之后所能带来的巨大收益而掩盖。若这个计划当真能成功,那将是一个巨大的转折。而自己在当中若能出一份力,那也将会为个人争取到巨大的利益。 郭昆沉默着,皱着眉头认真的思索着,他知道自己面临着一个巨大的抉择。自己若是竭力反对,父王未必便会继续坚持同意这个计划。但自己如果全力支持,父王便会坚定决心去做。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的意见将会左右这个计划能够实行。 但这个计划的诱惑力太大,让他第一次面临如此巨大抉择,从而感到有些心慌意乱。 “小王爷,事情我已经说清楚了,小王爷自可去见王爷商议此事。如果王爷和小王爷不同意这个计划,折回来杀了我便是,我就在这里等着。若是你们都同意这个计划,那么可能小王爷便只能再忍耐忍耐了,因为我要去海匪的巢穴之中去为内应。若是死在岛上,小王爷自然年动手都不必了。即便我没死在岛上,此事成功之后,我也还是会回来,小王爷大可再杀了我。总之小王爷不必担心会杀不了我,我死定了就是。”林觉微笑道。 郭昆皱眉不语,他有些理解林觉的心思了。林觉被海东青盯上了,那么他便是死路一条。他其实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被自己杀了,或者是死在海东青的手上,都一样是死路一条。正因如此,他才如此的淡定。但郭昆想的是,如果林觉没有活命的希望,他有怎肯竭尽全力?如果自己同意这个计划,势必要答应林觉计划成功后给他一条活路。那样才会给他最大的动力去完成这个计划。 虽然自己很想宰了他,可是如果实行这个计划的话,在大事的成功与否和林觉个人的性命之间,显然需要以大事为重。 “我这便去见父王,看看你所言是真是假,你……” “我便在这里等着小王爷,我不跑,也跑不掉。”林觉道。 郭昆点点头皱眉看向小郡主,郭采薇忙道:“我留在这里……替哥哥……看着他。” 郭采薇的话很没有底气,后半句变得像是蚊子哼哼。郭昆跺跺脚皱眉叹了口气,转身便走,他已经不想再对妹子大费口舌了。 第一八零章 其人其事 郭昆离去之后,小阁之中很快恢复了平静。一群王府卫士远远的在小阁周围守着,也不来靠近打搅。风过花木,树叶哗啦啦的响着,受了惊吓的鸟雀也大着胆子落下来,在小阁门前的台阶和花窗上跳跃鸣叫着。 小阁内,郭采薇怔怔的看着林觉,眼中满是担忧和哀怨。 “你当真要去冒这个险么?”小郡主道。 林觉慢慢走过去拉起小郡主的手,两人坐在旁边的石凳上。阳光照进来,照在郭采薇清减的面容上,那张脸上满是担忧。 “薇儿,我要去。原因你也都知道了,因为上次寿礼之事,我龟山岛杀了海东青的爱子,海东青寻仇上门了。他们截杀了我数次,被我侥幸躲过。前几日他们差点便将我身边的绿舞劫持了,事情已经到了不得不解决的地步,我不能坐以待毙了。” “可是,此行如此危险,你这一去,还能活命么?” “能否活着回来,只能看造化了。可是总比等死要好。再说,我已别无选择。” 郭采薇怔怔无语,半晌后低声道:“如你死了,我且不说,你怎对得起那位方姑娘?你不是要娶她么?你死了,教她嫁谁?你怎能如此狠心。” 林觉轻叹一声道:“浣秋已经病故了,我已经无需跟她交代什么了。” 郭采薇惊讶道:“方姑娘病故了?什么时候的事?” 林觉长叹一声道:“年前她已经在京城病故了。你替我寻的方子她还没用上,哎,我竟然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她。” 郭采薇惊讶半晌,低声道:“你……节哀顺变。方姑娘命不算苦,起码,她得你真心相待。” 林觉没听出她话里有话,低声道:“我对她确实是真心,她的死我很难过。她确实很可怜,年纪轻轻竟然生了这么个绝症,而我竟然无法救她。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是没用。” 郭采薇轻叹一声道:“然则你此去便再也无牵无挂了是么?” 林觉终于听出了郭采薇话意中的幽怨。眯眼看着郭采薇道:“薇儿,我并非不顾你的感受,但这件事我不能不去做,因为形势所迫,我只能面对。我不能一辈子躲在家里当缩头乌龟,被海东青吓的门都不敢出。我身边的人若是有一个因我而死,我这一辈子都将生活在悔恨之中。我是男人,我必须去面对。即便是因此而死。” 郭采薇仰头看着林觉,轻声道:“我懂,男儿岂能缩手缩脚做人,你若是那种人,我郭采薇也不会……也不会对你倾心至此。你去吧,你若死了,我不独活便是。” 林觉皱眉道:“薇儿,你不必如此。我若死了,你该更好的活下去。” 郭采薇猛地一挣,甩脱林觉的手掌站起身来,怒容满面道:“到如今,你还不信我对你一片真心么?” 林觉皱眉看着她道:“薇儿,你为了保护我而受到这么多的痛苦,我怎会怀疑你的真心。我承认之前我尚有顾虑,我对浣秋有承诺,我不能负她。而且,你我之间的事情,终究是有些荒谬。你我身份悬殊,那天晚上的事情也是个意外。我也不妨跟你明言,我也并不希望跟梁王府有太多的瓜葛,我并不赞同你们父兄的行事作风,因为那迟早会酿成大祸。但现在,这一切的顾虑都已经烟消云散,你待我如此,我怎会负你?不论你父兄如何反对,哪怕是要因此杀了我,我也绝不会放弃你的。” 郭采薇面露惊喜之色,惊讶道:“你……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你决定了?” 林觉点头道:“你待我如此,我若负你岂非枉自为人。” 郭采薇扑过来紧紧的抱住林觉的脖子,喜极而泣道:“我终于,听到你说出这句话了。” 林觉微笑轻抚她的后背道:“你是郡主啊,矜持点啊,万一我只是想靠你上位呢?万一,我是第二个司马青衫呢?” 郭采薇笑道:“他?不及你一根手指头。你也绝不是那种人。否则你何必等到今日才说这些?” 林觉低声道:“多谢你,老天待我不薄。” 郭采薇仰头看着林觉道:“我明白了,你安心的去办事,有些事终究要办好的。这一次如果能成功,或许能得到父兄的嘉许,也许对你我的事情也有帮助。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会死,我为你守节便是。一辈子再不嫁人。” 林觉呵呵笑道:“守节?那又何必?你怎么也说出这等蠢话来?难道我愿意看着你一辈子孤独终老么?我死了,你过你的日子,偶尔替我烧点纸钱便是。我愿意看你好好的活下去。而且,很奇怪,你们为何都说我会死在岛上?就不能盼着我活着回来么?” 郭采薇呀的一声,连声道:“呸呸呸,瞧我这张嘴。你不会死,你一定会活着回来。我会跑遍杭州大小寺庙为你烧香拜佛,保佑你平安归来。你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回来。” 林觉微笑点头道:“我答应你,我会活着回来的。办成此事后,我要跟你父兄摊牌,我要告诉你父王,我要娶她的女儿。” 郭采薇兴奋的脸色发红,轻声道:“父王若不同意呢?甚至还要杀你呢?” 林觉笑道:“那我便让她的女儿生个孩儿,让他老脸丢尽了。” 郭采薇大啐一口道:“呸,你果然是个坏人。” …… 王府后园内。郭冰负手在阳光下来回走动。虽然春光明媚,但他的脸上却是阴晴不定。一会儿想到若林觉的计划成功,对王府将大为有利,故而面露笑容。一会儿又想到此事带来的巨大风险,弄不好将不可收拾,故而阴云密布。心情起伏之际,情绪也忽好忽坏。 “昆儿怎么还没来?他去何处了?”郭冰停步朝着不远处的站立的一名管事皱眉问道。 “启禀王爷,小王爷已经回府了,只是不知为何还没来见王爷。小人这便再去请。” 郭冰刚要说话,忽然圆门外脚步咚咚,郭昆大踏步从假山之侧的石板道上走来。管事的忙道:“王爷,小王爷来了。” 郭冰哼了一声,沉声道:“上茶来。” 郭昆急匆匆阔步而至,一眼便看到负手站在草地上的父王以及父王身边散落的一片狼藉。 “孩儿参见父王。” “恩。来啦?怎地这么久?又去街上闲逛去了?”郭冰沉声道。 “孩儿没去闲逛,上午是去宁海军驻地转了一圈,跟宋指挥使说了几句话。刚回来便听说父王叫孩儿,这不赶紧便来见父王了。父王……这地上是怎么回事?谁惹您生气了?” 郭冰看了一眼满地的狼藉,摆手道:“刚才那个林觉来见了父王,说了一些话惹得我发了火,我拿茶壶茶盅砸了他。” “哦?林觉那厮来了?怎么惹得父王发怒了?”郭昆并不打算将从林觉口中得知的事情说出来,既然是验证,那么当然要听父王说的跟林觉说的是不是一样。 “坐下说话。”郭冰坐了下来,郭昆将一张倒在地上的椅子扶正也欠身坐在他对面。 “昆儿,这林觉跑来,跟我说了一件事。父王觉得有必要跟你商议商议,因为这件事太过重大。父王想听听你的意见。”郭冰沉声道。 “父王请说,孩儿恭听。” 郭冰低声缓缓的将林觉刚才来见自己的经过说了一遍,甚至连林觉威胁他的那一段都没有遗漏。在自己儿子面前,郭冰什么都不会隐瞒。哪怕这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情。 郭昆皱着眉头认真的听完,心中暗自点头。林觉没有撒谎,父王的叙述和林觉所言一模一样,只是角度不同罢了。林觉确实是向父王提出了剿灭海匪的建议。 郭冰说完经过后静静的看着郭昆,他奇怪的是,郭昆脸上竟无丝毫的诧异之意。儿子何时变得这般淡定了? “昆儿,你觉得这件事可为不可为?” “父王,不瞒您说,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刚才我在府里遇到了林觉,他将此事告诉了孩儿。”郭昆自己揭开了他如此淡定的谜底。 郭冰恍然,再问一遍道:“那么,你认为此事可行否?” 郭昆沉吟道:“爹爹,恕孩儿直言,此事风险极大。这计划本身就很冒险,且一旦失败将会不可收拾。林觉固然是贱命一条,他想出这个计划可以不顾生死,但对我们来说,怕是要慎之又慎。” 郭冰皱眉道:“昆儿的意思是……不能冒险么?” 郭昆摇头道:“孩儿不是那个意思。孩儿只是说要慎重罢了。父王,上次回京城之后,父王便一直心绪不宁的样子。是不是朝廷里又有对我王府不利的流言?惹得父王不开心?” 郭冰沉声道:“昆儿,父王本不想跟你说这些,但现在却也不必瞒你。朝中对我王府不利的流言何时停止过?不过,吕中天他们再捣鬼,只要圣上不发话,他们的话也还是无用。然而,这一次圣上跟我说话的苗头不对。数次问及海匪为患之事,言语中似乎颇有责怪之意。昆儿啊,那意味着什么你知道么?” “父王的意思是,圣上要召我们回京了?吕中天那老贼的谗言奏效了?圣上对我们有所猜忌?” “未必是吕中天的话起了作用,你不知道,我这位皇兄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他行事可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三年了,皇位已然稳固,他是自己认为我们呆在杭州不妥,是他自己动了心思的可能性更大。他只是先试探我。试探之后,观察一段时间,他便要下旨了。他不想让我们留在杭州,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昆儿,我们怕是无法留在杭州了。” 郭昆皱眉道:“父王,圣上未必是那种人吧,也许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郭冰冷笑一声,叹道:“昆儿,你父王和他一起从小长大,难道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么?父王跟你说一件小时候的事情吧。那一年,我才九岁,有一天,我和皇兄去父皇寝殿中玩耍。那天天气有点冷,我穿的有些单薄,母后便随手拿了父皇龙袍给我披在身上。当时倒也没事,但是之后,皇兄把我狠狠的打了一顿,打的我浑身青紫,还将我的一根脚趾头用石头砸断了。我痛的要命哇哇大哭,他威胁我说不许哭叫,还要我说是自己失足摔断的。他告诉我,那龙袍将来是他要穿的,我怎么能穿?即便是母后要给我披上,我也不能穿。他还告诉我,今后我要是再敢这么做,将来便教我死在他手里。我那是年纪小,根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后来慢慢长大了,我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就这一件事,你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吧。在外人面前,他是慈祥的兄长,可是谁又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第一八一章 严知府 郭昆惊愕无言,父王从未跟他说过他小时候的事情,此时只说了这一件事,他便已经惊的目瞪口呆了。 “没想到,真没想到。原来竟有这样的事情。” 郭冰淡淡一笑道:“昆儿,你历练甚少,有些事本不该告诉你,怕你沉不住气,也怕你害怕。但你已经成人了,将来梁王府是你当家,你也该明白这些事了。其实父王不说,你心里也明白的,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知道你有时候只是装糊涂而已。你比父王不差。” “父王谬赞。孩儿不会让父王失望的。父王,就林觉的计划,孩儿也毫不保留的说说自己的想法,请父王指点。” “你说,叫你来便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父王。圣上既然跟您提及海匪之事,现在看来是想以此为借口。如此看来,我们必须要有所作为,让他没有借口。所以虽然这是场大冒险,但孩儿认为是值得的。我们不能回京城,否则便将任人鱼肉,父王二十年在两浙路的经营的心血也将付之东流。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如能剿匪成功,那么圣上便失去了这个理由,而且通过此事,也好让朝中一些人有理由为父皇说话。否则剿匪不力这个帽子扣下来,即便有人想帮父王,也是无从帮起的。” 郭冰捻须沉吟不语。 郭昆继续道:“但其中的风险也不可不防。咱们不能押上全部的筹码去孤注一掷,毕竟……林觉的计划太过凶险。一旦失败,甚至无需别人攻讦,我们便要主动请罪。如果圣上想要借此出手,那也是名正言顺,无人指谪于他,反而给了他一个最好的机会。故而孩儿说要慎之又慎。” “如何慎之又慎?你倒是说说。”郭冰点头道。 “孩儿认为,首先要增加获胜的机会。宁海军一军剿匪固然是出于无奈,毕竟不能告知朝廷,以免招致更多的麻烦。但宁海军一军之力确实单薄了些。孩儿的建议是,此次剿匪,我王府两千余卫士也押上去,最好还能再抽调一部分城中守军。当然城中守军归严正肃调度,这需要说服他同意。作战物资咱们也要准备周全,哪怕是咱们自己掏钱,总之,要想尽办法增加获胜的机会。” “恩……你说的对,既战便要全力保证最好的结果。还有呢?”郭冰点头道。 “其次,孩儿认为,咱们也不能把宝全部押在这件事上,他林觉可以孤注一掷,我们可不成。所以,如果事情不顺利,便要果断停手,决不能败于海匪之手。只要没吃败仗,哪怕只是出海去兜一圈甚至没和海匪交手,这件事别人便不能大做文章。大不了咱们再想办法应对如今的局面,也不至于情势崩坏。” 郭冰惊讶的看着郭昆半晌,微笑点头道:“我儿真的长大了,你说的极是,哪怕是半路撤兵,也比打了败仗要好,势头不对便即刻撤兵,这也是父王心里想的。我们父子想到一处去了。” 郭昆恭敬道:“父王也是这么想的么?这叫英雄所见略同。呵呵,只是对林觉有些不公平,他去了海岛上,怕是便回不来了。但这跟我王府大局相比算不得什么。” 郭冰道:“但愿不要走到这一步,这小子虽然嚣张,但确实还是有些本事的。将来若能为我们所用,还是有些助力的。” 郭昆张张口想说什么,但却又把话咽到肚子里去。 “父王,孩儿还有第三点建议。此次如果计划顺利成功,孩儿觉得也不能将海匪赶尽杀绝,还要留一部分。咱们只要剿灭大部便要收手。孩儿不说父王也定知孩儿的意思。” 郭冰哈哈大笑,压低声音道:“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海匪全部剿灭了,梁王府更无在杭州的必要了。打一半,留一半,功劳也有,梁王府继续坐镇的理由也有。” “父王明鉴,孩儿正是此意。” “好好好。我儿当真教我刮目相看,这三点有理有据,都在节骨眼上。我儿之智不在任何人之下。我虽只能小心翼翼的呆在杭州,被皇兄所压制,但起码在儿子上我不输给他。我儿一人可抵晋王淮王两人。嘿嘿,那两个根本不能跟你相比。”郭冰冷笑道。 郭昆低声道:“多谢父王夸奖,可惜,江山是他们的。” 郭冰瞟了一眼郭昆道:“谁说一定是他们的?江山是我郭家的,你也姓郭,明白么?” 郭昆吁了口气,低声道:“孩儿明白。” …… 半夜开始,天变了,雨开始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滴滴答答直到天亮,绵绵不停。清晨时分,天空中铅云密布,雨依旧在下,丝毫没有停息的样子,反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梅子黄时雨,这样的雨意味着从今日开始,节气入梅,阴雨天气将要持续近一个月之久。这样的雨有好处也有坏处,对于杭州城中以船运为营生的人们而言,梅雨季时河道水涨,变的更加的宽深,很多不可行船之处的小河也可以行船,这是一大利好。但对于很多百姓而言,梅雨季节带来的是不断的麻烦。出行不便,生意不便这还罢了,甚至在湖泊纵横密布的南方,梅雨季节会带来一个巨大的危险,那便是洪涝之灾。 杭州知府严正肃在半个月前便已经开始召集所辖官员布置梅雨季节到来时的防洪防涝事宜。身为一方父母官,严正肃是个合格的官员。他在杭州当知府数年时间,已经解决了很多关乎民生的重大事情。他是个实干家,他希望能真正的造福普通百姓,为百姓办些实际的事情。正因为如此,多年以前他毅然放弃了留在京城为官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在很多人看来简直是高不可及。但严正肃却将之视为粪土。他需要的不是留在京城尸位素餐,他想的是去京外做个父母官,这样他可以尽情施展自己的本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严正肃的出身不低,其父严世清是上一朝的重臣,两府三司的重要职位几乎都轮了一遍。曾历任开封府尹,御史中丞,枢密副使,三司使,最后终于参知政事的副宰相的位置上。在每一个位置上,严世清都做的很出色,以至于朝中某处缺要职时,先皇便会说一句:着严世清去便可。时人送雅号‘百搭先生’。严世清的官职虽然一直在变动之中,但有一个兼职却一直没变,那便是从隆兴八年起便被先皇委任为当时还是个少年的当今圣上郭冲的老师,以如今的情形来看,那是帝师。由此可见,先皇对于严世清的能力才学人品的高度认可。 严正肃从那时起,便成了当今圣上身边的伴读之人。严世清不是完人,他自然明白要让为自己的儿子培养未来的皇帝之间的感情。他请求让严正肃进宫伴读,说是怕耽误了自己唯一的儿子的学业,其实正是基于这点私心。最好的交情正是少年之时,将来他严家之子要想立足于朝堂,恐怕要倚仗此时的安排。 事实也正如严世清所想,严正肃和郭冲的关系很好。郭冲甚至将严正肃当做兄弟,对严正肃比对郭冰这个亲弟弟还好。以至于严正肃中了进士之后,郭冲奏请先皇要将严正肃破格留在京城为官。要知道,除非是一甲进士,可进翰林等馆阁之中为学士,可留在京城之外。其余的人则必须要在外地为官历练,方有机会调任京城的。严正肃并非一甲进士,郭冲其实这就是替严正肃走后门了。 然而,郭冲的想法却是一厢情愿,严正肃一点也不领情,他希望能去京外实现自己为一方百姓做实事的理想。他不愿留在京城,在翰林馆阁之中浪费时间。郭冲百般相劝,严正肃就是不肯。严正肃的执拗是出了名的,有时候即便是郭冲也不得不容忍他的倔强。这一次郭冲照样没能说服严正肃。严正肃打起铺盖离开京城,从此,二十余年间,他辗转任了三任地方县令,两任通判。 庆丰元年,郭冲登基为帝。很快便下诏召严正肃进京任职。严正肃的第一个职位是三司副使,分管户部。在他人看来,严正肃这是一飞冲天了。然而严正肃只在京城呆了三个月,便闹着要离开。郭冲再一次没能说服严正肃,最后派他来到杭州当了知府。 没有人明白严正肃为什么要这么做,没有人理解他为何喜欢离开京城到外边来当这些地方的小官。有人说他高风亮节,有人说他不识时务,有人说他沽名钓誉,更有人说他脑子有问题。但严正肃一概一笑置之。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二十多年的底层为官的生涯,让他积累了许多,让他看清楚了许多。他心中一团火苗在跳动,就等着东风起时烧起熊熊烈火,到那时,也许人们便会明白他严正肃到底要什么。 第一八二章 访客 杭州府衙大堂之中,阴雨的天气下,大堂之中显得有些灰暗。严正肃坐在堂上,两旁七八名官员正在禀报关于钱塘江两岸堤坝的加固情形。 “大人。榆林乡一带的堤坝有些损毁,去年大潮之后虽有加固,但钱物有限,没能加固完全。下官担心,再下几天雨,水位涨到高处,怕是有些撑不住。”一名年轻的官员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裤脚上全是泥巴,沉声禀报道。 “榆林乡堤坝下方住着不少百姓吧。”严正肃皱眉问道。 “一共有八个村落,共六百二十户,近四千百姓。” “那可不容有失,这样,本官亲自去瞧瞧。若有必要,还是尽早疏散。梅雨季才刚开始,要早做准备,否则到时候便来不及了。”严正肃站起身来。 “大人,下这么大的雨,您还是不要去了。距离几十里地呢,道路又泥泞,不能骑马,只能走着去。您还是不要辛劳。卑职带人去仔细的摸查一番,再详细的禀报大人便是。” “什么话,这等事岂能嫌辛苦?出了事是几千条人命,那是小事么?着几个相关的衙门官员跟我一起去。通知钱塘知县在堤坝上候着,届时一起商量个办法解决。严宽,拿蓑衣雨靴来。” 严正肃挥着手走向了衙门大堂门口。一旁的众官员忙忙碌起来,有的立刻做好准备,有的对这时候出城巡堤面露不满,但也无可奈何。严正肃的贴身随从严宽飞步回后堂拿雨具。 严正肃负手来到大堂门口,皱眉看着外边稠密的雨幕。衙门广场上空无一人,水洼中积蓄着浑浊的雨水,青砖石阶上的雨水汇聚成小溪沿着大堂侧首的沟渠流向远处。 忽然间,西南方向街口处传来嘈杂之声,即便是在大雨之中也听的很清楚。严正肃皱眉看去,很快,他便看到一小队骑兵冲破雨幕飞驰而来。那都是一些雄健的马匹,马上的骑兵也盔甲鲜明,威武雄壮。 严正肃只犹疑了片刻,便立刻明白这是谁的兵马。大周朝虽不缺马匹,但军中战马也还是颇为珍贵,大部分战马都集中在辽国边境的军中,而内陆州府驻军中很少有成建制的骑兵。在杭州城,能拥有如此雄健马队的人只有一处,那便是梁王府。梁王府两千余卫士,骑兵便有五百余骑,这个数目甚至比杭州驻军宁海军的骑兵数量还多了一百骑。 果然,骑兵之后,一辆黑色马车穿过雨幕滚滚而来,黑色的车轮溅起低洼处的雨水,拉车的健马在雨中昂首嘶鸣,奋蹄而驰。 严正肃愣了片刻,忙跨出衙门口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他知道来的是什么人。这辆马车正是梁王郭冰的座驾,而且骑着一匹黑色骏马跟随马车左近的那个人也正是小王爷郭冲。 数十骑飞驰至衙门口外,一片嘶鸣声中,战马停在了雨幕之中,训练有素的让开了一条通道。郭冰的马车停在了台阶下,有人上前撑起大伞,车门打开,一身锦缎长袍,带着黑色纱冠的郭冰踩着高高的防水木屐下了车来。 “严大人,你怎知本王要来?这都已经在等着本王了么?”郭冰看见了站在台阶上拱手行礼的严正肃,哈哈大笑道。 严正肃微笑道:“下官正准备出门,没想到恰逢王爷驾临。只是巧合而已。王爷快请进。” 郭冰笑呵呵的举步穿过雨幕一步步上了台阶后,身边人这才收了雨伞退下。小王爷郭昆也下了马来到台阶上,解了蓑衣和斗笠。严正肃也忙和他见礼。 “严大人好。”身侧一个头戴斗笠身上还滴着雨水的人忽然说话道。 严正肃一愣,转头看去,那人也刚刚摘下斗笠露出面容来。 “林觉?你怎么也来了?”严正肃诧异道。 “哈哈哈,严大人,他是本王邀来的。咱们可否进去说话,都堵在门口乱糟糟的,你这衙门口太小,太拥挤了。”郭冰在旁笑道。 严正肃忙道:“对对对,快请,快请。” 严正肃引着梁王父子和林觉等人进了衙门大堂,吩咐人上座上茶,七八名卫士也跟了进来,站在梁王父子身后。林觉身后也站着一人,穿着一袭长袍,斗笠都没摘下来。严正肃认为也是王府的随从,倒也没太在意。 “王爷,小王爷,今儿这是怎么了?我道这雨越下越大呢,原来是王爷和小王爷驾临,这怕还是三年来王爷第一遭来我府衙吧。”严正肃呵呵笑道。 严正肃说的没错,自从严正肃上任杭州知府之后,梁王一次都没来过知府衙门。这之前的那一位张知府在任的时候,梁王可是常来常往的。 郭冰呵呵一笑道:“严大人为官有方,万民称颂。本王也算是严大人治下一民,既然政和清明,何必来打搅大人。况且,严大人不也不喜人来人往的官场交际么?” 严正肃微微一笑道:“王爷过奖了。在下为官只求多为百姓办事,保一方安宁,不负朝廷重托,不负圣上之恩。若能得其万一,便已经满足了。” 郭冰点头道:“说的是,咱们大周朝上下官员,若能个个都像严大人这么想,我大周天下便是人间乐土了。可惜啊,并非人人如此。即便是在严大人治下,有些事也是不尽如人意的。” 严正肃愣了愣,忙问道:“王爷今日前来,莫非是有事要吩咐下官?但请明言,下官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自当竭力改正。” 郭冰微微点头道:“并非是吩咐,而是来商议的。严大人方才说的一句话很好,咱们这些地方上的官员,为朝廷牧守一方,保一方安宁乃是要责。可是这话说的容易,做起来便难了。譬如咱们杭州府,虽在严大人治下政通人和,但也还是有很多事至今已成顽疾,成为我杭州百姓心头之梗。严大人,我这里有一份杭州府一百八十三家商贾联名的书信,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送到我府里去了。本王瞧了觉得必须要来跟严大人商议商议此事。” 郭冰摆了摆手,一旁的郭昆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封牛皮信封,严正肃的随从严宽忙上前接过,双手呈给严正肃。 严正肃听到一百八十三家商贾联名给王爷上书,心中颇有些惊讶。自己治下的商贾有事也该来衙门说,怎么倒给梁王上书了?他也无暇细细琢磨,接过严宽递上来的信封抽出里边的厚厚的信笺皱眉细读。 郭冰端起茶盅来喝茶,眼睛盯着严正肃的表情。茶只喝了一口,郭冰便强忍着要将口中的茶水吐出来的冲动,皱着眉头咽下肚子。那茶叶简直太苦了,还有很多碎末子,甚至还有一股霉味儿。都说这严正肃生活清苦,对自己极为严苛,果然还真是如此。他绝不是故意慢待自己,而是他本来就喝这样的劣质茶叶,待客也用的是这种茶叶罢了。王府中喝的茶叶可都是顶级名茶,乍喝这种茶水,简直像是在喝药一般。 严正肃很快看完了这封信,他的眉头也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不过信中的内容倒是解释了一件事,为何这些商贾要给王爷上书,原来信中商贾们反映的正是海匪为患,对他们造成巨大损失的事情。谁都知道梁王府在杭州是为了镇压海匪而存在,这件事求助于王爷倒也情有可原。 严正肃特意看了看最后一页纸张上的联名,果然囊括了杭州城中最主要的商贾在内。大多是从事海外贸易航运以及相关的生意的大商贾。 “严大人,看完了?”郭冰也吐完了口中的碎茶叶,沉声问道。 “王爷,海匪为患之事由来已久,这也确实是我两浙路的心头之患。本官也曾跟王爷说过多次。商贾们有怨愤之言,也是可以理解的。还请王爷不要怪罪于他们。” “怪罪?此话从何说起?本王岂会怪罪他们?海匪之患本就是本王分内之责,本王心中甚是羞愧自责,又怎会怪罪他们?本王看了他们列举的种种海匪劫掠之事心中甚是恼怒,海匪猖獗如此,已经到了不得不采取手段的时候了。所以才来找你,又怎会怪罪这些商贾?”郭冰皱眉道。 严正肃忙道:“原来如此,是下官理解错了。王爷此来原来是为治理匪患之事的么?” 郭冰摆了摆手道:“严大人,请你屏退无干人等。” 严正肃点头,确实不宜公开谈论此事,因为可能涉及机密。于是堂上无干人等尽数被屏退,王府这便的卫士们也都纷纷离开,但林觉依旧在场,而且林觉身旁站着的那个带着斗笠的神秘人也没有离开。严正肃虽觉得奇怪,却也不好细问。 “严大人,本王在京城呆了三个月,直到二月底才回的杭州。在京城期间,有幸聆听圣训。咱们杭州府的匪患之事已经传到京城了,而且传的很是离奇。有传言说,杭州城中遍地是匪,城中每天死人,绑架劫掠之事日有所闻,说咱们杭州城已经沦为匪患随意进出自在逍遥之地了。”郭冰开口道。 第一八三章 说服 (谢:书友54402313、moshaocong的赏,谢:风华二哥、yptse、水手本尊、破坏王、漂流一鱼的票。) 严正肃皱眉道:“谁这么信口开河?这是在胡言乱语啊,匪患猖獗,但也没到这个地步啊。” “是啊,可是造谣的人不管啊,他们唯恐天下不乱,唯恐圣上不忧。这些事传到圣上的耳朵里,圣上特意问了我好几次。本王当然要澄清此事,但海匪为患的事实本王却无法澄清啊。圣上很是担心咱们两浙路的局势,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咱们两浙路乃是朝廷钱粮主要供应之地。如今朝廷和辽人的关系愈加紧张,北边的局面不容乐观,去年朝廷再次增兵十万于燕云十六州边镇之地,所以钱粮财税需求甚大。你说圣上听了这些流言,能不焦虑么?” 严正肃皱眉道:“那是自然,朝廷前些年耗费太大,国库空虚的很,每年钱税入不敷出,确实吃紧。圣上再听了这些事,当然会很焦虑。圣上怎么说的?有没有责怪王爷?” 郭冰叹息道:“圣上斥责本王倒也罢了,毕竟本王也有责任,未能为君上分忧。慢说是斥责,便是降罪于本王,也是不冤的。本王并不为此而沮丧,本王沮丧的是,没能为主分忧。圣上问我,可否抓紧治理匪患,保证两浙之地的安宁。我却只能无言以对。” 严正肃皱眉道:“王爷何不当时便请圣上下旨,调集兵马对海匪进行围剿?” 郭冰瞪大眼睛看着严正肃道:“严大人,你也说这种话么?这话我已经听很多人说过了,没想到你严大人也这么说。” 严正肃讶异道:“怎么?这话不妥么?” 郭冰道:“严大人,如今的海匪已经有多少人马了你可知道?” 严正肃皱眉道:“据说号称五万余了。” 郭冰道:“那便是了,看来严大人还是时刻关注海匪的动静的。号称五万,虽未必有五万,但起码也有个三万多匪徒。三万匪徒若是在陆地上自然不算什么,朝廷下定决心围剿,自然是可以围剿干净的。然他们可是海匪啊,盘踞在桃花岛周边的十几处海岛之上,要围剿也只能用水军围剿。而我大周朝全部水军加在一起也没五万人,要调集全大周的水军前来围剿海匪,你觉得这事儿可能么?” 严正肃皱眉不语。 “况且,谁能保证一定便能战胜海匪?海匪终日在海上啸聚往来,盘踞在海岛上二十年,早已熟悉海战。我非贬低我大周各地的水军,除了我杭州宁海军的八千水军,为了应付海匪之患还能够保持常年水上训练之外,其余各处的水军能否堪用?小江小湖上训练出的水军到了大海上能成么?而且一旦集结大军前来,便等于给海匪通风报信了,他们会立刻做好准备。大海之上的地利在他们手上,若是再发生锦绣十三年的那次大败,你觉得你我乃至两浙路这些人的脑袋还能保得住么?就算不计较个人得失,一旦战败,海匪内侵,你觉得杭州城保得住么?” 郭冰一连串的发问,严正肃于领军作战之事上虽不太在行,但他并非完全不懂。一些大局上的变化以及基本的要领他还是知道的,他知道王爷的这些问话绝非是耸人听闻,而是确实有这些难题和顾虑。 “况且……刚才本王已经说了,如今北边的局面扑朔迷离,和辽人的关系已经快到撕破脸皮的阶段了。这时候所有的物资钱粮都得为了边镇供应而倾斜。你觉得这时候咱们兴师动众在打击海匪上投入重兵,花费大量的钱粮人力是否合适?如果战败,海匪在南边侵入内陆,北边的辽人再翻脸,岂非是南北夹击,形势崩坏之局?虽然本王说的这些听起来有些夸大其词,但谁敢保证这不会发生?即便是万中有一,那也要防患于未然。决不能容许有那样的事情发生的。严大人,你以为呢?” 严正肃头皮有些发麻,若是这些话都是扯谈倒也罢了,可偏偏说的都是实情。这一切虽然发生的概率很低,但谁也不能说这一定不会发生。而一旦发生,则天下大乱,局面崩坏,大厦将倾了。辽人的实力和大周相差无几,更有数十万骑兵的精锐兵力虎视眈眈,如果真的趁着大周南方动荡之际撕皮脸皮,后果还真的很难说。 “王爷所言极是,是下官考虑不周。然则,既然有这么多的顾虑,那么此事该如何处置?王爷今日此来,又是为了什么呢?”严正肃沉声道。 郭冰抚须道:“严大人,本王说了这么多,并非是要为匪患猖獗而开脱。在圣上面前,本王也一个字都没提。本王固然可以拿这些理由为自己开脱,但这岂是人臣之道?我等该做的不是找理由,而是要为君分忧。本王此次来见严大人,正是想和严大人商议如何剿灭海匪之事的。” 严正肃有些摸不著头脑,既然有这么多的困难,却又说要商议剿灭海匪,这位王爷说话可真是颠三倒四不知他要表达什么。 “王爷请明言,下官洗耳恭听。” 郭冰满意的点点头,这个开场的铺垫已经让严正肃晕头转向了,这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只有排除了朝廷调兵这个选项之后,严正肃才有可能接受接下来林觉的这个计划。 “严大人,有人给我献上了一个剿灭海匪的计划,我想应该让严大人也听一听这个计划,之后你我共同商议决定。林觉,将你的计划跟严大人说一说吧。”郭冰朝林觉微笑道。 林觉在旁站起身来朝严正肃行礼,严正肃此时方知,原来林觉跟着梁王一行前来的缘由,原来他便是那个献计的人。有了龟山岛之事在前,严正肃自然也不会小看了林觉。事实上他一直没有小看林觉,不为其他,只因为当他得知方敦孺收了林觉为学生之后,他便知道这个林觉一定有过人之处。否则方敦孺的高眼光是绝对不会乱收学生的。后面的事情也证明了他的判断,这林觉无论是文采还是谋略上都表现出了高明之处。 林觉开始侃侃而谈他的那个计划,这已经是第三次阐述自己的计划了,相较于那次在王府之中的计划,现在的计划已经做了更多的完善。譬如在战术上,以前的计划是趁着风浪的掩护直捣桃花岛海匪老巢,但那么做有些风险。譬如一旦风浪加剧,进攻的官兵将面临巨大危险。所以林觉在和宋延平王锴等人商议后,考虑了他们的顾虑,故而将进攻计划改为从西北方向逐一攻下拱卫的各个外岛。林觉将这种战术称之为‘蛙跳战术’,一座岛屿一座岛屿的攻克,比之之前的激进稳妥了许多,但也很可能无法达到攻克桃花岛的目的。 这么做的弊端是,会耽搁宝贵的进攻时间,也会让桃花岛上的匪兵得到消息,给他们做好准备的时间。但对于整个进攻兵马的安全性会有更大的保证。一旦风浪加剧,或者是攻不下桃花岛时,起码还有其他岛屿可以退守躲避风浪,让兵马休整躲避飓风。相较而言,林觉在桃花岛上的危险性会更大,因为无论是对于协助攻岛的压力以及及时脱险的压力都很大。 但林觉不得不妥协,他知道若不能解决这些人的忧虑,计划便很难被他们认可。而且林觉制定这个计划的时候,也自然考虑到王爷父子乃至宁海军两位指挥使的心理。林觉知道这些人是不肯孤注一掷的,如果遭遇危险,他们很可能放弃攻击而撤离,这是林觉绝不愿意看到的。此战术虽然会有弊端,但也给了他们进攻的勇气,不至于遇到危险便撤退。 林觉足足说了有小半个时辰,才将整个计划全部说了个清楚。而此时,严正肃的表情已经有些呆滞了。他万万没想到,王爷父子郑重而来,带来的是这么一个轻浮的冒险的计划。刚才王爷还说海匪是多么多么的可怕,可转眼间他竟然要用宁海军一军之力去剿匪,而且居然说什么在飓风到来之时去剿匪,这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王爷,这个计划……王爷觉得如何?”严正肃皱眉问道。 郭冰沉声道:“本王觉得,这是个天才的计划,可以进行。” 严正肃道:“王爷三思。这样的计划,着实有些欠考虑。王爷刚才说了,剿匪不是儿戏,一旦兵败,后果不堪设想。王爷当真觉得这个计划可行么?” “严大人,不仅是本王,犬子也觉得可行,昨日本王见了宁海军的两位指挥使,他们也觉得计划可行。”郭冰抚须道。 严正肃皱眉道:“你们当真认为,八千宁海军水军能和三万多海匪一战?” “严大人,不是八千,是一万二。我将率王府两千卫士随军出战,另外严大人也可以调集两千城中守军参战。”小王爷郭昆朗声道。 “即便如此,兵力也还是悬殊三倍啊。又是海战。”严正肃皱眉道。 “严大人怕是没仔细听清楚。不是海战,是陆战。而且海匪兵力分散,蛙跳战术逐一攻克海匪盘踞的海岛。飓风掩护之下的偷袭将势如破竹,海匪根本没有办法在海面上迎战。”郭昆道。 “飓风来时,水军大船当真能抵抗风浪?本官表示怀疑。”严正肃摇头道。 “严大人,此事已经得到水军的认可。而且只要严大人同意这个计划,水军船只会立刻进行改造,加装防风浪的外弦挡板,并且增加船舱配重,保持稳定性,拆除一些不必要的设施。另外,水军的船只中老旧破损的船只也不会出战,我们会征集商家出海贸易的海船加入,那些海船可是最能抗击风浪的。”郭昆大声道。 严正肃依旧皱眉道:“那个龟山岛的女土匪靠的住?她若是和海东青沆瀣一气呢?那便如何?岂非自投罗网?” 第一八四章 顶撞 “哈哈哈,严大人和本王当初的担心是一样的。林觉,请你这位好朋友露出真容吧。”郭冰哈哈大笑道。 林觉点点头,转身对身旁站立的带着斗笠的那人道:“慕青,见过严大人吧。” 那人缓缓拿下头上的斗笠,一头秀发瀑布般的垂下,露出清丽秀美的面容来。她正是高慕青。高慕青缓步上前对严正肃敛裾行礼道:“民女高慕青见过严大人。” 严正肃愕然指着高慕青道:“她,她是……” “没错,严大人,她便是龟山岛上的那个女匪首。”郭冰呵呵笑道。 严正肃勃然变色,沉声喝道:“来人,立刻给我拿下此人。” 门外衙役闻言便要进入,郭昆冷声喝道:“谁敢。” 十几名卫士堵住衙役们,手扶刀柄怒目而视。 严正肃冷声道:“王爷,小王爷,你们这玩笑开大了吧。她是朝廷通缉的土匪,你们居然把她带到本官的府衙来了。这事儿怕是不妥吧。” 郭冰微笑道:“严大人,本王知道你嫉恶如仇,但这位高姑娘是此次计划的关键人物,她愿意弃暗投明,严大人竟然不给机会么?龟山岛匪寨也是朝廷大患,这位高姑娘愿意以此事将功补过,换取朝廷招安山寨。此举对朝廷大有好处,严大人反而要拿她,这是何意?” 严正肃冷声道:“王爷,匪徒之言岂可相信?她可是龟山岛的匪首,朝廷全力通缉的人物,王爷见了此人便该直接拿下,再做计较。” 郭冰皱眉不语,面对严正肃的指责,一时竟无法回答。 “严大人,我以项上人头担保。高姑娘是诚心想要出力的,绝无二心。”林觉大声叫道。 严正肃冷目扫向林觉道:“你的项上人头,那值几个钱?你担保的了么?一旦出事,上万将士,杭州城百万百姓的性命,你的头能担保的了?” “那我的头呢?能担保么?”郭昆大声道。 严正肃冷声喝道:“即便是小王爷的头也不能担保。这里所有的人都不足以担保。” 郭冰气的面红耳赤,郭昆厉声道:“严正肃,你也忒放肆了。” 严正肃冷声道:“小王爷,本官还没追究王爷和小王爷为何肯为这女匪担保的事呢。私交匪徒,岂是王爷和小王爷所为?” 郭昆怒道:“你……大胆!” 严正肃冷声道:“小王爷,请你注意你的言辞。本官是朝廷命官,这里是本官衙门,王爷和小王爷对仆役呼喝惯了,莫不是将本官也当做那些人了?” “你!”这一次郭冰也终于忍耐不住,赫然站起身来,双目怒视严正肃。 林觉见势不妙,他知道严正肃的牛脾气上来了。久闻此人执拗,却没想到执拗到有些偏执的地步。见了高慕青之后居然立刻翻脸要拿人,居然连王爷和小王爷的面子都不给,果真是个性烈如火,胆气壮足之人。 “严大人,王爷,小王爷,你们都消消气。这件事因我而起,慕青是我的朋友,你们不必为此事而争吵。要拿慕青,连我一起拿了便是,通匪的也是我。”林觉沉声道。 严正肃转向林觉厉声喝道:“林觉,你立身不正,私交匪人,整天不思进取,反而掺和进来这些事情里。你对得起你的先生么?不错,今日不但要拿了这女匪,你也跑不掉,连你也要拿了。” 林觉气往上冲,他忽然发现跟这位严大人实在是说不清道理。终于按耐不住性子,脱口道:“严大人,我跑不掉,那么你呢?” 严正肃喝道:“你是什么意思?本府如何?” 林觉冷声道:“杭州城内外海匪横行,百姓的安全不能保证,你这个杭州知府有没有责任?身为一方父母官,保一方百姓安宁。这话说的倒是冠冕,可是,我却没见到严知府有丝毫的行动。” “放肆,你也敢传此谣言?危言耸听?圣上听说的那些关于杭州府的谣言,怕便是你这种人编造出来的。这可找到造谣的主儿了。”严正肃冷声道。 林觉冷笑道:“造谣?我亲身经历之事,还需造谣么?数月来,我数次被海匪截杀;数日前,就在城中繁华的大街上,我家中的婢女差点被海匪绑架,严大人去好好查问查问,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敢问严大人,城外城内,海匪畅通无阻,大摇大摆的来去,杀人劫持无所不为,你这个知府大人有无责任?” “有这样的事?”严正肃楞道。 “我说了,请严大人去查。现在我们想办法剿灭海匪,你却来在意这些细枝末节。高姑娘确实是龟山岛的寨主,但她希望能通过此举换取龟山岛上下的身份转换,成为我大周朝的普通百姓,此乃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严大人不加以鼓励,反而百般猜忌,还对我们兴师问罪,严大人,恕我直言,你这个知府不当也罢。否则非国之幸,民之福。” “……” “……” 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林觉,这小子真敢说,指着鼻子数落严正肃,这可不是一般人敢干的。即便是王爷父子,也不能这么说话。而且说严正肃当官不是国之幸民之福,这是极为重大的指控,对于这个对官声极为看重的年代,这已经是最严重的指控了。 出乎意料的是,严正肃竟然没有如想象之中的暴跳发怒,而是眉头紧皱若有所思。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林觉刚才说的被截杀和家中婢女被劫持的事情所吸引。若此事当真,海匪当真是猖獗的过分了,自己这个知府也确实对杭州的治安失职了。 “你刚才说的,你被人截杀,你家中婢女的事情可是实情?”沉默之中,严正肃缓缓开口问道。 “哼,若非高姑娘出手,我此刻已经死了数次了。我家中婢女绿舞的事情很多人都是目击者。那些都是海匪所为。大人自可去查证。海匪的尸首掩埋在松山山腰的树林里,若非我不想张扬此事,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了。”林觉冷冷的道。 “林觉所言不差,林觉告知我此事,我亲自带人去查看了。正是海匪的尸首无疑。尸体还是我的人挖坑掩埋的。”小王爷郭昆在旁附和道。 严正肃沉默半晌,皱眉看着林觉问道:“海匪为何要截杀你?” “为何?还不是因为寿礼之事?我得高大寨主之助,杀了她山寨中的二寨主夺回了寿礼。可那二寨主正是海匪头目海东青之子,现在他来报复我,杀了我之后,便会去对付高大寨主。正因如此,我和高大寨主才肯积极献计为你们这些无所事事之人除去匪患。知府大人反倒怀疑高大寨主的动机。改天,海东青将刀架在你严知府的脖子上,城中百姓连门都不敢出的时候,你这个知府大人便知道你的怀疑是多么的可笑了。”林觉怒声道。 就连王爷父子也觉得林觉的态度恶劣的过分。虽然严正肃确实可恶,但前面指责他不配当官,现在又说他无所事事,这已经是对官员的极大侮辱。若是严正肃恼怒起来,怕是林觉要糟糕。 在一旁静静而立的高慕青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其实心里颇为安慰,林觉为了她能公然顶撞知府大人,这已经很让她感动了。 高慕青轻轻的拉了拉林觉的手臂道:“你不要这样,好好跟知府大人说话。” 林觉瞠目道:“还说什么说?他不信我们,我们也犯不着去冒险。这一去我们其实凶多吉少,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知道,还被人猜忌,我们图的什么?咱们走,大不了我离开杭州躲起来便罢,杭州府迟早沦为海匪纵横之地,早走早好。” 林觉说罢,拉着高慕青的胳膊,转身便走。 严正肃皱眉喝道:“那里去?” 林觉转身道:“知府大人莫非还要拿下高姑娘不成?高姑娘是我请来帮忙的,她也是我救命恩人,我不管她是匪是民,今日要拿她,便先杀了我。” 严正肃喝道:“林觉,你书读到哪里去了?有你这般意气用事的么?如此无涵养,将来如何做事?这高寨主是匪首,本府就算当场拿她,那也是本府分内之责,倒要受你威胁么?” 高慕青冷冷道:“严知府当真要拿了慕青么?我高慕青虽是女子,却也知道大局大义。知府大人要拿我,便带兵去攻下我的山寨,而非趁我来此拿我,传出去岂非教人笑话。” 严正肃微笑道:“本府今日竟然被一个匪首教以大义,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位高大寨主,本府今日若是执意要拿你呢?你当如何?” 高慕青冷声道:“慕青既敢来,便不怕死在这里。大不了血溅十步,同归于尽。” 王爷父子暗叫糟糕,林觉出言不逊倒也罢了,这个高慕青居然也说话不留分寸,什么血溅十步同归于尽,这不是公然威胁严正肃么?事情怕是已经难以挽回了。 然而,严正肃的大笑声在他们的耳边响了起来。 “呵呵呵,果然厉害,果然有胆气。林觉,还不带着你的寨主朋友落座?咱们的事儿还没说完呢,怎能就走?” “……”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严正肃,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本府只是试你们一试罢了。本府想看看你们有几分胆色。现在看来,你们两个已经决意将生死置之度外。一个指着鼻子骂本府,一个威胁要杀本府,这让我觉得你们比海匪也不差多少。惟其如此,在龙潭虎穴之中,你们才能怡然不惧。二位在我这里过关了。呵呵呵。”严正肃抚须笑道。 一群人白眼乱翻,这反转来的太突然,众人都觉得有些不自然。不能排除这是严正肃给自己台阶下,自己找了个理由。但不论怎样,他的这个表态其实已经是对这个计策认可了。 第一八五章 同心一力 没有人知道严正肃的真正想法。座上众人并不知道严正肃任杭州知府三年来的最大心病便是海匪之患,他也一直尝试着找出解决的办法。作为一个在地方任职多年的官员,每到一处他都将当地治理的海晏河清,调离之时都获得上下一致的赞誉。而在杭州府,他却无法让治下的海匪之患得到解决,这对于有着强烈自信心和责任感的严正肃来说,这是不能接受的污点。 上任三年来,钱塘县每年都上报无数起海匪滋扰绑架的案子,杭州城中数百桩涉及海匪的治安卷宗都堆放在案头,无数个夜晚,严正肃都枯坐在灯下翻阅这些卷宗,思索解决之道。 然而海匪的事情不像是治下的其他政务,水利道路他可以花人力财力去修缮,民生之事他可以用雷霆手段去治理。干旱了他可以挖渠,水涝了他可以筑坝,饥荒了可以赈济……,等等这些都是他能办得到的事情。这海匪之患,却是他力有不逮之处。 三四万海匪盘踞在海岛上,而杭州驻军宁海军只有八九千人,再加上杭州城中的屯守厢兵五千余,加上所有的衙役捕快等公职人员,人数也不足一万八千人。对海匪的兵力对比上早已是劣势。 海匪们虽一直没反攻内陆,但那就像在卧榻旁睡着的一只野兽,谁也不知道它何时会露出獠牙。严正肃能做的事情其实不多,他只能做好自己分内能做的事,严密主意海匪的动向,做好防守的准备。可很多夜晚,他都睡不踏实,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传来可怕的消息。 而这一切,在性格刚硬且自尊心极强的严正肃看来,其实是不能接受的。他不能容忍自己所任职的杭州府居然要受海匪的滋扰,不能保境安民,便是他严正肃的无能。为此,他也曾不止一次的上奏朝廷,希望朝廷能出兵剿灭海匪。然而,他的上奏不止一次的被驳回。 枢密使杨俊说,朝廷现在的重心在辽国边境,绝无可能调集重兵南下剿匪。圣上也只能无奈的给严正肃批示,要他和梁王商议,做好防御便可。毕竟海匪在海里,并没有妄动。而如今朝廷也没有太多的兵马和钱粮来管这些海匪。 严正肃虽然很失望,但他也明白这是实情。朝廷如今的财政状况已经很不理想,能维持全大周一百八十万的禁军和地方驻军已经殊为不易。辽人给的压力巨大,几乎所有的钱粮物资都用到了京城禁军和边镇兵马身上。内陆州府和南方的这些州府驻军能够维持人数已经很不错了。杭州府宁海军的情况还好些,没有被裁减兵额。像江宁府,扬州府等地,驻军大幅裁减人数,数年来已经砍掉了三成,由此可见情况之恶劣。 而今日,当王爷父子前来谈及剿匪事宜的时候,严正肃其实内心是很兴奋的。但这个计划确实让他意外,以宁海军一军之力去剿匪,这是很冒险的。但严正肃也明白,如果在这种情形下还能剿灭海匪,那将是何等的瞩目之事。其实在林觉详细介绍整个计划之后,严正肃的脑子里便不停的开始权衡掂量,不久后他其实便已经有了决定。 其一,这一次梁王父子愿意全力以赴,他们的态度很少有如此坚决,王爷父子比自己更需要剿匪的成功,因为匪患之事其实他们的责任更大。他们的态度决定了宁海军两位指挥使的态度,宁海军也必全力以赴。在剿匪的决心上当无敷衍之意,这是一大利好。 其二,王爷父子的用心无非是不希望自己禀报朝廷,故而拉自己入伙。否则他们完全没必要征求自己的意见。自己其实同不同意,他们恐怕都要去干。自己即便禀报朝廷,也无法阻止他们出兵。若是兵败,自己其实也必将脱不了干系。而他们一旦成功了,自己便很尴尬了。 其三,从自己的本心出发,与其坐等海匪坐大,将来必酿成大祸,还不如早些解决此事。朝廷无动于衷或者是无力解决的情况下,便需要身在杭州的这些人自己想办法。此时难得众人齐心协力,自己怎能不加入他们。不管他们是出于何种目的,此事最终还是为了解决心腹大患,对杭州百姓有利。若剿匪成功,自己其实也将大受裨益的。 在杭州已经三年快满了,按照规矩,三年任期将满,他的官职也将调动。而这一次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去向,在到达新的位置上之前,留下杭州匪患未除的尾巴来,会是自己为人诟病的一个污点。所以,如果能在上任新的官职之前解决海匪的事情,那将是一个完美的结束,也正是严正肃所期望的。 就林觉提出的这个计划本身而言,虽然很冒险,但严正肃却也觉得这是个机会,难得上下一心要剿灭匪患,难得有一个可以实行的计策,这个险是值得一冒的。况且,王爷父子和宋延平王锴等人既然都同意,便说明他们其实是对这个计划抱有信心的。特别是领军多年的宋延平王锴等人,他们绝不会为了讨好梁王而明知要失败还去冒险,虽然这两人和梁王走得很近,但在领军才能上还是值得信赖的。 而且如今的情况是,海匪既然已经嚣张到在城里出入绑架人质,林觉说的情形已经严重到那种程度,这说明城中治安其实已经接近失控,已经到了不得不去剿灭他们的时候了。无论何时风险都是存在的,自己更不能因为有风险便选择保守的作法,这和他的为官理念有巨大的冲突。 对于严正肃的心路历程众人自然琢磨不透,所以才觉得他是给自己找理由。还以为是林觉的大胆喝醒了严正肃,让严正肃觉得不好交代才同意这个计划,这可完全是一种误解了。严正肃虽执拗,但绝不是不知事理之人。 无论如何,对于梁王父子和林觉高慕青等人来说,此来的目的便已达到。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快便同意了,其实无关紧要。对梁王而言,拉严正肃下水是最重要的一步棋,这个计划报到朝廷,朝廷是断然不准的,严正肃既同意参与,那便是默认不会禀报朝廷了。 接下来,大堂之中的气氛变得融洽起来,众人开始详细的讨论作战的细节。众人皆知此计划保密的重要性,消息走漏不但海匪将有准备,林觉等去海岛之上也会立刻被杀。所以,在征调商船以及兵马出动的理由上,必须要掩人耳目,否则恐怕会打草惊蛇。 最好的理由莫过于将例行的水军的海上训练提前,每年七月份是宁海军的例行海训。可放出风声以此为理由进行调度兵马离开杭州出海,在宁海军普陀山水军码头左近进行海训。至于抽调商船,便以演练保护商船不被劫持为借口。至于城中抽调两千兵马以及王府卫士的出动,那便要分批进行,尽量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了。 这样的提议得到众人的一致认可。海训年年有,海匪们即便得到消息也不会大惊小怪。更何况他们绝对想不到区区一个宁海军水军会敢于进攻。 梁王当场作出了承诺,这一次所有征用商船以及兵船的整修改装的费用,他将一力承担。且设立大量奖赏,激励士兵们拼死奋战。严正肃自然求之不得,如今地方驻军兵饷克扣严重,对士气有很大的影响,王爷肯出血,那自然是一件大好事。梁王府产业众多,富甲天下,但从来都是一毛不拔。今日肯出大笔的钱粮出来,可见梁王对此战的重视程度。 商议了一个多时辰,基本的细节皆已敲定,剩下的便是要立刻对兵船进行改装,在五月底完成所有兵船的加固和商船的征集。还有大量的事情要做。梁王决定和小王爷亲自去宁海军北关驻地去找宋延平等人吩咐命令,于是起身告辞。林觉主动的留了下来,刚才对严正肃太过无理,林觉想找机会道歉,所以他故意磨磨蹭蹭的坠在了最后。且不说严正肃是杭州知府的身份,就算论私人交情,此人是方敦孺的至交好友,自己刚才对他那般无礼,那是着实有违伦常的。此事若是被方敦孺得知,方敦孺便是因此将自己逐出门墙,那也是毫不冤枉。 严正肃送完王爷父子离开回转,却发现林觉站在门口没走,皱眉道:“怎么,你还有事么?” 林觉噗通跪在地上,给严正肃行礼道:“严世伯,适才在下言语无礼,现在给您郑重道歉。请严世伯责罚。” 严正肃愣了愣,笑道:“却也不必了,你刚才说的话也没错,我这个知府确实没做好,以至于城中海匪横行作乱,你骂的没错。” 林觉道:“我不是因为那些而道歉,我是为冒犯了长辈而道歉。严世伯和恩师是至交好友,便是林觉的前辈。林觉只为冒犯了长辈而道歉。并非是给知府大人道歉。” 严正肃再是一愣,旋即呵呵笑道:“原来如此,我道你为何只称我为世伯,不称本府官职。原来你这个谦是向着严世伯道的,而非是严知府这个官。哎,你这执拗小子,倒是有些硬气。不过你心眼也太多了些。” 林觉垂首无语。严正肃收敛笑容看着林觉道:“林觉,这件事你定瞒着敦孺兄吧。他若知道,定不肯让你去冒如此大险。我想问问你,你当真做好准备了么?这一去很可能便回不来了。” 林觉道:“在下明白,可是我已无从选择。龟山岛之事后,我便入了这漩涡了。我不能坐以待毙,所以必须铲除海东青一伙,一了百了。不是他死,便是我死了。” 严正肃点头道:“你既想好了,那便罢了。我也不多说了。你放心,你恩师那里我是不会说的。但你既叫我一声世伯,有几句话我要提醒你。” 林觉道:“请世伯指教。” 严正肃负手站在堂前看着天空中飘落的雨丝,沉吟片刻道:“林觉,敦孺兄和我谈及你多次,我们都认为你是可造之材,只是……你似乎还不够沉稳。须知一个人再有本事,也不能走上邪路,否则便是万劫不复。你……跟梁王父子走得如此之近,我虽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我只告诫你,万万要擦亮眼睛,不可为人所利用。有些人你碰不得,有些事你参与不得。立身要正,处事要稳,否则后患无穷。我不能说的更多了,你自己好好的琢磨琢磨我的话。” 林觉侧首沉思片刻,磕了个头道:“多谢世伯教诲。” 严正肃沉声道:“也不是教诲,只是告诫罢了。我告诉你,这里的事京城都知道,包括寿礼的那件事。我早已禀报了朝廷。很多事并非你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内里还有许多复杂的隐情,你不易知晓,更不易参与。此次之事,若你有命回来,希望你收心养性,积极备考,科举之途才是正道,除此之外皆为邪路。” 林觉甚是惊愕,原来严正肃早已将那件事禀报了朝廷,表面上却还是一团平静。林觉也想不透这当中的复杂原委,此时此刻,严正肃是真的作为一个长辈在告诫自己,无论自己认不认同,也不能抗辩,只能应诺。 “起来吧,你去吧。你应该也有很多事要准备。对了,你说要调阅杭州的天气水文资料,可以随时来府衙调阅。另外告诉那个高慕青,她此次若是能全力助我们剿灭海匪,龟山岛山寨的事情请她不必担心,老夫会全力帮她解决。请她不必有顾虑。” “多谢世伯,林觉告退。”林觉再磕了个头,起身来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走出府衙大堂。台阶下,高慕青戴着斗笠站在那里,正静静的等着自己。 第一八六章 将行 细雨连绵,无穷无尽。初更未至,街巷之中已经空无一人。连续的阴雨天气让人心里都生了毛,阴郁之极。 街灯照耀的小片亮光之处,如银针般闪亮的雨点一直落下来,在坑洼的石板街道上汇聚成条条细流。这些细细的流水又汇聚于街道两旁的沟渠内成为小溪。沟渠内的小溪在每一条街道的尽头注入暗渠汇聚成更为汹涌的流水,然后所有的这些水流沿着暗渠尽数倾注入杭州城中的几条大河之中。 几条城中河流已经因为连续的阴雨而水位暴涨,原本暴露在外的石阶已经淹没过半,河水变得浑浊不堪,树枝和树叶在河面上打着漩涡,发出沉闷的呼啸声。 没有人再有心情欣赏雨景,就连最文艺的诗人,在经历了连续的阴雨天气之后,也将雨打芭蕉的诗意转化为恶毒的咒骂。更别提欣赏之心了。然而,林觉此刻正站在长窗前看着黑暗中飘落的雨滴,享受着这雨夜之中的独处。 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能平静的渡过一个静谧的夜晚了,按照计划,明日将是启辰之日,自己将和高慕青沿着钱塘江出海,去往海东青的匪巢。十几日时间,为了剿匪所做的一切准备已经基本就绪,随着准备工作的推进,一切也变得不可逆转。不能说林觉毫不担心此行的危险,事实上他的心里相当的矛盾。这一次去往海东青的老巢比之龟山岛那一趟还要凶险百倍。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确实很难保证。 但林觉不得不去冒险,因为海东青不会放过自己,自己别无选择。海东青不死,自己便要死。甚至还要饶上绿舞,饶上林虎或者是林家其余的无辜之人。所以,他不能不主动出击。今日这个局面,其实在林觉决定去龟山岛夺回寿礼时便已经注定了。龟山岛之行虽然大获成功,但也带来了这个更大的麻烦。就像是锁链一般连环相扣,前因导致后果,种瓜岂会得豆?林觉心中没有后悔,他只能去迎接去面对挑战,去解决问题。他逃无可逃。 上一世,林觉从未经历过这些,上一世他只是个缩在壳里的乌龟,他选择的是逃避。虽然那样带给了自己相对平静的十二年的时光,然而回忆起来,能让人兴奋并且觉得活得有价值的瞬间乏善可陈。最终还不明不白的被砍了脑袋。而这一世,仅仅一年不到的时间,林觉遇到的凶险比上一世一辈子还多,看起来似乎应该后悔才是,然而林觉却并没有。 除了害怕和紧张,林觉脑海里还有另外一种情绪,那便是兴奋。林觉甚至有些享受这种感觉。林觉知道自己已经彻底的改变了,自己再不是上一世那个懦弱的躲藏起来的人,他已经不再会逃避危险。因为逃避永远解决不了问题,带来的只是更多的麻烦和屈辱,这世界就是如此。 十几天的时间,那是一种极为紧张和秘密的准备过程。说是秘密行动,但其实这么大的行动并不能完全保证密不透风。虽然处于安全的考虑,整个计划甚至连两浙路转运使宋大人杭州通判张逸这样的人都隐瞒了,但是有些消息还是不可避免的暗地里流传了开来。 最主要的原因是征召海船的行动引起了不少风言风语。虽然以演练保护商船为借口,但以往的海训之中从未有过类似的项目,这也给人一种猜疑的空间。商人有一种本能,便是有一种奇怪的嗅觉。譬如林伯庸,林家的四艘海船被征召之后,林伯庸便立刻偷偷的跑来问过林觉原因。大概是因为他觉得林觉最近出入王府的次数多了,所以林伯庸以为林觉一定知道些什么,于是过来想打探消息。 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林觉现在是绝不会将此事告诉林伯庸的,他已经不信林伯庸了。因为在林伯庸的心目中,亲儿子毕竟是亲儿子,转过脸去他便会告诉林柯等人,而林觉则更不信任林柯他们。 即便有小道消息流传,但现在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林觉也顾不得其他了。高慕青已经回山寨十余日,昨天派人送来了消息,明日一早她所带的百余名精挑细选的人手将在东门外的十里桥等候自己。自己一早便要启辰和他们汇合,然后直接沿着钱塘江往东去往海边去赴和海东青之约。 雨淅淅沥沥的一直下着,夜色已深,除了林觉小院的一盏孤灯之外,四下里漆黑一片,毫无光亮。一阵风吹来,几滴雨点被吹得飘落在林觉的脸上,虽已经是五月中旬,但在连续阴雨之后的夏夜,这雨滴却带着丝丝的凉意。风中也似乎带着阴冷的气息。 一件长衣被人在后方缓缓的批在了林觉的肩膀上,林觉转头看去,却见绿舞小小的身影站在背后,显得娇小可怜。 “绿舞,怎么还没睡?”林觉轻声问道。 “……”绿舞沉默着,低垂着头,肩头微微的耸动着。 林觉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只见灯光下,绿舞的俏脸上满是泪痕,眼睛也微微的肿胀着。 “绿舞……你怎么了?”林觉柔声道。 “公子,你明日要去打海匪,绿舞很担心很害怕。”绿舞垂着眼睑,楚楚可怜的模样儿。 “你怎么知道?”林觉诧异道。 “绿舞什么都知道,只是绿舞不说罢了。你上次不是去楚州访友,你是去龟山岛匪寨之中去的。公子为何要瞒着我?若不是高姑娘告诉了我实情,绿舞尚且被蒙在鼓里。这一次的事情她临走前也告诉了我……”绿舞咬着嘴唇道。 “高姑娘说的?……她为何要跟你说这些?”林觉皱眉道。 “高姑娘说,这一次或许……或许你们回不来了,所以应该告诉我,否则对我不公平。公子不说,高姑娘便偷偷告诉我了。公子,这么大的事,你怎可瞒着绿舞?” “哎!”林觉叹了口气,回身坐在椅子上,拉着绿舞的手道:“我不告诉你,是怕你为我担心。我做的这些事确实有些危险,又何必饶上你在家里担惊受怕。” 绿舞轻声道:“那她说的都是真的是么?你确实是要去打海匪?确实有性命之忧是么?” 林觉怔怔的看着绿舞,半晌沉声道:“绿舞,如我回不来了,你便离开林家。家里的银子你都带着,唔……给小虎二百两银子让他做个小买卖,以后娶一房好媳妇。至于你,我希望你能找个好人嫁了,好好的过日子。以后有了孩子,好好的教他读书写字,倒不一定要当官考科举,最主要是要他明事理,知道怎么做人。” 绿舞眼泪涌出,猛烈摇头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公子你一定要回来,你若回不来,我也活不成。” 林觉摇头道:“你死了又能如何?白白饶上一条性命。我绝不想看到这个结果。我为何而去?还不是想能好好的活着?想着身边的人都能好好的活着?反而害你送了命,那我此去还有何意义?” 绿舞哭泣道:“我知道,公子是因为上次我差点被绑架的事情才去找海匪报仇的。公子对绿舞好,绿舞心里明镜儿似的。但是……这一去是会送命的啊,绿舞求公子不要去,大不了今后我在院子里种菜,咱们不出门了。” “不出门当乌龟么?你要我一辈子当缩头乌龟?被人吓得出不了门?傻话。公子是男人,男人不能当缩头乌龟的,有些事必须要去做。这一次我花费了很大的精力才说服了王爷和严知府愿意出兵,所以势在必行。你要坚强,这件事是保密的,你不能露了痕迹,否则便是害了我。” “可是……如果公子真的……真的死了,那可怎么办?绿舞倒也罢了,本就是不值钱的命。可是公子若没了,岂非绝后了?公子还没成亲呢。” “又说傻话。什么绝后了?就算是三房,不是还有林全么?林全也会替我爹爹传后的。” “可他是他,你是你啊。夫人在世的时候曾经和我说过,她说哪一天能抱上孙子就好了。她说的可不是大公子的孩子,她是说你啊。你若是没有子嗣便去了,夫人泉下有知,定会很失望的。” 林觉不禁莞尔,伸手轻抚绿舞的脸蛋,轻声道:“绿舞,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但你不明白的是,现在这事儿必须要去做了。你便是拿娘的话来说,我也不能回头了。” 绿舞摇头轻声道:“我不是拿夫人来求你回头,我的意思是,既然你必须要去做这件事,绿舞也拦不住。绿舞只想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你说便是。” “绿舞……绿舞希望……希望……”绿舞吞吞吐吐,但忽然不知何处来的勇气,挺胸抬头直视林觉道:“绿舞希望今夜能伺候公子一次。若老天有眼,能给公子留个后,绿舞也算对得起夫人,对得起公子了。公子就当绿舞不要脸也罢,说我是坏女人也罢,总之绿舞心中正是这么想的。这是绿舞唯一的要求。” 第一八七章 离别 林觉静静的看着绿舞,他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种时候,有谁能真正的为自己着想,真正的为自己担心。这种担心不仅仅是自己的安危,甚至包括一些林觉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这个人便是绿舞,只可能是她。这个从小便跟自己一起长大的少女,对自己是真心实意掏心掏肺的好。自己让她去替自己死,她也许都不会皱个眉头。 “公子……你是不是觉得……绿舞很下贱?”绿舞垂首道。 林觉伸手搂住她小小的身子,亲吻着她的额头,轻声道:“我怎会这么认为,你是我的心头肉,这一辈子遇到你,是我的福气。” “那公子答应了么?”绿舞身子颤抖着道。 林觉笑道:“你这样子,似乎我这次真的回不来了。” 绿舞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绿舞不是咒公子,绿舞是……以防万一。” 林觉叹道:“可是,你也未必能为我留下骨肉。到时候岂非要后悔?” 绿舞轻轻摇头道:“绿舞怎会后悔,绿舞打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是公子的人了。公子若是回不来,我也不会嫁人的。我会守在这里一辈子的。倘若……倘若公子当真回不来,若是能为公子留个一男半女,绿舞此生也就如愿了……” 林觉轻叹一声,缓缓起身转身走去,绿舞失望的看着林觉的背影道:“公子……不同意么?” 林觉伸手关上窗户,回头噗的一口吹熄灯火。黑暗中,绿舞看到林觉的身影缓缓来到自己的身前,她忽然预感到了什么。果然,下一刻绿舞只觉的身子一轻,已经被林觉抄着腿弯抱起身来,走向床铺。 绿舞不敢说话,像只小猫一般蜷缩在林觉的怀里,直到自己被放在床上,直到公子紧紧的搂住了自己。绿舞紧张的不敢说话,小小的身子颤抖着。 然而,公子除了手掌在自己背上轻抚之外,居然没有任何的动作。绿舞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公子有所行动,不免有些疑惑。 “公子……” “绿舞,陪我好好的睡一觉吧。今晚我搂着你睡。”林觉轻柔的话语传来。 “公子……是嫌弃我么?绿舞不求名分,只求能为公子留个后……”绿舞轻呼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我全知道。我又怎会嫌弃你。但是……我不能这么做。你对我好,我都明白。你是我的,谁也抢不走。以后我娶了你,你爱生多少都可以,但不是现在。好好陪我睡一觉,好好的,不要闹。”林觉的话语好似梦中的呓语,手上将绿舞搂的更紧。 绿舞的眼泪慢慢的流了下来,她忽然明白公子的心思。公子是为自己着想,他不肯坏了自己的身子。让自己以后还能好好的嫁人。公子是真心实意的对自己好。可是,他又怎知道,没了公子,自己又怎能活下去。 虽然绿舞心中很是遗憾,虽然这并不是自己希望的结果,但绿舞还是决定听公子的话,让公子好好的睡一觉。她轻轻的伸手抱住公子的腰身,将头埋在公子怀里,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 清晨薄暮之中,杭州城尚在沉睡之中时,林觉已经穿戴整齐坐在等下让绿舞替自己梳头。绿舞眼睛红红的,巧手芊芊,熟练而轻柔的替林觉结着发髻。终于发髻梳理完毕,绿舞将一只银簪轻轻的别住,默默的垂了手。 “好了么?”林觉微笑问道。 “好了……!” “我该动身了,卯时过半了吧。耽搁不得了。”林觉伸手去拿桌上打点好的包裹。 “公子……”绿舞扑上前来,从后面抱住林觉的腰,将脸贴在林觉的后背上哭泣起来。 林觉叹了口气,转身过来将绿舞搂在怀里,俯身亲了亲她的红唇,低声道:“不要这样,你这样叫我心中不安。再说我也未必便死在那里,你这般生离死别的模样,大可不必。” “公子答应我,你一定要回来。”绿舞仰头道。 林觉忍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我答应你一定回来便是。你……好好保重自己,跟小虎好好的照应家里,什么人来问,你都不能说出我的去向,明白么?还有,这段时间不要出门,即便出门也要叫上人一起出去,看到可疑的人,便要小心在意。” “嗯……公子一定要回来啊。”绿舞带着哭腔点头道。 “好了,我走了。”林觉拿了包裹,摸了摸绿舞的脸蛋出了门。 绿舞像个小尾巴跟在后面,一直跟到院门之外。林觉摆手道:“回去吧,不要弄得家里人都知道。” “一定要回来啊。”绿舞叫道。 “好好好。”林觉笑着挥手,将包裹抗在肩头阔步而去。 绿舞扶门而立,眼中泪水滂沱。 “一定要回来啊,你若不回来,我也不活了。”绿舞身子软倒在地,不顾泥水沾污衣裙,失声痛哭。 …… 街角,一辆马车早已等候在那里,林觉扛着包裹的身影刚一现身,马车的车夫便朝着林觉挥了挥手。林觉快步走去,那马车夫拿下挡雨的斗笠拱手轻声道:“林公子,请上车,受王爷之命在此护送公子出城前往十里桥。” 林觉认出了他,竟然是王府卫士统领沈昙。 “原来是沈大哥,怎好敢让你为我驾车?” 沈昙笑道:“小王爷本亲自要来相送呢,但担心被人瞧见有所猜疑,所以我才讨了这差事。话说,沈某能送公子一程,是沈某的荣幸呢。沈某对林公子极为钦佩,似公子这等大无畏之人,当世少有。若非稍后要带人随同出征,我都想再跟着公子去冒险去呢。” 林觉笑道:“龟山岛上的罪还没受够么?还要跟着来?这一次怕是比龟山岛难上百倍了。” “是啊,沈某知道这一次很难很难,唯有祝愿公子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了。请上车吧。” 林觉点头登车,沈昙戴上斗笠一挥马鞭,马车得得冲出,直奔东门而去。东门内广场上,小王爷郭昆带着几名随从站在晨光之中。马车抵达此处稍作停顿,小王爷下马缓缓走到车旁。林觉拉开车帘露出了一张脸。 “小王爷好。恕我不下车行礼了,免得被人瞧见。” “不必下车,我说几句话便好。”郭昆拱手道:“此去极为凶险,我知道你抱着必死之心而去,但我想提醒你,要以大事为重,否则你即便死了,也没什么意义。” “明白。” “还有,如果这次你能成功,那件事……唔……我将不再追究。我并非是说同意了那件事,事实上你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只要你以后循规蹈矩,保守秘密,我便不再追究。”郭昆沉吟道。 林觉当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事,自己答应了郭昆,若能活着回来,会来任小王爷处置。郭昆这是来给自己吃定心丸了。林觉知道他的心思,郭昆无非是担心自己横竖是个死,怕自己破罐子破摔不尽力,宁愿死在岛上,或者是发生跟海匪勾结设陷之类的节外生枝之事。所以他才让自己燃起求生的希望,激励自己尽全力办事。 “多谢小王爷,请小王爷放心,我会全力以赴的。” “好,那么我便不多说了,希望你此去一路顺利,咱们在桃花岛上再见面。”郭昆拱手道。 林觉拱手还礼,伸手放下了车帘。郭昆走到车辕旁,和沈昙低声说了两句话,递给沈昙一件东西,随后转身离开。 大车再次启动,飞驰出城。过了三里亭之后,马车停下,沈昙跳下车为林觉打开车门。林觉知道已经到了要下车的地方了,于是拖着着一个大包裹下了车。 “林公子,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不能送的太远。前面有集镇,公子需的自行雇车前往。”沈昙道。 “辛苦沈统领了,咱们后会有期。”林觉笑着拱手,拖着大包裹便走。 “林公子且慢,这里有一封信,是给你的。刚才小王爷交给了我,要我转交给你。” 沈昙从怀中掏出了一封蓝绸带包裹的素简递了过来。林觉疑惑的接了过来,沈昙转身跳上马车,挥鞭掉头疾驰离去。林觉站在雨幕之中目送马车离去,回过头来慢慢的拆开那封信,里边的素简上写这寥寥数语。 “恕妾不能送君远行,即日起斋戒素衣,遍访名刹,为君许愿祈福。愿神佛保佑,万事顺遂,期盼君之归期。采薇亲笔。” 林觉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来,小王爷自己不好意思替小郡主传信,所以没当面交给自己而是让沈昙代交。即便如此,能替小郡主带来这封信,而没在半路上扔了,这已经是极大的态度的转变。也不知小郡主为此又跟郭昆磨了多少嘴皮。 信虽短,情却长,林觉完全能从这寥寥数行字之中读出小郡主的情义,心中甚是温暖感激。林觉轻轻的将缠着素简而来的蓝色丝带扎在发髻上,将那封信撕碎洒落,扛起大包裹朝着雨幕之中的前方集镇而去。 第一八八章 少年往事 上午辰时末,杭州东城外十里桥野渡码头上方,林觉扛着大包裹正茫然四顾。天色已经大亮,四下里却空无一人。按照约定,要和高慕青等人在此汇合。 但此刻细雨绵绵之中,四下里无一个人影。林觉站在岸边看着滔滔的钱塘江水发呆,忽然间一声竹笛声响,只一瞬间,从四面八方涌出百余条人影,将林觉围在当中。 林觉不惊反喜,因为他看到了高慕青的身影。他迎了上去。 “拿下此人,捆绑起来。”高慕青沉声喝道。 十几个大汉冲上前来,拢手掐肩膀,很快用绳索将林觉捆的严严实实。林觉疑惑不解,刚要发问,却被高慕青用眼神制止。 “上船!”高慕青摆手娇声喝道。 一干人等迅速下到码头下方,三声竹笛吹过,不久后一艘大船沿着浑浊翻腾的江面快速驶来,靠上码头后众人悉数登船,之后迅速离岸往东驶去。 林觉被人丢在一间船舱里,他似乎明白了高慕青这么做是为什么。不久后高慕青赶来,屏退看守的人手之后微笑道歉:“实在抱歉,我不得不将你绑起来。” 林觉笑道:“让我猜一猜,你是怕走漏风声是么?” “聪明,这一路到海边有一天一夜的路程。越是靠近海边,海匪的眼线便越多。本来我打算在到达海边再将你绑起来,装作擒获了你献给海东青的样子,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觉得还是现在便绑了你为好。再说……我带来的人手也未必个个忠心,所以我没告诉他们实情。除了秋菊她们十几人,其余人等一概不知,只知道是随我去见海东青随行保护。你不会不高兴吧。” 林觉笑道:“当然不会,小心为上。此刻越是小心,便越是不会泄露身份,也就更多一分安全。只是我这么一直绑着,吃喝拉撒怎么办?” 高慕青笑道:“吃喝命人喂你便是,其他的事情会给你松绑的。你且忍耐忍耐,我这里先告罪了。” 林觉见她神态可爱,笑道:“谁来喂我?你喂么?” 高慕青脸上一红,啐道:“你想的美。” 林觉呵呵一笑,仰头躺在船舱地板上道:“你忙吧,我先睡了,昨晚一夜没睡。什么时候吃饭的时候再叫醒我。” 高慕青一笑道:“我命人给你拿个垫子来,你且安睡,回头再说话。” …… 林觉高慕青等人的大船沿着钱塘江向入海口行进的时候,东海之上,距离大陆八十里的茫茫大海之中,一座被十几座小岛环绕的岛屿矗立在漫天烟雨之中。 这里便是海匪盘踞的老巢桃花岛。此岛远古便存,直至隋之时方有渔民入住岛上。因其岛上桃树遍布,三月时桃花盛开时恍若烟霞,故而得名‘烟霞岛’,当地百姓便俗称其为桃花岛。大唐和大周两朝,曾经一度成为了人所向往的人间胜地,很多文人墨客不惜冒着风浪之险来到岛上畅游,更是留下了无数的诗句名篇。 然而,这一切在三十年前彻底改变。三十余年前,一群海匪占据了此岛,驱逐了岛上的渔民,将此岛变成了一处海匪的巢穴。因为所处的位置正在出海贸易的海船的必经之路上,海匪们在此如鱼得水,抢劫过往船只,收取通航的钱财,闹得乌烟瘴气。 其后十年,海匪们越闹越大但其实也并没成多大气候。因为人数并不多,危害也不算太大,朝廷虽派兵马进行过围剿,但因为这一带岛屿众多,海匪们四处流窜,也无法完全清剿干净,所以便也不了了之。直到二十多年前,海东青成为了海匪首领之后,朝廷才赫然发现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海东青的率领下,海匪发展迅速,进而野心膨胀,居然开始袭扰沿海内陆的城池,造成了两浙路的一片混乱局面。朝廷终于忍无可忍,梁王郭冰便是在那个时候来到杭州,开始统帅兵马平息两浙路海匪之患。郭冰将内陆中的乱局平息了下去,将上岸的海匪赶下了海,但这并不是结束。海匪的老巢未能被摧毁,他们依旧有容身之处。 只是因为那次剿灭行动后,海东青意识到实力不足的情况下想着上岸称王称霸无异于自寻灭亡。唯一的办法便是依托于.大海的阻隔大力发展力量,相机而动。这之后朝廷和海匪之间进入了对峙时期。朝廷虽进行了数次围剿,但在大海之上,波涛之中,即便是朝廷的兵马也没能讨到好处,反而损兵折将助长了海匪的威名。海匪进入了有史以来的最大的发展时期,至今为止,海匪数目已近四万,盘踞于桃花岛周围的十几座岛屿,形成了严格的等级和规程,俨然已经成为了海上的一个独立的王国。 能将桀骜散漫的海匪捏成一团的人物,便是桃花岛的第二位岛主,人称海东青的江瑞元。 说起这个海东青,不能不提此人的经历。此人就是杭州城本地人,出身贫寒,本是个不起眼的百姓子弟。父亲是码头上的苦力,母亲是富人家的厨娘。江瑞元的一天私塾也没上过,六岁便开始替人看货,十二岁开始便在街上的货栈中当小伙计。以他的出身和家境,他的未来其实可以预见。他必和其他许许多多的普通百姓子弟一般,将来只是个码头上的苦力,再讨个寻常人家的粗笨女子,辛辛苦苦的过一辈子。他的儿女们的命运也大抵相若。 然而,命运的奇妙之处便在于,当你觉得一切都可预计的时候,却在下一刻便忽然转了个弯,一切在瞬间颠覆。十四岁那年,在大户人家当厨娘的母亲有一天晚上趁着全家人熟睡之际悬梁自尽了。海东青永远忘不了那天早上的情景。凌晨的微光之中,母亲瘦小的身体在房梁上摇晃着,屋梁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父亲抱着头瘫坐在地上,揪着自己的头发哭泣。 后来,海东青知道了真相。当母亲的厨娘被酒后乱性的主人给强奸了,若只是被强奸了倒也罢了,偏偏被他人看见了,反而遭到了辱骂,说她不安分勾引主子,将她给解雇了,还扬言要宣扬此事,搞臭她的名声。回家之后,彷徨羞愧的母亲选择了悬梁自尽。 海东青的父亲去找那家主人理论,然而人家非但不认账,反而将他的父亲暴打一顿给扔了出来。父亲再去闹,那家人报了官,父亲被抓紧了牢房之中。数月之后,父亲死在了牢房里。 短短数月之间,原本生活虽困苦但还算安宁的日子一下子被彻底的打破,十四岁的少年一下子成了孤儿,父亲母亲就这么全部没了。从那时起,海东青血液中的残忍和血性便被激发了出来,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世界是多么的残酷和不公平。有钱有势的人可以为所欲为,贫苦百姓的命贱如猪狗。 海东青的血液里流淌的其实是残忍的基因,很小的时候,他独自玩耍的时候,抓到蛇虫蛤蟆小鸟之类的东西,他喜欢慢慢的把它们折磨死。他喜欢看着没有翅膀的小鸟在地上乱滚,看着只剩半截的蛇身在地上扭动。他会用泥巴将蛤蟆裹的严严实实的放在火上烤干,让它活活的闷死在里边。甚至他会将地上的蚂蚁的触角掐断,看着它们不知所措的样子。总之,海东青身上有一种近乎变态的残忍的特质,而这个时候,他血液中的残忍被完全激发了出来。 在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少年揪掉了一只壁虎的头后,下定了杀了仇人为父母报仇的决心。官府是靠不住的,他们只会包庇有钱人,一切还都是要靠自己。 海东青先是想办法混进那户人家去找机会。可是没想到的是,进了那户人家,还没找到机会接近仇人,他便被识破了身份。然后被打了个半死丢了出来,差点送了小命。 一个月后,海东青伤势痊愈,重整旗鼓。他知道再不能被抓住,他需要格外的小心和耐心,因为下一次被抓住,恐怕便和爹爹的命运一样死在牢房里了。于是他花光了所有的银子,讨好那户人家后园的一名清扫庭院的杂役。那杂役终于帮忙将他带入了府中,留在后园当了一名杂役。海东青每天伪装着自己,在后园浇花担土挑大粪干重活,除此之外,绝无一言。那名杂役自从海东青来了之后几乎成了老爷,什么都不干,天天指挥着海东青干这干那,自己翘着脚当起了人上人。 海东青隐忍着,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杀了那个仇人。那人也来了后园很多次,但是海东青一直没有机会下手,因为那仇人身边总是带着几名武师护着,海东青绝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动手。况且,主人家来后园的时候,他这个后园的小杂役根本连近身的可能都没有。海东青想的是,在茅房旁边蹲守,为此他偷偷在茅房粪池旁边挖了个小小的坑道,一木板和泥土覆盖住。当那主人来到后园游玩时,他便躲在那个小坑之中忍受着剧烈的恶臭味守株待兔。 谁能想象那种情形,蹲在粪池旁恶臭的泥坑之中,默默的等待着猎物的到来。他几乎窥见了所有人的隐私,甚至连主母的白屁股都见识了一回,但他依旧没有动手。他的目标只是那个男人。他就像是一直瞅准了猎物的野兽,不管多少猎物从身旁走过扰乱他的心神,他都不会去管,他只要杀那个侮辱了自己的母亲,害死了自己爹爹的罪魁祸首。 第一八九章 海上之王 (谢:漂流一鱼、moshaocong、破坏王等兄弟的打赏。谢:剑舞三千尺、书友18546972的票。) 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三个月过去。海东青几乎都麻木了,粪坑之中也藏了二三十回,但那个仇人一直没有进入后园的这个茅房之中。海东青像个偏执狂一般的守候着,等待着。 终于,苍天不负有心人。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后园摆起了热热闹闹的赏月宴会。主人家上下数十口其乐融融的喝酒赏月还作诗的时候,海东青在此躲在了那个粪坑旁的坑洞里。隔着一层木板的黑暗中,他听到仇人刺耳的大笑,听到那些女子们娇声娇气的说话和发嗲声,听到管家侍女们献媚的说笑声,想着他们喝着美酒吃着酒肉赏月的样子,而自己却在臭气熏天的泥坑里像个土鳖一样的蛰伏着,他恨得牙齿都要咬碎了。 当那个人打着酒嗝走进茅厕的时候,海东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从木板的缝隙之中看到茅房昏暗的灯光下那张酒气迷蒙的脸时,他惊讶的身子几乎要痉挛了。但他终于还是平静了下来,就像平日演练过无数次的那样,他掀起了木板,像个钻地鼠一般的冒出了头,爬出了土坑,幽灵般的出现在了仇人的身后。 正畅快的小解的主人似乎微有所感,他转过了头。海东青挥起了那柄磨了无数次的用割草的镰刀的尖头制作的小刀。一道血痕在仇人的脖子上显现。仇人伸手捂着了喷血的喉头,瞪着眼似乎要喊叫。海东青从容不迫的捂住了他的嘴巴,同时抱住了他倒下的身子。 仇人倒下的那一刻,他不忘俯身在弥留之际的仇人耳边说出自己的身份来。然后,他抬起了主人的脚,将主人头朝下掀进了粪坑之中。看着头脸胸口都没入粪水之中,脚还在外边抽抽搐摆动的仇人,海东青忽然感到莫名的快感。他找到了小时候弄断小鸟翅膀的快感。那种感觉简直无与伦比,无可言喻。 主人的身子沉在了粪坑里,他盖上了木板从容不迫的从后院离开。那一刻,虽然浑身恶臭灰头土脸,但他扬眉吐气,感觉自己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 查出谁杀的人并不难,很快他便被锁定了身份,从此以后,海东青开始了逃亡生涯。为了活命,他杀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只要他们对自己流露出一些怀疑的神态,海东青便要灭了他们的口。他也曾经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在冰雪漫天之时瑟瑟发抖的躲在山崖的洞穴之中,差点冻成冰棍。他也享受过以前从未享受过的东西,美酒佳肴和最骚的姑娘。他睡过冰天雪地的山洞,却也睡过世上最温暖的床,那是由十多名年轻貌美的姑娘光着身子躺在那里的肉床。那一夜他肆无忌惮的在肉山软峰之中打滚,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他杀人的手段也越来越残忍,他习惯于虐杀,他用刀子将尸首剁成碎块,用锤子将他们的骨头敲碎。很多被他杀了的人,最后连尸骨都只能找到碎片。从此后,他在世上多了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叫做‘海东青’,那是一种连猎物骨头都要吞下的鹰隼。同样他也结交了不少同样处境的兄弟,他们愿意跟着这个无所畏惧杀人如麻的海东青闯荡江湖。 但海东青很快便意识到,自己这么下去并不是办法。每一个落脚之处都不能长久,手下的人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总是不能有自己的容身之所。于是他接受了手下一名叫许兴的兄弟的建议,决定寻常稳定的容身之所。 很快他们便得知了东海之滨的桃花岛上有一群海匪啸聚的消息,多方打探之后,他们和海匪头目,自称为桃花岛岛主的叫郑自成的人搭上了干系。郑自成也苦于手下人手不多,经常被官兵派船来撵的满山满岛的逃跑,他急需扩充人手。再加上对方又是闻名绿林的海东青,自然是愿意接纳。于是海东青带着三十余人乘船来到桃花岛上落草。 这郑自成虽然表面义气,其实心眼很小。他对下边的人都很担心。海东青来了之后本以为这个满嘴兄弟满嘴义气的岛主会对自己重用,然而最终他只得到了一个排名第十五的小小坐席,被赶去桃花岛东南一处偏僻的小岛上驻守。这让海东青很是不满。 这种不满的情绪随着日积月累慢慢到达爆发的边缘,特别是海东青对郑自成苟安多疑却懦弱的样子很是不屑。官兵来了满山跑,官兵走了就当没事发生过一般,这个人能有什么出息?在几次建议之后,郑自成居然当众说出了‘你若觉得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便请自便’这样的话。海东青终于爆发了。 在许兴的策划下,一个月黑浪高的晚上,海东青带着三十余名兄弟回到了桃花岛上。那一晚他们一路杀到了郑自成的住处,将搂着抢来的渔家女睡觉的郑自成给揪了出来,直接丢下了岛北的悬崖。从那一晚起,桃花岛山寨易主,海东青正式成为桃花岛的岛主,成为海匪的头目。 这之后,桃花岛海匪发展之迅速让人咂舌,在击溃了几次官兵的袭扰之后,海匪彻底站稳了脚跟。中间虽经过很多次的波折,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桃花岛已经是世外王国,海东青便是这个王国的国王。 …… 桃花岛主寨大厅在岛中心的最高处,其实整座岛屿就是一座小山,周围悬崖峭壁,只有数处可登岸,这才是桃花岛的地利之处。 虽然经营多年,桃花岛的聚义大厅却很一般。因为材料所限,大厅一半用的是山石垒就,一半则是就地取材的树木。而海岛贫瘠,天气和自然条件又不利于树木生长,故而生的都是杂树。所以这聚义大厅反倒比山寨的石头房舍还还寒酸。虽然巨大,但杂树一捆捆的堆积而起,加上藤条茅草的屋顶,简直就像是一个大窝棚一般。 然而海匪们不在乎审美,海东青更不在乎这些。这桃花岛山寨建设的再好也没什么用,因为他最终的目的可不是在这海岛上困一辈子。他是要住在杭州城梁王府那样的大宅子里,甚至是住在汴京高大的宫殿之中,那里才是他最想住的地方。 阴雨连绵,大厅之中光线昏暗。十几只大油锅在厅内熊熊燃烧,黑烟一股股的从屋顶的茅草缝隙冒出来,消失在雨幕之中。大厅中空落落的,靠北的上首,数排三四十张大木椅都空着,那是山寨所有头目的坐席。但此刻,他们各自在各自的营地里,各自在各自的岛上,所以这里都空着。 海东青独自一人斜斜的倚在尽头的那张熊皮大椅上,他翘着脚搭在扶手上,半躺着身子,手里端着一碗酒。在他旁边,几名喽啰捧着酒坛子站在一旁,随时的听候吩咐给他斟酒。 海东青的脸色有些凝重,眉头皱着,似乎在思索什么事情。昏暗的光线和油锅里的火光让他的脸庞忽明忽暗变得有些阴森可怖。但实际上,你若仔细的看海东青的五官,你会很难将他和那个杀人如麻恶名昭著的情形给联系起来。因为海东青的五官其实长得还挺清秀,只是脸上风霜的痕迹非常的重,毕竟他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这一切都写在他那张黝黑而且满脸刀刻斧凿般的皱纹和疤痕之中。 厅门外的石阶上响起了脚步声,不久后一个清瘦的身影快步走了进来,径直走向了海东青的座前。海东青侧眼看了一眼,忙放下翘起的腿坐直了身子。 “许兄弟,你来了。有消息了么?”海东青朗声笑道。他的话音不大,但似乎此时整个大厅都回荡着他的声音。中气十足。 来的是桃花岛山寨的二当家,山寨的军师许兴。自从二十多年前和许兴遇到之后,海东青便很倚重于他。许兴是个读书人,武功不高但智谋远见不低,正是当初他的几个建议,自己才有了今日的气象,所以海东青对他非常的信任和倚重。 “岛主,他们来了。消息说他们已经动身了。咱们的眼线说,在钱塘县小陈集看到了他们的船。估摸着明天晚上应该能到入海口。一切顺利的话,后天,岛主便能见到人了。”许兴微笑道。 “好!”海东青一拍大腿道:“我可等不及要见那姓林的了。这狗东西杀了金贵,我们派了几批人去动他,却都泥牛入海。倒也有些本事。待他来到山寨,老子要好好的炮制他,为金贵报仇。” 许兴招了招手,一名喽啰忙倒了一碗酒捧上来,许兴接了,仰脖子咕咚咚的喝了几口,转身坐在一旁。 “岛主,有些事兄弟需要跟你说一说。这一次那龟山岛的高慕青突然要归顺咱们,岛主觉不觉得有些奇怪?要知道金贵去了龟山岛卧底三年,都没能让他们同意,怎地现在却同意了?” 海东青点头道:“许兄弟,这事儿我也想过,接到那高慕青派人送来的信的时候,我便仔细想了此事。前几日你去陆上了,也没来得及跟你商议此事。” “岛主认为是何种原因?” 第一九零章 心迹 海东青皱眉道:“我是这么看的,这高慕青是个女流之辈,估摸着控制不住山寨的那些亡命之徒。之前金贵是二寨主,她落得轻松。但是金贵被杀之后,她一方面无力管理寨主众人,另一方面又担心我会报复她,所以便选择了求和。她要拿林觉当投名状送来,我求之不得。另外,现如今我们正在联络天下英雄,龟山岛山寨正是我们急需要拉拢的,所以此事对我们有百利而无一害。兄弟你看呢?” 许兴喝了口酒缓缓道:“岛主所言不差,龟山岛对我们确实极有用处,若高慕青当真是要归顺我们,那当然是求之不得。我们正需要龟山岛在北边控制运河河道,并且牵制朝廷的兵马,于大事才更加的有利。但是,这事儿来的太蹊跷,这让兄弟我觉得颇有些不自在。” “呵呵呵,你呀,就是心思太多了点。叫我看她现在是又怕又惊,也撑不住山寨,不得已只能投靠我。不然她没有生路。” “也许如大寨主所言,原因就是这么简单。可是大寨主莫忘了,金贵之死,这高慕青可是有份的。她和那林觉一起做局,金贵这才死于非命的。可惜了金贵,就这么葬送在一个女人和林家的一个庶子身上,实在太不小心了。” 海东青面色阴郁的长叹一声道:“你说的我何尝不知。我知道这个女人也是有份的。金贵对她着了迷,迟迟不肯动手,这却送了他的命。但龟山岛山寨是他高家的,我们若杀了她龟山岛怕是永远不会归顺我们了。金贵的仇要报,但这个女人要先留着,以后再收拾他。先杀了那姓林的告慰金贵在天之灵便是。其实说起来,金贵行事也有不当,他为何要动手杀了高元奎?他大可再忍些时日,直到完全取得高元奎的信任,继承了他的位置,到那时便可水到渠成。金贵虽然精明,但依旧是毛躁了些。杀父之仇,那高慕青岂会不报?换做你,你当如何?” 许兴点头道:“岛主说的是,那么这一次岛主好好跟那高慕青谈一谈,最好能达成协议。让那龟山岛归顺我们。这对我们大有好处。我所担心的无非是高慕青为何会突然转弯,岛主说的理由并非没有道理,但是,总是觉得突兀了些。” 海东青笑道:“我明白,许兄弟,等他们来了,咱们问清楚便是。羊入狼穴,他们不说实话能成么?她要解释不清楚,我岂会放过他。金贵的死可是她一手造成的,我海东青如此好相与么?来来来,喝酒喝酒。咱们商议一下防飓风的事情,再有半个来月,今年的第一次飓风恐怕便要来了吧。山寨中的物资储备的如何?船只的避风港口,防风堤坝可都要抓紧加固,这些事咱们都要合计合计。” 这些也都是关系山寨的内务大事,许兴自知分量,于是点头应了,二人端着酒碗你一口我一口边喝边商议起来。 …… 一天一夜的航行,林觉和高慕青等人所乘的大船终于抵达了钱塘江的入海口。来时路上,在一处小集镇的码头停靠了一次,高慕青也故意让人押着五花大绑的林觉在甲板上亮了个相,用意便是让海匪的耳目看到这一切,借以向海东青传达讯息。 林觉被捆了一天一夜,手脚都已经快麻木了,手腕和脚踝都留下了绳索捆绑的造成的淤青,简直难受之极。但他还是咬牙忍住,因为既然是做戏,那便要做的真,做的没瑕疵。船上这百余名挑选而来的土匪中大部分不知道这个计划的真正目的,所以连他们也要骗过去。否则抵达海匪巢穴之后,海匪们必然是要找机会探问情形的,这些人便是他们的目标,很可能会被策反或者逼迫着说出实情,所以这一切都是必要的。 高慕青倒是有些不忍,装作来巡查时偷偷给林觉的手脚上垫了些软布,皮肤破损处还擦了些药,低声说了些抱歉的话。反倒是林觉不断的安慰她不必介怀。 陆地被抛在身后,大船直入大海之中,瞬间便化身为一叶扁舟。雨停了,但大海上的情景让人更加的胆战心惊。低沉的天空下,一望无际的海水在眼前翻涌。四周无边无际都是水面,远处暮气沉沉,晦涩难辨,像是充满了不详的迷雾一般。这情景让人心情沉重,心生敬畏和恐惧之感。那些从龟山岛山寨上跟来的人手,平日里在洪泽湖万顷波涛的水面上纵横来去,本以为已经驾轻就熟不惧风浪,但此时此刻,才知自己是井底之蛙。与眼前的大海比起来,洪泽湖那不过是个小池塘罢了。 船行往东北,绕过普陀岛前往大海深处。普陀岛距离海岸颇近,虽然此岛甚大,但海匪们果断放弃了占领这座岛屿,因为他们的人手不能掌控如此巨大的岛屿,且此岛的地势也不利于防守。故而这座普陀岛是宁海军水军控制的海上的唯一大岛,宁海军水军大部都驻扎在岛西港口之中。 绕行此岛也是避免被宁海军水军船只巡察时滋扰,虽然很明显这些不会对林觉等人造成困扰,但站在海匪的角度上来看,若是不避宁海军驻扎的军港,那必是有问题的。所以绕行也是做个样子给人看。 时到中午,林觉正歪斜在船舱中透过舷窗看着外边翻涌的海面出神的时候,外边脚步声响,舱门被推了开来。高慕青手里提着一只食盒走了进来。 林觉忙笑着坐正身子,伸出被捆绑的双手让高慕青解绑,高慕青却没有让他如愿,只是自顾自的将几样小菜和一壶酒拿出来摆在木几上。 “今日,我遂了你的愿,喂你吃菜喝酒。”高慕青忙活完毕,亲自为林觉斟了杯酒,双手捧着送到林觉的面前。 林觉愣了愣,笑道:“我不过是玩笑之语,你何必当真。这我可不敢当。” “敢当的。喝吧。这些菜也是我亲手为你做的,我厨艺不佳,你不要见笑便是。”高慕青轻声道。 林觉哈哈一笑,伸嘴过去在高慕青手中喝光了那杯酒。高慕青拿了筷子夹了菜送到林觉嘴边,林觉却摇头不吃了。 “慕青,你的心思我明白。你是不是觉得,这一次我们凶多吉少,很难全身而退了。所以,你便要遂了我的心愿,喂我吃菜喝酒是么?” 高慕青放下筷子轻声叹道:“你太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说实话,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你难道不觉得我们此行并无胜算么?你的计划虽然可行,但进入海东青的地盘之后,你我便是他们砧板上的肉,计划能否顺利进行,可不在你我掌控之内了。” 林觉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同意跟着我来冒险呢?之前你为何不说出来?” 高慕青轻声道:“你要来,我便陪你来。这便是原因。海东青要杀你,我岂能坐视。你要剿灭海匪,我自然要帮你。” 林觉缓缓点头道:“多谢你,你知道我们或许要死在这里,但你并没有怨言,这让我很感动。可是,这似乎不太公平。”高慕青微笑摇头道:“不,这很公平,这是我自愿的。当日你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是我自愿加入其中的。况且,在我心中,这是我应有之义,我责无旁贷。” “此话怎讲?我虽助你报了杀父之仇,但那件事已经两清了。你其实不必如此。”林觉轻声道。 高慕青明媚的双眸怔怔的看着林觉,半晌后突然道:“和那件事无关,我来,是因为我和你拜了堂,成了亲。虽然那是假的,但在我看来,那一天是我的大日子。我起码要为你做些什么,方能全……夫妻之义。今日我烧的菜,伺候你一回,也是尽人妻之责,倒也不全是因为你的那句玩笑话。” 林觉惊愕的看着高慕青,他没料到高慕青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高慕青脸色微红抿嘴一笑道:“你不要害怕,我不会赖着你的。只是我自己心里放不下罢了,我并无其他的意思。我想着能助你做成这件大事,也算是全夫妻之义,让我自己心安罢了。做了这件事,我便没什么心结了。我知道你喜欢的是方姑娘那样的女子,我也并没有当真想过要嫁你为妻,你也不是我理想的伴侣的样子,所以你不要害怕,更不要有负担。” 林觉苦笑道:“我不是害怕,我只是感动。没想到你心里是这么想的。我没想到那场假婚礼会让你耿耿于怀,早知如此,我该另想良策才是,而非那般草率。确实,这对你名声有损,我需要向你道歉。” 高慕青微笑道:“没什么可道歉的,事急从权,当时那也是一个好计谋。而且我不也将你拉下水了么?你的那位方姑娘若是知道你跟我拜过堂,不知道会怎么说?对了,我在杭州那么多天,你怎地这般小气,怎么不替我引见引见?” 林觉面色一黯,叹了口气道:“她已经亡故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那是怎么了?”高慕青惊愕道。 林觉摇头道:“此事我不想提,这一次若能全身而退,我再跟你说。眼下我不想多提。你还没喂我吃菜呢,原来这不是我的心愿,而是你的心愿,那我便遂了你的愿。来来来,快喂我吃,我要吃光这所有的菜。” 高慕青轻啐一口,拿起筷子夹了慢慢一口送进林觉的嘴巴里。菜很难吃,看得出不是平常下厨的人做的,但林觉却大口嚼着,连声称赞不已。见林觉吃的开心,高慕青也开心的很。一杯酒一口菜,像个贤惠的小媳妇将桌上的酒菜一股脑送进林觉的肚子里。 终于吃光了这又咸又老的几样菜,林觉也长舒了一口。这手艺跟绿舞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不过心意倒是无分高下。 林觉打了个饱嗝,借着高慕青手上的布巾擦了擦嘴笑道:“真希望还能吃到慕青亲手做的菜,即便是为了这个目标,我们也不能不尽力行事。我自然知道此行之凶险,也知道我们有可能回不来,但是我林觉却一直相信事在人为。况且,我不来,也是个死。我来了努力了,然后还是死了,那也没什么遗憾了。” 高慕青点头道:“你说的是,是我太悲观了。” 林觉道:“行事前做最好的期待,却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此去第一关便是能否保住我的命。只要那海东青不是见我一眼便一刀砍了我,我便有信心跟他周旋。来,咱们好好商议商议这第一关怎么过,做些突发情形的预案,以免到时候措手不及。” 第一九一章 桃花岛 傍晚时分,林觉和高慕青所乘的大船抵达了桃花岛西北的海域。与此同时,周围海面本来远远窥伺的海匪小船也开始毫无掩饰的接近。 十几艘海岛小船在大船前后左右穿梭而过,船上光着膀子晒得黝黑的海匪们手持带钩的长杆挥舞着,那是他们抢劫船只时的独有工具。以长杆勾住船舷,借力上船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几艘稍微大一些的船只上,桅杆风帆上都爬满了人,密密麻麻宛若蚂蚁一般。 高慕青一方面下令严阵以待,一方面打出旗号。不久后一艘海匪船只从前方直冲过来,似乎要直接撞上高慕青林觉所在的大船时,却又忽然转帆擦肩而过。船头上一名海匪叉腰而立,沉声喝问:“你们可是龟山岛高寨主的座船?” 高慕青朗声道:“正是,和你家江岛主早有约定,还不头前带路?” 那汉子哈哈大笑,骂了句:“这娘们好大的派头。”随后大声道:“随我们来。不得乱闯,否则出了事可不管。” 那艘海匪船轻巧的转弯,在大船前方开路,直奔远处的桃花岛而去。大船紧紧跟在后方,在周围十余艘海匪小船的簇拥和鸹噪下驶去。一炷香后,桃花岛西北侧的陡峭崖壁已经崖顶上葱郁的树木高高的箭塔已经清晰可见。 引路的船只靠上了崖壁缺口处的码头,高慕青的大船也缓缓的靠了上去。刚刚靠上码头,便听得一声锣响,从码头两旁的树丛和房舍之间涌出无数的海匪,数量足有千人。虽然并非全副武装,有的还只光着膀子,但个个手持兵刃,如凶神恶煞一般。 高慕青冷着脸昂首走下大船来到岸上,身后数十名女卫和数十名龟山岛的匪兵也鱼贯而下。林觉被五花大绑的捆着,簇拥在众女卫中间。一干海匪们的目光贼溜溜的盯着这群英姿飒爽的女卫们瞧,目光肆无忌惮的上下乱绕。这些女卫们都是习武出身,个个身材修长凹凸有致,这让这些海岛上的饥渴的匪徒们馋的口水淋漓,恨不得首领一声令下,便上去生吞活剥了她们。 那名大汉笑哈哈的迎上前来,拱手笑道:“这一位便是龟山岛的高大寨主了是么?在下江金富,奉爹爹之命前来迎候高大寨主。” 高慕青这才知道原来这眼前此人便是海东青的大儿子江金富。当下冷冷还礼道:“原来是少岛主,本人高慕青,龟山岛山寨大寨主。少岛主这是干什么?怎地带了这么多人前来迎接,我高慕青可担不起。” 江金富哈哈一笑,手一挥,千余名海匪迅速退去,回到原来的藏匿之处。 “大寨主莫怪,我桃花岛山寨戒备森严,登岛的码头屯有重兵,守住码头是他们的职责。高大寨主第一次来,固然是不习惯这场面。来的多了也就习惯了,不但是你,就是我爹爹他们回岛上,他们也是要来戒备的。” “原来如此。不知江岛主在何处?可否请少岛主引我们去见,我们是来谈正事的。”高慕青沉声道。“爹爹和诸位头领在山上大厅正等着高大寨主呢。不过,本人要问一句,听说你拿了杀害我二弟的罪魁祸首林觉前来,他人在何处?” 高慕青转身朝着女卫们押着的林觉一指道:“便是此人,答应的事,岂可食言。” 江金富的目光转到林觉身上,他缓缓走到林觉身旁。高慕青高度戒备,手指搭上了剑柄。她担心江金富会突然动手杀了林觉,为他死去的弟弟报仇。然而,她显然是多虑了。 江金富站在林觉身前数步,上下打量着林觉片刻,忽然大笑起来:“这个小子便是杀我弟弟的凶手?” “如假包换。”高慕青道。 江金富笑声不绝,摇头叹道:“我那兄弟自诩武功盖世,本事通天。却怎么栽在了这个小子手里?这小子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有半点会武功的样子?他居然死在了这个小子的手里,武功盖世本领通天?这不是笑话么?” 高慕青有些诧异,江金富的话中带着些讥讽之意,不过却是对死去的江金贵的讥讽,这倒也奇怪。 五花大绑的林觉站在那里心里却有些明白这江金贵的想法。龟山岛上,云海清死前交代仇彪身份时曾说过,江金贵是海东青的爱子,是海东青极为器重栽培的儿子。既偏爱江金贵,则海东青的其他儿子定然便不被待见。寻常人家倒也罢了,但若是大户豪门或者是山寨朝廷这样的地方,因为利益使然,则必然会产生矛盾的。就像朝廷中皇子之间的争斗是为了夺位夺权一般,海东青的儿子们恐怕也未必能消停。也许江金贵的死,对这座山寨的某些人而言并非是什么坏事。 “便是你这小东西杀了我二弟?”江金富瞪视林觉喝道。 林觉面色平静,嘴唇轻轻翕动。江金富没听清他说什么,皱眉道:“你说什么?” 林觉咳嗽一声,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江金富听清楚了,林觉说的是:“你难道不该感谢我么?” 江金富瞠目瞪着林觉,张大嘴巴惊讶无语。对方明澈的眼神似乎洞穿了一切,自己心里的秘密竟然似乎被看穿了一般。 是的,得到弟弟的死讯,最开心的莫过于江金富了。弟弟活着的时候,简直就是他头上的阴影。任何事,任何时候,爹爹都要拿自己跟弟弟比,将自己骂的一无是处,说弟弟如何如何的精明能干,说自己是是个窝囊废。江金富嘴上唯唯诺诺,心里别提多恨了。自己那个弟弟也从不尊重自己,根本没拿自己这个哥哥当回事。 山寨中早已流传着将来岛主之位要传给弟弟的流言,而自己却是个边缘人物。江金富当然不开心,特别是当有人告诉他,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岛主的位置,很可能是一个皇帝的位置的时候,那种不甘心便更为强烈。爹爹要造反,若成功那便是皇帝了,若是弟弟继承位置,自己失去的确实是个皇帝的宝座。我的天,那可是个皇帝的位置啊。 所以,当弟弟的死讯传来时,山寨上下都哀痛不已的时候,江金富躲在屋子里喝了一顿大酒庆贺江金贵的死亡。终于这个笼罩在自己头上的乌云散去了,还有什么比这个值得开心的事情呢? 但这些开心也只能在心里,表面上还是要表现的义愤填膺,表现的哀痛不已的样子。他今日本来是想做做样子,见到杀人凶手要表现的痛恨无比,或许还应该抽出兵刃来作势要杀了凶手表现出自己的痛恨之意。可是面对林觉的这句话,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林觉笑了,从江金富的神情上,他证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想。江金富确实对兄弟的死很高兴很开心,当心思被人戳穿时,才有这种尴尬的表情。有趣的很,果然这座挑花岛山寨中也不例外,有人有权力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矛盾,有了矛盾,便有可着手之处。这江金富或许是个突破口,只要能捱过今日第一关之后,未必不可利用。来之前自己便钻研了大堆的关于海匪的情报,关于海东青的几个儿子的品行本事以及在岛上的地位,林觉特意的做了归纳和推测,果然见到这江金富之后的一次试探便验证了很多东西。 “少岛主,时辰不早了,你不是说岛主和诸位头领都在等候么?那还等什么?快带我们去见他们把。”高慕青在旁沉声道。 “哦哦哦,走走。”江金富忙点头应道,。 回转身来时,发现林觉正咧嘴露齿而笑,江金富更是心虚,骂道:“他娘的,你怕是有病!你很快就要掉脑袋了。” 林觉笑的更灿烂了。江金富忙紧走几步,离开这个疯子更远。 山道盘旋往上,码头到达岛上高处的地势自不必多言,天然的险峻地形再加上人工的修建工事,让这里变得极为的险要。但一旦上到高处,却又是另一番景象。高处绿草山坡开阔平缓,岛上各处密林遍布,一撮撮的绵延成片,倒像个世外桃源。 最高处也落差不大。整座岛屿原来就是一座山峰的模样,只要到了崖壁顶端,其实便是一个巨大的山顶平地。当然也有乱石纵横,也有裂谷幽深,但总体的地势却是平缓之地。 通向大厅的山道两侧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和竹林,漫山遍野的桃树虽已经过了花期,但可以想象,在三月桃花盛开的时节,这里是一番多么美的景象。如此美景之地,现在却被海匪们盘踞于此,当真是明珠投暗,美玉蒙尘了。 走在岛上,树木开阔之处可看到岛下的海面,看到海匪小船在浪里穿梭的白帆。更可以看到周围方圆十几里的海面上的十几座簇拥的小岛,整个格局几乎一览无遗。 半个时辰后,暮霭之中,众人终于来到了岛中心的一处巨岩之下。石阶往上,通向前方夜幕迷蒙之处。周围海匪警戒的人数也开始多了起来,林觉和高慕青都知道,已经到了海匪老巢的核心之地了。 高慕青回头看向林觉,正好和林觉的目光相遇。林觉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高慕青吸了口气,转过头去。 第一九二章 第一关 在通向上方大厅的一处平地上,江金富停下了脚步。 “高大寨主,你的人只能留在这里,前方是我桃花岛山寨聚义大厅,他们不能前往。” 高慕青道:“那是自然,我命他们留在此处便是。我只带数名随从押解林觉便可。” “多谢包涵,请随我来。”江金富点头道。 高慕青下达命令,随行百人留在原地,只数名女卫押解林觉随行。在石阶两侧排列的海匪举着的火把照耀之下,一行人拾阶而上走向高处。片刻之后,前方开阔之处一座巨大厅堂的轮廓显现。大厅前火把点点,篝火熊熊燃烧,似有数千人马在此列队,场面甚是壮观。 “海上无风时。”一群人拦住去路,高声大喝。 江金富喝道:“波涛安悠悠。” “来者是谁?” “是老子,还能是谁。钱康,还不去禀报岛主,我带着高大寨主来了。” “原来是少岛主,属下马上去禀报。”前方十几人迅速散开,飞奔往大厅内禀报。 林觉心中苦笑,海匪们居然还有口令,到是挺有组织性。这还罢了,这口令居然是两句诗,这更是让人大跌眼镜。不过林觉此刻倒并不在意这些,即将要见到海东青,自己这条命能否活过今晚,这才是最该担心的。 通禀之人很快回来,高声道:“岛主和诸位头领请少岛主带他们进大厅去。” 江金富答应一声,举步向前。高慕青吸了口气,阔步跟在他身后,一行人穿过广场上虎视眈眈的数千只眼睛,穿过一座座燃烧的篝火来到聚义厅门前。 透过大敞的厅门,可见厅内灯火明亮,十几只大铁锅排成两排熊熊燃烧,照亮了旁边数排大椅上高高低低坐着的人脸。高矮胖瘦美丑凶恶,这些桃花岛山寨的海匪头领们形貌各异,但他们此刻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扭着脖子看着门口,眼睛里闪烁着凶光。 高慕青缓缓走进厅内,在一干头目们凶恶的目光中缓缓走向远端那个全身漆黑,几乎全部隐没在黑色大椅中的人。那是山寨的第一把交椅,上面的那个人也必是海东青了。 “龟山岛大寨主高慕青见过江岛主。”高慕青微微一福,沉声说道。 “哈哈哈哈。”毫无来由的响亮的笑声响彻耳鼓,刺耳难听。坐在椅子上的海东青大笑着站起身来,手臂一抖,将黑色大氅抖落在大椅上。一旁的喽啰忙伸手撩起,搭在自己的臂弯处。 “高大寨主,你还真的来了,你胆子不小啊,敢来我桃花岛上。嘿嘿,你便不怕么?”海东青哈哈笑道。 高慕青淡淡笑道:“我怕什么?” “怕什么?哈哈哈,我是海东青,你不怕我吃了你么?”海东青大笑道。 数十名海匪头领纵声大笑,七嘴八舌的附和。 “咱们岛主吃人可不吐骨头,你这细皮嫩肉的,怕是渣滓都剩不下。” “这女人怕是不知道我岛主威名,也不去打听打听。” “这般水灵的女子,咱们岛主未必肯吃了你,或许你收你做个压寨小妾。” “……” 高慕青蹙眉冷声道:“我听人说,桃花岛山寨的兄弟义薄云天,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我常叹息我龟山岛山寨的兄弟不如你们,但今日看来,却是些口舌轻薄之辈,可不是什么英雄好汉。” “什么?好胆!敢骂我们。” “宰了你,信不信?我们可不管你是不是女人,咱们这里绝不会怜香惜玉。” 众头领闻言七嘴八舌的喝道。 海东青摆了摆手,众人当即噤声。 “高大寨主倒是颇有些女中豪杰的气概。但你敢来我桃花岛山寨之中,这胆子未免太大了些。就凭咱们联络的那封信?我叫你来,你还真的来了。” “为何不来?一来,我相信江岛主是英雄人物,说话一言九鼎,江岛主邀我来,我自然要来。二来,我是跟江岛主商议正事而来,咱们都是绿林同道中人,难道还用担心么?这第三么,江岛主杀了我,对你并无什么好处。”高慕青脆声道。 “嚯。好伶俐的一张嘴。哈哈哈。果然是龟山岛的大寨主,见过大世面。然而,你的这些话对我可没用,今日你既来了,咱们便一笔一笔的算账,有一笔算一笔,总之要算的清清楚楚。哪一笔账该还,你就必须还。我可不会欺负你,传出去会被天下同道笑话,但该你负责的事情,你却也别想逃了。”海东青沉声喝道。 “对对对,一笔笔的算账,莫想蒙混过关。”首领们鬼哭狼嚎的叫道。 高慕青冷笑点头道:“好,那咱们便一笔一笔的算。该我还的,我自还帐。该江岛主的,江岛主可也不要赖账才是。今日公公平平,开诚布公,谁也别玩心思,站在公道上说话。” “好,就是这句话。”海东青咬牙挤出这几个字,发出桀桀怪笑之声,宛如夜猫的枭啼之声。 “高大寨主,既然咱们要一笔笔的算账,那么便先来算一算我儿金贵惨死于你山寨中的帐。那杀害我儿的凶手,那个叫林觉的狗贼在何处?”海东青厉声喝道。 “江岛主,我答应了要将此人带来,自然不会食言。我拿了他前来,他此刻就在门口。”高慕青沉声道。 “那还等什么?还不将他带上来让我来瞧瞧。” 高慕青微一沉吟,转身朝大厅门口喝道:“秋菊,带他上来。” 两名女卫押着林觉从熊熊燃烧的油锅旁现身,林觉手臂被反绑着,但却昂首挺胸面色平静的一步步走上前来。周围众头领目光凶狠的盯着林觉,有人站起身来挥舞着拳头大声吼叫着道:“宰了他,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扔下海去喂王八。” 海东青双目一瞬不瞬的盯着林觉走来的身影,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他举起手掌来,周围的鸹噪声顿时安静了下来。 海东青缓步走下台阶,走到林觉的身旁,目光如刀一般上上下下将林觉大量了个遍。然后俯身凑到林觉的脸前,眼睛凶狠的瞪着林觉的眼睛冷声喝道:“你便是林觉?” 林觉微微后仰身子,不是因为怯懦,而是受不了海东青口中的恶臭口气。 “本人就是林觉,没猜错的话,你便是海东青吧。”林觉道。 “不错,老子便是海东青,算你还有些眼光。” “有礼了,恕我手臂被绑,不便行礼。”林觉道。 海东青一愣,和周围众头目同时爆发出狂笑来。 “哈哈哈,莫非你还想要我给你搬个座位上壶茶,待你如上宾么?”海东青发出刺耳的大笑声。 “岛主若能如此,那倒是个度量宽宏的英雄好汉。可惜我估计岛主不会这做,因为岛主根本不懂这些。粗鄙之徒,焉能期望你们懂得礼节?”林觉沉声道。 高慕青微微皱眉,林觉这种态度显然于事无益,按照计划,他应该表现的谦卑一些,不要这么倨傲才是。高慕青也不知道林觉心里是怎么想的。 “好贼子,到了老子这里,还敢嘴硬。我只问你一句话,我儿金贵是不是死于你手?”海东青厉声喝道。 林觉静静道:“我杀了一个叫仇彪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岛主的儿子。” 海东青怒吼道:“那是我儿金贵的化名。” “哦,那就是了,看来岛主爱子确实死于我手了。”林觉轻叹道。 海东青冷笑数声道:“好,我只要你这一句回答,你既认了,便什么都不用说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来人,将这小子被我摸上鲸油点了天灯。” “遵命!”厅中两侧暗影中站立的上百名海匪齐声大喝,数人冲上前来,便去拿林觉。 “且慢!”高慕青脆声娇叱。 “怎么?高大寨主,莫非你要包庇此人?莫忘了你信中跟本人说的条件。”海东青喝道。 高慕青沉声道:“江岛主,人在你岛上,你什么时候想杀便能杀,又何必急在一时。帐还没算完,待咱们的帐算清楚了再一起办了便是。” 海东青冷笑道:“高大寨主,你可莫想着玩什么花样。在老子这里,谁玩花样,谁便得死。” 高慕青也冷笑道:“江岛主,你刚才说了,咱们要讲道理,按照道上的规矩来办,不知还算不算数了。” 海东青冷哼一声不语。高慕青沉声道:“江岛主,适才林觉承认了杀了你的儿子,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要杀了他为你儿子报仇,这自然是天经地义之事。不过我有一笔账请江岛主替我算一算。令郎江金贵为何会出现在我龟山岛山寨之中?又为何化名仇彪?请江岛主替我解释解释。” 海东青喝道:“那是他的事,我怎知道?” 高慕青冷笑道:“江岛主原来是这样的人,遮遮掩掩的一点也不痛快。江岛主当敢作敢为才是。你不说,我来替你说。令郎是你派去混入我龟山岛山寨的,目的便是取得我爹爹的信任,掌控我龟山岛山寨之权。江岛主这么做,便是要利用我龟山岛山寨处于扼守运河河道的位置,切断朝廷兵马南下之路或者吸引周边州府的兵马当诱饵。好让你江岛主率兵马攻占杭州和南方诸府,成就你江岛主的伟业。是也不是?” 第一九三章 算账 海东青愣了愣,一干头目也都发愣,他们没想到高慕青居然知道这个计划。 “江岛主,你不必否认。令郎在临死前自己承认了此事,你若再不认,便更显得小家子气了。” “是又如何?我海东青就是要带着兄弟们干一番事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咱们这些人便坐不得天下么?”海东青瞠目叫道。 高慕青冷声道:“江岛主雄心壮志,慕青实为佩服。但你造反当皇帝却要拿我龟山岛山寨当饵,你想过我龟山岛山寨几千兄弟和上万百姓的感受么?这还罢了,你那儿子见我爹爹不同意,竟然……竟然设计谋害了我爹爹。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想问问江岛主,有人杀了你儿子,你便要报仇。倘若有人杀了我的爹爹,我该不该报杀父之仇?” 高慕青怒声叱问,全场雅雀无声。江金贵杀高元奎的事大家都知道。事后海东青也认为江金贵太过毛躁,太急于成功,不知隐忍待机。下了狠手之后,又不能当机立断夺取山寨的控制权,反而耽于美色,怀妇人之仁。总之他的决定从一开始便错了。这件事本是秘密之事,此刻高慕青叱问出来,便显然知道了全部内情了。再加上高慕青刚才点明的自己的企图,可以说之前所认为的是高慕青为了夺取山寨控制权而和江金贵发生了火拼,最终江金贵落败被杀的消息是错误的判断。实际情形是,高慕青为报杀父之仇而设计杀了江金贵,并且得知了整个计划。 这件事,从道理上是理屈的。江金贵杀了高元奎,高慕青报杀父之仇,走到哪里都是天经地义的。特别是在海东青这里,这更是天经地义之事。因为少年时自己那段复仇的岁月历历在目,在海东青看来,没什么比报杀父母之仇更为重要的事情了,直到现在他依旧这么认为。 海东青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高慕青的责问,故而捻须沉默。此时一人阴测测的开口了。 “高大寨主原来不是来谈归顺之事的,而是来找茬的。慢说你说的那些事都是你一家之辞,无从查考。就算是真的,金贵已死,你也报了仇了,为何还要再来提及此事?照我看,高大寨主是为了保这个林觉的命吧。你根本没想将林觉献给岛主,你来此是另有企图是么?” 说话的是军师许兴,他一直静静的坐在一旁观察着,此刻他知道自己必须出来为岛主解围了。 “这一位头领说的话可真叫强词夺理。事实俱在,这等事我岂敢胡言乱语?你们不信可以派人去我山寨之中查问。你说我另有企图,我却不知有何企图?” “是何企图我可不知,但这件事有些蹊跷。得知此贼杀害岛主爱子之后,我们派出数批人手,欲拿他上岛为金贵报仇,但都被这小子给逃脱了,派去的人手也泥牛入海。这小子没又无功夫,手无缚鸡之力,他如何能逃脱数次围剿?我想,必是有人暗中帮着他了。但不知这个人是谁?另外,我们都拿不住这小子,不知高大寨主是怎么说拿就拿住的。可否请高大寨主给我们解释解释。”许兴冷笑道。 许兴不愧是海匪的大脑,他的话恰好抓住了两个疑点。这正是难以解释之处。他不说没人想到这一点,他一说出来,顿时所有人都感觉有问题。包括海东青在内,对高慕青都戒备了起来。 “说,说清楚这两件事。是不是想来耍什么阴谋诡计的?”海东青目露凶光冷声喝道。 “对,说清楚,否则要你好看。宰了你……不,扒了你衣服挂旗杆。”一名头目大声叫道。 闻听此言,众头目双目放光,舔着嘴唇目光烁烁的在高慕青身上肆意大量,憧憬起扒光高慕青的衣服将她吊起来时的样子来。 高慕青面色微红,抬脚将面前一张凳子踢的飞起,那凳子疾飞而至,口花花的那名头目躲避不及,被凳子砸在头脸上,哗啦啦一阵爆响,凳子碎成碎片散落一地。那头目额头出血,嘴唇脸颊被砸破数处,血流出来之际,整个人像个恶鬼一般。 “干什么?想动手么?” “好大的胆子,在这里撒野。” 众头目纷纷喝骂着跳起身来,兵刃出鞘之声大作,片刻间大厅上刀光闪烁,剑影瞳瞳。 高慕青冷声斥道:“无耻之徒,对女子说污秽之言,丢了你岛主的脸,丢了你们桃花岛的脸。就算今日翻脸了又当如何?谁敢当面侮辱我,我便要他好看。大不了今日一场火拼,死在这里又当如何?我龟山岛山寨的兄弟会替我报仇的。” 众头目还待鸹噪,海东青皱眉摆手喝道:“都他娘的给老子消停消停,一个个没见过女人么?高大寨主你们也敢口花花?” 众头目连忙闭嘴。 海东青转向高慕青皮笑肉不笑的道:“高大寨主,我这些兄弟们说话随便,看在本人的面子上,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高大寨主还真是女中豪杰,今日见识了。” 高慕青冷声不语。海东青面色变冷,沉声道:“刚才的疑问,高大寨主还没给我们解释解释呢,我等都洗耳恭听着呢。” 高慕青点头道:“自然要给你们解释,你们的疑问我也能理解。第一个疑问我想你们该问林觉自己,你们派去的人手为何失守,我可不知道。” 海东青冷目扫向林觉,怒声喝道:“姓林的,我们派去人手拿你,你是如何逃脱的?我们的几批人手呢?” 林觉咧嘴笑道:“江岛主,你们这个问题问的可真是蠢的很。这一位说我手无缚鸡之力说我没武功,我承认我不会武功,但没武功便一定会被你们派去的人手得手么?你儿子江金贵武功如何?比我可高了百倍千倍了吧,还不是被我跟个小鸡仔一般给宰了?杀人一定要会武功?蠢的很。再说,我在龟山岛上知道江金贵是你海东青的儿子,而我又杀了他,难道我还不做好你们报复的准备?实话告诉你们,你们的人盯上了我,却不知我身边有梁王府的人保着我。你们派去的那几波人也蠢得很,那个叫什么熊三的,压根就是个窝囊废。王府的几名卫士三下五除二便宰了他们。你们要拿我,也得派些精明人啊。哎,居然还好意思问这件事,真不知你们是怎么想的。” “王府的人保护你?怎么可能?你算哪根葱?郭冰会派卫士保护你?”海东青喝道。 “郭冰自然不会管我死活,但王府卫士统领沈昙跟我却有些交情。上龟山岛讨要寿礼时,他可是跟我一起去的。要不是我,他得死在龟山岛,所以他为了报答我,派了几名卫士秘密保护我,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么?”林觉冷笑道。 海东青皱眉看了许兴一眼,许兴微微点头。消息是吻合的,去龟山岛山寨讨要寿礼的名单他们早就知道是哪几个,这个沈昙确实在其中,他也确实是王府的卫士统领。龟山岛上发生了什么虽不是太清楚,但沈昙和林觉结下交情,林觉求他派人暗地里保护自己,倒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好,就算你说的是实情,那为何高大寨主拿住了你?那些卫士们便没护住你么?”许兴沉声问道。 林觉冷哼一声,朝着高慕青瞪视一样道:“贱人,这事儿你还是自己跟他们说吧。我看你这贱人说不说的出口。呸!” 众人很是意外,林觉居然当众骂起了高慕青来,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慕青居然没有还嘴,也没有像刚才那样发怒动手,反而面露羞愧之色。 “怎么回事。高大寨主请给我们解惑。”海东青冷声道。 高慕青叹了口气,轻声道:“林郎,你莫要怪我。怪只怪你我立场不同,我是匪,你是大家子弟,而且你让我山寨元气大伤,害我们和江岛主结下梁子,我不得不如此。” “呸!”林觉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吐沫。 高慕青转过头来对海东青道:“江岛主,我和林觉在山寨成了亲,我们是夫妻,想必你们知道此事。” 海东青许兴等人当然知道,正是在高慕青婚礼的那天动的手,江金贵也是死在那晚。这件事早就知道了。 “谁和你是夫妻?不要脸的贱人。”林觉怒骂道。 高慕青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虽明知这是做戏,但听了这句话后,心中还是甚是难受。 “林觉,你再多一句嘴,老子将你大卸八块。”海东青怒骂道。 林觉冷哼一声转头不语。高慕青轻声道:“虽然他和我成亲是出于假意,是为了他自己的目的,为了寿礼而来。但……我却不同。有山寨众叔叔众兄弟的见证,还有我爹爹在天之灵的目睹,我高慕青虽是山寨的寨主,但我也是个女子。那场婚礼也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的婚礼了。不管他当不当真,我却是一片真心实意。” 高慕青的话虽是事前编好的台词,但未尝不是她的真心话,这几句话说的情真意切,让人深信不疑。 第一九四章 蒙混过关 高慕青继续说道:“但这件事闹得太大,当我知道仇彪便是江金贵,便是江岛主的儿子时,我便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收拾了。当然,即便林觉不杀他,我也要杀他。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是绝不会饶了他的。但关系到整个山寨上万百姓数千兄弟的命运,我龟山岛山寨并不想和江岛主为敌。故而左思右想之下,为了山寨的前途,为了大局着想,我决定和岛主求和。我知道岛主必是极想要林觉的命,我也知道林觉这个人诡计多端,你们很难得手。所以我便提出拿他来当投名状,以示我的诚意。” 高慕青顿了顿,轻轻看了林觉一眼。林觉梗着脖子朝向角落,根本就不搭理她。 “你们拿他,自然是困难重重。因为他防备着你们。但我若出手,他一定不会防备。况且……况且……我知道他贪恋我的美貌。在山上……在山上他便想对我不轨,但我知道他是假意,便没有答允。于是我派人送信给他,约他在城东南的客栈见面,我说……我和他既是夫妻……自然是要侍奉他。他……他……定是不疑有他,以为我回心转意,想……想玩弄于我,于是便来赴约了。我便趁机拿了他。” 众海匪眼睛瞪得像个铃铛,听的着实入神。原来这林觉是中了美人计。确实,高慕青虽是个女土匪,可是这长相当真是迷死人不偿命。这个林觉定不会像娶个女土匪在家,但这么美貌的女子不玩玩当真可惜。这是所有男人普遍的想法。所以,当高慕青主动约他幽会时,他定是屁颠颠的去了,然后便成了阶下囚了。 “拿住他对我而言不是难事,但难得是,我心里实在是难受。他再无情无义,却也是我拜过天地成亲的夫君。他不认,我却不能不认。他是男子,可以始乱终弃,我是女子,却要从一而终。所以,你们不知道我心里多矛盾。然而为了大局着想,我只能将他带来奉给岛主以示诚意。但我也答应了他,夫妻一场,我并不能太过绝情,我答应他会容他活一段时间,好吃好喝的伺候他。故而刚才岛主要杀他,我却只能出来喝止。因为我答应了他。请岛主成全,容他多活一段时间。十天半个月也好,一个月两个月也好,总之我要伺候他最后的日子,否则我终生难安。这是我唯一的请求。之后,归顺山寨的事情一切好谈,我可以将山寨人马都拉来,或者是岛主派人去接管都成,我甚至可以不当这个寨主,一切都好商量。” 满地眼珠子乱滚,人人既是惊讶又是羡慕,有人恨不得变成林觉,因为这小子居然有个如此美貌的女子对他倾心,这简直是天大的福气。这高大寨主也是奇怪,怎地就对这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小子这般深情。这小子有什么?不久一副好皮囊么? 但无论如何,在众人看来,这个理由是没什么毛病的。虽是一群绿林匪徒,但他们并非生而为匪,他们也是生活在大周朝中的一员,自然知道大周朝的规矩。大周朝女子对男子从一而终早已是普遍的思想。一个女子跟一个男子拜堂成亲了,男子可以不管,女子却只能认定这个男子。这一点就连高慕青也不能避免。男子可以不要名声,女子却不能不要,不管她是土匪还是什么其他的人,并无二致。高慕青诱捕了林觉,这已经违背了其中的原则,她心中有所歉疚,想要弥补一番,这并不奇怪。 “林郎,你莫要怪我。我别无选择。你放心,你死之前,我会好好的伺候你。你死之后,我会供奉你的牌位,逢年过节给你烧纸钱,供奉你。我也会为你守节,我将终身不嫁。”高慕青对后脑勺对着自己的林觉轻声道。 林觉冷声骂道:“贱人。我不想听你说话,要杀便赶紧杀了我,我可不怕死。海东青,有种便杀了我,我不想再听这个女人唠叨,这个贱人害我到今日地步,我死之后化为厉鬼也不会饶了他。我杀了你儿子,你还等什么?快下令杀了我啊。” 海东青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这事儿当真是有趣了。林觉,你既在我岛上,我什么时候想杀你都成,你想此刻便死,老子偏偏不如你愿。你这家伙见人美貌想占了人家身子跑去幽会,被抓了活该。你既不想娶她,便不该去见她。” 林觉骂道:“我的事倒要你来管,你那蠢货儿子对她意乱神迷,但对我来说,却根本不屑一顾。这等恶毒的贱人,谁惹上谁倒霉。我劝你连她也杀了,否则你大事难成,必遭报应。” 海东青笑的身子乱抖道:“你这小子怕是想死想疯了,无论你怎么挑拨离间,拿话刺激老子,老子岂会上你的当。” 海东青不在搭理林觉,转头对高慕青道:“高大寨主,既然其中有这等瓜葛,我也不能不给高寨主面子。我便容他多活半个月,但你不能带他走,只能留在我桃花岛上。半月之后容我处置,我便是将他丢到油锅里炸了,你也不得多说一句。” 高慕青点头道:“那是自然,我说了,尽我最后的心意,求得心安便可。” “嗯,还有,你刚才说的话可莫忘了。你龟山岛山寨和我桃花岛之间该如何相处,是彻底归顺,还是联手起来,这些事你可不能太固执。我儿之死你也有责任,但他也许做了令你不能容忍的事情,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你既诚心归顺,又擒来林觉献上,这些也就此两清了。今后谁也不准再提,你看如何?” “岛主所言,慕青甚为赞同。死者已逝,我们该将目光往前看。慕青希望能跟随岛主做一番事情,还望岛主提携。”高慕青点头道。 “哈哈哈,好,便是这句话。那么我安排人带你和你的手下去住下,有什么话咱们后面再详细说说。这小子自然也暂时羁押你那里,你可要伺候好了,养的白白胖胖的,到时候杀起来更过瘾,哈哈哈。”海东青纵身大笑,声震屋瓦。 高慕青拱手团团作揖道:“如此,我便先告辞了。一路颠簸,我的人都很累了,急需要休息。告辞。” 众人纷纷拱手还礼,高慕青走到林觉身旁,拉着他衣袖柔声道:“林郎,我们走吧。你今晚想吃什么?我亲自给你做。” 林觉骂道:“贱人,我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高慕青暗暗在林觉的胳膊上一拧,林觉痛的差点叫出声来。 “不管你如何恨我,这半个月我会好好待你的,不会对你发火的。”高慕青柔声说话,推着林觉离开大厅。 …… 龟山岛众人的落脚之处在岛屿东侧的一片开阔之地。那里是一排排竹木石头建造的房舍,异常的简陋。南北不远处便是海匪的两处军营,东西是石块垒就的石墙,零星散布着十几座高高的箭塔。 基本上来说,这是将龟山岛来的这一百余人置于重兵包围和箭塔的严密监视之下,形同软禁了起来。但这对林觉和高慕青而言,已经不算什么了。因为他们刚刚渡过了被认为最难的第一关,便是关于林觉的生死。按照之前的估计,见到林觉的第一面,海东青怕便是要喊打喊杀。事实也正是如此。但一番做戏真真假假,居然顺利掩饰过去,让海东青延缓了十五日的时间,这可能是林觉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没受皮肉之苦,没挨刀俎之祸,事情顺利的出乎想象。 所以,进入驻地的简陋房舍之中后,高慕青屏退众人和林觉忘情的拥抱在了一起,两人紧紧搂抱着,庆贺这一关顺利度过。 良久后,高慕青才红着脸将林觉推开,撩起鬓角发丝低声道:“我都快吓死了,他若真的要动手杀了你,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也许只有拼命这一条路了。你可不知道,当时我紧张的连手心都要冒汗。” 林觉轻笑道:“事实证明,之前我们的猜测是正确的,海东青对你们龟山岛山寨的实力极为垂涎,他并不想太得罪你,所以才肯延期。另外你的演技很高明,你飞起一脚将那头目的头脸踢烂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殊不知,正因为你敢于动作,才显得你坦荡不惧,我想海东青可能意识到了这一点,认为强压你弄不好会闹僵。” “你的演技也不错啊,哼。不说我还忘了,你骂我骂的挺开心是么?一口一个贱人,还冲我吐口水。我差点以为你是真的恨我入骨了。”高慕青嗔道。 林觉拱手作了个长揖,轻声道:“我向你郑重道歉,我还从未这么骂过人,何况是对你。只是当时若不演的逼真些,恐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所以不得已而为之。你若气不过,骂我一顿打我一顿都可以。” 高慕青噗嗤一笑道:“罢了罢了,都是假的,我骂你作甚?” 林觉呵呵而笑,高慕青缓缓在屋内踱步,眉头皱起道:“这事儿只是暂时过去,我估摸着他们内部也必是会有商议的,随时有可能生出变故,所以我们还不能高兴的太早。” 第一九五章 扯皮 林觉点头道:“你说的很是,这只是个开始。这段时间他们定是要拉你去商议龟山岛山寨归顺之事。这件事才是他们最在意的,此事上你既不能妥协的太快,也不能不妥协,总之抓住一个度,以拖延为主。慢慢的谈妥,拖延时间。” 高慕青道:“我明白。可是我最担心的是,他们给了十五天的时间,你敢保证十五天内,今年的飓风会来么?飓风不来,宁海军便不会进攻,到了时间,海东青便要杀了你了。到时候我也没办法再拖延下去,这可如何是好?” 林觉皱眉想了想道:“来时我做了调查,以杭州府记录的近二三十年飓风来临的卷宗记录来看,杭州的飓风都在六月上旬第一次到来。海东青给了我们十五天时间,刚好在可到六月上旬左右。若无大的变化,老天爷应该会准时吹起飓风。不过,天有不测风云,老天爷的事谁也说不准,来的早倒罢了,若来的迟了,那便是大麻烦。” “是啊,我就是说呢,老天爷的事情怎作的准?”高慕青蹙着秀眉道。 林觉轻声笑道:“这事儿我们只能听天由命,也不用杞人忧天。倒是要做好准备事宜才是。这十几天的时间我们的任务可很紧,要打探清楚岛上的匪兵驻防情形,工事的分布,以及登岛的地点的分布。而且还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找到可以脱身的手段。一旦事情有变,我们起码能逃得性命。在他们严密的监视之下,做好这些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们便要拼尽全力了。” 高慕青点头道:“是,拼尽全力,不能松懈。你说怎么办,我便怎么办。” 林觉点头道:“好。现在你该出去了,这之后他们定会对我们的手下进行策反和引诱,你不能跟我呆的太久,说的太多,免得生出意外。计划的事不到最后关头不能告诉所有人,总之处处小心在意便是。” 高慕青点点头,微微一福转身朝外走。林觉低声叫了一声:“慕青!” 高慕青回过头来道:“什么?” 林觉轻声道:“多谢你了。若我们能脱困,严大人言而有信的话,你便可以离开山寨。到时候我带你去游西湖,去看大戏,去吃好吃的,你以前没经历过的,我都给你补上。” 高慕青嫣然一笑道:“你说话可要算话。”说罢脚步轻捷出门而去。 …… 聚义厅大厅之中,众头目已经散去。油锅火焰照耀下的大厅中空空落落,但并非空无一人。海东青和许兴二人坐在空荡荡的数排座椅的尽头,正伸着脖子小声的交谈着。 “岛主,你有没有觉得这高大寨主有些不太对劲?兄弟感觉她和林觉都有些怪怪的,总感觉似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老弟,你就是容易疑神疑鬼。不过你的谨慎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之前很多事都证明你的谨慎是正确的。但这件事嘛,你大可不必如此担心。现在他们在我们控制之中,有什么好担心的?要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咱们将他们全杀了便是,在咱们的地盘,他们可玩不出花来。” “岛主所言甚是,兄弟也是不想生出枝节。于大事而言,龟山岛的兵力虽然不多,但却是我们最需要的一股力量。他们所处的位置和实力,正是我们的极大助力。咱们要想反攻内陆拿下杭州站稳脚跟,必是需要龟山岛山寨的大力协助的。所以,从大局而言,最好一切顺风顺水,不要出纰漏。” “那是自然。若非如此,你以为我今日会对她那么客气么?我恨不得一照面便宰了那个林觉,为金贵报仇。若不是为了大局着想,我怎会容他再活半个月。嘿嘿,高慕青这个婆娘倒也有趣,这就叫做既要当婊子,又要当圣人。既要把林觉献给老子,却又要保他十几日不死。岂不知,这十几天对那姓林的而言,岂非是一种煎熬?明知自己必死,一天天的倒数着日子,那还能好过么?哈哈哈,这倒也好,让这小子先受这等折磨也是不错。” “岛主,话虽不错,但兄弟总是觉得这当中有名堂。一个最大的疑点是,他们诱杀金贵的时候是设计好的假成亲,这高慕青又怎会像她所言的对姓林的真的喜欢上了?莫不是故意拖延时间,要达成什么目的?” “哈哈哈。老弟,你小心的过了头了。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茫茫大海之上,咱们近四万弟兄的老巢之中。说句不夸张的话,人说龙潭虎穴凶险,咱们这里可比龙潭虎穴厉害百倍。除了老天爷,谁敢在桃花岛胡闹?高慕青没脑子么?她那一百多人管什么用?朝廷都拿我们无可奈何,不敢近我们的地盘半步,她想闹花样,无异于自寻死路。若不是担心激怒龟山岛的那帮人不合作的话,我便立刻砍了高慕青的头,还跟她谈个什么?” “岛主说的也是,或许是我太过谨慎了。不过我还是有个建议,咱们须得严密的监视他们,外围的小岛上也要加强戒备,特别要从杭州打探消息。林家那个人怎地还没送来消息?这件事他应该是有消息的,这狗东西难道是要装聋作哑么?” “老弟,耐心点,消息应该很快会送来。林家那小子这几年挺乖巧的,也提供了不少有用的情报。咱们也不要逼得他太狠,毕竟人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而且他的身份也要保密。能有这样一个耳目在城里不容易啊,将来很多事还需要他,也不要逼得他太狠。” “……” 幽暗的大厅之中,两人嘀嘀咕咕的低声交谈着,良久之后才起身各自离开。 …… 数日来,除了高慕青被邀请去谈判之外,其余人被禁足于住处一律不准外出。不仅是林觉,就连一群龟山岛来的随行人员也一律被禁足于此。憋闷不已的一群随行人员差点因此和海匪们发生冲突,幸而他们自知对方人多势众,最终保持了克制。 而高慕青那里,海东青提出了三点要求。其一便是要求高慕青的龟山岛山寨纳入海匪的体系之中,接受海东青的指挥调度。其二便是,要求派龟山岛山寨中的领军头目均由海匪指定或者派遣,第三是,要求高慕青允许海匪抽调三千人手秘密进入龟山岛山寨中。 第一条倒还没什么,所谓接受海东青的指挥调度本来就是事前的商定。但双方其实都明白,这种所谓的听从指挥其实也只是一句空话。双方相聚千里之外,即便高慕青不听从海东青的指挥,海东青也拿她没办法。 但是第二条和第三条便不同了,那是釜底抽薪之计。山寨领军头目由海东青派遣或者任命,这便是要掌控山寨兵马架空高慕青之意。虽然海东青也说了,内寨人员不动,派遣的人员也不会谋求寨主或者二寨主的位置,依旧听从高慕青的命令,但其实这是一种矛盾的架构。一个山寨寨主掌控山寨的手段正是通过掌控领军的头领实现,当山寨中的领军之人都是海东青的人,高慕青显然会失去山寨的控制。 更何况还有第三条,三千海匪进驻龟山岛山寨之后,那便形成了足以和山寨原来的兵马相对等的实力。实际上整座山寨便已经不是高慕青的天下。只要他们想,这三千人便会掀翻山寨,让高慕青死无葬身之地。 海东青不是个拐弯抹角的人,这三条要求提的无礼而霸道,没有任何的遮遮掩掩。摆明了就是告诉高慕青,所谓的归顺便是我彻底的掌控你的山寨,绝无第二条路。之前的选项中的所谓的联合之类的话早已被一笔勾销无人再提。当然,作为安慰奖,海东青也给出了授予高慕青副岛主的职位。这是许兴的主意,桃花岛上只有岛主和少岛主,再往后便是二岛主三岛主四岛主,却从未有过副岛主这个称谓。也就是说,这个副岛主一文不值。完全是一个荣誉的称谓罢了。看起来好像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但其实无任何的作用。 高慕青其实对这些并不在意,因为这本就是个拖延时间的谈判,高慕青反而对这样的无礼的要求很是高兴,因为她可以有更好的拖延借口。 所以,第一天,高慕青直接掀了桌子走人,装作怒气冲冲的样子回到住处,任凭海东青怎么派人来请她也不去。第二天,高慕青同意了第一个条件,答应龟山岛山寨正式成为桃花岛海匪的一员,从此成为桃花岛在内陆的一个据点。但在第二个条件上,高慕青又掀翻了桌子走人。第三天,高慕青有限接受了第二个条件的一部分,同意部分领军头目由海东青指定和派遣,但要求这些人必须要自己认可。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许久,高慕青才同意前哨营的头领由海东青派人统领,但主寨兵马以及作为护卫的各哨兵马维持原样,海东青不得插手。 这样的结果其实已经让海东青和许兴很满意了。要知道龟山岛上,前哨营是最大一只兵马,人数达千人之多,负责外出作战山寨守卫,护卫外寨之责。他们龟山岛山寨中的一只主要的力量,只要掌控了前哨营,便掌控了龟山岛山寨中近三成兵力。这已经是很让人满意了。只需派出精干人手出任前哨营头目,再将所有大小头目一一置换,前哨营便掌控在自己手中,高慕青的山寨便失去了一半了。 高慕青虽然今天没掀桌子,但达成这样的结果显然让她很不开心。结束时,她提出休息两日散散心,剩下的谈判择日再说。或许是不想太过刺激高慕青,又或者是今日的谈判取得重大结果,又或者是第三个条件实在太苛刻,为避免谈崩,要将绷紧的紧张的气氛给缓和一番。所以海东青同意了高慕青的要求,并且答应明日亲自陪同高慕青游览桃花岛,看看他海东青建立的海上王国的盛况。 第一九六章 擎天一柱 游览全岛,这正是高慕青和林觉梦寐以求的机会。他们正愁着不能在岛上随意走动,难以侦察敌情,现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岛上四处观看了。 次日清晨,天公作美。在过了二十多天不是阴天就是雨天的日子后,终于天气放晴。在内陆上的晴天和在海上的感受那可大不相同。当太阳突破一望无际的海面升起来的时候,那种光芒万丈喷薄而出的情景给人一种难以言语的振奋之感。碧海蓝天之下,海阔天高,天地广袤,给人一种奋进不懈的激情。难怪就连蛰伏在海岛上的这帮海匪都生出争夺天下之心,或许是被这海天光芒的感觉所激励之故。 辰时之后,海东青和许兴带着一群护卫前来高慕青的住处,高慕青似乎情绪也不错,特意换了件新衣衫,描眉画目,淡施粉黛,出现在海东青面前时,连海东青都舔了舔嘴唇,暗忖难怪自己的儿子为了这个女子昏了头,确实是美如天仙一般。若不是自重身份,早几年自己遇到这女子,必然会二话不说抢过来先睡了再说。 跟随在高慕青身后的居然是也换了新衣衫打扮的体体面面的林觉。这让海东青很是不满。 “高大寨主要带着他一起么?老子见到他便来气,最好不要教他在我面前晃悠,否则我保不住会什么时候一脚将他踹下海去。” 高慕青微笑道:“岛主何必如此,他已经没多少日子好活了,我也答应了他要让他好好享受这最后的日子,便带着他转一转又如何?就算是给我高慕青一个薄面。岛主若不想见他,命人看着他在后面跟着便是,不让他在眼前晃悠便好。” 今日的目标是让高慕青开心,海东青可不想让高慕青不高兴,回头又掀了桌子。于是转身看了看,见自己的大儿子江金富正花痴般的盯着高慕青看,心中没来由的生气,于是喝道:“金富,你在后面押着那姓林的,不许他乱走乱动,听到了没?” 江金富虽心中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答应。回头狠狠的瞪了林觉一眼,心道:都是你害得我不能跟在美女身旁。一会儿定要好好的收拾你。 一行人从住处出发,在海东青等人的引导之下,先从小岛南边走起。沿着葱郁的岛上树木之间的通道,一行人缓步而行。许兴充当了此行的导游,对岛上的树木山石如数家珍,岛上曾经有些名胜古迹之类的,至今犹存,在一处石崖之侧,居然还有一处诗刻,下边的署名居然是李白。可见在过去,桃花岛是一处盛景之地,吸引的太白也曾过海一游。 从小岛南边开始,绕岛一周。路线显然是经过精心选择的,都是些景色不错的所在,很少能看到海匪兵力布置的地点以及工事要塞的分布。但即便如此,高慕青和林觉还是看到一些想看到的东西。譬如杂草林木之间的通道,显然是精心修整过的四通八达的通道,外表看上去是一片密林,但其实里边纵横交错都是可行的通道。这是便于岛上海匪以最快最近的距离相互支援。否则在这样坑洼起伏树木杂乱的海岛上调动兵马相互支援绝非易事。 即便海东青他们绕过了很多关键之处,但那些高高耸立在海岛周围崖壁上的箭塔和堡垒是难以遁形的。即便没有看到几处登岛的最佳地点,但是远远望去,箭塔堡垒极为密集之处,便极有可能是可以登岛的平缓地势。绕行一圈后,这样的箭塔密集高度防守的地方一共有四处,按照方位推算,其中一处正是那日高慕青和林觉抵达岛屿的西北角方位上,这更是证实了心中的判断。 林觉将这些地方的位置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虽然为了避免泄露机密而选择了无关紧要的线路,但为了展示实力的强大,海东青还是向高慕青展示了他的得意之处。那便是位于海岛东面的让人咂舌的景象。 晌午时分,当一行人绕岛一周来到海岛东面的崖顶上时,走出蔽日的树木遮掩之后的第一眼,便让高慕青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眼前的景象可以用恢宏来形容,只见高高的崖顶对面,横跨里许长的海面上是一道长长的巨大的索桥。以粗大的缆绳和竹木搭建的这座索桥通向的是里许外的一座小岛。说是小岛,不如说是一座擎天石柱,那石柱高高耸立在海面上,目测高度比桃花岛这边的高崖还要高上一倍,索桥的另一端正是通向这座擎天巨柱的腰身处。 那座高耸的礁石石柱就是一个天然形成的瞭望塔,顶端飘扬着一面黑色底色刀剑交叉图形的大旗,那正是海匪们的旗帜。更让人咂舌的是,那礁石巨柱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孔洞,围绕着石柱的是依着石柱搭建的环形栈道,一圈圈直达石柱顶端。那些孔洞之中有无数的人影在上上下下进进出出,像是一座突出地面的蚂蚁的巢穴一般,在上面进进出出爬上爬下的人活像是一群蝼蚁。 见高慕青一脸的惊愕表情,海东青得意的哈哈大笑,指着对面的礁石巨柱道:“高大寨主,这气象,你可曾见识过?” 高慕青确实震撼到了,这绝非是假装。龟山岛山寨中也有不少鬼斧神工之处,但和眼前这里相比,那可是相差甚远了。 “竟有如此格局,当真教人不可思议。对面那座岛叫什么名字?”高慕青道。 “哈哈哈,名字嘛,说出来冒犯大寨主,还是不说也罢。都是兄弟们乱起的。”海东青哈哈大笑起来。 高慕青不太明白一个海岛的名字会有什么冒犯,那是她未经人事。她若知道眼前这座岛屿名叫‘大鸟岛’的话,怕是后悔自己刚才那一问。 “那座岛天然如此么?擎天而立,宛如巨柱一般。还有那上面的洞穴,都是天然如此?”高慕青道。 “当然不是,上面的洞穴都是兄弟们一凿一凿开凿出来的,那原本只是光秃秃的一座礁石罢了。花了二十年的功夫,我们在上面开凿了三百六十个洞口,搭建了环形栈道可直达崖顶。那里边洞洞相连,基本上已经是中空了。你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么?”海东青呵呵大笑道。 “慕青不知。” “呵呵,那下方的大厅中储存了数十万石粮食,数千个蓄满雨水的池子,还有不计其数的物资。可供我海岛全体兄弟坚守数年之久。” “原来是当做囤积物资之所,这是否有些太过小题大作?”高慕青道。 “嘿嘿,高大寨主看来是没什眼光啊,屯粮屯水对我们岛上的兄弟而言那便是命.根子,你以为是你的龟山岛山寨么?四处都是可喝之水?过了九月,这里滴雨不落,几万人要或活命,你当是儿戏?再说了,那座岛高达百丈,在石柱顶端方圆数十里海面上的动静净收眼底,那是我桃花岛的千里眼。” “对,那里确实是最佳的警戒之所,可是那么小的一座岛屿,若是被人知道底细,攻下了你的囤粮囤水之所,岂非是要糟糕?”高慕青小心翼翼的探问道。 “哈哈哈。”海东青狂声大笑起来。 “嘿嘿嘿!”许兴也嘿嘿笑了起来。一旁跟随的七八名首领数十名随从也都前仰后合的大笑起来。 高慕青蹙眉道:“有什么好笑的?” 海东青笑声停歇,沉声道:“许兄弟,教高大寨主见识见识,那座岛是不是会被人一攻便破的。咱们这位高大寨主看起来很是担忧呢。” 许兴点头笑道:“遵命。” 第一九七章 震撼 许兴转身走到崖边,沉声喝道:“来人,吹起号角。” 数名海匪大汉高声应诺,纷纷解下腰间的牛角号,一字排开对着对面的海岛鼓起腮帮子吹了起来。 “呜呜呜,呜呜呜。”悠长的号角远远送到对面的海岛之上,果然,片刻之间,礁石巨柱顶端便有了反应,那面黑色的大旗舞动起来,似乎是在回应。 “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变得急促起来,给人以战斗将至的肃杀之感。与此同时,只见对面巨大石柱上的蝼蚁般的人群骤然消失,纷纷躲藏进了一个个黑魆魆的洞口之中。片刻之后,洞穴口再有动静,抛洒下无数血糊糊的东西洒落在周围的海面上。 高慕青皱眉道:“这是干什么?” “高大寨主请稍待,一会便见分晓。”许兴抚须微笑道。 众人瞠目而立,高慕青也默默的看着对面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突然间有人指着远处海面叫道:“来了,来了。” 高慕青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将目光投向海面,然后她惊讶的发现,无数的黑点正在海面之下迅捷而来,一面面黑色的背鳍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像是一面面乘风破浪而来的风帆。但来的绝不是小船,而是在水面之下迅捷游来的无数海中的鲨鱼。 “这是鲨鱼,我们管它们叫海老虎,这些家伙性子暴烈,凶猛异常,便是大海中的猛虎。所不同的是,内陆的大虫很少见,也不会聚集在一起,而这里的海老虎却是数目庞大之极。刚才丢下的是些血肉之物,这些家伙鼻子嗅觉灵敏,在数十里外都能嗅到血腥气,这不,闻着味道便来了。今日来的还真不少,怕是有几百头吧。”许兴沉声介绍道。 高慕青哪里见过这个,顿感新奇。但却又不明白这些家伙干什么引诱这些海老虎前来,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好戏要开场了,高大寨主,可不要眨眼睛。”海东青哈哈大笑道。 但见数百条鲨鱼飞速而来,瞬间便集结着对面小岛两侧的海面上,争抢抛下的血肉时水花翻腾,乱成一片。对面石柱上传来了号嘹亮的号角声,只一瞬间,从礁石巨柱上密密麻麻的洞穴之中便有无数的标枪箭支激射而出,像是一个巨大的豪猪忽然射出全身密密麻麻的刺一般,箭支和标枪射出之际,小岛周围像是忽然笼罩了一层乌云。 下一刻,海面上落下无数的箭支和梭镖,鲨鱼们本在争抢猎物,但瞬间它们便成了猎物,几乎每头鲨鱼身上都中了箭支和标枪,鲜血顿时涌出,将清澈蔚蓝的海面染的一片血红。阳光照耀之下,血红的海水在翻腾,无数的鲨鱼在挣扎,号角在长鸣,海匪们在呐喊,海东青刺耳的大笑声响在耳边,这一切让高慕青有些头晕,有些恶心。 刚才的场面让她见识了对面小岛上的防守之力,就凭刚才那几轮箭雨和梭镖的投射,方圆数百步的海面上无人能幸免。这足以说明,那虽然是一座不大的小岛,但那座石柱之内起码有三四千海岛驻守,而且还都配备有弓箭梭镖等远距离的攻击武器。海东青正是以这种方式告诉自己,想攻下那座小岛,简直是在做梦。 在如此地形之下,在碧波大海之中,攻占一座普通的小岛尚且不易,更何况是那样一座占据绝对地利之势,配备那么多远程武器的岛屿守军。坚硬的巨岩石柱是他们最好的盔甲,即便攻击者有远程武器,他们也无法撼动那些躲在岩洞中的海匪,若要进攻,只能是挨打的命。 海面上逐渐平息下来,无数的鲨鱼都已经翻着肚子浮在了海面上,它们中的大部分都已经被射杀,剩下的一小部分幸运儿开始大快朵颐。上百条小船从不知何处向着鲨鱼浮尸之处飞驰而去,不久后每一条小船都满载而归,一条条鲨鱼被拉上小船运回海岛。 “高大寨主,今日请你吃鱼翅。陆地上只有皇帝老儿王爷大官们才吃得起的金贵玩意儿,咱们这里却都是吃腻了。晚上给你的人送几箩筐去,让你们吃个够。”海东青大笑道。 高慕青从震撼之中慢慢的回过神来,吁了口气不由自主的朝后面远处的林觉看去。她认为林觉定然也是对刚才的场面震惊不已,定然也被海匪的这布局和武力说震慑。然而,她看到的是,在数十步外的一块岩石之侧,林觉懒洋洋的靠在那里,似乎根本就没在意刚才的一切。倒是那位少岛主江金富正口沫横飞的对着林觉指手画脚的说话,而林觉却似乎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对付上一句。 事实上,从一开始,林觉便跟这位少岛主聊上了。海东青等人在前面走着,江金富和林觉在一干人等的簇拥下远远的跟着,林觉故意放慢脚步,这样便可和前面海东青等人离得更远些,那样说话便可更加的随意些。 每到一处,江金富都颇为洋洋自得的向林觉夸耀道:“如何?咱们这岛上的景色如何?不比杭州差吧,不比皇帝老儿的汴梁城差吧。” 林觉毫不留情的给他泼上冷水。 “难看。” “脏的要命。” “臭的要死,我都看到一坨屎了。” “这有什么好看?我小院子都比这里好看的多。” 江金富气的要死,恨不得打一顿林觉出气,这小子实在是不会做人,除了跟自己顶牛,这小子一句好话也不说。 终在经历了太多的贬低之后,当林觉随口夸赞了一处景象时,江金富顿时大喜,忙滔滔不绝的介绍起林觉提及的景色来。而林觉的话题却是不经意的打探消息。 譬如,林觉会指着远处崖壁上的一大群箭塔称赞说:“那里应该不错,在那些宝塔上可以欣赏日升日落,景象当真壮观。” 江金富果然会上当,拿住林觉的口误先嘲笑一番。 “那可不是什么宝塔,你当真没见过世面,那是箭塔和瞭望塔好么?” 在接下来,话题便会展开,林觉会问:“啊呀,原来是箭塔,是我孤陋寡闻了。可是那些崖壁上建造那么多箭塔作甚?没事射鱼射鸟玩么?” 江金富便会嗤笑林觉的无知,然后解释一番:“你懂个屁,下边是登岛的码头,箭塔是防守之用的。不仅如此呢,旁边的树林里还有上千兵马埋伏呢。若有人敢攻击我桃花岛,想上岸来,那便是有来无回,死路一条。” 林觉装作恍然的样子,对少岛主大为赞赏一番。接下来又是一番循环,先是贬低,然后再装傻,引得这位少岛主讥笑反击自己,然后泄露出更多的秘密来。林觉正是以这种方式,一点点的积累着对桃花岛的认知。当然,少不了这位少岛主积极的配合。 江金富并非傻瓜,他并非不知道这些机密之事不可对人言。但一方面他对林觉的态度很不满,这小子口无遮拦大言不惭,总是要贬低桃花岛,这让江金富很不开心。所以抓到林觉的语病之处,自然是要讥讽嘲笑他一番。 另一方面,江金富也确实没太重视保密的事,因为他觉得也没必要对一个要死的人保密。这林觉还有十余日的命,跟他保密什么?就算全部告诉了他岛上的各种机密,十天后咔擦一刀,这些秘密还不是全部跟着小子的尸体一起烂掉。所以对于海东青等人的叮嘱,他其实并没有太在意。 正因如此,在这种麻痹大意和不成熟的双重心态之中,他在有意和无意之间被林觉套出了或者是主动说出了许多山寨的重要情报。譬如桃花岛上的兵力,几处可登岸码头的兵力部署和防守策略,岛上海匪的船只配备等等。而林觉自然将这些一一记在心里,甚至林觉都有些怀疑这家伙是不是骗自己,因为他实在是说的太详细了,搞得林觉都不敢太相信,反而需要假作争论旁敲侧击的证实一番。 行到岛东时,当目睹了和前方小岛之间的超长索桥的连接,以及小岛上的守军展示手段之后,江金富见林觉一言不发,心中甚是得意。他认为,林觉一定是受到了震撼,无话可说了。可是江金富这一路和林觉斗嘴斗的不亦乐乎,正在劲头十足之时,岂肯放过这个打击林觉的机会,于是得意的对着林觉滔滔不绝。 “怎样?吓傻了吧。我桃花岛东的格局,我岛上兄弟的战斗力你都见识了吧。哈哈哈,是不是吓尿了裤子?瞧瞧刚才那架势,但有人敢于踏入小岛方圆百步之内,定无一人能生还。嘿嘿,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了?快告诉我,哪一家的兵马能有如此勇武?那一处山寨能有我桃花岛山寨这般固若金汤?” 林觉确实对刚才所目睹的场面惊叹不已。别的不说,光是这座跨海索桥在这年头要建成这等规模便是一件极为不易之事。更别说将对面的小岛完全改造成了一座武装到牙齿的巨型箭塔。光是这座箭塔,便可控制方圆数十里的视野,更可将岛东的海面全部封锁。因为岛东的登岛码头正对小岛,正在小岛的庇护之下。任何想要从岛东码头登岛的企图,都无法绕开对面那座岛屿。地形配合之巧妙可谓是鬼斧天工。 可是,林觉也并不太担心这一点。毕竟岛上有数处可登岛的码头,未必要选择此处。况且林觉觉得海匪们有些蠢,这座索桥一旦被烧毁,那小岛和主岛之间的连接便中断,也就是说他们其实只能孤守于小岛上,并不能对桃花岛形成支援。那种情形下,等于白白将数千兵力投入在小岛之中,一旦有兵马登上桃花岛,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不过,那高笋的石柱对于周围视野的控制是决定性的,这不仅是预警,更可用于提前预知对方的进攻方向,可以据此作出兵力的调配,全面掌握战局。这在作战之中的作用是巨大的。在年头,指挥作战掌握全局往往靠的便是占据制高点,可以更好的发号施令。就算是在平地上作战,军中也往往建起高台或者高塔,军令会通过高台上的旗号或者灯火进行快速的传达,所以,对面的小岛确实像是一艘大船上的高大桅杆一般,作战时可引导战事走向,发布最为合理的命令。 第一九八章 挑拨 林觉对此当然有些担心,或许届时不仅需要破坏小岛和主岛之间的地面联系,更要截断其信息传达的方式。一般而言,无非是旗号,号角,灯光几种,需要截断其信号的发送或者接受的渠道,方可保证让战事顺利进行。 但这一切,都需要届时灵机应变,此刻是暂时没有什么办法解决的。所以面对江金富的嘲讽和炫耀,林觉只能靠在岩石上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想着能不能从江金富口中套问出他们白天黑夜的消息是如何传递的。 “怎么了?哑巴了?刚才一路上不还跟我说这儿不好那儿不好么?怎地见了眼前的一切不说话了?好歹也该表个态嘛。叫声好便那么难么?哈哈哈。”江金富兀自喋喋不休的挑逗。 林觉抬起眼来看了江金富一眼道:“少岛主,除了江金贵以外你还有其他的弟弟么?” 江金富一愣,皱眉道:“你怎地突然拉起家常来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你问来作甚?” 林觉笑道:“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因为我看到你,我便想起了江金贵。你那个弟弟跟你可一点也不一样,倒像你们不是一个爹生的一般。” “什么意思?他娘的,你骂老子是野种么?”江金富怒道。 “不是不是,少岛主多心了。龙生九子,个个不同。你和江金富不一样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你是你,他是他。” “那你说这话何意?”江金富喝道。 林觉笑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江金贵还活着,这个少岛主的位置怕是轮不到你吧。因为,和江金贵相比,你可差点远了。” 江金富脸色转阴,沉声喝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活腻了么?” 林觉笑道:“少岛主勿恼,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虽然我和少岛主相处才半日,但我却觉得少岛主和蔼可亲,是个值得交朋友的人。” 江金富被林觉绕的晕头转向,这小子到底是要干什么?又说自己不如金贵,又夸自己和蔼可亲值得交朋友,语无伦次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林觉续道:“我的意思是,以未来你爹爹的接班人而言,你弟弟要比你适合的多,因为他心狠手辣行事干练。而少岛主你,虽然性格和蔼,说话风趣,性子直爽。但是这些都不是当岛主所具备的素质。当岛主的人必须跟你兄弟江金贵那般心狠手辣诡计多端才成。幸而,江金贵死了,所以你才得了少岛主之位。万幸万幸!” 江金富低声怒骂道:“你他娘的想死么?你信不信老子将你丢下海里喂鱼?” 林觉叹道:“少岛主,我说的是实话,可是你不爱听。那天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便说了,你该感谢我才是。若不是我杀了江金贵,你岂能当上少岛主?” 江金富脸色铁青道:“你胆敢再说一句这种话,我立刻宰了你。” 林觉摇头道:“少岛主,我都要死的人了,你跟我较什么真?你以为我在乎多活几日少活几日么?我只是为你少岛主担心罢了,我觉得你人可相处,所以跟你说几句心里话罢了。说的对不对,你自己心里有数。我也不会大肆宣扬出去的,你害怕什么?” 江金富怒道:“你杀了我兄弟,却来说这种话,那可是我的亲兄弟。” 林觉笑道:“想不到少岛主倒还是个重手足情义之人,不过据我所知,你哪位亲弟弟可不是这么对你的。罢了,你不爱听,我闭嘴便是。” 江金富皱眉道:“你怎地话说一半?金贵说我什么了?” 林觉笑道:“没什么,没什么,死者为大,他已经死了,我不便再说这些。” “不成,你必须告诉我。你开了头便得说,老子最烦人说一半留一半。”江金富沉声道。 林觉叹了口气道:“罢了,是你自己要求的,可不是我要说的。江金贵临死之前说了,本来是你该去龟山岛卧底的,可是因为你没什么本事,只会喝酒吃肉玩女人,武功谋略样样稀松。岛主恨你无能,怕你坏了大事,所以江金贵才主动请缨前往龟山岛卧底。他说,其实是你害了他。若不是你无能,他怎么会去龟山岛?又怎会遇到了我,被我设计?他说他恨死你这个无能的大哥了。” “什么?”江金富怒喝一声,引得周围众人侧目看来。 林觉吓了一跳,好在江金富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瞪了周围人一眼后转头咬牙低声道:“他真的是怎么说的?” 林觉咂嘴道:“在场的不止我一人,当时有数十人在场,我可不会捏造。他还说了,岛主不喜欢你,岛主亲口说了,将来岛主的位置你想都别想。他江金贵是第一人选,后面是你的另外的兄弟。他死了,也轮不到你,岛主会传给你另外的兄弟的。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谁,所以我方才才问你是否有其他的兄弟。” 江金富心中怒火翻腾,若林觉说的话都毫无根据倒也罢了,偏偏林觉的话正中自己的心窝之中。他江金富虽是长子,但爹爹确实一直都不待见他。当年,海东青加入海匪时,江金富刚刚八岁,他的母亲是个普通的农家女子,被爹爹强行霸占后生了自己。后来爹爹加入海匪时,便将江金富从母亲手里夺走,带在身边。当时的江金富目睹母亲哭喊着追在身后的情形,心里恨死了爹爹了。 正因如此,江金富对海东青有一种从心底里的厌恶,少年叛逆时期,他处处跟海东青对着干,海东青气的暴跳如雷。若非自己是他的儿子,他怕是会一刀砍了自己。但父子之间的感情便逐渐的消磨淡化。江金富也因为自小跟母亲生活,只是个寻常的农家少年,并无什么出彩之处。海东青自诩人中龙凤,对这个没本事没能力的儿子也甚是失望,开始还督促他,后来便放任自流了。 二弟江金贵的母亲是一位官家小姐,那是海东青从内陆掳来山寨的。海东青对她喜爱的了不得,不久后江金贵出世,更是对她疼爱有加。那时候江金富才十岁,他本来对这个弟弟很有好感,小时候天天带着他玩。直到有一天,海东青告诉自己不许自己再跟弟弟玩耍,江金贵这才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和弟弟在爹爹心目中的不同。 官家小姐生了孩子,也无可奈何。便一门心思的留在岛上教儿子。教江金贵识文断字,给他讲一些书上的故事,江金富羡慕的要死。可是他只要一露脸,继母便立刻板起脸来叫他走。回过头来便是爹爹的一顿打。他知道,那是继母告状了。继母不喜欢自己,继母其实也不喜欢爹爹,所以自己是爹爹的儿子,她自然也不喜欢。几年后,继母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死了,看到爹爹和弟弟痛哭的时候,江金富躲在海岛的礁石下大笑了一场,那是他最开心的一天。 爹爹对金贵好的不得了,其中固然是因为金贵比自己聪明伶俐,当然也是因为爹爹喜欢那个官家小姐。随着金贵越来越大,自己也被越来越边缘化。爹爹到哪里都带着金贵,自己却只能在岛上望着天空的飞鸟发呆。山寨中的人见了金贵也是一口一个少岛主,没人将自己放在眼里。金贵对自己也越来越不尊重,又一次当着爹爹的面训斥自己,爹爹不但不制止,还在旁哈哈大笑。 江金富逐渐成年,虽然爹爹成为山寨之主,山寨也日益的壮大,但他的地位却很尴尬。爹爹又娶了妻妾,又生了两个弟弟。弟弟越多,江金富的位置便越尴尬。他也逐渐明白,自己在这个家里其实毫无地位。将来,爹爹的岛主位置自己也是半点捞不到的,金贵才是那个人选。他也格外的自暴自弃,胡吃海喝折磨掳来的女子,干了不少荒唐事,他已经对自己的将来并不抱希望了。 然而,忽然之间,一切都改变了。金贵死了,这简直是件天大的好消息。那个爹爹最疼爱器重的儿子死了,没有什么比这件事跟让江金富开心的了。消息到来的这一天,是江金富人生中最快乐的另外一天,上一次那么高兴便是金贵的母亲难产死了的那天。江金富突然意识到,自己距离继承爹爹的位置如此之近,因为横在面前的那座山轰然倒塌了。 他连续几日陪在悲伤的爹爹身旁,安慰他,伺候他。他向海东青真诚的道歉,为以前的荒唐而道歉。他告诉海东青,虽然弟弟没了,但自己还在,自己会代替弟弟尽孝。他为金贵立了牌位,建了衣冠冢,在坟前放声哭泣。所有的一切,似乎终于打动了海东青。不知从何时起,一夜之间,几乎所有人都称呼自己为少岛主了,这让江金富自己也觉得很不适应。 然而此刻这姓林的口中说出的话,像是一瓢冷水浇透了江金富的心。原来自己只是空欢喜一场,自己居然忘了还有两个弟弟在,他们年纪还小,所以爹爹才会对自己好一点。两个弟弟一旦长大,自己还是那个边缘人。所谓少岛主的称谓,爹爹可从来没亲自跟自己谈过这些。只是一些不相干人的踹摸和尊称罢了。事实上,自己并不是什么少岛主。 这段时间沉溺于欣喜之中的江金贵从此刻起,忽然醒悟了过来。 第一九九章 情报 “林觉,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你想挑拨我和爹爹,以及我兄弟之间的关系么?你休想!”江金富冷笑道。 林觉摇头叹道:“少岛主,是你自己要问的,我只是说出我所知道的实情罢了。少岛主刚才不是一直想要知道我看到方才景象时有什么感想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很震撼,我很惊讶。你们不是官府口中的所谓海匪,你们确实有能力开辟一番事业,甚至可以和朝廷一争高下。但这一切其实跟你少岛主没什么关系,哪怕将来你爹爹得了天下当了皇帝,跟你也没多大关系,你是得不到任何好处的。我想到了这些,所以不想说出来,怕你少岛主听了心里不痛快,怕得罪了你。” 江金富默默的站在那里,嘴唇微微有些发抖。林觉的话句句挖心窝子,他恨不得拔出腰刀对着林觉一阵乱砍,让这个可恶的家伙闭嘴。可是他却知道,林觉说的话并非是胡言乱语。他说的都对。岛上气象再好,兵马战力再强又当如何?自己从中捞不到半点好处,好处都是别人的。将来自己两个弟弟中的一个或许会成为接班人,这个人永远不会是自己,因为爹爹眼里根本没有自己。 “闭嘴,你给我闭嘴。我明白了,你是挑拨离间。你想活命,所以你想挑拨我们的关系。呵呵呵,你这小子,满肚子的坏水,我不会上当的,你休想,你死定了。”江金富咧嘴呵呵笑了起来。 林觉叹了口气道:“罢了,当我什么都没说便是。我杀了你弟弟,你以为我还存活命之念么?我都要死了,我挑拨你们父子关系作甚?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跟我毫无干系。我只是替你不值罢了。你若觉得我说的都是胡扯,你大可去问问你爹爹,你便直接问他,将来他会不会将岛主之位传给你。你就这么问,看你爹爹怎么回答。你们是亲父子,有什么话不能问的?我若是你,便是死了,也要问清楚这件事,免得自己像个傻子一般的被人糊弄。你弟弟金贵说的话你也可以查证,远的不说,那位高大寨主便在场,还有她旁边的那几名女卫,你大可去问,看看我有没有说瞎话。” 江金贵面色阴沉的像锅底一般,沉默着喘息着。林觉闭上了嘴,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再多说反而适得其反。林觉只是要在江金贵的心里种下个种子,此时此刻,只要有丝毫搅乱对方山寨之中关系的可能,林觉都会毫不犹豫的去尝试。正因为如此,林觉才编造了江金贵临死前的那些话去刺激江金富。 当然,林觉也并非胡言乱语。来之前,杭州府衙,梁王府提供的关于海匪的情报,关于海东青的情报林觉都认真的研究过。海匪中也有叛变和被擒获之人,这么多年来,每年都有海匪被擒获,他们的供词加起来堆满了一大柜子。林觉可是花了一天时间,将这些供词和情报一页页的读过。林觉绝不会毫无准备的来海岛上,他甚至连海东青手下的海匪头目们的名字生平经历都已经研读的一清二楚,更别说是海东青的大儿子江金富了。 “你们一直说个不停的在说什么?”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林觉和江金富都吓了一跳,扭头看时,只见不远处,海东青正冷冷的看着自己。 江金富吓得的腿都开始哆嗦了,却听林觉笑道:“江岛主,少岛主问我对刚才海匪兄弟们的表现的看法呢。我只能说,江岛主当真雄才大略之人。一群海匪能训练到如此地步,朝廷官兵也莫能敌了。” “对对对,儿子说的正是这事。教他也知道知道,我山寨兄弟的威风。”江金富忙道。 林觉笑的更灿烂了,江金富没有拆穿,反而顺着自己的话说,那便说明,自己刚才的那番话起了作用了。那颗种子已经开始发芽了。 “叫你看着他,可不是要你跟他谈天说地的。咱们山寨的威风,倒也不用此人来赞扬。听到了么?”海东青喝道。 “是是,儿子知错了。”江金富心中咒骂着低头应道。 …… 静夜之中,繁星满天,海涛声声。 龟山寨众人落脚之处的房舍中漆黑一片,更无一丝光亮。林觉的房间里其实点着一盏烛火,但此刻门窗之上都挂上了布帘遮蔽灯光,连板壁之间的缝隙都塞上了布条。黑暗之中,十几名女卫的身影在暗处游荡,将屋子内外把守的严严实实,以防有人窥伺。 烛火之下,林觉和高慕青头抵着头凑在一起,说话的声音低如蚊呐之声,不像是商谈事情,倒像是一对窃窃私语的小情侣在密语私情。 然而两个人谈的事情却一点也不柔情蜜意,两人是将今日白天各自所探听到的内容汇总在一起,从中筛选有用的和可信的信息进行归纳。高慕青今日跟随海东青等人一起游览,虽然可以随意的观望,但海东青许兴等人却并没有让高慕青得知更多的内容,所以高慕青只说了三五条便结束了。 但轮到林觉的时候,那便一发不可收拾了。林觉一边低声说一边用笔在纸上圈写,一二三四五六七……,一直写了十几条内容,每一条都是岛上的驻军、码头所在和各个箭塔工事的位置。甚至是兵种的配置,相互间的救援通道的图形。总之,林觉所描述的内容比高慕青所知道的多了很多,也详细了很多。 “你怎么知道了这么多?你是怎么知道的?”高慕青张着小嘴惊讶的问道。 林觉微笑着将今日和江金富的一番交锋的事情说了出来,并且将自己故意挑起江金富心中不满的意图也告知高慕青。高慕青更是惊讶不已。果然,不能给林觉任何机会,否则他定会施展手段搅的天翻地覆。上次在龟山岛,在没有丝毫机会的情形下,他也是这么干的,通过对刘大宝的诱惑和套问,最终嗅出了老寨主之死的不寻常,从而成功的让自己和他携手杀死了江金贵。这一次看起来似乎他又要故技重施,想造成海匪内部的矛盾,从而坐收渔利了。 “林觉,你这么做固然是有可能挑起纷争,但也极为危险。万一那个江金富将此事禀报给了海东青,海东青一定会立刻杀了你。到时候我怕是根本阻拦不住,那便只能破釜沉舟和他们同归于尽了。对整个计划是没有好处的。你想过没有。” 出乎意料的是,高慕青这次并没有支持林觉的行动,反而很是担心。 林觉低声笑道:“你放心,来之前我做了大量功课,这才敢这么做。我其实并没指望着江金富敢于做些什么,我只是想让江金富对我有些好感,这样通过江金富之口可以得知更多的消息。江金富他也造不起来反,他没有这个实力。但是他毕竟是海东青的儿子,核心的秘密和消息他还是知道的,我只想得些好处。至于你说江金富会告密,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今日他随着我的话头遮掩,便说明他不会去告密。总之是无妨的。” 高慕青叹道:“我不懂你的心思,但你既然做了,必然有你的道理。况且,你确实得到了太多的消息。咱们还是做些正事,将这些消息筛选一番,然后送回宁海军水军大营。届时可做参考。” 林觉点头,当下高慕青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瓷瓶,倒了几滴紫色的汁液在瓶盖里,用一根极细的眉笔蘸了药水开始在一小块羊皮纸上画图。林觉在旁低声的辅助提醒,不片刻间,半个巴掌大的羊皮纸上便呈现出一副淡紫色的地图来。上面用蚂蚁大小的字迹和图形标注了码头箭塔兵马的位置以及道上他们所知道的通道。特别注明了东边的那座可观察方圆数十里海面情形的小岛的位置功用以及兵马的人数和作战的方式。 统统标注完毕之后,高慕青用纤细的手指拎起羊皮纸来在烛火旁烘烤,随着火焰的炙烤,那上面的字迹和线条逐渐消失,进而看不见一丝一毫的痕迹。之后高慕青才小心翼翼的将羊皮纸卷起来塞进一小截竹筒里。 “我去放鸽子啦。你早些睡吧。明日一早他们要找我谈判那第三条派驻兵马的事宜,我恐怕要到午后才能回来见你,你不要着急,明日起的迟些也无妨。”高慕青轻声道。 林觉微笑点头道:“你也小心,放鸽子的时候要避开东面的哨探。还有,记得给鸽子身上抹上药,海鹰海鸥这么多,别被这些扁毛畜生给捉了。明日你谈判的时候还是以拖延为主,实在不行你就……” “掀桌子是么?”高慕青噗嗤一笑。 林觉点头如啄米道:“对,掀桌子,这时候你掀桌子他们是不会发火的,尽管掀桌子。但记得要小小的让步,让他们感觉你在慢慢的服软。” 高慕青抿嘴一笑,转身离去。林觉呆坐片刻,噗的一声吹灭烛火,没入黑暗之中。 第二百章 心态 (谢:漂流一鱼、moshaocong、书友17086729、竹林剑如风等兄弟的赏。谢:黄大仙威武、书友18546972、100个可能、神奇的金甲虫等兄弟的票。) 清晨时分,位于靠近内陆的普陀岛西侧宁海军水军驻地一间营房内。宁海军指挥使宋延平正和宁海军指挥副使水军指挥使王锴对坐在案前。 “宋大人昨日半夜刚刚赶来普陀岛驻地,本该让大人多休息休息才是,但卑职接到了林觉从岛上送来的消息,故而不敢耽搁,不得已来打搅大人了。”王锴笑道。 “老弟啊,还说什么休息?现在正是紧张时刻,大战在即,睡觉都要睁着眼。林觉他们送来消息了?快拿出来瞧瞧。”宋延平揉着额头道。 王锴呵呵一笑,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竹筒来双手递了过去,宋延平接过来,迫不及待的打开木塞,从里边取出一小张羊皮纸来,就着门口的光亮眯眼仔细的瞧,发现上面什么都没有。 “大人,泡在水里瞧。这是特殊的紫戎花汁液写的字,烘干后便看不到了,浸在水里加上一杯酒水,自然显形。”王锴忙道。 宋延平点头道:“林觉挺细心的,确实需要小心谨慎,倒也不用泡了,你一定已经誊画下来了吧。” “知我者大人也,卑职半夜里接到了消息,下半夜没睡,用一张大纸给它画了出来。大人直接看这一张图吧。”王锴呵呵笑道。 宋延平满意的点点头,这个王锴确实是自己的得力助手,跟自己很是合拍。这等事他不用招呼,王锴只会准备的妥妥当当的。但见王锴伸手从怀里取出折叠好的一张牛皮纸摊开在桌案上,上面墨迹森森线条弯曲,画的正是一张一桃花岛为中心的海岛分布图。 宋延平仔细的一点一点的看着这张地图,眉头也越皱越紧。 “这个林觉不简单啊。身处龙潭虎穴之中,居然还能搞到这么详细的情报,当真是有些本事。咱们本来担心他第一关难过,他可是杀了海东青的儿子啊,但现在看来,起码他还活的好好的。”王锴在旁轻声道。 宋延平眼睛盯着地图微微点头,沉声道:“林觉这个人绝对是个人物,他敢去,自然是做好了准备。他若连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剿灭海匪?本官惊讶的倒不是这一点,而是照着林觉这张情报地图上的标识,这桃花岛匪巢还当真是个龙潭虎穴之地啊。你瞧瞧,除了外围的几座岛屿拱卫之外,岛上这些登岛的码头上方密密麻麻的工事箭塔和兵马,这要是正常的突破进攻,恐怕是很难登岛的。除非以极大的优势兵力不计代价的猛攻,单凭我宁海军一军之力,绝无可能。” “是啊,卑职描绘此图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桃花岛地势险要,除了这几处可登岛的码头之外,想登岛是绝无可能的。特别是东面这里,林觉他们特意标注了此处,这一座小岛高达百丈,可侦察方圆数十里的海面。难怪匪徒们有恃无恐,凭此他们可以提前几个时辰发现来犯之敌,并且做好应对。地势如此险要,着实是让人头疼啊。” 宋延平的手指在牛皮纸上敲着,眉头紧皱着道:“你说的对,目前看来,咱们要登岛的地点只能是西北方向的这两处码头。东边的那处是不可能的,因为有这座小岛在这里,那是绝对不成的。南边的这两处码头也不予考虑,因为飓风来袭之时,南边的海面上将是大浪滔天,西北方向因为是海岛背风处,风浪小些,利于登岸攻击。” 王锴眼睛盯着宋延平在地图上移动的手指,若有所思的低声道:“大人,卑职说句咱们私底下的话。您当真以为林觉的这个计策可行么?卑职总觉得,咱们这一回的险冒的大了些。要是输了的话,便输的什么都不剩了。” 宋延平抬眼看了王锴一眼,轻声道:“老弟啊,我何尝不知道你的担心。以咱们宁海军一军之力,攻击数倍于己的海匪,这显然是一场大冒险。你知道我的态度,我宋延平行事一般是不会行这等险棋的,我也不会拿兄弟们的性命和前途去赌博。可是……我们不愿赌,有人愿意赌啊。那林觉只凭三寸不烂之舌便说动了严知府和王爷父子,你真当是林觉有那么大的本事和面子么?说到底是王爷父子和知府大人都想赌一把。他们要赌,你我能置身事外么?所以,咱们只能咬牙去干,这时候什么也别多想了。” 王锴皱眉点头,轻声道:“按理说王爷和严知府他们没必要冒这个险啊,他们为何要赌上这一把?我当真是想不明白。” 宋延平呵呵轻笑道:“老弟,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知道练兵带兵啊。朝廷里的事情你是一点也不关心啊,你若稍加留意,便知道王爷和严知府为何愿意冒这个险了。” “大人可否点拨点拨卑职,卑职确实是有些愚钝。”王锴咂嘴道。 宋延平笑着摇头道:“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处,倒也不必知道的太清楚。你我这样的人,还是老老实实的做好自己的事情为好,知道的太多其实对我们没有好处。你只需明白,王爷和严知府需要冒这个险便够了。况且,你我能有别的办法么?王爷和严知府要我宁海军出力,我们难道禀报朝廷禀报枢密院,去告密不成?小王爷将王府的千余名卫士都带着要上战场了,你我还多想什么?唯有想尽一切办法打赢此战,才是唯一的路。” 王锴点头道:“大人所言甚是,我们宁海军虽然归于枢密院调度,但你我可都是受了王爷的恩惠的,我们不能忘恩负义。王府的家底都拉上来了,咱们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严大人据说也将城中守军抽调了两千人,也要带来作战,大伙儿这都是砸锅卖铁了。” “呵呵,砸锅卖铁,这话不错。赢了大伙儿一起赚的盆满钵满,输了吃饭的锅便砸了,什么都没了。都红了眼了,也都没什么退路了。特别是你我,比王爷和严大人更没退路。赢了你我将名声大噪,升官进爵,输了你我怕是要掉脑袋,所以什么都别想,闷着头往前冲便是。”宋延平冷笑道。 王锴沉吟点头,再问道:“这些事且不说,对于此战的计划,大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林觉这个计划,大人觉得能成么?” 宋建功道:“说真心话,刚刚听到这个计划的时候,我认为林觉这小子是异想天开。然而越是往深里想,我却越是觉得是可行的。里应外合之计是破海匪的根本。硬打是绝对不成的。所以这是一个让我认可的点。其二便是出其不意。利用飓风来之前的风浪,利用我大船的优势,逼得对方不能在海上跟我作战,只能在海岛上防守,这便让海匪丧失了他们最大的战斗力。这想法或许很多人觉得荒唐,但这正是奇兵突出之处。海匪们绝对想不到我们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攻击他们。对于整个计划,我个人现在反而很有信心。” 王锴点头道:“若当真能成功,这真是个天才的计划。谁能想到这林觉会想出这么个点子来。这个人不是个疯子便是个天才。” 宋延平笑道:“是不是天才,要看结果。计划成功与否,需要很多条件的制约。首先,他所预测的飓风到来的时间是否准确,这是第一个关键之处。虽然他拿出了以前的飓风到来的记录佐证他的说法,但这可是老天爷的事,谁敢保证?一定会在六月初七初八两日前后飓风到来?我大军要在六月初六出征,抵达桃花岛一带最好便立刻起风,我们便可开始作战。若是到时候飓风不来,那可是大麻烦了。” “是啊。我兵马一动,对方会很快知道我们出兵的消息。若飓风不来,他们岂非可以以优势兵力在海上和我们作战?那正是我们竭力想避免的。敌众我寡啊。况且就算他们不出战,我们的给养最多带个四五天,咱们可不能耗在海面上等风来。风不来,我们给养淡水消耗完毕之后便的撤兵。最糟糕的是我们一撤兵,飓风反而来了,我们也赶不及风眼抵达前的时间的,那整个计划便泡汤了。”王锴沉声道。 “你说的很对,正是有如此担心。而且还有一条你忘了,咱们这么出兵折腾,一旦徒劳无功,海匪们岂会不产生怀疑?林觉和那女匪首这帮人很可能被海匪怀疑是内应,他们很可能会立刻被杀,整个计划便彻底失败了。飓风来不来,何时来,是第一个关键。但第二关键更是关键中的关键,即便我们能成功的用所谓的‘蛙跳战术’突破西北方向海匪的几座小岛,抵近桃花岛进行登岛作战,岛上的林觉等人若是不能制造混乱,给我们的登岛创造条件,那也是不成的。你看看这张图,岛上海匪数目多达两万人。这条条纵横的道路正是他们快速增援的通道。如不能一次登岛成功,将面临大批增援的兵马。那便将是个死局。我们上不去岛,此战也必将无功而返。所以,林觉他们能不能给我们登岛创造条件,这是第二个关键之处。这两个条件一个都不能缺,少一个,这次战事都将难以建功。” 王锴吁了口气道:“大人所言极是,这么看来,这个计划虽然天才,但成功的可能性却很小。两个关键点都有其不确定之处,确实很难。” 宋延平微笑道:“虽然王爷和严大人下定决心冒险,但你放心,一旦计划受挫,他们也是第一个宣布放弃的。” “放弃?那林觉岂非要死在岛上?他可是陷落其中啊。”王锴皱眉道。 宋延平淡淡道:“那就要看他的命好不好了,没办法,没有人会为了他的一条命而去拼命的。王爷和严知府一定会那么做的。所以林觉最好祈祷不要出差错。我想,他自己其实也明白这一点。他怨不得任何人。” 王锴微微点头,沉吟不语。宋延平起身道:“罢了,咱们去瞧瞧兄弟们操练的怎样了。晚些时候你我还要去迎候小王爷和严知府的船队,我来之前,小王爷说了,他带着五艘大船今天午后出发,明日傍晚应该能到。咱们还得商讨一下战时阵型和战法,小王爷和严知府的安危什么的。计划泡汤不要紧,但可不能伤了小王爷和严知府。” 第二零一章 自取其辱 桃花岛上,关于派驻兵马进驻龟山岛的最后一项谈判进行了三天。当然,高慕青也掀了无数次的桌子,甚至惹得海东青发怒数次,扬言要翻脸杀人。最终,派驻兵马的数字从三千到两千五最后磨到了一千八百人,高慕青才像是极为不情愿的同意了这个数字。 对于海东青而言,这也是个很好的结果,能派去一千八百名海匪往龟山岛,加上之前的关于派驻前哨营首领的协议,基本上在龟山岛山寨中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人手,随时可以掌控龟山岛山寨。整个谈判是成功的,达到了海东青预期的目的。而海匪们所付出的代价无非是给了高慕青一个所谓副岛主的头衔,给了她一个既往不咎的承诺和官兵进剿龟山岛山寨时的靠山罢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付出,承诺的也都是虚妄的承诺。 为了庆祝双方谈判成功,龟山岛正式成为海匪在内陆的一处分支山寨,当天晚上,海东青大摆筵席,大肆欢庆。当晚高慕青带来的几名头领也被请去赴宴,甚至海东青心情大好之际,连林觉都被允许去参加宴席。 酒宴从傍晚一直喝道深夜时分这才散去,高慕青等人离去之后,海东青敞着衣襟躺在自己院子里,吹着夜晚凉爽的海风入睡。正当他迷迷糊糊之际,却被人轻轻的叫醒了。 “岛主,岛主,大公子求见岛主。”叫醒他的是海东青的贴身护卫。 海东青皱眉骂道:“他来作甚?半夜了怎不回去睡觉?” 护卫无言,海东青揉揉眼道:“罢了罢了,叫他来。” 护卫出去片刻顺眉顺眼的江金富慢慢的走了进来。不知为何,海东青见了自己这个大儿子畏手畏脚走路的样子,心里便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恶气。自己英雄一世,怎地生出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来。若非当年那村姑确实是在自己眼皮底下生了这个儿子,自己几乎要怀疑他不是自己的种了。 “金富,这么晚了怎地不去睡?今晚你可喝了不少酒,瞧你这样子,走路都走不直了。你该自律才是,不可放纵自己。”海东青皱眉斥道。 “儿子见过爹爹。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就像想来看望看望爹爹。”江金富怯怯的道。 海东青火了:“有事便说,有屁便放,这般唯唯诺诺作甚?咱们天天见面,要你看望什么?没事你便出去,跑来作甚?” 江金富忙点头道:“是是是,儿子确实有件事想和爹爹说。” “那你还不说?等着我求你是么?”海东青喝道。 江金富吁了口气,终于鼓足了勇气道:“爹爹,儿子想问爹爹一件事。” “快问。”海东青抓起旁边小桌上的茶壶,对着嘴咕咚咚灌了几口。 “爹爹,我娘她还在人世么?”江金富道。 “你问这个作甚?你娘?这都二十多年没见了,谁知道她还在不在人世?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件事?”海东青诧异道。 “爹爹,我只是想向娘求证一件事而已。这么多年,爹爹也没说派人去接娘来岛上享福,甚至也没派人去瞧瞧她老人家是不是还活着。” 海东青皱眉沉吟片刻道:“这还不简单?明日派人去牛家村瞧瞧便知道了,若还在人世……倒也不必接她来岛上了,送些银两去便好。” “爹爹其实不必派人去了,因为我知道我娘她……已经去世了。在我们上岛后的第四年,娘便去世了。临死之前还叫着我的名字……我十年前便偷偷去打听了,那时候娘已经死了八年了。”江金富沉声道。 海东青诧异道:“金富,你今日怎么了?你既然知道你娘已经去世了,却还来问我。你消遣老子么?” 江金富失望的看着海东青道:“爹爹,娘死了啊,他可是您的妻子啊,当年咱们在牛家村的时候,娘伺候你,为你缝补浆洗,嘘寒问暖。爹爹听到娘的死讯,居然一点都不伤心么?” 海东青皱眉喝道:“金富,你是来惹我不开心的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江金富咬咬牙道:“我娘要是活着就好了,因为我心里一直有句话想问问她。可是她现在去世了,那么这句话或许只有爹爹你能回答了。” 海东青冷声道:“你啰里啰嗦半天,到底要问什么?” “爹爹,金富要问的是,我到底是不是你的亲儿子,还是说我是你捡来的儿子?”江金富咬着牙问道。 “你说什么?你喝多了么?怎地问起这个了?你成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没出息的东西,成天浑浑噩噩,不干正事。”海东青厉声叱骂道。 “爹爹,我没有喝多,这句话我早就想问了,今日喝了点酒,实在是憋不住想问个清楚。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爹爹的儿子。因为,爹爹对我的态度一点也不像是对亲儿子的态度,所以金富很是疑惑。”江金富轻声道。 海东青骂道:“混账东西,原来是来抱怨来了。你不是我的种倒好了,我巴不得没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可是你偏偏是老子的种……” “这么说,我真的是您的儿子?这可太好了,这可解了我心中的疑惑了。可是……既然我是爹爹的儿子,爹爹为何对我和对其他兄弟不同呢?金贵在世的时候,你最疼爱的是他。到哪里都带着他,亲自教他本事。还有三弟金宝,四弟金堂,您对他们都好的很。可是,为何对我,您非打即骂,看着我的眼神都极为嫌弃。很多事我连问都不让问。爹爹能跟儿子解释解释么?” 海东青抄起茶壶朝着江金富的头上砸去,江金富伸手一档,茶壶砸在手臂上落在地上,幸亏是个铜壶,只落在地上发出铛啷啷的响声,却没有碎裂。但也因为是个铜壶,更加的笨重,砸的江金富手臂疼痛难忍,几乎要被砸断了手骨。 “滚出去,老子给了你一条命,养了你这么大,你每天吃香的喝辣的玩女人耍威风,靠的是谁?今日你却来跟我抱怨这些事。你待怎地?要和老子算账不成?你翻了天不成?”海东青怒骂道。 江金富强忍疼痛,沉声道:“爹爹是给了儿子一条命,可儿子没觉得爹爹对我多好。倒是爹爹对金贵好的不行,对金宝金堂他们也好的很。见了他们爹爹便满脸笑意,见了我,爹爹便板着脸。爹爹,我也是你的儿子啊。” “畜生,原来你今日是来兴师问罪来了。瞧你副样子。你心中不忿是么?为何我对他们好?给你脸色?你也不问问你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你这么多年可办成过一件事?成天吃喝玩乐一事无成,你有什么本事?你告诉我?你连一个小喽啰都不如。若不是你是我海东青的儿子,你以为你能在岛上呆上哪怕一天么?其他人早就将你扔到海里去了。你还敢和金贵他们比。金贵做成了多少大事?金贵带人劫船,四艘小船的人手劫回了两艘大船,你成么?金贵一人斗十名头领,你成么?金贵是做大事的人,你呢?你能做什么?金贵死的好可惜,死的怎么不是你?为什么是金贵?老天真是不公。” 海东青酒气上涌,热血冲头,脱口说出了这些极其过分的话来。 这些话像是一把把刀子刺在江金富的心上,江金富脸色煞白,呆呆的站在那里,整个人身子都在微微的颤抖。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在爹爹的心目中一文不值,他甚至恨不得自己死掉。虽然以前也知道他不喜欢自己,但从未想过他竟然厌恶自己到如此的地步。 他今日鼓足勇气前来,其实正是基于那天林觉跟他说的那些话。数日来,林觉的那些话在他的脑海里滚过多次。每想一次林觉的话,他心中的愤懑便增加一分。恐怕连林觉也没想到的是,他在江金富心中洒下的一颗种子,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开始萌发了。 “……你大可去问问你爹爹,你便直接问他,将来他会不会将岛主之位传给你。你就这么问,看你爹爹怎么回答。你们是亲父子,有什么话不能问的?我若是你,便是死了,也要问清楚这件事,免得自己像个傻子一般的被人糊弄。” 林觉的这句话像是魔鬼的咒语一般在他耳边萦绕着,让他总觉的自己要弄清楚这件事。 终于,今日谈判达成,酒宴上海东青情绪不错,江金富自己也喝了不少酒,于是借着酒力便鼓足了勇气,跑来想问一问。然而,他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爹爹,我明白了。在你眼里,原来儿子是这般的惹你厌恶。然则,即便金贵死了,将来爹爹也不会让我继承您的位子当岛主是么?金宝金堂才是爹爹将来的接班人,而我,则什么都不是是么?” “混账东西,老子算是明白了,你原来就是为了问这几句而来。你想当岛主?呵呵,老子明确告诉你,你想也别想。老子辛苦数十年才有了今日的局面,交给你去葬送么?就凭你那德行?我告诉你,你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你乖乖的在一旁待着,将来还能吃饱喝足玩乐不限。你若是在这件事上有非分之想,你便是自找麻烦。” 江金富面如土色,身子颤抖着,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在爹爹心目中,原来自己果真什么都不是。那个答案爹爹已经亲口说出来了,自己永远都没有机会染指岛主之位。林觉说的没错,自己只是个爹爹眼里的小丑罢了。 第二零二章 情报 “爹爹,你好狠的心。竟然不给我一点机会。爹爹既然如此瞧不起我,当初为何要生下我。生了我之后,为何又带着我来岛上。我情愿跟娘在牛家村呆一辈子,也不愿留在这岛上。”江金富咬牙狠狠的道。 “混账东西,你是疯了么?跟我来说这种话?你不稀罕当我的儿子是么?好,那老子便将你这条命收回来,反正你也不稀罕,老子也一了百了。” 海东青腾地跳起身来跨步而至,他伸出大手一把揪住江金富的发髻,只一按,江金富便趴在了地上。海东青照着江金富的身上便是一阵拳打脚踢,喝了酒之后下手力道极大,几拳砸的江金富几乎晕厥,几次重踢将江金富的后背侧肋踢得剧痛。江金富抱头大声哭叫,声音传的老远,吓得周围警戒的海匪们都面面相觑。 十几名海东青身边的护卫之前还隐没在黑暗里,此刻见状忙上前劝解,因为他们看到岛主愤怒的像是失去了理智。打的人是大公子,再怎么说也是岛主的儿子,这么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的。 “岛主息怒,岛主息怒。不能再打了。岛主,那是大公子啊。”众人七嘴八舌的拉扯着。 海东青终于停了手,骂骂咧咧的被几名护卫扶着退后,地上,江金富被打的像是瘫在地上的一滩烂泥一般,动也不动。几名护卫忙上前查看,将江金富扶起来。江金富眼睛微闭,脸上惨白。嘴角还滴着血。 “混账东西,我早就想好好的教训你一顿了。你这个不肖之子。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你兄弟被杀的消息传回来时,岛上众兄弟无不悲伤,只有你,那天晚上居然还摆酒席庆贺,叫了几个女子唱曲儿。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你便如此恨你的亲兄弟么?你想接班?痴心妄想。老子一直没说出此事,是老子怕丢脸,怕被兄弟们笑话我生了这么个蠢货出来。你今日还跑来跟老子叫板。老子打死你也不冤。”海东青兀自怒骂道。 江金富身上疼痛不已,但和他心中的愤懑和怨恨相比,身体上的疼痛算不得什么。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爹爹其实都知道,爹爹定是派人暗中的监视自己。那是有多么的不信任自己,才会让人来监视自己的儿子。可笑自己还一直自我感觉良好,以为金贵死后自己的机会来了,但其实,自己根本没有机会。爹爹恨不得一刀杀了自己。 “爹爹,儿子错了,爹爹息怒。儿子今晚不该来打搅爹爹,儿子……告退。”江金富强忍疼痛跪下磕头。 海东青骂道:“快滚,留你一条命,以后再敢来放肆,即便你是我海东青的儿子,我也留不得你。听明白了么?” “儿子明白。儿子告退。”江金富挣扎起身,踉踉跄跄的离去,两名护卫想上前搀扶,被江金富挥手挣脱,不久后消失在夜幕之中。 海东青兀自怒气冲冲的坐在椅子上,端起凉茶咕咚咚猛喝几口,看着江金富离去的方向骂道:“混账东西,一无是处,我海东青英雄一世,怎地生了这么个儿子。混账!” …… 按理说,高慕青和海东青双方交易达成,高慕青也没有了留在桃花岛上的必要。然而高慕青却并没有告辞离开的意思。当然,高慕青自然知道自己必须留下的原因,因为他们真正要干的事情尚未开始,她无法离开。但高慕青给海东青的理由是,自己想陪着林觉走完这最后的几日时光,毕竟他是自己的夫君,等他死了之后,她想带着林觉的尸体回去安葬云云。 海东青等人背地里嘲笑这个高慕青的迂腐,一个土匪却学人家从一而终,这可真是好笑。但当面却是好一顿赞扬,称赞高慕青有情有义,仁至义尽云云。当然,对海东青而言,高慕青多留几天或许也是件好事,也许能够进一步的加强关系,或许能够说服高慕青明白自己即将进行的大计划,让她能死心塌地的为自己卖命。 六月初八傍晚,一艘快船抵达桃花岛西北方向的码头,船上两人亮名身份之后便畅通无阻的上了岸,并且直奔聚义厅方向而去。不久后,他们便来到了聚义厅前的广场上。 守卫的匪徒拦住了匆匆走向聚义厅大门的他们。 “干什么的?不得乱闯!” “哦,我等是飞鱼营的信使,有重要情报要禀报岛主和军师,烦请通报。”两名匪徒忙解释道。 飞鱼营是海匪的一支,专门负责的是小岛之间的信息来往以及和潜伏于内陆州府之中人员联系,因为作用重要,故而直接向海东青负责,地位颇高。此营匪兵配备腰牌,除了某些重要的地方之外,可在岛上畅行无阻。但聚义厅是山寨重地,他们却也没有直接进入的权利,必须要先行禀报。 “哦?原来是飞鱼营的兄弟。不过你们来的不巧啊,岛主和军师午后去南边的珊瑚岛上去视察防浪防飓风的工事了,不在本岛之上。”守卫聚义厅的匪徒头目摊手道。 “啊?那可怎么办?不知道岛主和军师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我哪里知道?估摸着怎么也得明天午后吧。去珊瑚岛这一段都是暗礁遍布之处,晚上是绝对不能行船的,要回来也是白天坐船回来。”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我等有紧急情报要禀报岛主和军师,一刻也耽搁不得啊。能不能安排兄弟送我们连夜去珊瑚岛禀报?此事着实耽搁不得。”两名送信的匪徒急的团团转。 “晚上去珊瑚岛?你们疯了么?谁敢晚上过暗礁滩?没得撞破了船落水成了海老虎的点心。这事儿咱们兄弟可帮不上你,我等兄弟的职责是守卫聚义厅,派人夜里出岛的事情我们可办不到。说句实话,你这个要求便是找谁,谁也不会搭理你们。你们自己不要命,别人可不跟着你们发疯。” 两名送信的匪徒对视一眼,跺脚道:“这可完了。这消息要是耽搁了,岛主定会要了我们的命。这可如何是好?” 守卫的匪徒见这两人确实焦急万分,于是问道:“当真消息这么紧急么?若实在是必须要送到,你们或许可以去找大公子想想法子。大公子手上有艘铁头船,不怕暗礁碰撞。而且大公子若是下令派人送你们去,也没人敢反对。” “大公子么?找他成么?” “你们两个可莫要狗眼看人低,二公子死了,现在大公子可不同以往了。罢了罢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们只是指点你一条明路罢了,去不去你们自己看着办。是你们自己说消息紧急的,看来你们倒也并不着急。” 两名送信的匪徒凑在一起商议了几句,终于拿定了主意。消息太过紧急,他们今晚必须送到,这是他们的首领下达的死命令。此时此刻只能想尽一切办法了。大公子那里或许真的会帮上忙,不妨去求一求。 两人在其他人的指点下很快便在聚义厅南坡下找到了大公子江金富的住处。夜幕低沉之中,大公子住着的石屋里热闹的很。醉醺醺的江金富正敞着衣服露出白花花的肚子坐在软席上,一旁,几名衣衫不整的女子正小心翼翼的在旁伺候着。其中两人脸上还有巴掌印,那正是江金富打的巴掌印。他满腹的怨恨无处发泄,只能拿这些女人出气了。 灯光照耀之下,可以明显看到江金富的身上贴着七八处膏药。那都是那天晚上海东青胖揍一顿的后果。可不仅仅是这些外边可见到的伤口,事实上当晚回来后检查伤势,岛上的郎中告诉江金富,他的肋骨断了两根。那正是海东青猛力击打造成的后果。 江金富得知自己的肋骨都被打断了的时候,骂了一晚上老狗老混蛋老贼之类的话。这哪里是自己的爹爹啊,这是要杀了自己啊。这老狗真的下的去手啊。 灯光下,江金富一口一口的喝着闷酒,两肋隐隐的疼痛让他不时的皱眉骂几句。他的脑海里一直都乱糟糟的。现在看来,自己的前途是一片黯淡了,爹爹都恨不得打死自己,还指望他能为自己做些什么?一想到今后自己什么都得不到,只能看着自己的两个弟弟接班,而自己沦为边缘人物,被人在背后嗤笑,江金富便气的浑身发抖。 有人进来在江金富耳边禀报,江金富皱着眉头喷着酒气摆手道:“不见不见,什么他娘的飞鱼营?怎不找旁人去?找我作甚?我可没功夫。” 亲随忙转身要出门回绝求见之人,江金富却又叫住了他。 “等一等。你说的是飞鱼营的人?他们有紧急情报禀报岛主?” “是。他们是这么说的,说一刻不能耽搁。他们只能来求少岛主下令,派人送他们去南边的珊瑚岛。” “什么消息,这么着急?叫他们进来说话。”江金富坐直身子,将绸衣的扣子扣上,摆手挥退一旁衣衫不整的几名女子。 片刻后,两名匪徒快步进来,躬身给江金富行礼。 “小人等见过大大公子。” 江金富一听大公子这个称呼,心里涌起一股恶气。那晚自己见了爹爹之后,之前所有见到自己称呼‘少岛主’的人都改了称呼,改称为大公子了。虽然之前少岛主的称呼也是一种客套,并非正式任命宣布,但那晚之后,显然爹爹已经严禁他们喊自己少岛主了。这说明爹爹已经丝毫不掩饰他根本不会让自己接班的意图。 不过此刻江金富在意的不是这件事。 “你们两个是飞鱼营的人?” “是,小人张小甲,他是王小丁。我二人是飞鱼营杭州城分号的信使。隶属于孙头领属下。”两人边禀报,边将佩戴的身份腰牌递上去。 第二零三章 剧变 江金富接过来瞧了两眼便递了回去,微笑道:“你们来见我所为何事?” “我等奉命送紧急消息前来禀报岛主和军师,可是不巧的是,岛主和军师去珊瑚岛了。他们说没人敢夜里驾船经过礁石滩,可是我们不能有片刻耽搁,不能等到岛主他们明日回来才禀报,故而我们来求大公子下令,派人送我们去往珊瑚岛去送信。” “哦,原来如此。这倒是不难,我有一艘铁皮船,不惧礁石滩的暗礁磕碰。”江金富淡淡道。 张小甲和王小丁大喜,忙拱手道:“多谢大公子帮忙,这可太好了。耽搁了时辰我们可是要掉脑袋的,大公子算是救了我二人的性命了。” “莫急着谢我,我可没答应派船送你们去。” 两名匪徒惊愕道:“大公子不答应?” 江金富道:“我又不知道你们所说的话是真是假。你们说消息紧急,我也不知如何紧急。我的铁皮船虽然不惧暗礁,但也并非完全的安全。晚上渡海,那可不仅仅是暗礁的危险。但凡晚上出海,那可都是攸关性命的冒险。你们一说,我便派人送你们出海,岂非是拿自己兄弟的命不当回事么?” “……大公子此言何意?”两名匪徒瞠目结舌。 “我的意思是,你们告诉我是什么情报,是否当真紧急必须连夜送到,若当真是必须要连夜送达,那我便立刻命人送你们去。若是无关紧要,我可不会拿自己兄弟的命去冒险。” “这……”两名匪徒沉默了。飞鱼营的密信消息从来只先禀报岛主和军师,其余人等并无权利过问。之后岛主和军师若宣布出来,那是他们的事。这一直是个不可破的规矩。现在大公子要问消息的内容,这是违背规矩的。更何况,他们二人此次送来的消息极为重大,那是更加不能泄露的。 “大公子,山寨的规矩……消息只能禀报岛主和军师,其他人一律不能过探听,还请大公子……” “放屁,我这是探听么?我又不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凭什么相信你们?拿自己兄弟的性命开玩笑?你们连老子都不信任,老子还帮你们作甚?罢给老子混蛋,自己去想办法吧,老子还懒得理你们的破事呢。来人,撵出去。”江金富大声喝道。 几名随从上前来便要轰人。两名匪徒对视一眼,作出了决定。他们必须要今夜将消息送达,眼前这个人又是岛主的儿子,其实告诉他也自无妨。只要他对此事保密便可。 “大公子,我们是怕事情被岛主知道了,我二人丢了性命不打紧,大公子也要受岛主责罚。并非是我二人对大公子不信任。” 江金富骂道:“我有那么傻么?我只听听消息,看看是否如你们所言是紧急的消息必须冒险送去,我怎会说出去。两个蠢货,老子难道不知山寨规矩么?” “好,那我们便豁出去了。大公子请过目,这是密信。” 密信呈上,江金富小心的抽出密信在烛火下看了起来,他的脸色忽然剧变,神情也变得紧张了起来,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忽然间,江金富高声大喝道:“来人,即刻送这两位兄弟去珊瑚岛见岛主和军师,一刻也不得耽搁。” …… 深夜,海浪拍打着岩石,传来阵阵轰鸣。虽远离海岛边缘,但这潮水的轰鸣声依旧清晰可闻。来到桃花岛上的前几日,一方面是出于警惕和紧张,一方面也是因为不适应这夜晚的海潮轰鸣之声,林觉和高慕青等人其实都睡的很不踏实。加之海岛的夜晚闷热,蚊虫多如牛毛,夜晚对林觉等人而言更是一种折磨。 但今晚,林觉等人睡的却很踏实,或许是因为已经适应了海岛夜晚的嘈杂,又或许是因为今日海东青不在桃花岛上,心里终究是踏实一些的缘故,总之,林觉晚饭后不久便香甜的熟睡了过去。整个营地里,也似乎受到林觉的传染,除了守夜的人手之外,其余人都早早的熄灯入睡,鼾声一片。 几盏摇晃的灯笼从西边的树林通道里闪现,正朝着龟山岛众人的营地而来。在进入数十步之后,守夜的十几名龟山岛的兄弟发现了正在接近的灯火下的十几条人影。 “什么人?此为龟山岛营地,不得靠近。” 对方停住了脚步,一人提着灯笼上前来,在营地门口停下脚步。 “不要乱叫,免得惊动他人。去禀报你们高大寨主和那个姓林的,我桃花岛少岛主有紧急之事要见她。立刻去禀报,着他们跟我们去见少岛主。” 守夜的兄弟满腹疑窦,但对方说完这几句话之后便退了回去,远远的在十几步之外等候着。几人一合计,决定立刻禀报,由大寨主定夺,于是立刻回头前来禀报。 林觉在睡梦中被推醒,耳边传来的是高慕青低低的声音。 “快醒醒,林觉,快醒醒。有情况。” “怎么?起风了吗?”林觉迷迷糊糊的问,这几天晴天郎日,万里无云,林觉和高慕青都很担心飓风会不会如期而至,所以迷糊之际林觉居然脱口而出的是这句话。 高慕青无语,拉起林觉来顺手给他披上外衫,低声快速的将刚才得到的消息说了一遍,林觉立刻清醒了过来。 “江金富要见我们?现在?” “是,他的人等在外边,要我们去西边的林子里见他。就我们两个去,不准带任何人。你说,他是要搞什么鬼?去是不去?”高慕青沉声问道。 林觉脑子里快速的思索片刻,飞快的扣着纽扣,穿上鞋子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当然要去。” “可是,他半夜三更的来要我们见面,是不是安着什么不良居心?难道明知他对我们不利,我们也要去?”高慕青皱眉道。 林觉轻声道:“要去,未弄清楚事情前,不要妄下结论。他大可白天来见我们,但选择在夜半三更时来见,必是有缘由的。还有,你莫忘了,今天海东青不在岛上,他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小心翼翼,这足以说明有大事要发生。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我们都别无选择。起码这个江金富比他的老子容易对付。走,去瞧瞧他要干什么。” 两人出了营地,前面几盏灯笼引导着他们往西边的密林里行去。那方向正是两处匪兵营地的交界之处,白日里无路可行,但现在却有了一条通向密林中的道路。 终于,前方密林之间出现了一小片空地,一座孤零零的小石头房子矗立在那里,里边还透出灯光来。小小的窗户中透出一个来回走动的影子来。 江金富的形象甚是颓废。他的发髻散乱着,衣衫胡乱的穿在身上,眼睛红红的,满脸的酒气。整个人像是熬了几天几夜没睡的样子,显得既不安又疲惫的样子。 “你们可算来了。要教我等多久?”江金富劈头便问道。 林觉上前行礼道:“少岛主,不知道叫我们来有什么事?” 江金富走到门边,轻声吩咐门外众随从加强警戒,回身来将木门吱呀一声关上。瞪着血红的双目抵近林觉和高慕青两人面前,沉声喝道。 “你们好大的胆子,还不老实交代,你们到底来我桃花岛上有何企图?说。” 林觉吓了一跳,这问话实在突兀,也包涵了太多的信息。第一反应便是,计划泄露了。那边厢,高慕青已经伸手握住了腰间的剑柄,准备动手了。 林觉忙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拱手微笑道:“少岛主这是何意?怎地突然问出这等话来?” “哼,你们还装蒜,你们来此的目的我已经全部知道了,亏你们还装作没事人一般。怎地?高大寨主,想杀我灭口不成?消息已经在送往我爹爹手里的路上,你们杀了我也是无济于事,明白么?”江金富冷笑道。 林觉皱眉道:“少岛主,你到底要说什么?进门之后便颠三倒四的说这种话,你是何意?” 江金富低低的骂了一声,冷声道:“你,林觉。还有这位高大寨主,你们是联合了官兵想来攻打我桃花岛是么?你们来岛上绝不是要谈龟山岛山寨归顺之事,你们是想要里应外合,破我桃花岛灭我山寨是么?” 到此时,林觉才真的相信,计划确实已经败露了。否则以江金富的智商,他是断然识不破这个计划的,必是他得到了这个消息了。林觉的心沉入了冰窖之中,全身开始发冷。 “嘿嘿,没话说了吧,你们还真的是胆大包天,居然敢来我桃花岛捣乱。真是想不到。姓林的,你也是够狠,明知来岛上必死,还敢来捣乱。高大寨主,你也是昏了头。好好的当你的山寨寨主不好么?居然勾结官府,当绿林的叛徒。你们两个当真是吃了豹子胆,又喝了迷魂药了。”江金富龇牙冷笑道。 高慕青冷声道:“江金富,你不要血口喷人,是你爹爹派你来试探我们的吧。海东青当真不是英雄好汉,我高慕青已经跟他达成了协议,他还来这一套。明日我便撕毁协议,咱们一拍两散。” “哈哈哈,还装。我奉爹爹之命来试探你们?哈哈哈。你可真是不了解我爹爹。我爹爹岂会来试探人?这个消息只要一到他耳中,你们便立刻会被他给宰了,还犯得着来试探?”江金富压着嗓子笑道。 高慕青眉头紧蹙,她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刚才的话也不过是她强自镇定后的试探对方,但显然,自己越是试探越是不着边际。 林觉沉声开口道:“少岛主,你的消息从何而来?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第二零四章 各怀鬼胎 江金富冷笑道:“林觉,你倒是一条汉子,起码你没有狡辩。你想知道消息的来源是么?我也不妨告诉你。否则你们怕是还不肯承认。就在傍晚时分,我山寨飞鱼营的信使送来了一封密信。那密信是从哪里来的,你可知道么?嘿嘿,便是从杭州城里来的。巧的是,爹爹和许军师一起去南边珊瑚岛视察去了,这封密信要连夜送达,可是没人愿意帮他们连夜派船过礁石滩。巧的是我手头有一艘铁皮船,不惧礁石滩的礁石。所以他们便来请我帮忙。本来这等事我也不在意,但巧的是,这一次我还就是想知道那密信的内容。他们没办法,便给我看了密信。那信上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杭州城从二十多日前便开始征集大船,杭州宁海军的水军也集结于普陀岛。这两日杭州府中的守军被抽调了不少,加上王府卫士集结的二十余艘大船也沿着钱塘江开赴出海口。你们跟我解释解释,这是要干什么?出海打渔么?哈哈哈。” 林觉皱眉不语,其实关于兵船集结征集民船的事情,林觉之前便认为瞒不过海匪的耳目。但以常识来判断,并无大规模朝廷兵马的集结,但是杭州城宁海军兵力的调集应该是引不起海匪的怀疑的,毕竟宁海军一军之力,海匪根本不会相信他们会敢于进攻。这里边一定还有别的问题,否则江金富怎会说出关于计划的那一番话来。 “凭此你们便断定跟我们有关?宁海军一军之力敢攻击你们?焉知他们不是出海训练?亦或是为了什么其他的事情?你这大帽子扣得也太随便了。”林觉沉声道。 “林觉,我刚才还夸你是条汉子,但现在我又觉得你不是条汉子了。到此时你还抵赖作甚?密信上可不止这些,我们的人已经知道了你们的计划。你们想来个里应外合,由你们在海岛上策应,迎接官兵登岸不是么?我道你们赖着不肯走呢,原来是等着宁海军进攻呢。我道高大寨主死活要保着你半个月不死,那是因为在期限到来之前,官兵便攻到了,你们便可以行事了。你或许还要抵赖,但我告诉你,密信上分析的清清楚楚,你们的计划一条条都在上面写的明明白白。探听到这个计划的人可是你们杭州府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的消息从未出过差错过。他送来的消息最为可靠。林觉,你还有什么话说?”江金富冷笑道。 林觉蹙眉不语,话说到这里,林觉明白抵赖是无用的了。一定是内部出了问题。这计划虽然知道的人并不多,但难保这里边便有细作。或者是有心人会通过各种手段打探出消息来,毕竟那细作在暗处,也不知道他处在什么样的位置,有什么样的人际关系。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必不是王爷父子严正肃或者是宁海军的两位指挥使。因为这个计划他们知道的最早,也知道的一清二楚,若他们当中有细作,自己和高慕青来到岛上的那一刻便是丧命之时了。这个细作身份不低,但绝非核心人物,故而才耗费了这么多时日才弄清楚了计划,这才赶在兵马进攻之前送来了消息。 小屋内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之中。海风送来潮水阵阵的澎湃之声,轰隆隆轰隆隆,恍如此刻林觉和高慕青两人的心情,高低起伏,难以平静。 “那么……”林觉打破沉默的气氛,轻轻开口道:“少岛主既然知道了我们的目的,我们倒也不必辩解。但不知少岛主想如何处置我们?” 江金富呵呵而笑,叹息着坐在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之际牵动身上的痛处,不禁皱了皱眉头。 “林觉,这还用问么?你们是来抄我们的老窝的,现在事情败露,还能如何?自然是死路一条了。” 林觉忽然微笑了起来,江金富皱眉道:“你还笑得出来?你们死到临头了,你还不明白么?” 林觉笑道:“我当然明白啊,此事一败露,哪里还能活命?不过……少岛主应该是不会在此刻杀了我们的。” 江金富冷笑道:“你又怎知我不是来杀你们的?你可知道这片林子里我埋伏了多少人手?我将你二人单独叫来,你们难道还不明白我要动手?” 林觉笑道:“少岛主,你要动手,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我们的驻地旁边有两座军营,你大可下令兵马围住我们的驻地突袭而入便可,我们那区区百余人还不是眨眼间便被杀个精光?你又何必特意大半夜的叫我们来告诉我们这些事情。你刚才说,接到消息的时候是傍晚,而现在已经是三更了。这中间隔了三个多时辰。你若说是等夜半突袭,倒也让人相信。然而你并非派兵突袭营地,而是叫我们两人出来说话,这便让人难以理解了。” 江金富愣了愣,皱眉道:“我愿意让你们多活一会儿,难道不成么?我偏偏不下令突袭,就是要骗你们来这里杀了你们,难道不成?” 林觉笑道:“少岛主想怎样便怎样,倒也没什么不行的。我只是基于常理揣度,对于非常理的举动,自然是无可预料。” 江金富冷冷一笑,沉声道:“你很聪明,你不妨再继续猜下去。” 林觉笑道:“少岛主愿意听我胡扯,我便再扯一扯。嗯……少岛主看了密信之后没有立刻动手来拿我们,怕还是有另外的原因吧。我没听错的话,少岛主之前好像说了,密信只能是岛主和军师查看,少岛主明显是越权而为。不过这也是你为何没下令调动兵马攻击我们的原因,因为少岛主一旦下令这么做,便等于告诉岛主他们,你越权看了密信。虽然你抓了我们有功,但我想岛主应该不会放过这一点,事后定要责罚你。所以少岛主即便心里想杀我们,恐怕也只能忍着,假装不知道此事。” 江金富觉得这个林觉不仅是聪明,还有些可怕。确实他有这方面的顾虑。得知消息之后他想的是立刻拿了林觉和高慕青等人,但转念一想,这岂非是告诉爹爹,自己提前逼问出了密信?这是越权之举,爹爹定不肯轻饶。想抢功劳,到头来搞不好会适得其反,被狠狠责罚一番。要知道,爹爹治下的规矩可是极严厉的,这些土匪们能够服服帖帖的受爹爹管束,除了爹爹的声望之外,便是他极为严酷的惩罚手段。在目前这种情形下,即便是自己,爹爹肯定也不会放过,起码要泡十天的海牢。那十天下来,海水会将全身泡的稀烂,那还是比较轻的处罚。 “当然了,也许这只是少岛主的一点点的顾虑,我想少岛主真正顾虑的不在于此。少岛主之所以没动手,反而约我们来这里见面,我认为,是另有原因。”林觉沉声续道。 江金贵呵呵冷笑道:“另有原因?那你便继续猜,我叫你们来是什么原因?” 林觉点头道:“好,那我便继续猜。我猜想,少岛主心里或许有什么想法,想要和我们合作?或者是要我们帮你出个主意?” “哈哈哈。”江金贵大笑起来,指着林觉的鼻子道:“你这个小子,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你算什么东西?我要和你合作?你有什么资本说这句话?” 林觉冷目看着江金贵道:“我没有资本?就凭我说动了杭州府衙和梁王爷发兵来打你们,你说我有没有资格?” “是你说服他们出兵的?我却不信。”江金贵摇头道。 “信不信在你,你们派人三番五次的去杀我,我知道难逃你们的魔爪,既如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府衙和王府出兵剿灭你们,这便是我的本事。”林觉冷笑道。 高慕青也在旁附和道:“少岛主,你骂他算那根葱?这话你该问问你那死去的兄弟江金贵。龟山岛岛上,他是怎么死的,他是怎么败的,这都是林觉的妙计。你可以小看所有人,但你不能小看林觉。” 江金富皱眉道:“那你说说,我们之间有什么好合作的?” 林觉沉声道:“可合作的可多了。第一,我可以为你洗白,替你引荐招安。这样你便不必一辈子当海匪,可以正大光明的走在内陆的任何一座城池的大街上而不必担心官府捉拿,可以安安心心的过日子。” 江金富冷笑道:“谁稀罕,我可不会去向朝廷招安。休想拿这个来诱惑我。莫以为我不知道朝廷的德行。我们这些当海匪的,个个手头都血债累累,他们会容我们活下去?再说了,老子在这里才是自由自在,倒去将性命交在他们手里,想也别想。” 林觉点头道:“这只是一种选择罢了,当然还有另外的选择。少岛主若觉得岛上的日子更自在,那也无妨。不过,在这里的日子是否真的自在,少岛主心中自知。据我看来,少岛主的日子似乎并不太舒坦。若少岛主想掌控全局,真正成为这里的主人,我想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江金富心中一动,但他却并没有表现的太明显,反而冷笑道:“你为了能活命,也算是豁出去了。这种明显的挑拨离间的话也敢说。我如何不自在?我爹爹是海东青,是这里的岛主,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在这里我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要女人有女人,这才叫逍遥自在。” 林觉微笑道:“少岛主当真要什么就有什么吗?少岛主有实权么?有岛主的信任和器重么?人无近忧必有远虑,将来岛主之位若没能传于少岛主之手,少岛主还能要什么有什么吗?” 第二零五章 玩弄于股掌之上 江金富面色陡变,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话已经挑明了,若是在之前,江金富固然会认为林觉的话不过是为了活命而挑拨离间。但那天晚上,他和爹爹的一席话之后,他便知道自己在爹爹心目中的位置了。将来……将来岛主之位显然不会落在自己身上,两个弟弟中的一个才是岛主的人选,而自己将一无所有。这正是他的心病。 今晚,在得知密信内容之后,江金富犹豫了很久很久。一个声音告诉自己,不要多管闲事,自己就当不知道此事,让岛主回来后处死林觉和高慕青,一切跟自己无干。但另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自己或许应该拿这件事做个文章。爹爹对自己如此绝情,自己的前途渺茫,将来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也许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光是有这种想法,江金富便心里砰砰跳了许久。毕竟这件事太大,以他的能力,有想法却无办法。但他想到林觉和高慕青既然是官府派来的内应,通过他们或许可以为自己找一条后路。如果自己偷偷的告诉他们这个消息,放他们一条生路,或许便为自己的以后留了一条生路。这个林觉既然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又或许从他口中能得到一些对自己有利的建议。 即便是今晚得不到什么,自己其实也没什么损失。他已经下定决心,如果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自己也绝不容林觉和高慕青活下来,他要冒着被爹爹严惩的危险,杀了林觉和高慕青。名义上是抢功劳,实际上便是掩盖今晚和林觉高慕青见面的事实。 但如果成功了,那便大大的不同了。爹爹不仁,自己为何不能不义? 林觉的话语继续轻轻的响起:“少岛主,人这一辈子,有些事只能去自己争取。靠着他人的施舍和怜悯是不成的,需要的是当机立断把握机会,要敢于拼,敢于搏。有时候成功就在于你敢不敢搏命。机会来到你面前,你却不敢抓住他,那只能一辈子任人摆布,到最后甚至丢了性命。少岛主,为何历朝历代皇室之中兄弟相残父子相残的事情屡见不鲜。因为,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而桃花岛好比便是一个小小的朝廷,岛主便是朝廷之主,要么你当上岛主,要么你便没命。因为即便你不当岛主,你的存在依旧是巨大的威胁,你想安安稳稳的活着是绝无可能的。” 江金富喉头滚动着,神情紧张不已,脸上的汗不断的冒出来,汇聚成豆大的汗珠往下滴落。 “你……你……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好大的胆子……”江金富伸着袖子擦着汗道。 “我在说什么,少岛主心里很清楚。今日既然事已至此,少岛主要么便杀了我们一了百了。要么,少岛主便听我一言。此时此刻,是少岛主最佳的机会,一个摆在少岛主面前可以成为桃花岛之主的机会就在你面前,就看你有没有胆量抓住。你若无胆,一切皆休。你若有胆,我可为你谋划出力。那么明日此时,你便是桃花岛的主人了,你便是岛主了。从此后再不用看人脸色仰人鼻息,也不必担心将来会被新岛主诛杀。这便是我告诉你的话。少岛主请自行斟酌。” “你是说……你有办法帮我?呵呵呵,你胡说八道,你们现在自身难保,你帮我?你是诓骗我,为了你自己活命罢了。”江金富龇牙冷笑道。 林觉正色道:“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为了能活命。你爹爹他们得知我们的身份后是不会饶过我们的,这座岛屿我们也逃不出去,我们那一百来人也根本不是岛上近两万人的对手。所以,我们要想活命,便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帮你成为岛主。那样,你才能饶我们一命。这本就是对你对我都有利的合作。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我们助力成为桃花岛新主,你饶我们性命,就是这样。你愿意做这笔交易么?” 江金富搓着手,一时心情兴奋激动,一时有胆怯心虚,一边神经质般的摇头,瞪着林觉口中絮叨道:“你大言不惭,你怎能帮得了我?岛上这么多兵马,都是爹爹的手下。怎么当岛主?你当我三岁孩儿么?哪里有你说的什么机会?我怎么看不到是机会?” 林觉冷声道:“少岛主,机会就在你眼前,你看不见,我却看得见。少岛主若想听,我可以分析给少岛主听,替少岛主谋划。若少岛主觉得可行便可,若少岛主觉得不行,你大可杀了我们灭口,对你也没什么损失。” 江金富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的盯着林觉,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道:“你……说说看。”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林觉沉声道:“岛主和军师此刻不在岛上,这难道不是最好的机会么?如果岛主他们永远回不到桃花岛上,你觉得事情会如何?” 江金富吃惊的瞪着林觉道:“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爹爹他们得到消息后明日一早便会赶回来,如何能让他们不回来?” 林觉皱眉道:“他们若回到岛上来,那咱们还在此谋划什么?我说的是如何让他们回不来,而且是永远的回不来。岛上有近两万兵马,这些人应该都是效忠于你爹爹的吧,你爹爹一回来,那还有什么机会?所以,他不能回来。不但不能回来,而且不能活着。否则桃花岛周围的小岛山的一万多兵马被他集结起来,即便你控制了整个桃花岛的兵马也难匹敌,更何况你根本控制不了他们。只要岛主活着,他们都不会受你控制。是不是这个道理?” 江金富抖着嘴唇道:“我更是不明白了,既不能控制桃花岛,那我们如何行事?所有的兵马几乎都效忠于他,我们又能做什么?” 林觉沉声道:“绝大部分兵马效忠于岛主,这不假。但原因是他还活着。他若死了,便有手段扭转。此为后话,后面再说。现在需要做的事,明日岛主和军师回岛之时,要发动雷霆手段击杀他们。最可能击杀他们的地方便在他们靠近码头登岛之时。只需少量人手,控制住登岛的码头,乘其不备将其射杀,便成功了一半了。岛主一死,群龙无首,少岛主便是当之无愧的领头人了。” 江金富瞠目半晌,猛烈摇头道:“不成不成,即便爹爹死了,那些人也未必听我的。更何况是我动手杀的,他们会把我也给杀了。你不知道,爹爹的那些手下兄弟对他多么忠诚,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林觉皱眉喝道:“愚蠢,他们如何知道是你动的手?你大可栽赃他人。譬如,我和高大寨主。你大可将此事推到我和高大寨主头上,公开我们细作的身份。说我们动手偷袭了大寨主。至于岛主位置的继承,其实很简单,伪造一道你爹爹的命令便可。岛主死了,你手握一封岛主传位的密信,更加的名正言顺。他们谁要是反对,你便以违背岛主的遗愿对岛主不忠的大帽子扣上去,谁还敢反对?之后你再一个个的清理他们,换上效忠于你的人巩固地位,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开始时你要稳定人心,对他们示好。让他们认为你上来对他们没坏处,要麻痹他们。树倒猢狲散,岛主一死,他们其实也会六神无主,而你便是能让他们安心的人。” 江金富眼睛里冒着兴奋的光,他忽然发现原来事情很简单,一点也不难办。一个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到了林觉嘴里这么一说,简直易如反掌一般。控制南岛的码头,那是从珊瑚岛回来唯一的登岛的码头。爹爹和军师他们登岸时,箭塔上射箭,岸边再埋伏个千儿八百的弓箭手,他们必死。之后的善后若是按照林觉的话来安排,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江金富佩服之极,他看到了成功的曙光。 “好计策,好计策。这计策可真是妙。”江金富起身来在地上乱走,忽然间停步看着林觉道:“可是……这么一来,你们岂非死定了?栽赃给你们,你们往哪里逃?” 林觉笑了:“我很欣慰,你能想起我们的安危来,这让我很感动。若栽赃给我们,我们必是逃不脱的。这茫茫大海,四周都是你们的势力范围,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况且,之后的一切我还要替你安排妥当,除非你自己能觉得做到天衣无缝。若不能,我需要在旁替你谋划安排。否则一个地方露出破绽,便前功尽弃了。所以,栽赃给我们,那只是打个比方罢了。你若当真要栽赃给我们,你便是想置我们于死地,那我们也不会替你遮掩谋划。我们会将事情公之于众的。” 江金富吓了一跳,幸亏自己刚才关心了他们一句,原来林觉是试探自己。 “栽赃给你们是不可能的,正如你所言,我还需要你替我谋划。再说,让你们活命那是我们的交易,我岂会这么做。但是,应该栽赃给谁呢?” 林觉微笑道:“栽赃给岛主和军师好了,反正他们到时候已经死了。” 江金富今晚连连受到惊吓,此刻闻言又是吓了一大跳。 “你说什么?栽赃给他们……这如何能成?” 林觉道:“如何不成?任何事都能成,只要你做的精细。前面跟你说的都是试探你,你听好了,此刻才是真正的善后之策。杀死岛主和军师之后,你便召集众人告诉他们,是你杀了你的爹爹。” “什么?你疯了么?”江金富叫道。 第二零六章 搅他个天翻地覆 “莫吵,听好了。你告诉他们,岛主和军师接受了朝廷招安的条件,他们接受了朝廷的分封,欲以桃花岛山寨众兄弟的性命换的朝廷高官厚禄。你为了山寨众兄弟着想,大义灭亲,杀父救山寨,救下众人。当然,这一切需要证据,我会给你提供证据。替你伪造朝廷公文任命的文书,以及和朝廷官员来往的信件。而最直接的证明便是正在开赴桃花岛的宁海军兵马,那正是最好的证明。宁海军凭什么敢来攻岛?那便是因为你爹爹授意他们攻岛,出卖整个山寨的兄弟,所以他才有恃无恐。你便咬死了这一点。另外,我会出面证明此事,我承认我是派来跟你爹爹联系的人,所以你爹爹才会不顾杀子之仇故意答应容我活过十五日,一切都是在做戏,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你可听明白了?” 江金富呆呆的张着嘴巴,目瞪口呆的看着林觉。他怎也想不到,林觉给出的竟然是这么一场善后的谋划,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这想法简直太离奇了。不过,如果此计成功,自己便是整个山寨的救世主,所有人都将对自己感恩戴德,自己的岛主之位将牢不可破。 “可是……你若出来证明,你们不还是要死么?我若饶了你们的命,岂非被他们怀疑?除非我当众杀了你们。”江金贵道。 林觉笑道:“你自然有理由不杀我们。你只需告诉他们,留着我们的命,是因为我们每日都用信鸽禀报岛上的动静。如果我们死了,信鸽消息一断,官兵的船队便会怀疑我们已死,事情已经败露。而你,却想要引敌深入,趁宁海军不备,将宁海军彻底打垮。你要解决宁海军这个最大的威胁。这正是消灭宁海军的最好的机会,你要让整个山寨再次扬名天下。有了这个理由,你便可以名正言顺的保住我们的性命了。之后你只需稍微用个小手段,让我们找机会逃出桃花岛。从此以后你便当你的岛主,咱们之间井水不犯河水,各自两安,岂不美哉。” 江金富连连点头道:“好办法,这个理由足够了。然而,那宁海军的兵马怎么办?难道当真要跟他们打一仗么?” 林觉笑道:“少岛主,你这话问的真是好笑。八千宁海军来打你们近四万兵马的桃花岛山寨便是因为有里应外合之策,所以他们才会发兵。现在我们的身份都已经暴露了,他们岂会再来?我不能让他们来送死,我会通知他们立刻撤兵的。” 江金富沉吟不语。 林觉冷笑道:“莫非少岛主还心大到真想和宁海军打一仗,真的要扬名天下不成?就算你得手了,你将招致朝廷大军的全面围剿。少岛主还是安心的当你的岛主,还是不要激怒朝廷为好。” “我哪里有这等想法,好,那你便通知他们立刻撤兵,你可不要玩花样,否则,你们可休想活着离开。”江金贵冷声道。 林觉微笑道:“放心,少岛主,我还不想死。明显有活路在前,我还自找没趣么?少岛主,这个计策你可满意?咱们的交易可都达成?请你做个决定。” 江金贵缓缓的踱了数步,伸拳在墙壁上轻轻一击,沉声道:“干了,我江金贵这辈子没干过大事,但现在,我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林觉点头道:“好。既如此,时间无多,我们要立刻开始准备。如何调离码头守军,如何安排自己的人手在码头上,以及一些善后的准备。少岛主,咱们抓紧时间商量安排,确保计划成功。” …… 半个时辰后,林觉和高慕青才离开了密林的中的小屋走在回到驻地的路上。从进入小屋之后到现在为止,高慕青便基本上没有怎么说话。特别是当林觉向江金贵推销他的计策的时候,高慕青承认自己都惊呆了。 当得知身份暴露的时候,高慕青的第一反应便是立刻带着林觉杀出一条血路逃出桃花岛,她压根也没有想过如何能从这种局面中脱身出来。然而,在她的亲眼见证之下,林觉一步步完成了翻转,并且说服了江金贵动手造反。这让高慕青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林觉的计策其实也并不太高明,虽然林觉说的头头是道,但高慕青作为旁观者也觉得其实漏洞颇多。特别是如何善后的事情,高慕青认为那未必能成功。但这一切明显是林觉临时想出来的主意,能做到这一点已经非常人所为了。而且,这样的计划居然说服了江金贵,这更是让高慕青觉得诧异的一点。 不过高慕青很快便明白了为何江金贵会同意这个漏洞不少近乎搏命冒险的计划,那是因为林觉抓住了他最想要的点。当初在龟山岛上的时候,自己其实便是这么被林觉说服而跟他合作的。林觉便是抓住了自己急于为父报仇的这个心理。事实上,当初的整个计划还是很有纰漏的,那场假婚礼上的伏击差点便功亏一篑,有备而来的江金贵差点便扭转了局面,甚至杀了林觉。然而终究是险中求胜了。现在,林觉也是抓住了江金富处境不如意,未来堪忧的心理,利用他对岛主之位的觊觎说服了他,抓住的正是他最想要的东西。所以,当计划被他说的天花乱坠,几无漏洞的时候,江金富便不知不觉的上了贼船。 从江金富的身上,高慕青也看到了当初自己的影子。自己当初怕也是那般不理智而迫不及待吧。 两人无声的穿过树林中的小路,一前一后的走着。一路上都没说话,直到回到了驻地之中,进了林觉的屋子里的时候,林觉倒了一杯茶咕咚咚喝光之后,才开口道。 “慕青为何一直不说话?这个计划你觉得如何?” 高慕青蹙眉看着林觉道:“你当真以为这样的计划能成功么?” 林觉呵呵笑道:“我压根没考虑能不能成功。” “什么?”高慕青诧异道。 “我只是想挑起一场大乱,他们越乱,对我们越好。大军已经开拔了,大战即将开始。我们的身份暴露,这不仅是我们处在危险之中,宁海军的上万兵马也将处于危险之中。海东青一旦得到这个消息,他必会张网以待,宁海军会在不知情中遭到他们的伏击。所以,我必须想办法造成他们的内乱。也亏得的这江金富居然半夜找了我们。看来是我之前的话让他心有所感,种下的那棵种子在他心里萌发了。嘿嘿,老天保佑,今晚对我而言简直是天赐的机会。江金贵大可杀了我们,或者是根本不吭声,明日海东青回来,我们被杀,大军遭受伏击,这一切便糟糕到了极点了。可是他居然跑来找我们。呵呵呵。”林觉轻声而笑,显然心情甚佳。 高慕青白了他一眼,皱眉道:“这个计划根本就是漏洞百出,江金富也是蠢得可以,居然还同意了。” 林觉摇头道:“你错了,他能同意,是因为他自己也早就想好了要动手。你以为他是临时起意来找我们的么?他来了,便说明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慢说是这么烂的计划,便是再烂十倍,他也会同意。因为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更可况,我的计划真的那么烂么?我可是绞尽脑汁了啊。你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我能想出办法来已经很不错了。” 高慕青抿嘴笑道:“倒也不是特别的烂,起码有成功的可能性。但是要想不让人怀疑,怕是很难。” 林觉笑道:“有些事不能尽善尽美,只要海东青一死,我相信事情便立刻有了变化。这世上有多少人是真心为了某人卖命效忠?大多数都是人走茶凉,只为自己罢了。就像龟山岛上一样,你爹爹在世时,那些人怕是个个都表现的忠心耿耿。你爹爹故去之后,他们还不是立刻投入仇彪的怀抱?仇彪死后,你还记得山寨中的清洗和肃反么?又是那些平日对仇彪表现的忠心耿耿的人骂的他最凶。人心善变,人性卑劣,人其实是最卑鄙最靠不住的。” 高慕青嗔道:“你这是连我们所有人都骂进去了么?我可没对不起你过。” 林觉笑道:“自然不包括你,我说的是山寨中的这些人。海匪里也是一样。你瞧着,海东青一死,真正要为他报仇查出真相的人能有多少?这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再说,我这不立刻要准备一些证据么?替我找几个萝卜来。再替我磨墨铺纸,我要伪造一些公文和任命状书信什么的。” 高慕青讶异道:“要萝卜作甚?” “刻印章啊,公文不要印玺么?任命状也要印玺啊,否则怎能逼真?要弄得像模像样的。” 高慕青皱眉道:“你见过官府的公文和印玺是什么样子么??” “没见过啊,我又没当过官,也没收到过公文任命状什么的。”林觉道。 “啊?那你还敢伪造?不怕露陷?”高慕青哭笑不得。 林觉笑道:“我没见过,这些海匪难道见过么?大家都是两眼一抹黑,我说是这样便是这样,他们能如何?” 高慕青一个趔趄,赶紧扶住桌子,差一点便晕倒。 第二零七章 借人 漫长的一夜过去,黎明的曙光洒在大海和海岛之上,桃花岛上的一切都显得格外的安详和宁静。喧嚷了一夜的海岛上的嘈杂,在清晨时分反而最为安静,就连夜里轰隆作响的海浪也变成的细碎温柔的浪花,一层层无穷无尽缓缓涌动。 桃花岛西南角,高高的崖壁之间有一条宽阔的石阶阶梯缓缓而下直通向下方小小的海滩。两侧的崖壁上,数十座箭塔居高零下,将下方小小的登岸码头尽数控制在射程之内。这里便是桃花岛南侧唯一的一座登岸码头。 崖壁后方的高地上,密林之间是一排排木石房子,这里便是守卫码头的一股两千余人的海匪驻地。这两千人的职责便是守卫这个码头,不让任何可以人等登上桃花岛。 一间四面透风,以长茅草遮顶搭建的简陋的亭子里,海东青座下的八大金刚之一,负责守卫此处码头的海匪头目褚长贵正四肢大张的打着呼噜,露着黑毛纠结的胸口睡在亭中的凉席上。 海东青手下的八大金刚虽然在桃花岛众头领之中的排名靠后,但他们的却都是实权人物,是海东青最为信任的一群人。所以,岛上的几处登岛码头均由他们领兵守卫,东边那座石柱小岛上的领兵之人也是八大金刚之一的阚平统帅。另外海东青身边的护卫队也是大金刚孟祥和二金刚宋铣统帅。单单八大金刚手中掌握的海匪兵力便达一万八千人以上,几乎掌控了山寨超过六成的兵马。这也是海东青掌控山寨的手段。可以给那些头领身份和地位,但绝不会连同兵马一起给你。除了实力掌控的兵马,一切都好说。 昨夜闷热,褚长贵索性睡在了草亭之中,海风吹着,倒也睡的香甜。褚长贵甚至做了个美梦,梦见自己搂着岛主的小妾莲香胡天胡地。自从又一次去岛主的住处见到了这个莲香之后,褚长贵的春梦里便少不了这个身形玲珑,眼神明媚的风骚.女子。只是这一切也只能是在梦里想想罢了,那是岛主的女人,就算那莲香主动来投怀送抱,褚长贵也是不敢沾一个手指头的。 周围匪兵们起床的嘈杂声,往林子里飞奔拉屎撒尿的脚步声吵醒的褚长贵,他赫然坐起身来,伸手隔着裤子压了压下身搭起的帐篷,骂骂咧咧的站起身来。 “他娘的,每天早上一群狗东西都吵闹的很,不知道只有早晨才好睡么?真他娘的不是人过的日子。每天都在这破岛上呆着,迟早要憋死在这里。” 褚长贵咒骂着起身,披上汗臭扑鼻的外衣,尿意袭来之际,他也像其他兵士一样赶忙往林子里冲。一番快意的宣泄之后,他心满意足的从小道回到了兵营之中。然而,此时,他看到了站在草亭之中的几个人。 “咦?这不是大公子么?怎地一大早来我这里了?”褚长贵惊讶的问道。 “贵叔好。”一夜未眠,眼睛满是血丝的江金富哑声拱手,八大金刚是海东青的属下,但却和海东青同辈,所以江金富江金贵等人一直都以叔叔相称。 “大公子好,哈哈。怎地?来找我有事么?”褚长贵笑道。 江金富笑道:“没事便不能来瞧瞧贵叔么?贵叔天天守在南岛码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我爹爹经常说,贵叔你们几个便是山寨的顶梁柱。没有你们,咱们睡觉都不踏实。要我经常来看望你们呢。” “哈哈哈,岛主这话我们可不敢当,山寨的顶梁柱是岛主,我们都是靠着岛主的英明才能活着。岛主给我们兄弟面子,我们自然是高兴的,但却不敢称是顶梁柱。”褚长贵心中舒坦,但口中却谦逊不已。 江金富笑道:“贵叔太谦虚了,你们对山寨的功不可没,这一点便是瞎子也看得见的。呵呵,闲言少叙,我一早来叨扰贵叔,确实是有事前来。” “哦?坐下说。我这里可没什么茶水点心招待,咱们就坐在席子上说话。”褚长贵伸手道。 江金富看了一眼脏的令人发指的草席,皱了皱眉头摆手笑道:“不用坐,站着说了就走。这个……事情是这样的,昨日爹爹去珊瑚岛之前跟我交代了一件事,要我将聚义厅南墙带人整修一番。说飓风季节即将到来,咱们的聚义大厅年久失修,今年要是被风刮倒了,岂非是个笑话。我昨晚喝了些酒,有些睡过头了,清早爬起来才想起这件事儿。爹爹估摸着午后便要回来,我怕他回来之后骂我不做事儿。所以我想多叫些人手帮着赶工。你知道,我平日并不讨大伙儿喜欢,叫别人他们巴不得我出丑,于是想来想去,平日贵叔对我最好,于是我便来请贵叔带些人手帮我个忙。贵叔对岛上的建屋造房的事儿也很在行,更是最佳的人选。不知贵叔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褚长贵愣了愣,心想:“我平日对你很好么?我怎么不记得?我倒是记得我跟你吵了几次,若不是你爹是岛主,我怕是要将你牙给打掉几颗来。那么多人能叫,你跑来叫我?奇怪的很。” 江金富见褚长贵皱眉不语,忙笑着继续道:“贵叔无论如何帮我这一次,我定感激不尽。我已命人准备了好酒好菜,弄好了这事儿,请贵叔喝酒吃肉,请众兄弟们打个牙祭。另外……” 江金富忽然低声凑到褚长贵的耳边低声道:“我听说贵叔身边缺个女的,我那里有个叫阿秀的,是前几个月他们劫的官船掳来的官家小姐,生的水灵灵白嫩嫩的。我把她送给贵叔,伺候贵叔起居,贵叔你看如何?” “阿秀?”褚长贵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眉目如画的小美女的形象来。阿秀他是见过的,几个月前,一帮兄弟冒险在南边的台州左近的海面上找生意,结果居然抓到了一艘官船。一名官员带着家眷从台州乘船出海往福州赴任,结果被抓了个正着。船上的男子自然是都被宰了,七八名女眷都被押了回来。那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投海自尽了,剩下来的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女子。那个叫阿秀的正是那官员的女儿。在回来的路上便被领头的给破了身子。回到岛上时,大公子硬是将阿秀给抢了去,引发了众兄弟的强烈不满。但因为他是大公子,大伙儿也没什么办法。那艘船是从自己把守的海滩上的岸的,褚长贵亲眼见到了那个水灵灵的官家小姐,还从被扯烂的衣服里猛瞅了两眼她浑圆的胸部。听到阿秀被大公子霸占的消息,褚长贵很是愤怒。要知道,掳上岛的女子基本上都被统一送入岛中的窑子,也就是说大伙儿都有机会享受她们。除了一些身份尊贵的的大户人家的女子,为了得到赎金所以不动她们之外,像阿秀这样的都将是岛上匪徒的玩物。而且这等上等货色也只能是头领们享受的起。可是,大公子却强行霸占了,这很让人生气。而现在,大公子居然要将她送给自己?那可是比自己天天梦到的岛主的小妾莲香也不差的货色啊。 “当……当真?”褚长贵可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岛上的日子太难熬了,除了喝酒玩女人,一身的精力无处发散,实在憋得难受。自己身边也有过岛主赏赐的几个女人,但那些女的都是一般货色,毫无趣味。褚长贵酒后打杀了一个,跳海死了一个,被褚长贵赏赐给手下兄弟轮死了一个。褚长贵一点也不心疼,因为都是些人老珠黄的货色,玩久了看到了就倒胃口,死了也就死了。可是这阿秀,若是自己能得到她,那每天晚上可就有乐子了。 “贵叔,我还敢跟你扯谎么?你只要帮我这一回,下次还有好货色,我也想着您。你知道,最近爹爹对我不满,这次他交代的事情我若再不办好,爹爹怕是……” “我懂,我懂。哈哈哈。”褚长贵如何不懂,数日前岛主特意打了招呼,让所有人都不准再称呼江金富为少岛主,褚长贵便明白,那是岛主发出的信号,大公子是当不成接班人的。大公子定是有干了让岛主不满的事情了。所以对于大公子的处境,褚长贵虽不同情,但也是知道他目前的尴尬的。 “你要多少人手?”褚长贵问道。 “最好有个一两千人,人多好办事,弄起来也快。爹爹回来之前必须弄成了才好。你知道,我手头只有几百人的,要运木料搬石头的,根本就不够。” “一两千人?我这里总共才两千人,全去帮你做事,这里的码头谁来防守?这可不成。”褚长贵摇头道。 “贵叔,这光天化日的,哪里有什么危险?咱们桃花岛这么多年来,可有过有人攻岛之事?您忠于职守我是知道的,但其实一点事都没有。留下些人手在箭塔上便成了,有什么事也立刻就知道了。再说了,根本不会出什么事的。”江金富笑道。 褚长贵想了想,觉得也是。码头上这么多年也没出什么大事。岛主之所以对这些登岛码头如此重视,严令要时刻守卫不得松懈,那还不是因为他当年夺取岛主之位便是偷偷上岛杀了原岛主,所以他心里自然也担心别人会这样,这才有些偏激。实际上,这二十多年,也没见有人攻击码头企图登岛的。 第二零八章 行动 “贵叔,您又不用动手,您带着人手去,我让阿秀陪您在我的院子里喝茶说话。阿秀几首曲子唱下来,事情便办好了。然后您吃了酒席,带着阿秀在回来。前后不过三四个时辰的事儿。贵叔,你要真的不愿意,我只能去求别人了。北边码头的松叔也许肯帮忙,他也喜欢阿秀。”江金富道。 褚长贵顿时摆手道:“说的什么话?我说了不愿意么?你去求老三?他怕是给你一顿骂,巴不得你被岛主回来骂一顿。莫求他,这事儿我帮了。你且回去,我立刻带着人去帮忙。不过……你答应我的事儿,可不能反悔。” “哪能啊?我若反悔,便是乌龟王八蛋。”江金富指天发誓道。 褚长贵心道:你是乌龟王八蛋,岛主岂非是乌龟?不过也说不准,看你和岛主一点也不一样,搞不好还真的不是岛主的种。 江金富心里很是高兴,昨晚在和林觉商议如何调动褚长贵的兵力的时候,江金富认为绝无可能。然而林觉问他褚长贵最大的喜好是什么,江金富告诉他褚长贵最好色。于是林觉便想出了这个主意来。要他以自己身边最美的小妾为条件,诱骗褚长贵答应,将兵马调离南岛码头。果然,在海岛上最稀缺的资源并且是褚长贵的软肋被击中之后。褚长贵心甘情愿的上钩了。 褚长贵抽调了一千五百名士兵前去帮忙,他还算是长了个心眼,留下了五百名士兵守卫在两侧的箭塔和留守军营之中。就算出了事,这五百士兵也能抵挡一阵子了。 大批匪兵抵达聚义厅广场,连守卫聚义厅的数百匪兵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大公子告诉他们,今日要整修聚义厅南墙和屋顶,这是岛主的命令。 没有人怀疑什么,一来,这是大公子口中岛主的决定,大公子还不敢假冒岛主之命,要知道那是岛上最为忌讳的事情之一,查出来便是个死。二来,聚义厅破烂不堪,本就需要修缮。守卫的匪兵们也知道,每年飓风来临之前,聚义厅都要进行一番加固,这已经是惯例,倒也不用多想。只是唯一有些奇怪的是,加固聚义厅本是他们这些守卫聚义厅的人手的事情,怎地大公子接手了,还叫了下边的人手来帮忙?不过,有人帮着干倒也是好事,每年这件事都让人愁的要命,现在有人主动来做,他们倒也乐的清闲。 于是乎,一声令下。近两千人手立刻开始忙活起来,搬木头运石头搭架子拴绳索,开始了对聚义厅南墙一侧的加固。江金富假模假样的指挥了一番,便拉着褚长贵来到了自己距离聚义厅不远的住处。褚长贵进门后的第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娇滴滴的官家小姐阿秀正穿着薄薄的衣衫,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躬身站在桌旁等候着。 “贵叔,我说话算话。你在这里坐着喝酒,阿秀陪着你。你想干什么便干什么,不用客气。我呢,回头去监工,活完了便来禀报你,到时候您便带着阿秀和兄弟们回营。酒肉宴席,我命人送到你们营地里摆上。你看如何?” 褚长贵已经听不见江金富的话了,进门之后他的一双贼眼便已经在阿秀的身上挪不开了。那阿秀却也将眼睛不断的朝着褚长贵脸上瞄着,嘴角还带着笑意。那神情神态简直快把褚长贵给弄疯了。 “好好好,你去忙,我就在这里……歇着。你去吧,你去吧。”褚长贵下意识的回答着。 江金富回身对着阿秀道:“阿秀,好生的伺候贵叔,伺候的不周我拿你试问。听到了没有?” 阿秀垂头敛裾行礼道:“阿秀遵命!” 江金富点点头,朝着褚长贵一拱手道:“贵叔,那我先去了。” “去吧去吧。”褚长贵盯着阿秀的脸,摆手道。 江金富冷笑一声,回身出门,将屋门紧紧带上。褚长贵兀自站在那里傻笑,阿秀投过曼妙的一眼,娇滴滴的道:“贵叔,您坐呀,阿秀给您斟酒。然后唱小曲儿给您听。” “哎哎哎,好好好。”褚长贵跌坐在地面蒲团上,整个人已经魂魄飞散不知身在何处了。 …… 江金贵离开住处后并未回到聚义厅忙碌的现场,而是立刻召集了早已准备好的两百余名亲信人手急匆匆往下方行去。小半个时辰后,江金贵抵达了高慕青和林觉等人的驻地旁。 一名山寨头目带着数百名匪兵在高慕青林觉等人的驻地之侧游荡,他们的职责是监视这帮外来之人,不准他们离开驻地在外游荡刺探。江金贵带着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大公子?这是要去何处?”领队头目问询而来,行礼问道。 “马头领,我来跟你商量个事。” “大公子客气,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 “不敢,我来是要带着龟山岛的这帮人去帮忙干活。聚义厅今日开始修葺南墙,预防飓风的到来。我那里人手不够,又不能调集其他兄弟去帮忙,于是便想到了龟山岛的这帮人。所以来带他们去帮忙,请你给放行。” “让他们去帮忙修葺聚义厅?大公子,这不太妥当吧。他们毕竟是客人啊。而且,上面有令,不能容他们在岛上乱走动。何况是去聚义厅?” “怕什么?我们几百人看着,他们这百余人还能如何?他们是什么狗屁客人?谈判的事已经结束了,他们却不肯走,每天在咱们山寨白吃白喝的,叫他们替我们去干活去,就当是饭钱。” “这……大公子,这不太好吧。” “马头领,怎么个意思?我江金富连这点权力都没有了么?岛上的人手我都已经调动不了了,我押外人去帮忙,你也阻拦?你是不是不把我江金富放在眼里了?我可告诉你,我再不济也是岛主的儿子,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哪一天岛主要是对我器重了,你马占林可要好好的掂量掂量。” “哎呀,大公子这话说的,教我可如何是好?我可不是非要违背您的意思,我不也是怕回头上面怪罪么?” “上面怪罪下来我担着,我写个字据给你,你到时候拿字据说话。这总该可以了吧。你若再推辞,我可不客气了。聚义厅今日不能完工,我爹爹但只要对我责骂一句惩罚一回,这笔账便全算你头上。有朝一日,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头目马占林再也撑不住了,他可不敢真正得罪大公子。自己是没法对付大公子的,但大公子可有的是办法对付他。虽然他现在落魄,但他说的对了,他可是岛主的儿子啊,将来没准他会有出头的一天,自己得罪了他,岂非是自己给自己埋了个坑么? “大公子息怒,我放行便是。不过大公子可千万小心着些,别出差错。岛主回来之前,最好将他们完完整整的送回来。这样大家都好交代。” “这才像话,放心放心,不会叫你难做的。有什么事我会担着。我去领人了。”江金富大摇大摆的带人走向驻地。 不一会,一阵吵闹之声传来,马占林等人远远望去,只见江金富和他的手下将龟山岛来的那群人推推搡搡拉拉扯扯的弄了出来。那个叫林觉的少年还高声叫嚷着:“简直岂有此理,我们不是你们岛上的人,你们居然驱赶我们去帮你们干活,把我们当什么人了?我要抗议,我要投诉。” “再鬼叫,老子一刀砍了你的脑袋。你抗议个屁,一会儿叫你抗木头,瞧你还横不横。”江金富骂骂咧咧的声音也传来。 马占林苦笑着对身旁的人道:“这个大公子实在是胡闹,哎,岛主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来。二公子是多么精明多么仁义,这大公子,啧啧啧……” 一群人闹哄哄的走,引来周围两处驻地的匪兵前来询问,东边箭塔上监视的匪兵也派人来问,马占林只得一一解释原委。众人闻言也是无言以对,大公子行事当真是不顾后果,只图自己所想。这些人也没办法,但想来其实也不会出什么大事,也没人自讨没趣上去拦阻,只眼睁睁看着江金富将龟山岛的一群人推推搡搡而去。 江金富一行本是往西前往聚义厅方向,脱离了监视兵马的视线之后便立刻转向,钻入往南的杂木林树林之中。此时已经无需做戏,江金富立刻向林觉禀报了自己按照林觉的计划所做的一切。 林觉连连赞道:“谁说大公子没本事?只是没有发挥潜力罢了。瞧,这事儿办的多漂亮,一点而纰漏都没有。大公子,在下佩服佩服。” 江金富只得意了片刻便忙问道:“莫要佩服我了,我已经心在嗓子眼了,现在该怎么办?下一步当如何?” 林觉道:“下一步自然是要占了南边的码头了。已经巳时了。如果你爹爹昨夜接到了消息,今天一早便会往回赶,那么午前便要到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须得立刻占领码头做好伏击准备。” “码头上还有五百多人,咱们这人手能成么?闹将起来,怕是不好办。” 林觉不答,只问道:“东西准备好了么?” “什么东西?哦哦,那些酒菜啊,都在前面的林子里呢。” 第二零九章 命运无常 “蒙汗药全洒进去,派你的人送进去。那些箭塔上也每一座送一份。你亲自去,就说是你赏赐给他们的酒肉,看着他们吃进去。待药物发作,全部拉到林子里砍了。然后将所有箭塔都占领。我的人下到海滩上的红树林里等着你爹爹他们到来。记住,等我的信号方可发动,千万别搞砸了。” “好,我这便带人去送酒肉去。林觉,你觉得咱们能成功么?我这心里怎么老是虚的很。” “大公子,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回头,你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对了,你的两个弟弟杀了没?我要你昨夜动手先宰了他们的。” “这个……还没,我下不了手。人倒是绑了。藏在前面的树林里。”江金富咂嘴道。 林觉冷笑道:“去宰了,留下他们,山寨的人未必会拥戴你为岛主,你要想清楚。” 江金富皱眉不语。 林觉轻声道:“少岛主,此刻你还想着什么折中之计的话,便是自欺欺人。你若不下决心,今日之事断不能成功。请你三思。” 江金富愣了愣,咬咬牙道:“罢了,我去做了他们便是。” 林觉点头道:“无毒不丈夫,有些事必须要做,明白么?” 江金富不语,一挥手,带着手下人往前便去。 林觉和高慕青等人留在后方缓缓跟进,林觉的耳边传来高慕青的嗔责声:“你何必逼他杀他的兄弟?他们还是少年,似乎并无恶行。” 林觉扭头看着高慕青道:“我知道他们不该死,但你没看出来江金富尚有犹豫么?要让他没有退路才成。他杀了自己的弟弟,便再无退路了。这个时候,岂能有妇人之仁?怪只怪他们是海东青的儿子和女人。” 高慕青轻轻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我觉得你更像是土匪,连我都不忍心,你的心真硬。” 林觉轻声道:“不是我心硬。不是他们死,便是我们死。你如何选?这世上枉死之人还少么?再说了,他们是海东青的儿子,光凭这一点,他们便注定没活路。早死早投胎,我这是超度他们。” 高慕青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密密的树林之中,昨夜林觉和高慕青光顾过的那间小屋隐没在草木之间。屋子里,十余名五花大绑的男男女女正蜷缩在地面上。其中两人是海东青的两个儿子十四岁的金宝和十三岁的金堂。他们的娘,海东青的两名侧室和两名小妾以及几名伺候的丫鬟都一并被捆绑在这里。 一夜过来,海岛密林之中的蚊虫早已将他们当做了最好的养料,一群群将他们包围,个个吸得肚子溜圆。大量的蚊虫攻击之下,加之惶恐惊吓之下,他们已经一个个都奄奄一息了。 昨天后半夜里,这些人尚在睡梦之中时,忽然江金富率人冲入住处,将他们统统绑了起来塞了嘴巴押到了这里。他们尚且不明白缘由,这一切便发生了。到此时,他们已经都意识到了些什么。大公子敢这么干,那是要造反了。 屋门被推开,刺目的阳光照了进来。一堆蚊虫受到惊扰嗡然一声飞起,嗡嗡的叫着在空中乱飞。江金富皱着眉头伸手啪的一声当空一拍,两只手上顿时满是鲜血和蚊子的尸体。 江金富皱眉将手掌在身上擦了擦,走向屋角蜷缩着的那一群男女。昨晚林觉让他立刻拿了自己的弟弟和爹爹的妻妾们杀了他们,他没有下得去手。或者说他还有些不太坚定。他想着,如果事情不顺利的话,或许还能用这些人当人质保证自己能顺利的逃走。 可是刚才林觉说的对,如果他们活着,即便事情成功之后,其他人未必会推举自己为岛主,到那时再杀他们便没机会了。而且他也感觉到了林觉的不满,林觉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犹豫,若不杀了他们,怕是林觉要翻脸。那整个计划便将彻底失败了。 “呜呜呜,呜呜呜。”一群人随着江金富的进来而剧烈的扭动起来,他们眯着眼睛看着强烈光线中的那个人影,虽然看不清是谁,但他们都知道,那是江金富。 江金富缓缓的走到众人身边,皱着眉头看着眼前横七竖八躺子地上,捆的像粽子般的一群人。伸手缓缓的扶上刀柄,慢慢的往外抽刀。 “呜呜呜。”一名女子剧烈的扭动说身子,沾满灰尘的头发胡乱飞舞着,朝着江金富的脚下蠕动而来。 江金富皱眉看着她,问道:“莲香,你有话要说是么?” “呜呜呜……”莲香点头叫道。 江金富犹豫了一下,伸手抓住莲香口中的草团一把拽了出来,莲香呸呸呸的吐出口中的草屑,一边大口的呼吸了几口空气,然后便大声叫道:“大公子,你要做什么?你要拿我们怎样?” 江金富淡淡道:“莲香,你还看不出来么?你们应该猜的出来,我要杀了你们。” “为什么?我们犯了什么错么?”莲香哭叫道。 江金富轻声道:“跟对错无关,怪只怪爹爹,他对我不公。我不能坐以待毙,所以我要先下手为强。” 莲香哭叫道:“你和你爹爹的事情,跟我们何干?莲香我平日待你如何?我何曾得罪过你?冤有头,债有主,你男子汉大丈夫,杀我们这些不相干的弱女子何用?” 江金富蹲下身子,伸出手来托起莲香的下巴,莲香是爹爹身边最美的小妾,是个风骚入骨的女子。但此刻,她原本光洁细嫩的脸上却被蚊子叮的满是红包,平日整洁的一头秀发此刻却沾满灰尘乱糟糟的覆盖在脸上,一张因为恐惧而变得扭曲的脸,看上去极为的丑陋和苍老。 若是褚长贵看到他梦中情人的这副模样,不知心里该做何种想法。但褚长贵现在恐怕早已将莲香丢到九霄云外去,此刻的他正在江金富的屋子里,他已经将阿秀的衣衫解开,一张大嘴附在阿秀的胸前吮吸的正欢,他怎知他的梦中情人已经沦落到了现在的地步。 “莲香,你平日确实没得罪过我。但你也没给我个好脸色啊。每次见到我,你的眼神便出卖了你。你看不起我,是不是?”江金富低声道。 “大公子,我没有看不起你,我……我是你爹爹的女人,我岂能……。你……你的心意我知道,你饶了我,今后我伺候你,我好好的伺候你,你想怎样便怎样,我定将你当皇帝一般的伺候,你饶了我……好么?”莲香颤声叫道。 江金富皱眉看着那张扭曲的脸,心中奇怪自己当初怎么就对她这么着迷。 “呸!莲香,你说的倒是冠冕堂皇,说什么你是我爹爹的女人,装的像贞洁烈女一般。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二弟的丑事。哪一次二弟回岛,你们不是去偷偷的幽会?你跟我那死鬼二弟搞到一起的时候,怎不说你是爹爹的女人?你看不起我,因为你知道我没出息,而二弟将来是岛主,所以二弟一个眼神,你便投怀送抱了。呵呵呵,你当我是瞎子呢?我只是不能说出此事罢了,爹爹那个脾气,我说的他定然不信,搞不好还要杀了我。二弟伶牙俐齿,大伙儿都向着他,这事儿必定是我错。所以我可一点都没声张。你们在一起偷偷搞了几年,当我不知道?二弟死了,你哭的比谁都伤心,你是不是觉得将来自己没办法当上岛主夫人了?哈哈哈。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江金富笑道。 莲香呆呆无语,她没想到自己的隐秘之事竟然被江金富点了出来。确实,她和二公子江金贵保持着不伦的关系已经数年,这些事本以为无人知晓,但显然并非如此。周围被捆着的两位公子和几位海东青的女人都带着鄙夷的眼神看着莲香,他们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居然忘了自己身处险地,反而先鄙夷起他人来。 “呵呵呵。”莲香忽然大笑起来。头一摆,摆脱了江金富托着自己下巴的手,面色变的冷厉起来。 “不错,我是和二公子有私情,那又如何?但我可不是贪图什么岛主夫人,我是要搞得他们父子反目,挑拨他们自相残杀罢了。我莲香本是好人家的女儿,我已经许配给了江阴沈家的公子,我那未来的夫君是个人品相貌都一流的才俊,我本有着美好的未来。可是,十七岁那年,我被你们这帮强盗给劫持来岛了。本来,我爹娘凑齐了赎银,你们该放了我回去才是,可是你爹爹那个老狗看到了我,居然不顾你们的道义,硬是强占纳我为妾。我的一切都毁了,被你们这群强盗这群人渣给毁了。你们都是一些天杀的杀才,老天会一个个的收了你们的。” 莲香剧烈的喘息着,痛斥着。想起往事来,她的心依旧剧痛,依旧难以释怀。 “老天其实也不公,老天也是无眼,否则它为何不收了你们。等老天惩罚你们怕是枉然,于是我便自己想办法。是的,我勾引了金贵,那可不是我对他多么的喜爱,他是强盗的儿子,也不是个好东西。我看中的是他身上的胆气,我要利用他,让你们父子残杀,以消我心头之恨。这几年来,我不断的给他吹风,也几乎要成功了。他答应我,一旦有机会便杀了那老狗。可是他居然死了,死在一个无名小卒的手里,当真是让我失望。他死了我哭的很伤心,你以为那是我为他伤心么?我只是为我自己伤心罢了,他一死,我便还要在这黑暗中沉沦了,不知哪天才有出头之日,我是哭这个,而不是为他而哭。” “至于你,大公子,哈哈,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我的心思。你见了我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哈哈哈,当真是好笑。你们父子几人都不是东西,而你最不堪,有贼心却没贼胆。但凡你有一点骨气,我或许还会让你得偿所愿,可惜你是个软骨头,是个窝囊废。所以,你连我一个衣角也莫想沾到。可是啊,没想到啊,你今天居然敢造反来,这倒是叫我看走了眼。早知如此,我便跟着你了,哈哈。不过,今日你若饶了我,我倒也愿意跟了你。但你休想我喜欢你,我只是想给那老贼多戴一顶绿帽子。哈哈,你一定要将我和二公子的事告诉老贼,我很想知道老贼知道此事后的表情,一定很好玩。哈哈,海东青?老贼改个名字叫海东绿吧。哈哈哈。” 莲香肆意狂笑,笑的瘦小的身子发抖,笑的乱发飞舞,笑的阳光中尘土飞扬,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笑的眼泪迸流而出。 第二一零章 伏击 江金富怒骂一声,沧浪一声抽出钢刀,对着莲香的胸腹之间便是猛力一遡。 “住手,饶了她。”屋外有人叫道,一个身影闪身而入,剑光一闪,江金富手上钢刀差点掉落。 然而,已经迟了,那一刀已经刺穿了莲香的腹部,鲜血汩汩而出。 江金富这才看清楚进来的人是高慕青,正欲诧异发问,只见林觉随后而入,朝着他使了个眼色,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江金富微微点头,突然举起钢刀对着地上的捆绑的众人一顿乱砍。瞬息之后,江金宝,江金堂以及其余几名女子尽数殒命。 原来,林觉和高慕青跟随江金富来到小屋外,莲香的一番控诉尽入耳中。高慕青实在忍不住冲进屋子里要救人,林觉一把没拉住,只得也进来。为免节外生枝,林觉只得示意江金富快刀斩乱麻。高慕青虽然是土匪的女儿,身上也带着些匪气,然而她毕竟是女子,这种情形之下,妇人之仁发作起来可非林觉希望看到的。若一个个的让这些人都说几句话,林觉相信她们个个都有活命的理由,毕竟谁愿意成为海匪的女人,相信她们最初都是被强迫的。但人世间不平事太多,又那里有太多的公道和怜悯可言? “你们,你们简直铁石心肠。”高慕青白着脸大喝道,她手中抱着莲香的身子,脸上一片悲悯之色。 林觉招招手,招呼江金富出门。来到门外,江金富低声道:“高大寨主怎么了?” 林觉摇头道:“莫管她,酒菜呢?” 江金富喝问一声,一干人等从旁边的草窝里领出数百个食盒和几十坛子酒来摆在地上。 “上药。”林觉道。 一声令下,食盒揭开,里边都是昨晚准备的酒菜。江金富摸出几大包蒙汗药交给几名匪兵。匪兵们像是洒花椒面一般挨个洒了一遍,最后每坛酒里也洒了半包,整理完毕后盖上食盒。 “去吧,千万莫露了破绽。这药入口,多久发作?” “半炷香便发作,这是最好的麻药。” “好!发作之后全部诛杀,一个不留。派一百人守住箭塔,剩下人手埋伏在码头上方。” “好!那我去了。” “去吧。” 江金富一摆手,两百余名匪兵提着酒菜抱着酒坛子跟着江金富一起穿过密林而去。 …… 小屋内,高慕青替莲香包扎着胸腹之间巨大的伤口,其实她也知道,这是徒劳之举。那一刀已经伤及要害,莲香绝无活命的可能。 “高大寨主,我……认识你。”莲香轻声道。 “莫说话,我替你包扎。” “多谢了。但是……不用费心了。你来山寨那天,我便去偷偷瞧了你几眼。果然比我生的美。二公子为你魂都丢了,我听他说过你很多次,心里不服气。但现在……服气了。” “你家在哪里?我会救你回去的。你父母家人在等你回去。”高慕青面无表情的道。 “不用啦!我回去作甚?我回去他们还会要我么?我若能回去,早就有机会回去啦。我是被土匪霸占的女人,他们能要我么?我那沈郎……嘿嘿,我最爱的沈郎,得知我被海匪绑架之后的第二天,便去我家退了婚约啦。从那天开始,我便不该……活在这世上了。我……永远也回不去啦。”莲香双目朦胧,轻声说道。 高慕青轻叹一声道:“莫要这么悲观,你岁数不大,人生还很长,蝼蚁尚且贪生,你不能放弃。” “多谢你,可是我真的活够啦。是你们让大公子造反的么?嘻嘻,很好。我就知道他没那个胆色。你们可一定要杀了那老贼啊,还有大公子这个小贼。你莫看他窝窝囊囊的样子,他心狠着呢。其实他们父子都是一丘之貉。他当了岛主,也未必肯饶了你们,所以杀了老贼之后,你们连他也杀了,哈哈,全杀了最好。还世间一个清静。岛上还有很多女子,都被糟蹋的不成人了。她们都会感激你们的。” “莫多说话,养养精神。”高慕青看着她胸腹中止不住喷涌的鲜血皱着眉头。 “我不成啦。高大寨主,我只有一个请求。你能把我的尸骨带回去安葬么?我一刻也不想留在这个岛上,活着不想,死了也不想。答应我,好么?求你了。” “……好吧。” “多谢你了,高大寨主,你是个好人,你不要当土匪了。那个林公子一表人才,听说你们成亲了是么?要抓紧他,不要教他跑了。妹妹,你是好人,你以后会过得很好的,不像我……这一生白活啦,还落得一身的污秽。” “……” “爹,娘。女儿对不住你们,给你们丢脸了。可是女儿也没办法啊,下一世我给你们当牛做马报恩了。沈郎……沈郎!我要死了,你还记得我么?我……我好喜欢你啊,可是……终究……是一场梦!一场……梦!” 莲香轻声叹息着,身子开始抽搐。在很短时间内,脸色变得灰败不堪,一声长叹之后,就此气绝。 高慕青轻轻的将她的身子放平在地上,替她将乱发挽起,逃出手帕盖在她脸上,缓缓起身走了出去。 外边,林觉正静静的站在那里耐心的等待着。见高慕青出来,林觉轻声问道:“她如何了?” 高慕青冷冷道:“她死了。” 林觉道:“生死有命……” 高慕青狠狠的瞪了林觉一眼,举步朝林子外走去。 “去哪里?” “杀人!”高慕青冷冰冰甩下一句,头也不回的离开。 林觉叹了口气,他知道高慕青是恼恨自己心狠手辣,此刻最好还是不要招惹她为好,于是一挥手,带着众人紧跟其身后而去。 …… 南岛码头左近的军营里,留守的匪兵们一片欢腾。因为大公子带着人送来了酒菜款待他们。他们因为没机会离开军营参与聚义厅修葺的差事,听说有赏钱和酒肉心里很不平衡,忽见大公子送来酒菜,顿时欢喜不已。 二十余座箭塔上的守卫因为不便下来,所以江金富命人每一座箭塔上送了一份酒菜,供箭塔上的三五人一起享用。江金贵举着酒碗,脸上的笑容掩盖不了他紧张的眼神,但匪兵们一无所觉,纷纷举酒痛饮,抢食酒菜。虽然酒菜都是冷的,上面还散落着些灰尘草屑,但他们一点也没有怀疑。 一番哄闹之后,每个匪兵都吃了麻药下肚,很快,体质稍差的便有了反应,咕咚一下便栽倒在地上。其余人正感诧异之际,忽然也发现自己头晕目眩,然后便栽倒在地。 在最后一丝意识里,有人听到了大公子下达命令的声音。 “统统拖到林子里,全部杀了,一个不留。” 数百匪兵像死猪一般被拖到了旁边的密林里,这里就像个屠宰场,喉管中喷涌的血水汇聚成小溪在树根草叶之间渗透蜿蜒。尸体一具具堆积成了小山一般。匪兵们其实还算幸运,毕竟他们全然不知自己的死亡,不用面对死亡来临的恐惧,这也算是一种幸运了。 箭塔上的匪兵便没那么幸运了,他们被麻晕之后,因为箭塔地方逼仄无法让他们的尸体留在上面,于是被江金贵下令统统扔出箭塔。从数丈高的箭塔上坠落崖下坚硬的礁石之间,摔得脑浆迸裂骨碎肉糜。蒙汗药的解药是冷水,很多人摔下没有便死,却被海水浸泡的醒了过来,然后拖着残缺的身子呻吟着。箭塔上一轮箭雨之后,他们才停止了他们的呻吟。 事情进行的极为顺利,林觉等人赶到时,一切已经结束。一百名匪兵上了箭塔占领制高点,另外一百人在码头上方的工事埋伏。林觉和高慕青则带着龟山岛的一百人下到了码头上,没入了距离码头尽头数十步之遥的茂密的红树林中。 天将近午,海面上波光粼粼,光线耀眼。天气灼热,特别是红树林中更是闷热异常。林觉等人身上湿透着静静的埋伏在此,眼睛透过红树林纠结的枝叶紧盯着海面之上。林觉脸上汗珠滚滚,一方面是因为热,一方面也是因为焦急。 按照林觉的估计,既然昨晚江金富派人将消息送到了珊瑚岛,那么海东青定不会再有丝毫的耽搁,天一亮他们便会回桃花岛珊瑚岛到桃花岛虽然距离不远,但因为有礁石滩阻隔之故,所以需要小心翼翼行船,所以需要两个时辰左右。也就是说,午前他们一定会到来。 所有的计划都是基于这个前提而设计,若是他们午前不回,那么整个计划便要露陷。因为褚长贵那里中午时分肯定是要撤兵回营的,一切便都要糟糕。此刻距离午时恐怕已经不到半个时辰了,然而海面上空空荡荡,这如何能不让人着急。 左侧崖壁的一座箭塔上,江金贵也是满脸油汗焦急万分。血红的双目死死的盯着海面深处,说不出是期待还是害怕海东青的船只的归来。那里一望无际的浪涛之上,海鸟飞舞着,似乎它们也感觉到了不详的预兆。 第二一一章 成事不足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每一刻都是极大的煎熬。正当连林觉都快沉不住气的时候,突然间海面远处,一道闪亮的反光刺痛了林觉的眼睛。那是一面白帆在阳光下闪烁的耀眼光辉,海面上终于有动静了。 所有人的心开始砰砰乱跳,所有人都开始吞咽吐沫。林觉和高慕青的手下还算好,毕竟他们并非海东青辖下之人。对于江金贵和他的两百手下而言,这种紧张感几乎要让他们窒息。长期在岛主的威压之下,此刻竟然要伏击这个神一般的人物,那种感觉胆小的几乎要屎尿失禁,胆大的也是身上充满了无力感。 空气似乎凝固了。 海面上的几艘船正是海东青和许兴以及一干护卫的船只,七艘船,人数不到两百人。对于海东青而言,巡查各岛是他必做之事。每年的这个时候,借着巡查飓风将至的海堤和各岛的防备措施,他都要去桃花岛周边拱卫的小岛上转一圈。但其实他的目的并非只是为了这些防风防浪的准备而来,他是要去看人,而非是堤坝和储备。 二十多年前,海东青攫取桃花岛岛主之位的手段便是从自己驻扎的小岛上偷偷摸上桃花岛,一举将原来的岛主郑自成击杀,从而登上了岛主之位。正因为如此,海东青格外的担心会有人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所以,除了在桃花岛的几座可登岸的码头上驻扎重兵,并以自己最亲信的手下把守之外,海东青还会不断的巡查各岛,察言观色,拉拢人心。如果发现有稍微不对劲的地方,他会立刻采取措施,先发制人。 这一次因为龟山岛大寨主高慕青的到来,中间为了和她达成协议的谈判耽搁了大量的时间,所以当双方谈判成功之后,海东青便迫不及待的去巡查了。这种心理其实也很好理解,自己窃取了岛主之位,当然要防备别人以自己的方式夺走岛主之位。 第一站依旧照例是离桃花岛最远的南边的珊瑚岛,不仅是因为距离远很多事不可控制,也是因为珊瑚岛上驻扎的人手最多,在诸多小岛之中珊瑚岛面积最大,并且是桃花岛南边的唯一一座岛屿,位置极为重要,故而需要驻扎大量的人手。珊瑚岛上的匪兵数目超过三千人,驻守的头目是桃花岛山寨三寨主秦守一。此人虽然是海东青的老兄弟,但海东青其实对每个人都不放心,即便是自己身边最亲密之人。 本来海东青的行程是盘恒到午后才会回到桃花岛,但是昨晚后半夜,两名送信的信使冒着生命危险夜航赶到珊瑚岛上,禀报了那个让他瞠目结舌的消息,海东青当即决定今日一早便赶回桃花岛处置高慕青和林觉。他很生气,很恼火,原来这两人竟然是来做内应的,居然宁海军的官兵已经出动,要对自己发动突袭。 写来密信的人的根据种种细节推测出的情形,海东青是认可的。不仅是写信的人身处的位置可以得到很多真实的情报,更是在密信到达之后,海东青和许兴二人根据高慕青和林觉这段时间在岛上的表现串联起来,跟信上所言之事竟然高度吻合。原本高慕青死活要为林觉求得十几天性命的事便让人生疑,谈判完成之后高慕青居然赖着不走也更让人奇怪。现在想来,那自然是因为他们要在岛上搞事,必须等待官兵攻来作为内应之故。 虽然很是愤怒,但其实海东青也并不觉得担心,他们的身份被揭穿,而他们却还蒙在鼓里。自己回岛之后将他们统统宰了便完事了。至于那些正在开赴而来官兵,海东青更加不放在心上。因为宁海军的兵力就那么一点,他们来其实便是送死。海东青完全可以利用他们尚不知情这一点下令兵马出动伏击,等他们进入包围圈之后将他们歼灭在海上。 如果此战能全歼宁海军,或许还给了自己一个反攻杭州城的契机。这一切或许是自己的一次大好的机会。 当然,回到岛上后海东青还要去惩罚一个人,那便是自己拿个窝囊废的大儿子江金富。虽然他派了铁皮船送了信使赶到珊瑚岛送信,让自己能及时的知道消息。但他要挟信使将密信交出的行为破坏了山寨的规矩。本来海东青对于那一晚对江金富的打骂还有些内疚,现在却觉得这蠢材必须要再狠狠的教训一顿才成。这一次决不能让他轻松过关,最不济也要投到海水水牢里泡上十天,泡个皮开肉绽才成,让他再长长记性。 七艘小舟穿过礁石滩之后便扬帆疾进,很快桃花岛便在眼前。四艘小舟一字排开朝着码头前进,他们是护卫船只,按照惯例他们要先上岸做好警戒之后后面海东青的船只才会靠上码头,这是海东青一向的作法,确保万无一失。 四艘小船乘风破浪而行,在码头前方的开阔水域逡巡片刻便直接靠上岸来。而这一次,因为急于登岛,海东青和许兴乘坐的船只在两艘护卫船的护卫下也相隔在其后不远朝着码头驶来。其实到了桃花岛之上,海东青便没那么小心了,毕竟这里是自己的老巢。而且如果有什么危险的话,东边的那座高耸的礁石岛上的兄弟便早已发出警报了。 一百多名护卫从四艘小船上迅速登岸,在码头上摆好队形。两小队护卫沿着码头周围象征性的巡逻了一圈后,发出了一切如常的信号。而此时,海东青和许兴乘坐的船只也缓缓靠上了码头的木栏旁。 许兴坐在船舱前皱眉道:“怎地褚长贵没派人来迎接?这小子莫不是又喝了老酒在睡大觉?” 海东青站在船头哈哈笑道:“他定以为我们傍晚才回来,估摸着是在偷懒了。待会咱们去他营里,他若喝的烂醉的话,老子便在他身上撒泡尿,叫他清醒清醒。” 许兴皱眉道:“要依岛规处置,岛主定了规矩的,要处罚。” 海东青哈哈笑道:“军师你呀,就是太认真。要不怎么得罪那么多人呢?个个对你不高兴。” 许兴道:他们对我不高兴无所谓,只要对岛主恭敬便好,我倒是希望能当这个恶人。岛主若想有所作为,便要严厉约束这帮兄弟,一盘散沙是成不了事的。” 海东青收起笑容,重重点头道:“军师说的是,我收回之前的话。一会儿见了褚长贵,我要重重的罚他。” 船只接近码头岸边,跳板搭上了码头的石阶上,海东青举步往踏板上行去。就在此时,只听嗖的一声响,海东青下意识的低了一下头,但听身旁水面发出沉闷的一声,一直羽箭直插入水,片刻后浮了起来。 “怎么回事?”海东青大喝道。 “箭塔上有人放箭!大胆!”身旁护卫的八大金刚护卫中的老大孟祥大喝道。 海东青面色铁青,他突然意识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劲。 树林里,林觉也被眼前的情形惊的目瞪口呆。按照原定的计划,是要等海东青等人全部上岸之后才发动攻击,因为如果他们不上岸,袭击发生后他们会立刻调转船头往海面上逃,到那时便鞭长莫及。只有等他们上了岸之后发动突然袭击,箭雨清洗之下,这两百余人起码会损失一半。这之后海东青如果不死,他一定会朝两侧的红树林中躲藏,而林觉和高慕青在此埋伏便是要给他们致命的打击。然而,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彻底打破了计划。 左侧高崖上一座高高的箭塔上,双目赤红的江金富正大骂着一名士兵。因为紧张之故,这名士兵手上无力,将拉扯瞄准的这只羽箭竟然射了出去,从而破坏了整个计划。 码头上,海东青大喝道:“上船,上船,立刻离开此地。” 十几名护卫立刻涌到海东青的身旁,抽出兵刃挥舞着。有人举起了木盾,掩护海东青回身上船。 见此情形,江金富只得大声下令:“放箭,放箭!” 嗖嗖嗖,嗡嗡嗡,箭支如雨而下,覆盖了码头上疯狂奔走的人群。百余名弓箭手连射数轮,码头上海东青的护卫死伤惨重。面对居高临下的箭支,他们实无多少防御的手段,除了乱跑躲避别无他法。 但数轮箭支并没能阻止海东青等人回身登船。在死伤十几名护卫之后,海东青拉着许兴钻入船舱之中,一叠声的大声叫喊着开船。桨手抄桨开始划动,小船慢慢的离开码头朝着海面驶去。箭塔上的箭雨转移了方向,密集的射向海东青乘坐的小船,小船四周的水面一阵水泡乱响,像是落下了无数的雨滴一般。船身船篷上也笃笃笃的乱响,羽箭颤抖着钉在船上,将小船射成了一只刺猬。 十几名桨手被射杀了大半,船上的护卫也被射杀了七八名,但即便如此,小船还是慢悠悠的驶离码头,逐渐脱离了箭支的射程范围。于此同时,小船上号角响起,那是护卫们吹响了报警的号角。 码头上,一群幸存的护卫朝着岸边两侧的红树林中躲避,林觉和高慕青无奈之下只能迎战。百余名龟山岛人手的突然出现让这些幸存的海匪们大为吃惊,高慕青带着人一番砍杀,加之埋伏在码头上方的一百名海匪冲了下来,顿时将包括二金刚宋铣在内的残余护卫绞杀殆尽。然而,码头上的战事结束后,海东青的小船已经到了距离码头数百步之外的海面上,正拼命的远离海岸,往东驶去。 第二一二章 功败垂成 (谢:moshaocong、书友54402313、破坏王、书友18672397等兄弟的赏。谢:可乐加点冰、100个可能、花班猫咪、神奇金甲虫的票。) 聚义厅之侧,江金富的屋子里。褚长贵正光着身子在阿秀的身上猛烈的撞击着。一上午时间,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伏在阿秀身上发泄兽欲了。他不确定江金富是否真的愿意将这个如花似玉的女人送给自己,所以他要趁着这机会玩个尽兴。所以阿秀根本就没机会唱什么曲跳什么舞,褚长贵对此也没什么兴趣,他只对一件事感兴趣。 正在欲仙欲死的最紧要的关头,屋门忽然被打的轰隆隆作响。吓的褚长贵差点萎了。 “褚头领,褚头领,你在里边么?”外边传来叫喊声。 褚长贵听出了是自己手下的一名小头目的声音,顿时怒从心中起,大声喝骂道:“嚎什么?要死么?” “褚头领,大事不好了。你快出来瞧瞧。” “什么事?非要这时候来打搅老子么?若没什么要紧的事,老子扒了你的皮。”褚长贵骂骂咧咧的起身,大手在阿秀饱满的胸脯上捏了一把低声道:“小乖乖,稍微等一会,我去打发了他们便来。” 褚长贵说罢起身,快速穿上内衣来到门前,将门开了一条缝。 “什么事?”褚长贵喝道。 “褚头领你听不见么?”外边的小头目愁眉苦脸的道。 “听什么?”褚长贵竖起了耳朵,忽然间,他听到了悠长急促的号角之声在空中回荡,那已经不是一处号角之声,而是数处兵营的号角连响。这代表出了大事了。自己刚才心无旁骛,根本没有听到号角之声,此刻听来,这号角声响彻耳鼓,连近处的兵营也吹响了号角。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褚长贵惊愕道。 “咱们……咱们的南码头出事了。刚才号角声便是从南码头哪里响起的。好像是金螺之声,那是岛主的号角啊。” 所谓金螺是海东青身旁护卫配备的号角,比之寻常的牛角号角更为尖利响亮,因为镀着一层金箔,故而被称之为金螺。这种号角的声音山寨上下极容易辨识,一旦吹响,那是集结所有兵马前去营救的信号。 褚长贵不傻,只片刻时间,他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金螺吹响,岛主回来了。又在自己守卫的南岛码头上,那一定是那里出事了。 “大公子呢?他人在何处?” “一上午也没见他,他不是跟你在一起么?” “……”褚长贵呆愣片刻,立刻大声吼道:“快集结兄弟们,即刻赶回码头去。快,快。” …… 码头上,气急败坏的江金富刚刚赶到,见林觉等人铁青着脸站在岸边,江金富哭丧着脸叫道:“怎么办?现在怎么办?他们跑了。这下可完了,彻底完了。” 林觉皱着眉头,岛上四处响起的号角声让他心烦意乱。江金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大好的计划就此泡汤,眼下确实很棘手了。 “上船,追击,必须杀了海东青。”林觉喝道。 “对,上船追。我们的人也都是行船的好手,海东青的船上的桨手被射杀了不少,他们船也许已经破损了,应该能追的上。也必须追上去。”高慕青叫道。 “事不宜迟,上船,追!”林觉当机立断,摆手下令。 众龟山岛随从立刻纷纷行动,抢上了岸边的几艘小船,挥桨击水,迅速朝海面上划去。江金富摊手站在码头石阶上带着哭腔叫道:“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林觉冷声道:“你烧香拜菩萨吧,保佑我们能追上你爹爹,宰了他。” 江金富跺脚大嚷声中,林觉等人乘坐的四条小船飞速出海,朝着里许之外海面上海东青的小船追了过去。 其实追击之举实属无奈,林觉并不认为能追的上海东青的小船,但他必须要做此尝试。而且林觉也打着另外的心思,那便是趁着这个机会逃离桃花岛。现在清醒如此棘手,留在岛上很快便会被四面八方赶来的海匪给包围,那绝对是死路一条。所以要么击杀海东青,保证按照原计划行事,要么便借此机会远离桃花岛。虽然未必能逃得过海匪的追击,但逃得一时是一时,眼下也只能如此。 高慕青显然高估了她手下人的能力,虽然龟山岛的匪兵在洪泽湖上历练多年,个个都是操船的好手。然而这里是茫茫大海,跟洪泽湖可不同。虽然阳光高照着,海面上看似没有风浪,但是海潮暗涌,隐浪激荡,岂是他们所能驾驭。能保持小船不翻船便已经是万幸了。 所以,虽然开始时很是顺利,也拉近了和海东青的船只的距离,但是除了海湾之后,海风袭来洪波涌动,顿时便越追越远。本来只有里许之距,现在却已经距离两里之遥了。 桃花岛东边的海面上,西边的海面上,乃至来时的南岸码头方向,无数的小舟也正急速而来,他们有的是接应海东青的小船,有的是直插林觉等人的小船的方向,有的是直接包抄迂回,速度都比林觉等人的船只快了不知多少。 林觉站在船头长声叹息。事将不谐,奈之若何?海东青命不该绝,而自己这帮人将要面临灭顶之灾了。 “不要追了,立刻调转船头前往大海深处,越远越好。”林觉沉声喝道。 高慕青皱眉看着林觉道:“咱们能走得脱么?” 林觉沉声道:“走不脱也要走,但有一丝希望,也不能放弃。是我的错,这个计划不够严谨,慕青,恐怕要害的你跟我丧命于此了。” 高慕青摇头道:“不是你的错,是江金富的错,是杭州城里细作的错。消息败露,只能铤而走险,只是棋差一招,也是天意。你也不要悲观,或许我们能逃过这一劫。” 高慕青娇声喝令加快速度,所有人都知道到了生死攸关之际,几乎每个人都拿着一切可以划水的东西开始动作,四艘小船载着龟山岛众人飞速驶向了大海深处。 后方,黑压压的海匪小船紧紧追击着,但距离始终被拉开在里许之外。双方你追我赶,半个时辰后,已经离开了桃花岛近二十里之外。桃花岛也成了一个远处海面上的小小孤岛。毕竟是海匪,龟山岛众人再齐心协力也敌不过他们终日在海上穿梭,数十艘海匪船只越来越近,已经迫近到了身后两百步开外的距离。甚至已经能听到那些海匪们肆无忌惮的叫嚷之声。 就在此时,便听轰隆一声闷响,左后方一艘载着二十余名龟山岛随从的小船忽然停顿,在水面上猛烈的打了个转,然后倾斜了过来。船上十余人在一片惊叫声中被甩出小船落在水面上。有人大声哭喊道:“船进水了,船进水了。” “暗礁,都小心,应该到了礁石滩了。”林觉大声叫道。 “救他们。”高慕青叫道。 “不能救!救不了!”林觉大喊道。 “不能救也要救,那是我山寨的兄弟。”高慕青叫道。 “救他们,我们都得死。”林觉沉声道。 高慕青愣愣的站着,终于咬牙摆手道:“走!” 三艘小船迅速远离倾覆的那艘船,二十余名龟山岛随从在海中沉浮着叫喊着,绝望的看着远去的三艘小船。不久后,后方海匪船只抵近,一柄柄鱼叉飞射而至,海面上顿时鲜血涌动,哀嚎连天。 林觉等人不忍回首,他们其实也无法分神去看后面的惨状,因为他们已经进入了一片暗礁遍布的海域。从船只上方透过清澈的海水都能看到水下一座座暗礁的黑影。无从判断它们距离水面的高度,他们只能小心翼翼的放慢速度,找寻可以穿行的路线。光是这些便足以耗费所有人的精神了。 而这片海域显然对海匪的困扰要小的多,他们虽然也放慢的速度,但对这里的熟悉程度还是帮助他们快速的接近到百步之内。已经有人用强劲的弓弩射击而来,小舟周围箭支入水发出的沉闷之声此起彼伏。十余人连续中箭,有的栽下海里,有的摊在船中无法动弹。 情势危急,照着这个架势,用不了顿饭功夫,所有人都将被他们追上或者射杀。林觉和高慕青对视一眼,心中都知道已经山穷水尽走上了绝路。 “慕青,一会请你杀了我,不想被他们抓回去受折磨。这是我最后的请求。”林觉沉声道。 高慕青咬着嘴唇,目中泛着泪光微微点头道:“你放心,我会的。杀了你之后,我也自杀,我也不会让他们活捉的。” 林觉苦笑道:“我害了你,终究害得你走到了这一步。” 高慕青摇头道:“莫说这样的话,从龟山岛之后,我便决意为你做一切事情,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只是你我还这么年轻便死了,心中着实不甘。若有下一世,我希望还能遇到你。” 林觉心中感动,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嗖!一只羽箭袭来,擦着林觉的鬓角射过,正中船首一名女卫的后背,那女卫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高慕青悲声叫道:“秋菊!” 那女卫正是曲秋菊,高慕青身边最贴身的女卫。旁边几名女卫抱起秋菊翻过身来,一探鼻息,顿时哭声大作。那一箭正中后心,秋菊已经气绝身亡。 “停船!”高慕青冷声喝道。 “什么?”众人惊问道。 “我说,停船,跟他们拼了。杀一个是一个,左右是个死,总好过被他们一一猎杀。停船!”高慕青大声喝道。 第二一三章 骇浪惊涛 所有人都默默的停下了划船的手,高慕青缓缓的抽出长剑来转过身来面对着迅速接近的海匪小船。数十名龟山岛众人也缓缓的站起身来,拔出兵刃面对敌人。他们虽然身子颤抖面色恐惧,但这一刻他们依旧选择了面对,因为他们别无选择。 林觉也抽出了王八盒子,缓缓的装药填弹。他已经看准了为首的海匪小船上的那个眇了一目带着眼罩的海匪,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太显眼,样子太惹林觉不开心。林觉要一枪轰烂那张丑陋的脸,以解心头之恨。 海匪们似乎很诧异,他们没想到对方居然还停了下来,而且摆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势。但他们可不在乎,对方这点人根本就不是对手,他们根本不担心他们的拼命。 “岛主有令,活捉那女的和那姓林的,其余人全部喂鲨鱼。”一名头目高声喝道。 “嗬!” 海匪们发出大叫之声,一群蝗虫般的船只慢慢接近。 然而,不知为何,他们的前进忽然停止了,下一刻他们纷纷面带恐慌之色的开始掉头,所有的小船居然齐刷刷的掉头往来路上飞速逃离,像是一个个中了邪一般。 “怎么回事?”林觉诧异道。 “是啊,奇怪了,怎么都走了?”高慕青也诧异道。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海匪们仓皇逃走的背影发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咔擦!”一道闪电如天崩地裂一般的响起在耳边,耀眼的光芒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轰鸣的声响几乎震裂了众人的耳鼓。所有人都惊愕的转过头去,找寻这闪电和雷声的方向,然后他们看到了他们这一生最难忘的场景。 前方海面上空,乌云翻滚聚集,犹如压顶之势滚滚而来,云层之中电闪雷鸣,像是末日来临一般。北边的天空还是阳光灿烂,但南边的天空已经是浓墨重彩,像是有人在天空中倒了一盆墨汁,滚滚黑幕让人胆战心惊。 一阵夹杂着冰冷雨滴的风扑面而来,有人立足不稳被吹下了小船落水,紧接着,前方一道海浪之墙翻翻滚滚奔涌而来,呼啸之声宛若奔马迅雷一般。 “飓风来了。”林觉呆呆的道。 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悲哀。不知该大笑还是该大哭。 …… 这年头可没有什么气象预报,风雨雷电阴晴变化只能看老天的脸色。即便是林觉,来之前做足了功课,统计了杭州飓风来袭的时间,做出了大致的估计,但他也并不知道飓风何时会到来。 前几日林觉还在念叨着飓风迟迟未至,已经超过了平均年份的时间,心中还为整个计划而担忧,而此时,飓风便已经横扫而至。虽只是飓风的外围,但是已经足见威力。 海匪们每年都要经历飓风的到来,他们知道大海在飓风到来时的威力,所以当他们看到远处天空中笼罩的乌云和云层中闪烁的电光之时,便立刻掉头而逃。甚至连击杀林觉等人都已经来之不及了。因为每耽搁片刻都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没耽搁一息,飓风便近了一刻。他们必须在飓风风浪追上之前赶回桃花岛上,否则便要全部葬身大海。 海匪们仓皇而逃,林觉等人却无法逃走,因为他们无路可退。退回桃花岛那岂非是自寻死路,况且此时此刻他们也早已逃不脱了。 巨浪从远处滚滚而至,天空如浓墨一般的乌云中电闪雷鸣,头顶上晴朗的天空很快便被翻滚的乌云遮蔽。虽是午后时分,但天地间忽然间变得一片黑暗,仿佛末日将临。 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眼前的景象发呆,他们颤抖着看着眼前的景象,很多人心里明白,大限将至了。几名女卫更是立刻哭出了声。 “林觉,看来我们是难逃此劫了。哎,没想到我们竟是如此死法,竟然是葬身鱼腹之中。”高慕青轻声叹道。 林觉冷声大喝道:“都趴在船上,紧紧抓牢小船,无论如何不要撒手。这只是飓风的外围,风力不大。大浪过去之后浪头便会小很多。不要放弃,都给我抓牢了。” 众人闻言精神大振,虽然他们也不知道林觉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此时此刻有人能站出来说话带给他们的是无穷的勇气。所有人都趴在小舟之中,手紧紧的抓住能够抓住的地方,眼睛死死的盯着远处那排排山倒海一般涌来的巨浪,心中暗暗的祷祝着上天保佑。 高慕青惊讶道:“你是说……我们能躲过这一劫?我们能抗住这风浪?” 林觉转头微笑看着她低声道:“抗不住,但我们不能让他们绝望,就算是死,也要充满希望的死,而不要绝望的死去。” 高慕青怔怔的看着林觉,轻叹一声点头道:“你说的是。” 林觉解开腰间的腰带递给高慕青道:“你将自己捆在船上,也许能救你一命。” 高慕青轻笑摇头道:“不必了,还是你自己用吧,我的水性可比你好。再说,你也说了,这根本不管用。” 林觉想了想道:“也好,那我们都不用。” 高慕青忽然伸手拉起林觉的手来,将布带一头系在林觉的手上,另一头也系在自己的手上。林觉笑问:“这是干什么?” “我不想孤孤单单的死去,我和你……死在一处,免得到了阴间找不到呢。”高慕青轻声道。 林觉愣了愣,哈哈笑道:“也是,咱们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这是不是叫做同生共死?” 高慕青面色微红,微微点头道:“是,咱们同生共死。” 狂风强劲,浪潮翻涌。三艘小船在浪涛之中上下颠簸,宛如一片树叶。乌云中的雨滴冰冷刺骨,夹杂着绿豆大的冰棱砸下来。狂风和冷雨灌得人张不开口,颠簸的人连五脏六腑翻腾不休,很多人开始呕吐,更有人已经坚持不住落入水中。 但这还只是小儿科,真正的巨浪在盏茶之后终于抵达礁石滩,呼啸而至的巨浪犹如千军万马一般汹涌而至,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啸之声。轰轰轰!巨响声过,三艘小船被抛上空中丈许,然后摔落下来裂成碎片。小船无法抵挡风浪,只一个照面,它们便已经四分五裂。 船上的众人在一片惊叫之中落水,但他们的惊叫声很快便在如雷的浪潮声中被湮没。巨浪之后又是巨浪,狂风暴雨如鞭子一般疯狂的在空中抽打着,天空中雷电闪烁,仿佛天地都在炸裂一般。这一切无休无止,无止无休。 林觉和高慕青的小船在巨浪之中也裂成了片片碎片,林觉从空中落入水中时,一块巨大的暗礁就在眼前闪过,他的头差一点便砸中了暗礁。林觉奋力的扯动手臂,他感受到了布条上的力道,心中甚是欣慰,布条没断,高慕青就在自己的身旁。林觉冒上浪潮如山的海面时,高慕青在身边冒出了头。 “你……怎……样?”高慕青张口呼道。这一张口,一道大浪灌入她口中,再露头时发出猛烈的咳嗽声。 “我……没事!你……别说话,跟着我……来。”林觉奋力大呼道,被狂风暴雨和巨浪灌得满口咸苦,头疼欲裂。 高慕青奋力游到林觉身边,林觉指了指水下,又指了指浪头,连做几个手势。高慕青不知何意,恰在此时,一股巨浪打来,林觉猛地没入水面之前,高慕青只觉得手臂上传来林觉的拉扯之力,于是也忙沉入水中,却被林觉一把搂在怀里,身子靠上了一块坚硬冰冷的物事,忙伸手抓住。 轰隆隆,巨浪从头顶滚过,两人的身子被带的往后仰起,但两人都紧紧的抓着水下的这块礁石,而水面下巨浪的威力似乎有限,浪头翻滚而过,两人重新冒出了水面。 “我们……必须要躲浪,这里是暗礁之地,一旦被浪卷起来砸到礁石上,便是个死。咱们要利用这礁石,浪来了便往水中躲,万不能随波逐流。”林觉吸了一口气大声在高慕青耳边叫道。 高慕青顿时明白了林觉的用意,心中暗暗佩服林觉的应变之力。刚才她亲眼看见几名兄弟的身子落在海里,立刻便鲜血迸流,人也立刻一动不动,她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奇怪这些水性还不错的兄弟为何只一落水便似乎已经没命了,此刻想来,那是摔到了礁石上,筋断骨折瞬间殒命。在这年乱石礁海域,大风大浪增加了额外的风险。难怪那些海匪掉头便跑,他们也许并非是觉得能逃离风暴的追击,而只是要逃出这片海域罢了。 “我去告诉其他人。”高慕青大喊道。 林觉抹着脸上的水苦笑道:“哪里还有其他人?现在还能看得见他们么?” 高慕青朝四周看去,茫茫巨浪翻滚的海水在眼前涌动,哪里还能看到半个人影。说话间巨浪滚滚而来,两人这一次驾轻就熟,忙潜入水下静死死的抠住礁石,待巨浪过去,再浮上来换气。 就这么一上一下,不断的依靠着礁石的庇护躲避着海浪的袭击,在电闪雷鸣的风暴之中不知忍受了多久,两个人几乎都要脱力支撑不住的时候,狂暴的天气似乎收敛了不少。 飓风外围的巨大声势过去,虽然依旧风力强劲浪潮涌动,但比之刚才的电闪雷鸣的景象已经好的太多了。天空中依旧阴云密布,云层快速的在风力的吹动下飞快的移动作,大雨噼里啪啦的落在海面上,溅起无数的水滴之雾,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然而,林觉心里明白,这便是飓风中心到来前的常态了,大风大雨是不会停的,一直会持续数日,飓风中心到来之后登岸释放能量,最终才会消失在大陆之上。而目前这种情形,也正如自己之前的预计一样,在飓风中心抵达前,飓风的力量是有限的。眼前的海面虽然洪波涌起,高如山低如谷涌动不休,看上去很是摄人,但力量显然还没到极致。 第二一四章 荒岛余生 二人精疲力竭的浮在海面上,既庆幸躲过刚才的那些狂暴的浪潮,又为接下来的事情担心。茫茫大海,就剩下他们两个浑身冰凉精疲力竭之人,这种感觉只能用绝望来形容。 “慕青,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这一片海域太危险,若再有强浪,你我终究要被拍死在暗礁上。得想法子离开这里。”林觉大声叫道。 高慕青点头道:“我明白,可是我们怎么离开?难道游出去么?如何能游的动?” 林觉皱眉四下朝海面上张望,四周波涛起伏,看到的都是水和雨幕,交织成穹庐一般照在头顶和四周,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林觉想了想,迅速解开手上和高慕青连接的布带,一把将高慕青的腰身搂住,急促的道:“咱们得想办法找到借力之物。你有轻功,你踩我肩头看看周围有些什么?” 高慕青知道别无他法,点头答应。于是林觉身子弯曲沉入水中,高慕青抓着林觉的肩头艰难的爬上林觉的肩膀。林觉身子猛地撑开,用力将高慕青往海面上顶去,高慕青娇叱一声借着这一顶之力提气跃出海面,宛如一条大白鱼跃上半空之中,停顿数息之后落入了水中。 两人几乎同时冒出头来,高慕青张口吸了口气后不待林觉发问,便大声叫道:“那边海面上好像有一颗大树?” 林觉大喜过望:“大树?陆地么?” “不是,是浮在水面上的大树。”高慕青叫道。 林觉苦笑着骂自己蠢,自己居然会以为是陆地,怎么可能有陆地。但即便如此,林觉也很是高兴,慢说是海面上的大树,便是发现一根稻草,那也要抓住了。 两人奋起余力朝着看到的浮在海面的大树方向游过去。终于,精疲力竭的他们攀上了那棵大树。但那其实并非是一棵高慕青口中的所谓‘大树’,那只是数棵纠集在一起的红树林的树根。红树林以树根缠绕纠集在一起来抵御海潮,但这几根显然没能挡住浪潮,所以被从不知名的生长之处给卷积而来随波逐流。 即便如此,对于林觉和高慕青二人来说,这也已经足够了。两人死死的抓住飘浮的树根,用布带将两人和树根紧紧的绑在一起后,都精疲力竭不能动弹了。 海潮翻涌滚动如雷轰鸣,大雨倾盆,飓风猛烈。天地都在咆哮着,似乎要撕碎在他们统治之下的一切事物。林觉和高慕青两人紧紧的抱在一起,林觉用破碎的外袍罩在两人的头脸上抵挡着大雨和大风的抽打,下半身便只能全部浸泡在海水之中随波逐流。 一切都像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梦魇永远都无法醒来,寒冷,恐惧,绝望,饥饿,一切都在摧毁者两人的求生意志。虽海浪没有那么狂暴,但浪涌浪落之际,两人的身子不可避免的遭受海面下暗礁的冲撞,当真是鲜血淋漓满身伤痕。浸泡在海水之中更是刺痛入心。但正是这种刺痛,才让两人保持着清醒,也让他们保持着求生的欲望,及时的规避着致命的袭击。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之间,两人似乎都感觉到了海浪的力量明显变小了,而且似乎也再没有遭遇到暗礁撞击之事。林觉扯下布衫朝着雨幕之中的大海四周望去,惊喜的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经随波逐流离开了那片礁石滩的海域。没有了暗礁的阻挡和激荡,海面上的大浪也似乎变得有规律起来。 这是遇到飓风以来最大的一次成功,两个人都惊喜的叫了起来。而接下来,第二个惊喜接踵而至,在大雨织就的雨幕之中,高慕青居然发现了隐约的树木的影子,像是海面上的岛屿。林觉确认之后更是惊喜的大笑起来。两人紧紧搂在一起,喜极而泣。 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两人开始疯狂的划水,朝着那隐约可见的岛屿游去。虽然这很可能是海匪们占据的海岛,危险性很大。但在海上泡了不知多久的林觉早已不在乎这些,此时此刻他才不管岛上是不是海匪,他只想之脱离大海登上岸去,至于会发生什么,到时候再说。 那确实是一座小岛,岛上的树木葱郁可见,而且可以肯定的是,那不是桃花岛。因为从大小来看,这座小岛看起来很小很小。 两人冲破岛旁的碎浪,脚下也终于踩到了海滩的砂砾时,心中的欢喜当真无可形容。激动之下,两人竟然紧紧的抱在一起倒在大雨倾盆的沙滩上。一直到高慕青发现自己和林觉几乎是半裸着身子的情形下肌肤相接搂在一起时,这才惊叫着推开林觉,起身整理衣衫。 然而,没什么好整理的,海浪和礁石的撕扯早已让高慕青身上的衣衫片片破碎。晶莹雪白的肌肤裸露在外,雪白的大长腿和饱满浑圆的半个胸部都暴露在外。高慕青撤了这边挡不住那边,羞得蜷缩了身子。 呼啦一声,一件碎成渔网一般的长衫丢了过来,高慕青忙裹在身上,却看到林觉下身只穿着一条内裤,赤裸着上身和大腿正在大雨之中朝着海滩上方的林子里走去。高慕青脸上发烧,看了几眼那副脱了衣服后壮硕匀实的男子身体,忙起身跟了过去。 两人只用很短的时间便勘察完了这座小岛,这座岛太小了,方圆不足百步,只是大海中的一粒微尘一般。这样的岛屿在浙东沿海之地数不胜数,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只是在茫茫大海之中,虽然这些小岛数量很多,但能遇到它们却是一种造化。而因为岛屿太小,资源匮乏,也无法驻扎和居住,所以这岛上空无一人。 对林觉和高慕青而言,这是个最好的消息。没有海匪驻扎,两人又能在大海之中脱困,这无异于是天大的造化。两人很快便在岛中见的树林里找到了一处藏身之所,那是两块礁石之间的一片缝隙之地。林觉砍下了一堆芭蕉叶子盖在礁石的连接之处,用石块和烂泥压住,便在缝隙之中留下了丈许方圆的一片风雨不侵的存身之所。 然而,即便如此,浑身湿透的两人又冷又饿,洞内地面上又极度的潮湿,整座岛上似乎也没有丝毫的干燥之地,而天色似乎已经渐渐黑了下来,两人的处境依旧处在危险的境地。 林觉开始在岛上寻觅着,他知道必须生火取暖,最好是能找到吃的,否则两人恐熬不过去。功夫不负有心人,林觉终于在一棵大树弯曲的树洞里抠唆出了一堆干燥的树皮树枝和树叶,又在几处浓密的树荫下捡了一大捆半干的柴禾。像是对待亲生儿子一般的小心翼翼,林觉用芭蕉叶包裹着这些宝贵的干燥之物回到庇护之所里,将它们摊在地面上。 “火绒都丢了,如何能生起火来?”高慕青根本没有这种野外生存的经验,此刻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林觉道:“还好我的宝贝没丢。”林觉从腰间解下了牢牢绑在腿侧的牛皮盒装着的王八盒子。里边已经灌满了海水,林觉抽出王八盒子时,哗啦啦的往外滴水。 “嗯,很好,虽然丢了不少,但还剩十几个火药囊。这便够了。”林觉喜滋滋的捏着一个小皮囊,那是装了一份火药的火药囊。为了防止进水受潮,林觉将它们分成一份份的装在密封的皮囊里,在海里皮囊磨破了不少,还好留下了十几个完整的。 “你要用这个生火?”高慕青好奇的道。 林觉道:“应该可行。看老天给不给面子了。不成的话,我们便要死在这里了。慕青,你躲出去,我怕伤了你。” 高慕青狐疑的走到外边,却不肯走得太远,站在洞口瞧着。林觉将王八盒子清理一番,将里边的海水擦拭干净,小心翼翼的装上火药。之后将宝贝疙瘩的一堆干燥的树叶笼在一起,对着树叶堆扣动了扳机。 “轰隆”一声巨响,洞穴里黑烟弥漫飞沙走石,火药的气流吹的地面上的树叶也树枝四处飞腾,在一片混沌之中,一撮火苗在黑暗的角落闪烁了起来。林觉大喜的惊叫,冲过去将那片点燃的树叶笼在手里,迅速的将地面上飞散的落叶抓起来团成一团,将起火的树叶放在其中鼓着嘴巴吹了起来。 呼呼呼,火焰跳跃着,似乎随时可能熄灭。树叶其实并非完全干燥,所以每每以为它要点燃,却又忽然湮灭。但林觉锲而不舍,不断的鼓着腮帮子吹着火,终于在高慕青惊喜的叫喊声中,林觉手中的枯叶团烧成了一个火球。 “成了成了。”高慕青叫道。 “小心小心,一定要小心。先架上小树枝,对,小树枝。不要一起放上去,要架起来,架空起来。对了。先小的烧烧旺,再将大的架在上面。都很潮湿,先烘烤一会才能烧起来。对了,真聪明,就是这样。哈哈哈,有火了,有火了。” 林觉像个唠叨的妇人,手上不停,嘴上也一刻不停,直到整个火堆终于熊熊燃烧起来之后,林觉才终于大笑着站起身来。高慕青也是喜不自禁,满眼笑意的看着林觉,对林觉充满了崇拜。 “慕青,我去找吃的,海滩上有很多鱼。你再去弄些柴禾来,找那些死了的枯树,湿透的也不打紧,在旁边围着便烘干了。我顺便再弄些芭蕉叶来铺在地上,今晚我们有吃有喝,可以安安稳稳的过一晚上啦。” 高慕青连声答应着,将身上的布衫递给林觉道:“你穿上吧,外边雨大,别着凉了。” 林觉瞄了一眼高慕青裸露在外的半个胸部,忙移开眼神道:“挂在火旁烘干,现在穿着也无用。事不宜迟,天马上就要全黑了,到时候便什么都干不成了。” 第二一五章 绝境心言 大雨依旧不停,天地之间笼罩在狂风暴雨之中,似乎要将一切生灵都横扫涤荡干净,还世间一个清静的世界。但在这座荒岛的小小石窟之中,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 篝火烧的旺旺的,照得洞内红彤彤的,岩壁反射着热浪让洞内温暖舒适,潮湿的地面上和一大堆围在旁边的树木上往外蒸腾着热气。烟雾和热气从洞穴顶端的迂回而出,升腾在黑暗的雨幕之中。 篝火旁,几块巨大的蚌壳里正咕嘟嘟的滚着热汤,里边翻滚着的是几条小鱼和红虾。旁边几根木棍上插着几条海鱼,正被篝火的火焰舔舐的金黄,冒着诱人的响起。 林觉披散的长发上冒着蒸腾的热气,正满脸专注的转动着烤鱼,一旁挨着林觉坐着的高慕青长发也披散垂下,如瀑布般直达腰间。秀发遮掩了半边破碎的衣衫,半遮半掩间竟有万种风情。 ‘咕噜噜’不知谁的肚子忽然响了起来,在香味的引诱下,肠道显然经受不住诱惑。 “哎呦对不住,我这肚子可真是失礼。”林觉笑道。 高慕青面色绯红,伸手捶打了林觉一把,事实上刚才这声咕噜声是高慕青的肚子里发出来的,林觉明显是在调侃自己的失仪。 “好了,你尝尝看。这海鱼无需佐料,海水便是最好的调料,味道应该不错。”林觉将一条烤的两面金黄的鱼递了过来,早已望眼欲穿的高慕青忙道声谢接了过来,用竹签轻轻的挑开表面,顿时白嫩的鲜肉露了出来,香味更浓了。 “趁热吃,吃完了一人一贝壳鱼汤。”林觉笑道,举起自己的那条鱼送到口边,狠狠的咬了一口。鱼的种类未知,但香嫩可口,美味无比。死里逃生后的这一餐美味简直堪比世上最好的佳肴,热乎乎的鱼肉下肚,化为一股股能量和精神进入身体之中,让人心情舒畅身体舒服之极,甚至忘了眼前的窘迫之境。 “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鱼。”高慕青赞叹道。 林觉微笑不语,大口的吃着鱼肉,他已经无暇去品评这鱼肉的好吃了,他只想将鱼肉尽快的吞进肚子里,让饥肠辘辘和疲倦的身体能快速恢复精力。 每人一条大鱼很快便成了一堆鱼骨头,不久后两贝壳煮的浓郁的鱼虾汤也下了肚子,两个人竟然吃的鼻尖出汗,舒畅之极。 “吃饱了么?够了么?”林觉微笑问道。 高慕青脸上红红的点头道:“饱了,真是好吃。我居然吃了一整条大鱼,还喝了这么多汤。这么下去,我会发胖的。” 林觉翻了个白眼,伸了个懒腰道:“那边芭蕉叶烤干了,睡上去十分松软。今天一天九死一生,咱们差点没命,今晚要早些睡,恢复体力。你去睡吧。” 高慕青道:“你……你呢?不睡么?” 林觉道:“我照应一下火堆,一会儿还要去捡些柴火烘烤,不然这点柴火明早便灭了。” “我陪你一起。”高慕青道。“不用,两个人都淋湿了反而不好。再说,这点活也不需要两个人干,我一个人够了。”林觉道。 高慕青道:“那……辛苦你了。” 林觉笑道:“干什么这么客气,是我害的你到今日地步,我该向你道歉才是。” 高慕青佯怒道:“你还说这种话么?我不爱听。” 林觉哈哈一笑,起身来收拾了鱼骨贝壳丢到洞外。看着外边黑沉沉的雨幕兀自不休,伸手将一顶芭蕉叶折叠成的蓑衣披在头上出了洞外,借着天色的微光,在洞口左近的位置收拾了一大捆湿柴禾回来一一摆在篝火一侧烘烤。然后又出洞站在雨中就着大雨清洗长发和身子,再回洞来,已经颤抖的像是风中的落叶了。 林觉赶忙加了些柴火蜷缩在篝火旁烘烤,身上头发热气蒸腾,宛如神仙腾云驾雾一般。 外边风雨肆虐海潮翻涌之声隐隐传来,林觉头枕着膝盖上看着黑沉沉的洞外出神。虽然从大海上脱了险,但林觉的心情其实没有好多少。因为他知道,困在这小岛之中并非是权宜之计,也并没有脱离危险。事实上眼下的境遇绝不能称之为脱险,自己和高慕青的性命依旧危在旦夕。不仅是自己两人的性命,今日之事的失败会带来极为重大的灾难性后果,林觉不敢想象。 一件热乎乎的袍子披在林觉的后背上,林觉转头看去,高慕青正缓缓的在自己身旁坐下。双目正静静的看着自己。 “你怎地没去睡?刚才还看你躺下的。” “我睡不着,你肯定也睡不着吧。林觉,咱们被困在这里回不去了是么?你在担心这件事是么?”高慕青轻声问道。 “莫要担心,我会想办法的,天无绝人之路。今日那般情形咱们都活下来了,还怕什么?”林觉微笑道。 高慕青缓缓摇头道:“你莫要安慰我,我懂的,咱们回不去了。茫茫大海,我们又没有船只,也不知身在何处,咱们一辈子便困在这里了。哎!” 林觉笑道:“哪有你说的那么悲观。” 高慕青看着林觉道:“我懂的,飓风一来便是十来天的风雨,我们是绝对回不去的。就算这十多天我们能在这里喝雨水吃鱼虾活下来,飓风过后呢?这样的岛上是存不住水的,我们会活活的渴死饿死。而且,我觉得海匪们一定会来搜索,他们会发现我们,我们无处可逃。所以,我们其实死定了。” 林觉皱眉盯着跳跃的烛火不语,高慕青说的没错,她不傻,她看清楚了目前的局面。眼下只是暂时的安全,真正的危机还在后面。他们未必能活着离开这座小岛。 “林觉,今日飓风来袭之时,我以为我要死在海里了。当时我心里好生后悔啊。”高慕青低声道。 “后悔什么?后悔答应和我来冒这趟险么?这都是我的错,哎,是我自不量力。”林觉沉声道。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可不是后悔此事,我是后悔……后悔自己没能向你……表明心迹。在龟山岛上,你我虽然是假成亲,但在我心里,此生已经非君莫属,我也绝不会跟别人拜堂成亲了。我知道你未必喜欢我这样的女子,你喜欢的是方姑娘那样的女子,可我并不是那样的。可是,我高慕青就是这样的人,我也没法子啊。我曾想一辈子都不见你,眼不见为净,可是我放不下你,所以我便来到杭州保护你,我不能让你受到伤害啊。但我没勇气向你剖白心迹,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所以只能将这一切埋在心里。” 林觉呆呆的看着高慕青,他其实早有感觉,但觉得高慕青似乎并非是那种拿得起放不下的女子,而自己在感情的事上纠缠颇多,所以也不敢招惹她。但现在听她如此诉说,心中感动不已。 “今日在海里九死一生的时候,我便想,如果今日能生还,我定要将心意向你剖白。不管你怎么想,我不想此生留下遗憾。之后哪怕我永远的离开也好,总之我要说清楚你我之间的事情。现在,我们被困在这里,你我其实心里都明白,我们是出不去了,活不成了。这时候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我不想让自己死之前还留有遗憾,所以我要跟你说这些话。临死之前,我……有个请求。”高慕青低声道。 林觉微笑看着她道:“慕青,你待我如此,慢说是一个请求,便是十个百个,但我能做到,我必答应。” 高慕青眼神迷离的看着林觉半晌,启唇笑道:“做不到也不要勉强。我不想让你为难。我只是……只是想问你一句。当日在山寨之中你和我拜堂成亲之时,你心中有没有……哪怕一点点的喜欢我。我知道那是一场戏,可是我……当真了,你有没有一点点的当真?” 林觉默默的看着高慕青,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当初的拜堂成亲只是一个计谋,林觉却哪里有半分的其他想法。但个回答说出口来,显然会让高慕青伤心。 高慕青轻轻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不用回答了。” “慕青,我……” “你不用多说了,我懂。想我高慕青只是个众人口中匪首的女儿罢了,虽然这身份我无从选择,但终究……终究为世俗不容。当初你是为了目的上山寨的,岂会有什么儿女私情。再说……再说你也早已心中有人了,我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哎!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和你拜堂成亲之后便念念不忘。或许是我孤苦伶仃,没有爹爹之后,很想身边有个亲人吧。”高慕青仰头喃喃自语道。 林觉轻声道:“慕青,当初在山寨之中,我确实无非分之想,当时的情形也不容许。和你拜堂成亲也让你名节受损,我心中甚是不安。但如今却不同了。如今你我共历患难,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心中既感激又钦佩,对你早不是之前的感觉了。可惜我们恐怕都要死在这里了,若是能逃过此劫,我希望能好好的补偿你。” 高慕青眼睛发亮,看着林觉道:“你是说,你现在已经喜欢上了我是么?” 第二一六章 天为证海为媒 (谢:漂流一鱼,豆沙包搭绿豆两位兄弟的慷慨打赏。) 林觉微微点头道:“何止是喜欢,既敬且爱。” 高慕青喜道:“谢谢你,终教我听到了这句话,哪怕是骗我的,我也很开心。” 林觉想了想道:“慕青,患难之时最见真情,能遇到你,是我的林觉的造化。绝非虚言,都是真心话。” 高慕青笑道:“如何证明呢?这是因为我们都要死了,所以你说些好话哄我开心是么?” 林觉站起身来,突然朝着高慕青深深行了一礼。高慕青忙起身回礼,讶异道:“你这是作甚?为何突然这般客气?” 林觉正色道:“慕青小姐,林某有个请求。当初在山寨之中那场婚礼,林某心意不诚,既损慕青名节,又让你生出困扰。今日若慕青不觉林觉唐突,不嫌林觉愚钝,我愿意再次和慕青恭拜天地,重新拜堂成亲。而这一次,我是诚心诚意的。” 高慕青张着小口呆呆的看着林觉半晌,眼中珠泪缓缓涌出。虽然也许是身处此绝境之中,再无生还的希望,所以林觉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但高慕青根本不在乎这些。既然活命的机会不大,能在临死前得到心爱之人的承诺,那也是最后的慰藉。 “慕青,我知道这话有些唐突,但这是我的真心话。”林觉沉声道。 对林觉而言,这确实是他的真心话。林觉有众多的羁绊,已经故去的方浣秋成为心中永远的伤痛,小郡主的情深义重又让林觉感激不已,绿舞的娇媚可爱更是林觉不能割舍之人,谢莺莺虽然远些,但此女对自己的情义也溢于言表。某种程度上,这些都是林觉感情上的负担。 若是不在这生死绝境之中,不在这无生路的荒岛之上,林觉是断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的。但此刻,荒岛之中的相互扶持同生共死,已经将世间的一切都隔离开来。面对高慕青的深情,林觉也挥去一切,消除高慕青心中的遗憾,弥补自己给她带来的伤害。况且,林觉内心之中对高慕青也早已认同。所以,林觉说出了那些话。 “慕青,不知你可愿意和我成亲?”林觉再问道。 “愿意……我当然愿意。你……你当真是爱我,而不是可怜我么?”高慕青既激动又彷徨。 林觉笑道:“你想那么多作甚?你我均父母双亡,你也是江湖儿女,我们也不必要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你我便以天地为证,大海为媒,神鬼为宾,在此成亲。” 高慕青说不出话来,只连连点头。 当下林觉忙活起来,撮土为香,立枝为牌,拉着高慕青跪在芭蕉叶上,二人礼拜天地,祷祝为誓,结下永结同心之愿。 二人拜堂起身,相视而笑。高慕青激动的脸上微红,心中欢喜无限。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林家的人了。从此后,你要守妇道,从夫礼,去妒守节,恭谨守礼,敬长辈,和叔妹、睦妯娌,亲子侄。你能做到么?”林觉笑问道。 高慕青头都大了,原来嫁人之后居然有这么多规矩。不过此刻喜悦之中,红着脸点头答应。林觉哈哈笑道:“我是说着玩的,我可不想给你定这么多规矩。你还是你,只是已经为我林家之妇,有些事需要担当罢了。哎,咱们这成亲也是仓促,也没什么聘礼什么的,海上这一漂泊,我身上什么都没了。可送你什么才好?” 高慕青微笑道:“你发髻上扎着的那根绸带送我便是。” 林觉愣了愣,那根蓝色的绸带是自己临来之前从郭采薇写来的信上取下来扎在发髻上的,经历诸般风浪之后,那丝带却并未丢弃。但以小郡主之物赠给高慕青,这多少有些不对劲。 “怎么?一根丝带都舍不得么?”高慕青嗔道。 林觉伸手解下丝带递过去,笑道:“有什么舍不得的,只是太简陋了些。”既然已经无望生还,林觉也顾不得许多了。 高慕青喜滋滋的接过,拢起秀发用蓝丝带绑住。忽然伸手撩起一缕秀发,用力扯断。撕了根布条将这缕长发绑起来递给林觉道:“夫君,我也没什么东西送你,你我既为结发夫妻,我便送你这缕头发吧。” 林觉笑着接过,送在鼻子前嗅了嗅道:“好香。” 高慕青面色微红,轻声道:“咱们成了亲了,现在该做什么了?” 林觉一拍脑袋道:“哎呀,对了,得喝合衾酒了。没有酒,好办,还有些鱼汤。你别动,我来弄。” 林觉转身去篝火旁开始弄鱼汤,用两只贝壳盛了些鱼汤小心翼翼的端了过来。高慕青红着脸看着他忙活,心道:你是装傻么?拜堂成亲之后还喝什么合衾酒? 但林觉既端了过来,她也不好拒绝。于是接了一个贝壳,二人胳膊穿在一起,喝光了鱼汤。 “好了,礼成了。好开心,我林觉也算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娘子累了吧,你先休息休息,我还得去弄些柴禾来。哎呀,成亲了还得干活不是么?苦啊。”林觉笑哈哈的转身往洞外走。 “夫君!”高慕青叫道。 “什么?”林觉扭头回看,只见高慕青满脸娇羞的站在那里,脸色红红的看着自己。 “娘子有何吩咐?”林觉问道。 高慕青缓缓伸手拨开长长的秀发,慢慢的解开已经半裸的衣衫。那破碎的衣衫如流水一般从她身上滑落而下。篝火照耀之下,一具饱满圆润完美无瑕的身体完全的袒露在林觉的目光之下。 林觉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赤身裸体的少女,惊的目瞪口呆。 高慕青挺着完美的身体,垂着头站在那里,身子微微颤抖着。 林觉岂不知其意,之前他只是装糊涂罢了,林觉的心态很是复杂,他并不想主动做些什么,因为他不想让高慕青觉得不自在。然而,这一切终究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慕青……” “你……你还等什么?今晚是我们洞房花烛之夜啊。”高慕青颤声道。 林觉转身缓步走来,走到高慕青身旁,伸手将她颤抖的身子搂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子,你准备好了么?” 高慕青低声道:“请夫君怜惜。” 林觉伸手勾起她的下巴来,重重的吻了上去。高慕青莞然而就,两人蜜吻在一处。唇分后,林觉弯腰伸手一抄,在高慕青的惊呼声中将她横抱起来,缓步朝芭蕉床边走去。 他将高慕青放在芭蕉叶上,跪在她身旁怔怔的看着她,眼里有着最后的疑问。高慕青面色通红,伸出白白的手臂勾住林觉的头颈,轻轻用力,林觉的身子即刻倒了下去。 夜空之中飓风强劲,海面上海潮层层涌动,无休无止。风声海浪声大雨击打树叶芭蕉之声交织在一起,嘈杂而鸹噪。但这些声音此刻都被洞中的二人自动屏蔽,。他们纠缠在一起,耳朵里只有对方口中的绵绵情话,只有两人极乐之中剧烈的喘息。当海潮入耳,风雨重来之时,两人已经紧紧相拥,完成了从心灵到肉体的最后的契合。 …… 清晨时分,篝火的烟雾弥漫在洞穴之内,芭蕉床上的两人被烟雾呛得醒了过来。林觉翻身坐起来,忙去整理篝火。原来篝火烧到了旁边半干半湿的柴禾,所以烟雾弥漫,并且很快就要熄灭。 林觉忙重新将干柴添上,吹旺火苗,用一片芭蕉叶将洞内烟尘驱散,回过身来时,高慕青正怔怔的坐在芭蕉床上,长发尾地,双腿斜盘,肌肤晶莹胜雪,那姿势简直美艳不可言语。 “醒了么?篝火差点灭了。”林觉笑道。 高慕青脸上一红,转头道:“你……你穿上衣服。” 林觉这才发现自己全身光溜溜的什么都没穿,忙找了短裤穿上,披上了渔网一般的袍子。高慕青也找了自己的衣服背着身子穿上。林觉暗自好笑,这时候高慕青倒是害羞了起来。 “雨小了些,我去外边弄些雨水,找些吃的。你慢慢的打理自己便是。”林觉轻声道。 高慕青嗯了一声,林觉带上芭蕉斗笠,披上一片芭蕉叶出了洞口。外边天色虽明,但空中依旧阴云密布。飓风来时天天如此,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雨小了些,但这只是暂时的,飓风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大雨倾盆,中间偶尔会变小,但这并非常态。趁着此刻雨小,得抓些食物弄些柴禾回去才成。 林觉缓缓的走到了林子边缘的小海滩上,这里会有被浪花打昏之后冲上岸的鱼虾,倒是个觅食的好地方。然而眼前的情景却让林觉惊悚不已。只见眼前的沙滩上确实有很多翻着肚子的鱼虾散布,但沙滩边缘浮着几具尸体,正被海浪打的一起一伏。林觉忙冲过去,将三具尸体尽数拖上海滩,虽然尸体已经泡的难以辨认,但还是从衣衫服饰上看出是龟山岛众随从中的几人。不用说,这是昨天遇难于海上的众人中的几个。昨天百余名随从,恐怕是一个也无法活下来了。 本来稍稍平静的心情,随着这几具尸体的发现立刻陷入了谷底,他们将林觉拉回了残酷的现实之中。一切还没有结束,刚刚自己才经历了一场计划的失败,而这些人都是计划失败的牺牲品。可以说,他们的死都跟自己有关。虽然这些人林觉跟他们并不认识,而且龟山岛上的匪徒其实也没有什么无辜之说,但毕竟是因为自己而死,林觉的心境怎能不低落之极。 第二一七章 有所为 林觉矗立海滩上发愣的时候,高慕青也出洞赶来。当她看到那几具尸体时,顿时面露悲戚之色。这些人都是她亲自挑选来的,可以说都是她信任的人,虽然她和林觉一直刻意回避这些人下落的话题,但心里其实都明白他们怕是难以生还。 然而心里想是一回事,看到被海水冲到岸上的尸体是另一回事,高慕青眼中的泪水止不住涌了出来。 “他们……腰间有腰牌的,看看都是谁。”高慕青抽泣着轻声道。 林觉翻找了一番,找到了两个人的腰牌,他们是龟山岛主寨守卫营的两名小头目,一个叫侯芳一个叫邓杨。高慕青认识他们,这二人平日寡言少语但忠心耿耿,是除了女卫营之外,负责聚义厅外围护卫的守卫头目。另一人因为腰牌缺失,居然看不出是谁来。从衣衫和体态发髻上来看,却是女卫之一。这更是让高慕青伤心不已。 林觉搂着高慕青任她在肩头哭泣半晌,安慰许久才让高慕青止住悲声。 “我们葬了他们吧。”高慕青道。 林觉点头应了,从一人腰间解下一柄尚存的钢刀,在林地边缘挖掘了一大一小两个大坑来。高慕青上前欲帮忙抬尸首安葬,却见林觉手脚麻利的脱下三人的衣服来。 “你做什么?”高慕青叫道。 林觉手脚不停道:“我们总不能光着身子吧,他们赤条条来,赤条条的走便好,他们不会怪我们的。” “那可是女子啊,你莫要解她衣物,否则她恐难瞑目。” 林觉苦笑道:“可是你要穿衣服啊,放心,我用芭蕉叶替他们遮挡便是。当此之时,只能权宜行事了。对不住了几位。” 林觉将三人扒的只剩遮体之物,用芭蕉叶子裹着他们的尸体,两个男的放在大坑里,那女卫放在旁边的小坑里,推动沙土将三人埋葬下去。削尖一块树枝简单的立了个碑。这之后,捡了几条死鱼死虾,用贝壳装了些雨水带回洞里。 鱼儿烤熟了,热汤也烧好了,但高慕青显然沉静在悲伤的情绪之中竟然一口也没吃。林觉百般相劝,她只喝了几口鱼汤便坐在篝火旁不出声了。 外边的雨又瓢泼起来,哗啦啦像是天漏了,天河的水无节制的落下一般。外边大雨倾盆,洞内气氛也压抑的很。高慕青倒在芭蕉床上独自睡去,林觉坐在洞口看了一会儿雨水,心里默默的下了个决定。 下午的时候,高慕青的情绪好了些。林觉并不怪她如此,因为清晨沙滩上的那一幕定是让高慕青感到自责,手下的百余名随从尽数葬身大海,其中还有不少她身边跟随多年的女卫,她当然心情低落。 高慕青一天没吃东西,林觉也很着急,于是冒雨去林子里抓了几条躲在树洞里躲雨的蛇,清理之后做了一大贝壳的蛇肉羹。果然高慕青食指大动,吃了不少。 吃饱喝足之后,天色黑了下来,两人自然而然的便搂抱在了一起,疯狂欢好起来。林觉用了些手段,高慕青酣畅淋漓欲仙欲死,高潮之际,大声的尖叫之时,却又珠泪滚滚而下。激情过后,高慕青很快便疲倦的睡去,林觉搂着她的身子闭目养了会精神后,见高慕青睡的正熟,便轻轻的挪开她搂着自己的手脚慢慢的起身来。 林觉轻手轻脚的穿好烘干的衣服,将那柄钢刀插在腰间,将王八盒子也挂在腰间。举步欲出洞时,回头看着高慕青蜷缩睡在那里的可爱样子,走过来跪在她身旁轻轻在她脸上一吻,再起身后便无犹豫,一头扎进黑夜的雨幕之中去。 白天里,林觉早已看好了小岛北边的一从竹子,虽然不够粗大,但这一从不知如何生长在海岛上的竹子却是足够造一只竹筏了。林觉当即动手,借着黯淡的夜光挥刀砍下数十根细竹,将它们一捆一捆的捆好,绑扎在一起。一个竹排逐渐成型。再加上几根被冲到岸上的浮木,用藤蔓绑扎之后,竹排正式成形。 林觉吃力的拖着竹排来到海滩上,借着一道潮水的涌上,将竹排推到水中,竹排稳稳的浮在了水面上。林觉回头看了一眼黑暗的小岛,一咬牙跳上了竹排,用一根长杆撑起竹排朝海面上划去。 然而,竹排刚刚离开海滩十几步距离,便听到树林中传来高慕青焦急的叫喊声。 “林郎,林郎,你在哪里?你去了哪里?莫要吓我,你在哪里?” 林觉用力的撑着竹篙想让竹筏迅速的离开小岛去往海面之上,但是浪潮涌来,竹筏的速度很慢。在海水的映照下,他的影子被冲上海滩的高慕青发现。高慕青长发飞舞飞奔而来,带着哭腔叫喊道:“林郎,你要做什么?你要弃我而去么?” 林觉挥动竹篙猛力击水,高慕青踩着海水飞奔而来,浑然不顾海潮汹涌,一直奔到十几步外海水没于胸口之处。一道大浪涌来,下一刻高慕青的身子消失在林觉的视野之中。 林觉大惊失色,忙跳下竹筏游过去救人,终于在十几步外看到了随波逐流的高慕青。林觉一把抓住了她的身子。高慕青紧紧的搂住林觉大声哭叫道:“你要弃了我么?你怎能这么做?林郎,你怎能这么对我?” 林觉摇头轻叹道:“我哪里是要弃了你,我是要去完成我没完成的事情。” “你要去干什么?”高慕青尖声叫道。 “我要去弥补我犯下的错误。慕青,你我躲在这岛上只是等死,你也明白,飓风之后,海匪们必是要来搜索的,到时候我们便无从逃脱。这还罢了,你我个人的生死倒是无足轻重,可是剿匪的大计划呢?该当如何?我们来桃花岛上可是要接应宁海军攻击海匪的行动的啊,现在我们躲在荒岛之上,宁海军将如何进攻?” “可是,这种时候,我们如何去帮他们?我们自身难保了啊。” “慕青,听着,宁海军的上万水军已经出发了,飓风也已经起了两日,他们应该已经抵达桃花岛西北的战场上了。若是他们不知情,贸然攻击桃花岛的话,没有内应,他们将会损失惨重。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小事。宁海军一旦被海东青击溃,飓风一过,海东青便可攻克杭州,因为无兵可守。那将是一场大灾祸啊,杭州城百万百姓,将会被海匪涂炭,海东青占据杭州后那是怎样一种情形?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是我献上了这个计划,我们死了倒也没什么,然而却导致杭州百姓的涂炭,你说我能坐视于此么?” 高慕青仰头怔怔的看着林觉激动的面孔,她不敢想象那是怎样一种情形。 “慕青,反正我们在这里也是等死,所以我要去搏一搏。咱们其实离桃花岛不远,大致方位我算过。那天我们往东南方向而去,礁石滩就在桃花岛东南二十里处,我们就在那里遇到的飓风风暴。然后我们随波浪被冲到这个岛上,这飓风也是东南风,所以我们实际上是朝着桃花岛方向飘回来的。只是可能洋流略有偏差,我们也许方向不对,我估摸着我们现在可能在桃花岛西南方向不远处。所以有很大的可能,我能找到桃花岛。” “你要回桃花岛,可是那又有什么用?你一人之力能成事么?”高慕青叫道。 林觉轻抚她的俏脸道:“成事与否我并没有考虑,起码我尽到了我的能力,我不能让宁海军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攻岛。最起码,我能够在岛上示警,让宁海军全身而退。我不能什么都不做的在这里等死。你懂我的心思么?” 高慕青如何不懂他的心意,他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态想着重回桃花岛的,即便是不能夺取登岛码头,那也要给予宁海军警告,让他们不要贸然攻击,以免遭受巨大损失。海东青已经知道宁海军进攻的消息,他也许也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宁海军,林觉担心的是宁海军一旦遭受重创,杭州城便会被海东青趁势攻击,那样的话,林觉这个计划带来的后果将是一场巨大的浩劫了。 “可是,即便你要去,你也要叫着我跟你一起去,你怎能撇下我一人在这岛上?”高慕青叫道。 林觉叹道:“慕青,这是去送死啊,我怎能让你跟我去送死?我已经连累你至此,更不能再让你陪我去死。如果我能成功,如果宁海军攻下了桃花岛,那么便能救了你。如果失败,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你我终归是一死罢了。但你一人脱身的机会更大,或许你能夺船逃走也未可知。总之,你明白的,我不是撇下你不管,而是不得不如此,也是为了你好。” 高慕青什么都明白了,林觉说的都是实话,留在岛上必死,他去搏一搏或可有一线生机。成功了,自己自然也不必死。只是这几率太过渺茫,几乎等同于送死,所以他选择独自行动,将自己留在岛上。 高慕青又是激动,又是恼恨,伸手捶着林觉的胸膛哭叫道:“之前你我是怎么说的?你我夫妻一体,同生共死。你怎可违背诺言?你若死了,我还能活么?你这个混蛋。” 林觉紧紧搂住她劝道:“何必一起去送死,若能有一线生机,干什么不抓住?你不要这样,听我的话留在岛上。” “你休想!”高慕青怒道,挣脱林觉的怀抱,跌跌撞撞的朝着不远处的竹筏游过去。 林觉长叹一声,大声叫道:“罢了,你我同生共死便是,莫要急着去,两个人的话,这竹筏要重新加固一些才成。” 第二一八章 势如破竹 林觉和高慕青所在的孤岛西北方向八十里处,黑夜的雨幕之中,一只由两百多艘大船组成的大军正在波涛之中悄悄接近眼前的一座岛屿。那座岛屿是桃花岛海匪所属的西北方向的第一座海岛名叫月牙岛。 两百多艘大船都实行了灯火管制,所有的船只都黑灯瞎火的隐没在海面上,像是一群黑暗中伺机进攻的恶狼。位于船队后方海面上,一艘巨大的龙首大船在波涛之中上下涌动。船厅之中厚厚的帘幕遮挡着灯光,里边几名面色惨白的人影正勉力坐在上下颠簸的椅子上。 这几个人是小王爷郭昆,杭州知府严正肃以及宁海军指挥使宋延平。王爷的龙首大船最为坚固,此刻作为指挥的旗舰更为合适,因为颠簸的稍微要好一些,也绝不会沉没。即便如此,船上的严正肃和小王爷等人也是吐了个昏天黑地,面色惨白。 数日前,当严正肃和郭昆带着数十艘大船赶到普陀岛和宁海军八千水军汇合。浩浩荡荡的船队刚刚准备出发,这场飓风便浩浩荡荡的扫荡而来。 所有人都很担心,虽然他们接受了林觉的计划,但真正要他们在飓风来临时冒着大风大浪行进,那还是需要些胆量的。但很快,他们便发现,林觉的话一点也不假。虽然风浪之中,大船倾斜上下似乎随时都要散架的样子,但两百多艘大船居然无一倾覆于海上,唯一倾覆的便是这些水军士兵们的肠胃。不过吐着吐着便也都习惯了。 很多人原本是不相信林觉这个冒险的计划的,但目睹这一切之后,他们不得不佩服林觉的想法。在用十几艘小船模拟海匪船只攻击大船,并且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海面上倾覆之后,所有人都打消了疑问。于是小王爷和严正肃以及宋延平王锴等人商议决定,立刻出兵前往桃花岛,在飓风中心来临前的三四天时间里登岛剿灭海匪。 经过一天一夜的连续航行,他们终于在半夜时分抵达了月牙岛西北的海面上。这第一座岛屿是桃花岛的门户,必须要快速拿下此岛,作为可进可退的跳板。林觉所谓的‘蛙跳战术’的精髓便在于,将桃花岛西北方向的几座岛屿尽数拿下后,便控制了桃花岛西北方向的海域,即便在风平浪静之时,也不必担心海匪们伏击船队。更重要的是,拿下这些岛屿便可让大军随时有落脚之地,这在变幻无常的飓风来临之时极为重要。 龙首大船的船厅里,结果已经达成,这一次宁海军将首先试手。月牙岛上有守军一千二百余人,这个数目着实不小。宁海军指挥使宋延平决定亲自指挥登岛作战。 风雨之中,严正肃郭昆等人纷纷来到了船首甲板上。黑漆漆的海面上浪涛如魔鬼一般发出咆哮之声,船只上下起伏说,站在甲板山的众人不得不扶着桅杆和灯杆才能稳住身形。严正肃的身边更是有两名贴身随从一左一右紧紧的保护着他。防止他倒在甲板上滚落到大海之中。 “来人!亮灯。”宋延平叉腰站在船首前方,雨水抽打着他的盔甲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飓风将他的黑色披风吹起,飘扬在身后猎猎作声。 一盏风灯摇摇晃晃的沿着灯杆缓缓升起,风灯的亮光在这样的黑夜里只比萤火亮不了多少,但它却像是浓雾中的灯塔,被方圆数里范围内的所有船只都看的清清楚楚。因为他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只一瞬间,前方岛屿近处,十几艘战船上也升起了风灯,那是对龙首大船的回应。第二盏,第三盏风灯继续升起,三盏风灯同时挂起,那是宁海军水军进攻的讯号。前方,宁海军都指挥使,水军指挥是王锴已经下达了攻击月牙岛的命令。 七八艘大船在黑暗中冲向了月牙岛北侧的灯火阑珊之处,那里正是月牙岛北边的登岛码头。月牙岛的地势像个大煎饼一般摊在水里,树木葱郁,但险峻之处并不多。其实登岛之处太多,并非局限于此处。但为了防止遭遇水下布置的暗桩之内的阻碍登岛的设施,王锴还是决定直接进攻码头。 海面上亮起灯火的船只很快便被岛上的海匪发现,他们惊愕万分之际,号角铜锣声响个不停,顿时岛屿上下火把闪耀,数百海匪迅速的集结在码头上方。 月牙岛驻守的头目是桃花岛的九寨主童仁,这位老九甚得海东青器重,而且作战时分英勇。很多次海上的袭击和劫持都是这位老九打的头阵。两天前他接到了从桃花岛送来的消息,说是要他严加防备宁海军的偷袭,童老九甚是不以为意,因为消息来时正是风雨大作之时,童老九怎也不肯相信宁海军会在飓风来临之时进攻,那简直是个笑话。于是童仁将海东青的警告丢在脑后,压根也没在意。但此刻当他看到海面上星星点点的船只的灯火时,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 海面上没有安排浮动的木头阵,那是将巨大浮木编织成网散布在岛屿周边的一种防御措施。堵塞码头前航道的沙箱也没沉入,那也是一种防备攻岛的措施,便是以满是砂砾的大木箱沉入码头前,阻挡船只抵近码头,事后将木箱拆开,砂石散入海水之中便可。所有的措施都没有进行,而对方已经发动进攻了。 童仁拼命的指挥海匪们防守码头,然而海匪们最大的本事是在海上,他们可以用抓钩和鱼叉纵横来去,可以凭借绳索之力在桅杆上游荡,可以在海底穿梭如鱼,凿沉对方的海船。但你要他们站在岸上防守,他们却毫无章法。 箭雨朝着逼近码头的海船上乱射,但早有防备的宁海军水军早已撑起了大盾遮蔽的严严实实。射出去的普通火箭在空中像是流星一般的很快便消失,尚未落在船上,便被雨水浇灭。一切的防御都是徒劳的。 两艘宁海军的大船轰隆一声撞在了码头边的浮木上,下一刻,巨大的木板跳桥搭上了码头。无数宁海军士兵冲过了跳板冲上了码头。起初海匪们还射杀了百余名士兵,但很快他们便不得不迎接肉搏作战。一艘艘大船相继停靠在一起,十几艘船上两千多名宁海军士兵潮水般的涌上码头,海匪们压根便无法抵抗。 童仁知道大势已去,在大批兵马登岸的同时,他已经带着十几名随从往南边而逃。从南边的码头上登上了一艘小船打算逃离此岛。然而,他们的船只刚刚离岸百余步便被大浪掀翻,童仁不得不落水狗一般的逃回岛上。 而此时,整座岛屿上已经陷入了全面的厮杀之中。宁海军水军虽非什么精锐兵马,但他们跟海匪比起来还是胜了不知多少。起码在装备上便不可同日而语。水军们一水的制式盔甲和兵刃,而海匪们并无盔甲,拼起来不言而喻。 仅仅小半个时辰后,海匪们便崩溃了。漫山遍野都是宁海军追杀对手的呐喊声,海匪们纷纷抱头逃窜,有的不顾凶险逃往海上,有的在岛侧的岩石缝隙或者乱草从中潜伏,期望能逃过一劫。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岛上的战斗便宣告结束。 童仁在战斗中被杀,他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点燃了岛上用来传递信息的烽火塔。堆满柴草的整座房子烧的像个巨大的火炬,或相似这座岛上喷发的火山一般。他这么做的目的便是向东南方向的两座岛屿上的守军示警,这是他最后为桃花岛山寨做出的贡献。 首战告捷,这让小王爷郭昆和严正肃宋延平等人高兴的击掌相庆。夺下月牙岛便有了第一个落脚点。以此为据点便可一个个的逐步攻下下边的岛屿。 “事不宜迟,岛上的大火已经是示警的信号,我们不能耽搁,应该立刻攻击下一座岛屿。”郭昆摩拳擦掌的道。 “小王爷的意思是?”宋延平听出了郭昆的跃跃欲试之意。 “我的意思是,下一座岛屿由我王府卫士来拿下,叫这帮海匪们尝尝我梁王府之威。二十年前他们被赶下了大海,二十年后,梁王府还是要到海上收拾他们。”郭昆大声道。 宋延平皱眉看着严正肃征询意见,严正肃想了想抚须笑道:“老夫同意,宋指挥使派数艘水军船只协同作战便是。下一座岛上的数百匪兵岂是小王爷的对手。” 宋延平立刻会意,下一座岛上兵马只有数百,严正肃点出这一点便是告诉自己不必担心。现在不让小王爷发挥,难道让他去啃硬骨头? “好,小王爷,卑职为你亲自率兵马助阵,为你呐喊助威。”宋延平哈哈大笑道。 第二一九章 重回险地 (没收藏的书友点个收藏,拜谢!) 风雨海潮,天地混沌。黑沉沉的大海像是猛兽张开的巨口,轰隆隆的海潮宛如它的咆哮。林觉和高慕青奋力驾驭竹排,犹如在猛兽的舌尖上起舞。 说是驾驭,不如说是挣扎。大多数时间都是随波逐流,能保证不被大浪掀翻在海里便已经是万幸了。不过这竹排却比小舟的稳定性更好,毕竟只是一张铺在海面上的落脚之处,比之小舟更不容易翻覆,只是操纵起来极为不易。但其实也无需过多的操纵,只是利用大海的力量往前前进罢了,唯一需要做的是要不时的调整方向,不能被海浪裹挟着一直往西北方向飘动。 白天里,林觉仔细的算了算方位。回忆那天从桃花岛逃离之后的方向以及最后遭遇风暴的位置。根据风浪的方向以及被冲到荒岛上的时间,做出了一系列的计算和判断,最后画出了一个大概的漂流路线图。距此,林觉判断,自己和高慕青遇到的那座弹丸小岛其实距离桃花岛并不远,应该在桃花岛的西南方向二三十里之外。 正是基于上述的判断,林觉才毅然决定要回到桃花岛上去,因为这是有可能成功的。但林觉其实也并没有太大把握,毕竟那些大致的判断以臆测居多。海流之多变是林觉无法判断的,如果判断错误,很可能便谬之千里了。在茫茫大海之上,一旦判断失误,哪怕只是几里的误差和距离,便足以让人葬身大海。更别说是在飓风咆哮的海面上用竹排航行了,那简直是一种疯狂的决定。 不过,对于林觉而言,与其在荒岛上等死,坐视宁海军的失败带来巨大的浩劫,不如冒险去一试。左右是个死,搏一搏也比等死强,这是他这一世给自己定下的行为准则,那便是绝不当缩头乌龟。 两人浑身湿透,无数次被海浪打下竹排,若非提前用绳索将身子和竹排拴在一起,可以找回竹排的话,怕是早已葬身大海之中。终于,在精疲力竭之后,他们发现了东面海面上的点点灯光。虽然相距很远,但那绝对是灯光,而且不止一处。 两个人兴奋的抱在一起欢呼起来。不用多想,那座岛有极大的可能是桃花岛。只是两人所处的位置有些尴尬,此刻被风浪带到了岛西一侧,若是没看到岛上的灯光的话,怕是便要错过了。 看到了灯光便是看到了希望,两人鼓足气力拼命的朝着岛屿方向划行,然而风浪的力量太大,竹排一路被推动远离桃花岛,不近反远。 “慕青,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提议,放弃竹排。咱们游过去吧。我估摸着应该有两三里远,运气好应该能撑到那里。”林觉叫道。 高慕青道:“听你的,大不了死了便是。你说如何便如何。” 林觉喘息笑道:“慕青怎地成了依人小鸟了?你可是统帅群雄的大寨主呢。” 高慕青啐道:“谁爱当大寨主,我更愿和寻常女子一样安生过日子。” 林觉哈哈大笑,解开拴在竹排上的绳索绑在高慕青腰间,大喝一声道:“天灵灵地灵灵,不要教我夫妻葬身于此。跳!” 话音落下,身子跃起纵身入海。高慕青听到‘夫妻’二字,心中喜悦无限,叫了一声‘等等我’,也飞身纵跃入海。二人搏击风浪全力向海岛方向游去,虽不知喝了多少口海水,正觉得这个决定实在是愚蠢,或许永远无法游到海岛时,却忽然发现,风浪变小,而且一股水流推着他们朝着海岛下方而去。 这正是海流的特点,在小岛周边大海上的风浪被阻隔之后,会有随浪暗流涌向小岛,虽然很危险,容易将人拍在岸边的礁石上,但却也让人更容易接近海岛。在经历了数个时辰噩梦般的经历之后,浑身湿透精疲力尽的两人终于在桃花岛西侧崖壁之下嶙峋的礁石之中上了岸。 两人瘫倒在崖壁下的一小块平坦的避风处恢复气力,喘息良久后才爬起身来。互相看着对方,都觉得对方简直状如厉鬼一般。头发散乱的粘结在头上,衣衫破破烂烂,裸露的肌肤上青一块紫一块甚是不少地方还刮擦出血。 林觉倒还罢了,高慕青一向注重自己的形象,看到林觉的样子联想到自己,顿时心情大坏。在情郎面前怎可如此形象,于是连忙收拾起自己来。 林觉低声道:“时间不早了,再过一两个时辰便要天亮了,我们必须马上找到落脚之处。还要弄清楚现在的状况。慕青,咱们得抓两个人问问。你那头发莫要弄了。” 高慕青兀自拉扯着海水浸泡之后黏糊糊的头发,置若罔闻。林觉无奈,只得站在礁石上朝四下里打量。发现两人置身于一处高崖之下,落脚之地其实是布满贝壳的礁石,再看崖壁上半人多高的地方都有很多贝壳附着,显然那是涨潮时的水线。两人运气不错,此刻正是落潮渐涨的时候,若是涨潮时候而来,两人即便抵达这里也无处存身。 “慕青,咱们的想办法爬上去。”林觉低声道:“崖顶上有灯光,应该是箭塔或者是哨塔,但是我们必须上去,不能困在这里。” 高慕青已经将她乱糟糟的长发盘起,用了一根树枝别在头顶,像是堆了一堆草垛一般。林觉想笑却又不敢,生恐笑话她之后她又要重新来过。 高慕青仰头看了看高高的崖壁,沉声道:“我先上去瞧瞧,你且在这里候着。” 林觉也不矫情,这等时候高慕青比自己有用的多,这样的崖壁自己可爬不上去。 “千万小心,不要打草惊蛇。看清楚情形再说。” 林觉话音未落,忽然,崖壁不远处的礁石旁边传来一声异响,那绝非海浪和雨水之声,因为距离近,听起来异常清晰,倒像是有人踩翻了石头摔倒的声音。 林觉汗毛倒竖,和高慕青忙伏在地上,朝着那边张望。四下里黑乎乎的,雨水瓢泼而下,根本看不清东西。高慕青低声道:“我去瞧瞧。” 林觉微微点头,这事儿不能掉以轻心,若是在崖下也有海匪的暗哨,被他们提前知道了行踪,一旦示警,接下来便是自投罗网了。“小心些。”林觉贴着高慕青的耳朵低声道。 高慕青点点头,身子横移开去,沿着岸边嶙峋的礁石慢慢的摸过去。林觉紧张的看着她的身影慢慢的靠近远处发出声响之处,心里担心的要命。忽然间,只见高慕青的身子纵跃而起,脚尖点着一块礁石,身子腾空而起扑向黑暗中,手中的刀光发出了一道黯淡的光影。 当当当,几声兵刃交击之声响起,显然双方交上了手。林觉忙跳起身来,从腰间皮套中摸出王八盒子一边奔过去一边手忙脚乱的上弹药。但奔到中途时,互听礁石之后有人叫道:“你是大寨主?” 高慕青惊讶的声音传来道:“你是谁?” “果真是大寨主,我是梁七啊。”那声音叫道。 “梁七?你还活着?” “嗯嗯,活着呢,托大寨主洪福。这可太好了,大寨主无恙,这可太好了。梁七见过大寨主。”那人声音喜悦的叫道。 林觉此时才奔到那块黑乎乎的大礁石之侧,只见一个人正单膝跪地给高慕青行礼。 “林觉,太好了,是咱们的人。梁七,你认识的,跟我们一起上岛的我山寨的兄弟。”高慕青对着林觉低声叫道。 林觉当然认识,梁七是此次前来护卫的百人之中的一个小头目,除了女卫之外,梁七是随行男子中的头儿,人很精明,林觉跟他混的很熟。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 “原来是梁大哥,这可太好了。你还活着。谢天谢地。”林觉也大喜过望,上前拱手行礼。 梁七忙还礼笑道:“林公子也还活着,这可太好了。” 三人喜笑颜开,经历劫难之后再重逢,这种感觉实在是让人心花怒放。 寒暄一番后,高慕青这才想起来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其他人还有活着的么?” 梁七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收敛,叹了口气道:“大寨主有所不知,那天遭遇大风浪之后,我们的船都翻了。我被海浪砸在礁石上撞晕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抱着一根浮木在海面上飘着,也不知身在何处。一直飘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飘回桃花岛了。我也没办法,在海里飘了一夜,手脚都泡肿了,再不上岸便要死在海里了,只能爬到岸上。但我也不敢去岛上,只得躲在在崖壁之下藏着那里也不能去。刚才我正躲在那便崖壁缝隙里睡觉呢,便听到你们的说话声,我还以为是海匪来搜查呢,便躲在礁石之后。没想到居然是大寨主和林公子,这可真是造化了。至于其他的人,我却是一个也没见到,估计……凶多吉少了。” 高慕青皱眉不语,林觉伸手拍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慰,笑道:“你可真是命大,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梁兄弟,这之后你怕是要有福报了。” 梁七呵呵笑道:“福报么?那是不敢想了,只想吃口热饭热菜,喝口热茶了。这两天两夜除了喝雨水,什么都没吃。我估摸着自己撑不了几天。再没办法,我便要铤而走险上岛找吃的了。” 第二二零章 虎口夺食 林觉呵呵笑着点头道:“放心,一会儿咱们先弄些吃的,我们也饿的够呛。” 梁七笑问道:“大寨主和林公子是怎么逃过来的?怎地又出现在这里?也是在海中飘来的么?” 林觉道:“我们运气好一些,那天傍晚我们飘到了一处小小的荒岛,那里没有海匪驻扎,我和你家高寨主便找了个山洞住了两晚。” 梁七瞪着眼道:“你和我家大寨主在山洞中住了两晚?” 林觉翻着白眼道:“是啊。” 梁七点头道:“哦哦哦,明白了,明白了,应该的应该的。” 高慕青皱眉道:“梁七,你在乱想什么?” 梁七忙道:“没乱想,属下在想,你们既飘到了无人的荒岛,怎地步留在那里?怎地又来桃花岛了?” 林觉道:“那里不是久留之地,飓风一过,海匪未灭,他们便要搜寻各处岛屿了,我们也逃不掉。所以我和大寨主商议了,与其坐而待毙,不如再回桃花岛来搅个地覆天翻。官兵应该已经在攻北边的岛屿了,明日他们便可抵达桃花岛,所以我们回来助官兵一臂之力。” 梁七惊讶半晌,挑起大指赞道:“我大寨主是女英雄倒也罢了,林公子更是英雄豪杰。这时候还敢回来闹事的,谁能做到到?梁七是真的佩服之极了。没说的,梁七也借大寨主和林公子的光,咱们一起闹腾个天翻地覆,我为我这一天一夜只敢缩在这里躲避而感到惭愧。” 林觉呵呵笑道:“梁兄弟言重了,我们是为了自救罢了。咱们就算躲在这里不出去,就算能活下来,飓风一过,海匪四处搜查,我们能躲得过去么?我们也想躲过去,可是躲不过去啊。既然躲不过,那便跟他们拼命。” 梁七笑道:“正是,就是这个道理。那么我们现在怎么办?” 高慕青道:“我们正打算爬上崖顶去,抓几个人问问情况。梁七,你还爬的动崖壁么?跟我一起上去占了顶上的那座箭塔,咱们上去再说话,省的在这里淋雨吃风。” “大寨主放心,属下还没那么弱,再饿两天,照样杀人。”梁七举着拳头道。 “好,事不宜迟,咱们立刻行动。离天亮还有四五个时辰,咱们得抓紧时间。天一亮事儿便不好办了。”高慕青沉声道。 林觉和梁七点头称是,三人重新回到崖壁之下,林觉留下下边,只见高慕青踩着一块岩壁的缝隙开始往上攀爬。崖壁湿滑,很难攀登,但高慕青看起来却不太费力。只见她身子轻盈的在崖壁上跳跃着,有时候只是单手悬垂抓住一个抓点,手臂用力便可直上数尺,倒像是有人用绳子在上面拉扯一般。 林觉仰头看的心惊肉跳,口中喝了声采。 梁七笑道:“大寨主的功夫可不是盖的。我只能慢慢的爬了,姿势难看,还请林公子不要见笑。” 林觉尚未答话,但见梁七猛跑几步抬脚踏上崖壁,身子上窜抓住上方的裂缝。然后瞅准落点,四肢用力,在崖壁上像个蛤蟆一般的蹦上去。确实姿势挺难看的,但速度却并不慢。 林觉站在下边仰头看着,心中暗自惭愧。自己跟着他们,其实就是个累赘。可惜自己已经过了习武的年纪了,不然怎也要学上几手,否则还真是个大包袱。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林觉仰头盯着山边,被雨水打的林觉睁不开眼,却也只能耐心的在下边等待,心中既焦急又担心。不知过了多久,林觉有些着急了。突然间,上方传来石头滚落之声,林觉忙躲在一处礁石旁,猛听得蓬的一声响,像是巨.物坠地之声。林觉大惊失色,生恐是高慕青他们出了事,忙循声探头看去。只见距离自己丈许外的一处礁石上,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如一滩烂泥趴在礁石上,那是一个从高处坠落的人。 林觉不顾还在往下掉落的碎石冲过去查看,只见微光之下,一人头脸稀烂血肉模糊的躺在礁石上,早已气绝身亡。林觉长舒一口气,这不是高慕青,看打扮是个海匪。但林觉也紧张了起来,这说明崖顶上已经发生了打斗,但不知高慕青他们怎样了。 林觉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崖壁下来回走动,仰着脖子朝上面看,却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正焦躁之际,但见崖壁上一根绳索慢慢的垂了下来,还有意识的晃动了几下。林觉也顾不得许多了,将绳索拴在腰间晃动几下,绳索猛然拉动,林觉如腾云驾雾一般的被拉了上去。 …… 高慕青和梁七合力将林觉拉上崖顶,林觉刚刚站稳脚跟,赫然发现身旁不远便是一座箭塔,箭塔下方的小屋里还亮着灯光,顿时吓了一跳。 高慕青忙道:“不妨事,里边的人都已经被我们杀了。” 林觉松了口气,当下三人来到箭塔下方的小屋之中,只见里边横七竖八躺着五六具尸体,后窗方向还趴着一具尸体。屋子里血气弥漫,恶臭难闻。 “全都杀了?”林觉咂嘴道。 高慕青皱眉道:“本想留个活口的,可是那家伙非要逃走,我们去追他,结果他脚下一滑摔下崖去了。我还担心砸到你呢,谢天谢地你没被砸到。只是,你交代要留个活口,现在也没了。” 林觉恍然,难怪刚才摔下崖去一个人。林觉笑道:“你们没事便好,活口可以再抓。我去箭塔上瞧瞧去,梁兄弟,你将这些尸体处置处置,扒三套衣服下来穿。” 林觉这么一说,高慕青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有碍观瞻,在黑暗中还好,此刻在灯光下,两条雪白的小腿露在外边,着实不雅。还好梁七敬重大寨主,一直背身对着自己,想必是也注意到这一点。 林觉从小屋一侧的木梯上爬上去,一直爬到箭塔顶端。箭塔上方虽然有茅草和竹子搭盖的屋顶,但在这种大风大雨的天气中根本就等于毫无遮掩。冰冷的雨滴和大风灌得林觉肚子里冰凉,难怪这些匪兵都躲在下边的小屋里,这种天气谁会在这顶上受罪。 忍着风雨,林觉朝四周眺望了一番。耳边只听的下方崖下大海的波涛声轰隆隆宛如雷鸣一般。黑漆漆的天上不时闪起电光,雷声隆隆,仿佛要天翻地覆一般。这种情景,当真是此生难忘。 而岛上这一侧,虽然这西边的崖顶并非最高之处,但却也能看到小半个桃花岛的全貌。这一看,林觉顿时有些惊讶,因为今晚的桃花岛显然有些不同。虽然风雨交加,但岛上各处都点着熊熊的篝火,四处有人影晃动的感觉。岛中心聚义厅所在的位置更是火光冲天,照得天空都有了些亮色,显然,聚义厅那里有大堆的篝火点燃,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林觉浑身湿哒哒的爬了下来,屋子里的尸体已经不见了踪迹,但血腥味依旧很浓。梁七正鼓着腮帮子大嚼,手里攥着半条咸鱼干。高慕青站在一旁努力的对付着她湿漉漉的长发,将其盘在头顶别上簪子。 见林觉浑身湿透的下来,高慕青忙拿了件衣服过来道:“快换上干衣服,虽然是那些死尸的衣服,但现在也只能从权了。换上后我替你梳梳头。” 林觉哪有心思在乎自己的形象,但身上衣服湿透倒也不舒坦,于是换了干衣服。高慕青硬是逼着他坐下,替他整理发髻。梁七鼓着腮帮子走来,递给林觉一块咸鱼干,口中边嚼边道:“这帮家伙身上连个干粮也没有,找了半天就找到这些咸鱼干,又干又硬又臭,难吃的要命。要不是我饿的够呛,我可不吃。林公子也将就吃些吧。” 林觉接过来咬了一口,果然是又干又臭又硬,不过嚼了几下,却也有些鱼肉的香味。当下边吃便将在上面看到的情形说了一遍。 高慕青手指在林觉的长发间跳跃着,口中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你拿个主意。” 林觉微微一笑,心道:高慕青忘了她是大寨主了,现在已经不爱动脑子了,什么事自己怎么说便怎么做,完全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自己和她已经有了夫妻之实,这一次若是死了倒也罢了,若是侥幸能活着回去,小郡主和高慕青两人都跟自己有了肌肤之亲,那该如何处置?林觉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林觉甩甩头,将这些念头抛到脑后,毕竟能不能活着出去还是未知数,此刻当竭尽全力做事,并求的生还才是。 “我其实也没什么太好的打算。夺取码头的控制权显然是不可能的,我们三个便是有三头六臂也不成。但我的总体原则是,要在岛上制造混乱,最好是能击中其要害之处,让海匪们军心大乱,这才能为官兵攻岛创造有利的条件。按照这个原则的话,我想我们该冒更大的风险才是。” “要不我们去刺杀海东青,你看如何?杀了海东青海匪必定大乱。”高慕青道。 林觉和梁七都吓了一大跳,高慕青这个提议还真的是冒险,或者称之为不知死活才对。 “确实是个好主意,不过……经过前几天的事情,海东青现在肯定身边已经加强警戒。慢说是刺杀他,便是接近聚义厅都是个问题。这个办法且留到最后不得已之时才用。”林觉婉转的否定道。 高慕青脸上一红,知道是夫君给自己面子,自己也就冲口而出,倒也没经过细想。当下不在说话,专心给林觉结发髻。 林觉继续道:“我的想法是,能否找到岛上的物资囤积之所,干些杀人放火的勾当。若是能将岛上的物资焚毁,那么海匪便将军心大乱。这或许是我们此刻所能做的事情。至于其他的想法,我们暂时恐难办到,也不实际。” 第二二一章 抓舌头 “好主意,来个釜底抽薪,闹得他们没吃没喝,瞧他们怎么守。”梁七叫道。 高慕青皱眉道:“可是他们的物资不是囤积在东边的那座小岛上么?那里可没法潜入,整个小岛都掏空了,数千人把守,这是绝对不成的。” 林觉摇头道:“那座岛是上不去的,那是自寻死路。那日海东青故意展示那座小岛的防御力量,便是告诉我们,别想打那里的主意。但海东青的话不能全部相信。我估摸着,整座桃花岛的物资不可能全部存储在东边的小岛上。一来,那小岛存储物资有限,二来,来回搬运也甚是不便。比如这样的天气,那座栈桥还能行走么?下边的海面也无法行船运货,那这桃花岛上的物资如何供应?要说那里是备用的存储仓库我倒是觉得有可能,但这岛上必有仓储之处,这是肯定的。海东青绝不可能将岛上这些兵士的命脉交给那边小岛上的人,否则那边的海匪一旦造反,他们攻不过去,岂非都要活活饿死。” “有道理。林公子此言甚是。海东青这么精细狡诈之人,他是绝不可能留下这样的隐患的。”梁七嘴巴里叼着个咸鱼尾巴连连点头道。 “可是,这岛上的物资存储之处在何处呢?我们不知道啊。”高慕青道。 林觉笑道:“所以就要抓活口问问了。北边不远还有一座箭塔,咱们还得去端了他,这回一定要抓个活口问问。而且,不止是问岛上的情形,咱们在岛上乱闯肯定不成,需得知道口令和道路路线,这都需要抓活口。” 高慕青用一根树枝将林觉的发髻别好,点头道:“事不宜迟,咱们这便去抓活口。都怪刚才那个混蛋自己找死,否则咱们倒是省的麻烦了。” 三人立刻起身,这一次有了防雨的工具,那便是匪兵们雨天配备的蓑衣和斗笠,三人从墙上取下蓑衣斗笠穿戴好,出了箭塔小屋重新进入风雨之中。 北边崖顶上的这座箭塔距离不远,不过数百步之遥。只是黑暗之中山路难行,三人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摸索着前进,终于在接近这座箭塔数十步之外回归了正道,那是一条曲折通向箭塔的小路。 但这条小路完全暴露在箭塔的视野之下,以至于三人在距离十几步远的时候便被箭塔中的海匪发觉了。 一名海匪从亮着灯光的塔下小屋中探出了头,朝着三个带着斗笠靠近的黑影叫道:“什么人?口令!” 林觉他们哪里知道什么口令,在岛上也呆了不少天,他们几乎每天都听到岛上匪兵之间的口令对答。但每一天其实都是不一样的口令。桃花岛军师许兴也许是为了显示文人的身份,便以诗句为口令,一日一变或者三五日一变。就算是最顶级的大儒,也休想猜出岛上的这些口令,因为这些诗句都是许兴自己的大作。 “自己人。”林觉等人脚下不停,口中含糊的应付了一句。 “站住,问你们口令呢。长河东入海。” 那海匪急的连口令上一句都说出来了,本来应该是对方先说出这一句的,己方则答下一句‘五岳上摩天’,这便算是对上了,那便是自己人了。 “快对口令,否则不客气了。”见对方三人毫无反应,那海匪高声怒道,屋子里的几名本在围坐聊天谈笑的海匪们也被惊动了,纷纷朝门口走来。 “长河东入海。”一名海匪抽出了兵刃大声喝道,侧耳倾听着下一句。 “砍了你狗头。”林觉叫道。 “什么?不对不对,你的口令不对。”一名海匪脑筋不太好,还以为林觉这一句话是对答的口令,其余的海匪却是瞬间觉得不对劲,他们已经纷纷抽出兵刃来。 林觉那句‘砍了你狗头’一出口,身侧的高慕青便已经抽刀纵身上前,梁七也抽刀冲了上去。七八步的距离瞬息便至,高慕青手中钢刀寒光闪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已经砍翻了一人。其余匪兵惊声大喝,举着兵刃抵抗。高慕青堵着门连杀两人,梁七在后方赶到,和高慕青冲入屋内,乒乒乓乓一顿爆响之后,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从林觉从七八步外冲到屋前不过短短的一瞬,当林觉出现在屋子门口时,打斗已经结束。五名海匪横尸当场,一名海匪已经面色惨白的举着手被梁七用兵刃抵到了屋角。 林觉朝高慕青和梁七挑了个大指,赞道:“干的漂亮。”然后跃上楼梯朝箭塔顶端爬去。高慕青这才意识到失误之处,居然忘了去检查箭塔上面的情形,若是有海匪躲在上面,怕是已经发出去信号了。 林觉爬上去仔细的查了一遍,上面空无一人。四周也依旧如故,这次打斗并没有引发别处的反应。距此里许之外的一座火光闪烁的海匪营地中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这才放心的下来。 那名活口已经被迫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林觉走到他身旁,用刀背拍拍他的肩膀沉声喝问道:“抬起头来。” 那海匪抬起头来,此人满脸的黑麻子,看着相貌甚是凶恶,眼睛里也冒着桀骜不驯的光芒,摇头晃脑的面无惧色。 “听好了,我问一句,你答一句,有半句虚言或者不答,便一刀砍了你。听明白了么?”林觉喝道。 “你们杀了老子吧,老子可不会回答你们的问话。左右是个死,莫以为我不知道,我回答了你们的话你们还是要杀我。”那海匪瓮声瓮气的道。 林觉皱眉道:“你怎知道我们一定会杀你?” 那海匪道:“我就是知道,我们都是这么干的。我们抓到人可不会留什么活口。” 林觉无语,这帮海匪下手凶残,定是平日杀人的多了。不管人家是反抗还是合作,最终都是要杀了他,所以他认为自己死定了。 “你想错了,你是你,我是我,我说话算数的。我说了不杀你便是不杀你,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回答我的问话。” “你发誓。你要是说话不作数,便让老天爷将你收了去。”那海匪叫道。 “去你娘的,还讨价还价。我现在就砍了你。”梁七实在看不下去了,抬脚踹了那海匪一脚,抽出钢刀比划道。 林觉忙摆手制止,这是个有思想的海匪,还知道用誓言来逼着自己不杀他。这年头最重信诺,没想到海匪也来这一手。 “罢了,我答应你便是。只要你说实话,我便不杀你。若违背诺言,便叫老天爷收了我便是。”林觉举手发誓道。 那海匪这才点头道:“好,记着你发的誓,你问吧。” 林觉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麻子。今年四十有二,西哨营丁字号箭塔小队正。还想知道什么?我身高……” “得得得,够了够了,你不必说的那么详细。”林觉忙制止,这家伙怕是有些毛病,若不制止怕是连内裤颜色都要说出来了。 “前几日你们岛上发生的事情,你可知道?”林觉再问。 “你问的是那件事?前几日,咱们岛上可发生了不少事情。李二狗拉屎摔倒土坡下扎伤了屁股,还是张鱼儿那蠢货吃鱼干被卡了喉咙?或者是岛主的大公子造反的那件事?” 林觉等人彻底无语了,这家伙是个愣头青,居然将岛上造反的大事跟拉屎吃鱼的小事相提并论。看他样子不像是故意装傻,怕是真的脑子有问题。 “自然是大公子造反的事情。你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林觉问道。 “原来是这件事啊,那还能发生什么?大公子居然敢造反,岛主岂能饶了他。岛主回来之后,几百名跟着大公子造反的人都被岛主给砍了脑袋,尸体都推到海里喂海老虎了。我们都去看了呢,当真活该,敢背叛岛主,死的活该。” 林觉皱眉道:“大公子呢?他怎样了?” “大公子?吊在聚义厅旗杆上呢,岛主说要吊七七四十九天,让海鹰吃光他的肉。”陈麻子大声道。 林觉等人都打了个激灵,他们都想得到江金富的下场或许是个死,但没想到居然是这种残忍的死法,被吊在旗杆上七七四十九天,海东青的心可真是硬。怎么说那也是他的儿子,就算是要杀他,一刀砍了也就完了,何必如此歹毒。 “还有呢,这几天有不少参与叛乱的龟山岛山寨的人飘回了桃花岛,都被咱们捞上来了,七八个人上岸不久便死了,还有二十多人被关在地牢里。岛主说,过几天好好的炮制他们。”陈麻子道。 “什么?你是说,龟山岛的人还有活着飘回来的?”高慕青惊喜道。 “是啊,不过他们也活不久了,那些人都是要死的。若不是因为有官兵要攻打过来,岛主暂时没时间料理他们的话,他们也活不过今晚。” 高慕青喜极而泣,带来的一百多人此次都遭受连累,本以为活下来的寥寥无几,没想到居然还有二十多人活着飘回了桃花岛。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林觉向她微微点头,心中也颇为安慰。本来此事林觉一直觉得愧疚。虽然这一百多人本来就是敢死队,来到岛上便没打算活着离开,但毕竟是因为自己的计划失败而导致不得不逃离桃花岛,遭遇了飓风才会如此,林觉心里一直都很惭愧。此刻听到还有二十多人活着,林觉自然也很开心。 第二二二章 探虎穴 高慕青控制住情绪,沉声问道:“他们关押在何处?” “地牢啊,岛东南悬崖下的水牢里。估摸着大风大雨之下,也撑不过几天。那水牢里还没人能活着出来。”陈麻子道。 林觉问道:“你刚才说,官兵即将攻打桃花岛,这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上边传达下来的啊。天黑之后不久,上面便下达了命令,要我们今晚全部不许睡觉,盯着海面警戒。岛主现在正召集头领们在聚义厅商议迎战呢。官兵们也是不要命了,这种时候还敢来攻岛,这一次必定杀的他们有来无回。” 林觉恍然,怪不得刚才在箭塔上观望,似乎全岛都进入不眠不休的状态,聚义厅那里更是篝火明亮,人影瞳瞳。原来是官兵即将攻来的消息已经被海东青得知,此刻正在紧急商议对策。那其实说明,宁海军已经在西北外围的岛屿动手了,而消息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问的差不多了吧,该说的我都说了,可没有半句假话。算你走运,你问的我都知道。你若问些我不知道的,那我可没法回答。不过想问我不知道的事儿,那还是有些难的。我陈麻子消息灵通之极。”陈麻子得意的道。 “莫慌,还有最后三个问题,答完了便放你走。我问你,如何能混到聚义厅左近去?” “你们要去聚义厅?莫怪我没提醒你们,你们此刻去便是送死。我劝你们还是立刻逃走的好,否则你们活不到天亮。” “废话什么?回答问话。”梁七喝骂道。 陈麻子指着梁七道:“你这个人,一定最先死。因为你对我态度很不好。” 梁七冷笑道:“你若再啰嗦,我的态度还会更不好。” 陈麻子看了一眼梁七手中的刀,倒也不敢再多言,转头对林觉道:“去聚义厅左近,你得有身份啊。要么你是咱们山寨的头领,要么你们是岛主身旁的护卫,除了这两样,你们上去便被人查出来了,当场便杀了。特别是这个时候,聚义厅左近戒备森严,你们如何上的去?” 林觉微微点头,那便是要想办法得到腰牌了。冒充头领是不成的,头领都是人人认识的,冒充护卫倒是有门。 “好,第二个问题,桃花岛上可有储存物资粮草的库房?” “你们又要去库房?你们到底是去聚义厅还是库房啊?我都被你们绕晕了。”陈麻子皱眉道。 “回话。”林觉也受不了他的啰嗦了,厉声喝道。 “有有有,岛东有一处地下库房,不过你们还是进不去,除了看守库房的首领和兄弟,就算是我们岛上的兄弟,也得经过岛主或者军师的许可。那库房可在地底下,下去便上不来了。” 林觉摆手道:“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今晚的口令是什么。” “口令么?长河东入海,五岳上摩天啊。军师喜欢掉文,叫我说,口令得霸气些。什么‘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海妖’之类的多霸气。” 陈麻子的嘴巴像是开了闸的水坝一般,怎也停不住。但当林觉缓缓抽出腰间的钢刀时,他终于惊愕的闭了嘴。“干什么?你发了誓了,要饶我性命的。”陈麻子道。 “对不住,我这个人从来不信誓言,你说的对,我不会让你活命的。” “你怎可食言?老天爷会收了你的,你发的誓老天爷都听到的啊。”陈麻子大叫道。 “我呸,我问你,你手头上有没有人命?杀过无辜百姓么?祸害过良家女子么?”林觉冷声问道。 “这……”陈麻子是个诚实的人,他不屑于撒谎。事实上杀人这种事对于海匪而言根本就是常事,更何况他这种当了十多年的老海匪。他的小队长的职务便是杀了三个渔民之后升任的。至于祸害良家女子,那自然也是有的。每次去内陆沿海渔村的村镇滋扰,自然是要快活快活的。奸.淫杀戮无所不为的。 “你怎么不回答?这也是个问题,你不老实回答,也算是你撒谎哦。你若撒谎,我杀了你便不违背誓言呢。”林觉冷声道。 “我杀过人,还不止一个,那又如何?我们干这等营生的,谁手里没几条人命?”陈麻子梗着脖子叫道。 林觉挑指赞道:“是条汉子,敢做敢认。所以说老天爷根本就是瞎子,你这样的人老天爷都没收了你去,老天爷不是瞎子是什么。所以,我违背誓言的事情,老天爷也是看不见的。所以,我杀你也不会受到惩罚。” 陈麻子目瞪口呆,平生第一次发觉的自己的表达能力不够,不是眼前这个家伙的对手。原来世上真有高人啊,平日里自己都能说得一杆兄弟哑口无言,今日却被别人说得哑口无言了。当真是天外有天,楼外有楼。 说不过,那便跑,陈麻子可不傻,跳起身来便往门外冲,梁七一刀砍下,正中后心。陈麻子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梁七上去补了一刀,结果了这个话痨的性命。 …… “林觉,咱们先去救人吧,这人说我龟山岛还有二十多兄弟活着呢。”高慕青道。 林觉忙摇头道:“慕青,咱们现在还不能去救他们。去救人不免打草惊蛇,反而大家都要送命,于大事也不利。我们现在在暗处,他们在明处。不过很快他们便会发现我们,所以天亮之前我们必须有所作为,天一亮咱们登岛的消息必会被发觉,这两座箭塔中的人都死了,如何瞒得住?所以时间紧迫。那些兄弟关在水牢之中虽然受苦,但起码性命还是在的,稍后伺机营救便是。” 高慕青和梁七叹息连声,却也知道林觉说的是实情。 “林公子,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梁七问道。 “慕青,梁七兄弟,我们可能要冒险去聚义厅一趟了。”林觉沉吟道。 高慕青和梁七两人全程旁听林觉询问陈麻子的过程,但对于决定冒险去聚义厅还是有些疑问,这明显是很冒险的举动。 高慕青道:“你是想探听消息?得知海东青的部署?” 林觉摇头道:“这只是其一,我的想法是,咱们想要进入桃花岛库房之中搞破坏,那便需要有办法进入库房之中。按照陈麻子的说法,那地下库房的看守也必极为严密,咱们恐怕没办法下去。”高慕青皱眉道:“我还是没明白。” 林觉道:“很简单,海东青连夜召开会议商议防守事宜,他一定下令会调动兵马和物资。我敢保证,看管地下库房的首领一定会参会。我们不知库房位置,更无法进入地下库房。但如果我们知道谁是看守库房的头领,咱们便可顺藤摸瓜跟着他们摸到库房的的位置。更可以利用他们的身份进入库房。只有去聚义厅中探查,才能知道谁是库房的头目。况且,如果探知海东青的防御布置的话,则更有利于我们行事。但这是次要的,我们的目标就是捣毁海岛上的物资仓库。只要将他们的物资付之一炬,海匪们便无心守岛,官兵攻岛成功的几率大增。” “原来如此。”高慕青和梁七缓缓点头。这确实很冒险,但似乎要想找到并混入地下库房,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可用。这办法只能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我知道,这很冒险。可是我们三人既然决定上岛来搅个翻天覆地,那只能行险而又险之策。否则我们还不如躲在崖壁下听天由命。我相信你们也不愿那么做。”林觉看出了两人的顾虑,沉声说道。 高慕青微笑看着林觉,她心里很是自豪。自己喜欢的这个男人虽然不会武功,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但他的胆色和决绝却是无人能及的。他一旦下定决心,就像一块磐石一般绝不动摇,所有的危险他都置之度外,只为了目标而考虑,从不考虑其中的险阻,这是绝大部分人都无法做到的。这样的人才是真英雄真豪杰。自己能和他相遇,当真是此生之幸。 那晚在荒岛之上,自己献身于他,其实便早已打定主意和他死在一起。现在自然是无论何种冒险,高慕青都不会说半个不字了。 梁七则面有愧色,作为龟山岛的一名悍匪,他理应比林觉这样的人更亡命才是。然而事实上真正面对危险时,他还是心有犹豫。这三人当中,倒是林公子更想亡命之徒,更加的不顾一切。 “林觉,你说怎么做,我们便怎么做。”高慕青轻声道。 梁七也拱手道:“林公子说怎么干,梁七愿为马前卒。” 林觉笑道:“咱们是商量着来,你们觉得有另外的办法能找到地下仓库,能混进去的话,我也会同意的。” 高慕青和梁七摇头道:“我们没办法,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林觉点头道:“好,那咱们便去聚义厅走一遭,这件事还得靠慕青,我只是动动嘴皮子,怕是要辛苦慕青了。走,咱们边走边谈。” 三人收拾停当,离开小屋重新进入夜幕之中。雨水依旧瓢泼而下,似乎没有停歇的时候。大风一阵阵的吹过来,吹得岛上树木宛如惊涛一般。天空中不时炸响的雷电,照亮整片天空和岛屿,在大自然的风雨雷电之下,人愈发感觉到渺小而卑微。 去往聚义厅的路却不难找。光是高慕青都已经去过多次了。梁七作为随从也去过多次,倒是林觉是三人之中去过次数最少的一个,他只是上岛之时去过一次。若有第二次,那一定是被海东青押上去砍脑袋的。 第二二三章 摸牌子 (谢:漂流一鱼、moshaocong的赏。谢:花班猫咪、神奇的金甲虫的票。) 三人在风雨中行了小半个时辰,便抵达了聚义厅东北方向的那条唯一的上去的石阶下。一扇巨岩横在前方,这便是通向聚义厅的招牌。三人小心翼翼的顺着石阶绕过巨岩往上而行,只登高数十步,便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今夜果然和以往不同,高慕青以前也曾在夜晚上下聚义厅中,但出了聚义厅广场之后,这山道石阶上便再无明显的岗哨。两侧山坡上的箭塔也只有几座上有人。但今日,前方石阶高处,赫然有数条人影在雨中徘徊。两旁的山坡上,绵延往上十几座箭塔上全部亮着灯火,上面都有人把守着。 见此情形,三人忙躲在道边的长草之中。 “设了关卡,这可麻烦了。”高慕青低声道。 林觉点头道:“早该想到,那陈麻子不是说了么?今日去聚义厅中需要有腰牌和口令。口令咱们有,腰牌我们没有。看来咱们得动手杀人抢腰牌了。那上面的几个家伙应该都是护卫身份,他们的腰牌一定管用。” 高慕青点头道:“好,他们好像只有三个人,咱们上去说话时,乘其不备,将他们结果了便是。只要不惊动箭塔上的人便可。” 林觉仰头看了看两侧最近的两座箭塔。风雨之中,两座箭塔上虽然亮着灯光,但很明显,在这种大风大雨的情形下,箭塔上的人不可能来到外围的围栏巡逻张望,他们应该是缩在箭塔内部躲避风雨。而且根据常识,箭塔里亮着灯光,看向外边的黑暗之处应该是目力不及的,他们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只要干净利落,应该不会被发现。”林觉点头。 “那还等什么?咱们这便动手。” 高慕青欲起身下到山道上。林觉忙一把拉住了她。 “再等等。”林觉道。 “等什么?时间紧迫,一会儿他们商议完了,我们上去也没用了。”高慕青皱眉道。 林觉不答,双目透过长草缝隙定定的看着前方。正当高慕青再度欲出口询问的时候,只听林觉低声道:“果然,我就说怎么会只有三人。慕青,梁兄弟,你们瞧那三人两边的暗影里,左边那块石头旁边,右边那棵树下,看到了什么?” 高慕青和梁七凝聚目力奋力仔细观瞧,高慕青低低的叫了一声,喘息道:“有暗哨。左边石头后面两个蹲着的,右边靠着树的有一个。好险,咱们这要是摸上去杀人,立刻便被发觉了。” 高慕青这么一说,梁七也立刻辨识了出来,左侧一块岩石后方是两个蹲在一起的黑影,右侧树下是个靠着树站着的黑影。这道关卡总共六个人,三明三暗。 “好险。差点出了事。还好你警觉。”高慕青低声道。 林觉苦笑无语,高慕青这个土匪干的马马虎虎,她根本不是当土匪头子的料。若是个合格的首领,又怎会不知道要道关卡必设明暗哨探的道理。其实他们龟山岛山寨的机要之处也是有明暗哨卡的,可见平日高慕青对山寨的事情毫无兴趣,也难怪会被仇彪钻了空子,掌控了山寨的事务。 “得先摸了暗哨,再杀了那关卡上的三人。”林觉皱眉道。 “怎么杀?一有动静,岂非全部都发现了。”高慕青道。 林觉想了想道:“这么办,我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们从两侧斜坡上摸过去。我只要和关卡上的三人争论,那三名暗哨必将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那便是你们摸过去袭击他们的时机。只要做的干净利落便是。” 高慕青点点头道:“好,我对付左边的两人,梁七,你去杀右边那树下的暗哨,要一击致命。明白么?” 梁七点头低声道:“大寨主请放心便是。” 当下三人计议已定,高慕青缓缓退后,然后越过山道进入另一边的乱石坡道之中消失不见。梁七也缓缓移动身子,在草木乱石的掩映下慢慢的朝上方摸去。 林觉吁了口气,伸手抓了一把泥水抹在脸上,然后站起身子,整理了蓑衣斗笠下了山道,沿着石阶大摇大摆的往关卡上行去。 距离关卡十几步远,林觉的身影便被上方平台上的三名海匪护卫发觉,他们立刻并排站在上方的台阶上朝下看来。 “口令!” “长河东入海。”林觉叫道。 “五岳上摩天。那一营的兄弟?”一名护卫叫道。 “西哨营的。”林觉走到下方仰头朝上看去,雨水让他无法睁开眼睛,伸手将腰牌递了过去。 一名护卫探身接过腰牌来,凑近仔细瞧了瞧,发现那是一个西哨营普通小喽啰的腰牌,眼前这个小喽啰名叫田二狗。 “你这是要去哪里?聚义厅重地不得随意出入,除非有岛主和军师许可。你不能上去。” “三位兄弟通融通融,我是去禀报消息的。我们在海面上发现了可疑的船只,我西营马头领又在聚义厅中,所以,便只能赶来通报了。”林觉忙道。 “发现可疑船只?这个时候?你怕是眼睛看花了吧。这时候会有船在海上,找死不是么?”另一名护卫道。 “我们马头领说了,但发现可以情形必须立刻禀报他,否则便要打我们的鞭子。我们岂敢怠慢?也许那不是船只,但是有些像,我们可不敢隐瞒不报。”林觉开始信口开河。 “走开走来,什么破规矩。疑神疑鬼的。我们接到命令,任何人等不得进入聚义厅重地,你要禀报便在下边候着,等你们马头领下来后再禀报。你怕挨鞭子,我们放你上去,我们岂非也要挨鞭子?谁来管我们?” “就是,滚蛋滚蛋,不要啰嗦,不然我们可不客气了。”其余两名护卫均呵斥道。 林觉赔笑道:“三位兄弟何必如此?咱们都是为山寨办事,出了岔子兄弟我担不起,三位给个面子如何?” “呸!给你面子?你算个球?滚蛋,再不滚蛋还要纠缠的话,我们可拿你当细作处置了。”一名护卫伸手作势抽出兵刃来。 林觉眼角的余光瞥见两侧暗哨隐藏之处有动静,三名暗哨显然已经被这里的争执所吸引,如乌龟般的伸脖子窥伺起来。这正是林觉要的效果,他决定把动静闹大些。 “不让便不让,骂人作甚?你们这些狗.娘养的,仗着是岛主护卫便狗仗人势的欺负人。你以为你们是谁?还不是跟老子一样是个小喽啰?”林觉骂道。 “什么?狗东西,活腻了么?”三名护卫勃然大怒,三人都已经开始抽兵刃,两侧的几名暗哨也完全忘了藏匿身形,似乎随时要出来帮忙的架势。 就在此时,左侧杂树从中,一条黑影纵跃而出,夹着冷风狂雨冲到了两名探头观瞧的暗哨的身后。一名暗哨似有所觉,扭头回望,忽觉脖子上先是一凉再是一热,他张口欲呼,却发现自己再也叫不出声来,因为他的咽喉已断。另一名暗哨未及转身,被高慕青一刀砍中后颈,两人几乎同时倒下。右侧树下,岩石之后,梁七冒出身形来,一刀捅入背对自己的暗哨的后心,那暗哨身子倒地一时未死,口中居然发出声音来。梁七吓得赶忙抓了一把泥水杂草尽数塞入他口中,那暗哨身子抽搐一番就此断气。 若不是大风大雨黑夜之时,高慕青和梁七的暗杀行动一定会暴露踪迹,因为暗哨倒下时都有声响,且右侧的暗哨临死前还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叫喊声。可惜风雨之声遮蔽了视听,且山道上的三个家伙此刻正被林觉纠缠,正梗着脖子呵斥林觉,他们忽略了这可以挽救自己生命的机会。 三人出声喝骂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喽啰,甚至抽出兵刃打算教训一顿此人的时候,他们完全不知道他们的侧后方两个黑影已经从乱石树丛之中现身,摸到了他们身后。 高慕青的身形来的最快,真可谓动如脱兔一般,眨眼便到了三人左侧的身后,手中钢刀在幽暗的光线下挥出一刀寒影,左侧那名叫嚷的最凶的护卫颈后中刀应声便倒。旁边两人立刻发觉,惊慌转身,梁七得了机会,窜上前来便是一刀。这一次梁七做的干净利落,一刀砍中脖颈,鲜血喷涌之中,右侧那人噗通倒地。 中间那名护卫反应极快,本来是要迎敌的,却忽然变成了撒丫子跑路。口中大声叫嚷起来,撒腿便往上方逃去。高慕青大急,伸腿一勾,那护卫噗通倒地。高慕青跃上前去,已经来不及挥刀,伸手扣住那护卫的脖子,让他无法叫喊出身,然后手上用力一扭,只听‘嘎啦’一声脆响,那护卫脖子被高慕青硬生生的扭断了。 林觉刚刚冲上前来,目睹了眼前的这一幕,不觉咽了口吐沫。看着一个娇怯怯的女子在自己面前扭断他人的脖子,这感觉实在是怪异的很。这要是将来自己得罪了她,她只这么一拧,自己怕也是脖子朝后了。 “怎么回事?下边发生什么事了?”二十余步之外的箭塔上,数条人影摇晃着探头朝下看来。高慕青脸都白了,刚才这个人喊了一嗓子,显然被箭塔上的人听到了。 “咱们快走,被发现了。”高慕青急促道。 林觉忙低声道:“莫慌。” “没事,没事,摔了一跤,哈哈。死老天下个不停,老子们都成落汤鸡了,还是你们舒服,可以遮风躲雨。”林觉叫道。 “哦,小心些。兄弟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上面风大雨大,谁不是一身湿透。他娘的,都是在活受罪。没事躲躲雨,也没人怪你们。这时候应该没什么事。”箭塔上的人叫道。 “兄弟说的是,大伙儿都辛苦。改日喝酒,回聊回聊。”林觉笑道。 箭塔上的人晃了几下,然后缩了回去。 高慕青和梁七的心都到了嗓子眼,却惊讶的发现箭塔上的人似乎对下边的情形视而不见,不觉甚是惊讶。 林觉低声解释道:“他们背着光看下边,怎么能看的清?咱们正好是三个人站在下边,他们如何分得清谁是谁?死了的这三个家伙趴在地上黑乎乎的,眼里再好也看不清楚,他们或许以为是三块石头呢。” 高慕青苦笑无语,正所谓艺高人胆大,他说的未必是真相,但自己最佩服的便是他这份处惊不变的气度。有时候正是这种气度才能够化险为夷。 “将他们拖到草丛里藏好,暗哨的尸体也不能留在原地,查岗的找不到人总比发现尸体要好。。”林觉低声喝道。 三人以最快的速度将几具尸体拖到路旁长草里。扯下了三块腰牌换了腰牌,稍候片刻,待箭塔上和四周一切都平静了下来,这才动身前行。 第二二四章 灾星 今晚的聚义厅果真是戒备森严,除了刚才这道关卡,通向聚义厅的路上还有另外两处关卡。但既有腰牌护身,又有通关口令,大风大雨之夜,护卫们也都懒得纠缠。故而对上口令看了腰牌之后只摆摆手便放行。倒是在过了关卡抵达聚义厅广场之前遇到一个小头目,看了三人的腰牌后问了几句。 林觉也简单的搪塞过去,无非是什么风大雨急,上来喝口热茶烤烤火暖暖身子云云。这种天气本就是受罪的很,这种要求也并不过分,况且上来的只是三人,想必是商量好的轮流休息休息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当三人站在聚义厅广场之侧的时候,眼前的情景让三人惊讶不已。什么叫戒备森严,这里才真正称得上戒备森严。广场之上,虽然下着大雨,但雨水中举着火把巡逻的匪兵一队接着一队来回游走,起码有五六百之众。广场边缘搭着巨大的木棚,里边还有坐着站着躺着的许多海匪。他们显然是换班当值的匪兵,整个广场上匪兵数量超过千人。 广场中间燃起十几堆巨硕大的篝火,火焰窜起数丈之高。这些显然是浇了火油的柴禾,在大雨之中兀自不灭。雨水落在火中,激发的通红的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不时有火星飞溅起来,宛如上元夜的焰火一般甚是壮观。 林觉恍然,难怪之前在西边崖壁箭塔之上看这里是火光冲天,正是十几座篝火熊熊燃烧之故。这十几座篝火的光亮在这样的黑夜里将大部分广场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更将巡逻的匪兵们的身影拉长撕扯,宛如无数的牛鬼蛇神在夜半出没起舞一般。 广场中间偏西方向,正对聚义厅大门便是挂着画有交叉骷髅头黑色海匪旗的高大的旗杆。这座旗杆高达十五丈,粗细如水桶一般,是岛上唯一一刻成材的参天大树被整棵砍伐运抵这里竖起来当成了旗杆。林觉等人缓缓走过旗杆,下意识的朝旗杆顶端看去,只见篝火照耀的夜空中雨滴闪亮如线不断落下。高高的旗杆顶上,一个黑黑的人影被吊在旗杆顶端的横梁之上,随着风雨的吹打,那人影来回摇晃着。虽然因为太高太黑看不清面容,但不用说,那必是江金富的尸体了。 看了两眼那在风雨中飘摇的尸体,林觉心中暗自叹息,但却并无半分的怜悯。看似这个江金富是被自己坑了,好像有些可怜的样子。但其实这个家伙一点也不可怜。他是海东青的儿子,跟着海东青当了二十多年的土匪,这家伙手上也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也不知做了多少坏事。即便不是死在海东青手上,他也是不可饶恕的。无论对朝廷还是百姓而言,他的死都是大快人心之事。林觉叹息的是,确实是自己引诱的他反叛海东青,否则此人也不至于死的这么快。 或许这对江金富而言是个最好的结局。若是被朝廷抓获,海东青父子必受凌迟之刑。死在自己的父亲手中,虽然是人间人伦惨剧,但起码海东青还给他留了个全尸。 三人在广场上也不敢乱闯,聚义厅内外另有更为忠诚贴身的护卫守卫,林觉三人所拥有的身份是无法进入聚义厅的。再者,此时此刻在广场上游走,会召来不可预料的麻烦。于是三人压低斗笠加快脚步走向广场南侧两座兵营之间的阴影里。 按照路上商议的决定,进入聚义厅探听消息的事只能由高慕青去完成。因为她武功高强,可以悄悄潜入。聚义厅可不是只有中间的议事大厅,两侧各有偏厅,后面还有十几间房间,场地颇大。而且因为是简单的木制结构,其实很容易潜入。 三人在暗影里停下了,低声商议几句后,高慕青边单独离开两人。她沿着广场边缘的木围栏慢慢的行走着,方向正是聚义厅的南侧的方向。到距离聚义厅南侧五十步之处,前方又有数队守卫来回走动巡逻,高慕青不再前行,四顾周围,瞅准时机身子一闪便翻过了木栅栏围成的广场围墙,落足在外侧陡峭的山石斜坡上。 她伏在斜坡上静听片刻,见周围无人出没,更没有人发现她翻越围墙,这才慢慢的起身来,然后,她的身形在山石灌木之中蛇行出没,不久后便出现在聚义厅西南角的墙根下。 喘息片刻后,高慕青伸手攀住支撑屋檐的木柱,身子如壁虎般迅速爬上去,在屋檐处伸手抓住伸出的一截木头,轻巧的翻转而上,下一刻已经伏在了高高的聚义厅屋顶的斜面上。这之后便安全的多了,地面上人再多也看不见一个娇小的黑影在聚义厅的屋顶上轻巧的跑动。 高慕青对这座聚义厅也算是比较熟悉了,毕竟前段时间谈判的地点便在这里,扯皮扯了那么多天,当中闹僵了的时候海东青也曾为了缓和气氛引着她参观聚义大厅,所以对于结构,高慕青略知一二。 西北角下边是聚义厅的后厨柴房,那里是最佳的落脚之处。高慕青迅速移动到柴房上方的位置上,撬开屋顶覆盖的厚厚的泥毡茅草,弄出一个可容人进入的大洞,跃入黑漆漆的柴房之中。 这之后便轻松自如了,只要进了聚义厅,便无人再过问她的身份,只要不到处招摇便好。高慕青迅速往前方的议事大厅移动,静悄悄的溜进了侧厅的角落里。 隔着隔板看向厅中,那里灯火通明,油锅里火焰升腾,十几名匪徒齐刷刷面色严肃的坐在两侧的交椅上。而海东青身子摊在兽皮大椅上,这角度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可以看到他那双紧紧抓着扶手的大手,佝偻如鹰爪一般。 …… 聚义大厅之中,面色阴郁的海东青大半个身子陷入在熊皮大椅之中,大厅中的灯火和铁锅中熊熊的火焰只照见他的半个脸,另半边隐没在黑色的兽皮之侧的阴影里。 但所有人都看的出,只数日时间,海东青便像是突然间老了几岁,脸上皱纹深了许多,神色也疲惫了很多。 整个议事的过程中,海东青几乎都保持着沉默,军事许兴主持着和头领们的积极讨论,而海东青则似乎心不在焉,陷入在一种奇怪的思绪之中。 对海东青而言,这几日确实非常非常的难熬,但依旧展现了他一贯的冷厉和凶残,迅速平息了岛上发生的这件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叛乱。 数日前海东青安全回到岛上之后,他亲自主持了一场大屠杀。数百名参与反叛的海匪以及失职的八大金刚之一褚长贵和他的手下都被统统的押到东边的悬崖顶上。他亲自操刀,一个个的砍下了他们的脑袋,将他们的尸首推下悬崖下的海中。全岛数万手下都目睹了这一切。 在风雨之中,他们颤抖着的身体,看着数百人被一一枭首,尸体染红了崖下的海水。目睹这无数的海老虎在风浪之中冲来,抢食尸体的情形,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尿了裤子。 海东青要的便是这个效果,他知道约束这些悍匪的手段只有一个,便是恐惧。不让他们知道出轨的后果,他们便会蠢蠢欲动。为了向所有人显示他的决心,他又亲手将江金富吊上了旗杆,当着所有人的面看着自己的唯一的亲儿子在绳索上挣扎着,最终成了一具尸体。 可以说,这场叛乱带来的人心的浮动,被海东青以雷霆手段迅速的压制了下去。他要告诉所有人,胆敢有二心者,那是什么样的下场。而他海东青是绝对不会予以任何宽恕的余地的。 然而,即便如此,这件事对他的打击还是极为严重的。 去年,爱子江金贵死在龟山岛的消息传来时,对他打击便很大。而数日前自己的大儿子的反叛的打击则更大。江金富的反叛完全不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也正因如此,这件事的冲击力超出了他的想象。况且这个逆子手段之凶残让人咂舌,居然连同自己的两个幼子和几名妻妾尽数杀了,这才是对海东青造成了几乎毁灭性的打击。当自己亲手将江金富吊死在旗杆上之后,海东青也同时意识到,自己身边竟无一个亲人了。 从少年时便孑然一身闯荡天下,如今数十年过去,自己居然回到了原点,依旧是孑然一身。四个儿子,三任夫人数名小妾皆死于非命。换谁遭受这样的打击,怕是已经生无可恋了。 这几天晚上,海东青整夜无法入睡。他在想,这一切是不是报应,是不是自己以前造的孽太多,所以才祸及家人。但这一切也只在夜半无人时才会冒出这些想法。在无人之时,他才会展现出他的脆弱之处。而一旦他站到人前,他依旧是那个屹立不倒的海东青。因为他明白,自己只要稍有颓唐和软弱,手下这帮悍匪便无法镇压的住。他们这些人,服的便是自己心肠刚硬手段歹毒,一旦自己失去了这些,他们便会跳出来。不知有多少人觊觎着岛主的宝座,而如今正是他们蠢蠢欲动的时候。 当然,这所有的一切,都被海东青统统归咎于那个叫林觉的小子。自己居然蠢到容他活了这么多天,最终再一次酿成了这场惨剧。这个小子就像是自己的克星一般,先是杀了自己最得意的二儿子,又钻到岛上来怂恿自己愚蠢的大儿子干下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这个林觉简直就是自己的灾星。 第二二五章 圣公的诞生 许兴和众海匪依旧在热烈的商议着迎敌之事,海东青的思绪依旧在飘飞着…… 那林觉和龟山岛的高慕青遭遇了飓风,应该是葬身大海了。但海东青一点也不解恨,所以他下达命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是找到这个灾星的尸体,自己也要当众将他挫骨扬灰,以消心头之恨。当然,他活着更好,自己便更能好好的炮制他,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让他这一辈子都在痛苦之中渡过,才能消解心中的恨意。 但今晚,他得到了另一个惊人的消息。虽然他已经得知了林觉和高慕青来岛上诈降是想要引官兵攻岛。但其实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海东青并没有太在意此事。知道了他二人的身份,那么直接宰杀了他们便是,对于官兵来袭这件事,海东青一点也不在乎。 一则,消息探明,并无大规模官兵集结,出动的只是宁海军一军而已,而这么点兵马,海东青岂会放在心上。二来,飓风一起,海东青便知道这场仗打不起来了。谁敢在飓风起时还留在大海上?就算自己这些成天穿梭海上的手下,这时候也得乖乖留在岛上当缩头乌龟,等待飓风过去。官兵便不用提了。 所以,这场仗打起来的话,那是官兵倒霉,他们必败。打不起来是他们的造化,那是飓风帮了他们的忙。对此海东青毫不担心。 但是,偏偏今晚他得到了消息,官兵竟然顶着大风大浪开始了进攻。岛屿之间有特定的传递消息的讯号,夜晚便是以火为号。如果发生了冲天大火,那便是岛屿失陷的信号。而今晚传来的消息恰恰就是岛屿失陷的消息。 西北方向最外围的月牙岛上火光冲天,半个时辰后,距离月牙岛八里多的梭鱼岛上也同样火光冲天。这说明,这两座岛屿都已经被攻克。而消息也通过岛屿之间的火光信号的传递被桃花岛东边的一柱擎天顶端的匪兵捕捉禀报过来。海东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出现了错误,官并这一次居然真的开始攻击了。然后,海东青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无法下达救援的命令,因为所有的小船都无法下海,只数艘大船可用,但数量太少,却又根本无用。 海东青此时才明白,自己被人抓住了软肋。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经过周密布置,认准了自己弱点,利用飓风天气的掩护而发动的一场真正的围剿。 …… 聚义厅中的议事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时辰,该说的其实众人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当所有人都开始吐沫横飞的表忠心,开始大骂官兵无耻,表示要狠狠教训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便已经是没话找话了。 军师许兴也不想听这些没营养的表忠心,他终于侧身过来,探着脖子凑到海东青的耳边低声道:“岛主,刚才商议的事情,您觉得如何?你给兄弟们说几句,兄弟便要去积极准备防守事宜了。”海东青终于慢慢的从椅子上坐直了身子,一双鹰隼般的双目扫视全场一周,所有和他目光对视的头领都赶紧低下头去。岛主虽然看上去有些疲惫,但这双眼睛依旧精光四射,而且比以前更为凌厉,像是两道刀锋一般,让人胆战心惊不敢对视。 “各位兄弟刚才商议的事情……我都听到了。很好,军师和你们商议的很好,便按照刚才你们商议的去办。我只有几句话要跟兄弟们交代交代。”海东青声音黯哑着开口了。 众人忙挺直了腰杆,聆听岛主训诫。 “其一,我要告诉兄弟们的是,这一次官兵是有备而来,绝非是小打小闹。他们用的全是大船,可以抵挡风浪的大船,便是欺负我们在这样的天气里无法出海与之交战,也无法相互救援。可见他们是想要一举铲除了咱们的。大伙儿都要明白这一点,这一次我们若是不小心,便很有可能全部完蛋。” 所有人都沉默着,其实刚才军师已经说了这些,但军师说跟岛主说是不同的。岛主也这么说,那可不是耸人听闻。这么多年来,遇到敌人来攻,岛主从未有过半点惧怕,也从未说过要完蛋这样的话,但这一次岛主这么说了,说明事情的严重性了。 “其二,照目前的情形发展下去,救援西北方向的几座外岛是不可能的,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若按照官兵的攻岛速度,明日清晨,咱们北边的七座岛屿应该是一个也保不住。那么他们将兵临桃花岛之旁。这才是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他们要攻下桃花岛。所以,诸位兄弟,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死守桃花岛,决不能让他们登岛。” “不过兄弟们也不必恐慌,此来攻击的只宁海军一军兵力,加上那个梁王府的两千卫士和一些城中的厢兵,数量大概只有万余人。而我挑花岛上便有一万七千余兄弟,人数上我们占优。而且我们是集中守几处码头,他们要抢上海岛,在地利上我们又占优。他们冒着飓风登岛,必要抢在飓风中心抵达之前攻上岛来,每拖延一刻,他们便离死近一刻。我还从未见过有什么船只在飓风中心抵达时还能在海面上浮着的,即便是最大的海船也不成。所以,这一点上,我们又占了天时。拿那些书本上掉书袋的说法来说便是: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条打胜仗的本钱我们全占了,他们根本没有攻上桃花岛的可能。我们只要坚守住了,最多两日,飓风中心的狂涛骇浪大风大雨便将抵达,到那时不用我们动手,他们也得葬身大海。所以,兄弟们不要怕,死守码头,便什么都不用担心。” 众海匪头领纷纷点头,岛主的话终于给了他们一个定心丸。岛主说的也全部在理。虽然什么天时地利人和之类的话听不太懂,但这些对应的理由却是实打实的。 “兄弟们,这几日大伙儿心里肯定都有些不安稳,我那逆子受人怂恿反叛的事弄得大伙儿人心惶惶。兄弟们大可不必多虑,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我海东青这一辈子经历的大风大浪多了去了,其实这一切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以前我碰到一个游方道士,他说我命犯天煞孤星,克家人但却旺基业。当时我一刀杀了他,因为我认为他胡言乱语。可现在我却明白了,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我少年时父母双亡,到现在,我身边一个亲人都没了,这不是命犯天煞孤星是什么?那道士说的对啊。他说我旺基业,确实,这二十年来,咱们挑花岛威震天下,汴梁城中的皇帝老儿都拿我们没法子,这岂非正是再次印证此言?可见,一切都是天意。天要我家破人亡,天要我桃花岛不灭,都是命数使然。各位兄弟放心,桃花岛不会灭。” 众头领纷纷叫道:“岛主说的极是,我桃花岛不会灭,将来还等着岛主领咱们打进杭州城,打进汴梁城呢。” 许兴也站起身来大声道:“诸位兄弟,听到了没?咱们岛主是天上星宿下凡,命硬的出奇,必成就一番大事业的。这么多的风雨发生在岛主身上,岛主都怡然不倒,那是为什么?因为岛主不是凡人。咱们都是上天派来襄助岛主成大事的,也必将都功成名就,名垂千古。我提议,即日起,我们不再称岛主为岛主,改称‘圣公’如何?” “好好,就叫圣公,军师说的极是。”众首领们大声鸹噪道。 许兴兴奋的脸上发光,突然横跨几步匍匐于海东青身前,高声大呼道:“圣公临世,天下易主。” 众头领吓了一跳,旋即立刻起身跪在海东青面前七嘴八舌的跟着叫喊道:“圣公临世,天下易主。” 厅内百余名护卫见状也纷纷单膝跪地跟着大声呼叫起来。海东青先是有些发愣,还打算摆手制止许兴的荒唐举动,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满厅呼唤圣公之声,虽然叫的七嘴八舌极为混乱,虽然如鬼哭狼嚎一般的刺耳,但此刻在自己耳中竟然如此的美妙动听。 躲在侧厅之中透过板壁缝隙看着这一切的高慕青目瞪口呆,她亲眼见证了这位‘圣公’的诞生,心中又觉得好笑又是惊惧。作为旁听者,她突然意识到,海东青控制这些手下的手段是多么高明。在岛上刚刚经历了足以让人心涣散的变乱之后,所有人却都已经被这位圣公团结了起来,一致拒敌了。 议事厅中,闹哄哄的一幕终于结束,在圣公的允许之下,众人终于起了身重新落座。海东青面带笑容开始继续说话。 “什么圣公不圣公的,咱们都是兄弟,有难一起当,有福一起享,不要弄得这么复杂。” “那可不成,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圣公今日不说往事,我们一直不知圣公乃星宿下凡,既知道了,岂能再无尊卑上下。圣公请继续训诫,我等洗耳恭听。”许兴躬身道。 “请圣公训诫。”众头领七嘴八舌的喊道。 第二二六章 顺藤摸瓜 “罢了罢了,都坐下,都坐下。我确实还有事交代。”海东青心情好了很多,脸上的笑容也更加的灿烂了。 “刚才说到我们占据天时地利与人和,此战必胜。咱们拖住时间便可。但提醒诸位的是,他们此来也是势在必得的,所以防守之事也不能有半点马虎。适才军师和诸位商议的事情我都同意,咱们存储的火油床弩这些东西也可以动用了,本来是留着打杭州城的,但现在也只能先用着,抵挡住他们的进攻了。这等天气下,若无火油相助,对他们的战船威胁不大。所以,一会儿贾兄弟和孙兄弟回去库房检点物资准备发放火油床弩等防守之物,各处码头的兄弟都去领取物资准备御敌。另外岛上的兵马也要集中至码头左近以便及时增援。告诉东边小岛上的兄弟,及时做好侦察预警,及时通报敌军进攻的方向。众兄弟,这一仗赢了之后,我便带着你们去打杭州城,咱们将杭州城给占了,兄弟们想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我已经决定了,咱们不用呆在大海上了,咱们起事的时机到了。” 此言一出,下边一片雷动。众首领连呼圣公,个个喜笑颜开。所有人都想着能攻打内陆,在岛上已经呆的要发疯了。所以他们才会在对内陆的一些袭扰之中凶残之极,肆无忌惮,那便是一种情绪的发泄。终于,圣公发话了,此战之后便要去攻杭州,这正是众人说期待的。 接下来海东青又说了些话,躲在侧殿之中的高慕青觉得没必要再听了,关键的信息她已经听到了,是时候去和林觉他们汇合禀报了。当下高慕青悄悄从原路返回,从柴房翻上屋顶从西南角下来回到广场之中。当她和林觉汇合的时候,聚义厅门口一大群海匪首领正鱼贯而出,议事也正好结束。 …… 三人混杂在离开的头领们和随从人员的队伍之中顺着台阶离开。上去自然很难,下来便简单的多了。因为既然能通过数道关卡的检查上去聚义厅的,自然都非可疑之人,所以下去也不必再检查一遍了。 经过第一道关卡的时候,关卡处空无一人,却也没什么异常。显然这里的事情还没泄露。但这样的事隐瞒不了多久,最多到天亮或者对方换岗之际便将泄露,只求能隐瞒多久是多久了。 下了聚义厅所在的山峰之后,一干头领们分头而去,林觉和高慕青梁七三人则躲在暗处,直到人群散开,这才朝着东边的方向的一条山道疾行而去。 不久后,三人远远看到了前方打着防水风灯的匆匆而行的几个人影,那正是他们的目标。前方是两名海匪头目和五名随从,那是两名头目,一个姓贾一个姓孙,刚才高慕青窥伺之时,海东青点出了他们的职务是库房首领,所以他们便是三人的目标。 那两名海匪首领带着五名随从沿着山道一路往岛东方向行去,不久后他们一头钻入一片密林之间的小道之中。林觉等人不敢擅自闯入林子里,只得在外边停步,躲在路旁的山沟里小声的商议。 “我估摸着,那地下库房便在这片密林之中了。再往前都快要到岛东山崖了,无论是出于位置的考虑还是隐秘性的考虑,那库房都应该在林子里。”林觉低声道。 “那我们怎么办?想进入库房怕是很难。库房是重要之地,必是有大量人手把守的。”高慕青道。、 林觉点点头,道:“硬闯自然不成,地下库房想摸进去也更是不成,唯一的办法便是让这两人带着我们进去,所以,我们便在此处动手,不能再等了。一会儿看我眼色行事。” 高慕青和梁七点头道:“好。” 计议已毕,三人从坡下现身出来,加快脚步顺着林间小道进了密林之中。林家小道盘旋翻覆,密林树木虽然不成材,但却甚为茂密,周围更是一片黑暗。但不久后,前方灯笼的光亮穿过林木照射过来,正是那几人的身影。 三人加快脚步绕过一从杂树追了上去,距离二三十步之外,林觉扬声叫道:“前面可是贾头领和孙头领么?请留步。” 那两名头领听到后方的喊叫声停步转身过来,看见三名带着斗笠飞奔而来之人。几名随从上前拦住喝道:“什么人?” “是贾头领和孙头领么?我等是聚义厅外护卫,奉军师之命前来传令。”林觉叫道。 “传令?我等刚刚从聚义厅下来,军师怎地又派人传令?”贾头领和孙头领都觉得甚是疑惑。 林觉等三人将腰牌递上,贾头领接过瞧了瞧腰牌确实是属于聚义厅的护卫人手,当下摆手命几名随行之人让开道路。 “是这样,军师想交代二位几句,但二位头领脚程太快,一眨眼便下来了,所以才派我们来追赶传令。”林觉一边解释,一边和高慕青梁七两人缓缓靠近。 “哦?原来如此,军师有何吩咐?但说便是。”贾头领点头道。 “军师命我三人跟着两位头领去库房瞧瞧。”林觉道。 贾头领皱眉道:“瞧什么?库房重地,要出入得有岛主和军师的手令,你们带来了么?” 林觉愣了愣,他本想拉着虎皮扯大旗跟着混进去,谁想到军师的话是没用的,需要手令才可以。 “手令?有有。张德福,手令在你身上,拿出来给贾头领孙头领过目。”林觉转头向梁七道。 梁七满头雾水,不知所以。他哪里有什么鬼手令。 “你该不是忘了拿吧。你这人办事怎地如此糊涂?”林觉愁眉斥道。 梁七反应过来,忙拱手作揖道:“哎呀,我本是等着手令墨迹干透,后来催的急,就忘了拿了。” 林觉骂了一句,转头赔笑道:“二位头领,我这位兄弟办事马虎,居然忘了拿。二位总不至于让我们现在回去取吧。我们只是奉命去库房瞧瞧情形,回禀军师便可。二位头领通融则个。” 贾头领还没说话,那孙头领皱眉喝道:“什么话?这等事如何通融?这是规矩,坏了规矩我们都要倒霉的。库房乃要紧之地,没有手令断然不能进入。几位还是去取了手令的好。” 林觉皱眉看着贾头领道:“贾头领怎么说?”贾头领冷声道:“孙头领所言极是,破了规矩我们都要倒霉。这种时候,更是要小心。一切按照规矩办。几位还是取了手令来便是。” 林觉暗暗叹息一声,本想蒙混进去,看样子不动手是不成了。有些事终究是需要武力解决的。 贾头领和孙头领转身欲行,林觉沉声道:“二位首领留步。” “怎么?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三位莫要纠缠,还是按照规矩办事的好。我们还有要事,不能耽搁。三位若是再纠缠,我们可要禀明岛主和军师,到时候三位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别说我们不给你们护卫营面子。”贾头领沉声喝道。 林觉微笑道:“二位头领言重了,我们岂会纠缠。其实我们这一趟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去瞧瞧库房,传达军师补充的命令罢了。库房嘛不去也罢,想必二位坐镇,一切井井有条。那么我们传达了军师的命令便回了。到时候军师问起,二位头领便说我们去过库房了便是。” “这倒是可以,这点小事,我们还是能替你们遮掩遮掩的。军事还有什么命令?请说。”贾头领点头道。 “军师的命令说……”林觉的嘴唇蠕动了几下。 不知是雨点落在周围的树丛之中的声音太过嘈杂,还是林觉的声音太小,贾头领和孙头领都没听清楚。 “甚么?”贾头领和孙头领皱眉侧耳不由自主的走近了几步。 林觉泥糊糊的脸上满是笑意,露着两排小白牙,脚步也往前移动了几乎,双方距离不足五步。 “军师说……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便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林觉笑盈盈的吐出这句话。 “什么?”两名首领面色大变。尚未反应过来,林觉身旁的两人已经动手。 高慕青手起刀落,刀光闪烁之中,身旁两名匪兵已经各中一刀扑翻在地,梁七也抽刀砍翻了一人。五名随从匪徒瞬间倒下三人。 贾头领和孙头领大惊失色,一边抽出兵刃一边大声呵斥。 “了不得,造反了你们。” 林觉冷笑一声,伸手从腰间抽出一物对准了孙头领的头。那孙头领举刀扑上,对这林觉的头顶一刀砍来,但听轰隆一声爆响,孙头领满头满脸都是鲜血,身子后仰摔倒在泥水之中。 贾头领本也举刀冲上来,只是没有孙头领的动作快,所以被他抢在头里,忽然见孙头领倒在自己身旁,下意识的低头看去。这一眼吓得他惊叫出声。 孙头领的一张脸已经不见了。或者说脸还在,五官却不见了。脸上稀巴烂,就像是夏天里岛上遍地都是的腐烂的野桃子一般。整张脸上只剩下了下颌处两排白森森露在外边的牙齿,惊悚恐怖之极。 “贾头领,你动一动,便是和这姓孙的一样下场。”林觉的声音传来,将冒着青烟的枪口对准贾头领近在咫尺的脸上。“我这暗器叫做‘霹雳火’,百步之内取人性命,中者立毙,死无全尸。死了连阎王都认不出他是谁,你若想试试,我便遂了你的愿。” 第二二七章 重地 贾头领忙摆手叫道:“别别别,我不想试。莫动手,饶命,饶命!” 目睹孙头领死状,即便这个彪悍之极的匪徒,也不敢乱动了。 身侧,高慕青已经将两名逃往林中的匪兵杀死,梁七不待吩咐便开始搬运尸首藏匿在路旁的树丛之中。这场突袭干净利落,以雷霆之势瞬间解决了六人,只剩下了最有用的一个。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必须要动用王八盒子,刚才枪声响起的轰鸣声不知道会不会传到别处,引起警觉。 “贾头领,还不丢下兵刃,我只是要请你帮个忙,并不想要你的命。只要你不反抗,一切好说。”林觉低喝道。 “好好。”贾头领忙扔掉了兵刃。 “蹲下,抱住头。”梁七喝道。 “几位到底是什么人啊?你们要干什么啊?”贾头领抱着头蹲在地上,颤声问道。 林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声笑道:“贾头领,你不认识我了么?十几天前,咱们在聚义厅见过面呢。” “十几天前?”贾头领满头雾水。 “罢了,你记性不好,或者是我没给你留下印象。不过这一位你定认识了,那天你叫的最凶,嘴巴里不干不净的。你瞧瞧她是谁?” 林觉一边说,一边伸手将高慕青压低的斗笠往上微微的掀了掀。一道闪电亮起,闷雷滚过天际。贾头领也借着闪电的光看清了高慕青的面容,他的心中也如闷雷一般滚过。 “你是……你是龟山岛的……高……高……”贾头领结结巴巴的惊愕叫道。 “没错,正是你家姑奶奶。”高慕青冷声道。 “你是……你是……”贾头领指着林觉道。 “在下林觉,贾头领有礼了。”林觉拱手微笑,甚是礼貌。 “你们……你们没死?你们还活着。你们居然还敢回岛上来。”贾头领颤声叫道。 “为何不敢?我们还没灭了你们桃花岛,怎么能收手?你们那位大公子实在是不成器,手下全是窝囊废。本可以那天宰了海东青,不料却出了意外,反而自己被吊在旗杆上了。不过不要紧,我们还活着,那便还要来搞点事情。贾头领,不要大惊小怪。”林觉微笑道。 “你们……你们找上我作甚?我们无冤无仇,是因为那天我对高大寨主无礼的事么?我道歉,我磕头赔罪。”贾头领扑头跪倒,在泥水里对着高慕青磕起头来。 林觉一笑,伸手拉住他的臂膀,笑道:“贾头领把我们想的太小家子气了,那件事我们岂会放在心上?我们来找你,只是想请贾头领带路。因为我们想去地下库房瞧一瞧。你只要乖乖听话,我们绝不杀你。你若想胡来,那么我便轰烂你的脑袋,让你死的跟那姓孙的一模一样。” “你们……你们去库房作甚?”贾头领愕然道。 ” 林觉用枪管顶了顶贾头领的脑袋,皱眉道:“你这人话真是多,你若再问,我便不开心了。 贾头领忙道:“不问了不问了。” 林觉道:“那么你是答应了?” 贾头领苦笑点头,心道:“老子能不答应么?不答应便没命了。” “这才对嘛。事不宜迟,咱们走吧。我们三个现在是你的随从,你可得罩着我们。我们被识破,你也活不成。所以你的命攥在你自己的手上,明白么?” “明白明白。” 四人起身往前行去,贾头领走在头里,林觉贴身走在他左侧,右手缩在蓑衣里用王八盒子顶着他的腰间。高慕青和梁七走在两侧遮掩着。贾头领自知这东西的威力,不敢有任何的妄动。 四人刚刚起身走了数十步,便听到前方脚步杂沓之声响起,似乎不少人正踩着泥水狂奔而来。 林觉面色一变,几人停下脚步。忽听有人叫道:“就在前面,刚才一声巨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咱们去瞧瞧。” 说话间,黑压压一群人从前方踏着泥水飞奔而来,正是一群匪兵。林觉俯身在贾头领耳边低语道:“好生的遮掩过去,否则后果自负。” 贾头领连连点头。前方大群匪兵也发现了几人的踪迹,当即有人高声叫道:“口令,什么人?” 贾头领满肚子委屈害怕,此刻终于爆发出来,扬声怒骂道:“口你娘的令,老子贾东升,你们眼睛瞎了么?” “啊,原来是头儿。”对面的匪兵们松了口气,原来来的是自家的贾头领。 几名小头目快步上前来行礼。贾东升皱眉喝道:“都跑到这里来作甚?库房不要看守么?” 一名小头目忙道:“头儿,您没听到么?刚才这边一声巨响,好像出了什么事儿。兄弟们放心不下,所以来瞧瞧。” 贾东升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回答。林觉俯身低低的在他耳边道:“打雷!”顺手用王八盒子捅了捅他的腰眼。 贾东升忙道:“对……打雷,刚才打了个炸雷,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打雷么?……不太像啊。”那小头目茫然道。 话犹未了,像是老天爷帮忙一般,又一道闪电亮起,一个炸雷在云端爆响。滚滚而过,仿佛天崩地裂一般。飓风来时,本就雷电交加,只是今晚一直都在下雨,雷电不绝于耳。这个炸雷来得正是时候。 “看见没?不是雷是什么?大惊小怪。”贾东升骂道。 匪兵们顿时释然,小头目也苦笑道:“看来是兄弟们太紧张了,听说官兵要攻岛,大伙儿心里都很担心,一个个成惊弓之鸟了。” 贾东升摆手道:“回去库房,咱们的职责是看好库房,一会儿各营头领要来领物资的,不要出差错。” “是是是。”几名头目忙拱手回头,一名小头目终于还是问了句:“孙头领呢?怎地没和贾头领一起回来?” “哦,他留在聚义厅听命,暂时回不来了。我说赵麻子,你今晚上话真多。” “是是是,小的这不也是担心么?惊弓之鸟,惊弓之鸟,哈哈哈。” 一干匪兵在几名头目的带领下转身回头奔去,后方林觉低声在贾东升的耳边道:“贾头领,做的很好,这才是合作的态度。” 贾东升苦笑道:“希望你们也能高抬贵手,不要杀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孩儿,我一死……” “得了得了,你也来这一套,你们干这一行的哪来什么老母孩儿,这怕是被你们劫持的人常说的话吧,你拿来用有意思么?”林觉晒道。 贾东升忙闭嘴不语了,面前这三个人不好糊弄啊,怎生想个法子脱身才成。他们三个进库房去,那可绝不是去瞧一瞧,定是要做祸害之事。不过,眼下顾不了这些,待会进了地下库房,里边如同迷宫一般,或许可以利用地形脱身。 想到这里,贾东升身上涌起一股力量,也不那么害怕了。大踏步带着三人往前行去。 顺着林间泥泞的道路,往密林深处行了不到半里路的光景,前方忽然出现了一道寨门。寨门两侧两座箭塔上灯火明亮,有人在箭塔上探头探脑。 因为已经知道贾头领到来,所以寨门已经大开,几名小头目站在门前点头哈腰的等候着。贾东升迟疑了一下,还是举步走了进去,林觉等人紧紧的跟在他身后进入了围墙之内。 林觉四顾查看格局,发现这是一处被围墙圈起来的林间空地,这道寨门正好卡在林间小道的尽头,专供这里使用。除了寨门这一处,已经并无出口。 再看这片场地的格局,当真是重兵护卫的局面。四周十几座黑乎乎的箭塔分散矗立在围墙四周。箭塔高处林木丈许,若是视线好的情况下,周围数里方圆的密林都在其视野控制之下。 场地很是空旷,除了南边的数排房舍恐是士兵居住的营房之外,便只有中间那里的一座像是大凉棚的建筑了。那大凉棚四处透风,没有墙壁,只靠着里边横七竖八的柱子支撑着,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要存放什么东西之用,只是为了遮风挡雨而已。此刻,那里灯火通明,几十只风灯挂在凉棚之下,随着风摇来摆去,让廊柱的影子在周围的空地上伸缩不休。 贾东升被林觉用王八盒子顶着,不得不带着他们走向中间的凉棚之下。原来里边倒也并非空无一物。乱七八糟的柱子之间堆放着一些物资。有破损小船,一堆堆乱草一般的渔网,几堆麻袋中散发着奇怪的臭味,从破损的袋口可看到那是一条条晒干的咸鱼。另外还有些粮食柴草之类的东西。看起来这里是一些不值钱的或者是损坏的物资,他们不值得被放在地下的库房之中,所以被随意的堆放在外边。 “贾头领。” “贾头领。” 不断有三五成群巡逻的匪兵在贾东升等人走过时停下行礼,贾东升闷声不吭走过,他没心情搭理他们。 一行人走到了凉棚中间的位置,这里却造了一座四四方方的石头房子,只是门紧紧的关闭着。门口或坐或站有十几名膀大腰圆的匪兵在此。见到贾东升走来,一干匪兵们忙起身来,一名小头目上前行礼道:“贾头领,要去下边么?” 贾东升沉默了片刻,他很快感受到了腰间硬物的压力。 “开门,送我们下去。”贾东升不敢再犹豫。 “遵命。”那头目拱手退下,朝着十几名健匪喝道:“兄弟们,干活了。” 十几名健匪闻言而动,纷纷冲向小屋旁边,七手八脚的扯掉一块巨大的满是破洞的油布,露出了下边奇形怪状的物事。林觉本以为屋子旁边堆着的也是一些不值钱的物资什么的,但此刻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物资。 高慕青和梁七自然不认识那是什么东西,但林觉却认得。从外形上看,那是一种机械装置,巨大的缆绳缠绕在机轴圆盘的轴上,圆盘丈许方圆,旁边是十几根粗大的木头把手。那其实便是一种绞盘。用处不言而喻。 第二二八章 洞天 屋门打开时,里边灯火通明,小小的两丈方圆的屋子里挂着七八盏风灯,所以看得清清楚楚。高慕青只瞟了一眼,忙往后退了半步,伸手拉住了林觉的袖子。 原来,那屋子的地面根本没有地面,而是一个黑洞洞的两丈方圆的洞口。一阵阵冷风从洞里冒出来,即便是在六月的天气里,都让人起一层鸡皮疙瘩。 十几名健匪开始整齐划一的吆喝起来,他们推动了轮轴。巨大的轮轴一圈圈的旋转起来,粗大的缆绳一圈圈的被卷了起来。然后,小屋的洞口处,传来了轰隆隆的响声。终于,咔吧一声响,一个四面带着半人高围栏的厚木平台在缆绳的牵引之下缓缓的出现在了洞口,恰好和地面平行。 “贾头领,请上升降台。”小头目道。 事已至此,贾东升也毫无办法,几人鱼贯而入登上了平台之上。蓬的一声,屋门关闭。几个人屏息站在平台上,小屋的屋顶几乎挨着头顶,整个空间极为逼仄,让人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终于外边的吆喝声再起,粗大的缆绳缓缓下降,在上方的轮轴上摩擦着,发出蹦蹦的跳跃滑动之声。每一次声响,平台都抖动数下,甚是惊魂。平台缓缓下降,空间变大,众人也松了口气。 林觉明白,这就是一个通向地下的竖井,四周都是岩壁,上面渗着水底,生长着绿绿黄黄的苔藓,看上去修建的年头很久。谁能想到,在这远离内陆的荒岛上居然有这样巨大的地下工程,不得不说,海东青所谋之大。这样的地下库房或许不仅仅是当做库房用,关键时候更是可以屯兵藏身之所。也不知有多少百姓被抓来强迫开凿这地下的工程,也不知多少人因此而死。 竖井下方的冷风呼呼的往上吹,吹得平台角落挂着的风灯摇摇晃晃。巨大的轰隆隆的回响声响在耳旁,让人深感不安。 “高大寨主,林……林公子。莫怪我没把话说在头里。这地下库房只有这么一处进出口,没有我的命令,上面的人是不会绞动平台让人离开的。所以……你们若是杀了我,你们便上不来了。”贾东升沉声开口道。 林觉笑道:“放心,我说了,只要你不乱来,我们不杀你。” 贾东升咽了口吐沫道:“不光是不杀我,你们若是在下边弄出什么事情来,那下边可是死地,到时候大伙儿都得死在里边……” 林觉微笑道:“当真只有这一处进出口么?如果下边着了火,下边的人如何逃离?” 贾东升的脑子嗡的一下炸响,心里咒骂连天。就凭林觉这一句话,便可知他们绝对是要弄出花样来的。他们这是要打算放火烧了库房么?那可当真了不得。贾东升不敢想象那个后果,下边的库房二层屯着数百桶火油,整个仓库里堆积的都是兵械粮草等物,一旦起火,那可是所有人所有东西都毁在里边了。整个地下的库房怕是都要坍塌了。 “林公子,唯一的出口就是这升降平台,除此之外别无出路。”贾东升沉声答道。 林觉嗯了一声,点点头不再说话。 伴随着轰隆隆的声响,平台缓缓下落。上方的小屋渐渐成了一个亮点,目测这地下的库房起码深达数十丈。 轰隆一声,平台碰触到了地面。那也是一间不大的石室,四周光滑齐整,明显是斧凿开辟的人工石室。四人走下平台,从一侧的石门走了出来,眼前却是一道长而开阔的通道,宽达两丈有余,高约丈许,周围的石壁横平竖直齐整有序,显然这也是人工开凿的通道。 林觉等人暗自咂舌,别的不说,光是这下来的通道和这条长长的走廊,便不知要花费多少人力开凿才能成功。也不知凝聚了多少人的血汗之力。 走道的墙壁上开凿出一个个的凹陷之处,里边是燃烧的长明灯,将整个长廊照得明亮如白昼一般。石室门前,七八名匪兵在此值守,见道贾东升下来,几人忙上前行礼。 贾东升漠然走过他们身旁,他很想大喊一声,要他们解救自己,但他不敢贸然如此。一想到孙兄弟的那张脸,他便心中胆寒,他需要更好的时机脱身。 一行人穿过长长的甬道走向前方,几人的脚步在石廊中回荡着,发出巨大的回应。这声音虽然嘈杂,但听在耳中,却更显寂寥,更显与世隔绝之感。 终于,甬道到了尽头,甬道拐了个小小的弯,下一刻,眼前的情景突变。林觉等人原本以为整个地下仓库都是人工开凿的齐整规制的模样,但此刻眼前的情形却颠覆了他们之前的想象。甬道的尽头豁然开朗,居然是一座天然的巨大洞穴。高而宽大的洞穴地面上,高高低低全是凸起的石笋石柱,顶上是一排排锋利如刀一般的钟乳石,地面坑坑洼洼,在火把灯笼的照耀下,可见闪亮的反光。那是洞中不知流向何处的一条水流。 巨大的洞穴被开辟出了几处平坦的区域,物资麻袋堆积如山。石柱石笋之间,巡逻的匪兵身影不时出没,火把照耀的影子在洞壁上游弋闪动,如同走马灯一般。 此时此刻,林觉等人才终于明白,这个所谓的地下的仓库,其实是利用了位于岛屿内部的一个天然的洞穴作为存储物资之所。出口的位置之所以选择在偏向岛东的密林深处,倒也不是完全因为要隐蔽位置,而是基于这地下洞穴的位置不得已而为之。在洞穴上方的地面凿开一条通道直通下方的洞穴,这是最为快捷简便的办法。不得不说,海东青这帮人还是挺有脑子的。 地面上显然也经过了休整,一些尖突的石笋石柱被凿平,坑洼之处被填平,形成了四通八达的穿行于怪石之中的道路,走在上面也不用担心会摔跤。 “几位,你们要瞧这里,我也已经按照你们说的做了,这里便是桃花岛的地下库房。你们现在该满意了吧。希望你们也能遵守你们的诺言。”贾东升低声道。 林觉点头道:“贾头领做的很好,你放心,我们不会食言的。不过现在还不能放了你。我问你,这下边有多少人手?” 贾东升皱眉道:“不到三百人手。” 林觉道:“所以明白我们不能这时候放了你,我们可只有三个人,你们三百多人。我放了你,你若翻脸,我们可吃不消。所以,还得请贾头领陪着我们。这样吧,你带路,我们参观参观这里。到处转一转。还是那句话,不要打歪主意,否则我的霹雳火会将你轰成两截。” 贾东升心中咒骂不已,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在林觉的威逼之下,带着几人开始在洞中走动。洞穴内的物资堆场足有数十处之多。堆积的粮食食盐兵器弩车皮甲弓箭甚至还有马鞍铁锭等紧俏之物,一路查看后,不断的刷新着林觉的认知。他绝没想到,海匪手中居然有这么多的好东西,很多都是朝廷严令禁止流通的物资,属于战略性的物资。 海东青是怎么得到这些东西的?难道是靠抢劫积累的么?这显然有些不靠谱。且不说海上通行的大多是商船,他们抢劫些粮食布匹等物倒也罢了,这些成捆的兵器箭支以及弩车皮甲铁锭之类的物资从何而来?海外贸易的商船可大多都是以大周朝的丝绸瓷器等物换取番国的香料象牙珊瑚等奇珍异宝,绝对不会买兵器铁锭这些东西,因为没有哪个番国的这一类东西比大周朝更为先进,这完全没有必要。况且眼前的这些东西明显都是大周朝的制式,绝非番国之物。 越是查看,林觉心中的疑云便越来越多越来越厚。 海东青储备了这么多的战略物资,也说明了他确实是早已为造反做准备。他想造反的意图在此刻才真正的被证实是确凿无疑的。 不过林觉很快便将这些疑惑抛诸脑后,这些事此刻他无心去思索。但有一件事他却觉得很是奇怪,因为查看了整个洞穴的物资,他居然没看到他最想看到的东西,那便是火油。 高慕青明明白白的告诉自己,她偷听时听到海东青说了要分发火油对付进攻的船只,这是个重磅的情报。因为在风雨交加之中,对方战船发动攻岛作战是,普通的火箭是无法对战船造成损毁之用的,只能靠箭支杀伤对方登岛兵马阻止。但如果有了火油,那便不一样了。经过提炼的火油可以在雨中燃烧,并且引燃对方的船只。火油箭是对战船最大的威胁。 所以,当林觉听到高慕青所言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要将这些火油全部捣毁。这甚至要比去夺取一座码头的控制权更为重要。 但此刻这洞窟中的物资虽然花样繁多品种繁杂,却并没有火油。这不免让人疑惑。 林觉低低的和高慕青咬了咬耳朵,确认高慕青听到消息无误之后,这才在贾东升耳边问道:“贾头领,听说这里存有火油,怎么我们没有看到?” 第二二九章 地狱烈焰 贾东升一愣,咂嘴道:“哪里有火油?那种贵重之物我们怎么会有?林公子,莫瞎说。所有的物资都在这里,都带你们瞧了,你们还要怎样?” 高慕青冷声喝道:“胡说,我明明听到海东青要你回来分发给各码头火油弩车等物资。你还狡辩。” 贾东升愕然道:“你听到的?你如何听到的?” 高慕青冷笑道:“你们商议的时候,我就在隔壁的侧殿听着呢。你还不老实。你以为我们为何会盯上你?那是海东青点名了你的身份,所以我们才跟上了你。不然,谁知道你是掌管这地下仓库的头目呢?” 贾东升惊愕无语,这帮人简直太胆大包天了,不久前在聚义厅议事的时候,他们居然混到了聚义厅之中。这简直难以想象。 林觉冷声道:“贾头领,看来你是并不想合作啊。贾头领,咱们出来混的,都是讲究相互交心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这么做,太让我们失望了。” 梁七在旁怒道:“林公子还跟他说什么?这小子满嘴谎言,一肚子鬼主意。不如找个僻静处料理了他便是,省的跟他啰嗦,都是他自找的。” 贾东升吓得脸色发白,忙道:“三位息怒,三位息怒。我带你们去便是。火油在别处。千万别杀我。” 林觉冷声道:“还不带路?” 贾东升连声答应,忙引着众人往洞窟一角一个阴暗偏僻的角落走去。林觉等人紧紧跟上,绕过数片石笋堆,周围的光线暗淡了下来。这里没有火把,没有灯笼,只有几盏风灯鬼火一般的挂在几根石柱之上。 前方几名黑乎乎的身影晃动着,仿佛突然间涌出一般,十几条人影从周围暗影之处现身,将众人围在当中。 “谁?这里不许乱闯,不懂规矩么?”有人喝道。 “张老六,是我。贾东升。”贾东升叫道。 “原来是贾头领,我们还以为是其他兄弟不懂规矩闯到这里来了呢。”一名瘦小苦干的海匪上前来行礼,周围众海匪也纷纷行礼。 “我来瞧瞧这里的情形。火油存储重地,不能马虎。” “贾头领放心,这里一点事也没有,严格按照贾头领的吩咐,这里不点明火,不准任何人靠近,绝对不会出事。” “很好,我去瞧瞧火油库房,你们头前带路。” “好,贾头领慢着些,这里的路可不好走。里边黑咕隆咚的,可别袢着摔着。” 匪兵们头前带路,贾东升林觉等人跟在后方,走过弯曲的小道,前方便似乎已经是一条死路,正对着的是一面洞壁,左右都是石笋石柱。林觉正自纳闷,只见那名叫赵老六的土匪吩咐一声,两名喽啰上前在洞壁上摸索着,然后刷拉一声,拉开了一道草帘子。洞壁上立刻出现了一个一人多高的不规则的洞口。 林觉恍然,草帘遮盖了这个洞口,草帘和洞壁融为一体,居然没有看出来。 众人鱼贯而入,借着微光进入洞口之中。洞口斜斜向下延伸,不久后面积变大,一个转折后,一个天然的洞穴出现在面前。这洞穴面积也不小,有两间正房的面积大小,再看里边,堆着的是一只只圆滚滚的木桶。空气中也多了一丝刺激性的味道。林觉知道,这些桶里一定便是火油了。 借着微光,林觉稍微的计算了数目,这里堆放的火油竟有三百桶之多,不禁大为惊诧。须知火油的提炼极为耗费财力,便是大周朝廷一年也只能提炼两千余桶火油。而且这些火油大多供给主力边军使用,用来在关键时候起到关键作用。一桶火油,全部提炼出来的成本达到数百两纹银之巨,当真是滴滴金贵。而这些珍贵的物资,海匪居然囤积了这么多,也不知是怎么得来的。 看到这些火油之后,林觉也松了口气。这些火油若是被用来对付战船,那将是致命的。这种火油在水中都能燃烧,雨水对它无用,一旦洒落船上,船只便会被引燃烧毁。而现在,自己找到它们了,对于宁海军的战船而言,他们算走了运了。但对于林觉和高慕青而言,这却是个艰难的抉择。 林觉等人退出洞外,站在僻静处小声的商议。 “林觉,你打算怎么做?”高慕青问道。 “两个选择。”林觉沉吟道:“其一,咱们只毁了火油,其余不管。或许咱们还能脱身出去。其二,我们利用火油将这洞里所有的东西都全部烧毁,但那样的话,我们很可能便出不去了。” 高慕青沉默不语。半晌道:“若只是毁了火油,岂非无法达成我们的目的?我们的目的是烧毁岛上所有物资,让海匪们没有物资支撑下去啊。” 林觉微笑道:“是啊,这也正是我的纠结之处。蝼蚁尚且偷生,事到临头,确实难以抉择啊。若真的只有一个出口,火起之时就算不被烧死,也被熏死了。” 三人陷入沉默之中,这样的抉择确实很难。一旁的贾东升全程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的脸色变得灰败不堪,不幸被自己预测中了,高慕青和林觉果然打着这样的主意。这三个才是真正的亡命之徒,他们自己都不想活,还能指望他们饶了自己的性命?况且他一旦放火,自己若是再不逃走,怕是便要葬身于此了。 想到这里,贾东升不再犹豫,眼珠子转了几转,突然间朝着旁边一指道:“你干什么?” “什么?”林觉等人一惊,不由自主的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那里就是一片乱石,什么都没有。林觉只觉得手臂一空,顿时便反应过来,转头看时,只见贾东升已经逃出了数步。 林觉下意识的举起王八盒子对着他的后心扣动扳机,枪响之际,贾东升的身子忽然消失,就听噗通一声水花响动,贾东升居然跃入了暗影中的一条水流之中。林觉这一枪也打了空,轰的对面的石笋上石屑纷飞火花四溅。 “快来人,有细作,抓住他们。” 贾东升大声喊叫着,顺着水沟往前扑腾而去。林觉快速的上弹药,待他准备就绪时,贾东升的身影却已经顺着水流消失在石笋之后。 无需贾东升喊叫,刚才那一枪轰鸣早已惊动了洞中的匪徒。一大群海匪已经举着火把朝这边冲了过来,而原本在此看守的赵老六等人也立刻拔出兵刃率先冲了过来。 林觉苦笑道:“不用纠结了,看来别无选择了。梁兄弟,立刻下去搬运火油桶上来,我和你家大寨主在这里顶着。” 梁七沉声应诺,一头钻进岩壁上的洞口前往火油存储的小洞窟内。林觉和高慕青并肩站在洞口抵挡冲上来的赵老六等人。林觉也不再有所顾忌了,赵老六冲在最前面,林觉举起王八盒子对着他的脸便轰了一枪。赵老六和身旁一名匪徒一头栽倒在地。林觉装填弹药的时候,高慕青已经蹂身而上开始动手,手中钢刀闪烁,连杀两人,其余几名海匪见势不妙掉头而逃。 然而前方转弯处,火把闪耀之中,无数的海匪已经沸腾而至,片刻之后便要冲到近前来。就在此时,梁七腋下一左一右夹着两桶火油出了洞口。 林觉大声道:“再去搬。” 梁七放下火油桶再回地下搬运。林觉将两桶火油滚到前方,连劈数刀砍破木桶,火油从两只木桶之中汩汩流出,顺着地面的石缝隙蔓延了一大片。 “慕青,你我今日恐要葬身于此了,但我们不能死在他们手里,我们宁愿被火烧死。我要动手了。”林觉回头对着高慕青叫道。 高慕青目中含泪点头道:“夫君,你我死在一处便是,慕青陪你一起死,来生再来寻你。可惜咱们不能毁了这里所有的物资。” 林觉点头,提起王八盒子对着地面开了一枪。一声爆响之后,地面上石屑横飞火星四溅,然后轰然一声,地面上的火油被火花点燃,瞬间便燃起了一道火墙。 火油起火之猛烈凶狠让人叹为观止,整片浸染了火油的地面都开始燃烧起来。石块受热发出崩裂之声,地面上哔哔啵啵烟尘爆起,火花四溅。火焰蹿升一人多高,热浪熏得林觉赶忙后退道洞口。 林觉这么做是想以火墙阻挡对方的进攻,给自己争取时间。他固然可以去下边的石室内直接点火,但能活的片刻是片刻,这是人的本能。 梁七又抱着两桶火油上来了,看到满眼的大火有些呆滞。林觉大声道:“将这两桶也掷到火里去。” 高慕青抬脚一踢,一只火油桶飞入火中,撞击到了一只石笋顿时迸裂开来。轰的一声,火焰窜起数丈之高,加了火油的火焰更是骇人,一时间浓烟滚滚,到处是火光。梁七也将另外一桶投入火中,火焰再猛几分。 “咦?怎地在水中也能烧起来?”高慕青忽然惊讶叫道。 林觉和梁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条火龙正沿着刚才贾东升逃走的那条暗河往前延伸。浮在水面上的火油居然没有熄灭,而是窜起数尺火舌蜿蜒沿着河水流淌的方向流淌而去。 林觉大喜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快快,我们一起去搬运火油桶。” “……为何如此?”高慕青问道。 “这条暗河在洞中盘旋流淌,咱们正好利用这条暗河将所有的物资都烧了。只要不断的加火油,火势便会蔓延整个洞穴。嘿嘿,虽然我们要死了,但事儿却可以办成了。”林觉哈哈大笑道。 第二三零章 后知后觉 高慕青和梁七恍然大悟,当下三人即刻奔向下方洞穴之中,一桶桶的搬运木桶上来,一桶桶的砸入火中。盏茶之后,流水将火龙带着游遍全部洞穴,很快,火焰将堆放的物资引燃,七八处物资起火之后,整个物资洞穴之中更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几处粮食棉麻的物资堆起火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火势直扑山洞的顶端,舔着洞顶倒挂的石钟乳。在火焰的灼烧之下,洞顶若利齿的石钟乳开始崩塌脱落,下雨一般的落在洞内各处。下方如无头苍蝇一般的匪兵们被贯穿数十人,他们仓皇奔走着,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末日的来临。 通向出口的甬道上也已经浓烟滚滚,无数的匪兵们争先恐后的冲向这唯一的逃生通道。贾东升是第一批冲到这里的,在火势蔓延之际,贾东升已经意识到必须赶紧逃走,否则一切便晚了。他飞快的逃到升降平台所在之处,登上了升降台。利用埋设在竖井洞壁上的传声筒下令上面的人将自己拉上去。 但他没想到的是,跟他一眼的聪明人也不少。数十名匪兵也紧跟着冲来,争先恐后的挤上了升降台。两丈见方的升降台片刻之间便挤上了三十多人,挤得满满当当。后方还有无数的匪兵拥挤而至,但他们迟了一步。第二批冲来的匪兵进入小屋的时候,升降台已经摇摇晃晃的开始上升。 十几名匪兵不顾一切的伸手抓住升降台的边缘围栏,像是一个个咸鱼干一般的吊在下边。整个升降台上上下下居然装载了五十余人。下方没有赶上的匪兵们仰着头看着缓缓上升的升降台大声的咒骂着,叫喊着。有的人开始失声痛哭。他们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烟雾已经弥漫到了整个通道之中,待升降台下来,他们可能已经死了。 升降台缓缓上升着,粗大的缆绳蹦蹦的响动着,但没有人注意到这些。上面和下边的人都庆幸自己能够逃离下边的火海和烟雾,都庆幸能够生还。但他们却忘了,他们五十多人的重量高达六七千斤,这早已超过了平台的负荷。上面的十几名转动机轴的壮汉倒还撑得住,还能推动绞盘将他们拉上来,但平台支撑不住了,绳索支撑不住了。 就在升降台上升到十丈高度的时候,一根粗缆蹦的一声断裂开来。整个升降台顿时向一脚倾斜。在一片惊诧的骇叫声中,平台上的匪兵们下饺子一般撞断一侧的护栏扑通通坠落了下来。 地面都是岩石地面,十丈高的高度足以让他们摔的骨头寸断,数十人噗噗噗的摔落下来,惨叫之声凄厉之极。地面上瞬间便满是鲜血。大部分人直接摔死,小部分人被其他人砸死,另一部分幸运儿砸死了别人,自己受了伤,但却保存了性命。还有更幸运的几个,因为反应及时而抓住了平台的边缘围栏而没有摔落下来。 贾东升便是这极幸运的人中的一个,平台断裂的方向不在自己的这一边,而是在对角方向。这避免了他瞬间坠落或者被其他人带着一起坠落。在平台倾覆的瞬间,贾东升伸手抓住了上沿的围栏。像一块腊肉一般悬空挂在那里。 旁边两名匪兵也同样挂在那里,三个人像是阳光下晾晒的三条鱼肉干一般。 平台依旧在上升,这三人都有些胖,所以他们的手臂抓握之力很快便无法支撑他们庞大的身躯。贾东升身旁一名匪兵率先支撑不住,大叫一声松了手,伴随着悠长凄厉的回音,下方传来噗通一声响。 贾东升满眼通红,沿着吐沫死命用僵硬的手指抓着围栏。他左侧另一名匪兵大声哭叫道:“我支撑不住了,贾头领,救救我。” 贾东升啐了一口骂道:“老子自身难保,怎么救你?” 那匪兵脸上扭曲着,手指慢慢的下滑,终于手一松,身子斜斜下坠。平台其实是在摇晃着的,凑巧的是此时正秋千般的晃悠到左侧高点,这导致那匪兵落下时正好擦着贾东升的身体。临死前的人是极为敏捷的,那匪兵在半空中伸手一抱,抱住了贾东升悬挂在下方的一条腿。 贾东升手臂一震,差点松手。手上承受了两个人的力量,顿时酸痛难忍。 “草你娘,快松手。你要死便去死,莫要来害老子。”贾东升大骂道。 那匪兵哭丧着脸抱着贾东升的腿叫道:“我不想死啊,贾头领坚持一下。” “松手啊,老子坚持不住啦。”贾东升用另一只脚死命的踹着那匪兵,那匪兵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死命抱着不撒手,任由贾东升的脚在脸上头上猛踹。 两人正自纠缠之际,就听咔吧一声响。这声音只是寻常的木头断裂之声,但此时在贾东升听来,不啻于是索命的无常的声音。贾东升的手没有松脱,依旧紧紧抓住木栏边缘。但是断裂的就是他抓的木栏。那木栏早已年久失修,在这洞穴之中冷冷热热湿湿干干早已变得不堪着力,能支撑这么久已经是奇迹了。此刻,它终于断裂了。 “啊。”匪兵大叫道。 “操你娘的,你害的老子死,老子做鬼不放过你。”贾东升大骂道。 噗通噗通,两个人砸落地面。掉落有序,但投胎不分先后,两人同时毙命。 …… 天色已经微明,一夜未合眼的海东青并没有休息,他一直坐在聚义厅的兽皮大椅上,眯着眼睛托着腮看着前方大铁锅中冒着黑烟跳动不休的火焰。 议事结束之后,众头领早已散去。聚义厅中除了站在暗影中的护卫之外显得空旷而寂寥。海东青的脑子里也放了空,或者说是塞进了太多的东西。想的东西太多太繁杂,反而显得空空的理不出头绪来。 官兵要攻岛了,天明之后不久,他们应该便会到了。海东青其实并不太过担心,因为无论从什么角度来想,官兵此次进攻都是一场不自量力的行动。 他们的计划确实很精妙,派了林觉和高慕青来岛上为内应,并且故意选择了飓风来临之前时机来进攻,从而让自己的人无法在海上拦截他们。不得不说,整个计划是个极为巧妙和让人意想不到的。海东青得知这一切之后也惊讶了很久。 但是这个计划其实已经濒临破灭了。首先,岛上的内应被清除了,虽然林觉确实掀起了一些风浪。自己那个逆子居然被他怂恿了要造反杀自己,而且还杀了自己的妻妾和两个宝贝儿子,打击不可谓不沉痛。但这些打击只是基于自己个人的情感上的打击,对于大局而言却并无影响。自己躲过了逆子的击杀回到岛上,岛上的局面也并未改变。相反,林觉和高慕青却被迫逃走了。无论这两人是死在大海上,还是侥幸活在某个荒岛之上,起码他们是无法再留在岛上兴风作浪的。 其次便是,官兵的进攻计划虽然精妙,但他们却小觑了桃花岛的防守能力。桃花岛可不仅仅是靠着地势之利和人多势众,自己的手头这么多年来可是攒了不少东西的。火油床弩这种攻城拔寨都用得上的家伙什自己存了不少,强弓硬弩盔甲自己也储存了不少,只是没到用处的时候。平日里兄弟们还都是打着赤膊拿着鱼叉和钢刀这些东西,那固然是因为所要应付的对象没什么威胁,劫船和去内陆劫掠都是手到擒来没有挑战,另一个原因也是自己故意的伪装。要让朝廷官府认为桃花岛上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虑,这样关键时候,自己的强大战力便可以打他们个出其不意。 所以,这一次官兵攻岛,凭借这这些东西,宁海军若是不识时务的话,自己将给他们个大大的教训。甚至自己希望他们能够不识时务,若能歼灭宁海军水军的话,那么杭州或者会真的落到自己手里。想想都让人兴奋。 海东青眯眼沉思着,脑海里杂乱的想着事情。突然,聚义厅门口脚步咚咚作响,两个高大的声音小跑着冲了进来。海东青抬眼看去,进来的是自己身边的护卫营的正副头领,手下号称八大金刚当中的大金刚孟祥和二金刚宋铣二人。 海东青坐直了身子问道:“怎么了?有官兵的消息了么?军师怎么没来通知我?” 孟祥宋铣上前行礼,孟祥摇头道:“没有官兵的消息,军师在外边调度兵马呢。我们是有另外的事情禀报岛……那个……圣公。” 孟祥显然对海东青的新称谓不太顺口。 “哦?什么事?说吧。”海东青一听不是官兵到来的消息,立刻松弛了下来,伸手端了旁边木桌上的茶来喝。 “是这样,刚刚老二去巡岗,通向聚义厅的关卡上的几名护卫兄弟不见了。老二觉得奇怪,四处查问不得,于是派人搜查。结果在关卡南边的树丛里找到了他们的尸首。他们被人给杀了。而且其中三人身上的腰牌不见了。”孟祥大声道。 “什么?”海东青惊讶的放下了茶盅。“这是真的么?”海东青看向宋铣。 “圣……圣公,是真的,尸体是握亲自带人找到的。都是致命之伤,其中一人还被人扭断了脖子,看起来像是高手所为。属下觉得事情很蹊跷,便告诉了老大。老大说得赶紧告知圣……公,圣公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宋铣忙回答道。 海东青面色铁青,皱眉道:“看来岛上还有奸细。”沉吟片刻,海东青又道:“你们适才说什么?尸体上的腰牌不见了?” “是。”孟祥和宋铣连连点头道。 海东青缓缓站起身来,沉声道:“不好,他们拿护卫的腰牌,那是要做什么?护卫的腰牌是可以到此处来的,难道说……” 孟祥和宋铣同时色变,孟祥大声道:“圣公,属下立刻去查问,从第一道关卡到此还有两道关卡和一层游哨,细作若要上来,必是要受盘查的。或许他们可以知道有没有人拿着那三块腰牌冒充身份混上来。” 第二三一章 风从何处来 (谢:漂流一鱼、休闲浪人、土豆地瓜洋芋、破坏王等兄弟的慷慨打赏。谢:神奇的金甲虫、跳动的心丶 3695到、追寻桃花、花班猫咪等兄弟的票。) 海东青缓缓点头,孟祥大踏步飞奔而出。 海东青转向宋铣道:“宋铣,你立刻带人在聚义厅内外搜查,也许细作还在这里,他们也许是想趁我不备对我不利。快去。” “遵命!”宋铣转身而去大声的吆喝起来,片刻后,百余名护卫被聚集起来,在聚义厅内外开始仔细的搜查起来。 海东青满脸铁青的站在大厅之上,他的手中已经攥了一柄兵器,那是一只铁铸的狼牙棒。在以前的岁月里,海东青用过刀剑杀人,用过铁锤杀人,用过铁棍杀人,但他最终选择了狼牙棒作为自己的兵器。因为这种武器光是外表便足以震慑对手,而且击中敌人后的感觉甚是符合海东青虐杀的嗜好。他喜欢看着对手身上的几十个血洞往外冒血的感觉。更喜欢敲碎对手头颅的刺激感。所以狼牙棒正合他的心意,虽然这种兵器是北边辽人的传统兵刃,那也没什么。 一场大规模的搜查和盘问迅速进行,海东青身边的人办事效率极高,只不到顿饭时间,宋铣和孟祥便先后站在了海东青的面前。 “圣公,聚义厅后方的柴房屋顶发现了一处破洞,柴草滚落的痕迹显示确实有人从破洞进入。后厨的杂役说,昨天傍晚还好好的,估摸便是昨晚的事情。不过内外我们都搜了个遍,并无可疑之人。”宋铣禀报道。 “他娘的,胆子可真是不小,果然是摸到聚义厅中来了。昨晚……昨晚我聚义厅内外数千人手警戒,数十位首领在聚义厅中议事,他们居然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进来了。这简直是视我桃花岛为无物。”海东青咆哮道。 宋铣和孟祥吓得不敢出声,说到底这件事跟他们有关,死的人是护卫营的人,他们也负责着聚义厅内外的安全。昨晚他们已经全神贯注,然而还是被细作混了进来。要是圣公怪罪,他们也无话可说。 然而圣公却并没有怪罪他们二人,或者说是暂时不想如此。海东青看着孟祥道:“你那里查到了什么?” 孟祥忙道:“关卡的兄弟们说,昨晚确实有三人过了关卡上来。因为都是自家兄弟,也没多盘问注意。昨晚上大雨大风的,所有人都戴着斗笠,也看不清面容。” 海东青冷声道:“这是失职,昨夜值守的所有人都要受罚,一会儿你将他们丢到水牢里去关十天。护卫营都如此马虎,况论其他营?必是更加的松散了。如此怎能做大事?” 孟祥不敢辩解,忙沉声应是。 “圣公,还有就是,护卫营的游哨头目秦三昨晚撞见了他们三个,还和他们说了话。秦三是刚刚调任护卫营的,所以不认识营中兄弟,但秦三描述了三人的相貌。根据他描述的相貌,属下认为……这三个人中的两个人应该是……应该是……” “快说!吞吞吐吐作甚?”海东青喝道。 “是是,其中两人应该是那个高慕青和林觉。秦三描述的身高长相都像极了林觉和高慕青。”孟祥忙道。 “什么?他们还活着?还回到岛上了?”海东青大惊道。 “此事……此事还不能确定,只是属下估计是他们。”孟祥道。 海东青默默点头,忽然冷笑出声道:“是他们,一定是他们,不用确定,我感觉就是他们。那高慕青武艺高超,轻身功夫也不错,除了她,谁能在我聚义厅中来去自如?那林觉诡计多端,这些怕都是他的诡计。很好,很好,他们居然回来了。来人,全岛搜查,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他们找出来。我要将他们剁成肉酱。” “不用找了!”一声低沉的声音从聚义厅门口传来,那是许兴的声音。 “不用找了。”许兴面色苍白脚步匆匆而来,神情中带着一丝惶恐。 “军师此言何意?”海东青皱眉道。 “他们……他们去了地下库房,通向库房的小道旁的密林里找到了孙万春的尸首和他的几名随从。他们逼着贾东升带他们去了地下库房了。而且,那里已经出事了。”许兴嗓音嘶哑的道。 “什么?”海东青像是浑身上下被浇了一桶冰水,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是的,出事了。圣公请移步箭塔上去瞧瞧,那里出事了。我已派人去问询,一会儿应该便有具体的消息到来。”许兴沉声道。 海东青几乎是飞奔着冲向广场一侧的一座高高的箭塔顶端,他朝着东边的方向眺望着。虽然风雨之中视线不佳,虽然此刻只是朝暮微明之时,但他依旧看到了地下库房所在的密林位置上空冒出的黑烟,那里确实出事了。 海东青差点一头栽下了箭塔,整个人浑身无力,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 地下库房之中,巨大的洞窟之中已经成了烈火浓烟的地狱。数十堆物资被随着暗河流淌的火油引燃之后,烧的烈焰滚滚。山洞的洞顶经不住烈火的灼烧,先是尖利的钟乳石开始往下掉落,再接着是大片的洞顶的岩石开始坍塌。许多连接洞顶和地面的石柱也开始倾覆坍塌。洞窟之中已经是百死之地。 唯一的逃生通道便是那座升降台,但那升降台已经毁了,浓烟滚滚灌满了甬道和竖井。那数十丈深的竖井此刻成了个往外冒烟的大烟囱,浓烟滚滚从洞口冒出。上方地面上的守卫一个个惊慌失措,但却毫无办法。 甬道之中拥挤了百余名匪兵,他们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无法呼吸,在一大片剧烈的咳出血的咳嗽之后,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而在洞窟之中的两百余匪兵此刻已经大部分死去。或者被火焰烧死,或者被洞顶的坍塌砸死,或者是被烟尘呛死。几乎所有的库房中的海匪都被活活的闷在这个大火罐之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大火逐渐猛烈之时,林觉高慕青梁七三人所站立的洞口也已经不能站立,火焰的炙烤便足以逼退他们。他们其实只搬运了六七十桶火油上来,还有两百多桶火油还在下方的洞窟之中,但便是这六七十桶火油已经造成了如此惨烈的情形,这是他们难以想象的。 浓烟烈火已经熏得他们无法在洞口站立,他们只能躲在洞口一侧,依靠岩壁的庇护抵挡大火的灼热。幸运的是,因为这个岔洞是斜斜向下的,而烟雾会首先飘向高处,所以低处是可以呼吸的,暂时烟雾还没将小洞窟填满,给了他们呼吸的空间。然而,自下方便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随着洞窟内烈火的灼烧,哪怕一个火星飘下来,这里也将瞬间灰飞烟灭。就算没有引爆之虞,外边的洞窟不断的坍塌下来,几人也将被活埋在这里。 三人呆呆的挤在转角之处喘息着,听着外边天崩地裂般的坍塌和烈火的呼呼声,三人心中均知道,大限将至了。 “没想到,我的藏身之地居然是在这海岛之下的洞窟之中。我还没想过给自己造这么大的一个大墓呢。”梁七头发散乱满脸熏黑的笑道。这家伙倒是个硬气的人,死到临头居然还谈笑风生。 高慕青轻叹道:“是啊,还有这么多人一起陪葬,还有这么多陪葬品,我们到了九泉之下,倒也不愁吃穿用度了。” 梁七笑道:“大寨主真叫人佩服,大寨主是女子啊,当世有那个女子面对此情此景还能如此淡定的,怕是要哭闹不休了。” 高慕青苦笑道:“哭闹有用么?若是有用的话,我倒也可以哭闹一场。” 两人说话的时候,林觉在旁皱眉不语。高慕青轻轻伸手握住了林觉的手,低声道:“夫君,莫怕。我陪你一起死,你不要怕。” 梁七愣了愣,脸上露出笑容来,这一声夫君说明自家寨主和林公子确实结为伉俪了。虽然要死了,这也是个好消息。正待出言祝贺时,却听林觉开口了。 “我不是害怕,我一直在想几件事。你们说,这洞窟之中既无其他出口,那么我们进来时的嗖嗖凉风是从何而来?此为其一。其二,若是这只是密封的洞穴,大火怎么会越烧越旺?须知火是需要氧气的,这么大的火,应该很快耗尽洞窟内的氧气才是。靠着那个竖井是不可能的,那竖井上方几乎是密封的小屋,中间还有两道石门甬道阻隔,空气是供给不及的” “氧气……那是什么?”高慕青和梁七都傻眼了,林觉在说什么啊,怎么听不懂?不过他说的洞内有风倒是真的,进来时便明显的感觉到了。 林觉没有去解释什么是氧气,皱眉再道:“还有这洞内的流水,从何处流来,流到何处去?” 高慕青和梁七忽然都愣住了。 “答案便是……这个洞窟有另外的出口通向外边。”林觉沉声道。 “你是说……有出去的路?可是那贾东升不是说没有么?”高慕青惊声道。 “他也许真不知道有出口,这出口未必被人发现。但若非有通向外边的出口,这一切如何解释?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我们要去试一试。找到这个出口。”林觉大声道。 “可是外边……是地狱啊,我们出去便要被烧死了。那里还能有时间找到出口?那出口在何处啊?”高慕青皱眉道。 林觉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我们总要试一试。我们固然抱着必死之心,但能活着总是好的。无论如何,我们要试一试。我不想葬身在这里,要死也死在光天化日之下,这里太深太阴暗,这可不是什么风水宝地,都是烧死的孤魂野鬼呢。” 高慕青打了个冷战,快速的做了决定。 “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做便怎么做,总之,要死也死在一处。你说吧。” “梁兄弟怎么说?”林觉转头问道。 “听林公子的,我也不想死,我还没成亲呢。”梁七道。 第二三二章 水火相容 林觉点头道:“好,那便听我的话,咱们拼一拼运气。外边已经是火焰烟雾的地狱,目不视物不能乱闯。我的计划是,我们出去后跳进暗河之后,沿着暗河走。这条暗河总是要流出去的,咱们便朝着它的流向而去。危险在于,我们可能被洞顶的石头砸死在水里。至于烟雾和火焰倒是不怕。我们用布蒙着口鼻,便可以过滤烟尘勉强呼吸。至于火焰,那不是个问题,我们潜在水下游,需要换气的时候便露头换气,然后立刻潜入水下。即便被火烧了,也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明白了么?” 高慕青和梁七两人点头答应,他们都是龟山岛出来的人,水性是没问题的。这暗河只是一条小河罢了,对他们而言,在这里潜泳自然不是问题。 “可是,难道不该往上游去么?若是有进风之口,也应该是在水流的上游才是啊。水流进处才能带来风啊。”高慕青还是提出了疑问。 “原本该是如此,但顺流而行可加快速度,逆流往上,我们的速度会很慢。我们不能在洞窟里待太久,那太危险。再说,出口在上在下是二选一的赌博,并不一定便在上游。我只能选择捷径赌一把。这本就是个大赌局,赌命的选择。当然,你们要是坚持,我也愿意跟你们赌往上游去。”林觉道。 高慕青咬着下唇道:“不,我听你的,赌赢了一起活,赌输了一起死就是。” 梁七也道:“我反正跟着你们跑。” 林觉笑道:“赌输了可莫怪我,事不宜迟,咱们立刻便走,迟的一刻外边便出不去了。” 林觉迅速撕下衣襟蒙住口鼻,高慕青和梁七也如法炮制。林觉摆手要往上走的时候,高慕青却拉住了他,用一根布条绑住了林觉的手腕。 “这是……” “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谁也不要丢下谁。”高慕青道。 林觉微笑点头,这是大海中发出的誓言,此刻自然也要遵守。 “走!”林觉冷喝一声,当先冲上山洞斜坡。一股热浪袭来,三人的皮肤衣物头发都快要烧着了一番。三人忙以臂遮面,弯着身子冲出洞口。洞口处火焰不大,但烟尘弥漫,左近大大小小的落石正在快速的掉落。 林觉指着一个方向大吼道:“那边,暗河在那边。” 三人冲入烟火之中,身上的肌肤似乎都要烧焦了一般,鼻子里已经呼吸不进空气,但依旧屏息冲向了左侧暗河的方向。噗通一声,林觉脚下踩空,身子掉落暗河之中,身后的高慕青也同时摔落水中。 水面上火焰明亮,林觉的头发瞬间着火,他忙一头扎进水里,熄灭了火焰。暗河之水在光线暗淡的情况下看上去那是黑乎乎的一条河。但此刻,才发现这是一条清澈的暗河。水温冰冷刺骨,在水下潜行时,双目可以看到水面上火油燃烧的明亮火焰在熊熊燃烧。头顶便是火焰,身下便是刺骨的水流,这种景象当真是毕生难见的奇景,水与火在这条暗河之上完美结合,营造出这个梦幻一般的奇特景观。既恐怖诡异有瑰丽无比。 三人顺着水流往前奋力游动,每到换气之时露出脸来,看到的便是一片火焰尘土的混沌末日之景。但潜入水中时便有瞬间获得了奇特的宁静。 洞顶的碎石坍塌着,雨点般大落在地面上。暗河之中也落入无数的石块,砸的水面上的火焰飞溅着。林觉高慕青等人也都身上被砸了多处,幸运的是都是小石块,而且有了水的缓冲,倒也不至于致命或者重伤。 蜿蜒的暗河距离之长超出三人的想象,三个人仿佛是在水中游了一辈子,终于,前方水流变的急促了起来,三人几乎不需要游动,身子便被带着往前跑。而头顶上的天空也不是洞窟的天空,而是顺着水流进入了一处幽暗的狭窄的岔洞之中。 林觉攀住岸边的岩石稳住身形,伸手揽住高慕青的腰身。后方梁七也冒出头来,脸上全是血。 “梁兄弟,你怎样?”林觉叫道。 “他娘的,一块石头砸了头,还好,没要了小命。我一度以为我们过不来了。”梁七大口喘息道。 林觉正要说话,互听远处轰隆一声巨响,大地都似乎都抖动起来。烟尘和火焰扑面而来。三人忙潜入水下躲避,再冒出头来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目瞪口呆。 只见洞窟顶部开始大范围的坍塌,床铺桌子般的大石头砸向地面,整个洞窟像是要全部倒塌了一般。 “火油洞窟爆炸了。”高慕青喃喃道。 三人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要是还留在那里的话,此刻已经怕是粉身碎骨了吧。 “快走。”林觉叫道:“一会儿这里也要塌,顺着水流进这小洞窟中去。” 三人别无选择,只得再次潜入水下。河道已经狭窄到只容一人通过,洞窟低矮,水流灌满了洞穴,已经无换气之处。三人被水流冲着进入深处,好容易有了一丝空隙之地,三人立刻冒上来大口吸气。 “这里……怕是一条死路。”梁七喘息道。 高慕青没说话,林觉苦笑道:“看来我们赌输了,难怪他们说这里没出口,这里他们也许来探过,水流灌满了洞穴,再往前怕是已经没地方换气了。” “可是我们也回不去了,只能往前了。”高慕青道。 林觉咬牙道:“我先去探路,若是没有换气之处,我死在里边就是。你们便不要来了,回头去瞧瞧洞窟可有空隙,也许还有办法。” 高慕青道:“我去才是。” 梁七笑道:“都别争了,我去最好。我孤身一人,可不怕死。你们死了一个,另一个不是也要死么?” 林觉皱眉道:“都不用死,脱下衣服搓绳子,探路的捆上身子,一百息之后我们不管怎样都拉他回来。” “好办法。”梁七当即开始脱衣服,三人催搓了十几丈长的布绳子,梁七强烈要求探路,因为危险不大,林觉也答应了他。梁七脚上捆好绳索潜入水中,瞬间便不见了踪迹。林觉默默的数着数,刚数到八十三,忽然觉得手中的绳索被梁七从那一头扯动了几下。 确认这一点后,林觉意识到应该是梁七发出的信号,扯了扯绳子,梁七却又反扯过去,这说明梁七示意他们过去。 林觉确认这一点后,当下和高慕青一起潜入水中。冰冷的水流将两人迅速的冲向黑洞洞的前方,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他们听到了梁七的大喊声。两人忙冒出头来,头顶有空间,但身子正急遽的冲向前方。 “快抓住石头,快上岸。”在一片轰鸣声中,他们听到了梁七急促的大喊。 两人忙手忙脚乱的抓住岸边的石头,在梁七的帮助下两人爬上了岸。耳边轰鸣之声不绝。 “林公子,你看!”梁七凑在林觉耳边大喊,指着前方黑洞洞之处。 林觉定睛观瞧,顿时惊的目瞪口呆。 此处是一处小小的洞窟,若非有流水经过,应该是漆黑一团。此刻借着微弱的水中传来的光亮,可以稍微见物。林觉等人的眼睛也已经适应了这黯淡的光线,所以倒也模模糊糊看得清楚。 在梁七手指的方向,黑洞洞的是一处数尺方圆的向下的洞口,暗河至此冲入洞口之中,水流奔涌至此,在洞口上方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强劲的吸力发出巨大的呼啸之声,在洞窟中形成回音,听起来甚是让人胆寒。难怪刚才梁七焦急大喊,林觉和高慕青差一点便随着水流冲入了这个怪物张口般的洞穴之中。 “我方才是实在憋不住气了,所以冒出头来喘气。本以为会撞上岩石,却不料已经到了这处空洞之中。也幸而如此,我才能及时的爬上岸。否则便要被吸入这通向地底的洞穴之中了。”梁七在旁大声解释道。 林觉点点头,眉头紧皱开始在洞窟内小心的搜索。高慕青和梁七知道他的意思,也都跟着摸索起来。然而片刻之后,三人都失望的停了手聚集在轰鸣的洞口之侧。 “没有找到路,怎么办?”高慕青皱眉道。 “我也没找到路,看来这里只是一条死路。除了这个不知通向何处的洞穴。现在是回不去了。且不说我们无法对抗水流的力道游回去,便是回去了又能如何?刚才山洞那便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想必山洞已经发生了全面的崩塌,回去也是死路。”林觉沉声道。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只能从这个往下的洞口出去?可是这水流如此之急,这洞口又是向下的,这岂不是要通到地底下去了?这那里是逃脱的道路?这是要通向阴间么?”高慕青叹息道。 林觉沉吟道:“目前看来,恐怕只能冒险一试了。留在这里也是个死,我们别无选择。我是觉得,这洞口不会直通地下,水流既然流过,总有出口,不可能直接流入地下而无出口流出。所以,这洞口必然是有出口的。” “可是。即便有出口,咱们从这漩涡进入,难道还能活么?且不说不知出口在何处,这洞口之下明显是没有换气之地的,咱们就算不被岩石撞死,也有可能活活憋死啊。”高慕青道。 林觉点头道:“你说的都对,可是我们别无选择。左右是个死,困死在这里和被岩石撞死有什么区别?慕青,我要去冒这个险。” “你要从这漩涡口跳下去?不成,绝对不成。”高慕青紧紧拉住林觉手腕,抓的林觉的手腕生疼。 林觉安慰道:“慕青,不要这样,咱们必须这么做。回到桃花岛的那一刻,我们便抛弃了生死。但如能博得一线生机,我们也应该去搏一搏。如果这是死路,那也没法子,我们也做好了准备,不是么?” 第二四二章 生天 高慕青心中不知何种滋味。说实话,她是不想死的。她刚刚和爱郎确定了关系,心中正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一个山寨中没有未来的少女,忽然意识到自己可以在幸福的过日子,却要死在这里,她是不甘心的。所以,即便知道林觉所言都是实话,但她还是想能和爱郎能多厮守片刻也好,不想让这幸福戛然而止。 可是眼前的情形,她又无可奈何。如果什么都不做,那只能三人困死在这里。 “好,我不阻拦你去,但你也不要阻拦我。我们一起下去,要死死在一起。”高慕青道。 林觉看着高慕青幽暗中的星眸,片刻后缓缓点头。他无法拒绝高慕青的要求。或许从漩涡之中跳下去,下一刻便是粉身碎骨。高慕青有这个勇气,那全是因为对自己的情意。自己不能拒绝这份情意,跟心爱之人一起死去,死亡也不显得那么可怕了。 就在两人在旁争论的时候,梁七却一直眼睛盯着水流观察。林觉本也没打算让梁七再去冒险,再加上梁七自己一言不发,似乎也是胆怯了。然而,就在林觉和高慕青决定一起进漩涡之中的时候,梁七却出声叫了起来。 “大寨主,林公子,水流似乎变小了。你们看。” 林觉一愣,忙来到暗河旁边弯腰细看。果见水流似乎变得越来越小,本来湍急奔腾的水势似乎在慢慢的减弱。脚下本来全是漫涨的水流,此刻却好像已经都不见了。 “怎么回事?”高慕青也跟了过来,见此情形也惊讶的问道。 林觉略一思索,忽然用手打了一下头,骂道:“我这脑子,当真是糊涂了。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 “怎么?”梁七和高慕青同声问道。 “那便库房洞窟之中发生了大坍塌啊。暗河是从库房洞窟流过来的,洞窟塌了,河道被堵塞了,水流被堵住了,所以才会变小啊。很快这里应该就要断流了。哈哈哈,当真是老天有眼,咱们不用冲漩涡之中下去了,待得水流断绝,咱们便可从洞口爬下去,不用担心被淹死啦。”林觉大笑道。 “哎呀,真的呢。那边坍塌了,水流自然被堵住了。你不说我还真是忘了这道理了。这可太好了,不用跳下漩涡啦。咱们只要等一会,等水都流干了便好。”高慕青也欣喜道。 梁七更是高兴的手舞足蹈大笑起来。然而林觉却又给他们浇了一瓢冷水。 “你们且莫高兴的太早,水流是暂时堵塞住了而已。这条暗河的水流量这么大,总是要漫涨过来的。坍塌的岩石只能阻隔一时。我估摸着这暗河是外边下的大雨渗入地下形成的。外边风雨不停,下边的洞窟便会灌满水。所以水还是会过来。最让人担心便是水流冲开坍塌的堵塞之处猛然灌进来,那会带着石块木头这些东西一起冲过来。那时候我们若是还在这漩涡洞穴之下尚未脱身的话,便真的要完蛋了。” “……”高慕青和梁七脸上的笑容僵硬了。虽然林觉的话煞风景,但却说的是实情。大水冲过来,三人若在下边还没脱身的话,那情形可不敢想象。 “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水流稍微缓一些,只要有透气的空间,我们就得下去。然后便要抓紧时间找出口,否则怕是要被闷在里头。”林觉道。 高慕青和梁七郑重点头,同意林觉的话。 当下三人立刻做好准备,这漩涡洞口几乎是垂直向下的,洞口又小,最担心的便是头部以及关节的碰撞,所以,几人将布条绳索又拆开来,分别裹在头上和膝盖以及肘部的关节上。虽未必能抵挡撞击,但总聊胜于无。 林觉一直关注着水流的情形,暗河水流迅速的变小,以至于来时的被水流灌满的狭窄的河道都已经露出一半在外。之前完全是因为库房洞窟之内的河道宽阔,水量不小,这一边河道狭窄,才导致水流漫涨湍急。此刻这种情形,足以证明刚才的猜测,洞窟那边的水流已经被完全堵塞了。 漩涡洞穴已经名不符实,水流已经正常涌入,并留有大半的空隙。即便如此,水灌入洞中,还是发出轰鸣之声。黑洞洞的洞口还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动身吧,无论下边有没有出路,我们都要动身了。洞窟水坝一旦坍塌下来,带来的泥沙木头杂物会堵塞这里,这个小小的地方也会被淹没。总之,不能再犹豫了。”林觉沉声说道。 高慕青和梁七均缓缓点头。林觉来到洞口旁,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洞壁,发现洞壁极为光滑。在不知多少年流水的冲刷之下,岩石的棱角都被磨平了。林觉坐在洞口,将双腿伸入洞中,吸了一口大声道:“我去了。”说罢手一撑,身子咻然消失,瞬间消失在洞口。 高慕青冲上前来朝着洞口大声叫道:“夫君,小心啊。” 洞穴内只有轰鸣的水声和一片嘈杂的回音,哪里有半点林觉的声响。高慕青咬咬牙,她学着林觉的样子也从稍微倾斜的洞壁上滑了下来。 身子没入洞口时,像是进入了黑暗的地狱一般。耳边风声水声呼呼作响,身下水流带着身子在洞壁上飞速滑行。高慕青按照林觉交代的要领,小腿翘起,双手抱头,任凭身子在洞壁之中滑行下去。猛然间,只觉前方突现光点,那正是一个出口。光点越来越大,坡道虽然越来越缓,但身子的速度却越来越快。高慕青意识到不妙,伸手欲抓洞壁减速时,却发现滑溜溜的洞壁根本就抓不住。猛然间,身下悬空,高慕青的身子冲出了洞口,飞在半空之中。她吓得大声尖叫,百忙中往下看去,只见林觉正全身泡在一潭水中笑眯眯的仰头看着自己。 “呀!”高慕青尖叫着摔落下方的水潭中,身子没入水中冒出头来的时候,林觉已经游到了她的身旁,伸手紧紧的搂住了她。 “莫怕,莫怕,安全无事。老天保佑,这下边是冲积出来的水潭。你瞧,河水通向的方向,那里便是出口,开心么?我们出来了。” 高慕青喜极而泣,反手抱住林觉的脖子。林觉张嘴朝她唇上吻去,高慕青宛然而就,两人忘我的在水中亲吻起来。 “啊啊啊啊!”梁七的大叫声传来,沉重的身子噗通入水,掀起了一片巨浪,也打搅了林觉和高慕青之间唇舌的纠缠。 梁七冒出水面来大叫道:“我还活着么?我们在阴世了么?” 林觉笑道:“想死?哪那么容易?这一趟水滑梯感觉如何?” 梁七大笑道:“真他娘的刺激。好想再来一次。” 高慕青白眼嗔道:“莫说疯话了,咱们快走吧。前面是出口。” 梁七这时才看到远处亮光闪烁之处的洞口,这洞穴果真是通向外边,这一喜当真是心中炸裂一般。三人从水潭中爬起来,沿着水流朝前方行去。前方的洞口光亮越来越强烈,并且已经能感受风声听到海潮之声。当三人行到洞口十几丈远的时候,脚下已经全齐腰深的水。忽然间从洞口处涌来一股巨浪,将三人打的东倒西歪。 浪花退去,林觉咂摸着嘴道:“是海水。水流入海,咱们这是在桃花岛崖壁之下了。” 情形正如林觉所言,从洞内流出的暗河和海面齐平,缓缓的融入大海之中。洞口所在之处遍布红树林和枝蔓杂树,只有小半截露在外边的洞口为乱石杂树遮掩。怕是连桃花岛上的海匪也不知道海岛的崖壁之下居然隐藏着这么一个洞口。涨潮时水漫过洞口,落潮时杂树红树林遮掩着洞口,海匪们怕是也根本没仔细的来查看过。而在那个作为仓库使用的洞窟内部,也没有人胆敢顺着暗流往前摸索,所以,也从来没有人知道那处洞窟的暗河便是流到此处,由此入海。 三人死里逃生,虽然眼前是幽暗的天空和汹涌的海潮以及风雨交加的天气,但心中的喜悦不啻于沐浴于艳阳天之中。回想当这脱困的经历,当真是九死一生心力交瘁。以至于三人从齐腰深的海水中游出来,见到天日的时候,都眼中奔涌出热泪来。 第二三四章 山崩地裂 天依旧下着雨,风依旧很大。海面上波涛汹涌浪潮翻滚。三人一时辨不清身处何处,于是沿着崖壁之下奋力朝一侧游出洞口所在的海面,不久后,前方便是崖下的乱礁石滩,三人也终于可以踏上地面松一口气。 风雨太大,三人找了一处避风之处喘息,同时也好辨别方向商议一番。三人很快就在风雨之中看到了矗立在远处海面之上的那座擎天一柱的小岛,距此可断定身处的位置是在桃花岛东面的高崖之下。这也和林觉的判断基本相同,地下库房所在的密林入口本就偏岛东位置,那么出口在岛屿东边的崖下也是大有可能。 三人预估了一下时间,认为此刻应该是上午巳时时分。如果时间估计的准确的话,那么此时此刻宁海军官兵已经即将发动攻岛的作战。宁海军的船只也应该已经抵达桃花岛的周边位置。但身处的是岛东的崖下,这里显然不是宁海军进攻的方向,所以林觉等人也无从得知具体的消息。 “林公子,我们捣毁了他们的粮食物资,海匪必乱。官兵应该很快可以攻下桃花岛了吧。要不我们就躲在这里等待官兵攻岛成功。此刻我们现身恐怕不智。”梁七建议道。 林觉沉思片刻道:“不成,我们必须确定官兵是否开始攻岛。而且即便刚才我们捣毁了岛上的地下库房。但官兵也未必能顺利攻上桃花岛。没有了火油和床弩等物,海匪依旧可以依靠地利和人数的优势死守。我们必须彻底断了他们死守的想法。你们别忘了,那座石柱岛礁之中可是藏着大量的粮食物资的,海匪们还有资本坚守此岛。” 高慕青和梁七惊愕的看着林觉,高慕青道:“你难道是打算再去捣毁那座石柱岛中的物资么?莫不是疯了?那里我们如何能进得去?连靠近都不可能。” 林觉忙摇头道:“真当我是疯子么?我可不敢去,那跟送死无异。但我们可以破坏索道啊。坏了索道,他们便无法转运物资了。罢了,我们往南去瞧一瞧,这里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我们得靠近索道之下瞧瞧情形再做计较。” 三人顶着风雨在崖下缓缓的往南摸去,行了数里之地,前方风雨之中大鸟岛的轮廓已经极为清晰。连接两座岛屿之间的索道也赫然在目。三人藏身礁石之后往上观瞧,只见狂风之中那座索桥就像风中飘摇秋千架一般剧烈的晃动着,桥上空无一人,并无想象中的匪兵拼命转运物资到桃花岛上的情形。但是,风中送来的声声号角之声却异常的清晰,那是大鸟岛顶端的匪兵吹送的号角,时而悠长时而急促。 “看这样子,官兵好像并没有到来啊,否则他们怎么可能不转运物资?这号角声是什么意思?听着感觉又像是官兵在攻岛了,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了。”高慕青满头雾水的道。 “是啊,咱们这么看着,就像是瞎子一样。也不知道现在到底发生什么了。”梁七也道。 林觉却沉声道:“官兵来了,一定是官兵来了。” 高慕青和梁七诧异道:“何以见得?” 林觉道:“号角声多变,这必是他们传递的信号。那顶端可观测海岛周边的情形,即便是在这样的天气状况下,目视距离也是可以覆盖海岛周边的。如此频繁的号角,不是官兵来了还可能是什么?” 高慕青和梁七不置可否,林觉只是一种揣测,但却未必便是如此。 “还有,你们居然没发现正在转运的物资么?你们瞧那索桥上方移动的是什么?”林觉伸手朝索桥上空一指道。 “转运的物资?”高慕青和梁七均诧异的仔细观瞧。 这一次有了林觉的指点,他们终于看清楚了。那索桥上虽没有人在搬运物资通过,但索桥上方的天空中却又东西在移动。一个个小黑点正以极慢的速度从大鸟岛朝着桃花岛方向移动。再仔细看,那是一捆捆包裹好的东西悬浮在空中,那显然是挂在了一根绳索之上,只是那根上方的绳索因为距离较远的原因看不见罢了。 这一下高慕青和梁七恍然大悟。 “好聪明的办法。索桥上方悬挂了粗索,无需用人搬运,只需通过绳索运过来便可。这便崖顶必是有人用长绳拉扯货物了。”高慕青惊叹道。 林觉点头道:“是啊,我一直在奇怪这个索桥的意义何在。一旦风雨来袭,这么长的索桥便如飘带一般晃动难以立足,那么恶劣天气之下,他们如何转运物资和兵马?现在答案就在眼前了。平时他们可以通过索桥转运物资,这种情形下他们可以用滑索转运物资,真是聪明的办法。由此也可判定,桃花岛上只有那一处地下的库房,已经被我们捣毁了。而海东青正在命人从那小岛上转运粮草物资过来。所以,我们必须要再捣毁这条物资供应的通道,便彻底的将桃花岛陷入孤立。我判定官兵已经到来的依据便是,这种转运物资的办法无需通过号角沟通,光是旗语和手势便可做到。那号角声难道是吹着玩的?显然是通报敌情的一种手段。” “林公子说的很有道理。林公子,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吧。虽然我此刻只想躲在这里不露面,但若官兵不能胜,我们也是个死。咱们便再干一票。”梁七点头道。 林觉道:“好,我们得上崖去,砍断这条索道,便大功告成了。” “就这么简单?”梁七道。 “对,就这么简单。”林觉微笑道。 高慕青白了林觉一眼道:“有那么简单么?上面必是有大群匪兵呢。转运物资,运送入岛,人手还能少么?” 林觉呵呵笑道:“被你识破了。可是人再多也要干啊。当然不能硬干,咱们上去先看看情形,再商议一个办法。总之无论如何,这索道要断了便大功告成了。” …… 时间回溯到一个多时辰之前,海东青和许兴心急火燎的带着人赶到库房所在之处时,库房之中的大火已经烧得如火如荼,洞穴正在坍塌。从竖井之中冒出来的浓烟和尘土就如同火山爆发一般的骇人。 海东青冲到竖井位置暴跳如雷,大声吼叫着命人下去查看,这个命令显然是失去了理智的命令,谁敢从浓烟滚滚的竖井下去查看,那岂非找死。没人敢下去,海东青气的要杀人,许兴赶忙劝住他。 不久后,洞穴深处传来的巨大的爆炸声让整个地面都为之颤抖,像是山崩地裂一般。许兴忙命人将海东青拉离此地,因为他知道库房中藏着大量的火油,这些火油显然是已经爆炸起火了。虽然在地下二十几丈的深处的洞穴之中,但依旧极为危险。 就在他们撤离危险之地不久,大片的地面开始陷落下去,很快整片库房区域以及大片的密林地带便形成了一处方圆数十丈的巨大凹陷,当真如天塌地陷一般。下方的巨大岩洞坍塌之后,原本会有另外一层岩石撑住才是。但数百桶火油爆炸的威力让岩石震动开裂,居然部分塌陷了下去,形成了连锁的反应。导致整片地面塌陷下丈许,只不过没有完全的崩塌罢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每一个匪兵心头都滚动着惊骇和恐惧。他们知道,下边的数百人已经全部被活埋在岩石之下了。地面上的树木东倒西歪,从地面缝隙之中兀自有烟雾滚滚冒出,像是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地震一般。 “老子的火油,老子的弩车,老子的几十万石粮食,老子的盔甲兵器啊。老子十几年攒下的家当啊。全完了。”海东青大声吼叫着,挥动狼牙棒打的周围树木横飞泥水飞溅。他从没这么失态过,那是他从未这么痛心过。自己的妻妾和几个儿子都死了他也没这么心痛过,而此刻,他真的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十几年辛苦攒下的家当,准备靠着这些家当大干一场的。而此刻,都毁于一旦了。花费了无数心血的希望,随着这库房的被彻底摧毁而烟消云散了。 许兴也痛心不已,但此时,只有他敢上前劝解。其他人根本不敢靠近海东青,生恐被他一狼牙棒给轮飞。 “圣公息怒,圣公息怒。眼下圣公不能如此,需打起精神来才是。官兵就要来了,咱们要赶紧从大鸟岛调运物资过来,弟兄们都需要圣公的命令呢。圣公,您千万保重啊。” “都是你,我早就告诉你,要你另开辟一座仓库,将火油和物资分别存放。你就是推诿,现在好了,被一锅端了吧。”海东青怒道。 许兴面色通红,但依旧保持着谦恭道:“是是是,是我的失策。待打退了官兵,圣公如何处置我都成。但现在请圣公息怒。” 海东青长叹一声,狼牙棒当啷一声掉在低声,仰天大吼数声,转头道:“许兄弟,不怪你,是我乱发火。地下仓库开辟需要大量人力,哪里有这么容易的啊。你提出在地面存储,我又因为担心飓风和安全而没有准许。这都是我的错,跟你无关。你说的对,官兵要来了,我们不能因为物资毁了便丧气,只要我们桃花岛还在,这些东西迟早会再有的。对对,立刻从大鸟岛调运粮食物资过来,快快,迟恐不及。” 第二三五章 兵临岛下 大海之上,波涛翻涌,巨浪排空。从昨日天黑之后到现在,风力明显已经加强了许多。宁海军水师和王府卫士杭州守军组成的海上大军从攻占月牙岛开始,一直到现在,已经连续攻下了六座位于桃花岛西北方向的外围海岛。 这些海岛上的匪兵总数超过八千人,几乎和官兵的数目不相上下。然而他们分散在七座海岛之上,又无法在海面上作战,更无法相互救援,所以,正如事前计划所预测的那般,他们在五六个时辰内被各个击破。在官兵强大的攻势之下,一旦被突破登岛,基本上便宣告了他们的灭亡。 五个多时辰中,海匪八千余人尽数被歼,桃花岛西北方向的障碍被一一清除干净。虽然官兵的损失也不小,登岛作战过程中,官兵死伤千余人,大船也因为风浪之故而倾覆了六艘,船上近七百名士兵葬身大海,但总体而言,这种损失还算能接受。蛙跳战术在攻下了距离桃花岛最近的一座名叫海王岛之后获得了圆满的成功。 王府的龙首大船上,虽经过一夜的鏖战,船上的几名领军首领却还面无倦色。特别是小王爷郭昆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彩。他亲自率人拿下了两座小岛,王府卫士大展神威,沈昙和何超率领的人手势如破竹,几乎没有遭受任何的伤亡。郭昆本人手刃了五名海匪头目,此刻他们的首级正血淋淋的装载一个布袋之中,悬挂在龙首大船的桅杆之上。 桃花岛的轮廓已经出现在前方的海面之上,风雨之中,那座巨大的岛屿如一只怪兽伏在海面上。所有人都知道那才是最后的目标,那也是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只有拿下桃花岛,杀了海东青,此次剿匪才算大功告成。所以,没有人会在此事懈怠。 一场军事会议迅速的在龙首大船的船厅之中召开了。 “严大人,小王爷。虽然你们都已经知道战况的具体情形,但卑职还是要禀报二位昨夜的战况。从昨晚天黑开始到现在,我大军成功攻占七座海匪盘踞的岛屿,歼灭俘获海匪八千五百余,扫除了桃花岛外围的障碍。我兵马亦有损失,共损失战船六艘,兵马死伤两千余。总体而言,达成了之前预定的目标,且伤亡数字控制在预计之内。”宁海军指挥使宋延平大声说道。 虽然这些情形在座众人尽皆知晓,但再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还是露出欣慰的笑容来。 “好,好。事情如此顺利,教本官都觉得很是意外。林觉此计确实奏效了。此第一大功要记在他的身上。”一晚上因为晕船而呕吐了七八次,此刻面色依旧苍白的严正肃,此刻却看不出半点的颓唐。 “严知府所言不差,林觉的计划确实证明了是有效的,但计划是一回事,关键还是执行计划的人。这一点我倒是觉得小王爷居功至伟。若不是小王爷率王府卫士们身先士卒,激励了全体将士的士气,我想战事也不至于如此顺利。”宋延平笑道。 这种明显的拍马屁的话,没人听不出来。严正肃微笑不语,他知道这些人的习气,战事失利,自然会推诿责任,战事一旦顺利,便开始抢夺功劳。宋延平这话虽不是为自己争功,但却也跟争功并无二致。但此刻正是大战之中,严正肃虽然性子直爽,却也知道此刻不宜多言。 小王爷郭昆脸上冒着红光哈哈笑道:“宋指挥使过誉了,这既非林觉的功劳,也非我的功劳,而是全体将士之功。要说首功嘛,我觉得还是宁海军将士才是。毕竟你们才是主力,而且损失了那么多的兄弟。” 宋建功和何超连忙谦逊表示不能这么说,说一切这是宁海军分内之职责云云的客套话来。 严正肃终于忍不住了,沉声道:“诸位,现在可不是论功的时候,桃花岛还没拿下来呢。那才是我们此次的真正目标。咱们该立刻商议如何攻下桃花岛的办法才是。” 郭昆和宋延平尴尬的咳嗽两声,却也都明白严正肃说的对,此刻论功还是早了些。 宋延平拿出了一张根据林觉的情报绘制的海图和桃花岛的地图展开在众人面前,指点道。 “严大人,小王爷。桃花岛就在十里之外,再过半个时辰,我们便可抵达桃花岛西北方向。若林觉从岛上送来的情报不差的话,那么此岛当有四处登岛的码头。东边的码头首先要予以排除,因为海域狭窄,又在东边的那座小岛的威胁之下。南边是迎风之处,且要绕行十几里,故而也只能排除。我和王副指挥使商议过,最佳的进攻之处便是北边的两座码头。既背风,又海面开阔。在蛙跳战术成功之后,我们进可攻,退则可迅速回到海王岛,可谓是进退皆宜。不知小王爷和严大人以为如何?” 宋延平作为宁海军的指挥使,自然非泛泛之辈。几句话便将登岛地点选择的优劣之处说了个清楚明白。这说明他事前还是做了一番功课的。 “宋指挥使所言不差,岛北的码头应该是最佳的进攻之选。其他的码头可排除,岛北两座码头中选择一处便可。我觉得靠西边的这里好些,似乎地形开阔的多,崖壁也没那么陡峭。林觉这图上标注的箭塔也少些,守卫的兵马也少些。”郭昆指着地图道。 “小王爷,容卑职说一句。此时此刻,除了地形可做参考之外,兵力驻守已经不足为凭。昨晚我们攻占西北诸岛的消息定已经被海东青所得知,现在他定然已经做好了兵马的调配。林觉这图上特意标注了纵横的通道,那说明海匪是随时可以机动支援的。在此情形下,我们无论从何处攻击,遭遇的都有可能是全岛匪兵的防守,这一点需要明确。切不可被这图上标注的海匪守卫的数量所误导。”宁海军指挥副使王锴沉声说道。 郭昆脸上红了一红,神色有些尴尬。但他却不得不承认王锴所言是正确的,自己确实考虑不周。 宋延平看了王锴一眼,心中叹了口气。自己这位副手领军的本事是不错的,但就是有些不通人情世故,两耳不闻窗外事。就算是要提出反对意见,也不知这么直白,而要婉转些的好。这会影响他在小王爷心目中的观感。 “王副使说的没错,小王爷说的也没错。事实上我想的攻击地点正是北岛靠西的这处码头。我的理由除了小王爷所言的地形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海况的因素。诸位应该感觉到了,风力正在加剧,船队已经发生了战船倾覆的现象,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能不考虑能否持续进攻的问题。若攻岛不顺,被拖延时间的话,风浪再大些,整个大军便有全军倾覆于海上之虞。选择西北方向的码头,距离海王岛最近。一旦发觉情形不对,我们可以快速撤离至海王岛。比之其他码头的距离,西北方向的码头可节省八里到数十里的距离。可让我们无后顾之虞。”宋延平沉声道。 船厅中一片沉默,宋延平这话在这时候说出来似乎有些不恰当,但这也确实是众人心中的隐忧。昨夜几艘大船倾覆之后,足见在飓风袭来的海面上的危险性。此刻外边浪涛翻涌,巨浪如山涌动着,船队中的每个人其实都心惊胆战。特别是那些老旧的船只,虽经修缮,但面对如此惊涛骇浪,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若是大军倾覆于海上,那可真是一场笑话了。 严正肃沉声开口道:“宋指挥使,大战在即,这种话还是少说的好。未战先言退,这恐不妥吧。本官虽非领军之人,但也知道,领军之将若是不抱死战之心,战事恐难取胜。特别面对的又是一场硬仗的时候。” 宋延平微笑道:“严大人教训的是,但是严大人难道愿意看到一场胜利变成一场失败么?若当真风浪加剧,船只无法承受,难道还要强行进攻?这可是违背天时的。非是我未战言退,我要为这万余兄弟们性命负责。其实也是为杭州负责,为严大人和王爷负责。我等可以死战,哪怕是死在海中,但宁海军覆灭的后果,严大人不会不明白吧。” 严正肃沉吟半晌,微微点头不语。小王爷郭昆更是不会有任何的异议。实际上,宋延平吃准了严正肃和小王爷的心思,他知道,这位知府大人和梁王爷父子之所以同意林觉的建议,那是要赌上一赌。一个是为了自己离任前的政绩,一个是为了改变一些不利的局面。他们希望的都是一场胜利,无论是大胜还是小胜,只需要一场胜利即可。他们绝不希望将已经到手的胜利变成一场惨痛的失败。所以他们绝不会愿意输个精光。 “那就这么决定了,攻击西北方向的码头。诸位当无异议了吧。”小王爷郭昆沉声道。 王锴张了张嘴,但他忽然看到了宋延平严厉的目光,于是忙闭紧了嘴巴。 “以十五艘战船为先锋,强行冲到码头近处抢滩,后续大船便以此为跳板杀上海滩站稳脚跟,再伺机攻上崖顶。这里没有什么花哨可言。但愿林觉能助我们一臂之力,也许能在崖顶制造些混乱也好。虽然以他们的那点人手,恐怕是做不到的。”宋延平沉声道。 “他做不到可不成。所谓里应外合之计,便是要他有所作为。他不是说可以夺下码头的控制权么?只送了一次情报之后便无声无息了。现在我们到了,他却不知在哪里。”小王爷郭昆沉声道。 严正肃皱眉看了郭昆一眼道:“小王爷的要求未免苛刻,林觉在龙潭虎穴之中能活下来已经不易了,提供的情报也很重要。若非他的情报,我们能这么顺利么?更别说整个计划都是他的计划了。我现在最担心的反而是他的安危,他没消息更有可能是他已经出事了。他若死在岛上,哎,那可真是……哎!” “知府大人莫要担心,林觉那个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当初去龟山岛,没人以为他会活着回来,他还不是生龙活虎的回来了?我相信他不会有事的。再说了,大伙儿都是提着头去干,个人的生死倒也不必多言了。”宋延平道。 “哼,我们提着脑袋干,那是因为我们知道会有所得。他提着脑袋干为了什么?岂可相提并论?说起来,他之所以这么做,还不是因为龟山岛上的事情带来的后患?这件事本府和王爷都有责任。他若是死在岛上,本府将终生不安。”严正肃沉声道。 众人无言以对,不过严正肃的话却也无从反驳。说起来林觉这次来拼命,王府的责任最大。林觉为王府解除了那么大的危机,到头来被海匪追杀时王府却根本没有给他应有的保护。刚才小王爷还说那样的话,听起来确实教人寒心。 “诸位大人,桃花岛到了!”船厅外传来兵士的叫喊声,打破了船厅之中的尴尬。众人齐齐朝船厅长窗之外看去,但见风雨之中,桃花岛虎踞龙盘一般雄踞在前。高高的崖壁之上,来回奔走的匪兵的身影清晰可见。巨浪击打着崖壁的岩石,飞沫如云,气势之壮观让人叹为观止。 宋延平拱手对郭昆和严正肃道:“小王爷,严大人,卑职要下令攻岛了。” 郭昆叫道:“本人和王府两千卫士愿为宋指挥使差遣。” 严正肃也沉声道:“杭州厢兵一千八百将士听候吩咐。” 第二三六章 智取 岛东山崖之下,林觉高慕青梁七三人正沿着崖壁之下的乱石疾走。海浪一波波的涌来,虽是侧击的海浪,但在礁石击打之下依旧气势汹涌。由于桃花岛的形状使然,越是往南边走,崖壁呈现斜角之势,越是让东南方向吹来的飓风正面直击崖壁。罡风凛冽,给三人的行动带来了巨大的阻碍。 但也有一个好处便是,浪花飞溅之中,三人的行踪在海潮和礁石的掩护之下更加的不易察觉。即便是正对东崖的大鸟岛上的匪兵,居高临下看过来,也不过是看到崖壁之下的三个小黑点罢了。除非仔细的观察,否则你会以为那只是被海潮冲击的三根浮木罢了。 三个人之所以往南而行,便是要寻找岛东的码头。岛东崖壁比之其余各处的崖壁更加的高大,且常年受到风水日晒雨淋,崖壁极为光滑。在这种情况下林觉拒绝了高慕青要攀爬上崖顶的请求,选择的是找到码头上去。这么做虽然有些风险,但林觉认为是值得的。 索桥连接岛东崖壁的正下方,那便是东码头所在。这里是崖壁的断裂之处,下方是一处凹进去的小小的海湾。对于海匪们惯用的小船而言,这里是一处天然的避风港。而且崖壁的断裂只需稍加开凿,便有一条通向崖顶的道路。 平时,这里都有匪兵把守。但此时此刻,位于码头下方的小片平地却空空如也。被海浪冲击的红树林中是不可能有匪兵藏匿了,需要担心的便是崖顶两侧箭塔上的匪兵。 林觉决定铤而走险,赌的便是此时此刻没有人会在箭塔上冒着狂风骤雨监视码头下方。于是三人尽量隐蔽身形,沿着海湾周围的礁石滩靠近了登岛的平地。他们要大摇大摆的从石阶登岛。 然而,就在三人踏足平地往石阶处行去时,猛然间从一侧的山崖下传来喝问之声。 “干什么的?” 林觉等人均是一愣,他们没想到这里居然有人,刚才观察了半天确定了没人才敢现身,却没想到走了眼了。就在避风的南侧崖壁之下,几名匪兵正缩在崖壁之下的一道缝隙之中躲避风雨,身上的黑色衣服正好和崖壁的颜色相同。刚才也是因为角度的原因,被一从树木遮蔽了那里,故而并未发觉。 那几名匪兵正惊讶的看着眼前这三人,这三个人的打扮甚是奇特,几人衣不蔽体,头上身上裹着布条,造型甚是奇特。所以,他们觉得很是奇怪。 高慕青和梁七的第一反应便是后退,但听林觉却高声叫道:“长江东入海。” “五岳上摩天。”对面匪兵下意识的答了口令。 “哈哈哈,自己人,自己人。”林觉大笑着迎了上去。 几名匪兵心中也放松了不少,带着奇怪的眼神看着走来的林觉等人道:“别靠近,站在那里,你们这是怎么了?你们是那个营的兄弟?” 林觉叹道:“哎,别提了,我们可遭了大罪了,死里逃生啊。我们是地下库房的守卫,刚刚从山洞逃了出来。” “啊?你们是地下库房的守卫?你们还能活着出来?”几名匪兵大惊道。 林觉道:“可不是么?大难不死啊。” “来来来,跟我们说说。听说整个库房都塌陷了,库房地面都陷进去一个大坑。天崩地裂一般。你们居然还能活着出来?”几名匪兵大感兴趣,在这崖下本就无聊,忽然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要问个清楚了。 林觉笑眯眯的走近崖壁之下,一名匪兵好心的道:“来来来,这边避雨,你过来这边。” 林觉笑着走过去站在他身旁,几名匪兵伸长了脖子看着林觉。 林觉道:“你们想知道我们为什么活着出来么?那可说来话长了。简单来说,有一条洞通向海里,我们顺着洞出来了。所以我们才这副模样,身上的衣服都搓成绳子了。” “哦,原来如此。”几人这才明白为何这三人衣不蔽体,其中一人身上的皮肤还挺白的,两个人都只穿着裤子赤裸着上身,这个白皮肤的兄弟却还有件上衣穿在身上,胸前还鼓鼓囊囊的。几名匪兵不免多看了几眼。 “不仅如此,我们还得了件宝贝呢。”林觉笑道。 “啊?宝贝?”几名匪兵眼睛冒光。 “是啊,也不知是谁藏在了洞里。我们出来时发现了,顺手带了出来。几位想开开眼么?”林觉笑道。 “好好好,开开眼,开开眼。”匪兵们连声道。 “见者应该有份才是,这是不义之财。”一名黑脸厚唇的匪兵叫道。 “说的是,不义之财见者有份。”众匪兵纷纷道。 林觉哈哈一笑道:“没问题,见者有份。” 众匪兵没料到林觉如此爽快,顿时欢声雷动。林觉忙道:“不要吵,周围还有其他兄弟吧,要是大伙儿都听到了,都来分一份,那可都分不了多少了。” “放心,今儿人手都抽走了,你怕还不知道吧,官兵来了,正攻打西北码头呢。这边的人手都抽走了。崖上倒是有几百人在搬东西,但下边闹翻了天,他们也听不到的。还是赶紧将宝贝拿出来吧。”一名匪兵大声道。 “哦。周围没其他兄弟了啊。上面的听不到,那可太好了。”林觉意味深长的道。眼睛看了一眼高慕青和梁七。 高慕青和梁七本不知道林觉在干什么,说什么得了宝贝,哪有什么宝贝?但林觉这一问的意图,他们却已经领会。既然周围再无他人,那便要动手了。两人暗自做好了准备。 “各位,开开眼,我可要拿宝贝出来了。”林觉笑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觉身上,林觉伸手探向腰间,将挂着的王八盒子的密封皮套拿在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皮套上,林觉慢慢的解开皮套,从里边取出王八盒子来。 “这……这算是什么宝贝?”众匪兵从未见过此物,但看着奇形怪状的样子根本就是个铁疙瘩,不免甚是泄气。 “几位兄弟怕是不识货。我来给你们演示演示。瞧好了。”林觉一边说,一边麻利的装药装弹。多次训练之后,林觉上弹的动作娴熟之极,眨眼间便准备就绪了。 “刚才这位兄弟说见者有份的是吧?”林觉看着那黑脸厚唇的匪兵笑道。“这第一份,便分给你。” 话犹未了,林觉举起王八盒子对着那黑脸厚唇的匪兵的脸扣动了扳机。轰隆一声巨响,那匪兵头部后仰重重的撞击在岩壁上,哼都没哼就扑倒在地。 “了不得!他们有鬼。”后方一人叫道。刚叫了这一声,忽觉一个冰凉的小手从后方勾住了自己的下巴,突然间一股大力涌来,耳中听到了自己脖子断裂的嘎啦之声,下一刻便魂飞天外。 高慕青一把扭断了一名匪兵的脖子,那匪兵倒下之际,腰间的钢刀已经被高慕青抽在手中,刷刷两刀砍下,两名匪兵大叫着倒地。 旁边,梁七同时发动,从后方勒住一名匪兵的脖子,然后大力将其撞击在岩壁上,那匪兵额头碎裂,噗通倒地。 只短短瞬息之间,六名匪兵已经死了五个,高慕青杀三人,林觉和梁七各杀一人,剩下的那名匪兵虽然抽出了钢刀,却被三人围在崖壁内侧瑟瑟发抖。 “你还想反抗?”林觉喝道。 “当啷”一声,那匪兵手中的刀掉落在地上。 “饶……饶命!”那匪兵噗通跪倒。 林觉道:“崖顶上有多少人?” “有有……四百多人,都在……都在搬运物资。” “他们都认识你们么?” “不……不认识。他们是专门运物资粮食的兄弟,是……是军师调来的人。”匪兵颤抖着道。 “好了,我不想杀你,但我怕你走漏风声,怎么办?”林觉道。 那匪兵像是忽然醒悟道:“哦,我知道怎么做了,我懂。” 那匪兵爬起身来,突然将头朝崖壁上一撞,整个人像个烂木头一样倒在地上。林觉三人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梁七上前查看,那匪兵额头见血,人已经晕了过去。 “这小子还真是够狠,但岂能留着你。”梁七骂道。 高慕青忙制止道:“他既然已经如此,便留他一条性命便是。” 梁七只得住手,心道:“大寨主杀人起来不眨眼,怎地也菩萨心肠起来。” 林觉并不在乎这匪兵的死活,他只在乎要做的事情,当下沉声道:“咱们扒几件衣裳穿上,上去做事去。” 三人七手八脚的扒了几具尸体的衣服穿上,终于有衣服蔽体,身上舒服了不少。戴了斗笠传了蓑衣,挎了腰刀在身上,三人再次化身为三名海匪。 “这家伙说上面的人跟他们并不认识,那么待会便省了不少麻烦。上去之后,慕青负责砍断滑索,梁兄弟和我便不要管了,先找片树林躲起来,否则便是她的累赘。慕青,这事儿只能靠你了。大摇大摆的过去,砍断绳索便跑,不要恋战。这种天气下,他们想重新拉好绳索,怕是没个半天时间不成。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耽搁他们几个时辰也是好的。”林觉道。 高慕青点头道:“放心吧,你们两个小心些,我记得崖下有片密林,咱们就在那里汇合。” 三人计议已定,砍了几堆树枝将几具尸首和那名昏迷的匪兵遮盖住,大摇大摆的沿着石阶往上行去。 第二三七章 受挫 桃花岛西北方向,海面之上的滔天大浪之中,近两百艘战船在翻涌的巨浪之中浩浩荡荡朝着桃花岛西北角码头抵近而来。 大浪之中,即便是这些大船也好似一叶扁舟一般,随着浪潮忽上忽下不受控制。很明显,飓风风力已经增强了许多,浪也大了不少。但此刻尚未到极限,战船依旧能勉强保持方向冲向码头。 码头上方,桃花岛的海匪们正蜂拥聚集于高崖之上。借助于岛东大鸟岛的侦察优势,官兵海船的进攻方向一直都在掌控之中。当确定对方的攻击目标是西北方向的码头时,海东青和许兴立刻下达了命令,抽调其他各处的人手前往此处重点协防。 海东青面色铁青着,他显然还没从地下库房被捣毁之事中恢复过来。因为不仅是物资的损失,而且是可以作为有效防御手段的火油床弩等物都已经被毁,而对方气势汹汹而来,形势着实有些凶险。 但海东青毕竟是海东青,这么多年来风风雨雨过来,提着脑袋跟朝廷作对,他早已练就的处变不惊毫无畏惧。就实力上而言,对方其实处于不利的态势,他们要攻上码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除了己方兵力占据优势之外,海东青在岛上各个码头上早已布置了另外的防御手段,便是以备不时之需。 宁海军水军在接近桃花岛里许之外时,十艘战船开始突前。宋延平和王锴想以这十艘战船高速闯入码头作为跳板。一旦这十艘船靠上码头,便可为后续的船队打开一条上岸的通道。鉴于此,这十艘战船选择的是宁海军中最为坚固作战最勇猛的十艘,以抵抗住第一波最为猛烈的防守。 十艘战船在近岛五百步距离内遇上了涌向海岛的碎浪。因为在岛北的背风面,海岛两侧的巨浪涌动而至,在岛北方向汇合之后形成了一股涌向岸边的暗流。正是基于这种海潮的特点,所以宋延平和王锴才认为这十艘战船快速抵近码头岸边是有可能的,只需借助这涌浪之力便可快速的冲向码头。 事实也正是如此,开始时还是借助船桨之力,当十艘战船恰到好处的遭遇涌浪之后,便驯如奔马一般在涌浪的巨力之下朝着崖下猛冲而至。船上的士兵奋力驾驭着船舵,以免被这汹涌之力带得冲向山崖,和浪潮一起拍碎在崖壁上。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 宁海军的战船越来越近,岛上海上所有人都紧张的屏息着,瞪着这十艘不顾一切冲向码头的大船。所有人的喉头都滚动着吞咽着吐沫。 “二百步!”海东青身旁的一名首领高叫着。声音嘶哑而单调,在风雨之中却人人都听的清楚明白。 许兴不由自主的看向海东青,当他看到海东青沉静的面孔时,心中的紧张感消除了不少。自己跟随此人已经二十多年了,无数次经历过凶险的境地,而每一次海东青都没有慌张,都会逢凶化吉,这一次应该也是一样吧。自己之所以死心塌地的辅佐此人,正是因为他身上有着让人觉得安稳的气质。 “圣公,要不要动手!”一名首领忍不住问道。 海东青大手一举,沉声道:“慌什么?等他们再近些。” “一百五十步!”海匪首领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码头上下,所有海匪都握紧了兵刃,箭塔上下的所有弓箭手拉开弓弦的手都开始颤抖。雨水在他们脸上流下,让他们眼睛都睁不开。但此时此刻,没有人敢有丝毫的分神。 “一百步!” 乘浪而来的十艘战船已经近到可以看到船只上士兵的面孔,近到可以看得清桅杆上飘扬的青龙旗的爪牙时,海东青的声音终于响起。 “动手!” 号角长鸣,鼓声隆隆。数十面摆在后方的战鼓在鼓槌的敲击之下发出震慑心魄的响声,鼓面上的雨水被敲的飞溅成一团水雾。 “呀!”码头上方的崖顶上,数千名待命的海匪们闻声而动,他们开始奋力的推动崖顶上方的一块块一人多高的巨大的青石。那些青石被凿有孔洞,中间一粗大的铁链相连。每五块巨石为一组,组成一条巨石锁链。这还罢了,巨石锁链上拴着的是一捆捆的浮木,乱七八糟的像是胡乱打造的木拒马。每一条锁链上都拴着数十捆这些榔槺之物。 这些巨石本就悬在崖顶之上,被人力推动之时,它们开始往崖下翻滚。一旦其中一两块巨石坠落崖壁之下时,便发生了连锁的反应,链条上的所有巨石都开坠落。同时粗绳子连接的数十捆乱七八糟的浮木也被拉扯坠入山崖。 在海东青下达了动手命令之后,山崖山共有四十多组这种巨石连接和浮木捆扎的奇怪组合之物被推下了山崖。一时间轰鸣如雷,草木横飞,就如同崖顶上下了一场巨石雨。 不知底细的人自然会奇怪海匪们的举动,这种巨石滚落下去也根本伤不到对方,因为崖壁下方便是码头海滩,而对方还在数十步之外的海面上,这二者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然而,很快他们便明白了此举的精妙之处。 无数的巨石从十几丈高的崖壁上落下,借助巨大的惯性,它们不会停留在原地,而是拖拽着泥沙浮木一路翻滚,以极为凶猛之势穿过数十步的海滩冲入大海之中。只短短片刻时间,上百枚巨石便在码头前方的海中形成了一道浮木和青石组成的屏障。水浅之处,青石形成暗礁。水深之处,青石坠入海底,但乱七八糟的浮木却浮在海面上,形成一道人为制造的障碍。 很快,这些障碍物便展现了他的威力。 十艘大船以极快的速度冲向码头,当崖顶之上的巨石杂物翻滚而下时,他们已经距离码头不足五十步。在海潮的带动之下,他们的速度已经快到了难以操控的地步,而且在如此短的距离内,他们也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原本的打算是十艘战船借着涌浪之力冲上海滩,哪怕是搁浅了也无所谓,就是要一鼓作气冲上海岸。然而他们遭遇的不是搁浅这种小事,而是以极快的速度迎面撞上了海中的青石礁。 “轰隆,咔擦。”一阵爆裂之声响起,十艘战船除了一艘比较幸运,撞上的是一团乱糟糟浮在海面上的浮木之外,其余的全部正面撞上了人为制造的礁石,船首粉碎。巨大的惯性将船上数百士兵抛向岸边,有的落入奔涌的浪花之中,有的则干脆如白鱼一般摔在码头的沙滩上。 “放箭!”海东青一声喝令。崖顶上箭下如雨。既是顺风,又是居高临下,弓箭的威力加强了一倍。即便隔着数十步的海滩,箭支的射程可覆盖一百五十步的范围。狂风暴雨之中夹杂着密集的箭支,将十艘战船完全笼罩。 十艘战船上的官兵们本就遭受了巨大的撞击,近一半人落入海中,剩下的人还在七荤八素之中,箭雨袭来,真可谓是雪上加霜。海水中的士兵就是活靶子,就像是海中的海老虎一样,无情的箭支将他们钉在海里,钉在沙滩上。浑浊翻涌的岸边海水翻涌着暗红的血光。船上的官兵的处境稍微好些,在经过短暂的混乱之后,他们可以在船上寻找隐藏之处躲避箭雨的侵袭。但即便如此,依旧有二百余人在混乱中被射杀。 交战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间,冲滩的宁海军水军便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一千五百名水军士兵被射杀七百余人,十艘战船瘫痪在离岸三十余步的海水里,船头被撞的稀烂。若非此处的水深不足丈许,即便进水沉没也不至于让士兵们遭受灭顶之灾的话,那将是更为惨重的结局。 此时此刻,该庆幸的是林觉捣毁了海匪们的仓库。否则,按照海东青的设计,射向船只的必是蘸满火油的火箭,床弩强弓也将会将火油囊射上船只甲板,再由火箭引燃。那这十艘船上的所有人要么葬身火海,要么死于箭雨之中了。 后方数百步远的海面之上,龙首大船上的严正肃宋延平小王爷等人都目瞪口呆的目睹着这一切。他们万万没料到,这第一回合便遭受到了如此惨重的打击。十艘战船远离码头海滩,并未能冲滩成功,反而远远看去,海面上死伤的士兵无数,遭受了重大的损失。 遭受伤亡其实是在预料之中的,这十艘船本就是为了冲滩的敢死队。上面的士兵死伤也是在估计之中的。但是,死伤的代价是要冲滩成功才值得。而现在的情形是,十艘战船停泊在离岸二三十步的地方,而这和码头相隔的短短二三十步距离若是在陆地上倒也不算什么。顶着盾牌付出些伤亡也可以强行冲破。然而,在海潮汹涌的海水之中,这二三十步的距离可谓是寸步难行,要通过这二三十步的距离冲上海滩,怕是要付出在陆地上十倍的代价。这样的结果,是决不能接受的。 “他娘的,海东青当真狡猾,居然有这么一手。狗.娘养的。”宋延平大骂道。 严正肃皱眉道:“早该想到的啊,攻月牙岛的时候,月牙岛的匪兵不是便有堵塞码头的一手么?只是当时他们没能来得及。我们该想到海东青会来这一手的啊。” 宋延平跺脚道:“我想到了啊,可是本以为他们会用小船装满泥沙沉没于码头前。刚才什么都没看到,谁能想到他居然花费了巨如此气力,弄了这些大石头在崖顶?这可失策了。” 郭昆大声道:“现在懊悔有什么用?快想办法啊。” 宋延平跺脚皱眉一时想不出对策,王锴道:“宋指挥,我带人去救援船上被困的兄弟。咱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孤立无援,起码要救他们回来。” 宋延平点头道:“好,千万小心,速度不要太快。涌浪太厉害。” 王锴道:“放心,我会起半帆用风力对抗涌浪的。” 郭昆叫道:“怎么个意思?难道不进攻了么?” 宋延平摊手道:“小王爷,目前这种情形,怕是不能攻了。容我们商议出个可行之策再做计较。此时进攻是不能奏效的,我们冲不上码头海滩便是枉然。” 郭昆大骂连声,但却也无可奈何。 第二三八章 心腹之患 王锴率领十几艘大船升起小半幅船帆借助风力降低船速,缓缓随着涌浪前来营救。崖壁之上的海匪箭射如雨,王锴命兵士顶起盾牌强行靠近破损的大船,搭上跳板接应被困的数百士兵。终于,死伤数十人之后,近七百官兵成功获救,于是升起满帆借风之力迅速离开码头左近,回到海面上的船队之中。 崖壁上,海东青面色铁青的下令停止放箭,心中恼恨不已。若不是重要物资被毁,怎会容对方在自己眼皮底下救人。那十艘船上的所有官兵都将死在这里才是。可恨那狗贼林觉,连番害了自己的亲人,坏了自己的大事,偏偏自己居然没能手刃他。 战事只进行了短短一个时辰不到便宣告结束,匪兵无一人死伤,而进攻的官兵付出了十艘战船和近八百人丧命的代价,可谓是大获全胜。原本海匪们对此次官兵来袭还忧心忡忡。特别是得知西北方向的七座岛屿尽数被攻占之后,这种恐慌更是不可遏制。但经过刚才这场战斗,海匪们欣喜若狂信心爆棚。原来官兵不过尔尔,他们笨拙的上来只是送死罢了,桃花岛他们是绝对攻不下的。 崖顶上的海匪人人喜笑颜开,欢呼雀跃庆贺这场大胜。许兴心情愉悦,才智翻涌,短时间内凑出了一句口号,带头高呼起来。 “圣公承天命,天佑桃花岛。” 许兴这一喊,众海匪也跟着齐声呐喊起来。 “圣公承天命,天佑桃花岛。” 众海匪越喊越是乱七八糟七嘴八舌起来。 “圣公是皇帝命,汴梁那个皇帝老儿已经为老天所弃了。” “是啊,圣公带着我们打到汴梁去,圣公坐龙庭,咱们都当官,要什么有什么。” 海东青难得的露出了笑意,虽然他对这种阿谀奉承的举动并不甚喜,但不知为何,听到些话心里总是觉得舒坦的很。但他并未被刚才这场胜利冲昏头脑。这只是一场试探罢了。对方黑压压的战船还在海面上,对方的兵力折损不到一成,这场胜利虽然酣畅淋漓,但却远没有将对手打得抱头鼠窜的程度。 其实战斗打起来之后,海东青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提前祭出了多年来打造的用来防止攻岛的最后的防御手段。如果对方因此而放弃进攻选择撤离的话,那其实并不是自己所希望的。自己应该留给对手希望,让他们觉得有望攻上来,那样的话才能更多的歼灭宁海军,那样的话自己才有可能在这之后攻击杭州府。自己还是太过焦急了些。 “好了好了,大战才刚刚开始,刚才兄弟们的表现跟好,像个可以打仗的样子。现在赶紧补充箭支,准备迎接官兵的进攻。不可松懈。”海东青大声下令道。 首领们纷纷传下令去,下令补充弓箭,做好迎战准备。海东青和许兴站在崖边朝海面眺望,一边低声的说着话。忽然,几名首领飞快的跑来,其中一人大声禀报。 “圣公,军师,怎地箭支还没运来啊,我们没有箭支补充了。” “怎么回事?军师,不是从大鸟岛调运物资了么?怎地还没运来?”海东青诧异的看着许兴问道。 许兴也是一头雾水,皱眉道:“不可能啊,我专门命人转运物资到桃花岛上。咱们刚才所用的箭支便有一部分是大鸟岛上储备的。也许是还在路上吧。大风大雨的,从索桥上运过来的速度不会很快,过一会应该便到了。” 海东青哦了一声,倒也不再放在心上。确实,从大鸟岛转运而来的物资确实颇费周折,晴天朗日倒也罢了,现在可是大风大雨的天气,只能靠从索道上用绳索来回拉扯,速度自然不会很快。 所有人都没在意,匪兵们背着空空的箭壶聊天说笑着,刚才他们射的挺开心,没命的往下射箭,很多人满满的箭壶都射空了。但他们并不在乎,因为箭支这种东西,岛上最不缺的便是这个。大鸟岛下的地洞里怕是有百万存货,根本用不完。 海东青和许兴依旧站在崖上商议着御敌之事,他们也似乎很快就把此事忘记了。直到数名匪兵从远处的林间大道上飞奔而来,并且气喘吁吁的直奔许兴和海东青所在的位置而来时,两人这才停止交谈,诧异的看着飞奔而来的几人。 许兴认出了来者,那是他亲自交代专门转运位置的几名匪兵头目。 “万长生,苟仲武,你们跑来作甚?物资呢?这里等着箭支补充杀敌呢。还有,一会儿兄弟们要吃饭,粮食咸鱼什么的可都转运过岛了?”许兴皱眉问道。 来者‘噗通噗通’跪倒在地,为首的那名叫万长生的土匪头目哭丧着脸叫道:“圣公,军师,大事不好了。转运物资的索道被人砍断了,物资过不来了。” “什么?你说什么?”海东青脸色剧变,大声喝问道。 “圣公,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人,我们都忙着转运物资时,他突然冲来,用刀砍断了三根索道,还伤了我们七八名兄弟。我带人去抓他,他却钻入林子里。我一想此事必须尽快禀报军师,所以便立刻赶来了。”万长生忙道。 “操你娘的!”海东青一脚踹翻万长生,伸手从身边护卫手中夺过狼牙棒挥棒照着他的脑袋打去。噗嗤一声闷响,万长生的脑袋被打瘪了一般,狼牙棒的尖刺刺入脑中,带起一片红红白白的脑浆。万长生的尸身噗通栽倒在地。 这应该是和官兵开战以来岛上阵亡的第一名海匪,只不过是死在了海东青之手罢了。可怜这位万长生,父母给他起名为长生,大概是希望他长命百岁的意思。只可惜也许是名字太过霸道有违天和,终年仅仅三十一岁,只能算个短命鬼,跟长生可没有半点干系了。 海东青一棒子砸死万长生,惊的周围海匪一阵惊呼之声。海东青兀自怒气未消,提起狼牙棒要对吓得屁滚尿流的苟仲武下手,许兴忙上前拉住。 “圣公息怒,圣公息怒。事情还没弄清楚。再者此事我也有责任,要打杀也要先打杀我才是。” 海东青怒喝道:“你确实该死,这等大事你怎可马虎?你可知道事情之严重么?没有粮食没有弓箭没有物资,我们守个屁啊。官兵攻来,我们拿什么守?你太让我失望了。” “是是是,圣公息怒。”许兴满脸灰败之色,躬身告罪。转身来喝问苟仲武道:“到底怎么回事,还不详细说来?” 那苟仲武早已吓得屁滚尿流,瘫坐在地上不住的颤抖,双目盯着身旁那具头颅冒着白花花脑浆的尸体说不出话来,许兴抡起巴掌狠狠的打了他一耳光,苟仲武这才惊醒过来。 “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是是是,我们正在忙着转运物资,码头下边上来三个人,我们也没在意,以为是下边值守东码头的兄弟。两个人朝林子里去了,另一人跑来瞧热闹,我们自然也没加注意。突然间那人便拔出刀来砍伤了三名索道旁拽绳子的兄弟,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他便砍断了索道的绳索。然后便开始逃。万……万大哥带人去拿他,却被他给逃进了林子里。就此便搜寻不见。我们怀疑是东码头营中的细作,于是下去码头去一看,六名兄弟死了五名,还有一名兄弟昏倒了。我们弄醒了他,便将他带来见军师了,他知道那些人的身份。”苟仲武结结巴巴的,但终于将事情说清楚了。 海东青的目光转到了一旁一名跪在地上头上还流着血的海匪身上,喝问道:“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那海匪正是被林觉等人饶了一条命的那名东码头下的海匪,到现在他脑子还晕晕的,但还算弄清楚了原委。当下将遇到林觉等三人以及如何上当如何六人中了他们的毒手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他可不会告诉海东青是自己为了活命而主动撞壁晕倒的,只说是他们所为,可能是以为自己死了才放过了他。 海东青和许兴听完之后脸上均变了颜色,许兴再细细询问了三人的面目以及身高长相后,这三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其中两人便是林觉和高慕青。 “圣公,是他们,绝对是他们。他们没死在地下库房,他们逃出来了。”许兴呆呆的对海东青道。 海东青牙齿都要咬碎了,摇头道:“是啊,又是他们。他们就是不死,就是要来祸害老子。这狗贼是上天派来坏我大事的,这狗贼……这狗贼……” 激愤之下,海东青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许兴小心翼翼的安慰道:“圣公息怒,保重身子。” “息怒?”海东青双目冒火大声喝道:“我能息怒么?现在该怎么办?嗯?你告诉我该怎么办?谁能告诉我?” 许兴皱眉不语。 海东青转过身去,盯着海面上的狂涛巨浪沉默半晌,忽然捶胸发出震耳的大吼:“林觉啊林觉,你这个狗贼,我誓要将与你碎尸万段,将你挫骨扬灰。你等着,你逃不掉的,你绝对逃不掉。” 第二三九章 进退两难 (二零一七最后一天,又特么要老一岁,不开心。谢:yptse、100个可能、moshaocong三位兄弟的票。谢:一位无名高手的打赏。) 桃花岛东边山崖不远处的一大片密林之中,林觉和高慕青梁七三人正躲在茂密的树丛之中警惕的注意着周围的动静。高慕青得手之后,数百名海匪来此进行过搜索,但这片密林不小,几百人是别想找到刻意躲藏在其中之人的。 海匪们也只限于从林中的几处开辟的通道周边搜寻,显得雷声大雨点小。没有谁会蠢到单独深入林子去搜索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砍杀七八名兄弟却能轻松逃走的那个人,那岂非是自己找不自在。 不久之后,搜索的人群便离开了,林子里恢复了安静,三人也松了口气。 “他们定是去搬人手了,既然眼看着我们进了这片林子,一会儿定有大批的海匪来搜查。我觉得我们还是立刻离开此地。”林觉低声道。 高慕青和梁七点头称是,高慕青道:“我们现在去何处?既然惊动了他们,而且我们要做的事情也做成了,干脆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官兵攻上岛来便是。” 林觉想了想,摇头道:“恐怕还不能,我们该去瞧瞧攻岛的战况如何。岛上的仓库被我们摧毁,物资的通道被我们切断,这自然是对海匪的巨大打击。但这些事进攻的宁海军是毫不知情的,他们并不知道海匪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如果进攻受阻,他们很可能会放弃攻岛。” “怎么可能?你是说他们到此时还会撤兵?难道他们不想剿灭海匪?”高慕青惊讶道。 林觉看着高慕青的眼睛微笑道:“慕青,你还是太天真了。你久居山寨之中,对世道人心了解的还不够。所有人都想剿灭海匪,因为这是一场大功劳。但没有人会为此付出失败的代价。王爷父子同意剿匪,那可不是因为我,而是他们的需要。知府大人也同样如此,宁海军的两位指挥使更不用说了,他们是听命于王爷的。这里边各自都有着各自的算盘,但有一点他们是一致的,那便是通过此次剿匪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也正因如此,我一个区区草民才能以计划打动他们。现在,官兵既然已经攻到了桃花岛,那说明西北方向的几座岛屿上的海匪已经被清剿干净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攻击桃花岛不力,他们怎肯冒险?因为他们不会将到手的胜利拱手送出去的,剿灭部分海匪,对他们而言已经是一场大功了。” 高慕青愕然以对,皱眉无语。 林觉苦笑一声继续道:“况且……对于梁王府而言,我怀疑他们根本就不愿意将海匪清剿干净。梁王父子留在杭州的理由便是镇压海匪,海匪剿灭了,他们便无理由留在杭州了。所以对他们而言,最好是既不能让海匪坐大,却又不能让海匪灭亡。时不时的剿匪立功,梁王府便可永远留在杭州。” 梁七奇怪道:“梁王父子为什么非要留在杭州?他们乃皇室贵胄,留在京城不是更舒坦?” 林觉呵呵笑道:“梁兄弟啊,这些事我便无从跟你详细解释清楚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山高皇帝远,伴君如伴虎。你自己琢磨去吧。” 梁七皱眉念叨着这几句,似乎若有所悟。 “你难道一开始便知道他们会知难而退?那你为何还要执意冒此大险?”高慕青皱眉道。 林觉道:“我也是别无退路,明知他们心怀鬼胎,我也只能这么做。我当然也是心怀鬼胎的,说白了,我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我只能尽力让事情变得更容易些。你说的很对,他们会知难而退,但若是事情不难,一场大功劳唾手可得呢?他们自然也不会放过的。” “可是你刚才说,王爷父子并不希望海匪被剿灭,即便唾手可得,他们也未必会攻上桃花岛呢。”高慕青蹙眉道。 林觉摇头道:“那倒不会,攻下桃花岛未必便可剿灭海匪。这只是一场大胜而已。南边的珊瑚岛,东边的那座小岛这一次都是攻不下的,所以海匪之患是无法根除的。能拿下桃花岛海匪的老巢,无疑会给他们功劳簿上画上重重的一笔,何乐而不为?于我们而言,我们的底线是杀了海东青,解除他对我们的威胁。至于其他的事,我们便无从控制了。” 高慕青吁了口气,微微点头道:“我明白了。我从没想到一场剿匪之事竟然有如此多的内情,如此多的牵扯。世道人心当真难测,我都有些不想离开龟山岛了,我觉得龟山岛之外的世界其实也并非是乐土。” 林觉微笑道:“抱歉,我让你觉得世间一片黑暗。但这只是这世界的一小部分罢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的美好。还有许多善良的人们,倒也并非全如他们一样。” 高慕青嫣然一笑,美目看着林觉道:“你说的很是,我这是偏激了。” 林觉挤了挤眼道:“这就对了,不要偏激。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很多愉悦的事情可做,对不对?” 高慕青听到‘愉悦的事’的时候,配合林觉促狭的表情,顿时面红耳赤。那正是荒岛那夜春宵一度时,林觉在激情间歇问及高慕青感受时,高慕青娇羞的答曰:愉悦之极。愉悦一词,自然是林觉的调侃。 “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去往西北角码头方向,看看战况如何再做计较。”林觉收敛笑容,沉声喝道。 …… 正如林觉所预料的那般,大海之上,王府的龙首大船船厅之中,一场关于继续进攻还是立刻撤兵的争论正在展开。 主张立刻撤兵的是小王爷郭昆和宁海军指挥使宋延平。而反对立刻撤兵的则是严正肃。水军指挥使王锴则保持着沉默,没有表态。但他没站在郭昆和宋延平一边,其实已经是一种表态了。 “眼下的情形,说句实话。搭上我们全部兵马,也未必能踏足桃花岛半步。我们已经剿灭了上万海匪,此战已经大获全胜,强行攻岛,这是葬送好局,反胜为败,哪有这个道理?严大人,你可莫要固执了。”小王爷郭昆叉腰而立,大声说道。 “小王爷所言极是,以宋某多年从军的经验,这等情形之下不可再攻。咱们还没摸到岛上的一草一木,便已经损失十艘战船,阵亡八百兄弟。这仗还能打么?我同意即刻撤离。”宋延平沉声附和道。 严正肃端坐于桌旁,一只手紧紧的抓着旁边的木柱,以抵抗风浪颠簸带来的身子的摇晃。他的脸上依旧因为晕船呕吐而发白,但神情却很坚决。 “小王爷,宋指挥使,本府却不同意你们的说法。来之前,我们便知道桃花岛并不好攻。刚才攻岛作战确实遭受了重大的损失,但这还不足以让我们失去战斗力。因为死伤了些兵马便吓破了胆子,这之后海匪岂非更加的猖獗?要撤,起码也不能做这么撤,须得让海匪见识我官兵的威风。这般灰溜溜而走,丢的不是我们的脸,是朝廷的脸面。将来传出去,宁海军怯战的名声倒也罢了,连累了朝廷跟着丢脸。”严正肃冷声道。 “严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咱们攻下了七座海岛,歼灭海匪万人,此刻撤离是大胜凯旋,怎会有丢脸之说?严大人没带过兵,怕是不知审时度势吧。”郭昆不满的道。 “本官确实没领过兵,但本官却知道领兵之将不该怯战而逃。昨夜我们确实剿灭了部分海匪,但海匪主力尽在桃花岛上,唯有攻克桃花岛,擒杀海匪头目海东青,方可还我杭州一方安宁。否则,我们一撤,海匪元气尚在,不久后便又复如故。这一点小王爷该不会不明白吧。”严正肃沉声道。 “严大人,你说的我都同意,但如今的情形,你告诉诸位,如何攻上此岛?严大人可否给个锦囊妙计?我们也好照着办便是。”郭昆冷笑晒道。 严正肃皱眉道:“本官非领军之将,自然也没什么好办法。攻岛之计需得小王爷和两位指挥使计议而出才是。” “你……”郭昆一时语塞,这严正肃看上去木讷,但抓人话柄倒是挺犀利的,自己嘲讽他不是领军之将,他便索性以此来推诿了。 “严大人,你这便有些故意取闹了。既不同意撤兵,又提不出更好的办法,难道我们便一直呆在这里不成?飓风越来越大,我们在海上也呆不了多久,难道严大人希望看到我们全军覆灭于.大海之上么?”郭昆怒声道。 “小王爷,请注意你的言辞。”严正肃目露锐光,沉声喝道。“本官是杭州知府,你刚才这话可是对本官的诋毁?” 郭昆也意识到自己的情急之言有些过火,面色讪讪。但却不肯认输,瞪着严正肃不语。 宋延平忙打圆场道:“小王爷,严大人千万不要因为此事而争吵,都是为了剿匪大计,二位都是出自公心。严大人,眼下的事情,说句实话,卑职无能,确实想不出什么办法来。飓风益大,浪头也更高了,估摸着今天晚上之后,我们便无法在停留大海之上了。小王爷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贸然攻岛的话,岂非是拿兄弟们的命去白送?卑职无能,严大人您说该怎么办?” 第二四零章 无可奈何 严正肃皱眉喝道:“宋指挥使,我只问你,我官兵人马是否还有一战之力?” 宋延平沉吟道:“当然,以兵马而论,虽然从昨夜到现在死伤了近三千兄弟,但我们的兵马尚有八千多,自然还有一战之力。但是……” 严正肃打断道:“那就是了。既有一战之力,岂能就此而退?正是因为我们时间紧迫,所以才需要立刻想出进攻之策,而非在此考虑如何退兵。说服本官跟你们一起剿匪的是你们,准备了二十多天,又是征集战船,又是各种准备,然而到了桃花岛前,却只遭受小小挫折便嚷着退兵,你不觉得你这个指挥使当的有些不称职么?小王爷要退兵可以理解,你宋延平跟着嚷嚷是何道理?宋延平,莫要忘了,宁海军驻扎于杭州府,紧急之时,本府有权节制,这是朝廷明文规定的。是否本府的话便是耳旁风,你宋延平可要想清楚了。” 宋延平悚然而惊。事实正如严正肃所言,宁海军驻扎于杭州,虽属枢密院管辖,但也同时接受地方主官的管辖。杭州知府虽无调兵指挥之权,但紧急情况之下,杭州知府可调度兵马,这是朝廷规定的。而梁王府虽有镇压海匪之责,但梁王的兵权早已被剥夺,只是规定在朝廷允许的情况下恢复其兵权,可调度剿匪兵马。然而这一次剿匪根本就禀报朝廷,说起来梁王府是毫无指挥兵马的权利的,倒是可以归纳到紧急情况之列,严正肃倒是绝对有权调度兵马。 严正肃的呵斥便是提醒宋延平,不要做得太过火,否则他将剥夺他领军的权力。对于宋延平而言,那将是一场灾难。事后,严正肃上奏朝廷时必是给予一番极为不利的平叛,宋延平绝对不想如此。 “严大人,什么叫我撤退便情有可原?难道我郭昆是贪生怕死么?我率了王府两千卫士来剿匪,没想到严大人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郭昆好容易逮到了严正肃的语病,忙出声驳斥道。 严正肃冷声道:“小王爷,话无需说的更明,有些事各自心明便好。小王爷,王府的心思本官清楚的很。但我希望,不要为了一些私念而忘了大局。不伤海匪元气,那可不叫剿匪,将来是要留大患的。” 郭昆赶忙闭嘴,严正肃并不傻,看来父王和自己的心思他应该是猜到八九分了。知道王府根本不想剿灭海匪,只想借此捞些对自己有利的资本罢了。 虽然严正肃舌战取胜,驳斥的众人哑口无言,但真正的问题还在于找到进攻的办法。严正肃也不想闹成僵局,他还是希望能团结众人想出攻岛之策。 “各位,本官知道目前的局势险恶,但既然大军已经到此,我们怎可不做努力?我想,我们该团结一致,商议出一个进攻之策才是。当然,本官也绝不希望宁海军将士们去送死。大伙儿都想想吧,看看能否有好的计策。”严正肃沉声道。 船厅之中陷入了沉默。办法若是有,谁也不愿意当逃兵。就算是小王爷,他也希望能攻上桃花岛。虽然来之前和父王的决定是剿匪留有余力。但真正到了和海匪面对面的时候,面对将士的阵亡,面对海匪的凶悍,小王爷还是兴起了征服之心的。只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攻上桃花岛。 海风狂吹,外边的桅杆和门窗都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海浪的声音隐隐若风雷激荡,正如此刻众人的心绪一般。一阵狂风将船厅紧闭的南窗吹开。大风夹杂着雨点呼啦一下冲了进来,顿时室内纸张飞舞,杯碟倒塌一片狼藉。 一番忙乱收拾局面后,王锴突然开口了:“小王爷,严大人,宋指挥使。卑职倒是有个攻岛之策。” 宋延平皱了眉头,狠狠的瞪着王锴。这兄弟是不是脑子不清楚了,这时候提什么攻岛之策?这不是跟自己跟小王爷对着干么?再说了,目前情形下,有何攻岛良策? “王副使,但请说。”严正肃点头道。 “卑职认为,海匪集中全部兵马于此处防守,其余码头定然兵力空虚。卑职觉得,若此处发动佯攻,卑职率二十艘大船绕行往东,偷袭正北方的码头,或可得手登岛。若卑职能率三千兵马登岛,此岛必破。”王锴沉声道。 严正肃皱眉思索,他不敢贸然做出答复,因为他知道自己对于军事并不擅长,于是将询问的眼神投向宋延平和郭昆。 宋延平皱眉道:“王副使,此计绝对不成。焉知北码头没有如此处的防守设施。且不说你带二十艘大船往东,将会远离海王岛,若遇风浪加大,你们将有无法退回海王岛之虞。单单就此计策而言,成算不高。每一处码头可能都有如刚才我们进攻所遇到的崖顶落石的防御措施,你敢担保那座码头上没有?而且这等佯攻分兵之策可是在别人眼皮底下的,东边那座石柱岛顶端的匪兵可都看在眼里。恐怕没等你进攻,海东青早已分兵在那里等着你了。” 不得不说,宋延平的分析是客观的,在打仗的经验上,宋延平是在座几位中的翘楚。几句话便将王锴的计划打回了原型。 王锴也是个虚心的人,闻言连忙告罪道:“是是是,此策考虑不周,当我没说便是。” 严正肃皱眉无语,等了半天,居然是这样的结果。 “这个林觉,他不是说什么里应外合么?怎地毫无动静?害的我们进退不得。”郭昆皱眉道。 严正肃冷笑不已,这个锅居然能甩到林觉身上,这小王爷也算是没良心的一类人了。当初林觉为了他王府寿礼之事去龟山岛冒险,换来的却是郭昆的这般对待。 “林觉他们在岛上已经尽力了,你叫他百余人能如何行事?本府甚至已经开始担忧他们的处境了。大军一至,海东青必有察觉。在此情形之下,能保住性命已然不易了。哎,看来这一次是真的没法子攻上此岛了。难不成此次剿匪终究半途而废了不成?” 严正肃虽然主张一战,但他其实也并不想贸然进攻。事实上如果没有想出好的进攻计划的话,严正肃也只能同意撤兵。严正肃也绝对不想让大军陷入危险的境地。他只是不愿意毫不尝试便退兵,恼火于郭昆为了王府的利益而操控局面罢了。 时间快速的流逝着,海面上的风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加大,海浪也每时每刻都变得更为狂暴。水面上的兵船在惊涛骇浪之中起伏,水手们拼命操控着船只,保持大船的稳定。但所有人都明白,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许将是不得不放弃攻岛,退守海王岛躲避风浪的时候了。 一个时辰之后,位于王府龙首大船西侧海面上的一艘大船被海浪掀翻。近两百兵士坠入海中,旁边的大船立刻施救,但只救上来八十余人,其余人全部葬身大海。到此时,严正肃终于无法再坚持下去了。 “诸位,看来……我等是一筹莫展了。与其留在这危险的大海上,还不如……哎……没想到海匪实力已然如此强劲,这一次恐怕只能到此为止了。”严正肃长声叹息着,心中遗憾不已。 宋延平也叹气道:“知府大人,卑职无能。卑职绝非怕死,而是卑职实在不能让兄弟们去送死啊。宁海军若葬送在这里,后患无穷啊。” 严正肃摆摆手道:“我明白,我明白。宋指挥使,下令吧,撤兵海王岛休整。飓风过后立刻退兵。” 众人其实也都个个面色无光,哪怕是小王爷,虽然这是他希望的结果,但严正肃终于同意退兵之后,心中却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挫败感。 “林觉他们,怕是要死在这里了。”王锴低声道。 众人均是一愣,神色更是沮丧。林觉跟这里的众人都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对于林觉,不管口中褒贬如何,但此人的能力却在龟山岛一事中早已展露。就算是此次剿匪,林觉的计策起码有一大半是成功的,也算是天才人物。然而他恐怕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就连小王爷郭昆,心中也不免产生一丝惋惜。虽然他曾经恨不得亲手剁了此人。对于严正肃而言,他则更是有些难过。林觉是老友方敦孺的学生,自己本该照应好他才是,然而自己却终究无能为力。不知方敦孺知道之后,还不知多么难过。因为只有他才知道,方敦孺对自己这个学生是多么的爱惜和推崇,而林觉也确实是个人才。 “林觉,莫怪老夫,我们救不了你了。希望老天保佑你能逃得性命吧。你放心,若是你在此捐躯,本府会上奏朝廷,给予抚恤、嘉以义名的。”严正肃长长叹息道。 第二四一章 义无反顾 (元旦快乐。看到一堆打赏月票很开心。免费月票可以投啦,投出你们新年第一票吧。投票打赏的今年都会发大财。) 码头崖顶之上,得知林觉等人阴魂不散又冒出来毁了大鸟岛通向桃花岛的物资运送索道之后,海东青的愤怒难以形容。除了立刻下令派出两千余兵马往东进行拉网式的搜捕之外,又下令分兵五百余加速对索道进行修复。 然而,海东青也明白,索道的修复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在风雨飘摇的索桥上将粗大的绳索拉过两岛之间,重新架设好物资滑行的索道,那是一件耗时又送命的事情。风平浪静之日架设绳索都需要百余人一起协力,更遑论此刻这种恶劣的天气了。人在索桥上站都站不稳,更别说还要带着被雨水浸透之后极为沉重的一盘盘的绳索,这事儿能否成功,都没人心里有底。 但是,无论如何都需要重新搭建索道,特别是当海东青查看了海匪们空空如也的箭壶之后,他知道,若不赶紧将箭支运送到位,后果将极为严重。 好消息是,在不久前的战斗中,桃花岛展现了凌厉的防守能力,给予宁海军迎头痛击。此刻对手停在海面之上,似乎被吓破了胆子不敢进攻了。况且,林觉等人在岛上做的事情,官兵是无从知晓的。所以现在箭支紧缺,粮食物资没能运送到岛上的情形,官兵是一无所知的。 海东青希望这种对峙能持续的时间更长一些,为自己争取时间。哪怕只要坚持两三个时辰,到了傍晚天黑之时,对方的进攻便将不得不停止。而拖延时间无论如何都是对自己有利的,不仅是物资的补充,老天爷急遽增强的风力也将是官兵们的噩梦。待在海上时间越久,光是狂涛骇浪便足以击败他们了。 战战兢兢的一个时辰很快过去,好消息传来,索道的架设已经进度过半。虽然数十名海匪从索桥上坠落海中丧命,但这些已经不在海东青的考虑之内。别说是数十个人,哪怕是一百个两百个因为此事丧生,那也是值得的。但糟心的是,搜捕林觉等人的人手却一直没有找到林觉高慕青等三人。一想到这三个人依旧在岛上逍遥,海东青便气的要吐血。不过,军师许兴说的对,这三个人在桃花岛上插翅难飞,迟早会抓到他们,只要抵抗住官兵的进攻,后面再抓他们也不迟。 海东青如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狮子在崖顶上心绪不宁的走来走去,海面上官兵船队的动向不断的禀报而来。 “圣公,他们似乎在掉头,看样子要撤离。”站在左侧箭塔上一直盯着海面上官兵动静的许兴的大声叫喊让海东青停下了脚步。 “什么?当真?”海东青惊愕的仰头问道。 许兴手搭凉棚伸着脖子紧盯海面,不久后大声叫道:“没错,是在掉头。突前的十几艘大船正在掉头。后方的似乎也在转舵。” 海东青三步两步冲上箭塔顶端,顺着许兴指点的方向皱眉细看,忽然间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来。 “哈哈哈,这帮孙子,是要开溜么?他们这是吓破胆了。哈哈哈,这点本事也来打我桃花岛的主意。算他们识相,再留在海上,他们将会全军覆没。” “恭喜圣公,贺喜圣公。对方终于感受到圣公天威,怯战而退。我桃花岛此番要再次扬名天下,圣公威名将传遍四海了。”许兴躬身赞颂道。 “哈哈哈……”海东青放声大笑,正待说话,忽然间身旁一名护卫指着海岛东侧的海面上叫道:“咦?怎么有条小船下海了。那是谁?找死么?” 海东青一愣,顺着他指点的方向往东边的岛屿下方的海面上看去,果然发现一艘小船正如一片树叶一般在惊涛骇浪之中沉浮。那小船居然升起了风帆,在巨大风力的鼓动之下,几乎不受控制的朝着海中飞速而去。这种海况之下架小舟离岛,这本就跟作死无异。更别说还敢升起风帆,那简直更是一种自杀的行为,也不知是谁做出了这等疯狂的举动。 “这家伙是要逃走是吧。以为挑花岛守不住了?瞎眼的东西,让他掉海里喂鲨鱼吧。这种天气,小船能扛得住么?能逃多远?蠢货!”海东青骂道。 这种事其实也没什么。岛上人马数万,不能保证个个都对自己死心塌地,趁着混乱逃跑的事情也不在少处。之前也有驾船逃离的海匪,海东青根本不在乎这些。 “不对!”许兴皱眉沉声道。 “怎么?”海东青诧异问道。 “要逃也不该往北边逃。东南西三面都可以逃走,此刻北边重兵聚集,为何要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逃走?再说了,圣公请看,小船是直奔官兵船队而去的,那不像是逃跑,倒像是……” “什么?投敌么?那又有什么可担心的。投过去一个人,官兵又能如何?”海东青打断道。 “圣公,若不是投敌呢?而是去……送信呢?”许兴轻声道。 “送信?” “如果他告诉官兵,咱们现在岛上缺少箭支粮食补给断绝的困境呢?”许兴低低的声音不啻于在海东青耳边响起惊雷。他完全没想到这一点,但如果许兴的担心是真的,那么麻烦就大了。若是被官兵得知岛上的现状,事情便将要起极大的变化了。 “快,命人下海去追他。务必击杀。另外查查逃走的是什么人,将他的头领给砍了,约束手下都做不到,留着作甚?”海东青连声下令道。 …… 码头以东里许之外的高崖上,半个时辰前,林觉和高慕青梁七三人逃到了这里。他们躲在崖顶的一片树林之中,将整个战场的情形看了清清楚楚。当看到搁浅在码头浅滩上的十余条大船,以及海滩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时,三人都明白了,官兵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此刻官兵的大船在数百步之外的海面上停留着,似乎并无进攻的意图,这或许是在商议进攻的策略,又或者是他们对桃花岛的进攻无从下手。 “他们怎么不进攻?虽然损失了十余艘船只,但元气未伤啊。怎地不一鼓作气?”梁七轻声问道。 “难,太难了。天时地利皆极为不利,看海滩上的情形,刚才这一仗应该是输的很惨。他们定是有些犹豫了。”林觉凝视波涛翻滚的海面皱眉道。 “他们害怕了。就像你之前说的,他们本就进攻的决心不足,遭遇失败之后怕是更加患得患失了。林郎,你说他们会不会选择放弃呢?”高慕青蹙眉道。 “很有可能。他们并不知道岛上的情形,其实,他们只要再发动进攻,便会知道海匪的物资难以为继。老天保佑,祈祷他们清醒过来,赶紧进攻吧。”林觉叹道。 三个人眼睁睁的看着海面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高慕青失声轻呼道:“官兵这是在掉头撤离么?” 林觉梁七凝神细看,看清楚情形后心中冰凉。 “他们要撤了,果然还是不敢再进攻了。”林觉咬牙道。 “这帮官兵,简直都是窝囊废,胆小鬼。”梁七骂道。 林觉摇头道:“也不能全怪他们,若换位而处,我领军而来,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那我们怎么办?他们这一走,便不会回头了。这场剿匪战事便半途而废了。我们被抛弃在这里了。他们一撤,海东青要全岛搜捕我们了。”高慕青黯然道。 林觉伸手握住高慕青冰凉的手掌,轻轻的捏了捏道:“我不会让他们离开的。看来不得不再冒大险了。我本想着他们能试探性的进攻,便知岛上情形。可是现在看来,却不得不想办法告知他们岛上的情况。如此情形下,要告诉他们岛上的情形,办法只有一个。那便是驾船去找他们,告诉他们情形。” 高慕青惊道:“出海?哪有船?” 林觉道:“东边我们过来的崖下有船,抢一艘也就是了。” “可是……那时小船啊,经不起风浪的。若是能出海,海匪们怎肯困守岛上?”高慕青道。 林觉道:“我知道,所以我才一直没提出来此事。我知道驾小舟出海的危险。但现在的情形,只能冒险了。慕青,你和梁兄弟在此藏匿好,我去偷船出海,无论如何也要追回官兵。” 高慕青一把抱住林觉的胳膊摇头道:“不成,你去不是送死么?若只能这么做的话,我去出海。我比你水性好,也比你精通驾舟之术。你留下,我去。” 林觉摆手笑道:“笑话,这冒险的办法是我提出来的,岂能让你去冒这样的风险。我水性也未必不如你。这几日大海之上,我可不逊于你。自然是我去。” 高慕青坚决不肯,竭力要自己去冒险。两人争执起来,以至于林觉勃然而怒,沉声喝道:“妇道人家,当知进退。我林家是有规矩的,我才是做主的那个,明白没有?你若执意争执,我林家可容不得你。” 高慕青惊愕发愣,旋即心中既喜又忧。喜的是林觉这口气是将她当成林家的妇人训斥,那便是承认自己是他的女人了。忧的是,这样一来,自己不能违背他的话,而林觉是执意去冒险了。若非此行太过凶险,他其实无需这般坚持。正因为他发怒了,才更显得此行似乎有去无回。 “好吧,你去吧。反正,你死了,我也不活便是。”高慕青不再争执了。 林觉叹了口气,转过头去想找梁七交代几句。忽然发现原本在树丛之后的梁七不见了。 “梁兄弟,梁兄弟。”林觉低声呼唤道。 “大寨主,林公子不必争执了,梁七去便是。论水性和驾船之术,你们都不如我。这一趟谁也别跟我抢。”梁七的声音在东边树林之外传来。 林觉和高慕青抢出崖壁边缘探头看去,只见梁七的身影已经在山崖半腰处,正抓着岩石缝隙往下爬。 “梁兄弟。”林觉叫道。 梁七抬头朝上挥挥手笑道:“莫担心,我去去就来,但愿能追的上。” 林觉心中一阵感动,拱手道:“千万小心。” 梁七点头而笑,手脚并用,身影迅速消失在崖壁之下。 林觉回身过来叹息道:“危难时方见本色,若他不死,他这个兄弟我交定了。” 高慕青也点头道:“我之前也小瞧了他。他本是我爹爹身边的护卫,我爹爹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只除了那个人,便酿成了杀身大祸。” 第二四二章 再攻 北崖之下,因为是避风之处,岛上的船只大多停靠此处。海匪小船上千艘,除了几处涌浪汹涌之处之外,其余凡可避风之处都零零散散的停泊有船只。 梁七下到崖壁下,顺着崖壁走了没多远,便在岸边红树林之下看到了两艘小船。梁七选择了一条带有风帆的小船,作为久在水中飘的龟山岛土匪,他自然知道在风浪之中驾驭小舟的危险性。更知道若是竖起风帆更会带来何种后果。但他无从选择,因为要追上已经掉头撤离的官兵大船,他必须博一把,否则根本不可能追上。 梁七并非不怕死,只是,当林觉和高慕青争执谁将冒险出海时,这两人居然没有一个要求他去冒险。这让梁七深有所感。梁七虽然为匪,但他却是个义字当头之人。人敬他一尺,他便敬人一丈。这种人最容易为他人两肋插刀。更何况,从昨夜到现在,他跟随林觉和高慕青两人出生入死,干了他这辈子从未干过的大事,心中早已对林觉的胆魄而佩服的五体投地。作为一名不会武功的书生,林觉表现出的胆量超出了他的认知。梁七自然不甘人后,他不想让林觉去冒险,自己却躲在一旁。所以他毅然行动,将生死置之度外。 小船很快离岸,当风帆升起之时,更是借助强劲的风力速度飞快。而梁七也感觉到了海风海浪的威力。小船与其说是在海面上航行,倒不如说是在海面上蹦跳。大浪涌来,小船飞上半空之中,然后蹦跳起来,在风力的推动之下蹦到另一个浪头上,这感觉简直让人恐怖之极。 海浪涌起之时,小舟四面八方竖起的是丈许高的巨大水墙。下一刻,小船又突然像是在群峰之巅。这种体验,梁七从未经历过。虽然在龟山岛山寨中,梁七应该是操舟技巧最好,水性最佳的一批人之一。因为作为老寨主的护卫,不仅需要功夫好,这两样也是必备的技巧。但此时此刻,梁七感到所有的操舟技巧都用不上,自己的命只能靠老天眷顾,他只能凭借本能,机械的划桨,也不知操作是对是错。 无论如何,吃满风的风帆带着这条小船在海面上飞快的往西北方向前进着。掉头的官兵大船也不敢升起风帆,离开只是靠人力把控方向以及依靠浪潮涌动之力,这样会更为稳当些。正因为如此,小船和官兵大船之间的距离快速的拉近着。 …… 官兵的船队已经完全掉过了头来,后队变前队,准备退往海王岛躲避风浪。严正肃端坐在空无一人的龙首大船的船厅之中,他的心情是复杂的。规避失败是他一开始就已经想好的,但这次剿匪以这种方式被迫宣布撤退,却又让他心中很是堵得慌。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他同意来剿匪,便是不希望自己离开杭州后却留下海匪这个顽疾无法治愈。自己治下的杭州可谓各方面都井井有条,唯有这一点无法释怀。所以,他才同意来剿匪。 但现在这种结果,严正肃反而添了新堵。虽然看起来官兵胜利凯旋,但事实上却给人一种极为不适的挫败感。况且,林觉还在桃花岛上,自己不得不放弃他,这也让严正肃很不开心。 “严大人,严大人,怪事了,你快上来瞧瞧。”通向船楼上方的楼梯上传来了王锴的声音。小王爷和宋延平王锴等人都登上了船楼顶端观察指挥船队撤离的事宜,严正肃并没有跟着上去。 “什么?”严正肃起身问道。 “上来瞧瞧再说。”王锴叫道。 严正肃皱皱眉头走上楼梯,过了二楼之后顺着木梯爬上船楼顶部。只一冒头,大风夹杂着雨点便差点灌的他喘不过气来。 “还不去扶着严大人。严大人,这里风大雨大,地上又滑,可小心着些。”小王爷郭昆在前方栏杆旁转头叫道。 两名护卫忙上前搀扶,严正肃摆手制止,自己小心翼翼的走到栏杆之旁。 “发生了何事?”严正肃问道。 “大人请看,那边海面上。”王锴伸手朝着远处海面上一指。 严正肃用手遮挡着风雨,眯眼朝海面上看去,几艘大船的远处是一片波涛汹涌,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我什么也没看见。”严正肃叫道。 “严大人岁数大了,眼力不好了。严大人,瞧最后那艘战船的后方,有个小黑点。看到没?那是一艘小船,还扬着帆呢。真是不要命,海匪这是要试一试能不能追击我们么?我看他们是疯了吧。”郭昆大声笑道。 严正肃没有理会郭昆的调侃,仔细眯眼看去,果然在波山涛谷之中看到了那艘小船。正如郭昆所言,那小船真的扬着风帆,出没于波涛之间。 “奇怪,海东青不至于这么蠢,这小船可真是诡异。上面还真的有个人。”宋延平皱眉道。 严正肃皱眉细想,却也没什么头绪。众人默默的看着那艘小船在风浪之中起伏,心中其实都知道,那小船撑不了多久。果然,只片刻之后,那艘小船被高高抛出海面,落下之后再也不见。显然已经翻覆了。 “死定了,我们这么大的船尚且被打翻了数艘,小船那是想也别想。海匪们是不是个个都是疯子,干出这等疯狂的事来。诸位,咱们也不必在这里吃风淋雨了,下去船厅喝茶吧。船队已经全部掉头了,半个时辰便到海王岛了。”郭昆道。 宋延平和王锴点头称是。众人纷纷朝着下去的楼梯口行去。王锴向着兀自怔怔发愣的严正肃道:“严大人,咱们下去吧。” 严正肃没有回答,只站在那里发愣。王锴想了想低头跟在郭昆宋延平身后走去。突然间,严正肃大叫道:“快下令,去救人。” “什么?”郭昆宋延平等人均讶异回头道。 “快下令救人啊,那艘小船……那一定是林觉他们逃离桃花岛的船,咱们岂能不救?谁会这时候驾舟离岛?定是林觉他们看到我们放弃攻岛而选择逃离了,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什么生路?快,快下令。”严正肃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了。 几人经严正肃一说,顿时觉得颇有道理,那小船上很有可能是被迫无奈驾船逃离的林觉。王锴当即下令,士兵们打出旗语通知后船,命令很快便传达了下去。 几人重新回到了船栏旁翘首观瞧。只见不久之后,拖后的两艘兵船开始掉头,朝着小舟翻覆之处艰难行去。在焦急的等待之中,旗语传来消息,落水之人已经被救起。 “停船,等着他们把人送来,不知道是不是林觉。”严正肃大喜道。 整个船队停泊了下来,不久后,救下了落水之人的那艘兵船艰难驶来,靠上了龙首大船。几名士兵站在船舷旁扶着一个浑身湿透,长发覆面的男子,那男子似乎是呛了水,整个人垂着头,完全靠着身边人扶着才能站立。 好容易将那男子送过船来之后,严正肃上前去第一时间撩起那人的长发,看清了那人的面目之后,不禁大失所望。那根本不是林觉。 那人处于半昏迷状态,根本说不出话来。众人忙将他带到船厅之中,干毛毯给他捂上,倒来热茶给他喝,那人忽然呕出几大口海水,这才睁开了眼睛。 “你是什么人?为何驾舟离岛追赶我们?”严正肃问道。 “这是哪里?”男子答非所问。 “这里是官兵的大船,你是何人?”严正肃再问。 “官兵大船?那可太好了,可算是……追上了。”哪一位是小王爷?哪一位是严大人?宁海军的宋大人是谁?”梁七热泪盈眶,连声叫道。 …… 桃花岛西北码头上方,海东青等人密切注意着官兵船队的动向。那艘小船翻覆于海上之时,海东青长舒了一口气。他们也看到了两艘战船前去救援的情形,但海东青相信,没有人能撑过落水之后的那么久的时间。 然而,半个时辰之后,官兵的大船有了新的动向。在海东青等人的注视之下,整个船队忽然开始掉头,缓缓的朝着桃花岛再次逼近了过来。 “圣公,大事不妙了。”许兴轻声道。 海东青面色铁青,忽然大声吼叫道:“索道搭建完毕了么?物资是不是已经开始运过来了?谁能告诉我。” “圣公,索道就快好了,还有一点点就好了。快了,快了。”一名首领结结巴巴的回答道。 “快了……快你娘的大腿……来不及了。”海东青大骂道。 许兴忙道:“圣公莫要慌张,这时候不能动摇军心。” 海东青怒骂道:“动摇个屁的军心,一个个都是废物。好,很好,他们还是要来攻,以为我们好欺负。没有箭支防御又怎样?硬碰硬又怎样?我桃花岛兄弟可不是熊包。来人,立刻调集所有人手来此,咱们跟他们决一死战。想占我桃花岛,问问我手里的家伙,问问我海东青的兄弟们答不答应。” “对,问问我们答不答应。兄弟们,跟他们拼了。”周围的首领们一阵嚎叫。上万名海匪士兵们也很快七嘴八舌的乱叫起来。 就在岛上一片乱叫之时,宁海军水军战船一百余艘战船正以凌厉的气势浩浩荡荡的逼近桃花岛。震天的战鼓响彻海面,龙首大船上打出了进攻的旗号,在一片战鼓声中,十几艘大船当先借着涌浪之力朝着码头冲锋而来。 第二四三章 识时务者 当从梁七口中得知岛上的情形,以及林觉在岛上这段时间所做的这些惊世骇俗的大事之后,严正肃郭昆宋延平王锴等人的惊讶难以形容。谁能够在身份败露的情况之下,还能绝地反击?策划了这一系列的对桃花岛海匪的重大打击? 在座的四个人都是人精,虽不敢说是人中之龙,但能力和地位却也超出常人不知多少。私底下其实也都是自视甚高的人物,然而此时此刻,他们扪心自问,在这种绝境之下,自己还能否能做到林觉所做的这一切?甚或是其中的哪怕一桩事也好。 身份败露之下,还能策动海东青之子内乱,虽然那是一场失败,但整件事的错不在林觉,而在于一个小小细节上的失误。若是那件事成功,海东青怕是已经直接被杀了。不管成功与否,敢于策动并且说服江金富造反,这已经是一个奇迹。更遑论失败之后流落荒岛之上,一般人怕是会躲在荒岛上瑟瑟发抖。而这个林觉居然还敢回桃花岛,并且如入无人之境,在海东青的眼皮底下捣毁了岛上的那些对宁海军威胁极大的火油床弩等重要物资。 想象一下,如果海东青手中握有那些物资,第一轮进攻之时,他大可根本不必采取落石阻隔的办法,而是诱导官兵靠岸,然后发动猛烈打击。那样的话,宁海军损失的可不止是十条战船,八百余士兵的事了。很可能要损失数十条大船,数千士兵的性命,会元气大伤,再无一战之力。若是那样的话,就算立刻退走,这场剿匪之战便以失败而告终。之前外岛的那些战绩也都将全部赔进去。到那时,朝野上下必是一场口诛笔伐,本就隐瞒了朝廷的这场军事行动会让所有参与之人陷入困境,甚至有人要丢官掉脑袋。想想这后果都让人不寒而栗。 梁七说,为了能为官兵攻岛创造更有利的条件,他们甚至切断了唯一一条从大鸟岛补给的线路,不惜再次暴露了身份。可以说,林觉在岛上做了他该做的一切,甚至不该做的他也做了。在这种情况之下,宁海军水军却掉头撤退,不得已之下,才有了刚才拼死驾小舟追赶的一幕。 座上所有人听完了这一切之后,心中除了对林觉的佩服之外,更多的感觉便是羞愧。说到底,林觉不过是一介普通百姓罢了,而自己这些人都是朝廷官员,皇亲贵胄。海匪猖獗之患,理应是自己这些人的责任,应该殚精竭虑去解决此事才行。然而,整件事上,态度最为积极的反而是这个林觉。对比之下,怎不感到羞愧。 几个人快速的做了一番分析,主要是分析梁七的话是否真实,是否会有中了反间计的嫌疑。但这个担心很快便被排除,无论是梁七叙述之事的逻辑和细节都并无破绽,而且刚才那可是拼了性命来追赶船队的,若不回头施救,这家伙便死在海里了。况且海东青也犯不着用反间计,若有诈,刚才官兵的主动进攻已经给了他机会,他没必要此刻派人来诱骗己方回头进攻。 决定很快便做出了,几乎没有任何一人反对,四人很快便达成了一致,大军开始掉头,开始对桃花岛发动进攻。如果正如林觉送来的消息一番,岛上的物资被捣毁,补给的线路被切断,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王锴身先士卒,率十五条大船作为第一批扑向桃花岛的先锋。王锴是个心细的人,虽然得知了岛上的情形,但他还是让所有的士兵都撑起大盾,在船首形成一道屏障。并且命令升起小幅船帆,借助风力减缓涌浪之力,控制抵近的速度不至于太猛。 大船冲入了对方的弓箭射程,密集的箭雨嗡然而至,比雨点还要密集,覆盖了前方六艘大船周边。甲板上船身上到处都是箭支,组成的盾阵减少了伤亡。但依旧有百余名士兵被射杀。 这猛烈的箭雨让攻方众人颇有些疑惑,看起来对方的物资依旧充足。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已经是海匪们的最后一哆嗦了。箭壶空了大半,箭支已经告罄,这一轮密集的箭雨其实只是回光返照,每个人只能分到一两只箭而已。海东青和许兴想以这种方式吓唬住对手。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岛上的老底已经被揭穿了。 密集的箭雨就像是最后的疯狂,但这疯狂很快便结束。箭支很快便稀稀拉拉起来。王锴大喜过望,果然梁七所言不虚,岛上的物资告罄。 接下来,官兵们变得肆无忌惮起来。虽然被之前搁浅的十艘战船和大量的巨石挡住了直接靠上码头的道路,但没有了箭支的阻击,这根本算不上障碍。王锴一声令下,所有的士兵纷纷下船,趟着齐胸深的水朝码头上缓缓移动。本来这是最好的截杀时机,但海匪手中已经没有箭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朝着岸边涌来。 不少海匪情急之下捡起石头往下丢,但此举不但无法对对方造成有效的杀伤,反而更加暴露了己方没有箭支的企图。目睹这一切之后,后方的百余条官兵大船也开始抵近。号角长鸣之声官兵的呐喊声掩盖的风浪之声,一场肆无忌惮的登岛抢滩行动正式开始。 海东青和色铁青的目睹着这一切,他心中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绝望。他心里很清楚,若被官兵攻上岛之后,那将是什么样的情形。虽然己方人数占优,但无论武力和装备都绝不是宁海军的对手。对方是训练有素的官府兵马,而己方的优势在于海上作战,在陆地上除非有数倍于对手的兵力,否则难以抗衡。但这话他只能放在心里,此时此刻,若一旦流露出丝毫的这种想法,军心便崩溃了。 “圣公,不能干看着啊,若任由他们登上码头,事情就麻烦了。”许兴焦急叫道。 “军师有何良策?”海东青皱眉道。 “派人下去码头堵截,将他们截杀于海滩上。我们的人多,两个换一个也划算。”许兴咬牙道。 海东青皱眉缓缓点头,沉声道:“你说的极是。这样,军师立刻组织兄弟们冲下海滩堵截他们,我带人去瞧瞧索道准备的如何了。若是能运来几十捆箭,将会给他们毁灭性的打击。你一定要带人顶住。将他们拖在海滩上。” 许兴有些疑惑,大战开始,海东青不再正面御敌却要去瞧什么索道,这岂非本末倒置。不过如果海东青亲自督促的话,索道的架设和物资的运送将会更加的迅速。此时此刻,这确实是关键所在。若是能有箭支的补充,官兵又被堵截在崖下的海滩,那将是一场屠杀。出于对海东青的一贯的信任以及对于大局的考虑,许兴点头答应了下来。 “好兄弟,我江瑞元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便是遇到了你这个生死兄弟。若今日此劫能过,将来我海东青所得一切于你共享,你我之间将再不分彼此。”海东青拍着许兴的肩膀叹道。 许兴更是不适应,跟着海东青这么多年,他从不说这些煽情的话语,他不是说这种话的人。今天的海东青跟以往大大不同。 “圣公不要说这种话,我许兴自从二十多年前跟随圣公闯天下的时候,便决定从此为圣公鞍前马后绝无二心。圣公放心,便是拼了这条命,许兴也不会让官兵攻上岛来。” “好,好兄弟。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动。这里的所有兵马都归你调度,我只带一千人去搬运物资,务必坚持到我回来。” 海东青转身大声交代了众首领几句,要他们听从军师调度指挥,之后便带着一千名护卫匆匆离开。崖上众首领见海东青突然离开都有些慌张,但许兴立刻做了解释。许兴在岛上威望不小,他的话几乎能代表海东青的话,所以他在此坐镇,众人心中的慌乱也很快平息了下来。 下方,两千余宁海军兵马已经从齐腰深的海水中移动到只过膝盖的浅滩处,没有了海水和泥沙的羁绊,他们的动作也变得灵活起来,已经开始笑着码头和两侧的海滩呐喊着小跑起来。许兴立刻下令,三千名海匪从石阶上涌了下来,在官兵上岸的同时,双方立刻冲在一处,海滩上码头上一场混战拉开序幕。 海匪们无装备,兵器也不好,唯一的优势便是靠着人多。官兵战力强劲,但他们人数少,而且从数日前便在海面上跟惊涛骇浪搏斗,昨夜到现在连番作战,基本上都没有合眼休息过,所以他们其实都很疲劳。此消彼涨之下,双方一交战,居然呈胶着之势。海滩上血肉横飞惨叫连天,双方人马都如割草一般的倒下。在后方官兵大部队抵达之前,王锴的两千冲滩兵马竟然被源源不断从崖顶涌下的海匪杀的节节败退,几乎要被重新赶入大海之中。 然而,当百余艘大船抵达百余步之外的海面时,形势迅速发生逆转。虽然数官兵大部队还没能冲到战场。但他们人没到,弓箭却已经到了。 第二四四章 为狗熊 无数的箭支带着啸叫之声划过海面,目标正是后方源源不断加入战团增援的海匪人马。箭落如雨,海匪们本就人数密集,被箭雨攒射之后死伤惨重。不少人中箭从石阶上滚滚而下,将没有中箭的匪兵们撞倒,纷纷从陡峭的石阶上滚落,惨叫咒骂之声不绝。 后方增援的匪兵们见此情形大叫着转身往崖顶上跑,那里是弓箭不可及之处,是安全的所在。 然而,许兴亲自带着人守在崖顶,禁止匪兵逃上崖顶。几百名匪兵抱着大刀伺候,谁敢回头便是一刀,硬生生阻止了海匪们的回逃。 “往下冲,冲到官兵面前,他们的弓箭不会往交战之处射,明白么?要想活命,只有一条路,便是往前冲。后退的一律杀无赦。” 许兴一句便点出了重点,作为海匪中的二号人物,被海东青尊为军师,他自然非泛泛之辈。他早已看出了对方的动作,他们的箭支又高又远,甚至不惜浪费大量箭支射中崖壁下方,自然是怕误伤己方士兵。所以冲到战团之中才是最明智的作法。若是被阻断增援,海滩上己方的人手会很快被消灭干净,海滩和码头也将彻底失守。 海匪们没有办法,只得鼓起勇气再次冲锋。冒着箭雨疯狂冲向战场。虽然不少人没能成功,但更多人却成功的加入战团,果然箭支从头顶掠过,并无一支落在此处。这样一来,抢滩的官兵压力反而倍增。海匪们疯狂冲过来,人数两倍于己,顿时死伤骤增。 王锴一边杀敌一边命人打出旗号,请求后方快速增援。宋延平立刻下达命令停止射箭,同时三千名士兵跃入海中,朝海滩增援过来。 …… 码头海滩处战事焦灼之时,海东青带着一千名护卫快速穿过树林小道往东崖之上赶去。小半个时辰之后,一千多人气喘吁吁的奔到了崖壁之上。 数百名海匪还在忙碌着修复索道,索桥上数十名士兵趴在地上蠕动着,带着绳索缓慢的爬向对面。近两个时辰,他们尚未能完成索道的搭设。 海东青大失所望,按照这种情况,再有一个时辰也未必能搭设完毕。这之后还要花大量时间运送箭支过来,而西北方向的战场那里能撑过这么久的时间么? “大船呢?咱们的几艘大船呢?”海东青大声吼叫道。 “都在对面大鸟岛北边的风港里停靠着呢,圣公不是说,没有你的命令谁也不能动用大船么?再说了,那几艘船也抗不过这风浪啊。”大金刚孟祥叫道。 “他娘的,什么时候了,为何不用大船?快打旗号给阚平,要他立刻出动大船过来。将绳索一头通过大船运载过来。”海东青大骂道。 旗号迅速将命令传达给大鸟岛顶端上的匪兵,在经过焦灼的等待之后,大鸟岛北边的港湾之中,三艘大船终于缓缓的出现在视野之中。这三艘船是桃花岛上仅有的三艘大船。这是海东青用来将来当做旗舰指挥作战用的,所以谁也不敢动用,一直停在大鸟岛北边的天然背风港中。大鸟岛虽是丹丸小岛,但高高耸立的石柱却遮风挡雨,北面的一个小小的港湾无论大风大浪都风平浪静,也只能停得下这三艘大船。 海匪们也实在是不知变通,海东青自己也忘了这茬。其实早一些动用大船,可以将绳索一头通过大船运送过来,再拉直架设好,可省去大把的时间。只可惜,他们从上到下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即便是大船,在通过两道之间狭窄的浪涛翻涌的海面是也是小心翼翼。一艘大船操作不当,直接被横浪打翻在海里,惹得海东青跳脚大骂。 另外两艘花费了半个时辰,终于成功的靠岸。匪兵们从船上拿起绳头,数百人牵引着拉上崖顶,然后开始固定索道。海东青终于松了口气,这索道便是命,只是不知道码头那里的战事怎么样了,毕竟战事开始已经一个多时辰了,这一切还来得及来不及。 …… 桃花岛西北码头上,一个多时辰的鏖战已经让局面变得明朗。在官兵源源不断的登上海滩码头增援之后,海匪们已经陷入了绝境之中。前前后后动用了近七千余人扑下海滩缠着官兵的举动让海匪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七千人只剩下不足三千五,海滩上到处都是尸体和伤者,杂沓拥挤不堪。反观攻岛的官兵,虽也伤亡了一千余,但已经全面占领海滩和码头,将海匪压缩在通向崖顶的石阶之下的小片范围之中。 若不是此处地形狭窄,接战的范围不够,只能以部分兵马和海匪交战的话,怕是早已的将这三千多海匪尽数绞杀在海滩上了。但即便如此,这三千多人也撑不了多久了。 许兴焦急的关注着战事,他的手头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崖顶上作为生力军的人手只剩下两千不到。这两千人是弓箭手,是用来等待着海东青的箭支抵达准备扭转战局的,这两千人是绝对不能冲下去厮杀的,他其实已经无兵可以增援下方了。照这架势,下方三千多人很快就要死光,大事将去。 “快去禀报岛主,这里快顶不住了,请岛主立刻运送箭支前来,或可扭转战局。”许兴焦急的对身旁的护卫下令道,焦急之下甚至都忘了尊称海东青为圣公了。 几名海匪立刻奔向岛东求援,他们气喘吁吁的赶到岛东崖顶之时,眼前的情形让他们惊呆了。横跨于两座海岛之间的索桥已经断裂,如一条死蛇搭在崖壁上,一头在大海的波涛之中起伏。两艘大船上满满当当全是人,正缓缓的朝着对面的大鸟岛驶去。 几名求援的海匪立刻冲到崖下的码头,只见地面上躺着数十具尸体,还有上百名海匪正朝着大海上的大船跳脚怒骂,污言秽语层出不穷。他们骂的居然是被尊为天神一般的岛主海东青。 “兄弟兄弟,这是怎么回事?桥怎么断了?岛主呢?” “草他娘的,没义气的老狗,危难之际,自己带人跑了。放着我们不管。我们要登船,他们说船装不下,砍杀了几十名想登船的兄弟。这老狗自己逃命去了。听说码头那里守不住了,他便立刻跑了。我草他八辈祖宗。” “……” 几名护卫愕然无语,他们万万没想到,尊敬的岛主,万能的圣公居然做出这种事来。他跑到对面的小岛上去了,带着他的亲随护卫。他砍断了索桥,断绝了任何登上大鸟岛的可能。大鸟岛上有三千人,加上他带过去的人,足可抵御进攻。岛主为了自己活命,抛弃了桃花岛上的众头领的弟兄了。可怜军师还苦苦支撑着,还等着他带着物资去增援。真是个没义气之人。 消息再次送达战场的时候,许兴呆呆半晌无语。看着下方已经攻上石阶中段的官兵,许兴发出了一声长叹。 大难临头各自飞,枉自己如此对他忠心,他居然欺骗自己,居然脚底抹油逃了。几十年的兄弟之情,海东青这一逃,什么都不剩了。这个人的真面目终于露了出来,他就是个寡情薄义的小人,自己浪费了二十多年的时间辅佐他,终落得如此下场。 许兴自然不肯再留在这里,这岛上的人只要投降或许都可以活命,但自己却不成。且不说当年自己落草之前的杀人血案已经是死罪,这么多年来他是桃花岛上仅次于海东青的二号人物,光是这个身份,就够自己被凌迟十次的了。他不能在这里等死。 消息还没被众人所知,所以众人还不知情。许兴告诉所有人,岛主已经带着箭支和大鸟岛上的三千兄弟增援而来,很快便将扭转战局。在这种蛊惑之下,两千名弓箭手也蜂拥堵上缺口。而许兴却乘人不备,悄悄的隐没在身旁的树丛之中。 许兴的消失很快被人发觉,很快有人便开始大叫道:“兄弟们,岛主跑了,军师也跑了,我们还拼什么命?赶紧逃命去吧。” 此言一出,顿时一片混乱。几名首领迅速证明了这个消息的正确性,一片大骂声中,众人开始四散奔逃。盏茶之后,王锴第一个杀上崖顶,真正踏上了桃花岛的土地。这之后,七千官兵迅速上崖登岛,在宋延平和郭昆的指挥下或占领兵营或追杀四散逃窜的海匪。 海匪大势已去,战事已成定局。 第二四五章 天堂有路 桃花岛北侧的密林之中,许兴正披荆斩棘在林中狼狈逃窜。他头上的方巾已然脱落,灰白的长发乱糟糟的披在头上,衣服也被树枝和荆棘撕扯的乱七八糟。掉了一只鞋子,赤着一只脚,脚上已经被尖石和荆棘刺的鲜血淋漓。 但这一切他都已经不在乎了,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赶紧逃命。在岛东北的一处崖壁之下有一艘船,那是一艘专供给自己乘坐的铁皮船。虽然不如大船能够抗住风浪,但这艘船绝对可以让自己离开桃花岛。只要自己上了船,便可保住性命,东北方向不远处还有一处小小的荒岛,自己曾经带人去瞧过。那岛上自己存了粮食和水,便是以备不时之需所用。现在果然派上用场了。 人最怕是失去了希望,只要有希望,便有动力,便有奔头。虽然怨恨岛主关键时候抛弃了自己,但许兴可不是那种自怨自艾之人。他相信自己绝对不会死在这里。 终于,在疯狂的奔走之后,他来到了距离战场数里之外的北崖上方。当他从林子里走出来,看到暮霭之中灰蒙蒙的海面时,心中涌起的居然不是恐惧,而是成功的喜悦。 就是这里,自己的船就在崖下,这里的这片崖顶的桃林长势最好,每年这里的桃子滋味最佳,是专供聚义厅食用的野桃。自己对这里熟悉的很。有一条下崖的小路,虽然有些危险,但这难不倒自己。 许兴站在桃林外四下瞅了瞅听了听,风雨浪涛声中远远传来呐喊厮杀之声,那是登岛的官兵正在岛上肆虐。这座桃花岛即将易主,官兵将横扫全岛,海匪们盘踞此处三十多年,自己也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但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 许兴心中颇有些伤感,但他没有时间多愁善感,他弯腰摸向崖旁,不久后他看到了那条可以攀援而下的崖壁的裂缝。许兴忙倒转身子,脚伸到崖壁之下,结结实实的踏上了下崖的第一个落脚处,心里也安稳了不少。 “咦?那是谁?”一个人的说话声轻轻的响起。这轻轻的话语不啻于一道惊雷响在许兴耳边。许兴诧异的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桃林边缘站着两个人。两人也正惊讶的看着自己。 双方几乎在同一时间认出了对方。 “那不是……桃花岛的许军师么?”一个女子的声音道。 “当真?”一个男子的声音惊讶道。 许兴惊愕的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这两个人,他们正是阴魂不散搅的桃花岛天翻地覆直至如今倾覆境地的林觉和高慕青,这两个人化成灰他也认得出来,虽然此刻他们身上脏兮兮破破烂烂的。 只惊愕了一瞬,许兴便意识到要赶紧逃,他飞快的蠕动身子往崖下爬去,脚往下使劲够着下一步的阶梯。因为惊慌,却怎么也找不到落脚点,急的他满脸通红。 “抓住他。”林觉叫道。 高慕青纵身上前来,在许兴身子缩到崖下之前伸手抓住了他肩头的衣衫,硬生生将他从崖壁上的杂草藤蔓之中拉了上来,像是拔出了一根大萝卜。 许兴武功不高,知道无法反抗,被拉扯上来之后,闭目趴在地上等死。 “许军师,果真是你。呵呵,这是要上哪去啊?”林觉快步上前来口中呵呵笑道。 “要杀便杀,还说什么?”许兴瞪眼叫道。 “嗬,还挺硬气。堂堂桃花岛二当家,许大军师,怎地不跟你的弟兄们同生共死。官兵攻上来了,你反而要逃?可真没义气。”林觉奚落道。 “哼,山寨到如此地步,都拜你们所赐。悔不该岛主不听我的话,没上岛之后便宰了你们。你们一上岛,我便怀疑了。可惜啊,岛主心大,他想做大事,招揽龟山岛之心迫切,不信我的话,才招致今日大祸。”许兴仰头冷笑道。 “我呸,你们自己造孽,倒还怪起我们来了。一要怪你们多行不义,二要怪你们惹上了我。若非你们多次截杀我,威胁我和我身边人的安危,我也不会来岛上跟你们拼命。要怪便怪你们自己。”林觉啐道。 许兴冷笑道:“何为多行不义?你以为当今朝廷那些皇亲国戚当官的那些人便都是正人君子么?我们是匪,他们难道不是?谁规定天下便是他们做?至于你,你若不多管闲事,也惹不了这一身骚。” 林觉呵呵笑道:“许军师果然言辞犀利,难怪能当军师。那么现在又当如何?你们山寨全军覆没,这下场又如何?” 许兴冷笑道:“你莫得意,你以为你赢了么?告诉你,你的麻烦大了。你怕还不知道吧,岛主已经离开此岛了,你们抓不到岛主,便是你们的麻烦来了。特别是你林觉,你以为你以后能有安生日子么?岛主只要活一天,你便一天不得安生,嘿嘿嘿,小子,你怕是还不知道岛主的脾气。你麻烦真的大了。” “什么,海东青逃了?他怎会逃走?他不要桃花岛了么?”林觉愕然道。 “哼,岛主行事,大舍大得。该放手的他丝毫都不会犹豫。一个多时辰前,他便已经去了大鸟岛了。大鸟岛的防御你是见识过的,官兵有本事攻的下?那里的物资便是消耗个三五年也不打紧,你们在桃花岛上能呆几日?到时候你们一走,桃花岛还不是他的地盘么?大不了再韬光养晦几年,这里又是一派欣欣向荣。嘿嘿,你们这一次虽然胜了,但却胜的不彻底。桃花岛山寨你们是剿不灭的。”许兴笑的很灿烂。 林觉皱眉无语,如果海东青真的已经逃到了大鸟岛上,那么许兴所言绝非是胡言乱语。对林觉而言,这是个很不好的消息。虽然这一次对桃花岛海匪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海东青不除,自己终难安稳。而且这一次结下的梁子更大,可不止是杀子之仇了,自己弄得他全家都完蛋,且辛苦经营这么多年的人马物资都统统被毁,这可是难以化解的仇恨了。 “许兴,你莫得意,你自身难保了,还在此大言不惭。海东青跑了,怎地没带你走?莫非你被他抛弃了不成?”高慕青冷声喝道。 这句话却正戳中了许兴的心窝子,这正是他耿耿于怀之处。当下立刻笑容收敛,闷声不语了。 林觉吁了口气,不再去想海东青逃走引发的后果,事情到如今这个地步,其实自己也算是尽了全力。只能说桃花岛这里被海东青经营的太好,此次围剿未能全部剿灭也是情理之中。狡兔三窟,海东青明显是考虑过山寨覆灭之后的出路,天不亡他,自己也奈何不了他。以大鸟岛的防御态势,宁海军恐怕是根本无法撼动的。 “许军师,我有些事想请教你。如果你能如实回答我,我或可放你一条生路。”林觉沉声道。 许兴呵呵笑道:“莫要骗我,你们怎会放过我。一刀杀了我便是,不必多言。” 林觉道:“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可对天发誓。若你能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绝不会杀你。若违此誓,天地厌之。” 许兴愣了愣,林觉发此毒誓,倒似乎是有诚意的。这年头虽然人心不古,但却对誓言承诺却很重视。所谓人无信不立,这世间若是一个人的信用毁了,那便没人相信他了。当然了,誓言这种东西不具备约束力,遵守与否,只能看个人。许兴虽不太相信林觉会放他逃生,但若有一线生机,又为何不抓住这个机会赌赌运气呢? “你当真会放我走么?” “我已发了毒誓,你还要我怎样?”林觉皱眉道。 许兴想了想道:“罢了,我相信你是个君子,会遵守誓言。你若违背誓言,此生你将是个无信之人。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林觉沉思片刻道:“我有两件事要问你,第一件事便是,我们来岛上不久,有人从杭州送来情报,详述我们的身份和整个攻岛计划。我想知道,你们在杭州的眼线是谁?谁这么神通广大?” 许兴一愣,旋即大笑起来。 “原来你想知道的是如此绝密的消息,这个消息可比我这条命更金贵。我知道知道这个人的身份,但我不会告诉你的,你答应我的条件不够。” “那可是你的一条性命,你的性命便如此轻贱?都不值一个消息?” 许兴冷笑道:“我们这种人的命一向不值钱,我可不是自轻自贱。自从二十多年前,我犯了命案在逃之后,这条命便早就不值钱了。落草为寇之后更是将脑袋提在手里干事,还值什么钱?” 林觉皱眉道:“罢了,那你除了这条命之外,还想得到什么?” 许兴道:“我不仅要活命,我还要洗脱罪名,从此后官府不得再缉拿我。我之前的种种所为,朝廷都要一笔勾销。不过跟你说这些也没用,你做不得主。” 林觉道:“这件事我确实做不得主,我只能饶你性命。至于你要求的这些事,我无法答应你。” 许兴道:“那便带我去见能做主的人,这次听说有大人物率军前来,我要得到他们的承诺,才肯说出那个内应。” 第二四六章 往事 林觉摇头道:“我也不能带你去见他们,这是你我之间的交易,你提出了我不能答应的条件,这笔交易作罢。所以我刚才的誓言也不作数了。我收回不杀你的承诺。许军师,不要怪我了,我要砍了你的脑袋去请功了,你的脑袋很值钱的。” 许兴大惊失色,结结巴巴的道:“你……你怎可如此?你……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个内应是谁么?你不知此事的重要么?将来他还会源源不断的为海东青办事的,你们难道不担心吗?” 林觉微笑道:“要担心的是朝廷,我只是个草民,我为何要担心?说起来你们海匪为患,那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若不惹到我这个草民,我也犯不着跟你们过不去。我的意思你该明白,我才不管什么内应不内应的,那不是我关心的事情。我问此事,只是对这个人有些恼火,若不是他送来情报,我们又怎会差点死在这里。你不说,我其实也无所谓,说到底这个人并非针对我个人。” 许兴哑口无语,呆呆的看着林觉。他怎么也没想到,林觉居然就这么轻易的取消了交易。 “对不住了,许军师,我要动手了,你还有什么最后的遗言,便请说吧。”林觉慢慢的抽出了腰刀。 许兴脸色煞白,忙摆手道:“慢来慢来,你怎地说动手便动手?” 林觉歪头笑道:“那还能怎样?我不想杀你啊,只想拿你的命换一个消息罢了。这个消息更加的值钱,我同样可以请功。但你不肯啊,我只能砍了你的脑袋去请功了。带你去见大人物?那功劳还是我的么?这可不成。” 许兴气的鼻子都歪了,本想多敲一笔,没料想林觉这小贼不按套路出牌,压根就是个愣头青。一言不合便要拔刀杀人了,这可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么? “罢了罢了,我告诉你便是,咱们还是按照之前的约定办事。我回答你的问题,你饶我性命,这总成了吧?”许兴忙道。 林觉道:“不加码了么?” “不加了不加了。算我倒霉,送你一份大功劳。只要你言而有信,这也没什么。”许兴没好气的道。 林觉手上的刀缓缓的入鞘,许兴也松了口气。 “说吧,这个人是谁?”林觉静静问道。 许兴看了一眼林觉,忽然半晌不说话。 林觉皱眉道:“怎么了?你是反悔了么?” 林觉伸手摸向了刀柄。 “林公子,你是杭州林家三房的公子是么?”许兴开口道。 “是,准确的说,是三房的庶出子。我娘是侧室。”林觉道。 许兴愣了愣挑指赞道:“英雄不怕出身低。林公子之坦然,教人佩服。那么,林家的家主是叫林伯庸是么?你林家经营着船运码头商铺以及海船贸易等等生意,是杭州数一数二的大商贾是么?” 林觉皱眉道:“是啊。你们知道的还真是详细。” 许兴面露得色,淡淡道:“那是自然,像林家这种大户,我们怎么会不清楚。那么,你林家大房的长公子林柯……想必林公子也是常见了?” 林觉神情微微一愣,听到林柯这个名字,他的心开始狂跳起来。他很不愿意从许兴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但现在看来,事情恐怕真的是自己预想的那样了。 “这位林大公子……你知道他和我们是什么关系么?”许兴继续道。 林觉强自压抑内心的波澜,沉声道:“大公子跟你们会有什么关系?” “哈哈哈。林公子啊,你林家每年赚的银子不下十万两吧。为何你林家生意如此顺利?为何你林家出海的商船畅通无阻,为何浙东航道别人不敢走,你林家商船带头的船队却次次都不会被我们劫持?你心里没数,你家大公子心里可有数的很。”许兴大笑道。 林觉惊愕道:“你是说……” “林公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唔……那还是十三年前……或许是十四年前,总之,年头太多了,记不太清了。十三四年前吧,有一天,杭州城中的一家去番国的海船在回来的路上遭遇了风暴。不得已之下,他们前往一处岛屿避风停靠。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那岛上被一群好汉占据了。他们一靠岛,连人带船便自投罗网,被好汉们给扣押了。” “好汉们杀了不少船上的人,轮到要杀那船上压船的小东家的时候,那小公子磕头求饶,自称是杭州商贾大户之子,只要不杀他,可得大笔赎金。好汉的头目闻言本想敲诈一笔赎金,但他手下的一人却有了另外的主意。他觉得,既然此人身份如此重要,在杭州又是大家公子,何不让他作为安插在杭州城的一个眼线。而且,借助他们的赚钱能力,每年都有大笔的钱财物资可得,岂非一举两得?” “那小公子为了活命,不得不答应了这个条件。他写下了效忠的血书,承诺为岛上的好汉当内应。并且每年会偷偷的给予岛上的好汉大笔钱财和物资,供应岛上的好汉们。作为交换,岛上的好汉们将给予他最大的方便,为他除掉竞争对手,为他开放浙东的出海口。双方互惠互利,互帮互助。” “这之后,那位公子便被放回了陆地,船上所有人都被杀了,没有一个知情之人。那位小公子编了个遇到风暴船毁人亡的理由蒙混了过去。从此后,杭州城中多了个海上好汉们的内应和钱财物资的供应者。林公子,我说的这个故事你听明白了么?” 林觉面色铁青的听完许兴的叙述,这个所谓的故事说的再明白不过了。十几年前,那还是林柯刚刚出道的时候,那时候他大概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刚刚出来做事。按照许兴的描述,他应该是带领海船去番国贸易归来之后为海匪所擒。最后为了保命,写下了为海匪效命的承诺,从此成为海匪在杭州的内应。虽然林觉对林柯早有怀疑,但一直不敢确定此事,也不相信会是真的。然而此刻亲口从许兴口中听到这些话,却由不得他不信了。 “许兴,你是说我林家的大公子,未来的家主林柯便是那个内应?你以为光凭你这个故事,我便会相信么?我可不信。”林觉皱眉道。 “呵呵,你不信?那我便再给你些证明。你年纪小,但你既是林家人,也当知道你林家是如何发迹的。你林家十几年前可没这么风光,那时候你们林家的船运还刚刚起步,码头都没几块,靠的是十几间铺子支撑。知道那林伯庸为家主之后才涉足船运和海上贸易。之前杭州有个最大的船行叫胡家船行,那胡家才是杭州最大的大商贾,你们林家根本就无法跟他们竞争。但后来胡家的家主和长子忽然在西湖游玩时落水淹死了,胡家这才败落了下来。你们林家趁机吞并了他们的生意。你以为胡家父子是真的落水淹死的么?呵呵呵,那是我山寨的弟兄们动的手,活该那两父子倒霉,干什么要在船边赏月,被咱们的兄弟用套索套住脖子拉下水去活活溺死。他们家满船的人却都道是淹死的,当真是笑死人。这一切都是你的那位大哥要求我们干的,他说林家的生意要扩大,才能赚更多的银子,才能给我们更多的银子和物资。我们便按他的要求动手了。”许兴冷笑道。 林觉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虽然十多年前自己的记忆并不清晰,但是关于家族之中的大事,林觉并非一无所知。记忆中林家的一些关键的转折点也都知道一些,此刻一提起此事,顿时想起当初这件轰动一时的大事来。当然,这应该是某位长辈的口述之言,留在林觉的记忆之中了。 “除了胡家,还有李家,孟家。说起来你哪位大哥也是个心狠手辣的,凡是得罪他的,他都要我们动手除了。你林家也正因如此,垄断了杭州的船行码头的大生意,这才成了如今的模样。若不是有一次兄弟们不小心差点失手,差点露了马脚。林大公子这才知道怕了,这几年才稍微收了手。” 林觉心中的感觉难以形容,他怎能想到,长房公子林柯居然隐藏着这么多不为人所知的秘密。可笑的是林伯庸,这些事他应该毫不知情,却还以为一切都是他的功劳,在他当上家主之后林家生意才蒸蒸日上。林柯想必暗地里都在嘲笑自己的爹爹,实际上一切都是他和海匪合作的后果。 “你林家每年给我们五万纹银,十船粮食布匹等物资。可以说,我岛上能有今天,你林家可功不可没呢。嘿嘿,其实除了你林家,杭州城的大商贾谁家每年不给我们银子孝敬?当然这些都是林大公子的功劳,林大公子的船出入出海口从不出事,其他家的海船出海经常遭遇我们的抢劫,他们自然要问林大公子有什么秘诀。你那位长房大哥倒是很有脑子,他告诉众商家,他可以带领大家出海,但每一家都需出一笔银子作为引路费。各商家没有法子,每家都交了一大笔银子,当然这些银子也大多孝敬给我们了。我们其实也不想劫船,只要有人送银子送物资来,我们了的清闲不是么?只有那些不识抬举的,我们才会出动去给他们教训,叫他们人货船三空。” 林觉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他其实只想进一步的问清楚此事的真实性,他的内心里其实已经相信林柯便是那个内应了。只有处在林柯的那个位置,才有可能得到一些宝贵的消息。譬如此次的消息,虽然做的隐秘,但依旧瞒不过官府之中的一些重要人物。譬如杭州通判张逸,他是一定会得知内情的。还有一些其他位置的重要人物,也是可以知道详情的。林家在杭州是头脸之家,林柯平时热衷于结交官府之人,他只要想去打听,便一定会打听出来。或许他已经腐蚀了某些人,主动给他消息,也未可知。 第二四七章 劫后余生 “林公子,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现在你该遵守诺言放我走了吧。官兵已经迫近了,再不放我走,我便走不了。”许兴叫道。 林觉皱眉道:“我还有一个问题需要你告诉我,回答这个问题我自然放你走。” 许兴皱眉道:“怎地还要问?要问便快些。” 林觉点头道:“林柯是你们的人,提供给你们钱财物资,这件事我相信你说的不假。但我在你们的地下库房之中发现了很多火油盔甲兵器等朝廷严格管控的物资。大公子是不可能弄到这些物资的,你们在海上抢劫船只也绝对劫不到这一类重要的物资,必是另有其人替你们采买。你告诉我是谁帮你们弄到这些物资的。” 许兴冷笑道:“林公子,你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 高慕青冷声道:“那便杀了你。” 许兴摊手道:“你们杀了我也没用,不是我不想回答你,而是……我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整件事只有一个人知情,那便是海东青。他不知和谁接洽,以银两换来这些东西来,进行的异常秘密。我们每年十月派人从北边的海岛接受一小批此类物资,它们从何而来,何人运来的,我们都不知情。海东青亲自办的这件事,他谁也不说,包括我。” 林觉皱眉道:“怎么可能?你不是他最看重的人么?他怎么会瞒着你。” 许兴苦笑道:“呵呵,你可高看我了。我若是他最为看重的人,他怎么会丢下我自己跑了?他最看重的只是他自己罢了。山寨中的日常事务和一些机密之事确实我知道的最多,但这件事我却一无所知。当初我只多嘴问了一句,便被他严厉的呵斥了。我是真的不知情,我可对天发誓。若我知情不言,叫我身受百刀而死。” 林觉皱眉不语,这件事其实比内应的身份更为重要。因为能提供给海东青火油兵刃盔甲之类的战斗物资的人的身份一定很高。这样的人若不揪出来,危害会更大。但从许兴的口中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也许并非是他不知情,而是此事太过重大,他是死也不肯说了。 “我可以走了么?”周围官兵的喊杀之声越来越近,许兴急忙问道。 林觉笑而不语。 “你该不会言而无信吧。言而无信,可是连禽兽都不如了。你也发了毒誓的,要遭天谴的。”许兴咬牙道。 林觉微笑道:“我既发了誓,当然要遵守誓言。你走吧,我饶了你了。” 许兴大喜,龇牙笑着拱手道:“林公子果然是个人物,言而有信,许某佩服之至。那好,青山不改流水长流,林公子,高大寨主,咱们后会有期了。” 许兴说罢转身朝着崖边奔去。突然间高慕青喝道:“站住。” 许兴回身愕然道:“怎么?还有什么吩咐么?” 高慕青提刀缓缓走近,面色阴沉。 “你们……你们不能言而无信啊,林觉发了誓的。”许兴吓得大叫。 “他是发了誓,可是我没发誓。他饶了你,我可没说饶你。”高慕青冷声道。 “……你们……你们这是小人行径,他娘的,老子上了你们的当了。”许兴大惊失色,猛转身朝着崖壁边缘飞奔。 高慕青纵身赶上,娇叱道:“你活着岂非是人间一害,就算我发了誓,我也要杀了你。” 刀光闪过,许兴的后背从肩膀到腰肋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许兴长声惨叫,扑倒在地。高慕青再挥一刀,许兴后颈鲜血喷出,颈部被砍断大半。高慕青飞起一脚将他的尸身踢下崖壁,一阵乱石滚落之后,下方传来尸体落在礁石上的沉闷的摔落之声。 “可留不得你,你知道我夫君家中有人通匪,留着你岂非是个祸害。”高慕青在长草上擦着刀上的血迹,低声斥道。 林觉走过来,伸手攥住了高慕青的手掌,轻轻的捏了捏。 “我做的对么?”高慕青问道。 “你做的很对,你不杀他,我也不会放他走。此人留不得。他知道林柯通匪之事,岂能留他。” “我知道我知道,你刚才拒绝带他去见知府大人他们的时候我便明白了。你跟我说过你怀疑林柯通匪的事情,岂能将此事公开?所以我便打定主意待你问完话便杀了他了。” 林觉伸手搂住高慕青的肩膀晃了晃,笑道:“慕青现在考虑事情周到的多了。” “那是自然,身为林家妇,岂能不长点脑子,否则夫君岂不是嫌弃我了。”高慕青笑道。 林觉哈哈大笑道:“我怎会嫌弃你。” 高慕青笑道:“夫君发了毒誓不能动手,若当真有天谴,我来受着便是。” 林觉笑着摇头道:“哪有什么天谴。当真有老天爷的话,他们也是瞎了眼的人,否则怎会放着是世间众多不平之事,众多为恶之人不惩罚。誓言其实是做不得数的,行动才是证明。” “是,老天爷是个瞎子。也许还是个聋子。总之,靠不住。” 林觉笑了片刻,却又皱起眉来,吁了口气道:“这件事将会很棘手,即便杀了许兴,我林家有人通匪的事也迟早为人所知。知道此事的可绝不止许兴一人。此次剿匪行动之后,怕是有人要狗急跳墙。这件事终归是一个巨大的隐患。若林柯通匪之事暴露,我们可都全完了。再大的功劳也难以抵消此罪啊。” 高慕青缓缓点头道:“说的很是,通匪连坐,非同小可。这件事当真棘手。” “这许兴看似精明,其实蠢得很。他既知我林家出了通匪的人,却将此事告诉我们,这不是自寻死路么?多一个知晓此事,对我林家便多一分不利。” “或许他正是认为知道此事的不止他一个人,故而并不怕这些。”高慕青轻声道。 林觉甩甩头道:“罢了,回头再考虑此事。我们该去和严知府小王爷宋指挥使他们去汇合了。没想到你我还能活着见到他们,呵呵,当真是天大的造化。” 高慕青笑道:“是啊,我们活下来了。夫君,我好开心啊,此行虽凶险,但对我而言却是收获良多,我们不用死啦,从此以后,我不用去当土匪了,留在你身边伺候你,相夫教子,想想都让人开心呢。” 林觉微笑点头,伸手搂住了她。 …… 清剿海匪的战斗在夜幕降临之后暂时结束。岛上林密谷深,不利于夜晚的战斗。而且大股海匪被歼灭或抓获,逃散的只有五六百人。在这等风雨交加惊涛骇浪的时候,他们其实也无处可逃,不必急于追捕他们,待明日天亮再慢慢的搜捕他们便是。 海匪的聚义厅成了宁海军的指挥之所,除了分守各处码头的兵马之外,数千宁海军兵马聚集于此休整。数日以来海上的飘摇和风雨的侵袭以及连番的作战已经让所有人疲惫不堪,到此时他们终于可以好好的休息一番,烤干身上的湿衣服,让呕吐的空无一物的肠胃重新装满热腾腾的食物,恢复已经消耗一空的体力。 聚义厅中灯火通明,几十把海匪头目们的座椅现在成了宴会的坐席。一场简陋却隆重的宴会正在举行。当林觉和高慕青和官兵回合之后,他们立刻解救了水牢中的二十多名龟山岛带来的人手。而这些绝处逢生的人此刻成了宴席上的主宾,和林觉高慕青一起被安排在了小王爷严知府和两位指挥使同席的位置上。 热腾腾的饭菜摆上,席上的气氛很是热烈。从见到林觉开始便一直跟林觉谈个不休的严正肃此刻满脸笑容,和平日不苟言笑的样子判若两人。 “严大人,莫拉着林觉说话了,没见他已经没气力说话了么?咱们先开席吧。”王锴提醒道。 严正肃呵呵笑道:“是是是,是我太兴奋了。林觉,你是不是饿坏了。” 已经沐浴更衣,弄得体体面面的林觉确实已经饿得不行了。 “怎么说呢?昨夜登岛之后,我们只吃了点干粮,接下来便什么都没吃了。从地下库房到逃出生天,躲避追杀搜捕,那里还有时间吃东西?冷风冷雨倒是灌了不少。不瞒您说,我现在看着这桌上的饭菜恨不得立刻吃个痛快。”林觉笑道。 “哈哈哈。”众人大笑起来。 郭昆站起身来,亲自替林觉盛了一碗饭递过来笑道:“那便不用客气,来来来,先吃个一大碗,咱们再慢慢说话。” 林觉也不客气,接过来举起筷子对着高慕青和二十余名受尽折磨的龟山岛男女护卫们道:“大伙儿吃吧,诸位都辛苦了。你们都是好样的。” 林觉动了筷子,高慕青和梁七等人也开始吃。厅上忽然静了下来,严正肃郭昆宋延平王锴等人都静静的看着这二十多人狼吞虎咽的样子,看着他们因为遭受折磨而苍白蓬乱的面孔,心中都不知何种感觉。 不知是谁忽然哭出声来,林觉转目看去,却是坐在高慕青身边的一名十七八岁的女卫。 高慕青忙安慰她道:“小蓉,你怎么了?” “大寨主,我们还能活着吃饭,秋菊姐他们,还有几十名兄弟都死了。”小女卫流泪道。 此言一出,高慕青眼圈也红了。梁七等龟山岛之人也都面露悲戚之色。 “他们的死换来的是我们的活,他们的死换来的是龟山岛山寨从此摆脱匪徒之名,他们的死是有意义的。我们记住他们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好好活下去才对。”林觉沉声道。 严正肃沉声道:“对,林觉说的对。高大寨主,或许本官不该再这么叫你,唔……高姑娘,你放心。龟山岛之事老夫必竭尽全力替你们解决。让你们原地入籍,改匪为民,以前种种,一笔勾销。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便是。此番你们立了大功,我也将上奏朝廷为你们请功嘉奖。” 高慕青起身行礼道:“多谢严知府,我们不要什么嘉奖,只想当个普普通通的百姓,能安稳过日子便好。” 郭昆笑道:“该赏便赏,我代表父王对诸位所为表示敬意。我王府也将为你们请功。你们放心便是。” 林觉面露微笑,心道:小王爷倒是不甘落后,和严知府抢起来了。不过这对龟山岛之事有利,他们要争便争,只要龟山岛的事情能解决了便好。 第二四八章 无计可施 (谢:神奇的金甲虫、书友54711297、书友18672397、土豆地瓜洋芋、破坏王等兄弟的赏。谢:moshaocong、黄大仙威武、totoro1204@百度、牧豪桑、竹林剑如风、花班猫咪、100个可能、牧笛狼烟、书友15793193、剑舞三千尺、知足常乐1688、对你有想法、长岛的雪@百度、豆沙包搭绿豆、无敌果然翁等兄弟的票。) 一夜风雨交加,飓风海潮宛如龙吟虎啸一般响彻天地,偌大一个桃花岛也仿佛成了沧海一粟,仿佛在浪涛之中随时倾覆一般。飓风之力明显已经即将抵达顶峰。 而这一晚,林觉却也受尽了折磨。脑子里事情太多,他睡的一点也不舒服,老是醒来又睡去,折腾不休。 清晨时分,林觉浑身酸痛头晕目眩的醒来了。从前天夜里开始,搏击风浪回到桃花岛上,经历九死一生的那段疯狂经历还是带给他的身体很多烙印。身体上伤痕累累,虽然都是些外伤和扭伤,当时因为情绪紧张并不在意。但一夜的突然放松之后,这些伤痕却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这还罢了,一天一夜身上的衣服都没干过,一会流汗一会淋雨的,现在头重脚轻鼻塞目眩,显然已经染了风寒了。 高慕青早早的便起床了,为林觉准备了热水伺候他洗漱,见林觉脸色不对,询问之下得知林觉身体不适,顿时慌了手脚。她让林觉重新回去躺下,要去找军中郎中为林觉诊断,林觉忙制止了她。 这时候自己这点小毛病算什么?风寒挺一挺便也过去了,也算不得什么大病。按照昨晚的决定,今日一早大军集结前往岛东去看看大鸟岛的地形,想出攻击大鸟岛的办法。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做准备,自己岂能因为这点小毛病便躺下。 高慕青拗不过他,只得弄了些热粥伺候林觉吃了些,找来一套最好的防雨的蓑衣和斗笠给林觉穿戴上。辰时时分,郭昆和严正肃宋延平林觉等人开始出发,数千兵马一边搜索岛上残敌,一边朝着岛东进发。 一夜过来,岛上变了模样。飓风的力量横扫而过,岛上的树木东倒西歪,有些地方山石崩裂泥石横流。种种迹象表明,飓风中心已经到来。风大雨急,天色阴暗,情形极为恶劣。 众人心中不免有些后怕和庆幸,幸而昨天在最后关头攻上了此岛,否则,此刻大军怕是只有躲避风浪灰溜溜的撤兵这一条路了。而此刻却是另外一番情形,夺岛成功,歼匪万余,这此消彼长之间,判若云泥。虽然海东青逃到了大鸟岛上,但基本上可以说,此次剿匪大获全胜,三万海匪经过这几日的围剿已经被剿灭大半,只剩下极小一部分了。这已经是来之前众人都很难相信会达到的目标了。当然,最后关头,还是林觉在岛上的一番作为最终换来了这一切,关于这一点,即便对林觉怀有怎样的认知,但却没人否认这一点。 因为需要扫荡林子里的海匪已经打扫昨日战斗的战场,所以大军推进的速度缓慢。其实昨夜的大风大雨已经让七八百名逃散在岛上各处的海匪们精疲力竭。他们浑身湿冷像个受惊的老鼠一般躲在林子里,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之心。很多人在大军扫荡而至时主动选择出来投降。 在扫荡到岛屿中间的一处林地时,官兵们发现了林中隐藏的数十栋简陋的房舍,发现了许多被囚禁于岛上的人,他们立刻来禀报郭昆严正肃等人。当众人赶到那里时,见到那些屋子里的情形,顿时目瞪口呆。 每一间屋子里都住着十几名女子,她们衣衫不整神情慌张,此刻像是受惊的小鹿一般挤在屋子一角。严正肃叫来一名年长的妇人询问,那妇人得知来的是朝廷的官兵时,顿时涕泪如雨而下。其他女子们得知此事后也一起抱头痛哭起来。 这些女子都是被海匪掳掠而来的良家女子,有的是在海上被劫船抓来的,有的是海匪们袭扰沿海渔村集镇时被掳掠而来的,数量竟有百人之多。她们被安置于此,便是供海匪们发泄.欲望之用。其中有的人在此已经被关押了七八年之久,其实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活不过一年便被蹂躏至死。 一片震天的哭泣声中,严正肃面色肃然,痛心疾首。他自责不已。自己治下,海匪横行。百姓深受涂炭,遭受如此恶行。而自己在杭州当了三年的父母官,却唯独未能解决这最大的毒瘤。自己还自诩是什么好官,当此情形之下,几乎要羞愧至死。 看到这些被蹂躏的女子的惨状,众将领也激愤难平。这一切都是海东青这个恶匪所为,此贼首犯下滔天罪行,必须将其抓获从严惩罚。 严正肃心中愤怒,下令加快速度前往东崖,他希望能尽快找到攻克大鸟岛的办法,海东青此刻就龟缩在那座岛上,他希望能抓住此贼,为这些百姓们报仇雪恨。 然而,半个时辰后,当严正肃郭昆等人抵达东崖上方,站在风雨之中眺望相隔仅里许之宽的那座近在咫尺的大鸟岛时,所有人的心头都凉了半截。 虽然他们早就知道大鸟岛的格局,无论是从之前的情报还是在抵达桃花岛之后在风雨中看到的模糊矗立的影子,都知道那是一座险峻的岛屿。但此时此刻,隔着滔天巨浪近距离的看向对面这座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就的天险之岛时,所有人都皱紧了眉头。 海风涤荡,浊浪排空。巨浪之中,那座大鸟岛高高矗立,宛如擎天一柱一般耸立在风雨之中。隐隐看去,岛上高处洞口密布,宛如蜂巢一般的密集。那些在洞口晃动的海匪的身影清晰可辩。两岛之间虽然只有里许宽,但这一道窄窄的海峡却是一道天堑。这里正是风口,巨浪涌动,拍击崖壁之际,竟有海浪冲上数十丈的高崖,将海水的泡沫随风飘撒到崖顶上众人战立之处。 “小王爷,严大人,此岛……怕是攻不下来了。虽只相隔里许,但却咫尺天涯,天堑难越。这等风浪之下,兵船根本无法抵近对面。”宋延平沉声道。 严正肃眉头紧锁,心中甚是失望。他知道宋延平所言非虚,这种情形下确实是无计可施了。 “看来只有等了,待飓风过后,风平浪静之时或可攻下此岛。”严正肃点头道。 “诸位大人,风浪平息之后恐怕也难得手。”一旁的林觉捂着嘴巴咳嗽了一声,声音嘶哑的道。即便穿了厚厚的蓑衣戴着大斗笠,林觉的身上还是湿透了。此刻他身体发冷,脸上却是滚烫,他已经在发烧了。 “哦?此话怎讲?”严正肃扭头看来。 “宋指挥使和王副使没向您禀报么?之前我送出去的情报之中说的很清楚,莫看此岛面积小,中间的石柱内部已经被凿空了,驻扎有数千弓箭手。当日海东青为了向我们示威炫耀,曾经演示了他们防御进攻的手段。盏茶时间,岛上万箭齐发,射杀了鲨鱼数百头。岛屿方圆百步之内是为禁地,进攻此岛除非可破其防御体系,否则绝无可能。” 严正肃看了一眼宋延平,宋延平忙道:“严大人,卑职确实没禀报此事,那是因为卑职认为无此必要。毕竟这些情报的细节,严大人无需操心。再说了,对于当日林觉描述的情形,卑职也有些疑虑。但此刻亲眼所见,才知道所言不虚。” 严正肃恼火的哼了一声,其实说白了,宋延平就是没想告诉他而已。毕竟自己不懂军事,跟自己说这些怕也是觉得没什么用。 “那照你这么说,此岛是攻不下来的?就这么个丹丸小岛,便拿他没办法么?你所言的破坏其防御体系,那该怎么做?” “林觉的意思是,如能有重型攻城器械打破其壁垒,当可破坏其坚固的防御。但这事儿也只能说说罢了。我们可没有攻城车或者其他的攻城器械,即便有,又怎能运抵此处?在还上也无法使用。”宋延平道。 林觉点头道:“确实如此,那等榔槺之物只能在陆地上用,除非咱们的船装备有火炮,否则是不成的。” “火炮?”宋延平皱眉道:“你是说火器么?那管什么用?曾经枢密院有人提及过,但那东西既蠢又重,而且威力不强,耗费的钱银还巨大,这个提议早已被朝廷否决了。叫我说,它们甚至不如我兵船上装备的重弩车有用。可惜这一次为了抵御海浪,我们拆除了甲板上的弩车,否则或可试一试。” 林觉苦笑摇头道:“弩车是不成的,最多射杀些人罢了,火炮之力在于可摧毁防御,破坏地形。用在此处最佳。但你说的威力不足既蠢又重的毛病,看似又没什么用,那也不用考虑了。” 林觉其实想说的是,那是你不懂火药的威力,我腰间的王八盒子能将人的头颅轰个稀烂,你又怎知提纯后火药的威力?当然,这些话林觉可不想多说。再说了,受制于冶炼的能力,或许问题不在于火药,而在于其他方面。 “那么……可否派人偷偷登岛,如桃花岛一般,从内部策应呢?搅乱他们,就像林觉所做的那般。”严正肃皱眉道。 众人都笑了,不过都是讥笑和苦笑。这位严大人是真的不懂军事,他这完全是异想天开。 “严大人,这么小的岛,方圆不足里许,又有高岩耸立,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谁能上岛?再说了,此刻的海东青必命人昼夜监视小岛四周,怕是一只飞鸟都要射杀下来,岂会容人靠近?严大人这是想当然了。”郭昆毫不掩饰他讥讽的神情道。 严正肃不以为意,他本就是提出各种可能,尽可能的想办法罢了,被否决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么,如果待飓风过后,我们围而不攻,困死他们,不知可否?”严正肃再道。 “大人,可困不死他们,那座岛屿之下是中空的库房,海东青亲口告诉我们,那下边藏着数十万石粮食大量清水以及各种物资,他们只有三四千人,估计三五年也无虞。”林觉笑道,突然喉头发痒,剧烈的咳嗽起来。高慕青关切的在旁低声询问,林觉止住咳嗽,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第二四九章 病归 “原来是这样,但如果我们能困住他们,岂非也等于是将他们囚禁于此,他们也再无法作恶。这岂非也是变相的剿灭了他们么?”严正肃道。 宋延平再也忍不住了,沉声道:“知府大人,您说的意思我们都明白,但卑职只能跟你说实话。我们除非能在数日内攻下此岛,否则我们便再无困住他们的机会了。他们物资充足,可以跟我们耗着,我们可耗不起。大军只带了十日口粮,今日已经是第四天,按理说第五天就必须返航,否则回去的路上便要饿肚子。您却想着困住他们,怕不是困住海东青,而是我们被困住了吧。” 严正肃皱眉无语,他并非不知道这些,只是不愿放弃罢了。宁海军出海选择的时机是飓风来临之时,这种情况下船队是无法得到补给的,所以只带了供十日的口粮。五日内或成或败是底线,因为飓风中心来临之前的时间也就是最多四五天的时间,带多了也毫无意义,徒增船只风险。 “大人的思路倒是一个思路,或许我们可以常驻桃花岛,待飓风平息之后,命人送来补给,水军控制住此岛,那岂非可以和他们长期对峙?但有机会,便可攻占。便不信海东青愿意一辈子困在那小岛上。”王锴忽然道。 “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咱们如果一撤,他们岂非卷土重来?桃花岛又要被他们占了。那此次剿匪可就有些尴尬了。”严正肃点头道。 “王指挥使,你疯了么?在此常驻?此处距离内陆多远你知道么?我宁海军才多少人?要牵制海匪起码要驻扎五千以上的兵马,那普陀岛呢?杭州城呢?这可不成。朝廷也绝不会答应。这么远的海路,补给也是个大问题。你这是异想天开。”宋延平沉声道。 王锴咂嘴不语,确实这个想法似乎不太合适,想法是好的,但实施起来却是有太多的难度。 严正肃却似乎并不愿意放弃这个想法,他觉得这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派兵进驻桃花岛和海匪对峙,近距离的看着海匪,让海匪们动弹不得,这或许可行。 “林觉,你觉得呢?”严正肃觉得该问问林觉,林觉的话此刻份量不轻,再说严正肃相信他的话更可信,而宋延平的话却夹杂着一些私心在其中。 林觉脸上滚烫,身子微微的摇晃着,有些走神。 “林觉,你怎么了?”严正肃看出林觉有些不对劲,忙问道。 “严大人问你话呢。”高慕青低声道。 林觉哦了一声,摆摆手道:“我没事,我没事。我听到了。在桃花岛上驻兵是么?这个主意……嗯……我觉得……还是算了吧。” “那是为何?”严正肃道。 林觉勉力保持站立,身子其实已经不太听使唤,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嗓子里疼得要命。但他还是沉声回答道:“理由很简单,补给路线会被切断,官兵会困死在这里。咱们虽然攻占了桃花岛,取得了一场大胜,但我们可别忘了,我们是仰仗什么才打了这个胜仗。海匪被剿灭大半,但他们可没被全部歼灭,我要提醒诸位的是,眼前这座岛上还有四千海匪,南边还有一座叫珊瑚岛的岛屿也是海东青的地盘,那岛上还有近两千海匪。他们尚有六千人。完全具备反扑能力。如果这六千人和宁海军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交手,宁海军有把握能胜么?” 众人忽然如梦初醒。他们都忘了这场剿匪之战是靠什么才能取胜的,那是打了个时间差,冒了个巨大的风险,将战场从海上移到岛上,并且有林觉在岛上搅风搅雨才获得胜利。而现在居然还在考虑如何彻底遏制海匪,须知风平浪静之时,海匪们的战斗力可比宁海军要强的多。驻军桃花岛?那可真是在自己找死。补给线会被海匪们轻易切断,为了保护补给线,官兵会被逼着和他们在海上作战,到那时,怕是要重蹈以前剿匪失败的覆辙了。 林觉一语点醒梦中人,严正肃发热的头脑也瞬间清醒了下来。剿灭海匪非一朝一夕之功,须得建立强大的水军方可彻底剿灭,目前这种情形下,能够大伤海匪元气,那已经是万幸的局面了。 “林觉,多亏你提醒,本官适才看了那些受难的女子,对海东青恨之入骨,所以有些急于想找到办法。你说的很对,或许我们此次围剿只能到此为止了。这确实有些遗憾,但此次剿匪也算是大获全胜,海匪数年内莫要想再生侵犯内陆之心。诸位,待飓风过后,便立刻撤兵吧。你们觉得如何?” 郭昆宋延平等纷纷点头道:“原该如此。我等同意。” 郭昆心里最开心,这个结果正是他希望看到的,留下部分海匪正是来之前定下的策略。高鸟不尽,良弓才不会被束之高阁,梁王府便也可以继续有理由在杭州驻守。不过他还是假惺惺的说了一句。 “虽然只能如此,但还真是不甘心的很呢。近在咫尺,却不能拿了贼首,总觉得事儿办的不利索。不甘心,不甘心。” 一群人皱眉看着他,大伙儿其实心知肚明,却也不好说什么。 片刻的沉默后,忽然高慕青惊叫道:“林觉,林觉,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众人惊讶的扭头看去,只见林觉的身子整个的瘫在高慕青的肩头,双目紧闭,面红似火。 …… 林觉这一病当真非同小可,他自己都本以为是一个小小的风寒之症,都没太在意。然而,这场风寒却像是这场横扫天地的飓风一般的猛烈,让他居然昏迷不醒了。。 虽然随军有军医,给林觉进行救治,但却似乎并不见效。诊断之后,军中郎中给出的诊断是,腿脚上的伤口化脓,导致毒气入体。再加上沾染风寒,体质虚弱,更让脓毒难以抵抗。 军医的诊断没有问题,但他却诊断不出一个最大的病因,那便是林觉心中的忧急之症。情绪的低落才是导致这一切的最大病因,这似乎有些瞎扯,但对林觉而言,这确实是最大的诱因。 身体上的病痛其实很多都是由内而外的,情绪高兴的时候,小病小灾似乎都无关紧要,挺一挺也就过去了。但当你情绪不佳,心情低落的时候,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病痛,都会被无限的放大,导致更为严重的后果。 对于林觉而言,虽然他自始至终给人以一种毫不在乎的乐观的样子,但在他心里,几件事已经让他心中百般纠结,甚难排解了。偏偏这些事都是他暂时无法解决的,这更是让他心中愁闷不已。 首先便是得知林柯为海匪内应的这件事,林家出了个通匪的内应,这可是一桩祸及满门的大事。林觉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解决,此事迟早会爆出来,绝非是自己杀了许兴便能隐瞒的住的。而这个消息一旦曝光,林家上下便全完了。 上一世,林觉浑浑噩噩的渡过了一辈子,他的记忆里也根本没有林柯和海匪勾结的这件事情。或许上一世根本就没有这场灾祸,而这一切都是从自己改变了某些人的命运,改变了某些事情的进程而引发的。换句话说,这或许正是自己造成了这个结果。干系道林家上下的安危,林觉怎能不忧心? 第二件事便是海东青未能剿灭这件事,当得知海东青逃到大鸟岛上的时候,林觉的第一反应便是,此次剿匪到此为止了,海东青是抓不到了。虽然他表面上一直很平静,但内心里却恨得咬牙。 此次自己是抱着抓获海东青的目的来的,便是要彻底解除对自己的威胁。然而,事情的结果却没能如愿。或者说,事情已经变得更糟了。 对于大局而言,海匪们元气大伤,估摸着需要数年时间的养精蓄锐才会恢复元气。至于什么攻杭州,造反夺天下的企图,他们是想也别想了。但正因为如此,海东青必会更加的痛恨自己。对于个人而言,此行没能让事情变得更好,反而似乎变得更坏了。 而林觉又不能违心的去要求官兵去攻下大鸟岛,所以在东崖顶上他才会客观的说出那些话来,但心中的忧虑却不能排解,这件事如何解决,他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正是因为心中心思重重,加上数日以来殚精竭虑的疲惫,身上的伤口变坏,又沾染了风寒。本就不算强壮的林觉实在是支撑不住了,他倒下了。 林觉昏迷着高烧不退,口中胡话连篇,有时候甚至双目泛白身子抽搐,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军中郎中也只能尽力而为,灌下各种汤药以求有效,但林觉始终处于半清醒半昏迷的状态,情形很是不好。 数日时间,高慕青一直不眠不休的在旁伺候着林觉。累了便在林觉的病床边打个盹儿,替林觉擦身清洗,喂他粥饭喂他喝水,已经完全不避嫌了。这也让所有人都明白了两人之间关系的不一般。 郭昆看在眼里,心里不知何种滋味。按理说他该庆幸才是,这个女土匪和林觉好上了,那么林觉该不会来纠缠自己的妹妹了。但他却有一种妹子被人抛弃的感觉。而且如果妹子知道此事,怕是会很伤心吧。 郭昆当然不希望林觉死在这里。林觉的能力他已经完全佩服的五体投地了,他要招揽林觉在身边,这样的人决不能放走。而且,林觉若死了,妹妹也应该很伤心吧。所以,飓风中心过后,风浪依旧很大的时候,郭昆便提出要用龙首大船载着林觉立刻回杭州救治。 严正肃立刻同意了,因为他看林觉的状况一日坏似一日,再耽搁下去,估计撑不下去了。这是他绝不愿意看到的。于是乎,两日后,飓风依旧强劲之时,郭昆和部分王府卫士带着林觉高慕青等人登船离岛,赶回杭州。 两天后,飓风尾声之时,宁海军水军捣毁了桃花岛上的大部分箭塔和堡垒,烧毁了大量的兵营,摧毁了许多基础工事设施之后也班师回航。一场轰轰烈烈的剿匪大战以官兵的胜利,海匪的苟存而告终。 本卷终,请看下卷:恍然身入桃源路 第二五零章 夏日 六月下旬,正当一年中盛夏时节。花木繁盛万物蓬勃,景物美不胜收。虽经历了连续的梅雨季节和一场飓风之后,杭州城中的房舍树木遭受了一些打击,受到了一些损毁,但这种风雨侵袭的痕迹很快便被大自然生命的力量所遮盖和抵消。 西湖东南角的大片荷花盛开了,引得游人如潮前来赏玩品评。文人学士们更是泛舟其中,吟诗作画写词谱曲,赞叹这一年一度菡萏花开的时节。他们不会记得,就在十几日之前,飓风来袭风雨交加之时,这里的大片荷花被风雨打的七零八落,极为惨淡难看。他们也不会知道,为了呈现这繁花似锦的美景,荷花荷叶做出了多大的努力。 正如杭州城中的百姓们一样,当大破海匪的消息传来之后,全城振奋,很是庆祝了数日。他们庆幸滋扰他们的海匪的威胁解除,庆祝自己安稳的生活得以继续,但他们却不会去关注为此而付出了努力,甚至丢了性命的那些人。 当然,有时候并不能要求普通百姓太多,毕竟他们身份低微。但有时候身份低微的地位不代表心灵上的卑微和品格上的卑微,坐享其成的同时,即便行动上无所贡献,但在内心里也应该保存一份感激,而非是为自己庆幸无视他人的负重前行。 当一个时代的所有人,对他人的付出和努力无动于衷无所感恩并以为心安理得之时,那其实便是这个时代崩坏的开始。 …… 午后时分,林家小院之中,林觉正坐在枝叶婆娑的梨花树的树荫下闭目养神。他刚刚沐浴过,长长的头发还有些微微的湿润,整个人身上有一种香胰子的香气。他的脸有些瘦削,和之前那张圆润俊朗的脸比较起来,此刻这张脸显得更有棱角。只是,微微陷进去的眼窝让他显得有些病态,略显灰白的脸上呈现着一种大病初愈的色泽。 林觉确实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谁也没想到,一场小小的风寒和腿上的感染差点要了他的命。小王爷郭昆用龙首大船将林觉从桃花岛上送回杭州之后,林觉已经病情非常的严重。这之前的昏迷还时而清醒,在回到杭州的当日,林觉一度到了无意识的地步,很多人以为林觉已经活命无望了。 然而,林觉终究还是挺过来了,毕竟杭州城名医无数,药物齐全。毕竟林觉求生欲望强烈,而他的病其实也大多为心病所至,倒并不是这病症有多么的严重。林伯庸也算尽心,派人请了他所能请到的所有杭州的名医前来救治,得知消息的小郡主弄来了她所能弄到的所有贵重的药物。所有认识林觉的人几乎都为此事而尽了心力。 这当中,受打击最大的应该是绿舞了。公子好端端的离开,回来后竟然昏迷不醒。家里全是各种各样的人在忙活,绿舞根本插不上手。看着被各种人围绕着的昏迷不醒的公子,绿舞很想冲上去大喊一声:你们都别吵了,让公子安静的休息一会儿不成么? 可是绿舞也明白,这些人都是为了公子好,都是为了救公子。而此时,自己这个小丫鬟的力量是根本不够的。于是,除了默默无声的为公子擦拭伺候之外,绿舞将她的全部力量用在了祷祝求佛上。连续数夜,绿舞跪在院子里的星光下,诚挚的向上天祈求。希望老天爷能放过公子一命,哪怕是拿自己的性命去交换。 不知道是名医妙手起了作用,还是绿舞的诚心感动了上天,总之,数日纷乱之后,林觉清醒了过来。一旦熬过那道鬼门关,他的身体便迅速的开始好转起来。很快便能坐起来,很快便能下地晃悠了,很快便已经恢复了七八成。回到杭州十日之后,林觉除了身子还有些虚弱,脸上有些消瘦苍白之外,基本上已经算是病体初愈了。剩下的其实便是慢慢的调养身子,这却是个比较长的过程。 梨花树下,林觉的头发已经干了,他睁开眼睛捧起了面前小几上的一壶清茶。廊下,绿舞娇俏的身影出现在那里,手里拿着木梳和发带。 “公子,头发干了么?我替你梳头。” 林觉喝了口茶点头笑道:“就等着你呢,梳了头我出门去逛逛,小虎呢?跑到哪里去了?” 绿舞抿嘴笑道:“公子又迷糊了么?不是公子打发他去书院见先生了么?前几日方山长和方师母来瞧你,你不是答应师母替她将后园的淤泥清理一番么?你自己今天叫小虎上山去帮方师母干活的,难道你忘了么?” 林觉扶额苦笑道:“哎呀,我这脑子,当真是迷糊了。哎,这场病下来,我会不会变成一个傻瓜啊。” 绿舞咯咯笑道:“公子是傻瓜?那也是世上最聪明的傻瓜了。公子放心,你若是成了傻瓜,绿舞养活你便是。不教任何人欺负你。嘻嘻。” 绿舞笑着上前来,站在林觉身后挽起他的头发,纤指翻飞开始麻利的替林觉梳理发髻。 “你可记着这句话,公子哪一天没饭吃了,绿舞你可要养我。咸菜萝卜我可不吃,我要吃大鱼大肉,顿顿甜饼,对了,还要喝酒。喝仁和堂的黄金花雕酒。劣酒我可不喝。”林觉笑着打趣道。 绿舞抿嘴笑道:“成,成。你想吃什么,我都买给你便是。大不了我去码头替人扛包搬货,总之不会让公子饿了冻了。嘻嘻。” 林觉点头叹道:“绿舞,你对我可真好,就凭这些话,我便知足了。” 绿舞没作声,麻利的梳理着林觉的长发,似乎微微的叹了口气。 “怎么了?”林觉笑道:“后悔了?” 绿舞摇头道:“绿舞怎会后悔,公子又怎会沦落到让绿舞来养活,对公子好的可也不止是绿舞一个。王府的小郡主,龟山岛的高姐姐,还有莺莺小姐,她们谁不是对公子好的不行。轮也轮不到绿舞来对公子好啊。” 林觉皱眉苦笑。小丫头这是有些醋意了。应该是这段生病期间,小郡主高慕青谢莺莺她们的表现让本来平静的局面有些失控,绿舞怕是也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家公子如此受欢迎,所以有些小小的情绪了。 “绿舞,我说了,谁也不能替代你在我心里的地位,我心里有一个地方是专门给你的。你放心便是。”林觉低声道。 绿舞眼里发出喜悦的光芒,羞涩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只是公子的小丫鬟罢了。我就怕,公子容得下我,别人却容不下我。我也没什么分外之想,只想留在公子身边伺候公子。那可是主母交代我的,我不能食言。” 林觉笑道:“你就爱拿着娘的话来当挡箭牌。你就说你自己喜欢我便是,有这么难么?” 绿舞面红耳赤道:“公子说什么呢?光天化日的,教人听了多不好。” 林觉伸手向后,抓住绿舞的手拉到嘴边来亲了一下她的手背道:“光天化日怎么了?我自己房里的事情,谁还多嘴不成?” 绿舞忙缩回手去,脸上红彤彤的,眼里却满是喜悦。 绿舞的手飞舞着,林觉的眯着眼享受着柔软的少女的手指在发间舞动的舒适。头顶上梨花树的叶子哗啦啦的想,夏日的风吹过院子,院子里花香芬芳。这一切让林觉心中安定。 “公子……你和高姐姐……好了么?”绿舞轻轻的声音响起。 “什么?”林觉楞道。 “算了,不问了。”绿舞道。 林觉沉吟道:“慕青跟你说了什么了么?” “没有没有,她什么都没说。我是瞎猜的。不过……高姐姐走得时候,好像有些不高兴。”绿舞道。 “不高兴么?那是为何?”林觉皱眉问道。 高慕青在自己好转之后便离开了杭州,因为龟山岛招安的事情她必须要回去做好准备,严正肃回到杭州后已经向朝廷上了奏折,所以高慕青不得不提前离开。走时她告诉林觉,待一切处理完毕,安顿好山寨的一切,她便回到林觉身边来。林觉那时刚刚有些好转,也没注意到高慕青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高姐姐见到了……莺莺小姐。那天……那天王府的小郡主偷偷来瞧公子,她们两个也见了面,在花坛那边似乎还说了一会话。之后我便见高姐姐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我……我是瞎猜的,公子不用听我胡说,我只是觉得她有些不开心罢了。” 林觉头皮有些发麻,小郡主偷偷跑来探望自己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只是当时自己病体沉重,神智不太清楚。只觉得小郡主来了,但却没精神去和她说话。高慕青一直在自己身边伺候,小郡主来了之后和高慕青之间发生了什么,自己可是一无所知的。但如果照着绿舞的说法,她们两个或许真的说了些什么话。 林觉心里很是有些纷乱,在荒岛上时和高慕青结为夫妻实际上是特定情形下的一种举动,其中的原因是复杂难言的。首先基于两人都认为已经没有了生路,绝境之中很多事都会被放大,生命的最后关头会忽略很多外界的干扰因素。另外,高慕青的付出和对自己的真心也确实打动了林觉,无论是救命感恩之心,还是处于将高慕青拉入困境的愧疚感以及恋人跟耳鬓厮磨之间情感的升温,都促成了荒岛上的成亲的举动。然而,当柳暗花明之后,官兵攻下了桃花岛,一切又走上正轨的时候,这件事便显得有些尴尬了。 第二五一章 京城众相 (更新迟了,抱歉。原因是:雪大,断电,天寒。十点之前还有一章。)那天官兵攻岛的时候,两人躲在林子里的时候,高慕青曾经有意无意的拿话试探林觉,林觉给予了坚定的回答。当时高慕青还喜极而泣,开心不已。但其实,林觉当时便已经觉察到了高慕青的不安。 到了杭州城,回归现实之后,这种不安的感觉应该会更加的强烈。而且当高慕青看到小郡主谢莺莺她们都来看望自己,她或许会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如果这时候小郡主再跟她说些什么的话,恐怕她真的会产生更多的想法来。 林觉这几日清醒了之后其实想过这些棘手的问题,他对自己深陷于这种情感的纠结之中很是无奈。偏偏自己在情感上并不是那种具有慧剑斩断的人,而且那也不是一刀两断的事情。谢莺莺倒也罢了,林觉对她仅有好感罢了,也从未有过什么承诺,但小郡主却是不同的。当初虽然是因为一场意外而结合,林觉也并没打算高攀,但是当小郡主隐瞒打胎的事情,为了做出那么多的牺牲时,林觉岂能无视?自己死在岛上倒也罢了,但活着回来了,这些事便不可避免的纠缠了过来。自己不愿负了高慕青,但郭采薇自己便能辜负了么? 林觉虽然足智多谋,但对于情感之事,他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高姐姐走前没跟你说什么话么?”林觉沉声道。 “高姐姐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告诉我,她会去很久,要我告诉你好好的养病。告诉你出门要当心什么的。她能跟我说什么呀?”绿舞道。 “那你刚才为何问我,是不是跟慕青好了?” “我能看的出来啊,我又不是瞎子。你会杭州的前两天,她一直陪着你啊。晚上守在你床边,替你擦身洗漱端屎端尿的。这些事本来是我做的啊,她一个姑娘家,怎好……怎好……你明白的,若不是已经得了你的允许,她怎能这做?所以我想……你们一定是好了。”绿舞梳理好了发髻,捏着衣角站在林觉身旁轻声道。 林觉长叹了一声,轻声道:“绿舞,这件事我该告诉你。我和慕青此次去海岛剿匪时,被困于荒岛之上。我们都以为活不成了,所以我便在岛上娶了她。我和她成亲了。” 绿舞惊讶的看着林觉,半晌轻声道:“我说呢,果然被我猜中了。你在荒岛上娶了她?有谁做媒作证么?” 林觉摇头道:“只是天为证,海为媒。无人作证。” 绿舞呆呆道:“没有媒妁之言,你们自己做的主,那可是不算的。我不是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公子要补一场婚礼,要热热闹闹的成亲啊,那种成亲没人会承认的。” 林觉自然明白绿舞的意思,绿舞没好意思说出来,荒岛上的成亲在外人看来不过是野.合罢了。荒岛之上自然是无人去管,但现在却需要的得到他人的承认,否则便是有悖世情风化之举了。 “自然是要补一场婚礼的,绿舞,你觉得高姐姐人怎么样?” “高姐姐人自然是很好的,只是……只是出身有些……公子我没有别的意思,绿舞是觉得,公子将来会有大好的前程,公子成亲的人怎么也是门第之家的大家闺秀。高姐姐虽然也很好,可是……可是她……” 林觉摆手打断了绿舞的话,绿舞的话应该是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想法吧。高慕青的出身确实有些尴尬,虽然林觉是不会在乎这些的,但如果要娶高慕青,这种因素不知道会不会成为阻碍。首先家主那里,方敦孺那里也不知道会不会认同。总之,这件事忽然变得相当的尴尬起来,不仅是小郡主的因素,还有众多在离开荒岛之后不得不考虑的东西。 “公子,我是不是惹你不开心了?”绿舞怯怯问道。 林觉微笑道:“哪有,此事先放一放,待慕青回来再行商议。发髻弄好了么?去我房里将那话本拿来,我去给谢姑娘送话本去。这几日闲来无事,给她写了新话本,否则她怕是要急疯了吧。” 绿舞嗔道:“公子该休养才是,还要为这些事情劳神费心,莺莺小姐也真是的,也不知体谅公子。” 林觉笑道:“她可没说,我自己主动做的。我身子已无大碍,再过数日,我便要去书院了。书院马上就要休夏了,我这读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薛先生怕是要气死了。好歹在休假前去几日,也算是有始有终吧。” …… 相较于民间的平静如昔,大周朝廷上下最近却掀起了一股热浪。杭州宁海军一一军之力大破浙东海匪的奏折早已送达朝廷。梁王郭冰、杭州知府严正肃、宁海军正副指挥使联名递上的奏折之中详细的介绍了此次剿匪的经过,并且解释了事前没有来得及向朝廷解释的缘由。 几人联名的奏折上说,因为海匪最近极为猖獗,杭州商贾联名请愿。恰逢一名叫做林觉的学子献上一计,利用飓风之前的时间差对海匪进行围剿。众人商议之后认为计划可行,又因为飓风来临在即,又怕走漏计划,故而没能及时的上报。若朝廷怪罪,几人愿意共担此责。 这个解释虽然牵强,但从结果来看,宁海军一军之力歼灭了海匪两万余,这简直是一场惊天大胜。在这种辉煌的胜利之下,所有的不当行为都可以忽略不计了。上下谈论的是这出奇谋妙计的奇诡之处,更敬佩的是梁王府和杭州知府以及宁海军的眼光和勇猛。这个计划听着是那么的不靠谱,然而他们就是敢干,而且干成了。 浙东海匪本就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多年来朝廷不知为此计议过多少次,只是鉴于之前围剿的失败经历,所计议的事大多不了了之。随着时间的推移,海匪坐大之后,朝廷更是有心无力了。而现在,海匪被歼灭大半,可以说这个毒瘤基本为挖了个干净,朝廷上下如何能不喜?既不用调兵遣将耗费大量的钱粮去剿匪,又能保证两浙路这个粮仓和钱仓的安全,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消息。 大周皇帝郭冲登基这三年来,国中可让他开心的事情并不多,反倒是和辽人交恶,边境吃紧,朝廷财政紧张等等事情让他甚是烦恼。但这个消息,应该是他登基以来听到的唯一一个关于朝廷安稳的好消息了。 当然了,朝廷上下可不是铁板一块,有人欢喜,便有人不开心。政事堂中,最不开心的便是宰相吕中天了。他当然也为剿灭海匪而开心,但是剿匪的功劳有梁王郭冰一份,而且据说是梁王立主出兵,甚至用自己的财物为此次出征的兵马支付钱粮和战后的抚恤,以至于得到朝廷上下的一片赞誉,这便是吕中天不开心的原因了。 谁都可以得到这个功劳,但郭冰不能得。眼看着自己的努力便要有结果了,圣上已经对梁王府打算有所动作的时候来了这么一出,这郭冰又可以在杭州赖着不回来了。况且此次剿匪并没有全部剿灭海匪,海匪残部还有数千人留存无法剿灭,那么郭冰留在杭州便更是顺理成章了。 对吕中天而言,这件事其实影响颇大。在立太子之前,他必须要有所作为。像梁冰这样的,摆明不会支持自己的外甥二皇子淮王郭旭的人,宜尽早铲除。否则将来便是一股强大的反对二皇子立太子的力量。若说之前自己和郭冰是出于私人恩怨的话,那么现在,这种私人恩怨已经演变为政治上的敌人。吕中天很清楚,既然立场已经判定,那么在将来的立太子的事情上自己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一旦大皇子晋王郭冕得了太子之位,那便是自己的末日到了。 正因为如此,虽然表面上大唱赞歌,大加赞许杭州的胜利,但实际上吕中天心里却很不开心。不仅是郭冰,参与此次剿匪的一些人也都被惦记上了。当然,还有那个献出了计策的林觉。吕中天立刻下令查一查这个林觉的底细,看看他和王府之间有什么的关系。若是王府的人,那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和吕中天的不开心相比,枢密使杨俊的感受却很奇特,应该是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宁海军大破海匪,作为枢密使他脸上也有光。但是,他们居然事前都不禀报一声,完全将他这个枢密使当做摆设,这却又让人难以接受。杨俊虽然不会在这时候傻到要追究他们私自用兵的责任,但这个疙瘩却在心里堵上了。杨俊的逻辑是,若人人如此,他这个枢密使也不用干了,大家各行其是便是。胜是胜了,但做事情的程序不对。 不过在满朝上下赞颂一片的时候,无论是吕中天还是杨俊都不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来。要算账也要等到以后,总有一天,有些事要被一一的翻出来算清楚。此刻,圣上正喜悦之时,便不要去煞风景了。 朝廷当中,最开心的便是三司副使林伯年了。当他听到梁王他们在奏折所提的这个林觉的名字时,他自然知道这个人便是他林家三房的那个庶子。他惊讶又惊喜。自己来到京城已经十几年了,当中只回去过两三次,回去时也没有特意去瞧瞧三房的这个叫林觉的庶子。记得当年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这个林觉时,那还是个身子单薄表情木讷懦弱的十多岁的少年。林伯年甚至根本没多看他一眼,他认为这个庶子没多大的出息,也根本没在意他。 可是现在,林觉居然谋划了这么一场精彩的计划,为朝廷带来了这么一场巨大的胜利,甚至连圣上都召见自己,问及这个林觉是不是他林家的人。这给林伯年带来了巨大的惊喜。 第二五二章 见师 六月将末,天气一天比一天的酷热难熬,但林觉的身子已经逐渐康复。受王爷父子相邀,林觉去了王府赴宴数次,但始终没有机会见到小郡主郭采薇。也不知道是因为小王爷的限制还是小郡主不愿见自己,自从自己病重期间小郡主惊鸿一至之后,林觉便再也没见过她。 这不免让林觉心中有些不安,其中原因不得而知。林觉很想见一见小郡主,不为别的,自己和高慕青之间的事情必须要坦陈相告,不能隐瞒。至于由此产生何种后果,林觉无从揣测。 这件事直言相告或许会很伤小郡主的心,会让她对自己失望愤怒。但隐瞒此事更有欺骗感情之嫌。林觉不想让小郡主伤心,但他更不愿欺瞒于她,那更是另外一种伤害,也不合林觉处世之道。至于这件事最终如何解决,林觉自己也烦恼惆怅不已。高慕青是不可辜负的,小郡主待自己情深义重也同样不可辜负,这当中还夹杂着各种的其他因素,当真是让人头疼不已。 让林觉觉得烦恼的另外一件事是,高慕青从自己开始康复之时便回龟山岛山寨处理山寨转型招安之事,然而已经快半个月过去了,她居然还没来杭州。这让林觉不禁想起绿舞那天说的话,高慕青和小郡主是见过面了,那次见面两人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导致两人都不愿再见自己的原因?这不得而知。总之,事情突然变得有些诡异和奇怪,让林觉心中甚是不安定。 情感上的这些纠葛之事倒也罢了,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更为重大的事情萦绕在林觉心头。其中最大的一件事便是林柯通匪的事情。 这段时间林觉一直在考虑这件事该如何处置,假作不知是绝对不成的,因为这件事迟早是要被曝光出来的,若不尽早采取补救措施,林家或全部遭受牵连。 林觉心中对此事有个大的原则:此事决不能声张出去,决不能为外人所知,要解决也只能在林家内部解决,而且要快刀斩乱麻。而要达到这样的结果,则必须要得到林伯庸的协助,必须要得到林伯庸的认可,要林伯庸相信这件事才成。 但这件事绝非是简单的禀报林伯庸便可解决的。且不说林柯是长房长公子,未来家主的人选,林伯庸最为器重的儿子。以自己对林伯庸的了解,如果自己去找林伯庸直言此事,很可能被认为是自己故意栽赃陷害。虽然现在自己在林家的地位早已非昔日任人欺凌之人,特别是自己做成几件大事之后,林伯庸也对自己生出了敬畏之心。但此事是关系到他亲生的儿子,若无板上钉钉的证据,很难让他相信林柯通匪的事实。 然而,麻烦的是,林觉手中却并无这种让林伯庸相信的确凿证据。无论人证物证都是没有的,有的只是从许兴口中听来的几段故事。虽然在林觉看来,那些事全部都能严丝合缝的对应上,也完全可以证明林柯通匪的事实,但拿这种故事去说服林伯庸是绝对不可能的。 正因如此,林觉才觉得这件事甚是有些难办。 除了这件事之外,另有一件威胁到自己和身边的危险也是极为麻烦的。那便是来自于海东青的威胁。 剿匪虽大获全胜,然而海东青却并没有死。他不死,危险便依旧存在,而且会比以前更大,毕竟自己这一次不但毁了他全家,还连他辛苦经营的山寨都毁了。海东青若能饶过自己,那他也不是海东青了。 虽然梁王父子和知府严正肃都做出了承诺,小王爷在林宅周边安排的十几名王府卫士保护,严正肃也在回杭州之后进行了一次全城的大搜查,并且加强了出入城的登记和检查,确保海匪不会报复。但这些措施终究只是防范措施,治标不治本。况且,林觉也不相信这些办法能阻止海匪进城报复。毕竟海匪经营那么多年,城中也不知隐藏了多少海匪的人。若严正肃的办法当真有效的话,那为何林柯还逍遥法外?足以说明这些办法都只是一种形式上的威慑,真正危险临头,这些都是不管用的。 这两件事才是真正的压在林觉心头的大石头,相较于这些事,感情上的纠葛反而是小事了。若林柯通匪的事情暴露,或者是海东青的报复雷霆而来,自己和林家众人连命都不保了,还谈什么其他? 六月二十六,林觉回到了阔别一个多月的松山书院。虽然书院在数日后便要夏休,这几日已经停止了授课,方敦孺也让林虎带话给林觉,让他不用来书院拜见自己,好好的在家中养病。但林觉还是如往常一样,换了长衫戴着方巾,让小虎背了书箱去往书院。 进入盛夏时节,书院之中却浓荫匝地凉爽宜人,高大的古树掩映之下,书院之中一片幽静。 偶尔有学子在学堂之间穿梭来往,更有三三两两的远道的学子和挑着书箱的书童准备离开书院回家,三两好友在树荫下的亭子里话别,拱手说些道别的话。林觉走在书院之中,心情甚是愉悦安宁,心中的烦恼之事也都抛诸脑后。林觉忽然有些明白方敦孺的感觉了,这书院之处确实是清静之地,不仅是环境的清幽,而是人心的清静。这里的学子们虽然本着入仕的目标而来 ,但他们的心灵还很纯净,心思也只在读书上,也没什么尔虞我诈的事情。方先生从朝廷之中急流勇退,来此创办书院隐居,怕也正是为了这份心灵上的宁静吧。 书院后山依旧如昔,虽数月未至,但眼前景物林觉闭着眼睛也熟悉的很。这里一切都和以前一样,所不同便是,不远处那座先生的小院里少了一个可爱的少女。这一直是林觉不适应的一点,所以在当初得知方浣秋故去之后,林觉尽量避免自己多来这里。而方敦孺似乎也很理解他,一般有什么事都在前方书院的学堂之中说了,并不要求他去家中。以前方敦孺可是常常要求林觉陪他读书,帮他抄录整理文稿的,年后方敦孺便再没提过这个要求了。 林觉和林虎的脚步声惊飞了方家小院门前的一群麻雀,它们呼啦啦的飞起来,羽翼振动之声惊动了院子里枣树下读书的一个人。一手持卷一手摇扇的方敦孺站起身来朝着门口瞧,一眼看见林觉和林虎汗涔涔的站在门口的身影,顿时惊的张大嘴巴。 “啊!林觉?你怎么来了?不是带了话要你不要劳累上山么?夫人……夫人,林觉来了!”方敦孺大声的叫嚷道,声音大的有些不像话。 屋子里一片慌乱,方师母慌忙出门来的时候,东厢房里的少女正手忙脚乱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准备逃走,百忙之中还不忘掀开帘子看了几眼走进院子里的两个人。 林觉觉得很奇怪,方先生的说话声很大,大到有些夸张,仿佛怕屋子里的人听不见似的。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大声。方师母出来的神情有些慌张,眼神里虽然满是笑意,但却像是藏了什么秘密。 “哎呀,林觉来了啊,这大热天的,你先生不是带话叫你不要来了么?我和你先生早上还说呢,待过两日书院夏休了,我们一去去林家再看看你呢。”方师母笑盈盈的迎上前来,眼里闪着慈母的光芒。 “怎敢劳动先生和师母,上一次先生和师母去瞧我,我竟不能起身行礼,实在是心中难安。我现在已经基本痊愈了,怎也要来拜见老师和师母呢。”林觉笑着上前恭敬行礼。 方师母笑道:“好孩子,好孩子。我听小虎说你身子好了,我们也是高兴的很。前段时间,你先生晚上都担心的睡不着觉,夜里爬起来在外边走,长吁短叹的。我还没见他这么担心过人呢,我那年生了病,躺在床上浑身疼痛,你先生还不是睡的打呼噜,根本就……” “夫人……”方敦孺皱眉咳嗽两声。 方师母呵呵笑道:“罢了罢了,不说了,你瞧,再说他又该怪我妇道人家多嘴了。这都是一家人,怕的什么?” 林觉心中暖烘烘的,方敦孺外冷内热,平日看不出什么。但师母的这番话却说明他对自己是极为关心的。 “唔……气色不错,只是瘦了不少。不过瘦了更精神了,更像是个男子汉了。”方师母端详着林觉的脸。 林觉有些不好意思,忙道:“老师师母,瞧我给你们带什么来了。小虎,东西拿下来,你可真是憨,到地方还背在身上,也不嫌累。” 林虎忙答应了,卸下满满当当的竹篓来。 “黄金花雕酒,先生的最爱。蜀绣织锦,给师母的。这些是瓜果桃梨,夏天天热,多吃这些可降火消暑。师母,这是你要的牡丹花的种苗,正宗的洛阳牡丹。小虎说您希望在后园种一丛牡丹,我可是从王府里弄来的种苗。”林觉一件件的拿出来如数家珍。 方师母笑的合不拢嘴,手里捧着一匹蜀锦,眼睛看着那一丛牡丹花的小苗,嘴巴里啧啧叹息着:“瞧瞧,林觉一来,咱们什么都有了。当真是有孝心。你先生一个多月没喝到黄金花雕酒,脾气都大了不少。这回好了,遂了他的愿了。” 方师母的话又被方敦孺的咳嗽声打断,不过方敦孺的目光确实没离开那几坛花雕酒。 院子里热闹的时候,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像是有桌椅翻倒的声音,更有盘碟碎裂的声音传来。一个人影正如受惊的小兔子从后门冲出去。 “家里有人?”林觉听到了声响,诧异探头朝着屋子里瞧。 第二五三章 师训 “哦哦,没……没人,哪里有人?是猫……对对,最近有野猫出没,不时的打翻家里的物事。不用管,一会儿我去收拾。”方师母忙尴尬笑道。 “猫儿?猫儿哪里闹腾的这么厉害?我好像看到了人影和脚步声。我去瞧瞧。”林觉抬脚往屋子里走。 方师母忙拦住道:“不用不用,你跟你先生在这里喝茶说话,我去收拾便是。” 林觉满腹的狐疑,他倒不是担心别的,他是担心有人在暗中窥伺,或是有所不利。或许是有人跟随自己前来,又或者是对方先生和师母不利,所以他不能不当心。 “那位姐姐呢?回家了么?”林虎忽然问道。 “什么……姐姐?”林觉愕然道。 “就前几天啊,我遵公子之命来给师母挖池子,师母家里不是有个姐姐么?师母说是娘家侄女儿来小住,大热天的还用个布蒙着脸,还老问公子的病。真是奇怪。”小虎咂嘴道。 “……”方敦孺和方师母翻着眼无语。 几天前小虎来山上帮着情理飓风之后堵塞淤泥的后园泉眼,方浣秋一个不小心被林虎给发现了。好在方浣秋蒙了脸换了衣衫,索性便谎称是方师母远房的侄女儿来小住。既然已经冒充了身份,方浣秋索性也就不躲着了,便在小虎旁边问来问去的,都是关于林觉的病情和近况,还问了些林觉的私事。譬如什么你家公子跟那家姑娘最近走的近啊?有没有心仪的要成亲的姑娘啊等等八卦。 小虎很是无语,不想得罪这个多嘴的小姐姐,却又觉得这位姐姐嘴巴可真的是碎。自家公子跟她素不相识,她老是问这些私事作甚?回去后,小虎也没敢说这些事,毕竟自己也说了一些公子的事情,回禀起来公子怕是要骂自己多嘴。再说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刚才屋子里的动静一折腾,小虎立刻便想起那个小姐姐来。也许是她刚才在屋子里跑动,他的意思是让公子不要惊慌,他也知道现在公子非常的小心谨慎。 “师母的娘家侄女?那便是亲戚了,浣秋的表姐妹是么?怎不出来一见?我去见个礼,免得被人诟病失礼。”林觉举步屋里走去。 方师母一把抓住林觉的袖子,笑道:“不用不用,姑娘家冒冒失失的,也认生怕人。再说了,那是姑娘家,你去见作甚?” 林觉一愣停步,扶额苦笑道:“对哦,见了才失礼呢,瞧我,一场病都病的迷糊了。师母莫怪,我可没有无礼之心。” 方师母笑道:“谁来怪你,你和你老师说话喝茶,屋子里也闷热的很,就在这院子里挺好。我去收拾收拾,今晚你留在这里吃饭,陪你老师喝几杯,我去弄几个好菜。” 林觉忙躬身答应,方师母暗自吁了口气,心道:总算是糊弄过去了。这丫头也不知怎么想的,人来了不知道早早的躲开,偏偏露了痕迹,害的所有人跟着替她圆谎。哎!当真是要命的很。 一切归于平静之后,林觉陪着方敦孺坐在枣树下喝茶说话。老少二人很久没有单独坐在一起聊天了,对于林觉而言,此次死里逃生又是一场重病之后能和方敦孺坐在这里说话,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另外最近发生的事情,他也希望听听方敦孺的看法。 “林觉。”方敦孺轻轻挥着折扇开口道。 “学生在。”林觉看着方敦孺的鬓角,那里的白发明显增多了不少。看来身在清静之地,先生却一点也不轻松。 “这次的事情,严知府都跟我说了。说老实话,我很惊讶。” “原谅弟子事前未曾禀报师尊,只是这次的事情太过凶险,我若禀报老师,老师定不会同意的。而我却又不得不去做。”林觉沉声道。 方敦孺道:“上次龟山岛之事后,老夫曾跟你说过。大丈夫不畏生死固然可敬,但大丈夫当为天下之福而不惜己身,却非为一己之私而逞匹夫之勇。但为天下,头可断血可流,为自己如此,便落于下乘了。这句话我依旧送给你,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心。” 林觉拱手道:“学生不才,先生定然很失望吧。” 方敦孺微笑摇头道:“那你可错了,我对你很是满意。说句真心话,老夫有时候甚至不知有什么可以教你,也不知道当初为何要收你为学生,因为老夫发现,你行事自有一套,不拘一格,这可不是我教你的,我也教不出这些东西。” 林觉苦笑道:“先生这话就是在指着鼻子骂学生了,学生惭愧。” 方敦孺呵呵一笑道:“你想多了。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这是前朝大儒韩昌黎所言,老夫深以为然。我这一辈子只收过两个弟子,第一个跟我反目,被我逐出了门墙,第二个便是你。你之才智冠绝世人,但我只怕你走上邪路。你跟随我的时间也不多,我也无法给你太多的教诲,我对你其实只有刚才那一个要求,希望你的才智用于大局,为国为民做事,格局放大,不要拘泥于私人得失。除此之外,我对你并无约束。” 林觉苦笑道:“先生是不是认为学生是朽木不可雕,无法教导?” 方敦孺摇头道:“你错了,我最近反省了许多,有些事其实我想的也未必正确。但你知道,老夫是个倔强的人,很多事坚持了很多年,也不大容易改变。很多想法也不太容易被人说服。但对于年轻一代,老夫却觉得不该以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譬如这次的事情,站在你的立场,你一点也没错。相反,别人欺负到头上,你敢豁出命去对付他,这血性跟我方敦孺可像极了。我想,衣钵的传承未必是学术和见地的传承,更多的是一种脾性和作风的传承。” 林觉心中苦笑,老师这也是没办法了。拿自己这个朽木实在没招,只得自圆其说说什么脾性作风传承。传承衣钵难道不是学术的传承和光大么?跟脾性作风和有毛的关系。 “严大人倒是对你赞不绝口,这次的事情你的能力已经再次得到了证明。虽你是为了自己的安危而搏命,但从大局而言,实际上此次剿匪却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若无你献计,他们怕是下不了决心。所以,你其实做了一件对的事情。”方敦孺沉声道。 林觉笑道:“我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是么?只可惜我个人的麻烦更大了,海东青没死,怕是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了。” “有敌人是好事。”方敦孺不以为意的道。 “好事?”林觉诧异道。 “有敌人是好事。”方敦孺重复道:“那会让你变得更强大。你只要记着,时时刻刻都有人要置你于死地,你便不敢懈怠。况被海匪敌视,恰恰说明你做了对的事。就算死在他手里,你也求仁得仁了。” 林觉差点大笑出声,心中叹息:“先生这个逻辑可真是奇葩,自己被海东青杀了难道还是荣耀不成。”不过方敦孺的意思他是明白的,那意思是说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情,不必怕事后的报复,不能被恶人吓倒。应该不断的强大自己,逼迫自己奋进。 “老夫不知你是有意为之还是碰巧为之,你选择了一个很好的时机。否则凭你三寸不烂之舌,是断然无法说服梁王和严知府的。梁王府最近被打压的厉害,需要一场破局的胜利。而严知府秋后便要离开杭州了,他需要不留遗憾的离任。正是这两点被你撞上了。加上你的那个计划确实精妙,才有了这一切的结果。你能活着回来已经是奇迹了,事实上你不知道此行有多么危险,因为一旦事情不顺,你就会被抛弃在海匪的岛屿之上。” 林觉暗自点头,方敦孺的眼光还是犀利的,他所言都是关键之处,必经曾在朝廷为高官,官场中人的心理他知道的一清二楚,自然也看的一清二楚。 “学生也觉得侥幸。早知如此,学生行前来跟老师讨教一番就好了。” “那倒也没这个必要,有些事正是因为不知道内情,反而让你无所顾忌的往前冲。若是全部摊开在你眼前,你反而会顾盼不前。这件事倒也罢了,但老夫告诉你的是,你切莫以为这件事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或许现在王府正全力的拉拢你,严知府也对可客客气气的,但你要记住,这些都未必是好事。谁也不知道这件事为你带来的是是福是祸。你要做的还是踏踏实实的读书。秋闱将至,只有靠着自己的本事考上科举,登堂入室,而非借外人之力,将来你才能走自己的路,说自己的话,而非为他人所左右。” 林觉悚然而惊,起身拱手道:“先生教诲的极是,学生谨记。” 方敦孺说的确实是掏心窝子的话,这定是他这么多年的人生经验,字字句句都是箴言。 方敦孺摆摆手道:“坐下坐下。还有些事要跟你说。老夫可能也不会在书院待太长时间了,最迟到年底,或许我……会离开这里。” 林觉惊讶问道:“老师意欲何往?书院不开了?” “书院自然是要开的,山长之位委以他人便好,我和薛先生说好了,我走了,书院便由他带领。他是我能信得过的人。至于我会去何处做什么,暂时我不能透露太多,到时候你只会知道。” 林觉点头不语。 “还有一件是关于你的。当然,对于个人的私事我不该过问,因为毕竟你林家有家规家主在。但你既叫我一声老师,我便要以师长之责告诫你。我听严知府说,你和那一起去匪巢冒险的龟山岛的女匪首之间不清不白是么?严知府说你生病的时候,那女匪首不必嫌疑和你同眠同起,为你擦身伺候。你似乎对她也颇有情义是么?” 林觉一愣,缓缓点了点头道:“慕青对我情深义重,为了我出生入死,我们确实……” “断然不可!”方敦孺喝道:“我对那女子不做置评,老夫相信她待你一定极好。本来你也到了成婚的年纪,男婚女嫁倒也是人之常情。但她是女匪首,此事便断然不可了。你定要说她马上便要招安恢复百姓的身份,但那是你一厢情愿,你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会在将来为你带来什么。宁娶清白贫家女也莫要去招惹些闲杂人等。即便朝廷招安,她女匪首的身份将会跟她一辈子。而这些,都将影响到你,你明白么?” “……”林觉惊愕无语,他没想到这件事上方先生的态度会如此的坚决。 “你听好,你的志向是入仕为官,但官场之上,任何看似不经意的污点都会为人所大书特书。那女子绝非你良配,老夫绝不想看到你将来被人抓住这一点而攻讦。天下良家淑女不知多少,凭你大可有更好的选择,这个女子你不能娶。门不当户不对,而且会给你惹来麻烦。就算她对你千好万好,你也不能娶她,明白么?”方敦孺厉声道。 林觉心中有万般话想申诉,忽然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没必要跟方先生在这里辩论这些事。自己的事自己心中有数,也许方先生说的是有道理的,但自己却又怎会听从。 “先生莫生气,学生知道了。”林觉轻声道。 方敦孺也觉得自己的态度似乎太过了,于是缓声道:“莫怪老夫管你的私事,老夫是真心为你好。” “学生明白。” 第二五四章 新戏 七月初二,江南大剧院新剧《窦娥冤》正式开演。新剧的开演选择的依旧是北城的望月楼老剧场,依旧由谢莺莺领衔的原班人马出演。因为一出剧目要想成功,必须要先入为主,首演之重要性非常的重要。 这一次,林觉邀请了方敦孺前来观赏,方敦孺虽不爱出现在这种场合,但林觉的邀请还是头一遭,况且江南大剧院这半年多来名声鹊起,俨然已经成为杭州城中除了花界之外的娱乐热点之处。在江南大剧院的带动之下,杭州城中出现了多加剧院,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新兴的行业。故而,在此盛名之下,方敦孺也早想来亲眼目睹一番,看看为何这剧院能够如此火爆。 方敦孺要了两张票,说是要带着师母一起来看戏,林觉自然是求之不得。然而到了开场之际,林觉却只看到方敦孺一人前来,问师母何在,方敦孺却道师母和几位书院教席的夫人们去庙里烧香拜佛去了。 林觉自然也只能苦笑,方师母可不是能坐下来看戏的人。说起来有些好玩,方师母的性格活泼,想来年轻时比是个活泼可爱的姑娘,方敦孺却是个性格沉稳内敛之人。方师母没读过什么书,出身也不高,方敦孺却是满腹诗书才高八斗的当世大儒。兴趣爱好两人多有不同之处,在外人看来这应该是极为不般配的一对。然而,方敦孺和师母之间却相处融洽,不说举案齐眉,起码也是互敬互爱。所以说,有时候姻缘这种事情还真是说不清,方敦孺这等当世大儒,还不是在大字不识几个,性格举止也迥异的方师母面前俯首帖耳,甚至方家无后都不肯娶妾。正应了那句话,婚姻就像是一双鞋,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的脚知道,他人的猜测和揣度都是徒劳的。 让林觉的意外的是,他本来没有邀请杭州城中的其他有头脸的人来参加首演,但是方敦孺之后,杭州知府严正肃竟然也穿着便服施施然而来。更让林觉觉得惊愕的是,开场前不久,王爷父子居然也前呼后拥的到来,坐进了二楼最中间的那个价格最昂贵的包厢里。林觉得此消息,忙去拜见梁王父子,在那包厢之中,他也终于见到了扮作男装的小郡主。两人只眉目相接的刹那,林觉心中的所有疑惑便都烟消云散。小郡主眉目之间深情脉脉,眼光之中饱含思念之情,似有千言万语要跟自己诉说,并无丝毫的埋怨和怨恨。而林觉见到小郡主的那一刻,才发现原来自己对她也是有满腹的话语要说,对她也是刻骨铭心的想念。 若不是小王爷的冷哼声打断两人目光的纠缠,两人怕是要被郭冰发现异样。小王爷对林觉和妹子之间含情脉脉旁若无人的对视很是不满,忍不住棒打鸳鸯三句两句将林觉赶了出来。 王爷父子和知府严大人同时来江南大剧院看戏,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谁都知道严知府是绝不会出入这等场合的,唯一能让严知府参与的便是一年一度的花魁大赛,但那是杭州的门面,严知府参与也是为了杭州城的大局,扩大杭州城的影响力。而这个江南大剧院何德何能能让严知府前来?那必是别有原因了。 至于王爷父子前来,那更是让人觉得诧异。要知道万花楼和群芳阁可是王府的产业,这两家青楼也都效仿江南大剧院开了剧场演出剧目,甚至两家青楼的头牌楚湘湘和顾盼盼也都亲自出演剧目以抗衡江南大剧院的人气。而作为实际上的东家的王爷父子却跑来对手的剧院来捧场,这着实是让人觉得诧异。 虽然,在外人看来,这些都是让人觉得奇怪的地方,但知道内情的人其实心里都明白,这一切其实只是因为一个人,那便是林觉。林觉是江南大剧院的东家之一,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而只有现在的林觉才有这个面子,让知府大人和王爷父子不请自来,主动的给他捧场。这个林家的庶子虽然尚未弱冠,虽然只是无功无名的草民一枚,但他在这座城里其实已经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在严正肃和王爷父子心目中也份量极重。这一点,怕是林觉自己也没有完全的意识到。 无论如何,新剧准时正式开锣。林觉陪着方敦孺坐在一间小包厢里喝着凉茶,摇着折扇,看着灯光暗下,大幕开启。 幕启,黯淡的光线之下,一座寻常巷陌街市呈现在众人眼前。剧场周围两侧的墙壁上,幻灯闪烁,一百八十度的展现街市的场景。经过改良之后的琉璃片磨得更薄,画师的工艺也更加的精细,场景也更加的逼真和惟肖。这让第一次看这种舞台剧目的方敦孺吃惊的忘记了摇扇子,惊讶的看着这一切。 一名普通打扮的婆子叉腰而上,笑盈盈的在鼓点之中开场。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老身蔡婆婆是也。楚州人氏,嫡亲三口儿家属。不幸夫主亡逝已过,止有一个孩儿,年长八岁。俺娘儿两个,过其日月。家中颇有些钱财。这里一个竇秀才,从去年问我借了二十两银子,如今本利该银四十两。我数次索取,那竇秀才只说贫难,没得还我。他有一个女儿,今年七岁,生得可喜,长得可爱。我有心看上他,与我家做个媳妇,就准了这四十两银子,岂不两得其便!他说今日好日辰,亲送女儿到我家来。老身且不索钱去,专在家中等候。这早晚窦秀才敢待来也。” 穿着补丁衣衫,形容颓唐的窦天章牵着一个小女孩从右侧台口缓步而上。 “读尽縹緗万卷书,可怜贫煞马相如。汉庭一日承恩召,不说当垆说子虚。小生姓窦,名天章,祖贯长安京兆人也。幼习儒业,饱有文章。争夺时运不通,功名未遂。不幸挥家亡化已过,撇下这个女孩儿,小字端云。从三岁上亡了他母亲,如今孩儿七岁了也。小生一贫如洗,流落在这楚州居住。此间有个蔡婆婆……” 三言两语之间,故事正式拉开序幕。窦天章科举不第,穷困潦倒,不得已卖女抵债。这一幕简短交代,在窦端云大叫‘爹爹’的哭喊声中,窦天章掩面下场,蔡婆婆拉扯着窦端云从另一侧下场。幕落。 虽只短短的第一幕,低沉的鼓乐,残破的场景,凄冷的灯光,台口不时飘下的落叶,已经烘托出一个极为压抑的气氛。台下很多读书的学子有感于苦读不第的苦痛产生共鸣,竟然已经眼中湿润了起来。即便是坐在林觉身旁的方敦孺,也想起了当年苦读应考的艰辛之处,心中也甚是沉郁。当然更多观众却开始代入剧情,咒骂这窦天章的狠心,为了功名舍弃亲骨肉。总之,第一幕开启,便已经抓住了众人的心。 第二幕开始,已是数年之后。蔡婆婆向赛卢医讨要钱物,赛卢医无钱还账,骗了蔡婆婆去庄上取钱,行到山坡处,赛卢医掏出绳索勒住蔡婆婆的脖子要杀人。此时张驴儿父子路过,救下了蔡婆婆。赛卢医慌忙逃走,张驴儿父子得知蔡婆婆家中有钱财,且只有她和媳妇两个相依为命,生出邪念。逼迫蔡婆婆和媳妇儿嫁给他们父子二人。蔡婆婆无奈,只得领着张驴儿父子返家。谢莺莺扮演的窦端云已经是亭亭少妇模样,张驴儿看的眼睛发直,益发要得手。蔡婆婆劝窦端云同意婚事,被端云言辞拒绝。于是张驴儿买来砒.霜欲毒杀蔡婆婆胁迫端云改嫁,并霸占蔡婆婆家业。张驴儿之父误喝下毒药而死。张驴儿要挟不成,诬告端云杀人报到官府。贪官桃杌得张驴儿贿赂,将窦娥屈打成招,判为杀人冤案,准备处斩。 第二幕剧情复杂,情节曲折。但相较于第一幕而言,第二幕更加的让人心情郁结烦闷。张驴儿父子作恶,昏官受贿枉法,窦端云宁死守节,公堂上官员凶恶,坏人逍遥,弱女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诸般刑罚轮番上场,凶神恶煞一般的衙役差人下手狠毒。从窦端云上场时亭亭玉立我见尤怜的样子,到屈打成招时窦端云全身血迹,面若厉鬼的模样。所有这一切,让台下一片静默,满是叹息和咬牙切齿之声。 看官多为普通百姓,虽在大周太平盛世之中,但谁没领教过官家的凶狠和霸道,谁又没受过权势人家的恶气。当此之时,心中戚戚然感同身受,惶惶然摇头叹息。但这还不是最打击人的,最让观众们难受的是,这第二幕压抑之中充满了无力感,整个第二幕没有一处正能量,没有任何一处让他们能看到希望。这才是最让人无法接受的地方。 方敦孺紧锁眉头看完了第二幕,剧目的技巧和唱段自不必多言,林觉显然在其中下过功夫。但方敦孺并不太关注这些,他关注的是林觉为何要这么写,为何要让所有看客压抑难受至此。 没等方敦孺询问,第三幕已经在咚咚咚震慑人心扉的大鼓之中开启。 第二五五章 感天动地 (谢:漂流一鱼、梦xing时分两位的打赏。谢夏侯皓月、一路有你8870的票。大章送上。) 幕开,一片炙热的光芒照亮了舞台。有心人很快发现,舞台的上空屋顶居然朝两侧滑开变成了露天的舞台。时间是午后时分,灼热的阳光从顶端照射下来,舞台左近顿时灼热万分。在大面积铜镜的反光之下,阳光散落剧院各处,所有人顿时如同置身于露天之中,剧院中的温度急剧升高,每个人都像是被置身于灼热的阳光之下炙烤一般。 这正是林觉精心为这场剧目所设计的,为此,花了五天五夜的时间改造了舞台顶端的屋顶,在二楼顶端安装了磨成粗糙的铜镜用以散射阳光入剧场之中。既要让阳光散射如整个剧场,却也不能刺人耳目让人不能视物,这可颇费了些周章。但林觉要的便是精益求精,因为这第三场便是整个剧目的精华所在,江南大剧院一贯是行业翘楚,容不得半点马虎。 所有的观众都坐立不安之时,舞台上,一名白面官员在一群撑伞遮阳的差役簇拥下上场。 “下官监斩官是也。今日处决犯人,著做公的把住巷口,休放往来人闲走。” 锣鼓各自三声响,刺耳的余音之中,几名赤膊的刽子手手中托着的鬼头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刺人耳目。一袭白衣的窦端云被几名差役推搡着上场。 此时的窦娥脚步趔趄,脸上兀自留有伤痕,一袭白衣之下,对比身旁高大强壮的刽子手,越发显得弱不禁风, 楚楚可怜。 “没来由犯王法,不堤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谢莺莺如泣如诉的悲唱着,全场观众泪如雨下。妇人们哭出了声,男人们也咬牙切齿眼圈发红。 …… “这词……是你写的?”方敦孺终忍不住问道。 林觉没有回答,方敦孺转头看着林觉,忽然发现林觉的神情有些恍惚,身子似乎微微的在颤抖,拳头紧握,牙关紧咬。方敦孺有些奇怪,这戏是林觉自己写的,他怎么还和观众一样受到剧目之中人物的影响,也跟着悲愤若此? 方敦孺哪里知道林觉此刻心中的感受。林觉此刻心中想起的正是上一世自己临刑之前的场景。十字街口,同样的烈日灼头,同样的锣鼓刺耳,同样的大汗淋漓,同样的绝望无助。 “没来由犯王法,不堤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对于林觉而言,这四句岂不也是他当年的写照?他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做,然而却被砍了头。虽然死之前自己觉得是一种解脱,但面对死亡,谁能不惧?林觉自然清晰的记得当初的心境,特别是台上刽子手手中的大刀的闪光刺中自己的眼睛的时候,当时的情形和心境纷至沓来,在一瞬间填满了林觉的心扉。 …… 刽子手喝道:“快行动些,误了时辰也。” 窦娥唱道:“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则落的吞声忍气空嗟怨。” 刽子道:“难道你爷娘家也没的?” 窦娥道:“只有个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取应去了,至今杳无音信。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 刽子皱眉道:“你适才要我往后街里去,是甚麼主意?” 窦娥道:“怕则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见。” 刽子道:“你的性命也顾不得,怕他见怎的?” 窦娥流泪唱道:“俺婆婆若见我披枷带锁赴法场餐刀去呵,枉将他气杀也麼哥,枉将他气杀也麼哥!告哥哥,临危好与人行方便。” 刽子手叹息点头。 …… 剧院之中,灼热而烦躁。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沉默。观众们流着泪听着这临刑前最后的对话,他们感叹于窦娥的善良和乖巧,由此更滋生出对窦娥的同情。他们迫切的希望事情能有转机,他们不相信窦娥会真的被处斩。他们希望突然横空出现一个人来,将贪官打杀,将窦娥救出来。正如之前所看到的所有的剧目一样,他们希望能出现一个美好的结局。 然而,随着钟鼓再响,监斩官仰头看了看天色,伸手摸向了令牌。 “兀那婆子靠后,时辰到了也。”监斩官喝道。 蔡婆婆大放悲声,被差人拉扯到一旁。刽子手解开窦娥脖子上的枷锁,喝了口酒涂抹刀身。窦娥跪在斩头木墩前。 “那窦娥,你还有什么最后的话要说?”监斩官道。 窦娥道:“告监斩大人,有一事肯依窦娥,便死而无怨。” 监斩官皱眉道:“你有什么事,快说快说,时辰到了。” 窦娥昂首道:“要一领净席,让我窦娥站立其上;又要丈二白练,掛在旗枪上,若是我窦娥委实冤枉,刀过处头落,一腔热血休半点儿沾在地下,都飞在白练上者。” 监斩官想了想道:“这个就依你,打甚麼不紧。来人,按照她的话准备,快些快些!” 一干差役立刻准备。有人埋怨道:“临死了还要折腾我们,许下这无头之愿作甚?大热天的。” 窦娥轻声唱道:“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委实的冤情不浅;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长虹化碧,望帝啼鹃……” …… 谢莺莺的唱功在这半年来突飞猛进,这几句唱的婉转凄然柔肠百结,真个是唱的人心中滴血。望帝啼鹃一句尾音凄然缥缈,座下所有观众均掩面不敢观之。 …… “得了得了,谁爱听你唠叨,大热天的。”一名差役啐了一口道。 窦娥面色沉静,轻声唱道:“你道是暑气暄,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绵,免著我尸骸现;要什麼素车白马,断送出古陌荒阡!” “疯了么?你这女子,临死前说的什么混话。时辰到了,准备行刑!”监斩官大声喝道。 “大人,我窦娥死的委实冤枉,从今以后,著这楚州亢旱三年!”窦娥道。 监斩官喝道:“打嘴!那有这等说话!发的这般毒誓?老天爷的事情你也可期?” 窦娥冷笑唱道:“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怜,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做甚麼三年不见甘霖降?也只為东海曾经孝妇冤,如今轮到你山阳县。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 舞台上风声忽起,树叶翻飞,旌旗呼啦啦的作响。舞台顶端的天窗正无声的滑动,慢慢的关闭。 “咦?怎麼这一会儿天色阴了也?好冷风也!”刽子手和衙役们纷纷叫道。 窦娥站立净席之上,白衣飘飘,大声唱道:“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三桩儿誓愿明题遍。直等待雪飞六月,亢旱三年呵,那其间才把我个屈死的冤魂这窦娥显!” …… 谢莺莺的唱腔猛然拔高,如利剑一般划破空气,刺穿所有的耳鼓。凄厉之音宛如苍鹤哀鸣,厉鬼嚎哭一般。众看客一个个身上起了鸡皮疙瘩,面露惊恐之色,惶然不已。 林觉听到了身旁方敦孺一声长长的叹息。 …… 台上,监斩官掩面挡风,手中令牌掷出大声叫道:“快斩,快斩!” 刽子手举刀砍下,一蓬鲜血直冲白布之上,窦娥身子倒地。舞台上刹那间天昏地暗。无数的灯光开始摇弋,舞台周围数台风车开始鼓动,台上人仰马翻尘土飞扬落叶纷飞。鼓点杂乱,琵琶急促,人人自危。 片刻后风住尘落,顶端的天窗已经完全关闭,舞台上的灯光也慢慢的恢复正常。众衙役和监斩官纷纷起身来仓皇四顾,但见明亮的灯光之下,一片片雪花从空中飘落,片刻后化为漫天大雪洒落下来。 整个剧场中从灼热突然变得寒冷起来,数十道风口往剧场之中吹着冷气,那是冬天储藏的冰块被搬运到剧场角落之中,通过风口将丝丝冷气吹进剧场之中。虽然并不能造成天寒地冻的效果,但在经历了刚才全场的阳光散射的灼热之后,此刻这冰寒的空气与之形成强烈的对比,让剧中这场大雪显得更为的真切。 不仅如此,除了舞台上的落雪,剧场之中也下起雪来。一片片明亮的雪花飘落人群之中,百姓们甚至伸手去抓那飘落的雪花,然而他们却很快的发现,那些雪花只是灯光的效果罢了。 悬挂于剧场四周横梁之下的灯箱,此刻一片片画满雪花的幻灯片正缓慢的滑动,造成了雪花乱舞的情形。而舞台上的雪花则是鹅毛和纸片裁剪而成,花费了十名妇人数夜的时间剪裁出来的雪花在盏茶之内尽数飘落而下,片刻后将舞台上窦娥的尸身遮盖的严严实实。 雪花依旧在飘落,台上已经空无一人。大幕缓缓落下。剧场之中,灯光全灭,全场黑暗,唯余观众的唏嘘之声。 将所有人震撼的不仅仅是这神乎其技的灯光特效,更是这震撼人心的剧情。窦娥虽死,死前三桩誓言已经应了两件。血溅白绫,无半滴落于尘土。六月飞雪,掩埋了冤死的尸首。虽然没能等来剧情的反转,虽然窦娥依旧被斩首,但百姓们从中看到了一丝希望,那便是老天有眼,窦娥之冤终于是感天动地,显露异象。这多少给了百姓们一丝慰藉。 …… 幕开,遍地荒野,土地干涸,地面龟裂。树木枯死,天地苍茫。 一群群的百姓们杵着木棍,提着篮子和破碗从舞台上走过,他们谈论着这楚州郡的三年大旱,咒骂着狗官的贪赃枉法冤杀人命导致天怒惩罚。他们诅咒着狗官不得好死,期待着天降甘霖,天谴的结束。 一座坟墓之前,蔡婆婆白发苍苍跪在坟前烧纸钱,纸钱飞舞,妇人形容愁苦。 光线一黯,背景变幻。一名身着官服的官员出现在舞台一角。舞台转动着,将其余人等送入幕后,将那端坐等下研读状纸的官员送到舞台中央。 黑暗之中,一袭白衣的窦娥现身唱道:“我每日哭啼啼守住望乡台,急煎煎把仇人等待,慢腾腾昏地里走,足律律旋风中来。则被这雾锁云埋,攛掇的鬼魂快。” 一名提刀门神猛然现身,横眉怒目喝道:“何方妖孽,还不退下。怎不托生转世,莫非要害人性命么?” 窦娥行礼道:“我是廉访使窦天章女孩儿。因我屈死,父亲不知,特来托一梦与他咱。” 门神诧异道:“你是窦大人之女?冤屈而死?” 窦娥道:“正是如此。闻爹爹金榜高中,得提刑官职,故来托梦。可怜我三年冤死骸骨不得安生,无处托生。必得冤屈得雪,方图来世。” 门神道:“罢了,且放你进去,咱可盯着你,若有害人之心,需叫你魂飞魄散。” 门神隐没。窦娥进入窦天章的房里。窦天章托着腮看着卷宗,窦娥轻轻伸手,将一份卷宗抽出来摆在窦天章面前。窦天章拿起卷宗来一瞧,自言自语道:“这不是看过了么?怎地又在案上。” 说罢窦天章将卷宗再次压在一大叠卷宗之下,然而转过头来,窦娥又将卷宗抽出,放在窦天章眼前。如此数次,窦天章惊骇战立,窦娥掩口轻笑。 台下观众也被窦娥这调皮的行为逗得哄堂大笑。说起来,毕竟是窦家小女,见到父亲调皮作怪,倒也有趣。不过人们关心的是窦天章到底看不看那份卷宗。 然而窦天章惊骇欲走,窦娥伸手一挥,窦天章跌坐椅子上托腮睡去。片刻后突然醒来,茫然四顾道:“好是奇怪也!老夫才合眼去,梦见端云孩儿,恰便似来我跟前一般;如今在那里?我且再看这文卷。咦?怎地又是这一份?老夫记得看了好几遍了。罢了,便再看一遍。一起犯人窦娥,药死公公一案……” 观众们瞬间释然,终于,窦天章看了这份卷宗了。接下来剧情顺理成章,窦天章和窦娥魂魄相见,卷宗疑点重重。窦天章重审此案,识破案情,拿获张驴儿和赛卢医,供出杀人事实。同时供出贪官枉法,屈打成招之时。几人具被收押,朝廷圣旨下达,张驴儿赛卢医问斩,贪官革职问罪家产抄没,皆大欢喜。 背景变幻,甘霖落下,百姓奔走相庆。大地上从干裂荒凉瞬间草长燕飞万物欣荣。窦娥墓前,百姓们纷纷前来祭奠。窦娥的魂魄在远处微笑眺望,然后缓缓飞升,直至消失在大幕之下。 幕落,歌声起: 孤灯残影自明灭,????珠帘卷处人愁绝。 群风狂扫半窗云,????慰藉塌前迷惘灵。 三伏飞雪葬冤魂,????六出冰花滚似绵。 丈二白练皆飞血,????铺底净席滴未沾。 亢旱三年雪犹凝,????感天动地三誓愿。 黄泉无店宿佳魂,????青山有幸埋芳洁。 苍茫浮云为谁阴,????无际悲风旋似悼。 造恶享富延年寿,????善良贫穷命更短。 不分好歹何为地,????错勘贤愚妄做天。 两泪涟涟魂难销,????魂灵奈何孟婆心? 孤身只影无眷亲,????忍气吞声空嗟怨。 十年未与亲谋面,????临刑街前怕婆见。 初一十五不忘奠,????半碗浆饭心已足。 幽吟一曲长歌恨,????折枝啼血杜鹃鸣。 全场灯光亮起,掌声如潮。 第二五六章 指手画脚 观众熙熙攘攘议论纷纷的离开大剧院的时候,江南大剧院二楼小厅之中也是一片高朋满座。看完窦娥冤之后,林觉本在小厅之中请方敦孺和严正肃小坐叙茶之时,王爷父子以及女扮男装的小郡主却不请自来。 谢丹红和谢莺莺忙带着众女跪倒一片迎接梁王爷的驾临,林觉赶忙起身上前施礼。方敦孺见此情形起身便要告辞,却被郭冰给拦住了。 “这一位不是方先生么?久仰久仰。同在杭州这么多年,本王还从未和方先生见过面。上一次见面还是二十多年前在京城之中吧?那时候方先生还是政事堂参知政事,是我大周重臣呢。” 方敦孺皱眉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作甚?如今老朽不过是一个教书先生罢了。过去的事情老夫早就忘了。” 郭冰点头笑道:“好好好,不提便不提。方先生有雅量,可以忘了那些事。本王却忘不了那些事呢。本王颇有些为方先生鸣不平。当初方先生辞官离开京城,朝野上下一片惶然。先皇都没挽留的住。哎!可惜了,如此一个栋梁之才,却躲在山中教书,当真是暴殄天物了。” 方敦孺皱眉道:“王爷再提这些往事,老朽便只能告辞了。老朽不是怀旧之人。今日是来消遣的,可不是来怀旧的。” 林觉有些惊讶,他知道方敦孺原来在朝廷为官,因为理念不合而辞官归隐。但他绝没料到的是,方敦孺曾经官居政事堂参知政事,这可是相当于副宰相的高位。莫看只是宰相的左右手,但那样的位置乃是核心的位置,必是极受圣上信任之人。方敦孺居然说辞官便辞官了,这得需要多大的魄力。又或者是遇到了多么愤慨的事情才不得不离开。 “呵呵呵,说的是,不提了,真的不提了。本王也是来消遣的。咦?”郭冰呵呵笑道。 方敦孺拱拱手道:“老朽还要出城回书院,恕我不能久留。王爷,严大人,老朽告辞了。” “怎么说了半天还是要走?是跟本王聊不来么?”郭冰皱眉道。 方敦孺笑道:“王爷这话教人无法回答,老朽便不回答了。老朽告辞了。” 说罢举步朝外便走,林觉忙起身道:“先生,我送送你。” 林觉和方敦孺的身影消失之后,小王爷郭昆嘀咕了一声道:“这个方敦孺好大的架子。” 郭冰喝道:“没你说话的份儿,方山长可是当世大儒,曾是朝廷重臣。本王都对他礼敬三分。就是脾气……怪了些。咦?诸位都站着作甚?不必拘谨,都坐下说话。” 郭冰大刺刺的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呆呆而立的谢丹红惊醒过来,一叠声的吩咐人沏茶去。一干演员本来是被严正肃和方敦孺召来夸赞演技的,此刻也都纷纷行礼退下。 林觉送着方敦孺出门,轻声出言挽留。方敦孺执意不肯,他告诉林觉,自己并非不屑于跟王爷之流同坐谈论,而是确实需要回书院去,因为天色已晚了。林觉要安排车辆送方敦孺上山,方敦孺却又不肯,说是要走一走,倒显得言语前后矛盾。 林觉连也没办法,自己这个老师他也是拗不过的,只得送他出了剧院大门,看着他融入东河大街的人流中,这才转身回来招呼人。林觉不知道的是,方敦孺急着出来是因为前方的石栏桥上有个人等着他,那是女扮男装的方浣秋。 方敦孺之所以会要两张票,说是师母要来看戏,其实是为方浣秋准备的。方浣秋执意要来看戏,刚才演出之时,她就坐在离林觉和方敦孺包厢不远处的人群之中。戏倒是没看多少,一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林觉。散场之后她也不能露面,只出了戏院在桥头等候方敦孺一起离开。方敦孺虽然不愿意跟王爷之流说话,但今日却并非因为这个原因,而是他挂心爱女一人在街上等候,不得不离开。事实上今日的窦娥冤一剧方敦孺颇有感触,他有很多品评之言要说,但却也无暇说出了。 茶水沏上的时候,林觉已经匆匆赶回二楼小厅之中。告罪之后落座,便听郭冰笑呵呵的开口说话。 “今日本王听说江南大剧院有新剧上演,久闻江南大剧院之名,据说剧目本本精彩,故而本王带着昆儿和小女便来瞧瞧。一则是想看看盛名之下是否名副其实,二来嘛,主要是给林觉捧个场,给江南大剧院捧捧场。呵呵呵。” 林觉起身行礼道:“多谢王爷小王爷……小郡主莅临,林觉代表大剧院全体人员感谢王爷之恩。但愿没有让王爷失望。” 谢丹红和谢莺莺也忙行礼道谢,心想:林公子这面子可当真不小,王爷父子和知府大人都来捧场,当真是不可思议。 “不失望不失望,不但不失望,反而叹为观止呢。林觉,本王真是有些佩服你了,不但剧情精彩,演的精彩,更让人惊叹的是你们的这些巧心思。说实话,本王也瞧了不少剧目,但却没有一家想你们这么演的。本王算是明白了,为何你江南大剧院名声鼎沸人气高涨,其他的剧场都是反应平平。那其实心思用的不够,手段不如你们。” “王爷谬赞,不过是胡闹罢了,为了是博百姓们欢喜而已。”林觉笑道。 郭冰点头笑道:“你可不要自谦,你林觉的本事本王可是知道的。在座的众人也都是知道的。不过,有些话,本王知道有些煞风景,但还是想跟你说一说。” 林觉拱手道:“王爷训诫,林觉洗耳恭听。” “也谈不上什么训诫,不过是个人的一些看法罢了。这个江南大剧院成立之时,本王便频频听到有人禀报。虽然你们的口碑不错,但出演的剧目可是需要仔细斟酌的。本王听闻,所有的剧目都出自你之手,对你的才学固然是佩服的,然而却也有些为你担心。” 林觉皱眉道:“王爷指的是?” “本王的意思是,剧目的内容。当初不知是哪一位,在本王耳边提及过此事。譬如说,好像你们这里演出过一本叫做《西厢记》的剧目是么?那里边居然有男女私定终身苟合的内容不知是也不是?”郭冰沉声问道。 林觉不知如何解释,西厢记中若要将张生和崔莺莺解释为私通苟合,倒也并非完全冤枉。但那是有前因后果导致的结果,而且整部剧的精彩之处便在月下西厢相会这里,这可是戏核之处。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 “本来嘛,本王也知道这是假的,不过是戏文罢了。但是,西厢记轰动一时,导致了杭州城中不少糊涂人效仿剧目中的情节。本王这里便知道,城里近半年来私奔苟合的事情突然增多,闹得满城风雨。不得不说,这是你那出西厢记闹腾出来的后果。林觉,如此公开宣扬这种不齿之行,那可不好。”郭冰道。 林觉愕然瞠目,张口结舌。居然还有这种事情,这可真是没想到了。没想到一出西厢记居然可以起到这样的作用,这真是林觉之前从未想过的事情。不过想想也似乎有这个可能,后世便是如此,很多潮流和做派不都是跟着电视电影上学的么?大剧院演出的剧目影响城中百姓的想法,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的。 林觉之前成立江南大剧院的想法不过是为了谢莺莺等人脱离花界的转型着想,再加上一些自己想赚些小钱的心思。除此之外,并没有想过太多。但此时此刻,郭冲的话仿佛是醍醐灌顶一般点醒了林觉。剧院的作用远不止是赚钱,在这年头,如果影响力足够,它将是一个喉舌,一个极为有效的宣传手段,或许将会派上大用场。 “王爷训诫的是,今后我当注意分寸便是。不过那出剧目并非鼓吹宣扬这等有伤风化之事,王爷要是不信,我东城大剧院还在上演此剧,王爷可以亲自去瞧瞧。”林觉笑道。 “本王可不会去看这种戏。不仅本王,在座诸位也都不会去瞧的。本王建议你赶紧停了那出剧目,这是为你好。”郭冰摇头道。 “爹爹,我看过此剧,没什么不妥的。”郭采薇忽然出声道。 “什么?”郭冰像是被人打了个嘴巴子,愕然回头看着小郡主。“你何时看过?” “爹爹和哥哥在京城时西厢记首演,女儿便来观看了。爹爹没看过不可凭道听途说。城里的那些事……怎么能跟一出剧目扯到一起?要说有伤风化,城里这么多公开的青楼妓馆为何还在?岂不是更伤风化?要取缔了才是。”小郡主轻声道。 “妹子!”小王爷低声喝道。这个妹子真是教人头疼,外人面前胳膊肘往外拐。父王说了几句林觉的不是,她便立刻挺身出来为林觉辩护了。说起来,妹子既然看了那出宣扬私通苟合的剧目,搞不好也是因为受了影响,和林觉之间的那些破事也许便是受其毒害了。 林觉看向郭采薇,郭采薇也正看着他。两人目光交接,火花四溅,情意宛然。林觉微微的摇了摇头,郭采薇会意,忙闭口不言。 第二五七章 好消息和坏消息 郭冰有些尴尬,自己的女儿都看过西厢记,都出来辩解,这个话题也聊不下去了。好在严正肃出声为他缓解了尴尬。 “林觉,王爷是一片好意。不希望你惹来麻烦。王爷坐镇杭州,自然不希望杭州城中风气变坏,被人所诟病。那西厢记内容如何,本官并不知晓,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剧目用以娱人,可不是来害人的,更不能有违伦常礼法,否则便是自找麻烦。” 林觉拱手道:“严大人教训的是,王爷教训的是,西厢记立刻停演便是。” 郭冰呵呵笑道:“严大人说的也正是本王所想说的,林觉你也不要不服气。就拿今日这出《窦娥冤》来说吧,本王不否认此剧之精彩,本王从未瞧过如此精彩绝伦的剧目。然而,当中有些情节,本王却认为有些过了。我大周盛世中天,海清河晏四海升平,你这剧目之中却到处是坏人,上到官员下到闲杂百姓,几乎无一好人。这是什么意思?影射我大周官员腐败,民风糜烂么?那窦娥虽受冤屈,你却安排让她发三桩毒誓,什么六月飞雪,大旱三年,这些恶毒的诅咒岂能公然示人?这不是教坏百姓么?这些情节都无必要,你拿来哗众取宠,这是要出事的。” 林觉收起了笑容,皱眉问道:“依着王爷的想法,此剧该如何改动?” “教本王说,问斩之时,那窦天章便要现身,重新审理,刀下留人,坏人伏法。还有前面的什么窦天章以女抵债,那也不成。这种人怎么能后来成为朝廷官员?道义不存,更何谈为国效力为民作主?总之……该改动的地方太多,一时半会儿说不完。”郭冰摆手道。 林觉忍不住笑了出来:“照着王爷的改法,这出剧目还叫窦娥冤么?” “名字可以改嘛,为何拘泥于这个名字?林觉啊,大周盛世,你当写些颂扬圣上英明,大周繁盛的剧目,而非是这些小情小爱,甚至是阴暗晦涩的剧目。这可不好,格局不大,成不了大事。”郭冰道。 不待林觉开口,严正肃沉声道:“王爷,这些话下官可不敢苟同了。你我都是来捧场看戏的,剧中之事都是假的,王爷这是想的太多了。再说了,当今天下真的如王爷所言是海清河晏太平盛世么?我看不然。百姓疾苦,官场内情,王爷当真一无所知?” 郭冰皱眉道:“严大人,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可真叫人吃惊。你可是朝廷官员,你这话是意有所指么?” 严正肃皱眉道:“下官并没有什么特指,只是有些事摆在明面上,何必装作不知?王爷大可不必借一出剧目来发挥,在本官看来,窦娥冤演的很好,这世间有很多冤屈之事,只是并未明示罢了。王爷既是来捧场的,只做品评便可,不必强人所难。窦娥冤很好,就算有针砭现实之嫌,也无需小题大作。” 郭冰咳嗽一声道:“严大人,说的也对。本王其实是……其实是对那件事难于启齿,找些话题罢了。要不,那件事严大人说说?本王实在是开不了口。” 严正肃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王爷是在兜圈子,既然如此,我来说罢。这个……无干人等,还请退下。这件事你们不必在旁听着了。” 闻此言,谢莺莺谢丹红等均纷纷告退,王府护卫也纷纷退下。小王爷本使眼色让小郡主也离开,可是小郡主视而不见,屁股粘着板凳,郭昆翻翻白眼也只好作罢。 林觉没有微蹙,他忽然从王爷和严大人的对话中隐隐觉察到了一丝异样。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难道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罢了,咱们开门见山吧,王爷喜欢兜圈子,本官不喜欢兜圈子。林觉啊,今日本官和王爷同时来看戏,你是不是觉得很吃惊?”严正肃转向林觉沉声道。 “王爷和知府大人莅临,确实让我感到惊讶。感谢王爷和严知府来捧我的场。”林觉拱手道。 “不错,我们确实是来捧你的场,除了你,杭州城怕是没有任何一人能让王爷和小王爷亲自前来捧场。但除了捧场,我们也有另外的事情要跟你说。”严正肃皱眉道。 “那是什么事,像是很重要的样子,不会是要来抓我去砍头吧。我可没犯什么罪。若是砍了我的头,我可比窦娥都冤。搞不好也要发个毒誓,让杭州大旱三年,让老天爷下一场大雪呢。”林觉笑嘻嘻的道。 小郡主‘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郭昆转头瞪了她一眼,小郡主忙捂嘴扭头看向窗外。 严正肃肃容道:“林觉,这是说正事呢。” 林觉忙告罪坐直身子。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严正肃道。 林觉苦笑道:“不是说不兜圈子么?严大人想说哪个便是哪个?你这么一搞,我心里很是紧张的很。” 严正肃咂嘴摆手道:“罢了罢了,我直接说了便是,先说好消息。海匪内乱了。海东青不知所踪,部分海匪昨日向宁海军投降了。” “啊?”林觉惊讶的跳起身来:“当真?” “那还能有假?我们离开桃花岛之后,剩余的海匪便发生了内乱。据说是南边的一座岛上的两千海匪不愿再跟着海东青混了,他们自己立了旗子。海东青不肯干休,带着三千人去打他们,结果不但没打下来,回过头来,大鸟岛上剩下的一千匪徒也背叛了他们,用弓箭射得他们不能上岛。那座栈桥还没修复,粮食物资还在大鸟岛上,海东青手下剩下的千余人也不能在桃花岛立足,所以只能往北逃走了。具体的行踪尚未得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已经离开浙东一带的海域了。”严正肃沉声道。 林觉扶额大喜道:“这可真是个好消息,本来剩下的海匪还有六千,这也是个大隐患。没想到回自己内乱起来一分为三了。这下可彻底的不成气候了。哈哈,我早就在想,海东青经历了这么一场大败,手下那些人心里会怎么想。这些人岂有什么情义可言?有机会必会造反,他海东青的位置还不是当初造反得来的么?呵呵,果然没让我失望。” 严正肃和郭冰都笑了起来,林觉的欢喜是可以理解的,其中绝大部分原因可不是因为海东青的倒台,而是因为对于林觉而言那是危险的解除。海东青到了如此境地,他岂有余暇来对付林觉?他被迫带人离开浙东海域寻找存身之所,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林觉高兴的怕正是这一点。 “林觉,自此之后,你不必担心海东青于你不利了。”郭昆沉声道。 林觉点头笑道:“确实可以松一口气了,不过也只是暂时的罢了,海东青不死,心中总是不安的,但起码目前而言他是顾不到我了。这可真是个好消息,不仅对我而言是,对杭州百姓,严大人和王爷小王爷也是个好消息呢。海匪一分为三,将来怕只能够滋扰海上,绝不敢踏入内陆半步了。若有机会,宁海军都可以再来一次围剿了。” 郭冰却不爱听这个好消息,他也绝不想听到林觉说,宁海军将海匪剿灭这件事。于是出声打断道:“好消息说了,严大人还是说说坏消息吧。” 严正肃点头,收起笑容对林觉道:“林觉,你听了这个消息可不要太激动,这个……哎,我直说了吧。坏消息是关于我们答应了你的龟山岛山寨招安的事情,这件事……” 林觉一惊,皱眉道:“怎么?这事儿还能出什么岔子么?王爷和知府大人不是保证了要办妥此事的么?” 严正肃尴尬苦笑道:“本官确实答应了你和那高姑娘,本拟是就地整编入籍,既往不咎,全部转为百姓的。然而……然而……朝中有人说话,说龟山岛这些匪徒以前做了不少坏事,不能这么便宜他们。楚州军三天前进驻龟山岛,然而他们却拿了数十名匪首并且……当场斩杀。此事引起岛上人的反弹,数千岛上匪兵反抗,但岂是楚州军的对手,死伤逾千……” “什么?”林觉大惊失色,惊骇叫道。 “林觉……不要激动,不要激动。这件事我们都不知情,是枢密院的人瞒着我们的。我和王爷得知此事也很震惊,我们已经上了奏折要求查明此事……你相信我们,我们绝对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林觉面目冷峻站起身来,沉声道:“高姑娘如何了?她也被斩首了么?” “高姑娘……我们还没得到确切的消息,我们正在查找。一有消息,我们便会来告知你。林觉你……”严正肃沉声解释道。 林觉摆手打断严正肃的话,沉声道:“送客!” “林觉,你无礼,我们好心来告诉你,这件事并非我们不尽力,而是他人作梗……”郭昆喝道。 “送客!”林觉冷声喝道。 虽是一介草民,但此时知府大人和王爷也敌不过他身上的冷冽之气,再者他们心有愧意,也确实无言以对。 “林觉,你放心,这件事本官会给你个交代的,本官向你致歉。”严正肃低声道。 “送客!”林觉第三次大声吼道。 郭昆瞠目欲呵斥,却被郭冰摆手制止。郭冰起身叹道:“罢了,林觉你冷静一下,我们先走了。这件事正如严大人所说,本王会给你个交代的。你此刻心情激愤,可以理解,本王不怪你。严大人,我们还是先走吧。” 严正肃长叹一声,点头答应。 郭冰和严正肃叹息出门,林觉眼眶湿润缓缓坐在椅子上,以手扶额,闭目难言。一只温柔的小手伸过来轻轻的在林觉的肩头抚摸了一把。小郡主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林觉,莫要难过。高慕青武艺高强,必会没事的,你大病初愈,要爱惜身子。我不能常常看你,但我……时时刻刻想着你,你一定不要……” “妹子!”小王爷的叫声在门外响起,小郡主忙应了一声,俯身下来快速的在林觉脸颊上一吻,快步离去。 第二五八章 牺牲品 黑暗的小厅之中,林觉枯坐其中良久,不言不动。望月楼众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似乎林公子跟王爷和知府大人他们谈了什么事情闹翻了,之后林公子情绪不佳便闷在厅中。 厅外隔壁的房间里,谢丹红低声的对谢莺莺道:“莺莺,你去问问出了什么事?本来开开心心的一天,怎地忽然闹成这样了?人家王爷小王爷还有知府大人来捧场,这是往咱们脸上贴金子,林公子怎地还跟人闹翻了呢?这个林公子的脾气啊,真是了不得。” 谢莺莺皱眉道:“你不要说这种话,林公子自有林公子的道理,虽然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我是站在林公子一边的。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支持他。” 谢丹红叉腰咂嘴道:“你这是情迷心窍,也不分青红皂白了。得罪了王爷和知府大人,那咱们还有好日子过?林公子是个有本事的,可是今日的事情怕是做的不对。” 谢莺莺正色道:“妈妈,我们有今日,都是林公子之力。你岂能说这种话?有难一起当,有祸一起扛,妈妈莫再说这些话,我不爱听。” 谢丹红咂嘴道:“奴家可没别的意思,我难道是不知感恩的人么?我这不也是为了大伙儿着想么?罢了罢了,不说了。林公子现在闷在里边不出来,你倒是去劝劝啊。” 谢莺莺道:“你怎不去?” 谢丹红瞠目道:“我倒是想,刚才进去问了一句,直接便给奴家轰出来了。啧啧,有本事的人脾气就是大,王爷知府都敢得罪,更何况是奴家。” 谢莺莺噗嗤一笑道:“你这是自找的,他明显情绪不佳,你还跑去问东问西埋怨他得罪王爷和严知府,他不轰你轰谁?” 谢丹红摇头啧啧佯怒道:“哎呦,你现在说话是越来越向着他了。莺莺,莫忘了,你认识我可比认识他早。打小便宠着你护着你,现在好了,翅膀硬了,胳膊肘往外拐了。” 谢莺莺笑道:“妈妈老是说这样的话作甚?你知道莺莺不是那样的人。” 谢丹红叹道:“罢了,你若是能有个好归宿也是好的,林公子将来一定大富大贵,你可得抓紧些。莫成天心里想着,行动上却不敢做。你这样的话,迟早会后悔的。似他这种人物,女子们还不得往上扑?你等着他开口,估计是难了。” 谢莺莺皱眉道:“我能怎么办?难道要我一个姑娘家……去……主动的跟他……表白么?他若无意,我岂非……岂非……” 谢丹红翻翻白眼道:“怕什么?他若拒绝便是有眼无珠。多少人想你想的发疯呢。教我说,我给他下一壶春药,保管你们好事做成。这种事,还能难得倒我谢丹红?” 谢莺莺慌忙道:“千万不要这么做,你要是这么做,我……我宁愿死了也是不依的。” 谢丹红笑道:“瞧你吓的,我只是说说罢了,那是以前用的手段,如今咱们改了正行了,岂能再这么做?不过你这般不主动也不是办法,就像此刻,你该去安慰安慰他才是。他轰我出来,却不会轰你出来。你在这干坐着有用么?” 谢莺莺皱眉想了想,缓缓起身轻轻道:“说的也是,我去瞧瞧。被轰出来也没什么。替我沏壶茶,我送进去。” 小厅的黑暗之中,林觉独坐其中,听着街市上人声喧闹,嘈杂喧嚣,心中无比的烦闷。他万万没有想到,王爷和严知府都保证了的事情居然会出了差错,龟山岛上居然发生了惨事。自己也向高慕青保证了要让龟山岛上的众人摆脱土匪的恶名,朝廷赦免他们的一切过往,给他们新的生活,然而这一切居然成了空话。 这还罢了,高慕青如今不知所踪,生死不明,这是林觉非常担心的。虽然林觉相信以高慕青的武功,或不至于被缉拿杀害。但就算高慕青逃出来了,她恐怕也是伤心之极,对自己也是恨之入骨了。正是自己的许诺没有兑现,反而让龟山岛遭受涂炭,不用高慕青痛恨自己,林觉自己都感觉无法原谅自己。 严知府和王爷今日联袂而来,其实便是要向自己解释此事。可笑自己还以为是自己有面子,以为他们主动来捧场。不过,从他们的态度来看,此事应该也是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王爷虽然为人不算正直可靠,但还不至于欺骗自己空自许诺。严正肃更是言出必行之人,也不至于忽悠自己。只能说,朝中有人突生枝节,事情突然失去了控制,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出现这种情况,或许是朝中派系斗争导致的结果,龟山岛上的人成了这种斗争的牺牲品。 这一切当然都是揣度,林觉也无法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此时此刻,他只是陷入了深深自责以及对高慕青的担心和愧疚之中不能自拔。 厅外廊下一灯如豆,黯淡的灯光从长窗和竹帘的缝隙透了进来,灯动影移,明暗相间的亮光和暗影在小厅之中如走马灯一般的轮换而动。竹帘轻挑,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捧着茶壶的娇俏声音出现在门前。 林觉眯眼看去,看清了来者是谢莺莺。 谢莺莺轻轻移步来到桌案旁,将烛台摆在案上,轻手轻脚的替林觉沏了一杯茶水,便双手交叠静静的站在一旁,目光柔和的看着皱眉苦脸的林觉。 林觉叹息一声,轻声道:“下午演出辛苦,你怎不去休息?” 谢莺莺微笑摇头吐出几个字道:“我不累。” 林觉叹道:“是不是我的情绪影响了大伙儿?刚才谢妈妈进来被我呵斥了几句,一会儿我去向她道歉。” 谢莺莺摇头道:“不用了,妈妈知道你心里烦躁,她早已原谅你了。” 林觉苦笑道:“无论如何,我不该朝着她发火,此事跟她没关系。” 谢莺莺点头道:“奴家明白。奴家并不想多嘴,奴家只想告诉公子,无论是什么事,我们大剧院都站在公子一边。公子心情不好,便是呵斥几句我等,我们也都不会在意。我们只是希望,公子遇事不要急躁,不要太忧心。以公子的本事,应该没什么事能难住公子。公子只静下心来,应该会想出良策应对。” 林觉苦笑道:“我真有那么厉害么?” “在奴家心里……公子无所不能。”谢莺莺轻轻道。 林觉长叹一声道:“无所不能?我若真的无所不能便好了。这一回,一件大好事办砸了,我也没招了。但愿……但愿事情不至于那么糟糕吧。否则的话,我怕是不能饶恕自己了。” 谢莺莺轻声道:“公子,莺莺是个没见识的女子,莺莺也没办法帮你。但公子若有差遣,莺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林觉点头道:“我明白,莺莺小姐,教你担心了。” 谢莺莺幽幽道:“那没什么,只可惜莺莺只是白担心,帮不上公子的忙。” 林觉笑道:“你已经帮了我了,你这一来,和我说上这么几句话,我心里好受多了。天塌下来也不外如此,更何况天塌不下来。这件事不会影响大剧院的,你们也不必为我担心。今日的演出很好,我很满意。你辛苦了。” 谢莺莺静静的看着林觉道:“奴家不辛苦,公子才是真正的辛苦。公子喝口茶,我命人送些饭菜来,公子吃些东西吧,那些事暂时不要想了。” 林觉想了想,点头道:“好,我便在这里吃了饭回去。” …… 龟山岛招安的事情确实如林觉所料,其中的差错乃是人为故意为之。在龟山岛剿匪成功之后,梁王郭冰和严正肃等人联名上奏的奏折之中便提及了龟山岛人等积极协助官兵剿灭海匪之事,郭冰和严正肃也在奏折上位龟山岛众人请功,表达了龟山岛山寨愿意归顺朝廷入籍为民的想法,希望朝廷能够给予嘉奖,准予招安入籍。 这本来就是一件大好事,龟山岛山寨就像一根刺钉在洪泽湖中,影响着周围大片的州县之地,成为朝廷内陆最大的隐患。偏偏朝廷又拔不了这根刺。而这一次,他们主动归顺,并且又协助官兵剿匪立功,这件事按照常理而言是肯定会被应允的。郭冰和严正肃也都认为,奏折上去之后,圣上会很快同意,责令相关人等去办理接洽。这件事可以说几乎没什么难度。 然而,郭冰和严正肃忽视了一点,剿海匪成功改变了梁王府的命运,这让本来已经极有希望说服圣上将郭冰召回京城的事情变得渺茫起来。郭冰剿海匪有功,再一次证明了他在杭州的价值,这一次就连圣上恐怕也不能以坐镇不力为名废除先皇旨意召他回京了。这对郭冰的某些政敌而言,这可不是个好消息。其中的代表人物便是宰相吕中天。 对吕中天而言,决不能让郭冰因为这一次的侥幸成功而趾高气扬,更不能允许他为所欲为。大大的削弱此事的影响力,告诉那些因为这件事而心中动摇立场的人,自己依旧可以让郭冰难堪,凡是跟郭冰沾上的人,自己依旧有能力惩办。正是基于这种心理,龟山岛山寨便成了第一个牺牲品。 这也是因为所有参与剿匪行动的人中,严正肃是难以撼动的,宁海军是枢密使杨俊所辖,也不太好下手。这其中冒出来的龟山岛山寨和那个叫林觉的人是最容易下手的。而龟山岛山寨因为本身便是藏污纳垢之所,更是成了第一选择。 第二五九章 夜会 吕中天的作法很聪明,他没有粗暴的去干涉或者反对,而是通过时候觐见皇帝郭冲的办法,说服了本来已经同意了奏折所请,同意严正肃和梁王解决龟山岛匪患的办法的郭冲。 “龟山岛山寨作乱年久,这么多年来对抗官府攻击州县,杀了不少朝廷官员地方乡绅。其中更是收纳了众多背负血债,王法不容的亡命之徒。如此轻松的便免除他们的罪责,这无论对于百姓和那些被土匪残害的官员百姓们都是极为不妥的。若是既往不咎就此容他们过关的话,朝廷威严将大大受损。为恶不惩,朝廷法度威严何存?这岂非让那些亡命之徒弹冠相庆,让官员百姓们也将心中难平。更可忧虑的是,他们的条件是原地招安入籍为民,这一个条件是决不能答应的。梁王和严知府可能当时急于解决海匪之患,没有考虑清楚这其中的骗局。试想,那龟山岛经营多年,壁垒森严。岛上海匪连同家属数万之众,个个都只知山寨不知朝廷,依旧容他们啸聚于岛上,将来必还会生乱。圣上网开一面或可换来暂时的安宁,但时间一久,若有任何小小事端为引,则龟山岛又成法外匪地。所以,圣上千万三思,不可同意此次招安计划。” 郭冲当时便沉默了,不得不说,宰相说的话是有道理的。这招安计划似乎确实不妥。 “可是,他们毕竟协助剿匪有功啊,总不能不给些好处吧。而且,郭冰严正肃也都提了此事,驳回招安不妥吧。况龟山岛匪寨乃是内陆心腹之患,此次能有机会解决此事,可是莫大的好事呢。” “圣上所言甚是,老臣不是要圣上驳回招安之事,而是希望能彻底的解决龟山岛之患。梁王和严正肃的意思其实肯定也是希望龟山岛匪患从此绝迹,只是他们可能忙于应付海匪,没能仔细的考虑罢了。其实出发点都是相同的,便是要趁机解决龟山岛匪患的事情。老臣认为,这个招安计划要修改修改。” “如何修改?” “其一,首恶惩办,从者不纠。既体现朝廷的宽恕,又可让那些曾经为恶之人统统受到惩罚。而且此举也可以起到瓦解其人心的作用。头目被除,下边的那些便是一盘散沙了,况又不纠其责,更是无心作乱。其二,驱散岛上之人,即便是入籍,也得上岸入籍,登记造册,置于官府兵马监管之下。这样岛上那些山寨的设施便不足为其屏障,这些人也都在官府的眼皮底下,从此再无祸患。做到这两点,这招安才算是成功的,可一举彻底解决龟山岛匪患。” “妙啊,这两点确实是提在点子上了。不过……朕虽然觉得这么做很稳妥,但是……那些匪徒岂会答应这样的条件?毕竟他们提出的是既往不咎,原地入籍,不离开龟山岛。而且你说的除首恶,那么那个协助剿匪立有大功的匪首高慕青该如何处置?” “圣上放心,这两点只是朝廷的打算,跟土匪们还用明言么?跟这些人不必讲什么道义,只表面全盘答应他们,待兵马一上岛,便由不得他们了。至于那个女匪首嘛,虽然有功,但留着是个祸患,到时候趁乱杀了一了百了,事后稍加掩饰给予嘉奖便是。” 以上便是吕中天觐见郭冲之后的那次谈话,正是这一次觐见改变了郭冲的想法。于是郭冲授意于枢密使杨俊,让他按照这一层意思办理。杨俊虽对这种表面一套背后另一套的作法颇有微词,但那些毕竟是土匪,也无什么心理负担,而且又是圣上的意思,故而也不好多说。之后便授意楚州军照此办理。 于是数日前,楚州军派出兵马上岛,说是按照协议收缴兵器,但控制内寨之后他们忽然变脸,领头的将领抓了数十名头目,当众斩首。此举一下子激怒了龟山岛众人,于是酿成了一场大屠杀的惨剧。上千龟山岛山寨中人遭受屠戮,因为武器被收缴,而且已经被破入内寨之中,也无从防守,故而局面被官兵所掌控。只是匪首高慕青带着不少人在混乱之中逃离,官兵追之不及。不过朝廷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 一夜之间,龟山岛上的百姓被全部驱赶离岛,岛上的防守设施被捣毁,树木楼阁聚义厅什么都被付之一炬。 消息送到杭州时,梁王父子和严正肃都大为吃惊,他们万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他们只知道是楚州军奉枢密院之命所为,却并不知其中的内情,更不知是吕中天暗中捣的鬼。 …… 夏夜,气温闷热,让人难以入眠。下半夜之后空气转凉,终于杭州城中安静了下来,大多数人都得以安稳入睡。然而,林家小院之中,林觉依旧静静的站在窗前眉头紧锁。 他无法入眠,之前以为高慕青久久未归是事情没办好,现在看来,不是事情没办好,而是事情出了大纰漏,高慕青此刻怕是已经恨死了自己,还怎会再来见自己。现在她生死未卜芳踪不知何处,这更是让林觉极为担心。 林觉已经做出了决定,明天一早便带着小虎离开杭州去往楚州,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高慕青的下落。哪怕她对自己恨之入骨也好,要亲眼看到她平安自己才能放心。如果高慕青一旦出了事,林觉自己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漏夜更鼓敲响,已经是三更过半了。林觉叹了口气准备去榻上就寝,就在他转头准备吹灭灯火的一刹那,他感觉到身后有一丝凉风飒然而动,紧跟着脖子后面被一件冰凉的硬物顶上了。 “莫动,你若敢动,我便砍了你的脑袋。”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慕青!”林觉惊喜叫道,不顾一切的转过身来。 “我说了,不许你乱动。”高慕青冷声喝道。 林觉哪里管这些,强行转过头来,脖子上一阵刺痛,转头之际,脖子上已经受伤,并有鲜血流出。若非高慕青及时撤剑,怕是半个脖子要被割裂。 “慕青!你终于来了。我还打算明日一早离开杭州去找你呢。慕青,你没事吧,没事便好,这可太好了。”林觉不顾脖子上渗血,惊喜叫道。 “不准过来,你若靠近一步,我便一剑杀了你。”高慕青面色憔悴,脸上满是悲愤之色,沉声喝道。 “那你便杀了我吧,我不在乎。”林觉顶着剑尖踏上一步。 “你……莫非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么?你……你欺骗的我好苦,我对你如此真心,你居然欺骗我。害的我山寨上下上千兄弟死于非命。数万乡亲被他们打骂驱赶,我山寨被焚毁干净,我成了山寨的罪人。我恨不得……恨不得一剑砍了你,方消我心头之很。”高慕青眼眶落泪,咬牙切齿的道。 林觉叹息道:“慕青,此事我今日才刚刚得知,我也不知道事情居然会变成这样。王爷和小王爷严知府他们言而无信,我也上了他们的当。” “你和他们是一丘之貉,我高慕青瞎了眼又瞎了心,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上,可怜我还跟在你身旁为你拼命,还以为……还以为你真心待我,还以为我终生有靠。我今日来,不是听你解释的,我是来取你首级,为我山寨死难众人报仇的。杀了你之后,我会去宰了郭冰父子,再去宰了严正肃这狗官,用你们的狗头去祭奠那些死去的乡亲和兄弟们。”高慕青珠泪滚滚,厉声呵斥道。 林觉皱眉静静的看着高慕青,半晌轻声道:“那你还等什么?一剑砍了我便是。我绝不抵抗,我死有余辜。” 高慕青怒道:“你莫逼我。” 林觉轻叹道:“慕青,你以为我和他们是一伙的么?我也被闷在鼓里罢了。我待你是否真心,你自己感觉不到么?你我是夫妻,我岂会对你做出这种事来?我林觉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打击很大,你恨我,恨王爷严大人他们我都能理解,毕竟我们没有做到承诺的事情。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也发誓将查明此事。如果你觉得杀了我能让你心里开心些,那么你便动手。如若不然,希望你冷静下来。你知道我知道此事后多么担心你么?” 高慕青泪水滚滚,忽然掩面痛哭失声。林觉走上前去,轻抚其背。高慕青挥开林觉的手不让他触碰自己,依旧掩面哭泣。林觉锲而不舍,数次之后,高慕青终于扑在林觉怀里哭了个昏天黑地。 林觉待她哭了一阵,起身倒了杯凉茶递过去,又拿了布巾过来让她擦泪,搬了椅子过来扶着她坐下,高慕青显然是极为疲倦劳累,心力交瘁,坐下后整个人都变得萎靡不振,怔怔发愣。 “告诉我,到底为何变成这样了?我不信是你骗了我,那么是严知府和梁王他们骗了我们?我要去杀了他们。”高慕青跳起身来道。 第二六零章 重入逆流 林觉忙伸手按住她,端了凳子坐在她面前,握着她冰冷颤抖的手道:“莫要冲动,我今日傍晚得知的此事,思虑再三,觉得这件事应该不是严知府和梁王爷所为。他们应该也不会这么干,因为他们毫无必要。严知府自不必说,他是言而有信之人,这一点我坚信。我的老师方敦孺结交的人,都是守信君子。光凭这一点,我便相信他不会这么干。至于梁王,他也没有理由这么做。他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做出这等违背承诺之事,这对他毫无益处。他们今日联袂前来向我解释此事时,提到了此次负责招安事宜的是朝廷枢密院,派出的是楚州军。我想你跟我说说细节,让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故意生事。” 高慕青抽抽噎噎的将数日前的事情回忆了一遍,将朝廷负责交洽的经过,以及楚州兵马上岛之后立刻变脸的事情都告诉了林觉。岛上众人反抗时,高慕青本是要拼死一战挽回罪责的,但被手下众人强行护送离开。因为所有人都明白已经大势已去了,留下来拼命也无济于事。 林觉皱着眉头仔细听了这一切,沉吟片刻道:“接洽之时他们是按照之前我们和严知府梁王爷他们商定的条件,到了岛上收缴了兵刃便翻脸,这显然是有预谋的举动。也就是说,朝廷早已决定这么做,只是接洽时生恐你们不愿接受,故而欺骗你们。朝廷当真是连脸都不要了,这种事也做的出来。但这正可说明是有人从中作梗。如果是严知府和梁王早先就定好预谋,他们不可能在奏折上按照我们的约定上奏。而他们上奏的奏折我是看到了的,那日我虽在病中,但严知府来探望时将奏折给我看了,说要我好好养伤,他答应的事情都会兑现。除非他是故意以假奏折骗我,那他也太奸恶了吧。” 高慕青道:“你怎知他们不是?我现在对他们不再有半点的信任。” 林觉道:“无论如何,你万万不要轻举妄动。我必查出真相来,不管多久,我都会给你个交代。你是我妻子,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我只希望你不要冲动,不要妄自送了性命。” 高慕青沉默不语。 林觉轻声道:“你们一共逃出来多少人?落脚在何处?朝廷现在既然翻了脸,怕是会不依不饶。得想办法隐藏起来才好。梁七兄弟逃出来了么?” 高慕青道:“我们一共两百来人逃了出来,具体的地点我不会告诉你,我现在连你也不太相信。你也不要问。至于梁七,他现在要是见到你会一刀砍了你,不像我……这般犹犹豫豫。我们已经对朝廷死了心了,我能告诉你的便是,我们打算重整旗鼓,这辈子跟朝廷耗上了。我高慕青发誓,和朝廷对抗到底,再也不上他们的当了。你也莫要劝我,我也不会再听你的了。是的,当土匪虽然不是一条出路,但我现在别无选择。” 林觉皱眉道:“你也要跟着他们一起?那我们呢?你我是夫妻啊。” 高慕青流泪道:“从此两离,各自安好。从今日起,你是你,我是我,你我再无瓜葛。我们成亲的事情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就当……就当此事没有发生便是。” 林觉惊愕无语,怔怔的看着高慕青。 高慕青泪眼朦胧看着林觉道:“原谅我,我别无选择。我此刻还能装作无事跟你厮守么?我如何向兄弟姐妹们交代,更如何向死去的那些人交代?如何面对爹爹和山寨中那些前辈的英魂。林郎,你知道我心里对你如何,我高慕青这一辈子不会对第二个人如此,今日之局,乃是造化弄人。我只能如此了。” 林觉道:“慕青,你再好好想一想,或许还有另外的解决之道。” 高慕青摇头道:“别无他法,我意已决。” 林觉顿足长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高慕青站起身来走到林觉面前,捧起林觉的脸轻轻一吻,轻声道:“林郎,我走了。自此之后,或无再见之日。我今日……其实不是来杀你的,我知道自己下不了手。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我本答应了不告诉你行踪的,但是我忍不住还是要告诉你,我们打算落足河南伏牛山。如果……如果将来你想见我的话,便去那里找我吧。我……我……要走了,我……是瞒着他们来的,我不想让兄弟姐妹们再失望了。” 林觉抬起头来,脸上已有泪痕。高慕青猛然紧紧搂住林觉的脖子,紧紧的吻住林觉,状极狂野。林觉也搂紧她的身子热烈的亲吻她,忽然间,林觉觉得嘴唇剧痛,口中咸甜交织,已然出血。高慕青已经脱离了林觉的怀抱,唇上鲜血宛然。 “林郎,叫你永远记得我。”高慕青唇上带血轻声道。 “慕青!”林觉轻呼道。 “我该走了。”高慕青说罢,身子起处已经上了长窗的床台。 “慕青!”林觉惊呼道。 “林郎,珍重了!”高慕青回过身来,星眸闪泪,戚然一笑,再转身时,身形已没入黑暗之中。 林觉追到窗前,四下里漆黑如墨,哪里还有半点高慕青的人影。林觉跌坐于椅子上,以手扶额,面容扭曲,痛苦之极。 …… 大周庆丰三年七月十九,杭州北关门外,一艘官船穿越城门而过,缓缓驶入城中。宁海军水军出动船只维护河道秩序,疏通航路,保证这艘官船的顺利通行。 杭州百姓们知道,只有重要人物的到来,才会有这样的举动,这艘官船上的乘坐之人必是来头不小之人。所以,虽然心有怨言,但也不得不尽量规避。他们不知道的是,这艘船上的乘坐之人确实来头不小,但他也曾是杭州城的一员,他便是从杭州城走出去,如今官居三司副使,三司户部司主事的林家二老爷林伯年。 林伯年早年科举及第之事在杭州城颇为轰动,倒不是因为杭州城无人科举及第,而是杭州林家在数代之后终于有一人能够考上科举,当时的庆祝活动隆重的过分,几乎轰动了半个杭州城。杭州城中一些年长之人还能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那次林伯年考上科举的庆祝活动。特别是街头上的那些流浪汉和穷人们更是记得最为清楚,因为当时他们免费吃了十天的好饭好菜,这一点对他们记忆犹新。 二十多年后,林伯年已经官居三品高位,成为朝廷三司衙门的副使。这在很多人看来,已经是遥不可及的庙堂高官了。在普通百姓看来,朝廷之中的主要机构无非是两府三司。两府中宰相副宰相枢密使枢密副使都是一等一的大员,由此可知,和两府并列的三司衙门的副使,自然也是和他们平起平坐的。那么林伯年的地位自然是不言而喻。杭州出了这么个高官在堂,也是杭州人的荣幸。 然而,百姓们那里会懂,三司衙们和政事堂枢密院相比那可差的太远了。名义上三司和两府齐名,但实际上三司衙门受政事堂和枢密院同时节制,只是两府的辅助和补充罢了。慢说是三司副使,便是三司使这个正职,也无法同政事堂中的一名参知政事相提并论。 这一切其实和当初设立三司衙门的初衷是相悖的。当初大周朝改制唐制设立两府三司制度,其目的是将宰相的军权和财权分离出来,相互牵制,避免宰相权力过大的弊端。而这种制度的设立却又产生了诸多其他的弊端,譬如权力重叠,机构的臃冗,相互间的推诿和扯皮,效率的底下。在大周朝一百多年的理政过程中,当初的想法正在悄悄的被事实所潜移默化的改变,到如今,早已是两府为大,三司衙门屈于人后了。 但无论如何,三司副使那也是个地位极高,权力极大的高官。更何况,整个三司衙门都是一个肥的流油的衙门,三司副使更是一个让人眼馋的官职。 至于林伯年如何以三甲及第之身留在了京城,并且一直在京城为官最终混到了这般高位之上,不知内情的自然可以说林伯年官运亨通为官有方。但知道内情却都懂,林伯年这么多年来可不知花了多少银子在钻营上。他能有今日,和身后林家的雄厚财力的支撑是分不开的。 上一次林伯年衣锦还乡时还是十年前,当时他刚刚成为三司副使,自然是要回乡告慰祖先;更重要的是,要让家乡的人都知道,他林家出了个大官,让所有人都明白,林家惹不得。但那次回乡,其实留下的回忆很不美好。恰好遇到三弟林伯鸣的身故,三弟的故去冲淡了他升官的喜悦。三房孤儿寡母呼天抢地的情形历历在目,让他的心情既悲哀又烦乱。 这一次,他林伯年又回来了,但这一次的回来比之上一次升官时的衣锦还乡更为荣耀,因为他是钦差大臣的身份,奉圣上旨意前来杭州传旨的。本来这个钦差大臣的身份是怎么也轮不到他林伯年的,梁王郭冰和严正肃剿匪胜利,圣上要下旨嘉奖,这个人选怎么也是政事堂或者是军方的人,作为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三司衙门的人,根本没有他的事情。然而,此次剿匪作战中的一个关键人物却让他有了这份荣耀,那个人便是自己三房的侄儿林觉。 林伯年怎么也想不到,郭冰和严正肃的奏折上会有林家三房那个十多年前印象中只是个木讷男孩的三房庶子的名字,而且正是他献出的计谋,并且冒险登岛经历九死一生协助官兵攻克了海匪老巢。这一切怎也无法让林伯年和印象中的那个记忆模糊的孩童联系起来,可这偏偏就是真的。圣上为此还特意召见了自己,说了些夸赞的话,赞许他们林家家风忠孝教子有方,子弟中竟有舍身忘死报效朝廷的能人。此次特意让林伯年为钦差去杭州传旨嘉奖,便是有嘉许他林家之意。 所以说,其实林伯年此次之所以有此荣光,靠的便是自家三房的那个庶子林觉,算是沾了林觉的光了。对此林伯年自然非常的开心,虽然并非长房嫡系公子,而是三房的庶子,这有些让人意外和微微的遗憾,但无论如何,林家能出人才,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林伯年打算好好的认识一下这个被自己完全忽视的三房庶子,好好的弥补一下相互之间陌生的关系。 第二六一章 圣旨 官船驶入城中,慢慢的进入了施腰河中。前方便是官船停靠的码头了,林伯年坐在船厅之中透过雕花木窗看到了码头上拥挤在一起的一群迎接的人群,林伯年很是满意。在京城他享受不到这种被人迎接等候的待遇,因为天子脚下,他一个三司副使还很少有有摆谱的资格。但到了杭州,此行又是钦差身份,说句不中听的话,便是梁王爷见到自己,怕也是要客客气气的了。 一片锣鼓喧天的热闹气氛之中,官船靠了岸。林伯年在随从的簇拥下来到船头。他看到了梁王父子站在岸上,看到了杭州知府通判等官员,看到了宁海军全副武装的将领,更看到了激动的满脸红光,眼中似乎带着泪光的林家家主,自己的兄长林伯庸。 林伯年快步下了船来到码头上,郭冰父子,严正肃宋延平等人早已抱拳行礼,口中一片喧哗。 “给钦差大人见礼,本王等候多时了。”郭冰面带笑容拱手笑道。 “下官杭州知府严正肃有礼了。” “卑职杭州宁海军指挥使宋延平给钦差大人见礼。” “……” 一干官员纷纷上前行礼。林伯年们拱手一一还礼,口中道:“王爷有礼,严大人有礼,张大人有礼,宋指挥使有礼。各位都有礼了。教诸位久候,伯年深感不安。” 林伯年保持着他一惯的谦逊,虽此次是钦差身份,但林伯年在来时便想好了,绝不可因此而自傲。杭州城中的梁王,严正肃等人,都是自己决不能得罪的。倒并非是因为林家在杭州受他们管辖,而是这两个人一个是圣上的同胞弟弟,一个是圣上的总角之交,莫看好像他们影响力不大,但他们的位置比自己要高得多。 “呵呵呵,接到消息,得知钦差大人今日抵达杭州,我等可是一大早便赶来码头等着了。我们倒是没什么,不过是早起一些罢了。钦差大人一路南来,走了几天时间,水路颠簸,可是辛苦了。怎么样?一路上还顺利吧。”郭冰呵呵笑道。 “托王爷洪福,还算顺利。好歹本人也是杭州人,小时候在水面上混惯了,倒也不晕船。只是在楚州境内,听说有小股匪徒作乱,袭击运河上的过往船只,楚州军派了船护送了一程,却也没出什么事情。”林伯年呵呵笑道。 梁王和严正肃面容微变,他们自然知道楚州哪里是怎么回事。龟山岛招安的事情闹出了乱子。龟山岛山寨中逃窜出来的土匪们开始报复性的滋事生乱,所以,这几日楚州境内的运河和洪泽湖一带很是混乱。 “那就好,那就好。些许匪徒滋事,很快便会平息下来。”郭冰呵呵笑道。 林伯年笑着点头,一旁的林伯庸终于有了和兄弟说话的机会,上前来撩起袍子跪在地上便要磕头,口中道:“林伯庸给钦差大人见礼。” 林伯年忙伸手拉住,嗔怪道:“大哥,你是要折煞我么?” 林伯庸笑道:“我虽是你大哥,可是你现在是钦差,代表的是圣上,我可不是向你磕头,而是向圣上磕头呢。” 林伯年笑道:“我这不还没宣旨么?宣旨时我是钦差,其余时候我不过是你的兄弟罢了。还有谁来了?林柯林润他们呢?” “来了来了,都来了。老大老二老三,还不来给二叔行礼?”林伯庸喝道。 林柯林润林全等人忙从旁边挤出来跪在地上给林伯年磕头,这一回林伯年没有阻拦,他们是晚辈,给自己磕头见礼也是应该的。 “好好好,都起来吧。哎,十年未见,你们都一个个精神的很,我很高兴。对了,大哥,林觉来了么?” “来了来了。林觉呢?怎不来见礼?”林伯庸叫道。 众人四顾找寻,但知道林觉肯定是来了。钦差大人来杭州,点了名要的人都要在场,林觉便是被点了名的其中之一。只是因为龟山岛山寨的事情,林觉来到码头之后一直静静的站在一旁,并不跟严正肃和梁王父子他们说话。严正肃试图去和林觉解释几句,林觉却不理不睬。郭冰派人去请林觉来说话,也吃了个闭门羹。他们知道林觉是因为龟山岛之事生气了,却也只得作罢。 林觉确实很生气,虽然他知道事情也许更严正肃和郭冰他们无关,但林觉气恼的是,他们既然答应了这件事,无论是谁作梗,总是他们没有尽到责任。许诺的事情不能负责任的完成,这便是他们的不对。况且事情出来之后,他们倒是没什么损失,而林觉不但被龟山岛众人敌视,也失去了高慕青,这段时间林觉过得很颓废,很受打击。他决定不再相信这些人了,对他们敬而远之,绝不相信他们口中的一个字。可以说,这件事让林觉已经变得有些偏激了。 听到林伯庸的叫声,林觉慢慢吞吞的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脸上没有丝毫的兴奋,只来到林伯年面前拱手行礼道:“侄儿林觉见过二伯。” 林伯年有些皱眉头,这个林觉怎地哭丧着脸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而且也有些失礼,见到自己也只是拱拱手而已,似乎显得很是疏远。 不过,林伯年并没有多加在意,毕竟这一趟便是沾了这少年的光,才有了钦差的身份。而且林觉的父亲去世的早,又是庶子身份,少了些教养和礼数也是情理之中的。 “好好好,好孩子,林觉,你很好。你还记得二伯么?当年我回来探亲的时候,你还才这么点高呢。我还抱过你呢。”林伯年笑着伸手比划了一下,缓和气氛。 周围人都笑了起来,虽然这些事并不好笑,但此刻笑一笑乃是礼节。 “二伯恕罪,我不记得了。”林觉的话让气氛顿时陷入尴尬之中。 林伯年苦笑着,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林伯庸林柯等人都恼火的瞪着林觉,这家伙是怎么了?正高兴的时候,他却像个别人欠了他多少钱似的。真是不识抬举。 郭冰和严正肃也甚是无语,不过想想那天在大剧院被林觉撵出来的经历,眼前这一幕倒也算不得什么了。严正肃暗自叹息,这小子的脾气果然臭硬,果然是师出方敦孺之门,跟方敦孺一个德行。 “这个……钦差大人是立刻宣读圣旨呢,还是先休息休息再说?”郭冰开口问道,这才是他最关心的事情。林觉的情绪在他看来不值一提,若非自己有愧于他,自己可不会容忍他给脸色看。目前不便跟他计较罢了。 “我看,就在这里宣读圣旨吧。人都在此,何必拖延。况且本官知道诸位都等不及要听旨了。”林伯年笑道。 “好好,便依钦差之意。”郭冰严正肃等人连声道。 林伯年转身过来,对着身后捧着一只锦盒的随从招招手,那随从躬身上前,林伯年抖抖袖子,恭恭敬敬的双手打来锦盒,托出一卷黄色的绸缎来。那正是一道圣旨。 “梁王郭冰,定海侯郭昆,杭州知府严正肃,宁海军指挥使宋延平、指挥副使王锴,松山书院学子林觉并一干想干人等听旨!”林伯年手托圣旨朗声叫道。 “圣上万岁!”码头上所有人纷纷跪倒,上至王爷下至兵卒,黑压压跪倒一片。 “朕得闻奏报,得知杭州剿匪之战大捷,朕心甚喜,满朝雷动,人人称赞。浙东海匪近年来猖獗作乱,为患海疆,已然为心腹之患。尔等能知悉朝廷之忧,毅然出兵围剿,以少胜多,剿杀海匪,大胜凯旋,朕认为甚为难能。此次剿匪,未动朝廷兵饷,杭州百姓官员积极胁从,同心协力,更显难能可贵,朕亦为之嘉许。” “战事经过朕已从奏折附本获悉,此旨乃嘉奖众人剿匪之功。此战不论首功,参战之众无厚彼此,皆为有功之臣。郭冰为朕之弟,此战没有给朕丢脸,朕很高兴。但朕已经没什么好嘉奖你的,此行赏赐朕所用的玉带一根,算是朕给你的奖赏。” 林伯年使了个眼色,一名随从手捧锦盒送到郭冰面前,打开的锦盒里是一根龙纹玉带,正是郭冲日常所用的那一根。 “圣上万岁,万万岁!”郭冰磕头大呼,激动不已。他已经是一等亲王爵位,爵位上不可能再往上了,也确实没什么好嘉奖的。钱财等物自己也不需要,而这根玉带则已经表明了皇兄对自己的嘉许,表明皇兄对自己态度的转变,这正是郭冰所希望看到的,所以他很激动。 “定海候郭昆,此战奋勇争先,不畏强敌,浴血冲杀,朕闻之亦感欣慰。皇族子弟当效其忠勇,不缀我皇族之威,应予褒奖。此升三等定海公爵,并授禁军侍卫步军司副都虞候之职,赐宝甲一副。” 郭昆跪在地上激动的身子发抖,自己终于因为此战而获得了实职。三衙禁军分为侍卫殿前司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统帅着大周朝所有的禁军兵马。虽然侍卫步军司是三衙之中地位最低的一司,副都虞候更是其中位居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甚至只是个象征性的职位,甚至没有领军的实权,但得到副都虞候的军职是个最好的开端。这正是郭昆梦寐以求的结果。至于授了三等公爵,赐予宝甲之类的嘉奖,倒是无关紧要了。 “圣上万岁!万万岁!”郭昆磕头如捣蒜,大声叫道。 第二六二章 皇恩浩荡 “杭州知府严正肃,才能卓越,治理有方,官声政绩有口皆碑。此番更能协助剿匪,为我大周官员楷模。我大周官员人人皆为严正肃,则天下太平,百姓安乐。朕此旨赏赐钱帛嘉奖,此战之功记入政绩考核,待九月任职期满,并行参考,另加重用。” 严正肃磕了个头,沉声道:“万岁万万岁!” 对于严正肃的嘉奖虽然没有明确,但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严正肃会因为此事而得益。那一句任职期满另加重用的意思其实很明了了,严正肃要升官了,而且很可能是个大官。 “宁海军正副指挥使并一干将士,此次剿匪英勇,杀敌有功,杨我大周军威,朕甚为嘉许。朕已命枢密院拟奏嘉奖令予以重重嘉奖。此战有功将士尽皆加倍嘉奖,死伤将士予以厚恤。” 宋延平王锴高声谢恩。心中尽皆欢喜,加官进爵已成定局了。 “此战之中,杭州百姓林觉进献良策并参与剿匪,配合官兵里应外合破敌匪巢,朕闻之振奋欣喜。野有良才, 民有义士,此乃我大周国力昌盛之象。朕特手题杭州林家‘忠义之家’匾额,嘉许林觉义士之名,赐予骏马一匹,杭州众官陪同绕城而游,让杭州全城百姓共赞其忠勇之义。另赏林觉钱二十万,绢百匹。朕闻林觉正读书应考,朕亦特许林觉春闱资格,不必参与秋闱筛选。” 众人轰然,对林觉的嘉奖看似没什么,但其实已经非常的丰厚了。圣上赐予林家忠义之家的匾额,光这一项便足以让人眼红了。这个匾额一挂上,林家从此之后便可以在杭州横着走了。更何况还被了林觉义士之名,并且让杭州大小官员陪同他骑马簪花游街更是莫大的荣誉。大周朝谁有簪花骑马游街的特权?那可是状元郎才有的待遇。 最实际的嘉奖便是那看似不经意的最后几句。大周朝的科举之难可谓是人所共知。很多天下闻名之士都栽在科举这条小道上,更多人正是死在了秋闱这一关。 大周朝科举三年一考,秋闱是俗称,其实便是各路组织的资格筛选,也称为乡试。考中的头名称为解元。乡试得中,方有参与礼部进士科春闱大考的资格。而这一关其实最难过。有心人统计过,乡试得中,参与进士科举的学子有三成最终金榜题名。而在第一关,能取得资格的学子只有一成而已。乡试这一关竞争之激烈可见一斑。 这当然是因为乡试这一级参与的人数众多之故,同时也是因为乡试这一级最为严格。大周各路为了能有更多本道之人考上进士,在乡试这一关把控极严。当年黔东路创记录的有一百一十九名学子闯入第二关,结果进士科考试被剃了光头,引为天下笑谈。自此之后,乡试这一关各道便控制的极为严苛,甚至宁愿放弃名额,也不愿取滥竽充数之人。 两浙路学风浓郁,冠绝天下。这里藏龙卧虎,能者万千。而贡生的名额却是有限的。所以对于两浙路而言,担心的不是贡生的质量,担心的反而是这名额的限制。很多人并非没有才学,但人才济济,优秀的被更优秀的取代,这便是本朝科举之弊端,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所以,一个乡试直接通过的资格,比金子还要珍贵,那是花钱都买不到的东西。特别是在两浙路,更是异常的金贵。而圣上赐予林觉的便是这个比金子还宝贵的资格。 几乎每个人都认为,对于林觉的奖赏已经是非常丰厚了。不但有名而且有利,林家也因此获得莫大的荣誉,这对于一个庶民而言,已经是极限了。 几乎每个人都以为林觉会感激的涕泪横流,高呼万岁谢恩。然而,林觉的表现却让他们甚为诧异。林觉不但没有涕泪横流,反而眉头紧皱,似乎对圣旨的赏赐很不满意。 “快谢恩啊,你还在发什么愣?”跪在一旁的林伯庸恼火的提醒道。 林觉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道:“草民林觉谢圣上隆恩。” 这一次就连林伯年都皱了眉头,林觉的语气不情不愿,殊无欢喜之意,到好像是受了委屈一般。本来对林觉抱着极大的好感,这次回来也想着能将这个三房的庶子好好的培养培养,或许能成为林家的一个后起之秀,但林伯年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是一厢情愿了。 林伯年调整心情,继续宣旨:“除上述有功之人之外,此次剿匪作战,杭州军民上下一心,提供诸多便利。凡此种种,朕皆听闻。朕准郭冰严正肃代表朕全权妥处赏罚事宜,所有有功之人,协助剿匪之商贾百姓,郭冰和严正肃可代朕嘉奖赏赐。朕希望诸位能再接再励,择机清剿海匪余孽,彻底解决海匪之患,朕等着你们的好消息。钦此!” “圣上万岁万万岁!”所有官员军民都跪地高呼,叩拜起身。 林伯年收起圣旨,脸上严肃的表情敛去,重新换上亲切的笑容。 “王爷,严大人,来接旨吧。” 严正肃笑道:“王爷代表我等接旨吧。” 郭冰笑道:“那本王便不谦让了。”郭冰躬身上前,代表杭州众官员接下了装回圣旨的锦盒,交于专人保管。 “好了,正事办完了,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林伯年笑道。 “辛苦辛苦,钦差大人一路劳顿,本王在西湖边暖风楼定了酒席,为钦差大人接风洗尘。还请赏光。”郭冰笑道。 林伯年忙拱手道:“岂敢岂敢,这可怎么好?” 郭冰笑道:“那有什么不敢的?钦差大人此次来杭州应该要盘桓几日吧,毕竟十多年没回来了,圣上可开恩给了些假期?” 林伯年呵呵笑道:“还是王爷了解圣上,知道圣上仁厚。圣上得知我十多年没回杭州,特地准了半个月的假期。本官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不是假公济私么?哈哈哈。” 郭冰笑道:“这话说的,张弛有度嘛。圣上体恤下面的人,那是皇恩浩荡。钦差大人十年未回乡,圣上此举更是顾念人情。你就安心的在杭州好好的休假,本王保管带你游历杭州,让你看遍杭州的美景,吃遍杭州的美食。” 林伯年斜眼笑道:“王爷好像忘了,我就是杭州人呢,打小就在杭州,况我兄长和侄儿们都在杭州呢。倒是把我当做外地人来看了,哈哈哈。” 郭冰一愣,用手拍着额头哈哈笑道:“瞧我这脑子,可不是糊涂了么?钦差大人可不是杭州人么?本王其实才是外地人呢。我一个外地人倒要给土生土长的杭州人来显摆,这不是笑话么?哈哈哈。” 众官员轰然大笑,钦差大人和王爷之间似乎投缘,谈笑风声,一见如故。官场出身之人,果然是自来熟。其实两人之间之前鲜有交集,或者说是林伯年根本高攀不上,但如今,倒像是多年故交一般了。 与之相比,倒是严正肃站在一旁显得格格不入。当然,他也不屑于与人攀谈,说些无关痛痒的废话。若不是林伯年钦差的身份,他作为杭州知府必须接旨陪同,怕是早就告辞离去了。 当下郭冰吩咐车驾前来,请林伯年上车前往西湖岸边的酒楼赴宴。一行车马声势浩大前往涌金门外。暖风楼是早已被王爷包下了的,楼中掌柜伙计们早已翘首以待。众人一到,立刻引入二楼之上,香茗奉上之时,特意从万花楼和群芳阁叫来的歌舞红牌们开始弹奏琵琶唱起小曲。身姿曼妙的舞蹈也随之而起。 窗外是碧绿如美玉一般的西湖美景,湖上莲叶接天碧,荷花别样红。岸边垂柳如腰,随风而舞动。楼内更是曲声悠扬,舞姿曼妙。此情此景,让林伯年心情大畅。在京城,他只是个不大不小的角色,也保持着克制自己言行举止的习惯。即便是去年娶了个十六岁的侍妾,他也没有敢大操大办,只是偷偷的小范围内办了喜事便罢。像这种情形,他是做梦也不敢想。 而现在,眼前的一切如梦如幻,而且是梁王亲自为自己所准备的,这让林伯年都有些飘飘然起来。 但毕竟林伯年在官场打滚多年,很快便告诫自己要自律。眼睛也从舞姬们高耸的胸口和若隐若现的长腿上收了回来,跟座上众人谈笑风声起来。 不久后,酒宴摆上,准备开席时,众人忽然发现,席上少了个人,林觉并没有跟着前来。 “咦,林觉呢?”林伯年问道。 林伯年这一问,众人才忽然发现林觉并不在座上。刚才上车时乱哄哄的,也没谁在意林觉上没上车赶来。 “也许在下边,命人去找一找。”林伯庸道。两名随从忙下楼去找寻,但是找了半天上来禀报说没看到林觉公子。 众人心里都有些不悦。林伯年笑道:“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咱们稍微等一等他,王爷,严大人,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等一等他便是,毕竟今日也是他受圣上嘉奖的好日子,缺了他也不好。”严正肃道。 众人于是枯坐于宴席上边聊边等。茶又喝了三四杯,曲儿听了三四首,然而林觉却根本没影子。似乎林觉是不可能来了。 林伯年的脸沉了下来。且不说自己是钦差的身份,就凭自己是他的二伯,十年未归回到家乡,他这个侄儿也该在旁作陪。怎地不声不响的离开了,这可是对自己的不尊重了。 不仅是林伯年如此,座上十几名官员也感到非常的不快。这林觉虽受圣旨嘉奖,但毕竟只是个平头百姓,是林家庶子。再怎么有本事,也不能无视众人,我行我素。这么一堆人都在这里干等着他一人,这林觉也太不识抬举了。 第二六三章 外当宝内当草 “太不像话了,怎能如此失礼?着人去找找,看看是不是回府了。”林伯庸意识到席上众人的不快,终于开口怒道。 “是啊,今天大喜之日,他怎地如此煞风景。刚才便觉得他不对劲,接圣旨的时候便自拉着脸,倒像是别人欠他钱似的。”二公子林颂在旁也道。 “他是不是以为立了些功劳,便鼻子翘起来了。连王爷严大人和二伯都不放在眼里了?爹爹,这种行径,当以家法惩办才是。”林润火上浇油道。 倒是林柯坐在另一张席面上不说话,只把玩着手中的茶盅。 众官员心里偷笑,看来不仅是自己这些人不满,他林家的几位公子也是对这个林觉很不满意了。众人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在旁瞧着,也没人说话。说到底,这位钦差大人也是林家的一员,今日林觉的失礼其实是林伯年的面子最无光,且瞧他如何处置。 林伯年确实脸色很难看,今日一回来便遇到这样的事,这可不是他希望看到的。看得出林觉跟林家众人的关系显然并不融洽,林觉的表现也让人失望。但这毕竟是林家的事情,当着王爷和知府通判宁海军指挥使等一干官员的面闹出来,这不是给人看笑话么?自己这个钦差大人的脸也丢光了。 “我看……咱们也不必再等他了,酒菜都冷了。诸位意下如何?”林伯年道。 “对,不等他了。等他作甚?”林伯庸沉声道。 严正肃皱眉道:“怎可不等?酒席事小,林觉不见了踪迹,难道不该去找找么?你们难道不知道,林觉被海匪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之前海东青便多次派人埋伏截杀他。经剿匪之后,林觉的处境更为凶险。他不见了,你们林家人怎么都不想着去找找他?” 林伯庸的脸腾地涨红了,严正肃这话就像是在扇他的耳光一般。一个外人都如此关心林觉的安危,自己这个家主却根本没在意,这确实是打自己的脸。 严正肃的打脸还没结束。 “况且这几位公子说话可有些不妥。林觉此次所立的可不是什么小功劳,而是大功劳。此次剿海匪,若非他舍生忘死,岂有此次大胜?就算我和王爷,私底下谈论也自愧因人成事,你们自家人倒是如此看轻他。剿匪之时,怎么没见你们出头?倒是林家几位公子不愿将海船腾出来交给本官用来剿匪的事情,本官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你们有何资格在这里大言不惭?” 严正肃在这里的身份不是最高,但严正肃绝对是这里最敢说话的。当着林伯年的面,这些话一般人是不会说出口的。严正肃可不管,这些话好比是揪着林伯庸和林家几位公子的头发来回的扇了几巴掌,着实狠狠的羞臊了一番。 郭冰显然也要来凑凑热闹,虽然他对林觉又爱又恨,林觉才智超群,自己却又招募不来。最近这小子对自己似乎颇有些看法,更是多有无礼之处,但自己可以鄙视他,林全林润这些家伙算个什么东西,也来背后诋毁林觉,郭冰却也不答应。 “严大人所言极是。此次剿匪若非林觉献计,并以身犯险,给官兵巨大助力的话,结果恐未有如此完美。这一点,不仅我和严知府这么想,参与此战的宁海军众官兵也是这么想。刚才圣上的圣旨上也是这么夸赞他的。或许今日他有些失礼,但本王是不在乎的,对林觉,本王并不以礼节这些东西来衡量他。当然,他是你林家人,你们的家事本王不便多言。昆儿,去吩咐沈昙,带些卫士去城中找一找,以免发生意外。绝对不能让林觉发生意外。” “是,孩儿即刻去办。”郭昆点头应了,起身朝厅外走去。 林家人对林觉的言语和态度,以及严知府梁王爷对林觉的态度一对比,简直是泾渭分明。林伯年看在眼里,心惊肉跳。他看向林伯庸,眼神中有了一丝责备。林觉得到了王爷和严知府的认可,这本是林家的大好事,然而林伯庸和几位侄儿却反其道行之,似乎对林觉颇有排挤,这可绝不应该。林家正是要广结靠山,严正肃和梁王爷正是两个靠山,能同时跟他们有所联系,这正是梦寐以求之事。大哥这是老糊涂了么?怎地这个道理不懂? 林伯庸涨红了脸,他终于彻底的明白了一件事。林觉的本事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他之前只是认为林觉在王爷和严知府面前不过是个能说得上话的小人物罢了。然而此时此刻,他才明白,林觉在他们心目中的重量。那已经是远远超过他这个林家的家主了。 郭昆来到楼面外侧廊下,召来两名卫士吩咐他们去禀报沈昙带人去找一找林觉。然而,就在他低声吩咐的时候,楼梯口上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出现在眼前,郭昆顿时住了口,快步迎了上去。 “哎呀,林觉,你太不像话了,你可算来了。快些进来,所有人都等着你呢。哎,你这个人真的是……”郭昆叫道。 来者正是林觉和他的小跟班林虎。 “怎么了?”林觉诧异道。 “莫说了,快入席吧。”郭昆拉着林觉便往里走。 厅内众人忽见林觉现身,都惊讶不已。林觉见桌上酒菜齐整碗筷未动,忽然意识到这些人都在等着自己入席,这才明白了过来。 “在下失礼,累的诸位大人等着在下,如何敢当。王爷、严知府,诸位大人,林觉给你们赔礼。”林觉忙拱手道歉。 “该给钦差大人赔礼才是,我等倒是没什么。”严正肃道。 林觉点头,朝林伯年躬身行礼道:“二伯,林觉失礼了。” 林伯年抚须笑道:“无妨无妨,我们只是等了片刻罢了。今日这酒席上不能少了你呢。你怎么也不知会一声,害的大伙儿都为你担心呢。严大人说海匪伺机报复你,王爷都要派卫士满城找你呢。” 林觉苦笑道:“我只是顺便去回春堂取了几包药罢了。没想到竟然耽搁了这么久,害的诸位担心了。万分抱歉。” “怎么?你生病了?”林伯年皱眉道。 林觉忙道:“没什么大事,只是,前段时间生了场大病,至今尚未痊愈。回春堂的张神医告诉我,要吃药调养着。每日都要吃几副药才成。” “哦,原来如此。”林伯年点头。 严正肃却皱眉关切问道:“林觉,你的病尚未痊愈么?那可得当心,那场病几乎要了你的命,我以为你已经痊愈了,没想到还没好。” 林觉道:“我也以为自己病好了,但数日前我又感到身子不适。张神医来瞧了,说病未痊愈,需要吃药。” 严正肃张张嘴,突然明白了些什么。林觉的病确实痊愈了,不过龟山岛招安之事出了岔子之后,林觉显然又受了打击,再生病症。林觉虽没明言,但定然是这样的。 林伯年听着二人对话,惊愕道:“生了什么病这么凶险?竟然差点丢了命?” 林觉忙笑道:“人吃五谷杂粮,生病也是难免的,不提此事了,耽搁了诸位这么久,是我的罪过。可惜我在喝药,不能饮酒。我以茶代酒赔礼道歉,不知可否。” “自然自然,身子要紧,病中岂能饮酒。”众人纷纷道。 一杆人等纷纷入席,安排座次又是一番推让。闹哄哄之中,林伯年低声问身边的林伯庸道:“大哥,林觉身子抱恙的事情,你可知道?” 林伯庸摇头道:“不知。这几天知道你要回杭州,忙着接待你,所以……” “哎!大哥啊,我不知该如何说,罢了,今晚我得跟你长谈一番。咱们林家很多事需要理一理了。大哥啊……哎!”林伯年叹息数声,不再多言。 林伯庸明白二弟这欲言又止的言外之意,显然是责怪自己对林觉的态度,埋怨自己这个家主处事不太合适了。林伯庸心情愈发的沉重了起来。别人的怀疑他可以不理,但林伯年的责怪自己不能不重视。别人或许是出于其他的目的,而二弟林伯年和自己一样,是一心为了林家之人,那显然是自己没能尽责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奇怪的想法 对众多的官员而言,这一切不过是个小插曲罢了。酒宴开席之后,顿时一片喧闹。王爷知府钦差大人通判大人以及宁海军指挥使尽皆在列,几乎罗列了杭州的所有主官,这种机会更是难得。大小官员更是要抓住这个机会,在他们面前留下好的印象。一时间觥筹交错,热闹无比。 众官员排着队举着杯给王爷和钦差大人知府大人敬酒,几名精于此场合的官员更是即席说些酒桌上的趣事博众人一笑,场面融洽而热闹。 林觉不能喝酒,端着茶盅以茶代酒敬了几杯,之后便只顾吃菜。吗,对场面上的热闹情形充耳不闻,神色若有所思。倒是郭冰林伯年严正肃分别向林觉举杯示意,也算是给了他较高的礼遇。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酒到半酣时,众人也都放开了手脚。几位高管也都不再端着架子。就连严正肃这样的人,在喝了酒之后也罕见的和众人说笑起来。 乱哄哄之中,林觉突然缓缓站起身来。团团拱手,向众人行礼后微笑道:“各位大人,占用诸位一点时间,我有几句话要说。” 众人停止了说话,都惊讶的看着他,不知他有什么话要说。 林觉转向林伯年拱手道:“二伯,您是钦差,侄儿有几句话想问问。” 林伯年用手帕擦着嘴巴,捋了捋引以为傲的两撇胡子道:“林觉贤侄,但问便是。不过要是家事的话,咱们回家再说也不迟,便不要占用诸位大人的时间了。” 林伯年是察觉林觉和林家其他人的矛盾,担心林觉将家丑外扬,那可不好。 林觉道:“不是家事,是我个人之事。是关于今日圣上圣旨嘉奖的事情,我有一些疑问。” “哦?那……不妨说说。”林伯年道。 林觉道:“多谢二伯。今日圣上嘉奖,林觉深感皇恩浩荡,感激不已。但对于圣上的嘉奖,林觉却觉得愧于内心的。首先,圣上嘉奖我为义士之名,我说句实话,我之所以参与剿灭海匪,完全是出于自身安危和林家安危着想,并没有考虑的太多。这义士之名,我是不敢当的。这名号受之有愧。” 林伯年皱眉道:“你是何意?” 林觉道:“我不想要这个名号,我不该受此褒奖。” 林伯年眉头紧皱,不知道林觉为何如此。 “林觉,你这是作甚?你能说出这番话,足见你内心坦荡。虽然你初衷是为了自己为了你们林家,但是事实上你却助我们剿灭了海匪,这叫做无心插柳柳成荫。既然做了对朝廷有利之事,受到嘉奖也是应该的。在说了,这是圣上的赏赐,可不是谁想不要便不要的。”梁王郭冰沉声道。 “就是,矫情什么。赏了就偷着乐便是。”有人嘀咕道。 林觉听在耳中,微笑道:“好,那我便不矫情了。这名号我便受着便是。但我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我想问二伯的一件事是,那嘉奖的解试直接通过的名额……” 众人听到这里,尽皆露出鄙夷之情。果然是矫情,实际上他在意的是解试的名额如何落实的问题。这确实也是赏赐之中对于他个人最为实惠的一件。 “林觉,此事本官会很快落实,圣旨下达,礼部行文一至,本官便责成杭州学正落实名额,你不必担心。”严正肃沉声道。 林觉忙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圣上恩赐这个礼试名额是归于我个人,还是仅仅是一个名额而已。” 林伯年愕然道:“你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 林觉道:“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个只是个名额,而非局限于只我可用,我是否可以将此名额转让他人?” “……” “……”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林觉,你知道这个名额的珍贵么?两浙路每年礼试名额不过一百八十九名,而参与科举的学子高达两万余,大伙儿都挤破了脑袋要进来。你这个名额可是众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你居然想转让?难道你想卖了名额还钱不成?这可太荒唐了。”严正肃斥道。 “是啊,真是离谱,这不是疯了么?” “就是,果然是商贾之家出身,为了钱连这功名都不要,钦差大人可要气死了。” 一群官员们咬着耳朵议论着。 林伯年皱眉道:“林觉,你不要胡闹。严知府说的话你该听的清楚了,这名额是极为珍贵的恩赐,或许便是你的前途所在。难道你不愿入仕?我可是听说你师从方敦孺,志在入仕报国的。” 林觉拱手道:“二伯,我的志向当然是要考上科举入仕的,但这个名额,我觉得我并不需要。我有个熟人更需要这个名额,若有可能,我希望能帮他一把,将这个名额给他用。我和其他学子一起参加秋闱大考便是。您也知道我是方大儒的学生,作为他的学生,我岂能走这等捷径?这既是对他的不尊重,也是对我能力的怀疑。虽然圣上的赏赐是一种恩赐关爱,但我也有我的自尊。我可不希望将来有人指着我或者是我的恩师说,我是靠着捷径入仕的。我既要入仕,便要清清白白,不受任何恩惠。” “……” 众官员像是看着一个傻子一般看着林觉,这种坚持和骄傲实在是毫无必要。这年头谁不是能走捷径便走捷径,能拉关系便拉关系,哪有送上门的好处,却推辞不受,反而以为这恩惠是一种侮辱的。这人怕是个傻子吧。 “有骨气!”严正肃将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大声喝道。 众人白眼乱翻的看着严正肃,心道:“果然只有你称赞,你们都是一丘之貉,茅坑里的石头,臭而且硬。” “我就喜欢这种有骨气的,本官当年也是如此。先皇因为我父之故曾让我以恩荫入仕,或是参与恩科。但我却执意参与科举,便是不想让人说闲话。从林觉身上,我看到了我年轻时的影子。做人入仕都得清清白白,行正坐直,绝不可愧对天地愧对内心。林觉,本官支持你。”严正肃兀自赞道。 林伯年并没有附和严正肃之言,他是过来人,他是知道科举道路上的残酷性的。当年的他也是苦读不辍,吃尽了苦头才勉强拼杀过来,其中甘苦,心中自知。更何况林觉是自家子弟,若是别人家的子弟有这样的骨气,林伯年恐怕也要假模假样的夸奖几句,但林家的子弟要逞这样的英雄,林伯年岂肯坐视。 “林觉啊,你可要考虑清楚了,这可不是逞强的事。科举之途多艰险,不知多少人欲取捷径而不得,你却要放弃圣上的恩典么?你莫要意气用事,圣上嘉奖乃是荣耀之极的事情,谁会来背后指指点点?你这想法可不对。照你这么说,朝廷的恩科和因祖荫入仕之人,岂非个个都被人诟病?这可是你人生的大事啊,万不可草率抉择。” 干系到林家子弟的前程,林伯庸自然也不能坐视,在旁附和道:“是啊,你二伯说的是,这种机会,千载难逢。你是自己挣来的这份恩典,怕什么他人说闲话?这事儿你可要三思啊。” 林觉拱手道:“家主,二伯,我并非意气用事,我也并不是要放弃这个名额,而只是想转让给他人而已。我还是觉得凭自己考上去才显真本事,侄儿自问有能力凭本事入仕,这个名额应该给更需要的人才是。” 林伯年皱眉道:“你想将名额转让给谁?这是恩赐之物,可不是让你获利的。” 林觉笑道:“二伯想到哪里去了,我岂是那样的人。我其实也有些私心,为了我林家着想罢了。这名额若可转让,我想让给我林家子弟林有德,他最需要这个秋闱的名额。” “林有德?”林伯年转脸疑惑的看着林伯庸。 林伯庸低声解释道:“外房的一名子弟,读了二十几年书,考了四次,次次秋闱落第。” 林伯年忽然醒悟了过来,心中颇有些感动。林觉还真的是立足于林家,处处为林家考虑。如他真的有把握能通过秋闱大考,那个名额岂非是浪费?所以他才决定自己参与秋闱大考,将这个直接通过的名额给林家另外一名子弟。虽不知这个林有德跟他是什么关系,但只要是林家子弟,这便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是个双赢的局面了。 座上众人白眼乱翻,个个心中佩服林觉好算计,原来是要利用这个名额,给林家争取最大的利益。不过这小子未免太自信了,凭什么他便以为自己秋闱必中。到头来要是他没考中,那岂非是天大的一场笑话了。 “林觉,你这个想法……唔……我也不好说什么。这圣旨赏赐的名额嘛……我倒也真不知道只是名额还是只对你一人有用。这件事我回京后可以觐见圣上问个清楚。如圣上准许,自然是可以随你处置。如只是对你个人的恩典,那便只能是用于你身上了。” 林伯年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其实他若回京,绝对不会拿这件事去问圣上,他只需要去走礼部的路子,稍微疏通一番。圣旨既下,礼部只要发个名额下来,谁用这个名额,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唯一的问题是,如果林觉乡试落第,明年春闱无法参加,而圣上又突然想起这件事查问起来的时候,这一切才会露陷。这便需要林觉一定要通过解试。当着王爷和众官员的面,林伯年自然是以圣上的首肯与否为凭,这样谁也不能说什么,若真的名额让给他人,那也是圣上准许的,没人敢说些什么。 第二六五章 倔强的少年 对于座上众人而言,其实也犯不着多嘴。那名额本就恩赐了下来,根本不占用两浙路原有的解试取士名额,对其他学子而言没什么影响。只有一人可直接通过秋闱,阿猫阿狗随便是谁得了那名额都无所谓,终究只是一人享受恩典罢了。再说了,这也不是正式入仕的礼部省试,即便得以免试通过乡试,明年春闱大考才是关键。搞不好,林家聪明反被聪明误,林觉若秋闱不第,得了名额的那个叫什么林有德的再省试落榜,那岂非是鸡飞蛋打竹篮打水?那可真个才叫好笑了。 座上众人之中,其实大部分都认为,林觉若能参与省试,考中的机会要大的多。毕竟林觉在杭州乃至两浙路名头颇响,去年花魁大赛的内幕早已被抖落出来,谢莺莺的几首词皆出自林觉之手的事情早已为众人所知。众人皆惊叹林觉之才。本来,谢莺莺此举是欺骗了众人,但望月楼早已放弃了花魁之名,且退出花界,众人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谴责的了,此事也不了了之沦为谈资而已。故而林觉此举在众人眼中未必是个好主意,很可能弄巧成拙。 “那便请二伯回京后帮着问一问。不过即便这名额不可转让他人,我也不会用的。这一点,二伯还请跟圣上明言。林觉感恩圣上恩典,但却也有我自己的坚持。”林觉道。 林伯年皱眉道:“切莫忙着下决定,秋闱还有数月,到时候再说。” 林觉点头称是,当下又道:“还有一件事,还要跟二伯说清楚。” 郭冰笑道:“林觉,你还让不让我们喝酒了?” 林觉道:“王爷,万分抱歉,这件事也必须说清楚。” 郭冰摆手道:“罢了罢了,你说便是。看来不让你说完,咱们这酒是没法喝下去了。” 林觉道:“多谢王爷。”转头对林伯年道:“二伯,圣旨恩准我簪花游街的事情,我想知道可不可以不要如此张扬?” 林伯年皱眉道:“这又是怎么了?这可是让你扬名,让百姓们知道朝廷对于忠义之士的推崇和褒奖的大好事。你脸上有光,我林家脸上有光,朝廷脸上也有光。何乐不为?” 林觉摇头道:“要王爷和知府大人以及各位大人陪同巡游,这并不妥当。况且,我并不觉的此事我脸上有光,我想王爷和严知府也不会觉得脸上有光。” 林伯年惊愕道:“此话怎讲?簪花巡游,杭州官员陪同,这可是莫大的礼遇,你怎说出这等话?” 林觉道:“表面上自然是风光无限,但内心里却将我置于不仁不义之地。这里都不是外人,我便明说了吧。此次剿匪能成功,得益于龟山岛大寨主的鼎力相助。他们只是想让朝廷给他们一个体面招安既往不咎的安排罢了。这一点王爷和严知府也是事前便答应了的。然而,剿匪成功之后,龟山岛上发生的事情让人痛心。王爷和严知府的承诺并未兑现。我作为中间牵线之人,心中愧疚难当。” 梁王和严正肃的脸色都很尴尬,这件事终于还是被林觉抖落出来了。 “林觉……这件事……”严正肃咳嗽一声沉声道。 “严大人,我并非是要怪你们。虽然你们确实没能兑现承诺,但我明白这其中必是有你们也没想到的原因。然而,于我而言,失信于人,且让龟山岛遭受如此大的灾难,我心中如何能坦然?甚至于还簪花巡游得意洋洋?我做不到。所以,这巡游之事,我是绝对不会参与的。我未能忠于信诺,失信于人,反而要去炫耀功劳?这是绝不能做的。希望诸位能理解我的心情。如果此举是违抗了圣旨,要问罪杀头的话,那么便请立刻拿了我便是,我绝无二言。”林觉沉声道。 众人尽皆动容。座上众人剿匪成功之后也都知道了剿匪的详情,自然也知道龟山岛寨主派人协助之事。但对于龟山岛山寨的遭遇,众人其实并不在意。目的已经达到,龟山岛那些土匪们的命运又有什么好关心的。可是此刻听林觉之语,不免有些惭愧。官场上的打滚,利益上的纠葛,已经让他们失去了很多最基本的准则。譬如信诺,譬如仁义。 林伯年自然也是知情的,不过他听到这件事的第一反应也并没有大惊小怪。龟山岛的土匪不过是土匪罢了,跟他们还讲什么承诺?只能说,怪这些人倒霉,不知道朝中的复杂。他们成了夹在王爷和宰相之间的牺牲品罢了。吕中天就是要以此事落了梁王的面子,这一点朝中很多人都清楚的很。但林伯年没想到的事,这件事林觉的反应会这么大,这让他隐隐有些担忧。林觉跟龟山岛土匪讲情义,替他们说话,这未免有些立身不正。这些事是极容易被人诟病和攻击的,甚至会牵连林家。 “林觉,注意你的言辞。不要说这种激愤之语。不要如此幼稚。”林伯年隐晦的提醒道。 “二伯,我不是激愤,我只想问一句,忠人之诺难道有错?若人人不守信诺,天下谁人可信?他们虽是土匪,但有归顺之心并且为朝廷出力,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然而他们得到的却是背信弃义,却是一场无情的突然袭击。这难道是朝廷该做的么?或许你们以为我幼稚,但我坚持我的想法,我是不会去巡游炫耀的,那会让我羞愧而死。” 林伯年皱眉还待再说,严正肃突然站起身来,沉声道:“什么都不要说了,我同意林觉的话。这件事我已经上奏朝廷问询,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朝廷如此,岂非让那些有归顺之心的匪徒铁了心的不再考虑招安?此事造成了极坏的影响。而且,于我个人而言,也让我失信于林觉。林觉的心情我能感同身受。林觉,你可以拒绝簪花巡游,若朝廷怪罪下来,老夫替你担着便是。” 郭冰也沉声道:“本王也同意,本王也有责任。这件事有人从中作梗,导致好好的一举两得平息两处匪患的好事变得的不能尽善尽美。这件事本王也会查个清楚。本王会立刻上奏朝廷,请圣上主持公道。林觉,这件事若论错处,在本王和严大人未能尽责。你这不是抗旨,而是至诚至信之举。圣上知晓详情后非但不会怪罪你,还会褒奖你。严大人可以替你担着,本王也可以为你担着。” 林觉既没有表示感谢,也没有表示激动。对于林觉而言,他现在并不相信这两个人的表态。林觉就是这样的人,你一次的承诺没有兑现,之后便需要多次的证明才能挽回在他心目中的印象。严正肃和郭冰现在便已经在林觉心中被烙上了不可听其言,只可观其行的烙印。 “既如此,看来这巡游是不必举行了。王爷和严大人都如此说,看起来其中有些隐情。林觉,此事便暂缓再说,但我还是要忠告你,不要太意气用事。世间之事并非非黑即白,你年纪还轻,将来会明白。”林伯年的话颇有些苦口婆心的教诲之意了,这些话他还从未公开说出来过,毕竟他是小心谨慎之人,从不肯将心中之言说出来。 …… 酒席在一种奇怪的气氛中结束,原本是一场欢宴之席,而林觉在席上说的那些事情,却让这酒席变得索然无味。林觉基本上是全盘的推掉了所有的赏赐,除了所谓‘义士’之名和一些财物的赏赐未能推掉之外,两项重大的赏赐他基本上都推辞了。甚至还说出了宁愿背负抗旨之名的话来。 林伯年的心情是复杂的,回到杭州仅仅半日时间,他便感觉到这个三房庶子的不一般。更感受到他在梁王和严知府心目中的位置,以及和林家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对林伯年而言,此行的意义在于,林家在此次剿海匪之战中得了实惠,自己也得了钦差大人的任命,这本是一个契机。借助此契机,或许可以让自己不再永远的韬光养晦,可以做出一些事情来。或许此次杭州之行可以借助林觉的功劳和林家的地位让自己和梁王和严正肃之间的关系取得进展。最好是能搭上梁王爷这棵大树,今后可以背靠这棵大树。 所以,事情其实没有变的太坏。起码林家得了忠义之家的匾额给林家提升了一个巨大的档次。起码可以看得出来,林觉在王爷和严正肃的眼里的位置还是颇高的,这一点必是可以利用的。现在的问题是,要弄清楚为何大哥和几个侄儿和林觉之间到底有些什么瓜葛,要捏合林家上下,迎接这个难得的机会。 因为是林家之人,林伯年放弃了居住于馆驿之中,而是直接住进了林家大宅。 第二六六章 兄弟情深 午后的阳光中,林伯庸和林伯年一前一后缓缓走在三进后宅西侧的回廊之下。这里本是林伯年离家之前的居所,此时此刻,这里的一切景物,都勾起了林伯年的回忆来。 “伯年,还记得那个小鱼池么?当年我们顽皮,在里边洗澡抓鱼。娘放养的几条锦鲤都被我们抓上岸来,活活的晒死了。” “呵呵呵,当然记得。娘脱了绣花鞋拿在手里追我们,追了几个院子。都怪长青,他在前面堵着,最后我们被堵在西阁那里。你我都挨了一顿打。”林伯年呵呵笑道。 “是啊,那也不能怪他,他也是没办法。那是好一顿打啊。我记得你屁股都被打红了。你小时候性子倔,死不求饶。娘气的要命,就要打你。”林伯庸笑道。 “我记得,兄长当时跟娘说,要打一起打。二弟挨多少下,当哥哥的便挨多少下。爹爹恰好赶来,听了这句话后大为赞赏,便免了责骂。爹爹说的话我还记得,他说:我们林家要立足,便是要上下一心,兄弟团结。挨打一起挨,享福一起享。哎!当时似懂非懂,越大了,那感受是越来越深刻啊。想起来,那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时光荏苒,大哥,你我都老成了这般模样了。”林伯年叹道。 林伯庸抚须点头道:“是啊,四十多年一晃就过去了,现在我们想娘来打一顿也不可得了,想聆听爹爹教诲也不可得了。” “子欲养而亲不在,诚如斯言。不过大哥也莫要感叹,爹娘若是在世,知道我林家如今的情形,必然是极为欣慰的。当年我林家在杭州还排不上号,还只是个商贾之家。而如今,生意上林家已经是杭州城数一数二的大商贾,而我也已经是三司副使了。可谓两条路都走得畅通无阻,这都是大哥治家有方,策略得当之故。” 林伯庸呵呵笑道:“伯年,只有你知道我们这么多年来的艰辛。林家有今日气象,是我兄弟二人共同努力的结果。大哥心里想的便是,不负林家先祖,所以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啊。” 林伯年拱手道:“大哥辛苦了。” 林伯庸笑着摆手道:“你也不轻松啊,你在京城为官,看似风光无限,但其实苦处自知。京城那个地方,没本事没靠山的人是待不住的。我林家没有靠山,靠的便是你的本事。你我兄弟二人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方有今日局面啊。” 林伯年叹道:“还是大哥知道我的苦衷,京城确实很难啊。早年间,若非大哥鼎力支持,不时书信宽慰勉励,我都不知如何撑到今日。好在我们撑下来了,并且结果还不错。” 林伯庸微笑点头,看着廊外一片花团锦簇神色颇为自得。突然间,林伯庸发出了一声长叹。 “大哥,怎么了?为何叹息?” “伯年,我们老一辈也算是尽力而为了,眼看着我们都老了,将来林家的事情要靠下一代了。然而……他们是否能够如你我这般尽心尽力,全心全意为了林家着想呢?是否有能力光大门楣呢?” 林伯年沉吟道:“大哥,林柯侄儿他们难道不能让你放心么?” 林伯庸皱眉道:“小一辈当中,柯儿还算是有能力的。十几年来,生意上柯儿出了不少力。能有今日的局面,他也算是功劳不小。” “那大哥还担心什么?据我看,林柯将来执掌林家,不会有太大偏差。”林伯年道。 “哎,伯年啊,林柯虽有些能力,但仅限于商贾之事。我林家难道一辈子当商贾么?我林家是要回归朝堂的,商贾之家难道有什么好夸耀的么?家业再大,还不是任人宰割的肥肉。要知道,数百年前,我林家是士大夫之族,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世家大族,难道甘于商贾之事。苟安图存?” 林伯年点头道:“大哥教训的是。” 林伯庸轻拍木栏,眼望花木葱翠之处,沉声道:“我不是教训你,而是提醒你,我林家要想真正中兴,便必须要归于朝堂之上。这一点需要大批的子弟入仕,而非为了生意钻营。这便是我身为家主这几十年来,致力于督促子弟读书的原因。然而,这几十年来,虽有些成效,但却并没达到效果。我林家子弟入仕者寥寥。若非你撑着门面,怕是要沦为世人笑柄了。” 林伯年皱眉微微点头。 林伯庸继续道:“林柯尚有些治家只能,林润林颂他们不是我这当爹的背后说他们,实在是教人失望。文不成武不就,百无一用。二房之中,你只有两个儿子,三个都是女儿。林昌林盛又不喜读书。三房之中,林全更是不成器,被我撵出杭州了。至于林觉……” 林伯庸沉吟不语了。 林伯年笑道:“大哥,这个林觉看起来有些门道啊,没想到三房之中出了个人才。若加以栽培,将来或许可成大器。虽然他是庶子,但也是三弟的骨肉,我们大可不必拘泥于此,大哥你觉得呢?” 林伯庸轻叹一声道:“伯年,你刚回来,你不知道家里发生的这些事情。林觉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从去年夏天开始,他的表现便让我吃惊。更别说他胆子通天,接连做了许多惊天的大事了。你既提起他,我不得不说出我对他的感觉。林觉或许是可造之材,但是……他和我们之间似乎颇有些隔阂,你我怕是约束不住他。今日他的做派你也看到了,你难道没有什么感觉么?” 林伯年缓缓点头道:“不瞒大哥说,我也觉得有些不对劲。我也正想问问大哥,林觉这一年多到底做了些什么?是什么导致他和我们有了隔阂?大哥,有些话我不得不说的明白。既然大哥一心想着林家发扬光大回归朝堂,那么有些心结便必须抛开。若林觉可用,则必须入支持我一般的支持他,要尽量弥合分歧,破除隔阂。爹爹说上下一心,便是这个意思。” 林伯庸缓缓点头道:“伯年,你说的对。来,我们去你曾经住的屋子里说话,那里一切都按照你上京之前的样子布置着,我从未动过。想念你的时候,我便来坐坐。我告诉你他这一年来做的所有的事情,你在京城也算是练就了火眼金睛,你分析分析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林伯年点头应了,兄弟二人沿着木廊缓缓而行,直到进入一处院落之中。那是林伯年当年的住所。果如林伯庸所言,这里的一切摆设都如从前。一桌一凳都如原样,打扫的一尘不染,连书架上以前读过的书都整整齐齐的码放着,不落一丝灰尘。看上去是经常有人来搭理。 林伯年触景生情,又生出一番感慨来。对林伯庸对自己的兄弟之情感动不已。这位大哥虽然外表严厉,但他对自己是真的好。自己在京城这么多年,花掉的银子何止十几万两,每次张口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但林伯庸从来都是二话不说。每年到了节气之日,都派人送银两来给自己打点送礼。并且写信告诉自己,不必多想,该用的只管用。而眼前的这一切,则更比那些事让人感动。虽然也知道,大哥如此,其实是基于林家着想,但又有几人能做到这些。 茶水沏上,兄弟二人坐在旧居之中喝茶,林伯庸也缓缓的从去年那次庭训上发生的风波说起,将林觉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尽数说给林伯年听。 …… 林宅的夜晚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家主是个不喜铺张不爱热闹的人,所以林府的气氛一般而言都是宁静而沉闷的。但今日是二老爷作为钦差大人的身份回杭州,家主高兴,自然家中的气氛也不同。 给林伯年接风洗尘的家宴热热闹闹的在前庭大厅之中进行。不仅是主家三房众人到场,这一次连外房子弟叔伯侄儿们也都一起叫来,摆下了十几张宴席,场面极为隆重。 林家外房众人很少能得到这样的殊荣,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林家的地位形同仆役乞丐,为了得到每月的例钱,他们只能忍气吞声。之前每月一次的召集庭训让他们胆颤心惊。但从今年开始,林家的庭训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停止了,所有人都明白这是那个叫林觉的三房公子的功劳。有些人预感到了改变的迹象。年后这数月来,外房子弟有意无意的来拜见林觉的不在少处。 今日,林家二老爷林伯年荣归故里,众人自然是要来凑凑热闹的。无论如何,自己是林家的人,林家的荣辱兴衰干系到每一个人的生活。而林伯年是林家众人口中提及的最为频繁的一个,是所有有志于入仕的林家子弟的榜样和偶像,当然要来见他,听一听这个高居朝廷高位的重要人物谈谈京城,谈谈圣上,谈谈官场,谈谈那些他们向往却不可及的事情。 华灯高悬,气氛热烈。酒席开动,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在林伯庸和林柯等人的簇拥下,林伯年端着酒杯满面红光的从厅中走到彩灯高悬的庭院之中,跟本家众人见面敬酒。林伯年一出现,就像是超级明星的现身一般,迎来的是一片仰慕的目光。 “给二老爷见礼。” “二老爷身子康健,是我林家大幸。” “二老爷,马上秋闱了,二老爷给学堂侄孙们说说如何应考事宜呗。” “二老爷,京城大么?好玩么?” “二老爷还记得我么?我是林堂啊,小时候,我们天天在一起玩呢。” “……” 林家众人七嘴八舌的纷乱着,酒如腹中壮了几分胆量,另外他们也确实对这位林家的二老爷印象不错。和家主相比,这位二老爷是和气的,亲切的,温和的。 “干什么干什么?乱什么?这么多张嘴说话,教二叔如何回答?”林颂高声喝道。 声音一下子静了下去,众人忽然意识到这个家还是家主和几位长房公子做主,对二老爷表现了太多的热情,也许会让家主他们不开心,那可不是件好事。 林伯年摆手道:“林颂,怎可呵斥他们?这些都是林家的叔伯子弟,说话要客气些。” 林颂忙道:“二叔说的是。” 林伯年笑眯眯的走下厅前台阶,来到酒席之间,团团拱手。对认识的人称呼辈分,微笑问候,拉扯家常之言,回忆当年之事,场面一度极为温馨。 第二六七章 林家有了新气象 终于,林伯年站定了脚步,举起了手中的酒盅道:“诸位,伯年十年未归,今日回来见到诸位族人,心中甚是感慨。时光荏苒,忽忽经年,人虽老,身虽在京城,伯年却无时无刻不牵挂家人,记挂诸位。方才我发现当年熟识的几位长辈已然辞世而去,心中甚是悲伤。然而,正因如此,时光短暂光阴难在,我们才需要更加的努力。我林家有今日气象,便是一代代的姓林的族人前仆后继不计私念拼搏而得。数百年前,先祖立家,百年而下,可谓历经艰险。诸位当看过林家族谱,应知我林家所历之事。我林家数番繁盛,又数番濒临灭族之危,然而时至今日,我林家依旧屹立于东南,人丁兴旺,屹然不倒。此为何故?便是我林家历代族人子弟自强不息不甘人后的劲头。我们身上都流淌着林家先祖奋斗之血,我们不能辱没先祖啊。” 林伯年这番话极为励志,感性和煽动性都很足,说的席上众子弟心潮奔涌,激动不已。端着杯子站在后方的林觉也不仅佩服林伯年的好口才,不愧是考上了科举在官场的洪流中立足之人,说起话来既有条理,又不乏煽动性。如果这个林伯年当林家的家主,也许林家的情形要比现在好的多。 “我大周如今国力昌隆,盛世繁华。我林家岂能甘于商贾之事?家族振兴,林家要有地位。地位从何而来?便是要回归朝堂。士农工商,士者为先。所以,家主这么多年来推行的便是要族中子弟读书应考,读书入仕。此乃振兴家族之本。我知道此举引起了你们当中不少人的不快,因为读书会让你们消耗大量钱财,让你们的生活变得拮据。而且科举很难,这十几年来,我林家子弟只有六人入仕,这让你们丧失了信心。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此次回来,我和家主经过商议,特此宣布几件大事。” 众人都瞪大眼睛静听着,二老爷说的话句句入心,正说中了所有人心中的块垒,可见是经过了一番探究的。此刻说要宣布几件大事,那必是针对这些所进行的改变了。 “大哥,那几件事,你来宣布吧。”林伯年转头微笑道。 林伯庸道:“你说便是,这本就是你的提议。我也宁愿他们对你更加的感激。我在他们心目中是个恶人,恶便恶吧。” 林伯年笑道:“大哥这是说什么话来?好吧,我来说。” 林伯年转头过来,对着众人朗声道:“这第一件大事,便是从今日开始,林家各房的例钱将做调整。我知道很多人不愿意读书,怕耽误时光影响家中的生计。所以,即日起,家族子弟十五岁后可自愿抉择是否读书。不愿读书的,可如家族产业做工,绝不强求。但如果愿意继续读书的,家中每有一人读书,每月例钱多发三两纹银,以弥补给房中带来的负担。一人三两,二人六两,三人九两,以此类推,有几人补几人。” 众族人大喜过望,纷纷议论起来。这个补贴可够丰厚的,即便不读书去做工挣钱,按照正常的水准,一个月的工钱也不过三五两而已。而读书便可补贴三两纹银,有几人补几人,这可就解决了家中生计之忧了。 “其二,今年年底之前,将扩建家塾,翻修家塾房舍。我回京后将重金聘请京城名师前来家塾任教,决不能让读书成为走过场的差事。名师指点之下,家塾的水准将大大提高。诸位学子也不用去抱怨家塾师者无能,虚度时光了。” “第三条,林家子弟但凡有中科举者,皆有重奖。凡通过秋闱者,赏银三十两。春闱及第,登堂入室者,赏银二百两,并给予家族产业干股一份。林家将全力为其开辟道路,无论是钱财还是人脉,我们现在都有。只要你入了仕,林家将是你坚强的后盾。要什么,便支持什么。当然了,无论何时,你都要记住,你是林家的人,你的一切言行都要考虑林家的荣誉和利益。” 场上炸了锅了,这一条可真是个大大的激励。秋闱的三十两奖励倒也罢了。毕竟解试考中未必能最终及第,但一旦春闱得中,将得到林家大量资源的支持,那么在仕途上将顺利了许多。而且无论你房里多么贫困,只要你家里有一人春闱得中,那么,便全家衣食不愁,回报丰厚之极。甚至能得到主家干股,在林家内部的地位也将提高到较高的高度。 前面是对读书的鼓励,后面是对读书质量的激励,可谓前后呼应,考虑周到。 “这里有句话我要说在头里,适才所言的读书子弟补贴三两银子的月例的规定,为防止有人为了银子而读书,却并不努力上进,完全是为了混主家补贴的银子的行为。所以,有个补充的规定。凡读书子弟,学业不精,不上进者,经家塾先生和家主共同商议,可勒令退学务工,补贴的银两也将同时取消。另,凡年满三十尚未能及第者,也必须退学务工。因为你不可能光读书却无成效,家族也不可能一辈子养着你,你却毫无回报。当然,你不用家族的钱物资源自己花钱读书也是可以的,只要你能考中,那么之前承诺的种种奖励依旧有效。哪怕你三十五四十岁五十岁考上科举,一样的无妨。” 林伯年的话给不少人泼了一头的凉水。确实有不少人打着小九九,想钻空子拿补贴。但此刻他们才明白,子弟若不努力读书,而想着混银子的话,会被赶回家来。而此刻尚在苦读应考的七八名年过三十的人更是感到一阵悲哀。而林虎的父亲林有德早已年过三十,看来是要被勒令退出家塾了。若无家塾的福利,他便根本不可能继续读书了。对这些人而言,今年的秋闱是他们最后的一次机会了。 林伯年等待众人议论的声音稍稍停歇之后,微笑着扬声道:“另外,除了以上这些,家主已经同意在账房建立家族救济银两。听说,外房之中有人家中急用银子,不得不去借高利贷,甚至去赌坊碰运气,这些都是不可取的。作为主家,自然也有责任。所以,家主和我商议决定设立这救济银两。每一房若遇急事,可从账房申请借取银两,上限五十两。三个月内归还账上,不计利息。若三个月不能还,则每月月例扣二两银子,直至全部扣清为止。银两尚未还清之前不能再借。此举是为了让外房遇到急事有个可借银子的去处,不至于铤而走险跑去借高利贷或去赌钱碰运气,诸位以为如何?” “好!这可太好了,多谢二老爷,这回遇到急事,不至于到处叉手不知所措了。”众人纷纷叫道。对外房之家而言,这一条又是对他们极为关怀的一条,很是暖心。 林觉听到这里,心中雪亮。很显然,林伯庸一定将之前林有德的那件事告知林伯年了。而林伯年立刻便做出了反应,设立这个救济银两是自己之前便跟林伯庸提出的办法,可是一直没有实际的动作。除了此事,也不知他们还说了什么,大概关于自己在林家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林伯年怕是都知晓了吧。 而对于这位二伯,林觉也颇有些好感。起码从见面之初到现在为止,这个二伯的行事还是很正的,并没有什么让人觉得不妥之处。当然林觉还不至于这么早下最后的判断,毕竟官场中人,外表和内心未必一致。只仅从他刚才提及的几条措施而言,林伯年变通迅速,头脑清晰,看起来比林伯庸要伶俐的多。 “还有最后一件大好事要跟诸位宣布,你们瞧瞧这是什么?”林伯年朝着大厅门口打了个手势。两名林伯年的随从从厅内抬出一块红布遮盖的方方正正的东西出来,横着站在台阶上。 “这是什么?” “看着像个匾额。” 众人探头探脑的嘀咕道。 林伯年拱手道:“大哥,请你移步揭匾,让众人瞧瞧。” 林伯庸点头应了,快步走回阶下,恭恭敬敬的双手提起红布一角,缓缓揭开。 那果然是一块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四个烫金大字闪闪发光,写的是‘忠义之家’四个字。一个四方的印玺盖在下角,庄重而威严。 “看到了没有?这是当今圣上赐予我林家的匾额,忠义之家,这是多么大的褒奖。当今天下,能得圣上赐匾的人家能有多少?得忠义之评的人家又有多少?这是莫大的荣耀啊。诸位身为林家一员,难道不感到莫大的荣幸么?”林伯年沉声道。 所有林家族人都目瞪口呆,圣上赐匾给林家,这简直是天大荣耀。被圣上赞为忠义,光是这件事便足以让林家人在杭州扬眉吐气了。身为林家一员,哪怕只是外房子弟,却又怎能不感到莫大的荣幸。 “我的天,这事儿居然是真的。”有人喃喃道,上午宣旨之后,有小道消息流传出来,说这次林家得了圣上的褒奖,赐予了忠义匾额。林家人自然也听到了些风声,但他们不敢相信。此刻当匾额就在眼前烁烁生辉之时,他们才敢相信。 “明日我和家主请人择良辰吉时悬挂匾额,届时我林家必荣耀全城,让人艳羡。诸位,咱们林家的好日子要来了,我们都要努力上进,不负圣上赐予此匾的期待啊。来来来,这等大喜事,我们林家人当共饮此杯,共同庆贺。” 林伯年大声笑着举起了酒杯,众人纷纷起身举杯,共同干杯。当此之时,便是平日对正房再不满的情绪,也统统烟消云散了。林家族人对林家的凝聚力和认同感在匾额出现之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第二六八章 不欢而散 厅外酒席上热闹非凡,厅内,林伯庸林伯年等人归于席上重新落座。 “二弟今晚一席话让他们都很兴奋啊,你听,外边笑语欢声,热闹的很呢。为兄惭愧啊,我为家主这么多年来,还没见他们这么开心过。”林伯庸叹道。 林伯年微笑道:“大哥,你是家主,自然要沉静稳重,否则何以镇住全局?我知道林家没有你坐镇,现在早不知是什么样子了。大哥千万不要说这些话。记得当年爹爹说过的话么?张弛有道,沉浮相辅,动静得宜。一家一国有激进的,便需有沉稳的。有文便要有武,这便是中庸调和之道。况且,咱们这席上也不必说矫情话,我们主家三房要将这些外房主人团结在一起,需要的是恩威并重,赏罚分明。不能让他们怨恨,也不能让他们太轻飘。总之,这个度很重要啊。” 林伯庸点头道:“说的很是,伯年这些年在外边学了很多,这些话要多教导教导柯儿他们几个才是。” 林柯等人忙道:“是啊,二叔要常回来啊,多多教导教导我们才是。” 林伯年微笑摆手,眼光落到坐在一旁闷头吃菜的林觉身上,笑问道:“林觉,你怎么不说话?” 林觉抬头笑道:“二伯和家主说话,侄儿怎好插嘴,听着便是了。” 林伯年微笑道:“说起来,此次圣上赐匾和我出任钦差,都和你不无干系。你很不错。午后我和家主特意谈及了你,没想到这一年多来你做了几件惊世骇俗的大事,当真让人侧目。说实话,我们之前对你确实有所忽视,但你也知道,那也是有原因的。不过今后我们会对你多加关爱,希望你不要对我们有怨恨之心,有些事家主在位置上也是难为,希望你能理解。” 林觉笑道:“二伯说哪里话来,我怎会对林家有怨恨之心。我姓林,这便注定了我林家子弟的身份,林家兴盛,我们林家人便有好日子过,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林伯年点头道:“很好,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谱的,那么之前的一切都不要再提了。现在起,林家上下要齐心协力,我认为我们林家的转机即将到来了。林觉,你是后一辈中的佼佼者,一定要做好表率。我和家主以及你的几位兄长都会全力支持你的。” 林觉看了看面色难看的长房几名公子,笑道:“不用二伯说,我也会努力的。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林家。” 林伯年点头叹道:“看你如此明理,三弟若在世,定然很开心。哎,可惜三弟去世的早,看不到你成人。” 林伯庸也点头道:“是啊,不过林觉若有成就,三弟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林柯忽然举杯向林伯年敬酒,笑道:“咱们老说这些作甚?今日大喜之日,二叔远道归家,我们该陪二叔喝个痛快才是。来来,我先陪二叔一杯。咱们兄弟几个轮流着敬二叔。莫担心二叔酒量个,我们几个加起来也不是他对手。” 林伯年哈哈笑道:“你这小子,三十好几了还这么顽皮。记得你们小时候灌醉二叔的事情么?又来挑事?” “岂敢岂敢。侄儿岂敢挑事,那不是自找麻烦么?”林柯笑着喝光了酒。 林伯年话虽那么说,但还是一口干了酒。接下来林颂林润也分别敬酒。到了林觉这里,林觉手里捧着个茶盅站起身来要敬,林柯使了个眼色,林颂立刻会意。 “林觉,你还真要拿茶水敬二叔么?知道你身子抱恙,但二叔把你夸成一朵花了,就算是这杯酒喝得你躺下,你也要敬酒。有你这么待长辈的么?” 林觉愣了愣。林伯年摆手道:“算了算了,他生着病,便担待些,自家人无需多礼。” “那可不成,我们都是敬酒,他敬茶可不成。二叔不是说他是后辈中的佼佼者,要当表率么?这便是表率?生了点病便了不起么?”林颂道。 “老二,你醉了么?”林伯庸喝道。 “爹,我可没醉,我就是看不惯他这副样子。有什么啊?不就有些功劳么?你做的那些事我们可都记着呢。林全被你害的妻离子散,到现在还在绍兴闷着呢。你耍的那些阴谋诡计当人不知?爹爹和二伯原谅了你,我们可不会原谅你。”林颂叫道。 “老二,还不住口!”林伯庸厉声喝道。 “本来就是嘛。做了几件事便了不得了。去打土匪,跟我们商议了么?得罪了土匪,对我林家有何好处?若是没成功呢?我林家岂非跟着倒霉?爹爹,你不也说过,林觉行事我行我素,太不像话,给林家惹了很多的麻烦。而且,这一次打海匪,他一声不吭,爹爹问他都不说,这还是林家人么?他心里根本就不把自己当林家人,他恨不得自己不姓林呢。若不是大哥告诉我,我还……” “二弟,住口,我何时跟你说过?”林柯喝道。 “你不是那天……”林颂愕然道。 “闭嘴!”林柯喝道。 林颂赶忙闭上嘴巴,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大哥。林觉心中冷笑不已,这林颂是说溜嘴了,把林柯牵扯出来了。林伯庸都不知道的事情,他林柯是怎么知道的?明显是他四处探听得到了计划,林柯岂能让林颂说出此事来。 林伯年面色铁青,他没想到当着自己的面,林颂便闹腾起来了。其实林颂所说的话午后之时林伯庸也说过,林伯年也觉得林觉的作为有些不妥。但现在的林觉不同以往,从他在林家用的那些手段来看,这小子是个厉害角色。况且他两次冒险的举动说明他绝非等闲。在目前这种情形下,团结林觉是唯一的选择,故而林伯年才劝说林伯庸不要对林觉报以偏见,要利用林觉和王府以及严正肃的关系为林家所用。所以林伯年才会大赞林觉,说出既往不咎的那些话来。可是林颂这么一搅和,看来事情要黄。 林觉缓缓放下茶盅,拿起一只酒杯斟满酒道:“二哥教训的是,是我失礼了,二伯,我敬您一杯。” 林伯年摆手道:“不必……” 话没说完,林觉已经一饮而尽了。放下酒盅之后,林觉躬身道:“家主,二伯,几位兄长。看来我在这里影响你们的心情,我还是去外边跟外房的叔伯兄弟们一席去。不过,我有几句话要说。我林觉行事确实有些我行我素,我之前也确实做了些让你们不高兴的事情。但你们扪心自问,那些事是在什么情形下发生的。错在谁身上?我不过是被迫为之罢了。至于打土匪海匪的这几件事,我没想到这也能怪罪于我,若不是有人将事情办砸了,将太后的寿礼都丢了,我也不至于去拼命。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救林家。林家也许不在乎我这个三房庶子,但我永远是林家的人,这是我的真心话,信也罢不信也罢,随便你们怎么想。至于打海匪的计划,那是军事机密,二伯在此,当知这种事就连父母兄弟妻儿都要隐瞒,岂能胡言乱语?可即便如此你们不还是知道了么?我在岛上便有人通风报信,害得我差点死在那里,这件事官府已经在严查,我希望不是我林家人。最后,我想说一句,家主,二伯,那匾额,你们最好不要挂。挂上了便摘不下来了,挂上了便没有后路了。言尽于此,林觉告辞了。” 林觉拱拱手,起身离席,出厅而去。 一场热热闹闹的家宴竟然如此的不欢而散,这让林伯年感到十分难堪。林伯庸也很难堪,他很想给林伯年展现一个团结一致,和睦融洽的林家。然而,现实却一次又一次的打了自己的脸。在林伯庸看来,林颂在席上的话固然不妥,但这林觉也实在是不知好歹。身为三房庶子,难道便不能放低姿态?难道作为兄长说几句便不能忍气吞声?而且林颂有些话也没错,林觉确实我行我素,也许自己这个家主在他眼中也根本没有位置了。 “这个林觉,哎!”林伯庸的一声长叹中包含了千般意味,也满是不满和无奈。 林伯年紧锁眉头坐在那里,他已经没有了喝酒的兴致。对于面对的情形,林伯年虽然不快,但他却并没有让这不快上升为怒火,冲昏他的头脑。相反,他在思索着林觉的话。 “大哥,他们不过拌两句嘴罢了。兄弟之间有些矛盾也是寻常。当年我们两个之间不也有时候赌气争吵么?大哥不用为此烦心。” “哎!我这个家主……怕是个不称职的家主……”林伯庸兀自叹息道。 “爹爹,我错了,我不该跟他争吵的。但是这小子也太……”林颂忙道。 “住口!今晚是你故意挑起事端。你二叔已经说了既往不咎一笔勾销,你却还旧事重提。难道你不知道,之前发生的那些事都是有原委的么?好不容易平息下去,你却还要提起,你这是唯恐天下不乱。混账东西。”林伯庸怒骂道。 林颂咧了咧嘴想辩解,但看着林伯庸愤怒的面容,却又不敢再说。 “爹爹,也不能全怪老二。爹爹,二叔,你们难道不觉得林觉和我们格格不入么?而且得罪不得。几句话便不顾场面拂袖而走,他把爹爹和二叔当什么了?今日在暖风楼上也是,当着那么多大人的面,他姗姗来迟倒也罢了,还当众说什么宁愿抗旨坐牢也不巡游的话。让人觉得,他矫情的太过了。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林柯开口道。 林伯庸皱眉不语,林伯年摇头道:“林柯,这话不能乱说。他的理由是站得住脚的。他有愧于龟山岛上的人,这恰是他有情有义的表现。我倒觉得,他的话没什么毛病。” “为了那些土匪有情有义?二叔,我可是听到了些风言风语,他和龟山岛土匪之间有些瓜葛。据说和那女匪首之间似乎还有些不清不楚。”林柯沉声道。 “老大,你给我闭嘴。这些话能乱说么?特别是现在的情形下,龟山岛余匪已经重新作乱,你想让我林家背上有人通匪的罪名么?你想毁了林家?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没轻重了?”林伯庸喝道。 林柯忙道:“爹爹,孩儿并不是那个意思,这都是自家亲人在此,孩儿才敢说。” 林伯庸冷哼道:“不许说,任何场合下都不许说。说了,假的也成真的了。 ” 第二六九章 弦外之音 (无趣的几章之后,该办正事了。) 林伯庸父子说话的时候,林伯年在旁敲指无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林伯庸注意到这一点,以为林伯年心中不快,笑道:“二弟,今晚的事情不要记在心上,今晚本是开心的日子,你我兄弟重逢,我不知心中多欢喜。这样,我们去后宅摆酒,就你我两人,咱们边喝边说话,省的这些人来讨嫌。喝醉了,今晚我们便联床夜话,我可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跟你说,三天三夜怕是也说不完。” 林伯年微笑道:“大哥,酒便不要喝了。我也不是为刚才的事情不开心。只是我刚才一直在想林觉说的话。他刚才为何说那匾额不要挂,挂上了便摘不下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管他说什么,林家的大事还轮不到他做主。这匾额不但要挂,而且要轰轰烈烈热热闹闹,要满城皆知。方显我林家脸面。”林伯庸喝道。 “对,爹爹说的是,他算什么东西?他大概以为,现在的林家他能做主了。其实他什么都不是。”林颂林润也大声附和道。 林伯年眉头紧锁的摆摆手道:“话虽如此,但他的话应该是意有所指吧。林觉能做出这么多大事来,岂能说他说话办事没有分寸?圣上赐匾,这么荣耀的事情,他为何要这么说?这其中怕是有些隐情,他没尽言。” 林伯庸道:“能有什么隐情?” 林伯年沉吟片刻,轻声道:“这匾额是圣上所赐,褒奖我林家一门忠义。但其实我们都明白,那是因为林觉之功。然而,如果我林家有人不忠不义呢?这匾额挂上了,再出点什么事情,那岂非……是让圣上下不来台?岂非是欺君之罪?” 林伯庸父子四人面色大变,惊愕无语。林伯庸咂嘴问道:“伯年,你这话是何意?我林家谁不忠不义了?” 林伯年摇头道:“我只是假设罢了。挂上了便摘不下来了,林觉是这么说的。那必是意有所指了。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只是没有明说出来罢了。看来我得去跟他好好的谈谈。这件事我要弄清楚,一切都需慎重才好。毕竟这是关乎林家上下的大事,不可马虎。” 林伯庸虽然很想说林伯年太过精细谨慎,但是转念一想,伯年在京城那样的地方打滚了这么多年,他行事应该不至于无的放矢。而且,想一想自己这一年来多次看错了林觉,多次误判疏忽,可以说自己其实对林觉根本就不了解。或许二弟的想法是对的。 “既如此,此事凭你而决,无论如何我都站在你一边便是。” “多谢大哥。大哥咱们走吧。”林伯年站起身来。 “去哪儿?” “大哥不是说要跟我单独喝酒说话,要和我联床夜话么?怎地便忘了?我忽然有想喝酒了。”林伯年笑道。 “对对对,哈哈哈。长青,命人后宅二老爷住处另摆一席,我和二弟要单独喝酒。”林伯庸笑着吩咐道。 黄长青忙连声答应,派人去办。林伯庸林伯年起身离席而去。林柯林颂林润三兄弟忙起身恭送,谁也没注意到林柯的神色有些莫名的紧张,手指微微也有些发抖。 …… 灯下,林觉在桌案旁静静而坐。绿舞送来的茶水已经凉了,林觉却没喝一口。绿舞本来见林觉回来,很想问问那个从京城回来的二老爷说了些什么话,又想问公子今天得了哪些圣旨的赏赐。但见林觉回来后神色严肃的坐在灯下沉思,便也没敢说话。她知道,每到林觉这样枯坐灯下的时候,其实便是公子在想大事,并且似乎要做出什么重大的决定的时刻了。 绿舞确实很了解林觉,林觉确实已经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自从桃花岛剿匪归来之后,自己经历了太多的纷扰。从大病一场,到龟山岛生变,再到高慕青离自己而去,几乎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然而,这些事和另外一件事比起来,却只能算是小儿科。 那件事便是一直困扰着林觉的,在桃花岛上从许兴口中得知的林柯通匪之事。 林觉想过很多次,关于这件事如何处置的问题。这件事其实非常的棘手,并非简简单单就能处置好。林柯作为林家的大公子,他通匪十数年,资助海匪壮大,这件事一旦暴露,林家上下必是人头滚滚。而且这件事并不能隐瞒下去,因为虽然杀了许兴,但知道林柯身份的可不止许兴一人。海东青,或许还有其他什么人,都知道林柯的秘密。 林觉虽然从未在此事上有过只言片语,但王爷和严正肃以及宋延平等人在战后的总结会议上已经明确提出了这个疑点,并且严正肃表示要彻查。这些人都不是瞎子,从林觉等人在岛上遭遇身份泄露之事,以及岛上存储的那些兵器物资甚至火油这些东西,很容易便判断出海匪是有人在暗中支持的。查下去,是一定会查出结果的。况且,海东青被自己弄得家破人亡,数万手下灰飞烟灭,如果他被逼到绝境之中,他一定会将林柯抖落出来。到时候还是会暴露出来。 所以,林觉始终认为,想隐瞒此事是不太现实的,虽然林觉一直想着能保全林柯,毕竟他是林家长房大公子,未来林家的家主。如果有一个能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保全林柯,又能让这件事平息的话,林觉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去办。可惜的是,林觉没能找到这个办法,或者说这根本就不可能。 今晚的宴席上,林颂的一番话忽然让林觉不再纠结了。林觉是发在真心的希望林家能上下一心团结一致的。上一世的经历告诉自己,自己的命运是和林家捆在一起的,林家的巨轮沉没,自己也会跟着遭殃。所以,在之前的所有事情之中,林觉虽然搅的林家内部一片人仰马翻,但对外,在林家的大利益上,林觉没有做一件损害林家的事情。相反,为了林家的过错,林觉提着脑袋上了龟山岛,又因此而不得不参与剿海匪,处理因为此事带来的后遗症。 然而,今晚是让人失望的。当林颂再一次提及之前自己对付林全的那些事情时,林觉忽然发现,即便自己做了这么多,在那些人眼里,自己还是个外人。他们依旧在纠结于出身和地位,纠结于以前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计较着之前自己给他们带来的那些小小的不满。而且林觉百分百的肯定,林柯便是给林颂林润灌输这些想法的人。 林家的巨轮上载着林家上下几百口人。也许在林伯庸他们看来,嫡系几房才是这条巨轮上的核心人物。如果巨轮方向偏差要撞上冰山时,他们会怪罪船上的其他人不尽力划桨避让。然而,在林觉看来,林家这艘巨轮要撞山,那是掌舵人的问题,要换的其实是掌舵者。 既然他们的格局如此之小,他们便理应被淘汰和抛弃。因为在林觉看来,林家大多数人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绝不能因为某些人的错误而导致所有人跟着遭难。 在刚才宴席上,林觉终于抛弃了自己的纠结。身上生了毒瘤,便要将毒瘤挖掉,任凭它留在那里,会祸害其他身体器官,最终导致人的死亡。妇人之仁是不可取的,对外人如此,对林家人也同样如此。 正因为想通了这一节,从海岛归来之后一直纠结于如何解决林柯通匪之事的林觉才豁然如醍醐灌顶一般的醒悟了过来。所以他才在离开前说出了那一段话,前半段是辩解,后半段其实是故意隐晦的透露些东西出来。那话并非说给林颂听的,也不是说给林伯庸和林伯年听的,其实是说给林柯听的。林觉相信,林柯不会听不出自己的弦外之音,而林觉就是要让他知道,自己已经掌握了他的秘密。 …… 次日上午巳时,林觉捧着一卷书坐在梨花树下哦诵而读,声音响亮。林虎在夯吃夯吃的劈柴,不时的停下手中的伙计听听公子在读什么,然而公子口中的话他一句不懂,于是只能挠挠头继续劈柴。绿舞在厨房中忙活着,不时的探出头来看看公子读书的样子,脸上洋溢着喜悦。因为今天公子似乎心情很好,而且公子好久没读书了。 然而,这祥和的场面很快就随着院门外走进来的一个人而打破。林虎停止了劈柴,小心翼翼的看着来人。虽然进来的这个人带着笑容,但林虎却依旧很紧张。 “哎呀,好雅兴啊,读书呢?”来人笑呵呵的道。 林觉放下手中的书本转头看去,只见大公子林柯正笑眯眯的走进院子。林觉微微一笑,心道:果然,林柯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的急迫,来的还真快。 “小弟给兄长见礼。”林觉起身恭敬行礼。 林柯拱拱手笑道:“自家人,不用客气。兄弟这是用功呢,我打搅你了么?” 林觉笑道:“兄长见笑了,秋闱在即,功课荒废,这不,临时抱佛脚呢。绿舞,快上茶。” 绿舞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一眼看到林柯,惊的差点丢了手中的盘子。忙低声应了,沏茶送上,又低头急匆匆的逃走。大公子来了,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主家每个人只要来到这小院,绿舞都很紧张,他们来了都没什么好事。 “兄长请坐,请用茶。我这里可没什么好茶。”林觉道。 林柯笑着撩起袍子坐下道:“我不讲究的,我对茶酒都没什么见地,也品不出好坏来。你便是给我上贡的新茶,我吃起来也跟柳树叶没什么区别,哈哈哈。” 林觉出于礼貌跟着微笑起来。 “读的什么书呢?在外边便听你读的响亮,想必是极为精彩的文章。” “哦,读的是孟子,舍生取义一节。” “哦?说的什么?”林柯随口问道。 林觉笑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也。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林柯微微点头道:“恩,名篇。我虽读书不多,却也读过这一节。孟子说的很好。” 林觉道:“嗯,他想说的是个取舍的问题。然而舍生取义谈何容易?不知有多少人面临生死抉择之时,舍了义而取了生呢。” 第二七零章 西湖之西 (谢:moshaocong、浩瀚之水、神奇的金甲虫、epfeehg4246等兄弟的赏和票。) 林柯面色陡变,但很快恢复常态,呵呵笑道:“你跟我谈书本,我是谈不来的。若要问我今年我林家运多少货物,赚多少银子,我倒是可以跟你说个一清二楚。哈哈哈。” 林觉笑道:“那便不谈书本。兄长来我这里不知有何事?” “没事便不能来么?”林柯笑道。 “当然能来,只是二伯刚回来,我以为你们今日必会陪同他四处转转。” “本来是要陪着二伯去转转的,但是……你也知道,二伯回杭州是大事,杭州的官员们排着队的宴请他呢。这不……一大早,张逸便派人来请了,二伯早被他请去游玩了,中午在西湖画舫摆酒席宴请。” 林觉呵呵笑道:“张通判倒是脚长,昨日王爷,今日便是他了。严知府都还没抢过他。” “严知府怎会来抢?你还不知道严知府?他可从不宴请他人。罢了,他们的事咱们管不着,我来是想为了昨晚席上的事情代表二弟跟你道个歉。他也后悔昨晚说了那些话,但是他怕你计较,也不好意思张口。我这个做大哥的,看着你们兄弟闹别扭,自然责无旁贷的来调解。所以我便来了。”林柯微笑道。 林觉笑道:“昨晚的事?我都忘了昨晚发生什么了。再说了,这事儿也不敢劳动兄长啊。” 林柯笑道:“没什么劳动不劳动的,自家兄弟,相互间有些小矛盾也正常的紧。二叔说的很是,我林家需得上下一心,同心协力,方可重振门庭。你为林家做了不少,老二那么说你是不对的,所以这个歉必须要道。” 林觉笑道:“没什么可道歉的,我根本没放在心上,二哥这是多心了。” 林柯点头道:“很好,你如此大度,那便很好。兄弟之间本不该有太多计较才是。林觉啊,昨晚你临走前说的那些话,我有些犯迷糊,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说。” 林觉心中一动,林柯这是在出言试探自己了。他听出了弦外之音,但是他不敢肯定,所以今日来自己小院,便是要进一步的试探。 “昨晚,昨晚我说了什么话?我却是记不得了。”林觉笑道。 林柯眼中闪过一丝冷厉之光,旋即笑道:“林觉,咱们兄弟之间何必如此。你最后说的什么‘牌匾最好不要挂上,挂上了便摘不下来了’。这话说的没头没脑的。本来我林家受朝廷嘉奖,那是何等荣幸之事?但你这话说了之后,家主和二叔都心中不痛快,我们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知你可否跟我解释解释?” “原来是这句话,我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而已,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林觉摆手道。 林柯把脸一沉道:“林觉,这便是你的不对了,明明你意有所指,为何又矢口否认?难道说,不能跟大哥我交心?防着大哥不成?” 林觉微微一笑,看着林柯的眼睛低声道:“大哥,别人不明白,你还不明白么?” 林柯身子一僵,脸色变冷。他本就是来探林觉的底,昨晚林觉的话让他颇为不安,他要弄清楚林觉是否真的知道些什么,所以他才来见林觉试探底细。林觉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就这一句,其实便已经够了。林觉的眼神中带着笑谑,声音里带着轻蔑,刚才又大谈什么舍生取义,这一切的一切在林柯看来最明白不过了。林觉的心慢慢下沉,沉入了冰冷幽暗之中。 “林觉,你这话说的,怎地我便会明白?我可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林柯的面孔从阴暗到灿烂只用了一秒,那张白白胖胖的脸上充满的亲切的笑意。 “罢了,既然你不肯明说,我也不逼你。我今日也不是为问这些话来的,我是为了化解你和老二昨晚的过节来的。这么着吧,我做东,西湖西岸那边咱们家买了块地皮,是个风景很好的地方,建了座庭院叫林家别苑。今晚我做东,咱们兄弟去那里聚聚,我让老二当面给你道个歉,这件事便过去了。今后咱们兄弟齐心,共为林家努力,你看如何?” 林觉笑道:“有这个必要么?我都说了不在意了,何必要当面道歉,还摆宴席这么隆重。这岂不折杀我。” “唔……就当是我们兄弟几个单独聚一聚,话说我们还从来没在一起聚聚呢。就当是一次小小的聚会,联络我兄弟之间的情谊。这个面子,你不会不给吧。”林柯充满期待的看着林觉。 林觉静静的看着林柯,从林柯微笑的眉眼之中,林觉感觉到他眼眸之中掩藏不住的冷漠。他的言语和笑容都很假,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林觉却能感受的出来,一个人的真正的热情和虚假的热情是完全可以感受出来的,这也无需什么特异功能。 “既然如此……”林觉道。 林柯的瞳孔微微的收缩,呼吸也有些急促。 “恭敬不如从命。今晚我们兄弟便聚一聚也好。不为别的,为了林家的将来。”林觉笑道。 林柯轻轻吁了口气,呵呵笑道:“对,为了林家的将来,为了你我的将来。那么,到时候我便恭候你来了。傍晚我叫人来接你,免得你不认识路。” “有劳兄长了。”林觉笑道。 “就是这事儿,不打搅你读书了,好好的读,今年秋闱明年春闱,一定要考金榜题名。那将是我林家的大喜事。我先走了。” “兄长慢走,门口石头不平,兄长当心。” “无妨无妨,不用送,你读书便是。” 林觉目送林柯的背影消失在花树之侧,转过身来时,脸上已经一片肃杀之色。 …… 西湖之西,本是一片荒芜之地。杂草乱树遍生,一直延伸到西边的几座山脚之下。之前的每年春夏水涝季节,这里都是一片汪洋泥泞之处,蚊蝇滋生蛇鼠出没,腐烂大的草木散发出恶臭气味,一度成为西湖之滨的一块扎眼的伤疤。 历年来,数任杭州知府都想着将这块伤疤治好,将这一片荒芜的恶地清理出来。然而因为地处偏僻,且排水防涝的工程太过浩大,故而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任由这块伤疤年复一年的在那里存在,成为人迹罕至的禁地。西湖靠近杭州城的大片水域美丽繁华游人如织,然而到了西侧水域,便是一片空空荡荡了。 这种情形在三年前严正肃上任之后终于有了改观,严正肃致力于改善杭州民生水利,他又几乎是个完美主义者,故而在巡查了此处之后拍板决定要治理此处。 然而,一句治理说的容易,所牵扯的工程之浩大,钱银之巨是出乎严正肃意料之外的。别的不说,治理此处的首要之务便是要清淤排水,改变这里每年春夏水涝的局面。而这需要极大的工程量和周到的计划以及财力人力的支撑。在召集了有关官员进行了十几次的商议之后,最终定出的方案是,要将湖西的沉积的淤泥草木全部挖出来,让西湖变得更深以便于储存更多的水。同时,在湖西南方向挖通一条往南通向钱塘江的河道,以便于湖水暴涨之时排出多余的湖水,保证西湖水线在一个适当的水平。这两项措施若能实行,西湖西侧的那一大片荒野之地便可暴露在外,并且可以进行彻底的清理。 然而,这方案虽然是解决之道,但问题还是那个老问题,便是花费和人力的问题。这两件事其实归结起来还是钱的问题,因为只要有钱,便有大把的人力可用。没钱,什么也干不成。另外还带来一个头痛的问题是,清淤从湖中挖出的淤泥杂草如何处置?从湖中用船载运到岸上,再从岸上用车马运往别处倾倒,这平白无故增加了三成的人力和钱财,而且费工费时。 严正肃作为一个常年在底层为官治理的官员,所任职之处皆海清河晏官声甚佳,那可不是浪得虚名。在经过数夜的思索之后,严正肃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关于挖出的淤泥杂草的处置,严正肃提出在靠近西湖西岸数百步的湖面上从南边的南屏山到北边的栖霞岭这一段修建一条横贯西湖南北的大堤。而这条大堤便用挖出来的淤泥杂草辅以少量的泥土石块建造。这样既解决了淤泥的转运安置问题,又让西湖南北有了一道可通行的道路。并且为了这条堤坝不至于阻隔东西湖水的流动,设计了六处拱桥,供湖水流通往来。将来提上遍植杨柳,更将成为一处绝佳的景致之处。 这个方案一经提出,顿时便引起了众人的喝彩。这是个绝妙的想法,不仅解决问题,而且便利百姓,是为妙计。 更绝妙的还在后面。对于治理所需的银子的问题,严正肃也有了一套办法。经过大致的计算,整个工程需要花费人工二十万,以一天二百文的人工来算,人工费需要花费四五万两银子。其他的一些石块车马船只租用等费用也近五六万。整个工程需要花费十万两纹银。这个数目是令人咂舌的,严正肃上奏朝廷之后,朝廷拨下来的银两仅有区区一万五千两,这还是严正肃的面子大的缘故。这缺口的银子如何补齐,便成了整个计划的关键。 严正肃的办法是卖地卖水面。当西湖治理完毕之后,湖面上会多出大片的水域可种红菱。红菱是夏天家家户户最爱吃的东西,价格也昂贵。实际上,种植红菱的水面便等于是土地上的田亩。严正肃便拿出了三百亩西边的部分水面卖给种植红菱的农户。按照市价,一亩地十二两银子的价格,水上的田亩作价优惠以十两银子计算,这一项便得了三千两银子。这还是严正肃出于对水面整体景观考虑的结果,毕竟不能有太多的水域种植红菱,那会影响西湖水面的通畅和整体景观。 第二七一章 林家别苑 水面上的这一项还只是小打小闹,真正的大头在于西岸即将清理出来的大片地面。 西湖周边早已是寸土寸金之地,东南北三处的堤岸上早已是大酒楼大商户大青楼的必争之地。多年下来,凡是能挤占的地方都已经被挤得满满当当泼水不入。西岸这大片的地方清理出来,应该会是极为抢手的,起码严正肃之这么认为的。 严正肃召集了全城大小商贾进行了一场推介说明会,会议的内容很简单。西岸清理出来之后将是官家之地,但为了筹措银两,严正肃愿意拿出部分土地进行预售。将来西岸清理出来,提前出银子买地的才能在那里占据一席之地。 然而,让严正肃没想到的是,面对标注出来的十几块地,杭州城的一杆商贾却没有表现出积极的态度。自始至终,他们对这位新来的知府的计划都报以观望的态度。谁也不想买下一片蛇鼠丛生成天浸泡在水里毫无价值的土地,而且知府大人还提出了那么高的价格,每亩地高达两千两银子,这简直是疯了。 说到底,没人相信这个计划会成功,商贾们毕竟只为逐利,这也是商贾们地位低下的原因之一。 就在这尴尬的时候,林家展示了作为老牌大家族所应有的眼光。或者不能称之为眼光,林伯庸和林柯的内心里其实只是想着拿银子和这位新来的知府大人套上关系罢了。林家在一片沉默之中毅然出手,以四万两银子的价格买下了尚不知能否使用的二十亩西岸之地。林家出手,其余商贾也不得不象征性的买下了些地面,虽然只是一亩两亩的买,但十几家商贾也凑齐了所需的银两。为了此事,很多商家背地里大骂林家害的他们花了冤枉钱,林家若不出手,他们便不必花这这笔钱。知府如流水,商贾们在杭州根深蒂固,他能如何? 严正肃可不管他们怎么想,他要的是自己的计划能推进下去。对于林家,他也并没有什么感激之情,因为在严正肃看来,占便宜的是这些商贾,那些地将来会暴涨,他是不得已才请朝廷准许自己卖出部分土地来筹措资金的。 工程终于开工,虽然中间多有波折,让这位知府大人瘦了十几斤肉,一有空闲便去工地监督,并亲自参与挖掘清淤的工作。但终于在十个月后,浩大的工程终于完工,一座六桥长堤贯通南北。西湖西侧的大片淤泥杂草的水域被挖掘清理。一条引水河道连接上了六里之外的一条钱塘的支流。那年梅雨飓风季节,西湖西岸的荒地第一次没有被漫涨的湖水所淹没。当移植的柳树的绿荫婆娑于长堤之上,当湖西水面从浑浊恶臭变为清澈碧绿时,杭州城中那些对此抱着怀疑态度的人才突然意识到,这事儿成了。 当西岸的杂树杂草被清理,腐烂的树根杂草被清除之后,以石块加固的西岸河堤上呈现出了新的气象。泥土覆盖的西岸平整宽阔,背靠西山脚下,东临碧波荡漾,这里简直成了一片风水宝地。直到此刻,之前的那些商贾们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短视。他们纷纷找到府衙,想买下那里的土地,然而得到的答复是,西岸的土地将不再售卖,那里将作为官地,以备官用。 商贾们捶胸顿足,他们恨自己之前没能多买一些,后悔的要吐血了。而林家,一口气吃下了二十亩的地的林家无疑成为了最大的受益者。短短一年时间,原本两千两一亩的西岸地价已经翻了个跟头涨了一倍。林家不吃不喝,光是转个手便已经赚了四五万两白花花的纹银了。 然而林家怎么可能出手。连林伯庸和林柯都对这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极为惊讶。这二十亩地林家要屯着,到天价之时,或者是需要之时才出手。 当然,地不能空着,林柯从去年春天开始便命人在那片地上修建围墙和房舍,种植树木花草。虽然只是简单的几个院落,但依旧起名为林家别苑。改造之后的那里景色优美,环境清幽,平时除了林伯庸偶尔来小住之外,便是林柯常来住一住。其余人等一律不准前去居住,这里俨然成了林柯的一处私宅了。 …… 傍晚时分,坐在一辆大车上的林觉正在夕阳之下穿过长长的大堤前往北边的栖霞岭下。林家西岸的别苑靠近西北方向,就在栖霞岭之侧。从长堤走过乃是最快捷的捷径。 夕阳之下,长堤上柳荫浓密,长枝摇弋的缝隙里,点点阳光洒下,斑驳瑰丽,美不胜收。虽是盛夏季节,城里热浪铺天,这长堤上却是清幽凉爽。树荫之中鸟雀鸣叫,声音悦耳,两侧湖面上金光潋滟,颜色鲜艳的画舫和舴艋舟在湖面上缓缓的荡漾着,教人不得不佩服严知府的魄力和眼光。硬生生的造出了这片湖中盛景。 车过长堤,抵达西北湖岸,转而往西绕湖而行。栖霞岭将落阳遮蔽,天光一下子变得幽暗起来。周围似乎笼罩着一层淡蓝色的烟雾。而黄昏的湖面上,也似乎有水汽蒸腾萦绕,给人一种诡异的美感。 由于西岸刚刚整修完毕,且土地禁止售卖,越是沿着湖岸往深处行,这里便越是寂静冷清。没有被移除的杂草和杂树横亘两旁,依旧有荒凉萧索之感。幸而道路是畅通的,一条石砖大道早已贯穿西岸土地,这些杂树杂草还不至于影响到车马的行程。 夕阳正式落下之后,薄暮之中,林觉看到了前方的一道高高长长的花式围墙。黑瓦白墙,镂空雕花,甚是精美。在这一片萧索之景中,咋然看到这道围墙,给人以一种极为突兀的感觉。仿佛一下子从荒野之中见到了人迹一般。 “小公子,到了地方了,请您下车自行进去吧。大公子说了,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入别苑,小人不能送你进去了。”赶车的小厮跳下车来,在车窗外拱手道。 林觉皱了皱眉头,林柯还有这样严苛的规矩,倒也让人费解。不过林觉倒也并不在乎,推开车门下了车,随手丢给小厮一串赏钱,整整衣衫扶了扶发髻缓步朝前行去。 一条岔路沿着围墙通向湖岸旁,绕过围墙拐角,面前是一片开阔之地。不远处十几棵墨绿柳荫之下是一小片用青石镶嵌的小小码头,一艘小舟系在岸边缓缓起伏。林觉缓步走过去,然后,他看到了右首处的那座高大的门楼,以及门口负手而立的那个黑乎乎的身影。 “林觉,是你来了么?” “兄长,是我。兄长等候多时了吧。” “倒也没多久,不过酒菜已经摆上了,确实就等着你来了。” “兄长费心了。” 兄弟二人简短的拱手行礼,简单的对答之后,林柯负手转身进了大门,林觉缓步跟了进去。 门内是空旷的一个巨大的院落,有土石堆积,还有运来的太湖石一堆堆的躺在地上。那是用来装饰庭院的东西,显然一切还在进行之中,尚未完工。倒是有几棵高大的树木立在院子角落里,冠盖入云,黑荫如墨无语矗立。这些都是原本这片荒地上唯一几棵能够留下来的大树,其余的歪瓜裂枣和杂草荆棘早就被铲除挖掘沦为炭薪了。 “好气派啊,我只听说有个西苑,今日还是第一次来。”林觉道。 林柯微笑道:“你若是喜欢这里,以后可以常来住。这片地取到手花了四万两纹银。当初他们都说我疯了,现如今这二十亩的大宅院十万两也买不到。这可是西岸最好的一片地方了。假以时日,这里整饬完毕,将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园林。那时候什么扬州的个园苏州的留园可都要被比下去。” 林觉笑道:“大哥好雅兴啊。” 林柯沉声道:“你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就是有些好强。我想做的事,我必须要做到,并且不计代价。” 林觉点头。眼睛看向前方,前方几棵新载的大树之侧,几间房舍正矗立于暮色之中。中间那一间中还亮着灯火。 “这里尚未修建精舍回廊,那几间房舍便是唯一的住处了。图的便是个清静安宁,咱们进去吧。”林柯道。 林觉点头笑道:“确实够安静的,除了虫鸣风声,什么声音也没有。连个仆役的影子也看不到。他们都躲起来了么?” 林柯回头笑道:“并没有躲起来,其实这里本就没几个仆役,只有我贴身的三四个人罢了。这地方这么大,又这么幽暗,你是没看到他们而已。你回头瞧瞧,后面便跟着一个呢。” 林觉诧异回头,果然见后面十几步外跟着一个影子,于此同时,林觉也看到了庭院的大门不知在何时已经紧紧的无声无息的关闭了。 第二七二章 混乱之夜(上) 那几间房舍远远看去其貌不扬,但走近看时,却发现绝不简陋。虽然天色已经昏暗看不清楚,但雕花窗棱,纹刻门户,廊柱盘花,屋檐飞角,种种细节之处却都表明其精美细心之处。毕竟是要当成一座园林打造,一屋一瓦必都是极为讲究的。可惜的是天黑了,看不到更多的细微之处,无法完整的欣赏。 正屋正中摆着一座丰盛的酒席,酒菜的香味扑鼻而来。烛火照耀之下,杯盘碗碟满满当当,鱼虾肉菜活色生香。看样子是从哪家酒楼特意送来的。 “林觉,就便入席吧。菜是春风楼的上等酒席,酒是仁和楼大的上等花雕。知道你身子不适,所以喝些花雕酒应该无碍。”林柯转身伸手示意,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林觉笑道:“兄长考虑周全,真是费心了。” 林柯摆摆手道:“坐吧。” 林觉拉开一张椅子正欲坐下,忽然左右四顾,皱眉问道:“不是说好了兄弟几个一起喝酒的么?二哥三哥呢?怎地没见来?” “他们没到。”林柯静静道。 “哦,那可不能入席,咱们等他们来了一起入席吧,否则可是失礼了。”林觉笑道。 “不必了,他们不会来了。我压根也没通知他们。”林柯沉声道。 “怎么?不是说好了……” “林觉,今日只你我兄弟二人饮酒叙话,二弟三弟他们我没让他们来。怎么?我代表他们向你敬酒赔罪不够么?还需要他们亲自陪酒谢罪?”林柯皱起眉头似有不快,他的面孔在烛火跳跃下忽明忽暗,略显阴森。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本以为是兄弟几个一起喝酒叙话的,我也不是要他们当面向我道歉,事实上我也打算当面向他们陪礼呢。既然兄长没通知他们,那便罢了就是。” “这才像话,入席吧。”林柯伸手示意道。 “兄长请!”林觉拱手道。 林柯点点头,拉开椅子坐下,林觉也跟着坐在他的对面。奇怪的是并无仆从上来倒酒,林柯亲自拿起酒壶为林觉和自己斟了两杯花雕酒。 “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你我第一次单独喝酒。林觉,我这个做大哥的平日对你照顾不周,这一杯酒算是赔罪。”林柯端起酒杯来对着林觉举了举,仰脖子一饮而尽,然后捏着空杯子目光炯炯的看着林觉。 林觉无奈,稍微犹豫了片刻,也端起面前的酒杯来,以袖掩面仰头喝酒。片刻后将一滴不剩的杯底亮给对面的林柯瞧,林柯的脸上露出了笑意来。 “来来来,这第二杯酒我也敬你,这是为昨晚宴席上二弟的话向你道歉。二弟的话说的有些过了,不过咱们都是一脉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所以希望你不要计较。”林柯一边说话,一边再次斟满酒杯,一扬脖,第二杯酒下肚。 林觉也只得端起第二杯酒,掩面喝下。 林柯微笑点头道:“很好,喝了这两杯酒,之前的芥蒂便一笔勾销了。来来来,还有第三杯。” 林柯再次斟酒,林觉忙道:“兄长,这般喝法可吃不消,虽是花雕酒,但连饮三大杯也是要醉的。” 林柯呵呵笑道:“放心,这第三杯等一会才喝,因为我有几句话要问你,说完了话咱们再喝这第三杯。” 林觉拱手道:“兄长有什么话尽管明言便是。” 林柯点头,提着酒壶沉思片刻,将酒壶轻轻的放在桌上,叹了口气开口道:“林觉,此次剿海匪,你为我林家挣得巨大的荣耀,实在是让人欣喜。我林家这么多年来,还没有得过朝廷的嘉奖,圣上能对二叔委以重任,并授予我林家亲笔题字的匾额,那都是最高的褒奖。虽然你我皆为小辈,但我毕竟是兄弟之长,我要代表林家感谢你。” 林觉笑道:“兄长,何必说这些话。正如你所言,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我没什么本事,不能像几位长房兄长那般为家族的生意出力。但为林家拼命,我是义不容辞的。” 林柯点头道:“我明白,我也看得出你是个有骨气的,别人说你不行,我却一直不这么认为。这不,龟山岛之事和海上剿匪这两件事便足以证明你的本事。事实上你也确实是为了林家拼命,也是弥补我的过失。若不是我押运的寿礼被劫,你也没必要去龟山岛匪寨拼命,那也不会得罪了海匪头目引来报复了。为此,我个人对你也是很感激的,你弥补了我犯得过错。今日说是替二弟三弟向你道歉,其实真正该道谢的是我。” 林觉笑道:“兄长折杀我了。万不要说这样的话。兄长不也是为了林家么?出了岔子……那也非兄长所愿不是么?” 林柯点头笑道:“当然,当然非我所愿。这些事也不必提了,总之,我记着你做的这些事便是了。” 林觉摆手道:“不提了,不提了。” 林柯道:“我其实对你是很佩服的,若叫我出入匪徒山寨,跟海匪们周旋,我是肯定做不来的。我一直想问问你关于剿匪详情经过,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能在海匪窝里活下来的。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不该活下来,而仅仅是好奇罢了。” 林觉笑道:“我也很奇怪,我居然能活着回来。事实上我都已经做好了死在那里的准备了。可能是匪徒们太蠢吧,反正,我捣毁了他们的物资,搅的他们天翻地覆,他们却拿我毫无办法。海东青被人吹嘘的天花乱坠,在我看来,不过尔尔。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追随他,跟着他造反,这种蠢货迟早完蛋,这些跟着他的人都是没脑子么?” 林柯表情有些奇怪,有些僵硬有些尴尬。干笑两声后道:“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你的计划成功了,固然可以这么说。若不成功,怕是你便不这么想了。” 林觉哈哈笑道:“说的是,胜者王侯败者贼嘛。我成功了,还不许我吹嘘几句么?哈哈哈。” 林柯跟着干笑两声,沉声问道:“你昨晚在宴席上说的话有些奇怪。你跟家主和二叔说,要他们不要将圣上赏赐的匾额挂上,这是何意?” 林觉心道:终于到了正题了,绕了这么一大圈,这才是今晚林柯请自己来的原因。 “哦,没什么意思,只是随口一说罢了。”林觉道。 林柯皱眉道:“林觉,难道你以为我是三岁孩儿么?你那话显有深意,你是不信任我,或者是不屑于跟我明言么?” 林觉微笑不语。林柯皱眉继续道:“你昨晚的话语中似乎透露了一些另外的事情。你说你在岛上身份败露,朝廷正在彻查此事。但不知可查出什么线索了?你在岛上发现了什么吗?” 林觉微笑低声道:“兄长,附耳过来。” 林柯愣了愣,伸长了脖子。但听林觉低声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兄长如此关心,怎么不自己去问一问?” 林柯面色变冷,皱眉道:“林觉,说到底,你还是不想告诉我,难道说连我你都不信任么?” 林觉微笑道:“兄长神通广大,应该不需要来问我吧。剿海匪的事情王府和官府尚未公布,兄长便猜了出来。这点小事还需要我来告诉兄长么?不错,确实有人通风报信,导致我在岛上一度差点被杀。严知府也正在详查此事。具体的线索嘛,我也知道一些,矛头也指向某些人。但是,请兄长原谅,这些事都是机密,我不能告诉你。兄长也应该少关心这些事为好。” 林柯皱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我神通广大?你们剿匪的事情早就风言风语的流传了,这还用我打听么?我不能不关心这件事,因为你昨晚说的那些奇怪的话,阻止悬挂圣上赏赐的匾额,那可是我们林家的荣耀,你难道不打算解释清楚?要知道现在你说话是有分量的,爹爹和二叔都很重视,却不知你懂得用意所在,难道我不该问清楚?” “兄长是说,今晚你请我来问这件事,是奉了家主和二伯之命?” “你可以这么认为。身为长兄,我有这个责任。我要为林家负责。你必须说清楚。”林柯冷声道。 林觉直直的看着林柯半晌,叹息道:“兄长,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兄长该醒悟了。” 林柯一愣,冷声喝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兄长,还用我说的详细些么?罢了,索性说出来吧。兄长,你口口声声为了林家,可是你若真的为了林家着想,便不该做出那些事情来。你知道现在林家正处于灭族之险之中么?我昨晚说的那些话,别人不明白,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林柯的面孔开始扭曲,咬牙道:“看来……你都知道了。” “是,我知道了,在岛上我便知道了。海东青手下的军师许兴全部告诉我了。大公子,你应该能想到,这件事藏不住了吧。”林觉沉声点头道。 林柯瞪视林觉半晌,忽然张口呵呵大笑起来。 “呵呵呵,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昨晚的话不是随口说说的,你是专门说给我听的是么?” “是,只有你才听得懂。你也确实听懂了。”林觉道。 “那又怎样?你想让我怎么做?要去告发我么?呵呵呵。”林柯大声喝道。 林觉皱眉想了想道:“这段时间,我确实替大公子想了很多,希望能替大公子想出个对策来。可惜的是,我没能想出来办法。告官是不成的,但是隐瞒着也不成。这件事迟早会被查出来,知道这件事的许兴虽然被我杀了,可是海东青跑了,而且或许还有其他知情人。终归是纸包不住火。大公子若是真的为林家着想,只怕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 “什么办法?”林柯冷笑道。 第二七三章 混乱之夜(中) 林觉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只怔怔的看着林柯。 林柯冷声道:“说啊,怎么不说?开不了口么?” 林觉叹了口气道:“有句话叫做死无对证,兄长可以参考。” 林柯愣了愣,忽然张口呵呵笑了起来道:“好个死无对证,我明白了,你是想要我死?” 林觉摇头道:“不是我想要你死,是你把自己逼上死路了。当下若要此事不暴露,恐怕只有这一个办法。我不想林家任何一人死,但林家需要谁死的话,恐怕这个人必须死。此时此刻,这个人便是你。只有你死了,海东青便无法以此来要挟你,更因为你的死无对证而无法拿此事胁迫林家。即便严知府最终查出了你和海东青之间的联系,因为查无实证,死无对证,也只能仅限于怀疑,证据上更是不足采信。所以,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 “哈哈哈,哈哈哈。你疯了么?要我去死?你一定是疯了。我是林家未来的家主,我还有很多大事要做呢,我怎么会去死?我若愿意去死,当年被他们捉到岛上的时候我便去死了。当初……当初我没死,现在怎么可能死。”林柯脸色发白,大声干笑道。 “正因为当初你贪生怕死,才导致如今的局面。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你活着,一旦被查出真相,或者是海东青蓄意放出真相来,因为你通匪,林家上下几百口都得死。圣上赐的匾额能挂上门楣么?挂上去更是多了一条欺君大罪。忠义之家,嘿嘿,忠义之家的大公子,未来的家主通匪十几年,每年为海匪提供数万两纹银,大量的粮食物资,朝廷会将我林氏一门斩尽杀绝。你不会不懂这些,你一人之死换来的是我林家上下的安全。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一切为了林家着想么?现在便是你兑现诺言的时候了。”林觉静静的道。 “闭嘴,你希望我死,我偏不如你意。我来告诉你这件事怎么解决。你以为我没想过解决的办法么?事实上你们剿匪成功之后,我便无时无刻不在考虑此事。这么跟你说罢,官府是查不出来的,这么多年,若是败露的话,早就败露了。官府尽管查,严正肃尽管查,他们最终最多是怀疑,绝无实据。所虑的倒是知情的几个人,海东青现在一定很恼怒,他有可能为了报复我林家,或者说是报复你而将此事捅出来。不过不要紧,我知道他现在逃往北边胶州一带的海面上立足了,我会命人去跟他联络上,我还会提供给他粮食物资钱银,这时候他最需要我的救济了。所以,他不会将此事泄露。除了他,知情的便只是江金贵和许兴了。江金贵和许兴都死在你的手里,死人是不能说话的,那也罢了。那么剩下的唯一知情之人便只有一个了……” “便是我林觉是么?”林觉静静道。 “正是你。知情的只有你,你太爱管闲事了,我本来可没想对你如何,可惜你知道了这件事。我本来想试探你,看你是否知情。你若不知情便罢了,可惜你知道这全部的事情。哎,那便逼得我没法子了。” “所以你认为,也许杀了我便可以让你通匪十余年的事情销声匿迹?”林觉沉声道。 “正是。不是我去死,而是你去死。你死了,一切便清静了。我还有很多大事要做,我将来还要接林家的家主之位,我是嫡系长房长公子,你不过是三房一个小小的庶子,你死还是我死,这个选择应该不难。”林柯龇牙冷笑道。 林觉叹道:“那么今天你请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其实是想取我性命是么?” 林柯冷笑道:“你现在明白却也晚了。不错,我要弄清楚你是否知情。若证实你真的知情,我只能杀了你。我已经想好了,杀了你之后,我便将你埋在这院子里。我刚才答应了你让你来常住的,你可以永远留在这里,永远永远。” 林觉苦笑道:“这么看来,我今天是蠢到自投罗网了。” “你不蠢,只是你还太嫩。你尚不知人间凶险。你若精明些,便不会透露你知道的事情,那样我或许还不会对你下手。”林柯呵呵笑道。 “大公子啊,我也想闷声不说啊,可是这事儿总要解决啊,难道要等到我林家上下都掉脑袋的时候,我才说出来么?到那时又有何用?”林觉苦笑道。 “是啊,总要解决的,今日便是解决的时候了。但却不是你的解决办法,而是我的解决办法。不是我去死,而是你去死。”林柯冷声道。 林觉叹道:“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看起来我今日是死定了。大公子定然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了吧,我想逃似乎都逃不掉了。” 林柯冷笑道:“这等事怎会有太多人参与?这宅子里也不过是有几个我的心腹罢了。但他们也不是用来对付你的。他们都说你狡诈过人,依我看也不过尔尔。你怕是还不知道,刚才你喝的酒里,我已经下了毒了。你这么精明的人,又知道我的底细,却为何不加防备?我本以为还要费一番手脚呢。” 林觉惊愕变色道:“刚才喝的酒里……有毒?你不也喝了么?” 林柯微笑着拿起酒壶来捧在手里转了一圈道:“瞧见没?这是阴阳壶。我只消动一动这个按钮,出来的酒便不同。我喝的当然是仁和楼正宗的黄金花雕,而你喝的便是毒酒了。本来若是你不知道这些情形的话,我会在第三杯给你喝上一杯解药的。事后你根本不知道已经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但是你终究还是说出了这些话,那么我也只能杀了你了。林觉,你莫要恨我,我也无可奈何。我不想死。你死之后,便说你是病死的,我会好好的厚葬你的。毕竟,你也是我林家的血脉。你不是读什么舍生取义么?你就当为了我舍身,逢年过节我会给你烧纸钱祭奠你的。” 林觉面色发白,冷声道:“我为你舍身,你的命比我的命金贵是么?” “当然,我是未来家主,而你……再蹦跶也不过是林家庶子罢了。这世界是有规矩的,你再有本事,终究跳不出这规矩来。不说了,你现在腹中应该有些疼痛了吧,不要怕,这毒药不会让你死前受太多苦楚的,疼一会便会全身发麻,然后你便会死。不会受太多的苦楚。你瞧,这一包便是解药了,可是你拿不到了。”林柯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只青色瓷瓶,拨开瓶口的红布塞,将瓷瓶拿在手里,然后带着笑意缓缓翻转手腕,瓷瓶中的白色粉末飘飘洒洒如细雪飘落。 林觉大惊,大声制止,并欲起身抢夺,然而却似乎站不起身来。手脚也似乎无力了。 “怎么了?身上没气力了吧,手都举不起来了吧。那是毒物发作了。我知道你心里现在恨死了我,可是那也没法子啊。我用这种办法杀你也是不得已,我知道你身上带着那种霸道的火器,我可是听说江金贵都被你用那东西给轰杀了。所以我只能暗中给你喝下毒酒。林觉,莫要怪我,真的莫要怪我。我不想死啊。” 林觉涨得面孔发红,似乎正在用力使劲,但脸上汗水岑岑,却也没动半个手指头。放在桌上的手掌僵硬的动也不动。 “不要徒劳了,用力时血流加速毒发加快,你会死的更快的,趁着你还能说话,你有什么心愿可以跟我说,我能办的会替你办了。哎。我也不想这样啊,天晓得我经历了什么,这么多年,你知道我多辛苦么?我天天晚上都睡不着,天天做噩梦,我受的是什么样的罪,你知道么?”林柯叹息道。 林觉放弃了努力,轻声叹道:“看来我是死定了。罢了,这都是命,我没死在海匪恶人手里,却死在林家人手里,当真是造化弄人。” 林柯道:“不要怪我,不要恨我。你怪我恨我也没用,你说的对,怪只怪造化弄人。” 林觉道:“罢了,反正我要死了,临死之前,我想问你几句话,死的瞑目。” 林柯道:“你问吧,我只要知道,一定全部告诉你。” “好,我想问你,寿礼被劫的事情,是你故意为之大的么?你是不是早就跟海匪通了消息?” 林柯笑了一声道:“奇怪,你都要死了,还要问这些。告诉你也自无妨。海东青想造反攻打杭州,但他有所忌惮。当得知我们林家为太后的寿辰替王府去番国采购了寿礼的事情后,他们便打上了主意。他们想劫了这寿礼,引起朝廷的震怒降罪于两浙路官员。这里一乱,他便有可乘之机了。可是事情有了变故,原本咱们林家的商船要从钱塘口直入侯潮门码头的,必须经过海东青的地盘。路线我都已经告诉了他们了,可是爹爹为了妥善起见,命我改变登陆地点。无奈之下,我只能照办,因为我不想惹人怀疑。” 林觉吁了口气道:“还是家主谨慎啊。” “那是自然,爹爹一向谨慎,但却也给我带来了麻烦。海东青命人送信给我,将我臭骂一顿,威胁要将我身份暴露出来。我只得跟他解释原委。后来他们改变了计划,要在内陆动手。这才有了龟山岛土匪劫寿礼之事。当然,停船的时间地点我是告诉了他们的,事发之后也是我提供了小小的便利。漕运船只疏散开来,给了江金贵劫船的机会。” “你对海东青可真是死心塌地,为他操碎了心。”林觉冷声道。 “你错了,若非别无选择,我怎会去跟这海匪勾结?我不听他的,我的身份会被揭露,林家上下会全死光。换做是我,你该如何做?”林柯道。 第二七四章 混乱之夜(中二) 林觉冷笑道:“你倒是有理了。然则,我在龟山岛上身份也被人识破,自然也是你通风报信了?” “是我,你去龟山岛送死,我也没法子。我不能让你坏了事。可惜的是,你跟爹爹说了你的计划,爹爹告诉我之后我忙送消息去龟山岛,但却迟了一步,你居然已经得手了。我不得不佩服你还是有点本事的。”林柯咂着嘴不无遗憾。 “好,这是一件。第二件便是,当年你为了活命,跟海匪写下了保证书,为他们提供物资钱银。这么多年来,你是如何隐瞒家主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家主难道不查账目么?无所察觉么?”林觉问道。 “林觉,你只要想做一件事,总是能想出天衣无缝的办法的。我林家船行中有夹杂有数十名海匪安插的人手,有两艘船是专门运送粮食物资出海的。船行的事情我做主,家主如何知晓?这些人前段时间都逃散了,因为你们剿灭了桃花岛海匪,他们害怕了,全部逃了。至于来往进出的账目嘛,这个更好办了。我林家每年往外洒大把的银子,别的不说,光是京城的二叔,每年便要给他大笔银子送礼。部分银子便以二叔的名义过账,还有杭州官员,两浙路各衙门的官员的送礼,这些都是可以作为名目过账。这个头上加一点,那个头上加一点,总共也不过几万两银子,也就过去了。再说了,这些年,若不是我,我林家怎会有今日?爹爹知道这一点,他又怎会来细细的盘查我的账目?” “原来如此。是啊,林家这十几年来成为杭州数一数二的大商贾,可谓是一路顺风顺水,你功不可没啊。”林觉揶揄道。 “那是自然,我不敢说全部是我的功劳,但我的功劳也算占了七成。”林柯得意道。 “是,你和海东青勾结,海东青派人替你暗杀商业对手,林家得意吞并他人产业,这些自然是你的功劳。”林觉冷笑道。 “咦?这些你居然也知道。看来许兴告诉了很多。这些你都知道,那便更留不得你了。”林柯咬牙道。 “最后一个问题。只你一人和海匪私通,还是你将二公子三公子他们都拉下水了?林家还有人和海匪有勾结么?官府之中,你还收买了什么眼线么?” “老二老三他们怎么会和海匪沟通?你把我当什么了?他们并不知我的秘密,我也不会让他们知道。二弟和三弟没什么本事,只知道吃喝玩乐,成不了大事。这些事叫他们知道,反而会坏了大事。他们只是看你不顺眼罢了。林家也没其他人更海匪有瓜葛,你莫非以为林家个个通匪不成。至于官府之中,我自然是结交了一些朋友,但你以为我会蠢到冒着大风险拖他们下水么?他们想得到好处,我只消花些银两,请他们吃喝玩乐,他们什么话都会告诉我,甚至我连多问一句都不必。你们的那些计划,本就不是什么太机密的事情,知道的人也太多,我想打探消息也根本不用费太大心思。” 林觉微微点头道:“明白了,我的话问完了。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其实你杀了我也并非无人知道你的秘密。” “我知道,但海东青不会揭发我的,原因我都说了。”林柯满不在乎的道。 “我说的不是海东青,和我一起审讯许兴的还有一个人,便是那龟山岛的大寨主高慕青,她也知道这个秘密。你能杀了我灭口,但你杀得了她么?” 林柯错愕片刻,皱眉道:“她也知道?是了,你跟这个女匪首不清不白的,她为了你一起去岛上拼命,自然也是知道的。这个……倒是有些棘手。不过……其实也无妨,据说她现在已经被朝廷逼着不知逃向何处。即便她发声,也不过是土匪的攀咬,谁会信她。倒是你,才是最不能留着的。” 林觉叹道:“不得不说,你说的很有道理。” 林柯笑道:“多谢夸奖,我不得不考虑的缜密些,毕竟我也是提着脑袋干事的。” 林觉冷笑一声道:“但是,大公子,有一件事你一定没有算到。” “什么?”林柯不以为然的问道。 林觉忽然缓缓的举起手臂来。 “你……你怎么还能动?”林柯一惊道。 林觉不答,左手攥住下垂的右手袖口用力一捏,滴滴答答一片褐色的液体流了下来,流的满桌都是。 “这是……什么?”林柯惊愕道。 “有一种海里生的东西叫海绵,你知道么?我这次去海匪巢穴发现了一捆这样的东西,我便带回家里来了。本来想垫在席子下做个席梦思什么的。这东西吸水能力很强,一碗水放进去一小块会被吸得干干净净。我这袖子里边有这么一块,那是我特意让绿舞替我缝在里边的。刚才喝酒的时候我用袖子遮着嘴巴,将酒水倒在袖子里,全被这东西吸干了。你一直盯着我,却没发现有丝毫酒水淋漓倾倒之象,必是以为我全部喝下去了吧。抱歉,两杯酒我一滴也没喝。所以,我并没有中毒,自然可以行动了。” 林觉一边说,一边从袖口里撕扯出一团乱糟糟的东西丢在桌上,桌上的毒酒也很快被海绵吸干。 林柯惊愕的张大嘴巴,半晌后点头道:“果然,我小看你了,你是有备而来。你知道今日是要摊牌是么?” 林觉道:“当然,昨晚我说了那些话,你定会有所怀疑。今日你请我来这偏僻所在,还会安着什么好心么?其实不管有毒无毒,我都不会吃你这里的任何东西。” 林柯错愕片刻,叹道:“确实是小看你了,那么你手里有火器,要来杀我了么?” 林觉摊手道:“我并没有带火器来,况且我又怎会杀你。杀了你我岂非也逃不掉了。难道家主会相信我的话么?我便是告诉他,你和海匪勾结十几年的事,他们也绝不会信的。我很清楚。” 林柯呵呵笑道:“算你有自知之明,你也知道你说了也是没人信的,爹爹根本不会信你。你杀了我,你也活不成。我倒是忘了这一节了。看来你比我考虑的还要周到些。” 林觉缓缓起身道:“我杀不了你,但是我会将今晚的事情全部告诉家主和二伯。他们信不信我不管,起码我做到了我该做的。” 林柯摇头道:“你还想走么?你既然没带火器杀不了我,那么我便要杀你了。你喝了那毒酒多好,大家落得干干净净的不用费事。可是你不肯乖乖的死,那么我只能用强了。事情总是越来越麻烦,哎,我就知道,没有一件事是让人顺心的。” 林柯叹息着缓缓起身,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来,那长剑是早已藏在桌子下边的,正是为了以防万一之用。 “大哥,你这是唯恐我不死啊,居然做了多手的准备。”林觉也长长的叹息着。 “林觉,我也不想啊。你不死,对我便是个巨大的威胁,对不住了。”林柯站起身来提着长剑慢慢的绕过桌子,将林觉逼向屋子一角。 林觉慢慢的后退,林柯面露冷笑一步步的靠近,手上的长剑在幽暗灯光之下闪闪烁烁发出寒光来。林觉的目光投向门口,他的手伸向腰间,他并非没有带火器,他不但带了而且早已火药上蹚虽是击发。今日之行如此凶险,他又怎会允许自己毫无准备的冒这等风险。但他却在等待他人的现身,若自己的计划没错的话,他们应该早就来到这别苑之中,林柯的所言所行也都尽入他们耳中了吧。 林柯已经逼近林觉身前数步之外,已经做好了砍杀的准备。林觉也的手也已经握紧了王八盒子冰凉的枪柄,准备在对方冲上来之前轰杀此人的时候。虚掩的屋门无风自开,两个黑色的人影终于缓缓出现在门口。林觉长舒一口气,心道:你们可算是现身了。不到要刀兵相向的时候,你们怕是不肯出来。 门口二人都穿着黑袍,或许并不是黑色的,只是在黯淡的光线下漆黑一团而已。他们的脸色却是苍白的,在黑袍的反衬之下,形成鲜明的对比,显得毫无血色。 “柯儿,还不……住手。”一个苍老的声音颤抖着喝斥道。 林柯愕然回头,惊慌的叫道:“爹爹……,二叔……,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来者正是林伯庸和林伯年二人。两个人都面色煞白,表情阴沉而扭曲。 “你这个混账东西,你这个林家的不肖子孙……”林伯庸缓缓摇头叹息道:“万没想到,你居然做下这等蠢事,你太让我失望了,太让我失望了。”。 “爹爹……我……”林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猛然间,他恍然大悟,指着林觉厉声大骂道:“林觉,你这个混蛋,是不是你阴我。是不是你……” 林觉冷冷的看着他不说话。林柯的反应还算迅速,很快就意识到这是林觉做的局,自己已经坠入局中了。 第二七五章 混乱之夜(中三) (二合一,今日无更了。) 林伯庸和林伯年两兄弟是怎么突然出现在林家别苑的,这是个迷。林伯庸只知道二弟天黑之后忽然心血来潮,想来别苑逛逛。说林家大宅太过喧嚷,想找个静雅之地和自己好好的聊聊家常,聊聊林家的未来。 林伯庸当然不会拒绝,既然二弟想来别苑逛逛,那么理应陪着他一起。再说这林家别苑确实是个清静的地方,自己也偶尔来小住数日,每当情绪繁杂之时,来到这里更是可以平复繁杂的心境。林家最近很多的决策,其实都是林伯庸在别苑之中静思所得的。 然而两人来到别苑后,突然发现这里居然有人。问了门口的人才知道,是林柯在这里请了林觉喝酒。林伯庸对此很是诧异,柯儿什么时候跟林觉关系好到一起偷偷在别苑喝酒的地步了? 林伯年提议不让人禀报林柯他们,去悄悄看看他们兄弟两个在说些什么,突然现身给他们个惊喜。这个提议略显孩子气,林伯庸虽然觉得伯年这个想法很奇怪,但他自己其实也很想知道林柯和林觉在说些什么。于是两人制止了仆役的禀报,悄悄的来到了门外廊下。 可是,他们哪里想到,他们听到的居然是一个惊天的大秘密,一个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大秘密。他们抵达时,正恰逢林柯以为林觉已经饮下毒酒,开始得意洋洋不加防备的回答林觉问题的时候。这正是二人谈话的重点。所以,两人虽然漏过了之前林柯和林觉之间的一些谈话,但整个事情的经过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一目了然。 当林柯提剑要继续杀死林觉的时候,两人终于从门外现身。 …… “林柯,还不住手,你怎可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你居然和海匪勾结了十几年?林柯啊,你太让我们震惊了,也太让人失望了。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大罪么?我林家上下人等,都要死在你的手里啊。你怎可如此愚蠢。”林伯年进门后便顿足喝道。 “二叔,我……我……”林柯惊慌失措的叫道。 “柯儿,你太让爹爹失望了,爹爹本以为……本以为……你是林家最值得期待的一个。可没想到……你竟然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来。你为何要这么做?你可知道……爹爹的心……在滴血啊。”林伯庸身子颤抖着,老泪纵横,涕泪俱下。 林柯浑身冰凉,身子如筛糠般的抖动,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自己百般隐瞒,甚至不惜杀人灭口。然而,今晚的一切却让一切暴露了出来。而且是被林觉引诱的亲口说出来,爹爹和二叔必是已经全部听到了,也无可抵赖了。 林柯惶然四顾,他看到站在不远处正皱着眉头的林觉,他感觉到林觉的嘴角上似乎带着笑意,似乎正在得意于他设局的成功。一时间,林柯忘了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过错,而将所有的一切都归结于林觉身上,正是他让自己的秘密暴露无遗,正是他让自己没了退路。 “我杀了你,你害我!”林柯大吼一声,举剑朝着林觉冲去。长剑划了个弧形朝着林觉的头顶砍去。他要一剑砍死这个三房的庶子,以消心头之恨。 林觉当然不能当着林伯庸林伯年的面举枪轰杀林柯,林觉其实早有防备,因为这种情况下林柯很可能有狗急跳墙之举,所以趁着刚才的混乱,他已经勾了一只凳子在身旁。此刻见林柯砍杀过来,林觉抬脚挑起凳子,攥着凳子腿格挡。长剑擦的一声砍过,林觉的手中只剩下了半截木头。 林柯不依不饶的冲上去继续砍杀,却听林伯庸颤声怒喝道:“还不住手?孽障!你杀了他便灭了口了么?现在我和你二叔都知道了此事,你连我们一起杀了便是。混账东西,还不住手!还要再加罪孽么?” 林柯举起长剑的身子僵硬在那里,父亲的话如兜头一瓢冰水浇下,既浇灭了他的冲动,也彻底的让他清醒过来。今日之事,自己已经走上了绝路了。 林柯手中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身子也慢慢的跪倒在地,眼中泪水涌出,摇头叫道:“爹爹,二叔,孩儿不肖,愧对林家上下,愧对列祖列宗。孩儿有罪,请爹爹宽恕。” 林伯庸踉跄着上前来,叹息道:“柯儿,我要你亲口告诉爹爹,那一切都不是真的。你怎么会跟海匪勾结呢?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呢?你告诉爹爹,爹爹便信你。爹爹不信你会和海匪勾结。” 林柯流泪道:“爹爹,孩儿不孝。孩儿还怎么能骗爹爹?你们都听到了啊,孩儿还如何抵赖?可是儿子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啊。爹爹还记得十三年前,孩儿带海船去番国贸易的事么?孩儿那一次孤身回来了,船没了,人死了,事后孩儿说是遇到了风暴,孩儿命大九死一生活着回来了……但其实……便是误入海匪盘踞的海岛,被他们给捉了。海匪们凶恶的很,孩儿亲眼看着他们将我家船上的船工掌柜杀死,将他们挖眼割舌砍断手脚丢到海里喂鲨鱼,孩儿害怕的要死,孩儿不想死啊。” 林伯庸闭目摇头,浊泪滚滚而下。 “他们要拉孩儿去砍头,我只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告诉他们我是杭州林家的大公子,告诉他们我林家可以出赎金救我,求他们饶我一命。可是他们不肯啊,他们提出要我当他们在杭州城的内应,为他们办事。为他们打探消息,每年给他们银子和粮食物资。孩儿为了活命只得答应他们,写了归降他们的保证书作为证据。他们……他们甚至还逼着孩儿……逼着孩儿亲手杀人。孩儿……孩儿被他们逼着杀了自家的两名船工。呜呜……爹爹,孩儿……是真的不想这么做啊,可是我没法子啊。” 林伯庸涕泪横流,面对林柯的哭诉,想象着当时的情形,他既是心疼又是痛心,更是自责不已。 “柯儿,都怪爹爹,当初爹爹若不急着让你历练,怎会让你亲自带船出海去番国做生意?你若不出海,那里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都是爹爹的不对,让我儿落入海匪手中,以至于……以至于到如此地步啊。” 林柯哭道:“爹爹,这不干你的事,是儿子命苦,是儿子时运不济。事情发生之后,我百般掩饰,但我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终将会被爹爹知晓,让爹爹失望。,这十几年来,孩儿过得很辛苦。你知道心里藏着这么大的秘密会是多么让人胆怯的事情么?儿子食难下咽,寝难安眠,处处担心事情败露。海匪威逼,儿子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为他们办事,每办一件事,儿子都感到罪孽深重。儿子其实生不如死啊。” 林伯庸伸手抚摸林柯的发髻,老泪纵横。 林觉皱眉看着这父子二人的苦情之言,不得不说林伯庸和林柯之间的父子之情是真的深厚。林伯庸从不讳言对这个长子的喜爱,便是因为自己这个长子行止有距老成持重,被视为是后辈中的佼佼者。本是自己最骄傲最疼爱的儿子,如今爆出做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林伯庸心中的失落和痛苦可想而知。 然而,此时此刻苦情悲伤是无用的,这件事难道要不了了之不成?林伯庸沉溺于情感之中,难道会感情用事,不顾此事带给林家的威胁么?林觉相信,林伯庸当不会失去理智。 站在一旁的林伯年也眼眶通红。不过他的伤感却是心疼自己的兄长,他理解兄长此刻心中的痛苦,但他却更为清醒理智的多。这件事绝非可以纵容不管。林柯和海匪勾结,为海匪办事,而且是十几年。这件事曝一旦曝光,林家上下全部完蛋,一个也活不成。林觉说关系全族生死的大事,并未危言耸听。如果兄长感情用事,那将是极为危险的。 “大哥,事到如今,得想个法子啊。这事儿可非同小可,干系林家全族性命啊。”林伯年弯腰在林伯庸耳边低声道。 林伯庸面如死灰,缓缓直起身来,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浑浊的老泪,脸上大的神情变得肃穆了起来。本来正和爹爹抱头痛哭的林柯觉察到了异样,止住哭声诧异的抬头看着林伯庸。 林伯庸长叹一声,缓缓开口道:“柯儿,刚才你和林觉说的那些话全都是真的是么?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挪用家中银两资助海匪,每年都给他们很多的粮食物资资助是么?” “爹爹……孩儿被逼无奈啊,没有办法……”林柯叫道。 “你只说是也不是?”林伯庸沉声道。 “是……”林柯小声道。 “寿礼被劫,也是你通风报信给予海匪方便。林觉去龟山岛的事情,也是你从我口中得知后禀报了土匪,几乎送了林觉的命,是也不是?” “……是。” “此次王爷和严知府他们去剿匪,也是你打探了消息通知了海匪,差点让剿匪功亏一篑,差点让林觉他们死在岛上。是也不是?” “……是。”林柯低声道,事到如今,他知道任何抵赖都是无用了。 林伯庸重重的叹了口气道:“柯儿,你可知道通匪是什么罪名么?你可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会给林家带来什么么?林家全族上下,会因为这件事被满门抄斩,一个也活不成。你可明白?” 林柯面色煞白,低声道:“孩儿……明白。可是爹爹,这件事不会有人知道的。或许……或许不会有什么事发生。你瞧,若不是林觉诱我说出此事,你们也不知道啊。只要我们都不说,谁能知晓?” “混账,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天下还有密不透风的事情么?更何况是这样的大事。而且知道的人也不止我们几个。那个海东青如今成了丧家之犬,他若要报复我们林家,迟早会抖落出来。朝廷已经开始追查此事,这一切怎瞒得过去?还有林觉说的那个龟山岛的高寨主,她也是知情人。亏你还心存侥幸。若当真密不透风,今日为何我们都会知晓?”林伯庸喝道。 林柯咽着吐沫道:“知道的也不过是这几人罢了。爹爹和二叔是不会告发我的是么?林觉,你也不会是么?还有那个高慕青,林觉,你不是跟她很好么?你求她莫要泄露,她一定会听你的话。你去帮我求她闭嘴不言。至于海东青,他……他现在需要帮助,只要我继续给他资助,他便不会跟我们为难。只要所有人守口如瓶,官府能查出什么?他们若能查出,十几年前便查出来了。他们……” “住口!”林伯年终于忍不住怒喝出声。 “林柯啊林柯,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你居然还想着为了保全性命,让林家上下人等面临满门抄斩的境地。你居然还说什么继续资助海东青?你是疯了么?你一人的性命足以重要到全族人为你担干系的地步?重要到让我林家沦为通匪之家,让祖宗蒙羞的地步?混账东西,我林家百年清誉,上下数百口人的性命,你爹爹一世清名,你二叔我更是朝廷命官,岂能被你毁于一旦?” “我……我……二叔……”林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你已经走火入魔了,刚才我们都听到了,也看到了。你不但让海匪替你暗杀生意上的对手,搅的全城风雨。适才你居然还要杀了林觉。残杀自己林家的人,这是何等的凶狠?我和你爹爹都知道了此事,我们若不替你保密,你是否也要举剑砍杀我们?林氏祖训,林家家训,你还记得么?你还是林家的子孙么?”林伯年怒喝道。 林柯满脸错愕,羞愧无地。 林伯庸长声叹息。虽然他爱这个儿子,但他还没昏了头答应林柯这些荒唐的要求。今日之事如何了局,他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个答案了。只是,那答案如何能说的出口。 林伯年看了看林伯庸,沉声道:“大哥,这件事如何定夺,还请大哥说话。” 林伯庸皱眉沉默良久,轻声道:“伯年,我这个家主不称职,今日起,家主之位交于你手。生子若此,我愧对爹爹,愧对林家列祖列宗。我该从此闭门思过,检讨过失。” 林伯年忙摆手道:“大哥不必如此,这不是大哥的错,错在林柯一人。男子汉大丈夫当有骨气,为了活命便屈服于海匪之威,沦为海匪帮凶,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林伯庸摇头道:“子不教,父之过。他的过错便是我的过错。总之,无论作为家主还是他的爹爹,我都是失败的。这家主之位,我只能传给你。从今往后,林家家主便是你,你一定比大哥做的好,林家在你手上也比在我手上强。” “不不不,大哥这么做,岂非陷我于不义么?我可没有当家主之心。”林伯年急忙叫道。 林伯庸摇头道:“伯年,谁说你有争家主之心了?我还不了解你么?你我兄弟关系最好,从小到大你我都没红过脸。倒是三弟脾气倔,林觉……林觉的脾气倒是跟三弟很像。我将家主之位交于你,那是对林家负责。林家出了这样的事情,我的责任最大。我还有什么脸面当这个家主?伯年,这是家主信物,我现在把它交给你,从今往后,你便是林家家主了。至于这逆子如何处置,你当家主之后便以家法处置便是,也无需顾忌其他了。我……我实在是开不了口,你便帮我一把吧。” 林伯庸将拇指上的一只紫色镶金的扳指缓缓摘下,递到林伯年面前。那正是林家家主的信物。戴上扳指,便是林家家主了。 林伯年神情犹豫,似乎想着伸手去接,但又甚是纠结。此时此刻林伯庸痛心又自责,其实方寸已乱。林柯的行为按照家法那是要受到最严厉的处罚。虽然林家并无对家族子弟处以极刑的公开的权力,但对于族中罪大恶极之人,历代家主都有传训,那是必须要动用家族极刑的。 而林柯这种情况,无论是依照家法还是对整个大局的挽救,恐怕也只有一个办法。林伯庸或许是自己无法下这个决定,又羞愧自责,所以决定让出家主,让自己来说出这个决定。但自己若是此刻接了这个家主之位,便免不了要担负处置林柯之责,这是林伯年所不愿做的。 林柯张着嘴巴看着这一切,他看着爹爹将那只扳指递到了二叔面前,心里不知何种滋味。那只扳指本来是自己的啊,自己的所为现在不但让自己再也没机会将那个扳指戴在手上,而且连本属于大房特权的家主之位也要拱手让人了。一瞬间,林柯觉得自己简直太蠢了,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爹爹。他看着林伯庸那死灰一般失望之极的脸,心中无比的痛苦。 “爹爹,家主之位不能传给他人,这一切不是您的错,错在儿子身上。爹爹,孩儿不孝。孩儿……知道怎么做了。爹爹,您保重。告诉娘,儿子不孝,下辈子再孝敬你们二老了。”林柯缓缓道。 众人闻言诧异的看向他,只见林柯忽然起身冲到桌案旁,伸手抓住那只盛有毒酒的锡壶,揭开壶盖将里边的大半壶酒尽数倾倒入口中。 “那是毒酒。”林觉大声叫道,紧跟着冲了过来。 林伯庸和林伯年尽皆色变,但两人虽然离得近,却哪里来得及。林觉冲到时,林柯已经将半壶酒喝得涓滴不剩。 林觉伸手挥打,但听“当啷!”一声,锡壶落于地上。林柯发髻散乱,脸上酒水淋漓,跌坐于地上。 “呵呵呵,这下我算是谢罪了吧,我自己做的孽,我以死谢罪。我一死,死无对证,林家便也无虞了吧。爹爹,孩儿这么做能恕我的罪过了么?”林柯脸上带着诡异的笑意,龇牙大声道。 林伯庸张着双手踉跄上前,老泪纵横道:“柯儿,柯儿。” 林柯跪地朝林伯庸磕头,喘息道:“孩儿不孝,当初孩儿确实贪生怕死,才惹来这么多的祸事。现在孩儿拿命抵罪,你们再也不能说我是贪生怕死了吧。林觉,你说,我还是贪生怕死之人么?你回答我。” 林觉看着林柯叹息道:“兄长,你怎么这么急,这件事并非无解决之法。未必至于服毒自尽这般地步。” 林柯愕然道:“呸!还能有什么法子么?你不是说必须死无对证么?” 林觉叹道:“我刚刚才想到一个办法,还没来得及跟家主和二伯说,你便服毒了。要想保证此事不会牵扯林家,未必需要死无对证。你大可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啊。放些风声说你失踪不见,你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还是可以活下来的。你怎么那么着急啊?” 林柯惊愕的张大嘴巴,猛然间窜起身来,口中叫道:“解药,我要解药。我要解药。” 林觉道:“你自己下的毒,解药你自己没有么?你刚才不是有一包么?当着我的面洒在桌子上了,还有么?还不快些服下解毒。” 林柯像个泥塑木雕一般的愣在那里,下一刻他发了疯一般的冲向桌案。刚才那一包解药被他刚才当着林觉的面洒在桌上,那可是唯一的一包啊。桌面上本来洒落的粉末已经在淋漓的酒水之中消融,此刻早已看不到解药粉末的痕迹。林柯发了疯一般舔着桌上的酒水,他觉得那些酒水之中还有解药融在当中,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林伯庸林伯年林觉三人吃惊的看着他像只狗一般的舔着桌子上肮脏的酒水菜汤,林伯庸的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这个儿子,面对死亡是连最后的体面都没有,可想而知,当初海匪抓到他时,他是什么样子。林伯庸很想喝止,但他却又不忍心如此。林觉说的办法是可行的,或许当真柯儿不用死。 林柯疯狂的舔着酒水,整个身子趴在桌上的酒盘菜碟之中,旁若无人的吸吮着那些他认为的解药。忽然间,他仰身咕咚一声从桌上翻倒在地,手脚开始痉挛起来。毒酒喝的太多,刚才他也太激动,毒性已发。正如他对林觉所言的那样,这毒酒先是麻痹身体。他的身子麻痹,无法控制,所以摔落地上。 “柯儿,柯儿,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林伯庸冲上去叫道。 “爹爹……救我……救我,我不想死啊。”林柯大声叫道。 “救你,好,解药呢?那是什么毒?快说什么能解?”林伯庸连声道。 “那是……”林柯面容僵住了,片刻后看了林觉一眼,长叹一声道:“解药只有一份,除此之外,世间再无解药了。我原本……原本是……罢了,我死定了。” 林伯庸林伯年和林觉都明白了,他原本是要置林觉于死地,解药只有一份,他攥在手里,林觉便死定了。他用此毒便是要林觉今晚必死的。可惜造化弄人,却让自己在本有机会生还的时候无药可救了,这可真个是害人害己了。 “快去寻解药,快去寻解药。”林伯庸急的连声大叫道。起身四顾,张皇失措。 第二七六章 混乱之夜(下) “爹爹……找不到了,没有了,来不及了。”林柯目光黯淡,伸手抓住林伯庸的胳膊叹息道。 “柯儿,坚持住,爹爹救你。爹爹一定救你。”林伯庸浊泪满脸,心痛如绞。 林柯凄然一笑,喘息道:“爹爹,孩儿不肖,辜负爹爹的养育和栽培。孩儿犯下了这个滔天大错,本就该以死谢罪。虽然孩儿不想死,但死也是一种解脱不是么?” “柯儿,莫说这样的话,爹爹……爹爹心要碎了。” “爹爹莫要伤心,要保重身子。家主之位非爹爹莫属,爹爹不能倒下。我林家……我林家还要门庭光耀呢。孩儿要死了,但孩儿不想背负罪孽而死,爹爹,你答应我,我死之后,爹爹永远不要将我的事说给我的儿女听,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爹爹是如此死法,否则他们将低人一头,心有羞愧。爹爹答应我。” “我……我答应你。柯儿,你放心。爹爹会好好的照顾你的儿女,不教他们受委屈。你放心便是。” “那就好,那就好。没了爹的孩子,日子不好过啊。”林柯目光散乱,嘴角已经慢慢的流出黑血来。这毒酒虽然不会让人五内俱焚的痛苦,但发作的结果却也和其他毒物无异,林柯的面容肌肤也开始变得发黑。 “柯儿,你放心,有你爹爹和二叔在,你的儿女谁也不敢慢待。你放心,家主之位二叔绝不会去接。长房继承家主的规矩也不会破。若你的儿子将来有出息,家主之位便还是传给他。你的事也绝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绝不会让你名声受损,让你的妻子儿女抬不起头来。”林伯年也流泪道。 “多谢……二叔了。二叔是我最信任的人,二叔的话,我自然是信的……”林柯发黑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神态更加的萎靡。说完这句话,他似乎已经进入了弥留之态。 林伯庸伸手擦着他嘴角不断流出的黑血,已经伤心的肝胆俱裂,说不出话来。 “林觉!林觉!”林柯忽然大叫起来,睁着眼睛找寻着。 林觉俯身道:“大哥,我在这里。” “你在哪里?为什么躲着我?点灯啊,为何灭了灯?为何漆黑一团?”林柯惶然叫道。 众人皆知,林柯已经是到了死亡的边缘,已经双目不能见物了。林觉跨前一步,伸手过去攥着林柯的手臂道:“大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林柯扭头转向林觉,空洞的双目毫无生气的盯着林觉,喘息道:“林觉,我要死了。” 林觉叹道:“大哥,你要说什么便说吧。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你定怨恨我揭开了这一切的秘密。如你这么想,打我骂我也自无妨。” 林柯摇头道:“不!我不会骂你打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没有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其实……你没有对林家做一件损害之事,相反,作为兄长,我对你太过苛刻了。林觉,你很有本事,我对你……也是很佩服的。我林家出了个你,我想将来应该不会受人欺负了。我死之后,如你真的对林家忠义,希望你能好好的帮我爹爹,帮二弟三弟他们,好好的振兴家业。” 林觉没想到林柯死前居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心中也自有些感动。人之将死,或许也是人最终幡然醒悟,最终说出心里话的时候。哪怕他看自己在不顺眼,在最后的时刻,他还是将内心的话说了出来。其实若非被海匪胁迫,林柯也还算是全心为林家的一个人。 但感动归感动,林觉对林柯并不同情。即便是没有这件勾结海匪之事,林觉还是能记得上一世林柯犯下的大错。正是林柯在林家拥有的话语权,最终左右了林伯庸和林伯年的立场。林柯在林家那场灭门之祸之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可以说是他的错误判断将林家所有人推入了火坑。 虽然从时间上来看,这一世的林柯尚未犯下那样的大罪,但这一世的他居然和海匪勾结在了一起,同样将林家推到了悬崖的边缘。也许这便是林柯的宿命,无论如何,此人都会做出一件会让林家灭门的蠢事来。所不同的是,上一世自己根本没机会扭转,而这一世自己却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了。 “大哥,你放心。但林家有需要,林觉必义不容辞。”林觉沉声道。 “那就好,那就好。”林柯叹息着,鼻孔眼睛中都渗出血来,身子也变得愈发的僵硬。林伯庸用袖子胡乱的擦着他的脸,替他擦去渗出的毒血,涕泪滚滚而下,真个是伤心到了极点。 “爹爹,孩儿……好后悔啊!”林柯紧紧抓着林伯庸的胳膊,轻声叹息。不久后身子抽搐数下,一口长长的气息探叹出,就此僵卧不动。 林伯庸流泪哭道:“柯儿,柯儿,你怎样了?” 林觉伸手一探他鼻息,却已气息全无。林伯庸知道林柯已死,呼天抢地放声大哭。 …… 清晨时分,杭州城刚刚从沉睡中醒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便传遍了全城。林家长房的大公子林柯死了!昨晚在林家湖西别苑饮酒之后驾船游湖,结果因为醉酒之故失足落水溺亡。半夜里林家家主有事找寻林柯,宅子里遍寻不着,却在离岸不远的湖水中发现了林柯的尸体。 此消息一出,顿时满城轰然。林家作为杭州商贾之中的翘楚,林家长公子林柯作为未来家主的人选,掌管林家生意的大管事,正是杭州城中的明星人物。他的死,带来的轰动效应自然不小。 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出来,据说林家家主林伯庸因为此事已经病倒了。林家现在群龙无首,乱成一锅粥了。还有说什么,林家内部现在因为要争夺家主和大管事的事情已经反目。说什么此次林家二老爷回来的目的之一便是要夺家主之位云云。 总之,百姓们的想象力是无穷的,而且造谣也没什么成本,怎么惊悚怎么吸人眼球便怎么说。一个小小的消息在经过众人之口之后便彻底的走了样,变的面目全非,变得再无一丝可信之处。 很多人为林柯的死扼腕叹息,但也有很多人弹冠相庆。林家这十几年来的迅速扩张和壮大早已树敌无数,此刻林柯死了,对林家的敌人而言,那简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值得庆贺一番。譬如东城钱家家主钱忠泽便特意在院子里放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庆贺了一番。还吩咐厨下中午多烧几个好菜,要喝酒庆贺。 钱忠泽的女儿钱氏便是之前被林家三房长公子一纸休书休回家的。从那时起,林家和钱家在生意上也由合作者变成了对抗者,钱忠泽也发下毒誓,和林家势不两立。林柯死了,林家要倒了,这当然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林家内部确实乱成了一锅粥,林柯溺亡的消息传到宅子里,顿时宅子里上下震动。林柯的六名妻妾和四个儿女的哭声顿时充斥了后宅,再加上林伯庸的老妻陈氏,各房的妯娌姑嫂一起,后宅中变成了哭声的海洋。 林伯庸从别苑回来之后便倒病倒在床上,除了哼哼之外,根本起不了身了。而林颂林润等人又觉得事情来得突兀,有着诸多的疑点。故而吵闹着要查清楚真相。林润还闹着要去报官查明死因,更是让家里乱上加乱。 面对这种情况,林伯年也是有些慌乱。虽然在官场混迹多年,也自有其一套手段。但林家内部的混乱他却从未经历过,也不知该用何种手段应对才能平息。再说,他这个二叔其实在两个侄儿眼中并不受尊重,他们一致认为是大房花了银子,二叔才有今日的。 关键时候,林觉挺身而出,他不能任由家中混乱至此。特别是林颂林润等人提出什么要报官查死因的事,要是任他们胡闹,那将是不可收拾的结果。 昨晚林柯死后,三人商议了以何种口吻发布死讯。闷声不响是不成的,只能是以其他理由掩饰过去。林伯庸居然提出要说林柯是被海匪余孽袭击而死,林觉当时便苦笑不得。林伯庸的意思很明显,儿子不能白死,死了也要为他挣个名声,为林家挣个名声。说是被海匪余孽袭击杀死,那林柯的死将会为他自己为林家得到一份尊重和官府的褒奖。或许这件事被圣上知道了,还会再嘉奖一个所谓‘义士’的称谓。也算是林柯之死价值的最大化了。 但林觉岂能答应这么愚蠢的主意。一来,说林柯被海匪余孽杀死,不明真相的林家人会将矛头对准自己身上。毕竟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是自己献计于官府,参与剿灭海匪。也就是说海匪若是报复,也是因自己而起。他们又怎知其中内情,也不能跟他们将所有的因果明说。林伯庸或许是无意针对自己,但对林觉而言,光是这一点便不能接受。 其次便是这个办法本身就是不成的。林柯的自杀正是为了解决其通匪带来的隐患,他的死应该低调的宣布,让人毫无怀疑才是。而说他是被海匪袭击而死,必将引来官府查证,甚至可能会验尸查找证人,找寻海匪余孽的踪迹等等。这么一来,林柯中毒而死的事情将无从遮掩。 林觉提出了疑虑,林伯庸也立刻醒悟过来,这才商议出了一个喝酒溺亡的办法来。这个办法虽然也并不是最佳的办法,但时间仓促,也只能如此了。好在这个办法没什么大的纰漏,一起意外溺亡事件,在家属不提出异议的情形下,官府是不会介入的。别苑之中虽有几名仆役在,但他们对事情一无所知。因为林柯预谋毒杀林觉,所以根本就没允许他们靠近屋子。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他们丝毫不知。林伯年和林伯庸离开时,也将那几名仆役以护送为名带走,故而他们自始至终都毫不知情。 第二七七章 疑点 至于林柯溺亡,尸体被发现,那是另一场安排。那是半夜里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林柯的尸首被清洗干净,事发现场也统统清理之后,林觉才将林柯的尸首背出宅子,放入湖水之中造成溺亡的假象。 在湖水岸边发现林柯尸首的也是不相干的湖中采菱之人。那是林觉早已计算好的。尸体就浮在生长着大片红菱的水域,而清晨时分采摘红菱新鲜上市是所有采菱人必做的事情。数名采菱人几乎同时发现了一条无人的小船和水面上的尸首。只是他们欲报官时,林家找寻林柯的人刚好驾船抵达,认出了大公子尸首。 当然带着几名仆役在湖上搜索的也是林觉,他早已掐准了时机。在给了采菱人感谢的银两之后,采菱的百姓们自然也因为死者有主而放弃了报官的念头。无主尸首才会报官。 小船上发现了空空的酒壶,林柯的身上依旧有着浓烈的酒味。所以,采菱人目睹这一切之后,无需林家人放出风声时,他们已经开始主动脑补出了酒醉落水溺亡的情节了。这之后林家也放出了同样的消息,二者吻合,将所有的猜疑降低到了最小的程度。 …… 即便事后做了这些周密的安排,但林家的情况还是陷入混乱之中。林伯庸倒下之后,林伯年又束手无策。林润林颂吵吵闹闹,后宅女子孩童哭声震天,整个宅子里乱的一团糟。林觉不能袖手,他必须要立刻恢复秩序,绝不允许有节外生枝的情形发生。 林觉找到了正团团转不知所措的林伯年。林伯年见到林觉如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忙上前拉着林觉道:“林觉,快想个办法,家里乱的一团糟。老二老三说什么有疑点,非要去报官。哎,我百般劝说也是无用,我也不能强行喝阻他们,否则岂非让他们更加的怀疑?” 林觉皱眉道:“二伯为何不起找家主,家主一发话,他们岂非都老实了?” 林伯年跺脚道:“我刚刚去见了家主,家主吃了汤药正昏睡不醒。我叫醒了他,他竟然有些迷迷糊糊的,说话都说不清。这件事给他打击太大了,也难怪会如此。再加上家主房里人多口杂,一群女人们也在说老大死的蹊跷,你说,我还怎么开的了口?” 林觉看着林伯年焦虑的脸叹了口气,心道:这位二伯这么多年在京城怕是白混了,遇事一点章程也无,又不够果断干脆。身为长辈,居然连林颂和林润两个人都不能压制住,看起来他当的官也是个庸碌之官。难怪年年要银子去开路,否则怕是要不进反退了。 “二伯,既然家主现在不能主事,二伯当要担当起重任来。决不能容两位兄长胡闹,更别说是报官了。若是他们真的跑去衙门报官,那将不可收拾。二伯要当机立断才是。”林觉沉声道。 “可是,我也没办法啊,你说该怎么办?”林伯年皱眉道。 “二伯只要给我撑腰,此事我来办,您只需做个见证。免得日后家主以后说我自作主张。”林觉道。 林伯年沉吟片刻,点头道:“好,便由你处置,。但不知你将如何阻止他们?你出面,怕是他们更加不会听你的。” 林觉道:“只要二伯给我撑腰,便不怕他们不听。” 林伯年不再多言,和林觉两人匆匆往前庭赶来。前厅之中,林颂和林润兄弟二人正自鸹噪。 “太不像话了,大哥的尸首都不让我们瞧。说是人没了,尸首也会运回家,也不知停在何处?这算什么?”林颂怒声道。 林润也嚷嚷道:“就是,这里边有文章。他们一说大哥醉酒失足溺死,我便有些怀疑了。大哥平日虽喜饮酒,但大哥可从来不一个人喝闷酒。大哥以前都是闲暇时候去别苑小住,现在正值船行码头忙碌之际,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夜里都有人来回禀事情,又怎么会跑去别苑过夜?这里边疑点太多。二哥,我看我们还是去报官的好,大哥指不定死的多冤枉呢,尸首都不知在哪里。” 林颂道:“老三,咱们去问个明白。二叔和林觉要给个解释才好。去认尸收尸的是二叔和林觉,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莫非要趁此机会有所图谋不成?咱们去问清楚,若是没个满意的回答,咱们便去报官去。总不能教人蒙在鼓里一手遮天。” “二哥,叫我说,根本不要去问,直接报官。叫官府查个水落石出。死的可是我大房长兄,爹爹现在又病倒了,你我兄弟理当做主,难道还要顾忌他们么?” 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鼓动之时,林伯年和林觉匆匆而来。林颂一见二人便大声道:“二叔,林觉,你们来的正好。我和老三正觉得事情蹊跷,想去找你们问清楚。事情弄不明白的话,我们可就要报官来查了。” 林伯年皱眉道:“你们闹些什么?老大意外去世,全家都悲痛万分,此刻都忙着张罗后事。你们倒好,却在这里胡闹。” 林润挑眉叫道:“咦?二叔,您这话可不对。我大哥死了,我们难道不伤心?但我们发现大哥死的蹊跷,难道还不让怀疑么?我们怀疑这当中有些猫腻,我们要报官来查。若大哥的死真的蹊跷的话,查清楚原因,大哥才会瞑目。” 林伯年一时无言以对,只得求救般的看着林觉。 林觉咳嗽一声,拱手道:“两位兄长,你们这可真的胡闹了,你们怎么能这么闹?大哥意外身亡,我知道你们伤心悲痛,但你们也不能胡言乱语瞎说话,这要传出去,岂非闹得满城风雨?” “林觉,你怕什么?闹的是我们,于你何干?我看你是有些心虚吧。”林颂冷笑道。 林觉面色变冷,沉声道:“二哥,你这话可没道理,我心虚什么?” 林颂道:“好,那我来问你,大哥的尸首落在何处?怎地不运回家中入殓?到现在我们居然还没见到大哥的尸首,你和二叔到底要干什么?” 林觉沉声道:“就为这个你们便敢信口胡说?二伯和我是奉家主之命去认领大哥的尸首的,但大哥是溺亡在外,按照风俗必须暂时停放义庄,这有什么不对么?再说了,就算运回来入殓,也得有棺木不是么?难道就这么敞开放在家里?我们跑前跑后找工匠现打棺木入殓,你们在干什么?不去帮着操办丧事,反而在这里大放厥词说些没边没沿的话。你们是嫌家里不够乱,家里人还不够伤心么?” 林颂一时无言以对,林觉说的确实是有道理的,在外死的人跟在家中床上死的人是不同的。按照浙地风俗,那是必须要先寄存义庄,之后请道士和尚做了道场,方能带着棺木入殓回家设立灵堂。这规矩林颂他们倒也是懂的。 “可是适才我问二叔,能不能去看大哥的尸首,二叔为何不许?也不告诉我们是哪家义庄,这是作甚?难道有什么不能看的么?”林润叫道。 林伯年无法回答,不久前他们两个确实找自己问尸首停放何处,能否去瞧大哥最后一眼。林伯年当然不能让他们去瞧,林柯中毒后的尸身一目了然,看一眼便知道不是寻常死法。尸首被发现是泡在水里固然采菱人看不清楚,但停在那里,便很容易产生怀疑了。所以自然是闭口不言尸体所在之处。 林觉见此情景只得出言辩解,林伯年当时便该给出个合理拒绝大的理由的,那也不至于让林颂林润东想西想,以至于闹着要报官云云。 “二叔是好意。我也觉得二位兄长不要去看的好。大哥是半夜落水的,尸身在水里泡了几个时辰?这时节的天气你们也知道,溺水之人的样子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寿相实在是……实在是不雅。若是让你们去瞧了,你们岂非更加的伤心?而且后面宅子里几位嫂子正哭闹着要见大哥,你们难道希望她们看到大哥那副模样?大哥是我林家长兄,便是去世了,也要尊严和脸面的。二叔这么做正是顾全逝者颜面,也免得你们看了更加的伤心,你们反倒来怪二叔。”林觉皱眉道。 林颂和林润愕然无语,原来是这个缘故,二叔是不想让自己二人看到大哥的死状。溺水而死的寿相肯定是很难看的,现在又是大夏天。曾经便听说过有人家夏天家中有人溺死,停尸家中之时尸体腐败,整条街道臭不可闻的事情。身为死者,肯定也是不愿意被人看到自己那么惨的死状,那当真是毫无死后尊严了。 林伯年暗自佩服林觉的急智。这几句掩盖的天衣无缝,化解了自己的尴尬。早知如此,自己之前便那么回答了,也省的这两个小子对自己横鼻子瞪眼的。 “就算如此,大哥的死还是很让人怀疑。大哥一个去别苑倒也罢了,怎地还一个人喝酒?喝酒也罢了,怎地还上船去湖上喝?大哥又不是那些吟诗作赋的人,昨晚的月色也并不亮,他干什么这样?这难道不让人怀疑么?”林颂叫道。 “对,很令人怀疑。大哥不会这么做,这当中必有蹊跷。”林润附和道。 林觉沉下脸来,这个问题他是没法回答的,对于林柯的了解他远没有林颂林润二人多。对林柯的生活的细节和脾性,自己也远没这两人了解。他们提出的疑点必是基于他们平日交往的了解,应该说是很有道理的。但自己善后时可没考虑这么多。 第二七八章 强力压制 “二位兄长,你们实在是太胡闹了。大哥为何这么做,我们岂能知晓?但大哥溺水而死已经事实,这一点家主二叔都亲自去瞧了,证实了此事。你们现在在这里胡闹是为了什么?你们闹着要去报官,那便是要闹得林家没脸。且不说大哥的死本就是意外,根本就没有什么疑问,但你们这么一闹,便是没事便都被说成是有事了。官府一来,不分青红皂白便要验尸查人什么的,我林家将会鸡犬不宁,大哥死后还要被官府中的那些仵作什么的折腾,你们这是要大哥死不瞑目是么?你们要觉得大哥死因可疑,自己去查便是了,但绝不允许去报官折腾,你们自己去查明白,不要害的林家人丢脸。” “嗬!你好大的口气,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们了?你算什么东西。我们要怎么做,还需你的许可么?”林润大声斥责道。 “我算什么东西?家主亲口指定我全权负责大哥丧事。此刻起,阖府上下全听我指挥。家主说了,谁敢不听,家法处置。”林觉喝道。 “什么?怎么可能?爹爹会让你负责大哥的丧事?你说笑呢吧。”林润叫道。 “二叔可作证,家主当着二叔的面说的话,我岂能胡言?二叔,麻烦你跟他们说说。”林觉看着林伯年道。 林伯年挠了挠头,林伯庸根本说过这样的话,倒是要自己主持丧事。也没说什么家法处置这等话。但事到如今,也不能戳破,只得点头道:“确实如此,我当时在场。” 林颂和林润甚是惊讶,按理说这件事怎也落不到林觉身上,当真是奇怪的很。但他们其实也并不在乎,就算是真的那又如何?就算是二叔,他们也不在乎。 “你主持丧事那又如何?我们的事你管不着,我们要干什么你管不着。”林颂喝道。 林觉冷声道:“我管不着,家法管得着,从现在起,你们两个负责搭设灵堂,准备迎接吊唁之人。若是再胡说什么话,闹腾的上下不安,休怪我不客气。” “吆喝?你不客气?你疯了吧,你能怎样?”林润火冒三丈,叉腰大声喝道。 林觉一挥手道:“长青叔,赵连城,你们给我听好了。家主说了,家中所有人等听我调配,不得违背。二伯可以作证。现在起,你二人集合家中护院家丁听我指挥。谁在林家这个时候乱来,便家法处置。听到了么?” 黄长青和赵连城本在旁站着不敢吭声,闻言不知如何是好。 林觉喝道:“怎么?你们想第一个抗命?好,那便先将你们给赶出林家。危难之时方见忠心,现在大公子过世了,家主病倒了,你们便生了异心了。很好。便从你们开刀。” 黄长青尚自犹豫,赵连城却极为见机。大公子死了,眼见着家里的局面要变。赵连城本就是极为精明的人,脑子转的飞快,此时此刻也许是自己的机会,省的天天在老丈人的阴影之下当个跑腿的。也许这一次能抱住个大腿,三房这林觉公子最近混的风生水起,自己早就想跟他混了。此时不响应,更待何时。 “林觉公子放心,谁敢这时候乱来,我赵连城第一个不答应。”赵连城叫道。 “赵连城,你他娘的是疯了吧。狗东西吃了豹子胆了?”林润破口骂道。 赵连城咽了口吐沫看了林觉一眼,挺胸道:“危难之时见真章,我赵连城只听家主的。家主的命令我可不敢违背。” 林觉点头道:“好,赵连城,回头我必禀报家主你今日的表现。赵连城,你听好了,集合家丁护院,谁敢闹事,便直接捆了丢到后园柴房里去。两位长房公子要是敢出门半步,照此办理。一切有我和二伯为你撑腰。” 赵连城兴奋的脸色发红,有一种造反蛮干为所欲为的快感。 “混账东西,我打死你这个狗奴才。”林润怒骂着冲上前,挥着拳头朝着赵连城的脸上打去。赵连城躲闪不及,眼睛上重重挨了一拳,哎呀一声捂着脸大叫。 林润不依不饶,对着赵连城拳打脚踢,口中不断的咒骂着。林觉冷声喝道:“赵连城,还不拿了他?我的话是怎么说的?” 赵连城胆气立壮,捂着眼睛大叫道:“三公子,你若再乱来,我便不客气了。” “老子倒要瞧瞧你如何的不客气。反了天了你们。”林润怒骂着手上殴打不停。 赵连城终于忍无可忍,只一伸手,便将林润的一只胳膊扭住,用力反转。林润疼得哎呦呦乱叫乱骂,但养尊处优的身体哪有什么气力对抗敦实有力的赵连城。赵连城用着暗力扭着林润的关节,心中满是快意。 “二老爷,林觉公子,如何处置?” “捆起来,丢到后面柴房去,什么时候不胡闹了再放出来。”林觉喝道。 赵连城点头,大声吆喝道:“拿绳子来,拿绳子来,都愣着作甚?” 几名家丁惊愕的看着这一切,本来对长房几位公子极为敬畏,但现在当看到赵连城首先对三公子动手之后,这种敬畏感一下子便消失了。他们突然意识到林家似乎确实翻了天了。 有人小心翼翼的递上绳索,只要有一人听命,其他人连再无负担,纷纷服从。几人上前帮忙,将大吵大闹大骂的林润结结实实的绑成了一头猪。 林颂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他忽然明白林觉不是说笑,他是动真格的了。此刻若是再闹,便是不智之举。好汉不吃眼前亏,林觉的大逆不道的举动是要报复的,赵连城这狗奴才是要狠狠教训的,但不是现在。待爹爹清醒过来,再去向爹爹禀报。有人要在林家翻天夺权了,爹爹不会不管。 林伯年皱眉不语,他想制止林觉这种行为,但又觉得似乎不该制止。一方面他佩服林觉的胆气,这时候确实需要雷霆手段,否则怕是降不住这两个侄儿。另一方面他也有些担忧,兄长卧病在床,自己和林觉这么做,兄长知道了心里会怎么想?但林觉既然已经这么做了,便由他去。任由长房这两位胡闹,事情也将会变得更糟糕。 “林觉,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林颂咬牙冷声道。 林觉冷冷道:“二公子,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在让林家能够度过这场乱局,我在为林家大局着想。如果事后有人要怪罪我,那便让他们怪罪吧。我并不在乎。二公子,你还是劝劝三公子不要再闹,否则,我可不介意给他点苦头吃。” 林颂狠狠的瞪着林觉半晌,终于转头对兀自咒骂不休的林润道:“三弟,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且消停些。这些账我们后面再跟他算,现在有人要翻天夺权,我们只能暂且忍耐。待大哥入土为安,爹爹病情好转,咱们再来跟他们算账。” …… 在林伯年和林觉的主持之下,林家的混乱终于得到扭转。在经历林觉捆了三公子林润并投入后院柴房的事情之后,包括内宅妇人在内的一干人等也不敢再闹腾。林伯庸尚自迷糊,想告状也没法告状。况且她们也担心会刺激到家主的病情。 林柯的丧事也终于得以顺利的进行。 林伯庸对林柯可是实实在在的疼爱,林柯的棺木用的是珍贵的金丝楠木打造,那可是林伯庸为自己百年之后预备的。丧事的规格林伯庸在病倒前便已经说了,要厚葬,而且是能花多少银子便花多少银子的那种厚葬。若不是大周朝对于殡葬的规格礼仪有所限制,平民的丧葬之事不得超出礼制之外的话,林伯庸很可能会将林柯的丧事办的空前绝后。 即便有了这些限制,林柯的葬礼也是空前的隆重。棺木打造好之后,林觉带人抬着棺木去义庄将林柯的尸首收殓入棺。当然,以寿相不雅的理由,禁止众人去看尸体。只在棺木钉死之前让林柯的夫人和两名小妾远距离隔着帷幕瞧了一眼。林柯的脸上蒙了白布,那三名妇人也只是看到了一个直挺挺的被衣物包裹的尸首罢了。 棺木回家之后,于前厅设立了灵堂,前庭之中更是请了数十名道士和尚,念经的念经做道场的做道场,院子里挤满了和尚道士,念经敲钵之声不绝于耳。整个林家更是白幡招展,香火缭绕,纸灰飞扬。特意请来哭灵的妇人们哭声震天,响彻巷陌之间。 随后两日,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有杭州商界生意上的一些伙伴,也有至交好友,亲眷故旧。当然,官场上的人也来了不少,毕竟林家在官场上的朋友也不少,就算没有什么交情的,因为钦差大人之故也特意前来露个脸。 王府也派人前来吊唁,郭冰自然是不会亲自来,委托了小王爷郭昆前来吊唁,这已经是给足了林家的面子了。郭昆因为上次林觉的无礼之事显然心中还是不快,林觉答礼时,郭昆爱理不理。茶水也没喝便直接扬长而去了。 第二七九章 入土为安 严正肃倒是亲自前来吊唁了,这却很是意外。知府大人亲自来吊唁林家大公子,这也让林家在杭州城中的地位得到肯定。无论如何,现在的林家已经不是普通的商贾之家了。除了林伯年的身份之外,不久前他们刚刚得到朝廷的嘉奖,那便已经是镀了一层金了。 严正肃拜祭完毕,林家众人在旁答礼之后,严正肃单独请林觉来到院子里说话。上次江南大剧院之中,林觉几乎是将王爷和严正肃轰出了门,但从严正肃的神情里,林觉没看到丝毫的不快。 “林觉,节哀顺变啊,老夫听到这个消息很是震惊,没想到你林家长房公子竟然出了这样的意外,这可真是教人痛惜。” “生死有命,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多谢知府大人亲自前来吊唁,我大哥死后有灵,也该面上有光了。”林觉淡淡的道。 严正肃听林觉的语气虽然客气,但却极为疏远和陌生,心知林觉心中的芥蒂犹在。叹了口气后轻声道:“林觉,我知道你还在为龟山岛的事情心中怨恨我们。老夫其实也很自责,今日虽是来吊唁令兄,但另一个目的却也是跟你说说这件事。那件事我已经基本上弄清楚原委了。” 林觉皱眉哦了一声,似乎没什么兴趣知道的样子。 严正肃沉声道:“老夫不是为自己开脱,事实上老夫答应的事情没有做到,我也心中很不安。但事情的原委我还是要让你知晓。原本这些事情我不能告诉你太过详细,但是我不想让你误会,不想让你以为老夫欺骗了你,是个言而无信之人,所以我还是要告诉你。” 林觉轻声道:“严大人多虑了,在下其实从不认为严知府是言而无信之人。严大人是我恩师的好友,就凭能和我恩师成为至交,我便相信严大人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我知道其中定是有人做了手脚。” 严正肃点头道:“难得你对老夫如此信任,这更叫老夫愧疚了。事情发生之后,我便上奏朝廷问询。昨日得到了消息,这件事确实是有人从中作梗。我本以为是这是枢密使杨大人的主意,因为去龟山岛的楚州军是奉了枢密院的命令所为的,但现在才发现,事情并非是因杨枢密使而起。有人跑去说服了圣上,让圣上改变了我们奏请的计划,说什么要诛杀首恶,以除后患。让龟山岛众人离开山寨去岛外定居,以免再生后患。圣上这才下了圣旨让枢密使杨俊照此办理。” 林觉愣了愣道:“那是谁进的言?” 严正肃沉吟片刻,咂嘴道:“罢了,告诉你吧,是宰相吕中天。圣上给我的回复中亲口说是他的主意。” 林觉一怔,沉默半晌叹道:“牺牲品,龟山岛众人成了朝廷争斗的牺牲品了。” 严正肃也叹道:“你也看出了这一点么?哎,事前我考虑不周,早该防着这一手的。吕宰相和王爷之间的恩怨不断,这一次龟山岛众人确实是夹在中间的牺牲品。我很愤怒,说实话,我很愤怒。” 林觉叹了口气道:“严大人,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便不必再提了。反正事已至此,死的人也不能复生,也只能如此了。” 严正肃看着林觉道:“本官只是担心又让你树了个敌人了。龟山岛那帮人恨本官和王爷,恨朝廷倒也罢了。这件事恐怕也要牵连到你。龟山岛上的人逃走了数百,我担心他们对你不利。你要多加小心。” 林觉冷笑道:“我如何多加小心?他们便是要来取我性命,也是天经地义的。高大寨主和龟山岛的兄弟为了助我们剿海匪可是提了脑袋帮我们的,高大寨主出了多大的力?数十名好手死在岛上,他们为了什么?不过是希望能得到朝廷的和解,能够安生的过日子。我拍了胸脯以性命担保他们能做到,然而他们得到的是什么?慢说他们来杀我,就是不来杀我,我都想送上门去让他们杀。这样才能消除我对他们的愧疚之意。” 严正肃叹道:“你的心情本官了解,但毕竟……毕竟他们是匪。圣上之所以被他人说服,那也是有些道理的。此事现在弄得不可收拾,我听说那高慕青带着几百人往北去了,京畿路传来消息,说是在伏牛山一带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他们刚一露面便袭击了山南县城,烧了县衙杀了十几名官员。伏牛山离京城汴梁可不远,他们莫不是打算在那里立足了。这可不好。这么下去,必是大患啊。朝廷不会罢休的。” 林觉皱眉冷笑道:“大人跟我说这些作甚?朝廷求仁得仁,这不正是朝廷闹腾出来的结果么?” 严正肃皱眉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无论如何,再次落草为寇,跟朝廷作对,杀朝廷官员,搅乱一方治安是为国法所不容的。虽然事情是我们先不对,但一码归一码,不能因此便再走上老路。” 林觉冷笑不语。 严正肃道:“你……跟那高大寨主交情不浅,她们去河南伏牛山的消息,你事前知道么?” 林觉呵呵笑道:“怎么?原来今日严知府是来问罪的,知道又如何?严大人要治我个通匪之罪么?拿了我去拷问便是,看看我林觉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屈服于大人的严刑之下。” 严正肃皱眉道:“这是什么话?我何曾说你通匪了?我只是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结局。你和高大寨主有交情,是否可以劝一劝她,不要重新落草为寇,跟朝廷作对。这样下去,岂是出路?” 林觉呵呵笑道:“严大人,在下是真的佩服你,这时候你居然还能提出这样的要求来。严大人是要我再次劝降高慕青他们是么?你以为我还会愿意么?你以为高慕青他们还会相信我么?莫不是把所有人当傻子不成?高慕青他们重新为匪那是谁之过?严知府,这等话再也休提,林觉可不愿再当一次言而无信之人。也不愿再将那帮人送到砧板上任人宰割。” 严正肃皱眉正色道:“林觉,可不要被个人情绪左右,他们为匪,跟朝廷作对,终究是自寻死路。他们这么一闹腾,朝廷岂会饶了他们。若能摒弃前嫌,或可是一条出路。你莫忘了你的身份,你可不是土匪,你是大周的臣民,岂能站在土匪的立场说话?” 林觉冷笑道:“我是站在良心上说话,我是大周百姓自然是不错的,但我也是个人。整件事因何而起,谁背信弃义在先?我对朝廷可没什么想法,但你我的一厢情愿最终却会断送他们的性命。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严正肃怔怔的看着林觉半晌,叹息道:“作为个人我自然是理解你的话,但身为朝廷官员,我只能说,他们唯一的活路便是归降,而非因为那件事而报复。事已至此,一切都要以大局为重,有时候个人的情感决不能凌驾大局之上,个人的决定也决不能违背朝廷的利益。身为大周臣民,忠于朝廷是最基本的准则。” 林觉道:“我是义士,只重义,不重忠。我也只是一介草民,等我入了仕当了官,大人在跟我说这些话。大人说的什么大局为重,那是朝廷的大局,跟我何干?有因必有果,高慕青那群人的命运该由他们自己决定,他们选择继续为匪对抗朝廷,他们也知道那样的后果。之前是我干涉了他们的选择,但结果却是他们惨遭屠戮。现在我是绝对不会再说一个字了,因为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应该自己选择,结果自然也是自己承受。严大人,我尊敬您,您为官清正,是个好官。但我希望严大人不要让我对您的尊敬消失殆尽,今后严大人再跟我提这件事,那便不要怪林觉无礼了。” 严正肃静默片刻,长叹一声道:“罢了,本官不提了便是。这本来也就是本官个人的意思,本官其实……只是不想他们被朝廷围剿至死罢了。你说的也有道理,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的选择,每个人也要为他的选择负责。” 林觉拱手道:“多谢严大人体谅。” 严正肃道:“你家里出了这等大事,必定会乱一阵子。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懈怠。秋闱将至,你要入仕,可不能荒废了学业。敦孺兄希望你能高中,你不要让他失望。” 林觉道:“在下省得。” 严正肃点点头道:“那么,本官告辞了。且好自为之吧。” …… 三日停灵之后,林柯隆重下葬。上午时分,林伯庸撑着病体起来,在众人的搀扶之下扶着灵柩痛哭一场,锣鼓唢呐声起,道士和尚手中的法器杂乱而鸣,一片震天的哭声之中,灵柩出门,出城安葬。 街道上满是百姓围观这场葬礼,看着长长的送葬的队伍均咂舌不已。且不说那金丝楠木的八人抬着的大棺材,队伍前后一对对的丧幡纸马金童玉女,用芦苇彩纸扎出的高楼大厦亭台楼阁,上百名道士和尚组成的排场,数十人的扶灵的队伍,以及其后数百人的送葬人群,这都是他们所见到的最为排场的场面。 有心人替林家算了一笔账,光是这排场花销便在纹银三千两以上,这还不算那副名贵的金丝楠木的棺材。停灵三日在家中的排场花销流水宴席,全部加起来更是一个令人咂舌的数字。林家大公子的一场葬礼,足够数百家普通百姓富足的过一年的了。 然而,再多的银子却也换不回林家大公子的命。看着被人搀扶走在灵柩之后,老泪纵横形容枯槁的林家家主林伯庸的样子,百姓们即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心有戚戚,但同时也莫名的有些快意。富贵之家锦衣玉食过着奢华享受的生活,若再如江南大剧院演的那窦娥冤中所说的‘享富贵又寿延’,那可当真是没天理了。自家虽穷,但落得个身子康健,那也是一种安慰和平衡。 午后时分,林柯的灵柩下葬于杭州城南万松岭西坡的林家祖坟之中。回城之后,几乎所有的人虽依旧面露悲伤之色,但心里却都松了口气。这几日府中上下人等可谓是忙的昏天黑地。忙些倒也罢了,偏偏府中气氛压抑,公子们之间还闹腾不休。加之家主又病倒,家中一片愁云惨淡之象,仿佛林家就要分崩离析了一般。现在林柯的葬礼结束,这一切终于要过去了吧。 傍晚时分,参与葬礼的客人离去之后,林家终于安静了下来。府门前白色的灯笼照着黑色的布纱在暮色中飘扬,凌乱的纸钱和白幡横七竖八满地都是。虽然空气安静了下来,但似乎满脑子还回荡着这数日以来弥漫在林家前庭之中的诵经布道之声。给人一种凄凉萧索却又诡异的感觉。 第二八零章 用意何在 林家后宅之中,光线暗淡的林伯庸的卧房里,林伯年正坐在床头的一张椅子上看着靠在床头闭着眼睛流泪的林伯庸。 “大哥!节哀啊,你的身子要紧啊,你可不能倒下,你若倒下,林家便全完了。一定要将养好身子啊。”林伯年轻声道。 “我活着有什么用?老大……老大……去了,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可知我心中之痛?我恨不得以身相代啊。从小看着他一点点的长大,直到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又能独当一面为林家撑住门面的时候,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哎,我林家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或者是林伯庸伤了天理,报应在子孙身上么?”林伯庸锤着床沿痛苦的道。 林伯年微微皱了眉头,沉声道:“大哥,不要如此折磨自己,这并非你的过错。老大……他是一时糊涂,但他也算是我林家的好儿男,临了他没丧失我林家儿男的气节。老大死得其所,他是为保全我林家上下而死。大哥你万万不要愧疚不要自责,你多年的教诲没有白费。恨只恨那些海匪猖狂,老大运气差了些,否则哪里有这样的事?” 林伯庸擦了一把眼泪,哑声道:“伯年,你这话叫我心中稍慰。柯儿最后的时候没给林家丢脸,总是弥补了他的过错。这么多年来,他为了林家也做了不少的事情,我给他一个厚葬不为过吧?” “不为过,一点都不为过。大哥对他也算是尽心了。说实话,我对大哥的钦佩无以言表,这几日我都在想,若我碰到这样的事情我能否如大哥一般将林家摆在前面?我想我定会极为犹豫的。大哥是我林家的一座山,有大哥您在,我林家便一定会有辉煌之日。所以请大哥无论如何要节哀顺变,我林家该有此劫,这是劫数啊。”林伯年轻声道。 林伯庸摆手道:“此事也不用提了,你提了,我心中反而更加的羞愧。若非是为了家族,若非是重任在身,谁又能下的了如此狠心?其实说句真心话,我是绝没想到柯儿如此果决的,居然就服毒了。柯儿这一死,林家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却毫无章程了。” 林伯年道:“大哥是何意?” 林伯庸道:“家中生意一直是柯儿顶着,这几年其实我已经不太过问了,只是大事上在旁协助。现在柯儿去了,谁能担此重任?我这身子怕是要将养多日才成,但生意上的事情却是无法等待的。商场如战场,我林家好容易有了今日的气象,决不能被人趁着此时钻了空子。这也是柯儿的心血,是柯儿用命换来的,若是败了,也对不住柯儿啊。” 林伯年皱眉思索道:“大哥说的倒是极是。大哥现在的身子确实不适合伤神劳心。郎中说了,需得静养安歇。老二和老三不是一直都在船行做事么?他们成不成?” 林伯庸摇头道:“他们是不成的,老二和老三抵不上柯儿之万一,这两个不成器的,就知道吃喝玩乐。我对他们已经足够纵容了,否则按照家法,他们也不知吃多少罚。他们总归是我的儿子啊,我偏心些你也能理解。我也不怕族人说我纵容自己的儿子。但家族的大事,那是决不能让他们接手的,他们手里怕是会坏了事。” 林伯年沉吟不语,片刻后开口道:“大哥,有件事我需得跟大哥说一说。老大去世这几日,家里发生了些事情。现在老大入土为安了,这事儿我得向大哥禀报。” 林伯庸摆手道:“不用说了,定是林颂林润那天闹事的事情吧。听说林润被林觉着人绑了关在柴房半日,是么?” 林伯年惊讶道:“大哥都知道了?” 林伯庸叹道:“我是病了,又不是死了。他两个昨日便来告状了,却被我好一顿大骂。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两个还敢闹。伯年,你们做的很对。若不及时处置,两个混账当真去禀报官府,那事情便麻烦了。我已经严厉的警告了他们,若再在老大的死因上纠缠,我将给予严惩。” 林伯年搓着手道:“是啊,当时我也是担心会坏事,所以才默许林觉的所为。但毕竟林觉如此作为是坏了家中规矩的,两位侄儿是长房公子,又是他兄长,此举自然是不妥的。故而,这件事我得向大哥禀明,如有不当,那是我之过。” 林伯庸摆手道:“伯年,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你我兄弟之间亲密无间,不分彼此。林家的事你便是做主了,那也是应该的。这两个混账确实说了些混话,说什么趁着我病了,柯儿去世了,有人要翻天什么的。但我岂会听他们的混话。你做的很对。” 林伯年忙道:“大哥这么说,我便放心了。” 林伯庸叹了口气缓缓道:“伯年,你是怕我对林觉不满,故而为他揽下责任是么?” 林伯年沉吟片刻,轻声道:“大哥,我说句真心话吧。此次老大的死让我很是震惊。我并无埋怨大哥之意,但林家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哥责无旁贷啊。大哥虽兢兢业业为林家殚精竭虑,但似乎一切都在和大哥所愿背道而驰啊。我在想,是不是在策略上出了问题,也许……也许我们该好好的想一想了。这么下去,林家怎么办?出路在何方?当真是让人迷惘啊。” 林伯庸皱着眉头沉默半晌,哑声道:“伯年,大哥无能啊。所以我这家主之位才想要传给你。” 林伯年忙道:“大哥,伯年不是那个意思。再说了……大哥便是将家主之位传给我又能如何?我在京中为官,并不能管理家事,难道要我两头跑?再说,我的本事难道还大过大哥不成?” 林伯庸叹看着林伯年道:“家主倒也不必非要在家中坐镇,其实你当家主也是成的。不过……你在京城光是应付官场便已经很吃力了,再将重担压在你肩上,我于心不忍。” 林伯年眼中闪过一丝微微的失望。说来说去,林伯庸是绝对不肯让出这个家主为位子的。那可是他们大房的特权,数代家主都是长房长子担任,却从来没有让出来这一说。 不过林伯年很快便恢复了常态,轻声道:“多谢大哥照顾,我确实力不从心。当初我们便说好了,我在朝廷负责结交官场上的关系,大哥在家中理家中之事,以后也当继续如此。” 林伯庸叹道:“可是现在你做的很好,而我却没能治理好家事。大哥惭愧之极。” 林伯年道:“大哥,你也尽力了,本来不该如此的,所以我才在想,是不是我们的策略出了问题。” 林伯庸道:“你指什么?” 林伯年道:“大哥,我们一直都在说,林家要回归朝堂光耀门楣,靠的是上下一心,林家子弟全部出力。然而,这么多年,我们可曾给过旁系子弟机会?我们是不是太看重嫡系几房的利益了,和林家旁系支族已经脱离太多。我们不能看重他们,他们又怎会和我们一条心?而我嫡系几房子弟就那么几人,又能出什么人才?其他人有本事却无机会,这不是个恶性循环么?我们是不是该放开眼界,不拘一格才成。毕竟无论是主家还是外房,嫡系还是旁系,都是我林家人,都是一脉相传下来的。或许该给他们些机会了。” 林伯庸沉吟不语,皱眉默默看着别处。 林伯年道:“大哥,我的意思是……” 林伯庸摆手道:“我懂。我嫡系三房中出不了能人,这么下去确实前景堪忧。譬如现在,我竟不能放心找到个接手管理生意的人,这着实是件悲哀之事。但是伯年啊,我嫡系一脉执掌林家,这是天经地义之事。难道要我们放弃主家之权不成?” 林伯年道:“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多少给他们机会,给他们些希望。起码要让他们明白,旁系也有机会参与家族经营。既不浪费我林家有才能的子弟,又能慢慢的聚拢人心。就拿现在的情形来说,目前大管事之职无人可用,大可将考虑范围放大些,看看是否有人堪用。若有可用之人,可不拘而用,这将是大大提振人心之事。” 林伯庸皱眉道:“谁可堪用?我没看到谁能担此重任。” 林伯年道:“大哥,眼下一个现成的合适人选,你怎么视而不见?” “你说的是谁?”林伯庸诧异道。 “林觉啊,可以让他暂代大管事之职啊。他虽非旁系子弟,但是三房庶出之子,若受重用,同样可起到提振人心的效果。而且,林觉的能力当足以胜任。”林伯年沉声道。 林伯庸抬眼看着林伯年,半晌后皱眉道:“绕了半天,你却是为了推荐林觉。看来你对林觉很是器重啊。” 林伯年忙道:“大哥莫要误会,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小一辈之中,外房子弟中或有才能出众之人,但一时间不知底细。但林觉的能力,我们却是有目共睹的。切不可因为他庶子的身份便另眼相看,他也是三弟的骨血啊。” 林伯庸沉声道:“这是你的看法,我却不以为然。林觉确有些本事,但他却让我很不放心。你难道没觉得林觉身上有一种让人看不清的迷雾么?我活了六十多岁,还是第一次摸不透一个人。我不知他心中所想,又怎敢重用他?” 第二八一章 说服 (谢:漂流一鱼、三颗黄牙两位兄弟的慷慨,谢:moshaocong、神奇的金甲虫两位兄弟的票。)林伯年点头道:“大哥此言我也有同感,林觉的所作所为确实不像是个十九岁的少年。大哥,我不妨跟你明言,我认为林觉心机艰深,让人深感迷惑。其他的事情不说,就拿这一次林柯的事情来说吧,这两日我仔细想了经过,他是设了个巧妙的局,让林柯和你我二人踩了进去。可以说,老大的死或许是他早就想好了的结果。” 林伯庸一愣,轻声道:“原来你也是这么想的,这两日我也想了许多,得出的结论和你一样。他早知柯儿通匪之事,却一直没有半点透露。从他剿匪归来至今已近月余,他只字未提此事。那天他邀约你去别苑,其实便是知道柯儿会跟他摊牌,他正是要假借柯儿之口说出他通匪之实。他是故意设局让你我知道这一切,让柯儿无从抵赖,从而别无退路。” 林伯年微微点头道:“正是如此,我细思之下,也是这个结论。” 林伯庸低声道:“那日我们在廊下听他们说话的时候,林觉跟柯儿说,解决这件事的办法只有一个,便是让柯儿去死。事后想来,他似乎是在隐晦的暗示我们,只有柯儿死了,此事才能了结。然而柯儿服毒之后,他却又说另有他法。若他当真是故意为之,那便是要置柯儿于死地。细思之下,令人恐惧啊。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林伯年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沉吟半晌摇头道:“大哥,不可以如此恶意揣度啊,否则你怕是会心生恨意了。说到底,此事……此事是老大的错。况老大起杀念在先,这……这……哎,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了。人已故去,我再说这些,对林柯在天之灵也是不敬。我想说的是,林觉虽心机艰深,但未必如大哥所猜测的那般要故意置老大于死地。林觉之前所为,多为林家安危所计,无论是龟山岛还是剿海匪的事情,他都可以说是豁出性命去冒险。可见他对林家还是竭力维护的。” 林伯庸哑声道:“我也不想这么揣度他,但总是心里不由自主的往那方面去想。柯儿的死确实是他咎由自取,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可是,若叫我还能以平常心面对林觉,我却心中颇有芥蒂。你又说要让他来当大管事,我更是有些……有些心中不平。” 林伯年点头道:“大哥的心情我理解,但是大哥要为林家大局着想啊。有句话我一直想跟大哥说,那日暖风楼上,我观梁王爷和严知府对林觉的态度以及我林家众人对林觉的态度,心中颇有感慨。大哥难道看不出来么?梁王和严知府对林觉极为维护,反而我林家人对林觉极为苛刻,这便是症结所在啊。在外人看来,我林家出了个林觉是有头有脸的事情,而我们自家人却不以为然,这不是很奇怪么?若我林家上下缺少包容之心,依旧以老眼光看待林觉,只把他当做林家庶子看待,岂非可笑?我林家缺的是什么,缺的是靠山啊。而林觉能得他们看重,这或许便是林家和梁王严正肃他们搭上干系的纽带。这一点的重要性大哥不会不明白吧。” 林伯庸垂头沉思半晌,皱眉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但让他当大管事接手生意,我却是不愿的。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 林伯年想了想道:“大哥,你可莫忘了一件事。” 林伯庸皱眉道:“怎么?” 林伯年低声道:“林觉可是知道林柯通匪的秘密的。咱们现在对他可不能来硬的,就算是大哥对他心怀芥蒂,怕是也要用怀柔之策。” 林伯庸冷声道:“什么?你的意思是,他倒要拿这件事威胁我们不成?” 林伯年皱眉沉吟道:“大哥,说句实在话,我也看不透林觉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我总有一种感觉,林觉小小年纪心机如此艰深,却又如此有谋略,将来绝非等闲之辈。他的想法你我也都捉摸不透。林柯这件事虽然不能怪罪到他身上,但从他的行事上便足可看出他的内心其实是非常狠辣无情的。这样的人,将来非大奸大恶之徒,便是大智大勇之才。对我林家而言,这样的人若能用的好,或许是林家之福,用的不好便是林家之祸了。” 林伯庸吸了口冷气,哑声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林伯年道:“大哥,我在官场历练这么多年,虽没什么本事,但却也阅人无数。多少还是能看出些端倪的。林觉这样的人吃软不吃硬,可用怀柔之策收服,却不可强力逼迫制服。对他若是漠然无视,且不给他尊重的话,保不住他便会铤而走险。我说让他接管大管事,去接林柯留下的空子,其实便是一个怀柔之策。您想,大哥若是肯这么做,林觉必是会觉得自己受到家里的重视,从而感恩戴德。这可以牢牢的稳住他的心,不至于让他走极端。大哥其实也不必担心林觉占据那大管事之位不去,林觉志在入仕,并不在商贾之事。让他去当大管事,他或许会图个新鲜或是人前的面子答应了下来。然而他并无做生意的经验,再加上生意山琐事甚多,他定是应付不来的。如此一来,他也会明白自己不是那块料,加之他并不志于商贾之事,所以过一段时间他一定会主动请辞。到那时大咱们岂不是既不得罪他,又让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更是杜绝他染指家中生意的想法,此可谓一石三鸟之举啊。” “伯年,妙啊。还是你考虑周全,这些年银子没白花啊。你在京城果然是学了些东西的。恩,一石三鸟,若非我亲耳听到,我都不敢相信这是你的主意。”林伯庸拍着大腿叹道。 林伯年脸色微变,林伯庸的话里透着些蔑视的意味,这是从小到大林伯庸惯用的口气。大哥从小到大都是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就算自己已经是三司副使了,在他眼里还是个能随便奚落的二弟而已。再加上这么多年用的银子都是大哥提供的,这种口气的话林伯年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但不知为何,今日听起来极为刺耳。 林伯庸恍然不觉,自顾道:“你这番话说服了我,那么这件事便定下来,稍后召集众人宣布此事。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叫老二老三他们来说清楚,不然他们听到这个消息,怕是要气炸了肺,定是要闹事的。” 林伯年摆手道:“大哥,依我之见,不必跟老二老三他们打招呼。一来老二老三说漏了嘴反而不好。二来,老二老三闹腾一下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 “哦?此话又怎讲?”林伯庸诧异道。 林伯年道:“大哥,我觉得林觉是不怕老二老三闹事的,他若连应付这件事的能力都没有,又怎会做了那么多的大事。所以老二老三去闹,其实是自己找不自在。但老二老三去闹,我们正好可以从林觉如何对付老二老三的手段看出他心里对我们的态度来。若是他以柔和手段的话,便说明他心中是有林家的。若是他再一次坏了规矩,甚至是犯上对林颂林润不敬,则说明此子大恶,将来必是要骑在我们头上的。若如此,你我便要想办法及早处置了,免得将来留下个祸患。” 林伯庸已经完全被二弟的智慧所折服,这一辈子从没有今天对二弟如此佩服。二弟说的这些话,句句入心,在情在理,他没有理由不听从。 “伯年,你简直是诸葛在世啊,没想到你心思这般缜密。我都不明白了,在京城这么多年,为何你便没能再进一步。这不应该啊。” 林伯年面色微红道:“伯年无能,让大哥失望了。心思再缜密,若没有靠山提携,那也是枉然啊。” 林伯庸恍然叹道:“说的是,正是我林家没有靠山的缘故。此事以后再说,伯年,即刻替我去让长青他们召集船行码头店铺的掌柜管事们来家里,我要宣布林觉接任大管事的消息。” 第二八二章 赶鸭子上架 (二合一)明亮的烛火在前厅之中闪耀着,林柯下葬之后灵堂早已拆除,大厅中也恢复了原样。但在洒扫清理之后,厅中的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味。那是灵前烧香和纸钱烟灰混杂的气息,其中更夹杂着一股弥留不散的尸体腐败的怪异味道。停灵三日,虽有冰块镇着尸首,但其实到了出殡之日,林柯的尸身已经有一股味道了。人人都闻得出来,只是没人敢说出来罢了。 厅中静悄悄的毫无声音,好像根本没人在这里。然而事实上大厅之中却坐满了人,黑压压的几十号人或坐或站,个个神情肃穆。桌案旁的几张椅子上,林颂林润大刺刺的坐着,他们的旁边坐着是从绍兴赶回奔丧的三房长公子林全。这次林柯去世,他才被允许回来奔丧。下首两侧,除了林家宅子里的几名管事之外,其余人高矮胖瘦老壮俊丑,竟然全是陌生的面孔。这些人都是林家生意上的主要人物,各家铺子里的掌柜以及船行码头中的大小管事们。 林觉静静的坐在角落里,神情若有所思。 不久之前,家主命人召集众人聚集于此,说是有要事要宣布。不仅通知了宅中众人,还命人将掌柜管事们一起请来。有心人自然便猜出了今晚要议论的事情是什么。大公子去世了,林家生意上的大管事死了,谁来继任此职,谁来掌管生意,这自然是要商议的。 很多人猜测必是长房两位公子之中的一位上位,但也有人觉得是家主重新出山。毕竟长房三位公子中除了大公子之外的两位可都没什么本事,他们难任此职。但又听说家主病倒了,此刻出来操劳恐也难为,所以众人虽然静静而坐,心中却充满了迷茫和不确定。 厅后脚步声响,灯笼的光亮透过竹帘照进来,晃了几人的眼。但厅中所有人都知道,必是家主到了。果然,竹帘掀开,林家管家黄长青和赵连城一左一右搀扶着家主林伯庸出现在后门口。在他们身后是林家二老爷林伯年。 众人纷纷起身,躬身向林伯庸和林伯年行礼。几名老掌柜关切问道:“家主身子如何?可要保重身子节哀顺变啊。” “是啊,东翁一定要保重身子,您是所有人的主心骨,您可不能倒啊。” 林伯庸面容枯槁,脸上带着惨白的病态,但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摆手道:“好好,各位不必多礼,都坐下,都坐下。” 一群人当然不肯坐下,给林伯庸行礼之后又给林伯年行礼,闹哄哄了一番,在林伯庸和林伯年相继落座之后,众人才纷纷归座。 “这么晚,把你们都统统叫来,可是劳动你们了。这几日柯儿的丧事,大伙儿都很劳累。丧事办的很好,我很满意,相信柯儿在天之灵也会满意的。老夫在这里代表我林家上下给诸位道谢了。”林伯庸缓缓拱手道。 在座的不少人都参与忙活葬礼的事情,确实如林伯庸而言,他们帮了大忙。虽然是林觉主持事务,但林觉毕竟是个新手,所以很多事还是靠着这些老成的老掌柜老管事们帮忙才决定的。所以事情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柯儿命薄,英年早逝,留下我这老朽之人和他房中孤儿寡母们倒也罢了,但他这一去,我林家的生意却是无人照应了。”林伯庸面容悲戚,忽然捂着嘴巴咳嗽了起来。这一咳嗽便咳了很久,直到黄长青捧了一杯热茶送上,林伯庸喝了两口后才止住了咳嗽。 “家主,节哀啊,身子要紧啊。”众人纷纷关切的道。 林伯庸摆摆手道:“放心,我这把老骨头暂时还不会入土。但我确实精力不济,家里的生意却是无法照应了。大事老夫可以出出主意,但生意上的事太过繁杂,我这身子怕是几天下来便送了命。所以,今日将你们急找来商议的事情,便是柯儿身故之后这大管事一职谁来担当,林家的生意谁来总领的事情。此事干系重大,这几日我知道因为丧事之故,船行码头上已经很是混乱了。所以,不能拖延了。” 众人早有这样的猜测,所以听到这些话倒也并不觉得惊讶。林颂和林润神色有些亢奋,在他们看来,这大管事的位置还用商量么?自然是从自己这两人之中选一个了。大哥的死虽然让人难过,但却也给自己两人带来的机会,他们早就羡慕大哥在大管事的位置上呼风唤雨的威严和做派了。 “关于此事,老夫和伯年仔仔细细的商议了一番,现在有了个人选。所以叫诸位来便是要宣布此事,希望诸位能多多帮衬,大管事一旦任命,便是我林家生意的总领之人,诸位便要听他吩咐了。二弟,你来说罢,我气力不济,说不了太多的话。”林伯庸沉声道。 林伯年闻言起身,朝林伯庸拱手道:“遵命,大哥歇息一会,喝些热茶。” 林伯庸点点头,林伯年转向众人沉声道:“我和家主经过慎重商议,关于这个人选,需得极为谨慎。按理说,长房大公子过世,该从长房的两位公子之中选一个主持林家的生意。但家主认为,这位置极为重要,要选堪用之人。所以,我们打破规矩,并非从两位公子之中选择一人,而是选了长房以外之人。” 此言一出,林颂和林润顿时变了脸色。本来满怀期待,没想到二叔一开口,这希望便破灭了。两人心中均想:爹爹这是老糊涂了么?执掌家业的大管事居然不用长房之人,这是怎么了? 林伯年的话也让座上众人惊愕不已。家主不出山,两位长房公子被排除,难道是二老爷亲自主持不成?可是二老爷是朝廷的官啊,回乡也住不了几日,一向也不涉足生意,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那么会是谁来当这个大管事?谁有这个资格和能力?众人满头雾水。 但听林伯年继续道:“我林家之前一向是尊长尊嫡,这自然是祖宗的规矩,也无可厚非。但任何一事,总是会有例外,特别是此时,林家正处于危急之时,有些事便不能按照常理来办了。我林家子弟之中有才能的很多,很多时候便是因为这样的规矩而无法发挥能力。我和家主商议了很久,觉得此时便是个契机,是时候改一改规矩了。所以我们决定,从今时今日起,林家用人将不分嫡庶、不论里外,但凡我林家子弟,只要有能力,都将酌情而用,不至于埋没人才。此次大公子的丧事,在家主病倒,众人手足无措之际,有人挺身而出主持丧事,让大公子的丧事进行的井井有条,得到上下人等的赞誉,让我和家主都很满意。家主和我都认为,此人乃可用之才。管理林家生意,无非是管人管事罢了,虽然他没接触林家的生意,但我们相信他定能胜任。这个人我不说你们怕是也能猜到了,他便是三房的林觉。” 林伯年此言一出,厅中众人先是错愕,旋即像是炸开了锅。这个人选当真是太让他们意外了。 “怎么回事?怎么是林觉公子?” “这可真是没想到,三房林觉公子能当此任?” “家主这是怎么了?那林觉可没接触过生意啊,他怎可当大管事,这不是胡闹么?” “那可未必,这几日林觉公子处事极有条理。丧葬之事千丝万缕,一般人是无法胜任的,可是他办的有条有理,上下一致好评,这难道不是本事么?换你,能成么?” “就是,你说林觉公子没接触生意?你难道不知道江南大剧院是林觉公子做的生意?两家大剧场,日进斗金,这不是生意?” “……” 众人各自有各自的想法,纷纷嗡嗡的议论着。林颂林润两人却怒容满面咬牙切齿。前几日那件事之后,兄弟二人不顾林伯庸伤心病痛之际跑去告了一状。他们没敢说林伯年的不是,将那日的事情完全归咎于林觉身上,很是诋毁了一番。当时林伯庸虽然骂了他们几句,警告了他们一番,但他们却并不在意。因为照以往的经验来看,爹爹最终还是会维护他们的,他们认为,爹爹事后一定会狠狠的处置林觉的。然而,现在看来,爹爹非但没有半点处置林觉的打算,还让林觉当大管事,这简直让他们哥俩五雷轰顶目瞪口呆。 “我反对。爹爹,二叔,就算我没本事,无法接替大哥的位子,后面还有林润林全他们,怎也轮不到林觉吧。他不过是三房庶……” “住口!”林伯庸怒喝打断,因为激动再次咳嗽了起来。黄长青忙端了茶水递过去,林伯庸摆手推来,止住咳嗽声。 “适才伯年已经说了,从今往后,我林家选才不分主外,不论嫡庶,唯论德才论之。而德才之中,更重德行。旁系子弟,品德良善亦可入家中产业管事。老夫和二老爷商议了,柯儿故去后,家中目前可称德才兼备者唯林觉一人,故而委以重任。这是老夫和伯年的共同决定。” “爹!这……这也太离谱了。林觉一无经验二无威望,如何服众?纵有才能,也未必能胜任。若出差错,岂非是我林家的损失?”林润叫道。 “你们放心,以林觉之聪慧,不用多久他便可以上手。有师爷老掌柜管事们可以帮他,你们二人不也有些经验么?也都可以帮他。做生意又不是读书应考,能有多难?”林伯庸沉声道。 林润翻着白眼道:“我们去帮他?那可休想。他那么大本事,该无师自通才是。我们明明都能胜任,为何要选个不懂生意的?爹爹和二叔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受人胁迫了?” “住口,你能胜任?你不及林觉之万一。生意交到你手上,老夫才最不放心。老三,你若再胡言乱语,便家法处置。”林伯庸怒斥道。 林润还待犟嘴,林颂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制止了他。林颂道:“爹爹莫要生气,我们也是为林家着想。既然爹爹和二叔已经做了决定,我们也不说什么,但愿爹爹和二叔是对的。我们只怕会弄砸了林家的生意,到时候不可收拾。” 林伯庸道:“你们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是,这些事不用你们操心。” 林柯林润冷笑不语。 林伯庸不再搭理他们,将目光看向角落里的林觉道:“林觉,你听到了么?从今日起,你需得挑起重担,为我林家出大力了。” 林觉听到宣布自己的名字之后便一直保持着错愕的表情,他并不关心生意上的事情,那也根本跟自己无关。林觉也绝不会认为自己会是那个人选。然而现实却是,林伯庸和林伯年居然选择了自己,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林觉有些迷糊。 听到林伯庸的话,林觉清醒过来,忙站起身来拱手道:“家主,侄儿可不能担任这大管事之职,侄儿可不想搞砸家里的生意。蒙家主和二伯厚爱,但请另选高明。” 林伯庸皱眉道:“怎么?你不肯为家族出力?” 林觉忙道:“不是不肯,而是不能。我根本没做过生意,一向也没参与经营,如何能担此大任?刚才两位兄长说的很对,我既无经验又无威望,如何决策?如何服众?” 林伯庸沉声道:“不会便问,不懂便学。人非生而知之,便是老夫,五十年前还不是跟着爹爹学着管事?也犯了很多的错误。况且,你完全有能力担任此职。你不是搞了个江南大剧院么?听说你是东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怎能说你不懂经营之道?” 林觉苦笑道:“那只是侄儿参股经营,具体经营事务侄儿可根本不沾手,做不得数的。还请家主二伯三思而行。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干系到林家的生意,干系到林家内外上万人的生计呢,搞砸了,我可担当不起。此事万万不可。” 林伯庸没想到林觉居然坚拒不受,倒也没什么主意,只得转脸看向林伯年,投出询问的目光。 林伯年沉声开口道:“林觉,现在是林家需要你来担当,身为林家子弟,你该勇于担当才是。家主病倒了,大公子去世了,现在林家的生意需要人出来稳住局面,否则会陷入混乱之中。此时我和家主选择了你,便是认为你能当此责。你推三阻四的不愿接手,是何道理?这不是你肯不肯的问题,而是你愿不愿为林家效力的问题。每个林家人都对林家有一份责任,若人人推诿,都不愿出力,林家还有什么前景和盼头?” 林觉挠着头沉吟着。林家要是真的需要自己出来做事,在目前这种情形下自然是义不容辞的。不过,自己若是一口答应,也必是会引来众多风言风语。再说,林觉也的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能否担当此大任。 “柯儿若活着多好,柯儿一死,连林家的生意都无人照应了。罢了,林觉你当真不肯,老夫便搭上这把老骨头便是。大不了跟着柯儿一起去,泉下落个安生日子。”林伯庸拍着膝盖长叹道。 林伯庸虽是伤心叹息,不过这却也是激将法。他本以为林觉会欣然应允,却没想到林觉会推辞不就。虽然林伯庸其实也并不想让林觉当大管事,但既然已经议定此事,自然不能半途而废。况且搞不好林觉是假意推辞也未可知。 果然,此话出口,但见林觉拱手道:“家主,二伯,既然你们器重侄儿,侄儿也不能不识抬举。侄儿便试试。” “这才对嘛,我们都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你自己反倒不信自己。”林伯庸心中冷笑,果然是矫情之言。 林觉道:“不过,侄儿有几件事要说清楚,免得到时候引来是非,希望家主和二伯能答应我。” 林伯庸皱了皱眉头,心中甚是不快。这林觉也矫情的过分了,还要提什么条件?是了,他是怕众人不服气,故而故意作此姿态,好让别人看到,他是被逼无奈。这小子当真无处不在演戏和玩心计,着实教人可恼。 “假惺惺!”林润低声嘀咕道。声音虽低,但座上众人都听的清清楚楚,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林伯年咳嗽一声开口道:“林觉,这是给家里做事,你太提什么条件。” 林觉静静道:“二伯,我不是矫情,只是有些事必须说在头里,免得到时候说不清楚。” 林伯年看了看皱眉的林伯庸,见林伯庸似乎无意表态,于是自己做主道:“也罢,你便直说就是。” 林觉躬身道歉,拱手道:“家主,二伯。林觉读书十余载,去年又拜松山书院方大儒为师,入松山书院读书,志在科举入仕,而非商贾之事。我林家虽为商贾之家,但家主一直鼓励子弟入仕,我自然也响应家主号召。九月中便是秋闱,距今已经只有两月有余。之前我已经荒废了许多时日,临时抱佛脚也是要抱的。故而,这大管事之职,我不能久任。最多一个月,我便必须要潜心备考。届时家主的身子定已康复,到时候家主或者出山亲自打理,或另委他人。总之,我定是要腾出时间读书备考的。还请家主和二伯知晓,这大管事之职只是暂代罢了。” 林伯庸脸上的神色松弛了下来,眼神中也有些惊讶。他本以为是什么其他的苛刻条件,没想到林觉说的条件居然是这个。之前他还有些担心林觉当上大管事后,一旦果真做出了些成效来,到时候反而不好将他赶下来。虽然二弟说的在理,林觉没在家中产业做过事情,必是不能胜任的,但世事难料,这三房的庶子给了自己太多的惊讶,以他的聪明才智,倒也并不一定便会不胜任。到时候他若是在大管事的位置上风生水起,虽对林家是件好事,但岂非也弄巧成拙了? 所以,若只是暂代的话,一个月后,林觉无论做的如何便也要让出大管事的位置,这岂非避免了许多尴尬。一瞬间,林伯庸甚至觉得林觉有些善解人意,似乎看破了自己的心思一般,对他也多了些许的好感来。 “嗯……秋闱乃头等大事,岂能因为家中生意耽搁了你的前程。林觉,你放心便是,老夫身子一旦好转,便即接手。这一条自然是答应你的。”林伯庸沉声道。 “多谢家主谅解。一个月后,家主病好复出,我便交了差事。第二个要说在头里的事情便是,既然家主和二伯对侄儿信任,让侄儿去管事,侄儿岂能不尽心尽力。侄儿虽只是暂代,但哪怕只是暂代一天的大管事,侄儿不会马马虎虎得过且过的。所以,我想请家主和二伯给我个承诺,在我任大管事期间,生意上的老老少少掌柜伙计们都必须尊我之命。我不希望因为我任职短暂便对我阳奉阴违散漫懈怠。我把丑话说在头里,谁要是认为我不能当这个大管事,此刻便要提出来。若我上任之后再嘀嘀咕咕,那便休怪我不姑息了。” 林伯庸心中很快的将林觉的话总结了一下,提炼出两个字:“要权!”。林觉这是要自己当众承诺给他权威,不要背后掣肘。显然,林觉是有戒备之心的。 “林觉,你放心,但在大管事职权之内,我和你二伯都是全力支持你的。至于其他人嘛。你也不用担心。林家掌柜主事们都是多年的老人,他们自然会尽心尽力做事的。只要你不胡闹,他们怎会不听。” 座上众人纷纷点头道:“家主所言极是,我们岂会阳奉阴违?我等是绝不会那么做的,林觉公子放心便是。” 林觉的目光从林润和林颂二人身上扫过,两位公子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在林伯庸严厉的目光扫视之下,两人终于还是忍住没开口。 “林觉,家主已经答应了你的条件了,这回你可以安心了吧。”林伯年问道。 林觉拱手道:“多谢家主,多谢二伯。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还有?”林伯年也皱了眉头,眼中露出责怪的神色来。 “你还有什么请求?一并说出来便是。”林伯庸更是皱眉,脸上也露出不赖烦的神色来。 第二八三章 不速之客 林觉道:“只是一个小小的请求罢了,不是关于我,是关于兄长林全的。” 林全回来奔丧,明日其实便要返回绍兴,心中正自不高兴。他回来后也不敢招惹林觉,只依旧跟着林全林润他们身边混着,希望两人在家主面前替他说几句话,替他美言几句,好早日让自己回杭州。刚才家主宣布林觉为大管事,林全惊愕之余,心情极为沮丧。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看来是深得家主欢心,居然都要当大管事了,自己回到杭州的事情怕是要泡汤了。当初自己跟林觉闹的那么凶,林觉岂肯让自己在杭州还有一席之地? 正沮丧间,忽然听到林觉说出自己的名字来,林全甚是有些惊慌,呆呆的看着林觉。 林伯庸也以为林觉看到林全在眼前勾起了旧恨,皱眉道:“林觉,林全现在在绍兴做事,明日便要离开杭州。绍兴那边很辛苦,你们是一父所生的同胞兄弟,何必要牵扯他。有些事过去了便过去了吧。” 林觉哑然失笑,林伯庸还以为自己是记仇,殊不知自己只会对外人记仇,对林全不过是稍加惩戒罢了。林全被弄得妻子离散,又被逐出杭州,早已受了教训得到了惩罚,林觉早就对他释怀了。 “家主,我的意思是,大哥一直都在林家生意上做事,现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我想请家主将大哥调回杭州来帮着做事。多一个有经验的人,便多一分力。以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怎会对大哥记仇?兄弟之间不就是吵吵闹闹分分合合么?再说了,大娘一个人在杭州住着,也很想念大哥。让大哥回来,也可和大娘母子团聚,尽心尽孝。” 林全闻言瞪大眼睛惊喜万分,万没想到林觉居然是替自己求情,让自己回到杭州来。他在绍兴待了快一年时间,着实要疯了。那个小地方岂能跟杭州花花世界相比,而且他也确实很挂念母亲,只是没想到林觉这么做,一时惊喜的说不出话来。 林伯庸也有些意外,不过这只是件小事,他也早想着让林全回杭州了。既然林觉不反对,他焉有反对之理。 “原来如此,便依你就是。林全,明日不用去绍兴了,回来做事吧。你娘也说了几次,你们母子也确实该团聚,免得相互牵挂。” “谢谢家主,谢谢家主,家主放心,我这回回来必好好的做事,再不会让家主操心了。”林全大喜过望,起身连连作揖。 “哼,瞧你高兴的那样,这下你们三房兄弟齐心了,怕是连二哥三哥也不放在眼里了。”一旁的林润低声冷笑道。 林全听的真切,愣了愣,却假装没听到。不过这话倒是提醒了他,林觉是三房庶子,是自己的弟弟。弟弟现在当大管事了,身边自然是需要贴心之人协助,这个最佳的人选自然是自己了。不管自己和他之前如何有矛盾,但毕竟是一父所生的亲兄弟,这时候自然是团结一致,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林觉,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要求么?”林伯庸问道。 “多谢家主,再无其他了。”林觉拱手道。 林伯庸点点头道:“好,那么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此刻起你便是林家大管事了,明日一早你便要去船行坐镇,若有什么难事,也可以来问我。或者和掌柜管事的商议而决。总之,在我病好这段时间,希望你能不负所托,尽心尽力,不要让我和你二伯以及林家内外人等失望。” 林觉恭敬拱手道:“林觉明白。林觉必尽心竭力便是。” 林伯庸吁了口气器撑着扶手站起身来,身子虚弱之故,有些踉跄摇晃。林伯年忙上前搀扶,黄长青也赶忙拿来拐杖递上。 “散了吧,散了吧,各位辛苦了。长青,安排人手送诸位掌柜管事回家。伯年,你陪我回房说说话吧。”林伯庸摆着手道。 “家主慢走!二老爷慢走!” “家主小心!” “二老爷辛苦!” 一群人纷纷起身来拱手相送。目送林伯庸林伯年二人消失在大厅后门处。 …… 座上众人起身恭送家主和二老爷离去,目送他们身形消失后,众人便纷纷向几位公子拱手道别。黄长青也忙着吩咐小厮们准备车马灯笼送众掌柜管事回家。 一片乱哄哄之际,忽听林觉朗声叫道:“诸位且慢,我有几句话-要说。” 众人忙站定,怔怔的看着这个新任的大管事,不知他要说些什么。 “诸位掌柜管事,林觉被家主委以重任,甚是惶恐。但无论如何,我既身为大管事自然是要履行职责的,希望各位以后多帮衬多担待。”林觉道。 “公子客气了,我等自然是尽心尽力的。”众人纷纷道。 林觉点头道:“那就好,林觉先行谢过,一切都是为了我林家的生意,也是为了诸位的生计。大伙儿尽心尽力便好。唔……今日已经很晚了,明日辰时,请所有店铺掌柜码头主事船行的大小管事都来船行商议事情。林觉在一号码头船行大厅恭候诸位大驾,诸位不要来迟了。” “好好好,一定到,一定到。”众人纷纷道。 林觉笑道:“那么便辛苦诸位,路上小心。” 众人连声道谢,纷纷出厅离开。林颂和林润看着林觉站在厅门前拱手相送的背影,冷笑连声。 …… 林觉回到小院之中,小虎不见踪迹,绿舞正在灯下一椿一椿的托着腮打瞌睡。这几天林家上下都累得够呛,绿舞也不例外。林觉主持丧事事宜,林虎和绿舞自然是被使唤的最多的两个。但今晚公子被召集去开会,绿舞还是改不了林觉一被家主叫去她便担心的习惯,所以不敢早睡,强挣着等这林觉回来。 林觉悄悄进门,绿舞并未发觉,林觉在身手一把抄起她娇小的身子抱了起来。绿舞惊呼出声,发现是公子抱着自己,顿时停止挣扎,羞红了脸依在林觉怀里。 “累了便去睡,都说了不用等我了。”林觉轻声道。 “放我下来,我去给你打水洗澡。”绿舞低声道。 林觉笑道:“我去院子里冲个凉水澡便得了。你睡去吧。” “那怎么成?主母以前说了,切不可贪凉爽冲冷水澡,年轻时候自然没什么,老了会得寒症的。”绿舞忙道。 林觉失笑道:“你呀,说话越来越想我娘了,哎。不过你说的对,去烧点热水,我洗个热水澡便是。” 绿舞笑道:“这才对。” 林觉伸嘴过去在她红嘟嘟的嘴唇上亲了一口,放她落地。绿舞红着脸往外走,去院子里打水烧水。林觉叹了口气在案前坐下,挑亮灯花准备理一理纷乱的思绪,忽然间听到院子里传来绿舞惊恐的叫声。 林觉一怔,伸手抄起王八盒子冲了出去。冲到廊下时,却发现院子门口有人提着灯笼站在那里,绿舞正呆呆的站在那里发愣。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林觉叫道。 “二弟,是我。绿舞你莫怕,我不是故意吓唬你的,对不住对不住。” 林觉听出了声音来,那是林全,顿时放下心来。责备的看了一眼绿舞。 绿舞嗫嚅道:“我发现灶下没柴禾了,刚刚想去柴垛上抱些进来,猛然间看到……看到了,所以……所以……” “不怪她不怪她,怪我怪我。”林全陪着笑脸道:“我该知会一声的,见院门虚掩着,里边亮着灯,我便直接推门进来了,可是吓着她了。” 林觉皱了皱眉头,院门没关,这本是小虎的职责。想是这几天白天黑夜的熬,少年人本来就瞌睡大,为自己留着门,自己又在前厅商议事情到现在,估计是打熬不过睡过去了。 “大哥这么晚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情么?”林觉拱手行礼道。 林全满脸堆笑弓着身子走到廊下,一手提着灯笼,胳膊下还夹着个大盒子,样子怪异的还礼。 “也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来见见你。那个……咱们进屋说话?”林全道。 林觉点头道:“请进。绿舞,还不给大公子沏茶来。” “不用不用,不用忙活。我不渴。”林全忙道。 绿舞却径直去沏了茶水进来,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绿舞姑娘,请留步。”林全忽道。 林觉皱了眉头,这林全难道死性不改,如今居然还敢当着自己的面对绿舞无礼不成?绿舞心中胆怯,心中依旧对林全有阴影,怯生生的站在那里,身子往林觉身边慢慢的挪动。 林全站起身来,来到绿舞面前数步站定,忽然伸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口中道:“我该死,当初我不该对你无礼,请你原谅。你是我二弟房中人,我却来对你无礼,简直是禽兽不如。我混账,我该死。” 林全连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子,口中连声道歉。绿舞吓得惊叫起来,窜到林觉身后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一般躲了起来。 林觉皱眉道:“大哥,你这是作甚?你来这里便是为了此事?可失了体统。” 林全忙道:“二弟,我是后悔当初的一些举动,当初我鬼迷了心,对你和绿舞姑娘多有得罪。后来因此受了惩罚,我还对你有所怨恨。但今晚之后,我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小人。二弟不计前嫌,在家主面前为我说话,心胸何其宽广。我这个当哥哥的简直不是人,以前种种想起来当真是羞愧无地。我不仅是来求绿舞原谅的,还是来求你原谅大哥之前的过错的。从今日起,大哥什么都听你的,你说什么,大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二八四章 林全之悟 林觉恍然,一切的根源都在于今晚的这场会议。自己如今被家主指定为掌管林家生意的人,这一定让林全觉得很是惊讶。所以他赶忙跑来示好,表达忠心了。林觉不禁感叹人的多变,有时候只是身份地位的稍微变动,周围人的阳光立刻便截然不同。这位大哥当初见到自己可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跟自己似有深仇大恨一般,但现在的样子却卑躬屈膝像个温顺的猫儿一般了。 林全如此,以后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人恐怕还不在少处。 林觉并不奇怪,人性如此,趋利避害,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再说他并不想跟家中的几位公子关系变得紧张,能有机会弥合自然最好。因为内部的团结对林家是最有利的,他之前之所以设计惩罚他们,那是因为他们的所为对自己造成了侵害,他不能容忍他们上上一世一般的霸凌欺辱自己。但从内心里,林觉想的是凝聚林家上下人等齐心协力振兴家业。毕竟林家败亡,个人也是牺牲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上一世已经证明了的。 “大哥原是为此而来。什么赴汤蹈火的话便不要说了,大哥只要全心为林家出力,那便足够了。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子,都是林家的一份子,相互之间都要以大局为重,不能给林家丢脸。我请家主让你回来做事,也是家里现在需要人手做事。倒也不必谢我。” “是是是,二弟说的很对。今晚我很高兴,你让我回来杭州,这可太好了。我在绍兴都快要疯了。没想到老大居然会淹死,家主居然会将家业交在你手上经营,我听到这消息都快傻了。我没有其他意思,以二弟之能是一定会胜任的。我想说的是,今后我三房可扬眉吐气啦。爹爹虽然亡故多年,我三房也没出头之日,跟在别人后面看脸色。现在可好了,我三房兄弟二人终于熬出头了。二弟,你我可是骨肉亲兄弟,你叫我回来的意思我也很清楚。你放心,今后大哥一定全力协助你。我们兄弟要抓住这个机会,扬眉吐气,做出些事情来。嘿嘿,老大一死,大房全是废物,将来……你当家主也未可知。”林全压低声音兴奋的道。 林觉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林全这些话可太不像话了,他完全扭曲了整件事的意义。他居然还在想着在林家内部掀起纷争来。 “二弟,母亲跟我商量了,这件东西是母亲命我带来交给你的。你看一看,这是我们的一片心意。”林全兀自不觉,将那只小木盒送到林觉面前。 林觉皱眉道:“这是什么?” 林全伸手打开木盒,从里边拿出几张纸来,低声笑道:“这是后面大院子和木楼的契约。你如今的身份不同了,怎么还能住在小院里,你该住在后面才是。从现在开始,那座院子归你了。你若觉得我们住在一起不方便的话,我也可以带着娘搬出来住在这里也行。总之,由你全权处置便是。” 林觉瞪着林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对母子也算是人中奇葩,为了拍自己的马屁,居然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 “大哥,你们这是做什么?房契你拿回去,这院子我也住习惯了,也不会搬走。今晚的话我就当没听到过,就当你说的是混话。这些话今后不要再说了,传出去便起纷争。” “二弟,莫要不好意思。实际上……爹爹身故的时候说了,后面的大院子你也有份的,你住进去也是天经地义的。只怪我们猪油蒙了心,不许你和二娘住进去,这本是你应得的。现在还给你也是遵照爹爹的意愿。你不要担心他人风言风语的说话,如今谁敢多嘴?大公子死了,你又管了生意,便是林润林颂他们也不敢多言的。”林全兀自絮絮叨叨的道。 “大哥,我要你回来做事,是为了家里出力。再说大娘一个人住在宅子里,你是她亲生儿子,怎好不在跟前照应。我只是这个意思,并非是要你如何如何。现在家里乱的很,当务之急是稳住局面,可不是要兴起什么风雨。”林觉耐心的解释道。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话说,今日二弟可真是给我们三房长脸。我以为二弟会一口答应下来,谁知道二弟却摆谱提条件,呵呵,可真是解气。大管事可以当,但你们要求着我当,呵呵,二弟可真是绝了。我三房何时有这么扬眉吐气的时候。林颂林润想疯了要当大管事,结果毛都没捞到。还有,二弟只答应当一个月的大管事,这应该叫以退为进是吧。二弟真是高明,若说当个几年,家主也许还舍不得。说一个月,他便没戒备之心了。待二弟坐稳了大管事的位置,他们想让二弟卸任也是不成了。妙的很,妙的很,我是真的佩服的五体投地……” 林全满脸红光,手舞足蹈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林觉实在忍不住了,沉声道:“大哥!你明日还是回绍兴吧。” 林全一愣,愕然道:“你这话是何意?是了,我是要回去一趟,安排一下那边的事情,和新掌柜交接一番。当然,还有些行李随从要接过来。不过也不急在明日……” 林觉皱眉道:“我的意思是,你还是在绍兴呆着吧。你不适合回杭州,因为你根本就没醒悟。大哥,我说的很明白了,我当这个管事可不是为了争权夺利,更不是什么三房崛起之类的想法。我也确实只当一个月便卸任,因为我要温书备考。” “二弟,你当真是怎么想的啊。”林全愕然道。 “当然是这么想的,在前厅我不是都说了么?”林觉叹道。 “二弟,你可不要糊涂啊,现在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老大死了,现在长房乱成一团糟。家主也老了,他们让你管生意,这正是我们的机会啊。你真打算只当一个月便去考什么劳什子科举?你可莫要糊涂啊。”林全跺脚道。 林觉看着林全无语,林家子弟都是这样的人,林家还怎么有未来。都打着歪主意,争夺在家中的地位和权利,却不想着如何精进,林家将来如何立足?林全都这么想,更别说林颂林润他们了。恐怕个个都是这种心思。 “大哥,我最后再跟你说一遍道理,林家是众人的林家,林家的命运和我们个人的命运是拴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可明白?长房大公子去世了,林家现在危机重重,我答应管事是要将一切重回正轨,不能让林家乱了。我要你回来是因为林家现在需要每个人都尽心尽力,而你想的是什么?还想着窝里斗?你太让我失望了。” “这个……”林全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他起初还以为林觉是惺惺作态,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林觉似乎不是说笑。他不理解的是,如此大好机会林觉为何不抓住。难道林觉不想趁机报复那些之前欺负他的人?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是什么意思? “大哥,林家是个整体,没什么大房二房三房。今日家主的话你听进去了么?不分主外,不论嫡庶,唯德才施用。家主的话难道你一点没听明白?林家要发生大变了,今后谁要是在林家内部再生事端,恐怕连立足之地都难有了。我让你回来是给你个机会,你莫以为以后身为三房嫡子依旧可以为所欲为,不成了,绝对不成了。你且回去,你若能想的明白,明日便不必回去。你若想不明白,我劝你还是赶紧回绍兴。因为如果你留下,但却不认真做事,反而满肚子的花花肠子的话,你怕是连绍兴的小掌柜的位子都要丢了。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林觉沉声道。 林全愣了片刻,终于似乎有些明白了。别的话他听不明白,但林觉说的林家要大变,不好好做事连小掌柜的位置也做不成的话他还是懂的。那便是说,别想太多的歪门邪道了,一门心思的做事才是正理。 “好好好,我回去好好想想,二弟放心,我一定会想明白的。我一定会的。不打搅了,不打搅了。”林全作揖转身离去。 “慢着。”林觉道。 “怎么?还有什么吩咐?”林全转身过来道。 林觉看着他一脸的奴才相叹了口气,指了指桌上的房契道:“这东西你拿走爹爹虽有遗嘱,那房舍也有我的一份。但你是大哥,自然是你做主。你好好的替我保管着便是了,今后若有需要,我自会找你。若无需要,你便一直住着。你要我般过去,还要带着大娘搬出来,这不是陷我于不义么?哎,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是是是,是我考虑不周,不提了,这事儿不提了。将来再说,将来再说。” 林全连声答应了,过来捧了盒子转身往外走。林觉叹了口气打算起身进房,忽见林全又回转过来。 “还有事么?”林觉皱眉道。 林全陪笑道:“我是要给绿舞姑娘行个礼。不能失了礼数。” 说罢对着躲在林觉背后的绿舞拱手躬了躬身子。绿舞吓得缩了头,紧紧抓住林觉背上的衣服不敢出来,林全朝林觉尴尬一笑,这才再次转身。 林觉哭笑不得,以前凶狠蛮横,倨傲之极。现在又卑躬屈膝若此,简直让人难以理解。人一旦没了骨头,当真跟一条哈巴狗也没什么区别。 正感叹间,却发现林全又再次转身回头,林觉是真的有些恼火了。 “又怎么了?这里也没旁人了,你还要跟谁道别?”林觉讽刺道。 “不是不是,我是想起了一件事,必须要跟你说。那个……那个……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听到老二老三他们似乎拉着不少掌柜管事的说话。估摸着暗地里在谋划些什么。二弟,你可要当心些,他们今晚可是吃了个大憋屈,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水呢。当然了,也有可能是我多疑,总之……总之我跟你说了,你也好心里有数。告辞了,这回我是真的走了,不要送了,不要送了。”林全第三次转身,这一次是真的出了门。 绿舞听到了院门关上的声音,长长舒了一口气,回头来正想说几句对林全的感受,忽然发现林觉正皱眉坐在那里出神。 “公子,你怎么了?外边蚊子多,去房里坐着,我这便去烧水,很快便好了。”绿舞道。 林觉沉声道:“小虎呢?” “怕是睡了,他太困了。”绿舞道。 “叫他起来,我有事吩咐。” 绿舞楞道:“这时候?” 林觉道:“快去,磨蹭什么。” “哦哦哦,我这就去叫他。”绿舞感觉到林觉神情严肃,忙答应着出门而去。 第二八五章 非暴力不合作 夜已深,但人未定。林家大宅二进东首的一间院子里灯火彻亮,里边高高低低坐着十几个人。 上首的椅子上坐着的是林颂和林润哥儿俩,下首是十几名林家的掌柜和管事们。在前厅的会议结束之后,林颂和林润并没有回后宅安歇,数十名林家的掌柜和管事当中的十余人也并没有离开林家大宅各自回家安歇,他们被林颂和林润召集到了二进东首的这处庭院之中。 林润正指手画脚的说着话,语气甚是激愤:“岂有此理,爹爹和二叔这是怎么了?大管事的职位怎么会轮到林觉来当?将我和二哥置于何地?我林家历来大管事之职没有出过长房嫡系,大哥死了,也该是二哥接任啊,怎会轮到那三房庶子?这里边一定有文章,你们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座上十余名掌柜和管事都是林颂和林润的手下,林颂和林润在生意中各自掌管说数家铺面和船行码头,这些人都是他们手下管事之人,可以说是两人的在家族生意中的心腹之人。 一名黑须老者拱手道:“三公子说的很是,这里边怕是有猫腻。在下可不是诋毁三房的林觉公子,但他显然是不能胜任的。家主和二老爷如此精明之人,怎会不知道这一点。怎会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来管这么一大摊子的事情。这一定会出乱子的,家主也不知是怎么考虑的。” “是啊,孟掌柜说的极是,我们也都觉得奇怪。怎么会这样?大管事之职怎也是二公子和三公子中的一位来接任才是,两位公子都在生意上得心应手,家主这么真叫人犯迷糊。接下来,怕是要混乱不堪了。”一名中年掌柜的附和道。 众人随之一片附和之声,都说二公子三公子才是最佳人选,而林觉是绝对不能胜任的。车轱辘话翻来覆去的说个不休。 林润摆手制止他们的喧嚷,皱眉叫道:“你们既然都是这么想的,之前为何不在家主问询之时发声反对?现在倒是一个个说的起劲。” 众人翻着白眼不作声了。 “你们说,会不会其中有隐情?家主和二老爷是不是被这林觉抓住了什么把柄,被他威胁了?被逼无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一名管事低声道。 众人尽皆一愣,有人道:“很有可能,不然好像解释不通,家主怎地突然就对林觉这么器重了?委以如此重任?” “嗯,这事儿要好好的调查调查才好。莫要家主被人胁迫,其他人还蒙在鼓里。没准家主正希望有人能查出真相,救他一把呢。”有人脑洞大开,展开了联想。 “都给我闭嘴!”沉默不语的林颂终于忍不住出声喝道:“你们这群人,都在想些什么?家主被抓住把柄?家主行正身直,怎会有什么把柄?你们都疯了吧。给个天做胆,林觉也不敢胁迫家主。你们这群人不好好想想对策,却满嘴的跑马车,胡言乱语。” 众人被一顿训斥,忙又闭了嘴。细想想,确实可能性不大。家主那样的人怎会被一个庶子威胁。确实是异想天开了。 “二哥,你是怎么看的,这里边到底是怎么了?你给我们分析分析。”林润沉声道。 “还用分析么?哼。这件事摆明是二叔的主意。二叔回来之后,你们难道没看出来他对林觉很是上心么?这一次家里出了大事,家主现在一定六神无主,爹爹一向又和二叔关系很好,自然是对二叔言听计从了。”林颂冷声道。 座上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插嘴说话。 “二哥,那我就不明白了,二叔跟林觉又没有太多的交往,怎么就要袒护林觉呢?”林润也诧异问道。 “你这脑子,真是猪脑子。二叔当了十年三司副使,想再往上爬却一直爬不上去。去年年底他不是来信给爹爹,爹爹还念给我们听了么?不但爬不上去,还有可能要降职。你说他能不着急么?这次林觉误打误撞立了功,二叔也借光弄个钦差露脸,但这都是虚的,事情过去之后,钦差卸任,二叔还是那个二叔。林觉现在似乎和梁王他们有些联系,二叔定是想要走梁王的路子,所以拉拢林觉,想让林觉给他探探路。林觉又怎会放过这个机会,两人必是一拍即合暗地里弄了这勾当。哼,真当我们是傻子么?当我们看不出来?那天他纵容林觉将你绑起来丢进柴房之后,我便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很多人希望刚才自己是个聋子,没有听到这番话。二公子是真敢说,真敢猜啊,这等事不论真假,也只能放在肚子里。当着众人说出来,这算是怎么回事啊。这些掌柜管事的可没打算知道这么多事情,他们可担当不起。 林颂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沉声道:“当然了,这都是我的猜测,并非是真的。也许是我胡思乱想。我当诸位是自己人,才说了出来。诸位可不要出去乱说,我可是不认的,到时候你们谁惹出乱子来,可莫怪我甩手不管。” 众人连称不敢,心道:谁吃饱了撑的,去说这些闲话?二老爷是三司副使,就算不是顶级的大官,碾死我们这些人还不是轻而易举,我们可不想找死。 “二哥,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们可不能让步。三房庶子骑到我们头上去了,这如何能忍?咱们的想个对策啊。咱们被一个庶子踩在脖子上,传出去岂非要叫全城人笑话。”林润叫道。 林颂沉声道:“那是自然,不然我们在这里说这些作甚?”林颂站起身来走到众人面前,沉声问道:“诸位,我们哥俩平日待你们如何?” “没得说,二位公子待我们当自己人,我们背地里都感动的不行。”众人纷纷道。 林颂点头道:“那么,我大哥在世时,对诸位如何?” “大公子仁义敦厚,对我们像是亲人,各方照顾,无微不至。我等闻大公子噩耗,悲痛不已,心如刀割。大公子对我等顾念之情,毕生难忘啊。”孟掌柜神情激动的道。 “是啊是啊,孟掌柜说的话便是我们想说的。”众人纷纷附和道。 “很好,既然如此,现在有人要骑在我长房头上,夺我长房固有之权。大哥在天之灵也难瞑目,我林家的生意也绝不能交到一个庶子手里,任他胡乱的折腾。我和老三自然是要抗争的,你们跟不跟我们一条心?”林颂沉声道。 “……那还用说?谁跟二公子三公子过不去,便是跟我们过不去。” “我等只听二公子和三公子的吩咐,其他的人休想使唤我们。” “好!诸位如此仁义,我十分的感动。我谢谢诸位,也替我大哥在天之灵谢谢诸位。”林颂拱手道。 “二公子,您想怎么做,便说出来吧。我等定唯二公子三公子马首是瞻。”孟掌柜大声道。 “是啊,二公子放个话,咱们要怎么做?不如我们一起去找家主和二老爷请愿,请求他收回成命。”一名管事叫道。 “对,咱们一起去求见东翁,请他收回成命。”众人纷纷叫道。 林颂摆摆手道:“不必如此,家主在病中,咱们去这么闹腾,岂非对他老人家病体不利。再说,爹爹现在精力不济,也未必能想清楚其中的原委。而且二叔也在,事情也不好办。” “那怎么办?” 林颂沉吟道:“他林觉不是当了大管事么?这个大管事要名副其实才是大管事,若连人都使唤不动,他这个大管事又算什么大管事?咱们对付他不用吵,不用闹。就三个字:不!合!作!” 众人瞪着眼疑惑道:“怎么个不合作?那是何意?” 林颂道:“简单的很,他的话咱们不听,你们只管向我和老三禀事。让他在船行大厅当他的大管事去便是,让他有名无实。就从明天早晨开始,他刚才不是说要我们辰时去船厅集合议事么?你们待会回去后各自去联络相熟的掌柜和管事,告诉他们,我和老三的意思,要他们明日辰时统统不准去船行一号码头船厅去见他。明日让他对着空椅子摆他大管家的架子,咱们自己干自己的。我和老三在东河码头的铺子里坐镇,你们有事便来找我们禀报。将他这个大管事晾在一旁,这就叫做既不闹事,也不合作,他能如何?” “好啊,妙啊,给他个难堪,让他成为笑柄。二公子这办法太绝了。让他这个大管事成为空架子,呵呵,瞧他能如何?”众人纷纷叫道,赞叹不绝于耳。 林润高兴的手舞足蹈,大声笑道:“二哥,这办法可真是够损的。” 林颂皱眉道:“老三,什么叫损?怎么说话呢?” “是妙,绝妙!呵呵呵,二哥,我还是第一次对你生出崇拜之心。”林润笑道。 林颂翻翻白眼不想搭理这个不学无术的三弟。 “可是……二公子,未必人人都像我们这般齐心啊,几十名掌柜管事未必都不去,肯定有人是墙头草,要去拍新任大管事的马屁的。况且,刚才林觉公子说了,要所有人都必须听他的,家主也表示了支持的。咱们这么做,他岂会干休?若是禀报到家主那里,家主压下来,我们岂非还是难为?”孟掌柜似乎有着超出他人的冷静,一片叫好声中,他出声表示了担忧。 林颂冷声道:“自然不可能人人都跟咱们一条心的,但那又怎样?咱们林家四十多名掌柜和管事只要有一半人不到场,那场面便已经很尴尬了。再说了,他们难道不明白?生意是我林家长房的生意,林觉只是暂代一个月。他们想得罪我们,后面我们便给他们好看,砸了他们的饭碗。他们自己得掂量掂量。至于说林觉会去家主面前告状,那我可求之不得。一来,这都是自发的行为,家主能说什么?二来,这恰好让家主明白,林觉当大管事的事情是不得人心的。为了林家的生意,家主定会改变主意。这第三嘛,他林觉不是自以为了不起么?他若跑去求家主,岂非证明他没本事?嘿嘿,等着看他的好戏便是。” “妙!妙!妙!”屋子里沸腾了,十几人化为一群发.春的猫儿一般,妙妙妙叫个不停。 第二八六章 新任大管事 杭州城中四条河流呈龙爪之态自北向南流经全城。正因如此,杭州城有了得天独厚的天然地利,北关门外的运河又和城中几条河流相连接。南边侯潮门又和钱塘江相连,并直通大海。这一切都形成了一个发达的水路运输网络。 在这个陆上交通极为不便的年代,拥有这样的发达的水路交通,正是杭州城富甲天下的重要原因之一。 对于杭州的商户们而言,水路的便捷催生了货物的流通和各行各业的发达。但开店做买卖赚的只是小利,在杭州,谁能掌握码头船运,谁能在货运这一行中得其翘楚,那便利如洪流滚滚,挡也挡不住了。 大周立国之后,战乱一平息,杭州城中的船行便如雨后春笋般的冒了出来。精明的商贾们无一不想在航运这一项上分一杯羹。最高峰的时候,杭州城中大大小小的船行竟然多达八十余家。当然,这种情形是持续不了多久的。商场上的厮杀是有时候比真正的杀敌作战还要残酷。杭州城船行码头之间的竞争也因为太多人想分一杯羹而格外的惨烈。 数十年间,崛起的新人倒闭的旧户不胜枚举,生意场上竞争之惨烈骇人听闻。有实力不济被排挤倒闭的,也有背地里耍阴谋诡计设计对手而让对手倒台的,总之,为了逐利独霸这一利益丰厚的行业,大商贾们之间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联合分列倾轧和合作。最终大浪淘沙,船行码头这一行逐渐沦为实力强劲的数家大商贾的囊中之物。 莫看杭州林家如今是杭州船行码头行业中数一数二的大商贾,但曾几何时,他们也不过只是这一行中的新手。林家之前的产业仰仗于传统的粮油布匹店铺以及数十家手工作坊,虽也是财力雄厚之家,但和这些船行大贾比起来,却只能算是小儿科了。 上一代林家家主决定要踏足船行码头业的时候,林家只是跟着大船行后面吃残羹剩饭的小喽啰,处处仰人鼻息,看人眼色。最初的时候拥有的也不过是一座小小的码头,只能停靠两丈长的小木船,做些小小的货运生意。虽然这之后一路勉力经营,又通过和几家商贾的联姻之举获得助力,终于站稳了脚跟,但距离行业翘楚还远的很。 这一切终于在十几年前得到了改观。十几年前,船运码头行业的翘楚胡家父子溺亡于西湖之后,林家趁势伙同别家船行吞并了胡家的大量船只和码头。这之后但凡和林家有生意上冲突的,要么便是船只出事,要么便是家中出人命,总之没有一家是顺利的。而林家却一路顺风顺水,如今的林家已经是杭州三大船行之一了。在某种程度上,林家可以说是雄踞杭州船行码头业的老大了。 其余两家,一家是东门钱家,家主叫钱忠泽,这也是个精明人物。钱家能有如今的气象,倒也和林家不无干系。这钱忠泽靠囤积居奇起家,是杭州商界有名的老狐狸。但钱家和林家的关系却很紧密,当初林家狂吞他人资产的时候,便是和钱忠泽联手为之,两家便都得了巨大的好处。之所以两家能合作,那也是因为钱家的千金大小姐嫁给了林家三房的林全为妻,便是去年夏天因为带人当街捉奸而惹的林伯庸大发雷霆,最后允许林全将其一封休书休回家的那个钱氏。 因为那件事,两家其实已经反目成仇了。钱忠泽发誓要报复这个巨大的羞辱,而林家其实也早就有了同钱家分道扬镳的打算。毕竟以前是联合起来应付更强大的对手,而现在两家都成了行业大鳄,翻脸是迟早的事。对于钱忠泽的贪得无厌和对林家产业的暗中的几次觊觎,林伯庸早已火气颇大,否则也不至于因为那么一件事便让林全休了钱氏,其实便是公然宣战。 林柯在世时不是没想过让海东青他们帮忙做了钱忠泽一了百了。但是钱忠泽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多年和林家的合作之中他也似乎嗅到了些苗头,身边防守严密而且深居简出,海东青的人根本就没有好机会。再加上之前做的那些案子已经有了风言风语,甚至有一次失手差点露陷,吓得林柯不轻。所以林柯也只得作罢。这一年来,林钱两家在船行生意上的争斗已经愈演愈烈。钱忠泽为了抢生意大幅压价,林家因此损失了不少的货运生意。但林家光是有漕运这一项撑着,便已经成了钱家板不倒的大山了。 除了钱家之外,还有南城孙家也是船行巨头之一,但这孙家极为低调,和林家钱家着眼于大船远航的策略不同,孙家做的是短途小船的生意。在经营上和林钱两家并不抵触,相反确实林家和钱家生意上的伙伴。有时候反而会成为合作的对象。故而和这个低调的孙家倒是没有什么生意上的大冲突,关系保持的也算不错。 至于其余的一些船行商贾,便不必多言了。他们都是从三家船行下巴下边捡残羹剩饭吃的小船行,依附于三家船行而存在,艰难生存罢了。 施腰河中段的林家一号大码头,脱胎于林家之前所拥有的第一座小码头。买下了周围的几处码头合并为一之后,这里的规模已经不再是当初只能停靠两丈长的小木船的码头了。近两里宽的码头有八个可停靠数十丈长的海船的泊位。岸上,更是有大片的堆场和数十间巨大的仓库可供货物存储和转运,已经是杭州城中的第一大码头。每日里,光是这一号码头上的出入船只便有数十艘,搬运上下船的苦力便有四五百人之多,密密麻麻忙忙碌碌彰显着林家生意的繁荣。 林家在这一号码头上不仅有仓库和堆场,还建造了房舍商铺和船行的办事之处,这里其实已经是林家生意上枢纽所在之地。林伯庸和林柯有很多时候都在这一号码头堆场南边的船行大院子里发号施令处置生意上的事情,所有林家人也都知道遇到事情该去哪里找家主和大公子,便是来这一号码头。 ……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河道上繁忙的一天却已经开始。因为林柯的突然身故而导致了林家生意有了数日的停顿,码头上等的货物堆积如山。十几艘大船已经停靠在码头边等待装载卸货。天蒙蒙亮开始,数百名苦力已经开始忙碌起来。富贵人家的子弟还因为清晨的凉爽而呼呼大睡的时候,这些人却已经早已汗流浃背满身尘土。 一号码头南边的一座气派的大院子里,宽敞的大厅之中还点着几根蜡烛照亮。毕竟天才刚刚亮,在院子里十几棵高大树木的遮掩之下,大厅中的光线还有些昏暗。 林觉静静的坐在桌案旁,一大叠账本和册子堆积在桌案上,林觉的膝头摊开着一本账册,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犹如跳动的蝌蚪一般。桌案旁站着几个人,领头的是个穿着黑袍的老者,后面是几名着长衫的中年人。这几位都是林家船行的记账先生,领头的那位是姓唐,人称唐师爷。他是林家生意上的老人,已经效力林家二十多年了。 林觉卯时未到便已经来到了这里,既然接了这个差事,林觉不想闹出笑话来。虽然他对这些账目生意往来很是头疼,但他还是逼着自己去了解个大概。林觉对自己的要求是,起码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不要出纰漏,不要给林家的生意带来损害,至于其他的,林觉暂时没多想。他既不想搞什么变革,也不想弄出什么花样,只想安安稳稳的渡过这一个月而已。 林觉一边翻看账本,一边口中询问着唐师爷一些生意上的基本的问题。唐师爷起初对这位新任的大管事还有些轻视之心。昨晚他也在林家的前厅之中目睹了家主宣布林觉继任大管事的过程,当时他便很有些担心。一个没有接触家族生意的少年公子,如何能够胜任如此重要且繁杂的重任?身为首席师爷,只有他知道林家的生意多么的庞大,需要处理的事情有多么的琐碎繁杂,所以他对此极为担心。 但是,就在林觉凌晨抵达这里之后的短短的一个多时辰的时间里,唐师爷几乎要改变自己的看法了。林觉问的话并不多,但简短而切中要害,没有半句废话。在生意上,林觉问的不是细致的运作过程,他甚至没在成本获利这些事情上多费口舌,他问的重点是人力和以前如何管理林家高达数千人的办法。问的最多的是那些人是林家生意上的顶梁柱和得力之人。唐师爷从他多年的经验判断,这位新任的大管事和以前的大公子不同,大公子面面俱到事事过问,而这位新的大管事怕是只重人事不重具体事务。 事实上,唐师爷的判断是正确的。林觉知道自己的弱项,他也明白林家这个庞大的商业帝国事务的繁杂。他不想深陷其中,甚至是因为自己的无知而去指手画脚,反而搞砸了事情。林觉觉得,自己该抓住主要人物,让他们去发挥能力。自己只需管好他们,他们自然会管好生意。林觉并非完全没有从商的经验,在地球上的那一世,他便在一家大公司做过一段时间的管理。不能说深谙经营之道,但也知道管理人才发挥他们能力的重要性。正因如此,江南大剧院的经营林觉一点也不插手,因为他只需通过谢丹红便可管控住一切。谢丹红便是那个做具体事情的人。事实证明,这是成功的办法。 第二八七章 卷铺盖混蛋 终于,膝头上的那本厚厚的账册翻到了最后一页,林觉揉了揉眼睛合上了账册。看了看桌上堆积如山的账册,林觉皱了眉头,这些东西一时半会儿是无法看完的,也不急在一时。 “搬回去锁上吧,回头再看。唐师爷辛苦了,几位也辛苦了。一大早便折腾你们几位来陪着,甚是不该。” 唐师爷忙躬身笑道:“小公子说哪里话,这是我等的职责所在。我等便是负责协助小公子管事管帐的,小公子但有所需,我们随时都恭候着。” 林觉微笑点点头,唐师爷摆了摆手,几名师爷上前来小心翼翼的抱起一叠叠的账簿往里屋走,重新锁进柜子里。回头来将钥匙交给唐师爷,唐师爷珍而重之的揣在怀里。 “公子,茶都凉了,我给你去重新沏一杯。”绿舞用手背试了试茶盅的温度,轻声道。林觉来船行大厅当大管事,绿舞自然也跟着来伺候茶水,据说中午还要在这里吃饭,绿舞更是不可或缺了。 “不用了,大热天的,凉茶解渴。”林觉端起茶盅喝了一口,探头看着外边的天色。 “几时了?” “哦,回禀公子,应该快到辰时了。”绿舞道。 “快辰时了?”林觉皱了眉头,因为他发现到现在为止,厅中依旧空无一人,昨晚自己要求那些掌柜管事的辰时来此议事,怎地到现在一个都没来。 “小虎,去瞧瞧院子里有人么?”林觉沉声道。 林虎答应一声,快步走到厅门口朝院子里张望,半晌后回来禀报道:“来了七八个,都在树荫下站着呢。” 林觉面色稍霁,吩咐道:“请他们进来坐,站在外边作甚?唐师爷,着人弄些凳子来让他们坐。” 唐师爷道:“哪有那么多凳子,以前掌柜管事们来回禀事情都是在阶下站着的。” 林觉心道:林柯好大的派头,站着也就是了,连大厅都不让他们进。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待会去买些椅子凳子备用。”林觉吩咐道。 唐师爷连声应了,看向林觉的眼神也有了些异样的亲切。这小公子看起来是和气温雅之人,以前的大公子可不会这么做。但问题是,小公子这般温雅,可如何能降的住这些掌柜的们。 七八名掌柜管事的被请进大厅之中,他们上前给林觉行礼,林觉笑着还礼,寒暄几句后几人便静静的站在角落里不说话了。林觉本想跟他们随便唠唠,但几人似乎神情有些怪异,不太想多说话,所以林觉问了几句便也作罢。 天色渐渐变得明亮起来,陆续又有十余名掌柜的和管事的到来,被请进了厅中。这些人的神情都有些奇怪,相互见了面都露出诧异的表情了,不久后也都沉默的站在厅中不说话了。 林觉一口口的喝着茶,脸上神情若有所思。他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辰时将至,四十多名林家的掌柜和管事到现在只来了一半不到,这定是有问题了。 “铛!铛!铛!铛!”码头南边宁静寺的钟声敲响,那是宁静寺的和尚们早课结束的钟声。这钟声的响起,也意味着辰时已至。 林觉端着茶杯静静的听着这钟声,直到钟声完全停止,他一口喝干茶盅中的茶水,呸的一声吐出一片茶叶站起身来。 厅中二十余名掌柜和管事都愣愣的看着林觉,有人的脸上露出怜悯之色来。还有人仔细看着林觉的脸色,想知道林觉的心情如何。 林觉面无表情的来到众人面前,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那上面是四十多名本该到场的掌柜的名单。 “诸位掌柜管事先生,辰时到了,我请诸位辰时之前便到,现在看来人数不够啊,我们点个名吧。”林觉沉声道。 众掌柜管事默默无声,他们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昨天半夜都接到了一些人传递的消息。那消息是让他们今日不许来船行大厅见新任的大管事。这些人自然明白是谁想这么做,林家内部的纷争让这些掌柜的和管事的很是为难。很多人经过权衡做出了抉择,在长房公子和林觉之间,他们不得不有所取舍。不来的那些人自然是认为长房二位公子得罪不得,而来的这些人却是遵循了对家主的承诺,当然其中有的人是看不惯二公子和三公子的作为。 点名开始,按照名册上该到的名单,林觉一一的念出名字开。来到这里的林觉都颔首打个招呼,算是认识对方。没来的林觉用毛笔在他们的名字前面打上一个小小的勾号。片刻之后,点名便结束了。 “今日本该实到四十六人,现在到场的二十四人,还有二十二人没有到此。唐师爷,以前大公子召集商议事情,情形也是如此么?”林觉看着手中的名单轻声问道。 唐师爷预感到了一场暴风雨的来临,上前低声道:“大管事,大公子在世时并没有这种情形发生。偶有不能到的,也是要提前告假的。” 林觉点点头道:“那么这些人有没有告假呢?若是告假的话,唐师爷应该知晓吧。” 唐师爷心中叹息,沉声道:“他们并没有来告假,若是告假,确实先经过我这里,由我禀报大管事。” 林觉点头道:“明白了,既没告假,又缺席会议,那是什么缘故?谁能告诉我其中的原因?” 所有人都沉默着,他们有些替林觉难过。这位小公子怕还是蒙在鼓里,还不知两位长房公子暗地里弄得勾当。 林觉扫视众人,沉声道:“怎么?没人知道么?还是说我昨晚说的不够明确?我说了辰时,这些人莫非以为是午时?或许我们该等一等他们?” 一名掌柜的终于忍不住道:“大管事,莫等了,他们来不了了。” “哦?那是为何?”林觉歪头问道。 “哎!大管事别问了,问了我也说不出来,总之,莫要等他们了。”那掌柜的道。 林觉缓缓点头道:“我明白了。看来等了也是白等。诸位,我很高兴还有你们这些人能来,这说明我林家的掌柜和管事们还是识大体的人。林觉虽然对商贾之事不甚了解,也没好好的接触过这些。但我对做生意还是有些认识的。据我所知,做生意的人最讲究的是诚信,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大管事说的是,家主一直教导我们要诚信为本,这也是林家生意上的重要训条之一。”唐师爷轻声道。 林觉点头道:“很好,诚信为本,既是我林家生意的信条之一,那么不诚信之人,便不配在我林家做事。守时尊诺便是诚信的一种,昨晚我说的明明白白,众人也答应的干干脆脆,然而此时此刻却有二十二人公然不至。在我看来,这些都不是诚信之人。鉴于此,我做出如下决定。” 所有人都吃惊的看着林觉,他们感受到了林觉身上迸发而出的凌厉的气质。看着林觉冷冽的双目,他们预感到了将有大事要发生。 “林颂林润二人,身为林家长房子弟,本该守时勤勉,然而这二人公然不至,亦无理由。这样的人如何能够信赖?故而,我宣布,从即日起,林颂不得再掌管林家粮油商铺,其所兼东河船行分号并三座码头总理的职务一并解除。林润掌管中河船行分号以及码头调运之职同时解除。交接之后,即刻生效。” “什么?”在场所有人都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他们没想到林觉一开口便先对长房两位公子动手了。将他们的职务一撸到底,扒了个精光。 震惊还在继续,林觉的声音继续响起:“今日未到场的还有,林家布行掌柜孟远冬……北门粮铺掌柜齐德利……西城米粮店掌柜马玉,西城粮油铺掌柜江大安……中河九号码头管事吴刚……东河十九号码头管事赵焕章……东河二十一号码头管事李木根……” 林觉一连串的说出二十名未来参会的掌柜和管事的名字及其职务来,最后沉声道:“以上人等,一律辞退。即刻结算工钱,着他们立刻和其手下副手交接,卷铺盖离开林家,不许拖延抵赖。若有损坏物产的该赔的赔,该算的算。撒泼闹事的即刻拿下报官。” “……” “……” 所有厅中之人都傻愣愣的看着林觉,每个人心中都生出一个念头来:“了不得了,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 唐师爷脸色发白,上前劝道:“大管事,不可如此啊,不可如此啊。如此大规模的人员变动,不能草率啊。” “草率?这些人今日如此,是故意做给我看的,给我难堪,有组织的对抗我,给我个下马威。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明白?昨晚诸位都在场,家主和二老爷点名要我接任大管事,说了一切由我做主。我本不想当这个大管事,但既然当了,哪怕只是一天,也绝不允许这些人如此嚣张,欺上跋扈。这些人辜负了家主的信任,失去了身为林家雇佣之人最起码的准则,不适合再留在林家,这一切都是他们自找的。”林觉冷声喝道。 “要出事的呀,大管事,这么一来,岂不是要闹起来了么?收不了场的啊。”唐师爷连连咂嘴道。 林觉冷笑道:“收不了场?他们比海匪还难对付么?我曾面对数万海匪,依旧毫发无伤归来,我治不了他们?唐师爷,莫要多言了。诸位掌柜,你们能来,我很感激。我林家需要你们,你们切回去做事,今日你们当中我要提拔一些骨干出来担当重任,希望你们好好的做事,我林家不会亏待你们。” 第二八八章 聚众滋事 众人此刻哪里有心思听这些,他们都在担心这件事如何了局,但见林觉转身喝道:“林虎,大公子和赵连城人呢?昨晚的事情可都办好了?” 林虎忙道:“全叔和赵连城就在码头外等着呢,就等着公子下令呢。” 林觉道:“好,叫他们来。” 林虎飞奔而去,不久后,林全和赵连城带着三四十名汉子蜂拥而来进了大院。林觉站在台阶上将手上的名单交给林全道:“大哥,辛苦你了。这上面名字前面带勾的,全部已经被我解雇。你和赵连城带着人去一个个的盯着他们收拾铺盖卷交接事务限时离开。” 林全接过名单,一眼便看到了林颂和林润的名字,神色略显迟疑。 林觉冷声道:“怎么?大哥不敢?那我换个人去。” 林全忙摆手道:“别别,我去。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是大管事,我怕个什么?我是奉了你的命令的。” 林觉点头道:“你明白就好,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命令。即刻便去。” 林全舔舔嘴唇,回头来一挥手,带着赵连城和数十名大汉扬长而去。 …… 太阳已经升起,气温已经开始升高灼热。一号码头的船行大厅之中,因为有着浓密的树荫遮盖,又是在宽敞的屋子里,所以其实很是凉爽。从林觉坐在那里喝着热茶却一滴汗也没流的情形便可知道,这里的气温并不热。然而,若是看看唐师爷和几名其他师爷脸上的瀑布汗,却又会得出这里的气温已经如火如荼让人难以忍受的结论。 正应了那句话,心静自然凉。此刻唐师爷等人的大汗淋漓燥热难耐,正是他们内心焦灼和担心的写照。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今日小公子第一天上任,便要闹出一桩天大的大事了。 唐师爷何尝不知道这是长房二公子和三公子暗地里启衅闹出来的事儿,但即便是在唐师爷看来,林觉公子也不能如此冒失的做出如此的决定,这不是将暗处的矛盾激化摆到明面上对抗么?况且林觉公子的命令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二公子和三公子怎会轻易的便被林觉解除了职务?他们怎么善罢甘休?家主知道了该怎么想?最终这件事该如何收场?唐师爷脑子里充斥着无数巨大的问号,而这些疑问他一个也没法回答,所以他焦灼无比。 另外,唐师爷最疑惑的一点是,刚才三房长公子林全和林宅的二管家赵连城出现的时候,带着那数十名气势汹汹的大汉是什么人?他们既不是林宅之中的家丁和护院,也不是林家船行码头上的伙计和雇工,这些人是怎么突然冒出来的?小公子弄了这么一群人出来,这难道是早已预谋好的人手?如果是真的,那可太可怕了,那说明小公子其实早已预测到今日会发生的事情,早已做好了准备了。 唐师爷还是有些脑子的,他的猜想也确实是对的。昨晚,当林觉从林全口中得知林颂和林润拦下了那些准备离去的掌柜管事们的时候,林觉便立刻意识到他们是要闹事了。至于他们会以何种形式闹事,林觉并不太清楚。但林觉决定要做好准备。 他让林虎去叫了林全和赵连城过来,确认了他们对自己的忠心,便吩咐他们去做一件事。林全和城里的地痞闲汉们打过交道,曾经便雇佣了这些人要半路拦截自己要打断自己的手脚。这一次林觉再一次让林全发挥的他的强项,让他去雇佣三十多名闲汉地痞。林觉给林全上了个头衔叫做林家保安大队长,美其名曰专门负责林家产业的安全,维护生意秩序。除了自己不属于任何人的管辖。林全不学无术没什么本事,惹是生非倒是他拿手的才能,这也算是人尽其才了。 以流氓地痞为保安人员,这并非林觉的独创,而是根据地球上的经验得知。其实林觉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动用宅子里的家丁护院是不可能的,这些人是不会为自己得罪家主和长房公子的,所以用外边的人反而是最好的办法。 至于赵连城,只是一个备份。那日赵连城敢得罪两位公子已经证明了这个家伙是什么都不怕的,如果林全不愿服从自己的命令,那么赵连城无疑是个最好的人选。毕竟林觉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何种情形。他需要一个更加混不吝的人来办事。所以,赵连城得到的是个保安副队长的职务,并且林觉给了他一个承诺,将会调他来船行做事,摆脱在宅子里被他的老丈人黄长青压制的沦为跑腿送信角色的所谓二管家的职务。那也正是赵连城极为希望摆脱的角色。 林全和赵连城连夜办事,二人果然还是有些干劲的,半夜里出去找人,以进入林家船行为保安人员的名义,给予不亚于外边做工的人的报酬招揽了这帮地痞闲汉。 事实上因为海匪之事,杭州府衙正在城内严打,街头上的闲汉地痞们最近如丧家之犬已经不敢在街头公然招摇欺凌,日子过得很是艰难。此时林家来招揽他们做事,不但有了正式的身份和职业,而且所做的事情居然还正是他们说擅长的,不用干活,每日各码头巡查,遇到小偷强盗或者是不守规矩的便去动手,且待遇不菲,这正是他们最爱的工作。 这等好差事地痞闲汉们几乎挤破了脑袋,林全和赵连城精挑细选选了三十多名壮汉。其余人没选上的还都嫉妒的要死。林全和赵连城特意留了些银子给他们摆了几桌酒菜吃饱喝足,这才让他们怨气稍息。 凌晨时分,林全和赵连城便带着这三十多人呆在一号码头旁边的茶铺里等候林觉的命令,林觉并不想一开始便让这些人现身,免得走漏风声,让林颂和林润有所戒备。直到需要动用他们的时候,林觉才让林虎找他们进来。林觉当然明白,命令好下,勒令林颂林润和这些掌柜管事的离职只是一句话的事,但执行则必须要有强制手段,否则便是一纸空文。对林家的两位公子和这些掌柜的而言,林觉已经不再想着跟他们讲道理。有时候道理讲了千遍,不如一脚踹过去有效。 暴力也许真是解决问题的最好的办法,林觉最近对此深有心得。 船厅里静悄悄的,令人窒息的空气中传来的只是林觉轻轻翻动账本的纸张发出的哗啦啦的声音,再仔细听还有唐师爷等一干人等焦虑的喘息声。 绿舞交叠着双手站在一旁,眼神担心的看着坐在那里看账本喝茶若无其事的公子。即便她不太懂一切关窍过节,但她也明白,今日怕是要出大事了。公子怎么还能如此淡定的喝茶呢?公子会不会得罪了几位长房公子和家主而被家法处置打板子?虽然这一年来公子已经是自己心目中的一座高山,但一想到公子要得罪的是所有林家人心目中的阴影——家主和长房的公子,绿舞便心慌不已。可惜的是自己没办法劝说公子,也没法帮公子。 “南无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求您让公子好好的,平平安安的,不要出大事。若有罪责,绿舞愿以身相替。” 像以往一样,每当林觉身处危难之时,小姑娘都以这种方式去为公子祈祷。她没有能力去保护公子。但她相信佛祖的力量可以,只要自己够虔诚,佛祖会保佑公子的。 大悲咒默念了一半的时候,绿舞支棱着的小耳朵听到了院子外边远远传来的咒骂声嘈杂的喧嚷声。绿舞心中一紧,看来菩萨这一次没有显灵,那些人一定是来找公子麻烦的了。 绿舞飞奔到大厅门口,只一眼便看到从院门口涌入的一大圈黑压压的人群,其中领头的两人正是二公子林颂和三公子林润,绿舞腿一软,几乎要摔倒在地。 厅中所有人也都听到了院中的喧哗,唐师爷急匆匆的出了厅迎到阶下,朝着气势汹汹而来而林颂和林润两人拱手。 “两位公子来了啊,给老朽个薄面,此事商议而决,万莫冲动啊。” 林润脸上淌着油汗,盯着唐师爷的脸狠狠骂道:“给你面子?你算哪根鸟毛?唐师曾,你现在是有了新主子,忘了旧主子了是么?当初大哥是怎么待你的?你现在却还跟他站在一起了。昨晚赵掌柜去见你,你居然避而不见,什么意思你?” “老朽……老朽……”唐师爷不知该如何回答,昨晚他知道赵掌柜找自己的意图,他不愿参与二公子和三公子的串联,所以命家人推说已经入睡没有见他,林润此刻果然兴师问罪了。 林润一把推开他道:“躲开,现在没时间跟你算账,我们要找的是林觉。好大的胆子,敢在我们长房头上动手,这是要翻了天了不成?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当了个大管事便以为林家是他的了,做梦!” “就是!我们都是林家的老人儿,在林家做了这么多年的事,说开除便开除么?还逼着我们卷铺盖,召来一帮不明身份的人威逼我们,我们稍稍说几句,便拳打脚踢的。这朗朗乾坤还有王法天理么?”孟掌柜一边激愤大声诉说,一边炫耀般的展示出他脸上的五道手掌印。那是他嘴巴贱,死活不愿收拾铺盖卷滚蛋被一名保安队员给轮了一巴掌,差点打昏过去留下的印记。 第二八九章 给我打 “就是,我们也挨打了,我们这些人都被他们威胁了。幸而咱们有二公子和三公子做主,林家可不是大管事当家,产业也不是林觉公子的。给我们个说法,我们要个公道。”一群掌柜的群情激奋,纷纷叫道。 这些人在林全和赵连城带着人去宣布解除职务的时候其实没几个敢多嘴,此刻却一个个变得大无畏起来。因为有二公子三公子撑腰,他们已经无所畏惧。 “什么都别说了,林觉,你给我滚出来,给我们解释清楚,谁给你的勇气和胆量?谁给你的权力?滚出来说话,当缩头乌龟么?”林润叉腰大喝道。 “对,滚出来说话,滚出来。”一群人跟着大声吆喝。 唐师爷脸上冒着汗,不知道如何是好。站在大厅门口的绿舞也慌得身子发抖,菩萨不管用,这事儿怕是要闹大了。绿舞回头看向林觉,林觉正缓缓的放下茶杯站起身来,整理衣服,看样子是要往门口走。 绿舞飞奔过去一把拉住道:“公子,不能出去啊,要不咱们回去吧,不当这个劳什子大管事了,咱们安安生生的,什么也不管。” 林觉笑了,伸手捏了捏绿舞红彤彤的脸蛋,笑道:“绿舞,那不是又要公子当缩头乌龟了?公子海匪都不怕,还怕这些人?莫要怕,在一旁瞧热闹,今日有场戏好瞧,比之江南大剧院的剧目都精彩。” 绿舞发愣之时,林觉已经擦身而过走到了门口。 外边群情激奋叫嚷连天,当林觉的身影出现在厅门前的台阶上时,所有人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不由自主的停止的叫嚷。因为他们看到了林觉阴沉的面孔以及双目之中射出的冷漠的光芒。 “什么人如此大胆,在我林家船行叫嚷吵闹?”林觉冷声喝道。 “装什么蒜?林觉,你给我们解释清楚,谁给你的胆量解雇这些人?还有我和二哥的职位你也敢动,你怕是昏了头了。解释清楚,否则今日你休想过关。”林润大声喝道。 “对,解释清楚,给我们个公道。凭什么说解雇便解雇我们?”一群人又跟着鸹噪起来。 林觉厉目扫视全场,叫嚷声再次停息。林觉看向林颂和林润,拱手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二位兄长。二位兄长带着这些外人来在船行闹事,这怕是不妥吧。” 林颂缓缓道:“不妥的是你,你当了大管事便可胡作非为么?一口气解雇了这么多林家老人儿,你是要干什么?家主委以重任,你却要毁了林家的家业么?” 林觉呵呵笑道:“二哥这个大帽子扣下来,我可不敢接。二哥要问缘由,为何不问问你们自己?昨晚家主当着所有人的面任命我为大管事,你们均无异议。身为大管事,我自然有我的权责。我若连解雇人的权力都没有,这大管事还当着何用?昨晚我要你们辰时来此议事,包括两位兄长在内的二十二人均未到场,也没有任何的解释。在我看来,守时诚信遵守上边的命令是林家雇员必须有的品质,这些人无视我的命令,自由散漫我行我素,我解雇了他们有何问题么?” 林颂冷声道:“他们为何不来,你难道心里没数么?因为你不能服众。之前大哥为大管事,一呼百应。你没这本事,那是你自己无能。该走的是你,而不是这么多的老兄弟。” 林觉冷笑连声道:“二哥说话还算直白,你们干脆明说了便是,就是对我当这个大管事心里不满,想借机闹事罢了。可惜家主不看好你们,非要我来当,我也是没法子啊,推都推不掉。我林觉有个原则,除非不答应,既然答应了,便一定要做好。所以,昨晚我既答应了家主,除非家主下令,否则我是不会主动离开的。倒是你们二位,不守家主定下的规矩,不但不尊重大管事的权责,反而纠集这些外人来闹事,你们可真是林家的好儿郎。” 林颂脸上一红,摆手道:“少说这些没用的,要么收回成命给我们道歉,要么你自己主动去跟家主辞职。你当不起这个大管事的,也不要硬撑着,免得自己没面子。” “对,收回成命,赔礼道歉,让出大管事之职。”一干掌柜的鸹噪道。 林觉哈哈大笑起来,点头道:“二哥三哥,我若既不道歉也不让位呢?” 林颂冷声道:“那便休怪我们对你不客气,你胡作非为破坏林家产业,我和林润身为长房公子,岂能坐视。我们要拿了你去见家主,逼着你这么做。” 林觉皱眉扫视全场,点头道:“难怪来了这么多人,除了那些被解雇的掌柜的,还有几十个家里的小厮和护院们,看来二位兄长今日是有备而来,是要动真格的了。” 林颂冷笑道:“我们也是没法子,被逼无奈罢了。我们岂能容你胡作非为。别的不说,光是身为兄长,我们教训你也是应该的。” 林觉微微点头,沉声道:“好,既然如此,那么我也把话说清楚。你们这些人给我听好了,你们已经被我林家解雇了,你们此刻站着的是我林家的土地,未经我允许你们闯进来便是私闯私人家宅,可做盗跖论处,打死勿论。现在给你们个机会,即刻给我滚蛋,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二十名掌柜的面面相觑,心里有些发毛。有人低声道:“按道理说,是如此呢。” “是啊,我们现在被他解雇了,他说算是强行闯入,倒也似乎不假,要不我们走吧。” 林润闻言转头怒喝道:“混账,他说不许,我和二哥却允许,你们怕什么?” 几名动摇的掌柜立时胆状,不再担心。 林觉负手站在阶上,居高临下看着这些人,见他们毫无所动。甚至那些被带来的林家小厮和护院还有些蠢蠢欲动,不觉轻轻叹息了一声。有时候道理是说不通的,只有暴力才能解决问题。 “很好,你们很有骨气。林全,赵连城,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这些闯入船行禁地,你们竟然容他们进来招摇跋扈?”林觉忽然大声呵斥起林全和赵连城来。 “这个……我们……”林全和赵连城翻着白眼无法回答,他们何尝不想拦阻,但领头的是林颂和林润啊,他们可不敢对林颂和林润动粗。 “给你们个补救的机会,立刻将这些私闯私人宅邸的家伙拿下,扭送官府治罪。”林觉喝道。 林全和赵连城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该动手还是不该动手。 林觉冷哼一声道:“既然你们没胆,那我便亲自动手。”林觉说罢缓缓撩起衣襟掖在腰上,众人目瞪口呆的看见林觉的腰上别着一根儿臂粗两尺长的木棍子,下一刻,林觉已经将木棍攥在了手里。 林觉身旁的林虎也不知何时手中攥了一根木棍,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叔侄二人提着木棍一步步走下了台阶,朝着黑压压的一群闹事的人群走去。 “大管事,切不可如此啊。”唐师爷一阵头晕目眩,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林颂林润也有些惊讶,但他们并不惊慌。林润使了个眼色,两名护院上前伸手阻拦。 “站住,不许过来。”一名护院叫道。 “去你的!”林觉一声大吼,手中木棍轮了个圆,蓬的一声,那护院头上血光迸现。捂着脑袋扑倒在地。林虎拿出砍柴练就的手法,挥起木棍开打,另一名护院也捂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给我打!”林觉大吼一声冲进人群之中,棍棒挥舞,大打出手。 “拿了他,拿了他,你们都是吃素的么?”林颂林润大声吼叫道。 一群小厮和护院赶忙围拢上去动手。一旁的赵连城和林全看的目瞪口呆。绿舞在门口急的大叫道:“大公子,赵连城,你们是吃素的么?这时候你们还不动手,你们还等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林全咬牙骂道:“他娘的,左右已经是闹破脸皮了,索性一了百了。连城,我要动手了,你动不动手是你的事。” 赵连城白着脸道:“这时候我们也脱不了干系了,还想什么?上啊。” 一阵呐喊声中,林全赵连城带着三十多名保安队员冲了上去,顿时棍棒飞舞鲜血迸飞惨叫连天。林家船行大院这平日庄严安静之地瞬间成了斗殴场。 唐师爷差点昏厥过去,几名师爷扶着摇摇欲坠的唐师爷焦急叫道:“怎么办?怎么办?老爷子,该怎么办啊。” 唐师爷跺脚大叫道:“还能怎么办?还不快去请家主和二老爷!快去啊。” 第二九零章 摊牌 庭院之中一片混乱,棍棒拳头共舞,鲜血惨叫齐飞。 论打架,谁是街面上这帮地痞闲汉的对手。在街面上讨饭吃,打架斗殴如家常便饭一般简单,杭州街头就是他们的战场。而且这些人打架下手都很阴损,求的便是一招制敌。并且这些人都很有分寸,毕竟在街头斗殴,流血骨折倒是没什么,若是出了人命,那可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在长期的实战之中,这些家伙总结了一套有效而不致命的打法。 反观林颂林润带来的这些人,二十名掌柜的哪里是打架的料?见到打架的场面早就腿软脚软了。那二三十名跟着来的林家的护院和小厮,那也不是专门雇来打架的。小厮们是跑腿伺候人的,虽说有把子气力,但真论到打架的话,还是新手。十余名护院们倒是有些本事,可惜这不是拿刀拿剑的生死相博,他们也不可能带着兵器来此,靠的也只是拳头棍棒。 林颂和林润也压根没想到今天会发生这种情况,带着人来不过是吓唬吓唬林觉,他们以为根本用不着动手,林觉怕是已经乖乖认错了。所以,他们也没将林家几名拳脚不错的平日负责家主安全的练家子叫来。当然,也是怕叫了这几个,引起林伯庸的怀疑反而坏了事情。 正因如此,这场斗殴看似激烈,其实从保安队动手的那一刻开始,已经是一边倒的殴打。保安队的地痞闲汉们拳拳到肉、棒棒出血,打的一群掌柜的和护院小厮们鬼哭狼嚎。林颂和林润开始还直着嗓子叫嚷,但很快他们便发现势头不对了。己方的人如滚地葫芦一般的倒下,压根就不是他们的对手。林觉手持木棍和林虎双双冲到他们面前的时候,看着鲜血滴答染红了的木棍,林颂和林润吓得大叫,抱着头蹲在地上,吓的差点尿裤子。 然而,林觉的棍棒没有落在他们的身上,当林润大着胆子从掌缝里偷瞧时,却发现林觉和林虎绕过了他们两个,挥着棒子在身后几名掌柜的身上乱打乱揍。林颂和林润长舒一口气,身上都汗湿了。 林觉当然是有分寸的,他不会动林颂林润一个手指头,一旦动了这两个人,事情便变了质。掌柜的尽管打,护院小厮们尽管打,那些掌柜的是被解雇的人,打他们是他们挂着私闯民宅的罪名,护院小厮们则是违抗主家命令帮着外人,更是打的理由充足。 顿饭的功夫之后,院子里站着的便只是林觉这一方的众人,地上横七竖八呻吟翻滚着的几十人都是一群被解雇的掌柜和一群林家的护院和小厮们。他们一个个鼻青脸肿,有的头上冒着血,有的眼睛嘴巴鼻子里流着血,看上去极为惨烈。但他们却都活蹦乱跳,手也没断腿也没折,全身上下的零件无一缺少,这便是保安队这群人的高明之处。反倒是林觉和林虎下手最重,虽然拿的是松木棍,打不死人。但他叔侄两个却开了八九个瓢,那几个被林觉和林虎打破脑袋的伤势最重。 当林伯庸和林伯年得到消息气喘吁吁的赶到林家一号码头船行大院的时候,斗殴早已经结束了。林伯庸和林伯年踏进院子里的时候,他们看见的是一群被五花大绑垂头丧气头破血流的人。而林觉正翘着腿坐在树荫下喝茶,身旁数十名大汉凶神恶煞一般的叉着腰,有的手里还攥着血迹斑斑的棍棒。 林觉见林伯庸和林伯年气喘吁吁的进来,放下茶盅站起身来。没等他先说话,蹲在地上抱着头的林颂和林润便同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连滚带爬的冲了过去。 “爹爹,二叔,你们可来了,你们可要给我们做主啊。林觉要造反了,我林家没上没下了,三房庶子要翻天了,要杀人了。” “是啊,爹爹,二叔,你们迟来一步,我们就要被他给打死了。我林家还有家法么?大周朝还有王法么?爹爹二叔,可要给我们做主啊。” 林颂和林润杀猪般的嚎叫着,冲上来一边一个抱住林伯庸的腿,哭的涕泪横流。一群被打的鼻青脸肿的被解雇的掌柜们也跟着哭叫起来,场面顿时乱成一团。 林伯庸面色铁青,看着两个儿子哭天抢地的样子心中恼怒,沉声喝道:“都给我起来,成何体统?” 林颂和林润忙止住悲声,慢慢的从地上爬起来。两人头发凌乱,脸上沾满灰尘和血迹,身上脏的像个乞丐,哪有半点大家公子的模样。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林伯庸脸色煞白,沉声问道。 “三房林公子把我们打成这样了,家主,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 “家主,我们为林家忠心耿耿的卖命,这个林觉刚刚上任第一天便这么对我们,家主,您给评评理,您给主持公道啊。” 一群掌柜的开始大声的鸹噪起来。 林伯庸皱着眉听着这些七嘴八舌,很快他便基本上弄明白了一个简单的事实。这些都是林觉干的,是林觉殴打了这些掌柜的,将林颂和林润两人吓成了这副模样。林伯庸心中的怒火升腾着,饶是他涵养再好,也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 林觉缓步走了过来,来到林伯庸和林伯年面前拱手行礼,沉声道:“侄儿见过家主二伯。” 林伯庸冷声指着眼前的众人道:“林觉,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么?这些都是你干的?” 林觉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丰功伟绩,点头道:“是侄儿下令所为。” 林伯庸看着林觉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再加上看见林觉挽着的袖口上的血污,手上尚未洗干净的血迹,心中的愤怒难以遏制。厉声喝道:“你都干了些什么?我让你当大管事,你便是这么当大管事的?这些人都是我林家的掌柜,你怎敢如此殴打他们?林颂林润是你兄长,你连他们都敢殴打,你还懂什么叫伦常尊卑么?你要造反么?” 林觉皱着眉道:“家主,您听我说。” “我不听,事实俱在,有什么好说的?林觉啊林觉,老夫本以为你是个可造之材,你虽是三房庶子,但我可没嫌弃你。让你当大管事管理家中生意,你可知道我对你抱有多大的期望。这便是你给我的回报?看来老夫还是太相当然了,你生有逆鳞,不可管教,对你,也许不该太抱希望。”林伯庸怒斥道。 林伯年在旁低声道:“大哥,总得给他解释原委吧。” “有什么好解释的?都是你,若不是你说他可胜任,我也不会答应让他来暂代大管事。可你看看,他都干了些什么?二弟啊,你在京城这么多年,眼光却也没历练出多少。你看好的人,便做出这等事来。光天化日之在,在我林家船行大院之中殴打掌柜,殴打长房公子,你还想替他辩解?”林伯庸毫不客气的斥道。 林伯年一时无语,神色颇为羞愧的低头道:“是是,大哥教训的是。” 林伯庸转过头来,对林觉厉声喝道:“还不命人松绑?给他们赔礼道歉?还愣着作甚?” 林觉皱眉不语。 林伯庸怒道:“怎么,连我的话你也敢不听么?你是真要反了天不成?” 林觉轻叹一声,沉声道:“家主,恕侄儿难以从命。” “什么?”林伯庸气的身子晃了晃,脸色煞白。周围众人也都惊愕不已,林觉居然敢当面顶撞家主,怕是真的要翻了天了。 “林觉,休得无礼。”林伯年出声喝道。 林觉摇头道:“二伯,我不是无礼,这些人我是不能放的,赔礼道歉更是不可能。不但不会给他们松绑,我还要扭送他们去府衙问罪。” “什么?你还要闹到衙门里去,还嫌此事闹得不够大?”林伯庸怒喝道。 林觉道:“家主,您进门来不分青红皂白便对我一顿训斥,我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你可曾问过我,我为何要对他们动手,要绑了他们去见官?” “事实俱在。我是瞎子么?这些人被你打的头破血流奄奄一息,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林伯庸喝道。 林觉叹了口气道:“确实没什么好说的,既如此,昨晚家主又何必说什么不分主外不论嫡庶。在家主心里,主家便是主家,外房便是外房,嫡系便是嫡系,庶子便是庶子。何必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你要我当这个大管事,心里却是极为不愿的,那又何必要勉强自己?家主表里不一,便不觉得累么?” 院子里静了数息,空气仿佛凝固了。林觉这话已经是极不尊重的话了,当着家主的面说家主表里不一,这等同于指着鼻子臭骂了。所有人都惊愕的张大嘴巴看着这一切,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林觉这么作妖,怕是在林家无法立足了。 林伯庸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脸色白的可怕。花白的胡子颤抖着,身子也颤抖着,整个人摇摇晃晃几乎要摔倒。身旁的黄长青忙扶住林伯庸,眼睛狠狠的盯着林觉,恨不得吃了林觉。 “好,好,我林家出了人才了,出了个敢指着老夫鼻子骂老夫的人才。呵呵,三房有后,三弟生的好儿子!了不起啊,了不起。”林伯庸连声冷笑着,摇头说道。 第二九一章 陷阱 (二合一) 林觉静静道:“家主也不用讽刺我,我自认为没有丢爹爹的脸,我林觉行得正坐得直,我一没坑蒙拐骗,二没欺男霸女,三没不忠不义,四没祸害林家。我至今为止做的哪一件事不是站在林家的立场上?不是为林家着想?我问心无愧。” 林伯庸冷笑道:“你是圣人,是我林家的大救星,林家亏待你了,林家这小庙容不下你这大佛。” 林觉呵呵笑道:“家主无非又要说将我逐出林家家门罢了,这也不是你第一次这么干了。无妨,你若觉得侄儿碍眼,侄儿走便是。如此林家,不留也罢。我并不留恋。但我走之前,话还是要说清楚的。侄儿生而便是林家之人,且为三房庶子,侄儿无从选择。但即便如此,我却从未对林家生出怨恨。哪怕是你们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三房的庶子,我也依旧将林家当成我的靠山。因为我知道,我这一辈子也无法摆脱林家子弟这个身份,林家好我便好,林家败亡,我也跟着倒霉。即便我离开林家,将来林家出了漏子也还是要牵连到我,这是毋庸置疑的。正因为我想通了此节,所以我才会为了林家数番搏命,为林家不惜数番涉险。” “哼,我林家上下都是靠你庇佑,否则我林家便早完蛋了。”林伯庸冷声揶揄道。 林觉摇头苦笑道:“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尽了我自己的一份心力,做到自问无愧于心罢了。然而我越来越怀疑这么做的意义何在,我在林家身微言轻,说的话你们也根本不放在心上,也根本没把我当回事。我努力践行家主所言,为了林家尽心尽责,然而让我失望的是,有的人口中喊着振兴林家门楣,心里想的是维护长房嫡系利益,心口不一,言行不致,实在是让人寒心。” 林伯庸怒道:“你说的是谁?难道是老夫么?” 林觉吸了口气,沉声道:“不是家主还是谁?说的正是你,还有两位长房的公子。” 林觉此言一出,满场轰然。所有人打斗惊的目瞪口呆,心道:这是彻底撕破脸了,这林觉怕是疯了,怎地用如此言语当面指责?这话出口,怕是再无回旋余地了。 林伯庸气的身子颤抖面色煞白,指着林觉的鼻子厉声喝道:“你……你放肆!你当真放肆!” 林觉冷声道:“反正家主也要撵我走了,我便放肆一回。家主,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想着的是林家振兴,你也确实做了些努力。然而,你处事不公,为了长房利益太过自私,这注定你无法团结林家上下,无法让林家再有寸进。就拿今日之事来说,家主难道不知道今日此事的缘由?我当大管事后两位公子一定会来闹事,这一点你都不知道的话,您这个家主也白当了。您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你故作不知罢了。” “你……你胡说八道,你给我住口。来人,将这逆子给我拿下,给我轰出去。立刻写下逐出林家的文书,张贴公告告诉所有人,这逆子从此被逐出林家家门。”林伯庸大声喝道。 跟随林伯庸前来的七八名护院和随从们闻言似乎蠢蠢欲动,但林觉这边,林虎握着棍子瞪着眼,林全和赵连城以及数十名保安队员虎视眈眈的样子,让他们又不敢动手。 “还等什么?反了天不成?拿人啊。”林伯庸跺脚喝道。 “且慢!”林伯年忽然沉声喝道。 “伯年,你干什么?你听听林觉说的话,你听听这个逆子所言?我将他逐出林家,你该不会反对吧。”林伯庸叫道。 “大哥,何妨听他把话说完?就算是朝廷审人,也要给人申诉的机会。况且……伯年觉得……林觉说的话也并非完全是胡言乱语……”林伯年沉声道。 “什么?你这是什么话?”林伯庸惊愕道。 “大哥,有理说理。这么多人在这里,光天化日之下,谁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说瞎话。连听他说完的机会都不给,这岂非让人觉得欲盖弥彰。”林伯年轻声道。 “你……”林伯庸气的说不出话来。 林伯年转向林觉道:“林觉,你要为你说的话负责,你心里有何不满尽管说出来便是,但不得胡言乱语对长辈不尊。” 林觉拱手道:“多谢二伯。家主,你连听一听我的辩解都不愿意,其实便是因为你心里知道一切的缘由。今日咱们便将一切扯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家主,你让我当大管事,不过是做给人看的罢了,你要所有人都看见你这个家主是多么的无私,多么的开明,但其实你根本就不愿看到我一个三房庶子当这个大管事。你明明知道两位公子会来找我麻烦,但你却根本就没有告诫他们,阻止他们。因为你暗地里是纵容他们的,这样你便有理由再将我拉下来,这之后便顺理成章的将大管事给两位公子中的一个。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不仅是欺骗林家所有外房子弟,让他们无话可说,顺便还欺骗了二伯。” “二伯是真心想着林家光大,所以他提出让我暂代大管事,你若反对便有口不对心之嫌,所以你便装着大度,待事情闹起来再将我拉下来,这样二伯也无话可说了。家主,身为林家数百口人的掌舵者,您这么做不亏心么?你若真是个合格的掌舵人倒也罢了,然而你自己扪心自问,林家在你的带领下真的是蒸蒸日上么?林家外房子弟贫困潦倒,你需要他们的时候便以林家子弟相称,但平时你关心过他们的疾苦么?这短短一年来林家经历了多少危机,旁人不知,您心里没数么?即便如此,您依旧没能反思自己的过失,反而一力袒护。不去想林家的出路,却一味纵容。私心若此,你对的住林家的列祖列宗,对得住林家上下的信任么?家主,叫所有人评评理,您这个家主当的称职么?” 林觉的话字字如刀,句句似剑,暴风骤雨一般的毫不留情。他的话让人匪夷所思,在场的所有人的面前都展现出一副不可思议的场景来。原来,林伯庸居然是如此表里不一虚伪之人。让林觉当大管事只是他的一步以退为进,今日的这一切都是林伯庸背地里指使林颂和林润所为,若真是如此,家主可当真是表面伪善,心中阴险了。 林伯庸像个木头一般的杵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惊愕到扭曲,脸色白的吓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正在掉入了一个陷阱之中。林觉所言完全击中他内心的想法,虽然有些微小的偏差,但基本属实。但问题是,自己这些想法隐藏在内心之中,最多二弟知道一些,林觉又是如何知晓的?况且,就算林觉聪明,猜到自己的心思,却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了,这岂非是要造成舆论如沸,让自己名声扫地?不消半日,这些话便会传遍全城,而他林伯庸在林觉口中这种满怀心机的形象也会很快被所有人知晓。到那时,自己可是百口莫辩了。 “林觉非大奸大恶之徒,便是大智大勇之人。非大福便是大祸。” 昨天傍晚,和二弟林伯年谈天时,对林觉的评价犹言在耳。眼前的林觉则正在印证这个判断。他当众说出这些话来,对自己进行抨击,造成舆论的影响,不知道背后隐藏着何种目的。 林伯庸太惊讶了,也太愤怒了。但他尽量保持着克制,他不想被激怒之下说出什么不当之言,更加造成不好的影响。而且他也明白,此刻说的任何话都是苍白无力的。林觉的话缜密无比,自己刚才进门后的表现也已经有些不当,像是自己配合他演了这场戏一般。林伯庸承认自己护短,对长房的权利看的极重,但这正被林觉抓住了弱点,从而无从辩驳。 林觉冷笑着,像个狡猾的狐狸,凶狠的猛兽一般的笑着。这段时间,林觉压抑之极。海匪剿灭之后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颠覆了林觉对事情的美好想象。林觉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年代,心中的美好是不能寄希望于他人来维护的。 他曾寄希望于梁王和严正肃,但是他们却让高慕青含恨离自己而去。 他曾寄希望于林柯能幡然悔悟,然而林柯回报给他的是一壶毒酒刀剑相向。 他曾寄希望于林伯庸能真正带领林家崛起,但他看到的是家法只针对外房庶子,长房三位公子干了无数出格的事情却被无视。 他曾数次和林伯庸深谈,探讨林家自强之道,但林伯庸的反应却是冷漠且敷衍的,他压根都没将自己说的话当回事。 他曾为林家奋力搏杀,不惜以提着脑袋搏命,但得到的依旧是林家人的漠视和不尊重。一群只为自己的人,让林觉觉得一切的努力都是不值得的,都是没有效果的。 种种的现象让林觉觉得迷茫而困惑,直到他悟出了这个道理来。 正义和美好需要自己维护,一万句劝说不如一次暴力解决问题,妇人之仁换不来任何好处,只会让坏得更坏,恶的更恶,让自己徒生无尽的烦忧。 因此,林觉决定自己维护正义和美好,哪怕是用暴力和阴谋,哪怕是用大不违的手段,只要这结果是美好的。所以,林觉今日果断的以棍棒来解决林颂和林润的闹事,他也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对于林家而言,目前的问题绝非喊几句口号便能解决的。林家的掌舵人出了问题,所以才引出一系列的危机。林柯的通匪,绝非林柯一人之过。身为家主,林伯庸连眼皮底下的事情都无法洞察,只能说明他实在太不称职了。而且他的那些针对林家的手段和作法其实都是一厢情愿。掌舵人偏转了方向,便如同一棵大树从根子上坏了,又怎么能期待它根深叶茂。 林觉一直希望林伯庸能醒悟过来,然而这一切看似都是徒劳的,所以林觉要用最为激烈的手段解决林家的问题。一场从根子上的触及根本的变革才是林家的出路,而今日,便是契机。 “林觉……你血口喷人,你……你……这是造谣诬陷,今日的事情是我们哥俩自行商议的,就是要给你难堪,不让你得了这便宜。爹爹事前根本不知情,你怎敢如此污蔑爹爹,你作死么?”林颂指着林觉的鼻子大喝道。 林觉冷笑道:“家主听到了么?二公子自己承认了,今日他们是挑唆了这些掌柜的来故意闹事。这些人刚才被我解雇了,他们便来这里闹事,冲击船行重地。你适才不愿让我解释,现在可真相大白了。” 林伯庸面色苍白沉默不语。 “家主还要我向二位公子道歉么?还要我收回我的决定么?是非曲直已经很清楚了,要道歉的是家主和长房几位公子,家主应该对着林家上上下下道歉。要为林家混乱到今日的地步而道歉,要好好的管束长房公子,要好好想一想林家的未来,反思得失才是。”林觉沉声道。 林润大声喝骂道:“林觉,你疯了吧,现在要撵你滚蛋,将你逐出林家。你不再是林家人了,你一个三房庶子还想翻了天不成。今后你便是林家赶出去的一条狗。爹爹,还犹豫什么?这等林家逆子还留着他作甚?宣布家法逐他出林家。” 林伯庸面色冷冽,他未尝不知道今日之事林觉并没有大错,只是手段不当而已。但是,今日林觉的言语和态度已经彻底的激怒了他,林家这个庶子是真的要翻天了。当面直斥自己的过错,还要自己道歉反思,自己若是容忍他的行为,今后还如何在杭州见人?再者来说,自己是林家家主,便是有万般过错,那也轮不到三房这个庶子来当众教训。林觉这么做已经触及了自己的底线。 “林觉,看来你对林家已无留恋。枉费我对你一番栽培之心。老夫破格任命你为大管事,对已经是极为器重了。没想到你便是这么回报老夫的。你的言行已经严重违背林家家规,林家不能容忍你这样的行为。我以林家家主的身份宣布,三房庶子林觉严重触犯林家家规,当即逐出林家,从宗谱之中除名,永不准回归!”林伯庸冷声喝道。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林全绿舞林虎等人都傻了眼。林颂林润嬉笑颜开,一群被打的头破血流的掌柜管事们也忘了身上的疼痛咧嘴相视而嬉。家主发威了,这小子完了,被撵出林家了。这回不但出了口恶气,而且保住了饭碗,更是在长房两位公子面前表现了一把忠心耿耿,今后的日子怕是要美滋滋了。 众人都以为林觉会垂头丧气,然而林觉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果真是会这样,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林伯庸冷声道:“你自己不爱惜自己,怪不得别人。你已经不是林家人,也不是林家大管事,你可以离开此处了。” 林润叫道:“快滚?再不滚便命人叉你走。家里的东西你一律不准带,你是被撵出去的,要净身出户。” 林润话音刚落,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旁响起:“你们说赶他走便赶他走么?可问过我的意见?林觉虽是三房庶子,但他是三弟的骨血,是我林家子弟,谁也无权赶他离开林家。林家不是你长房的,林家是众人的林家,是你们做错了事,不知悔改,反而去惩罚他人,是何道理?” 林伯庸父子诧异看去,只见林伯年负手站在一旁,脸上罩着寒霜,一扫之前笑容可鞠的和气模样。 “二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林润惊愕道。 “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很明了,即便身为长房,身为家主,也不能一手遮天颠倒黑白。家主有错,也要承认错误,家法之中对于家主的过错也是有惩罚的条款的。”林伯年冷声喝道。 “二弟……你……你这是何意?”林伯庸心里升起了不详的预感,他还从未见到林伯年这么说话,这个从来都对自己不会反驳的二弟似乎变了个人一般。 林伯年看向林伯庸,轻声道:“大哥,当兄弟的本不想多说什么,也不想对大哥无礼。可是,有些事我不吐不快。这几日我回杭州之后,所见所闻净收眼底,林家之混乱,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本一直以为,大哥治家有方,家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林家在大哥的带领下也必将蒸蒸日上,门庭光耀指日可待。可是不得不说,我很失望。我所见到的一些事情让我觉得匪夷所思。” “伯年,你有什么不快,咱们私下里再说不好么?”林伯庸皱眉道。 “大哥,这些事就该摊在明面上,教众人评价。林觉刚才一番话乃是肺腑之言,说的句句是实话,大哥你若觉得他说的错了,为何不辩驳?因为你无法辩驳,你的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不是么?你纵容两位长房侄儿来捣乱,就是要让林觉坐不稳这大管事之位,让你长房的人接管不是么?”林伯年沉声道。 林伯庸惊讶的瞪着林伯年,他突然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而且是大大的不对劲。 “昨日傍晚,你本提出要林颂接任大管事的,我觉得林颂不适合,建议让林觉担任大管事。你是怕我心中不满,所以才假意答应了是么?然而事后又支持林颂和林润来闹事,给林觉出难题,这实在是……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林觉都说了,只暂代一个月的大管事,之后等你病好了便交还给你,可是你们大房连这一个月都不能等么?却又鼓动这些人来闹事,搞得林家内外混乱不堪。你们懂得心里还有林家大局么?林觉说的没错,你们只想着你长房的利益,根本不顾林家大局,这让我太失望了,太失望了。” 林伯庸呆呆的看着林伯年,林伯年居然编造了谎言,昨天傍晚的谈话中,林伯年确实提出了林觉的人选,自己也确实不愿意。但是经过并非如林伯年所言,自己也根本没提出让林颂接管,因为自己也知道老二老三几斤几两。但是,话到了林伯年口中,竟然成了那样一种说法。活脱脱勾勒出一个自己满怀私心,表面答应背地里动手脚的虚伪心机的形象来。 “大哥,你不必辩解,我知道,你一定会辩解的。可是无论你怎么辩解,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适才咱们来此之后,你不分青红皂白便先问林觉之过,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足见你早已准备好以此事向林觉问罪。你爱子心切,我能理解你为父之心。但你是林家家主,便需要一碗水端平公平处事。大哥,你能告诉我将林觉赶出林家的理由么?” “他……他他,……目无尊长。”林伯庸情急之下蹦出他脑海里首先蹦出的这条罪过来。 “大哥,目无尊长便要被逐出林家么?那么你该将老二老三一起逐出林家才是。你见过老二和老三是怎么尊重我的么?你自己去问问他们,他们对我这个二叔是否尊重?我在长房两位侄儿眼里,便如同下人一般。他们对我哪里有半点的尊敬之意。我身为三司副使,在朝中受人尊敬,可是我在长房两位公子眼里,却什么都不是。就算我不是三司副使,我起码也是他们的二叔吧。”林伯年冷笑道。 “……”林伯庸无话可说,他并非没有目睹过林颂林润对林伯年的态度,只是林伯年脾气好,也不怪罪,他也不想特意提出来此事。这在他看来本是伯年根本不在意的事情,却没想到伯年却牢牢的记在心里。 “我林家一向以规矩立身传承,到了大哥手里,长不是长,幼不是幼,早已没了规矩。我就算见到外房的叔公伯伯们,也是以礼相待。倒是长房的二位公子,见到外房长辈的都视而不见。这也不稀奇,他们对我这个亲二叔都如此,何况是外房的人?这一切是谁之过?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这都是大哥你的过错。相反,我所见到的林觉对于外房长辈很是尊敬,口碑甚好。今日林觉不过说了几句大哥不爱听的话,大哥便不开心了,大哥不觉得惭愧么?我很难想象,大哥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如何能让林家振兴?” 林伯庸惊愕的看着林伯年,脸色一片灰白。林伯年已经将问题引申到自己能否让林家振兴的高度上,那便是说,当众质疑他这个家主的能力了。这已经和林觉刚才说的那番话的意思基本一致了。 第二九二章 易主 “二弟,你这是怎么了?这些事我们私下里再谈好么?我让林颂和林润给你道歉,我会好好的惩罚他们。”林伯庸瞪着林伯年,他兀自不相信这个心目中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二弟今日会说出这些话来。他试图提醒林伯年清醒一下。 林伯年摇头沉声道:“大哥,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倒是并不介意这些表面的尊尊,我只是忧心林家的前途。我林家当真要振兴,需要的上下一心,同心协力。但这并不是一句空话,需要的是由上而下的共识。大哥身为家主,却不能真正做到这一点,护短自私,听不得逆耳之言,动辄便要给予惩罚。林觉为林家出了多少力?朝廷都给予嘉奖,偏偏到了大哥这里一文不值。大哥心目中无非便是长房为先,长房最大,其他各房,甚至我这个二弟都是不用在意的。大哥便是这么当家主的?祖训中关于家主的品行怎么说的?‘行平端正,公心为先,凝聚族众,同心共意。’大哥自己对照一下,你做到了哪些?大哥若做不到,便是不称职的家主。” 林伯庸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他的感觉是被人在背后通了一刀,痛彻心扉。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二弟伯年毫不留情的出手了。他也似乎隐隐明白了些什么,只是他还没敢太相信。 “伯年,你的意思是,我不配当这个家主是么?”林伯庸怒极反笑,冷声问道。 “配还是不配,大哥对照祖训自查,伯年说的不算。”林伯年皱眉道。 “呵呵,何必拐弯抹角,你就说我不配便是。你说也对,是啊,家中发生的这些事情,我都有责任,我不配当这个家主。我这个家主怕是该让贤了才是。呵呵。我不配当家主,那么谁配?哦对了,还有我这个好二弟呢,二弟,要不我将家主之位让给你,你来振兴林家,做给所有人瞧瞧?替大哥弥补过错?” 林伯庸龇牙笑着,话语中明显有揶揄之意。他恼火自己这个二弟在今日这个时候出来发难?更恼火他居然捏造了一些谎话来诋毁自己。这个自己一直照顾有加的二弟居然敢反对自己,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二弟这是舒服日子过的不开心了,自己为他花了多少银子,结果他居然这么对自己,实在让人痛恨。林伯庸已经决定了,今日起,二弟再要银子花销,自己绝不能二话不说便给他,要他明白了没了自己这个大哥的支持,他这个三司副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德行。在外边是朝廷大员,在林家,你便是宰相也得给我趴着。 “我可没说我能当家主,大哥何必拿话刺我。大哥该反思我们的话,我们也是为了林家着想。”林伯年似乎有些慌张,语气也似乎有些虚弱了。 林伯庸见此情形,更是冷笑不已。二弟永远都是这样,嘴上或许说的头头是道,一到真格的时候他便退缩了。在自己面前,他永远都是那个不能担责任的二弟。今日他如此闹腾,得给他个教训,让他知道些规矩。 林伯庸伸手迅速褪下拇指上的扳指递过去,口中继续揶揄道:“别啊,我的好二弟今日如此慷慨激昂,将大哥我说的如此不堪,定然是心中对林家的前景自有一套规划了。大哥既然不称职,理应让贤才是。伯年,莫要客气,你当家主便是,大哥我按照你们的想法闭门思过,你来带领林家上下振兴林家便是。你倒是接着啊,林家需要你,你为何不肯?你该义不容辞才是。” 林伯庸这番举动其实他已经做了好几次,每一次自己要这么做,二弟都会立刻拒绝。林伯庸知道,这一次二弟也定会因为自己这个举动而立刻拒绝。对这个二弟,自己还是了解的,他的弱点自己清清楚楚。离了自己,他终究什么都不是。给个天做胆子,他也不敢接这个扳指。 黄金镶嵌的紫宝石扳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枚扳指传承了数百年,是林家家主身份的标志,更是林家子弟们向往的圣物。所以,它的美好不在于外表大的光辉,而是它所代表的林家家主的身份。林家家主,那是一个无论你当了什么样的大官,到了何等地位之上,都必须要听命于他的一个位置。在林家,那是无上的尊荣。 只不过,林家家主的传承是有规矩的,虽然家规之中有言,贤者为先,再论嫡长。但实际上,大多数时候,林家的家主都是嫡系长房长子的特权。除非是长房无子,或是上一代家主的主动指定传承。但近几代来,其实已经没有主动指定这一说了。 林伯年静静的站在那里,他的目光看着大哥手里捏着的那枚扳指,他的眼睛里有一丝光亮在闪烁。 “大哥!”林伯年道。 林伯庸侧着脸支棱着耳朵,他知道伯年要拒绝了,接下来必是一番推辞和心腹之言,表明心迹之语。再接下来,这个二弟会彻底软化,最终同意自己的一切决定。将林觉赶出林家的事,他也不会再有任何的反对之言。他自以为太了解这个二弟了,就算十余年未见,自己也还是知道他的德行的,他并无主见,所以他才在朝廷中并无寸进。他就是个窝囊废。 然而,林伯庸似乎觉得手上紧紧捏着的扳指被人攥住了,还似乎在朝外拉扯。他下意识的捏紧了扳指,转头惊讶看去,然后他看到的是不可思议的一幕。二弟林伯年正涨红着脸,紧紧的攥着扳指的另一半往外夺去。 “二弟……你……” “既然大哥如此信任伯年,伯年岂能辜负大哥的信任。大哥,家主之位我可遵你之意暂代,大哥太累了,该好好的休息休息,好好的想一想之前的事情了。什么时候大哥想通了,伯年再将家主之位归还给大哥。”林伯年喘息着道。 “什么?”林伯庸有些发蒙。 林伯年忽然发力,猛力一扯,将扳指夺在手里,然后迅速的套在了拇指上。 林伯庸目瞪口呆之际,只见林伯年举起带着扳指的手掌,炫耀着自己的战利品,对着满院子惊愕的面孔,大声叫道:“你们都看到了,兄长亲自指定,将家主之位传于我手。伯年虽不才,但责无旁贷。此刻起,我便是林家家主。伯年发誓,必将不负重托,振兴林家。” “……” “……” 全场呆若木鸡,谁也没想到这一幕闹剧居然就这么在眼前发生了。林家家主林伯庸确实主动让贤了,确实将家主之位让给林伯年了。可是这让得过程……也太……奇怪了吧。这不是让贤,这是被人套路了啊。 “啪啪啪。” 静默之中,忽然有人鼓起掌来。 “家主高风亮节,主动让贤,此乃佳话。恭贺二伯接任家主之位。” 鼓掌说话的是林觉,他嘴角带着笑意,脸上神色古怪。 见林觉如此,呆若木鸡的林全林虎绿舞几人也跟着稀稀拉拉的鼓掌。确实是稀稀拉拉的鼓掌,因为除了他们,其余人还都傻了眼。 林伯庸呆呆的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样,自己不过是像以往那样故作姿态罢了,二弟怎地当真了?自己就这么失去了林家的家主之位么?林伯庸差点晕过去。 忽然间,他的脑海里亮起一道闪电,将脑子里厚重的迷雾照得雪亮。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不但掉进了一个陷阱,而且是一个林觉和二弟伯年共同织就的陷阱之中。二人今日所为,都是设计好的阴谋,便是要在今日夺家主之位。而自己,居然蠢到亲手将扳指交了出去,还亲口说出了传位给他的话。 “伯年……你……”林伯庸惊愕道。 “多谢大哥信任,伯年定不负重托,为林家尽心竭力。大哥放心吧,伯年不会让你失望的。”林伯年眼睛你冒着光,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因为天气炎热还是因为心情激动。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你们……哈哈哈,你们是一伙的,你们是设了个套儿给我钻,呵呵呵,好好好,我林家真是藏龙卧虎啊,这可真是没想到啊。哈哈哈。”林伯庸指着林觉又指着林伯年笑的眼泪横流。 林伯年脸色微微一红,看了一眼林觉后肃容道:“大哥,你高风亮节,为了林家肯做出奉献,不计个人得失,伯年甚为钦佩。大哥,你病了,好好的休息一阵吧。再说……林家需要变一变了,再不变,便真的完了。” “呵呵呵,林家是要变了,你昨天傍晚也是这么劝我的。只是我没想到,你的意思是,林家要变得是家主是么?二弟,你好心计啊,这么多年,在京城没有白混啊。”林伯庸剧烈的咳嗽着,一边咳嗽一边大笑。 “大哥,……事已至此,你还是放手吧。”林伯年沉声道。 林伯庸皱眉咬牙道:“我若不放手呢?你能怎样?” 林伯年道:“大哥已经当众传了家主之位给我,难道还反悔不成?再说了,就算大哥反悔,也是无济于事的。林家三房和我二房的产业加起来比你大房产业多一倍,大哥心里是有数的。虽然我林家的规矩是产业不归各房,而是统一经营。但若真的必要,我们大可将产业收回自己经营。我不想走到那一步,林家的不能分裂,大哥,你也定不希望林家走到这一步。” 林伯庸仰天大笑,笑的眼泪迸出,身子踉跄着摇摇欲倒。半晌后林伯庸笑声停歇,朝林觉和林伯年各看一眼,冷声道:“好,我无话可说,我也什么都不想说了。你们两个……很好。也许我林家真的要振兴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从今日起,我闭门思过,不问家事便是。我要看着你们如何振兴林家,如何做的比我好。我等着看你们的好本事。” 林伯庸踉跄着朝门口走去,看样子似乎要摔倒的样子,黄长青和一名小厮忙上前搀扶,林伯庸拂袖道:“不用扶,我自己能走。”说罢迈开大步,如一阵风般出门而去。 林颂和林润自始至终呆呆的站在原地,尚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此刻见爹爹离去,两人愕然四顾,惊声问道:“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谁能该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林全在旁冷笑道:“二位兄长,快回家吧,家主让位了,二老爷是家主了,你们还不明白么?” “什么?不可能?爹爹,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让了家主啊。爹爹,爹爹!”林颂和林润先是一呆,旋即一边大叫着,一边冲出门外追赶而去。 第二九三章 那一天 在经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之后,那些闹事的掌柜和管事们也没有了闹事的胆量,再加上林觉每人给了十两银子的医药费,告诉他们若是觉得心里不服气便跟自己去官府公事公办,那些人哪里还有半点闹事的想法。和林家去官府?开玩笑么?那岂非是自找麻烦。靠山没了,闹事的主谋都倒了,还闹个什么劲? 这些人拿了银子灰溜溜的走人,心中的后悔难以形容。早知今天是这般情形,便不该跟着长房两位公子来闹事。林家已经翻天覆地了,家主林伯庸都稀里糊涂的倒台了,当真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想到今天会是这样的结局。 林伯庸走了,林颂林润走了,闹事的掌柜管事们走了。船行大院之中突然变得冷冷清清安安静静。几名仆役拿着大扫帚清扫着院子里的狼藉,那里散落着一些掉落的鞋帽,扯碎的衣衫和溅落的血迹。撒上沙子之后一顿清扫,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院子里很快恢复了整洁和干净。 林伯年和林觉叔侄二人站在船厅台阶之上,两人看着都看着院子里仆役的忙碌静默无语。 “林觉,我心中不安啊。他毕竟是我的大哥,今日……我们如此对他,心中实难平复。”林伯年叹了口气轻声道。 “二伯,事已至此不要多想了,家人之间的情感或可弥补,但林家一旦走上歧途便再难回头。”林觉轻声道。 “你说的很是,你我都要努力,不能叫人看笑话。今日之事你我都要背负言语,压力也都很大。若在我手中,林家无所寸进,那可真要被人笑话了。大哥怕也是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呢。”林伯年轻抚手指上的家主扳指道。 林觉一笑,摇头道:“大伯会明白过来的,他并非不顾大局之人,只是今日他确实没料到会是如此情形,心中也定很愤怒。但时间能弥合一切,终有一天,他会明白过来。不过二伯说的对,从今日起,林家必须要有新的气象,一切都需作出改变才是。二伯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吧。” 林伯年沉声道:“重任在肩,责无旁贷。不过靠着二伯一人之力是不成的,林觉,你要记着你对我的承诺。我看好你,你要全力助我,林家的重任不仅在我身上,也在你身上。你我若不能让林家大有改观,那么今日之事,便是你我身上的污点,永远也洗刷不去了。” 林觉默然无语,抬头越过围墙往远处看去。远处雾色迷茫一般的烟柳之中,楼阁红宇隐没其间。烈日青天之下,码头上热气翻腾人流如潮,光着膀子晒得黑乎乎的流着汗的苦力们正如蝼蚁一般上下搬运货物,吆喝声号子声响彻四周。 天地间的一切都以他自己的方式继续运行着,林家刚才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微尘一般,宛如从未发生一般。 …… 时间回溯,林柯去林觉小院试探风声的那天午后,被杭州通判张逸邀请赴宴的林伯年酒意微醺的回到林宅之中。杭州通判张逸是自己顶头上司三司使张钧的亲弟弟,这场酒宴确实是免不了的。 被张逸灌了不少酒,林伯年有些晕乎乎的,一方面回杭州虽只有两天时间,酒已经喝了数场。年岁大了,身子也确实吃不消。杭州的天气又炎热难耐,比之京城的夏天的气温难熬多了。故而,颇有些疲乏的林伯年回到自己的故居之中,命随从搬了一张竹椅在树荫下,躺在小院里酒后打算美美的睡一觉。 但就在他迷迷糊糊要入睡的时候,手下前来禀报,说三房公子林觉前来求见。林伯年闻言立刻起身来,自己正好要找一找这和谜一般的少年谈谈心,他主动来见自己,那岂非正好。于是进屋用冷水洗了脸让自己变得清醒起来,重新来到廊下时,林觉已经被人引着进了院子。 看着骄阳之下穿着月白色长衫,扎着方巾走来的林觉,林伯年的脸上堆起了笑意。他似乎从林觉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数十年前,自己也是这般,年少而英俊,穿着长衫成天的读书,为了一个入仕的梦。现在的林觉似乎也是这般。 只不过林伯年很快便清醒了过来,他知道,当年的自己也许和眼前的少年不能相比。眼前的少年虽然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然而他的所做所为,他身上的能量可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 “二伯好。侄儿林觉给二伯见礼。”林觉快步来到廊下躬身行礼。 “呵呵呵,是林觉啊。不必多礼,快进屋坐。”林伯年笑眯眯的道。 “侄儿唐突,听说二伯正在歇息,侄儿来的怕不是时候啊。”林觉道。 “这是什么话,我确实有午后小憩的习惯,不过那是为了公务必须保证精力。此刻在家里,又无公务烦扰,那又怕的什么?再说了,我也正想找你说说话呢,可巧你恰好来了。”林伯年抚须笑道。 林觉微笑道:“这么说,我和二伯倒是不谋而合了。我也有很多话要和二伯说。” “那还等什么?进屋说话。来人,沏茶。”林伯年笑着吩咐道。 叔侄二人进屋落座,仆役摆上茶水后躬身退去。林伯年微笑道:“林觉,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林觉道:“二伯先说,侄儿后说。二伯不是说也要找我说话么?” 林伯年呵呵笑道:“也罢,那我先说。嗯……是这样的,我常住京城,对家里的事情知之甚少。偶有所闻也是从和家主的书信之中以及林柯他们每年押送漕运上京时从他们口中得知。但其实知道的也只是只言片语而已。说来惭愧,公事缠身,身不由己,对家里的事情也很少过问,对你们这些子侄内外房的族人们关心的不够。尤其是对你和林全,你们的爹爹去世的早,这十年我也没给你们两个侄儿太多的关心,想起来真是愧对你爹爹,对你们也有愧疚啊。” 林觉拱手道:“二伯不必这么说,二伯在京城也不容易,我们在家里其实也过得很好。有家主悉心照顾,有林家这个靠山在,爹爹虽不在了,我们倒也并不艰难。” 林伯年看着林觉道:“当真过得很好么?我看不尽然吧。林觉,昨日关于你的一些事情,家主跟我都说了。这一年多来,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知晓了。” 林觉笑道:“每一件么?我可不信。” 林伯年皱眉道:“这是什么话,家主难道还会瞒着我不成?唔,从那次庭训开始,你便像是换了个人。之后林全的事情,是你动的手脚吧。还有黄管家捉奸抓错了张衙内的事情,这都是你的设计吧?还有便是两次剿匪的事情,家主可没瞒着我。” 林觉点头道:“看来家主确实都跟二伯说了。家主定是对我评价不高吧。他肯定对我很不满吧。” 林伯年微笑不答。自然,林伯庸说起林觉的这些事的时候,言语中流露出的自然是不满居多。因为这个三房庶子确实让他头疼不已。在跟林伯年说起这些事的时候,不免也抱怨连天。但林伯年是不会在林觉面前透露这些的,他可不想让林觉知道家主的态度。 林觉笑道:“二伯不说我也知道。这些事其实都已过去了,二伯说的什么动手脚设计这些词,我却是不太赞同的。我不知家主说清楚了来龙去脉没有,若二伯有兴趣,我倒是可以向二伯说一说这些事的来龙去脉。” “好啊,左右无事,我也听听故事,你说便是。”林伯年抱臂靠在椅背上笑道。 林觉点点头,略一回忆,便从那次庭训开始说起,包括林有德的事情,包括徐子懋刁难自己的事情。乃至自己和林全之间因为绿舞而产生的矛盾,乃至林全对自己欲行不轨的事情。之后黄长青对自己的报复,跟踪自己欲抓自己的把柄。林觉也没有避讳自己确实和望月楼众人演了出掉包计设计了黄长青,让黄长青抓了张衙内的事情。 这些事的细节,林觉还从未向任何人说起,但面对林伯年,林觉没有丝毫的隐瞒,甚至当时的心境和想法都坦陈而言,全盘托出。 林伯年听的目瞪口呆,林觉口中的版本和林伯庸所言的版本居然大相径庭。在林伯庸口中,林觉那日庭训上维护林有德的举动是一种叛逆的行为,目的是收买人心。对林全的报复更是故意要自己难堪,在光天化日之下爆出家丑。黄长青的事情更是被说成是借黄长青表达对自己的不满云云。两人说的是同一件事,但似乎又不是同一件事,因为各自的表述截然不同。 第二九四章 那一天(续) (二合一。谢:书友18672397、紫色花玲、书友50067224、竹林剑如风的打赏。谢:epfeehg4246、神奇的金甲虫、100个可能的票。)“二伯,我不知道您对这些事是什么看法。林家以主家三房嫡系为主,这我并没有什么不满。我身为三房庶子,我清楚我在家里的地位,我也并没想着要闹出这些事来。实在是,有些事看不过去,也欺人太甚。无论如何,我也是三房的一部分吧,连我都受如此欺凌,更遑论外房众人了。”林觉沉声道。 林伯年皱眉道:“只是你罢了,关外边各房什么事?” 林觉苦笑道:“二伯可以去走一走看一看,看看这些年来,外房大部分族人过得是什么日子。家主要振兴林家,逼着所有人读书应考,旁系各房因为家主主要劳力无法去谋生计,只能考这主家的月例银子过活,这造成了他们的日子极为贫困。而这月例银子,却也成了内宅控制外宅的一种手段。动辄以克扣月例为威胁,暗地里派人监视各房子弟,弄出什么庭训上家法处置的事情来,各房内外人心惶惶,怨声载道。大伙儿心里都积聚着不满,却又不敢说出来。这种情况下,谈什么上下一心光大门楣?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 林伯年肃容道:“这么严重么?莫不是夸大其词?昨晚聚会,大伙儿可都很高兴的。我看他们情绪也很好。” 林觉苦笑道:“谁敢不好啊,二伯回来只是呆一段时间罢了,他们难道还向二伯诉苦不成?再说了,二伯和家主是亲兄弟,又是嫡系二房内宅之人,他们敢跟你多说些什么吗?说了不也是白说么?回头还不知要受到什么惩罚?你看到他们一个穿着光鲜是么?我告诉二伯吧,在您回来的前几天,家主便吩咐给每房老小各做一套新衣服,为的便是让二伯您回来瞧着光鲜。我说了你都不信,这做衣服的银子,回头是要从月例里扣掉的。这是我亲口听黄长青说的。这未必是家主的主意,恐怕是几位长房公子的主意,这是他们一向对外房子弟的态度。你说,这像话么?” 林伯年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这些事他闻所未闻,此刻听来像是在听天方夜谭一般。对族人苛刻至此,林伯年觉得匪夷所思,他既不肯信,却又觉得如果是真的,那么这家里真的出了大问题了。 “林觉,你可要对你说的话负责,你可莫要捏造出谎言来骗我。”林伯年冷声喝道。 林觉苦笑道:“二伯,我捏造这些作甚?要捏造也捏造些大事来。这些事二伯只要去外房转转,很快便有答案,我又何必捏造。” 林伯年道:“既然他们都不敢跟我说,你为何却要告诉我这些?” 林觉道:“我不能看着林家这么下去,虽然我并不被家主和几位长房公子待见,但我却时刻没忘自己是林家的子弟,干系到林家的将来,我不能坐视。我可不怕打击报复,我也不知道跟二伯说这些是对是错,但我认为,二伯在京城打拼,为了林家殚精竭虑的周旋,必是也和我一番想法,只是想为了林家好。这些话我总是要找个人说的,跟二伯说了,哪怕没什么结果,我也尽了心力了。” 林伯年沉声道:“你为何不跟家主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家主不至于是听不见意见的人吧。” 林觉笑道:“我怎么没说?关于庭训,关于监视家中子弟的行径,关于内宅和外宅各房子弟执行家法的不同和偏袒,关于族人是否要全部读书应考,撒网式的极端的作法,我都跟家主说了自己的看法。可是结果却依旧如故,反而让我更为的孤立。若不是我为林家做了些事情,怕是我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 林伯年皱眉沉吟着。习惯性的用手点着桌子。半晌后沉声问道:“你今日来见我,便是要跟我说这些话?你希望我能做些什么?” 林觉缓缓摇头道:“我要说的可不仅仅是这些,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跟二伯禀报,而刚才说的这些不过是些细枝末节罢了。我和家里的那点矛盾和冲突根本算不得什么,我也根本没把那些事放在心上。但林家若是只有这些小小的弊端,却也不用我多嘴。毕竟这些事并不会造成林家满门覆灭。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干系到林家的生死存亡。我不知道二伯有没有做好听我说这些话的准备,因为这一定会让二伯惊讶甚至恐惧。” “生死存亡?满门覆灭?林觉,你中午也喝了酒么?如此耸人听闻的话也说的出来?”林伯年虽然惊讶,但他却并不信林觉的夸大其词。 林觉正色道:“二伯,你要听么?你要听我便说,你不想听,便到此为止,我便一个字不提。但我想提醒二伯知晓,一旦二伯决定听了此事,那便再没有退路了,因为你所听到的事情会让你不得不做出一些决定来。” 林伯年皱眉道:“林觉,休得危言耸听,什么事,快说。” 林觉点头道:“好,二伯愿意听,那我便告诉二伯。这件事除我之外,知道的人怕是不超过三个。二伯,还记得昨晚我说的话么?关于圣上赏赐的‘忠义之家’的匾额的事情?我请求你们不要将那匾额挂上去的事。” 林伯年眼睛一亮道:“我今日也正是要问问你,你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什么叫挂上便取不下来了?你是什么意思?” 林觉道:“便是跟我要告诉二伯的这件事有关。我林家不能挂上这个匾额,因为一旦挂上匾额,我林家便是世人眼中的忠义之家。然而,我林家有人不忠不义,犯下了滔天大罪,勾结海匪十余年,资助海匪为患。二伯,你说这匾能挂上门楣么?这是欺君大罪啊。光是这一个罪名便该满门皆墨了。更遑论沟通海匪的大罪?加在一起诛九族怕是都不冤啊。” “什么!你说什么!”林伯年惊的身子一抖,哐当一声打翻了茶盅,脸上的表情像是见到了鬼魅一般的惊恐和不信。 “二伯。请低声些。这事儿可千万不能张扬。”林觉轻声道。 “快说,到底怎么回事?你说的是谁?林觉,我可警告你,这些话可不能乱说,你若是胡言乱语,我命人即刻打杀了你。你胡闹也得有个限度。”林伯年语无伦次的压低声音吼道。 林觉叹了口气,起身来到林伯年身边,从寿礼被劫的事情开始说起,一桩桩一件件一直说到剿灭海匪抓获许兴从许兴口中得知的真相,当中的牵连和细节一条条说的清清楚楚。 林伯年整个人都傻了,身体像是被抽干了气力一般,颤抖的连手都抬不起来,紧张的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你……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么?你……你可不要信口胡言,这是要诛九族的呀。”林伯年连声喃喃道。脸上大滴的汗珠滚滚而下。 林觉轻声道:“二伯,这样的事我怎样胡言乱语,难道我疯了不成?正因为事关重大,从剿匪回来之后这近一个月的时间,我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此事一曝光,我林家上下无一幸免。可是,在岛上发生的事情已经引起了王爷和严知府的怀疑,细作曝光作战计划,导致我在岛上身份败露,这件事是无法隐瞒了。严知府已经开始追查此事,而这件事若当真查起来,应该不会很难。我怕若咱们再不拿出对策,一切便都晚了。” 林伯年用袖子擦着脸,袖口上一片汗湿。 “你没向家主禀报么?” “二伯,我怎敢跟家主禀报?虽然我相信家主定然不知此事,但这件事涉及的是大公子啊,那可是家主最看重的长子。以我的身份去说,家主会相信么?而我除了听许兴之言外,并无其他任何证据。家主定会以为我又在蓄意闹事,反而会对我严惩。我倒是不怕被家法惩处,也不怕被逐出林家,可是这件事得不到解决,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恰好二伯此次作为宣旨钦差回杭州,我左思右想,此事必须禀报二伯,二伯见多识广,当有决断。这便是我今日来见二伯的真正原因。二伯,你说我们该如何处置此事?事情已经刻不容缓了。” 林伯年撑着桌子站起身来,腿上一软差点摔倒,忙扶着桌案喘息了几口。闭目平息心情之后,林伯年开始踱步,从门口到香案,短短的十几步距离走了几十个来回。屋子里寂静无比,除了林伯年粗重的如扯风箱一般的呼吸声,便是他那双木屐单调而让人心烦的咔哒咔哒走路的声音。 林觉静静的站在那里,眼睛看着窗外烈阳之下的院中景物。那里,阳光剧烈,花坛上的花木蔫蔫的,干巴巴的似乎要枯死。树上的蝉鸣之声刺耳而焦躁,让人心情烦闷。 “林觉……”林伯年终于停下了脚步,哑声开口道。 “二伯,我听着呢。” “林觉啊,这件事……我觉得需要证实。虽然据你说的情形,此事怕是……怕是八九不离十。可是总需要证据证明,否则我们无法下手。林柯毕竟是长房长公子,未来家主的继承人选,若无证据去证明,那是不成的。哪怕便是我去跟家主明言,也是需要证据的。”林伯年沉吟道。 林觉点头道:“二伯说的是,然而当时我怕许兴被俘后胡言,我便杀了许兴灭口,现在知情之人只剩下了海东青。要证据怕是难了。可是时间不等人啊。我若能找到确凿证据,又何必拖延这近一月之久。每等一天,严知府的调查便进一步,林家便危险一步,我也是很焦灼啊。” “我明白,我明白。这事儿到底怎么办才好?哎!这可怎生是好?我林家到底做了什么得罪神明的事情,怎地生出这等大祸来。怎么办?怎么办?”林伯年搓着手,皱着眉,急的团团转。 林觉察言观色,觉得时机已到。轻声道:“二伯,大公子上午去找我了。” “嗯?他找你了?所为何事?”林伯年歪着头问道。 “他试探了我,我昨晚的话他起了疑心了。”林觉道。 林伯年一愣,跺脚道:“是啊,昨晚你那么说话,任谁也心中不解,他问你也是应该的。” 林觉道:“二伯,他邀我今晚去别苑一聚。我想,今晚我应该跟他摊牌。” “不不不,不成不成,你没证据,怎么摊牌?这不是胡闹么?”林伯年连连摆手道。 “二伯,他可并不知道我没有证据。他邀我去别苑,怕也是有些企图。二伯不是说要证据么?所以,今晚我想请二伯也去别苑,但是不要现身,听听我和他说些什么。最好……二伯能邀请家主一同前往。如果家主和二伯亲耳听到了大公子自己承认的话,不知道算不算是确凿的证据。” 林伯年吃惊的看着林觉,他立刻便明白了林觉的意思。林觉要从林柯口中套出话来,让他亲口承认通匪的事实。而大哥若是跟自己在旁听到这些话,那便无可辩驳了。 “林觉……你当真想这么做么?” “二伯,您说现在还有什么办法么?难道我们坐以待毙?等着林家上下满门抄斩?全族皆灭?” “当然不能,或许,这是个好办法。只是……只是……” “二伯是想说,这件事该如何善后是吧。即便大公子亲口承认了,也无法善后是么?其实……家主在场,那是家主的事。我想,家主应该会有他的决断。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如何才能让这件事对林家不造成危险,家主心里也明白。” “是啊,就怕……就怕家主下不了狠心啊。”林伯年摇头道。 林觉轻声道:“谁都下不了狠心,二伯不想看到这些,我也不想看到这些,可是……现实逼着我们不得不做出决断,那可是林家上下数百口人的命啊。” 林伯年缓缓点头,咬牙道:“你说的是,无论是谁,也不能和林家全部人的性命,林家数百年传承的门楣相比。” 林觉道:“二伯说的没错,一切为了林家。另外,还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林伯年皱眉道:“你这件事都说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林觉道:“二伯,侄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家主治下,林家混乱不堪,若今晚大公子通匪的事情坐实,家主更是脱不了干系。如果……如果今晚的结局是我们所预料的那般,家主心中会怎么想?若……若不得不采取措施处置大公子,家主今后会怎么做?你我如何面对家主?毕竟……毕竟……那是他的儿子啊。” 林伯年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林觉道:“二伯,我想说的是,林家不能再这么下去,二伯必须出来担负责任。家主主持之下林家不会有发展,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希望二伯能为林家的未来计,不能再不管不顾不闻不问了。林柯的事以及家中发生的种种事情,都说明了家主怕不是带领林家往前走的最佳人选。既然如此,林家便需要换个掌舵之人,能者居之,二伯是最好的人选。” “你……你是要我……夺了家主之位?”林伯年愕然道。 “不是夺,家主若意识到这一点,他会让给你的。我希望家主能醒悟过来,但如果家主不能醒悟,我希望二伯要挺身而出责无旁贷。我知道二伯和家主兄弟情深,甚难做到这一步,可是还是那句话,一切为了林家。难道二伯认为,糊涂到连儿子通匪,造成林家差点覆灭的罪过还不足以说明家主的失职么?二伯若是觉得我说的是无稽之谈,那便当我是胡说八道。” 林伯年愣愣的站在那里,心中纷乱如麻。一方面,他并非没有当家主之心,只是他从未表露罢了。另一方面,大哥对自己确实非常的好,自己实在是无法去这么做。但林觉说的未必没有道理。如果今日所言的事情都是事实,那说明大哥这个家主是不称职的。若如此还不能让他卸任的话,将来或许会出更多的漏子,生出更多的祸事来。林家的将来或许是一片迷茫。 “二伯,我跟您明说了吧,此事之后,若家主依旧如故,我将会退出林家,改随母姓,从此和林家一刀两断。因为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我不愿看着家主依旧对外房子弟苛刻,更不愿家主将来将位子传给林颂他们,他们的名声和能力更不配当家主,林家倒了他们手上,更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然如果二伯能挺身而出,林家或有前途,林觉将全力拥护二伯。” “林觉,你……不用如此极端吧。你离开林家又能如何,改变得了身上流着林家血脉的事实么?”林伯年皱眉道。 “起码眼不见为净。我不想再看这这些人胡乱折腾了。看了我忍不住去说,但我人微言轻,说了又更加的孤立,所以索性一了百了。” 林伯年蹙眉不语。 “二伯也知道,我和王爷和严知府多少是有些交情的,我本来我不想借他们光,但若林家有希望,我已经打算全力跟他们搞好关系。我本是个高傲的人,我不屑于通过这种行为来为林家谋利,但为了林家我愿意这么做。但是,林家既然让我失望,我却没必要再去跟梁王府卑躬屈膝。这倒也好,这本也是我不愿做的。”林觉轻声道。 林伯年心中一动,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若我为家主,你愿意为了林家和梁王搞好关系?为林家找个靠山?” 林觉点头道:“是,我愿意这么干。我想这也是二伯所希望的。实话对二伯说罢,梁王爷曾经跟我谈及二伯在京城所为,他知道二伯在京城的努力。但梁王说了,银子不能解决问题,不但不能解决问题,银两行贿的事还会成为把柄。他认为我林家的策略是错误的,林家最重要的失误是没有找到靠山。他甚至预言说,我林家若是不能明白这一点,将来必成为倾轧的牺牲品。他说这话的时候是邀约我为他王府幕宾的时候,但那时我并不认同他的话,认为他不过是为了逼我就范说出的威胁之言。但后来我越是细想,越觉得他的话是有道理的。二伯想必也深有同感吧。” 林伯年默默点头,他是最有体会的。银子确实管用,但并非万能。自己在京城中想尽办法的想走吕中天或是杨俊的门路,但却发现,在他们眼里,银子已经根本不是一种筹码。他们需要的是能给他们助力的帮手,而他林家显然不够资格。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只能勉强维持三司衙门中的职位,但这远远不够。 三司衙门早已没落,即便是三司使张钧的话也远没有两府中的官员管用。三司衙门这十几年来早已沦落到二流衙门的地步,在朝中影响力甚微。自己想要离开三司衙门挤入两府已经很久了,但却根本没有办法,便是因为没有人替自己说话,没有人真正的提携。这么下去,结果只有一个,那便是不进反退。不久后官员考评又将开始,他这个三司副使的位置能够保得住都未必能保证了。 但如果能攀上梁王这座靠山,那绝对是对林家,对自己都是极为有利的一件事。林觉说的话对林伯年产生了极大的诱惑力,在他的内心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叔侄二人突然都沉默了。 屋外风过树梢,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一只鸟巢从树上摔落下来,里边几只羽毛未丰的幼鸟摔落在地上。不知从何处窜出两只猫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幼鸟咬住。幼鸟的哀鸣声凄厉,它们的父母在空中哀鸣飞舞,但却毫无办法。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 林觉和林伯年都目睹了这一幕。 林觉轻声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你不强大,便只能被人给吃了。二伯在京城应该见识颇广,官场之中的事情应该比侄儿懂的多的多。正如这鸟儿,巢不坚,羽不丰,如何立足枝头?有时候有些事不是自己想做,而是不能不做。正如我林家的事,我们不作为,林家便将沉沦。譬如今晚的事情,我不去见大公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能浑浑噩噩的过日子。但当有一天纸包不住火之后,林家全部被此事拖累满门抄斩的时候,我们是否会为今日的不作为而后悔呢?” 林伯年悚然而惊,半晌无语。 …… 那天午后的交谈之后,林伯年虽没有当场正式的表态,但当晚他便以想去别苑清静清静为借口,请林伯庸和他一起去别苑小住一晚。林伯庸不疑有他,接下来便全程目睹了林柯和林觉的摊牌。这其实便是以行动赞成林觉的提议,这之后事情一步步的走向了不可逆转之局。 在林柯死后,林觉和林伯年又进行了一次长谈,而这一次是林伯年主动找林觉谈话。两人就在林柯的灵前定下了要改变林家现状的计划。林伯年看似无能,但其实内心极为精细,他提出以推荐林觉出任大管事为名试探林伯庸是否已经有所醒悟。如果林伯庸依旧没有醒悟,两人便联手演出一场‘逼宫’的戏码。这才有了船行大院之中那场好戏。至于林伯庸居然亲手将家主送到林伯年的手上,那确实意外之喜。本来,林伯年和林觉的计划还要更加的激进些。若林伯庸不肯让出家主之外,林伯年便会出面召集族中数百人的大会,并且在族中大会上进行征询,拿出祖训一一对照,一条条指出林伯庸和长房的过失,从而以公投的形式罢免林家家主林伯庸。 若这个办法再不奏效,林伯年会选择和三房联手,将二房和三房的产业收回,迫的林伯庸让步。但这是最坏的一种做法,这会让林家陷入分裂之中,这也是他们最不愿的一种做法。 第二九五章 内外之变 (二合一。关于春节期间的更新,跟诸位说一声。春节期间尽量保证不断更,但字数可能无法保证。尽量五千左右吧。近一段时间天气极冷,手脚皆肿,痛痒难当,这也影响了码字。所以如有断更,还请见谅。)、 林家家主易主,此事宛如一个重磅消息传遍杭州。林家放出的消息是,林家家主因长子林柯溺亡而悲痛难抑重病不起,无法处理家事,故而将家主之位让于二老爷林伯年担任。但林家给出的这个解释却并不是街面上流传的消息的主流。杭州街头流传的内幕消息更具有八卦的效果和劲爆的内容,更引起人们的兴趣。 据说当日在林家船行大院中目睹经过之人说出了当日的情形。林家新任大管事林觉当众殴打长房两位公子并一干掌柜,在家主赶到之后,这位三房庶公子又和林家二老爷联手逼迫老家主林伯庸,最终林伯庸被迫无奈,为林家大局着想,让了家主之位。 另一个流传的版本是,林家家主林伯庸为表示大度,让林觉暂代大管事之职。但却又背地里放任长房两位公子带人闹事,当场被林觉揭穿底细,于是羞愧让出家主的位置云云。 总而言之,这些传闻千奇百怪添油加醋,说者口沫横飞证据确凿,听者津津有味犹如亲见,可谓是满城哄然。结果惹得连梁王郭冰,和林家关系交好的生意伙伴,乃至林家生意上的对手都派人来询问打探林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当时有个热搜榜的话,那么这件事绝对占据了热搜榜的头条。 对此林家一律给出了一个答复,那便是:林家家主确实已经由二老爷林伯年暂任,老家主林伯庸身子抱恙,现已移居林家别苑闭门养病。街面上的流言皆为不实之言,已经委托官府追究造谣者的责任。此外,此事为林家家事,外人无权评说。 相较于外界的流言如沸,林家内部却显得相对的平静。虽然家主更换是件大事,且这更换的过程更像是一场闹剧。但林家外房的向心力早就在林伯庸手中丧失殆尽。 林伯庸为家主之后,旁系各房处境糟糕。林家嫡系几房公子们平日趾高气昂叔伯兄弟之间早已没什么血肉宗族之情。林家子弟相较于林家之外的人家反而更不得自由,更受家规家训的约束。这一切已经让外宅各房从心理上失去了对林家的归属感。所以,对于这件离奇的家主更换之事,很多人其实表现的漠不关心。 一个小小的例子便可证明林伯庸是多么的不得人心。在那日林伯庸让出家主之外后,林颂和林润岂肯罢休,他们欲进行一波反击。他们挨家挨户的去外宅各房去拜访,要求说有外房的叔伯子弟全部出面去家里抗议林伯年和林觉的无耻行为。然而,除了少数几户得了实惠的外房之外,大多数的外房子弟表现的极为漠然。 林颂怒极,还义正辞严训斥他们,说什么身为林家子弟,怎可任凭族中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却不闻不问。说什么身为林家子弟,平日受家族恩惠,此时便该出来担责任云云。 一名胆大的外房后生给了他们这样的回答:“两位公子,你们本家嫡系几房,平日里可曾将我们外房当人?你们只当我们是负担而已。这些叔伯姨娘按照辈分都是你们的长辈,你们主家公子待他们可有半分礼节?在你们眼里,我们外房子弟甚至不如奴仆。你们想怎么打骂,我们都不能作声。是,我们是得了主家的月例,可是我们也是林家的一员啊,林家的产业或多或少我们都是有一份的。若不是你们主家将我们的产业全部夺走,我们也无需受你们的恩惠。就算如此,我们有手有脚,也是能养活自己的。可是我们连出去干活养家的自由都没有。平日待我们如猪狗奴仆,现在要我们去替你们出头?我们可没那闲工夫。你们谁当家主跟我们可没什么关系。二老爷当了家主,也许还是件好事呢。” 这名后生的话得到了众族人的一致赞同。林伯庸和长房公子们就像是笼罩在众人头顶上的乌云,这几十年来众人气都喘不过来。终于有人出来扳倒了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却去为他抱不平?没放鞭炮庆贺一番,已经是很给他面子了。 林颂和林润将族人的反应禀报林伯庸之后,林伯庸惊愕半晌,长声叹息。当天晚上,趁着夜幕遮掩,林伯庸带着老妻和两名侧室以及十几名仆役便离开了林家老宅去了湖西林家别苑,留下话来从现在起闭门谢客静思己过不问家事。 有一点比较奇怪,林觉本担心这一次的连番打击会让林伯庸承受不住,甚至会危及性命。但现在看来,林伯庸却无大碍,病也没见更重。据前来看病的神医说,不但没加重,反倒有好转的趋势。这让林觉和林伯年都放了心,他们可不想林伯庸有个三长两短。夺家主之位,并非要夺林伯庸的命。林伯庸虽有失误,但毕竟这么多年来无功劳却有苦劳,且他依旧是林家长房之主,身份还是重要的。这一点,林伯年和林觉都有共识。 数日后,林家大宅中召来了一次全体族人的大会,除了妇孺孩童之外,林家内外各房的男子们均被邀请参加。长房的两位公子为表达愤怒之情而拒绝前来,但除此之外,几乎所有受邀的族人都来了,因为所有人都心里明白,这或许是林家改变固有的规矩,翻天覆地的一次大会。 正如所有人所预料的那般,当日新任家主林伯年抛出了几个重磅的消息,都是关乎林家族人生计和福利的重要举措。其一,林家各房将享受家族股权分红。主家将拿出一成股权分给林家外房,作为改善旁系各房生活条件的额外福利。虽然这两成股权并不归于外房所有,但其产生的红利将归于外房分配。也就是说,林家每年所赚利润的两成将平均分配给各房。 林家目前每年的利润近十万两,也就是说,每年将有一万两银子分给旁系外房。外房四十余户,也就是说,只要林家继续保持此时的经营水准,每年各旁系外房将可分到两百两左右的红利。这可是一笔巨款,将大大改善林家各房的生计,足可保证他们吃饱穿暖。 这一条可谓是下了大血本,主家如此慷慨,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遭。这一条简单粗暴,其实正是林伯年和林觉商议之后,觉得要重拾林家各房的人心,凝聚林家向心力最为快速和便捷的办法。利益共享便会让外房各家不再事不关己,林家生意的好坏不再会让他们漠不关心,共同的利益会将林家紧紧的绑在一起。 林伯年宣布的第二条便是,正式废除庭训制度,改为半年一次的家族大会。以家主为首,选出家族中二十名公正长者赋予品评之权。这二十名长者的任务便是评价家族子弟这半年来的品行学业和做事的功过,给予一个上中下三级的评价。评级越高者,林家给予的机会便越多,各种福利上也更丰厚。评级越低,则机会越少,各种福利待遇也越微薄。触犯家法者依旧会给予家法惩处,但绝不会发生因一人之过克扣房中月例的事情,极大保证家族各房的基本生活。 第三点便是,给予家族子弟充分发表意见的权利。凡对于林家有建设性的建议和措施,皆可向上陈述。一旦建议采纳,将受奖赏。这一点的目的其实并非是要真的得到什么好的建议,只是更进一步的加强族中子弟的主人翁责任感,更好的促进主家和外房的沟通。 林林总总,林伯年宣布了一共六条措施,每一条都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作法。这六条总结下来,便可用一句话来形容,给外房大量利益,收拢林家散乱的人心,同时给予林家外房人格上的极大尊重,并辅以各种激励上进的手段,并且划上明确的红线,确保林家这条大船稳定前行,内部团结。 一百六十多名参加此次大会的林家子弟们可谓是欣喜若狂,他们压根也没想到,林家在换了家主之后会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林家的春天要来了,如果这每一项措施都将得以实行的话,林家外房的处境将大大改观,再不会有贫困潦倒的局面。身为林家一员也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事情,林家人的身份将是一个可获得极大利益和荣耀感的金字招牌,再不会生出林家于我何干的消极想法了。 林家内部的家族会议圆满成功,与此同时,林家船行码头大商铺之中也兴起了一场变革。虽然之前林觉觉得无需对已经上了正轨的林家产业进行改变,以减少混乱和变数。但经过数日的实际经营,林觉发现必须要对某些规矩和人事进行变动。 首先便是,在林柯执掌生意的时期,林柯事无巨细一把抓,基本上扼杀了管事掌柜们的主观能动性。这些人其实只是执行的工具,并不能发挥他们的能力。甚至一些琐碎的事情,林柯也规定了必须要来禀报得到许可。林家的生意场上基本上便是林柯的一言堂。或许是林柯当初心中有鬼,为了避免自己和海匪之间的关系暴露而不得不采取的作法,但对林觉而言这是极不能接受的。 连续数日,掌柜管事们如流水般的来船厅禀报大小事务,请求林觉决断的时候,林觉便觉得这事儿得重新斟酌了。自己可不想被捆在这些繁琐的事务之中,这也并非是一种合理的经营态势。林觉需要的是抓大放小,放权给下边的人。发挥他们的能力,让自己这个大管事当的更轻松惬意。 当然,决定这么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如今的林家经历了这一次剧变之后,林伯庸基本上是不可能出来重掌家业了。大管事的人选除了自己,几乎无人可托,那么一个月的期限之后,林觉本来想脱身出来基本已经没有可能。但林觉又需要准备秋闱大考,若是天天被这些商务上的琐事纠缠的难以脱身,岂非沦为商贾了。这可是作茧自缚之举。 所以,林觉需要让林家的生意能在自己有限参与的情况下能流畅运转,让自己能抽身出来。这种想法看似不可能,但林觉却知道,这是能够实现的。当务之急便是要形成一套能够主动运转的流程。 为实现这个目的,林觉开始行动。通过征询众人的意见,选出了十名在林家效力多年的掌柜和管事,以师爷唐师曾为首,组建了一个名曰‘事务会’的机构。事务会坐镇船行大厅,每日负责处置各码头船行禀报的生意上的事务,并商议决策。起初几日,这些老掌柜们以为自己只是参谋行事,每一件事都等着林觉拿主意。然而,林觉却一言不发,逼着他们自行解决事务,拿出统一的意见。数日后,这些人忽然明白了过来,原来大管事组建事务会的目的便是要他们自己商议办法,他居然当起了甩手掌柜。 老掌柜老管事们又是惊讶又是心里欢喜,他们的意见可从来没有被如此重视过。特别是当他们商议的决定真的成为下边船行店铺执行的办法后,他们才明白,自己的位置何等的重要。 林觉告诉他们,自己绝对信任他们,但每一个决策都是大伙儿集体的决策,干系到生意的成败,所以,希望每个人都能慎重以待。林觉成功的将一个巨大的包袱甩到了事务会头上。 事务会的成功组建只是第一步,毕竟有了事务会也不过是减轻了林觉被琐事缠绕的现实,依旧没有改变各码头船行商铺大小事务一并上报,不能自己做主的现实。林觉并不希望这些事务会的老家伙们累死,于是,他很快做出了另一个决定。 各家码头船行分号商铺的管事掌柜,将对自己所掌管的店铺码头船行分号负责。林觉下令,凡是经营上的琐碎事务一律自行解决,解决不了的方可上报船行大厅交由事务会商议而决。凡生意额度在一定数目之下,掌柜管事有自专之权。掌柜管事不仅有生意上的部分自专之权,还享有本人管理之下的人事任免权,并有少量的财务使用权。林觉称之为“掌柜负责制” 这个举措一推出,林家的各大商铺码头船行分号简直如炸了锅一般。这些事在林家绝无仅有,不但在林家,就算放眼整个大周,也甚少有商贾会允许自家店铺的掌柜们拥有如此巨大权力的。虽然这些权力都有个上限,超出这些上限便需禀报决断,但这也足够让这些人目瞪口呆的。 事务会的老掌柜老管事们纷纷提出担忧,唐师曾毫不掩饰的直接告诉林觉,这么做,会有大乱。掌柜们有如此大的权力,岂会不徇私贪墨,岂会不以权势压人?这种举动将会产生严重的后果。 林觉不为所动,时隔一日,另一项新规出炉。各家码头船行店铺以经营规模和种类化分大中小三类,实行经营排名制度。每三个月对个店铺经营利润进行排名,实行末位警告淘汰制度。同一经营规模和种类的店铺排名末位的,第一次警告,连续第二次排名末位的掌柜直接免职降为伙计,重新提拔新掌柜。这一项叫做s所谓‘末位淘汰制。’ 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再时隔一日,林觉又颁布了第四条新规。任何林家所属的码头店铺实行独立核算。每家店铺码头年终提取利润一成作为年终红利分发。这便等于每家店铺的掌柜和伙计们共同拥有本店铺的一成的干股。这更是一项史无前例的规定。这一条规定的意图很明显,林觉就是要所有的林家掌柜伙计们有一种主人翁的责任感,要主动积极的做事,既为了林家,也为了他们自己。赚的钱越多,得到了红利便越多。 这还没有结束,第五条新规时隔两日再次出炉,那是一项叫做公开竞聘的制度。之前被解雇的二十名掌柜管事的店铺码头之中,本是直接让副手接管。林觉征询了事务会老家伙们的意见,选出六家来进行了公开竞争掌柜管事的活动进行试点。二十余名胆大的伙计报名参与,当着林觉和事务会老家伙们的面,这些人回答了上任后的计划,措施,以及相关的各种问题。 其中六人得到了林觉的认可,当场被正式任命为掌柜和管事,这正是石破天惊之举,小伙计一跃成为掌柜管事,这就像是鲤鱼跃龙门,科举中状元一样,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这样的事在商贾之家还从未发生过。从来都是媳妇熬成婆,按照年纪资历经验任职的规矩被打破,这让林家的掌柜管事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危机感,更给了林家店铺中的伙计们一种曙光在前的希望。 林觉宣布,竞聘掌柜之举将会持续进行,配合末位淘汰制度,将是一种长期的行为。当然,林觉不会操之过急。老掌柜老管事是财富,林觉此举只是想发现人才,给予他们机会,同时打破一些陈规旧矩,开创一个更新的局面罢了。 短短十余日,一连串的新规和制度出炉,就像是一波接一波的风暴袭来,让林家船行各大码头店铺之中的一片死水荡漾而起,冲击着他们可怜的小心脏。有人认为林觉这是在胡闹,有的人却认为林觉的种种措施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细思之下,相互间都有联系,而且环环相扣。更何况,除了一些让人不适应的新规定之外,那些对掌柜伙计们的福利的提高,对未来的期许都给人带来了动力和希望,每个人的内心都起了波澜,心中都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对于林觉得这些做法,林伯年都是知道的。每一个新规的出.台,林觉都详细的跟林伯年说明自己这么做的用意,尽量让林伯年明白自己不是在瞎胡闹。虽然林伯年对于其中一切新规也觉得不妥,但对于这一系列的措施,林伯年也自叹望尘莫及。林觉是怎么想出来这些办法的,他的脑子到底怎么长的,这些东西自己一辈子也未必能想到,他怎么就一件件的像是早已胸有成竹一般的弄了出来,这当真是不可思议。 对于林伯年而言,虽然当了家主,但他其实内心是惶恐不安的。他知道自己的本事,对于家中的生意,他更是不甚了了。如今这个局面,他只能依靠林觉。不管靠谱不靠谱,他也只能寄希望于林觉这些措施是真的为林家好。有一点他是坚信的,林觉绝不置于不顾林家的死活将生意搞垮。一个能为林家出生入死之人,怎会做出不利于林家之事。正是基于这种想法,林伯年对林觉的所有行为保持着默许的态度。 第二九六章 稳定局面 时间飞快,半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林家的这场风波在杭州城中的热度也逐渐的平息了下来。只有那些生意上的觊觎者在暗中关注林家的消息,他们希望这一次林家的混乱或许会给一些可乘之机。他们也密切关注着林家生意上的一些变动,林觉颁布的一系列的措施也通过各种渠道被他们所得知。 一些商贾们的内心是疑惑的,一方面他们觉得林觉这么干怕是要彻底的林家引入更大的混乱之中,这对于和林家的合作是极为致命的。另一方面,他们又似乎认为这对他们是有利的。毕竟林家这块大肥肉一旦倒下,大大小小的商贾均有分一杯羹的机会。林家霸占了杭州城中最赚钱的航运生意中的四成,更垄断了漕运生意,给了其他商家巨大的压迫力。在林柯活着的时候,众商贾们很少没有被林家的咄咄逼人的态势所威胁的,若是林家倒了,倒是可以报一箭之仇了。 对于林家的生意上的敌人和有着私人恩怨的仇敌如钱忠泽而言,得知的这一系列的情形都被钱忠泽视为是机会已经来临。钱忠泽在和他关系亲密的几位商贾之家的家主面前曾经毫不遮掩的说了六个字,那六个字便代表了他的态度。 “趁他病,要他命。”钱忠泽如是道。 相较于暗地里的潜流而言,街面上关于林家的消息慢慢的淡了下来。毕竟期待中的林家一片混乱的情形并没出现,百姓们的注意力也并不持久。再加上杭州城中本就热点颇多,百姓们早已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别的事上。 关于即将到来的八月十五的花魁大赛的消息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准备,这是一年一度杭州城百姓翘首以盼的盛事。况且有些小道消息在流传,说今年的花魁大赛似乎和以往大大的不同。 关于江南大剧院即将上演的新剧《长恨歌》,据说这一次江南大剧院两大名角,东城大剧院的台柱子赵梦玥和江南大剧院的顶梁柱谢莺莺联袂献演,演出的是关于前朝大唐玄宗和贵妃的故事,更是极为看点。 另外关于即将到来的三年一度的两浙路的秋闱大考。杭州路举子们谁能挤过那道门槛,拿到明年春闱的资格。这里边会有多少人一跃冲天,成为人上之人。 等等等等,还有很多的事情都要发生,总之,这个即将到来的秋天有太多吸引眼球的东西,林家的八卦也早已悄悄的下了热搜榜了。 林家的行事也很低调,在某一天清晨,路过林家大宅门前的百姓惊讶的发现,一块御赐的‘忠义之家’的金色匾额挂在了林家的门楣上。林家甚至没有任何的庆祝和张扬,只悄悄的将这块匾额挂上了门楣,这本是林家一次可以重夺眼球的机会,却就这么悄悄的被放弃了。 …… 半个月的时间一晃过去,林伯年的假期也到了尾声,他必须要离开杭州回京城了。 这一次身为钦差大臣回杭州宣旨并探亲的行程可谓让林伯年毕生难忘。来之前,他本以为是一场惬意的还乡之旅。然而,当回到杭州后,一件件发生的事情才让他忽然明白,这一次回乡之旅的艰辛和难熬。 林柯通匪的事情将他吓得屁滚尿流,最终,林柯死在自己的眼前。之后,他又不得不处于自己和林家的考虑,和林柯联手夺取家主之位。其实,他的内心是煎熬的,特别是在林柯刚刚去世,自己便要给大哥一个更大的打击,林伯年心里也着实不忍。可是他不得不承认,那是自己夺取林家家主的最好机会,也是扭转林家局面的最佳时机。只不过,情感上的愧疚还是有的,特别是自己数次去见林伯庸都被拒之门外之后,林伯年明白,自己这位大哥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了。 林伯年其实是个很矛盾的人,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自己必须要扭转林家的局面,自己问心无愧。但有时候,他却又心情烦躁,怪罪林觉逼迫自己做了这个让自己心中难安的事情。但有时候,他又很高兴自己居然真的当上了家主,这个位置他可是从未想过染指的,但当上之后,这种感觉也很不错。当所有人都叫自己家主的时候,那种感觉甚至比自己当上这个三司副使的朝廷大员还有一种不同的满足之处。 这段时间,林伯年就是在这种奇奇怪怪的情绪之中反复,一会儿满怀惆怅,一会儿又豪情满怀,一会儿自责后悔,一会儿又理直气壮。总之,林伯年这一生还从未这么迷乱混沌过。 对于林觉,林伯年对他的感觉很是复杂。一方面,他认为林觉绝对是林家小一辈之中的佼佼者,能力智谋之出众无可置疑。但另一方面,他也有一些隐隐的恐惧和担忧。林觉行事狠辣果断,哪怕是对自己林家人,狠辣起来也绝不手软不择手段。而且,其行事之缜密和运筹实在让人害怕,可以说无论是林柯之死,还是自己被迫和他一起将林家翻了个天,都是他精心谋划的结果。林伯年甚至一度回想这些事时,认为自己不过是林觉实现这些目的的一个棋子罢了。 不过,林伯年努力的摆脱这种负面的看法,因为,此时此刻,他所能倚仗的只有林觉。无论是自己离开杭州后的家事和林家的生意,还是将来通过林觉和梁王府拉上关系,林觉都是自己必须要拉拢之人。 总之,若论得失的话,这一趟回杭州所得甚多,失去的无非是和大哥之间多年的情谊。孰轻孰重,却也颇难计较。 七月将没,秋意渐浓。林伯年临行前的那天晚上再一次去见求见了林伯庸。这一次林伯庸倒是没有拒绝。只不过,事后有仆役说,那晚大老爷和二老爷只是相对而坐,默默无言。两个人一直坐到了天色蒙蒙发亮,似乎也没多说几句话。后来二老爷告辞离开,大老爷却杵着拐杖送出门,看着二老爷的车驾走得很远还依旧站在门口观望着。 这是林家两位老兄弟第一次聚在一起时没有发出热闹爽朗的笑声,也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待了一整夜。二老爷回来是,虽然大老爷说了很多次联床夜话云云,但却从没真正的在一起呆上一整夜。 林觉后来得知此事时蹙眉良久,他把这一次林家两位伯父之间的告别称之为最后的和解和永远的决裂。林伯庸不是傻子,他闭门期间应该也想通了一些事情,他也应该明白自己当家主期间的失败。但即便如此,他和林伯年之间亲密无间的兄弟之情却是永远破裂无可弥合了。但他们毕竟是亲兄弟,感情的破裂并不意味着不能理解对方的作为,所以林伯庸见林伯年便是一种和解理解的意味。而这一幕恐怕也只可能发生在林伯年身上,若是自己去见林伯庸,迎接自己的恐怕便是永远的闭门羹了。 北关门外码头上,钦差大人准备登船。杭州官员们依旧来相送,场面依旧隆重热闹。但人群中少了林伯庸父子几人,王爷也没露面只派了小王爷前来,倒是严知府依然一脸严肃的出现在送行的人群中,和当初迎接钦差大人抵达时一样,穿着一样的衣服,保持着一样的态度。 和众人拱手告辞之后,林伯年将林觉叫到船头,看着朝阳初生时金光潋滟的运河水面,林伯年微微皱着眉头,似有万般心事。 “林觉啊,我在京城,家中的事情无法照顾周到。我们只能以书信来往。我走之后,家中琐事恐怕你要挑头了。我想了又想,不能请大哥出来主事,一则他未必肯管,二来……”林伯年沉吟着停止了话头。 “二来……林家也不能再走老路了。”林觉替他补上了未尽之言。 林伯年眯眼看着林觉道:“你明白就好。此次回来,没想到家中出了这么多事情,我之所以同意你的计划拿到这个家主之位,可并非是因为私心所想,也非受你所迫。我只是不能看着林家走向毁灭,所以宁愿背负不义之名夺了这家主之位。这一节你心里要明白。” 林觉拱手道:“侄儿明白,当日侄儿说的话多有不妥,还请二伯原谅。” 林伯年摆手道:“倒也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你的本心是为林家着想,也没什么错。只是我要告诫你的是,心机不要太深,心眼不要太多,特别是对自家人,更是不妥。你若不明白这一点,我恐你将来会误入歧途。作为你的二伯,作为林家家主,我必须要告诫你这点。” 林觉点头不语,这一次的连环计划确实过于激烈,确实有不当之处,想来林伯年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故而说这些话来告诫自己。当然了,在和林觉共同谋划了这一切之后,林伯年再说这样的话,未免给人一种虚伪的感觉。但林觉不想纠结这些事,此刻只需点头称是便可。 “家中的事情……只能由你管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大事你可写信来跟我说,一些琐碎小事你便自己决定处置便是。” 林觉点头道:“二伯放心,我会和族中叔伯商议而决,大事必是要写信请二伯示下的。二伯其实不必担心,林家其实没什么大事。只是生意上的事情有些麻烦,我想请大伯出来打理,但我恐怕他是不肯的。长房二位公子是不能托付的,谁来打理,这可是个难题。二伯你说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你便继续担任大管事,这半个月来,你不是已经做了诸多的安排么?若换一个人,你的这些安排怕是都要被废除了,来回反复,闹得人心惶惶混乱不堪,对林家生意有何好处?你既能镇得住场面,便要多担责。况且,请大哥出来主持事务也是不合适的,原因你自然是明白的。” 林觉叹了口气道:“我这可是作茧自缚啊,我对做生意可根本没兴趣啊。我还要参加秋闱大考呢。” 林伯年沉声道:“知道你要备考秋闱,但你真的确定要将这个名额让给林有德么?若是你无需参与秋闱考试,那么便可有更多的精力在打理生意上和家中事务上了。” 林觉笑道:“说出的话泼出去的水,更何况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林伯年皱眉道:“有时候无需太在乎颜面,我跟你说,说话不算话的事情我见的多了。在京城,有的人官职做到宰相枢密使的地位,还不是照样说话不算?罢了,我也不劝你,我只是觉得你不必意气用事。若是秋闱不中,岂非闹出更大的笑话来。” 林觉笑道:“那倒真是个笑话,所以我才要花些时间去温书备考啊。” 林伯年瞪着林觉道:“莫跟我绕弯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已做好准备了?你组建那个老掌柜组成的‘事务会’是何意?还不是替你处理生意上的琐事?让你能当甩手大管事?既然有事务会,你自然是可以有大把空闲时间的,怎么?非得要我点明才成?” 林觉脸上微微一烫,倒也佩服林伯年眼光毒辣,居然看出了自己打的意图。事务会的组建固然是为了处置那些琐碎的事务,但何尝不是林觉的两手准备。林觉原本觉得应该请林伯庸出山继续执掌生意,但很快明白这已经不太可能了,自己这个大管事怕是只能继续干下去,故而事务会便是自己的代理人,林觉是绝不愿天天陷在那些生意上的事情里的。 “事务会,不也要我去照应么?他们只能处置小事,大事他们便不敢做主了,我也不能让他们做主。罢了,我兼任着便是。至于读书应考,我挤出时间便是。一位圣人说过,时间是海绵里的水,挤一挤终究是有的。” 林伯年微笑道:“这是哪一位圣人说的?我怎么没听过?” 林觉道:“我看的书杂,一位姓鲁的先哲说的。总之,不过是辛苦些罢了,二伯放心便是。” 林伯年微笑道:“那便好,我回京城后会让林昌来杭州的,到时候他代表我,你们兄弟几个商量着办事便是。” 林觉闻言微微一愣,点头微笑。林昌是林伯年的儿子,也是林觉的堂兄,林伯年让林昌回杭州来,那是培养下一代了。无论他说的如何冠冕堂皇,只这一个举动便暴露了私心。家主之位到手,林伯年怕是绝对不会再将这个位置传于大房了。 见林觉笑容诡异,林伯年略有些心虚,正色道:“不要多想,我让林昌来,可不是要替了你这个大管事。相反,林昌能力不如你,生意到他手上怕是要一团糟。我只是要他来替我来这里呆着,表明我二房和林家在一起的意思罢了。” 林觉微笑点头道:“侄儿明白了。” 林伯年点点头道:“行了,你回去吧,我该动身了。再有什么事,回头书信再说。” 林觉拱手道别,转身下船。林伯年下令随从拔锚起航,官船离岸起帆,借着南风之力,直往北去。 …… 林伯年离去之后,实际上林家陷入了无主的境地。 老家主林伯庸早已搬离林宅在别苑闭门谢客既养病又思过。长房大公子病故,二公子林颂和三公子林润失去了父亲的庇佑,地位尴尬。虽然他们并没有搬离林家大宅,但每日里在外花天酒地出入烟花柳巷之中,喝的浑身酒气,说话也阴阳怪气让人生厌。他们既无资格也无能力管事。 三房的大公子林全最近倒是像换了个人,本来他想重新执掌粮油布匹的几家店铺,但林觉告诉他,执掌店铺掌柜会有压力,毕竟莫非淘汰制不是说说而已,要是他经营不善,自己不得不解了他的职位反而不美。还不如做个另外的职位,不涉生意,反倒自在。林全想了很久,觉得林觉说的在理,于是安心的当了个林家保安队队长的职位。每天的职责便是带着三十多名招募的地痞闲汉在各码头巡视,既对付外边闹事的地痞,也维持自己家生意的秩序。林全只做了几日,便彻底的爱上了这个新职位,因为这太符合他游手好闲的散漫个性了,而且还能耍威风,这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家里的事情,林全自然也是没法当那个主事之人的。 林觉便是那个唯一能主事的人,虽然他的身份只是三房庶子,原本是最不可能主事的那个,但现在林家内外可不这么看,他们已经看到了林觉的本事。 只不过,林觉毕竟只是个年不及弱冠的少年,内内外外的事情他能够处置公道么?这是所有人最大的疑惑。而这种疑惑也写在所有人的脸上。 林觉自然是明白众人的心理。不管以前的林伯庸对他们多么的不好,但林家内外的人总是还有个领头的。林家人就像一群羊,以前的头羊哪怕经常用角顶人,哪怕会将他们带到悬崖边缘,但起码其他的羊不用多想,只管跟着便可。而现在,头羊没了,其他的羊便如同瞎子一般的乱撞,不知该往何处去。这种恐慌是心理上的,是无法避免的。 林觉要想当那只头羊,首先便要让所有的羊都相信他,愿意跟着他走,并且要驯服羊群中的那几只桀骜不驯的。 第二九七章 人心易变 (月初了,有免费月票的投了吧。) 林觉要驯服的第一个人是黄长青。林觉明白黄长青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和他的作用。作为林家的大管家,林家的正常运转很大程度决定在此人身上。林家众仆役已经习惯于在黄长青的指挥下做事,所以擒贼擒王,黄长青若是被驯服了,家中日常事务也就变得井井有条了。 而且,将黄长青拉过来的意义不仅于此,黄长青一旦愿意为自己办事,那是一个标志。标志着老东家林伯庸彻底的丧失了在林家的话语权,林家上下人等也会真正的明白,老家主已经无力回天了。连身边最忠心的黄长青都倒戈了,林伯庸便也真正的日薄西山了。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其实在林伯年尚未离开杭州的时候,林觉便请林伯年跟黄长青好好的谈一谈。然而效果却并不太好,也许是林伯年说话的方式不对,又或者是黄长青真的对林伯庸忠心耿耿个。总之,那次谈话不欢而散,林伯年事后已经扬言要免了他的管家之职。但林觉及时的阻止了这一想法,林觉并不认为黄长青会对林伯庸忠心耿耿,他只是还在观望罢了。 …… 夕阳西下,天气凉爽怡人。林家二进东首角落的黄长青的小院子里,大管家黄长青正吃完了晚饭,靠在椅子上咬着蒲扇眯着眼睛小憩。这段时间,黄长青也称病不出,天天呆在他的小院子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呕什么气,总之,他觉得自己应该表现的傲气些。二老爷几日前找自己说了些话,但不知为何就谈崩了,这之后自己的小院里便从未来过任何林家的人。倒是女婿赵连城来过一次,还没进门便被黄长青给轰了出去。 黄长青的老妻拿着托盘来到院子里,弯腰收拾着小桌上的碗碟,看了一眼眯着眼的黄长青,翻了个白眼开口道。 “你这天天呆在屋子里也不是个事儿,二老爷都请你帮他做事,你却死活硬挺着不去?干什么死要面子活受罪?咱们不过是伺候林家的人,林家谁当家主跟咱们有何干系?咱们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是,偏偏你还要当什么忠臣孝子,有什么用?若是你丢了管家的差事,惹恼了二老爷他们,他们将咱们全家都赶出林家,咱们以后可怎么办?” 黄长青睁眼怒喝道:“你这妇人,还能让老子安生些么?这几日你天天唠叨,我都快被你烦死了。男子的事情,要你这妇人多什么嘴?” 老妇伸手将碗碟弄得哗啦啦乱响,恶声恶气的道:“老身说的不对么?你老黄家十几口人都指着林家吃饭,你以为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咱们这老骨头也没什么?可你想过儿子女儿还有你黄家的那些侄儿侄女们么?以前有大老爷和大公子撑腰,现在谁给咱们撑腰?那三房的林觉公子,以前你待他又不好,闹了不少事儿,现在人家掌权了,你该去修好才是,偏偏死硬不去,你不是害了全家么?” 黄长青一时无言以对,气的站起身来,将蒲扇一丢,负手往院门外便走。 “你去哪里?”妇人叫道。 “我去清静清静,便是听院外的蛤蟆叫,也比你这妇人的唠叨好听。”黄长青没好气的道。 老妇气的叫道:“好好,明儿我便搬去女儿家住,让你一人清静。丫头在外边置了住处,反正咱们迟早也要被赶出林家,与其被人撵出去,还不如早早的自己走,免得没脸。” “你敢!”黄长青扭头喝道:“你想去连城那个小畜生家里住?想也别想。” 老妇也怒道:“连城怎么了?他可比你有眼光。你个老糊涂不知道世道要变,他却早就嗅到了味道。瞧瞧现在,三公子给他个掌柜当着,也算是熬出头了。这就叫啊,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这个妇道人家都懂。” 黄长青大骂道:“你要是敢去,我便一纸休书休了你。” 老妇一愣,伸手丢了碗碟拍膝大哭道:“好哇,你这个老东西,没良心的老混蛋,我十六岁上嫁到你黄家,给你当牛做马伺候公婆伺候你,为你生儿育女,伺候你吃,伺候你喝。好哇,现在居然要休了老身。好,你现在就写休书,你要是不写,你便是个老混蛋。” 黄长青皱着眉头,心里也知道话说的过了,又不肯去说好话哄她,心里烦乱之极,长叹一声转头快步朝院门口走去,想图个清静。突然间,院门口出现了两个人影,差点和黄长青撞个满怀,黄长青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来人却身手敏捷,一把抓住了他。 “这是怎么了?怎地这么热闹?长青叔,跟婶儿吵架了?”来人笑眯眯的道。 黄长青这才看清楚面前站着的人竟然是林觉,后面站着的是拎着几包东西的林虎。黄长青不禁愣在当场。 正嚎啕的妇人立刻停止了哭闹,一把擦干眼泪脸上堆起了笑容迎上前来道:“哎呦,是林觉公子啊,叫您见笑了。刚刚拌了几句嘴,我这可失礼了。我说你发什么愣啊,还不请林觉公子和林虎进来坐?” 黄长青这才清醒了过来,不过他却也没表现的极为谦卑,只拱手行礼淡淡道:“林觉公子怎么来了?找我有什么吩咐么?” 林觉笑道:“听说长青叔身子抱恙,这段时间家里乱糟糟的,我也没得空闲,也没来瞧你。这不,今日得空,便来瞧瞧你。不知病情可好些了?” “哪有什么病?不过是心病罢了。”一旁的妇人叫道。 黄长青脸上一红,斥道:“鸹噪什么?还不收拾了桌子,沏茶上来?” 妇人瞪了他一眼,看着林觉笑道:“公子恕老身失礼,这便去收拾了沏茶来。公子屋子里坐,你长青叔说的话不中听,公子不要见怪。” 林觉微笑道:“见什么怪,都是一家人。小虎,东西给婶儿拿进去。” 林虎答应一声,将手头七八个纸包拎着走进来。妇人眼里放光盯着那些东西,口中哎呀呀的叫道:“来便来,还带着这么多东西作甚?真是怪不好意思的。……放屋子里……放屋子里。” 黄长青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林觉微微一笑,咳嗽了一声,黄长青忙道:“林觉公子请进来说话。” 不久后茶水沏上,林觉觉得院子里清爽,也没进屋子里去,便和黄长青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黄长青有些局促,他不知林觉来见自己是何用意。莫不是要下逐客令了不成?心中有些紧张。 林觉喝了口茶水,笑着开口道:“长青叔,今日我来,一来是探望长青叔的病。现在看来长青叔身子无恙,那我便放心了。二来呢,是有些话要和长青叔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黄长青默然不语,眼睛看着桌上的茶盅,研究着茶盅上画着的青花。 “这段时间,我林家经历了一场大乱,大公子病故,老家主又传了家主之位。我呢,也不得已接了大管事的差事。总之,一片乱纷纷的甚是混乱。我知道,这些事对家中上下人等震动甚大,一时间有人转换不过来,心里有些情绪。譬如长青叔,我便看得出来,长青叔心里是有情绪的。”林觉沉声道。 黄长青淡淡道:“我能有什么情绪?我不过是林家下人罢了,你们也不必在意我们怎么想。” 林觉笑道:“那可不然,你们黄家和我林家早已是一家人,几代帮衬,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亲如一家。起码在我心目中,从未将长青叔看做下人。” 黄长青面色稍霁,叹道:“那可多谢了,可惜毕竟还是外人,这些事也轮不到我们说话。” 林觉道:“不用你说,我也明白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无非是放不下老家主罢了,觉得这次的事情甚是……甚是……不地道是么?为大房鸣不平是么?” 黄长青愣了愣,他没想到林觉如此直接,沉声道:“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林觉道:“长青叔,咱们也不用绕弯子,我知道你我之间有些过节,不过那些事早已过去了。长青叔可以仔细的想想,我和你之间的那些过节,到底是什么缘故?我可曾故意主动的找你的茬儿?” 黄长青咂嘴不说话。 林觉道:“长青叔,我不是记仇之人,事情过去便过去了,是非曲直,谁对谁错,大家心里都有数,也不必再提了。长青叔对于长房有感情,对他们忠义,我也甚为佩服这理解的。但是,林家的事毕竟是林家的事,谁当家主,那也是林家的事情。长青叔不管心里有多么不自在,也不能忘了你的职责。你是我林家的大管家,你必须履行你的职责,否则你这个大管家便是不称职的。你要对我林家忠义,而不是仅对一房忠义,更不该因此有了情绪。你说你这闭门不出,家里乱成一团糟却无人管事,是谁之责?” 黄长青皱眉道:“你们那么对待老家主,我实在是心里过不去。我没想到二老爷是这样的人,居然趁着这个机会夺了家主。还有你,你们居然合伙算计家主。” 林觉正色道:“长青叔,我再说一遍,林家的事情你是管不着的,这些想法你可以留在心里,但你想左右我林家的局面,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这话我不会再多说,长青叔是聪明人,该明白我的意思。无论你心里怎么想,你是我林家的大管家,便必须要做你管家该做的事情。若你因此不闻不问,林家上下一团糟,难道便是你希望看到的局面。况且,这件事背后的缘由你也未能尽知,我也不便告知你。你若当真有想法,怎不去好好的问一问老家主去?” “我问了,他不说啊。”黄长青道。 “这便是了,老家主不说,便是有不便之处。若当真是二老爷强行无礼夺了家主之位,老家主难道便会一言不发的吃哑巴亏?你不知内情,跟着起什么哄?”林觉沉声道。 “可是……可是……我心里总是过不去啊。”黄长青皱眉叹道。 林觉道:“我明白,你跟了老家主这么多年,感情是有的。但是你难道认为老家主希望林家上下乱成一团么?老家主去别苑为何不让你跟着去伺候?还不是想让你在宅子里好好的做事?你闭门不出,这算什么?” 黄长青皱眉道:“我……我……宅子里离开了我不也照样没事,您手段高明,上下俱服,我算什么?我可没你说的那么重要。离了我林家也没什么。” 林觉沉下脸来道:“长青叔,不是谁重要不重要的问题。说句你不爱听的话,离了长青叔,或许家里会短时间混乱一阵子,但一定会走上正轨的。长青叔若是以为耍性子闹情绪能要挟我们,那里可错了。但长青叔若是能履行职责,家里便会很快走上正轨,无非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 黄长青变了脸色道:“我可没要挟什么,我怎敢要挟什么。” 林觉道:“要挟没要挟,长青叔心里有数。长青叔要明白,老家主已经不是家主了,长青叔还想着老家主回来,那是绝无可能的。您抱着那点希望,想老家主回来之前有个忠义的姿态,免得到时候尴尬,却是想多了。这么跟你说罢,林家之所以换了家主,便是老家主做的不够好。老家主之所以没有闹,便是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老家主心里也是为了林家大局着想,所以才选择避在别苑之中。你以为你是对老家主忠心,殊不知你却违背了他的心意,更是叫我们难办。你现在依旧是大管家,可是你又不管事,你说叫我们怎么办?我们能理解你,你能理解我们么?现在家里外边都是我一人,这么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我若请人来管事,势必要拿了你这管家的职位。你黄家那么多人在我林家做事,你不当这个管家了,这些人能否还能继续在林家做事?我不想事情闹得太复杂,所以才来见你说这些话,你该明白我的苦心才是。” 黄长青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林觉其实已经看透了他的内心了,他不愿出来帮忙,固然是因为对老家主的感情,觉得林伯年林觉他们太过了。但是另一个真实的愿意是,他想看林觉的笑话,想看着林家乱成一团的样子,以解心中之愤。而且他一直相信,林伯年和林觉是管不好林家的,最终还是老家主回来,若是他没骨气,将来可不好面对老家主。 可是林觉已经将话挑明了,明确告诉他不要想着老家主还能回来,也不要想着既不出来做事还要在林家待着,不仅是他自己,一旦他不愿意出来办事,他黄家这些在林家的人也一并要被赶走,这牵扯可就大了。旁人不知道林觉,黄长青可是知道林觉的,这小子可真的有可能这么干,他可什么都干的出来。 “长青叔,我说这些话可能对你有些冒犯,但你想想,在林家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出来为林家办事,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不瞒你说,二老爷回京之前便跟我交代了,若是你不愿继续当林家管家,不愿出来做事,便要我免了你的管家职务,重新聘请能管事的人。这是二老爷的原话。但我可不想这么干,你黄家和我林家亲如一家,我可不想做这等绝情之事。但如果你都对我林家毫无感情,不再愿意为我林家效力,那我也是别无选择。” 黄长青心里很慌,但服软的话他就是难以启齿。 林觉起身道:“这样吧,长青叔你考虑一晚,或许可以去问问老家主的意见,明日你再答复我也不迟。如你决定继续为林家效力,以前的事情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今日的话要是冒犯了你,我也可以向你道歉。长青叔,林家上下可不希望你离开,林家不能没有你啊。你出来管事,依旧和以前一样,家中事务你做主,大事跟我说一声便成。我是完全信任你的。” 林觉和林虎离去后,黄长青这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爬起来穿衣起身想着去别苑见林伯庸,走到门口却又掉头往回走,因为觉得不妥。这样起来躺下折腾了一夜,弄得长青婶又唠叨了半天,被黄长青又怒斥了几回。好在那妇人沉浸在傍晚时林觉带来的一堆贵重的礼品的快乐之中,倒也没怎么跟他闹腾。 次日清晨,林觉洗漱完毕来到林家前厅的时候,惊讶的发现黄长青穿着崭新的长衫,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站在厅中迎候着自己。林觉无声的笑了。黄长青终究抵不过自己的胡萝卜加大棒。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想着要坚持到底,只是需要一个下台的台阶罢了。 黄长青的重新做事,让林颂和林润二人气的跳脚大骂,当着黄长青的面他们两个便骂黄长青忘恩负义。黄长青白着脸一言不发。林颂和林润在林家早已地位尽失,虽然经常耍威风,但他们的话也没什么人再作数,事后倒是有不少人安慰黄长青,让黄管家不要介意。这也让黄长青再一次意识到,长房在林家原来早已经人人喊打了。 黄长青重新出马,林家的情形立竿见影。毕竟是干了几十年的管家,家里的大大小小事务都清清楚楚,安排起来妥妥当当,林家内部很快便安定了下来。这让不少等着看热闹的人极为失望。消息传到林伯庸的耳朵里,林伯庸站在别苑的月桂树下愣了许久,终于一声长叹后,踽踽回房。 第二九八章 和解之望 金秋八月转眼到来,当杭州城中飘满了桂花香气的时候,杭州林家中发生事情已经逐渐的为人所淡忘。 虽然有很多双眼睛盯着林家,等着看林家的混乱和笑话,然而,林家内外依旧不可阻挡的恢复了正常。林柯的死,林家家主的变更似乎根本没能让林家有任何的衰败之象,相反,那些紧盯林家的眼神中看到的是林家生意上的新气象和林家家宅之中的安宁。 林家生意上,短暂的因为新规而导致的不适应其实之持续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很快人们便意识到这些新规带来的变化,掌柜负责制以及独立核算的末位淘汰制让所有人都不得不警醒起来。混日子的大锅饭是不成了,以前的一些懒散混乱的作为也不再被容忍,所有人都像是上紧了的发条,绞尽脑汁的想有所作为。 那些管事掌柜之人,以前他们根本不用动太多的脑子,因为大小事务都有上面决断。但现在他们却必须要自己去解决一些属于他们的问题。虽然如此,但他们却是高兴和兴奋的,因为以前固然无需多想,但也没有多少存在感。而此刻,他们拥有的权力极大,承担的责任也更大,这种被重视的感觉比之由此带来的压力而言更为让人满足。谁不想自己是个举足轻重的重要的人物,谁也不想成为可有可无之人。人性使然,不外如是。 林觉的日子也很快变得轻松了起来,家里有黄长青主持,一干外房叔伯的帮衬,基本上无需林觉操心。虽然黄长青表现的很谦恭,每天晚上也来小院禀报一番,但林觉也只是听听则罢。偶尔隐晦的提醒黄长青不能再犯以前的错误,不能再以以前的做法来对待外房众人。黄长青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他本就是个精明人,分寸也掌握的很好。 生意上,有事务会的老掌柜们也逐渐适应了自己的角色。林觉现在已经基本上无需天天在船行坐镇了,老掌柜们看出来林觉无心在此处,除了大事,基本上也并不去打搅林觉。倒是师爷唐师曾有心,命人每日将处置的事务记录下来呈给林觉瞧,林觉倒也一目了然,对大小事务也做到了心中有数。 林觉很满意这种状态,这正是他所希望的结果,他可不愿意将s所有时间浪费在这些里里外外的琐事之中。他宁愿看看花看看鸟,骑着朝廷赐的马儿到处乱闯一番,漫无目的的混上一天,也不愿天天被困在那一堆索然无味的琐事之中。 当然了,有一件事他逃不掉,那便是身为大管事,他必须要维持好林家对外的交往,和各色商贾以及一些和林家有交情的官员们搞好关系。这恰恰是林觉最厌恶的,因为林觉知道,这些人和林家之间都有些暗地里的肮脏交易,而自己却不得不继续维持这种肮脏的交易。譬如通判张逸,林觉便不得不和他喝了两顿酒,同时还不得不和他那个曾经被光着屁股扯到大街上的宝贝儿子张衙内称兄道弟。 好在林觉的适应能力很强,有些事不得不为时,林觉也会咬牙去做,而且做得很好。 林家内外重新走上正轨,林觉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下来。毕竟夺权容易,但在这之后如何让林家内外安稳下来,这才是问题的根本。现在一切都已经归于平静,压力也顿时减少了许多。剩下来的事情便是观察所有的措施所产生的效力如何,再加以调整应对便可。 但有一件事,林觉却必须要去做,那便是要去见一见林伯庸。无论如何,林伯庸是林家大房房主,虽然将他弄下了家主之位,但这过程确实不够光明正大。现在林伯庸闭门不出,林伯年临行前显然也没取得他的谅解,这件事毕竟依旧是个隐患。 林家上下团结一心是林伯年和林觉的共识,两人虽谋划了这一切,但根本的目的却并非要林家混乱分裂。而现在大房和二房三房之间势若水火,林伯庸万事不问避居别苑,林颂林润两兄弟更是破罐子破摔,每日喝酒寻乐骂骂咧咧的样子,这可不是个事儿。 在此之前,林觉曾试图去求见林伯庸,希望能弥合分歧。但林伯庸压根也不愿见他,让他吃了两次闭门羹。当时林觉正忙于内外,也实在没功夫去想这些事儿,但现在,一切平静,林觉想着最好能作出努力,取得林伯庸的谅解。哪怕不能谅解,起码也要有所和解,总不能老死不相往来。再说了,如果林伯庸一直不能原谅两人,长房和林家处于对立状态,那迟早也会出事情。 带着这样的想法,林觉决定再去求见林伯庸。八月初七午后,林觉抽出空来,独自一人前往湖西别苑。小虎死活想跟着,但却被林觉坚决拒绝。林觉绝不想让林伯庸有任何其他的想法,而且去找林伯庸的事情林觉也并不想被外人知晓。 林觉抵达湖西林家别苑时,已经是午后申时。秋阳高照,四处秋意甚浓,但在背阳的高大门楼之前,阴影之中已经有了些秋凉阴森之意。台阶门前大片的落叶堆积着,像是很久没有清扫,给人以破落凄清之感。 林觉心想,别苑也有不少仆役小厮在此,居然连落叶都不清理,这些仆役们也太不像话了。是否是因为林伯庸此刻的身份已经不是家主,这些仆役们也都怠慢了起来,这可坚决不能容忍。如果查出来事实真的如此,这些仆役和小厮们是必须要严惩的。虎落平阳被犬欺,仆役们怠慢主人懒散消极是绝对不允许的。 站在落叶堆积的大门前,林觉有些犹豫。之前是鼓足了勇气来的,此刻却又有些怯了。倒不是怕林伯庸给脸色,或者是担心他痛骂自己,而是到了这里,便不由自主的响起林柯死去的那日,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即便林柯的死是咎由自取,但林觉总是觉得心中不畅,总是有些怪怪的感觉。 林觉调整了心情走到虚掩的门前正欲敲门叫人,忽然间听得身后远处柳荫遮蔽之下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林家别苑就在西湖西岸边上,湖水拍岸也不稀奇,事实上站在这里便一直能听到水花轻轻拍打湖岸的声音,但此刻听到的却是剧烈的水花声,绝不是正常的水声。 林觉吓了一跳,忙转头去看。他看到一个头戴斗笠身着粗布衣服的老者正从码头下方缓步而上。那人手中提着两尾青鱼,兀自跳跃扭动不休。那老者也在此时抬起了头来,两人目光对视,都愣在原地。 老者不是别人,正是林伯庸。他带着斗笠,穿的像个寻常的普通渔夫一般。脚上穿着草鞋,还湿漉漉的粘着泥水。想必是在船舱之中的沾染了仓底的泥水。 “大伯。”林觉惊醒过来,忙下了台阶迎上去。 林伯庸皱着眉头,忽然转身朝湖岸旁走,快步下了石阶。林觉赶到时,欸乃声中,林伯庸上了小船已经划了离岸丈许之地。 “大伯,您这是作甚?”林觉叫道。 “钓了两位青鱼,本自好心情,却被一头白眼狼坏了心情。”林伯庸冷声道,手上不停,小船再离开丈许。 林觉皱眉叫道:“大伯,我知道你现在痛恨我,但永远这么相互不理也不是个办法。您总该让我跟你解释解释。不管怎样,我们都是林家人,总不能永远都不相互不搭理。就算是你不原谅我,咱们也该好好谈一谈,最少也该做个了断才是。” 林伯庸停了手中的桨,沉吟半晌。小船飘在湖水你缓缓的随着波浪荡漾着。忽然间林伯庸挥桨划船,却是朝着岸边划来。 “你上船来,有话我们船上说。”林伯庸用木浆搭在岸边青石上沉声道。 林觉略有些犹豫。林伯庸冷笑道:“怎么?怕我将你推下湖不成?” 林觉不再犹豫,快步下了石阶,纵身一跃,上了小船船尾。坐好之后,伸手向着林伯庸,林伯庸微微一愣,旋即将木浆递给林觉。林觉转过身子背对林伯庸,木浆轻点岸边石头,小船悠然离岸,往湖中荡去。 “大伯,咱们划去哪儿?”林觉侧头问道。 “去那里,那里清静无人,正好说话。”林伯庸指向远处。林觉抬眼看去去,秋阳照耀之下,湖面金光耀眼。远处一片碧绿的荷叶尚未枯败,正努力展现着最后的碧绿,绵延大片湖面直到南岸湖堤之旁。那里确实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穿越大片清波之地,小船慢慢抵达藕叶茂盛之处。或许是便于采莲人穿行之故,茂密的荷叶之间似有人工开辟的水道通向深处。此时已近八月中,荷花花期早已过去,莲蓬采摘季节也已经结束。但水道两侧依旧莲叶如盖亭亭出水而立,西湖湖底肥沃的黑泥滋养出更为茁壮的茎秆和大如华盖的荷叶巨伞。船行其间,颇有遮天蔽日之感。阳光被遮蔽之后,竟有些阴冷森然之意。 终于,小船穿过荷叶之下的水道进入了深处,抵达了一小片数丈方圆的空旷地带。这是采莲人为了方便船只停留而特意留出来的空地。船只可从四面八方密密的水道之中进入藕花深处采摘莲藕,并可将所得汇聚于此处一并运出。但现在这里空无一人,水面上立着几根钉在湖底的木桩,那是供船只系泊之用。小船的到来,立于木桩顶端的几只水鸟受到惊吓,扑棱棱冲天而起,不知踪迹。 “停船吧,有什么话便在这里说吧。”林伯庸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林觉应了一声,将小船停靠在木桩之侧,将绳缆圈套上木桩后转过身来。 林伯庸取下了斗笠,满头花白的头发凌乱不堪,脸上的皱纹若斧凿刀削一般纵横深邃。这短短月余时间,林伯庸似乎苍老了许多。 “大伯,这段时间身子还好么。”林觉轻声问道。 “托你洪福,老夫还死不了,是不是教你们失望了。”林伯庸呵呵而笑。 林觉叹息一声道:“大伯,不要说这样的话,侄儿岂有如此恶毒之心?” 林伯庸冷笑道:“你们还不够狠毒么?你们那么做的时候难道不是要我的命?我林家出了伯年和你这样的人,当真是祖上积德啊。” 林觉皱眉道:“大伯,我承认我和二伯确实算计了你,但我们的初衷却绝不是想要大伯的命。大伯说这样的话,怕是激愤之语了。” “激愤之语?柯儿刚刚死了,老夫悲痛成疾,你们趁着这时候算计老夫,难道却是对老夫的善意不成?任你巧舌如簧,怕也难以辩白吧。是非自有公论,世人迟早会知道你们是怎样的人。你们给老夫泼脏水,老夫是不在乎的。老夫行将就木,时日无多。倒是你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们如此作为,将来怕是寸步难行。”林伯庸冷声喝道。 林觉轻声道:“大伯,既然你如此痛恨我们,为何不向外宣扬此事?反而闭门不出一言不发呢?我想,以大伯的人脉和声望,你若将事情说出去,怕是有很多人会帮着大伯声讨我们。二伯未必便能坐稳家主之位,而我则会被众人指责,声誉无存。大伯为何没有这么做呢?而且我还听说,大伯严禁长房两位兄长在外宣扬此事,让他们噤声不语,忍气吞声。大伯这么做又是为何呢?” 林伯庸愣了愣,沉声道:“家丑不可外扬,我林家事何必求助于外人?更不必弄得满城风雨。你们做的事会得到报应,冥冥天地自有神明之眼,倒也用不着我来多此一举。” 林觉微微点头道:“大伯倒真是心胸宽广之人,正常人必会睚眦而报,那也是人之常情吧。不过,我想原因不仅是如此,我对此倒有一番猜测。” 林伯庸冷笑道:“你心眼多,你爱猜便猜,老夫可没兴趣听。” 林觉拱手道:“大伯,你不听我也要说。大伯之所以不肯声张出去,我猜测的理由如下。其一,大伯是为了林家大局着想,不肯因为此事造成林家的混乱。大伯虽愤怒难过,但却并没有被这些事蒙蔽心目,您是为了顾全大局。” 林伯庸呵呵冷笑道:“老夫可不敢当,老夫不是被你们贬的体无完肤么?全杭州城的人都知道老夫自私自利,暗中迫害你林觉,为长房谋利。为何你今日之言和那天的话不一样?这可真教人不懂了。” 林觉道:“当日是当日,今日是今日。当日情势所迫,为逼大伯让出家主之位不得不为之,其中也有话确实是捏造之言,对大伯声誉有所诋毁,侄儿深感愧疚不安。这件事侄儿自会给大伯一个交代。但今日侄儿却必须说真话,将心里的话告诉大伯知晓。在侄儿心目中,大伯还是顾全大局的,并没有做出过激举动。这一点林觉身为佩服。” 林伯庸冷笑不语。 林觉继续轻声道:“大伯之所以不愿声张的第二个原因,我猜是大伯应该已经意识到了自身的错误了。所以大伯选择了闭门自省,也不许两位兄长闹事,其实……其实是有悔过之意。” 林伯庸呵呵大笑道:“悔过?该悔过的是你们,老夫有何需要悔过的?枉我对伯年推心置腹,对他全心全意的相助,结果他在我背后捅了一刀。而你,你所为之事附合你的身份么?你便没有为你的行为而羞愧么?世上当真有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之人,老夫以前不信,但却在你身上看到了事实。不错,你是得逞了,可是你当真便可为此得意洋洋么?你走上了歧途了,你可明白?” 林觉沉声道:“大伯,你可以不承认自己错了,但我是这么想的。至于你的指责,我只想说,我和二叔也是被逼无奈。大公子的事情,林家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乃至家主主持林家事务的这数十年,我不能说家主毫无建树,但林家整体的趋势却越来越险恶。内外离心,人心思变。主家愈发骄横无礼,外房子弟处境贫苦。身为家主的您,没能团结林家上下一心一意,反而加剧了这种分裂。就是您最得意的所谓庭训之制,以家规家法强力约束的动作,初衷是好的,但却也毁在你自己手里。因为你内外不同因人而异,对嫡系子弟纵容宽松,对外房子弟却苛刻严厉,活生生毁了自己的威信。这些事难道您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么?” 林伯庸冷声道:“原来你今日还是来教训老夫的,林大管事,要不要老夫给你磕头谢罪呢?” 林觉摇头道:“大伯,你何必说这些气话,你知道我和二叔这么做的用意。我也多次向您进言,请你改变一些做法。无奈我的话在大伯耳中怕是连一阵清风都算不上吧。在大伯心里,我这个三房庶子应该是你最讨厌的人了。可是你想过没有,林家不仅是您的林家,不仅是长房的林家,也是所有人的林家。林家的事也是众人的事,你身为家主不作为,反而让林家不断处于险恶之中,那么林家人有权挺身而出制止这种行为。你只不过是碰到了我这样的敢挺身而出的人罢了。但即便不是我这个三房庶子,我相信看清楚林家处境的子弟也终会出来反对,因为其实每个林家子弟都对林家抱着期望,他们怎会容林家败落下去。这是骨子里的东西,这是血脉中流淌的林家先祖的精神,这是不会泯灭的。” 林伯庸紧皱眉头沉默不语。 “大伯,您应该明白,我和二叔这么做的目的不是羞辱你,不是要背叛你,而是我们都觉得,必须要矫正林家向着危险的境地滑落下去了。我本以为大哥的事会让您警醒。让您改变想法。不错,二叔推荐我当大管事确实是一种试探,那便是要试探你是不是以林家大局为重,是不是真正意识到是您的失策导致了家中发生的这一切危险。然而,您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两位长房公子纠结众人闹事,您是一定明白他们会这么做的,可是大伯并未制止。或许你会说,是二叔阻止了你这么做,但你会同意二叔的建议,其实也是您内心不愿意我当这个大管事之故。所以你才会顺水推舟,同意二叔故意提出的建议。我知道,其实你是将大公子的死归咎于我了。你对我怀有恨意,即便你知道大公子的死跟我无关,你的内心也不肯释怀。” “大伯,大公子的死我们都很痛心,关于此事我不得不再一次向你坦陈心迹。大公子的死固然是运气不佳,被海匪擒获之后被迫为海匪卖命,可以说是一场劫数。但作为家主,您却要担负主要的责任。这么多年来,大公子为海匪提供财物资助,林家在海匪协助下吞并他人产业,竞争对手无端发生各种意外,您难道一点都不知情?亦或是你其实感觉到了异样,但你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你一无所知,那岂非也是你身为家主的失职?大公子的死某种程度上可说是你的过错,你又怎能迁怒他人?大伯,您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第二九九章 州府之会 林觉的声音轻轻的在湖面上回荡着,林伯庸眉头紧皱,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若他毫无触动倒也罢了,但其实,这一个月的闭门静思已经让他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他固然痛恨林觉和林伯年背后插刀的行为,但他也同时意识到之前的作为确实已经丧失了公正,被自私蒙蔽了心神。 对于林柯这十几年来的行为,林伯庸确实是有所察觉的,毕竟十几年的时间,林伯庸又一直执掌着家中内外大小事务,怎会对他的举动一无所知?家中的银子物资短少的事情他也并非不知道。但正是因为溺爱和自私,他认为是林柯自己私自吞并了这些银两和物资,而这在林伯庸看来其实并不算什么。 林柯将来是要当家主的,自己不能将此事揭发出来,不能让自己这个唯一还算成器的儿子颜面扫尽。所以林伯庸只是偶尔隐晦的提醒一两句,却并没有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正是因为他心中长房独大的想法,让他忽视了林柯的异常行为。所以,当那天林柯事发之后,林伯庸除了震惊,还有深深的自责。 林伯庸在夺了家主之位后并非没有想过反击,但是正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冷静下来之后才没有做更进一步的行动。而越是静下来之后,他越是明白自己在家主位置上犯下的一系列的错误,越是明白自己在这个位置上的失败。只不过,他碍于颜面,不肯说出来罢了。加之林伯年和林觉所用的手段有些卑劣,故而心中依旧恼恨。实际上对林觉他倒是没有那么强烈的痛恨感,但对于林伯年他却是深切感受到了被腹背一刀深深背叛的滋味。 所以,这一个月来,林伯庸其实陷入一种既自责却又不肯服软,既愤怒却又觉得后悔的复杂情绪之中。为了排遣这些情绪,他只能寄情于山水之间,将自己打扮成一个钓叟,每日泛舟湖上,不去多想。 刚才林觉的话他句句听在耳中,虽是老调常谈,但这些事却是这一个月来他一直都在心里翻来覆去思索的事情。不得不说,他承认林觉的坦陈,甚至也有些理解林觉和林伯年的作为了。 林觉轻声继续道:“大伯,我知道这次发生的事情您难以释怀,我只想告诉大伯的是,林觉心地坦荡,绝无半点私心。我所做的一切只处于一个目的,便是为了林家的将来着想。哪怕是某一天需要我为林家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也不会退缩。这是身为林家子弟的宿命。我来见大伯,便是要剖白心迹,让您知道我的内心想法。我绝不希望因为此事而导致林家四分五裂,相互间存有怨恨。林家要往前走,绝不是某个人某一房,而是所有人一起往前走,所有人都不能掉队。而林家长房正是林家的最该一起往前走的人,所以我今日来便是请求大伯能够放下心中的怨愤。如果有任何办法能够让大伯释怀的话,我都愿意去做。” 林伯庸缓缓抬起头来,双目注视着林觉的眼睛。他看到了林觉眼中殷切的目光,和目光中的赤诚之意。林伯庸的心中甚是有些感叹,这个三房庶子实在是变化的太快,曾几何时,自己眼里根本没有这个人,而现在,早已天翻地覆。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早已不是他人所能忽视的了。他今日说的这些话,无论真心还是假意,都非一般人说能说出口的。如不是他襟怀坦荡格局宏大,便是此人大奸似忠,城府如海了。 “林觉!”林伯庸终于开口道:“老夫还没愚蠢到心里没有林家的地步。老夫之所以选择闭门思过,便是要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能让外人看我们的笑话。老夫虽然有很多的不是,但大局还是看的清的。” “我就知道,大伯深明大义,必会想清楚这些事的。不求大伯能原谅此事,光是听到大伯这句话,林觉此行便已经值了。”林觉喜道。 林伯庸摇头道:“你也不用此刻说这种话讨我欢喜。这段时间闭门静思,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或许我早就该从家主的位子上退下来了。你们帮了我一把,这很好。我也乐得轻松,今后钓钓鱼养养鸟,安享晚年便是。” 林觉道:“大伯不打算出山么?大伯可知我为何今日前来。今日正好是我当大管事满一个月。当初我说了,只暂代一个月。此次前来也是想请大伯出山执掌生意的。” 林伯庸诧异的看着林觉,旋即摆手道:“林觉,这件事我是绝不会答应的。老夫好不容易过些安静日子,又怎会再去掺和家中事务。决计不可。” 林觉道:“您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么?” 林伯庸冷笑道:“笑话,你以为现在我还会在乎什么颜面么?只是我不想让事情变得更复杂罢了。这件事再也休提。” 林觉其实早就明白林伯庸不会答应再出来照管生意,家主都被夺了,他现在再出来当大管事算什么?虽然他说不在乎颜面,但其实他是最在乎颜面的。再当大管事,跟那些林家生意上的人打交道,被人问及林家发生的事情,他岂非要羞愧无言。所以他宁愿躲在家里养老,也是不会出山了。 林伯年临行前也表达了不能让林伯庸出来的意思,林觉明白那是处于林伯年的私心。林觉自己也有些私心,若说之前林觉还对这个大管事看的很淡,觉得无所谓的话,在付出了一番努力之后,林觉倒是很想看看成果。而一旦此时易手他人,必会有一番变动,自己又无法干涉。那么之前的一切所为便全部白费了。 “既然大伯态度如此,侄儿也不逼迫大伯了。侄儿其实也志不在此,但目前恐怕只能再勉强暂代一段时日了。不过有件事大伯一定要答应我。最近长房两位兄长……他们心气不平,每日出没于……街头,呼酒买醉,在宅子里也说些有失身份的话,我想大伯应该有所耳闻吧。” 林伯庸警惕起来,瞠目道:“你想拿他们怎样?赶出杭州?将我长房全部清除?” 林觉忙道:“大伯想到哪里去了?我哪里是这种想法。我的意思是,两位兄长这般颓废也不是办法,大伯能否劝劝他们回来做事。” “做事?你肯让他们回来做事?”林伯庸诧异道。 “为何不肯?只要两位兄长不要再闹腾便好。毕竟看着两位兄长颓废的样子,我心中也甚是着急。大伯心中也必是焦急万分的。长房毕竟是长房,大公子没了,二公子和三公子也是要将来撑住门楣的,大伯难道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就这么沉沦下去?那可不成啊。我拟让他们重新掌管东河和西河两处码头。两位兄长其实事儿做的并无偏差,只是……太过骄横。若大伯能说服他服从大局,我自然是愿意他们回来的。毕竟林家的生意最终是林家人来管,两位兄长将来也是要担大任的,而我志不在此,待一切平稳了下来,我是一定会辞了大管事职位的。还是那句话,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希望林家一起往前走,不要有掉队的人。” 林伯庸静静的看着林觉半晌,沉声道:“你当真要这么做,便不怕你二伯不高兴么?” 林觉轻声道:“大伯,我对二伯之心跟对你之心并无二致,我只做我觉得该做的事,却绝非是和谁拉帮结派。对事不对人,这是我的坚持。” 林伯庸缓缓点头,戴上斗笠沉声道:“回吧,这里有些冷了。” …… 荷花荡中的这场谈话无人知晓,虽然林伯庸当时没有做明确的答复,但时隔两日之后,林颂和林润趁着夜色来到了林觉小院之中,当着林觉的面做了一番深入灵魂的自我批评。这足以证明,那日的谈话已经说服了林伯庸。 虽然并非说林伯庸已经对自己消除了愤怒,但最起码大房愿意合作,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林觉最担心的便是大房闹出什么事来,当真要闹得翻天覆地,林觉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所以,最好的结果便是大家各退一步,平息这场纷争。 林觉和林伯庸的那场谈话的切入点选的很好,林觉觉得,既然林伯庸是个护短的人,那么从两位长房公子的安排上入手,自己退让一步,或许正可击中林伯庸的软肋。事实也正是如此,林伯庸自己是死活不会再舍了脸面的,但大房两个儿子成天游手好闲且被排斥在外,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自己要强行闹起来却也不肯家丑外扬不顾林家大局,而林觉主动表示请林颂林润回去做事,这正是解决了一块心病。 在林颂林润去林觉小院之后的第三天,林觉便在船行大厅中宣布了长房两位公子的回归。东河和西河两处码头的总理职务本就空着,那本就是两位长房公子离去后一直空缺的职位,林颂和林润二人恢复原来职位。 此举引得众人议论纷纷,众人万没想到林家长房的两位公子还会被请回来任职,心中疑惑不已。私下里各种说法都有。 有人说林觉此举高明,这叫做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再怎么闹,林家人终究是林家人。 也有人说林觉这是没胆量,大房估计要发难,林觉只得委曲求全请回两位长房公子。搞不好很快林觉自己这个大管事的位置也要被迫让位了。 还有人说,林颂和林润两人回来是大房和二房三房达成了妥协,二房三房完全排斥大房是不可能的,所以最终不得不让长房两位公子回来管事,便是要监督林觉这个大管事的行为,以免大管事中饱私囊侵占家业。 除此之外,还有诸般言论,总之是层出不穷,莫衷一是,着实有些闹腾。林觉也知道这些议论,不过并不在意这些言论,或者说他丝毫不关心这些。因为他没有时间去关心,好容易让林家的事情平息下来,林觉得好好的理一理自己的一些事情了。 九月里方敦孺便要辞去山长之职离开杭州,自己这段时间居然一次都没去看望他,这已经很失礼了。在他离开之前,林觉怎也要去好好的伺候几天,尽弟子之分。 还有,九月下旬便是秋闱大考,满打满算不过一个多月。自己已经决定了要通过自己的能力考上秋闱,但这可不是嘴巴说说的。林觉是知道秋闱的难度的,他只是自信自己可以考上罢了。但要是因此便不做些准备,怕是到时候要抓瞎,所以必须要收心养性,系统的做一番温习才成。算起来时间已经很紧了。 然而,就在林觉准备清静下来收心养性摸摸书本,做做自己该做的事情的时候,八月十二那日,林觉却同时接到了来自知府衙门和梁王府的两份邀请函。而两份邀请函竟然都是请林觉参与即将到来的花魁大赛的。 林觉并非不知今年花魁大赛将至,但因为望月楼已经脱离花界,今年也不会去参加花魁大赛。林觉也觉得没什么好参加的,已然决定不再去凑热闹了。然而此刻却同时接到了两份邀请函,让林觉大为挠头。 严正肃的邀请书上说,今年的花魁大赛有所不同,扬州和江宁两地几大著名青楼都要来杭州参与花魁大赛,原本只属于杭州的花魁大赛就此升级为东南花魁大赛。他也许是最后一次以杭州知府的身份主办这样的盛会,不肯虎头蛇尾。且更不能让别处的青楼盖了杭州的风头。说白了,别人来砸场子,自己决不能输。所以想请林觉帮着出谋划策,毕竟去年林觉以一己之力将不被人看好的望月楼捧上了花魁宝座,或许能尽一份力。 而梁王府的邀请函便更加的直接了,去年因为林觉的捣乱铩羽而归,万花楼和群芳阁丢了脸面。今年花魁大赛要升级为东南花魁大赛,梁王郭冰要林觉无论如何也要帮着出力。郭冰甚至让送信函来的王府卫士统领沈昙直言不讳的告诉林觉说:‘去年你捣乱,今年你必须弥补。扬州江宁几大青楼早已将京城乃至大周各地著名的名士才子们全部抢空了,万花楼和群芳阁现在没人帮衬助拳,所以你责无旁贷。’。 林觉头嗡嗡的胀大,想静心读书,却又被这些事所纠缠,当真麻烦的很。但是想一想,今年这花魁大赛既然如此隆重,规格如此之高,恐怕是个自己从未见到过得大场面。想到这里,那颗爱热闹的心便难以平复了。 再说了,这一次是三城对抗。江宁府,扬州府,杭州府,乃是大周三处烟花极盛之地,杭州府这东南第一府的名号早就惹来众多州府的不服气,尤以扬州江宁两地为甚。这一次恐怕真正的是来砸场子的。自己身为杭州人,若是眼睁睁看着别的州府夺了花魁走了,却也没什么脸。严知府和王爷也都是争强好胜之人,更是不肯认输。自己或许应该助一臂之力才是。 …… 为弄清原委,林觉特意去了知府衙门一趟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严正肃也将此事的由来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林觉。 说起来,今年花魁大赛之所以升级的源起其实是来自于一场官场上的公务聚会。杭州府兵马剿海匪胜利之后,海东青率残部沿海北上不知所踪。为防止海东青残部为祸,造成东南各地的损失,两浙路江南东路淮南路进行了官方联动,在江宁府召开了沿海沿江各州府军政要员的一场会议。其目的便是防止海匪残部图袭击沿海各地,或者是渗透入内陆之中。 杭州府作为剿杀海匪的始作俑者,自己是责无旁贷的需要向各地州府介绍剿匪的详情,说明海匪的战力剩余的人数以及一些关于海匪的消息。扬州和江宁两府虽然并不濒临沿海之地,但他们却濒临长江,分布江南江北两地。长江直通大海,海东青若从长江渗透入内陆之中,这两处东南大州府显然是要做好防备的。这次十几座州府军政的联动,便是要相互协作,目的便是及时通报所发现的海匪残部的动向,在遭受海匪渗透之时能够相互救援,免遭不测之袭。 可以说,这次的会议是很有必要的,毕竟海东青率领的海匪余部尚有千人之多,拿下一两座州县,袭扰村镇还是很轻松的。若是被他沿江渗透进内陆之中,无论在哪个州府的境内落脚,也将是此处的心腹大患。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州府所辖境内被海东青流窜进来。实际上这次会议也是应淮南路江南东路的几位知府大人联名上奏,朝廷批准的一次官方的会议。并且实际上两府也分别派了官员来主持参加,可谓是规格颇高的一次会议。 会议的内容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建立严防联动机制,阻止海匪滋扰落脚罢了。这样的会议其实说正事的时间并不多,倒是一大群知府和指挥使聚集于此,都是官面上的人物,免不了觥筹宴饮,游山玩水一番。 江宁府作为这次会议的东道主,为了展示江宁府的实力着实下了些功夫。据说,在各位知府指挥使抵达之前,江宁知府沈放特地下令进行了全城的大清理,将主要街巷清扫的干干净净,力图展现其治理之功。更有甚者,说沈放还将江宁街头的一些流浪汉和乞丐都统统抓了起来,集中关入了一处,免得到时候被与会的知府指挥使们瞧见。 会议进行了两天,次日清晨众官员便要各自回各自的地盘了,临行前一天的晚上,江宁知府沈放自然要展现江宁府最好的一面,于是盛情邀约所有官员前往秦淮河上领略江宁府的风月魅力。 第三百章 救命稻草 十里秦淮,自古以来便是烟花鼎盛之地。秦淮河上的烟柳风情,自古也是为文人名士所津津乐道。那天晚上,沈放更是做了精心的安排,当晚秦淮河上画舫焕彩,歌声如云,沿岸红街,青楼飞歌,当真美轮美奂之极。 然而,官员们之中不乏有好事之徒,太平州知府艾高士忽然在酒醉神迷之中发问道:“江宁城烟柳胜地,古人又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近年来又有杭州为东南花界第一繁盛之府的称呼。却不知江宁、杭州、扬州三府,谁才是东南第一府,谁才是烟花第一胜地?” 艾高士这家伙正如他的名字一般实在是爱搞事,此言一出,明显是要挑起一场辩论了。沈放自然当仁不让,将江宁府狠狠的夸耀了一番,同时言语之中对于扬州杭州二府颇不以为然。扬州知府刘胜岂肯示弱,自然是出言回击过去,将自己的扬州府吹成了一朵花,将江宁和杭州两府唾弃成了一堆渣。大伙儿都喝了酒,加之也不是公务场合,故而言辞不禁,口沫横飞,争论不休。 严正肃开始还不以为然,认为这些家伙无聊的很,这有什么可争论的。所以在一旁默默的看热闹。直到沈放和刘胜越来越口无遮拦,相互贬损的关头总不忘带上杭州,将杭州贬低一番。严正肃岂肯让他们如此诋毁,便借着酒劲说了一句。 “江宁和扬州只管争,我杭州乃东南第一府的名号却不是你们可以争的去的。不论其他方面的实力,只论青楼花界,我杭州每年八月十五的花魁大赛可吸引全大周的目光,这一点你们谁可做到?” 没想到这一句可捅了马蜂窝了,引起了沈放和刘胜的同仇敌忾。本来对于杭州为东南第一府的名号,身为江宁知府和扬州知府便已经很不服气了。这两处州府也是货物集散,南北通衢之处。其发达程度也并不比杭州差多少。但偏偏全大周的人都说杭州是东南第一府,早已让人不服。现在严正肃说这话,岂可容忍。况且,在人口商业财政上固然也许有些差距,但在花界实力上,江宁和扬州可都是老牌的烟花胜地,和杭州比并不逊色。这一点上岂肯认输。 于是乎,在众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官员们的起哄下,沈放和刘胜向严正肃发起挑战,提出要参加今年杭州八月十五的花魁大赛,扬言要夺走花魁,让世人看看谁才是东南第一府,谁才是烟花极盛之地。 严正肃本觉得这件事很是无聊,但身为杭州知府,面临沈放和刘胜的挑战,又当着众多官员同僚的面,本就性格强硬倔强的严正肃岂肯输了下气。于是乎当即接受挑战,杭州的花魁大赛也正式升级为东南三府花魁大赛。这三城乃是东南最繁华富庶的三座城池,这三座城市便代表了东南最高的水准。所以,虽是三城争霸,但其实便可代表整个东南诸路的实力了。 这件事其实早已轰动了东南各州府,人人兴趣盎然,翘首以盼这场龙争虎斗。而杭州城中也早就舆论如沸,只不过林觉一直忙于林家内部和生意上的各种事情,对此事并未留意。若非严正肃和梁王送来邀请函,他甚至不知道今年花魁大赛闹得如此沸沸扬扬。 得知了这一切的原委后,林觉甚是无语。原来官员们之间也会用这样的事情来争强好胜。当真犹如儿戏一般。 不过林觉其实也能看出这无聊的事情之后隐藏的本质。看似是一场有些儿戏的所谓花魁之争,但其实正是州府之间的地位和知府官员之间的一场显示实力这能力政绩的一场竞争。 地位重要的大州府的主官和那些无关紧要的小州府的官员比较起来,虽品级相同,但前程绝对天差地别。像杭州府、江宁府、扬州府、应天府等大州府的主官可以直接调任朝廷中枢担任要职。小州府的官员们想一步登天是不可能的,就算调任朝廷,也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部门为官,进入中枢那是千难万难。此次看似是争夺一场花魁,其实是要展现实力,炫耀自己治理的才能和政绩。 虽然烟花之争并非政绩衡量的标准,但大周百年升平盛世,人们往往关注的便是这些吸引人眼球的事情。花界的实力在如今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夺了东南花魁之名,打压对方的同时也给本州府大大提升知名度和曝光率,吸引大周名士官员前来,何乐而不为? 这其实也正是杭州花魁大赛多年举办不辍,甚至连严正肃这样的古板的人都大力支持的一个原因。它是一个城市吸引人的名片,也是软实力的一种表现。严正肃即将卸任杭州知府,他本就是个完美主义者,他可不想在最后的这次花魁大赛上被江宁府和扬州府给夺了花魁,那岂非成了他离任前的一个不完美之处。 林觉弄清楚了全部的来龙去脉之后,倒也很理解严正肃的心情。不过严正肃要自己帮忙,林觉却不知从何帮起了。这种事是由官府出面布置,也轮不到自己参与一些琐事的布置和组织。严正肃也其实也不知道林觉能帮上什么,只是觉得应该请林觉参与,至于如何参与,却也不甚了了。林觉告诉严正肃,自己随时听候差遣,但知府有需要,自己必定会全力以赴便是。 八月十三日上午,梁王府来人请林觉前去王府,说是梁王爷要见林觉。林觉心知肚明,这也一定是关于花魁大赛的事情。无奈之下,也只得动身前往。本来这件事跟自己毫无干系,但现在似乎成了香饽饽了一枚了。 林觉抵达王府大厅之中时,惊讶的发现大厅之中竟然已经坐着好几个人。这些人林觉都认识,其中一人是代理王府打理青楼事务的李有源,另外两位是万花楼和群芳阁的两位头牌楚湘湘和顾盼盼,那是去年早已打过交道的。还有一位眉目如画的少女,林觉却是不认识了。林觉顿时明白,自己所想不差,今日正是为花魁大赛的事情才叫自己前来商议的。 王爷和小王爷都不在厅里,李有源和顾盼盼楚湘湘等人倒是认识林觉。去年花魁大赛便是毁在此人手里,顾盼盼和楚湘湘生了大半年林觉的气。后来这位林公子又弄出了大动静,立了大功还被朝廷嘉奖,两位头牌对林觉这才由恼恨便为感兴趣。再加上望月楼退出了花界,据说便是这位林公子的主意,自此杭州花界无人撼动万花楼和群芳阁的地位,这才心中稍慰。不过,因为没得花魁,总是觉得这地位来的有些不地道。 “林公子,奴家顾盼盼有礼了。” “奴家楚湘湘给林公子见礼了。” 两位艳光照人的头牌见了林觉起身莺莺沥沥的敛裾行礼,林觉忙拱手还礼。虽然见多了美女,但面对面对着两位青楼红牌,林觉还是惊艳于她们的美貌和气质。能成为两大名楼的头牌,自然是有她们的独特之处的。那顾盼盼眉宇清冷,颇有英气,身上有一种干练矫健的气质,颇有女中巾帼之风。楚湘湘的气质则偏向温婉,眉宇间带着一股弱不禁风的感觉,若不说她是青楼红牌,你会以为她是大家大户的深闺女子,举止温仪,歉然有礼。 只不过,两名女子身上有个共同之处,便是眉眼之中隐隐透出的一股勾人魂魄的风韵。眼神中透露的一丝风尘气息也难以遮掩。 “两位姐姐,这一位便是那个害的你们丢了花魁的林公子?”一旁的那个美貌的少女看着林觉道。 “芊芊,莫要失礼,还不给林公子见礼?”楚湘湘忙制止道。转过头来对楚湘湘对林觉馐然一笑道:“林公子莫要见笑,这是芊芊,是我和盼盼的小妹子。小孩子不会说话,林公子莫要在意。” 林觉微笑点头,原来是后起之秀。花魁行业竞争激烈,吃的是青春饭,红牌也只能红那么两三年。到了十八岁之后便要走下坡路了。这少女也不过和绿舞年纪相仿,想来是即将出道要捧红的头牌,将来代替楚湘湘和顾盼盼的位置。 那少女芊芊被楚湘湘呵斥了,忙红着脸上前来给林觉行礼。林觉瞟了一眼这少女的身姿。心中暗叹道:“好端端一个美貌的小姑娘,今后便要堕入风尘之中了。” “芊芊说的可没错,去年若不是林公子横插一脚,我们怎会丢了花魁之名?这一年来,我可是耿耿于怀的。林公子,今年您哪位相好的莺莺姑娘不参加了,你可得帮我们一次,这才算扯平了。”顾盼盼在旁娇声笑道。 楚湘湘曼妙的白了顾盼盼一样,转头来对林觉道:“林公子莫听她瞎说,去年的事情可不干林公子的事情。咱们早知道杭州城有林公子这样的大才子,又何必去舍近求远请了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来?结果却被林公子都打败了。怪只怪我们自己有眼无珠。” “莫提那两个人,名声大的吓死人,什么大周词坛双壁。结果是……银样镴枪头……嘻嘻……中看不中用。林公子也真是的,这么有本事的人偏偏也不显山不露水。逛青楼也口味独特,偏偏去望月楼,给谢莺莺捡了个便宜。您是不知道我万花楼和群芳阁的名气么?怎地不去我们哪里?那也没那么多事儿了。”顾盼盼笑嘻嘻的道。 林觉哈哈笑道:“盼盼姑娘倒是会说歪理,逛青楼谁说便必须要去群芳阁和万花楼?各人有各人的口味嘛。再说,您二位姑娘红得发紫,不知多少人排着队的要去见,我这个人没耐心,可等不得。” 顾盼盼嘻嘻笑道:“原来公子是个急性子,没说的,这次公子要是帮我们夺了东南花魁,今后您来万花楼和群芳阁,我们赶了所有人让你直接登堂入室。我和湘湘姐你想要谁陪着都成,不必排队,不要银子,爱呆多久呆多久,住在那里都成。” 楚湘湘红着脸啐道:“死盼盼,说的什么话呢。” 林觉也红了脸,他没想到顾盼盼说话如此大胆露骨,倒也一时接不上话。顾盼盼得意的嘻嘻笑,享受着调戏男子的快意。她其实可不是这么露骨的人,实际上她比楚湘湘都挑的很,看不上眼的人花再多银子都难登得她一笑,只是她言语上大胆轻佻些罢了。 顾盼盼笑的花枝乱颤之时,几名卫士从厅后进入,快速的占据大厅四角各处位置。众人立刻明白,王爷要来了。王爷抵达某处之前,王府卫士都是提前到达并且站位警戒的。 果然,厅后传来卫士洪亮的大嗓门:“王爷驾到!” 厅后竹帘掀开,郭冰挺着肚子大步走入,身旁跟着郭昆和沈昙等人。“参见王爷,参见小王爷,参见郡主。”厅中众人忙高声行礼。 林觉也拱手躬身迎候,忽然间林觉的眼睛亮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在后面走进来的小郡主郭采薇。郭采薇今日穿着一件湖绿色的长裙,披着月白的披肩,秀发如云环佩叮当,浑身都带着一股香气。 小郡主嘴角带着笑容,面目如画,明眸皓齿,当真是美的让人不可逼视。她一进屋子,整个屋子都似乎亮堂了起来,像是沐浴了一道春光一般。本来厅中有顾盼盼和楚湘湘以及那名叫做芊芊的少女,这三女都是一等一的相貌身段,但此刻,小郡主进来之后,这三人相形之下顿时便黯然失色了。 小郡主也看到了林觉,嘴角的笑意更浓,偷偷朝林觉眨了眨眼,摇了摇白嫩的小手算是打招呼。林觉心神激荡,慌忙转头不敢看。王爷和小王爷在此,他可不敢和小郡主眉来眼去的。 “罢了罢了,都免礼吧。”郭冰摆着手坐在椅子上,口中大声道,显然他一无所觉。 众人纷纷道谢起身,郭冰转动着脖子道:“林觉呢?不是说他来了么?” “王爷,草民在此。”林觉忙拱手道。 郭冰呵呵笑道:“怎地站的那么老远?来来来,坐到本王身边来。” “草民不敢。”林觉躬身道。 “矫情什么?你都敢训斥本王,这会子又说不敢了?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来来来,坐在这里。昆儿,你坐旁边去,让林觉坐这里。” 郭昆翻了个白眼,沉声应诺。于是站起身来走到另一侧的一张凳子上坐下。林觉也不客气,道了谢走过去坐下,这座位却正好在小郡主身前。本来小郡主是站在父兄之间,现在却是站在郭冰和林觉之间了。 林觉的鼻子里只嗅到一股淡淡的熟悉的香味,那正是小郡主身上散发的香气,又听到小郡主在耳边轻轻的呼吸声,一时间身如蛛爬,心猿意马起来。 “李有源,事儿办的怎么样了?请的人都到了么?”郭冰在一旁沉声开口道。 李有源忙上前来躬身行礼道:“王爷,小人无能,事情没办好。本来答应前来的几名名士和善于词曲之人都说家中有事不能来了。有两个都走到半路上了,忽然命人送信来说有急事要办,掉头回京了。” “什么?你怎么办事的?怎地会有这样的事情?李有源,你这个蠢货,你这是要坏我大事啊。”郭冰惊愕怒道。 李有源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小人有罪,小人有罪,可是小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都说好了的,怎么都变卦了?我也想不通啊。” 郭冰还待喝骂,郭昆拱手道:“父王,这是有人从中作梗,不能怪李有源。数日前,京城送来消息说,扬州府和江宁府的几家大青楼跑去京城请名士助拳,开了极高的价钱。翰林院都被他们请得空了。连京城中稍有名望之人都接到了邀约。这些人变了卦,必是也被扬州和江宁府的那些人给重金请去了。” 郭冰怒道:“什么?这是要跟我王府过不去么?这些家伙胆子这么大?为了几个钱,连我梁王府都敢放鸽子?” “父王,他们又不知道万花楼和群芳阁是咱们的产业,他们只当是李有源请他们呢,他们要是知道是我们王府请他们,估摸着也不敢如此造次。不过这一次是沈放和刘胜出面,在京城走了门路,否则他们哪里有这个本事,将翰林院中的那些名士们都给请走了?是有人给他们指了路,点了头的。”郭昆沉声道。 郭冰皱着眉头道:“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怎地现在才说?” 郭昆道:“孩儿这不刚回府么?刚去见父王,便说林觉和万花楼群芳阁的人来了,孩儿这不还没来得及么?” 郭冰皱眉道:“沈放和刘胜这是要势在必得啊,跟严正肃较上劲了。然则我们万花楼和群芳阁请的人手都泡汤了?一个都没了?” 李有源哭丧着脸道:“来了些,不过都是些没什么名气的。我想着有总比没有好,留了他们在准备。让他们集中起来合力做几首好词,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也许会有用。” “有用个屁,这是写词写曲,你当是比赛力气么?人多有个屁用?”郭冰骂道。 “是是是,小人愚蠢,回头便全部撵走了他们。王爷,那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不是跟了王爷当幕宾么?这时候他们该出面才是。”李有源忙道。 “出个屁,他们都死了。”郭冰骂道。 “什么?”李有源吓了一跳。 “我是说,他们说出去游玩,现在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到处找不到他们。搞不好真的在哪个深山老林里被野兽给吃了也未可知。指望他们可指望不上了。”郭冰自觉失言,忙掩饰道。 “哦哦,那么王爷,现在可怎么办啊?”李有源道。 郭冰瞪了他一眼,转头看着林觉道:“怎么办?幸而咱们还有林觉,你以为本王会毫无准备么?林觉,你都听到刚才我们说的话了么?” 林觉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也似乎没有听到郭冰的话。郭冰提高声音再问一句,林觉吓了一跳抬起头来,脸上神色惊慌,甚是有些奇怪。 第三零一章 假公济私 郭冰诧异道:“怎么了?你没在听本王说话么?” “听了听了,岂敢不听,刚才是……正想对策呢,正想对策呢。”林觉忙道。 郭冰笑道:“原来是想对策呢,我还以为你走神了呢。” 一旁的郭昆面色铁青,就在刚才,他看见了自家的妹子快速的从椅背上挪开了手。林觉惊慌的时候,妹子也低着头脸上发红。郭昆咬着牙心想:“一定有鬼,这小子不知道在怎生撩拨妹子,当着父王和我的面,他们居然……气煞我也,简直气煞我也。” 其实郭昆冤枉了林觉,并非林觉在撩拨郭采薇,而是郭采薇在撩拨林觉。在郭冰和李有源说话的时候,郭采薇哪有半点心思听他们说话,偷偷的将手放在林觉坐着的椅子背上,用手指伸进镂空雕花的椅背之中轻轻的在林觉背上划拉。林觉本是认真的听着王爷和李有源的对话,脊背上痒酥酥的,那里还有半点心思去听。只将精力集中在背上,感受着郭采薇手指的滑动。 郭采薇写的是几个字:林郎,我很想你。 林觉辨识出了那几个字,心神不免荡漾激动,难以自己。若不是此刻不敢造次,他很想一把抱住郭采薇恣意疼爱。郭采薇反复的写着这几个字,林觉只能低着头忍受着心中的悸动。两人都有些情迷,因此差点露陷。 “林觉,你也听到了,扬州和江宁府的几大青楼有了大动作,他们是势在必得了。我们居然连帮手都请不到了。他们该不会连你也请了去了吧。”郭冰呵呵笑道。 “林觉籍籍无名,他们怎会来请我?再说了,这件事已经不是哪一家青楼的事了,这是干系到我杭州城地位的大事,我又怎会去帮别人?”林觉忙道。 “好,你明白这个道理便好。严知府也定找过你吧,你也该明白这件事的重要程度了。严正肃都想要赢,本王自然更不例外了。他们这一次看样子是势在必得啊,刚才你也该听到了,他们跑去京城将翰林院中的才学之士和京中名士一扫而空,这架势来势汹汹啊。你对此怎么看?”郭冰殷切的看着林觉道。 林觉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有什么?帮手多跟能不能赢可没有必然的关系。去年王爷的帮手难道不比望月楼多?结果如何?” 郭昆喝道:“你还敢提?揭我们伤疤是么?” 林觉笑着摆手道:“小王爷莫恼,我只是举个例子罢了。比赛形同打仗,兵贵精不贵多。人多未必管用,王爷只要请些比他们高明的便可。” 郭冰抚须道:“看起来你对这件事倒是很有信心。” 林觉笑道:“那是自然,我一直相信王爷的实力。王爷想做的事情十之八九会做成的,王爷只需登高一呼,我两浙路高人必云集而至,前来襄助王爷的。” 郭冰愣了愣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打算帮我?” 林觉摊手道:“王爷高看我了,我可不是这些人的对手。王爷不会是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吧,那我可受不起。” 郭昆喝道:“这是什么话?说了半天你却是这种态度。我们叫你来便是要你帮我们赢的,你倒是一推干净了。” 林觉挠头道:“小王爷,你这便是强人所难了。我可没把握能赢。” 郭昆道:“原来你也是个玩嘴的,刚才还说什么兵贵精不贵多,说的都是些废话。直说了吧,我们请你来,便是要你帮我们赢得这场花魁大赛。你要做不到便直说,我们还有两日时间去去请高人。大不了我带着卫士去松山书院将一帮教席和你的老师方山长都给请来帮忙。” 林觉吓了一跳,小王爷这是要发疯。若是惊扰了方敦孺和书院的先生们,那可不好。 郭冰沉声道:“昆儿,不要胡言乱语。林觉的本事我还是相信的,我知道他只是谦逊罢了。他如果愿意出手,必是有雷霆手段。林觉,本王诚心诚意请你来相助此事,一方面本王知道你的手段和才能,另外,此事对你也是有好处的。” 林觉沉吟不语。 郭冰道:“你不必担心输赢,虽然本王很想赢,但即便输了,本王也不怪你,只要你尽力而为便是。林觉啊,这一次可非同小可,你若是赢了,不但本王和严知府感激你,两浙路和杭州府百万百姓也感激你。而且以一己之力战败整个翰林院的学士和京中名士们,那可是莫大的荣耀啊。你将名扬天下,为天下人所仰慕,这可是个扬名立万的大好良机啊。” 林觉咬着嘴唇心想,这父子二人一个白脸一个黑脸,倒是架得自己下不来了。林觉当然知道他们是要请自己助拳的,昨日那封信和沈昙的话已经说的很直白了,林觉今日之所以应邀前来也是决意要参见此事的。但林觉不想让王爷父子抱太大希望,否则一旦失败了,他们会更为失望。林觉也确实没有十足的把握,特别是听到对手居然兴师动众搬空了翰林院中的才士,且王爷这边居然没什么帮手的消息之后,更是没把握了。 见林觉沉吟不语,郭冰甚是失望。沉声道:“哎,你如实在不愿,本王自然也不能强迫你。薇儿,你强力建议父王请林觉主持此事,父王可是听了你话的,可是林觉不愿意,父王也没法子啊。你也看到了,咱们还是另想办法,趁着还有几日,赶紧找帮手吧。” 林觉诧异的转头看向郭采薇,原来是郭采薇给自己找事,是她提醒王爷请自己来的。郭采薇面色微红,调皮的眨眨眼,眼里满是得意之色。 林觉起身拱手道:“王爷,既然王爷和小王爷如此看重我林觉,林觉自然也不能不识抬举。这件事我答应了便是。还是那句话,我不敢保证能赢,但我会尽力而为。” 郭冰大喜笑道:“好好,本王就知道你是不会置身事外的,现在起,你全权替本王负责此次花魁大赛事务,李有源,你听到了么?现在开始所有参赛事宜你都要听林觉的吩咐,与他方便,明白么?” 李有源忙道:“小人遵命。” 顾盼盼和楚湘湘也面露喜色,她们可不傻,她们是知道林觉的手段的,林觉肯出手,心中顿时安定了不少。 郭昆开口道:“林觉,我提醒你,这一次场面可大的很。我们也是因为时间紧迫,且被人背后弄了手脚,这才不得已请你出来帮忙的。你说你没把握,我们却是要势在必得的。所以你必须全力以赴,莫以为这是儿戏。真要是输了很难看,我可不饶你。” 郭采薇叫道:“哥哥,你是请人家来帮忙,人家可不是王府的下人,你这话可失礼的很。” 郭昆皱眉道:“你懂什么?此次东南各州官员都要来观看这场花魁大赛,连朝廷也有人来。据说政事堂枢密院礼部吏部都有官员来凑热闹。若此次输了花魁大赛,咱们还有脸么?别人丢的起这个脸,我梁王府可丢不起这个脸。” 林觉惊愕道:“闹得这样大么?” 郭昆道:“你以为呢?咱们这次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请了人却有的反悔了,有的根本就一口回绝,必是被人暗中做了手脚了。这说明,有人就是要趁此机会让我杭州输了这花魁大赛。朝廷官员又云集而来,这摆明了要看我们的笑话。咱们可不能给他们瞧这个笑话。” 林觉看向郭冰,郭冰微微点头道:“昆儿说的都是事实,本王也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各州府的官员来倒也罢了,朝廷来人凑热闹倒是头一回。据说圣上还没反对这些人跑来凑热闹,他们说什么籍此体察东南民情,无非便是想来瞧瞧我们在杭州在做什么?顺便来看个笑话罢了。” 话不必说的太深,林觉自然可以体味其中深意。朝廷官员离京跑来瞧什么花魁大赛未免荒诞。但若别有目的,那便可以理解了。任何荒诞的理由的外表之下必是隐藏着一个另外的目的。对于当今圣上来说,可以有个理由派出官员来杭州瞧瞧自己的弟弟干了什么,自然是正当的不能正当的借口了。 “场面如此大的话,那这件事可要慎重对待了。看起来这一次是只能赢不能输了。在这些人面前,可不能丢了王爷和严大人的脸,我这下可真是压力重重了。”林觉皱眉道。 “你明白便好。来瞧咱们笑话的,我们要用耳光打回去,打的他们没脸。你若能赢了这一次,今后什么都好说。”郭昆话里有话的道。 林觉心中一动,转头看了一眼小郡主,沉声道:“这样的话,我需要个帮手替我协调各方面的事情,我一个人是不成的。王爷,我想斗胆请小郡主跟我一起负责这次的准备事宜,不知可否?” 郭采薇在旁一愣,旋即脸上满是笑意。郎君为了能跟自己单独在一起,这是要假公济私了。自己又能帮上什么忙?摆明是要创造机会跟自己私会。看来郎君可没把这花魁大赛的输赢放在心上,父王和哥哥如此重视的事情,郎君却根本都不在乎。不过一想到能和林觉公然在一起厮混,郭采薇也是激动的心里怦怦跳,花魁大赛的输赢也是无关紧要了。 “不成,断然不成。”郭昆厉声制止,他岂不知林觉的鬼心思,这小子压根就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而是借机提出个条件,要妹子给他帮手。其心昭然,简直可恶。 “昆儿,这是作甚?让薇儿给他帮帮忙也是可以的。薇儿不是也想参与此事么?薇儿从中协调,要调用人力物品也方便些。难不成你去给他当帮手?”郭冰皱眉道。 “不是啊父王,他……他们……”郭昆有口难言。 “爹爹,我一定会协助林公子做好准备的,薇儿不才,跟着林公子帮忙布置安排还是成的。为了咱们这一次赢了他们,薇儿也要出一份力。再说了,男女授受不亲,林公子是男的,出入青楼之中安排事情也有所不便,薇儿是女子,便没这方面的顾虑了,随时可以传达他的意图。”郭采薇叫道。 林觉暗挑大指,这个理由可给满分。小郡主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话听起来道貌岸然的很,小郡主说的一腔正气,义正辞严,这是最好笑的地方。 “对对对,薇儿说的对。薇儿参与方便行事些,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薇儿,今日起你便跟着林觉给他当帮手。你们需要什么财物人力,尽管直接调度使用,不用禀报。”郭冰点头道。 “父王……”郭昆叫道。 郭冰皱眉道:“昆儿,你是怎么了?怎地这般啰嗦的很。” 郭昆无奈之极,只得狠狠盯着林觉道:“林觉,你可要好好的准备,若办砸了,我可对你不客气。言行举止也得好好的掂量掂量些。” 林觉正色道:“小王爷放心便是,林觉行事向来谨慎,不会出岔子的。有小郡主帮着,更是如虎生翼,胜算又多了几成了。我倒是希望小王爷不要事事干涉,若是小王爷在旁干涉,事情办砸了可不要怪我。” “对对对,昆儿,就剩下两日了,你不要在旁指手画脚,莫打搅了他们办正事。”郭冰点头道。 郭昆白眼翻上了天,心道:父王啊,你可不知道他们办的是什么正事啊,哎!林觉这小子愈发的放肆了。妹子!哎,女大不中留,这回他们又要旧情复燃了。 …… 小郡主以和林觉商量具体办法的理由请林觉来到自己的住处,这个理由正当到连郭昆都无法反驳。郭昆虽然心里堵得慌,但他其实也放弃了拦阻,因为时间太紧迫,两日后便是花魁大赛,这一次想赢的话,怕是只能看林觉的手段了。这个时候自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知妹子和林觉之间要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也只能装作不知了。 林觉随着小郡主来到她的香闺之中,屏退众人之后,两人便以极快的速度紧紧拥抱到一起。两人自从上元之夜那一夜春宵之后,再无机会单独相处,早已相思成灾望眼欲穿。明知对方就在那里,却没有办法能够一诉衷肠。此刻终于有机会独处,便如干柴烈火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虽是大白天,可是两人也顾不得了,一番疯狂的亲吻之后,不知何时,两人已经衣衫尽落滚入闺床锦被之中。这之后千般思念万种愁绪都随着深深的结合而变为相聚的欢愉。这一番欢好当真是不管不顾疯狂之极,雕花牙床摇弋着发出吱呀呀的声音,锦被翻浪,帐幔如潮,颇有些地动山摇之势。小郡主起初还有所收敛,咬着嘴唇压抑着声音。但很快,愉悦的快意便让她忘记了一切,在林觉凶猛的攻击下发出大声而欢愉的叫喊声。 廊下站着的几名丫鬟都面红耳赤,绞着衣角不敢相互对视。她们都知道房里发生着什么,既羞得不想听,却又不知为何支棱着耳朵捕捉细节。既想抬脚走人,却又不知为何两条腿像是被人钉在地面上一般挪不动脚步。 当房内传来小郡主极度欢愉的尖叫声,并且一切都归于平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时,廊下的几名丫鬟也忽然发现自己身上也已经湿透了,关键部位的薄衫贴在身体上,难受的无以言表。 屋子里,林觉喘息着靠在床头闭目休息,小郡主脸上红的像是傍晚的彩霞,长发披散如伞盖一般铺在林觉的胸口,整张脸都埋在林觉汗津津的胸口上,嘴巴里呼吸出的热气吹得林觉胸口火烫。 林觉伸手在她洁白细腻的臂膀上轻抚,低声道:“薇儿,还活着么?” 郭采薇噗嗤一笑,身子抖动时贴着林觉小腹的双丸颤动着,那触感让林觉抽了口冷气。 “郎君,妾身还剩最后一口气。”郭采薇抬起头来,迷离双目看着林觉,眼睛里满是柔情蜜意。 林觉笑着撅了撅嘴,郭采薇像个八爪鱼一般爬了上来,凑在林觉的嘴巴上亲了一口道:“多谢郎君垂怜。” 林觉搂紧她身子轻笑道:“我该多谢你才是,我林觉何德何能,能得郡主垂青?我对你既爱又愧,我实欠你良多啊。” 郭采薇伸出手指按着林觉的嘴唇道:“林郎莫说此言,这是你我的命。你我之间虽然有些荒唐的事情发生,但这何尝不是宿命?或许这便是老天对我们的考验。你不用觉得对我有愧,天无绝人之路,我想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一定的。我坚信。” 林觉替郭采薇拢了拢长发,笑道:“希望你哥哥能知道这一点,此刻他若知道我躺在你的床上,怕是要提刀进来把我大卸八块了。” 郭采薇咭的一笑道:“现在才知道怕么?刚才怎么不说?” 林觉笑道:“人说色胆包天,刚才便是。美色在前,我哪里还会想那么多?” 郭采薇嘻嘻一笑,低声道:“其实,哥哥心里知道的。我带你来这里的时候,他的眼神你还看不出来么?哼,我就是要在他眼皮底下,叫他知道他无法阻拦我。我们要在一起,必须过了我哥哥这一关。我要让他知道,无论他怎么阻拦,我都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是要做给他看。” 林觉怔怔的看着郭采薇半晌,搂过她的头来,报以深深一吻。 第三零二章 探知 “我让父王请你来助拳,你该不会怪我吧。”郭采薇腻在林觉怀里蛇一般的扭动着,轻声笑道。 林觉伸手啪的一声打在郭采薇的翘臀上,佯怒道:“哼,你还敢说?你这是给我找麻烦啊,我的麻烦还少么?你父兄的话你也该听到了,这次的花魁大赛非同小可啊,可不是花魁大赛那么简单。你说是不是给我找麻烦?” 郭采薇抱着林觉的脖子撅着嘴撒娇道:“人家是想要和你能有机会见面嘛。” 林觉瞠目道:“可你知道这是给我找了个大麻烦么?” 郭采薇美目深注在林觉脸上,轻声道:“林郎,你知道我多想你么?我白天晚上都想着你,吃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那天在大剧院里你发火了,我担心的要命,生恐你出什么事。那之后你连封书信都不叫人送来了,我还以为你是恼了父王他们,也恼了我呢。我无时无刻不在关注你的消息,可是我不敢去见你,哥哥成天派人盯着我,我担心我去找你哥哥会发怒,那会对你不利。” 林觉愣了愣,皱眉道:“那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怎会迁怒于你?” 郭采薇轻声道:“我心里明白的,但是我忍不住这么瞎想。我只能让人打听你的消息,知道你得了圣上的嘉奖,我很替你开心。最近听说你林家出了不少事情,又听说你当了你们林家的大管事,整天忙碌的很。我又不敢让人去打搅你。那天我和娘去烧香,借故在你家船行左近都转了好多圈,想看到你。娘都烦了,说一个大码头有什么好瞧的。她哪里知道我看的不是景物,我是想看到你罢了。哪怕只是看一眼也是好的。你明白这种感受么?明知道你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却和你总是见不着。我确实有些担心你把我给忘了,我们永远也见不到了。正好这次花魁大赛的事,父王很是烦恼,我便提议请你来帮忙。就是……想要见到你。其他的……倒是没多想。我若知道此事如此重大,我也不敢啊。我很抱歉,这可给你添了大麻烦了。” 林觉听着郭采薇的倾诉,心中感动之极。小郡主对自己一片真情,这当真毋庸置疑。为了自己小郡主可吃了不少苦头。自己怎么能因为这些事便责怪她。一想到小郡主在船行之外街头翘首苦盼的样子,林觉心里便倍觉愧疚。这段时间自己确实太忙碌,精力都集中在林家的事情上,对小郡主虽然思念,但却并无她对自己那般的刻骨铭心。在情感的付出上,自己的是远远不及小郡主多的。 林觉心中爱怜交加,紧紧将郭采薇搂在怀里,亲吻着她的脸蛋嘴唇,低声道:“薇儿,我对不住你,不该怪你。我也非常想你,这段时间家里确实出了不少事情,乱糟糟的一团。是我不好,让你担心受苦了。我岂会忘了你?你已经深深的刻在我心里了。该我向你道歉才是。” 郭采薇搂着林觉的脖子轻声道:“不用道歉,你心里有我,我知道的,那只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罢了。就算你恼了父王恼了我,那也不稀奇。毕竟……高姑娘的事情,是我父王的不对。他们怎么能食言?我知道那件事后也是很气愤的。” 林觉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于是结结巴巴的问道:“薇儿,慕青和你见过面是么?” 郭采薇看了林觉一眼,点头道:“是啊,那还是你剿匪回来生病的时候,我借故送药去看你,高姑娘也在,我们便见面了,也说了几句话。” 林觉咽了口吐沫,哑声道:“你们……说了些什么?” 郭采薇看着林觉道:“你想知道什么?” 林觉尴尬笑道:“我只是随口问问,随口问问而已。” 郭采薇叹了口气道:“罢了,告诉你便是,你和高姑娘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看到她第一眼,我便知道你们之间必是有事发生了。” “……”林觉怔怔的看着郭采薇无语。 “我可没逼她说,她看你的眼神便出卖了一切。我们女子对这些是很敏感的,她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你的时候,我便知道你们之间绝不简单。再说了,她发髻上绑着一根蓝丝带,我开始觉得眼熟,后来才想起那是你临行时我写给你的信上绑着的蓝丝带。都褪色破旧了,她还绑在发髻上,我觉得那极不寻常。后来也证实了,原来那是你送给她的成亲信物。” “……”林觉无言以对。 “你也真是的,跟人家成亲了,却送个破丝带,而且还是别的女子的,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人家将终身托付给了你,你不送金银珠宝,起码也送个像样的东西吧。这可太草率了。”小郡主明显是有些吃醋,语气中满是揶揄的意味。 林觉除了翻白眼无话可说。 “她也是聪明人,也看出了我和你关系不一般。于是我们就摊牌了。就在你院子里的花坛边上,我和她什么都说了。她也将和你在海岛上成亲的事情说了。所以我什么都知道了。”郭采薇轻声道。 林觉头有些大,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种时候好像自己说什么都是不对的。高慕青和郭采薇两人的那场谈话的内容他似乎能猜的到,应该是充满了火药味吧。两个人都发现了一个另外的女子的存在,可能都有些意外,也都有些恼火。若不是自己当时病的要死,怕是两人共同讨伐的对象。那一场病却也让自己避免了尴尬。 “薇儿,我不知该怎么跟你说,我和慕青的事情……原本没有到那一步。可是造化弄人,我和她被困在荒岛上的时候,我们都以为死定了。加之……慕青对我情深义重,救了我好几次性命,在那种情形之下,我便想给她最后的承诺。于是便在荒岛上成亲了。那丝带……原本我是扎在脖子上的,流落荒岛之后身无长物,便只能借花献佛了。你也许会生气恼怒,但有句话我还是要说,我和慕青之间的感情是经受过生死考验的,我对她也是真心的,和对你的真心并无二致,希望你能了解我的心情和当时的处境。” “不必说了,我懂。林郎,你也不用为此而感到愧疚。高慕青救了你的命,你和她出生入死共同经历艰险,你喜欢她,我并不怪你。况且男人三妻四妾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喜欢她,娶了她便是。但我告诉你,你和他虽然成了亲,在我这里却是不作数的。你们一没媒妁之言,二无婚书聘书,三没众人作证。这样的成亲是不作数的。我是不承认她和你成亲了的。你说了要娶我的,我身为王府郡主,将来若是能和你结为夫妻,我必是正妻。你想娶她我也准许,但她只能在我之后,那荒岛上的事,我可不承认。” “……”林觉愣愣的看着小郡主。 “这话我也跟高慕青当面说了的。我告诉她,她和你之间只是苟合而已,算不得数。她想嫁你,必须要在我之后,将来尊为为大,否则是绝对不成的。我把话说的很清楚,她虽然不高兴,但我可不管她高不高兴。”郭采薇飞着白眼道。 林觉没想到那场谈话居然如此直白,竟然都开始争大争小了。居然没有共同声讨自己这个渣男,倒也奇怪。不过其实也并不奇怪,这年头三妻四妾实属寻常,以前林家的教席徐子懋那样的人都纳了小妾,百姓之家稍有些富裕的也是妻妾齐全,像方敦孺那种只娶一个正妻,不纳妾的反而是另类了。 “哎,这些话也不必说了,慕青现在恨我入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害的她龟山岛众人死的死逃的逃,她没取我性命已经是网开一面了。罢了罢了,不说此事了。想想便心中烦恼之极。”林觉摆手叹道。 小郡主也叹了口气道:“是啊,现在说这些确实没用了,早知道事情会这样,我当日也不该跟她说些失礼的话。我还没来得及向她道谢呢。若不是她悉心照料你,跟着你出生入死,你怕是都回不来了。有时候想想,她陪着你出生入死的时候,我却只能在杭州烧香祷祝,无能为力,心中甚是愧疚呢。” “该愧疚的不是你,而是我。剿匪之事本和龟山岛有关,慕青和我都脱不了干系。但慕青此次参与,却是因我而起。可以说若非是为了我,她大可有选择的余地。所以,我心里对她是极为愧疚的。薇儿,我也不妨跟你袒露心迹。虽然现在事情变得不可收拾,慕青和龟山岛众人也恨我入骨,但在荒岛上我对她的承诺却不会变。就算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心里早已将她当成我林家的人了。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能弥补我的过失,而且慕青能原谅我的话,我还是希望她能回到我身边,我要照顾她一辈子。慕青其实很可怜,生而为匪已经毫无选择,我承诺改变她的处境却又弄得一地鸡毛,现在她再次为匪,可以说是我让她对世间失去了希望。这将是我心中永远的愧疚。”林觉沉声说道。 郭采薇怔怔的看着林觉,半晌后低声道:“我懂了,那么……我呢?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林觉看着她的眼睛道:“我自不会负你。将来如何,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真心爱我之人,我必真心待之。就算再有险阻,我也不会放弃。除非你将来有另外的选择,但你愿意跟着我林觉,我必全力呵护你,不惜一切,甚至是性命。” 郭采薇美目中泪花闪动,将头靠着林觉胸前,双手紧紧的搂着林觉道:“林郎放心,薇儿此生非你不嫁,矢志不渝。” 两人紧紧的拥抱在一起默默无语,均觉得心中甜蜜无比。 良久之后,郭采薇扬起脸来道:“以后的事咱们以后再说,先说眼前的事情吧。这次花魁大赛的事情,你有把握能赢么?” 林觉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佯瞠道:“哪来的把握?只剩下两天多的时间而已,人家是有备而来,帮手众多,你没听你父兄说么?什么翰林院,什么馆阁学士,京中名士们都被他们搜罗一空了。宫中乐师舞师都请的动,这阵势,谁能匹敌?反观你家的万花楼和群芳阁,连约好帮手都被人给半路劫了,这还怎么赢?” 郭采薇蹙眉道:“是啊,这一次可真是失算。父王和哥哥也完全没料到事情会变得这么大。也怪父王太大意,之前没有做好准备。这一下想赢怕是很难了。不过……我们不是有你么?” “我?你当我是神仙不成?我哪来的本事起死回生?这花魁大赛你也不是不知道,本就是个综合的比拼,可不是那顾盼盼和楚湘湘色艺俱佳便能夺魁的,比的是诗词歌赋歌舞词曲甚至是整个的排场。上升到城池比拼的角度,可能还要比拼三地的各种其他的实力。说是花魁比赛,其实是才学和色艺一起比拼。那可不是想象中的一场简单的花魁大赛。” “说的也是,那可怎么办?”郭采薇皱眉道:“若是输了,父王和哥哥肯定很不开心。若是能赢,父王一定对你更加的喜爱,哥哥也会对你改观,对你我的事情也是有改观的。哎,我也是瞎想,输了便输了吧,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林觉笑道:“我只能尽力而为,像你父兄所言的那般必胜的想法,我却是不敢答应的。若不是因为能借此机会能和你厮守几日,我可不敢答应。” 郭采薇嘻嘻笑了起来,点头道:“对,管他输赢呢,起码咱们两个能正大光明的厮守几天。郎君真是聪明的紧,要我给郎君当帮手,嘻嘻,我可帮不上什么忙。我一听就知道你是要我陪着你,是不是?” 林觉在她红嘟嘟的脸蛋上吧嗒亲了一口道:“你怎么帮不上忙?你陪着我便是最大的帮忙了。不然我哪有心思去想办法?你这一陪我,我马上心情愉悦,我感觉也许能想出赢得办法呢。” “真的么?那你快想,想个把他们打的落花流水的办法来。”郭采薇喜道。 林觉嘿嘿笑道:“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想,现在我可没工夫去想这些事。” 郭采薇愕然道:“你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办?” 林觉一把将她搂住,翻身压在身下,狞笑道:“当然,佳人在前,我岂能暴殄天物,这便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郭采薇捂着脸咯咯而笑,林觉低声吼道:“小心了,这一招直捣黄龙,教你知道厉害。” 郭采薇娇呼道:“郎君怜惜些。” 林觉恍若未闻,腰背一挺,在郭采薇的惊呼声中一遡而入。 …… 夜色阑珊,月上中天。八月十三的月儿虽不是最圆,但也已经清辉无限,将天地之间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银光。夜风飒飒,空气中流动着金桂的香气,气温不冷也不热,这正是一年中最为舒适的时节。 在这样的月夜,有很多人是睡不着觉的。每每秋风遇到秋月的夜晚,总是无端让人生出很多思绪来。闲愁相思别离苦痛,这样的夜晚总是会让人多愁深感,舍不得用熟睡来渡过。 林觉也没睡,他正在小院的砖地上来回的负手踱步,眉头紧锁着,显然也正思索着事情。不过林觉思索的可不是什么闲愁别绪,他想的却是这场花魁大赛该如何应对的事情。本来没打算参与,但现在既然接手,总不能不战而败,这不符合林觉的行事准则。 若当真是不顾输赢,事情自然好办的多,只要输的不算太惨便罢。然而若是想赢,却需要绞尽脑汁,调动自己全部的聪明才智了。从王府回来之后,林觉特意去了一趟望月楼,待望月楼大剧院的演出结束之后,见了望月楼现在的台柱子之一赵梦玥。那赵梦玥是从江宁府请来的,林觉想从她的口中了解一番江宁府的青楼的情形和实力。 赵梦玥本是江宁府花界的一名女子,曾在江宁府秦淮河畔最大的青楼‘风月楼’之中存身。赵梦玥已经过了她的黄金年纪,故而风月楼便放了赵梦玥离去。赵梦玥舞技歌技都不错,又曾经和谢莺莺有过交往,所以当望月楼脱离花界转为演戏并且大力扩招能人的时候,受谢莺莺所邀来到了杭州,成为江南大剧院的另一班演员的台柱子。虽然不能跟谢莺莺相比,但她在杭州城百姓中也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名气。 赵梦玥对江宁府花界倒是了如指掌,毕竟在风月楼呆了八年时间,据她所言,江宁府花界的规模不亚于杭州府。有名的青楼也不下十余家。最出名的莫过于她曾经所在的风月楼和澜江楼两座青楼。这两座青楼已经雄霸江宁府魁首很多年,楼中红牌无数,名声显赫。两家青楼实力其实不相上下,各领风骚。风月楼虽然略胜一筹,但其实也并不能压制澜江楼的风头。 两家青楼其实各有各的偏重和传统,风月楼的头牌们精于舞技和歌技,在这两项上可谓冠绝群芳。但澜江楼胜在均衡全面,澜江楼中的红牌无论哪一个拉出来琴棋书画都为人所称道。或许正是因为面面俱到,所以在某些方面不能精进,故而稍逊风月楼下风。但这种全面的素质,却也是他们立身的本钱,很多名士喜欢的便是这种什么都会,什么都能谈,说什么她们都能懂的特点。 第三零三章 实力强劲 赵梦玥说,如今的风月楼和澜江楼中各自出了数名头牌,简直可以用惊艳四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来形容。风月楼出了个十五岁的头牌名叫柳依依。据赵梦玥说,这柳依依舞技之精湛堪称天下第一,小小年纪精通各种舞蹈,无所不会无所不精。据说她身轻如燕,可做掌上舞。去年元夕,有江宁富豪一掷千金要见识她的掌上舞,一辩真假。那柳依依居然真的表演了一次,站在那富商的大手上做金雀单足而立,惊艳万方之众。据说那富商出的银子少了,若是出的银子更多,柳依依还可以在他的手掌上跳上一曲。至此之后,传言被证实,柳依依之命也扬名大江南北,隐隐为江宁花界魁首。 澜江楼也出了个叫郑暖玉的头牌,她的出现改变了澜江楼全而不精的名声,此女不但生的绝美,而且琴棋书画皆有很深的造诣。据说大周第一国手赵子岳来江宁游玩,江宁棋坛高手无一是他对手。但在澜江楼中,郑暖玉提出要和赵子岳对弈一局。赵子岳本当儿戏,当即让其六子戏谑对弈,谁知不到顿饭功夫被杀的满盘皆输。赵子岳不肯相信,于是改让两子再战,结果依然如故。最后赵子岳再不敢托大,双方公平对弈,一盘棋下了三个多时辰,从中午弈至天黑,郑暖玉落子失误,这才被赵子岳胜了半子获胜。 此次对弈轰动江宁府,赵子岳离开江宁时曾叹道:“从此来江宁不敢以大周第一国手之名前来,一名青楼女子都能让我左支右拙,可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这还不是最让人惊讶的,更让人惊讶的是,后来有人复盘此局,发现中盘之时,那郑暖玉曾有数次机会截杀大龙,但却并未落子。以郑暖玉表现出的棋力而言,她当不至于连这些机会都看不出来。想来是想给赵子岳留下颜面。毕竟青楼的宗旨是娱客而非辱人,相比郑暖玉也是作此考虑,所以手下留情。 好事者曾经求证于郑暖玉,郑暖玉却笑而不语,并不回答。然而这种不回答,却恰恰是一种变相的承认。 当林觉听到赵梦玥介绍的这些情形时,整个人像是被浇了一瓢凉水。如果赵梦玥所言是真,那风月楼的柳依依果真有掌上舞之技,群芳阁的顾盼盼虽然舞技精湛,但却根本难以匹敌。那位澜江楼的郑暖玉照赵梦玥所言的情形,应该是个智商超群的女子。赵梦玥说的还只是她的棋艺一项的一个故事,在赵梦玥的介绍里,她可是琴棋书画歌舞诗词无一不通的全才。棋艺如此,其余的才能应该也是不差的。那样的话,谁能匹敌? 不过林觉心里也有些疑惑。若说柳依依的掌上舞虽然惊艳,但那却还是可以练就的技艺。毕竟掌上舞看似很难,但其实只需舞者掌握好平衡且身子轻盈,下方托举的人气力够大,其实也不难做到。在地球上,林觉早就见识过一些精湛的杂技表演,其中便有女子在男子肩头臂膀上跳舞的技艺。但是,这位郑暖玉的技艺又是怎么练就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皆达到极高的水准,以郑暖玉这个十七八岁的青楼女子的年纪,钻研一两项或可有所成就,这么多项都能拔尖,那岂非是天才了。这样的事不免引人疑惑。 但现在的问题是,只是江宁府的两座青楼便有如此的实力,扬州府青楼的实力尚未知晓。再加上他们又请了那么多的帮手去助拳,这场东南花魁大赛的结果恐怕已经呼之欲出了。 林觉心里很是有些焦躁。虽然嘴上说只尽力而为,输赢并不在意。但骨子里林觉是不想失败的。失败的感觉谁也不想承受,何况是在这一次的大场面上。正如王爷和小王爷所言,此次既然朝廷官员们都参与了进来,这场花魁大赛的政治意味其实很浓厚。给人的感觉是,朝廷中派系之间的争斗不能明示于人,于是便借助各种机会来打击对方,却不撕破脸皮。就像是龟山岛招安那件事一样,一股朝廷中的势力不希望看到王府和严正肃春风得意,所以便龟山岛之事进行打压,让高慕青的龟山岛山寨成了中间的牺牲品。此次花魁大赛,林觉也嗅到了浓浓的同样的气息。 如果这又是一场借助此次三城争霸争夺花魁的比赛为契机的政治争斗,那么林觉便更没有理由任其失败了。不为了梁王和严正肃,而是为了龟山岛众人。虽不能为他们讨回公道,但起码也要借助此次花魁大赛扇回去一个大耳光,让他们受些教训。 林觉虽一直警告自己不要站队,特别是在上一世中早早便倒台的梁王府,跟着他们混后果堪舆。但现在,他却发现自己正不由自主的站在梁王这一边。各方面的情形似乎都逼着自己必须和梁王府站在一起,这似乎是一种宿命了。 林觉此刻却无暇去去顾忌站不站队的问题,既然动了要赢的念头,那么事情便变得很是艰难了。从望月楼回来,自太阳落山明月东升,到夜半时分圆月西斜,林觉一直在院子里来回的踱步思索对策。 绿舞心疼的很,可是她除了过一会来续上茶水,端上两叠点心上来给林觉充饥之外,却帮不上公子任何忙。又不敢在院子里打搅公子,只沏了茶水之后便回到自己房里,撩起床纱托着腮看着院子里公子来回缓缓走动的身影出神。她很希望自己能帮公子解决一切的难题,但她知道自己什么也帮不上,唯一能做的便是温柔的看着公子,默默的陪着他煎熬。 次日清晨,林觉去船行转了一圈后便直接来到了梁王府。小郡主早已打扮一新等着林觉。昨日相约,今日要正式的为花魁大赛做准备,满打满算,时间只剩下两天了。 两人离开王府,在林觉的建议下,先去了西湖岸边,去看看水上舞台的搭建情形。在路上,林觉告诉了小郡主自己从赵梦玥口中得知的江宁府两大青楼头牌的本事,小郡主听后张着小嘴惊愕不已,心中也自凉了半截。不过小郡主很快便不以为意了,因为此次花魁的胜败她可并不在乎,输了便输了,那也没什么。 两人来到涌金门西湖东岸上,这里已经被官兵戒严。为保证准备工作的正常进行,杭州厢兵和部分宁海军的士兵早在两日前便已经在此值守。林觉和小郡主自然是畅通无阻,宁海军士兵们自然认识林觉,小郡主带着的王府卫士也自和这些守军的头目相熟,不但没来啰嗦,反而恭敬相迎。 两人来到城墙外的湖岸上,此刻湖岸上堆满的木头竹子芦席等物,船只来来往往的将这些物资运往湖面上,供给搭建浮台之用。这一次说是东南花魁大赛,其实便是江宁府扬州府和杭州府三城争霸。为了突出三城争霸的氛围,此次三城并不共用一个舞台,而是三城各派人手,各自在水面划定区域搭建自己的舞台。三座浮台,加上评判和官员们要落座的水上大看台,需要的物资着实不少。搭建规模超过了往年数倍。 秋阳照耀之下,西湖东岸的水面上,三座舞台相隔百步呈半圆形排列在水面上。虽然舞台尚未成型,但基本已经能看出格局来。杭州府的水上舞台在中间的位置,这也因为是东道主之故。扬州府的在南,江宁府的在北。此次舞台的搭建依旧沿用之前的样式,水面搭建巨型浮台,然后各自加以装饰。 林觉带着小郡主乘船来到湖面上,缓缓的靠近杭州府搭建的舞台左近。舞台已经有了雏形,周围的船只和工匠正将一根根的木头运来加固,舞台上下密密麻麻的爬满了人。照着这样的进度,今日应该便能完工了。 “这舞台是谁负责搭建?官府还是各家青馆?”林觉问道。 小郡主昨日已经做了不少功课,为了能协助林觉做事,她也召集了不少当事之人做了一番了解,心中也有了数。 “本来若是我杭州的花魁大赛,那是各家青馆报名共同出资,然后请人来搭建的,知府衙门只负责维持秩序,不准闲杂人等进入打搅进度,他们可不会出银子出人来做事。今年因为花魁大赛升级,咱们杭州的各家青馆都已经放弃了参赛,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斤两,所以只有万花楼和群芳阁参赛,这浮台也是万花楼和群芳阁两家出的银子。”小郡主笑盈盈的看着林觉答道。 小郡主今日越发显得眉目如画,两个脸蛋上肌肤晶莹,透着健康的嫩红色。昨日的滋润让她容光焕发,心情也非常好,说起话来也清脆好听。 林觉点头道:“明白了,别家不参赛也是明智之举,白白浪费人力银子罢了。既然是万花楼和群芳阁两家出的银子,那便好办了。薇儿,我要你立刻下令,让他们停止建造这座浮台。” 小郡主吓了一跳道:“那是为何?今日要完工,明日要装饰,明晚便要启用了啊。” 林觉从怀中掏出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纸张来,放在膝头展开,却是一张长宽数尺的大幅纸张。纸上用细墨勾勒着一张类似阁楼的图形,标注着各种数字以及结构的拆解图,空白处密密麻麻的标注着蝇头小楷的注释。 “这是什么?”小郡主诧异道。 “这是我昨晚画的新舞台的结构图,花了我一个多时辰呢。我要你立刻命人按照此图重新建造浮台。我知道这有点晚,但咱们要想赢便要拼一把。多调集工匠前来,务必一日内搭建完成。”林觉沉声道。 “你……你不是说输定了么?怎地又要费这番功夫?”郭采薇惊讶道。 林觉微笑道:“我说了尽力而为。不尽力便认输,那可不是我的风格。” “可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输赢跟搭建浮台有什么关系是么?那你可错了,有时候要独辟蹊径。如才艺能力上不足,便要在其他方面予以弥补,方可挽回败局。就像去年花魁大赛,谢莺莺论才艺可完全不及顾盼盼和楚湘湘,然而却依旧夺了花魁,这便是明证。”林觉笑道。 “我明白了,你设计的新舞台必是有些关窍在其中了。到时候必是可以惊艳众人。”郭采薇笑道。 “聪明,不过倒也未必能惊艳到众人,我只能说,各方面都要做到完美,方可弥补一些缺憾。譬如一个女子,如相貌并非上乘,便需要以妆容服饰加以搭配。这样便可倍增丽色。正所谓人靠衣妆马靠鞍,便是这个道理。当然,像薇儿这般绝色之人,固然是什么都不用刻意,穿个寻常褙子裙都能穿出华服的感觉来。实力足够的话,自然可以不必如此,但问题是现在并无把握碾压对手,便只能想些弥补之策。” 郭采薇噗嗤一笑道:“你倒是会夸人。不过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怕对手确实才艺超群,顾盼盼和楚湘湘不能与之相比。所以便要以外在的手段来弥补一番。譬如你大剧院中惯用的灯光屏风声响幕景等等。或可在整体效果上压制对手。” 林觉挑起大指赞道:“聪明,这些话也只有薇儿能明白,换个人我要多费多少唇舌他们才能懂。这么做虽有些舍本逐末之嫌,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咱们现在只有楚湘湘和顾盼盼能拿得出手,便只能拼命加以弥补了。” 郭采薇被林觉夸得心头甜丝丝的,爱郎的话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要受用,那是说自己才是他心中的知己,其他人都并不能和他会心交融,这可是最高的褒奖了。 “楚湘湘和顾盼盼听了你这话怕是要气的三天吹不下饭,她们可不是一无是处,去年若不是你出来搅局,谢莺莺能和她们抗衡么?”郭采薇笑道。 林觉笑道:“我只是这么一说罢了。罢了,时间紧迫,你即刻调动些工匠来,我得跟这些工匠解释解释这舞台的原理。希望他们能理解我的用意,不要出了岔子。” 郭采薇不再耽搁,即刻名卫士传令回府,急调王府工匠帮手前来。林觉也登上浮台叫停工匠们,召来领头的几名工匠,将图纸展开,详细介绍这座新舞台的功能和机关所在。工匠头儿们听闻要废了已经快完工的浮台建造新的一座,心中不免甚是不满。但看了林觉的图纸以及林觉一番详细的介绍之后,顿时有所改观。 就像是饕餮客见到美食迈不动步子、好诗文者见到好诗好词心声拜服、痴迷书法者见到名帖好字无法自拔、好色者见到绝色美女顿生色念一样。工匠之流虽然地位低下,但其实也是靠着技艺和本事吃饭,他们也想在自己手里建造出一座惊世建筑,未必是想扬名立万,或许只是一种满足感和成就感。当林觉细细的介绍了这座舞台的机关和功效之后,这些工匠们无不大为赞叹,技痒难抑。若是当真如林公子所言的那般,那么这座浮台建造出来之后必将惊世骇俗。而这样的东西出自自己之手,那将是莫大的成就。 再说了,林公子已经承诺调集更多的人手来帮忙,工匠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林觉告诉他们,若有不懂之处随时询问,自己会留人在此联络,关键节点之处自己会亲自前来。 其实对于工匠们而言,林觉的担心实属多余。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匠人,只是有些东西自己想不到而已。一旦有人指出了方向,具体操作他们是一点也不担心的。只要原理不出问题,他们建造的方面根本没有任何的问题。 巳时初,在周围两家浮台工匠诧异的目光中,杭州府用来花魁演出的浮台被两百多名工匠统统拆了个精光,接着又开始了重新的建造。这些人还以为是杭州的工匠们出了错误,建造了数日的浮台看起来是不能用,所以不得不拆掉重来,不免大声的奚落嘲笑一番。但杭州府的工匠们哪里有时间去管这些,他们在几名老工匠的指挥下,开始心无旁骛的按照林觉的图纸重新建造浮台。 林觉和小郡主在旁观看了一会,驾船回到岸上刚刚登车进城,便有万花楼仆役在大街上找到了他们。那奴仆气喘吁吁的禀报说,万花楼和群芳阁的两位姑娘急着要请林公子去商议事情,一大早等到现在了。 林觉苦笑着对小郡主道:“原本我打算带你去望月楼一趟,现在看来只能先去她们那里了。” 小郡主道:“去望月楼作甚?” 林觉道:“我让望月楼在帮着准备灯光布景和玻璃幻灯,想去瞧瞧,怕他们不理解我的意思。” 小郡主喜道:“你是要动用大剧院中的那些手段?” 林觉点头道:“当然,必须调动一切可用之力。我说了,要赢便需要想尽办法。还好之前大剧院中的布置我费了些心力,此次人员配备都可拿来便用。不过这些人工材料的费用,可要算到你王府头上。” 小郡主嗔道:“你跟我还算这些账么?小气鬼。好歹你也是林家大门大户的人。还是个大管事呢。” 林觉笑道:“那可不是我的钱,我可是个穷光蛋。当然了,你若不给,我也没法子。” 小郡主笑道:“给给给,双倍付钱成了么?反正是我父王的银子,不花白不花。咱们快些去万花楼吧,她们估计要急疯了。” 第三零四章 别有内情 两人快马加鞭赶往万花楼。万花楼中,在此等候的楚湘湘和顾盼盼确实要疯了。只剩下两天时间,她们什么都没准备。本以为林公子一大早便会来,结果等到太阳三竿高还没来,都快要绝望了。况且她们还得到了一个对她们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两名头牌此刻已经都蔫了。 林觉和小郡主被请到了二楼小厅之中,见礼之后,顾盼盼急不可耐的问道:“林公子,我们早上听到了一个消息,不知是真是假。若消息是真,怕是这一次不用忙活了,输定了。” 林觉一愣道:“怎么回事?怎地说这种话?” 顾盼盼道:“公子有所不知,城里都传疯了,说这次我们的对手很厉害。说江宁府的风月楼派来参加花魁大赛的柳依依居然会掌上舞。公子可能不知道这掌上舞是什么?那可是汉宫赵飞燕独创的舞蹈神技,自她之后无人会跳,因为谁也没本事立足于人掌心上起舞。那柳依依若是真的会掌上舞,那还比什么,输赢已经定了。” “是啊,还有呢,说那个澜江楼的郑暖玉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论诗词文才可和当世名士比肩,还说她曾差点战胜大周第一国手赵子岳,只是因为顾忌赵子岳的脸面,这才故意让了几手,赵子岳才全身而退呢。”楚湘湘也皱眉轻声道。 林觉楞道:“这些消息城里都传开了?谁传的?” “林公子看来是什么都不知道了,昨日起,江宁府和扬州府来看花魁大赛的人便陆续到了。他们都是当地人,来了之后自然我们杭州百姓要问他们的,于是他们便说了这些事情。现在街上早已传的沸沸扬扬了,公子随便找个人一问便知道了。”顾盼盼言语中有些嗔怪之意,似乎觉得这位林公子实在是不称职,王爷和小王爷将花魁大赛的事情托付给他,怕是所托非人了。 小郡主也很诧异,她也并不知道街面上的消息,若不是早上林觉告诉了她那些事,她还压根不知晓。刚才还在跟林觉商议说对手的消息还是不要告诉顾盼盼楚湘湘她们为好,免得她们心里有压力。现在看来,根本瞒不住,她们早就知道了。 林觉皱着眉头心中颇有些疑惑。若说百姓们说些八卦谈论些几家青楼红牌的技艺倒也不稀奇,但林觉总觉得这当中有些不对劲。 “那么,扬州府呢?街面上有没有关于扬州府参赛的青楼的消息?”林觉问道。 “怎么没有?扬州这次参加的是云水阁和鸣凤院。街面上的流传着说,云水阁的秦晓晓歌艺卓绝,歌声下探黄泉上至云霄,可唱世上最难唱的曲儿。说有一次她表演歌艺之后,座上客人发现在她唱过之后,面前的茶盅竟然生出裂痕来。正是她的嗓音如利刃,于高处震裂茶盅,众人尚不自知。直到端起杯子来,茶水洒落,方知其歌艺之威。鸣凤院的冯苏苏,精于音律,尤精乐器。据说她可一手操琴一手吹箫,反弹琵琶,倒抚瑶琴。蒙住双目演奏乐曲,不错一音一律……”顾盼盼轻声道。 林觉倒吸一口凉气,前面知道了江宁府风月楼澜江楼两名头牌的本事已经心头冰凉,此刻再听到扬州参赛的头牌的这等技艺,更是从头凉到了脚后跟,如坠冰窖之中。此时若用一首歌来形容林觉的心情,只能是《凉凉》了。 这些人还是人么?一个个跟怪物一般。当个妓.女有必要这么拼么?恨不得一个个都要上天,还给不给人活路了?林觉心头怒骂道。 万花楼二楼小厅之中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林觉沉默着,小郡主皱着眉头绞着手,楚湘湘顾盼盼面色发白沮丧之极,气氛沉闷而压抑。 “输便输了呗,有什么大不了?用的着这样么?”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响起。 众人转头看去,说话的却是坐在一旁的万花楼的后起之秀,那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芊芊。 “芊芊,你说什么呢?这可是我们的立身之本。这一次输了,东南花魁为他人所夺,今后我杭州花界还有立足之地么?客人们岂非都去江宁和扬州了?我杭州府来东南第一府,花界名气上也从来是压制江宁和扬州,所以才有今日气象。输了便输了,有那么简单么?王爷当日怎么说的,你没听到么?”顾盼盼斥道。 “盼盼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尽力了便好,当真比拼不过,那也是技不如人,有什么好说的?”少女芊芊忙红着脸解释道。 殊不知这一解释更是扎了心窝子,技不如人这四个字扎心扎肝,特别是对于顾盼盼楚湘湘这种从众多女子之中历经千辛万苦才熬成头牌的人来说,靠的便是技压群芳方能有今日地位。技不如人这四个字正是她们最忌讳和最难接受的评语。特别是顾盼盼,本就性子不善,加之本来就心情不佳,闻此言立即发作了起来。 “芊芊,你这是什么话?讽刺我们么?你是不是要看我们的笑话,巴不得我们名声扫地,你好上位?告诉你,就算我们技不如人,也比你强些。你想要当头牌,怕是还早得很。”顾盼盼怒道。 芊芊吓了一跳,虽然顾盼盼是群芳阁的头牌,自己是万花楼的人,但这两家其实是一家子。青楼之中看似是个为外人所轻视不齿的低贱之所,哪怕是青楼头牌对着恩客也要小心伺候,笑脸相迎,伺候的恩科服服帖帖。但即便如此,在青楼内部,低贱之中也是有三六九等的。 青楼头牌在楼子里地位极高,享有极大的权威,她们可以决定接班人,可以决定楼中姐妹的命运。因为正是因为头牌的魅力,才会有整座楼的名气,才会吸引客人前来。可以说头牌的名气可决定一家青馆的生死。 花魁大赛之所以吸引众多青楼参加,也是这个原因。去年谢莺莺接受林觉的提议争夺花魁的时候望月楼正处于艰难时刻,夺花魁也是全楼起死回生的唯一希望,也正是这个缘故。 如果得罪了头牌,对于楼中女子而言那将是灾难性的后果。青楼女子的出路无非是努力向上,趁着韶华时光多挣些积蓄,同时也物色一些自己能够依托终身之人,将来赎身之后嫁人为妾,便算是解脱了。但如果不被人待见,不但失去学习色艺的机会,而且将不得不沦为伺候跑腿打杂的奴仆,再无翻身之日。这一行的韶华时光只有那么几年,过了这段好时光,一无名气二无积蓄永远也别想赎身嫁人,要在楼中当一辈子伺候人的杂役了。这对于青楼中人而言是极为可怕的。青春逝去,身无自由,永远困在这欢场之中,那是何等样的悲惨人生。 小姑娘芊芊虽然年纪不大,进入花界也不过数年,但她岂能不知其中的道理。她因为聪明伶俐相貌姣好,万花楼的楚湘湘对她不错,所以才从伺候楚湘湘的小婢女被允许学习声色技艺,这本是一件极为幸运之事。但这种幸运也有可能因为一句话便烟消云散,她如何不害怕? “盼盼姐息怒,芊芊不是那个意思,芊芊多嘴了,盼盼姐不要生气。”芊芊脸色煞白噗通便跪在了地上,连声哀求道。 “你们干什么?本郡主和林公子来是看你们吵架的么?顾盼盼,你还有规矩么?”小郡主看不下去了,冷声斥道。 顾盼盼这才突然意识到,此刻可不是自己耍威风的时候,郡主在此,林公子在此,自己是有些忘形了。 “郡主息怒,奴家失礼了。”顾盼盼忙跪地告罪,楚湘湘也跟着跪地磕头连声告罪。 小郡主气呼呼的道:“都起来吧,莫忘了我们要做的事情,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们可没兴趣知道,现如今是要准备花魁大赛的事情,其余的事你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吵闹。” 几女忙道谢起身。也不敢坐下了,垂首站在那里。 林觉知道症结之所在,顾盼盼确实失礼,但之所以失态却是因为花魁大赛的事情让她心烦意乱无处发泄,以至于迁怒于那位芊芊姑娘身上。如果不能解决她们心理上的压力,不能让她们重拾信心,那么这场比试现在就可以宣布输定了。 林觉站起身来,负手走向长窗之侧,隔着雕花的窗棱看向外边车水马龙的街市。从这个角度看下去,东河蜿蜒于繁华街市之间,碧水如带,绿柳如烟,景色甚美。街道上百姓川流,熙攘来往。河面上来往的船只穿梭不息,一派忙碌之景。 众女的眼睛都看着林觉的背影,她们知道林公子应该是在舒缓心情。林公子也应该是对得知的消息感到沮丧,心情也一定不好。加之刚才这里还闹了一场,林公子心里定很压抑。 然而,当林觉转过身来时,脸上却晴空万里,带着温煦的笑容。 “楚姑娘,顾姑娘,芊芊姑娘。你们刚才吵闹起来,我知道是什么缘故。无非是因为花魁大赛的事情而心情不佳,所以才闹了起来。我相信平日里顾姑娘一定不是这般火爆脾气的,也不会将芊芊姑娘的话听成了冒犯。起码我没觉得芊芊姑娘是故意冒犯你。” “请林公子原谅,奴家确实失礼了。奴家确实心里慌张的很,所以……失态了。郡主和林公子大人大量,还请不要怪罪。”顾盼盼忙轻声道。 林觉笑着点头道:“那就是了。我们当然不会怪罪你们,任谁听到对手实力如此强劲,那也是要心慌意乱,行止也不免仓皇失据的。但你们想过没有,对手或许便正是要你们惶然失据,正是为了打击你们的信心呢?这或许是他们的一种手段呢?” “什么?”小郡主等人都诧异的看着林觉,不明白他此言何意。 林觉微笑走过来,重新坐在椅子上,轻声道:“此次花魁大赛因为重要,所以双方都志在必得。这就好比是一场战事,战前用些心理战瓦解对方的斗志,那是最高明的一种办法。这叫做不战而屈人之兵。试想,两军对垒,当我方兵马得知对方身高八尺三头六臂骑虎驱豹,腾云驾雾,本事大到根本无法战胜时,那么这场仗还能赢么?” 几女皆蹙眉看着林觉,似乎有些明白林觉的意思了。 “你们想一想,江宁府扬州府的百姓明日才应该是大举前来的时候,今日一早赶到的这些应该只是一小部分罢了,怎地便喧喧嚷嚷,闹得满城风雨?传了这么多神乎其神的流言出来?街面上的传言从来就没有这么快过,以往一个消息起码要半天时间才传遍全城,昨日还没有这些消息,怎地一早上便冒出来这么多的猛料?只有一个可能,便是这些到来的人刻意散布这些消息。目的不言而喻,便是要你们胆战心惊,失去斗志。” 林觉笑眯眯的说出了他的结论。 众女既惊讶却又将信将疑,林公子的话似乎可信,但似乎又没什么道理。小郡主立刻开口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问。 “可是,若对手真的有此绝技的话,不管是否有人故意散布消息,其实也于结果也还是没什么影响啊。届时花魁大赛上她们拿出绝技,依旧会惊艳天下,也会轻松获胜。那这事前散布消息的举动岂非是多此一举?” “是啊,有如此神妙技艺在身,似乎根本不用玩这些手段啊。让我们蒙在鼓里,明晚花魁大赛上反而更能打击我们的信心才是。”楚湘湘也皱眉道。 林觉点头道:“你们说到点子上了,这正是问题的关键。两方比试,若是对方首先亮出利器威慑对手,则有两种可能。一则是威慑对手,让对手失去信心,不战则溃。这正是我刚才说的情形。二则便是……虚张声势,色厉内荏。这第二种情形若是遇到愚蠢的对手,也可能会生出奇效。但若是遇到聪明的对手,则很可能弄巧成拙。” 小郡主眼露神采,惊喜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说……他们是虚张声势?” 林觉沉声道:“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本来我还不太确定,但现在我却基本可以断定他们是在虚张声势。为什么这么说呢?你们想想,此次东南花魁大赛干系重大,可说干系到江宁扬州杭州三府在东南的地位,且上升到三地官员颜面之争,甚至都惊动了朝廷。可以说,这已经不仅仅是一场花魁大赛这么简单了。这种情形下,如果扬州和江宁府有把握赢得花魁大赛的话,他们又何必去弄这么多花样来?只需明晚一举夺魁便罢,根本无需节外生枝。但如果他们根本没把握获胜,势必会用些手段,譬如散布这些消息出来,让万花楼和群芳阁众人失去信心。他们这么做便是欲盖弥彰之举。” 小郡主皱眉道:“也许他们就是信心十足啊。咱们不是已经知道对手的本事了么?拿什么去和她们比?” 林觉呵呵笑道:“既是欲盖弥彰,便是对手其实并无这些传言的神技,只是说出来吓唬人的罢了。否则又叫什么欲盖弥彰?” “你越说我越糊涂了,你是说……关于柳依依郑暖玉她们的事情是假的?你不是也求证了么?怎么敢说这样的话?”小郡主惊讶道。 林觉目光缓缓从面前四张漂亮精致的面孔上扫过,笑道:“人有时候便是这样,人云亦云,总是会被有心之人用谣言所控制而不知辨别。我承认,我之前也犯了同样的错误。所谓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人有时候总是忘了耳听为虚眼见为止这句话。我问你们,你们谁亲眼见识了她们传言的这些绝技?” “……” “……” 几女愕然无言以对,谁见过?确实没见过。但也不能说这就是假的啊。 “空穴来风,必有其因。你说她们的技艺都是假的,却也要有证据才是。毕竟传言之中,有人亲眼目睹了。”小郡主伸出粉红色色小舌头舔了舔樱桃般的红唇,不以为然的道。 林觉看着她诱人的小嘴,想起昨日尽情品尝这张小嘴的滋味,心中颇有些悸动。 “小郡主说的极是,我自然不是空口无凭,但我也确实没亲眼得见。然而我有我辨别的办法,你们听听我分析的是也不是。就拿那位风月楼柳依依的所谓掌上舞来说,据我所知,那掌上舞早已失传多年,无人能会。我于舞技虽是外行,但亏得我还读了点书,倒也知道些掌故。这掌上舞的典故我却是知道的。” 林觉仰起头用手指轻敲桌面,仰头回忆一番,开口续道:“《汉书》上记载了此事:昔年汉成帝带皇后赵飞燕一同泛舟赏景。那赵飞燕穿着南越所贡云英紫裙、碧琼轻绡,一面轻歌《归凤送远》之曲,一面翩翩起舞,成帝令侍郎冯无方吹笙以配飞燕歌舞。舟至中流,狂风骤起,险些将身轻如燕的赵飞燕吹倒,冯无方奉成帝之命救护,于是扔掉乐器,拽住皇后的两只脚不肯松手,飞燕则继续歌舞。自此方有所谓飞燕作掌上舞的传闻。由此可知两点,其一,所谓掌上舞绝非是可以在掌上翩然而舞,只是有人抓住双脚避免舞者摔落罢了。其二,这掌上舞并非是身轻如燕才能掌上舞,而是身子的平衡性甚好,在有人固定双脚的情形下还可以跳舞。这自然是不俗的舞技,但对于一名精湛的舞者而言,这一点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顾姑娘,你舞技精湛,若是给你方寸之地可立足,你应该也是能做到的吧。” 第三零五章 各有绝技 众女惊讶的睁大眼睛,她们可不知道那惊艳万方的掌上舞到了林觉口中居然被说的如此稀松平常。原来不是在手掌上翩然而舞,只是被人抓住双足,控制身体平衡的情形下跳舞罢了。对于顾盼盼而言,这其实也不算什么难事。 “顾姑娘,不如你试一试。来,就在这方寸之地,看你能否腾挪翻转?”林觉伸手在桌上画了个巴掌大的小圈,仅能落下一足,笑着对顾盼盼道。 顾盼盼心中技痒,也自信自己能做到,于是甩了披帛长衣脚尖轻点,姿势曼妙跃入圈中,以足尖踩住方寸之地,下一刻身子竟如陀螺一般连转十几个圈,皓臂舒展,宛如一朵风中缓缓开放的鲜花。 “好!”林觉鼓掌叫了声好,大声道:“可否多些动作。” 顾盼盼也不答话,跃起空中,落下时双足交替从左足换为右足立于圈中,同时左足上抬,直至头顶。身子横斜,手臂舒展,如一只飞燕俏立。下一刻,头上脚下,身子如风车一般上下轮转,以单足为轴,转动如风。同时手臂身躯做出各种美妙的形态来,当真美轮美奂,妙不可言。 “好!”这一次不仅林觉喝彩,小郡主也拍着手叫了起来。 顾盼盼身子停下,面色微红,酥胸微微起伏,跃下桌案落在地上,躬身行礼道:“见笑了。” 林觉笑道:“神乎其技。看来你也会掌上舞了。” 顾盼盼忙道:“这可是不同的,手掌之上可没这桌面坚实。二者可非同日而语。” 林觉摇头道:“你错了,手掌比这桌面虽难,但却并没有难到无法想象的地步。若下方之人身子强健,手臂有力。舞者身子轻盈,若是再学些轻声功夫的话,两人只要配合得当,掌上舞绝非难事。那位柳依依据说曾在客人手上站立而舞,我姑且算此事是真。但这件事当真值得推敲。一来,她当真如你这般,在方寸之地辗转腾挪犹如飞燕么?还是说她只是站在客人手上做了几个简单的动作?二来,这位客人是谁?一掷千金之客的身份当真便是客人?普通之人,手掌上怕是连二三十斤的重物都难以承受吧。那柳依依就算身子再轻,怕也起码有个几十斤吧,一名普通的客人当真能承受?还是说这位客人根本不是客人,而是个请来的托儿?做给外人看的?亦或是这位柳依依其实是有轻身功夫的。总之无论是哪种情形,都绝非是我们想象的那般神乎其神。有很大的可能只是个障眼法罢了。” “……” “……” 众女再一次无言以对,这一次林觉说的可不再是一点都没道理了。有时候为了噱头,吸引人眼球,确实会有一些举动,只是为了博得名头。这些事其实不足为奇,特别是在花界这种名气可以决定一切的行业里。 “你们或许还是不信,我只问你们,倘若柳依依当真身怀掌上之舞的技艺,她应该早就会展示出来,并且早已扬名天下。为何却从未听说她的名气呢?说什么那客人一掷千金她都不愿表演的再多,怕是鬼才信。倘若真有这般本事,便是不给银子,怕是也要主动表演一番。为何?一舞可惊天下,为何还藏拙?这可是绝对说不通的。”林觉微笑道。 “是啊,可不是这个理儿么?”顾盼盼大声叫了起来,林觉这句话才是真正的彻底解释了她心中的疑惑。“奴家每学新舞,恨不得立刻为恩客表演,博人欢喜。若我会掌上舞,岂会藏拙不舞,必是要籍此大大扬名了。有诈,这里边果真是有诈。” 小郡主楚湘湘等人也深以为然,林觉这番解释算是令人信服。不管他对于掌上舞的那番言论是否正确,单单是从花界头牌的作为而言,没有身怀绝技却不拿出来示人的。这是花界欢场,便是要用色艺娱人,求得便是声名远扬,那柳依依难道还是得道高人,不在乎名利风光不成?那她也不必来参加这花魁大赛了。 “那么,那位郑暖玉的事情又如何解释呢?还有扬州云水阁的秦晓晓,鸣凤院的冯苏苏的事情呢?这些也都是假的么?”少女芊芊忽然问道。 这一句询问立刻让众女高涨的情绪冷静了下来,这才想起除了柳依依之外还有另外三位劲敌,而关于她们的技艺也是不可思议难以匹敌的。 林觉哈哈笑了起来,看着芊芊那张清秀端丽的脸蛋道:“芊芊姑娘性子还挺急的,我正要说一说那三位的所谓‘绝技’呢。那位江宁府的郑暖玉的事情,在我看来其实很是好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其实并无什么可夸耀之处。几位姑娘谁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至于流传的和大周第一国手赵子岳的那场对弈,更是无从考证。或许是真的,或许也还是借赵子岳的名号扬名罢了。想那赵子岳必是风流俊俏之人,和佳人对弈,又怎会毫无风度用处全力?那郑暖玉当真有和天下第一国手对弈的实力,又岂会在事后复盘时被人瞧出了几手昏招?而天下第一国手,又怎会露出大龙被屠的破绽来?若赵子岳只是这般水准,他又怎当得起大周第一国手之名?这场对弈如果真的发生过,那也不过是一场形同游戏的消遣罢了。” 众女纷纷苦笑,在林觉口中,显然是不信那场对弈的真实性,而是将其当做是赵子岳和郑暖玉之间的一场儿戏。 小郡主道:“可是若这一切都是真的呢?毕竟我们也无法证明这是假的啊。” 林觉微笑道:“就算是真的,那又如何?对于花魁大赛,棋艺可毫无用处。难道明晚的花魁大赛,还要现场摆上棋局对弈数场不成?你们见过花魁大赛的时候坐在台上下棋的么?台下百姓全部眼巴巴的看着台上人下几个时辰的棋?怕是早骂翻了天了。” 众女轰然而笑,倒是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棋艺虽是一项极为重要的技艺,青楼头牌若不具备这一项技艺,便不能称之为头牌。但花魁大赛上确实是没什么用的。花魁大赛是要尽力展现色艺,以娱众人。故而唱曲跳舞诗词歌赋乃是主流,而且有另类的表演书法画作这些,那也是直观可视的技艺,至于围棋之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林觉笑着继续道:“那郑暖玉琴棋书画都极为精通,或许是劲敌。但绝非什么不可战胜之人。也许你们琴棋书画不及,但歌舞之技可压她一头,这叫梅兰竹菊各擅胜场,谁能胜出,谁能知道?至于扬州云水阁的秦晓晓,说她声音可让茶盅碎裂,这明显是夸大其词。声音将茶盅都炸裂了,人还能听么?岂非个个都被震聋了?也许她于歌艺上有独到之处,但定然绝非如传言那般夸张。有人想竭力的营造其不可战胜的气氛,却不知吹牛也要吹得恰当,吹得太玄乎,反而适得其反。楚姑娘的歌艺我是亲耳聆听过的,我认为以楚湘湘姑娘的歌艺,绝不输于任何人。而且即便歌艺即便有所欠缺,更可在曲词二者上加以弥补。歌者无好曲好词,那也是空废了好嗓音的,歌艺曲词相辅相成,互为佐助,那才能称之为完美。否则大伙儿都争相重金礼聘名士乐师填词作曲的意义何在?” 楚湘湘臻首连点,林觉之言确实不假,这个道理所有于歌艺上有所钻研的人都明白。空有一副好嗓子是不成的,无好曲好词相配,再好的嗓音也是枉然,最多只能拾人牙慧,唱些别人唱过的曲子罢了。而那样做却永远不能成为名家大家,反会遭人非议讥讽。 “相较之下,那一位冯苏苏精于音律乐器的事反而是这几人之中最可信的。琵琶瑶琴笙箫管笛皆精,我是相信的。反弹琵琶什么的,我也信,毕竟勤加练习熟能生巧都是能做到的。所以,我相信这位冯苏苏姑娘的实力。”林觉沉吟着继续道。 “这有什么,我也会啊。”芊芊忽道。 顾盼盼皱眉道:“芊芊,不要信口开河。听林公子说。” “我没有信口开河啊,我真的会。不信我演奏给你们听听。”芊芊红着脸叫道。 顾盼盼还待呵斥,林觉笑道:“芊芊姑娘,你会什么?” “所有的乐器啊,跟那冯苏苏一样,我都会的。不信的话,林公子你随便指一样,我奏给你们听听。”芊芊忙道。 “哦?当真?”林觉也来了兴趣,转头四顾,却没看到小厅中有任何乐器。 楚湘湘转头朝厅外娇声叫道:“让人拿几件乐器来。” 片刻后几名丫鬟各自捧着乐器进来,瑶琴琵琶笛子笙箫摆了一桌子。 林觉指着瑶琴道:“先奏一曲来听听。” 芊芊点头应了,上前捧起瑶琴走到一侧的小几旁,将瑶琴摆在小几上跪坐于地,拨弄了几下琴弦调了几下音,然后素手如兰微微一拂,顿时琴音如流水般流淌出来。但见她手法灵动,勾捻抹挑,竟然手法熟练之极。手底下一曲洋洋之音清亮入耳,乐音纯正,毫无杂音。 一小节琴曲之后,芊芊起身整衣敛裾行礼。林觉抚掌赞道:“好一首《空山》,当真如身在空谷幽山之中一般。” 楚湘湘惊讶问道:“你何时学的琴?我怎不知?” 芊芊笑道:“是跟着楼里乐师学的,没敢跟湘湘姐说,怕湘湘姐说我贪多嚼不烂。毕竟湘湘姐的歌艺我都没学到一成呢。” 林觉指着桌上的一柄琵琶道:“会弹琴不算什么,琵琶最难,你会弹么?” 芊芊上前来拿起琵琶抱在怀里,坐在春凳之上,琵琶半掩着稍显稚嫩的脸颊,素手轻拨,弹奏起来。叮咚数声之后,琵琶之音开始变的繁复变幻,似如泉水叮咚汇流成溪,翻山越岩奔腾而下,遽尔成瀑布,轰鸣飞溅,然后归于大河莽莽,东流而去。短短一曲,正是当世最著名的大乐师唐玉所创的名曲《流水》。此曲来唐玉成名之作,短短一曲不到盏茶功夫,但却演绎了水流数番形态,从泉眼汩汩到大河奔流,这其中所用的手法更是截然不同,所涉音域也极为宽广。跟难的是,此曲是为琴曲,用瑶琴弹奏尚且不易,更可况是用琵琶弹奏出来,且能表现的如此精妙,更是让人叹为观止。 一曲既罢,座上众人都面露惊喜之色。若说之前瑶琴奏的那一曲《空谷》只能算是熟练的完成,不能称之为惊艳的话,那么这一曲《流水》算是真正的惊艳到了众人。就连原本面露不屑的顾盼盼也眼露惊喜的神色来。 “好。”林觉抚掌大赞,几名女子也跟着鼓掌叫起好来。 “好啊,我说你歌艺舞技都没什么长进,原来你时间都用在这上面了。”顾盼盼娇嗔叫道。 “盼盼姐莫恼,不知为何,我对这些乐器很感兴趣,歌艺舞技却不长进,丢了两位姐姐的脸了。”芊芊红着脸道。 楚湘湘叹道:“哎,早知如此,何必逼着你学什么歌艺舞技?若无兴趣,如何精进?你对乐器感兴趣,自然学的好了。看来你应该改为专精乐器音律才是。” 林觉笑道:“说的很是,兴趣所致,方可一日千里。我看芊芊姑娘这一曲,若是唐玉在此,也必瞠目结舌了。” 芊芊红着脸道:“公子谬赞,奴家不敢当。” 林觉道:“那么,那些什么反弹琵琶什么的,你会么?” 芊芊愣了愣道:“没试过,不过……我可以试一试。” 说罢芊芊站起身来,将琵琶置于肩背侧首,一手反转托住琵琶底部,另一手翻转至颈后握住琵琶上部,姿势怪异却有一种奇怪的美感。 “叮叮咚咚!”琵琶杂乱无章的响了几声,众人都皱起了眉头,这那里是弹琵琶,这是弹棉花还差不多。 忽然间,琵琶的声音变得有规律起来,芊芊像是摸到了诀窍,起初音调之间还显得磕磕碰碰甚至还有错音,但不久后竟然流畅顺遂毫无滞碍。再不久,琵琶声中已经带了翻覆轮转之音,翻转的双手灵动如蛇,竟然没有丝毫的不适。 “天才啊,当真是天才啊,居然真的能做到,而且似乎是刚刚才领会的,真是教人赞叹。”林觉大声笑道。 芊芊越激动的面色发红,这确实是自己刚刚才尝试领会的,她只是觉得好玩而尝试,没想到很快便适应了。只要集中精力于双手之上,倒也没觉得太难。 “再来,笛子呢?笙箫呢?二胡,埙,瑟,你都来一曲。”林觉兴奋道。 芊芊一一演示了一小段,众人再无疑惑。芊芊本是跟着顾盼盼和楚湘湘学习歌艺舞技的,本意是两大头牌对她进行教授培养,将来芊芊可为两楼接班。可是这芊芊舞技歌技都进展不大,以至于让人怀疑她的资质。但现在却明白了,原来她对乐器音律更有兴趣,想来大部分时间没用在歌舞练习上,而是用在学习这些乐器上了。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话: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林觉也甚是高兴,本来他刚才那一番对江宁府扬州府的几名女子的评价只是出于一个目的,便是为了让楚湘湘顾盼盼等人不要丧失信心。其实很多话也是林觉臆测出来的,真正推敲下来,也未必如林觉所言。然而,没想到的是,林觉不但增强了众人的信心,反而收获了意外之喜。这个少女芊芊居然现身说法以行动证明了对手的技艺并不可怕,这更加给林觉的话增加了说服力。而且芊芊表现出的才能也让林觉惊讶。对于明晚的花魁大赛,林觉又有了新的想法。 “几位姑娘,我想什么都不用说了吧,芊芊刚才的表现足以证明对手并不可怕。相反,他们若知道三位的本事,该害怕的是他们才是。更何况,你们不但有自己的本事,而且有我替你们安排明日的赛事,明晚之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不要再去理外边那些流言了。不过,现在时间很紧了,我这里已经有为你们准备好的表演的剧本。从现在起,我要你们召集所有乐师舞师各路人手即刻排演训练。我遗憾的宣布,从此刻到明日大赛开幕之前,我怕你们都没时间休息了。” 林觉从怀中取出厚厚的一叠写满字的纸张扬了扬,那正是他昨晚后半夜彻夜未眠的成果之一,那是林觉已经准备好的一场在花魁大赛上的剧本,现在是让众人立刻投入排演的时候了。 …… 午后时分,林觉才有空从万花楼出来带着小郡主前往江南大剧院。因为花魁大赛之故,江南大剧院即日起停演三日,因为所有剧院之中的画师技师已经全部被征用。为了营造花魁大赛上的舞台效果,这些人必须全部调动起来做出准备。 偌大的大剧院之中,灯光宛如白昼一般。桌椅座位全部被移到一旁,腾出巨大的空地。数十名画师分为数组,正在十几道薄纱屏风上绘画。前方墙壁上,十余名王府卫士守卫着一副长卷,画师们在屏风上正在临摹这画上的场景,但却不准靠的太近,更不许触摸此画。如此情形,便知这副画的珍贵之处。 小郡主和林觉到来后,众人纷纷停下手上的活计上前行礼。小郡主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干活,不用多礼,众人便才重新投入手头的工作去。 闻听林觉和郡主到来,谢丹红和谢莺莺也从二楼下来。难得今日休息,谢莺莺睡到晌午才起,此刻薄施粉黛穿着黛色长裙,云鬓松松挽就,一副慵懒家居之态。 第三零六章 紧锣密鼓 两人上前行礼毕,谢丹红便愁眉苦脸的道:“哎,林公子啊,为了万花楼和群芳阁的花魁大赛的事儿,咱们大剧院倒是停演了,这一天下来损失起码几百两银子呢。三天便是几千两银子。咱们图的什么?花魁大赛更咱们现在可没什么干系。” 谢莺莺忙嗔怪道:“妈妈说什么呢?这一次是三城争霸,争夺东南第一花魁的宝座,这可干系到我杭州城的地位。我们虽已不在花界,但也不能坐视啊。再说了,这事儿跟林公子也没干系啊,林公子还不是丢了家中生意主持此事?银子虽好,但也不能什么事都拿银子说话啊。” 谢丹红翻着白眼道:“姑娘,你这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知道咱们一天的花销有多大么?以前咱们只有几十号人,现在咱们连画师灯光师杂役还有姑娘们快两百号人,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一天要花多少钱你知道么?这些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可是一场场的演出挣来的。停演一天,便几百两银子花出去没的回报。你以为我想提银子么?谈钱俗气,我谢丹红也不想当这俗气之人啊。” 谢莺莺皱着眉倒是无话可说了。按照林觉的要求,大剧院大力扩展人力,养了一大群的学徒和画师杂役。林觉说是储备人手,为大剧院的扩张做准备,但这花销着实不少。以江南大剧院望月楼和东城两处,其实十几名画师便足可担当布景和幻灯片的绘画之用。再加上十五六名工匠杂役足够。但现在光是画师和工匠杂役便近一百三十号人,在加上一百多号演员和学徒们,每天花销着实不小。算算收入,倒比以前只有一家剧场,每日只演两场的时候赚的少。谢丹红是个爱钱的,一旦进账减少,难免嘀咕。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也只是嘴上唠叨罢了。 林觉听惯了谢丹红的唠叨也不觉得什么,事实上若无谢丹红忙前忙后的张罗,并且苛刻算计银子的花销的话,大剧院也没有今日。 “丹红姐,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为了大局么?就这几日而已 ,正好排演新剧。你大可放心,将来大把银子让你挣。将来你每天什么事都不用做,光数着银子玩。用银子做张床,枕头用黄金做的,被子也用金子的,你每日睡在钱堆里便是。”林觉笑咪咪的道。 “呸!金子当被子,岂不是压死人了?你就会说这些话哄我,天天画个饼儿让我瞧。”谢丹红啐道。 林觉哈哈大笑。有时候逗逗这个爱钱的妇人也是蛮开心的一件事,谢丹红虽然爱钱,但其实心肠挺好的。 谢丹红叹道:“我也不是不知道这次花魁大赛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过那是别人的事儿,范不着耽搁咱们的时间和银子。咱们挣点辛苦钱也不容易啊。” 一旁的小郡主沉声道:“谢妈妈,你放心便是,这所有的损失都会给你补偿上的。所有的人工花销耽搁的演出收入,事后我命人一并给你们结算。” 谢丹红一愣,脸上快速堆上笑脸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可不敢让郡主补偿,老身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小郡主微笑道:“应该的,这本不是你剧院的事,该补偿多少一两也不能少。” “那可怎么好?不过对于你们王府来说,这点银子倒也是九牛一毛,老身先行谢过了。”谢丹红脸上笑成了花儿。 林觉笑道:“丹红姐,这下心放到肚子里了吧。郡主发话了,银子一两不少,这下吃的下饭,睡的着觉了。” 谢丹红连连点头道:“那是,那是。” 林觉对着郭采薇道:“小郡主既然补偿江南大剧院的损失,那么我林家的损失你也不会坐视吧。” 郭采薇诧异道:“什么?” 林觉笑道:“装蒜么?我林家堂堂大管事,放了家里的生意来帮王府做事,损失该有多大?难道王府不给补偿么?” 郭采薇眉眼弯弯笑的花枝乱颤,撅着红唇啐道:“你也要补偿?好呀。待我禀明父兄,补偿你一顿板子如何?包管打的你舒舒坦坦的。” 林觉讶然道:“打板子么?那还是免了吧。果然是仗势欺人,王府欺负我们小老百姓起来倒是毫不留情。郡主为富不仁,我要抗议,我要去告状。” 郭采薇被林觉逗得捂嘴笑个不停。 一旁的谢莺莺见林觉和郡主之间言语之中颇有调笑亲昵之意,又见郭采薇看着林觉的眼神中满是爱意,心中不由得暗自神伤。看来林公子和小郡主之间的关系显然是非同小可了。林公子这般人物,谁会不爱?虽然王府郡主的身份尊贵,但其实林公子也能配得上她。反观自己,出身风尘之中,虽然守身如玉但毕竟名声狼藉身份低贱,林公子对自己若即若离,自己虽有所表示,但他并没有任何的反应。看来自己终究是难为公子所接受了。 谢莺莺正在旁黯然神伤,忽听林觉在耳边笑道:“莺莺姑娘,发什么愣呢?” 谢莺莺忙抬头,却见林觉正站在身边笑眯眯的看着自己,谢莺莺忙转头找小郡主,却见小郡主早已站在远处一道屏风之前观瞧。两名画师正点头哈腰的对小郡主说着什么。小郡主不断的点着头,发髻上金银钗环闪闪发亮。 “我问你话呢。你怎么神不守舍的样子。身子不舒服么?脸色看起来并不像生了病啊。”林觉笑问道。 “我这是心病,你哪里知道。”谢莺莺心里嘀咕着,脸上却浮现笑容道:“哦,没有没有,奴家只是在想,公子调动这么多人做事,不知明晚的花魁大赛上是要呈现何等样的精彩。奴家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林觉笑道:“其实没什么,只是弄些声光画影布景之类的东西,这都是咱们大剧院常用的,你怎会不明白?” 谢莺莺歪着头想了想,遥遥指着那巨幅画卷道:“那副《洛神赋图》当真是真品么?” 林觉微笑道:“算是吧,因为那是唯一的摹本,顾恺之的真迹早已遗失了。当世之中,唯有梁王府有此摹本,说是可媲美原作的真品也不为过。” 谢莺莺点头道:“梁王府富可敌国,可真不是虚言。然则你命人临摹此画于薄纱屏风之上,那是要以灯光映衬,作为舞台之景么?” 林觉笑道:“聪明,果然被你猜中了。薄纱临摹,画作透明,正适合打光通透。不过这只是布景中的一项,自然还要辅以我们用过的其他的手段,譬如光影幻灯之术。” 谢莺莺道:“我明白,那些我其实并不在意,我只想问,你以洛神赋图为布景,这是要表演什么?难道是要再现图中之景?” 林觉点头微笑道:“又被你猜中了,我正是要再现此图,这个想法如何?” 谢莺莺惊讶的看着林觉道:“可是……那又怎么可能?图画可以尽情想象,挥洒描绘。以实景再现,谈何容易?那图上有高山有大河有蛟龙有异兽,你如何再现?洛神之凌波于水上,如何能为之?更麻烦的是,这是花魁大赛啊,你如何能让参赛之人的技艺得到展示,并且可与图画之中和人心中想象的情景相匹配?稍有不慎,弄巧成拙,反而会为人所诟病,适得其反啊。” 林觉微微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我承认这有些冒险,但我相信我能做到。种种的一切都在我脑海之中,我只是担心届时不能如我脑海中的样子呈现出来罢了。再说,我也并非要照葫芦画瓢。忠于画作,但却并不拘泥于此。要做到想象和现实相结合,虚幻和真实相结合,加入自创之舞,自谱之曲,自度之情,这才是我想要的效果。” 谢莺莺睁着一双大眼睛怔怔无语,说实话她并没有听明白林觉的意思。就像之前大剧院的那么多剧目演出之前,林觉向她解释剧中词曲,解释光影运用的效果所表达的意思时一样,她也是大多数时候听不明白的。譬如如何用光线对比烘托人物的处境和内心情感,谢莺莺完全不明白这其中之意,然而演出结束后,总有人告诉她,刚才演出上那一幕光线烘托之下,她的形象有多么的突出,虽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波澜。这样的话听多了,谢莺莺也终于相信了林觉的话。原来还可以用外在的手段烘托内心。 又譬如林觉喜欢在剧中特意点出此处用何种乐器演奏何种类型的曲子,还特意写了一篇《论配乐的重要性》的文章给她们看,开始时她们不以为然,以为这是破坏了剧目的氛围。然而每每当乐声响起时,台下鸦雀无声时,她们才真正意识到林觉的作法是对的。 所以,即便不懂,不明白林觉在说什么,谢莺莺的心里还是相信林觉说的这些。她相信既然林公子如此上心,这必是一场惊世骇俗的演出。 “请给我安排一个好的位置,明晚我要去看。可是我怕离得远了,看不清楚。”谢莺莺轻声道。 林觉哈哈笑道:“那是自然,明晚大剧院所有演员都将有个最好的位置,我希望所有人都从中得到启发,这对于大剧院的未来极为有利。这也算是我假公济私一回吧。” …… 半夜时分,杭州城北关门外却热闹非凡。码头上抵达的船只连续不断,大批的人员在北关门外码头下船上岸,然后从水门外登记入城。因为杭州城采取了严格的京城盘查制度,盘查每人的身份才一一放进城中,故而城门口几乎一直处于拥堵状态,惹得这些急于进城的人怨声一片。 几艘官船便在这乱纷纷之中靠山了北关门码头。不久后,船上众人纷纷下船,打着阿欠跺脚捶腰活动着身子。 “刘大人,可算是到了,这一路可够呛。您身子还吃的消么?”长袍黑须的江宁知府沈放朝着一旁正捶着腰眼的扬州知府刘胜笑道。 刘胜年届五旬,长途跋涉对他而言确实是个苦差事。不过他可不愿被人小瞧,于是挺腰笑道:“沈大人,老夫若吃不消,怕是你早已爬下了。话说当年,我在静海县当县令,和当地百姓一起出海,三天三夜颠簸于海浪之中,照样生龙活虎。这点小风浪算的什么?” 沈放一笑道:“倒忘了这茬了,刘大人在本官面前都说过八九遍了吧。所有人都知道你刘大人二十多年前勇抗风浪之事了。哈哈哈。” 沈放故意将二十多年前这几个字加重语气,借以揶揄刘胜拿年轻时候的事情来吹嘘。刘胜不以为意,自嘲道:“哈哈哈,是啊,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和以前可大不相同了。不过,这点水路还是不妨的。” 沈放点头微笑,目光扫向远处城门口月光下黑压压的人群和闪亮的灯火,皱眉道:“这是怎么了?怎地都堵在那里?” 刘胜也眯眼看去,点头道:“是在盘查身份。严知府这几个月下了戒严令,海匪余孽犹在,尤其是在八月十五中秋之时,严知府必是更加的小心了。一个个的盘查了身份才能放进城里。” 沈放点头道:“严正肃是个精细人,尤其在他即将离职的时候,他是绝不肯让杭州出乱子的。” 刘胜点头低声道:“听说了么?严正肃这一次怕是要得到重用了。圣上一直想调他入中枢,他就是不肯。这一次应该是不会拒绝了。” 沈放点头道:“八九不离十。我听说……这一次严知府要进政事堂,怕是要拜副相。” 刘胜点头道:“我也听说了。严正肃其实当年留在京城,现在恐怕早就是中枢人物了。只是他执意不肯罢了,也不知他怎么想的。他若入政事堂拜相,以他的脾气,不知和吕中天能否协作和睦?” “和睦?刘大人呐,岂不闻一山不容二虎,一个马槽中能拴两匹烈马么?吕宰相和严正肃可都不是能听命于人之人,若严正肃当真进了政事堂为副相,那可有好戏看咯。” “你是说,他们两个会相互不容?”刘胜眨眼道。 “我估摸着会有一番争斗。严正肃若拜副相,他必是要管事的。他可不会甘于当个唯唯诺诺的闲职。否则的话,他定不会进京。这一次我估摸着圣上会给他些许诺。但你想,吕宰相在朝中如日中天,怎肯来个人在旁边碍眼?不用说,自然是有一番争斗了。” “你说的甚是,难怪这一次吕宰相派了吴大人也来杭州,吴大人又给了我们诸多便利。翰林院和京中的名士们也都是吕相和吴大人替我们引见张罗的。对了,我明白了。这是要给严正肃一个下马威啊。这是要借此事在严正肃上京之前杀杀他的威风。你说是也不是?”刘胜恍然道、 “刘大人,你才明白啊。你以为凭你我的面子,翰林院那些学士夫子们能搭理我们?自然是吕相从中协助了。一来可壮大我们的实力,二来也让杭州这边无人可请。此消彼长之下,便是要给我们创造此次战胜杭州府的便利。吴春来此行说是来查勘民情,其实便是来看笑话的。”沈放捏着胡须低声笑道。 刘胜缓缓点头,忽道:“对了,你说这一次若是我们赢了,严正肃之后若是当真进了政事堂当了副相,他会不会对你我不利?” 沈放呵呵笑道:“刘大人啊刘大人,你未免太小看严正肃了。严正肃可不是那种小鸡肚肠之人。他虽性子执拗争强好胜,但他绝非记仇报复之人,这一点你绝对放心。严大人可是正人君子,可没刘大人想的那么龌龊。” 刘胜抚须佯怒道:“你的意思是,我不是正人君子咯?我以小人之心度之?” 沈放低声笑道:“刘大人说笑了,是君子是小人有那么重要么?本官便敢自承不是君子,我可不想当严正肃那样的正人君子。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活的跟严正肃一样苛刻自己,古板无趣,有何意味?” 刘胜嘿嘿笑道:“难怪沈大人经常光顾你们江宁的风月楼。风月楼那位柳依依姑娘怕是沈大人的心头肉吧。” 沈放一愣,略有些尴尬的道:“刘大人,可不要乱说话。道听途说之言可不足信。我和柳依依之间可没什么。倒是刘大人要讨第六房小妾的事情,本官倒是知道的。本官还打算去道贺一番了。说起来刘大人倒真的是老当益壮,娶个十六岁的小妾,本官可真是服了你了。” 刘胜也尴尬摆手道:“莫说了,莫说了,老夫也有难言之隐啊。我已经年届五旬,然膝下无子。几位夫人肚子不争气,生的全是女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这不也是我了给我老刘家传个香火么?” 沈放哈哈一笑道:“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咱们还是不要谈论这些了,你我相互揭短有意思么?咱们两家这一次可是要联手的。明晚花魁大赛上,定要胜出。无论是我江宁府还是你扬州府,哪一家获胜都可。但绝不能让严正肃给赢了。若是我们输了,怕是吕相会不高兴的。你我仕途靠的是吕相,可不是严正肃。” “说的是,我还是有信心的。不过听说杭州府的万花楼和群芳阁实力也自不俗。希望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我可不想被吕相骂的狗血淋头。” “刘大人不用担心,这一次咱们有备而来势在必得。那万花楼和群芳阁根本不足惧。听说这两家头牌去年输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青楼手里。在杭州她们都能自己翻船,何况是要面对我江宁府和扬州府的强劲对手?何况我们还有这么多助力?放宽心,好好享受这一趟杭州之行吧。”沈放呵呵笑道。 刘胜点头道:“既然沈大人这么放心,本官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沈大人,咱们是不是要派人去知会一声,这要等到何时才能进城?门口堵了这么多人?严正肃也真是摆谱,我们来了,他也不来迎接我们。” 沈放哑然失笑道:“你指望严知府来迎接我们?怕是做梦吧。咱们也不能忙着进城,吴大人带着京城众人即将抵达,你我干脆在码头等候,我估摸着天亮前应该便到了。城门口便让严正肃慢慢的盘查吧,毕竟若是真的混进去海匪滋事,那可就麻烦了。” 第三零七章 方门弟子 清晨的薄雾之中,林觉满脸疲惫的从江南大剧院中走出来。为了指导监督画师工匠们的活,林觉昨晚几乎没睡,半夜里还去涌金门外看了舞台的进度,回头又必须在大剧院里盯着画师工匠们干活。还不时的要赶到万花楼去直到排练,当真是忙的如一条土狗一般。 一晚上只在凌晨时分熬不过才迷瞪了半个时辰,因为实在是太疲倦了。加之昨晚其实也彻夜未眠,此刻竟然头晕眼花,脚步虚浮了。 转了转酸痛的脖子舒展了一下筋骨,呼吸了几口清晨秋天清凉的空气后,林觉感觉好多了。他多想舒舒服服的睡一会儿,然而他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直到一切准备完毕之前,他是根本没有时间休息,也无法安心的休息的。 “叔,咱们现在去哪儿?”小虎也跟着一夜没睡,不过他精神尚好,毕竟半大小子,熬个夜也没什么。 “去王府。”林觉爬上了车子。 林虎从车窗外递进来一只瓦罐和几张热乎乎的面饼。林觉诧异道:“哪来的?” 林虎道:“刚才谢小姐过来给我的,她说你没时间吃早饭,所以起了炖了这肉汤做了几张煎饼要我交给公子在车上吃。” 林觉心中一暖,谢莺莺对自己很好,昨晚一晚上都端茶倒水伺候不停,也几乎是一夜未眠。凌晨时分自己迷瞪了一会儿,定是那时她去弄了这些。 “她想的倒是周到。小虎,来,一人一半,吃光喝光。” “公子吃吧,刚才套车的时候我已经啃了几张大饼了。公子趁热喝,我车子赶的慢些,免得洒了。”小虎纵身跃上车辕,扯动缰绳驱动了马车。 林觉坐在车厢里,伸手揭开瓦罐,一股香味扑鼻而来,闻着这香味肚子里骨碌碌的叫了起来。当下吃饼喝汤唏哩呼噜的一顿吃,很快半罐炖肉汤和几张面饼都下了肚子。打了个饱嗝心里舒坦之极。 马车抵达王府门前,小郡主早已命人在此等候。林觉下车进了王府,小郡主也从住处赶来,见到林觉蓬头垢面的样子吓了一跳。 “怎么这副模样了?来我院子里,我替你整理整理发髻。” “哪有时间去弄这些,你这边进展的如何了?带我去瞧瞧。”林觉摆手道。 “按照你的吩咐,昨晚连夜赶工。不过有些你说的那些东西我王府库房没有。我已经命人去各家商铺搜罗。”小郡主边走边道。 “缺什么?”林觉大步流星的沿着回廊往前走。 小郡主提着裙子小跑着跟在他旁边道:“便是你要的透明的玻璃。咱们大周的玻璃都是小片的,你要的是大片的,这些只有番国有,价格昂贵,从海上运回来也大多难以保存,所以甚少有商家进货。我想应该是有的。实在不成便用小玻璃拼接,你看如何?” “不成,小玻璃拼接之后,光线打过去会放大痕迹。这样,你命人去找,我待会让小虎回我林家库房查找,这东西很关键。” “好好好,你慢些走,你走那么快作甚?我都赶不上了。”小郡主嗔道。 林觉苦笑着停步,等着小郡主追上来。小郡主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道:“你这是要拼命呢,输了便输了吧,不要这么拼命。” “什么话?这时候说这些。快些带起去瞧。”林觉嗔目道。 小郡主叹了口气,领着林觉拐过几道庭院来到一座大院里,这里上百名工匠正忙得热火朝天,锤凿斧锯忙得不亦乐乎。林觉转了一圈,看看这些已经接近成型的东西,点头道:“还不错,午前应该能完成,午后要正式进行全面的安装调试,决不能耽搁了。” 小郡主道:“昨晚我可没怎么睡,一直来这里盯着呢。你满意就好了。” 林觉笑道:“辛苦了。不过事儿还没完,咱们现在立刻要去涌金门外,工匠们昨晚一夜未眠,舞台已经基本完工了。我们要去瞧瞧。有些大的物事和机关可以安装了调试了。” 小郡主道:“我哥哥要你来了之后去见他呢。” 林觉道:“什么事?” “还不是问问情形,他不放心。” 林觉将手一摆道:“哪里有时间跟他啰嗦,要见我自己来找我。咱们这便走,时间可赶的紧。” 小郡主无语,只得跟着林觉出门。两人也避嫌,当着门人的面便钻进了一辆马车里,马车飞速赶往涌金门。 “我还是没弄明白,这些东西如何安装运作?还有你说的那个舞台的机关,如何能升降,而且还能展开?还有,人如何从水上走?凌波微步真的可以?这些灯光啊,布景啊怎么转换啊,当真能出你说的那种效果么?”马车上小郡主皱着眉头一连串的发问着,眼睛盯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 “……”林觉没有出声。 “你说话啊,想什么呢?”小郡主道。 “……” 小郡主诧异的船头看来,只见林觉仰在车座上,闭着眼睛口中发出微微的鼾声。 小郡主愣了愣,旋即面露爱怜之色,伸手拉下车窗窗帘,伸手搂住林觉的头颈轻轻移动,直至将林觉的头枕在自己膝头。看着昏暗光线之中林觉熟睡的面庞,小郡主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在林觉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搂紧了他。 …… 西湖东岸湖面之上,数百步方圆的范围内一片忙碌。船只来往穿梭,将岸上的原木一根根的拉着入水,前往建造之地。沿途水面上漂浮着各种木料边角,显得极为杂乱肮脏。但有专门的清理水面垃圾的船只正一趟趟的在水面上游弋,船上的人握着长杆木叉将这些垃圾一一收集装船运往岸边处置。到了今晚,这里的水面必是干干净净,倒也无需担心。 离岸百步外三座浮台中的两座已经基本完工,南边的江宁府的浮台甚至已经开始布置彩色帐幔,铺上猩红地毯。后方的屏风和隔间也开始布置,已经隐约可见其辉煌光彩的雏形。北边的扬州府的浮台进度稍慢,但整体结构也已经完工。剩下的便是位于侧首的供船只停靠的浮动码头,十几名工匠正在加紧赶工,一两个时辰之内也应该要完工。 然而,这两座浮台中间的那一座杭州府的浮台此刻却是木竹交错,像个鱼骨架一般。密密麻麻的爬在浮台上下的百余名工匠们赤膊上阵正挥着斧凿挥汗如雨。看这架势,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完成。 更奇怪的是,在昨日拆除浮台之后,这新建的浮台已经不是之前的那种样子。不但面积大了不少,而且增加的高度,看上去不像个浮台,倒像个水面上的楼阁一般。 “这是要作甚?一个比赛的浮台而已,为何搞得这么复杂?难道要在水上建一座楼宇不成?当真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就是,昨天这帮人忙了一整夜,他们甚至还往湖底打了深桩呢,也不嫌麻烦。我听说啊,万花楼和群芳阁请了林家那个林觉主事,是那个林觉下令这么干的,还说要造三层楼高呢。好不好笑?” “这位林公子人倒是不错,就是这次有些犯糊涂。浮台造的再好有何用?花魁比赛,又不是比谁家的浮台更坚固。这不是瞎胡闹么?我瞧他们到今晚也完不了工。” “……” 左近的工匠们边干活便指指点点的闲聊,都对此事甚是不解。不过他们很快便看到了他们议论的对象,林家的林觉正跟着王府小郡主一起坐在一艘船上朝着那座宏伟的水上舞台驶来。 林觉和小郡主站在船头,看着四周繁忙的景象甚是有些心潮澎湃。方圆数百步的水面上在数日之间已经发生了如此的变化,三座舞台且不说,南北两侧数十艘红船停泊之处的水上码头也已经建造完毕。而位于三座浮台正前方的水面,此次不再任由大小船只聚集扎堆,而是用浮木搭建起了长宽各约百步的巨大的浮台。并且原木上方已经钉上了平整的木板,形成一个巨大平整的水上平台。 七八艘小船载着桌椅屏风等物靠近平台。平台上数十名杂役正忙碌的搬运桌椅进行布置。不消说,这座长宽百余步的平台是观看花魁比赛的水上坐席。当然,绝非是为百姓准备的,这定是供给那些据说是人数很不少的官员们,还有从京城赶来的高官名士们。剩下的便是杭州城中的官员乡绅有头有脸的人物方可有资格登上此处落座观看。 除此之外,四周更远的地方已经用浮木拉起了水面警戒线。十几艘兵船在远处的湖面上游荡着巡逻,花魁大赛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场面真的很大啊,比以往历届花魁大赛都大呢。”小郡主兴奋的道。 林觉笑道:“那是当然,三城争霸,四方名士聚集,又有个争夺东南第一府的噱头,自然是场面宏大了。” 林觉在车上睡了一小会,到了涌金门外时,小郡主心疼林觉,特意吩咐马车停留了半个时辰,让林觉多睡半个时辰。虽然被醒来后的林觉埋怨了一番,但显然现在林觉看上去又像是充满了电一般神采奕奕了。 “咱们的舞台看样子还没好啊,其他两座已经快完工了呢。”小郡主指着前方还是骨架的巨大水上舞台皱眉道。 林觉也皱了皱眉头,不过他似乎并不担心。 “嗯……主体结构已经完成了,看到中间那个粗大的圆柱子了么?柱子竖起来,便预示着主体已然完成,那是控制舞台的中轴。莫看着还全是木头竹子一根根的难看,只要主体完工,其他的事情其实快的很。咱们去测试一下,若是一切无误,便可加装其他的零碎了。” 两人乘坐的船只靠近舞台前端,正在忙碌的百余名工匠纷纷停手,有的站在浮台上行礼,有的干脆骑在木梁上朝着林觉和小郡主行礼。 “辛苦了,周老爹,看样子主轴机轴已经安装完毕了是么?”林觉笑着拱手道。 一名老工匠挽着袖子,手里还握着一柄斧头跨越一堆边角料来到船首处,拱手道:“完成了,完全按照昨晚公子的指点,严丝合缝。我老周办事,郡主和林公子放一百个心便是。” 林觉拉着小郡主跃上浮台,笑道:“周老爹辛苦,诸位都是辛苦。我来调试一番,若是一切运转如常,便可以加固进行最后的收尾以及安装一些其他的小零碎了。周老爹,你有信心么?这可是干系到你们的福祉呢。” “当然有,怕是要公子破费了。”那老者呵呵笑道。 小郡主诧异道:“你们在说什么?” 林觉笑道:“昨晚为了给周老爹和一干工匠兄弟们鼓劲。我许下了承诺,若是主机轴安装完毕,并且调试顺利的话,他们的工钱我将加倍。” 小郡主愕然道:“这样的许诺?你怎么没跟我说?” 周围众工匠顿时有些担心了,这位林公子是给王府干活的,这小郡主才是正主儿,林公子的话怕是不管用了。林公子难道自己掏腰包不成? 然而就听小郡主埋怨道:“他们这么辛苦,熬夜赶工,若是再能达到你的要求,便能保证及时完工。这么得力的一帮兄弟,你便只给加一倍工钱,这也忒小气了。” “啊?”一群工匠嘴巴张的老大,眼珠子在地上乱蹦。 林觉哑然失笑道:“那你说加多少?” 小郡主双手叉腰,豪气勃发,对着上下左右众多期待的面孔点着头道:“在林公子许诺加倍的基础上再烦一倍。一共四倍工钱。傍晚时分按时完工,再加一份,一共五倍工钱。” “哇!了不得!发财了!” “小郡主当真慷慨,感激不尽。” “小郡主这等豪气之人,将来必是女中豪杰,万人敬仰。” “呸,什么将来?郡主现在便是女中豪杰了。叫我说,小郡主将来必大富大贵,嫁个天下最好的相公。” “哈哈哈,正是正是。” 众人炸了锅一般嚷了起来,个个喜笑颜开,上下左右伸出一大片的大拇指。 林觉轻声道:“你倒是慷慨,五倍工钱,那可是一大笔银子。” 小郡主白了他一眼道:“又不花你的银子。”林觉无语,小郡主补了一句:“反正也不花我的银子。” 林觉哈哈笑道:“对对,花的是你父王的银子,慷他人之慨,厉害厉害。” 小郡主噗嗤一笑,得意洋洋。林觉转头对笑的合不拢嘴的周老爹道:“周老爹,且莫开心,还没测试呢。这五倍的工钱能不能拿到手,就看测试结果了。来来来,听我指挥,是骡子是马咱们见真章。” …… 杭州府衙大堂之中高朋满座,来自京城的政事堂吏房主事吴春来携枢密院东南房主事李实清,江宁知府沈放,扬州知府刘胜等相干人等皆在座上。 昨夜凌晨时分,吴春来和李实清带着一干翰林院的学士和一帮京城名士抵达了北关门外码头,沈放和刘胜在城门外码头等了两个时辰,终于迎接到了从京城来的这帮重要人物。 吴春来是政事堂吏部主事,虽然只是个四品的官职,但所有人都知道,吴春来在政事堂中的地位。政事堂中除了宰相吕中天以及几名副相之外,各房主事便是其中的中坚力量。政事堂属下有孔目、吏、户、刑、兵礼五房,那孔目房其实只是个档案管理整理的部门,所以其实真正有实权的是其他四房。吴春来便是这吏房的主事,其职权几乎相当于其他朝代的吏部尚书之职,可见其地位之重。 顺带一提,政事堂下五房之中,按说兵房应该是极为重要的一房,然而却是兵礼合为一房,足见政事堂中对军队事务的掌控是不足的。两府并列,军政分开,这正是本朝最大的特色。枢密院正是大周最高的军事机构,政事堂权力再大,甚至现在连三司衙门已经实际上归于政事堂掌控,但枢密院的军权还是无法企及。单独设立兵房毫无意义,不设却又不成,毕竟还有监督之权。故而才将礼房这个相对不重要的部门和兵房合并为兵礼房。 这多少有些死要面子硬撑的意思,而且有些不伦不类。兵事和礼部的事务其实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礼房主管各种礼制的制定和遵守考察,最重要的职责是掌管国家科举,主持全国的科举考试,选拔人才。想一想,将兵事和科举联系起来,颇有种秀才遇到兵的荒诞感。 至于吴春来这个人,倒是颇有些传奇色彩。吴春来是京畿人,年少时颇有才气,据说十多岁便可吟诗作词,轰动一时。十五岁的时候,吴春来拜当时还是御史台一名言官的方敦孺为师,引为美谈。虽然那时候的方敦孺还仅仅是个御史台的言官,但那时候他早已名扬天下。诗作等身文坛推崇倒是其次,让方敦孺扬名的还是他敢言敢谏的行事作风。 第三零八章 不堪的过往 严正肃曾在三天内上书十二篇,洋洋洒洒近五万言,毫不留情的指出了一系列的朝政弊端,以及规避惩罚之策,点了当时朝中九位位高权重的重臣之名。指明道姓的说他们食君之禄不忠君事。那一次朝堂上下无不震动,所有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幸而,先皇为人宽厚,处事也很有方式,巧妙的从中斡旋,既安抚了被点名的重臣,也没有对方敦孺的举动进行惩罚。但自此之后,方敦孺敢言敢谏的名声便为世人所知。方敦孺勤于思考,于事有独到见解,写出了《长治策》《国安论》《谏圣十二思疏》等著名的策论文章,且更有诗文词赋文采绝佳,故而博得美名。很多人都想拜方敦孺为师,但方敦孺却一一蜿蜒谢绝。所以,当方敦孺收了这吴春来为弟子的时候,自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方敦孺收了吴春来为弟子之后,可谓悉心教导,爱之如子。当时的方敦孺也才三十来岁,自己也没有子嗣,几乎把吴春来当做是儿子看待。吴春来住在方家,吃在方家,简直就是方家的一员。 二十年前,梁王郭冰和吕中天交恶,开始互相倾轧的时候,吕中天因为吏部侍郎何元庆私自提拔其亲眷一案被郭冰安排言官们攻击,吕中天自请辞相。方敦孺因为名气人品均为人所称道,所以进入政事堂,不久后被拜为副相。而吴春来也在不久后的科举中一举中的。春闱大考中了二甲十六名,年纪轻轻便鱼跃龙门。然而,就在这时候,一切都变了。 仅仅一年时间,接替吕中天的为宰相的老臣冯子岳病逝,正当所有人都以为时任参知政事的方敦孺要执掌宰相大印的时候,先皇却重新启用了吕中天。吕中天和方敦孺岂会调和,在政事堂内部,两人势成水火。而此时,吴春来扮演了一个极为不光彩的角色. 吴春来科举之后想要恩师帮他谋求留在京城为官的便利,但方敦孺认为,他应该去京外为官历练一番,体察民情,做些实事提高自己,将来回京为官方有所作为。吴春来表面维诺,心中却很不高兴。 吕中天当时正和方敦孺较着劲。他很想将这个又臭又硬的家伙踢出政事堂,但是他又苦于找不到方敦孺的把柄,因为这个人实在没把柄可抓,他不贪污不枉法不徇私不舞弊,堪称铁板一块。吕中天很是头疼。就在暗中找方敦孺把柄的时候,吕中天获悉了方敦孺的弟子吴春来想留在京城却被方敦孺拒绝的事情。于是吕中天便命人安排了吴春来和自己的一次见面。几经试探之后,吕中天决定从吴春来身上下手。他告诉吴春来,自己会给他在政事堂安排官职,跟在自己身边。但作为交换,吴春来必须告诉自己方敦孺的一些不为人所知的事情。这其实便是要吴春来背叛恩师,当自己的卧底。 让人惊讶的是,吴春来居然欣喜若狂的答应了下来,他依照吕中天的指示,利用在方敦孺府中出入方便的契机找来了方敦孺很久以前私下里写的一些诗文。那些都是方敦孺在御史台为官时目睹的都是官员贪腐枉法的案件之后写的一些诗文,那些诗文中不免会有些对朝廷的不敬之语,但那本就是一种私底下的发泄,却并不会流传出去。然而,当这些东西落到了吕中天手中,那便成了重磅炸弹一般。 经过数月的整理,吕中天将整理出的方敦孺的不敬言论呈给了先皇,先皇观之极为不悦。但其实先皇并没有打算治方敦孺的罪,因为他知道方敦孺的脾气。但方敦孺的行为却让先皇对他逐渐疏远,当时方敦孺正力主一项吏制改革措施的通过,吕中天竭力反对,本来先皇已经准备同意方敦孺的意见了,因为此事一出,先皇立刻批复了两个字:“不准!” 方敦孺想求见圣上弄清原委,先皇避而不见,只将其映射朝廷的诗文命人送来给方敦孺看,方敦孺见到这些诗文之后才恍然大悟。吴春来倒也不狡辩,自承是自己所为,因为他觉得方敦孺耽误他的前程,他必须要自己为自己的前程拼搏。方敦孺大受打击,当即将吴春来逐出门墙,发誓从此不再收弟子。在政务上,因为此事,方敦孺在之后的时间里屡屡受挫,其所有建议都被驳回,一切想法圣上均不予采纳,在政事堂中逐渐成了孤家寡人。 在这种情况下,方敦孺愤而辞官。先皇其实只是想冷一冷方敦孺,挫一挫他的锐气,命人去安抚方敦孺。但方敦孺却知道,吕中天在朝中,自己是绝无发挥的余地,坚决请辞。先皇挽留再三,方敦孺只是不肯,最后先皇也心中不悦,索性准了他的辞呈。 方敦孺辞官回到杭州开办了松山书院,吴春来则得偿所愿进入政事堂为官。在他的参与策划下,吕中天的政敌一个个被铲除,吕中天对他也极为器重。吕中天甚至为吴春来做媒人,将已故副相秦泽安的爱女嫁给吴春来为妻。更是一路提拔他做到了吏房主事的高位,势头甚是强劲。有人甚至私底下议论,吴春来不久后恐要提拔为参知政事,正式进入政事堂权力核心,将来接替吕中天之位拜相,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吴春来背叛师门的事情也随着吴春来的步步高升权势益高而逐渐为人所淡忘,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吴春来那一段不堪的过往了。 …… 府衙大堂上,一杆官员坐着闲聊半天,严正肃却一直没有出来见客。招呼他们的是杭州通判张逸。张逸忙前忙后的对着吴春来和枢密院主事李实清献媚,脸上的笑容令人作呕。 “张大人,怎么回事?严知府怠慢我等倒也罢了,吴主事和李主事两位大人千里迢迢来到杭州,他这个当知府的怎地不开招呼?昨晚不去码头迎接倒也罢了,在他衙门里还不出来见人,可有些过分了吧。”扬州知府刘胜终于忍不住不满的道。 张逸忙赔笑道:“刘大人莫恼,严大人昨日去了钱塘县视察堤坝建设之事,也是半夜里才回来的。也不是故意怠慢几位大人。几位大人且宽坐,下官再去催他一催。抱歉抱歉。” 面目英俊的吴春来放下手中的茶砖微笑摆手道:“不用去叫了,严大人忙于公务辛苦的很,多休息一会儿也是应该的。我们就在这里坐着闲聊便是,倒也没什么大事,一会儿我们便去馆驿休息。张大人安排下住处也便也罢了。” 张逸忙道:“安排好了,下官早就安排好了。馆驿住着怕是不太合适。再说了,这一次来的人多,馆驿便让其他人住吧。下官已经腾空了我家的一座宅子,几位大人可下榻寒舍。虽然寒舍寒酸之极,但倒也洁净安宁。” 吴春来呵呵笑道:“那怎么好意思?怎可叨扰张通判一家不得安宁?” “不叨扰,不叨扰。吴大人和诸位大人能落足下官寒舍,那是下官全家的荣幸。不瞒诸位大人说,我兄长前几日便写了信来,着我好好的招待吴大人,我若招待不周,我大哥可是要怪我的。吴大人也莫要担心不方便,那是我一处别苑,就在涌金门内,出入也自方便,宅子倒也雅静。” “好好好,那便叨扰了。没想到计相如此客气,还特意写信来要你招待我等。回京之后,我定要去计相府上登门道谢。”吴春来呵呵笑着点头道。 张逸喜不自禁,他早几日便腾出了一处大宅子准备,今日终于能拍上吴春来等人的马屁,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虽然自己的大哥张钧是三司使,但张逸心里明白,现如今大哥的权职甚至不如这位吴春来。吴春来是吕中天身边的红人,大哥因为早年间和吕中天有些权力上的争执,其实现在的处境很微妙。兄弟二人早就商议了,要尽量缓解和吕中天等人之间的关系。 “本官去宁海军衙门住,这是行前杨枢密使交代的,恕我不能去了。”一人沉声说道。 说话的是满脸大胡子的枢密院东南房主事李实清。枢密院下属亦分十几房,如负责北边辽人事务和边境事务的北面房,负责西边的河西房、南边的广西房、东南各地的东南房。其他的还有什么支差房、在京房、校阅房、兵籍房、民兵房、吏房等等,共有十五房之多。 每一房各管一片和各自的事务。李实清便是东南房的主事,其实便是主官东南数路驻军的各种事务,在枢密院中属于中层官员,具体做实务干实事的。论官阶,李实清和吴春来是平级,然而在权力上,吴春来可比李实清大的多了。吴春来是政事堂吏房主事,可以说大部分官员的任免考核都要经过他的手,这可不是一般的权力。故而两人虽同舟抵达,受到的欢迎程度不可同日而语。吴春来身边绕着一大堆人,献媚夸赞之言不绝,而对李实清,众人之保持着应该有的礼貌。 “李大人不去寒舍下榻么?哎呀,那可真是可惜。不过寒舍确实狭小,宁海军衙门地方宽大,李大人此行恐也要去瞧瞧宁海军将士,倒也情有可原。下官便不强求了。”张逸拱手笑道。 众人都听得出,张逸这番话殊无诚意,仿佛是庆幸李实清不去他家主下榻一般。吴春来微笑不语,心里其实挺痛快的。事实上他也不希望李实清跟着一起去张逸安排的地方下榻,那也确实不方便。朝廷中吕相和杨枢密使之间本就不融洽,两府之间偶有摩擦,下边的官员也各成一派。此次来杭州,吴春来和李实清同船而来,除了几句客套话之外基本上没有任何的交流,其实便是两人分属两个派系,都不屑于跟对方多言。李实清不去,正合吴春来之意,省的麻烦。 张逸深知这一点。他的目标是要讨吴春来的好,虽然这李实清所代表的枢密院也不能得罪,但他更在意吴春来的感受。故而李实清一说出此言,张逸便就坡下驴表示理解,甚至连劝说一番的客套话都省了。 众人闲聊几句,见严正肃似乎根本没有出来见客的意思,吴春来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但却也并不表现出来。事实上此次来杭州,他是负有使命的。他早知内幕,严正肃即将上调京城,这一趟他是肩负着吕相的叮嘱,提前摸摸严正肃的底的。严正肃在圣上心中的地位很重,这一点很多人心里都明白。严正肃进京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这是吕相所关心的。所以这一趟说是来体察民情,实际上是要和严正肃接触接触,为将来做准备。最好的结果是,严正肃进京后成为吕相的人,那么吕相有了严正肃相助,说话便更有分量了。 “我看,我们都散了吧。本官也有些困了。今晚花魁大赛必是精彩纷呈,诸位还是赶紧下榻好好休息一番。免得晚上打瞌睡。”吴春来站起身来对众人道。 “好好好,下官头前带路,各位大人跟我来。咱们先下榻,再吃个早中饭,之后各位大人便好好的休息,傍晚再去看花魁大赛。”张逸搓着手笑道。 众官员连连点头,阿欠连天的站起身来。他们也确实很疲惫,昨晚抵达,虽然在船上也睡了,但船上颠簸,总是睡的不适。此刻要是能洗个热水澡,吃点好吃的再美美睡一觉那是最好不过了。早知道这严知府如此摆谱,刚才压根就不必来见他。 众人正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忽然间有人高声叫道:“严大人到。” 吴春来愣了愣,心道:这严正肃怕是故意的,见我们要走才出来。 众人只得归座,果然见一袭黑袍的严正肃甩着袖子从侧首帘幕之中走出来。 “严大人,吴春来见过严知府。”吴春来迎上前去拱手行礼,倒也谦恭的很。 严正肃拱手行礼道:“吴大人驾到,本官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李实清也上前行礼,严正肃拱手还礼。 “严大人,你也忒摆架子了吧,吴大人李大人和我等都在你堂上待了半个时辰了,你却不来见人,是何道理?这可是在你的地盘上,你去江宁府的时候,沈大人对你可是照顾有加的。哦对了,是不是严大人要高升了,所以瞧不起咱们了?” 行礼到刘胜沈放面前时,刘胜半开玩笑的责怪道。 严正肃皱眉道:“这是什么话?本官刚刚得知你们到来,焉有故意怠慢之心?再者,什么叫本官的地盘?这是大周的地盘,圣上的地盘,难道是你我的么?莫非你当了扬州知府,便把扬州当做自家的不成?” 刘胜张口结舌,被严正肃噎得翻白眼。 “真是无趣,跟你开玩笑,你便大帽子扣下来。得了,我们也不敢跟你说话了,你嘴巴太厉害,当我没说。” 严正肃呵呵笑道:“你明白就好,在我这里你可讨不了好去。不过你说的是,吴主事和李主事抵达杭州,下官是该去迎接的。更不能怠慢。下边的人见我昨晚睡得迟,故而没有叫我,回头本官处罚他们便是。” 吴春来笑道:“言重了,说什么处罚?本官久闻严大人之名,来到杭州的第一件事便是来拜见严大人,果然严大人和我想象的一样,一身正气,仙风道骨。” 严正肃微笑道:“本官也久仰吴大人之名啊。不过,你来杭州的第一件事怎么也不该来见本官啊,你该去见另外一个人才是。” 吴春来色变,张逸不知死活,赔笑打趣道:“那是谁?难道吴主事在我杭州还有故人不成?莫非是相好的旧爱么?” 吴春来皱眉狠狠的瞪了张逸一眼,张逸吓了一跳,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轻佻了,这等场合似乎没有自己插嘴的资格。 “张通判,你难道不知道吴主事的恩师是松山书院的方敦孺么?昔年吴主事少年时入方敦孺门下为学生,方敦孺待吴大人犹若己出。正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吴大人来到杭州的第一件事应该去拜见恩师才是。吴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座上其实知道吴春来昔年之事的并不多,方敦孺当年被吴春来背叛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即便是朝中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更可况方敦孺当时本就没有宣扬此事,那不是方敦孺的所为。当时确实有方敦孺朝中好友知悉此事,欲大肆宣扬吴春来卑鄙的行径,但却被方敦孺制止。方敦孺不想毁了吴春来,也不想被人笑话,更可况方敦孺以为此事是自己识人不明之故,说出去其实自己没脸而已。近二十年过去,知道这件事的其实已经很少了。 但吴春来心里有鬼,严正肃起了话头,他便敏感的意识到严正肃定是要说此事,本想遮掩,偏偏张逸不识抬举的问出来,恨得他狠狠瞪了张逸一眼。 “严大人,本官是要去拜见恩师的,倒也不用提醒。本官正打算去松山书院拜见恩师。”吴春来忙道。 严正肃呵呵笑道:“吴大人看来还没忘了旧日恩情,这很好。本官生平最恨吃里扒外恩将仇报之人,这种人在本官眼中犹如猪狗禽兽一般,本官甚至不屑于和他说话。吴大人,你认为这种人可耻不可耻?” 吴春来终于忍受不住严正肃当面的羞辱,他也没有这个心理准备。原来严正肃迟迟不出来见自己,恐怕是故意为之。自己当年的事情,想必严正肃也是全部知道的,他的怠慢正是对自己的不屑。 第三零九章 道不同 严正肃说的这番话旁边人不知内情,或许不懂话中之意,但吴春来做贼心虚敏感之极,他自然是心如明镜。早听闻这严正肃是茅坑里的石头臭硬耿直,自己还想着,这个人起码应该还是知道些日常礼节。自己跟他也并没有什么过节,此来杭州就算不能融洽相处,却也应该是平淡相待不会有什么冲突。然而万万没料到的是,这才刚刚见了面,严正肃居然便是这一顿等同于指着鼻子的臭骂和羞辱。 吴春来当然不能容忍。他也是有头有脸,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论职位,他和严正肃都是四品,而严正肃只是地方官,他可是中枢要员。即便严正肃即将调任京城,而且很可能要进政事堂为官,但这并不表示吴春来便怕了他。吴春来身后有吕相,他严正肃无论怎样也大不过吕相去。 “严大人,本官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也不知严大人说的是谁。本官只是来到杭州公干,同时奉吕相之命来拜访严大人罢了。严大人说了一堆不相干的话,也不知是何意。严大人,本官还有公务,严大人似乎也是很忙的样子,那便不打搅了。告辞!” 吴春来语气淡漠,他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虽然恼怒,但他也并不想和严正肃翻脸。因为他不想严正肃将自己当年的事情说出来,故而决定走为上,不再跟这个严正肃废话。吕相交代的事情其实也不必再办了,看严正肃这态度,明显将来是个不合作的主儿,根本不必再做试探。 吴春来微一拱手,转身便朝衙门口行去,众官员一头雾水,不知为何严大人和吴大人一见面便气氛如此尴尬。严大人说了一番让人摸不著头脑的话,而吴大人似乎立刻便恼了,也不知是怎么了。 “严大人,卑职负责去安顿诸位大人的住处?”张逸对严正肃道。 严正肃皱眉不语,不置可否。张逸也不再问,快步追在吴春来身后,连声道:“下官给吴大人引路,诸位大人请随我去寒舍下榻。” “张大人。”严正肃在后方冷声开口道。 “严大人,还有何吩咐?”张逸扭头诧异道。 严正肃面色冷峻道:“张大人,朝廷官员来到地方,一律按照朝廷规矩下榻馆驿,自行安顿。地方官员不得代为安置,更不能搞特殊。这是本官来到杭州后便定下的规矩,也是朝廷定下的规制。你却要将他们安置在你的宅子里?是何道理?” 张逸一愣,忙陪笑道:“这次来的官员们多,馆驿住不下啊。这不是没办法么?所以下官才这么做了。” 严正肃冷声喝道:“住不下?我杭州城的客栈还少么?这一次我听说来了很多的官员,我想有很大一部分并非朝廷派遣来公干,而是私人来参与花魁大赛的吧。譬如江宁府的沈知府扬州的刘知府,三城争花魁虽是你我三人决定的,但毕竟是民间之事,你们来也无妨,但只是以私人身份前来。所以你们甚至连馆驿也不能入住,因为那是朝廷的馆驿,只接待有公务的官员。如此算一算,其实公干的也没多少吧。两处馆驿自然是够住的,只是其他的人却应该自寻住处安顿才是,跟轮不到你张通判来安排了。” “好啊,严大人,你也太无礼了。我等前来,怎么也算是客人吧。你便是这么待客的?叫我们去住客栈?”刘胜大声叫道。 严正肃道:“我跟你们只是同僚,可不是什么主客。我们也并不是什么朋友关系。不过地主之谊我是要尽的,你们住客栈的费用我来出。不过你们带的那些排场和随从,我可不负担。” 刘胜气的跺脚,待要再说话,沈放却伸手拉住了他。沈放看出来了,严正肃这是根本不打算给所有人面子。跟这样的人理论,只会让自己更生气,却是根本没有结果的。 张逸却有些不高兴了,若是平日倒也罢了,在严正肃手下为副手,其实也早就适应了他的这些言行。但今日是当着吴大人的面啊,大哥还指望着自己和吴春来在杭州能拉上些干系,从而借吴春来的影响力改善和吕相的关系,这时候必须要有所表现才是。 “严大人,不管是公是私,几位大人来到杭州,我们便该尽地主之谊才是。十几天前您去江宁府,沈大人不也招待甚周么?” “张通判,本府去江宁住的是馆驿,吃的是馆驿的饭菜。沈大人确实请我们游了秦淮河,吃了宴席。但我走之前已经将本府应该出的那一份银子命人送到了沈大人府上,都是本府自己的钱财,不涉公钱分毫。你若不信,可问问沈大人。”严正肃冷声道。 众人看向沈放,沈放咂嘴点头道:“确实如此,严大人确实将他那一份送到了我府中,严大人离开江宁之后我才知道的。严大人也太古板了些。” 严正肃沉声道:“不是古板,而是公私分明。身为朝廷官员,便不能混淆公私之念。打着公干的名号,花着朝廷的银子为自己享受,这可不是我们这些为官者该做的。沈大人该不会说,那天游秦淮河的红船宴饮的费用都是用的公钱吧。若是如此的话,本府明日便上奏朝廷参你。” “不不不,都是我自己的钱,可没花朝廷一文钱。沈放不才,却还不至于滥用公钱。”沈放满头黑线连连摆手,心中下定决心,回到江宁府后便立刻将那天花费了三百多两公钱补回去,不能露出痕迹。 严正肃肃容道:“那是最好,我大周升平日久,从朝廷到地方各级官员早已养成了各种各样的坏毛病。在本府管辖之外,我自然是没办法。但既然在我杭州城中,便只能按照我的规矩办。张大人,钱塘县江堤需要人去巡视,你恐怕这一年也没去过几趟吧,现在便请你去巡堤。那才是你的职责。至于诸位大人的安置,却不用你操心了,更别说你违背我的规矩要将他们安顿到你家里了。” 张逸再也忍不住,冷声道:“严正肃,你未免太过分了。我张逸平日尊重你,给你面子不跟你计较罢了,但我可不是怕你。今日吴大人沈知府刘知府等诸位大人来杭州,身为杭州官员,自然该妥善接待,此乃人之常情。就算我们都是寻常百姓,有客自远方来,也要与人方便,尽待客之礼。你严正肃不近人情我可不管,吴大人他们是我张逸的朋友,我安排朋友在我家里住这难道也不成么?岂有此理,你未免太霸道了。” 严正肃冷声道:“朋友?据我所知,你和吴大人是初次见面,这便已经是朋友的?莫非是神交已久?你说什么待客之道?昨夜我凌晨归来,东街两侧睡了几千百姓,都是从江宁扬州两府来我杭州看花魁大赛的,你如此好客怎地不将这些百姓统统请到你家里去?还是说百姓们不算客?只有吴大人他们才是客?” 张逸张口结舌,脸色涨得通红。 “对上不谄,待下不倨,这才是君子之道,张大人,你离君子还差的远呢。本官再跟你说一遍,你即刻去钱塘江堤巡堤去,若不愿去,莫怪我参你一本,参你在位不谋事的渎职之罪。”严正肃冷声喝道。 “你……”张逸指着严正肃怒喝:“严正肃,好,好,你记着今日。我知道你要高升,但你也莫嚣张的过了,天底下总有能治你的人,三十年河东河西,谁也不知道将来谁会求着谁?” 严正肃淡淡道:“张通判放心便是,我严正肃求谁也求不到你头上的。你还不配。” 张逸气的简直要喷血,两只眼珠子恶狠狠的盯着严正肃,恨不得用目光将严正肃那张脸上的肉给剜出两块来。但他心里却很清楚,自己不能走极端,严正肃是自己的上官,若抗命不遵,反被他抓到把柄。而且严正肃说话也绝不是恐吓,他言出必行,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搞不好他还真的会去参自己一本,到时候反而更加的麻烦。若连累了自己的兄长,那更是大麻烦了。 “啪啪啪!”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中,有人鼓起掌来。 众人惊愕看去,鼓掌的却是吴春来。吴春来脸上带着冷笑,轻轻的拍了几下巴掌笑道:“受教了,受教了。没想到我们千里迢迢来到杭州,便受了严大人的一番教诲,当真是大开眼界啊。严大人呐,本官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你,这一来杭州,你便给本官来了这么一出。不就是下榻的事么?那有什么?不就是住馆驿么?更不算什么了。想当年本官奉命去巡边,在冰天雪地里都睡了十几天,不也没什么?你以为本官贪图享受要住进张通判的宅子里么?本官也是吃过苦的人,那里都能住,只不过是张通判热情好客,我们不好矫情罢了。这本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小事,严知府又何必借题发挥,说出这么多道道来。好,入乡随俗,本官去住馆驿,严大人这回没话说了吧。” 严正肃淡淡道:“对吴大人是小事,在我严正肃看来却是大事。” 吴春来点点头道:“罢了,我不跟你争,也不跟你吵。我也范不着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跟你闹得不痛快。不过,严大人你听好了,莫要自视甚高,莫要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一人是刚正不阿廉洁奉公。我理解你的心情,不就是想博得美名么?成全你,今日算你说的对。不过我要告诉严大人一声,你只能管你的人,本官可不是你的属下,也不受你管束,更不爱受你的气。本官在杭州要见什么人,不见什么人,那也是本官自己的事,跟你无干。你莫以为知道了些本官的往事,便以为抓到了本官的把柄,对我指指点点。别人怕你,本官可不怕你。言尽于此,告辞了。” 严正肃冷笑连声,扬声道:“吴大人慢走,本官不送!” 吴春来铁青着脸带着众人离开,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张逸也铁青着朝衙门外走,严正肃冷声道:“张大人,去哪里?” 张逸忍着怒火没好气的道:“还能去哪里?去巡堤啊。下官可不敢惹你,否则你岂不是要奏下官一本,下官可吃不消。” 严正肃冷笑道:“那便最好。四十里堤坝巡视一遍,或还能赶上今晚的花魁大赛。若是不抓紧,怕是便要错过好戏了。” 张逸冷哼一声,扭头便走,气哄哄的去了。 第三一零章 大赛将近 严正肃站在堂中看着众人离去的身影,眯着眼若有所思。一旁跟随多年的老师爷江云鸥凑上前来低声道:“老爷,您今日怎么发这么大的火。那吴春来是吕相的人,何必得罪他。” 严正肃看了一眼师爷,沉声道:“江师爷,我跟你说过这个吴春来的事情么?” 江师爷笑道:“您没说,但是我是知道的。方山长有一日来府衙跟老爷喝酒,老朽在旁陪坐着,方山长说了那些往事,我自然是知道了些原委。今日大人是帮着方先生出气是么?” 严正肃抚须道:“正是,得知这位吴主事前来,我便早想好了要给他些颜色看。老夫平身最恨这些人,忘恩负义之辈最为可耻。可恨这种人如今还身居高位,实乃我大周朝堂之耻。若是连这等道德败坏忘恩负义之人都能用,那还有什么底线?圣上心里也不知怎么想的,这种人有才学又有何用?我倒也不全是替方敦孺出气,更生气的是这种人还能如鱼得水居于庙堂之上,这充分说明,我大周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老朽明白,老朽跟了大人这么多年,岂能不明白?但又何必训斥张通判沈知府刘知府他们。大人不久便要去京城任职,何必树敌太多?张通判的兄长是三司使,您既得罪了吴春来,也得罪了计相,那是何必?” “本官可不管得罪了谁。张逸那副阿谀之态令人作呕,十足小人之态。沈放和刘胜他们倒也罢了,本来没他们什么事儿,但他们偏偏跟着吴春来混在一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和吴春来混迹一处,便不是我严正肃所看的起的人,索性一起得罪了拉倒。” 江师爷微微点头,轻声叹道:“大人,至刚易折,老朽跟了大人多年,知道大人心中藏有万千大计,想一展宏图报负。但是有时候大人也不能太过刚硬。在地方上为官,或者看不出什么。但若是到京城为官,老朽担心这会对大人不利啊。” 严正肃皱眉想了想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可是圆滑世故,那还是我严正肃么?就像方敦孺一样,他若眼里能揉进沙子,还用的着在松山书院当山长么?有些事是不能变的,一旦改变,便失去自己了。” 江师爷怔怔无言,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 涌金门外西湖湖面上,林觉对于新舞台的测试进行的很顺利。随着一阵阵的欢呼声,水上浮台林觉所需要的几项基本的功能已经全部测试完毕。其实也并不复杂,林觉只需要这座舞台具有旋转升降开合以及部分的其他功能罢了。听起来似乎很难的样子,但其实要做到这些功能最难得不是如何做到,而是如何将这些功能整合在一起,互不干扰的运转。 好在江南大剧院进行过多次的舞台改造,现如今的大剧院的舞台已经有了旋转升降的功能。所以对于林觉而言,这两项上并没有多大的难度。难点在于,加了开合和部分舞台的特殊功能之后,并非是简单的增减,而是整个机轴系统的整合提高了几何级数的困难。要想实现每一个功能,而不干扰其他的功能,这才是最难的。 譬如舞台的开合功能,林觉要求的是舞台中间要在需要是朝两侧滑动,在舞台中间露出浮台下的湖水,形成一个舞台中心的水池。这本不难。但和舞台中间有要求具有升降功能一整合,便是一个颇难的事情了。 正因为如此,林觉才花了一夜的时间来设计这些东西。好在林觉对于机械上的东西还是颇有些兴趣的,曾经的知识也并没有因为穿越重生而完全遗忘。凭借着理科生的底子,他还是成功的实现了这些功能。当然,所有的布置并非最完美的方案,但林觉要做的不是紧密仪器,而只是能实现功能便可。 虽然不得不在舞台侧边四角安装上控制系统的机轴,并且不得不需要人力做到舞台的功能,但林觉想要的基本功能是达到了要求。林觉多想自己拿着个遥控器按按键便可操纵舞台的功能,但这显然是奢望了。 测试完毕,众工匠们也很高兴,他们赢得了五倍的工钱,当然个个都很开心。而更重要的是,他们看到在林觉的口令之下,亲手搭建的舞台居然实现了各种各样的功能,像是活了一般,更是让他们颇有成就感。要知道,昨日林觉解释各种机轴功能的用处时,很多人还以为林公子是疯了。怎么可能用机轴操纵之下让舞台做到升降开合翻转自如,这绝对是他们从未想过的。现在事实在眼前,他们对林觉也充满了敬佩。 小郡主也开心的合不拢嘴,面对刚才目睹的一切,她也觉得不可思议。她觉得,林觉简直是个天才,简直让人摸不准他身上到底还有多少本事。联想到林觉以前跟她说过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日月星辰什么会说话的盒子,什么千里传音,什么不用人力马力拉着便能自己行走的马车之类的东西,小郡主心里充满了好奇。 “我对晚上的比赛现在充满了期待。别的不说,便是这座舞台,便要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林郎,我感觉今晚我们一定能赢。”小郡主道。 林觉笑道:“怎地突然又信心爆棚了?你这转变的可太快了。我之所以费尽心思做出这些,只是外部因素。实际上这些只能加分,但不起决定作用。决定的作用还在于参赛的人本身和才艺本身。” 郭采薇点头道:“我明白,但我就是感觉要赢,没来由。” 林觉苦笑道:“那是女人最可怕的第六感。还有大把的事情要做,这舞台才刚刚成型,还有很多东西要安装上去,还要调试,还要装饰。还要让顾盼盼楚湘湘她们来走台。事儿多的发麻,时间越来越紧了,咱们得抓紧了。” 从晌午开始,一直到午后未时末,从城里运来的各种各样的物事一一被运抵湖面上。江宁府和扬州府的浮台早已完工,然而杭州府的舞台左近的湖面上却人来人往,小船穿梭不断。更让周围围观的人不解的是,整座舞台被黑色布幔在四面遮盖着,只留下四角的几处进口,供人和物资进出。布幔之内不时传来巨大的欢呼声和鼓掌声,里边的光线也一时变亮一时变暗,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有人想偷偷的靠近打探一番,却被王府的卫士们拦在湖面上,根本不许他们靠近。弄得神神秘秘。 夕阳一点点的沉下去,湖岸上的场地早已被清理一空,而此时,百姓们早已迫不及待的入场。为了能占据一个好位置,百姓们从午后起便在涌金门城门内广场上排起了长队。未时末开始进场,到申时三刻,湖岸到城墙之间的空地已经人头黑压压的攒动,挤得水泄不通了。 和以往的花魁大赛一样,此时此刻正是商贩们最高兴的时候,卖酒水点心小板凳竹席的商贩们喜上眉梢,因为这一天晚上,将要挣到一个月所能挣到的银子,所以绝不能错过。和往年相比,今年多了一种畅销货物,那是一种镶嵌在竹筒里的磨得极为透明的琉璃片。据说是杭州南城某个少年无意间发现这种镜片可以放大远处的景物。 虽然在日常生活中没什么用,但用在此时此刻,可真是再好不过了。毕竟每一年花魁大赛其实很多人只能看个热闹,毕竟离得太远,看不清台上人的表情动作,之后也只能羡慕近处的人说的口沫横飞。而有了这小竹筒望远镜,居然能将百步之外的舞台看的清清楚楚。效果好的甚至能看到舞台上的细微细节。 那个少年的发现让他头脑精明善于抓住商机的爹爹大喜过望,全家老小一起上,连续赶工一个月,花光了家中仅有的八两银子的本钱,制作了五百多个望远镜。结果在两个时辰内,每只一百文全部售罄,五十两银子到手,足足赚了五倍。而且很多人还吵着要买,可惜已经没货了。根本没预料到会如此畅销的少年的父亲跺脚后悔不迭,早知如此当初该典卖家砸锅卖铁的多做个千儿八百只,那么今天一晚上便足以发家致富发大财了。他的妇人也悔的不行,在旁怒骂你个死鬼活该一辈子受穷,老天爷给的发大财的机会却白白浪费了。 随着傍晚的逐渐临近,夕阳的慢慢落山,西湖之畔变得熙攘而喧哗。人人都在翘首盼望着花魁大赛的开幕,他们一边相互闲聊扯谈,一边伸着脖子看着湖面上的动静。但是很快,有人便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怎么回事?江宁府和扬州府的浮台都已经装饰的漂漂亮亮的,为何咱们杭州府的舞台上还裹着黑布。怎地到现在为止,还有工匠在上面折腾?难道居然连浮台都没完工么?” “是呢,我一直瞪着眼瞧着,似乎真的是没完工。怎地今年变得这般仓促?这可是三城大赛啊,可不同往年。如此准备不足,怕是要凉了啊。瞧瞧人家,准备的多充分?那浮台装扮的多漂亮?咱们这也不知是怎么了?” “我听说是请了林家三房的林觉来主持此事,昨日那位小公子一来,便命人将已经完工一大半的浮台给拆了,重新开始搭建。这可哪里来得及?这下怕是要砸了锅啊。若是连浮台都没造好,还怎么比?今年的花魁拱手让给他人便是。” “……原来是林家的林觉公子干的好事。这林公子是很厉害的一个人啊,怎会出这般纰漏?咱们杭州城里的能人不多,林公子当算上一个,不应该啊。” “能人?我却不敢苟同。前段时间林家闹出来的事儿你没听说么?都说是这个小公子捣的鬼,谋了他林家家主的位置,以下犯上。以前我对他印象挺好的,他助官府剿了海匪,我还对他感恩戴德的。但现在我对他很不以为然,这个人心术不正啊。叫这样的人来办这样的大事,能不出漏子么?” “喂,你这个人怎么扯东扯西的,说的是花魁大赛,你又扯林家的事作甚?人家林家的家务事关你何事?再说了,人家林公子出生入死打海匪,咱们杭州百姓也得其恩惠,从此不必担心海匪为患,你这个人不感恩反而背后说人坏话,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就是随口一说罢了,也没什么恶意。总之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现在连浮台都没造好,不到一个时辰便要开始了,这不是开玩笑么?你瞧着吧,今晚咱们杭州城怕是要出丑了。” “……” 第三一一章 三城争霸 (恭祝诸君新春大吉,万岁如意!明天大年初一,请允许我请假一天。) 一群人在岸上议论纷纷争来吵去甚是激动,本来这花魁大赛是杭州府的盛事,以前不管哪一家青楼夺魁,总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总是杭州的青楼夺魁。但现在,三城争霸,这便上升到另外一个高度了,这也让杭州的百姓们更有集体荣誉感,若是被外来人夺了花魁,那将是对全城百姓心理上的一个打击。正因如此,他们不能容忍眼前这拖延的进度,说话自然也口不择言起来。 “我说诸位,别吵了,别争了。你们杭州人就是窝里斗厉害。以前咱们江宁府不屑于跟你们争什么花魁,你们便自以为是什么东南第一府。现在咱们来跟你们比了,瞧把你们吓得,乱成一团了吧。哎,其实,你们那浮台搭没搭好都是一样,一句话:你们输定了。还是不要再抱着什么期望才好。”一名江宁府来的百姓在旁看热闹不嫌事大,忍不住出言嘲讽。 “就是,这一次花魁大赛,不是江宁府便是我扬州府得,你们杭州府还是歇歇吧。看得出你们杭州根本无人可用。这么大的事委托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人来办,足见杭州无人。”一名扬州来的看客也出言附和。 这可是捅了马蜂窝了,本来相互间争得面红耳赤的杭州百姓们顿时将矛头对准了这帮外来人。 “你他娘的说的什么屁话?” “放你娘的狗臭屁,就你们江宁府扬州城那两个破城池,还跟我杭州比?我们杭州城一人一泡尿便淹死了你们。还敢说这等屁话。” 众百姓纷纷喝骂着。 “人多了不起么?你们也就是落个人多了。百万人的大城池,却被几万海匪吓唬了几十年,杭州人真个是好本事。叫我看,都是一群窝囊废。” “就是,人是多,都是些没用的。还不认风头么?你们的严知府请得动谁来助拳?我江宁府沈知府请得动翰林院的学士,京中名宿来助阵,说出来名字吓死你们。你们请得动谁?还不肯服输?今晚虐的你们满地找牙,等着看咱们在你们杭州夺了花魁庆祝吧。不瞒你说,我们烟花爆竹都买好了,今晚在你们杭州大街上敲锣打鼓放烟花,气死你们。” 一群江宁府和扬州府来的看客们言语刻薄刁钻,说话又快又急又阴损。但凡是能从江宁和扬州赶来看花魁大赛的都是些富裕之家,这些人也都是不愁吃穿的上层市民,从文化层次说话的水准上都高出周围这些以普通底层百姓为主的杭州百姓,故而但论口上辩驳,杭州百姓们虽多,却又如何是对手。 然而,他们忘了,这是在别人的地头上。而且对方人多势众,口才不佳但是他们可以动手。他们可不管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训诫。这番羞辱挖苦的话说出口,顿时像是在茅坑里丢了一块大石头,几名杭州百姓终于忍不住窜了起来。 “操你娘的,跑到咱们杭州城来撒野,反了他们。敢说咱们杭州人是窝囊废?老子叫你们知道知道咱们杭州人的厉害。” 几名百姓冲上前去对着几名摇着折扇满脸讥讽的外地人便是一顿拳打脚踢。对方也是成群结队而来,岂肯示弱。一群人立刻开始还击。杭州百姓们见对方还手,当即蜂拥而上。顿时城墙外湖岸边一片鬼哭狼嚎之声,妇人尖叫孩童啼哭,拳脚飞舞,血花飞溅,惨叫连天。口舌之争终于酿成了一场大混战。 周围远处的百姓们纷纷站起身来,探头朝着这边看。遍地的百姓就像北极海岛上的企鹅群一般,伸着脖子看着混乱的地方。又像是一群猫鼬一般惊恐而好奇。妇人们伸手拽着自家男人的衣袖,生恐他们参与这场混战。 这种混战来的虽快虽猛烈,但很快便被扼杀。群殴发生后不到盏茶时间,负责治安的宁海军和杭州城守城厢兵便飞奔赶到。皮鞭没头没脑的抽下去,打的群殴的众百姓抱头鼠窜。一顿拳打脚踢皮鞭抽打之后,数十名头破血流青一块紫一块的百姓被捆绑着押离现场。 有一个家伙眼睛肿的像个大瘤子,嘴巴里往外滴着血,样子着实凄惨。但他忽然豪迈的高声叫道:“十八年后,又一条好汉。” “好!好!”围观百姓掌声如潮,起哄起来。 押着他的士兵抬脚便踹了他一个跟头,骂道:“十八年个屁!又不是要砍头?不过就凭你这句话,待会兄弟们必给你上点干货,瞧你到底是不是个好汉。” “别别别,小人就是这么一说。戏文上不都是这么演的么?小人都被打成这样了,还不许小人吹个牛皮么?”那家伙忙认输服软。装逼可以,但惹恼了这帮军爷,那可要吃大亏。 这个小小的插曲随着数十名百姓被押走之后而平息。宁海军负责维持治安的几名将领迅速采取了对策,将扬州和江宁府扬州府来的人分开,单独划出了一块地方供江宁府和扬州府的来人呆在那里,并派出部分士兵在交界之处就地巡逻,避免再有群殴事件的发生。 而百姓们的注意力也逐渐转移到了湖面之上。因为在湖面上那座巨大的平台之上,数百名士兵已经飞奔而入,在平台周围组成了警戒守卫的人墙。这说明有重要人物要抵达了,那便也意味着花魁大赛即将拉开序幕。但让杭州百姓着急的是,杭州府的那座平台依旧被黑布包裹着,数十名工匠模糊的影子依旧在忙碌着,让人不免担心在花魁大赛开始之前,杭州府的浮台是否真的能投入使用。 夕阳落下了它最后的一抹余晖,碧蓝高远的天空也变得深邃而黑暗起来。东方,一抹金黄的圆月已经露出了头。月亮又大又圆,虽然此刻天光还有些亮,影响了月光的亮度,但已经能感受到中秋之月那丝丝缕缕的银色光芒洒落。西湖的微波上也反射出银色的波纹来。 “掌灯!”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声喝令,紧接着,位于西湖岸边城墙之下,湖水之中,浮台左近的数百根高大的灯杆之下,一串串风灯像是一串串发光的糖葫芦一般缓缓升起。当百余串风灯全部升到灯杆顶端之后,突然间,位于湖面之上巨大浮台周围也闪起了灯光,那竟然是成千上万盏荷花灯浮在水面之上。灯火映照着粉色的花瓣,虽不甚明亮,但映照着黑沉沉的湖水,却有一种繁星点点,波光粼粼之感。 百姓们开始欢呼鼓掌起来,灯光一起,氛围便来了。早已期待已久的一场好戏终于要开始了,人们心情激动,个个翘首以盼,欢喜不禁。 …… 灯光起时,舞台对面巨大的平台贵宾席上,黑压压的人群也正在入场。吴春来以及几处州府官员开始登上平台,在最前方最好的观看位置纷纷落座。那里是专供官员们落座的贵宾席。 长条形的桌案上铺着桌布,上面摆放着各色果蔬。香喷喷的桂花饼,水灵灵的紫葡萄、红丢丢的石榴果、黄橙橙的大鸭梨、新鲜采摘的菱角、圆滚滚的青莲子,外加切片洒了糖汁用小竹签挑着的白生生的新藕片,中秋佳节之时的时令果品一个不少,诱人之极。不少官员落座之后便不顾体统露出老饕之相,开始大吃大嚼起来。 乱哄哄之际,不知谁叫了一句:“参赛的花船来了。” 所有人顿时齐刷刷的抬头朝着北边的书面山看去。那里,湖面上万灯闪烁,轮廓分明的划分出湖面上的航道。远处影影绰绰之中,十几艘大船正从北边湖面上河灯勾勒出的航道之间缓缓而来。 这些大船上灯火绚烂,美轮美奂。灯火闪烁,丝竹美乐之间,连左近的湖水都被照成了七彩之色。远远望去,船行水上,倒影在水中,船行影动,流光溢彩,宛若仙境一般。 按照杭州花魁大赛的传统,所有参赛青楼的船只都要经过一番装饰,而这正是展示各大青楼实力的时候。 江宁府风月楼的红船一马当先,那是一艘两层红船,船只周身为红色锦缎包裹,中间的船厅被装饰成一个巨大的金色球形,灯火映照之下,整艘船活像是一锭在水面上浮着的巨大的金元宝。而这也正是风月楼花船装饰的主题,寓意着财源滚滚大富大贵。 船首甲板之上,十余名风月楼的红牌或坐或立,手握团扇仪态万方的朝着黑压压的人群遥遥行礼。最中间一名女子身着薄纱长裙,裙据在灯光照耀之下一片粉红之色,似透明可见肌肤,又似乎什么都看不见,引人遐思。虽看不清那面容,但从她婀娜的身形,风情万种的站姿以及修长匀称的体态,便可知是个绝美的女子。 “那女子是……柳依依么?”百姓们在下边低声议论道。 “可不是她么?据说可做掌上舞。瞧这小腰肢,细的当真如柳枝一般。当真能做掌上舞,那今晚我们可算是有福了。” “啧啧啧,厉害,厉害,看起来今晚是一场恶战啊,不知万花楼和群芳阁能不能顶得住。” “顶不顶得住也是没法子,咱们只图一乐,胜固欣然败亦喜,只要这花魁之夜能大饱眼福便成了。胜败跟咱们这些人也没什么干系不是么?” “嗬,什么时候学会掉书袋了?还胜固欣然败亦喜,如此豁达,为何昨日赌钱输了一两银子,你便哭丧着脸半天?” “你这人,大煞风景,不跟你说了,后面的船过来了。” 风月楼大船船尾甲板之上,七八名文士打扮的男子手摇折扇意态娴雅的围坐在一张桌案旁。众所周知,那些便是助拳的名士,据说这些人都是从京城翰林院中请来的,个顶个都是满腹经纶的才子。 风月楼的大船之后便是被布置成一只展翅飞翔的孔雀的澜江楼的花船。同样的阵容强大,同样的美轮美奂。 这两艘彩船缓缓驶过之后,很多杭州百姓们的心开始有些发凉。根据身边的议论,他们得知此次江宁府派出参赛的正是风月楼的柳依依和澜江楼的郑暖玉。而关于这两名女子的本事,早在昨日便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一个可掌上起舞,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甚至连大周的国手都差点败在她手下。百姓们当时便觉得这一次怕是遇到了强劲的对手很难获胜。但他们也抱着希望,希望那些只是传言而已。然而现在,这一切已经得到了证实。柳依依和郑暖玉真的来了。 第三一二章 群贤毕至 怀着复杂的情绪,众人开始热烈的向着缓缓驶来的杭州城的万花楼和群芳阁的花船欢呼。万花楼这一次装扮的一如既往的辉煌,整艘花船装上了两扇薄如蝉翼的大翅膀,画着艳丽的花纹,活像一只巨大美丽的花蝴蝶。群芳阁的大船则和去年一样被装扮成一尾锦鲤,灯光照耀之下,鱼头鱼尾还能缓缓游动,让人大开眼界。然而无论是万花楼还是群芳阁,船首上虽然楚湘湘和顾盼盼的身姿不输他人,但船尾空空落落,只站着几名楼中的乐师,助拳的名士居然一个都没见。这和前面风月楼澜江楼船上的强大阵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扬州云水阁秦晓晓的花船以及鸣凤院冯苏苏的花船跟在杭州府两艘花船之后亮相。花船的装饰倒也罢了,几家花船的装饰各有千秋,但船上的阵容却高下立判。前来争夺花魁大赛的江宁府和扬州府的四艘花船上,名士文人熙熙攘攘,而杭州城的两艘花船上却根本没有助拳的名士。 所有人都明白这当中的差别和重要性,历年来花魁大赛之中,助拳之人的作用无可比拟。往往是夺得花魁的保证。因为花魁大赛比拼到最后,往往参赛花魁们的色艺都达到极高的水准,故而并不能分出高下来,这时候往往是凭借助拳之人的能力分出高下来。同样的嗓音个歌艺,你唱一曲好词,便可高人一头胜人一筹,你唱一曲别人听烂了的曲词,便让人的感受大打折扣,这便是差别。 最明显的便是在去年花魁大赛上,本来顾盼盼和楚湘湘的色艺比之原望月楼的谢莺莺还高上一筹。论美色歌艺舞技谢莺莺明显不敌,然而正是因为给望月楼助拳的林觉,别出心裁的来了一处剧目,成功的以另外一种方式弥补了差距。最后更是在最后的词曲环节一锤定音,一曲定风波碾压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爆出了花魁大赛上少有的几次大冷门而夺魁。由此可见但凡花魁大赛,比的并非某一方面的实力,而是全方位实力的比拼。 可是,眼下的情形,虽然万花楼和群芳阁看起来在亮相上不输对手,但明白人却已经察觉到了巨大的诧异,也不仅心中担忧起来。 六艘花船绕着舞台前方缓缓而行,之后缓缓驶入侧首停泊之处。那里用钉入水下的木柱隔成数道,正是各家花船的停泊等候之处。十几艘小船跟在花船之侧而行,他们是负责护卫和引导的船只,不多时也整齐的停泊在花船左近的湖面上。 花船进场之后,便是贵宾进场时间。王爷的龙首大船带着嚣张的气势昂然从北边的湖面驶来。杭州百姓们看到王爷船头张牙舞爪的龙头时,心中才稍有些安定。很多人突然想明白了,万花楼和群芳阁是梁王的产业,梁王爷一定做好了安排,那么好胜的梁王府岂肯让花魁旁落?虽然平日对梁王府的印象并不好,但此时此刻梁王爷的出现却像是一颗定心丸一般,关键时候谁都想有个心理上的依靠,梁王爷显然便是这个依靠。 “王爷安康!” “王爷千岁金安!” “草民等给梁王千岁磕头!” 百姓们纷纷叫嚷道,有的跪拜行礼,乱成一团。 “今晚百姓们很识趣嘛,知道在外人面前给本王面子。”梁王郭冰站在船头上一边挥手,一边对身边的小王爷郭昆和小郡主郭采薇笑道。 “杭州百姓们一向对父王爱戴崇敬,可不仅仅是今日。”郭昆忙道。 “这叫做同仇敌忾,外人来我杭州挑战,杭州上下自然是一条心了。有外敌挑战之时,反而是内部凝聚人心的最好时机。”小郡主笑道。 “薇儿说的很是,没想到薇儿也懂这些道理了。正所谓外压内聚,这也是一种凝聚人心的手段。江宁府扬州府虽不是什么敌人,但来杭州夺花魁,显然我杭州上下人等是不答应的。这一次倒是我们梁王府赢得人心的好机会呢。关键是不能输,输了便适得其反了。”郭冰沉声道。 “父王说的很是,跟林觉说的一样。” “哦?林觉也是这么说的?这小子懂的倒是不少。那么他有必胜把握咯?”郭冰笑道。 “今次对手如此强劲,谁敢言必胜?不过林觉和女儿已经尽了全力了。林觉两晚没合眼,女儿昨晚也只睡了两个时辰呢。谋在人,成于天,就算是输了,爹爹也不要怪林觉。他真的尽力了。”小郡主道。 “爹爹知道,怎会胡乱怪罪他人。这一次确实被人给阴了,林觉接受时间而已仓促,但我希望还是能赢下来。你们都知道什么人来杭州了,那个吴春来是吕中天身边的狗,他此来便是来看老子笑话的。若是输了,光是看他的嘴脸,我便要发疯。若是能看到他如丧家犬一般的样子,本王便舒心畅意。所以林觉最好能赢,他若赢了,我定答应他一桩要求,再难都办到。一会儿叫他来,我亲口许诺他这个条件。” “当真?爹爹说话算数?今晚要是赢了,您当真有求必应?”小郡主喜道。 “当然,爹爹是王爷,说话难道信口乱说么?虽不是……金口玉言,但也是一诺千金的。但只要我能做到,一定答应他的要求。”郭冰笑道。 “太好了,一会儿我便去告诉他。他知道了也一定很高兴。”郭采薇高兴的雀跃起来。 郭冰奇怪的道:“怎么薇儿这么高兴?我许诺的是林觉,又不是许诺你,你如此开心作甚?” “我替林公子开心啊,不成么?”郭采薇笑的很甜。 一旁的郭昆先是疑惑,旋即便恍然大悟,他立刻明白了妹子的心思。 “妹子,就算林觉今晚赢了,也不能什么都答应他。他若是提出非分要求,那还是不许的。条件归条件,但不能过分。”郭昆淡淡的给妹子泼了盆凉水。 “爹爹,你听哥哥说的这是什么话,爹爹不是说什么都能答应么?他却又这样说。”郭采薇恼怒道。 “呵呵,薇儿,你哥哥说的没错啊。我会答应他一个要求奖赏他,但也不是什么都能答应啊。他若提出非分要求,自然是不许的。”郭冰拍着郭采薇的手笑道。 “什么叫非分的要求?爹爹又说话不算话了。”郭采薇萩然不乐,皱眉道。 “很简单,比如这小子鬼迷心窍要我将我的宝贝薇儿嫁给他,爹爹难道还能准许么?那便是非分的要求。这便叫做狮子大张口,明白了么?”郭冰呵呵笑道。 郭采薇尴尬的张着小嘴,扭头扶着栏杆不说话了。自己的小心思一下子便被踩灭了,父王不知道是故意开玩笑还是无意说了这句话,反而让郭采薇心中多了几分的疑惑。 郭昆心中冷笑,看着前方黑布裹着的浮台皱眉道:“林觉在搞什么鬼?怎地现在还没完工?” 郭冰闻言眯眼看去,也看到了那座黑乎乎高大矗立在水上的浮台,和两侧灯火通明美轮美奂的另外两家舞台相比,简直判若云泥,不仅也皱了眉头。 郭冰正欲说话,忽然船身一震,原来已然靠上了水上码头。卫士统领沈昙在侧首大声道:“王爷小王爷郡主,船靠浮台了,是否下船就坐?” …… 郭冰父子三人在众卫士簇拥之下缓步登上平台之时,一干官员早已站聚拢在登台之处躬身相迎。以吴春来李实清为首,三城知府各级官员不下三十余人尽数拱手行礼。 “恭迎梁王千岁。”众官员齐声叫道。 郭冰微笑拱手还礼道:“诸位大人不必多礼。” 众人客套一番站直身子,郭冰的目光落到了吴春来的身上,吴春来也正看着郭冰,两人目光相接,均感受到对方眼睛里的不善之意。吴春来是吕中天身旁的红人,而郭冰和吕中天势成水火,两人自然是对对方没什么好感了。郭冰当年离开京城来杭州时,这吴春来还是个籍籍无名的青年,郭冰连见都没见过他。但后来朝廷里发生的事情,吴春来背叛方敦孺的事情他却是有所耳闻的,故而对这个吴春来充满了不屑之感。 “这一位必是吴大人了,久仰久仰。本王早就听说了政事堂有个能干的吴主事,想必便是你了。”郭冰目光锐利看着吴春来道。 “哪里哪里,王爷谬赞了。下官哪里有什么能力,不过是尽心竭力效忠朝廷罢了。倒是王爷大名,下官如雷贯耳。二十年前王爷奉先皇旨意镇守杭州,横扫东南悍匪威震天下。不久前王爷又剿灭悍匪海东青,杀的海匪四处逃散。朝中上下无不为王爷鼓掌赞叹。下官对王爷才是久仰之至,早就想见一见王爷聆听教诲呢。”吴春来躬身笑着说道。 郭冰哈哈大笑道:“吴主事,你倒是挺会说话的,吕相定是很器重你吧,如此的会讨人喜欢。” 吴春来皱了皱眉头,微笑道:“吕相待我甚好,但也不是待我一人如此。吕相为人仁慈宽厚,对政事堂诸同僚都很好。对了,吕相让下官转达他对王爷的敬意,吕相说,下次王爷进京,他要请王爷喝酒,祝贺王爷剿灭海匪呢。说起来,下官有些失礼,本来下官今日凌晨便抵达杭州,应该登门拜访王爷的。但下官彻夜未眠,身子困乏,担心在王爷面前失仪。加之这花魁大赛盛事开幕,王爷也定要做些安排,怕打搅王爷。故而只命人送了名帖拜访,王爷不会责怪下官失礼吧。” “哈哈哈,岂会责怪吴大人。本王确实今日很忙,你便是来见本王,本王也未必得空见你。吴大人不要多想,见面的机会还能少么?” “那就好,那就好。王爷宽宏大量,仁厚达礼,果然和京城中传闻的一样。下官来到杭州,满耳听的都是对王爷的赞颂之情。刚才王爷驾临,百姓们齐声呼喊,声势浩大,看来杭州百姓对王爷的爱戴是发自真心啊。下官回京之后必向吕相禀报今日所闻,告诉吕相,王爷在两浙路是多么的得民心。呵呵,呵呵。”吴春来呵呵笑道。 郭冰眼中闪过一道寒芒,心中恼怒之极。吴春来这话可不是什么好意,这是一种隐晦的威胁。他要告诉吕中天自己在杭州得百姓爱戴,那可不是什么好事。自己越得民心,皇兄便越是不快。夸自己得民心可不是什么夸赞,而是诋毁和威胁,自己倒是宁愿在京城被人说的不堪才好。这狗东西看来是洞悉此点,故意说出这样的话来。 第三一三章 前度恩师 “吴大人,所谓爱屋及乌,百姓们对圣上爱戴,本王才沾了些光。杭州百姓无不对圣上敬仰,吴大人回去应当向圣上禀报我杭州百姓的敬仰之情才是。”郭冰淡淡而道。 “是是,王爷所言极是。”吴春来心中冷笑,自己一句话点的这位王爷有些发慌了,解释便是掩饰,掩饰又有何用?自己还不是要将今日万民呼叫王爷千岁的场面禀报上去?你在杭州收买人心,狡辩有何用? “王爷,吴大人,还是入座叙话吧,月上两杆,时辰不早了。”严正肃在旁沉声提醒道。 “对对对,入座入座,今日中秋,诸位大人不必拘束,随意就坐。哦对了,吴大人,我听说你是我杭州松山书院山长方敦孺的学生,是也不是?未知你见过你的恩师了没?”郭冰笑呵呵的问道。 吴春来脸上一红,心中暗自咒骂。这已经是第二个人要当面揭自己的伤疤了。自己和方敦孺之间的那点往事看来这些人都心知肚明了。 “这不是为了迎接王爷前来么?王爷稍坐,下官这便去拜见恩师。”吴春来拱手道。 “呵呵呵,好好,早听说吴大人尊师重道,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当为楷模啊。”郭冰笑哈哈的举步朝着桌案坐席走去,心中得意不已。刚才郭冰差点忘了戳一戳吴春来的这个痛处,现在终于点出来此事,看着吴春来尴尬的样子,郭冰心中满是快意。也算是报了刚才吴春来言语中隐隐带着威胁之意的一箭之仇了。 郭冰父子落座席上,众官员次第落座,贵宾席上很快便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前方三座水上舞台,花魁大赛应该很快便要开始了。 郭昆发现了异样,皱眉低声道:“林觉在搞什么鬼?怎地咱们杭州的舞台还蒙着黑布?难道尚未完工么?” 郭冰也早就看到了这一幕,不禁也皱了眉头。 郭采薇也有些担心,她是知道这座舞台的调试和后期的装饰安装的过程的,一大堆的物事要装上去,时间上确实很是仓促。傍晚时她不得不离开现场回王府沐浴更衣,陪同父兄一起前来,所以对于进度进展情形她并不知晓。 “或许……还在调试之中吧。相信林觉会很快安排好的。”小郡主轻声道。 “哼。我听说他硬是要拆了建好的浮台重新建造,这要是赶不及,难道要借江宁府和扬州府的浮台么?莫不是他故意在拆我们的台?叫我们难堪?”郭昆冷声道。 “哥哥!”郭采薇娇声嗔道:“你在说什么呀。他都几天没合眼,忙的跟陀螺一般,你却说这种话,怎不教人寒心?” 郭昆喝道:“林觉再辛苦又怎样?我们要的是结果。你不要老是替他说话。” 郭冰皱眉道:“昆儿,不要对你妹子恶声恶气的,也不要说这些话。在人前不可胡言乱语。薇儿,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行。我看林觉应该不至于误事。我对他还是有信心的,想想他以前做的那些事,绝非是胸中无章法之人。” 郭冰话音刚落,小郡主忽然指着前方叫道:“撤布幔了,撤布幔了,看来是完成了。” 郭冰父子抬眼看去,果然那座高大的舞台围着的布幔正从顶层脱落,片刻之间便全部撤离。然而让人失望的是,整座舞台灯火阑珊黑沉沉一片,一点也没有想象中的流光溢彩花团锦簇的模样。 “这便是他弄出来的舞台?就这副模样?大是大,高是高,可这有什么用?完了,今晚怕是要出丑了。”郭昆怒声说道。 郭昆的失望也是所有在场杭州百姓的失望,他们也看到了幕布揭开之后舞台的模样。几盏灯笼挂在那舞台上摇晃着,黑乎乎的都不能让人看清舞台中的场景。这场面当真寒酸之极。特别是和两侧灯火辉煌的另外两家浮台相比,简直判若云泥。人家是彩灯闪烁红绸飞舞,杭州府的确实孤灯摇弋,像个未完工的破楼立在水中,简直丢人。 人群中江宁府和扬州府来的人可乐坏了,黑布蒙着的时候还以为杭州府的舞台有什么过人之处,充满了想象的空间。然而揭开之后却是这副模样,当真是笑掉大牙。不少人不免又开口奚落,引发了旁边杭州百姓的怒骂。若不是横眉怒目的宁海军士兵隔在当中,手中皮鞭啪啪作响的话,双方怕是又要爆发一场打斗。 …… 此时此刻,吴春来正站在贵宾席前方的一个单独的浮台之上,那里是评判席。他的面前坐着的是曾经的恩师方敦孺。实际上吴春来此来杭州是根本没打算跟方敦孺见面的,十八年前自己背叛了恩师的事情他其实也是感到心里羞愧的。毕竟也是一个读书人,满腹圣贤书读在肚子里,还是有些廉耻之心的。但是,吴春来却并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自己想要出人头地,不肯碌碌无为,这有什么错?当初老师坚决不肯帮自己谋求留在京城,自己只好另外想办法。若仅以对错而论,自己背叛方敦孺固然有错,难道方敦孺古板迂腐不肯为自己的前程着想,难道便没有错?自己为了前程而钻营,又有什么错?这个世界上,要想出人头地,又岂能以简单的对错而论?自己志向高远,老师既不肯帮忙,那便不要怪自己另攀高枝了。 如今自己在朝中地位稳固,虽只是个吏房主事,但其实在朝中说话已经颇有分量。假以时日,自己必是能再进一步的,拜相只是时间问题。反观老师呢,却居于深山之中当了个山长而已。若当初自己不做那样的选择,自己难道也和他共进退,跑来这里当个书院教席?那可简直太可笑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的那次背叛师门反倒是自己这一辈子最为明智的抉择。 但这些都是内心的想法,那件事毕竟不光彩。背叛师门,偷出老师私底下写的那些诗文作为陷害老师的证据,这种行为还是很卑鄙的。老师没有曝光自己的这些行为,自己也还是很感激的。所以,实际上吴春来一直在做一些弥补和努力,希望能弥合同方敦孺之间的关系。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希望这种示好能安抚方敦孺,让他不至于将当初自己背叛他的细节公诸于世。这也算是他抓住了自己的一个小小的把柄吧。 当然,方敦孺就算是说出当年的那些事,自己也是不在乎的,真要是事情出来了,自己完全可以矢口否认,或者说自己那是一种大义灭亲的行为,不肯和方敦孺同流合污,所以才检举揭发他。不过真要是闹成那样,不免舆论如沸两败俱伤,朝中一些爱管闲事的家伙也一定会闹腾起来,自己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去。故而还是安抚的好,最好大家相安无事,谁也不提往事。 只是现在自己到杭州来,则必须要面对方敦孺,却有些让人难堪。 “老师,弟子吴春来见过老师,一别经年,老师身子可还康健,师母身子可还安康?”在王爷父子还在对杭州府那座丑陋的水上舞台指指点点的时候,吴春来独自一人来到了评判席前,朝着昔年的恩师行礼道。 方敦孺抱着胳膊面如寒霜的看着别处,似乎眼前站着的不是个人,而是透明的空气。 “老师,学生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学生当年的行为确实有错,可学生这么多年来都在请求您的原谅。每年我都命人送礼品来孝敬老师师母,这也是学生的诚意啊。您何必久久不能释怀呢?”吴春来低声道。 方敦孺的目光从远处湖面上落在吴春来脸上,冷声喝道:“吴春来,你我师徒名分早已断绝,十八年便已经你是你我是我了,不要一口一个老师,老夫受不起。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我也从未对你有什么难以释怀之处,我不怪你当年的举动,我只怪我自己眼光不佳,不识你的本性而已。你送来的那些礼品我可一概没收,全部都丢到了书院后崖之下,我可受不起你送的礼品,也谈不上对你原谅不原谅。你不用来见我,在我心里,你早已不存在,明白么?” 吴春来脸上变色,心中羞怒交加,方敦孺没有骂自己,但这几句话比骂自己还要让人难以接受。轻蔑和冷漠比打骂伤人百倍,在方敦孺的话语里,充满的是轻蔑和冷漠,这让心胸本就狭隘的吴春来备敢羞辱。 “老师!” “我说了,我不是你的老师。吴大人,请你莫要来叨扰,老夫是来当花魁大赛评判的,你莫要耽搁老夫的正事。请你站在一旁,莫要挡了老夫的视线。”方敦孺摆着手,像是赶走一只嗡嗡乱飞的绿头苍蝇。 吴春来站直了身子,脸色变冷,轻声道:“老师,不论如何,你于我有教养之恩,我对您还是尊敬的。我也不想和老师之间闹成这样,归根结底还是当初老师不肯为学生谋前途。学生那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你就算怪我,我也没办法。老师,现在学生好歹也算混出了个人样,在吕相面前说话也有些份量。我知道老师其实很想为朝廷做一番事情,老师根本就不是那种归隐山林之人。若老师有什么想法,大可来找我,学生必会竭尽全力替老师说情,请吕相为老师安排个职位,也算是报答……” 吴春来话还没说完,却见方敦孺朝着侧首方向招手,同时大声叫道:“林觉,是你么?快来,快来。” 第三一四章 故人如旧 吴春来皱眉看去,恰见一个修长的身影正从一条小船中跳上评判席所在的平台。一个清朗的声音随即传来。 “先生眼力真好,正是学生。先生请恕学生失礼,实在是忙的脱不开身,这不刚刚才将舞台搭建完毕,这便来见老师了。”林觉一边拱手一边快步走来,发髻有些凌乱,脸上还有些汗水。 “不怪你不怪你,你来的正好,为师正被一只苍蝇跟着,替我赶走这只苍蝇。恶心的很。”方敦孺叫道。 林觉一愣,一时没明白是什么意思,走近前来躬身行礼,然后左右观瞧,口中道:“苍蝇呢?我怎么没看到?夜风清凉,又是在水上,哪来的的苍蝇啊。蚊子怕倒是真有。” “这么大个的苍蝇你没看到么?你眼睛长着作甚?”方敦孺怒道。 林觉愕然,旋即注意到方敦孺身旁站着的面色阴沉的吴春来,他可不认识吴春来,指着吴春来道:“你说的是……这一位?” 方敦孺冷哼一声不语,林觉心中好笑。方敦孺名声在外,走在杭州城的大街上也会有认识他的人上前打招呼或者是缠着要拜师这样的事情发生,林觉还以为在吴春来也是一位缠着方敦孺拜师的闲人。师尊有令,林觉岂敢不尊。 “这位先生,你莫在此叨扰我师尊,今日花魁大赛,我可不想得罪你闹得不愉快。你莫在此叨扰,我也不召唤守卫来拿你。快走吧。”林觉朝着吴春来拱手笑道。 吴春来上下打量着林觉,皱眉道:“你便是老师新收的那个叫林觉的小学弟?” 林觉一愣,诧异道:“你是……吴……吴……” “正是,看来老师跟你说过我,你该叫我一声师兄才是。”吴春来道。 林觉细细打量了吴春来两眼,心中暗暗叹息。吴春来长身玉立面貌儒雅,倒是一表人才。怎么便做出了那些背叛师门的可耻之事,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抱歉的很,我只知道我师尊曾经收过一名学生,不过那人心术不正早已被逐出师门。现在师尊门下只有我一个学生,我可没什么师兄师弟什么的。吴先生,往事已矣,自己做的事自己便要担责,何必纠缠不放?请你不要在纠缠我的师长了,不然身为老师的学生,我恐怕要冒犯你了。请你离开。”林觉淡淡道。 吴春来皱眉道:“小师弟,我听说了你的一些事。你可知道我身任何职么?我是政事堂吏房主事,对我客气些,我或可念同门之谊,提携于你。” 林觉哈哈笑道:“吴先生果然是这种人,为利所诱者,便以为利诱是天底下最好的利器,可惜这些对我可不管用。我可不是不给你吴先生面子,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想提携我的人多了去了,你要提携我,第一看我愿意不愿意,第二恐怕要先排队才是。” “你……不知好歹,口舌之利又有何用?何况是如此傲慢狂妄。你在本官面前如此狂妄,便不怕我治你的罪么?”吴春来冷声喝道。 林觉冷笑道:“我可不怕你,我一没犯法二没干见不得人的事,朗朗乾坤,我怕什么?你是官,我可也不是草民。圣上赐了我义士之名,你这个官儿有圣上赐的这个名号么?我也并没有吹牛狂妄,你去问问梁王爷问问严知府,他们谁不想提携我?吴大人,我不想跟你吵架,这么多人看着,你不嫌丢人我可嫌丢人的很。花魁大赛马上要开始了,吴大人莫不是来搅局的么?” 吴春来转头四顾,只见周围数名评判夫子正侧着耳朵凝神细听,显然这番争执声音略大,已经成功的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在看看前方,一艘挂满彩灯的竹排已经缓缓来到前方的水面上,上面站着的正是花魁大赛的主持人。似乎所有人都等着花魁大赛开始,等着自己回到位置上。 “林觉,你记着今日的话。若觉得今日说的话有些不妥,想找我道歉的话,便来城东馆驿找我。”吴春来低声道。 林觉差点笑出声来,这吴春来未免太自信了,也太无耻了。此人恐怕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就这几句话,他便已经开始赤裸裸的威胁自己了。 “吴大人,你这话也有些不妥,你回去后也想一想,若觉得是对我冒犯的话,欢迎你来找我道歉,我一般在施腰河中段一号码头林家船行大厅。” “噗!”一旁一名评判团的老者终于忍俊不禁喷了一口茶水,心道:这林觉可真是太顽皮了,不过这可真的要得罪了这位吴大人了。 吴大人脸色铁青,冷哼一声扭头便走,林觉笑道:“吴大人不是不忘师恩么?怎地临走连招呼都不跟老师打?” 吴春来哪里还肯回头,快步沿着木阶走向贵宾席,心中怒火中烧,咒骂连连。耳中却听到后方评判席传来的一阵窃窃私语。 “当年……背叛师门……忘恩负义……禽兽不如……” 吴春来强忍住怒火,面色青白的走回坐席,回头来看着前方林觉和方敦孺正凑在一起亲密说话,方敦孺满面带笑还拍打林觉手臂,显得极为疼爱的样子,让吴春来恨得咬碎了后槽牙。 林觉和方敦孺抓紧时间说了几句体己话。 “老师,听小虎说,今晚师母也来城里观看花魁大赛了,老师在这里,师母在何处?总不能挤在岸上的人群里吧,我去在贵宾席找个位置让师母舒舒服服的坐着。” 因为分身乏术时间紧迫,原本今日该去书院送中秋师礼的,林觉不得不让林虎午后去跑了一趟,带去了大堆的礼物。林虎回来时也告知了今晚方敦孺夫妇都会进城的消息。故而林觉觉得应该尽一份孝心,给师母安排个好位置。这也不难,林觉假公济私给大剧院人等预留了几十个贵宾席位置,腾出一个来也很简单。 “不用你麻烦了,我早已安排好了。你师母其实也看不懂什么,完全的凑热闹。而且严知府也帮忙安排了坐席,你便不必担心了。听说你为万花楼和群芳阁助拳,你还是去忙你的便是。” 林觉笑道:“我还当先生不会走门路呢。那便好。但不知在师母坐在何处?我去见个礼。” 方敦孺忙摆手道:“不必不必,马上便开始了,你不必分心了。你师母不会怪你的。” 林觉踮起脚朝着后方平台贵宾席上黑压压的人群张望着,其实也看不清楚师母坐在何处。想了想道:“也罢,带花魁比赛终了,我送您和师母会书院。那时再向师母告罪。” 方敦孺点头微笑,不置可否。林觉只得躬身行礼告辞,上了小船后,小船朝着万花楼群芳阁花船停泊之处划去。 后方贵宾席中间,黑压压的人群之中,一个面容秀丽的少女正远远的看着前方和方敦孺说话的那个身影,眼中满是矛盾和爱恋之情。那身影自从出现在方敦孺身旁后,她便没有挪开眼睛。 “秋儿,若实在想见他,不如一会儿散场之后便跟他见面便是。”一旁坐着的中年妇人伸手握着她冰凉的小手道。 少女微微摇了摇头道:“不……能看到他,我便已经知足了。” 妇人叹息一声,爱怜的搂住少女的肩膀。 “咚咚咚!咚咚咚!”一阵摄人心脾的鼓声忽然在前方响起,本来已经等得有些焦躁不赖烦的人们顿时精神一怔,被这激昂的鼓声吸引。嗡嗡的说话声和喧闹声也瞬间消失,场面立刻安静了下来。 鼓声连响三通之后,三座浮台和评判席前方的水面上灯光大亮。一只竹排浮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那竹排刚才驶来便有人发现了,不过竹排上的风灯当时只有两盏,看不清是竹排是做什么用的。而此刻,竹排四角的长杆上挑起的一连串的风灯全部亮起,顿时将竹排上的景物清清楚楚的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竹排是寻常的竹排,竹排上一名头戴斗笠身着蓑衣的老者手拿长篙缓缓的撑着竹排。还有一人,身着长袍黑冠背对百姓而立,摆着一个极为潇洒的姿势,手里还摇着一柄硕大的雪白的折扇。 “琼楼玉宇。分明不受人间暑。寻常岂是无三五。惟有今宵,皓彩皆同普。素娥阅尽今和古。何妨小驻听吾语。当年弄影婆娑舞。妙曲虽传,毕竟人何许。” 那人曼声吟诵着一首词,语音清亮,口齿清晰,听在耳中极为舒服。一词诵罢,那人缓缓的转过身来,拱手向人,面带微笑行礼。 “是赵子墨赵先生,哈哈哈。”百姓们大声叫嚷,旋即掌声如雷。 赵子墨是花魁大赛的标志性人物,每年都担当花魁大赛司仪之职,言语诙谐,掌控有度。他其实已经成了花魁大赛的一个象征,每当看到他出现,所有人心里都舒坦了。那意味着这又是一场原汁原味的中秋花魁大赛。 在此之前,有传言着赵子墨身染重病,恐已难当今年花魁大赛司仪之责,百姓们都非常的担心和挂念。对很多人而言,赵子墨不当司仪,便像是少了什么似的,花魁大赛也似乎不够完整了。然而,现在赵子墨还是出现了众人面前,百姓们惊喜不已,不少人竟然眼眶湿润,激动的落下泪来。 赵子墨确实瘦了不少,脸上苍老了不少,两颊深陷。但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亲切,说话的声音依旧和以前一样。但他的衰老已经变得很明显了。以前每年中秋都见到他,一年又一年似乎并没有觉得他衰老。但此时此刻,人们才想起赵子墨已经当了二十一年花魁大赛的司仪,已经是个花甲之人了。 第三一五章 先声夺人 赵子墨没想到自己竟然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有些诧异,有些激动,眼睛里竟然有了些亮晶晶的东西。诚然,今年春天的一场大病差点要了他的命,即便是现在,他依旧重病在身。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病能不能好,正因如此他才不顾家人劝阻,毅然决然的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因为他觉得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参与花魁大赛了,他不想错过。 赵子墨很快控制了情绪,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来,扬声道:“诸位乡亲,诸位父老。鄙人赵子墨,蒙花界众楼信任,忝为今年花魁大赛的司仪。若有不当之处,还请诸位海涵。” 这一段开场白是赵子墨年年如此的开场,听到这熟悉的开场,百姓们的情绪立刻被调动起来。开始了,花魁大赛正式开始了。 “又是一年中秋日,算起来今年已经是我杭州花魁大赛第二十一个年头了。二十一年,不长却也不短。当年我赵子墨还是个走路带风,风姿优雅,腰杆笔直,一顿饭能吃三大碗的壮年美男子。然而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我,已经发秃齿危,骨瘦如柴,行将就木的老朽了。哎,想想还真是心酸呢。所以刚才出场之时,老朽才斗胆摆了个造型,吟了首老朽自己填写的中秋词。因为老朽年年看着众才士在花魁大赛比拼文才,自己却从未有过机会。老朽便假公济私了一把,免得后面再无机会了。哈哈哈,老朽才疏学浅,各位方家是不是已经笑掉了大牙了?”赵子墨笑容可掬的大声说道。 “赵先生说哪里话,在我们眼里,你还是二十年前的美男子。” “就是,子墨先生之貌潘安宋玉也不及,你是我们杭州百姓心目中的美男子。谁也比不上你。” 百姓们嘻嘻哈哈的打趣道。 赵子墨哈哈大笑道:“你们睁眼说瞎话,就不怕今晚的月亮掉下了砸破你们的头么?废话不多说,时辰已到,今晚花好月圆之夜,花魁大赛正式开始。” 赵子墨将手一扬,后方花船上鼓乐齐鸣,灯火闪烁。不远处水面上,数十处焰火腾空而起,在西湖湖面上空之中爆裂开来,散出漫天花雨,缤纷而落,美轮美奂。 百姓们呐喊起来,鼓掌跺脚声浪如潮,久久难以平息。哪怕是最矜持自敛之人,面对此情此景也不免受到感染,将一切抛在脑后,尽情呐喊鼓掌。 赵子墨摇着折扇微笑着等声浪慢慢平息之后,朗声道:“在花魁大赛正式开始之前,有几件事要跟父老乡亲们说清楚些。第一件事便是今年的花魁大赛和以往不同。诸位也一定早就知道了,今晚的比赛是江宁府扬州府和我杭州府三城争夺花魁,堪称花界盛事。今晚这个花魁谁能夺到手,那可不是一般的荣光。夺冠者便是冠绝东南花界,那可是无上之荣耀。谁夺了花魁,不但为花界之首,更是当地州府的荣耀,这一点诸位心中皆不言自明。” 众人纷纷点头,其实这是个最简单的道理,不用说所有人也都明白。 “今晚的花魁大赛的规程跟我杭州历年花界的规程有所不同。三城青馆加在一起不下两百家,头牌红人不下三百位,便是每家出一人参赛,那也是两百多人参赛。全部参赛的话,岂非三天三夜也没个结果。故而这第二件事便是,经过三城协商,经过众青馆同意,此次花魁大赛以三城各自推举两家青馆红牌为代表,直接角逐今晚花魁。本就是三城争霸,所以首要之务便是代表所在州府夺得花魁,那便是全城的荣光。故而此次花魁谁能夺得,可说是全城花界之荣耀,并非仅属个人。此一节叫诸位周知。” 众百姓纷纷点头称是,三城争夺花魁,花魁花落谁家其实只在其次,人们最关心的其实是三城谁可夺魁,而非是哪一家青馆。这其实是一场集体之争,个人荣誉在其中已经占据了极小的地位,这一点已经是百姓们的共识了。 “当然,因为名额所限,对于其他未能被推举参赛者未免不公,故而此次规则之二便是,允许各家青楼在本城青馆之中寻求帮手,给予充分展示本城花界实力的机会。说明白点便是,哪怕你将全城的头牌娘子一起带来参赛也是可以的,但只允许表演两场。如何取舍如何安排,那是参赛青楼自家之事,倒也不牢老朽多言了。” 众人恍然大悟,这么做倒也公平。无论是对三城之中的其他青馆还是对展示整体花界的实力都是公平的。但其实有时候人多是把双刃剑,并非所有的头牌都集中参与花魁争夺便是好事。人多必杂,主次难分,却也是个弊端,这便要考验各家青馆的本事了。如此开放性的规则,倒也是让今晚的花魁大赛多了不少期待和变数。 “以上便是今年花魁大赛的基本规则。老朽知道,诸位已经迫不及待了,但在花魁大赛开始之前,老朽要隆重介绍今晚的评判团以及莅临的嘉宾贵客。所谓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他们的到来让本次花魁大赛蓬荜生辉,更显公正……” 赵子墨开始朗声一个个的开始介绍评判团成员以及梁王爷吴春来李实清等到场的重量级人物。百姓们很多都并不知道原来朝廷大员也来到了杭州观看此次花魁大赛,一时间惊叹不已,掌声不断。 万花楼红船之上一片忙碌,气氛极为紧张。林觉正在船厅之中最后一次跟楚湘湘顾盼盼和芊芊等人交代待会舞台上的流程以及各个节点时机。对于表演的内容已经没有什么可修改的余地,因为已经没有时间,但舞台上的各个节点必须交代好,否则到时候各系统运作起来不能通畅的话,那将会乱糟糟一团,整场表演都会毁于一旦。 所有人都紧张的看着林觉在一张悬挂在舱壁上的白纸上勾画的一个个节点流程,解释着一会儿演出时舞台系统会有什么样的效果,人员各自负责的系统以及立足的具体位置。 从那张白纸上来看,似乎极为繁琐乱成一团,但其实将各部分运作系统全部分解,并且告知每个节点的运作,由专人进行操作,便也没那么繁琐了。当然,对于楚湘湘和顾盼盼,林觉格外的叮嘱了一番。虽然在傍晚的时候,林觉已经带着她们进行了一次仓促的彩排,但那并不能保证她们完全记得流程。她们可从未在这种系统复杂的舞台上演出过,若是走位落足之点不准确,不能在规定的节点达到规定的位置,不但演出要砸锅,还有可能会产生危险。因为那是一个能够升降开合旋转实现各种功能的舞台,若不能严丝合缝,人和舞台不能配合,绝对会发生意外。 花船上,林觉滔滔不绝的时候,场面之中,赵子墨也已经结束了他的开场白。所有参赛的规则参与的青馆评判团以及到场贵宾介绍完毕之后,赵子墨拱手朝着四方百姓团团行礼,高声说话。 “诸位父老乡亲,诸位到场贵客,老朽今晚的话说的多了些,诸位怕是已经厌烦看到老朽这张老脸了。话不多说,东南花魁大赛正式开始。根据不久前抽签决定的顺序,今年花魁大赛第一场出场的青馆是扬州鸣凤院。领衔者乃鸣凤院头牌娘子冯苏苏。有请!” 赵子墨的声音落下,黑暗的湖面上再次焰火升腾,流光溢彩之中,南侧扬州府表演浮台大放光明。原本便已经花团锦簇灯火辉煌的舞台,此刻更是彩光大作,鼓乐齐鸣。 扬州鸣凤院的花船缓缓而来,从舞台前绕行一周之后,花船停靠于浮台侧后的登台处。片刻后,船上十几个身影登上浮台。百姓们齐刷刷的将目光投向舞台之上,但见红色大幕缓缓拉开,随着后方水面上焰火的湮灭,舞台上的灯火也突然尽数熄灭。 月色之下,全场寂静无声,但见舞台之上,数点灯火亮起,微弱的光线之中,一名青衣女子缓缓的浮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那女子身材玲珑面容清秀,手握一只洞箫,宛如月下仙子一般背对台口而立。忽然间,女子香肩微动,似乎将洞箫纳在唇间,片刻后,一律箫音缓缓飘起,随着中秋夹杂着丹桂芳香的夜风送到台下众人耳中。 那箫声缥缈幽远,缓慢悠长,缓缓的如松林月照,静谧空灵。又如冬泉呜咽,凝滞难疾,既徐又速,忽近而远。远近快慢清浊之间,像是一片无法捕捉的迷雾将众人笼罩。所有人,几乎在短短的一小段箫声之中便被吸引其中。月光如水,箫声如梦,在短短的瞬间,便将刚才还热烈浮躁的心情迅速冷却,拉入一种奇怪的宁静和复杂的情绪之中。 “厉害啊。这冯苏苏果然名不虚传。摧心肝,凤箫声断明月中。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水准,当真是极为难得了。” “是啊,难的是别人的箫声大多作呜咽幽怨,给人以情绪低沉勾起往事伤春悲秋之感,她的箫声中却不止如此,似乎多了些空灵,多了些亮色。于迷雾之中似乎能窥见光亮的感觉,让人不得不佩服。” 评判席上,几名相邻而坐的老者低声分享着自己的感受。坐着他们不远处的大乐师唐玉也闭目用食指轻轻敲打着台面,欣赏着箫声。闻听身旁几人的交谈,唐玉睁开眼睛轻声道:“确实是精于音律,也有独到之处。但老夫听来,她的技艺并未纯熟,适才在二十六息之处的徵声转羽声之处甚至错了一音。总体而言,只能算是个中高手,却非顶级造诣。想要凭此今日夺魁,恐怕是难了。除非她另有技艺。” 众人无语,却也无话反驳。唐玉乃大周公认的第一音律大师,无人能出其右,在他看来自然个个都有瑕疵。 第三一六章 技惊全场 (今天起恢复两更。谢:书友55093254兄弟的慷慨打赏。) “你们听,乐声变了。”有人低声道。 众人忙屏气凝神静听,果然,箫音之中不知何时夹杂了一丝清亮之音,那绝对不是箫声,而是横笛之声。正当众人以为有其他乐师协助演奏之时,冯苏苏的身子正缓缓的转过来。舞台上的灯光也在此时亮了一些,然后所有人都看到,那冯苏苏的唇上竟然是横着一只竹笛,同时还竖着一只洞箫。洞箫和笛子竟然都是她用单手持着,此刻她十指跳动,按捺气孔,指头宛若舞蹈一般。而那箫声和笛声竟然同步婉转,毫无滞碍,婉转自如。 “还能如此?”台下一片抽气之声,这种同时演奏两种乐器的本领当真罕见。 贵宾席上,扬州知府刘胜得意洋洋。梁王父子发出惊叹,严正肃也发出了惊叹之声,这让他很是开心。 “这冯苏苏还当真能同时演奏数种乐器啊,传言是真的啊。”沈放抚须叹道。 “这算什么?精彩的还在后面呢。”刘胜笑眯眯的道。 刘胜并没有吹牛,台上箫笛同奏持续了并没有多久,冯苏苏已经缓步来到了一架瑶琴面前,但见她跃上一只春凳,抬起了一只脚,人们这才发现她竟然赤着一双天足。下一刻琴音锵锵震响,如流水花开,春意盎然。笛音箫声依旧未绝,那冯苏苏竟然用双脚弹奏起了瑶琴,而且熟练犹如手指一般,竟无半点滞碍。琴音箫声笛音混在在一起,虽同奏一曲,但各音清晰可辩。 若说能够同时吹笛箫两件乐器便已经让众人惊讶不已,那么以足弹琴更是让人掉了下巴。而现在,冯苏苏做到的是同时以足弹琴并且笛箫共奏。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舞台上的冯苏苏,这女子就像是生了四只手的怪物一般,让人惊愕的无以复加。 一人同时演奏三件乐器,而且要音律准确相互辅佐,更可况是洞箫笛子瑶琴这种需要复杂技艺演奏的乐器,光是这一点,恐怕便能用神乎其技四个字来形容了。台下扬州百姓们惊叹之余,不免心中担心起来。这冯苏苏如此技艺,这一次万花楼和群芳阁的花魁怕是悬了。搞不好杭州城要被人在家门口打的体无完肤了。 台上,一切还没有结束,左右有人上前来,两名侍女取走了冯苏苏手中的洞箫和竹笛,但却将一只琵琶送到了冯苏苏的手中。冯苏苏素手轮转,琵琶之声已起。但见她双足落地,连瑶琴也不再弹,专心弹奏琵琶。手指颤动之间,使出五弦轮转之法。顿时蹡蹡之声大作,曲意变幻,犹如从春天到了严酷的冬日,肃杀之声大作。 众人正惊叹其琵琶技艺之际,突然间,冯苏苏手臂翻转过颈,琵琶绕过颈后举在身后,皓臂素腕在灯光下白的耀眼,手上不停,竟然将琵琶在脑后上方奏响。此时灯光大作,冯苏苏身姿曼妙,身上彩带飞舞,单足而立,呈飞燕展翼之姿态,钉子一般的落足在台上。 “敦煌飞天,反弹琵琶。”台下贵宾席评判席以及百姓们发出毫不掩饰的惊叹之声。 “传言是真的,她真的会反弹琵琶,我的天老爷。”更多人的心头滚过这句话来。 琵琶之音在一阵急促密集之中戛然而止,台上的冯苏苏已经抱着琵琶俏立,片刻后屈膝行礼,缓步而走,消失在屏风之后。台下百姓个个身上出了一身的汗,虽不情愿,但目睹此精彩技艺之后,却也心服口服的鼓掌喝彩起来。 …… 贵宾席前排,梁王父子和小郡主都很吃惊,特别是小郡主郭采薇,更是诧异不已。昨日在万花楼上,林觉一番振振有词的辩驳,驳斥了街头上那些流言,说关于对手的那些神乎其神的本领都是假的。当时,不仅楚湘湘顾盼盼她们被林觉说服,连小郡主也被林觉有理有据的话所说服,心里也认为传言不实。 然而此刻,目睹了冯苏苏的表演,才猛然发现传言居然不假。精通各种乐器,且表演出了反弹琵琶的绝技,这场表演堪称惊艳。如果关于其她人的传言也都是真的,那这一次可真的是遭遇了真正的劲敌。 小郡主忽然明白了那天林觉的用意,或许林觉只是想让楚湘湘和顾盼盼重拾信心,所以才故意扯了些理由说服她们。也许林觉心里一直都明白,那些传言都是真的,面对的对手本就是这般的强大。 梁王父子也默不作声,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郭冰紧紧皱着眉头,将目光投向西北方向停泊的万花楼和群芳阁的花船之处。那里万花楼和群芳阁的花船静静的停泊在灯火之中,甲板上空无一人,竟无一人站在船头观看。 “或许是都被震惊了吧,或许是不敢看了吧。”郭冰心里叹着气想着。 一旁,十几名官员正向刘胜道贺,吴春来也笑眯眯对刘胜挑起大指。他们注意到梁王父子神色的冷峻,也看到严正肃脸上的严肃,正因如此,才应该大大的刺激他们一番。 “如此神技,不拿花魁天理难容啊。刘知府,你们太不地道了,这第一场便终结了这花魁大赛。你叫后面的人还怎么出场?哈哈哈,谁还有比刚才的表演更精湛的技艺么?本官看,怕是没有了。”吴春来故意大着嗓子笑道。 刘胜笑的合不拢嘴,拱手道:“吴大人可不能这么说?您要是这么说,沈知府和严知府岂非要不开心?” 沈放抚须笑道:“老夫倒是无所谓。虽然我自认为我江宁府的青楼头牌也并不输于你们。但你扬州青楼若是夺了花魁,我也能接受。毕竟刚才冯苏苏这一手甚是惊艳,输了也心服口服。” 刘胜哈哈笑道:“沈大人,你这话我爱听。技不如人输了便输了,那也没什么。严知府是君子,他也不会不高兴的。严大人,你说是么?” 严正肃微微笑道:“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这才一场,刘大人倒真以为你夺定了花魁不成?当真好笑的很。” 刘胜瞠目道:“严大人,我知道你不服气,但你也犯不着拿我撒气。我可没说我扬州可夺花魁,那可是是吴大人的说的。” 严正肃呵呵一笑道:“吴大人说的也未必算数。吴大人说谁第一便是第一,那还请这么多名士大师来担任评判作甚?吴大人诗文词曲音律舞蹈一律不精,他觉得好,恐怕只是外行之言罢了。以老夫看来,刚才鸣凤院的演出倒也一般。莫忘了,老夫可是当过评判的,我知道评判们的眼光。” 吴春来听了冷笑道:“严大人,你这是什么话?本官不过是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怎地被你又无端编排几句?再说,刚才的表演众人有目共睹,严大人自尊心也太强了,为了面子死活不承认冯苏苏表现出色,未免太失风度了。” “就是,就是,严大人,你一向都标榜自己出言公正,绝不偏私。我看您也只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了。哈哈哈。”沈放半开玩笑半当真的附和道。 一干官员跟着哈哈大笑。 郭冰终于忍不住了,沉声喝道:“诸位是来看花魁大赛的,还是来斗嘴逞强的?好与不好,自有评判团决定。早知各位如此热衷,又何必设个评判团?谁得花魁请你们指定便是,还比什么?” 众官员听话听音,觉察到了王爷的不满,忙赶紧闭嘴。吴春来心中不满,却也不愿公然顶撞郭冰,只端坐冷笑不语。 为公平起见,此次评判依旧在每场结束后立刻进行。然而评判席上此刻却乱做一团。因为评判的意见分为两个极端,争锋相对。 部分评判席成员认为,冯苏苏表现出的才艺惊世骇俗,堪称完美。如此神技,当得上上之评。因为放眼大周上下,尚未有人能与之匹敌。此女之技艺若不拔得头筹,当真天理难容。 但另一部分的评判席成员却并不这么认为,特别是以大乐师黄玉为代表的几人,对冯苏苏的表演不但不赞成,反倒给予了严厉的批驳。 “老夫承认冯苏苏技艺惊人,特别是那反弹琵琶之技,当世甚少有人能做到,那需要极高的天赋和长期的练习。若今日冯苏苏只弹琵琶,老夫或可给予中上之评,然而她偏偏要为了展现自己的本事同时演奏诸般乐器,这便显得过于卖弄了。不得不说,冯苏苏于演奏技艺上还是有些天赋的,然而正应了那句话:贪多嚼不烂。无论箫笛琴艺上都出了不少纰漏,同时演奏几件乐器,难免会产生气息不匀,手脚不协之弊。老夫记下了她所有的错谬之处,大大小小有十处之多。她可以瞒过你们的耳朵,却瞒不过老夫的耳朵。”唐玉如是道。 “老唐,你这便是吹毛求疵了。你是当世第一大乐师,以你的造诣来要求别人,未免失之偏颇。一曲下来,错个三五音准也属寻常,而且是在分心他用,同时演奏数种乐器的情形之下。” 有人立刻辩驳,并引来不少人的赞同。确实,唐玉是顶尖乐师,自然可以听出许多细微的缺憾来。但以此来要求别人,便有些不公平了。 第三一七章 弃赛 唐玉摇头道:“你们没明白我在说什么。老夫其实并非因为她演奏上的瑕疵而对她不认可,抛却演奏技艺不谈,她让老夫最不能接受的便是这种演奏的方式。诸位难道不觉得这有点像是杂耍么?在老夫看来,这跟街头上的猴戏也没什么分别。夫爱乐之人,绝不会以如此炫技之态来博得喝彩。更何况,老夫根本没从她的演奏中看出她对音律的尊重。音律之道博大精深,好乐者终其一生只研奏一件乐器,尚未能窥其全貌,何况其他?” 众人默然思索,唐玉说的话倒也有些道理,唐玉毕竟是当代公认的音律大师,他的造诣也早不在技巧层面。他对人的要求也早已超出了演奏的技巧,这倒不是故意吹毛求疵。 “人有一口,何用一口奏两管?人有双手,何用双足奏瑶琴?她若是生有两口,或是断臂之人,老夫却也不来说她。乐器并非玩物,古人抚琴之前尚需沐浴更衣焚香而奏,那便是一种对乐器和音律的敬重。如此奏出的才是大雅之音,何况是脱了鞋子用脚奏琴之举,那是一种亵渎。就算她一音不错,技艺超群,那又如何?在老夫这里,她只能是下下之评了。” 唐玉的一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能坐在评判席上的人都是当世杰出之人,他们当然明白唐玉的意思。在唐玉看来,技艺其实并非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对音律的尊重。想一想,刚才冯苏苏的表演虽然惊艳,但也确实是有些像是在耍猴戏。而且用脚奏琴,虽是极难的技巧,但确实是有些不雅甚至是有些亵渎了。 唐玉的一番话说服了大多数人,之后的评判之中,三人给了下评,五人给了中下之评,两人给了中评,唐玉更是给了下下之评。另外四人给了上评。综合下来,冯苏苏的表演被打了中上之评。评判结果封存在木箱内,暂时没人知道结果,这些是要等全部的场次结束之后,才会取出逐一比较。 场面上,赵子墨再次现身。 “适才鸣凤院冯苏苏姑娘的表演,让老朽差点晕死过去,世间竟有如此奇才,当真教人难以置信啊。希望后面出场的各家能收敛些,老朽还想多活几年,并不想死在这里。” 百姓们轰然大笑起来,有人高声叫道:“先生万万挺住啊,明年花魁大赛,我等还想看你主持呢。” “先生莫慌,我回春堂速效救心丸可缓晕厥心悸。来来来,给先生送上两盒备用。” 百姓们再次轰然大笑起来。赵子墨也哈哈大笑,摆手道:“莫要说笑了,办正事。此刻评判席正在评判完成了刚才那一场,接下来登场的是我杭州府的万花楼。楚湘湘之名天下皆知,也不用老夫多嘴了吧。” 台下杭州百姓闻听下一场是万花楼的楚湘湘出场,顿时欢声如雷。这可是杭州府自家人,那是无论如何要捧场的。在场的百姓八九成都是杭州百姓,本地青楼出场,自然是欢声雷动,比刚才冯苏苏出场的时候热闹多了。 “有请!”赵子墨伸手朝着万花楼花船方向一指,木排缓缓划动,消失在暗影之中。 所有人都兴奋的看着万花楼的花船,他们准备好了花船来到时要给予最大的欢呼声。然而,奇怪的是,众人眼巴巴的等了半天,万花楼的花船却一直没动。不久后有小船迅速从万花楼花船旁边划向水面上的休息区,终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赵子墨的木排再次从休息区划出,来到台前水面上。 赵子墨的神色有些不对劲,似乎有些沮丧,但他还是脸上带着笑容,朝着乱纷纷议论的人群拱了拱手。 “各位,有个突发的情况需得向诸位通报。适才万花楼楚湘湘小姐派人来告知我,万花楼……宣布弃赛!” “什么?” “怎么回事?为何弃赛?” 台下杭州百姓们炸了锅一般,顿时乱成一团。 “还用说么?定是觉得技不如人夺魁无望,被刚才咱们扬州的冯苏苏给吓得没勇气上台了。倒也明智的很,免得自取其辱。” 扬州府前来观看的众人大喜过望,此时不奚落几句岂能干休。 “放你娘的狗臭屁。”旁边的杭州百姓们岂能容忍,本就已经一肚子火,岂能再受言语?一群人起身怒骂,看样子又要动手。宁海军士兵忙厉声呵斥双方,威胁要拿人带走,这才平息了一触即发的群殴。 贵宾席上,吴春来沈放刘胜以及十几名官员神情愉悦,虽然为了顾及梁王的面子不再说些扎心的话,但相互之间挤眉弄眼捂嘴偷笑的样子却是十足的幸灾乐祸。 郭冰脸色铁青端坐不语,郭昆却没梁王这般涵养,忍不住转头对着小郡主低声怒喝道:“怎么回事?林觉搞什么鬼?妹子,你们便是这么准备花魁大赛的?便是畏惧弃权?将花魁拱手想让?” 郭采薇也是一脸的错愕,摇头道:“不可能啊,林觉为何这么做我也不知道啊。” “沈昙,去将林觉找来,让他给我们个解释。这和混蛋,居然敢耍我们。”郭昆怒道。 沈昙领命而去。郭冰皱眉看了一眼身旁不远处坐着的严正肃,严正肃面无表情,倒也显得平静的很。 “严大人,你怎么看?林觉这是要做什么?”郭冰低声问道。 严正肃眼睛看着前方,头也不转,只沉声道:“既然让林觉全权主事,何必对他的决定作出质疑?无论是出于何种考虑的退赛,都要对他的决定尊重才是。所谓用人不疑,便是如此。更何况,你我都知道林觉是怎样一个人,他若并不想参与这花魁大赛,他便根本不会答应王爷来主事。我想,他应该有他的考虑,我相信他。” 郭冰愣了愣,皱眉想了片刻,旋即缓缓点头道:“严大人说的是,本王也信他。” 沈昙不久便回来了,低声回禀道:“林觉说他没空来解释,只让属下告知王爷和小王爷,只管安坐,不用担心。” “什么!他倒是说的轻松,好,他不来,我去找他问个究竟。”郭昆怒道。 “昆儿!”郭冰喝道:“怎地如此沉不住气?给人看笑话么?便是今日杭州输了花魁,那又如何?给我安静的呆着。” 郭昆鼓着眼皱眉,但终于无可奈何的重新坐下,脸上却一脸的阴霾。 小郡主低声道:“爹爹,我去瞧瞧吧。问个明白,也好让爹爹和哥哥安心。” 郭冰想了想点头道:“也好,薇儿可去问问,但不要责怪他。或许他有别的打算也未可知。你告诉他,本王支持他的任何决定,哪怕今晚花魁旁落也不会怪他。” 郭采薇低低的答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在几名卫士的护卫下从侧首码头登上小船往万花楼红船划去。 …… 万花楼弃赛,虽然出人意料,让杭州百姓们心情低落,但花魁大赛还是要继续下去。由于事出仓促,抽签在第三位上场的江宁府风月楼上场之前,场面上出现了短暂的混乱。但很快,江宁府风月楼的花船便缓缓启动驶向位于北侧的舞台。 百姓们也渐渐安稳下来,毕竟这江宁府风月楼的柳依依在传言之中是会掌上舞绝技的。之前冯苏苏的表现已经证明了传言不虚,那么这柳依依的掌上舞便很是值得期待了。 风月楼花船上的近二十名彩衣女子鱼贯进入后台,红色大幕落下之后,四周一片寂然。忽然间鼓乐齐鸣声中,大幕飞速拉开,舞台之上灯光耀眼,恐有上百盏红灯笼被点亮,照得台上一片喜庆。鼓点声中,两侧侧幕掀开,两队身材修长着彩衣的貌美女子如脚踩凌波一般翩然而出,本来空无一人的舞台一瞬间莺红燕绿,美不胜收。 众女长裙尾地,身材纤秀合度,云鬓高挽露出天鹅般修长的颈项来。单单是一名女子便已让人惊叹,然而台上此刻却是二十名美女,当真是满目秀色可餐。台下不少混迹于花界柳巷之中的爱色之人,此刻看到满堂春色,不禁喉头滚动,眼珠突起,食指大动。原来江宁府花界的女子品质如此之高,当真超出想象。本以为杭州府花界女子已经是人间极品,但这风月楼一楼之中便有如此数量的美人儿,这江宁府之行看来是要提上日程了。 舞台之上,富丽堂皇的灯光之中,二十名彩衣女子开始翩翩起舞。她们舞臂踢腿,整齐划一。玉臂起落之时,彩袖如云霞漫卷,带出香风阵阵。长腿抬收之时,长裙起落,飒然有声。裙据飞舞之时,宛如波涛涌起,一浪接着一浪,美轮美奂,此情此景无可言喻。 鼓点开始急促,舞台上的阵型也开始变幻起来,在短短盏茶时间,二十名女子变幻了七八种队形。或圆或方,或组成盛开的花朵,或作祥云之状,或为凤鸟之形,或成彩雀之姿,变幻美妙,精彩纷呈。 台下所有人都看的目瞪口呆,要说观舞,座上很多人看的太多了。譬如梁王郭冰,梁王府中便养有舞姬数十,平日宴饮之际,舞姬们也出来群舞助兴。府里的乐师舞师平日里也为了讨王爷欢心弄出许多新舞来。但即便如此,郭冰还是不得不承认,这风月楼众女之舞是他看到过的最赏心悦目的群舞。 场下一片赞叹之声,有人高声叫好,掌声也自发而起。 第三一八章 掌上可舞 就在此时,台上鼓声忽变,二十名女子不知何时手中握着一片白色的物事,呈现出各种形状。众人正不知所措之时,但见她们有的坐在地上,有的站在她人的肩头,有的更如叠罗汉一般爬的更高,像是两座山峰一般叠在舞台上。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造型,不知她们要表达什么的时候,猛然间鼓声大力咚咚咚三声,众女齐声娇喝,同时将手中的白色物事举起,转瞬间拼凑成了一个又大又圆的圆月之形。两队舞女在两侧,却又像是将组成的月亮圆面当成铜镜的镜面,而旁边的女子们正是镶嵌铜镜的镜座一般。 百姓们正自目瞪口呆之际,台上鼓乐俱停,所有灯火几乎同时熄灭,漆黑的舞台上只可见那背后衬托着光线的圆月,以及在那圆月之后的一道修长美好的身形的剪影。 乐声轻柔而起,众女的歌声于此时响起: 中秋月。 月到中秋偏皎洁。 偏皎洁,知他多少, 阴晴圆缺。 阴晴圆缺都休说。 且喜人间好时节。 好时节。 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歌声缥缈清丽,宛如金凤轻抚过大地,如温柔之手轻抚所有人的心头。四方光线暗淡,天空皓月高悬,西湖波纹微荡,此时此刻,此曲正是应景,让人生出无限的遐思个感慨,欲语还休。 台上的圆月破碎成片片,那道美好的剪影在众女盛开的如花瓣的手掌只见缓缓而出。一道光落在她身上,那女子身着湖绿长裙,亭亭而立,美若仙子。 丝竹之声起,女子开始独舞。她的舞姿极为独特,整个人像是一片风中的柳枝,做着各种不可思议的扭动和俯仰。整个身子给人的感觉像是软如流水一般活动自如。很多违背常理的各种不可能的姿势,她却举重若轻的做了出来,而且极具美感。她纤细的腰肢给人一种似乎随时都会折断的感觉,然而那终究不过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雁边风讯小,飞琼望杳,碧云先晚。 露冷阑干,定怯藕丝冰腕。 净洗浮空片玉,胜花影、春灯相乱。秦镜满。素娥未肯,分秋一半。 每圆处即良宵,甚此夕偏饶,对歌临怨。 万里婵娟,几许雾屏云幔。 孤兔凄凉照水,晓风起、银河西转。 摩泪眼。瑶台梦回人远。” 女子边舞边唱,旁边众女轻声相和,女子的声音柔软而温暖,宛如一股清风吹入心田之中,让人既感亲切,却又似乎遥不可及。 一曲唱罢,女子身形停滞,亭亭立于台上。台下有人以为已经表演结束,出声喝起彩来。陡然间,台上灯光大亮,风灯乱舞,鼓点声也变得汹涌激情激烈豪迈。侧幕之中,一名披着金色披风身材高大的女子快步而出,来到柳依依身旁,平平的伸出了手掌。 “什么?难道果真是……”台下众百姓呼吸急促起来,眼睛眨也不咋的看着台上。 台上乱光飞舞鼓声咚咚宛如敲击着众人的心脏。但见凝立不动的柳依依身子猛然腾空而起,双足倒转,就像一只轻盈的雨燕落在那高大女子的手掌之上。这之后身形起舞,宛如流云。纵跃翻转,灵活自如。 台下百姓们如发了疯一般的叫喊起来,所有人都几乎陷入了疯狂的状态,呐喊声鼓掌声甚至是嚎叫之声响彻全场。就在这一片鸹噪之中,掌上起舞的女子身如陀螺一般飞速转动数圈,像一只轻盈的云雀落在舞台上。那名高大女子一甩披风快步走回幕后,台上灯光大亮不再闪烁,台上二十多名女子已经和那名女子一道站成一排,敛裾朝台下垂首行礼。 所有人一边疯狂鼓掌一边喝彩,心脏兀自咚咚的跳动着,心中极大的满足,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一般。 掌声很久才停息,这是自发的鼓掌,即便是杭州百姓,即便知道对方是来杭州踢馆的,但面对如此精彩的表演,他们也无法不表示赞叹。 评判席上这一次的意见基本统一,舞技大师黄林说:“掌上舞已经绝迹多年,汉代而后未见再有掌上舞流传于世。虽然柳依依的掌上舞时间短,且动作并不似真正的掌上舞,但凭她可以立于掌上且可翩然起舞,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江南名儒周仁道说:“我于舞蹈之技不甚寥寥,故而不对舞技做出评判。单论此场表演,柔和歌舞曲词乐器诸般才艺,堪称完整。那一首《中秋月》和《玉漏迟》的词作,堪称精妙,是近年来难得的佳作。光是这两首新词,便足以胜过第一场了。第一场我给了中下之评,但这一场我却要给上中之评。” 几乎没有人提出太多的批评,虽然这场表演在行家看来依旧有瑕疵。譬如舞蹈的编排中有挑逗的成分,流于庸俗,曲调过于平庸,用的是京城流行的曲调稍作改编等等,但这一次却没有人太过挑刺。所有人的感觉都如周仁道所言,这一场表演极为丰富完整,这是一场精彩的表演毋庸置疑。 评判席上开始投票之际,贵宾席上一片欢腾。沈放满脸笑容的接受着众人的道贺,这一次连适才洋洋自得的刘胜也自叹不如。严正肃也微微点头鼓掌,发出由衷的赞叹。梁王父子则脸色更为难看,适才百姓欢呼之时,小王爷郭昆气的大骂这些百姓吃里扒外为外人喝彩,但即便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风月楼这一场的表演精彩绝伦。然而,那边意味着仅仅剩下的群芳阁夺得花魁更加的无望了。 万花楼船厅之中,一片死寂。楚湘湘和顾盼盼都瞪着眼看着坐在椅子上喝茶的林觉。小郡主也皱着眉头坐在一旁看着林觉。绿舞站在林觉身旁,有些忧愁的看着他。外边的鼓掌和欢呼声经久不息,但在众人听来,却格外的让人紧张和压抑。绿舞替公子有些发愁,刚才的那场精彩的演出众人皆已目睹,此刻所有人的心里都堵了一块大石头。 “你们都盯着我看作甚?该做准备了,补妆更衣准备出场,我们是第五个上场。”林觉笑道。 “林公子,你不是说那些都是流言么?现在可好,都是真的了。你骗了我们。”顾盼盼道。 林觉笑道:“流言的真假当真如此重要么?便是真的,那又如何?” 顾盼盼跺脚道:“若早知流言不假,我们必然不敌,又何必花这么多心思和功夫?” 林觉放下茶盅缓缓站起,目光变得严厉而冷峻。 “顾盼盼,流言的真假都不应该是你说出这种话的理由。就算流言是真,那又怎样?你既想夺花魁,又畏惧挑战,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对手的强大应该是你的动力才是,但你却怎能将其视为放弃的缘由?能从强者之中杀出,那才是真正的胜利者。你将夺魁的期望寄托于对手的平庸,这说明你也是个平庸之人。你既平庸,便不配得到这个花魁.” “可是……”顾盼盼急切的想要辩驳。 “没什么可是。”林觉粗暴的打断她的话,沉声喝道:“你想安逸的加冕花魁,何不离开杭州,找个穷乡僻壤去当花魁?保证你所向无敌年年当花魁,但那又有何用?那叫自欺欺人明白么?只有今晚这种态势之下夺得花魁,你顾盼盼才是真正的东南第一红牌。你那日说,去年花魁大赛我出来捣乱让你失去了花魁,我只能说,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去年的谢莺莺或许色艺皆不如你,但她有一样胜过你,她有胆量,她有决心,她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正因如此,我才会帮她。你才会落败。明白么?对手的强大不应该让你丧失信心,而应该激发起你的斗志才是。而你竟说出放弃的话来?” “我……我……”顾盼盼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林觉沉声道:“为了今晚的比赛,数百人整整忙碌了两天两夜。因为时间有限,楚湘湘姑娘宁愿放弃争夺花魁为你甘当绿叶,换来的便是你的这般毫无斗志的怠慢的想法?你对得起这些人么?你想要放弃也可以,我可以立刻换人,楚湘湘或者芊芊姑娘都可以顶上去,没有你,我照样可以帮助她们当中的一个当上花魁,你最好快些做决定,我没时间等你。” 顾盼盼脸色难堪之极,呆呆的站着不说话。 楚湘湘低声道:“林公子,莫要这么严厉的说她,盼盼妹妹其实只是有些害怕罢了。” 林觉道:“知道怕便对了,怕便是要敬畏对手,便要竭尽全力。但怕不等于泄气。人一旦泄了气,便什么都干不成了。怀疑自己才是最可怕的。湘湘姑娘,芊芊姑娘,你们商量一下,谁来顶上她的位置。我们时间不多,尽快决定。” “林觉,这时候更换,怕是来不及的。没时间排练了啊。”小郡主轻声道。 林觉道:“我何尝不知,但就算是输了花魁比赛,也不能输了气势。我可不会像有的人,看到别人厉害便吓破了胆了。” 小姑娘芊芊上前拉着顾盼盼的手道:“盼盼姐,莫怕,你是最厉害的,怕她们何来?有林公子帮着咱们,咱们的节目也足够精彩,绝对不输给她们。盼盼姐,你便是今晚的花魁。我们都会帮你的。” 楚湘湘也轻声道:“盼盼妹子,不要怕,姐姐我因为看好你才决定弃赛甘为绿叶,你不输给她们所有人。莫忘了你这一年的辛苦,相信林公子的话。” 第三一九章 障眼法 林觉道:“别劝她了,她已经吓破胆了。让她躲到角落里当缩头乌龟吧,你们两个快些决定谁上场。” 顾盼盼冲口叫道:“谁说我吓破胆了?大不了便是输了,那又怎样?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呢。” 林觉斜眼看着她道:“大话谁都会说,你当真心里是这么想的?” “那是自然,我顾盼盼怕过谁来?她们有才艺,我顾盼盼有今日难道是浪得虚名?”顾盼盼气呼呼的道。 林觉道:“好,那你大喊一声‘顾盼盼是最棒的,今晚花魁势在必得。’来让我们听听。” “……喊这个作甚?”顾盼盼有些羞臊,哪有自己喊自己最棒的,还说什么势在必得,这可太不要脸了些。 “言乃心声,你连喊这句话的勇气有没有,还说什么大话?我劝你还是赶紧躲到船舱角落里瑟瑟发抖去,你夺不了花魁的。”林觉揶揄道。 “你……”顾盼盼气的咬牙。 林觉眯着眼举起拳头大声叫道:“我林觉是最厉害的,今晚那些什么翰林学士和名士们都不是我的对手,我一个人便可将他们打的落花流水。我是世上最优秀的男人。” “……” “……”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林觉,这林公子可太不要脸了,居然大言不惭不知羞耻到如此地步。 林觉连喊数声,面不红耳不赤。转头对小郡主道:“郡主,你认为我是不是世上最优秀的男子?” 小郡主抿嘴笑道:“当然,林公子会打的他们落花流水的,毫无疑问,林公子是世上最优秀的男子。” 林觉哈哈大笑,转头问站在另一侧的绿舞同样的问题。绿舞给了同样的肯定。林觉再问楚湘湘,楚湘湘出于礼貌给予肯定,再连问数人,众人都表示肯定。 “多谢诸位捧场,虽然我知道你们大多数都出于礼貌,心里是觉得我自大觉得我吹牛也罢,但起码我敢公然说出来这句话。这便是我的勇气。我也并不觉得我是世上最优秀的男子,但那是我的目标。我想做到,我便大声说出来,我可不会在乎别人怎么想。若是连这点勇气都没有,我恐怕一辈子也成不了世上最优秀的人。”林觉微笑对众人道。 船厅之中的众人之前确实觉得好笑,但听了这句话后却大觉有理,纷纷暗自点头。 “我可不是恭维,而是真的这么认为。”小郡主笑道。 “我也是。”绿舞低声道。 林觉呵呵而笑,拱手答谢,转回头看着顾盼盼道:“我敢说,你敢么?” 顾盼盼缓缓抬头,咽了口吐沫艰难的低声道:“我……我是最棒的,今晚……我要势在必得。” 顾盼盼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说完之后脸上发烫,红的要滴血。 “你这话说的毫无底气,再来一遍。”林觉大声道。 “顾盼盼是最棒的,我便是今晚的花魁。”顾盼盼豁出去了,咬牙不顾一切的大声叫道。 林觉哈哈大笑,大声道:“来,跟着我喊,顾盼盼是最棒的,她是今晚的花魁。” 众女有些害羞,只有几名年纪幼小的雏妓尖着嗓子跟着小声附和。林觉并不泄气,扯着嗓子大叫。终于,跟着喊的人多了起来,数声之后,所有人都跟着大叫起来。 “顾盼盼是最棒的,她是今晚的花魁。”众人叫道。 一旦叫顺了口,那种难以启齿的羞耻感顿时便快速消退,十几遍之后,所有人居然叫的都兴奋了起来,顾盼盼也从开始时候的羞臊变得亢奋,红着脸,脸上发着光跟着众人大声叫嚷。 “盼盼姐第一,群芳阁第一” “盼盼姐给她们颜色看看,叫她们知道咱们杭州花界的厉害。” “盼盼姐一个手指头便足以打败她们,她们算什么东西。” 喊着喊着,话语便杂乱了起来,众女开始自发的组织语言,大喊大叫起来。左近别家花船上的女子闻声都吃惊的探头观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万花楼花船上出了什么事故了。 足足喊了十五六遍,众人才停止了喊叫,个个嘻嘻哈哈兴奋的脸上通红。刚才的紧张和沉重的气氛荡然无存。林觉满意的看着眼前的情形,心中稍慰。这一手正是当初用来鼓励谢莺莺的自我麻痹之法。或者说是自我激励之法。要说个中鼻祖,还是松山书院的薛谦独闯,林觉不愧是个好学的学生,薛谦这一套被他全盘接受,拿来便用。其实林觉只是想用这种办法让顾盼盼增强信心,同时让所有人都发泄出担忧的心情,调剂此刻的心情罢了。自我激励其实是一种很好的消除负面情绪的办法。 顾盼盼脸上红扑扑的,忽然朝着林觉敛裾行礼道:“林公子,适才奴家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说出那么泄气的话来。是奴家的错,奴家给你道歉。” 林觉摆手呵呵而笑。顾盼盼又朝着楚湘湘和其他众人行礼,坚定的道:“姐姐妹妹们,我顾盼盼绝不辜负你们,便是输了,也要堂堂正正的输。” 楚湘湘等人纷纷笑道:“对,输了也要展现我们的实力。不能让人看轻了。” 林觉皱眉道:“怎么还在说输不输的?我不想听到这个字。她们确实强大,但还没强大到不可战胜的地步。有个谜底是时候揭开了,林虎呢?还没回来么?” “叔,我早回来了,只是没敢进来,我身上湿透了,怕弄脏了地毯。”林虎的声音在船厅门口响起。 绿舞快步上前撩起船厅门口的帘幕,但见灯光照耀下,身上湿漉漉的狼狈不堪的林虎抖抖索索的站在门口。 “快进来,怕什么弄脏地毯。”林觉笑道。 林虎忙答应着走了进来,身上湿哒哒的滴水,名贵的地毯上留下一行水渍。 “都看到了什么?”林觉问道。 “啊切,啊切!”林虎尚未说话,先连打几个喷嚏。林觉忙道:“快喝些热茶,湖水现在应该很冷,我倒是忘了这个了,要不先去换了干衣服再来说。” 林虎满不在乎的摆手道:“没事,并不太冷,还是先说了事情。叔,按照你的吩咐,我刚才偷偷游到他们的后台下方看了,果然那个人是个男的。我亲眼看见他穿了裙子披风扮作女装。那家伙身子真壮实,手臂有我的大腿粗。” 林虎接过绿舞递上的热茶,咕咚咚喝了几口。 “什么?”船厅之中所有人都有些诧异,虽然林虎说的没头没脑的,但她们似乎听明白了些什么。 “而且,那个男子的手腕上安了个托架,顺着身子绑在腰上,大袖子遮掩住了,外边根本看不见。其实是手腕上的架子受力,用腰顶住,这才能承受住那个柳依依在手掌上蹦跶。” 林虎一边比划一边继续道。挥手之间,水滴乱飞,迸溅到顾盼盼和楚湘湘的脸上不少,但这两人居然毫无知觉,因为她们已经目瞪口呆了。 “什么意思?”不少人脑子里乱乱的,一团雾水。 林觉哈哈大笑,摇头叹道:“哎,果然如此。我还以为是靠着下边人的身体强壮,再加上柳依依学些轻身功夫才成,现在看来更加的不堪。竟然如此的弄虚作假,这可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了。” 郭采薇皱着黛眉蒲扇着大眼睛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清楚些。” “我不是跟你们说了么?我怀疑那掌上舞的真实性,所以刚才让小虎偷偷摸到她们后台去偷看。刚才你们也听到了,那个托举之人是个强壮男子。所以才有力量支撑柳依依的重量。我本以为只是如此而已,却没想到还不止如此。” 林觉一边说,一边伸手蘸了茶水在桌案山比划,画了一个人手,又画了一个在手下的支架的图案,口中笑道:“看明白没?这个小托架可将支撑手掌之力,将力道传到腰间。这样手腕上受的力便只需用腰身撑住便可。难怪我说那人还披个大披风,显得不伦不类的,便是要以宽衣大氅遮盖住这个支架,外人根本看不清楚。哎,我早该想到的,当年看到的一个视频上,一个印度的骗子说什么可凭借一根手杖悬空而坐,便是有个特殊的支架支撑罢了,这鬼把戏居然差点骗过了我。哈哈哈。” “……”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她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因为惊愕,她们甚至没注意到林觉口中说的什么印度,什么视频这种奇怪的词语。 林觉兀自道:“柳依依根本不会什么掌上舞,只是她站在一个稳定的支架上跳舞罢了,就像昨日我让盼盼姑娘在方寸之地起舞是一个道理。哎,想夺花魁,竟然这种欺骗投机的手段都用了出来,当真可悲可叹。” 林觉摇着头叹息着,此时此刻,众人完全反应过来了。原来刚才那最后震撼人心的掌上舞竟然不过是一场骗局。不但下边托举的那个人是个男子,而且还用了障眼法,用外力支撑住手掌,保持手掌的稳定。故而柳依依才能最后做出那些让人惊艳的动作来。 第三二零章 如火如荼 “竟然公然作假,欺骗众人。这柳依依是不是想得花魁想疯了。”顾盼盼杏眼圆睁,怒声娇叱道。 楚湘湘却轻声道:“林公子看来是早就看出来有猫腻了?” 林觉微笑道:“是,我本来也没什么实在的把握,只是想验证一下猜测罢了,也没想到竟然是如此结果。” 顾盼盼娇声道:“林公子当真是戏耍了奴家了,适才把奴家吓得够呛。早知如此,奴家何必露怯?这下奴家便放心的多了。” 林觉正色道:“此言差矣,无论真假,都不能影响你的想法才是。就算是假的,你也要当做此事是真,压她一头才能夺魁。因为在我们看来是假的,但评判和百姓们却不知是假。” “什么?公子的意思是,难道我们知道她欺骗众人,竟还不去揭穿,任其招摇撞骗不成?”顾盼盼圆睁双目叫道。 林觉沉吟不语,周围众女子纷纷道:“去揭穿她,这般弄虚作假岂有公平?若是再让她夺了花魁,那岂非是笑话了。” 林觉不说话,小郡主低声道:“你是怎么想的?难道当真装作不知不成?” 林觉吁了口气道:“揭穿此事容易的很,只需去禀报评判席,片刻后便可查出真相。可是……这件事做起来容易,但你们想过一件事没有。” 林觉抬起眼来看着顾盼盼和楚湘湘等人,轻声道:“一旦禀报上去,这柳依依当着如此场合弄虚作假,而且是朝廷和地方官员云集的场合,她这么做的罪过恐怕不仅仅是欺骗百姓了。那江宁府知府也在场,出了这个丑闻,恐怕也要气疯了。所以,柳依依恐怕不仅仅是勒令退赛和被简单的责罚这么简单。我估摸着,她怕是要身陷囹吾,被判重罪。不仅是她,风月楼的一干人等,参与之人一个都跑不了,一下子会有数十人要倒霉。你们当真决定这么做么?” 船厅之中顿时一片沉默,外边场地上丝竹声悠扬,掌声阵阵传来,那是第四场表演已经拉开序幕。 林觉说出了这些话之后,所有人才意识到这件事干系到江宁风月楼全楼之人的命运。按理说,举报出去,乃是天经地义。她们弄虚作假搞歪门邪道也是咎由自取,但若是当真这么做,这些人全部进牢房,甚至有可能要死人,那么便不容易下这个决心了。 “林公子说的很是,这件事确实干系不小。妹妹,我觉得要是亲手将她们送进牢狱之中,却也于心不忍。同为花界中人,皆知存身不易,那风月楼和柳依依跟我们无冤无仇,我们是否该这么做,是否值得商榷?”楚湘湘咬着红唇低声道。 顾盼盼点点头道:“姐姐说的我懂,我知道此行之中的艰辛。我们虽是风尘中人,却也并非心如铁石。事实上同为花界中人,该相互体谅才是。可是……若不举报,这花魁未必能夺得,王爷和小王爷知道此事必是要问罪的,我们难道便担当的起么?” 楚湘湘愣了愣,将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了郭采薇身上。小郡主在此,事情是瞒不过王爷和小王爷的,怕是想大度饶恕也是不能了。而且若不举报,柳依依确实是个劲敌。 林觉的目光也落在小郡主身上,不过他的目光却是温柔的,因为他知道小郡主是怎样一个人。小郡主虽是王府郡主,身份高贵,但她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林觉甚至不用问,都知道小郡主会做出何种选择。她绝不会因为她父兄要夺得花魁便不顾一切。 果然,郭采薇笑道:“你们都看着我作甚?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看见。我只是来问万花楼为何弃赛的,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自己决定便是。” 众人都露出会心的微笑来,林觉暗暗的身手过去在桌子下边捏住了小郡主柔软的小手。小郡主用指甲盖在林觉手心里戳了几下,又挠了几挠。 郭采薇的意思很明了,她不会说出此事来,这么一来,事情便好办了。顾盼盼和楚湘湘低声商议几句后,来到林觉面前行礼道:“林公子,我们商量了,决定不去揭发此事。公子以为如何?” 林觉笑道:“我没意见,事实上我很感动,你们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也甚是不易,足见二位也是善良之人。我很高兴你们能如此决定。” “那是公子宽宏仁厚,若非公子提醒,我们怕是便已经去揭发了。林公子才是善良之人,好人必有好报。”楚湘湘微笑道。 林觉笑道:“你错了,我可不是什么宽宏仁厚之人。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她们弄虚作假欺骗众人,岂能丝毫不受惩罚。若不加以惩罚,岂非纵容了她们。而且对我们也是不公平的。” 众人惊愕瞠目,芊芊眨眼道:“林公子还要去告发她们?” 林觉摇头道:“都说了不告发了。但要给她们些教训。抓住了这个把柄岂能不用?这样,你们找个人去风月楼花船上,找到柳依依跟她摊牌,告诉她我们已经知道她的把戏。她若识相的话,便自己退出花魁竞争,若是不识相,便休怪我们不客气。” 众人瞠目无语。 林觉道:“我倒不是担心赢不了她们,只是她们的行为已经不配花魁之名,能保住她们的秘密已经是最大的宽容了,若还要争夺花魁,岂非太没天理。照我说的去做,咱们不可耽搁了,第四场已经快结束了,各位收拾心情,准备登台吧。” …… 万花楼红船上众人忙着准备的时候,南首浮台之上,第四场演出正自如火如荼。 第四场是扬州云水阁头牌秦晓晓上场,秦晓晓精于歌艺,传闻中声能上探九霄下落黄泉,碎杯裂帛。虽然前有江宁府柳依依的惊世之舞,但秦晓晓上台之后却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这秦晓晓身形虽不苗条,个头也不高,但生的白皙丰满,别有一番韵味。懂行的人都知道,但凡歌艺精湛者,身形是不能太瘦弱的,否则气息不足,力气不够,难有精进。这秦晓晓便是为了歌艺而牺牲了一些自己的形体。要知道丰腴之态在前朝大唐或受欢喜,但在两百多年后的大周朝的今天,人人以瘦削纤细的身材为美,这秦晓晓丰腴的体态,便有些另类了。 不过秦晓晓整体给人的感觉很好,身上穿着一条黑绒长裙,衣服上点缀着金片,在灯光下金光闪闪。而且因为是黑色的衣服,越发衬托的她低低的胸口肌肤雪白如玉。胸前双峰波涛汹涌,给人一种一朵鲜花正自盛开之时的致命魅力。 百姓们本来在经历了上一场的精彩之后情绪都有些亢奋,当秦晓晓上场之后,众人兀自纷纷议论着刚才那一场,以至于让秦晓晓站在台上都有些尴尬。但她很快便调整了呼吸,手捧琵琶静静的坐在台口之前。 叮叮咚咚,丰腴的手掌扫过琵琶弦上,旋即如大珠小珠落于玉盘之上,清爽好听。 “不是爱风尘……”秦晓晓启唇唱道。 只这一声,场面上顿时安静了下来。这秦晓晓的嗓音当真独特,她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就像钟磬敲击之后的余音袅袅。虽然低沉,但却并不模糊,一个字一个字的钻入台前众人耳中。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开花落终有时,总赖东君主。” 只唱数句,台下一片抽气之声。 “好词啊,这应该是新词了。曲儿也似乎是新曲。毫无花哨,原汁原味,这才是唱曲儿呢。”翰林院大学士,评判团首席袁先道捋着胡子激动的叹息道。 身旁众人深以为然。这词妙就妙在似乎为秦晓晓量身定做一般,竟以风尘女子身份自述。配合上秦晓晓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竟然天衣无缝,格外的哀婉动人。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秦晓晓云袖轻抚,歌声婉转,宛如月下仙子一般浅吟低唱。余音袅袅让人魂为之消。 “好!”评判席上掌声雷动,一干老夫子抚须赞叹,一本满足。 “听了上阙,老夫甚是担心下阙会糟糕。没想到,下阙比上阙还要好。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好词啊好词,但不知是谁人所作,这应该是老夫今年听到的最好的新词了。”袁先道拍着膝盖叹道。 “是啊,词好,曲儿也好。曲尽词意,淋漓尽致。秦晓晓并未用任何花哨炫技,纯用情感而歌,领会了词曲之中的深意。这便叫做大巧若工大智若拙,这才是歌艺中的应有境界呢。”黄玉擦着眼角赞道。 “确实如此,二位先生之誉并不为过,不过在我看来,微有瑕疵。词曲太强,且曲调中低,于此词固然是适合的,但总觉得没能尽兴,没能让秦晓晓尽展歌喉。听说她的高音才是一绝啊,可惜了。” “是啊,钱夫子说的很是,我也觉得词曲压过了歌艺,总觉得意犹未尽。但不知诸位是否有此感觉。” “诸位,还没完呢。歌虽罢,曲未休,看来还要继续。”方敦孺提醒着已经有争论趋势的众人。 众人忙看向台上,但见秦晓晓一首《卜算子》虽然唱罢,但却并无起身行礼下台的意思,而是稳稳的坐在台口,琵琶遮面指头飞舞,将一柄琵琶奏的蹡蹡作响。且音调正逐渐转高,变得激昂慷慨渐有杀伐之音来。 第三二一章 出场 忽然间,秦晓晓站起身来,琵琶之音就此断绝。但见她双手捧胸仰头望月,开口唱道: “快上西楼,怕天放、浮云遮月。但唤取、玉纤横管,一声吹裂。谁做冰壶凉世界,最怜玉斧修时节。问嫦娥、孤令有愁无?应华发。” 秦晓晓的歌声已经不在是之前的低沉之音,而是浑厚高亢,略带悲怆。 “云液满,琼杯滑。长袖起,清歌咽。叹十常八九,欲磨还缺。人情未必看承别。” 唱到‘但愿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这一句时,嗓音既高且远,仿佛如一只羽箭射向云霄之中,羽箭往上之力不竭声音越转越高,永无尽时。当此之时,当真如魔音灌耳一般,所有人耳鼓振动,面露惊骇。有人双拳紧握,龇牙咧嘴的瞪着台上,生恐那声音从云端坠落一般。 秦晓晓高亢的歌声终于慢慢的变弱,像是云中飞鸿,渐渐渺然而逝,不见踪迹。众人屏息凝神不敢稍动,片刻后,秦晓晓低下头来,以低沉之音唱出了最后一句。 “把从前、离恨总成欢,归时说。归时说……” 这之后台上灯火湮灭,明月照耀之下,秦晓晓俏立台前不动,身影落寞孤寂,意兴阑珊。 即便四下里一片寂静,台下百姓们的脑海中依旧回荡着秦晓晓的歌声,久久挥散不去。 “啪啪啪。”有人鼓起掌来,台下百姓们这才反应过来,一时间掌声如潮,彩声不断,欢声雷动。 评判席上一片骚动,若说第一首得益于词曲精妙,却未能完全展现出秦晓晓的歌艺的话,那么第二首则充分展示了秦晓晓歌艺之精。秦晓晓甚至舍弃了乐器的伴奏,这正是最难的一点。要知道清唱其实是最难的,很多歌艺大家也不敢轻易的清唱一曲,因为没有了乐器的衬托,很多嗓音和演唱中的弱点也会被暴露出来而且会放大。 而且没有了伴奏的烘托,清唱想将人带入曲中意境之中是极难的,俗话说清唱难成曲,便是此意。所以几乎很少有人敢于尝试清唱,且在如此重大的场面上。然而,秦晓晓做到了这一点,而且做的很完美。更不要说她最后的那段高音了,那是真正的遨游于九天之上的高音,飚上九天之中,似乎尚有余力。难得的是,如此高音却并不刺耳,但却真的有一种碎杯裂帛的感觉,很多觉得身子都被这高音穿透了一般,故而在歌声停歇之后依旧挥之不去。这便是所谓的绕梁三日之音吧。 林觉于花船之上听到了大半,他很惊讶,他倒并为秦晓晓的歌艺所惊讶,因为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秦晓晓必是有些本事的,否则也不会名气响亮,且被选来参加花魁大赛。林觉惊讶的是她唱的第一首曲词。虽然林觉刚才忙于跟众人解释说话,故而只听到了后面几句。但那句‘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的词句却是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北宋名妓严蕊所作的《卜算子》,流传后世的一首佳作。 然而此时身处的是大周,五代十国之乱后已无大宋,历史进程早已改变了道路,关于北宋的人物事件早已湮灭。林觉做过对比,大周建国百年,什么欧阳修范仲淹晏殊寇准这些有名的人物根本就没有出现过,甚至连一个同名同姓的都没见到过,怎地会有严蕊的这篇《卜算子》问世,难道说这首词便是这位秦晓晓所作? 就在林觉苦思铭想之时,重新出场的赵子墨给出了答案。 “好词好曲,意犹未尽啊。到现在,老夫耳边还回荡着秦姑娘的歌声。各位,教诸位知晓。适才秦晓晓所唱之曲乃是我大周宫廷乐师裘永年所做,裘大师之名想必诸位都知道吧。” 众百姓不禁轰然,这裘永年是大周继唐玉之后的后起之秀,于音律谱曲上极负盛名。数年前被召入宫,专事宫廷乐律之职。当今天下流传的诸多曲谱之中,便有不少是他的佳作。没想到云水阁居然请来了裘永年前来助拳,当真不可思议。 裘永年在云水阁花船船头站起身来,朝着百姓挥手。这个人瘦瘦小小其貌不扬,若是在街头遇见,谁能知道他是极负盛名的音律大师? “秦姑娘刚才所唱的两首词,均出自于青年才俊之手。第一首《卜算子》乃大名府名士宋安平所作,第二首是出自京城文坛新秀辛去病之手,乃是一首《满江红》。众人也该听出来了,二人风格迥异,一清丽婉绝,一雄浑沉厚,一样的才气惊艳。这两首词当可称为今年词坛佳作了吧。” 赵子墨说话之际,百姓们的目光投向云水阁花船船头,两名青年起身拱手,挥手致意。百姓们报以热烈的掌声,大周朝不断涌现的才俊之士们是很受人尊敬的。这两位虽然名声寂寂,但毫无疑问,今晚之后他们将名满天下。这也正是花魁大赛吸引了很多文人名士前来参加的原因之一。 林觉皱着眉头想着这两人的名字,心里搞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时空的错乱导致了很多事的不可捉摸。自己所熟知的一些事情湮灭无踪,但总是有些奇怪的蛛丝马迹出现,又似乎和自己知道的那个宋朝大有瓜葛,着实让人疑惑且迷茫。 不过林觉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多想,因为第四场结束之后,便是群芳阁要出演了。忙活了几天几夜,花了那么多的人力财力,费尽了心思,绞尽了脑汁,想尽了办法,现在该是见真章的时候了。林觉的心里也很是紧张,林觉不得不承认,今晚的花魁大赛比之去年助望月楼的花魁大赛要艰难的多,心理上的压力和对手的实力强劲都让人高度紧张。林觉只希望一切都不要乱套,能够顺利的将准备的东西演出来。但此刻要是问他是否有信心夺得花魁,林觉却是根本不敢说大话了。 “接下来这一场,按照抽签之序,乃杭州城群芳阁出场……” 赵子墨的声音缓缓响起,台下并没有爆发出多大的欢呼声,只有一阵稀稀拉拉的掌上。在连续目睹了两场精彩的演出之后,很多杭州百姓似乎已经对此次花魁没有期望之感了。 百姓们心中均想:万花楼楚湘湘以歌艺见长,但刚才秦晓晓展现的歌艺明显不逊于楚湘湘,而且在词曲上请到了高人,相较而言,综合实力高于万花楼。难怪万花楼提前弃权,可能是早知会落败,故而不愿再献丑。而群芳阁的顾盼盼是以舞技见长,然而第三场的柳依依表演了惊世骇俗之舞,这一点顾盼盼显然已经落于下风,那么接下来的群芳阁也应该要弃权了吧。 “让我们有请群芳阁头牌顾盼盼姑娘出场,各位,不要吝啬你们的掌声,有请群芳阁,有请顾盼盼!” 赵子墨提高声音,竭力营造出一种振奋的语气。台下百姓们也终于开始鼓掌欢呼起来。无论如何,这是杭州本地的青楼,输了花魁也不能输了人。群芳阁既然决定出场,便该给予热烈支持。 一片热烈的掌声之中,群芳阁的大船缓缓驶向中间那座高耸的黑乎乎的舞台。而奇怪的是,万花楼的花船也跟在后面驶向浮台。 有人诧异问道:“万花楼的船怎么也跟着来了?” 立刻有人给出了解释:“这有什么?根据规则,群芳阁有权请万花楼中的人协助演出。看样子楚湘湘是要给顾盼盼当绿叶了。” “也是,既然一人不敌,两人一起上也是可以的,或许能有奇效。原来楚湘湘退赛是打着这个主意。可惜,这不是人多的事啊,靠的还是真本事才成啊。” 百姓们议论纷纷之际,两艘花船一前一后抵达浮台之侧。在众人的目光中,但见两艘花船上陆陆续续走到台上的人连绵不绝,黑色的人影一个接一个的登上舞台。 “怎地这么多人上台?当真要靠人数取胜么?怕是不成吧。” “是啊,奇怪的很,我数了下,都已经超过七十了,还在往台上走。瞧见没,还有男子呢。好像大部分都是男的。这到底是要搞什么名堂?” 百姓们诧异不已,但两艘花船上的人依旧络绎不绝的登上台去,足足有百十多个人陆续进入了黑乎乎的浮台之上,两艘花船这才缓缓离开浮台,隐没于台后的黑暗之中。 人们这才将目光集中到了高大的浮台之上,这座浮台一直黑乎乎的矗立在眼前,不但没觉得它富丽堂皇,反而在两侧两座精美的水上舞台的衬托下就像是个碍眼的怪物。黑乎乎的浮台上只有数盏灯火摇弋着,横七竖八的木头在后方夜空的衬托之下,这舞台活像是还没完工的废墟一般,着实的缺少美感。若不是无可奈何,百姓们根本都不愿看上一眼。 一片寂静之中,昏暗的巨大的舞台之上亮起了一盏红色的灯笼,灯笼映照之下是一名青衣少女娇俏的身影,缓缓从台侧走到台口。众人盯着那少女的身影,看着她慢慢的来到台口之旁,将红色的灯笼挂在廊柱上,轻轻席地而坐,托着腮抬眼看着天空的一轮明月。 第三二二章 仙才叹 “搞什么?不唱不跳光坐着么?”台下有人皱眉道。 “这一场叫做赏月静坐,明白么?大伙儿都跟着看月亮,看个一个时辰,便结束了。哈哈哈。”有人调侃道。 也有人皱眉斥道:“鸹噪什么?就不能认真的瞧着么?有些耐性好么。” 台上,一缕光芒忽现,一道光从上方打下,照在舞台中间。一名白衣女子正从地上站起身来,浑身上下沐浴着淡淡的光晕,身段婀娜,眉目如画。忽然间长袖舒展,口中哦咏轻歌曼舞起来。 少女被惊动了,惊讶的起身走向台中间,大声问道:“这位姐姐,你是谁?我自在水边赏月,怎地忽然见到你?你是月中嫦娥仙子下凡的么?” 白衣女子停止了舞蹈,看着少女道:“我不是嫦娥仙子,我是洛水之神。” “洛神?你是洛神宓妃?”少女惊讶叫道。 “正是。月明之夜,心中难平,月下舞一曲,不料却被你看见了。”白衣女子轻声道。 少女笑道:“你当真是洛神么?我却不信,莫不是骗我的吧。洛神怎地来到我杭州西湖了?” 白衣女子微笑道:“骗你作甚?五湖四海万千河流皆是相通的,我想在何处现身便可现身,千百年来,我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河流,多少湖海,有何稀奇?” 少女若有所思,忽然侧首问道:“你既是洛神,那我问你件事。昔年有个曹子建,你认识么?” 白衣女子怔怔道:“你……问他作甚?” “他说他见过你,还为你作了一首《洛神赋》,我想证实一下此事是真是假。几百年来,人们都说这事是假的。说他是骗人的。我却不信,那么美好的一场相遇,那么美好的一篇文章,怎么可能是假的呢?你说你是洛神,那么你给我说说。”少女歪着头问道。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轻声道:“小妹妹,难怪你独坐月下,是不是心中有了情郎了?心中烦忧,故而对月想着他?” 少女羞道:“我只问你和曹子建相遇之事是否是真,你怎么问起我来了?有人告诉我,世间并无那般美好之事,而我却是相信的。你告诉我,那次相遇是真的么?” 白衣女子负手踱步,忽然回首轻声道:“是真的,我遇见过他,可是我们错过了。” “当真是真的么?那可太好了。我好想知道那天的情形,洛神,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么?”少女拍着手问道。 “你这小姑娘真是喜欢打听。那天的情形,我都记得。那是我难得的美好时光,除此之外,便是无穷的孤寂。那是我生命中最快活的一瞬,我岂会忘了。”白衣女子叹息道。 “我好想知道那天是怎么回事。”少女道。 “你想知道?”白衣女子咯咯大笑起来,忽然高声道:“容易的很,我能带你到哪一天去看看,我的神力允许我这么做,我也经常这么做。来,我便带你去瞧瞧。” 白衣女子伸手拉住少女的手,两人衣裙飘飘忽然身体开始滑动,片刻之后两人的身形便消失在幕后。台上灯火俱灭,一切重新归于黑暗之中。 …… 台下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很快便有人不满的叫道:“这算什么?这也算表演?群芳阁搞得什么名堂?丢咱们杭州的脸么?” “就是,这算什么?两个人说了半天废话,谁来听这些?这到底是怎么了?” 百姓们对着黑洞洞的舞台发牢骚的时候,贵宾席上也是一片混乱。沈放和刘胜捂着嘴巴忍笑,对着吴春来挤眉弄眼。再看王爷父子,脸色黑的像锅底,伸手便能抓出一把乌云来。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闹腾了半天,林觉便折腾出这么个玩意来。虽然隐隐觉得不该是这么个情形,但亲眼所见,又不得不信。 “这林觉,是耍我们不是,就是要让我们丢脸。这狗东西,今日我王府的脸算是丢尽了。”郭昆咬牙低声怒骂着。 严正肃在旁皱着眉头道:“小王爷,要相信林觉。难道你看不出这只是个引子么?那些蠢货看不出这是引子才乱糟糟的骂,小王爷难道也和那些人一样无知?” “引子?”郭冰问道。 严正肃尚未答话,忽然间他的眼睛被前方闪烁的光线刺痛,慌忙转头看时,顿时被眼前的情景惊的目瞪口呆。 黑乎乎丑陋如废墟一般的三层舞台在一瞬间突然变了模样。仿佛有成千上万盏灯火突然被点亮了一般,整个舞台在瞬间流光溢彩大放光明。红色绿的蓝色紫色青的粉的黄的,姹紫嫣红的各种光芒在舞台上交织摇摆,彩色的光柱从舞台四面八方射向湖面,射向人群,射向夜空之中。 音乐随着灯光亮起而响起,尽是上古雅乐之声,辉煌而庄严,神秘又神圣。彩光流转之中,三层舞台的顶端忽然有水幕落下,将舞台四面尽数覆盖。被光芒照耀的亮晶晶的水幕之上突然出现了图案,无数的彩凤孔雀百灵等各种鸟雀的图景,在流动而明亮的水幕之上这些图案灵动而多彩,仿佛当真在羽翼扇动,飞翔在空中一般。 所有人都惊的目瞪口呆,他们何曾看到过这般辉煌之景,何曾见过这般奇妙的景象。眼前呈现的仿佛是传说中的神仙境界,百鸟朝凤,大雅之音,让人浑身战栗,激动的难以呼吸。 “我的老天爷!” “这是如何做到的啊,这是如何能呈现的啊。” “此生能见识眼前之景,死而无憾了。” 很多人激动的热泪滚滚,很多百姓忘了这是一场人为呈现的场景,不管青红皂白跪伏在地,朝着那座晶莹的百鸟环绕的水上宫殿顶礼膜拜。 …… 舞台二楼之上,林觉站在侧首一角幕布之旁,他的面前是一排黑洞洞的竹筒口,这些竹筒沿着舞台的轮廓延伸向舞台的各个角落。延伸到舞台顶部和下方的各处。这是一个简单的传声装置,是林觉用来纵览全局指挥各个节点的人员运作的话筒。当然需要发出指令之时,他只需凑近话筒下令,声音经过中间已经被掏成中空的竹筒便可以清楚的传到各个角落,哪里的人手便会根据命令开始行动。 整个舞台的所有机关灯光布景都在林觉的掌控之中,虽然不如后世地球上的科技那么先进,但控制人的动作还是一样能达到效果。虽然繁琐了些,可是在人力足够,银子和物资足够的情况下,已经足够林觉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了。 这种舞台效果之好,连林觉也是没有预料的。虽然之前在黑布帐幔之中,林觉做了小范围的测试,但那只是检验其是否运转自如,完全没有眼下呈现出的全面的效果。林觉对此非常的满意。 彩光不难,如何聚集光源,形成强光扫射四周的效果才有难度。即便有凹镜聚焦之法,但在现有的光源之下,光线难以达到要求的亮度和强度。为为此,在林觉可谓是费劲了心思。最终,他从焰火作坊中找到了灵感。所以,那些发出强烈光线的并非烛光或其他光亮,而是一个个燃烧着的特制的火药引信。混杂了黄土之后的火药引信可以冒出强烈的火花,但却绝不会骤然燃烧殆尽,更不会发生爆炸,这便是林觉需要的光源。 但这种东西显然没法运用太多,否则会有巨大的危险,而且会烟雾腾腾影响效果。要想有千灯万盏全台通明的效果,且要四面八方全部有彩光萦绕,起码需要数千个这样光源,这是绝不可能的。所以林觉便在舞台的各个方位安装了光滑的镜片,让光线在镜片之间来回折射。这便用数十处的光源营造出了漫天光芒,如仙境一般的效果。 至于水幕,那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三层顶端四角的巨大水箱中已经用人力储存了大量的湖水。当林觉一声令下时,所有的水闸被打开,水流入沿着顶端四方铺设的粗大的竹管,竹管的下方已经早已按照试验的数据每隔一毫便开凿小孔。水流而下,便形成了四面的水幕。而水落下后会受今夜微风的影响形成微微的变形和波动,这却正是林觉需要的效果。因为那可以让投影在水幕上活动起来。鸟儿展翅的样子,也像是在煽动翅膀,翩然而飞了。 这一切其实在后世地球上而言根本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但要呈现这样的奇景,林觉也不知死了多少的脑细胞,费了多少的思量。 …… 评判席上,贵宾席浮台前排,所有的人都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林觉是怎么做到的?这般景象,简直匪夷所思啊。”梁王郭冰瞠目叹道。 “是啊,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严正肃也长声叹道。 郭采薇已经回到了梁王父子身边就坐,她被眼前的景象美哭了,虽然之前也听林觉说过最终要呈现出什么样的效果来。但郭采薇其实是很担心的,总觉得林觉的想法有些太异想天开,恐怕未必会如他所愿。然而此刻亲眼目睹眼前的景象,甚至比林觉所描绘的还要让人震撼和惊艳,郭采薇真是由衷的赞叹不已。 眼前的奇景只持续了不到三十息的时间,毕竟以火药为光源不可能持久,水幕光影也持续不了太久,水量有限,水幕也不能持续太久。当水幕光影黯淡下来,那座水中的舞台重新恢复昏暗之时,台下所有人才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一场美梦一般。 舞台上灯光重新亮起,此时的灯火看起来是那么的柔和,虽然那也是百余盏灯笼发出的光芒,但在之前那一幕的反衬之下,这样彻明的光线也显得柔和了许多。 数道巨大的屏风立在台口,遮挡了众人的视线。然后屏风突然也亮了起来,有人很快便发现屏风上画着色彩斑斓的画作。 “那是……洛神赋图?”评判席上,大画家晏道安一眼便认出了画作的内容,激动的叫道。 “确实是,似乎是临摹之作。”旁边数人也立刻认了出来。 “自然是临摹之作,虽然不够传神精美,但我还没见过有此作为屏风的先例,想必是专为此次演出而画。颇费了一番心思啊。”晏道安叹道。 台上,数座薄纱屏风缓缓朝舞台两侧移动,像是一道大幕缓缓打开一般。紧接着,台上的情形一目了然。巨幅背景上青山迢迢,绿水隐隐,一副美好的景象。 一群人簇拥着一辆马车缓缓上场,马车上坐着一名清秀男子,衣袂飘飘,神清气爽。一群人来到舞台中间,那清秀男子高声问道:“左右,洛水到了么?” 一名仆从伸手指着前方道:“公子,洛水已经到了。” 话犹未了,整座舞台的地面开始朝两侧滑动,台下之人惊讶之际,但见舞台中间露出了巨大的空洞,水波在灯光下粼粼闪耀,竟然真的呈现了流水。 青年公子走到水边,撩水濯目,突然间,平静的水面开始翻腾出水花来,水波之中似乎有物在游动。猛然间金光闪耀之下,水中窜出了奇形怪状色彩斑斓的异兽。豹头鱼身的长着翅膀的金色文鱼,体态硕大血盆大口的鲸鲵。马脸鹿角羚身的巨大海龙。异兽翻腾于水面上下,搅的波涛翻涌,浪花四溅。 青年公子惊愕的站在岸边发呆,周围的仆从却各自坐卧休息,恍若不觉。 片刻后仙乐雅音四起,于水波暗处,香风四溢,一个云鬓高挽,彩袖如云的女子踏波而来,于此同时,水面上鲜花盛开,背景的青山上也开满了一片片灿烂的花海。 那女子立于水波之上而不沉,当她看到站在岸边的青年公子之后似乎吃了一惊,而那青年公子已经目瞪口呆的直愣愣的看着那女子不知身在何处了。 那女子似乎是嗔怪于青年公子的无礼,拂袖欲去,青年公子醒悟过来拱手行礼。女子停了脚步转头看着那青年公子,二人对视良久,忽然间女子嫣然而笑,玉臂挥处,水波涌起,竟在脚下生出一朵巨大的浪花来。 那浪花越来越高,女子的脚踩着浪花,身子慢慢的升起,竟如踩在浪头立于空中一般。 台下看客们已经一个个的都傻了,很多人其实已经认出了那女子便是顾盼盼所扮,但某一瞬间他们已经将顾盼盼的身份忘了,把她真的当做了神女一般。因为踏波而来,踏浪而上这种如此违背常理的事情就发生在台上,就发生在眼前,很多人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或者是已经疯了。 仙乐之中,浪花上的女子开心的开始跳舞。她长袖飘飘,丝带如风,脚点水花,身子在浪花之上做出各种不可思议的翻腾跳跃旋转。她的双目在每一顾盼之间都看着台上的青年公子,目中含情脉脉,已经彻底的融入了情景之中。 虽然所有人都明白此中是有猫腻的,人怎么可能在浪花上起舞,而且做出这么多在地面上都不可能做出的动作来,但他们宁愿相信这都是真的。他们已经忘记了这是一场表演,他们已经将这一切当成了那片名篇之中真正描述的情形。曹子建洛水遇女神无人知晓真假,而此刻他们宁愿相信是真的有这么一场相遇,因为眼前的一切正真真实实的出现在自己眼前,而他们都是旁观者。 一系列高难度的舞蹈之后,顾盼盼终于缓缓的停止了舞蹈,缓缓的恢复到之前高冷之状,只目光牢牢锁住青年公子。 青年公子跪在台上,双手向天,做出祈求之状。顾盼盼面露痛苦之色,与之双目对视,眼中凄然。突然间女子衣袖挥动,身旁鸾凤鸣叫,似在云端。女子昂首往天,身子凌空而起,缓缓飞向舞台上方的暗角,消失无踪。 浪花平复,一切归于平静。青年公子沿河奔走,终于扑倒于地,失魂落魄。 一众仆役赶上前来扶起青年公子,青年公子对着一名老仆颤声道:“你们看到了么?刚才的一切你们看到了么?” 老仆愕然道:“看到什么?” 青年公子道:“怎么?你们没看见么?刚才那个女子,如此美艳,如此动人。她在波涛上起舞,身边祥云环绕,瑞兽相从,那到底是谁?” 老者惊愕半晌道:“听说洛水有神女名叫宓妃,世间仙才以洛水濯目可以看到她。莫非公子见到的便是神女么?请公子跟我们说说,她长得什么样?” 青年公子张口欲言,却又欲言又止。沉吟半晌后,以手指空,缓缓书写。舞台背景上,随着青年公子的书写,一行行墨染之字呈现于人前。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舞台转动关闭,水面消失,青年公子一行人也随之消失于幕后。舞台上灯火熄灭,火光再起时,那白衣女子和青衣少女已经并肩坐在台前。 青衣少女惊讶的道:“刚才你真的带我去看了和曹子建相聚的场景么?那么你真的是宓妃?河洛之神?” 白衣女子微笑道:“此时你还不信,我便没办法了。你已经看到了这一切。” 少女沉思片刻,忽道:“神女姐姐,你喜欢曹子建是么?” 白衣女子仰头望月,轻声道:“人间有仙才,若他这般的人物,百世难见,我自然喜欢他。” “那你为何不和他在一起,让他徒留遗恨?既然你们相爱,为何不快活的在一起?难道是人神殊途之故?”少女叫道。 白衣女子摇头道:“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若不能参透一切,世间一切都是苦痛。我和曹子建其实早就在一起了,千百年来,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只是不是你们想像的那般在一起罢了。就像是我今晚带你回去看了那一幕一样,那一幕我自己已经看了无数次了,我和他从未分离过。” 青衣少女默然无语,似懂非懂的点头。 白衣女子笑道:“小妹妹,你还不懂,以后终有一天你会懂的。我要走了。” 青衣少女忙道:“我还能见到姐姐么?” 白衣女子微笑道:“我给你唱首曲子吧。我可穿越今古,乃至后世。有后世人为洛水河边一遇谱了一曲《仙才叹》,我唱给你听。就当和你告别。” 少女点头,于黑暗中取出一柄琵琶,轻轻弹奏起来。白衣女子起身而立,轻声唱道: “风拂寒川, 洛水边,惊鸿现 ,云月羞颜。青丝微绾 ,明眸善,遥相看 ,魂绕梦牵。奈何流言, 却步换离人怨,思卿不见嗔痴醉眠。枕梦坠旧年消遣,铜雀台前, 仙才现。众声叹 ,惊涛一片。” “同根相煎 ,七步难。东归鄄, 勿痴勿念,隔川无言,纵使殊途情难断。轮回喋喋不休的梦魇,只身空挂牵。薄云长夜忆断流年,一别成恨缘断难续苦难见。泪叹人事飞远, 鬓白羞无言。恨不尽鸿雁南去,几番思怨无处衔。酒入喉 ,割破泪眼。一别成恨缘断难续苦难见,苦嗟相思成怨,酒尽泪不干,此生已残。等繁霜散却孤月寒,缘未起 ,已灭。” 歌声缥缈不绝,白衣女子身子飞起,如一只白鹤飞向空中,消失于黑暗之中。 全场灯灭,一片寂然。但见月光如水撒向大地,湖水荡漾,波光粼粼。台下数万百姓默默而坐,宛如做了一场怪异的梦一般。 片刻后,掌声潮起,经久不息。 (推荐去看,国家宝藏洛神赋图那一集。仙才叹那首歌很好听。本章灵感来自那里。) 第三二三章 争议 舞台上灯火亮起,顾盼盼楚湘湘和少女芊芊并肩站在台口敛裾行礼。适才的表演之中,那白衣女子正是楚湘湘,青衣少女是芊芊。万花楼和群芳阁携手奉献了这一场让人瞠目结舌的大秀。 绝大多数人根本没有见识过如此奢华富丽匪夷所思的表演,心中的惊讶和激动可想而知。场下呼喊声掌声不断,一直伴随着众人谢幕上船离开舞台。 评判席上,一场激烈的争论正在展开,这一次对于这场表演,评判团产生了极大的分歧。以大画师晏道安、大乐师唐玉为首的八九人对刚才的这场表演赞不绝口。认为这场表演空前绝后,精彩绝伦。特别是大画师晏道安,本就爱画如痴,此时见到洛神赋图被以这种表演的形式表现出来,觉得突破了自己的想象力,甚为叹服。 晏道安指出了几个细节,其一,台前的五道屏风上所绘的正是《洛神赋图》的全景。之所以分为五道屏风,那并非胡乱而为之。因为那正是《洛神赋图》之中的五个场景,分别为:邂逅、生情、殊途、分离、怅归。虽然因为原图轶失,各种自称是临摹原图的版本层出不穷,但这五个场景却是公认的原图所作。由此可以看出,设计这场演出的人绝非胡乱而为。 其二,在洛神现身那一段,波涛中出没的文鱼鲸鲵鸾凤等异兽在各种摹本之中皆有所描绘,但晏道安认为皆不符合想象和场景,破坏了整体的图画,故而适得其反。然而这一次舞台上出现的各种异兽看上去稀奇古怪,但却很符合曹子建《洛神赋》原文的意境。可见那些豹头鱼身飞翅奇形怪状的异兽绝非凭空而想,必是经过考证。光是这一点,便足见下了一番苦功夫,和设计者对于此次表演的一种极为慎重精细的态度。 其三,晏道安对于这种将画作演变成舞台上的表演极为推崇。作为当世大画师,他知道丹青之道之所以小众,只为士大夫之流所喜,很大原因是百姓们不懂鉴赏。百姓们偏好舞乐诗词,故而凡称有才,必是诗词歌赋。凡称才艺,必是舞蹈歌艺。而画作因为难以通俗,反而并不为人所重视。大周天下,文士扬名在一诗一词之间,花魁扬名在一曲一舞之中,画艺这一行反为冷门,不易为人所知。而这一场大秀开了一种先河,将画艺直接推到寻常百姓面前,以歌舞为其佐,无疑是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尝试。这一点无人敢为之。 对于晏道安的点评,评判席上的大部分人深以为然。所谓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晏道安的这一番话显然不是冲口而出,而是深思熟虑细心体味而言的。 大乐师唐玉也从音律的角度提出了几点细节。行家便是行家,他不说,不少评判还真的没注意。他说出这些细节后,众评判才明白这场大秀的匠心之处。 唐玉告诉众评判,光是乐曲这一项,从开始时的水幕彩光之时起,这场演出一共变幻了五种曲风。从富丽堂皇的大雅之乐到悠扬清丽的曲词清调,当中更有上古雅乐这种已经极少使用的音律,但用在特定的场景之中,却倍增感染之力。特别是宓妃出场之时,那一段上古雅乐更是让人心生崇敬圣洁之感,几可使人迷幻于真实和虚幻之中。而最后那一段曲子,虽然连唐玉也不知是何种曲风,但那一首却恰恰是点睛之作。唐玉自认为自己是不可能做出那种音律的,太奇怪了,但却又很贴切这场表演。 唐玉和晏道安的一番点评让几名评判团成员立刻倒戈,十五人之中竟有十人认为此场表演可谓上上之评,最起码也是上中之评。然而,以翰林院大学士袁先道为代表的几人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袁先道是评判团首席,为人一向公正端方,众人对他的意见还是不敢怠慢的。 “以老夫来看,适才这场表演,我有八字考评。华而不实,本末倒置。以老夫来评断,老夫必给下等。”袁先道一开口便放了个重磅炸弹。 “老夫子,可不能以好恶而评,要有理有据才成啊。”有人忙提醒道。 “那是自然,老夫岂是那样的人?老夫承认,这场表演是老夫生平从未见识过的场面。场面之辉煌华丽可谓绝无仅有。看得出来是花了不少心思的。但是诸位莫忘了,花魁大赛主要还是色艺比拼,看的是参赛花魁的色艺,其他一切手段只能是辅佐而已。然而在这场表演之中,场面大于技艺,这是不是本末倒置?”袁先道沉声道。 “这……似乎是有些道理。”有人点头道。 “花魁大赛就该是花魁大赛的样子,而非耗费巨额钱物营造如此场面。如此下去,众人攀比,耗费巨万,又有何益?仅从这一点便不可助长。老夫承认那顾盼盼的一段舞蹈惊绝艳艳,然而却敌不过这巨大的场面,起码老夫现在脑子里只有对场面宏大的印象,对顾盼盼的舞技却印象不深了。”袁先道继续道。 “袁大学士所言甚是,您这么一说,我们也似乎有同感。还有那最后一曲,我也觉得有些奇怪,那一曲名叫仙才叹,无论曲调和歌词都闻所未闻,确实怪异。曲儿平淡,词也不遵格律,言语直白浅显,实不能称之为佳作。所以,若从花魁才艺上来看,似乎确实不够精彩。”一名评判缓缓点头道。 几名评判均表示同意,立刻评判团中的形势大变,又有五六名评判倾向于袁先道一方,顿成势均力敌之势。 方敦孺一开始并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林觉所为,目睹弟子设计的这场惊艳大秀,方敦孺心里其实是很得意的。至于袁先道他们说的那些话,方敦孺心知肚明那是吹毛求疵。今日的形势他看的很清楚,不久前他和严正肃有过简短的交流,知道这一次评判团中的六七名来自京城翰林院的夫子恐怕不会太公正,因为此事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花魁之争。评判团中也必有人受到了拉拢。 当听到袁先道和几名其他评判团的成员大放厥词吹毛求疵时,方敦孺顿时心如明镜一般。 “袁夫子,莫夫子,你们是在开玩笑么?顾盼盼那一段浪头的舞蹈极为精彩,堪比柳依依掌上之舞,惊艳绝伦。最后那一首《仙才叹》乃点睛之曲,词曲和谐,情深款款,极大的丰富了整个演出。在你们看来却是平平无奇?为何老夫一场看下来,对于整个演出的内容印象深刻?你们却说只记住那些光影辉煌之景?整场演出,正是要以这种辉煌热闹衬托处此后的洛神千百年的孤独寂寥,就像是写文章,抑扬交错,顿挫相合,那正是一种极为高明的手法。况且我怀疑你们都没有认真的看这场演出,老夫觉得这演出可不仅是热闹而已。那最后一段,宓妃说的那几句话,她说她其实早就和曹子建在一起了,那便是说,我们世俗所见的分离和遗憾其实并非是自做多情的。她和曹子建早已心灵相通永世在一处,外人的遗憾只是误解罢了。这恰恰是迄今为止老夫见过的最豁达最有新意的对洛神赋中曹子建和宓妃之间情义的诠释。你们难道只看到了这是一场热闹的表演么?” 严正肃这么一说,几名刚才摇摆不定的评判恍然大悟。他们的摇摆正恰是他们没看清楚这场表演,没领会到热闹表象之后的深意,所以别人一说,他们也便变了主意。 “老夫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好比你们拿着一篇文章读来读去没去体味作者的意图,却不断指谪字迹的美丑,文章的长短。岂非可笑?完全没看到点子上嘛。几位夫子都是饱学之士,理应不会说出适才那般无知之语,我实不知你们到底是怎么了。我等读书人说话行事都要由心而发,可不能昧着良心啊。这么多年来,几位都被请来为杭州花魁大赛评判,那是因为几位公正贤明,几位可不要辜负了他人的信任啊。” “这个……”袁先道等几人面孔紫涨,羞臊不已。以他们的才学焉能不知演出中表达的意思,但事前早已得了某人的知会,告诉他们这一次花魁大赛决不能让杭州城夺魁,所以才不得不说那些话。那可是吕相亲自召见几人要求他们做的。袁先道虽是文坛领袖,但他的为人却值得商榷。平时和吕中天走得很近,虽然文章诗词一流,但却还是在做人上有些媚骨。 “方山长,你这话便不对了。各人有各人的见解,我等难道非要跟你见解相同么?我们都知道,这场演出是你的学生林觉所为,你为自己的学生辩解,这算不算是假公济私呢?”一人开口反驳道。 方敦孺冷笑道:“见解不同自然是可以的,但不能闹笑话。譬如一个人杀了人,众人都说杀人者该受律法惩处,有人偏说杀人者是勇武之人,那便是违背良知道德了。违背良知道德的见解那还坚持作甚?岂非愚蠢?” 袁先道缓过神来,沉声道:“方山长,如此举例是不对的,这可不是杀人,只是对这场演出的见解罢了。老夫不跟你争吵,但老夫坚持我的意见。你为你的学生辩解,老夫也不纠缠什么不公平什么假公济私,此乃人之常情。你也别来说服我们。” 第三二四章 黑幕 方敦孺点头,忽然伸手抓过评判的票张,提笔刷刷写下‘上上’二字,对着众人扬了扬道:“老夫行事从来是对事不对人,老夫可不在乎一些龌蹉小人的心思,更不在意什么无聊的流言。慢说林觉是我学生,哪怕是我的仇人那又如何?好就是好,坏就是坏,黑不能被人说白,白不能被人抹黑,这便是老夫的态度。你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去。我给上上之评。” “方山长说的好,老夫给的也是上上。”唐玉也写了上上之评投入评判箱中。几名评判也纷纷附和,各自当众写了上上之评投入评判箱中。 袁先道铁青着脸,却也不肯示弱,连写两张下下的票张投入票箱。他是首席,有两票之权。到此时本来私密的评判竟然成了一场公开的品评,而且结果呈现两个极端。方敦孺唐玉晏道安等十二人给了上上的顶级评价,而袁先道为首的三人给了下下之评,两帮人都像是在赌气一般。本来投票结果是未知的,要等全场结束才能拿出来比对,但这么一来其实结果很明朗,十二票上上对四票下下,最后综合的结果便是中上之评。对比之前柳依依那一场的一致好评,其实众评判心里已经有数了,杭州城已经几乎夺魁无望了。 方敦孺气的面色铁青,他并非是因为杭州城夺魁无望,他只是痛恨这些人公然的舞弊,公然的作假。一个小小的花魁大赛都这般荒唐,都被朝中一些人控制住结果,可想而知朝中大事该有多么的黑暗和混乱了。 方敦孺差点便要拂袖而走,但他还是以极大的忍耐力留了下来。他要看看到底这场闹剧还有多么的荒唐。二十年前他因为意气而辞官,二十年后他早已意识到逃避是多么可悲的事情,而且不久后他将有新的身份,他不能再遇事便眼不见为净了。他要看清楚这一切,要和这些人死磕。 …… 评判席上乱作一团的时候,赵子墨出场宣布了第六场澜江楼出场表演。不知道是因为前面的精彩表现让江宁府澜江楼的郑暖玉失去了信心,还是因为她的才艺本身不宜在这种场合表演,精于对弈可不能在这样的比赛中展示,那是在普通百姓看来极为无聊的一种才艺。故而郑暖玉选择了当场泼墨作画并且手书条幅的表演,辅之以弹琴吟唱。 不得不说,郑暖玉的书画水准都甚为精湛,当众泼墨画的一副牡丹富贵花鸟图也是颇有些功底,上面的提字也颇为华丽优雅。只可惜,这一场若是提前在第一场或者第二场,或许会引发众人惊叹和赞颂。偏偏,她的出场在最后一位,而且是在杭州府群芳阁这场华丽辉煌的表演之后。 这就像是刚刚面对一桌子的山珍海味饕餮盛宴吃个大饱之后,再面对一盘家常小菜的酒席,顿时会感到食之难以下咽,味同嚼蜡一般。百姓们的反应很平淡,这倒也罢了,台下嗡嗡的说话,都在回想刚才那一场的辉煌。甚至连评判席上的众评判也没什么心思去认真观看。 这种情况下,郑暖玉也没什么心思,于是草草结束了表演,在一片礼貌性的掌声中下台而去。 随着澜江楼表演的结束,今晚的花魁大赛的比赛终于全部结束。虽只有五场比试,但也历经了近两个时辰。此时此刻,月上中天,圆月金黄悬挂头顶,时间已近午夜。 百姓们一边等待着最后的结果,一边吃着干粮小吃喝水,和周围人热烈的讨论着今晚的比赛。很多人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虽然这几家都很强,但他们心目中还是有自己认为最强的一家。 赵子墨乘着竹筏再次出现,调侃几句之后,赵子墨宣布正式计票看结果。评判席前,那里五座票箱一字排开。在评判团的监督之下,赵子墨和两名师爷开始了统计。一只只票箱被打开,里边的票张一只只被取出进行综合统计,每一家的成绩都被写在红纸上,很快,结果便列于纸上。 所有的人,包括贵宾席上的王爷父子,吴春来沈放刘胜等一干官员们都伸着脖子朝前边探望。若不是计票之时不准人靠近评判席询问或偷看结果的话,怕是众官员早就派手下随从将评判席围的水泄不通了。 赵子墨在万众瞩目之下拿起了那张写着排名的纸,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凝重,似乎有些不解。皱着眉头沉吟了片刻之后,赵子墨才终于开口说话。 “诸位,此次花魁大赛的结果就在老朽手中,说实话,对这个结果……老朽有些吃惊。不过,这是十五位德高望重的评判团给出的评判结果,相信此乃公正的结果。现在,请诸位噤声,老朽为各位揭晓。” 百姓们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死死的顶着赵子墨手中的那张纸,大气也不敢喘出来。 “本次东南花魁大赛,拔得头筹的是……”赵子墨扬声说话,众百姓支棱着耳朵聚精会神的听着。 “是……江宁府……风月楼……柳依依姑娘。”赵子墨的声音清晰的灌入每个人的耳中,在一瞬间,场上一片错愕之声。 “什么?怎么是江宁府的风月楼?” “当真奇怪,风月楼的掌上舞虽好,然而很明显跟咱们群芳阁的表演比起来还差了一截。最起码也是个并列不相上下啊。怎么回事?” 杭州百姓们错愕的时候,江宁府赶来助阵的众人一片欢腾之声。贵宾席上,沈放开心的大笑,刘胜酸不溜丢的道贺着,吴春来斜眼看着满脸愠怒之色的王爷父子,场面也是异常的怪异。 “怎样?我江宁府花界乃是东南第一,你们还不信。秦淮河上随便找一家来,都可碾压东南。风月楼在我江宁只是佼佼者之一罢了,红杏楼,玉沁阁,哪一个拿出来不是碾压你们?哈哈,叫你们还牛气哄哄的,这一回没话说了吧?” 江宁府来的那些观客岂肯浪费这样的机会,毫不留情的奚落周围坐着的杭州百姓们。 “笑你娘的腿,这里边必有猫腻。不公平,这不公平。”杭州百姓们大骂道。 “耍赖么?杭州人这般输不起,不要脸的很。输了便是不公平是么?要是你们赢了呢?难怪有人说杭州城里商人多,一个个贼精贼精的,只肯占便宜,不肯吃亏。” “操你们娘,你们才是不要脸呢。强烈要求公开各家评分。” 杭州百姓们的开始乱叫乱嚷鸹噪起来。场面开始变得混乱。 贵宾席上,众官员也被惊动了。吴春来皱眉对严正肃道:“严大人,怎么着?这里的百姓这般刁蛮?输不起么?莫不是非要让你杭州城的青楼夺了花魁?查一查,是海匪趁机起哄还是有刁民闹事?” 严正肃皱眉道:“放心便是,严某还不至于如此无能。百姓们只是发泄发泄罢了,那也没什么。” 吴春来呵呵笑道:“那是最好,可莫要闹出什么事来,不然我回京城去可不好替你遮掩。” 严正肃皱眉招手叫来人传令,命宁海军和城中厢兵指挥使控制局面。 小王爷郭昆终于忍不住了,站起身来大声命赵子墨来贵宾席。沈放见状语带嘲讽的笑道:“小王爷,莫非是怕这老司仪眼睛花了看错了名次不成?” 刘胜笑道:“小王爷要复核一下也是应该的,不是说由王爷亲自颁花魁桂冠么?沈大人,还不让风月楼的柳依依前来行礼?夺了花魁要游湖庆祝的。” 沈放笑道:“对对对,你不提醒老夫都差点忘了,来人,让柳依依和风月楼一干人等前来行礼。王爷要给她颁花冠呢。” 赵子墨匆匆的来到贵宾席前,郭昆一把便将他手中那张红纸抢了过去,盯着看了半天,皱眉道:“赵子墨,你全程计票,当真群芳阁只得中上?” 赵子墨叹息道:“小王爷,确然如此。计票岂敢马虎,唱票三遍统计了三遍呢。” 郭昆怒道:“怎么可能?这里边必是有文章。” 吴春来在旁笑道:“小王爷,何必如此。一个无关紧要的青楼名号罢了,值得小王爷如此激愤么?” 郭昆扭头瞪着吴春来,吴春来面不改色,眯眼冷笑以对。一直沉默不语的郭冰终于沉声开口道:“昆儿,吴大人说的对,这件事又有什么值得动气的,杭州群芳阁技不如人,输了便是输了,那有什么?” “瞧瞧,王爷就是王爷,这点小事有什么值得介怀的?虽说是三城争霸,不过是个噱头罢了。不过是一场娱事,借以为中秋佳节助兴罢了。小王爷却要因此而生出不快,那可没道理了。”吴春来呵呵笑道。 郭冰淡淡一笑,点头道:“吴大人所言甚是,本王受不得这鸹噪的场面,恐要早走一步。给花魁授予桂冠之事,便请吴大人代劳。诸般后续之事,有严大人在此,你们照常举办便是。明日着那风月楼来我王府,本王有赏赐。本王先走了,昆儿,叫沈昙将船驶来,薇儿,咱们回家赏月去。” 郭冰父子站起身来,准备要走。众官员心知王爷这是不高兴了,倒也乐得他赶紧走,免得一会儿不知道出什么幺蛾子。于是纷纷起身来拱手道:“恭送王爷。” 郭冰伸手去挽小郡主的手,却抓了个空,回头看时,却发现郭采薇坐着没动。 “薇儿,回府啊。你娘准备了瓜果月饼,说夜半正好赏月呢,此时回去正好。”郭冰柔声道。 “父王,再等等。”郭采薇低声道。 “妹子,现在我们心情都不好,你可莫要闹脾气。留在这里作甚?看这些人的嘴脸,被人嘲笑么?林觉没本事,回头再找他算账。”郭昆冷声喝道。 “哥哥,你说的什么话?谁是第一,你心里没数么?林公子已然做到了最好,你还这么说他。罢了,我不跟你吵,爹爹,听我的,稍坐片刻,喝口茶水,或许你会有惊喜。”郭采薇道。 “惊喜?”郭冰诧异道。 “哎呀,爹爹,你莫问了,就算是陪着女儿坐一会不成么?”郭采薇抱着郭冰的手臂撒娇道。 郭冰疑惑的看着她,郭采薇轻轻的挤了挤眼,看向周围一群支棱着耳朵的官员,做了个神秘的表情。郭冰心中好奇之极,难道说这件事还有转机?不太可能吧。 第三二五章 转机 郭冰父子耐着性子重新落座,忍受着贵宾席上络绎不绝前来向沈放道贺的众官员的鸹噪之声,面色阴沉着,一口一口的喝着茶水。台下的杭州百姓们却没这么好的耐性。虽然不少人今夜来此只是中秋佳节前来放松心情凑凑热闹,但大多数人心中却是期望着此次花魁大赛杭州城两座青馆能大杀四方击败来自江宁和扬州的挑战者,捍卫杭州府东南第一府的地位的。然而在目睹了如此精彩激烈的比拼之后,群芳阁却被判败北,这教他们如何能接受? 在结果宣布之后,很多百姓便已经开始吵闹咒骂,若非有官兵虎视眈眈,怕是已经闹出事端来。更多的百姓不愿目睹江宁风月楼加冕花魁的那一幕,开始纷纷起身退场。一片叹息和咒骂声中,黑压压的人群开始朝涌金门城门方向涌动。就连贵宾席上的杭州官员和士绅名流富户们也开始起身准备离场。 然而,突然之间,有一个消息从前方湖面上的贵宾席中迅速席卷而来,短短片刻间便传遍了全场。 “大伙儿慢走,评判结果似乎有变,风月楼好像不是第一名。花魁花落谁家好像还没决定……” “什么?怎么回事?赵子墨不是宣布了么?怎地有变?” “不知道啊,好像说风月楼的柳依依不愿前来接受花魁的称号。” “咦?这可真是奇哉怪也,那柳依依居然不肯接受花魁的称号?那是为何?这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么?” “是啊,到底怎样的情形,倒也不甚清楚,大伙儿慢些走,且瞧瞧是怎么回事。” “对,瞧瞧发生了什么事?” 得到消息的百姓们纷纷停止了退场,有的掉头往回走,有的却又还继续往城里涌,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与此同时,贵宾席和评判席上也是一片混乱。片刻之前,柳依依乘小舟来到了贵宾席前。吴春来当仁不让的欲起身为其颁受花魁桂冠之时,那柳依依却当众说出了一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话来。 “承蒙各位评判先生嘉许,蒙各位大人爱护,将奴家判为魁首。然而,奴家也不敢受这花魁之冠。还请各位原谅奴家的造次。奴家和风月楼上下感激诸位的抬爱,故而奴家特来向诸位道谢。这花魁之名,断不敢受。” “什么?”吴春来沈放等人惊愕失声。 “混账,这是什么话?咱们来杭州不就是为了夺花魁之名么?你怎地要放弃花魁桂冠?你疯了不成?”沈放厉声呵斥,脸上有些气急败坏,言语也有些失礼。 江宁知府沈放是个风流倜傥之人,平日里和江宁名妓打的火热,这柳依依跟沈放的关系很不一般,两人实际上是暗地里的情人关系。正因如此,沈放说话的口气也很不客气,却不似对青楼头牌的彬彬有礼,而是一种对自家任性小妾的一种训斥的口气了。加之他也确实有些震怒,故而有些失态。 柳依依心里委屈的要死,她何尝想放弃这花魁之名。这花魁可是东南花魁,大周半壁烟花之地的花魁,那是何等的荣耀和肯定,这是她做梦都想要的声望。可是,她不敢要啊。就在不久前,有人去了她的风月楼花船之上,当着她的面揭穿了她弄虚作假的真相,要求她必须退出花魁争夺,否则便将真相公之于众。柳依依焉能不知自己在演出中造假的事情的严重性,那是当着十多万百姓的面前作假,而且还当着梁王爷京城来的要员以及东南大大小小的州府县的各级官员的面。这件事足以让自己和风月楼毁于一旦,事情败露后就连沈放也救不了自己。 一直以来,掌上舞的绝技只是风月楼为了包装自己的一个噱头罢了。柳依依虽然苦练舞技,但却终究无法练成掌上起舞的绝技。最多只能做到在坚硬的方寸之地腾挪起舞。这本已经是极为难得的技艺,但光凭这些还是无法夺得花魁的。本来这一次柳依依也没想着铤而走险,但在目睹了冯苏苏的反弹琵琶的绝技之后,好胜心极强的她终于决定要用假冒的手段来蒙蔽众人的耳目。所以才有了用支架撑住手掌,男子冒充女子作掌上舞的那一段了。 虽然煞费苦心,演出的效果也极好,然而却不料终于败露,被群芳阁的人抓住了把柄,以此相胁。到此时,她却也只能选择放弃,否则她知道自己的下场和整个风月楼的下场都将很凄惨。而且此举还将连累到沈知府乃至整个江宁府的名声。孰轻孰重,自不必多说。 见柳依依满脸凄苦,楚楚可怜的样子,沈放更是疑惑,忽然间他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似的,大声喝道:“柳依依,你告诉本府,是不是有人背地里威胁你什么了?你不要怕,有政事堂吴主事在此,本府也在这里,若是有人在背后用些卑鄙手段,我们自然不会坐视。你不要怕,但说出来,我们必不能容忍这等事情发生。本府虽是一介书生,但硬骨头还是有几两的,本府是绝不怕那些权高位重之人的。” 沈放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故意将声音放大,还有意无意的朝梁王父子这边瞟了一眼。那意思很明显,他认定是王爷父子在背后做了什么手脚,威胁了柳依依和风月楼,以至于柳依依不敢受这个花魁。 郭冰听的真切,本来他也正疑惑于此事,此刻见沈放说出这样的话,郭冰虽然恼怒却也不免心中犯嘀咕。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是有可能这么干的,于是皱眉低声问郭昆道:“昆儿,是你派人做的么?” 郭昆哭丧着脸低声道:“冤枉啊父王,孩儿可什么都没做啊,我还以为是父王你命人做的手脚呢。” 郭冰翻翻白眼,点头道:“没做便好,父王自然也不会去做这样的事。却不知是怎么回事?看起来那沈放是认准了是我们在背后动了手脚了。” 郭昆冷哼道:“那又怎样?这个沈放怕是昏了头了,就算是我们背后动了手脚,这厮这番话可也太放肆了。看来,我梁王府在这些官员们眼中早已失去了威严了。一个小小的知府尚且敢指桑骂槐,更遑论朝中那些人了。很好,这个沈放,我记下他了。” 郭冰缓缓点头道:“总有一天,叫他们知道轻慢本王的后果和代价。且不说这些,眼前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倒也奇怪。” 郭昆开口欲言,忽然间瞥到了一旁面露微笑的郭采薇,心中忽然一动,低声在郭采薇耳边道:“妹子,是你背地里动的手脚?” 郭采薇噘嘴道:“怎地会是我?可不干我的事。” “那你适才为何央求我们留下来,说什么会有惊喜?难不成你早知会是这个结果?”郭昆皱眉道。 郭采薇笑而不答,郭冰和儿子对视一眼,心中同时闪出一个名字来。林觉!定是这小子在背后用了不知何种手段了。 那边厢,柳依依开始为自己的行为作出了解释。她当然不会说出真相来,只是说自己看了几场演出之后觉得风月楼的演出不及群芳阁和鸣凤院的演出。花魁得住需实至名归,自己并不觉得自己比她们好,所以得这个花魁心中有愧,故而不能心安理得的受此花魁之名。 这个解释显然是牵强且站不住脚的。对于柳依依而言,这个理由让自己显得光明磊落高大上。但因为这个结果是评判团的决定,此言便是在映射评判不公正了。柳依依也顾不得这些了,只求能过关脱身便可。 沈放很是气愤,他依旧认为有人在背后胁迫威胁柳依依。吴春来便更是气愤了,评判团中他确实做了手脚,要其中的几人给予杭州青楼极低的评价,拉低总评分。然而这件事对方没人提出来抗议,倒是自己这一方的这个青楼女子大嘴巴映射此事,当真是岂有此理。 沈放百般询问内中缘由,百般劝说柳依依不要这么做,但柳依依有苦难言,只是坚持不受花魁桂冠。吴春来在一旁听的心头火气,喝道:“沈知府,她既不愿当这个花魁,便由她去便是。东南花魁之名倒也非她风月楼不可,何必劝来劝去?既不愿接受评判结果,却又来参加作甚?沈知府,麻烦你下次再组织这样的事情的时候,先选好参赛的人选为好。不要找这等货色来,是来消遣大伙儿的么?” 沈放连声告罪,心中也自恼怒。当下赵子墨问询于一干评判团成员。得到的答复是,不愿接受评判结果是可以的,只今后再无资格参与大大小小的花魁大赛了。至于本次花魁花落谁家,那便需要看其余各家的排名高低,取高者递补了。 事已至此,沈放也无可奈何。只得决定事后再问清楚内中缘由,于是满脸不悦的挥退柳依依等人。柳依依面色惨白的退下回船,自知留下无益,遂命风月楼花船缓缓离开位置,悄悄离开比赛现场。 第三二六章 加赛 花魁大赛场面上的混乱随着赵子墨的重新登场而迅速平息,所有被流言波及,充斥着各种猜测和想法的百姓们迫切的想得到一个准确的消息。他们安静了下来,翘首张望着湖面上那竹排之上的苍老身影。 “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大人贵客。这里有个意外消息要宣布。适才被评判为花魁大赛第一名的江宁府风月楼柳依依姑娘已经决定放弃此次花魁桂冠。原因是,柳姑娘认为她的表现不足以成为东南花魁之首,所以选择弃权。无论如何,我们尊重柳姑娘的决定,柳姑娘才艺惊艳,更难得的是这种不为名利所动的高风亮节。这一点殊为难得。让我们为风月楼鼓掌嘉许。” 百姓们一片嗡然。江宁府前来助阵的众人得到了这个权威消息的证实,顿时一片惊诧之声。 “这柳依依失心疯了么?这是什么意思?放着花魁不当,装什么高风亮节?” “就是,枉费我们千里迢迢赶来为她助威,这婊子成心给我们添堵是么?早知如此,她风月楼跑来凑什么热闹?我江宁府有名的红牌不知多少,若非她和知府大人的干系,未必轮得到她呢。现在可好,她却来装大头蒜。沈大人怕是要气疯了。” “是啊,哎,她这一任性,我江宁府花魁便飞了。澜江楼的演出一般,只得中评。哎,没戏了。他娘的,这臭婊子来这么一处,真叫人气煞了也。” 一群人的失望便是另一群人的希望。杭州百姓和扬州前来诸位的众人破天荒的站在了同一立场。江宁府风月楼的退出,便意味着花魁要在杭州和扬州两地诞生。本来失望的他们顿时喜上眉梢,热烈的讨论起来。 锣声响了数下,场面再次安静了下来。赵子墨高声继续道:“诸位,无论如何,今晚的东南花魁大赛总要有个最终的花魁得住,否则岂能对得住这花好月圆之夜?按照大赛的规矩,风月楼退出之后,名次递补。谁排在第二位便自动成为今年的花魁新主。然而经过适才的统计,眼下却遇到了一个难题。那便是,杭州群芳阁和扬州鸣凤院以及云水阁的秦晓晓在之前所得的评判均为中上,这便出现了这三家并列的局面。呵呵,这下可麻烦了,谁为魁首,倒是个难题了。” 之前并没有宣布各楼的排名,只宣布了风月楼排名第一。直到此刻,众百姓才知道原来群芳阁和鸣凤院云水阁并列第二,此刻又成了并列第一的局面,这下可当真是难题了。 “适才老朽在评判席得到商议的结果,并且经王爷和诸位大人的许可,此次花魁大赛只能有一名魁首。也就是说,这两家要进行一轮加赛了。好在这一幕去年便曾发生过,对此老朽倒也并不惊讶。出现加赛,这恰恰说明,东南各地花界人才济济,才艺精湛不分伯仲,这是花界之幸。请诸位稍安勿躁,如何加赛,何种方式加赛,评判席和梁王爷朝廷来的几位大人以及三位知府大人正在商议,相信很快便将有办法。请诸位喝口茶,吃些点心耐心等待。当此中秋明月之夜,咱们多相聚于此片刻也是好的。各位聚于此便是缘分,不妨相互认识认识,或许能在今夜觅得良友也未可知呢。” 赵子墨拉拉扯扯的说着闲话的时候,贵宾席前侧,众评判正在和一干官员们紧张的商议着如何加赛。但在这种时候,对于加赛的演出却很难达成共识。双方都想着以自己的强项终结对手,然而己方的强项却已经在第一轮尽数施展。再说了,再来一轮同样的表演也毫无意义。 “去年杭州花魁大赛也出现了平局,最终是以即时填词谱曲唱曲决出了胜负。老夫认为,咱们不必再争论,还是以去年杭州花魁大赛的加赛方式进行加赛为佳。一来,花界填词唱曲乃是基本技艺,而之前两家的演出却都没有表现出这一点来,第二轮加赛何不回归本真,同时也循照先例,更无偏颇。二来嘛,今日东南花魁大赛名士高人聚集一堂,花魁大赛本就不仅是一场花魁评比而已。在今日若能留下诗词名篇,也是一场佳话。各位以为如何?” 评判团首席袁先道提出了解决方案,便是回归本真,重新回到最基本的填词谱曲演唱的技艺上。这一点本是青楼红牌的基本素养,而且又最考验她们的基本能力,更是有先例可寻。看上去是个极为公平的提议。 然而,所有都心知肚明,袁先道的提议是明显偏向于扬州府鸣凤院的。去年的花魁大赛上,之所以最终梁王府同意这种加赛方式,便是当时他们请来了大周词坛的两位新星,号称词坛双璧的东方未明和司马青衫。在这样的环节之中,词的好坏几乎能决定最后的结果,至于演唱谱曲,仓促之间却只能锦上添花而已。只要不出大的纰漏,一首好词可决定成败。那也是去年林觉一首《定风波》问世之后助望月楼夺得花魁的原因。 现在袁先道再次提出这种办法,便是因为他知道这一次扬州江宁两地参赛的青馆几乎请来了大周朝有数的文坛高才。但凡数得上号的年轻一辈几乎都被网罗至此。虽然这一批人并非大周文坛之中的翘楚,因为老一辈的文坛领袖诸如袁先道自己松山书院山长方敦孺等一批人才能代表大周最高的文坛水平。但这些人有的根本不会在这种场合露面,有的作为评判团,不参与助拳。所以,剩下来的这一批后起之秀全部被网罗至此,基本上已经是最高的水准了。那林觉去年虽然写出了惊艳四方的词作,但在袁先道看来,林觉跟这些人还是有差距的。词坛双璧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虽然名气响亮,但这两人的名气却得益于青楼之中的传唱其词作的助力。在大周文坛,这二人的真实水平只是中上,却非顶尖。林觉胜了他们,虽然意外,但也并非不能接受。人总有灵光一闪的时候,但光凭一两首灵光一闪的词作,却也并非能够让人推崇备至。袁先道吃准了此人并不能跟翰林院当中这些有真才实学的才士们抗争。 不久前的演出之中,翰林院两名学士牛刀小试,云水阁的秦晓晓唱的两阙词《卜算子》和《满江红》皆为佳作。足见此次助拳之人实力之雄厚。以这种方式加赛,云水阁和鸣凤院助拳的文坛高手们便有了用武之地。而群芳阁的助拳之人除了那林觉再无他人,即便有也是泛泛之辈,岂有胜算。所以袁先道便提出了这个办法。 袁先道一提出这个方案,吴春来沈放刘胜等人立刻便领会其意,纷纷表示赞同,说这是最公平的方案。他们本想好了一旦严正肃和王爷父子反对,便立刻进行反驳。但出乎意料的是,严正肃居然一口答应了下来,似乎也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这不免让人生出疑惑来。 吴春来不放心,低声再次确认了一番己方所请来的高手的名单,并确认了群芳阁并非请到得力的助拳之人后,才放下心来。 郭冰父子却很是担心,郭冰低声向严正肃问道:“严知府莫非以为林觉当真可以在词作上胜过对手?本王怎么觉得咱们中了圈套了?你没觉得不公平么?” 严正肃却淡淡回答道:“我并不觉得不公平,助拳者的实力也是花魁大赛的一部分,这本就是去年的先例,输了只能说群芳阁实力不济。谁叫群芳阁没本事请来那些助拳之人呢?至于林觉能不能写出好词来,我却不知。但我对他有信心。能写出《定风波》那首词的他,文才断不在任何人之下。他的恩师在此,王爷不放心可去问问方山长。” 方敦孺随着评判团来到贵宾席前方多时,只是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只坐在一旁喝茶旁观。 郭冰忙向方敦孺欲询问,方敦孺只淡淡一笑道:“王爷,林觉文采比我这个老师都高。他不仅只写了那首《定风波》而已,老夫读了他好几篇文章,自叹弗如。论文才,当世少有能及,但即便如此,结果如何却未可知。王爷当知道个中缘由。我只期待他能写出什么样的词作来,却并不关心这花魁的输赢。希望即便是输了,王爷也不要怪他。” 郭冰缓缓点头,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在几名评判的建议下,为了统一评判标准,词作要统一命题,以判高下。而袁先道进一步的提出了对林觉更为不利的命题方式,便是不拘于一首词作定夺高下,而是以风花雪月四字为题分别为题,各作一首应景之作,分别评判高下。这么一来,扬州府助拳之人人数众多的优势便更加体现了出来,因为各自擅写专长,便等于集各人之长了。对于林觉而言,一人要写四首,杜绝了灵光一闪的爆发,不可能再出现去年那种一词定高下的情形了。 严正肃像是一无所知一般全盘同意,王爷父子也只得同意。搞得吴春来刘胜沈放等人倒是颇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己方似乎做的太过了。 加赛的方式和办法送到了赵子墨手上,赵子墨闲扯了半天早已累得嗓子眼冒烟,宣布了加赛的方式便赶忙退下歇息。三家花船齐齐奉命开动,缓缓行至评判席前一字排开停在水面上。 此时才知三家助拳实力的高下。鸣凤院和云水阁的船首上彩灯高悬高朋满座,每一家都有十几名文士摇着折扇悠然而坐谈笑风生。个个风流潇洒,器宇轩昂。再看看停在南侧的群芳阁的船头,只有林觉一人孤零零的坐在那里,身旁站着一名矮矮壮壮的少年。 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这一对比,台下一片窃笑之声。 贵宾席上,面容端丽的少女一眨不眨的看着船头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林郎,加油!若今夜再胜,天下再无小觑你之人,郎君之名当可真正天下扬名了。” 第三二七章 连番弃权 (二合一。谢:书友55093254、书友50067224、ta17mft、土豆地瓜洋芋、神奇的金甲虫、书友55163606等兄弟的赏。谢众兄弟的票。) 三座花船上的众人齐齐起身朝着台下行礼,评判席下令加赛开始时,扬州鸣凤院云水阁两艘花船之上顿时忙碌一片。侍女小仆穿梭来往,铺纸磨墨忙碌不休。船上众学士才子也都纷纷起身开始负手踱步,皱眉哦咏思索起来。偶有所得立刻快步奔向桌案出执笔挥毫,记下好句,一派忙碌不休的景象。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群芳阁的船头上,林觉依旧直直的坐在那里像个木头桩子。身边那个粗壮的少年倒是铺了纸张开始磨墨,但林觉眼望天上明月,状若痴呆,根本就没在思考,让人摸不著头脑。 若说一开始还有人以为他是胸有丘壑,故而意态闲雅的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便越来越感觉到不太对劲了。因为另两艘船上的学士名流们已经欣喜之声大作,好几首词已经写就,传来大片的叫好之声。而且似乎已经选定了最好的词,已经送进船厅之中着乐师谱曲。船厅之中也隐约有乐声和歌声传出,秦晓晓和冯苏苏似乎已经开始练习了。 “搞什么?有时间限制的啊,两炷香时间一到就要比试了啊,这林觉到底成不成啊?” “张二公子,他不成,莫非你成么??你这么有本事,怎地不自告奋勇去助拳?可惜你连解试都数次不中,上去也是白搭。” “你这厮,在下是为他着急,你却来揭我疮疤。本人好歹还念了十几年书,诗词也作的几首,到被你这泥腿子奚落。呸!休得接我的话,我可犯不着搭理你,没得低了身份。” “切!你还好意思看不起老子。读了十几年书,便是石碾子也钻出两个眼来了,亏你还好意思说。老子若读书,没准都当官了。即便不读书,老子现在靠气力吃饭,总比你这弱鸡一般文不成武不就的东西强。你不搭理老子?老子爱搭理你么?” “你……粗鄙之人,不足为辩。” “……” 台下百姓们急的自己都开始掐架了,闹哄哄的乱做一团。然而花船上的情形却并非改观。林觉依旧坐在那里没动静,而另外两艘花船上的欢呼赞叹之声却更大了。偶尔爆发出一阵掌声来,那是有人的词作得了众人推崇而得到赞誉。 一炷香时间很快燃尽,第二柱香也在夜风的吹拂之下很快烧掉了小半。扬州城两座花船上的学士才子们似乎已经做好了全部诗词并且选出了最好的四首。船舱内一片乐声,正在加紧排练。不少助拳学士们左右无事,摇着蒲扇探头朝着群芳阁的花船上看。对着呆若木鸡的林觉指指点点,嘴里不知说着些什么,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来。 第二柱香还剩一小截的时候,群芳阁花船上的人似乎再也忍不住了,几名女子涌上船头来到林觉面前低声说着什么。这之后林觉才似乎不情不愿的起身走到桌案旁拿起了毛笔,又愣了片刻后在落笔写词。 随着赵子墨一声:“时间到!”的喊声响起,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来,这最终的加赛要开始了。 “请三家抽签先后。”赵子墨的竹排在三艘红船旁轻轻滑过,撑篙的用长篙挑着一只布袋举到甲板上,任三家船上的人在布袋中取出一只彩线裹着的绒线球来。 “彩球中空,内有顺序号码,请三家当众展示。”赵子墨笑道。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为了公平起见,这一次是将号码放在了三只一模一样的彩球之中。鸣凤院抓阄的小厮剥开彩球,从里边取出了一张纸阄。展开一看,却是个黑色的‘贰’字,那便是第二个出场了。 那边厢云水阁船上抓阄的侍女如法炮制,当众展示是是个大大的‘叁’字。不消说,群芳阁那便是第一个出场了。当然为了表明公平,赵子墨还是要求群芳阁抓阄的林虎展示出了纸条,自然是个大大的‘壹’字。 “抽签已毕,结果如众人所见,第一场关于风的新词新曲表演乃群芳阁首先出演。请!”赵子墨话音落下,众人顿时睁大眼睛静心期待群芳阁的诗词新曲表演。然而下一刻,众人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这一场我们认输,你们比吧。”林觉站在船头摆手叫道,声音大的岸上百姓们都听的清清楚楚。 “……” “……” 所有人都白眼乱翻,居然这么轻易便放弃了,真是让人想不到。 “林公子,老朽提醒你,这是最后的加赛,你当真轻易的放弃了?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群芳阁众人的意思?”赵子墨提醒道。 “赵先生,林公子的意思便是我们群芳阁的意思。”楚湘湘站在船头朝下看着赵子墨行礼道。 赵子墨无奈,还想做最后的劝说,沉声道:“林公子,这第一城放弃了,便是输了一场了。” “在下明白。总共四场,还有三场呢。全赢了的话,还是第一。多谢赵先生提醒。”林觉笑道。 赵子墨头上三条黑线落下,白眼珠飞上了天。这家伙倒也大言不惭的很。不过赵子墨也没办法,他是司仪,可不能牵扯太多个人情感在内,刚才那句劝说已经是不该了。 “罢了。”赵子墨不再多说,转头对着黑压压的百姓拱手,高声道:“诸位,鉴于群芳阁宣布本轮放弃出演,故而群芳阁本轮排名最末。按照规则,云水阁和鸣凤院可继续争夺本轮第一,第一者得一分。四场下来,累积最高得分者便为花魁。” 鸣凤院冯苏苏率先出场,她换了衣衫,此刻化身为一个俏皮的村姑模样,娇俏可爱。手拿着两块牙板,来到船首处俏然而立。简单的丝竹之乐起,冯苏苏敲击牙板开口娇滴滴的唱道。 “好恨这风儿,催俺分离!船儿吹得去如飞,因甚眉儿吹不展?叵耐风儿!” “不是这船儿,载起相思?船儿若念我孤恓?载取人人篷底睡,感谢风儿!” 冯苏苏嗓音甜腻,娇俏朗丽。听得出她于歌艺上造诣一般,然而正是这种对于歌艺的青涩,却给人以一种清新自然之感。配合着这首以俚语写成的曲词,更是有一种相得益彰人曲合宜的和谐感。这首词作虽以俚语写成,然而正是这种通俗之感却有别于那些用词格律都极为雅致的词作,反给人一种吃惯了山珍海味,却尝到了山野小鲜的惊喜感。 台下百姓们带着笑容鼓掌,评判席贵宾席上众人也鼓掌点头。词曲相谐,清新怡人,一个很好的表演。 冯苏苏娇滴滴的对着台下众人敛裾行礼之后,又转向一旁围坐的十几名文士才子行礼。一名三十许人的男子起身还礼,那便是这首词的作者。有人认出了此人,他是大周翰林院学士石孝友,在文坛地位不显。但很显然,今晚之后,石孝友的名气必将大涨了。 鸣凤院之后是云水阁出场,对于云水阁的秦晓晓,众人更是抱着极大的期待。因为在之前的表演中,秦晓晓正是通过两首新词成功挤进了这场决赛。而那一场中的《卜算子》《满江红》两首词牌也极为惊艳,得到了众人一致好评。这充分说明,云水阁请来的助拳文士是实力强劲的。而且秦晓晓正是以歌艺见长,这方面云水阁极有竞争力。 秦晓晓还是一袭湖绿长裙,云鬓高挽俏立船头。丝竹声起,秦晓晓开口唱道。 “商飙乍发,渐淅淅初闻,萧萧还住。顿惊倦旅。背青灯吊影,起吟愁赋。断续无凭,试立荒庭听取。在何许。但落叶满阶,惟有高树。?” “迢递归梦阻。正老耳难禁,病怀凄楚。故山院宇。想边鸿孤唳,砌蛩私语。数点相和,更著芭蕉细雨。避无处。这闲愁、夜深尤苦。” 秦晓晓的歌喉确实婉转动听,歌艺也确实精湛。一首新词唱下来毫无滞碍,如流水汤汤,畅通无碍,圆转如意。然而,受制于这首词的基调,却没能发挥她音域宽广的优点,整首唱下来略显平淡。 而且,此词唱出,在台下也引起了一些争论。 “不是以风为题么?怎地一曲唱完,没听到一个风字?” “外行了不是?虽然没有点明风字,但却意中有风啊。商飙乍发,渐淅淅初闻,萧萧还住。商飚者,秋风也。这不是风是什么?落叶满阶,惟有高树。这不是风是什么?无风哪来‘落叶满阶’?” “哦。原来如此。在下这可丢脸了,我竟没想到这一节,原来是刻意没有点名风字,但却有风声有风过叶落之景。是在下愚钝了。” “哈哈哈这有什么可丢脸的,仁兄怕是被秦晓晓的歌声迷住了,没仔细听而已。” “呵呵,也许吧。那么兄弟认为这首词如何?” “唔……词倒是极好的,只不过……稍显刻意反而不美。而且这首词沉郁苦闷,太过悲凉,却不应景。再说和秦晓晓的气质也不甚符合。秦晓晓再老个三十岁或许更适合唱这一首。以在下愚见,反而不如前面鸣凤院的那一首清新自然人曲和谐。” “嗯……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似乎确实如此。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回头咱们小酌一番去如何?” “哈哈哈,过奖过奖,好说好说。” 评判席上第一轮的评判结果已经出来了,正如台下两名读书人所议论的那般,秦晓晓所唱的这一首词虽好,但却因为如此深刻悲凉的词作不甚应景。而且很明显秦晓晓的年纪颇青,完全不能驾驭这类词作,故而给人以不协之感。众评判反而对第一首俚语小词更为青睐。所以,最终的结果居然是鸣凤院以上评对中上,战胜了秦晓晓的云水阁。 结果一公布,出乎了众人的意料之外。鸣凤院算是爆出了一大冷门了。 第二轮抽签开始,这一轮鸣凤院第一个出场,云水阁第二,群芳阁最后出场。赵子墨宣布了以‘花’为题之后,鸣凤院冯苏苏挟第一轮爆冷之威登场。 冯苏苏又换了一种造型,长裙尾地,秀发如云,风姿绰约。她怀抱琵琶上场,行礼之后素手拨弦唱了一曲《六州歌头》的慢板词。 “东风著意,先上小桃枝。 红粉腻,娇如醉,倚朱扉。 记年时,隐映新妆面,临水岸,春将半,云日暖,斜桥转,夹城西。 草软莎平,跋马垂杨渡,玉勒争嘶。 认娥眉凝笑,脸薄拂燕脂。绣户曾窥,恨依依。” “共携手处,香如雾,红随步,怨春迟。 消瘦损,凭谁问?只花知,泪空垂。 旧日堂前燕,和烟雨,又双飞。 人自老,春长好,梦佳期。前度刘郎,几许风流地,花也应悲。但茫茫暮霭,目断武陵溪,往事难追。” 这首词当真端丽了得,情致婉转,真情流露,缠绵妩媚,动人之极。冯苏苏的演唱依旧可圈可点,她的嗓音虽然一般,但此词谱曲皆在中音,完美掩盖了她歌艺和嗓音上的缺陷。但或许是时间过于仓促,乐师的曲子稍显生硬。又因为为了掩盖其嗓音的弱点,导致整首曲子过于平淡,后阙该爆发之处竟无爆点,给人一种隔靴搔痒不能敞怀之感。 而最大的败笔则出在一曲终了之时。或许是意识到整首曲词的缺憾,为了营造更好的气氛,或者说是展现更好的自己,冯苏苏在最后竟然画蛇添足的表演了一把单手琵琶单手洞箫合奏的技艺。借以加强曲意。然而这么一来本来表情还带着微笑的唐玉等人,立刻便变了脸色。在唐玉心中,好端端的一个表演又成了杂耍猴戏了。 观众的反应也很一般,只给予礼貌性的鼓掌,说明效果不好。 云水阁秦晓晓出场,秦晓晓依然如故,一袭长裙,亭亭玉立。但从她的表情来看,此刻凝重了许多。或许是第一场的失利带来了些许的压力。 没有丝竹,没有箫笛,没有任何的乐音。秦晓晓的声音便在这一片寂静之中轻轻响起。却是一首《月华清》。 “雪压庭春,香浮花月,揽衣还怯单薄。孤枕裴回,又听一声干鹊。粉泪共、宿雨阑干,清梦与、寒云寂寞。除却。是江梅曾许,诗人吟作。 长恨晓风漂泊。且莫遣香肌,瘦减如削。深杏夭桃,端的为谁零落。况天气、妆点清明,对美景、不妨行乐。拌著。向花时取,一杯独酌。” 歌声空旷幽怨,如一泓薄雾在月下缓缓升腾,慢慢的向台上台下的众人掩盖而来,直到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台上台下所有人都被这淡淡的孤独幽幽的寂寞所笼罩,仿佛在听秦晓晓对着自己诉说着心事。那种感觉,既美好又玄妙却又有着一种暗暗的忧伤。 秦晓晓显然知道她的嗓音的长处,她的嗓音带有一种天然的磁性,宛如钟磬低沉的回鸣之声。虽然整首曲子依旧以中低音为主,但却和前一首有了极大的不同。中低切换自如,词中意,乐中诉完美融合,愀然回想,绵绵不绝。 “好!真是好。词好,曲好,唱的更好。”评判席上袁先道一声叹息,摇晃着花白的胡子满脸满足。没有人反驳他的话,这首词凄清端丽却哀而不伤,配合着秦晓晓清唱的磁性嗓音,显得极为妥帖。就连唐玉也认为,若是有丝竹之声相伴,也许反而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一曲既罢,场下掌声雷动,秦晓晓身旁不远处,一名文士站起身来,秦晓晓敛裾向他行礼。众人却认识这名男子,这便是之前比赛时为秦晓晓写了那首《卜算子》的大名府名士宋安平。此人今日已经是第二首词作唱出来了,足见才学惊艳。 明眼人其实都明白,这一轮秦晓晓比之冯苏苏的词曲演唱不知高明了多少。第一轮意外落败之后,秦晓晓显然已经拿出了真本事。冯苏苏此轮绝非是其敌手。不过后面还有一个群芳阁要演出,也不知道群芳阁的水准如何,不知最终第二轮秦晓晓是否能扳回一城。 因为第一轮的弃权,对于第二轮群芳阁即将到来的演出,下边的观众们其实是很期待的。但他们又很矛盾,因为见识了秦晓晓此曲之后,他们又觉得群芳阁也许不是敌手。这一场若不能取胜,便是接连失利两场了。扬州两座青馆各得一场胜利,群芳阁便很难有扳回的机会了。 赵子墨的木排来到群芳阁花船之策,正欲宣布群芳阁出场演出之时。忽然间赵子墨看到林觉正探着头招手。 赵子墨忙仰头抱拳道:“林公子,敢问有何吩咐?” 林觉笑道:“烦请赵先生宣布一声,本轮群芳阁弃权。” “啊?”赵子墨差点一个趔趄落入水中,若非身边的仆役手疾眼快拉住了他,怕是已经成了落汤鸡。 赵子墨定了定神皱眉道:“林公子,老朽没听错吧,你是说,你又要弃权?” 林觉笑道:“赵先生没听错,我们弃权。” “林公子啊,哎,不是老朽多嘴,这是第二场了啊,你又要弃权,是否不打算争夺这花魁之位了?”赵子墨咂嘴道。 “谁说的?不争花魁,我们来参加作甚?自然是要争夺花魁的。”林觉笑道。 “可是……你都连续弃权两场了,还怎么争花魁?”赵子墨叹道。 “一共四场不是么?第一场鸣凤院胜了,第二场看这架势必是云水阁胜了。她们两家各胜一场,后面还有两场,我们全赢了不就赢了么?只需两胜便可。这个帐赵先生算不过来么?”林觉笑嘻嘻的颔首道。 “……”赵子墨彻底无语,他仰着头看这林觉带着笑容的脸,半晌后叹息道:“林公子,毕老朽佩服你的自信。可这是真刀真枪的比试,可不是嘴上说说便罢。你说胜便胜了么?罢了罢了,老朽也不多嘴了,林公子确定要弃权么?还是要三思而行?” 林觉点头道:“君子一言,岂有反悔了。我们弃权了。赵先生宣布吧。” 赵子墨无奈转身,平复一下情绪,高声对着等候的众人宣布了群芳阁再次弃权的消息。闻听此言,台下更是如一锅沸水一般沸腾了起来。惊愕者有之,笑骂的有之,叹息的有之,愤怒的有之。不少人还煞有介事的分析了一番。 “群芳阁也算是见机,知道不是对手,索性弃权。正所谓露怯不如藏拙,也算是保有脸面之举。其实啊,一开始我便知道是这个结果,那林觉岂有什么真才实学?去年那首定风波出世,我便怀疑非他所作,恐是剽窃所得,只是无从查考罢了。今年可算是现了原形了。能写出定风波那般绝妙好词,怎会被这风花雪月所难倒?哈哈,林觉倒也乖觉,索性弃权,还保住了名声。” 这种言论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若非如此,又能有何种解释呢?花魁争夺已然进入了白热化,群芳阁连续弃权,自然是林觉做不出词来。之前便见他呆若木鸡坐在船头,后来才假模假式的动了下笔头,也不知画了些什么鬼画符,其实便是根本写不出词来。群芳阁怕也只能弃权了。今年的花魁注定是和杭州府无缘了,必是扬州两家中的一家夺去了。 贵宾席上一片混乱。那边扬州知府刘胜跟沈放吴春来等人谈笑风声,言语中满是奚落,不时有只言片语飘来,刺激着这边王爷父子的神经。而郭冰父子以及严正肃等人都面色阴沉,乌云密布。就连对林觉抱着极大信心的小郡主郭采薇也秀眉紧蹙,紧张的小嘴微张。几番想起身去瞧瞧怎么回事,却又怕耽误了林觉的安排。 “丢尽了脸。早知如此,在府中幕宾之中找来几位,也可将就着做出几首来。这番连个屁都蹦不出来,徒然教人笑话。今晚之后,杭州怕是要被人引为笑谈了。”郭冰忍不住怒道。 郭昆道:“父王息怒,回头必办他。这厮既然没这个本事,却坏我大事,当真可恶,必须严惩。” 小郡主叫道:“爹爹,大哥,你们怎么这么说话?是你们亲自下帖子请他的,他又没主动来?他忙了两天两夜,那场演出你们难道没看到?本就该一举夺魁的。评判都瞎了眼,这才有了加赛。人家都那么多助拳的名士,这边只他一人,如何能敌?这也怪得到他么?” 郭昆喝道:“怎么不怪他?既答应全权负责,便要全部考虑周到才是。当然是他的错。” 小郡主气的跺脚,冷声道:“你们这些人,只知道怪罪别人。你们这样,谁还敢为你们效力?有了功劳也没见你们赏,出了事倒是全部怪罪别人,这如何能让人信服?” 郭昆瞪着郭采薇道:“妹子,你现在可真的很放肆,居然这么说父王和我。你若再如此不知好歹,这林觉可就有的苦受了。” 郭采薇跺脚嗔道:“你……” 郭昆狠狠的瞪着郭采薇。郭采薇想了想气呼呼的坐下无语,毕竟有把柄在郭昆手上,自己和林觉的事情还是郭昆保密着,否则林觉怕是要被父王砍成肉酱了,还是不要惹得哥哥发怒为好。 第二轮的投票评判结果毫无悬念,云水阁顺利搬回一城,至此鸣凤院和云水阁打成了一比一平手。两楼各胜一场,而群芳阁却还是个大鸭蛋。 第三二八章 摸虾儿 第三轮紧锣密鼓的开始,抽签定先后,赵子墨的木排转了一圈,三艘花船上的仆役手中各多了一个彩球。这一次是云水阁第一个出场,群芳阁第二,鸣凤院压轴。 云水阁的秦晓晓刚刚唱了上一曲,一盏茶尚未喝几口,便连忙换了衣服准备出场。换衣服的时候还匆匆忙忙的重温了一遍新曲。 这一次秦晓晓唱的是一首《三部乐》。 “浮玉飞琼,向邃馆静轩,倍增清绝。夜窗垂练,何用交光明月。近闻道、官阁多梅,趁暗香未远,冻蕊初发。倩谁摘取,寄赠情人桃叶。 回文近传锦字,道为君瘦损,是人都说。祅知染红著手,胶梳黏发。转思量、镇长堕睫。都只为、情深意切。欲报消息,无一句、堪愈愁结。” 这一首唱出,顿时赢来一片赞叹。秦晓晓的歌艺自不必说,此词之曲充分发挥了她音域宽广的特点,从第一场到第三场,秦晓晓到此刻才真正的发挥了她的全部嗓音的优势。低处百转千回,高处飞鸿渺渺,一阙词前平后昂,酣畅淋漓。 然而,在众多懂的音律的人看来,他们也听出了不少瑕疵。特别是在唐玉听来,秦晓晓的嗓音已经略显沙哑干涩,转折之中也不能如前一首那般婉转如意了。这一方面是曲子的原因,毕竟临时谱曲,即便请来众多乐师,也不能修改曲中的缺点,转折未免生硬。还有个原因便是疲劳,算上刚才这一首,秦晓晓今晚已经唱了五首。特别是这最后的加赛,曲曲相连,又甚是紧张,又要记词记曲,不免张皇失措。刚才秦晓晓连杯润嗓子的茶水都没时间喝完,那是绝对有影响的。 但无论如何,这一曲还是发挥了较高的水平。这首词也极为精彩。以雪寄情,情景交融,是为佳作。 演唱之后,场下一片喝彩之声。而作此词的一个名叫周宏彦的长安名士也露了一脸,得到了众人的赞誉。 接下来便是群芳阁登场了。直到群芳阁的顾盼盼一袭长裙彩衣走到船首之时,很多杭州官员百姓们才松了口气,看样子这一场终于不再弃权了,而是要真正的表演一回了。人们充满了期待,不知道词写得如何,曲调如何,顾盼盼唱的如何。众所周知,顾盼盼精于舞技,歌艺只能算中等,若要战胜对手,便只能靠词好曲好。而这一点又谈何容易。今日对手展现了强大的实力,涌现了数首佳作,想超越那可太难了。 全场静默,顾盼盼略显紧张的站在船首甲板上,夜风吹起她颈项间的彩带,缓缓飞扬。顾盼盼本就是一等一的美人儿,此刻更是风姿绰约,让人艳羡。 琵琶声起,那是坐在一旁的芊芊的伴奏,几声叮咚便见功力,片刻后琵琶弦上,乐音流淌而出。乐声微微一顿,顾盼盼清亮的嗓音缓缓响起。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哇!”台下一片哇声。只这一句,很多悬着的心便已落地。无论词曲都似乎早已配好了一般,顾盼盼的嗓音虽然有些颤抖,但这紧张的颤抖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并不妨碍她将这一句唱的中规中矩。 “这一句很好,这一首词光是这一句,在下便觉得可以流传后世了。”江南名儒周仁道叹息道。 “嘘,继续听!”有人低声道。 众人忙侧耳倾听。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顾盼盼曼声唱道。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只影向谁去……”顾盼盼重复着这句唱词数遍,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声音渐小,渐至于无。 台下寂静无声,不久后掌声雷动,彩声如雷。场下本就杭州百信居多,前番数次失望,终于本城群芳阁登场献唱,而且表现上佳,岂能不大力鼓噪加油之理?但对于评判席上的众人而言,他们却不是凑热闹,而是对这首新词嗔目结舌。 “好词啊,好词啊。缠绵悱恻,用情至苦至深,令人喟叹。古今之事,最难堪破是情关。问世间情为何物?问得好,谁能答出?无人能答,却又痴迷于此,种种情绪,皆在一词中。”周仁道长声叹息道。 “仁道兄所言甚是,老朽听的是如痴如醉啊。虽然这顾盼盼歌艺不佳,嗓音资质也属寻常。然唱之入情,尽达词意,比之金嗓银嗓的感觉都要好呢。” “很是,而且这曲调老夫从未听过,新颖的很,不似寻常曲词之调,其中似乎另有玄机。不知是何人作曲,倒很想去问个清楚。”唐玉也道。 唐玉哪里知道,这一曲正是林觉信手搬运而来,后世的一首《问世间情为何物》的古风流行版本,以林觉在音律上的造诣,自然是无法短时间内谱曲的,还不如现场搬运来的干脆。(ps:童丽版,感兴趣的自己搜着听。) “奇怪的很,怎么感觉只有半阙词的样子?听词牌,应该是《摸鱼儿》,却只有上半阙?这是为何?”袁先道皱眉道。 八九名评判斜眼看着袁先道,唐玉皱眉道:“袁夫子,你该不会因为是半阙词便给个下下评吧,袁大学士,适才你的评判便已不公。群芳阁弄的那场大秀你不认同,我们还可理解为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但这词作文坛上的事情,所有人都心中有杆秤,请袁夫子莫要坏了你的一世名声。这首词谁说不好,那可真是瞎了眼了。” “就是,袁大学士,我等推举你为首席评判,便是因为你公正德高,才学渊博,为我大周文坛翘楚。袁大学士若是夹杂了什么另外的想法,那可当真教人失望,恐怕也要名声扫地贻笑大方了。”周仁道也毫不客气的道。 从开始时袁先道奇怪的表现,执意投两票下下评给群芳阁之后,其实评判席上众人心中便已经明如镜了。显然袁先道和数名评判是受人指使,昧着良心做事了。此刻袁先道又来指谪,众人心中早已火大。都是恃才傲物之人,却也不管他袁先道来头多大,不给他好脸了。 袁先道脸色尴尬,咂嘴道:“你等这是说的什么话?老夫又没说不好。只是说词只半阙,这如何评判?按照规则,当写一首词才是。” 众人鼓眼看着他,方敦孺因为林觉是自己的学生,不好为林觉说话。此刻终开口道:“袁夫子说的是,但袁夫子怎知只有半阙?或许只唱了半阙罢了。既能写出上阙,便定有下阙。着人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一名仆役带着疑问离开评判席前来询问,不久后回来了,禀报道:“林公子说了,这首词不是《摸鱼儿》,是他新创的词牌名叫《摸虾儿》。借了《摸鱼儿》上阙之韵而已。这便是完整的一首新词。” 众人愕然相顾,有人忍不住大笑。 “胡闹,什么摸虾儿?哪有这么怪的词牌?消遣我等么?”袁先道怒道。 “我到觉得很好,全阙摸鱼,半阙摸虾,很契合啊。谁规定不能用半阙为韵作为新词了?我看很好。袁大学士,当年司马青衫创了新词,你便说好。林觉创了新词,怎么就不成了?”唐玉怼道。 “就是就是,摸虾儿这词牌不错,回头我也写一首和林觉这首,怎地,不许么?”周仁道瞪着袁先道道。 袁先道知道自己已经犯了众怒,不能再惹出是非了。再说了其实他心里也挺矛盾的,若不是被吴春来逼迫如此,他也不至于昧着良心找茬。实际上他对林觉这一首词早已佩服不已,他也是文坛泰斗,焉能不知珠玉。当下摆手点头,不再多言。 船上,林觉站在船厅门口高挑大指,对谢幕下场之后进船厅来的顾盼盼称赞有加。顾盼盼激动的脸色绯红,进来便给林觉屈膝行礼。林觉忙摆手拉住,叫她抓紧时间休息,再将下一场的曲词练习一遍。 林觉心里也松了口气,实际上他可是一直对顾盼盼没什么信心的。正因为如此,之前两场林觉才选择了弃权。原因便是要腾出经量多的时间让楚湘湘指导顾盼盼歌艺,唱熟两首便可。毕竟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楚湘湘于歌艺上造诣颇深,名师指点之下,自然会有效果。 第一场无关紧要,第二场林觉本来准备了词作,但见到秦晓晓的高水准发挥,林觉果断选择了弃权。因为那两家打成平手却恰恰正是林觉希望的。两家平手,可以让两胜者夺魁,那样的话,顾盼盼便可以少唱一场。 林觉可不想让歌艺欠佳的顾盼盼多唱哪怕一曲。他要顾盼盼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后两场上,这样虽然破釜沉舟没有退路,但却更有利于弥补顾盼盼在歌艺上的缺陷。在另外两家忙着学唱新词的上台表演的时候,顾盼盼可抓紧时间练习后两场的曲目。而自己搬运的只要顾盼盼中规中矩的演绎下来,林觉相信结果定然不会差。 没办法,谁叫自己经历了这里所有人都没经历过的人生阅历呢?谁叫这大周朝不是那个大宋朝呢?那些传颂千古的名篇早已为世人所推崇不已,没理由自己不搬运来一用。而这些词作皆为经典,除非台下的人眼瞎了,否则岂会不被推崇?当然了,对于那些原作者,这似乎有些剽窃之嫌。但那些人早已湮灭在不知那一条时空之河中,林觉可是半点抱歉的感觉都没有的。 第三二九章 秒杀 鸣凤院紧跟其后上场,翰林院秦学士的一首《满庭芳》写的不错,然而不知出于何故,冯苏苏出了重大失误。不仅在演唱时忘了词,而且在高音时竟然发出了难听的破音,惹得场下轰然大笑。这一下,本就已经处在重重压力之下的冯苏苏彻底崩溃,一曲没唱完便捂着脸哭着冲入船厅之中,留下满脸错愕的众助拳文士和台下的观众们。 如此一来,这关键的第三场,鸣凤院肯定已经难以取胜了。第三场的胜者只能是群芳阁或云水阁中之一了。 林觉对于冯苏苏的发挥失常崩溃大哭的情形有些自己的理解。从去年的花魁大赛之上得来的经验,林觉知道其实每年的花魁大赛对于参赛的红牌们都是一种从心理到身体上的煎熬。坐在下边看着自然是精彩纷呈嘻嘻哈哈的开心,但真正和这些参赛的红牌们接触,便可以明白她们内心之中的焦虑和压力。 花界本就是个最虚荣最重名利的地方,同时也是最为残酷的行业。每一个身在其中的女子,只能在短短的大好年华之中竭力绽放自己,为自己挣得最大化的名气和利益。否则,当韶华逝去,她们便再无立身之处。一日为妓,便永远摆脱不了这个身份。她们唯一能够为自己下半辈子着想的办法无非便是能多挣银子保障生活,或者是能觅得良人托付终身。而这两条却都需要她们在青楼之中博得名气,越是能成为花魁之首,这两条便越是容易实现。 正因如此,像花魁大赛这样的场合,她们无论出于本楼利益还是个人的利益,都是全力以赴非常看重的。但也正因如此,带来的压力也是极大的。像今日这场花魁大赛,既背负了个人的压力,又背负了官府和所在府城的压力,已经非常的难为。更何况,今日这漫长的赛制,吴春来愚蠢的提出了四轮加赛的漫长赛程。在短短时间内,参赛头牌们要连续学习新曲词,并力图完美的展现出来,这是多么难的一件事情。 林觉深知这其中的关窍,所以他才会一而再的弃权,让顾盼盼不必将有限的时间分散在多出,经量减少顾盼盼的负担。相较而言,冯苏苏和秦晓晓几乎没有任何的喘息机会,一直在疲于应付。二者自不可同日而语。何况在减压方面,林觉也特意做了些事情,比如自我激励式的口号,派人打探对方底细,揭穿其障眼法这些做法,都从某种程度上让顾盼盼等人的压力舒缓了不少。 林觉相信,任何一种努力其实对于结果都是有用的,虽然有时候看起来效果并不明显,有时候或许只是一些小小的无关紧要的事情,但这微小的部分,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神情,积累起来便会对人产生巨大的作用。譬如冯苏苏的突然奔溃,便是这些压力积聚之下产生的后果。看似偶然,其实必然。 第三场的评判结果很快便出来了,鸣凤阁得了下下是必然的事,因为他们没能完成演出。云水阁得了上下之评,而群芳阁得了上中之品。这一次袁先道没敢再公然投出下下品,而是投了两票中品。两名亦步亦趋跟着他投票的家伙也投了中品,但即便如此,其余众人个个给了上上之品,将总分了上来。堪堪压过云水阁半筹,成功的夺得一分。 眼下的情势已经陷入胶着,三家青楼加赛三轮,分别以‘风、花、雪’为题的词曲唱作,结果各胜一场。那么最后一场便成了血拼之局。 漫长的赛程之下,百姓们其实也已经很煎熬了,虽然看了那么多场精彩绝伦的演出,但此刻明月西斜尚未决出花魁魁首,确实有些倦怠之感。还如此胶着的情形从未有过,众人乘着最后一场之前短暂的休息时间赶紧的喝水吃东西,擦亮眼睛等着最后的决胜。评判席上,贵宾席上,官员夫子缙绅子弟们也抓紧的吃喝活动身子。一些岁数大的久坐之后承受不住,身边的仆役丫鬟们在旁给他们捶肩捏腿,忙的不亦乐乎。 最后一轮的出场抽签顺序很快结束,群芳阁再次第一场出演,第二场是鸣凤院,第三场是云水阁。说实话,对于这个出场序,林觉是不开心的,林觉希望另外两家在前面出场,虽然先后的顺序对于评判并无影响,即时评判不会被出场顺序左右。但林觉希望的是,让其余两家更加少一些练习的时间,逼得她们手忙脚乱才好。从第三场便可看出来她们其实已经开始慌乱了,林觉不想让她们有喘息之机。 然而,现实如此,林觉也没法子。好在因为只准备两场,顾盼盼已经练习了数遍,第一个出场倒也并无影响。顾盼盼定定神,林觉站在船厅旁与之击掌加油,顾盼盼昂首挺胸,快步来到船首。 没有任何的多余动作,丝竹声起,乐音之中,顾盼盼开口唱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顾盼盼的演唱没有任何的技巧和花哨,曲调也并无太大起伏高低,其中数句虽然有些高亢,但远远没到难度极高的专业歌艺水准上。可以说这首曲调无任何可炫技之处,平静清扬,一如词意。顾盼盼完美的将这首词意表达了出来。一曲既罢,顾盼盼自觉罗衫微润,身上紧张的出了一层细汗,脸上也有汗水滚落。她忙借着转身之际以罗袖擦拭,以免被人发觉。 然而,顾盼盼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台下众人根本就没注意到她的一举一动,从她一开始张口,评判席上的众夫子便已经目瞪口呆了。这首词作之精妙,措辞之华美,意境之开阔,情怀之豁达,行文之如流水飞云一般的顺畅,词意之隽永,早就将一干老夫子们惊的瞠目结舌。 “天纵之才啊,天纵之才。老夫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此一词恐怕给予‘冠绝古今’四字考评也不为过,中秋写月之词谁能与之比肩?谁能想到,这竟然是出自这林觉之手?谁能想到今日花魁大赛上竟出如此绝世佳作?”袁先道已经忘了自己应该对林觉进行打压,听到这样一首词作,他已经浑然忘记了一切,顾不得其他了,老眼湿润的道。 “是啊是啊,袁大学士所言一点也不假。老夫也不知如何形容心中的心情,若非今日在场,若非亲眼目睹,亲耳听闻,岂敢相信?惭愧啊,惭愧,跟着首词相比,老夫之前写的那些自得之词怕是只配当灶下引火之物了。方山长,恭喜你收的好弟子啊,你这弟子何止是良才美玉,简直是才高八斗冠绝天下啊。”周仁道朝着方敦孺拱手道。 方敦孺也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之中,他知道林觉有才学,知道在诗词一道上林觉还是有两把刷子的。然而林觉就这么毫无征兆轻描淡写弄出一首词来,然后如炸雷般的惊讶到众人,震慑住所有人。这还是出乎了他的期待。与其说是心中的狂喜,还不如说这狂喜之中带着一丝恐惧。谁能知道林觉将来还会在词作上有什么样的成就?还能到达何等高度?似乎在文坛一道上,林觉已经远远的达到了一个其他人难以企及的地方,已经让人不得不仰望了。 众评判开始热烈的讨论此词,甚至连乐曲,歌艺都已经不再关心。一名老者拿了纸笔,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将整首词录下,然后逐字逐句的琢磨品鉴。越是逐句的欣赏,便越是感受到这首词的精美绝伦之处,便越发的不可自拔。 然而这还才是第一场而已,后面还有两场,评判团如此情形,让众人哭笑不得。但不久后,赵子墨得到了一个消息。第二个出场的鸣凤阁的冯苏苏宣布弃权。这样一来,她便失去了花魁的争夺权。但不知为何,赵子墨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人觉得冯苏苏是临阵退缩,反而认为是正确的决定。当冯苏苏出来行礼的时候,众人报以热烈的掌声。 那冯苏苏也算是拼劲了全力了,她的技艺还是精湛的,有这样的对手反而值得尊敬。所以,在冯苏苏的花船经过群芳阁旁边离开时,顾盼盼等人站在船厅长窗前想着冯苏苏敛裾行礼表达敬意。冯苏苏也大方的回礼,并特意朝站坐在船厅中的林觉报以一礼。冯苏苏明白,她的落败其实不是输给了顾盼盼,而是输给了那个叫林觉的人。 林觉看也没看冯苏苏的花船,他正和绿舞小声的商议着一会儿去哪里吃夜宵。绿舞说要回家搓元宵,林觉却不肯,说要在街上吃,因为先生和师母都来了,不便回家,在街上下馆子吃夜宵,然后送他们回书院便好。绿舞于是便推荐了绿柳街的曹家正店,说哪一家不错。 第三个出场的是云水阁似乎已经被忽略了,当云水阁的秦晓晓坚持要出场演出时,百姓们,甚至是评判席上的某些人都直言不讳的斥责她们不知进退。这种情形之下,其实已无出场的必要,还不如冯苏苏来的干脆,直接弃赛得了。难道他们还能有比群芳阁更好的曲词来?那是绝无可能的。 第三三零章 夜归 (二合一,谢:zp暧昧幸福、三颗黄牙、书友18672397等兄弟的赏。月初了,免费月票投了吧。) 在秦晓晓唱曲的时候,下边乱哄哄的一片,很少有人在认真的听。秦晓晓不为所动,认真的唱完了一曲,敛裾行礼退场。这时候才有人给了些掌声。秦晓晓自知今日已经难以夺魁了,但她是个行事有规矩有主见的人,今日已然尽力,也算是有始有终。至于结果如何,那便只能凭天意了。谁能想到对手如此强劲,输了便输了,那也是技不如人加上时运不济耳,但态度上却是一丝不苟的。 结果很快便出来了,群芳阁最后一轮得了上上的满分之评。从而以胜两场的优势一举夺得加赛胜利,同时也获得此次三城花魁大赛的花魁。 当赵子墨宣布这一消息后,全场雷动,山呼海啸一般经久不绝。西湖湖面上焰火升腾,礼花腾空,流光溢彩照亮天地,庆贺东南花魁的诞生。 沸腾的贵宾席上,严正肃少见的满脸笑意,接受着涌到身边来的官员乡绅们的道贺。郭冰父子更是笑的合不拢嘴,团团拱手对着身旁涌来道贺的众人还礼,笑的肆无忌惮。 在结果出来之后,吴春来沈放刘胜等人气的面色铁青,但他们却也不肯失了风度,第一时间过来向梁王和严正肃表示祝贺。郭冰和严正肃自不会多说什么,小王爷郭昆却按耐不住心中的得意,大放嘲讽之辞。 “翰林院学士一堆,请的名士一箩筐,花了这么多精力和银子,却得了个铩羽而归。哈哈哈,两位知府大人心中定然很不开心吧。怎么说呢?想开些,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二位知府大人可不要因此而积郁成疾,那可是不值了。”郭昆哈哈笑道。 沈放和刘胜气的要吐血,本就强颜欢笑,还要受这等奚落,心情可想而知。 “小王爷说笑了。花魁大赛不过是娱事一场罢了,我等倒也没看的这么重。一场小小的花魁大赛,岂会如小王爷口中说的那般重要?输赢并不重要,只要能昭显我大周升平之世,让百姓们感到欢乐即可。”沈放不卑不亢的笑道。 郭昆笑道:“果真如此么?我看未必如此吧。当真不计较输赢,又怎会这么大的阵仗?我可是听说了,连宫里的乐师都请来了,花了不少面子和银子吧。哈哈哈,可惜啊,事与愿违,群贤毕至却敌不过我杭州一名布衣学子。两位是不是被人给骗了?真才实学的没请来,花了银子和面子,却请来一堆歪瓜裂枣?你们托的谁请的这些人啊?是不是被人给从中间给黑了啊?请了一帮没本事的冒充的?哈哈哈。” “你!”沈放和刘胜气的面如紫肝,然而却无从反驳。 吴春来皱眉插话道:“小王爷,你这话传出去可不好。你说我大周翰林院的这些学子和今日与会的才学之士都是歪瓜裂枣么?这是否是说朝廷不分良莠,选贤之人没眼光呢?小王此言所涉有深意啊。” 吴春来就是吴春来,只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将郭昆的一句戏言上纲上线,一顶诽谤妄议诋毁朝政的大帽子正在缓缓的朝郭昆头上盖来。郭昆恍若不觉,还正想就着他的话讽刺吴春来几句,一旁的严正肃和郭冰却听出端倪,即刻阻止。 “昆儿,一场花魁大赛而已,谁输谁赢并不重要,休得说些不得体之言。在本王看来,今晚江宁府扬州府几家青楼的表演也极为精彩,展现了两城的实力。而两位知府能亲临杭州,更是给足了杭州府的脸面。请两位知府大人带个话,今晚所有参赛的青馆和助拳的才学之士,本王都会给予嘉奖。明日本王设宴,在春风楼宴请翰林院的学士和各地的才士们。总之今晚的花魁大赛极为圆满热闹,正昭显我大周盛世辉煌之景。今晚盛事,本王会写奏折呈献圣上,让圣上也高兴高兴。” “王爷所言甚是。今晚之事,下官回京后也将面禀吕相。以下官所见,东南之地繁华盛世,万民升平,从今晚便可见一斑。可笑之前还有人说什么东南各州府不好,说百姓们有很多抱怨,说什么官员们有些不当的举动,现在看来都是些不切实际的流言。”吴春来笑咪咪的道。 郭冰笑道:“有这等传言么?那可真要有劳吴大人澄清了。罢了,不说这些事了,花魁决出,便请吴大人赏光,为群芳阁授予花魁桂冠。” “不不不,还是王爷来,下官可不能越俎代庖。”吴春来连连摆手道。 “吴大人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越俎代庖?吴大人给她们颁桂冠,那是她们的荣幸呢。莫要推辞了,就这么定了。”郭冰摆着手道。 吴春来笑道:“既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群人口不对心不痛不痒的假话之中,夺得花魁的群芳阁花船已经靠了贵宾席北侧。顾盼盼满脸生光,在一干人等的簇拥下来到贵宾席前方,一边朝着后方喧闹的人群招手,一边在杂役的引导下朝着贵宾席正中的位置前来。 来到梁王的坐席之前,顾盼盼等人盈盈下拜行礼。郭冰笑眯眯的说了一番勉励之语,吴春来也赞扬了几句,将象征花魁的花冠颁给顾盼盼。顾盼盼头顶桂冠站起身来时,百姓们更是山呼海啸掌声如雷,唿哨连起,热闹非凡。 郭冰父子,严正肃以及杭州一干人等扬眉吐气,脸上倍感荣光。吴春来沈放等人虽面带笑容,但心里却着实的不痛快,颁了花冠之后,吴春来便以夜太深,身子困乏希望早些休息为名告辞。郭冰也明白他们是不想看到这大肆庆贺的场面,接下来还有盛大的花灯游行,更是会刺激到他们,于是拱手相送。吴春来带着沈放刘胜等人灰溜溜的逃也似的离开了山呼海啸的现场。 “林觉呢?怎么不见他来?今日最该感谢的是他呢。”郭冰忽然想起来没见到林觉的身影,忙对左右问道。 “爹爹,这时候才想起林公子么?也太过分了。今日可全靠他了,否则此刻灰溜溜脸上无光的可是咱们。哼!”郭采薇不满的道。 “是是是,薇儿说的是,这不一直都乱哄哄的,没来的及么?他在哪里?”郭冰笑道。 “严大人正和他说话呢,诺,就在那边。”郭采薇朝着浮台西南角的人群一指。 郭采薇的目光可一直没离开过林觉,从林觉从评判席方向登上浮台,到他站在角落里东张西望,郭采薇一直关注着他。可恨这家伙居然一眼也没看向这边,东张西望的不知在找什么人。 “快请他过来。”郭冰看到了正和严正肃站在那里说话的林觉,忙吩咐道。 一名护卫前去传话,不久后林觉和严正肃并肩而来。 “哈哈哈,林觉,你很不错。果然没让本王失望。”郭冰哈哈笑着迎上前去。 “王爷见到我老师了么?”林觉拱了拱手答非所问。 “你老师?方山长么?怎地不在这里么?他不是在评判席上么?”郭冰道。 “看来王爷也没见到先生了。王爷恕罪,在下需得告辞了,这么乱哄哄的,师母又在,老人家可不能不送。”林觉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哎哎,林觉,这是作甚?”郭冰叫道。 林觉恍若未觉,径直带着绿舞和小虎冲向浮台边,跳上小船快速离开。 “这小子,还真是莫名其妙的很。”郭冰目睹他登船离开甚是无语。 郭昆也皱眉道:“忒也无礼了。” 严正肃道:“方敦孺不辞而别,林觉是担心他老师和师母的安危。这可不是小王爷所言的无礼,他得去照顾他的老师和师母,此乃弟子之礼。小王爷,可不要什么事都先扣个帽子,稍有不满便要加以训斥,岂非令人寒心。” 郭昆愣了愣点头道:“原来如此,是我的不对。沈昙,命人帮着找找方山长夫妇,找到了护送他们一程。” …… 月光皎洁的街道上,一辆大车正缓缓的朝南城方向奔行。西湖方向传来的山呼海啸之声隐隐传来,盛大的花灯游行活动已经开始了。车帘掀动之处,一张端丽的少女的脸露了出来,月光之下更是显得面如美玉,肌肤胜雪。 “好像是花灯游行开始了哦。好想跟着去瞧瞧呢。”少女痴痴的道。 “秋儿,夜太深了,这都已经过了三更天了。今晚这番折腾怕不要折腾到明天白天去,你身子可吃不住的。乖,莫要去想着凑热闹了。”车内的妇人声音传来。 一个沧桑的男子声音跟着响起道:“哎,你这当娘的根本就没明白浣秋的意思,她哪里是想着去看花灯游行?她是想着要看一个人呢。你都扯到哪里去了。” 少女扭头娇嗔道:“爹爹,你说什么呢。” 男子呵呵笑道:“罢了,不说了便是。爹爹可是按照你的要求,一结束便带着你们离开。本来无论如何也要跟严知府说几句话的,这可失礼的很了。我是看着林觉直接来找我的,却不得不偷偷带着你们离开,跟做贼似的,哎。” “就是,秋儿,你这段时间身子大好。照着那药方抓药吃,病情已然大有好转。我看呐,林觉的那张药方怕是真的能治好你的病呢。当真如此,干脆我儿不要躲着他了,直接跟林觉说清楚便是。早早将婚事办了就好,也省的我儿成天牵肠挂肚的想念。病若能好,不也没了阻碍了么?”妇人轻声道。 “娘,我这病时好时坏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那药方对症之故。万一只是一时的好转,那岂非还是害了他?再等等,若当真能痊愈,我……我还用你们说么?自己便来找他了。可现在,我还是怕连累他啊。”少女幽幽道。 “哎,秋儿,有些事等不得呢。我看呐,再过一段时间,他怕是都要忘了你了。若是再喜欢上了别的人,娘怕你会遗终身之憾啊。似林觉这般人品才学,不知多少大家闺秀会倾慕于他呢。莫怪娘多嘴,到时候他娶了别人,看你怎么办?哭都来不及了。”妇人轻叹道。 “娘啊,我明白你是为了女儿好,可是女儿宁愿他娶了别人,也不想拖累他啊。我这病也不知道是好了还是没好,我不能害他啊。若我只为自己想,当初又何必骗他?女儿的心你们是明白的啊。若当真造化弄人,女儿……却也……甘愿承受。”少女轻声道。 妇人叹息一声不说话了。 “浣秋,不要多想。下个月我们便要去京城了,到时候请御医诊断便知是否病情真的是在痊愈了,那药方当真有效的话,便不必顾忌太多了,届时我会写信给林觉,告知他真相。定下你们的婚事。若只是病情的反复,并非真正的好转,爹也尊重你的决定。林觉前途无量,确实不能因为儿女之事拖累了他。他若能成就一番大事业来,你应该也是高兴的。这是大爱,我儿若能领悟此节,便可豁达安心。” 少女手托着下巴看着天上的月亮痴痴道:“爹爹未免把女儿想的太好了,女儿可不知道什么是大爱。女儿宁愿和他长相厮守,朝朝暮暮,若非是怕连累他,女儿才不会这么折磨自己呢。我也很矛盾啊,若真如娘所说的那样,我的病好了,他却娶了别人,女儿一定会受不了的。可是……那又有什么法子呢?总好过女儿嫁给他了,然后病重了,害的他天天担心。或者是又死了,害的他伤心难过,害的他成个鳏夫。” 车厢内一片寂静,方敦孺夫妇对视一眼同时轻叹一声不再说话,唯听车轮辘辘,驴蹄得得。 “问世间,情为何物……”少女轻轻的哼起了歌来,这是刚刚在花魁大赛上学的曲词。方师母听了,鼻子一酸,撩起衣襟来拭泪。 “得得得,得得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打断了少女的歌声,少女好奇的探出身子朝后方的街道上看去,忽然赶忙缩了身子进车厢来,手忙脚乱的放下车帘来。 “怎么了?”方师母问道。 “他……他来了。他追来了。”方浣秋低声道。 方家夫妇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听后方传来林觉的声音:“老师,师母,是你们在车上么?” 驴车停下,林觉滚鞍下马上前行礼。方敦孺在车窗旁探出头来笑着摆手。 “你怎么来了?”方敦孺道。 “可算是追上了,一结束我便去找老师,结果老师却不见了。我担心人多闹哄哄的,怕老师和师母没人照应,回书院也挺远的,便赶忙来找,估摸着是直接回书院了,果然如此。师母呢?”林觉笑道。 方师母在方敦孺身旁露出笑脸来,林觉拱手道:“师母好。” “好好,林觉,你怎么还巴巴的追来了?”方师母笑道。 “师母难得进城玩一趟,怎地便不辞而别?叫我如何能安心?我都定好了仁和楼的位置了,想请师母去吃好吃的,然后安顿先生和师母,明儿还有花灯可看。这可倒好,师母却急着回去。”林觉咂嘴道。 方师母呵呵笑道:“好孩子,心领了,实在是困得紧。师母老了,可打熬不住。这不,正是怕给你添麻烦,这才和你先生一起赶紧回书院去。你今晚可是大大的露脸了,估摸着应酬多得很,我和你先生便不要凑热闹了。” 林觉笑道:“师母可莫说这样的话,那岂非是见外了?浣秋不在了,林觉便是你们的儿子,可不要说什么麻烦之类的话。”“好孩子,好孩子。”方师母连连点头,笑的合不拢嘴。 “那么,还请老师师母跟我回去,咱们好好聚一聚。那些应酬我可是一个都不理的,只想陪着老师师母中秋好好的团聚团聚。放心,住处都安排好了,绝对清静,也不会让二老被不相干的人打搅的。那赶车的,掉头,掉头。”林觉叫道。 “不可不可,林觉,心意我们领了,却不必回去了。你也回去吧,我们知道你的心意。这几日城里人多,也有很多我不想见的人,倒也不必在城里呆着。今晚你表现的很好,为师很为你骄傲。这样,你过几日清闲,可来书院见我。我给你说说应考的一些事情。莫忘了,应考才是你现在的头等大事,且不可掉以轻心。就算你扬名天下,却也未必能过了科举这一关。想必你是明白的。”方敦孺忙制止道。 “可是学生真的很想和老师师母团聚一番,要不这样,我送老师师母出城,跟你们一起去书院如何?”林觉道。 “不成不成,这时候去作甚?改日你再去。”方敦孺头摇的像拨浪鼓。 林觉皱眉道:“师母也不欢迎我么?” 方师母笑嘻嘻的道:“怎么会不欢迎?你改日再去,近日准备下月去京城,家里乱七八糟的,不甚方便。” 林觉鼓着眼半晌道:“原来如此,那便罢了。那我送老师师母一程总可以了吧。” 方敦孺点头道:“好吧,你既要如此,便由得你。” 方师母似有不忍的道:“林觉,不要多想,我们只是累了,想早些回去歇息。今晚闹腾的厉害,我头有些疼,改日你去,师母给你做好吃的。” 林觉笑道:“多谢师母。” 车帘放下,驴车前行,林觉骑着马跟在一侧,护送驴车出了城门,一直送过了钱塘江桥,这才告辞停步。 驴车在月光下远去,林觉策马而立,皱着眉头心想:“那车里明显还有一个人,却不知道是谁?刚才我绕行另一侧车厢,似乎有人从中窥伺于我,可是古怪的很。今晚老师和师母明显有些慌张遮掩,似乎不肯让我知晓那人是谁,难道说老师和师母有什么秘密之事不肯让我知晓不成?这个人能和老师师母同车而行,那想必是关系很亲密的人了。” 林觉皱眉想了许久,忽然眼睛一亮,自言自语道:“哎呀,难道说……老师新纳了个妾室?怕我见了笑话,故而不肯让我知晓?是了,恐怕正是如此。浣秋亡故了,老师也没个儿女,师母岁数大了不能生养,老师定是想有个后嗣,故而纳了个妾室。哈哈,哈哈,这可太有趣了,过几日倒要去个出其不意,瞧瞧这位小师娘生的如何?嗯,看来得多带些礼物去给师娘,老师纳妾,师娘心里必是难受的,得多带些礼物安慰安慰才是。” 林觉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拨转马头缓缓回城来,自始至终竟然压根都没往方浣秋身上去想,反将那车厢中藏着的另外一人当成是方敦孺新纳的妾室了。不知道方敦孺若是知道此刻林觉心中猜测,当做何种想法,怕是要哭笑不得了吧。 第三三一章 思虑 月光如水,林觉骑着马缓缓的沿着大道回往杭州城。远远的,城中喧闹之声传来,锣鼓灯火喧闹不休,那是花魁大赛之后的花灯巡游活动,此刻正如火如荼的展开。 来到南城门外,听着城中的喧嚣,林觉忽然有一种不想进城去的感觉。他不肯将自己再次投身于那种吵闹喧嚣的街市之中去,尽管他知道,只要自己一现身,必是会受到众人的热烈追捧。但这一切其实自己并不期待。 林觉翻身下马,拉着马儿下了路旁的柳林,让它自去啃食青草,自己则在林边的土坷垃上坐下。四周月色明亮,圆月之下,山野景物呈现出水墨画一般的静谧和安宁来。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林觉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 今晚的花魁大赛总算是过去了,自己劳尽心力完成了使命,但林觉心中其实殊无成就之感。甚至对于这种形式的花魁大赛已经生出些厌恶之意。 一场劳民伤财的花魁大赛,无非便是为了一些官员豪门成就自己的虚荣。所有的这些花团锦簇之下,隐藏着的政治目的,虚荣攀比,乃至相互倾轧的勾当着实让人不快。在这花魁的盛名之下,其实已经并非是娱人之事那么简单。为了夺这花魁,有人可以弄虚作假,有人可以动用权力手段打压对手,已经很是让人厌恶了。 另一方面,花魁大赛所费的钱银数目也是巨大的。以前林觉没什么概念,然而这一次花魁大赛林觉却眼睁睁的看着大笔的钱财被用在这场比赛上。前前后后,林觉亲眼看着小郡主批了近十万两银子的巨款用在方方面面的开支上。 近十万两银子,两天时间被花的精光,只是为了这场花魁大赛。这还只是梁王府为群芳阁所花的银两。杭州府为场地所打造的浮台,动用的朝廷兵马官府人力不计其数。扬州江宁两府请了那么多的帮手来,花的银子又岂在少处?粗略一算,这场花魁大赛怕是要花费数十万两银子的巨款。 然而,最终这些银子得到了什么?又为百姓们带来什么?无非是一夜的狂欢罢了。若是这数十万两银子用在其他方面,怕是要有益的多。 林觉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最近总是会不由自主的往一些牛角尖上钻。以前他可是从不会对这些事有什么看法的,林觉从不是矫情的人,他也不愿意说些煞风景的话,做出什么关心百姓疾苦的姿态来。因为他内心之中根本就没有这种感受,他是装不来的。 但自从他接手了林家的生意后,当林觉真正的接触了那些最底层为了生计奔波的人之后,林觉忽然如脱胎换骨一般的像是变了一个人。心中总是不时的圣母心泛滥,什么事都容易想到另一层面去。林觉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之前的林觉,甚至包括上一世的林觉,虽受家族霸凌,但起码他衣食无缺,不会为生计担忧。虽是庶出公子,地位上低下,但也不是普通人所能比拟的。所以重生之后,林觉只是为了家族的命运个人的命运担心,根本没有对其他的事情有什么想法。然而在经历了和上一世截然不同的另一条命运道路后,当他接手了林家的生意,接触了林家那些普通的雇工之后,他才有了如此深刻的感受。 近一个月来,林觉身为大管事,走遍了林家各处码头,接触了数百普通的林家雇员,走近了他们的生活。林觉才真正的意识到,杭州的普通百姓,是处于一种何等的生存状态之下。 码头上的苦力,每日清晨上工,扛着重达百斤的货物上下船,踩着薄薄颤颤的跳板,奔走在死亡和受伤的边缘。绝大部分的苦力都有腰伤,但他们依旧拼命的干活。因为只要一天不干活,他们全家老小便要饿肚子。 林觉开始了解了苦力的劳作情形后,他并不希望牺牲这些苦力的健康获得更大的利益。于是林觉准备制定一项定时定量的工作制度,以限制这些苦力拼死拼活的卖力挣钱。但很快,消息传出后,很多人便跑来哀求他不要这么做。林觉很是好奇,他的制度明显是保证他们的健康,减少他们的损害的,为何他们反倒不同意?于是林觉深入的接触了十几名苦力,他才猛然发现,原来这些苦力一人挣的钱是要养活一家老小,他们只能拼命的干活。 林觉很是诧异,杭州这个繁华如此的超级大城,堪称富甲东南的天堂般的城市,为何这些苦力家中的妻子已经年纪稍长的父母辈居然已经连挣钱糊口的门路都没了?一大家子人却只能靠一个壮年男子养活?一番调查之后,林觉终于窥见了一些端倪。 杭州城是个风花雪月繁华似锦的城市,你可以找出一千个它的美好繁盛之处,但你也可以同时找出一万个它的丑恶之处。这只是一个美丽的驱壳,外表光鲜之下,内里已经千疮百孔了。 以杭州而言,大商贾垄断了大部分的产业,小作坊已经很难立足。本就很难和大商贾竞争,加之朝廷这几年课税甚重,小作坊小商贾更是大批的倒闭关门,大批百姓失业。杭州城在数十年前商业繁盛之际,很多市民都是从城外搬迁进城的,他们原本还有些田亩土地可以耕种,但进城之后连田亩也都抵押变卖了,尽数落入地主富户手中。如今他们是既无处做工,也无田可种了。 当然,并非全部是这种情形,很多人还是可以找到事情做。然而这已经不再是以前那种小作坊小商贾之间的自由竞争。大商贾垄断的情形之下,人力又过剩,对于百姓而言,选择的余地变得更小。商贾们雇佣的条件也极为苛刻,压低工钱,盘剥雇工已经是常事。为了得到能养家糊口的银子,百姓们只能忍气吞声。 按照林觉询问的一些老者的说法,杭州城其实在二十年前的时候百姓们一个月平均的工钱还能到四两纹银这个水平。而如今,三两纹银的工钱已经是很好的收入了,很多人一个月只拿两三两银子,却干着最重的活。 林觉不知道这一切最根本的根源在哪里。他只是莫名的觉得担忧。如此情形之下,城中失业率如此之高,百姓们的生计已经逐渐艰难,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自己码头上的苦工们拼命的挣钱,以健康为代价拼死拼活,那也是无奈为之。林觉能做的其实不多,他也不能不为林家的生意考虑,也不能当慈善家。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命各码头给这些苦力准备好的伙食,保证他们有气力干活,同时稍稍的提高一点点的工钱。 所以,最近林觉总是喜欢算计些什么。譬如这花魁大赛花费的数十万两银子,林觉便在心中不免去想:杭州普通百姓之家二十两银子便可活一年,这几十万两银子,可是要供上万人家活一年的啊。然而就这么如流水一般的用在了这场奢华之事上,当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理智告诉林觉,自己或许不该这么去想,毕竟不能因为有人生活贫苦便要要求他人节衣缩食。但在整个大周社会的总前提下,林觉总觉得这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贫富的极端分化绝非是一种正常的社会现象。 …… 杭州城内喧闹的花灯巡游渐至尾声,已近四更天,百姓们也疲乏了。明日清早便要起床恢复谋生的生活,他们便不得不结束今夜这场难得的放纵和狂欢。在花魁娘子顾盼盼回到群芳阁之后,百姓们纷纷散去。只有那些不事稼穑的公子哥儿豪绅富户不愿离去,他们涌入群芳阁中继续饮酒寻欢,不肯白白浪费这花好月圆的中秋之夜中的任何一分一秒。 四更天之后,城中渐渐安静了下来。然而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花魁大赛获胜一方众人自不必说,兴奋的大脑皮层一时难以平静,注定要辗转反侧。同样,对于失败的一方,自然也是反侧辗转不能入睡的。当然那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因为恼怒和沮丧。 位于西河之畔的官家馆驿之中,后宅的一间屋子里便灯火闪烁。大周政事堂吏房主事吴春来正眯着眼端坐于明亮的烛火之下,他的身旁,两位斗败了的知府大人沈放和刘胜正在旁滔滔不绝。 “这里边有文章,这场花魁大赛不公平。本来是我江宁府风月楼已经得了第一的,为何会忽然弃赛?放弃了花魁?这必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我早说了,咱们不能将比赛场地设在杭州,那是人家的地盘。有人定是对风月楼做了手脚,这件事一定要查个清楚才是。” 沈放口沫横飞指手画脚的说道,显得义愤填膺。一向儒雅示人的他,此刻显得有些不顾形象了,一缕乱发耷拉在额角,显得甚是滑稽。 “沈大人,现在说这些有何用?那日决定举办东南花魁大赛的时候,我便提出要在扬州。可你偏偏要展现什么大度,说就在杭州比赛。现在又来说些何用?”刘胜翻着白眼道。 “你以为我不想么?严正肃明显是没什么兴趣,我若说在扬州或者江宁比赛,他定不肯前来的。他不来,那还有什么意义?”沈放鼓着眼珠子道。 第三三二章 不甘 “那今晚之事,你难道没有去问问那柳依依么?她没告诉你弃赛的缘由?她难道连你也隐瞒么?”刘胜没好气的道。 沈放叹道:“问什么?她只说是技不如人,不肯白受这花魁,我能说什么?” 刘胜冷笑道:“说来说去,还是你的问题。一个青楼女子你都不能左右,又何必让这一家来参赛?这下可好,当场给你好看。不是说你跟这位柳依依关系很好么?怎么?沈知府平日太过怜香惜玉,竟让这妓.女长了脾气,不顾忌你沈知府的脸面了?当真可悲的很。” 沈放又羞又恼,吹着胡子叫道:“刘大人,你可不要乱说话。我沈放可不像你,行事野蛮的很。我治下江宁府可是什么事都有商有量的。即便是市井百姓,那也不能以官府身份欺压的。我可不会去强迫他们做什么。柳依依是我江宁花界翘楚,风月楼参赛是众望所归,可不是我强行决定的。再说了,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刘胜冷笑道:“你这叫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说的倒是好听。你不就是想要个好名声么?然则现在如何?活活被人笑死。” 沈放反唇相讥道:“刘大人,你莫光顾着数落本官,你扬州两家倒是最后进入加赛了,那又如何?还不是被人给一锅端了?只林觉一人便让你请来的那么人都败了,最丢人的便是你扬州府了。” 刘胜怒道:“沈放,你这是怪到我头上来了么?若无前番风月楼无故弃了花魁,怎有后面的事情?要怪也是怪你江宁府才是。” 沈放张口再欲反驳,猛听有人重重的拍了下桌子,整的烛火抖动数下。沈放和刘胜这才意识到旁边还坐着一人,两人吵得忘我,竟差点忘了他了。 “二位大人,事情失利了便在这里相互推诿指责么?倒也没见你们自己怪罪自己,都是怪别人去了。这倒是我大周官员最擅长的一手,二位倒是尽得精髓。”吴春来挑着俊眉冷声讽刺道。 “吴大人,请恕我二人的失态。只是铩羽于此,心中不甘。倒也并非是相互推诿。您说,今晚冤枉不冤枉?哎,费了这么大的周章,居然没能赢下来。”沈放忙拱手道。 吴春来淡淡摆手道:“不过一场花魁大赛而已,又算得了什么?赢了又如何?输了又如何?我这个替你们卖面子请人来助拳的人都没抱怨,你们倒是自己抱怨起来了。让杭州得了这个花魁又如何?你们不过输了些颜面罢了,难道还会掉脑袋丢了官不成?” “话不能这么说,正因为此次我们势在必得,又请了这么多的人手来,却还是败了,这才觉得难以接受。我们不是自己难受,而是觉得愧对吴大人乃至……吕相。”刘胜道。 吴春来微微一笑道:“吕相?你以为吕相在意这些琐事?吕相一天要处理多少大事,还会在乎谁得了东南的花魁?你们也太高看此事了。当然了,你们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你们想跟严正肃较量一番也没什么。输了也确实可惜。但输了就是输了,输不起可不成。不管人家用什么手段,人家总是胜了。况且咱们也未必便清清白白,有何资格指谪别人?” 沈放和刘胜对视一眼,面色尴尬。吴春来说的倒是实话,事前得吕相和吴春来相助,他们已经请到了众多的才学之士。吕相帮忙,连宫中的乐师都给请来了。而且还用了些诡计,威逼利诱拦阻了群芳阁和万花楼的助拳之人,让杭州的两家参赛青楼几乎无人帮助。这种情况下还是输了,那又怪得了谁。 而且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得到的帮助还不止这些,吕中天暗示袁先道在评判上做文章的事情他们并不知晓。否则他们的挫败感怕是更为强烈。 “吴大人所言甚是,我们做了充分的准备却还是输了,又怎能怪的了别人?说句实话,那个林觉真是教人惊讶,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个人,让人完全摸不著头脑。”沈放皱眉道。 “就是,最后那一首词出来,我都差点晕倒。这小子怎么会写出这么好的词来?实在令人费解。得查查是不是有人背地里助他。”刘胜也道。 吴春来点头道:“是的查一查,我这个小师弟确实让人觉得奇怪,突然之间便冒了出来,弄的天下皆知了。其实去年中秋之后,本官便对他有所耳闻。去年此人助力杭州望月楼,以一己之力将名不见经传的望月楼头牌送上花魁之位,击败的正是今年群芳阁和万花楼。当时袁先道回京城后带回他的一首《定风波》的词作,那也是一首绝世好词。只是后来文坛之中得知他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而那首定风波却写的豁达老练,着实与其年纪极为不符,这才引发了一片怀疑之声。也正因如此,很多人认为他是剽窃了他人之作,所以才未能让他在京城扬名。” 沈放点头道:“确实如此,我江宁府一干名士也是这么认为的,那首词绝对不像是出自十八岁少年之手。众人当时也一致认为是有人在背后帮他成名。比较一致的意见是,那是他的老师方敦孺所作。方敦孺想让自己的学生扬名,这才暗中帮了他一把。” 听到沈放提到方敦孺之名,吴春来脸色略略一滞,旋即恢复自然,摇头道:“那绝无可能,方……敦孺绝不是那种人,他不会替自己的弟子作伪扬名的。不过,那首词的意蕴倒确实像是方敦孺所作。事情的有趣之处其实不在这首词是不是这林觉写出来的,而是这个少年居然帮望月楼夺了花魁,这才是有趣的地方。二位大人想必都知道,杭州群芳阁和万花楼其实是谁的产业吧?” “当然知道,这件事可不是什么秘密。那是梁王府的产业。梁王爷怕人说闲话,故意交于他人代为经营,只不过,这都是掩耳盗铃罢了。”刘胜道。 “说起来也是教人无语,堂堂梁王府却要开青楼产业,真是有损皇家威仪。也不知梁王爷是怎么想的,真是莫名其妙。”沈放捻须低声道。 吴春来冷笑道:“还能怎么想?无非是敛财罢了。杭州乃东南第一府,天下人向往之地,花界又名扬海内。这可是最来钱的生意,可说是一本万利。听说梁王府富可敌国,钱银亿万。去年太后生辰梁王府送的两件礼物便价值七八十万两。当然了,我也是道听途说而来,二位不必当真,不必瞎传。” 沈放和刘胜嘴巴已经张的能塞下一个拳头了。送个礼便是七八十万两,可见梁王府富到了何种地步。恐怕也不止是开两家青楼的生意这么简单,背地里还不知开了多少产业。 吴春来继续道:“当时那林觉居然助人夺了花魁,我当时便觉得梁王府怕是饶不了这个人。可是诡异的是,这个人后来怎么摇身一变,成了王府的座上宾了。后来还献剿匪之计,协助官兵剿了桃花岛上盘踞这么多年的海匪,还受了圣上的嘉奖,这时候,我才真正觉得此人不同寻常。不过说实话,还是觉得他不过是有些时运和胆略罢了。这一次花魁大赛,亲眼看见他做的事情,那场绮丽的大场面,以及后来的两首词,我才发现,对他还是太轻视了。如果早知道如此,其实该将他拉拢过来的。难怪梁王严正肃他们并不慌张,一副胸有丘壑的样子,他们应该比我们更知道这个林觉的本事才对。” 沈放和刘胜缓缓点头,但他们也明白,这时候说这些是没用的。即便时间倒退数日,他们也根本不会认为这个林觉才是夺取花魁大赛的关键,因为他们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 “吴大人,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刘胜问道。 吴春来笑道:“什么怎么办?莫非两位还要不依不饶不成?结果已定,这一次二位是铩羽而归了。两位明日一早还不启辰归去么?莫非还想在这里讨个说法不成?” 刘胜尴尬道:“大人说笑了,我们可不会这么做。既如此,明日我们便离去了。吴大人和咱们一起走么?” 吴春来摇头道:“本官此来是有公干的,要巡查江南民情,还不忙着走。这花魁大赛本官也只是适逢其会,也并非本官来此的目的。” 刘胜和沈放对视一眼,心中似有疑惑。 吴春来起身拱手道:“二位大人,该回去歇息了,明日一早二位启辰,恕我不能去送了。” 沈放抱拳拱手,刘胜却欲言又止。 吴春来笑道:“怎么?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刘胜鼓足勇气,低声凑前问道:“大人,我和沈大人有件事想请教。不知是否唐突。” 吴春来微笑道:“二位大人想问什么,尽管问便是。我却不一定能给二位满意的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二位的问题我是否知晓。” 刘胜笑道:“多谢大人,是这样,我和沈大人听到风声,说那严正肃不日将调往京城,听说要入政事堂拜为副相,不知道这件事是真是假。” 吴春来皱眉凝视面前二人,沉声道:“二位倒是消息灵通的很,这等事只是传言,二位倒是捕风捉影起来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第三三三章 千里之外 刘胜干笑道:“没什么,没什么,我们只是好奇。吴大人身在京城,消息灵通,我们只是想证实一下。唔……这严正肃的做派,吴大人当有所耳闻。我和沈知府私底下也多了几句嘴,谈及了此事。若当真严正肃调入政事堂为官,再拜为副相,恐怕……” 刘胜嘿嘿笑而不语。 吴春来冷声道:“恐怕什么?” 刘胜轻声道:“恐怕……要惹得吕相不开心。严正肃可不是个能受人管束的人,我们对此很是担心。” 吴春来冷笑道:“倒也轮不到二位担心吧。” 刘胜道:“我等不是那个意思,我等是为吕相着想。严正肃和梁王爷的关系貌似很好,梁王爷和杨枢密之间也颇有交情。上一次回杭州的三司副使林伯年是这个林觉的二伯,林觉又是梁王府的座上宾。严正肃和方敦孺是至交好友,而林觉的老师又是方敦孺。这一大片串起来,待到严正肃成为副相,那可是从政事堂到枢密院再到三司衙门全部串联成一条线了。吴大人难道无所察觉么?吕相该能察觉这些事了吧。” 吴春来怔怔的看着刘胜和沈放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点着刘胜的鼻子笑个不停。 “刘大人,你操心的很呐。你二位私底下都在商量些什么?妄论这些事情,可不是你们该干的事。若是被朝廷知晓二位妄议朝中人际,揣摩这些有的没的,御史台那帮言官可不会容你们安生。” 刘胜道:“吴大人,正因为我们对吕相怀有敬仰之心,对吴大人甚为尊敬,所以我们才多想了这些事情。吕相公忠体国心胸开阔,自不会多想一些琐事,但我们不能眼睁睁的看见这些却不提醒。我把话说白了吧。我和沈大人愿为吕相效力,绝不许朝中朋党成形,为患朝政。这也是我二人忠于圣上和朝廷的一番苦心。眼见这一派党朋即将成形,我二人不能再视而不见了。吴大人,我二人若能进京为官,便可竭力声援维护,不教朋党以众挟公。这便是我和沈大人一直想跟吴大人说的话。” 刘胜终于将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他是要和沈放一起投靠吕中天,为吕中天卖命。条件便是,他们也想调任京城进入中枢机构为官。这是一笔交易。 吴春来静静的看着二人,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来。 “二位请回吧,明日一早你们还要启辰呢。” “吴大人,那这件事……”刘胜以为吴春来这是拒绝了他的请求,急忙问道。 吴春来笑道:“二位回去安顿好政务。至于其他的事情……待我回京后禀明相国,相国自有决断。二位回去最好做几件百姓叫好的好事,写个奏折呈报上来。” 刘胜和沈放岂会不懂他话中之意,叫两人回去做几件政务上的好事禀报上去,便是籍此为由头调他们进京了。两人欢喜无限,连连道谢,拱手告辞而出。 吴春来目送二人离开后重新坐在桌案旁,提起笔来蘸了些墨水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不久后,几个人名便在纸上,相互之间以线条相连,并且写上相互之间的关系。盯着这条人名连接的关系图看了半晌,怔怔出神。 “大人,杭州通判张逸求见。”一个黑影进来禀报道。 “张逸?他来作甚?都这么晚了。”吴春来愣了愣。 “张通判早就来了,刚才两位知府大人在此,他便一直在前面候着。这会子才来见大人。” “哦。”吴春来点头道。 “见他么?大人。”黑影问道。 吴春来盯着纸上严正肃的名字,伸笔在严正肃下边写了个张字,又一条黑线连往空处,在空处写上了张钧这个名字,端详片刻,沉声道:“见,当然见。请他进来,命人上茶。今晚看来是没法安睡了。” …… 明月西斜,八月十五的中秋之月照亮了广袤的天地,不知有多少人在今夜对月遥望、思绪如潮。同一轮明月见证了今夜杭州城的喧嚣和不眠之夜,也同样照耀了天地之下的其他人。天地共此冰轮,一样的月亮照耀之下,生活着不同的人,经历着不同的经历。 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北地,距离东京汴梁西南六百余里之处,归属于京畿道邓州所辖的南阳县境内北边的群山万壑之中。一名女子也正坐在一座山顶的岩石之上,托着腮看着西沉的圆月。 北地深山之中的秋夜已经非常的寒冷,临近凌晨,更是霜露俱下,寒气逼人。女子的衣袖发髻之间已经湿漉漉的,发梢发丝之间甚至结了一层淡淡的白霜。然而,她似乎毫不只觉,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好几个时辰了。从明月东升之时开始,她坐在这里,看着月亮慢慢的往西掉落。对着这圆月,脑子里想着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人,心绪百转,不能自己。 这女子便是高慕青,数月之前,高慕青带着梁七以及五百余名从龟山岛山寨逃出的兄弟一路辗转北上,经历了数场血拼,冲破官兵的围追堵截抵达了此处。这里京畿道邓州境内的伏牛山脉。进了这伏牛山中,才算彻底摆脱了官兵的袭扰。 伏牛山乃秦岭余脉。虽是余脉,但却拥有大大小小的山峰近百座,方圆近四百余里。山势自西北至东南分布,横亘汉水淮河之间,宛如一道屏障,隔断京畿和京西南两道。此山中山高林密,峰险涧深,高崖洞穴,飞瀑幽谷,地形极为复杂,是一处绝佳的存身之处。 虽然类似这样的高山林地其实大周各地倒也多的很,找寻一处山林栖身建寨倒也不是什么难事。然而对于高慕青等人而言,他们之所以选择来伏牛山重新开始,却有着另外的考虑。 第一点是,伏牛山这片地方自古便是绿林豪杰啸聚之地,中原绿林豪杰在这里落草为寇的大大小小的山寨便有数十处。大周世宗郭荣当初击败天下豪杰建立大周时,最后击溃的一只正规化的部队的残余势力便是被赶进了伏牛山。这只兵马便从此成为了伏牛山中大大小小数十处山寨的本源。一百多年过去,他们分裂聚合形成了如今的局面。虽然如今都是实力一般的山寨,但很多山寨都是从骨子里不认同大周朝,故而是一帮真正的亡命之徒。 所以,高慕青等人选择来伏牛山,便是因为这里是反抗大周朝氛围最好的根据地。百年来已经形成了系统性对抗朝廷的一些手段和设施,包括对地形的改造,建造了不少关隘隘口,让官兵很难进山剿匪。龟山岛山寨的人马如今已经只剩下了几百人,这个数量已经不足以抵抗朝廷的围剿。所以来伏牛山,借助众山寨的力量,是保存自己的最佳选择。 第二个来伏牛山的原因是,伏牛山距离汴梁只有六七百里的距离,地处京畿道西南。北麓山脉最近的地方距离汴梁甚至不到五百里。这便好像是在朝廷的要害部位的一柄刀子,在京畿道内的一块毒瘤,发作起来最是恶心人。 若远在万水千山之外,有匪患兴起,在京城中的大周朝廷和大周皇帝未必能感同身受,未必能觉得威胁。但伏牛山离得这么近,若是在京畿道内做出一些事情来,显然更能让汴梁城中的上下人等赶到恐慌。 龟山岛山寨被毁,朝廷赶尽杀绝围追堵截,这种情况下,想要好整以暇的找个地方安下营寨是很难的。朝廷也不肯给他们喘息的时间,必定是每到一处撑着立足未稳便实施剿灭。所以,为了保证能够存活下来,必须要找个可以即刻庇护安全,安顿下来的地方。伏牛山显然是这么个好地方,有着良好的反抗官府的氛围,官兵也不敢轻易的进来围剿。 然而,伏牛山也不是想来立足便来立足的,这里鱼龙混扎,各家山寨各自占山为王。官兵不来时,谁都想争夺更多的地盘,兼并更多的山寨,扩大自己的实力。外来者来此立足,想在他们的地盘中分出一片去,显然是不太可能的。但是对于高慕青的龟山岛众人而言,却有着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那便是伏牛山中有人愿意接纳他们入伙。 伏牛山东南的野鸡岭和虎啸峡以及东侧最高峰石人山一带被一座山寨占领着,寨主名叫左宗道。此人多年以前曾经在龟山岛上效力,跟随高老寨主一起啸聚于龟山岛上,后来不知为何左宗道自己要求离开了龟山岛山寨。高老寨主的作风一向是合则聚不合则去,并不强求。左宗道离开之时,高老寨主还召集一干兄弟把酒送行,左宗道就此离开山寨不知去向。 一直到失去了联系的五六年之后,左宗道才派人送了封信来给高老寨主,那时候龟山岛众人方才知道左宗道已经在伏牛山混出了名堂,成为伏牛山几座大山寨中的寨主之一。此后,双方的联系倒也没间断过,那左宗道倒是曾经因为受老寨主恩惠收留,走时也没刁难,对高老寨主尊敬的很。每年还派人千里迢迢从伏牛山送些山货皮毛来孝敬。高慕青便记得,有一年自己过生日,左宗道便送了一件雪白的貂绒皮氅来给当时只有十来岁的高慕青当礼物。高慕青虽然没见过左宗道,但却记得清清楚楚。 数月前,龟山岛中发生变故之后,高慕青等人正走投无路之际,却接到了左宗道命人送来的信,邀请他们去伏牛山他的山寨之中存身。这在当时无异于是雪中送炭之举。有了左宗道的山寨为存身之处,便免了太多的危险和艰难,可以立刻站稳脚跟。所以经过商议之后,高慕青等人决意来伏牛山落足。 左宗道的这个因素,便是高慕青率龟山岛众人来到伏牛山的第三个原因,同时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对于高慕青而言,如今的处境并非她能力所及。她无法领导剩下来的这几百人重整旗鼓,此时左宗道的邀请,无疑让她大松了一口气。 在抵达伏牛山之后,左宗道倒也热情周到,不但并没有要求高慕青等人加入他的山寨受他的统率,反而腾出了北边的野鸡岭地盘让高慕青等人建立山寨立足。这让不少有些顾虑和担心的龟山岛兄弟放心不少。在粮食物资等方面的补给上,左宗道也给予了大量的支持。就这样,高慕青等数百人迅速安定了下来。接下来的一个月内,陆陆续续有龟山岛失散的兄弟和家属百姓们千里迢迢赶来相聚。短短时间内,收拢的人手已近两千人,其中一大半都是曾经在龟山岛上生活的普通百姓。 第三三四章 艰难求存 这些百姓们被官府从龟山岛上赶出来,强迫落户于洪泽湖周边州县村镇之中。但因为他们都是从匪之人,或多或少家中有人曾经或正在为匪,所以他们实际上被官兵牢牢监管,周围的百姓们也不敢和他们交往,实际上这些人是被当做囚犯一般的看管了起来。他们没有地种,没有生计,只能靠卖最重的苦力为生,还不时要被骚扰。这种情形下,当听说大寨主在伏牛山重新立足的消息后,他们便不顾一切的逃亡而来。 高慕青和一干龟山岛的兄弟们固然是来这不拒,因为这些都是龟山岛上的故人。对于高慕青而言,对他们还抱有着愧疚之心。毕竟是因为自己的过失,或者说是自己被官府欺骗了,才导致了他们现在的处境,所以收留他们是义不容辞的。然而,这么一来,却也导致了很大的问题。 伏牛山群山万壑,地形险峻。山中数十山寨盘踞于此,看似声势浩大,但其实内中情形复杂。一方面正因为伏牛山悠久的反抗传统,导致了朝廷对于伏牛山左近的防御极为重视。说朝廷不敢进山来围剿也可以,但话要两面来看。虽无被围剿之虞,但伏牛山的大大小小的山寨其实也折腾不出什么名堂来。毕竟周围重兵环伺,南边的南阳县东边的叶县襄城,西边北边的众州县都囤积大量兵马严加防范。也可以这么说,其实是朝廷对伏牛山中的绿林山寨进行了极为严密的封锁。 如此一来,在深山之中的大小山寨便不可避免的产生了很多现实的问题。不管人多人少,总是要吃饭穿衣的。虽然山中也有不少山民居住,可以强行抢夺一些物质粮食,但那毕竟太少了。况且,此处的土著山民个个彪悍,抢劫他们有很大的风险,经常还要吃亏死人,所以其实是得不偿失的。 当然,大小山寨也经常出各自的地盘出山滋扰州县乡村抢劫物资粮草,但风险更大。而且抢夺的粮草却也未必能运的进来,为了阻断官兵的围剿,山中通道基本上都是些险峻的山道,是决不可能修缮的。所以基本生活物资的补给便是个一个极大的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百余年来,山中的大小山寨便只能靠在山中狩猎采摘或者干脆在山谷之中种地种粮来作为补充。而山中的资源却很有限,山谷之中适合耕种的地方极为宝贵。且山中的野兽肉食之类的却又不是自动送上门来的,有的山寨只占据一两座小山头,山上能动的能飞的几乎都被打了个精光,于是便会偷偷去别人的地盘去狩猎。种种情形,最终都会导致摩擦不断,相互间殴斗倾轧不休。 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因为这种种的局限,才让山中的绿林山寨无法壮大。资源的匮乏注定不能养活太多的人手,最大的几个山寨也只有一两千的人手,这已经是让人咂舌的规模了。 当然,还有许多其他的因素导致山寨不能壮大,但粮食物资的匮乏绝对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高慕青带着人来投奔的这个石人山大寨便是此处较大的山寨之一。地盘位置也是很不错的。左宗道很有些眼光,他占据的虎啸峡野鸡岭乃至石人山这大大小小的七八座山头在伏牛山的东面。出石人山往东便可出伏牛山,外边便是叶县境内。左宗道手下有一千多兵马,为了抢夺粮草物资,他可以动用全部的人手对叶县境内的大小市集进行突袭。数年前,他曾率兵攻破了叶县县城,洗劫了上百车的物资回山。而且他的地盘上在虎啸峡北边和野鸡岭之间有大片的平整地带,可以种植麦子等作物。所以左宗道的大寨倒还是不缺吃喝,但也谈不上富余。 高慕青来时带了四百余人前来,因为一路艰辛跋涉,自然一无所有。进的山来,吃喝住处全是左宗道提供。多个几百人,左宗道倒也能养得起,但随着龟山岛残部和百姓的陆续涌来,高慕青在野鸡岭上的山寨人数已经达到两千多人。两千多人便是两千张嘴,而这两千张嘴便全部要左宗道提供粮食,这么一来,左宗道显然是会很不满的。 高慕青不久便意识到了这些问题,但是她也没什么好办法。也不忍让左宗道无偿给予粮草物资的援助,于是将来时所带的金银落马等值钱的物事都拿出来,以换取左宗道更多的粮食。但这些东西本就有限,根本就不足以抵消消耗。 当很少的财物消耗干净后,事情便变得有些棘手和尴尬起来。 左宗道手下的众兄弟早就很不满了,若不是寨主说这是他故人之女,收留他们是报恩的话,一开始他们便要骂娘了。毕竟这是他们拼命抢夺来的粮草和物资,拿来养这些闲人,实在是没道理。随着到来人数的增多,这种不满的情绪也积聚放大。 数日前,几名投奔而来的龟山岛百姓在路过虎啸峡隘口时,看守隘口山道的石人山大寨的匪兵射杀了他们。消息传到了北边的高慕青的大寨里,高慕青自然不能坐视,于是亲自来找左宗道交涉,想问问是怎么回事。 左宗道告诉高慕青,他是看着故交之情,老寨主之恩情才收留他们在此。但他这里可不是养老院,养着一群只会消耗粮草的废物。高慕青收容大量的百姓的举动,这是不明智的,也是不合适的。 高慕青告诉左宗道,这些人都是山寨中的百姓,都以为走投无路。自己必须收留他们。高慕青请左宗道帮帮这些人,将来自己会加倍奉还。 左宗道当然对这种没有实际好处的承诺不感兴趣,他明确告诉高慕青,要么遣散这些百姓,否则自己将不再供应粮草物资。自己不能被这些人消耗粮草,这些都是山寨赖以存在的重要物资。要么便答应他的条件。 高慕青询问他的条件,左宗道大言不惭的提出了两点。其一,高慕青带着龟山岛的余部并入石人山大寨,可以让高慕青当个副寨主的位置,这些人将受石人山大寨指挥,从此没有龟山岛大寨这个名字。这样的话,这些百姓自己可以给他们在山梁间居住,让他们种地养活自己。 这一条彻底的暴露了左宗道的真实想法,露了他的狐狸尾巴。原来左宗道收留龟山岛众人,正是要这些人归顺于自己。这些人跟普通的入伙的人可是绝对不同的,跟随高慕青来的这四五百名人手可都是悍匪。那可比左宗道自己手下的人手都厉害的多。左宗道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便通过这种办法慢慢的逼迫众人就范。 这一条当即遭到了梁七等一干龟山岛山寨众人的反对。龟山岛山寨已经是他们心中的家园,他们之所以跟随高慕青来此,便是要重建山寨,为死去的山寨弟兄和父老乡亲们报仇。若非左宗道一开始便明言不会要求他们归顺他的山寨的话,他们也根本不会来到这里。 更让人气氛的是,左宗道这是乘人之危,以目前龟山岛众人艰难的情形为胁迫,这么做实在是太不地道。众人对左宗道感激之情也因此而急遽消退。客观上左宗道确实帮了自己等人,但他的动机却是不堪的,这绝非正当行径。 高慕青和众人商议之后拒绝了这一条件,左宗道甚是恼怒,但他立刻提出了第二个条件。 如果高慕青不愿接受自己的改编条件的话,自己也不强求。自己甚至可以继续供应粮草物资给龟山岛众人。但龟山岛众人必须要为石人山大寨做事,以换取这些粮食物资的支持。左宗道明明白白的告诉高慕青等人,如果龟山岛山寨能帮自己去剿灭野鸡岭以北的三处山寨,将那边七八座山头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的话,作为回报,自己会给予他们粮草和物资的继续支持。 听了这第二个条件,高慕青梁七等人怒火中烧,这第二个条件更为无耻和卑鄙,这是要用龟山岛山寨兄弟的命替他扩大地盘,为他作战。而他只需用粮草物资为代价坐收渔利。左宗道当真是狡诈卑鄙到了极点。 而且,这当中最为毒辣的一点是,伏牛山中的大小山寨虽然各自虎视眈眈,但却没人敢公然的吞并其他山寨。因为谁一旦打破这个规矩,便将背负罪名,成为众矢之的。那样,被人打你也就再不受束缚。左宗道不想背负道义上的指谪,要高慕青的人去动手,那样他便可以不受指谪。然而这对高慕青等人而言,便是犯了众怒和大忌。他们来此不久,立足不稳,人手又不多,这之后怕是要陷入无穷无尽的麻烦之中了。 左宗道不愧是能在伏牛山中混出了样子的,果然借刀杀人吃人血馒头的本事绝对是一把好手。甚至可以断定,他其实希望的就是高慕青他们不加入自己的山寨,或者说他早知道高慕青他们不会同意第一个条件。而这第二个条件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第三三五章 余波 高慕青梁七等人虽然非常愤怒,但其实他们却没有太多的选择了。第一个条件显然是不能答应的,第二个条件虽然会招致莫大的麻烦以及不可预知的牺牲,但起码可以短暂立足,争取更多的时间。更何况,关于如何在这里立足的事情,龟山岛内部已经进行了多次讨论。光是寄人篱下靠人施舍恐非长久之计。现在连山寨地盘都是左宗道提供的,将来左宗道一旦翻脸,岂非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所以,在讨论之中,通过暴力手段夺取自己的地盘其实已经是一种共识。 眼下,既然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恐怕也只能铤而走险了。对于攻击其他的山寨,那可没什么心理负担。虽说天下绿林是一家,但那不过是说说而已,现在都快要饿死了,还如何能考虑什么道义上的事情。更何况,这座山里本就弱肉强食,强者生存,还能顾忌什么? 经过商量之后,高慕青等人毅然选择了去拼命。三天前,高慕青率龟山岛四百兄弟越过野鸡岭以北的山谷,突入占据老君岭为王的一帮土匪的地盘,浴血死战半日,以近六十人死伤的代价夺取了老君岭山寨。将老君岭山寨大寨主黑三生生擒获。 左宗道喜出望外,这老君岭山寨早就是他的心中大患,虽然他们只有一百多人手,但这老君岭却阻碍着自己的大寨通向北边靠东的另一处隘口的通道。那一条通道正是是连接汝阳县和嵩县的必经要道。朝廷的粮草物资从北而来,必经这条通道而过,正是左宗道垂涎欲滴的地盘。这黑三仗着依附于另一处实力强大的北山大寨的大寨主鲍猛,占着宝地不拉屎,还经常跑过界来打秋风,左宗道早已忍的牙痒痒,这下终于如愿以偿了。 虽然拿下了老君岭山寨,也得到了不少的粮草物资的补充,但高慕青却丝毫也没感到开心。死了数十名弟兄,这让高慕青无比的自责。眼前的艰难局面让人心情抑郁,也让她不能不时时的愧疚于当初自己的决定。一想到往事,她便不可遏制的想起林觉来。如果眼下林觉在此的话,他定会有很多的办法打破僵局吧。 明月早已落下了山头,昏暗的山顶风力开始变强,吹得高慕青长发飘飘,衣衫猎猎。猛然间,东方云海之中,一道光芒窜出云层,瞬间万道金光洒满层山峻岭,将高慕青大理石般精致的面容上渡上了一层灿烂的光辉。 高慕青微闭着双眸,缓缓站起身来。拢了拢鬓边秀发,转头朝着山谷之中看去。那里,数百名龟山岛山寨的兄弟已经整队而立,梁七等人正站在下边仰头朝着山顶上看来。 今天他们要去攻另一座小山寨,就在老君岭东侧的落雁谷。此次攻击并非左宗道的逼迫,而是高慕青和众兄弟商议好的主动行为。因为既然已经成为了伏牛山中的众矢之的,便再也没有了退路。高慕青明白,如果不能早点找到办法,龟山岛山寨这些人将会在一次次的被迫作战中消耗殆尽。要想保存自己,便必须要有所作为有所决定。 所以,今日的落雁谷之战,便是要夺取老君岭东北方向重要山道和谷地的控制权。攻下落雁谷之后,高慕青也不会将落雁谷交给左宗道,而是要全寨迁移至落雁谷,建立自己的山寨。以落雁谷易守难攻的地势,以及扼守东边的山道,又有大片的平整山谷的地形,那正是理想的安营扎寨的地盘。而这一切才有可能是龟山岛山寨新的开始。 当然,迈出这一步之后,会引发更多的连锁反应,甚至连左宗道也会翻脸。但高慕青已经顾不得这些。前边是荆棘丛生,后退却也饿狼环伺,与其如此,又有何惧? 高慕青长吁一口气,伸抓起靠在岩石旁的一柄佩剑,快步走下山坡。 …… 连日来,杭州城中中秋花魁大赛余波未消。林觉的名气也已经响彻杭州乃至东南各地。借着江宁府扬州府以及其他州府中前来观看的百姓之口,当晚的盛况也得以传遍四方。虽然在这些人口中,对于林觉的褒贬各自不一,但是有一点确实无可争辩的事实,是无论如何诋毁也无法泯没的。那便是林觉以一己之力将群芳阁送上巅峰的事实。 而且,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或许并不太明白林觉的能力。但对那些前来观摩或者助拳的文坛才士各地名家们而言,他们是知道林觉当晚作出的两首词的份量的。《摸鱼儿》那首虽只有上阙,却已经让很多人难以望其项背。而第二首《水调歌头》的横空出世,彻底将他们骄傲的内心击的粉碎。那是他们穷其一生也无法写出的词作,那也是一首中秋词中几乎再难超越的词作。光是这两首词的问世,林觉便足以傲视大周词坛了。 这么个猛然冒出来,耀眼的让人刺目,嫉妒的让人发疯的少年的横空出世,怎不教文坛震动,人心难安。不少自诩为名士风流之人,原本踌躇满志,骄傲自矜,此次也抱着欲扬名于天下的愿望而来。在经过那晚的雷霆打击之后,他们选择了默默回到原地,躲在他们的书斋里再也不愿露头。因为他们终于明白,自己是多么的浅薄和无知。天上有天,人上有人,和真正的文坛高手来比,自己的诗作哪怕再辞藻华丽,对账工整,典故隐晦,寓意艰深,也不过是一些无病的呻吟。它们不该被挂在墙上,唱在口中,而是应该被塞在灶洞里化为灰烬。 还有不少人的心态不错,他们选择的是更为积极的应对方式,他们通过钻研林觉的词作来找到灵感和差距。甚至留在杭州求见林觉,希望能跟林觉交往,得到他本人对于词作上的点拨。 除了这些文士才子们,百姓们其实谈论最多的便是那晚的那场惊艳四方的舞台大秀。那一场光影和色彩的大秀之中有很多未解之谜,这才是百姓们想探知的秘密。 后来,据说是从搭建三层浮台的工匠们口中得到了的小道消息,一些当晚舞台上不可思议的情形终于有了具体答案。 那天晚上,最过梦幻的便是舞台上波涛翻滚,异兽翻腾,最后顾盼盼扮演的洛神于浪尖起舞的那一段。很多人最想知道的是,顾盼盼是如何踏浪而行,最后随着奔涌的浪花升到空中起舞的。工匠们解释了原委,当晚的浮台可以开合,机轴转动,舞台中央地板朝两侧滑行,便露出了下边的湖面。至于浪花翻涌之状,那完全是横贯舞台前后,埋设于水中的几条长竹竿被来回扯动的效果。 至于后面龙鱼蛟龙翻腾于水上,那也不过失竹竿上挂着那些木刻的栩栩如生的异兽在水中上下形成的效果。口舌眼珠子转动,那更是简单的很,雕刻的异兽类似木偶,眼珠子嘴巴舌头都是可动的,挂上丝线以人力拉扯便可做到。其实不足为奇。 顾盼盼水面滑行而出的那一段,踏浪而行,那是因为水面下方早已打下木桩,离水面半寸不足。顾盼盼穿着高底木屐踩在木桩上小步而行,佐之以浪花和风力,便可产生罗袜生尘衣袂飘飘凌波微步而来的效果。 说起来虽然简单,但在舞台下方和两侧,为了操纵这些水面下的物事,却有二十名人手按照既定的顺序听从林觉的指挥而操作,才能呈现出出场的那一段奇妙。 至于最不可思议的那一段,浪花起舞那一段,说白了便是水面下的一个碗口粗细的人力升降台产生的效果。当顾盼盼站在那个碗口粗细的升降台上之后,下方便被接上了连同顶部水箱的官道。当机轴驱动升降台升起时,水流从升降台顶端和周围的小孔往外喷出水花来,完美掩盖圆柱形升降台的形状。在观众看来,那是一股从水面喷涌而上的浪花,顾盼盼便站立在浪花的顶端。 碗口粗的升降台其实是坚固的落足之处,正是因为这一点,以顾盼盼的舞技,自然可以在固定的碗口大小的地方辗转腾挪做出不亚于掌上舞的表演来。其实林觉在大赛开始之前便在万花楼让顾盼盼表演了一番,也正是要确认这个方案能否进行。 至于其他的那些什么水幕光影,百鸟朝凤那些东西,其实杭州百姓们并不陌生。那些都是在江南大剧院中已经看到了多次的幻灯效果。只不过这一次更宏大更灿烂罢了。 而看似让人难以理解的飞天而行的动作,则更是不值一晒。不过是用人力拉扯绳索,沿着索道固定的方向滑行罢了。只要灯光不要刻意的打在腰间绳索上,在那种周围一片黑暗的情况下是根本不会穿帮的。 当这所有的秘密都被揭开之后,百姓们恍然大悟,扶额而嬉。原来一切的原理都是那么简单,甚至有的还觉得好笑。不过他们很快便明白,这所有的简单组合到一起变成了一件极为不简单的事情。虽然事情听起来简单,但需要调动的人力,设计的各种机轴,表演时的调度,那都需要丝毫不差的配合。 第三三六章 起落 (谢:书友55093254、epfeehg4246、100个可能、周星xing、gan950626、书友18672397、黄大仙威武等兄弟的票。) 这当中还有很多东西是他们无法理解的。譬如如何能让整个舞台光芒万丈,却只有数十处光源,还有那些在背景屏风上以动态形势盛开的鲜花,摇弋的树枝和花木,飘动的白云,展翅的仙鹤等等,这些都是他们无法明白的。 这些东西,便不是那些参与建造浮台和参与演出的工匠们所能明白的道理了。林觉也没义务告诉他们,那是一数十帧薄薄的玻璃镜片上画出的动画图案。短短的三四秒的动态背景便耗费了十几名画工半天的功夫。在最后呈现时,林觉亲自动手在幻灯前拖动镜片,完成了这史上最早的一次动画片的呈现。 总而言之,这一次花魁大赛带了巨大的轰动,林觉这个名字也在很长时间内成为话题。相较而言,夺了花魁的顾盼盼却仿佛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因为大多数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林觉身上。仿佛得了花魁的不是顾盼盼,而是林觉一般。 不过顾盼盼等人倒也并不在意,她们心知肚明这一次到底是谁打的功劳。单凭她们自己,那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夺得花魁大赛的。林觉的加盟让本已经失去了信心,认为根本夺魁无望的局面扭转。而林觉在此次花魁大赛之中展现出的沉稳和算计也让人咂舌。顾盼盼楚湘湘等人除了对林觉佩服的五体投地之外,怎还有什么抱怨之言? 满城如沸的情形持续着,林觉其实很希望此事尽快的平息下去,他不想成为人们瞩目的中心,因为这已经影响到了他的基本的生活。 林觉那晚在城外呆到凌晨时分才回的林宅,他起初并没有完全意识到昨夜的花魁大赛对自己产生的影响。直到早上一起来之后,林觉才发现,一切都变了。 绿舞和小虎跑来禀报说,家宅周围围了成千上百的人,似乎都是要来见公子的。林觉一笑置之,以为他们两个在夸大其词。直到林觉出门去往王府参加庆功宴的时候,林觉才真正见识到了那阵仗。 听到林觉出门的消息,大街小巷中人群聚集,奔跑堵截,像是抓贼一般。林觉惊愕难言,让小虎穿街走巷从最偏僻的路线走,然而,人民群众的力量终究无可抵挡。在石栏桥头,林觉的马车被人堵得严严实实。最终,若不是沈昙等百余名卫士赶来相救,怕是要从白天堵到黑夜。庆功宴后,还是靠着沈昙的护送,林觉才得以安全回到林宅。 林觉很纳闷,这些人跑来堵着自己作甚?他们难道不该去群芳阁找新花魁去么?自己有什么好瞧的?自己又不是花魁娘子,一个个的要来看自己也不知是怎样的心理体验。不过林觉依旧认为这只是暂时的情况,也许一夜过来,人们便不会对自己有任何的兴趣。自然会平息下去。 然而,次日一早,仆役们禀报,林宅周围蹲守的人依旧很多,希望能见林觉一面。而一些文人士子们也纷纷递上了名帖希望能一睹林觉的风采。林觉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出名了。这些家伙莫非已经把自己当成偶像了不成? 接下来的情形更是诡异,绿舞和小虎出门也被围堵,因为听说他们两个是林觉身边的人。吓得绿舞完全不敢出门了。接下来林家出门办事的仆役马夫都被纠缠。这些家伙无所不问,林觉的喜好憎恶,口味饮食,爱穿的服饰,爱看的书籍等都成了他们感兴趣的问题。甚而至于,林觉底.裤的颜色似乎都要被挖出来了。 有人还高价购买林觉的诗稿,害的一帮林家的仆役们总是鬼鬼祟祟的在林觉的小院外边晃悠。似乎随时想铤而走险一番。 林觉是真的无语了。他还是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身为偶像的负担,感受到被一群疯狂的人关注的恐怖之处。问题是自己根本不享受这些,现在被这些人堵着,也不敢出门。连船行的生意也无法去照应,家里的仆役们出门也被滋扰,这已经严重影响到正常生活。 还有更让林觉哭笑不得的事情也开始发生。数日之间,除了文人士子乃至杭州官员们的邀约如雪片般飞来之外,还登门了十几位媒婆来上门提亲。 这些媒婆都是城中一些大户之家和官员家里请来的,一股脑儿涌进林家,围着三房主母蒋氏便是一番游说。将各自提亲的女子夸得天上少有地下绝无。还附带了诸多诱人的条件,譬如什么丰厚的嫁妆,深厚的背景关系可以为林觉牵线搭桥,什么可继承丰厚家业等等。 蒋氏也是昏了头,居然真的以为她现在可以替林觉做主。居然收了几位媒婆私底下塞的金银首饰,挑选了几位女子跑来跟林觉商议,要林觉挑选一个。结果可想而知,林觉将那一堆生辰八字的红纸片团吧团吧直接丢了出去。正告蒋氏莫要多操闲心,自己的婚事还轮不到她来做主。蒋氏尴尬的要命,又气又恼的离去,不得不将收的礼物吐出来,愤愤不已。这事儿被林全知道了,对她又是一顿埋怨。 连续数日都没有消退的迹象,林觉终于不能容忍了。林觉可不会去在乎这些人的感受,他也丝毫没有因为这些人对自己的崇拜和热情而感到荣幸。现在的情形是,他们已经严重影响到了自己的正常生活,自己不能被他们逼着连门都不能出。 于是林觉亲自写了一份告示贴在门前,明明白白的告诉众人。第一,自己需要读书准备秋闱应考,不接受任何宴饮游玩之约。什么诗词之会,花酒之约自己绝不可能参加。请那些送帖子来的自己散了,不要抱着任何的期待。第二,家宅前后围堵的众人已经干扰了林家上下正常的生意和生活。林觉对众人的厚爱表示感谢,但是请各位保持距离,不要来干扰他人的生活。否则那便是对自己的喜爱,而是一种骚扰。 告示贴出之后,文人士子和一些想结交林觉的官员们倒是知趣的不再滋扰。相反,因为被拒绝的不满,他们反而对林觉产生了不满的情绪,私底下也说些怪话。说什么林觉自看自大,高傲成狂,不识抬举云云。林觉听到这些传闻,却也一笑置之。这些人他其实也根本就没想着要结交他们,果然都是一些以自己的情绪为主导,自己顺从他们他们便开心,不顺从他们便诋毁的小人。根本不是真正的欣赏自己,说白了,便是蹭热度来的。 蹲守的百姓们也散去了大半,既是觉得林觉的告示上说的有道理,同时又有着一些热脸贴着冷屁股的愤怒。感觉自己如此对偶像热爱,偶像却不给自己好脸,于是一怒之下粉转黑了。还有一帮死硬分子也不知处于何种心理,还在门前围拢不走。林觉在一日出门后被数十名粉丝围堵车头,终于忍无可忍,命身边跟随的七八名保安队员动了手,将这一帮狂热的要往车上爬的粉丝胖揍一顿。 这之后,林觉纵容家仆打人的消息顿时让他的形象一落千丈,加之从文士官员处,求亲被拒之家汇聚而来的各种不满和诋毁在一起发酵。林觉从一个杭州城力挽狂澜助力夺得花魁的英雄和大才子,很快便成了很多人口中的寡情薄意不知好歹自高自大的狂傲形象来。这一切,还真是反转的太快,让人应接不暇。 林觉知道这一切后大笑不已。大周朝走到今天,官员百姓们的心理都变得很有些奇怪。很多人既不懂的感恩,却又一个个义正辞严道貌岸然。既不知尊重他人,却又希望他人对自己尊重。付出一点点,便以为回报是理所当然,而一旦没得得到之前预期的回报,便又会立刻变得怨天尤人怪话牢骚满腹起来。 林觉称之为无病呻吟的怨妇心理,这也正是社会崩坏人心浮躁的表现。这个外表如强盛,天下升平的王朝,其实在人心深处满是腐朽衰败的气息。只是很少人能够察觉罢了。 无论如何,林觉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不管对自己的看法如何,总之自己出门时再无人追在车旁闹腾了,这已经足够了。 第三三七章 温书备考 数日之后,林觉去往一号码头船行大厅之中,召集事务会的老掌柜们,告诉他们自己要潜心温书备考了。林觉告诉众人,接下来一个多月自己将不再来船行坐镇,除了大事之外,请他们商议而决,结果命人报于自己知晓便可。 实际上近一个月来,事务会运作流畅,林家船行码头和各商铺的生意运转如意,各项新规也逐渐的为众人所接受,其实林觉早就已经在当甩手掌柜了。大管事既然要温书备考,自然是不能拖后腿的。以唐师爷为首的一干老掌柜们纷纷表态,一定不会让大管事失望。只请求林觉每三五日来船厅和码头上转一转,毕竟大管事长久不露面,也是不合适的。 回来之后,林觉吩咐绿舞和林虎,告诉他们,从即日起自己要闭门读书,什么人也不见,什么事也不管。绿舞自然是很高兴的。公子很长时间以来天天东奔西跑,忙的衣不沾身的,自己看着都心疼。特别是今年。他其实没过几天安稳的日子,又是去海上剿匪又是生了大病,前段时间家里出了大事,他还不得不照管生意,当真是没一刻安闲。现在公子终于决定留在小院里读书,不再过问太多的事情,那自然是极好的。 其实对于绿舞而言,公子当不当林家大管事也没关系,当不当官更是无所谓。最好能像以前那样,能够天天呆在家里读读书,自己做做糖饼儿,炒些好酒好菜让他吃的高兴,那便是绿舞之愿了。虽然绿舞也明白,想让公子一辈子都在小院子里呆着是不切实际的事情,但心里却存着这样的念想。可能这是绿舞心中越来越觉得公子已经不再是那个以前的公子,将来海阔天空不知遨游何处,越难有如今在小院独处时光的一种珍惜之感吧。 林虎倒也无所谓,他还小,虽然跟着林觉见了些世面,但毕竟对很多事不太明白。他只是觉得,叔的话便是对的,自己只要照着叔说的话做便是了。 在去了书院一趟拜访了方敦孺,向方敦孺请教了一些应对科举的要点之后,林觉果真潜心躲在小院里开始温书备考。 大周朝科举项目极为庞杂,涉及的内容也极为广泛,上一世林觉便尝到了苦头。最后还是靠着啃书本的题海战术,加上方敦孺的点拨才终于过关。不过那也已经花了十五年的时间。 无论秋闱春闱,内容其实都大致相同。一般而言都是帖经、墨义、诗、赋、论各一篇,外加‘时务策’五道。帖经和墨义其实都不算太难,帖经是将论语中的经典句子前后句裁去,只留中间数语,让考生补齐,其实便是填空题。这种题目其实便是送分题,除非是根本不认真读书的,否则又怎会连论语全文都背不出?其实便是死记硬背的功夫。 墨义题稍难些,是根据《春秋》《礼记》等古圣贤经典著作的文章中的经典段落,然后籍此解释其意,解答问题。说白了便是阅读理解的问答题。这种题目其实难也不能算难,只是需要学子熟记的文章更多,涉猎更广。而且这类问答题往往多达数十道之多,若各自出自不同经典不同文章的话,那将是一个极大的范围。所以已经颇有难度了。 但其实,这还是要归结到多读书死记硬背的功夫。就算做不到全部背诵,也该博闻强记,起码在看到题目时能知道出处。所以,说难,真正花了功夫其实也不难。 帖经墨义说白了其实还是死功夫,但真正的考验其实是后面的诗赋论三篇。大周朝以文治为尊,着力提拔的便是文学才能高,且懂的治国之理的文人。前面的帖经墨义其实是最基本的素质,一般下了功夫的基本上不会拉开太大的档次。而诗赋论三篇则正是拉开考生水平,展现真实水准的地方。 写诗词写文章写策论可不是死记硬背便能解决的,那是需要真功夫的。虽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却也有读书破万卷,下笔如狗屎的。读和写从来都没有必然的联系。而死读书的人,却也无法在策论道理上有所明见。所以,这其实便是选拔有文才,有能力,有治国想法,懂道理的人才的过程。 至于时务策,那是春闱进士科才有的项目,那是因为春闱及第便将正式进入大周官僚系统之中,对于时局政务的判断和见解已经不同于书本上和历史上的那些知识。考题会给出一些现实中的难题,考验考生治理应对的能力。譬如什么某地旱涝,如何赈济等等这样的问题,都是很现实的能力和办法的考验。 大周朝的科举制度,是从唐代发展继承而来,但经过众多的改良。每一项其实都有着他的目的,不能说他完全能将贤能之人都能吸纳入朝廷之中,但起码有着它独到的作用,也多少能够让贤能入仕。虽然科举之道艰难无比,但它却是天下士子们趋之若鹜改变命运的一条神圣之道。 林觉有上一世十几年苦读的底子,加之有了多次科考的经验,心中也并不太慌张。如今要做的便是将以前所学系统性的温习一番,四书五经论语大学都要熟悉一遍,一些已经淡忘的文章也要抄默一遍,加强记忆。 至于本朝科举的出题的特点,方敦孺其实已经跟林觉点明了许多关窍。这就好比是名师押题一般,方敦孺虽然并不赞成以科举的目的来读书,但松山书院之所以名气响亮,却也是因为中科举的人数多的缘故。方敦孺也薛谦等一帮书院先生私下里也会对每一次礼部出题的偏好和趋势进行分析预测,并有意识的侧重教书。只要能估摸出出题的大方向,那么对于书院学子们是有着极大裨益的。 林觉其实心里藏着一个秘密。那是因为,林觉依稀还记得上一世第一次参与秋闱时的题目。虽然那是自己穿越后的第一次科举,考的一塌糊涂乱七八糟,但时间点上和这一次是对应的。林觉之所以对秋闱抱有很大信心的原因之一便是,他认为如果时间线对得上的话,那么此次科举的题目应该还是上一世这次秋闱的应试题目。这便等于提前知道了考试的题目,有了这个天大的优势,想不中都难。 当然,林觉也不敢完全押宝在这件事上面。毕竟以自己重生之后的经历来看,很多事已经发生了改变。无论是自己所经历的事情,还是身边人的命运和时间线都已经发生了扭曲和变化。重生之后产生的这种变化让事情突然间变得不可预测。有的事情依旧是按照以前的记忆在走,但有的事已经面目全非,这其实让情况变得更为复杂。经验主义已经不再是林觉行事判断的主要依据,根据现实的情形进行现实的判断才是林觉现在所遵循的准则。所以,这场秋闱的试题是否还是如上一世那般,林觉也不敢肯定。只不过林觉自然是要对此有所准备,万一还是那些题目,那便省事太多了。除此之外,自然还是要老老实实的去温书,以免押宝在此事上,届时措手不及。 八月二十四午后,严正肃派人来请林觉去衙门,说是有要事告知。林觉虽然闭门谢客,但严正肃相请,他可不敢怠慢,于是匆匆前往。 衙门后堂小院中,严正肃一袭黑袍笑容满面的迎接林觉的到来,严正肃这种表情还真是很少有,一般而言他都是不苟言笑的。 “在下林觉见过严大人。”林觉上前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坐下说话。”严正肃拱手还礼,笑眯眯的道。 林觉道谢落座,仆役沏茶之后躬身退去。午后的阳光正好,小院中秋意盎然。几株树木的树叶都已有黄红之色,角落花坛中,几丛秋菊开的正热烈。木廊下的秋海棠也开的正盛。空气中弥漫着深秋的味道。 “林觉,我这小院如何?”见林觉四顾看景,严正肃微笑开口问道。 林觉忙拱手笑道:“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么一处别致的小院。这里的花木应该都是严大人亲自打理的吧。” 严正肃笑道:“何以见得?” 林觉指着几棵院子一角的树木道:“别人家的庭院之中的花木无不以横斜曲奇为美,也多种些花树月桂之类。大人这院子里的树木却是笔直的松柏枫树,且不压枝成型,直立亭亭。种植的花草也是以秋菊海棠之类,能耐寒坚韧之花,这也不是寻常人的风格。这自然是跟大人的喜好有关。” 严正肃哈哈笑道:“没想到你还有这番见解来,倒是颇为新奇。不过你猜的没错,这小院确实是我亲自布置的,花木也是我自己喜欢的。闲暇时我便爱呆在这里喝茶。四季之中老夫独爱秋色,故而这里的草木也多为秋天的花树。至于那些树木的造型,老夫也不喜欢人为压枝扭曲,弄的七歪八扭的样子。别人以为那样是好看的,老夫却认为,树木便该有树木的样子,便该直立而生,顶天立地,故而绝对不会去刻意让它们变得弯曲蜿蜒。” 林觉笑道:“惭愧,侥幸说对了。” 严正肃笑道:“你非常聪明,你这样的人,老夫很少见到。我有些明白,为何敦孺兄会肯收你这个关门弟子了。” 第三三八章 疑惑 林觉道:“大人可莫这么说,其实也不难猜。人都有自己的喜好,自然而然便会形诸于外,这是性格的自然流露。大人是刚正肃杀之人,自然喜好也有所不同。大人喜欢的应该是坚韧挺拔的花木,而非是那些柔美曲折刻意人为之景。” “刚正肃杀?这便是老夫给你的印象?”严正肃微笑问道。 林觉一愣,忙告罪道:“在下胡言乱语了,大人莫要见怪。我只是……对大人有这样的感觉罢了。” 严正肃微笑摇头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给我这样的评语,也许你说的对,老夫给人的感觉似乎并不讨喜。” “在下此言并无贬意,我认为大人是有担当有责任,心中有凛然之气,才会给人行事坚持,让人敬畏之感。”林觉微笑道。 严正肃抚须点头,看着林觉轻声道:“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能懂我严正肃之人。而且是个你这样的少年。你说的没错,老夫是有责任感的。天下事纷扰颇多,可不是表面看到的花好月圆,老夫心里忧急,所以没法假装一团和气。老夫但有一天为官,便不能无视这些东西。除非哪天我不当官了,那便罢了。” 林觉笑道:“忧国忧民者难有快乐之时。正因为有大人这样的忧国忧民之人,大周天下才能升平呢。” “天下升平。哎,当真天下升平便好了。可又谈何容易?若真的天下升平了,老夫更愿辞官回乡种田,那才是老夫的志向呢。回归田园,每日只为三餐,不念其他,那才是最简单的生活。”严正肃叹息道。 林觉笑道:“数间茅屋闲临水,窄衫短帽垂杨里。花是去年红,吹开一夜风。梢梢新月偃,午醉醒来晚。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 严正肃惊讶看着林觉道:“咦?你怎知我这首词?” 林觉笑道:“我在先生那里看见的。你和先生的对答诗文,我替先生整理书信的时候拜读了。这是不是先生理想中的生活呢?” 严正肃哈哈笑道:“我说呢,原来是从敦孺兄那里看到的。这些不过是和你老师的应和之作罢了,见笑见笑。以前我还在词上有些自傲,但在你林觉这个大家面前,老夫的词作恐难登大雅之堂了。” 林觉忙道:“严大人折煞在下了,诗词之道博大精深,在下不过是初窥门径罢了。每一首词作都有其自身的魅力,都表达了词作之人真挚的情感表达,这一点上本无高下之分。更何况词与词在用典达意风格辞藻上本就不同,是很难做出高下之评的。在下虽作了几首词,但又怎敢妄称大家?严大人的词作清新质朴,真情自然,在我看来,比我那些无病呻吟的词作要好太多了。” 严正肃哈哈笑道:“罢了罢了,高下自有公论,咱们倒也不必在这里相互吹捧了。你瞧,咱们把话题扯的太远了,老夫都差点忘了叫你来这里的原因了。” 林觉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严正肃伸手在袖子里扣扣索索,不久后取出一份皱巴巴的公文来摆在小木桌上。 “林觉,这一份是礼部送达两浙路的公文。上面说的是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两浙路今年秋闱大考的安排事宜,不久后我将张榜公布,倒也不必告诉你了。另外一件事便是关于圣上恩赐的秋闱录取名额之事。那名额礼部做了解释,并不限定专门给你。当然,你要用这个名额自然是优先的,你若不用,便归于我杭州府自主使用分配。等于说这是额外的一个录取的名额。” 林觉哦了一声,点头笑道:“我说呢,怎么到现在没消息下来,秋闱都要开考了,终于有了具体的解释了。是否可以理解为,这名额可以随便给一个人使用?” 严正肃点头道:“正是。前提是你当真决定不用这个特别录取的名额。” 林觉道:“我不用。” 严正肃正色道:“林觉,好好考虑清楚再决定。虽然老夫也支持你凭真本事考上科举,但秋闱这一关很难,你虽很有才学,但有时候未必有才学便能高中。而且这个名额本就是你应得的嘉奖,你也不必觉得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林觉微笑道:“那日春风楼上,我便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我可不是什么一时冲动。但我把话说在头里,我不用这名额,是为了要把这名额给我族中一名堂兄。他考了十几年也未过解试,这是我送给他的。您若是将这名额给别人用,那我可不答应,那还不如我自己用了拉倒。” 严正肃呵呵摇头笑道:“你这小子,私心不小,怎么就不知道大公无私呢?不过你放心,你若不用这个名额,自然是按照你指定的人选使用这名额。这名额便用在你族中那林有德身上便是。” 林觉拱手道:“多谢大人,那我正式放弃这名额的使用,此名额用在林有德身上便是。” 严正肃点点头道:“好,过几日陈学正会找你签字画押,确定此事,这件事便就这么决定了。” 林觉拱手道:“多谢。” 严正肃笑道:“看起来你是信心满满啊,听说你闭门谢客,全力温书,本府希望你秋闱高中。明年春闱再中进士,便可为国效力了。大周需要你们这些青年才俊之士啊。” 林觉道:“我尽力而为,毕竟科举之事,谁也不敢打包票。不过大人放心,在下绝不敢疏忽,我也不能丢了老师的脸。” 严正肃呵呵笑道:“是啊,方大儒的学生若是名落孙山,那他岂非要气死了。” 林觉呵呵笑了几声,拱手问道:“除了此事,大人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么?” 严正肃想了想道:“林觉,老夫要调任京城的事情你知道么?” 林觉笑道:“有所耳闻,不知真假,也不敢探问。” 严正肃笑道:“是真的,十一月任期一到,我便要离任了,消息在十月里便会宣布。” “恭喜大人。大人高升,乃百姓之福。”林觉笑着拱手道。 严正肃摆摆手道:“没什么好恭喜的,我要跟你说的是你老师的事情。我入京为官的条件之一便是请朝廷重新启用敦孺兄,这件事你应该还不知道。敦孺兄也答应了我,同意跟本官一起入朝为官。” 林觉一愣,旋即恍然。难怪先生要离开松山书院回京城,原来是决定了入朝为官。先生嘴巴严,居然一直都没说。 “此次我之所以要和敦孺兄一起入京城为官……那是因为,我和敦孺兄理念相同,我和他都想着要做一番事情的。具体的情形倒也不必多言了,可以肯定的是,我二人去了京城,必会惹的有人不高兴,甚至生出诸多事端来。这些话我本不该告诉你,但你是方敦孺的学生,你我也算是有些渊源,我想让你有些心理上的准备。有些事一旦发作起来,很可能牵扯到你头上。有些人也很有可能在你身上做文章,寻求突破口,希望你明白一点,万不可学吴春来之辈,背师灭祖,做出为人不齿之事。” 林觉紧锁眉头,心中甚是不解。严正肃忽然说出这一番没头没脑的话来,让林觉心中颇为紧张。倒像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要发生一般。严正肃和方敦孺入京城为官,难道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成?吴春来背叛先生的事情为何要拿来告诫自己?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警告,让人心里甚是有些惶然。 严正肃见林觉神情紧张,于是微笑道:“你也不要多想,我或许是多虑了,你和那吴春来自然是不同的。你也不会做出吴春来那般无耻之行。今日之言,只当是一个提前的告知,你心里有数便好。我不便多说太多,我只告诉你,此次我和敦孺兄所做之事很可能将震动天下,带来的影响也必巨大。而事情一旦推动,便再无退路,所有和我们有关联的人都有可能会遭到牵扯,会产生各种变数。所以,我唯一能告诉你的一句话便是,你可以不赞同但切莫阻挡,你可以不参与但切莫破坏。此时你或许不明白,但不久你应该便会明了。” 直到出了府衙,林觉的脑海里依旧回想着刚才严正肃的一番没头没脑但却极为郑重的话语。林觉突然意识到似乎即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第三三九章 迫见 方敦孺已经辞官多年,在松山书院隐居了二十年。据林觉所知,朝廷可是一直都希望重新启用方敦孺的。方敦孺在和林觉的闲谈之中不止一次的透露了朝廷希望他出山的念头,但都被方敦孺拒绝了。既然方敦孺已经决意不再出山为官,为何此次又要接受严正肃的邀请重回朝廷?这其中必有缘故。 以方敦孺的作风,绝无可能是因为和严正肃是至交好友的关系便肯出山为官。否则这么多年来,严正肃一直在朝中为官,方敦孺又为何执意隐居松山书院?而在林觉心中,却一直觉得方敦孺虽然隐居在松山书院,但却一直关心朝政大事。这无论是从日常言谈还是林觉从替方敦孺整理的那些文章手稿之中都可窥见一斑。 所以,这件事其实很是矛盾,一方面他执意不愿受朝廷召唤出山隐居松山,另一方面却又对朝政关注,并写下多篇文章表达观点,显示出异乎寻常的关心,这便让人极为不解了。 林觉想来想去,能给出的唯一的解释便是,方敦孺并非不想出山,也并非只想隐居一世。他只是在寻找一个最为合适的时机。而现在,既然已经决定接受严正肃的邀请一起入京为官,必是他觉得这个机会已经到了。或许,严正肃和方敦孺已经在某些事情上达成了高度的共识,此次严正肃入京或将担任要职,而方敦孺或许认为这是推行二人达成的共识的一次绝佳的时机。他不愿入朝之后碌碌无为的为官,他是想要做一番事情的,这一点上,严正肃的上调正好给了一个最好的契机,所以方敦孺决定毅然出山。 如果这个推断成立的话,便完全可以解释方敦孺行为的前后矛盾之处。不是不想做事,而是要有人共同协作,有足够的力量来做事。这也从侧面说明,严正肃此次调入京城之后,必是将身居要职,手握权柄。而这两位携手入京将要做些什么样的大事,却是林觉暂时无法猜测的了。只从严正肃刚才的那些奇怪的言语可以判断,这件事必是惊天动地,震动天下的。 林觉想的脑子生疼,甩甩头决定不再多想这件事,眼下自己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情,想不明白的事情自己根本不必去多想,免得自生烦恼。 想通此节,林觉吁了口气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周围的街市。街道上人流如织,来往匆忙。前方河道之中航船穿梭来往,街市依旧忙碌繁华。深秋时节,街道旁高大的树木不时有落叶缤纷而落,这座古老而繁华的城市无论何时都是很美的。虽然天天住在他怀抱的人并没有多少人能意识到这一点。 林觉抖动马缰催马加速往前驰去,他不想在街上多逗留,免得被人认出来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然而马儿刚刚小跑了几步,前方一辆正在侧首行走的大车忽然斜刺里冲了过来,挡住了林觉的马头。小跑着的马儿眼看就要撞到车厢后方,林觉急忙一带缰绳,马儿稀溜溜一声叫,急转向右,堪堪躲过了追尾。 大车停住了,林觉也连人带马冲到了车厢内侧和路旁一道围墙的夹角之间,被大车生生的逼到了死角。林觉皱眉欲斥责赶车的车夫,忽然间,后方又一辆大车直冲过来,将后方的退路也堵了个严严实实。林觉回头看时,后方那辆大车上赶车的车夫正纵身跃下车辕,那人身材高大健硕,黑色的短衣下摆处鼓鼓囊囊,似乎携带有兵刃在身。与此同时,前方大车的赶车人和车厢侧门也打开,数名大汉无声无息的涌上前来,一个个瞠目看着林觉,眼中满是不善。 林觉第一时间意识到情形不妙,他的第一反应是,这帮人怕是海匪余孽,要来找自己的麻烦了。林觉下意识的伸手摸向腰间,这段时间虽然一切都趋于平静,杭州城中的治安极为严厉,严正肃对海匪余孽的清查也甚是严苛细密,但林觉其实一点也没放松警惕。海东青流窜逃走,这对林觉而言永远是个巨大的威胁,所以林觉出门时必是要带着王八盒子的,而且带着两柄。一柄在马鞍一侧的皮囊里,另一柄就在腰间。 “林公子,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我们不想伤害你。但你若不识抬举,便休怪我们手下无情。”一名大汉压着喉咙冷声喝道。与此同时,他撸起了胳膊上的短袖,露出一只绑在胳膊上的竹筒一般的物事。那显然是一种发射弩箭的暗器。周围数名大汉也纷纷撸起袖子,露出了胳膊上的暗器。 “我们知道你身上有厉害的火器,但你怕是只能轰杀我们当中的一两个,剩下的人会用毒箭送你上西天。”那汉子缓缓放下袖口,但胳膊依旧对着林觉。 林觉皱眉快速的看了周围的地形,右侧是一丈多高的围墙,左侧和后侧是两辆大车的围堵,以自己的能力,并无可能逃脱。与其如此,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林觉缓缓将手离开腰间,摊手笑道:“大家都放轻松些,我并无轻举妄动之意,你们也不要用那东西对着我,万一一不小心发动了,那可不好。” 大汉摆了摆手,几名汉子都将手臂放下。林觉皱眉道:“几位兄弟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拦住在下是何用意?几位兄弟可是有什么难处?若是缺钱的话,好办的很,几位说个数目,我定如数奉上,就当是交个朋友。” 那大汉冷声一笑道:“林公子看来是把我们当成土匪蟊贼了。林公子误会了,我等可不是来抢钱的,是我家大人想要见你,我们是来请你去见我家大人的。” 林觉皱眉道:“你家大人是谁?要见我何必要这般阵仗?” 那大汉沉声道:“我们只负责奉命办事,其他的事情还请林公子莫问。要问也自去问我家大人。至于我家大人是谁,你见了便知。” 林觉心中盘算不休,他实在想不出是谁要用这种手段和自己见面。难道说是前几日自己的行为得罪了一些想要和自己见面的文士官员,当中有人心中不满,所以用了这种手段逼着自己去见面?这也不太可能啊,在杭州城中,这些人敢如此胡作非为? “林公子,请跟我们走一趟吧,我等不想得罪林公子,还请公子配合。”大汉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我若不愿去见你家大人呢?你们当如何?难道当街杀了我么。”林觉歪着头道。 那大汉皱眉道:“林公子,我已说清楚了,我等并无恶意。但如果公子非要逼着我们动手用强,那我们也没法子。若伤害了林公子,那也是没法子。” 林觉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敢用强?那你们怕也难逃追捕。” 大汉缓缓抬起手臂对着林觉道:“林公子说的是,但我们奉命前来,公子请不去也是不成的。虽然闹起来对大伙儿都不好,但严令在身,说不得也得用强了。公子莫要再拖延了,请林公子下马上车。” 周围几名大汉缓缓的靠上前来,一人抓住马匹辔头,一人伸手抓住马尾,另一人伸手搭上了马鞍。 林觉想了想叹道:“罢了,我跟你们走便是,倒也不必闹的乱哄哄的。只是我们若是出城的话,时间太久了,我家中的人恐要怀疑,届时可能要报官。” “公子放心,只在城中,并不出城。时间也不会太长,很快便到。”那汉子道。 林觉微微点头,心中稍稍有些安定了下来。既在城中,便可断定这伙人不是海匪余孽。海匪现在根本没有胆量在城中落脚。现在的情形也脱身不得,强行逃走,怕是自己要死在这里。好汉不吃眼前亏,且走一步看一步,瞧瞧这幕后要见自己的到底是谁。 林觉无奈翻身下马,一名大汉撩起大车车帘让林觉进入,随后两名汉子将林觉夹坐在中间,车门关闭,窗帘落下,两辆大车一前一后往前驶去。街上的百姓们一无所知,之前还以为是两辆大车追了尾而已,此刻大车离去,无人注意到大街上已经发生了一起劫持案。 黑暗的车厢内看不到任何外界的景物,只听到街面上车水马龙之声,以及河道中传来船工的吆喝声。凭着这些声响,林觉确定是沿着城中河道旁的街道而行,方向却是未知。似乎没有走多久,满打满算不过一刻钟时间,周围的喧闹声渐渐消失,四周变得安静了下来。林觉正自疑惑是否是出了杭州城了,忽然间马车停下了,前方车辕上传来了赶车汉子低沉的声音。 “大哥,到地方了。” 坐在林觉身侧的那带头大汉伸手撩开窗帘,推开车门跃下马车。 “林公子,请下车。”大汉客客气气的道。 林觉眯着眼下了车,抬眼四顾,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寂静的小巷之中,两侧是长长的围墙,脚下是平整的青石板道。旁边的围墙之上,树木葱郁浓密,环境清幽。 林觉想了半天没想出这是哪条街,虽然自己已经对杭州很熟悉了,但这些巷落胡同却不可能个个辨识,毕竟百万人口的大城池,这种僻静的小巷多如蛛网一般,便是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的百姓也未必能全部熟识。 几人簇拥着林觉往前走了数步,来到了一道小小的门楼前。院门门楼并不高大,普普通通的瓦檐木门,很是一般。门楼两侧的院墙上爬满了葡萄藤。虽然葡萄叶已经变得枯黄稀落,但尚有一串串的紫色葡萄挂在上面,颜色晶莹,甚是诱人。 “去禀报大人一声,就说人已经来了。”领头的大汉低声吩咐着,一名汉子点头应了,推开虚掩的门进了院子。 第三四零章 另类人物 禀报的人很快便回到了门口,对领头大汉禀报道:“大人请他进去。” 领头大汉点点头,转身拱手对林觉道:“林公子,请进去见我家大人,我家大人正等着你呢。” 林觉点头,举步欲往院子里走,那大汉却拉住了林觉,伸出一只手掌平摊在林觉面前。 林觉讶然道:“要做什么?” 那大汉皱眉道:“林公子不打算交出身上的火器么?我等不想冒犯你搜你的身,林公子还是自觉交出来的为好。” 林觉苦笑一声,伸手解下腰间皮套,将王八盒子交给那汉子,转身走了一步却又回过头来嘱咐道:“你们不能乱动,这东西很危险,你们不懂摆弄,若是爆发起来,伤了自己的性命,莫怪我言之不预。” 那大汉本已经准备打开枪套取出来瞧瞧,闻言愣了愣,忙将皮套扣上,小心翼翼的捧在手上。林觉嘿嘿一乐,举步进了院子。 院门在身后关闭,院子不大,里边树木葱郁,遮蔽了西斜的日光,给人以一种冷寂清冷之感。这应该是个后院,进来的门应该是后门,因为按照格局而言,前院一般不会种植太多的树木花草。很快,一道前方的圆形垂门证明了林觉的猜测,若是前院的话,该直通正房或者前厅才是,不可能出现一道围墙和垂门,这是一座坐南朝北的宅院的后园。 沿着碎石小道缓缓走向垂门处,周围树荫之中似乎有人影晃动,数道警惕的目光落在林觉的身上。林觉不以为怪,毕竟从‘请’自己前来的这些汉子的阵仗上便知道要见自己的人身份不低,这些院子里隐在暗处的必是他的护卫人员了。外边那些大汉看起来身份还很低,他们似乎只负责在外边跑腿,还没资格成为贴身的护卫。这不禁让林觉对要见自己的这个人更加的充满了好奇。这个人气派可不小的很呢。 步入垂门之内,眼前是一座小小的池塘,旁边数棵绿柳低垂,不远处有两座嶙峋的假山石,小路绕过假山之侧,看不见假山后面的情形,然而此刻却有隐隐的琴音传来。 林觉缓步向前,片刻后便抵达假山之侧,终于看到了被遮挡的景象。假山之后是一座八角木廊,廊下一人白袍披发,正自俯仰抚琴,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林觉只看了数眼便立刻认出了此人,这一位正是京城来的吏房主事吴春来。自己那位背叛师门的师兄。 林觉既觉得惊讶,又觉得失望。惊讶的是,吴春来居然还在杭州城中,这段时间没得他的消息,以为他已经离开杭州了,没想到八月十五过去七八日了,他居然还在杭州城,也不知在这里逗留有何用意。失望的是,原以为这么大排场请自己来的人是个未知的神秘人物,却没想到只是吴春来而已。林觉也并不想见吴春来,毕竟此人人品卑劣,林觉不想跟这个人有太多的交集。 见到林觉现身,吴春来双手按住琴弦,琴声顿消。他笑眯眯的站起身来。甩了甩飘逸的长发,笑眯眯的拱手道:“是小师弟到了么?快来快来。” 林觉对他的称呼和亲热劲有些起鸡皮疙瘩,这个人是怎么做到还能坦然自若的叫自己小师弟的,当真是皮厚无耻之极。但出于礼貌,林觉还是拱手行礼道:“林觉见过吴大人。” “来来来,进来坐。我可等了你多时了。”吴春来热情招呼着,长袖飘飘走到八角木廊的台阶前,衣袖带风招着手。林觉看着吴春来的身形,却也不得不赞叹吴春来身姿挺拔丰神如玉,虽已经是近四十的人,但面目英俊,美髯飘逸,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风度。若不是知道他曾做过的背叛陷害老师的事情,怕是会立刻生出结交之意。 林觉缓步走上木阶,来到吴春来身旁。吴春来上前一把挽住林觉的手臂,拉着林觉便往里走。 林觉皱眉微微一挣,挣脱了吴春来挽着自己的手,横跨一步保持距离。吴春来面色一变,眼中精光一闪,旋即恢复常态。指着案旁一张木椅笑道:“小师弟,坐下说话,茶水是新沏的,尝尝看。” 林觉点头道谢,两人先后落座。 吴春来笑道:“小师弟啊,可算是能见到你了。八月十五那夜之后,我便想着邀你来一聚。今日总算是你我师兄弟可以聚会于此了。” 林觉蹙眉道:“吴大人,林觉一介草民,岂有如此荣幸,大人抬爱了。大人邀人前来见面的方式还真是别具一格,派了人手堵在路上将我掳来,这种邀人见面的方式,我还是第一次见。” 吴春来呵呵一笑道:“没法子啊,你知道见一见小师弟有多难么?听说你闭门谢客,京城翰林院的一帮学士们,洛阳开封大名府的一群名士们想和你亲近亲近都被你拒绝了。这帮人个个有头有脸,这一次在杭州可是丢尽了脸面。私底下可没少说你高傲的很。我听说此事,觉得要是送帖子相请,小师弟未必赏脸。我这个人却又不喜欢被人拒接,所以……听说小师弟去见了严正肃,我便命人在大街上堵着你了。怎么?那帮人对你无礼了么?若有的话,回头我责罚他们便是。” 林觉微笑道:“原来如此,看来倒是我的错了,我只是想闭门温书准备秋闱大考而已。我本不善交际,这些人我又都不认识,所以便都拒绝了,现在看来,我不是名扬天下,而是臭名远扬了。” 吴春来呵呵而笑,点头道:“小师弟才高八斗,本就有自傲的本钱。那些人统统败在你手下,确实不值得结交。他们爱生气便生气去,小师弟也不用去搭理他们。最多背后编排你几句罢了,又能如何?一帮废物罢了。” 林觉微笑不语。吴春来续道:“小师弟那晚真是让人惊艳的很,师尊还真是慧眼如炬,怎生找到了你这块良才美玉。先生定对你疼爱有加吧。” 林觉微笑道:“先生对我很好,却也不是什么疼爱有加。倒是师娘比较疼我。” 吴春来轻叹一声,神情中似有羡慕之意,轻声道:“是啊,师娘很好。师娘做的糯米团子很好吃,你吃过么?” 林觉道:“当然吃过,每次去,师娘都会做给我吃,确实很好吃。” 吴春来点点头,似乎有些神伤。 “当年师娘也是天天做给我吃的,又糯又甜,好吃到晚上都咂嘴回味。哎,我已经很多年没吃过师娘做的糯米团子了。不瞒你说,我做梦都想着那股美味。” 林觉微笑道:“吴大人今日叫我来,便是说这些事的么?” 吴春来道:“怎么,咱们师兄弟说说话有什么不好么?” 林觉道:“吴大人……” 吴春来摆手道:“莫要大人大人的,你我师出同门,我叫你小师弟,你该叫我师兄才是。眼下是你我师兄弟的聚会,叫什么大人大人的,岂非生分了。” 林觉皱眉道:“可不敢当。” 吴春来瞪着林觉道:“什么意思?你说不敢当,是否认为我不配让你叫一声师兄?” 林觉想了想沉声道:“吴大人,咱们还是不要说这些的好,免得尴尬。大人早已不是方门门生,又何必假装念旧情深的样子?大人见我要说什么话便说,不必绕来绕去打什么感情牌,说实话,你和先生之前的纠葛我根本就不感兴趣,那时候我还没出世呢。” 吴春来色变,缓缓站起身来,神色变冷。 “小师弟,你这话是何意?你以为我是要通过你向先生表达什么歉疚悔过之意么?那你可错了。我吴春来行事从不后悔,当年的事是我做的,但我可从未有过什么悔恨之意。因为我并不觉得我做的哪里错了。我知道他们都跟你说了什么?无非是说我卖师求荣,忘恩负义这些话罢了。那又如何?我可从未辩解过这些,就算我做了这些事又当如何?” 林觉甚是诧异,吴春来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是出乎林觉的意料之外。在林觉看来,吴春来当年做了那些事情,后来但有人提起,他比是有些尴尬和悔意的,再不济也不会理直气壮。因为背叛师门这等事在大周朝基本上属于身败名裂为人不齿的行为,更可况不但背叛而且出卖了。此事虽然很少有人知道,但吴春来也不至于如此的理直气壮。可见此人绝非自己想象的那般,或许不能以道德来衡量和约束他。 “小师弟,我少年家境贫寒,虽略有才名,却也无济于事。当年我拜先生为师,其实便是想得先生教诲,能够高中科举出人头地。得蒙先生教诲,我也确实中了科举。可是,我这样的人跟先生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我想要留在京城为官,先生却要我去偏僻之地为官,从七品县令做起,说可以动心忍性历练自己。呵呵,我却知道,一旦去地方任职,若无人提携或者是没有什么巨大的功绩,那便一辈子泯然乡野之中。那我还考这个进士何用?我小时候便过着穷苦的寄人篱下的日子,中了进士还要我去历练么?先生是个品行高洁之人,呵呵,他人为师,对门下弟子都多有提携举荐,先生倒好,他明明有能力可以助我留在京城,却要我去穷乡僻壤赴任。我自然是不愿的。先生因此便不高兴,他告诉我,他绝不会让我留在京城,要我死了这份心。小师弟,你告诉我,我欲为自己谋求出路,这有没有错?” 第三四一章 争论 林觉皱眉不语,这件事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各人都有各人的道理。站在吴春来的角度上来说,吴春来希望飞黄腾达似乎也无可厚非。留在京城为官和去地方偏僻乡野为官那是截然不同的起点。大周朝有京官平地大三级的说法,同样品级,宁愿在京城为七品小官,也比地方上的县官好的多。因为在京城你会有更多的机会更多的人脉更多飞黄腾达的契机。更何况是可以攀附当朝宰相为靠山,自然是很多人都梦寐以求的机遇。在这种情况下,吴春来的行为是有迹可循的,其实也并不太让人惊讶。 站在方敦孺的角度上,方敦孺拒绝为自己的学生走关系留在京城的举动看似不近人情,但其实这正是方敦孺的行事作风。方敦孺这种人本就是一类思想上有洁癖的士大夫。在某种程度上,他这一类人更为纯粹和自律。有的人只是嘴上道貌岸然,但方敦孺确实个有些单纯或者说是有些幼稚的人,他会从言语行为乃至思想上严格要求自己,不仅严于律己,更对身边的人要求甚高。方敦孺是不容许自己的行为以及身边人的行为对他自诩为高洁的品行有所玷污的。要他动用私人的关系帮助吴春来留在京城为官,且吴春来又并不符合留京为官的标准,这是他一定不会做的事。 而且,林觉记得方敦孺跟自己谈及吴春来的时候说过,吴春来当初跟着他读书的时候,他便看出了吴春来投机取巧好逸恶劳的一些恶习。吴春来确实聪明伶俐,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然而吴春来身上的很多缺点也确实让方敦孺难以忍受。方敦孺说过一件事,又一次他带着吴春来去出席一场宴会,宴席之间,吴春来对一名皇亲国戚殷勤备至,甚至当着方敦孺的面为那人打扇倒酒,状极不堪。回去后方敦孺狠狠的训斥了吴春来,认为他丢了读书人的气节,失去了君子的操守。那一次若非吴春来苦苦哀求,跪在院子里两天两夜不吃不喝悔过。方敦孺本是不能容忍这些事情的,但念及吴春来家境贫寒,求学殊为不易。自己若是逐他出门墙,对他前途影响甚大,于是便原谅了他。否则那一次吴春来便被轰出方敦孺门墙了。 也正是发现吴春来的这些品行上的缺点,方敦孺才认为吴春来需要重新树立观念,去京外当县令,接触普通百姓的历练是有必要的,而非在京城这花花世界中腐坏变质。这也是方敦孺执意不愿帮吴春来谋求留京的重要原因。 两人正是因为这种理念上的根本冲突,才导致了最终吴春来为了追求更高的个人发展而叛师投靠他人。可以说,方敦孺收吴春来为弟子这件事从一开始便是个极大的错误,因为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一类人。而吴春来比方敦孺想像中的更为决绝和大胆,更为不择手段。 “吴大人,我个人对于吴大人追求更高的人生目标的行为是没什么好指责的。但行事当有道,以背叛师门,出卖恩师为投名状,害的恩师差点身陷囹吾,最后愤而辞官的举动,恕我难以苟同。”林觉缓缓开口道。 吴春来拂袖冷笑道:“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拿这一点说我,我只能说,处在我当时的情形,我无从选择。我一无靠山,二无钱财,先生又不愿帮我,我只能用我全部的资源。当时有人要帮我,我怎会想的那么多?大丈夫行事岂能瞻前顾后,想的太多?我自做对我有利之事,却管什么他人言语?再说了,先生根本无需辞官归隐,是他自己脾气过于刚烈罢了。那点小事根本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我可不会为他的举动负责。” 林觉心中叹息,吴春来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自私自利之人,这种人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这种人其实最容易成功,因为没有什么能约束到他。 “吴大人,以前的事倒也不必多提了。吴大人求仁得仁,既然对当年的行为并不后悔,那又何必在乎他人的感受。我看,这件事咱们就此打住,说来说去也没什么意思。”林觉咂嘴道。 吴春来微微一笑道:“也好,咱们不谈往事,我知道你心里定是跟先生站在一处的,毕竟你是先生的爱徒,自然是要为先生说话。” 林觉点头道:“那是自然,吴大人所为,我是不敢苟同的。就算不是我不是先生的弟子,怕也是做不到吴大人那般不顾一切,我可没吴大人那么豁得出去。” 吴春来摇头叹道:“小师弟,你还是太年轻,很多道理你未必能懂。你以为这世上的事都如书本上说的那么有规矩有方圆,什么仁义道德忠孝节义,当真是每个人都能真正遵守的么?书上写的道理是一回事,但现实又是另一回事,你看又有几个人能真正遵照书本上的规矩做事?若当真人人按照圣贤的教导行事,这世上还哪来的纷争?那些义愤填膺指手画脚说别人的人,难道便个个干净么?” 林觉皱眉道:“我明白大人的意思,道理是道理,现实是现实,确实无法尽如人意。但圣贤书上说的道理最起码是所有人都期望能做到的最好准则。能否做到是一回事,内心是否认同是另外一回事,二者不可混为一谈。每个人都应该有底线,无论出于何种情形之下,也不能没了底线。人一旦没了底线,只为自己着想,只为一己之私,那这世间还有什么希望?” 吴春来冷眼看着林觉,冷笑道:“小师弟嘴皮子倒是很利索,可惜这些话都是一些幼稚之语。我只问你,你若被人踩在脚底下,一辈子在烂泥潭中,还谈什么底线和希望?你想出人头地,不想一辈子寄人篱下,便要付出一些代价。有时候这代价便是让你放弃一些可笑的规矩,一旦没了这些规矩的羁绊,你会如鱼得水,得到极大的自由。而我则深切的体会到了这一点。不错,我确实受到了些谴责,夜深人静之际也遭受到自己内心的拷问,但我却从未后悔过,因为我知道唯有放弃一些东西,我才能得到想要的如今的地位和权力。你还不知世间的艰难,跟你说这些你未必能明白。” 林觉彻底的无语了,吴春来确实已经走火入魔了,或者说他已经豁得出去一切。不知道如此极端自私和利己的人,当初方敦孺是如何收了他当弟子的。但不得不说,吴春来是林觉见过的最为直接而且坦荡之人,即便他的人生观是扭曲不堪的。 “罢了,小师弟,咱们也没必要在这里辩驳谁对谁错,时间会给你答案。你可以认为我的作法是错误的,心里可以鄙视我,那些对我而言都不重要,我也并不在意这些。我不想跟你斗嘴皮子,今日叫你来也不是来跟你斗嘴皮子的。我也曾跟你一样年轻气盛,心存美好过,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无论你说的多么冠冕,当现实压来,你或许比我还更加的不堪。”吴春来沉声道。 林觉轻吁一口气,点头道:“罢了,不谈此事。那么吴大人,你把我叫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自然不是来跟我斗嘴的,怕也不是为了跟我叙什么同门之谊的,你自己也知道,那是个可笑的理由。你我之前甚至都没见过面。” 吴春来沉声道:“你我之前确实没见过面,不过你的名字我却是早早便听说了。你很有些门道,这让我注意到了你。后来我才知道你是先生的弟子,你我也算是有些渊源了。此次花魁大赛,你更是让我大吃一惊,你很不错,我很欣赏你,这是真话。” “大人抬爱,在下不敢当。”林觉道。 吴春来摆摆手道:“我话还没说完呢,虽然我对你甚为欣赏,但我却为你感到有些惋惜。” “此话怎讲?”林觉诧异道。 吴春来负手看着门外夕阳下的景物,轻声道:“小师弟,我听说你有志于仕途,正积极准备秋闱大考之事。我想,以小师弟的才学,科举高中应该是不成问题。然而,你可明白,即便中了科举,却也未必能飞黄腾达。你知道什么事是最痛苦的么?便是你明明有本事,但却就是得不到重用,明明有抱负,却就是无法施展。那其实是人最痛苦的感受。有时候你宁愿自己不要考上科举,只当个平头百姓,或许那样反而开心些。” 林觉皱眉不语,吴春来的话看似有些矛盾,但却很有道理。人最怕是有了报负和希望,然后这报负和希望却又永远无法实现。这时候反而希望自己没有这些报负和希望为好。这就好比人有时候会羡慕飞鸟自由自在,羡慕猫狗无忧无虑,羡慕花木无感无识一般。有时候什么都不明白却比明白了还要痛苦,宁愿混混沌沌的无知,也比清清醒醒的痛苦要好的多。 “小师弟,才学固然重要,但人脉和他人的提携更重要。千里马可贵,但若无伯乐,千里马怕也是湮灭马群之中老死一生。千里马知道自己是匹宝马,却不得不跟在一群劣马之中同吃同跑不得奋蹄,那是很悲哀的。这个道理,不知小师弟可能明白?” 林觉皱眉想了想,点头道:“此言不假,千里马需遇到伯乐,人亦如此。不过我还是没懂大人到底要说什么。” 吴春来摆摆手沉声道:“小师弟,我要说的是,这世上有才学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但又有几个能有好的前程?论才学,你还能大过前朝的李白杜甫么?他们又如何?还不是终身郁郁不得志。所以才学并非第一要务,重要的是要有机遇和人脉,要有人肯为你铺桥铺路,引领你走向封侯拜相之路。在我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今日叫你来,便是要指点你一条明路。你我既有渊源,我对你又颇有好感,不忍见你美玉蒙尘良才埋没,故而才叫你来此。” 林觉翻了翻白眼,心中冷笑。吴春来说的郑重感人,林觉却半个字也不信,吴春来这话在林觉心中没生出半点波澜,甚至还让林觉有些想笑。 第三四二章 意图 吴春来静静的盯着林觉道:“小师弟,我知道你怎么想,你定以为我的话不太可信。甚至觉得我有些自作多情。你其实是个聪明人,我了解了你这一年来的作为,我认定你跟我是同一类人。我们都是聪明人,而且都是对自己的前途是有着思量和准备的,所以你为了能和梁王府结交上关系而不惜数次不顾性命安危铤而走险。我对你的胆量和心机甚是钦佩,我也知道,你是想给自己找到能提携你的靠山,你心里想的定是将来能让梁王府作为提携你的踏板,依靠着梁王府的力量飞黄腾达,我说的对么?” 林觉哑然失笑,这吴春来居然以为自己和他是一样的人,以为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是为自己找靠山铺路。这个人是真的爱钻牛角尖,且自以为是。事实上自己一直避免和梁王府牵扯上关系,那几次效力也是被逼到绝路的无奈之举,更有和小郡主之间的孽缘的缘故而不得不跟王府走的甚近。若有选择余地,自己是绝不会和梁王府扯上关系的,因为自己知道梁王府的下场。 但林觉却不想跟吴春来去辩解这些,他想听听吴春来到底要扯的多远,到底想法有多奇葩。 “你可以不承认,我也不需要你承认。”吴春来微笑看着林觉惊讶的面孔,以为自己全部猜中,心中甚为得意。“你瞧,我对你可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你如今是梁王府的座上宾,梁王对你甚是器重。严正肃对你也不错,在加上你的老师是当世大儒。也许在你看来,你所需要的助力和人脉都齐备了,所以你听到说我要来助你一臂之力的时候定觉得有些好笑。因为你觉得你考虑的已经很周全了,并不需要别人的帮助了是么?” 林觉笑道:“大人都说出来了,还问我作甚?” 吴春来呵呵而笑,抚须沉吟片刻,忽然一字一句的道:“小师弟,你可知道有时候找错了靠山也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有时候你以为他是你的靠山,以为可以受他提携飞黄腾达,却不知道他有可能自身都难保。慢说是提携别人,便是他自己都活的战战兢兢,只是不知底细的以为他权大势大是个遮风挡雨的靠山罢了。你想过这种可能么?” 林觉心中一沉,暗道:看来要进入正题了。总算是绕来绕去有了些干货。 林觉故作惊诧的问道:“吴大人此言何意?我怎么……没听明白?” 吴春来呵呵一笑,摇头道:“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会听不明白我的话?这话难道还要说的更直白么?找靠山也是一项技艺,需要眼光和运气,不是什么人都能当靠山的。有的人看似实力强大,是一座坚不可摧的靠山,但其实不过是座根基不牢的沙土山。风一吹雨一淋山便倒了,到时候长在山上的那些花啊草啊都要被活埋了。所以,一旦找错了靠山,站错了队,往往会适得其反,有时候更是会死无藏身之地呢。” 林觉咽了口吐沫,怔怔的发愣。吴春来看着林觉紧张的面孔无声的笑了。他很满意林觉的反应,他知道林觉听懂了,他需要林觉明白他正处在尴尬甚至危险的处境之中,那样他才能实行自己的计划。 “小师弟啊,我绝非危言耸听,这世上有些事不能看表象,而要看内中实质。其实,这些话我本不该跟你说,说了反而会给我自己招惹来麻烦。但我确实对你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不想让你走上歧途,所以今日我才特意让人请你来,跟你说这些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你我特别有缘吧。你若相信我的话,我很欣慰。你若不信,我也不强求,毕竟你的将来是你的事,与我无涉分毫。你的死活也跟我无干,懂我的意思么?” 林觉喉头滚动,颤声道:“吴大人,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梁王爷和严大人他们其实自身难保,我不能跟着他们走,否则将来会被他们牵连连累。” 吴春来皱眉沉吟道:“总算你还不糊涂。严正肃倒也罢了,他也当不了你的靠山,他和先生是一类人,你想想我当年的事便知道他们不会为你去破坏他们高洁的品行。我说的正是梁王爷。” 林觉喃喃道:“怎么可能?那可是梁王爷啊,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啊,怎么会自身难保?” “嘁!”吴春来嗤笑道:“你以为我是在说笑么?我敢拿这种事说笑?梁王爷身份尊贵,这是不假。但就算是梁王爷,一旦犯了错,被人抓到了把柄,还不是一样的要倒台?你也莫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你和梁王府走得这么近,梁王做了些什么勾当你会不知道?” 林觉惊愕道:“大人此言何意,我怎会知道梁王府的事情?” 吴春来冷笑一声,缓步走到林觉身前,居高临下看着林觉的眼睛,俯身道:“小师弟,你莫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一年前太后寿礼被劫之事。那一次你可是提着脑袋去了龟山岛匪寨夺回寿礼的,你这般辉煌的事迹难道便忘了么?” 林觉悚然而惊,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寿礼被劫,梁王府和两浙路杭州府众官员却隐瞒不报,欺瞒圣上和朝廷,这是何等罪过?他们以为可以只手遮天,以为朝廷不会知晓,却不知朝廷早已知晓,圣上也早已知晓。小师弟,你也在其中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将来秋后算账,你恐也脱不了干系吧。” 林觉脸色惊恐,呆呆看着吴春来近在咫尺的面孔,说不出话来。寿礼被劫的事情过去一年了,一些早已风平浪静了下去,却不料还是被翻出来了。吴春来既知晓,吕中天肯定知道的,只是不知道为何吕中天没有借此大作文章。但这件事已经显然已经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威力不容小觑。 “吴大人,寿礼被劫,我林家脱不开干系,因为是我林家负责押运的。为了将功补过,我才去铤而走险夺回寿礼的,这难道也是过错?至于梁王爷和两浙路众官员隐瞒不报之事,那可跟我一点干系也没有。我只是草民一枚,这等事怎也怪罪不到我们头上吧。”林觉咽着吐沫道。 吴春来呵呵笑道:“确实跟你干系不大。你们林家能将功补过,最多是受些责罚罢了。现在问题的关键不在寿礼被劫,而是被劫后的欺瞒朝廷和圣上的举动,那才是最不能容忍的。不瞒你说,圣上暂时没有问罪的举动,但不代表圣上便能容忍王爷勾结地方官员只手遮天。这件事迟早是会爆发出来的,到那时,一大批人将要倒霉。所以我适才告诉了你,选靠山很重要。你把梁王爷当靠山,那是多么的不明智。” 林觉皱眉想了想道:“吴大人,因为这件事梁王爷会倒大霉么?会被抄家杀头?” 吴春来咂嘴道:“那倒未必,只是相关人等必是要付出代价的,杀几个官员也是有可能的,毕竟此事影响恶劣。王爷的事情可不止这一件,还有其他的事情我也不便跟你明说,我只提出这件事,便是要你明白梁王爷可是做了不少让圣上难以容忍之事。不是不办,而是时机未到罢了。一旦到了清算他的那一日,拔出萝卜带出泥,所有依附于他,跟着他的人都会被祸及,一个也跑不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林觉忙点头道:“明白明白,多谢吴大人提醒,看来我不能和梁王府走得太近,更不能抱着让梁王府提携的不切实际的想法,这太危险了。没想到官场上这么危险,我看我还是老老实实的当我的商贾罢了,也不去考什么劳什子科举了,安安稳稳的与世无争的好。” 吴春来翻了翻白眼,他没想到一下子把林觉吓成了这样,居然连科举都不打算考了,这可不是自己的目的。 “小师弟,你现在要抽身怕也是晚了。这一年来,你为梁王可是尽心尽力做了不少事呢。不说寿礼之事吧,数月前的剿灭海匪,是你献计献策的吧?前几日你还替群芳阁夺了花魁,群芳阁是梁王府的产业,这可不是什么秘密。你经常出入梁王府,是梁王的座上宾呢。这些事怕不仅是我,很多人都知道吧。可以说现在一提到你,自然而然便会想起你和梁王之间的关系。你现在想撇清干系,怕也是迟了。” 林觉愕然道:“你的意思是,只要梁王倒霉了,我便一定会被牵连?我连抽身都不能了?” 吴春来带着怜悯的表情看着林觉,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的。” 林觉哭丧着脸,神情沮丧的道:“完了,照大人这么说,我似乎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我这可是大大的失策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吴春来静静的看着林觉紧张的样子,他知道时机到了,此时的林觉已经被自己吓坏了,自己该以一个救世主的姿态给予拯救他的良方,他一定会感激涕零,言听计从。 “小师弟,办法自然是有的,否则我今日为何要叫你来此?便是要为你指出一条明路。你想不想听?”吴春来微笑道。 林觉抬头看着吴春来,忽然站起身来拱手道:“请大人指点迷津,我该怎么摆脱这样的困境?如何才能弥补之前的失策?” 吴春来摆摆手笑道:“小师弟,你也不必慌张。此事虽然棘手,但有句话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准这反而是你的一次机会。” “机会?”林觉诧异道。 第三四三章 策反 (二合一,谢:zp暧昧幸福的打赏,谢:书友28206578、乐行云、神奇的金甲虫、moshaocong等兄弟的票。) “是啊,机会。还记得刚才我对你说的话么?我说了靠山很重要,选错了靠山站错了队,搞不好会死无葬身之地。但如果选对了靠山,站对了位置呢?那便会一路高歌猛进,飞黄腾达。二者之间便是这么判若云泥之别。”吴春来缓缓道。 “可是,吴大人不是已经说了,我已经无法脱身了么?我为梁王做了那么多事,早已无法撇清了么?”林觉皱眉道。 “呵呵,问题便在这里,你被人认为是梁王的人,梁王倒霉你自然是难逃干系。但如果你只是表面上是梁王的人,实际上另有靠山呢?那么到时候真相大白,梁王府即便倒了,你也不会受到牵连,因为你和梁王府的关系本就是假的。只要你真正的靠山为你证明这一点,并且这个靠山的力量足够大,你便不会遭受任何的不利。” “……大人这话,我怎么听得满头雾水呢?恕在下没听明白这是何意?”林觉满脸疑惑的问道。 话到此时,林觉心中其实已经有些敞亮了。今日吴春来把自己叫来谈话的目的已经微见端倪,他今日很可能是要策反自己。若当真如此,林觉不仅不得不佩服严正肃的远见卓识。就在不久前,严正肃告诫自己的话还犹在耳边,他告诫自己要防止有人将自己当做突破口,告诫自己不要学吴春来背叛人伦做出令人不齿之行。而现在,这一切似乎正在应验。 “很简单,找另外一个靠山保你,即便将来王府的事牵连到了你,只要你有靠山保你,便可高枕无忧。”吴春来静静道。 林觉皱眉道:“原来大人是这个意思,可是……我能找到谁当靠山呢?这个人必是要权势熏天才成吧,否则谁敢为我开脱?毕竟一旦东窗事发,那可是牵扯到梁王府的重案,想在这种重案中保住我,怕是只有圣上发话了吧。而我区区一草民,圣上岂会在意我这草芥之民?” “呵呵,小师弟,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你还嫩的很,根本不懂内中关窍。你怕是以为梁王爷是除了当今圣上之外最有权势的人吧。难怪你拼命巴结梁王爷,想要抱住王府的大腿。你的认知可实在是太浅薄了。你家里那位二伯好歹也是三司副使,他难道没有跟你说一说朝中的格局么?哎,真是太可笑了。”吴春来摇头叹道。 林觉皱着眉头迷茫摇头道:“我二伯父可什么都没跟我说什么朝中之事,难道我这么认为不对么?难道除了圣上,还有人比梁王更尊贵么?。” 吴春来呵呵笑道:“若论身份尊贵,阖朝上下自然无人能及梁王爷,毕竟梁王爷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又是亲王之尊。但身份尊贵并不意味着权势便最大。当今朝中,比之梁王爷说话算话的人可多了去了。两府首脑便比梁王爷权力大的多。当今吕相,杨枢密,甚至是朝中要害部门的首脑,可都比梁王爷说话算话的多。你这是混为一谈了。” 林觉似乎有些恍然大悟,咂嘴道:“我明白了,大人之意是,真正有权势的人要手握实权才成,梁王爷虽然贵为亲王,但却没多少实权在手。” 吴春来笑道:“你这不是心里很明白么?正是如此。当然了,梁王说话也并非毫无作用。梁王府出来的人也在朝中任职,梁王爷说话这些人还是听的,他可以通过这些人施加影响。就算是吕相和杨枢密,也不能对梁王的话完全无视,多少是要给些面子的。但真要较起真来,吕相和杨枢密的权力比梁王府可要大的多。” 林觉道:“吴大人的意思是,我只要找吕相和杨枢密保我,便可高枕无忧?” 吴春来笑道:“正是,可惜杨枢密不可能保你。他在朝中谁的面子都不卖,想攀他的关系,那是千难万难。” 林觉苦笑道:“那是自然,我好像听二伯说过,杨枢密甚至连吕宰相都不怎么搭理,我有何本事跟他攀上干系?这不是痴心妄想么?” 吴春来呵呵笑道:“小师弟,杨枢密那里我自然是没办法替你引荐,但吕相哪里或许我能帮上忙。你也知道我和吕相的关系,说句不谦逊的话,我吴某人在吕相心中还是有些地位的。我若向吕相引荐我这个小师弟,吕相也许会卖我个面子。” 林觉故作惊喜道:“真的么?吴大人当真肯为我引荐吕相?那可太好了。吕相若肯为我开脱,我还怕什么?” 吴春来抚须微笑,看着惊喜满脸的林觉道:“那是自然,吕相若肯保你,你便是犯下十恶不赦之罪,也能化险为夷。不过,事情可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吕相虽然会给我些薄面,我却也不能什么人都引荐上去。” 林觉愕然道:“大人不打算替我引荐?那还说什么?吕相可不认识我林觉是老几。不过我也不怪大人,大人确实没必要为了我费心,毕竟我和大人也没什么交情。相反,我适才还言语不逊得罪了大人。” 吴春来呵呵而笑道:“小师弟,你未免将我看的太小气了,我岂会为了你的几句话便记恨在心。再说了,我可是一直将你看着小师弟的,就算你因为先生之故对我无礼,我却也没打算怪你。我的意思是,吕相手下,绝无无用之人,庸碌之辈便是圣上亲自引荐,以吕相的脾气也是绝对不用的。所以我若引荐你给吕相,需得有个引荐的理由。不能说你是我的小师弟,我便徇私引荐,这也会让吕相对我有看法。” 林觉皱释然道:“原来如此,我倒是错怪大人了。然则此事还是办不成啊,想我林觉这一介草民,又能有什么本事。有什么能让吕相看重之处?百无一用啊。” 吴春来呵呵笑道:“你自己倒是瞧不起自己了,哪有如此妄自菲薄的?小师弟,你当然并非一无是处,你的才学和能力还是有的,我也亲眼得见。你为梁王府做的这些事情,夺寿礼献计剿匪甚至是不久前的花魁大赛的事情,这岂是泛泛之辈能够做出来的?这些事已经足以证明你的本事。但这些还不够,毕竟你之前做的那些事也非为吕相所用。若想吕相器重你,你需得有回报吕相之处。这才是重点。” 林觉摊手苦笑道:“我现在这身份,能回报吕相什么?我可是一无所有,吕相要银子么?我倒是可以送些银子礼物什么的。” 吴春来哑然失笑,斥道:“幼稚,你以为吕相会对钱财感兴趣?有多少人排着队的送金银,吕相都根本不给他们送钱的机会。你们这些商贾,总以为钱是万能的。钱确实是好东西,但到了某种程度,钱便是最无用的东西了。吕相若是一点头,家里顷刻间便是金山银山。钱财在吕相看来不啻粪土!” 林觉挠头道:“那我可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可以回报了。” 吴春来静静道:“你当然有,你可以回报给吕相以忠心。” 林觉失笑道:“吕相肯提携,我自然是对吕相忠心的,这还用问么?” 吴春来呵呵笑道:“嘴上说可不成,吕相这个人看的是人的实际行动,而非言语上的承诺,那些都是靠不住的。” 林觉咂嘴道:“我现在还什么都不是,只是草民一个,能用什么行动证明自己?除非将来我中了科举,自然可以用实际行动表明我的忠心。” 吴春来微笑道:“将来的事谁能知道?况且你现在便可表达你的忠心,为何要等到将来?你若真想让我替你引荐吕相,让吕相提携你的话,你现在便要展现你的价值才是。” 林觉紧皱眉头,看着吴春来精光闪闪的眼睛,沉声道:“吴大人请明示便是,我实不知有何处可以为吕相效劳的。” 吴春来笑道:“好吧,我便明说了。你现在的身份很特殊,你既是梁王府的座上宾,又是严正肃器重之人。你应该听到了消息,严正肃将调任京城入政事堂拜为副相,这个人……和吕相有些不合拍,他调入政事堂之后,或许会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来。如果你能提前探知严正肃的一些想法或者是一些举措,并且能及时告诉吕相的话,或许这能让吕相有些心理准备,避免将来产生什么不必要的冲突。这对于朝政安定以及吕相和严正肃而言都是好事。” 林觉脸上平静,心中却难以平息。猜测是一回事,当猜测成为现实又是另外一回事。果不其然,饶了半天圈子,终于水落石出,得知了吴春来的真实意图。 “唔……还有就是,梁王和吕相之间的关系一向不睦,你若是能利用出入梁王身边的便利,探知一些梁王的事情禀报吕相的话,或可避免吕相和梁王之间的嫌隙引发冲突,也是一件大好事。总之……他们有什么行为和举措,你要探听出来提前禀报,让吕相提前应对,减少和严正肃梁王等人之间的一些误会,避免冲突。这应该是让吕相很高兴的事情,吕相也一定会对你高看一眼。” 吴春来说完静静的注视着林觉的反应。这几日他一直在考虑这件事,他很想在严正肃和梁王府之中安插一个钉子,因为严正肃即将调往京城为副相,这对吕中天而言是个令人焦虑的消息。更让人不适的是,这是圣上亲自的任命,足见严正肃此次任命是绝对有些内涵的。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一山难容二虎,政事堂里怎么能有两个要做主的人,所以,若是能在严正肃身边安插一个耳目,那将是一件极有价值的事情。 严正肃用人很是谨慎,身边的人也不易策反。这个人选必须是既能探知内幕消息,又不易被人察觉。思来想去,吴春来认为林觉是最佳的人选。不仅仅因为林觉得严正肃器重,更因为林觉是方敦孺的弟子的身份。方敦孺也将同样调任京城任职,很显然将会是严正肃的死党,通过方敦孺可以获取严正肃的秘密,而林觉正是可以从方敦孺口中获知秘密的唯一的最佳人选。这便附和了既远又近,且不易被人察觉,而消息却又能探知的特点。可以说林觉的身份正是为这个人选量身定做的。 更有价值的是,林觉居然还是梁王的座上宾。能获悉梁王府的内幕消息,显然也是吕中天最想做的事情。若是能获取梁王更多的把柄,吕中天便有了更多的机会将这个和自己敌视了几十年的政敌彻底清除。所以,林觉在吴春来的眼中几乎就是一个活宝贝了。所以他才一直呆在杭州不愿离去,便是要查清楚一些事情,借以找到能劝服或者是胁迫林觉就范的事情。他也确实有了很多的收获,关于林觉在杭州的所为,和梁王府严正肃等人交往的细节他都了解了不少,其中杭州通判张逸出力最多。 林觉沉默着,事情已经摆在了面前。尽管事前有所察觉,但这短短的时间还不够林觉做出应对。他需要仔细的去想一想应对之策。 见林觉沉默不语,吴春来进一步苦口婆心的劝导道:“小师弟,这可是个绝佳的机会啊,我敢担保,你若能替吕相做这些事情,吕相必对你大加提携。这样,你明里有严正肃梁王爷的提拔,暗地里有吕相的襄助,飞黄腾达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还没有一个人可以左右逢源,得到这么多权势熏天之人的相助。想一想连我都嫉妒的很。你可莫要错过这个机会啊。有件事我可以给你交个底,你知道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皇子是谁么?是二皇子淮王郭旭呢。郭旭是梅妃所生,梅妃是吕相的女儿,这层关系你可明白了?圣上最喜欢淮王,淮王将来是要继承皇位的。所以,这个道理你明白不明白?当今朝廷中,唯有吕相才会屹立不倒,无论是谁,别看他一时得势。将来总是要倒台的。这当中的道理其实也不用我多说了吧。你如此年轻,若能出大力立奇功,将来拜相掌权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你觉得我说的对么?” 吴春来双目炯炯的看着林觉,目光如刀剑一般的刺人,让林觉感到一种巨大的压迫和不适感。他在等待着林觉的回答。事情到了这一步,吴春来是不容林觉拒绝的,因为自己告诉了林觉不少秘密,而这完全是为了说服林觉。这些秘密是不能泄露的,否则会留下把柄反噬己身。 林觉脑子里很清醒,事情的重点关窍他已经理的清清楚楚。他几乎可以立刻获悉这所有一切的根本出发点和基本脉络来。为何吴春来要策反自己为他们通风报信,自然是为了政治.斗争的需要。严正肃即将入京,梁王府一直是吕中天的政敌,枢密使杨俊也不是他吕中天能左右的,所以其实在不久之后,大周朝廷之中的势力会变得极为混乱。而这种混乱会在立太子的大事上产生不可预测的结果。为了最终的太子的争夺,吕中天必须逐一摸清每一方的底细,对于自己的敌人,必须要进行严厉的肃清或者抓住把柄胁迫,这么一来在对方身边安插重要的眼线便是一项最为重要且必要的事情。 很不幸,自己被他们瞄上了,吴春来把自己找来,便是要自己充当这个角色。 林觉知道,目前的情形其实很棘手。今日吴春来既然以这种方式把自己半强迫的带到这里见面,说明他其实已经做好准备。明显自己是梁王和严正肃的人,但吴春来今日其实透露了许多不该告诉自己的事情,这些秘密似乎根本不应该告诉自己,可见吴春来策反自己的决心。 但是,越是这样,便越一位着自己不能轻易的拒绝。试想,既然告诉了自己这么多的秘密,吴春来又怎容自己轻松拒绝他的提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今日的局面其实是很凶险的。林觉可以想象,一旦自己拒绝了吴春来的提议,选择不合作的态度,那么极有可能今日要丧命于此。吴春来是不可能容自己将今日之事向严正肃或梁王府禀报的。 然而,要自己跟答应吴春来的要求,成为吕中天和吴春来放在梁王和严正肃身边的眼线,为他们通风报信刺探秘密,林觉也是绝不会接受的。吴春来当年自己便做了令人不齿之行,现在居然要逼迫自己走他当年的路,做出和他一样背叛的行为,他却是打错了算盘。 正因如此,此时此刻事情其实陷入了难以解决的尴尬境地。吴春来在等待着自己回答,自己一旦拒绝,下一刻吴春来便会召人进来灭了自己的口。自己虽然不怕死,但做了那么多提着脑袋的事情都没死,却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这岂非太过冤枉。而且自己也并不想死,这一世虽然依旧坎坷,但自己活得正滋润,怎也不肯舍弃大好生命,放弃自己的人生。 “小师弟,你在犹豫什么?此事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甚至可以说是你人生的一次绝佳的机会。道理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还在犹豫什么?”吴春来声音中带着丝丝的冰冷。 林觉轻吁一口气开口道:“大人,我恐怕不能答应大人了。” “什么?”吴春来难掩眼中的失望之色,脸上的笑容慢慢变得有些狰狞。“我这说了半天,跟你分析了半天情形,你居然还是没明白自己的处境?你不想飞黄腾达么?你宁愿将来秋后算账时,给梁王当陪葬么?你太让我失望了。” 林觉拱手道:“吴大人,我不是不识抬举,你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但我不能贸然答应你。我这么做其实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吴大人您着想。” “什么?为了我着想?”吴春来指着自己鼻子,差点笑出声来。 “是啊,我确实是为了吴大人着想。大人对我如此厚爱,林觉感激不尽。大人为我指点了一条明路,既可有光明的前程,又能规避将来的风险,此恩此德没齿难忘。可越是如此,我越是不能坑了大人您啊。”林觉说的情真意切。 “你什么意思啊?我怎么被你越说越糊涂了。你若是感念我对你的厚爱,便该答应下来才是,怎地说什么坑了我。”吴春来皱眉问道。 “吴大人,您愿意向吕相引荐在下,在下岂能不感激涕零?在下也愿意为吕相办事,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可是问题是我没法完成大人所托啊。大人说的那些要求我目前根本做不到啊。您想啊,严知府马上就要去京城,先生也要去京城为官。而我也没办法跟着去啊。我现在只是个平民百姓,虽说有志科举,但能否中举恐怕只有天晓得了。若我名落孙山,只能在杭州做生意,不可能去京城在严知府和先生身边,又怎么能完成吴大人所托?这不是让吴大人在吕相面前食言么?岂非教吕相对吴大人不满?这不是坑了吴大人是什么?”林觉说的振振有词。 “这个……”吴春来一时语塞,倒也无言以对。 “所以,这件事我可不能光顾着自己高兴便答应下来,若我根本就无法完成大人所托,岂非是坑人么?所以在下想,莫如等科举过后,看我到底能不能有这个命考中科举,届时再来决定。毕竟我若只是个在杭州经商的商贾的命,那也不能让吴大人去引荐我这个没一点点用处的商贾不是么?如果我林家祖坟上冒烟让我中了科举,到时候不用您说,我自己便会去求着大人替我引荐。届时大人请吕相替我活动活动,留我在京城为官,那样才能为吕相和大人效力。您说我这考虑的对不对?大人也不至于受吕相的责骂是不是?” 吴春来呆呆的发愣,他倒是没被林觉所说的什么为自己着想的话说感动。因为那根本就没什么可担心的,吕相也根本不会责怪自己什么的,那不过是自己的一套对林觉的说辞罢了。 但林觉所说的情形,倒是他没考虑到的。是啊,若林觉根本就考不上科举,又怎能成为严正肃他们身边的棋子?唯有林觉中举入仕,此事才有可能。除非林觉以弟子之名侍奉在方敦孺身边,但自己做了了解,林觉拜方敦孺为师至今,根本就没有侍奉在方家。这么做稍显刻意,反而有可能引人怀疑。如此看来,似乎自己太着急了些,应该斟酌一番才向林觉挑明此事的。 但现在的情况是,自己已经摊了牌,难道说半途而废?林觉出去乱说怎么办?而且林觉真的是个最佳的人选,若他当真考不上科举,这辈子只是个商贾的命,那又怎么办? “大人,莫如这样,在下回去努力温书备考,争取能金榜题名,届时大人替我引荐吕相,我便有了资历和身份。事情便可以照着您刚才所说的办。这样也不会让大人在吕相面前遭受责骂。您看如何?”林觉轻声道。 第三四四章 拖延之计 吴春来沉吟着,一时难以决断。林觉说的在理,但自己怎能保证林觉不会将今日之事说出去?怎知这小子不是在耍花样?可林觉当真要是连科举都考不中,那也确实是白费了一番口舌。 “吴大人,您放一百二十个心,今天的事我知道利害干系,绝不会多半句嘴的。林觉虽不才,但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我还是心里有数的。况且你都说的那么直白了,我跟着梁王爷和严正肃他们其实也没什么好处,又怎会去多嘴说些什么。吴大人若不信我,我可对天发誓写下保证书留存,以表明我的态度。”林觉主动的点出了吴春来心中所担心之事,态度诚恳之极。 吴春来眼珠子转了转,摆手呵呵笑道:“小师弟,你想到那里去了?我可不是担心什么。今日之事我说的都是实情,也没什么不可对人明言的,即便你去向相关之人通风报信,我也是不怕的。再说了,你说了又能怎样?我只需否认此事便可,你又没有人作证,能奈我何?反而我可以治你个污蔑之罪,吃亏的反而是你。其实本官认为以你之才,中科举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你其实根本无需担心。但你既态度坚决,不肯做没把握的承诺,这种态度我是极为嘉许的。这个……保证书什么的也不必写了,那些东西其实也并不能起什么作用,就像屋门上锁,只防君子却不能防小人。咱们便做个约定,待你科举高中,我便引荐你给吕相,届时必教你飞黄腾达。” 林觉喜道:“多谢大人信任,林觉感激不尽。” 吴春来抚须点头道:“我相信你一定能考上的,等着你的好消息。” 林觉躬身拱手道:“多谢大人吉言,林觉必竭尽全力,不负大人期望。那么,林觉就此告辞了。” 吴春来点点头道:“你去吧,我会派人再找你的,希望你不要拒之门外。” “岂敢,岂敢,告辞,告辞。”林觉连连拱手,转身快步离开。 吴春来站在门口,看着林觉的背影消失在院门之外,捻须静静沉思着。他多少能感觉到林觉的态度有些拖延的意味,但他认为林这种表现应该是出于惊慌和恐惧的本能。林觉应该是怕了,这一点他很理解。就像当年吕相找到自己的时候,要自己收集先生私底下的诗词文章的时候,自己其实也吓得屁滚尿流的。他完全能体会到林觉之前的心情,他没像自己一样屁滚尿流,已经说明他其实心理素质很好了。 当年的自己也是经过了思想斗争和数日的挣扎的,吕中天也并没有用言语威胁自己必须答应。但其实自己也明白,吕中天根本不用说狠话,要自己写什么保证书之类的,事情明摆着,不答应便是死路一条,其实没有另外的选择。今日自己对待林觉,自然也要学吕中天当日的做派,林觉是聪明人,他会明白这些的。 所以,即便知道林觉说的那些理由不成立,自己还是要装作被林觉说服的样子,放他离开这里,给他时间去消化。吴春来相信,林觉回去好好的想一想清楚,便会明白这件事他没有任何的选择余地。 不过,林觉说的事情倒是提醒了吴春来,要想林觉发挥眼线的作用,则必须要让他考中科举,否则还真是有些白费气力。或许自己要助他一臂之力,以免出了什么差错。 “小子,算你走运了,就算你不想,恐怕也不得不中个进士了。”吴春来微笑转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 林觉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座院子。来到大街上时,夕阳照耀,大街上车水马龙一片繁忙,河道上金光潋滟,夕阳下的深秋之景美不胜收。 林觉拉着马儿站在大街上,看着眼前的一切,恍然有隔世之感。 刚才虽然自始至终吴春来都是微笑着的,一口一个小师弟叫的亲热的很。那院子里的景物也甚美,气氛似乎也很融洽。但林觉到现在背后还凉飕飕的发冷,一层细密的汗珠湿透了内衣。 林觉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被吴春来给盯上了,这是之前根本没有心理准备的。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林觉从中却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事情绝非是表面上的这么简单。 吴春来选择策反自己,看似是不明智的举动。他既知道自己和梁王和严正肃等人关系密切,便应该知道自己是不会轻易就范的。策反自己所带来的风险是巨大的,因为自己极有可能会将此事泄密,从而让梁王府和严正肃等人对其生出警觉之心。但吴春来冒着风险这么干,极有可能是因为情势逼着他这么做。 如果是今日之前,林觉遭遇到刚才的事情或许还没什么头绪,搞不清状况。但巧的是,就在不久之前,自己刚刚才从严正肃口中得到了他调任京城被圣上委以重任的事实。而且严正肃这一次连方敦孺也说服了复出为官。在不久前的那次谈话中,严正肃言语晦涩的说了一些事情,本就引起了林觉的疑惑。看起来严正肃此次调任京城绝非普通的升迁那么简单,很可能是带着某种使命和目的性的行为。 这些事情作为平民百姓固然是不知内情,但吕中天和吴春来必然是知道一些内情的,这或许正是吴春来急于冒风险策反自己的根本原因。严正肃调任京城为官本已经打破了某种平衡,严正肃进政事堂为副相,政事堂便有了两个山头,这恐怕是吕中天等人不能容忍的。再加上严正肃所肩负的神秘的使命,极有可能会触及吕中天的地位和利益。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吴春来急于在严正肃和方敦孺身边安插策反眼线的行为则恰恰是符合逻辑的,那是未雨绸缪之举,是为了政.治斗争的需要而提前做出的安排。 至于为什么是自己,那正是因为自己的特殊身份。吴春来当年便是利用是方敦孺的弟子这个极为便利的条件成功的让方敦孺陷入了被动,他想再来一次,利用自己和方敦孺的亲密关系,让自己的这个眼线能得到更多有价值的情报。同时自己还能为他打探吕中天一直以来的死对头梁王的情报,可谓是最佳的人选。所以自己被他盯上也不足为奇了。 林觉认为自己分析推断的过程应该是没有偏差的,正是因为即将变化的这种种因素,反而让自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成为了吴春来策反的目标。 林觉很想骂娘,自己怎么就不能过上安生的日子,这才安稳了几天,又一件棘手的事情便落在了自己的头上,这件事可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 对林觉而言,成为吴春来和吕中天的棋子那是绝无可能的,自己可不会去做背叛师门的事情。虽然对梁王府和严正肃谈不上什么背叛,自己也本就没打算依附于他们,但那也违背了基本的做人准则。更重要的时,这件事会让自己彻底的卷入不知明的政.治倾轧之中,自己非但可能什么好处都捞不到,甚至会成为牺牲品。这种事是绝对不能答应的。 林觉不想激怒吴春来,毕竟吴春来既然决定冒这个风险,也必然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若出现不利的情形,他当不会有丝毫的手软,自己很可能会被他灭口。所以,林觉刚才才找了个牵强的理由去推诿。拖字诀虽然奏效,但这并没有解决根本的问题。 林觉尽量从各种可能的解决办法去思考此事的解决办法。林觉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或许应该立刻去将此事禀报严正肃和梁王父子,和他们商议对策。但林觉也几乎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同时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么做的后果是可怕的,一则告密会引来吴春来的报复,林觉绝不想让自己陷入那种处境之中。二则即便告知了严正肃和梁王爷,其实也无济于事。这毕竟是一场私下里的谈话,根本没可能对此作出什么指控和反击,最多只是提醒严正肃和梁王爷加强防范罢了。最怕的便是以梁王郭冰的脾性,他或许会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来,譬如要求自己假意答应,做个双面间谍什么的,那自己可就彻底的陷入泥潭之中无法脱身了。 这个想法被摒弃之后,又有另外一个荒唐的想法冒了出来。林觉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做出什么不轨的举动来让方敦孺将自己逐出师门,那样的话自己便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但这个想法太过荒唐,也很快被林觉否决。这么做首先是动机太明显,吴春来会立刻明白自己的意图。另外林觉也绝不想做出什么对不起方敦孺的事情。在林觉心中,方敦孺夫妇的地位高如父母一般,自己怎能做出让方敦孺和师母伤心的事情来。方敦孺已经遭受了一次背叛,对他的整个人生都有了巨大的影响,自己也不忍这么做,无论出于何种理由,自己都不能这么干。 又或者自己也许应该放弃科举入仕的念头,这也许也是一个让自己失去利用价值的手段。但这个想法也很快被林觉所否决。林觉之所以决定这一世必须科举入仕,绝非是为了个人的什么报负和志向,而是为了挽回林家被灭门的命运。只有自己能左右林家的方向,才能扭转上一世林家主事者做出的错误决定,从而扭转命运。而入仕是快速取得林家话事权的唯一途径。 别看目前自己在林家的地位稍有好转,但林觉心里明白,自己想左右目前的家主林伯年在大事上的决策还是绝无可能的。林伯年之所以会跟自己合作,绝非是自己在他心目中有多么重要的地位,而是他对家主之位本就有觊觎之心。自己和他在利益上取得了一致,才会有林家的巨变。若自己不能更进一步,那么自己在林伯年的眼中便不过只是个能替他办事的三房庶子,在重大事务上还是没有发言权的。就算是现在这个大管事的位置,自己其实也并不能坐的太久。数日前林伯年的信件已经抵达,来林家主事的林伯年长子林昌即将抵达杭州,那是林伯年派来代行家主事务的代表。林伯年要培养他的接班人,林昌到来之日,自己这个大管事怕便要靠边站了。这都是很现实的问题。 所以,为了这件事自毁前程,放弃科举入仕,这代价太大了。这回让林觉无法参与未来家族的决策,也无法扭转林家灭门的命运,这是绝对不成的。 林觉牵着马在大街上站立许久,反反复复的思考着可行的应对之策,但他终究没能得到一个妥善两全的解决办法。这让林觉很是有些焦躁。 直到太阳落了山,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街上的人都已经变得稀少了起来,林觉才终于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件事。毕竟自己拖字诀还是起了作用的,起码在自己考中进士之前的这几个月,自己无需做出决定来。吴春来也不会来滋扰自己。目前自己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去做,无论如何,温书备考才是第一要务。 …… 次日上午,林觉带着林虎绿舞去了一趟涌金门内的桑树巷,林虎的家就在那里。去年林觉曾经来过一次,目睹了林有德夫妇生活贫困的情形,林觉才决定收留林虎去自己院子里当小跟班,从而减轻林有德的负担,让他能安心读书,同时也变相的通过林虎的工钱给予救济。 上一次前来距今日已经有一年多,林有德家中的情形已经改观了许多。林虎每月三两银子的工钱补贴家用,加上林有德房里的三两月例银子和林有德妻子替人缝补浆洗的收入,每个月已经有七八两银子的收入,生活上已经不再有什么问题。 平日里绿舞也给了不少补贴之物,每次林虎回家探望父母,绿舞都大包小包的给他带上不少东西回家。逢年节之时,更是额外的照顾,所以,和一年前相比,林有德夫妇的生活早已大变模样。林有德也曾多次去林觉的院子里拜谢林觉,感谢林觉的提携之恩。他却并不知道,其实他最该感谢的不是后来的这些恩惠,而是那日庭训之日林觉得那次挺身而出,否则他一家四口现在都已经家破人亡了。 进了林有德家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小院子,林虎的小妹妹张着手笑嘻嘻的冲了过来。林虎顾不得放下背篓,冲上前去一把抱起妹妹,顺手往她嘴巴里塞了一颗糖果。兄妹二人对视嬉笑,温馨无比。 林有德的妻子张氏正在屋子里打扫,听到声音出了门,一眼看到林觉和绿舞等人,顿时喜的上前行礼。三房林公子是家里的大恩人,张氏见了岂能不欢喜? “夫君,夫君,林觉公子和绿舞姑娘来了,还不来迎人么。虎儿,你怎地这么不懂事?还不放下妹妹,去端凳子沏茶招待人么?怎地到了家里反倒不伶俐了。林觉兄弟……绿舞姑娘,快请屋里坐。你们怎地来之前也不只会一声,瞧屋子里乱的,这可失礼的很。”林妻张氏语无伦次的说着话,手忙脚乱的将廊下一些挡着路的木马椅子往两边收拾,给林觉腾出一条进屋的路来。 林虎也忙放下妹妹,往她手里塞了几块面糖,放下竹篓帮着他娘收拾桌椅,又去灶下拿了杯子仔细的清洗,为林觉和绿舞沏茶。 林觉摆手笑道:“不用忙活,我们站站便走,堂嫂不用忙活了。有德堂兄这是还在用功读书么?” 张氏红着脸道:“可不是么?大考要到了,这段时间他是没日没夜的读书,慌张的很。哎,也不知他慌张些什么?都考了这么多年了,都是老油子了,偏偏每到此时却还是慌的了不得,这几日我连说话都不敢高声,说是打搅了他读书。哎,林觉兄弟来的正好,你替我跟他说说,这一回要是秋闱中不了,可要老老实实去船行做事了。再别做那春秋大梦了。” 林觉尚未答话,林有德的声音从后屋传来:“这妇人,又在说什么怪话。” 说话间林有德满面春风的从后屋冲出来,和以前相比,林有德一身蓝秋袍子,脸上也有了光泽,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和之前那种唯唯诺诺满身破烂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林觉公子,有德有失远迎,告罪告罪。”林有德快步上前来作揖到地深深的行礼。 林觉笑着还礼道:“有德堂兄看来气色不错啊,有礼有礼。” 林有德一边笑一边忙着给绿舞行礼,绿舞敛裾还礼谢过。 张氏在旁埋怨道:“还不请林觉公子和绿舞姑娘进屋坐?你这人,一点不知礼数。” “是是是,快请,快请。”林有德忙憨憨的笑着伸手相请。 众人在屋内坐定,小虎也拿了茶碗沏上茶水来。客套几句后张氏去后园摘菜,绿舞也跟着去帮忙,只留下林有德陪着林觉叙话。 林觉喝了口茶水,看着林有德笑道:“听说有德堂兄最近废寝忘食,为了备好秋闱大考是么?” 林有德憨厚的笑道:“是啊,我不能不如此啊。考了十几年都名落孙山,上一次家族会议上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三十五岁以上的今年再考不上,族中便不再给予优惠了,那样一来,我便不能再继续考下去了,家里也办法让我继续读书应考了。再说了,这么多年下来,一家老小因为我读书应考不能出去赚银子也过得清贫,再继续下去我也于心不忍。若非公子你帮衬,让虎儿跟着你做事补贴了不少银子给我们,我这一年都不知道怎么撑下去。所以今年是我最后一年参加大考,成功与否便只有这一次了,故而我要加倍的努力,就算是今年再次名落孙山,也算是尽力了。” 林觉点头道:“原来如此,有德堂兄是卯足了劲了。但不知今年有几分把握?” 林有德苦笑道:“能有什么把握?我读了这么多年书,人也读的衰了,年纪大了,读书也没什么进益。但求无愧于心吧。实在不成便去船行做事,当个管账的师爷或许还能胜任吧,就是……有些心中不甘。” 林觉笑道:“那倒也是,毕竟读了这么多年书,有些壮志未酬的感觉。” 林有德笑道:“也没什么壮志,只不过读书中举,光宗耀祖,是每个人心中的梦想。其实想想,也就那么回事。” 林虎在旁道:“爹考不上也不打紧,爹想当官的话,将来叔考上了当了大官,让叔替爹想想法子。要不然,我攒银子替爹捐个官,总之圆了爹爹的这个梦便是。” 林有德斥道:“这小子,说的什么话?要当官便的凭自己本事,买.官算什么?也不能靠着人提携啊。这样的官当着有什么用?你这小小年纪也不知那里冒出这么多不好的想法。爹可告诉你,做人要老老实实的本分,不要抱着不切实际的想法。爹爹虽然资质愚钝,但爹爹这一辈子可清清白白。” 林虎嘀咕道:“能当官便得了呗,偏是要想这么多。” 林有德指着林虎对林觉笑道:“公子替我多管教他,这小子说的什么话?” 林觉笑道:“小孩子嘛,有德堂兄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林有德正色道:“那可不成,我林有德的儿子,必要堂堂正正的,不能被人说闲话。我并非没有考上科举的机会,锦绣九年,我差点便过了秋闱大考,但是我最终放弃了机会。” 林觉笑道:“哦?那是为何?” 林有德道:“那一年,有人送了银子贿赂主考官。其中有一位跟我关系很好,他偷偷的告诉我,要我在答卷中作文章。我只需在考卷中写上约定的记号,评卷的主考官见到这样的记号便以为是送了银子的,便会网开一面,给予录取的照顾。我最终没这么做。这件事至今都无人知晓。” 林觉笑道:“还有这样的事?” 林有德道:“当然,这里头猫腻多得很呢。所以后来锦绣十三年才加了誊写之制,便是为了防止有人窜通主考官的。” 林觉微微点头,这些事他也是有所耳闻的。哪个年代都有考试作弊的事情,手段层出不穷花样翻新,其实不足为奇。 “有德堂兄为何要拒绝这样的机会呢?既然有人作弊,这场考试便是不公平的,既然不公平,你又何必要坚守底线?”林觉笑问道。 林有德正色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这等事怎能心安理得?再说了,我读书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读了几百几千篇,难道还不知道做人的道理么?我考不上科举便罢了,却也不用靠着这些手段。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此生不能在品行上有污点,这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读书科举的事更是神圣庄严之事,容不得半点亵渎。” 林觉看着林有德,心中感慨良多。或许在旁人看来,林有德这是愚蠢固执的可笑的行为,但林觉却感受到了林有德内心之中的坚守。或许这种坚守有些可笑,但这却是他内心能够支撑自己的信念和骄傲。这其实是非常宝贵的一种品质,抛却对错和是否合时宜不论,这其实是一种让人钦佩的品格。 第三四五章 卸任 林觉忽然对一件事有些难以启齿了。本来他今日前来是要告诉林有德一个好消息,便是关于自己将那个通过秋闱大考的名额让给他的消息。本来以为这个消息告诉林有德后,他必是高兴的不得了的,但现在看来,这件事似乎反而会打击了林有德内心的坚守,或许会让林有德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 林觉犹豫了片刻,决定不将这件事告诉林有德。这个名额是要给到林有德头上的,但这件事却不必让他知晓。施与恩惠,却也要照顾到他人的心情。既然林有德有这样的坚守,那么这件事便将他蒙在鼓里,让他以为是凭着自己的力量通过了秋闱大考的便罢。实际上,林觉看过林有德写的一些文章诗词和策论,说实话,林觉对林有德科举的前途是不抱希望的。正因如此,林觉才会坚持将这个名额给林有德。一个在科举之路上经受多年打击和坎坷的人,有必要给他一点安慰,哪怕是春闱大考他一样的难以高中,但秋闱的通过也算是给了他一些自信,将来重新融入生活,从事其他的生计,也会多一丝信心。 林觉和林有德谈了小半个时辰,始终没有提及这件事,相反,林觉和林有德讨论了不少关于此次秋闱大考的预测。完全以平等的态度谈论此次大考的事情,并且向林有德分享了一些松山书院中的关于此次大考的出题倾向。林有德感激不已,这些讯息他自然是不会排斥的,林觉这种平等讨论的态度也让他心里很是受用。 林虎的母亲要留林觉和绿舞吃午饭,林觉也没推辞。林觉知道,自己给了林有德全家恩惠,他们一定心存感激,想找机会回报自己。但他们又没有回报自己的地方,所以心中会一直很是愧疚。留下来吃一顿饭,即便是简单的酒菜,随随便便的吃一顿饭,也会让他们心里觉得是给了些回报,这是一种极为重要的体验。 林觉意识到自己不必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在人前,也不想伤害别人的情感和自尊。每个人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自己应该学会感受和尊重。这是林觉今日来林虎家中的最大的收获。 …… 时光飞快,忽忽便已进入九月。深秋时节,天远地阔,北雁南飞,秋意已然萧索深邃。天气变冷,白天和黑夜的温差已经变的极大,清晨的地面和屋瓦上也有了一层层薄薄的清霜。年过中秋月过半,民谚所言不差,时间正飞逝的进入寒冷的冬季,迈向庆丰四年的年末。这个九月也应该是一年中最后还有些生气和温暖的日子了。 近一段时间来,林觉的日子过的少有的宁静。在那次去了林虎家中之后回来,林觉便再也没有出过门。每日在自己的小院中诵读诗书,伏案写字,偶尔在林宅之中缓步走过,旁若无人。林家上下也都知道林觉是在温书备考,除了生意上的一些必须要林觉决定的大事之外,也很少有人来打搅他。 这当中林觉唯一一次出门是在九月初八上午,从京城乘船而来的林家二房长子林昌抵达杭州,林觉亲自去码头迎接林昌的到来。林家上下因为此事有些人心惶惶,他们担心林昌的到来会打破林家目前的平静安稳的格局,会引发一场混乱来。 他们的担心并非是没有道理的。林昌明显是家主从京城派来接管林家内外的事务的,家主易人之后,林伯年回到京城去,家中事务一直由林觉主持。但现在林昌的到来,恐怕会打破这一切。三房的林觉公子已经证明了他不是个省油的灯,如果他不愿交出权力,那恐怕将又是一场乱局和变故。 然而,他们所担心的情形并没有发生。林昌抵达之后,林觉陪着他去湖西别苑见了林伯庸。下午,林觉和林昌又在林觉的小院闭门谈了两个多时辰的话。当天晚上,林觉便宣布辞去大管事之职,并且将家中的事务交于林昌管辖,彻彻底底的将一些卸去。这多少让人觉得很是吃惊。 里里外外的人其实有些为林觉抱打不平。他们认为,在林家乱成一团的时候,三房公子林觉出来稳定住了局面,让一切重回正轨。现在,家主派了他的儿子来杭州,直接便将林觉手中的权力接管,这似乎有些过河拆桥的不地道。况且,林家内外事务在林觉的主持下做出了诸多重大的变革,这些变革得到了众人的好评,产生了良好的效果。所有人都已经开始适应林觉的各项新规定,而这个时候换了另外一个人,不知道以前林觉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况且这位二房长公子林昌的名声可不太好,据说他科举不中,一事无成。家主废了大气力让他进了三衙的侍卫步军司当值,实指望他能够走军职这条路混个出身,结果林昌只当了三个月便被勒令离军,原因是他实在吃不了苦,懒惰无比。这样的人,跑来代替家主管理林家事务,怕是林家要糟糕。 不过,这种人心惶惶的状况很快就不复存在,林昌接受内外事务后宣布的第一件事便是:一切照旧!之前定下的所有规矩和制度一概照旧执行,他不会做出任何的改变。这一宣布顿时让所有的猜忌烟消云散。林昌宣布的第二件事是,自己虽然接任林家大管事并且替家主管理家中事务,但他绝不会胡乱决定。因为家主吩咐,所有的家中大事都需要家主的许可。自己不会轻易的做主。林昌直言,自己只是个传声筒,代替家主坐镇杭州而已。 至于林觉的卸任的原因,林觉也主动出来对众人做了说明。林觉告诉众人,这是自己主动做出的决定,因为自己实在无意商贾之事。另外之前接任时也说清楚了,只暂代一月,后来实在是没办法才兼任至今。这当中家主曾写了多封信来劝自己留任大管事,但自己志不在此,故而坚决请辞。家主这才派了二房长公子林昌来接任。 这样一来,人们释然了。原本对林昌的突然到来接受一切还有些小小的排斥,对林觉的处境还有些愤愤不平,但现在却发现原来一切都是林觉自愿的。二老爷和林昌公子并不是恶人,他们其实并没有逼迫夺权的行为。人们不但释然,甚至还有些感叹。林家果真是变了风气了,居然在如此重大的事务上平稳谦让,互相的体谅,这在以前是根本难以想象的。林家已经不再是以前那种为了一些家族的权力互不相让撕破脸皮闹得人人不得安宁,林家似乎有了一种脱胎换骨焕发新生之态了。 所有人都不会想到的是,他们的想法是多么的一厢情愿。一切之所以如此安稳的过度,可不是什么双方都淡泊名利互相谦让的结果,恰恰相反,这是一场博弈达成的平衡。 早在林昌来到杭州之前,林觉跟林伯年之间便通了七八封信。若是有人能看到那些信件,必会大跌眼镜。那是林觉和林伯年之间赤裸裸的讨价还价,甚至有很多相互讥讽和辱骂之词。那些信件完整的记录了林觉要求林伯年遵守自己的一些条件,自己才会辞去大管事之职,并且协助林昌在杭州站稳脚跟,为未来的家主积聚人气。这其中便包括了不得改变之前的所有决定,不得擅自做出重大决定,关系到家中要务的事情要经过大房和三房的一致同意等等。林觉这么做是不想让林家走上家主威权的老路,他不能让林伯年走上独裁林家一切的路,否则之前的那一场夺权的行为便失去了意义。这也为自己挣得了实际上的话语权,甚至连林伯庸也依旧有话语权。 林伯年不得不答应林觉的要求,虽然他非常的不开心,非常的愤怒。然而,他也明白,二房必须借助林觉在林家的声望站稳脚跟。如果林觉从中作梗,林昌在杭州是待不住的。况且,他也不能跟林觉翻脸,无论是之前的林柯之死以及夺取家主的事情,还是林觉拥有的梁王府和严正肃的两个外部的靠山,都是自己不能和林觉翻脸的理由。前者两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后者更是自己希望能借助的力量。 在林觉小院中的那个下午,林昌便是代表了林伯年和林觉最后达成了君子协定,所以整件事之所以如此平静渡过,绝非是理所当然。林觉知道自己这么做会在林伯年的心中埋下不满的种子,但林觉并不担心这些,林觉早已想的清清楚楚,林家的事自己必须要参与,决不能如上一世一般的袖手旁观。不能将自己和林家内外数百人的命运交在他们手里,那是一件极不靠谱的事情。 第三四六章 秋闱在即 九月十五之后,杭州城中的街道上忽然多了许多衣冠楚楚的身影。大周朝三年一度的科举大事,每年九月下旬的秋闱大考即将拉开序幕。两浙路的诸多考生也开始纷纷向杭州城聚集而来。这些衣冠楚楚的身影正是从两浙路所属各州县赶来杭州城参加这场改变人生命运的考试的学子们。 这些学子们满怀希望踌躇满志而来,在数日之内便充斥了大街小巷,忽然间便成了杭州街头的一道风景。杭州府衙也早已发布告示,从九月初十日开始,全城实行特别规定,上下人等都要为这些从各地赶来参加秋闱大考的学子们给予方便,提供便利。科举考试不仅是大周朝廷的大事,更是每一个参加科举的考生家中的大事,于公于私,这秋闱大考期间这些参加考试的学子都必须要得到最好的照顾。 城中的客栈在几天时间内便接近爆满,两浙路这次科举的考生数量超过了以往历届。两浙路本就所属甚大,全路所属包括杭州苏州常州湖州在内的十四座大城池,其中苏州常州湖州的人口更是超过了五十万之巨,更别说杭州城这样所辖人口达百万的大城了。十四座州城辖下四十余县,人口超过了八百万之巨。加之两浙路江南之地原本就是文风鼎盛之处,读书人的数量更是多如牛毛。据杭州府衙发布的告示,今年参加秋闱大考的学子数量达到了创纪录的三万八千余人。 虽然以人口比例看起来,这个数量似乎并不多。但可别忘了,读书可是最耗金钱财力,最耗费时间的一件事。很多人家根本就供不起一个读书人,唯有江南富庶之地的两浙路,才有余银去供养一个读书人。 另外一点,这年头的读书成材率太低。朝廷每科取士只有三百余人,全大周十几万举子,最终能够鲤鱼跳龙门的,每三年也就那么三百余人,淘汰率足以让很多人家望而却步。千人之中才有数名幸运儿,这是何等残酷的一条路。而很多人最终一事无成,落得个文不成武不就穷困潦倒,这些可都是血淋淋的教训。也就是在两浙路江南之地,人们才有如此高的热情。 秋闱大考其实是本朝两级大考之中最难的一关。以两浙路为例,今年三万八千余名考生参加秋闱大考,但过关贡生的名额却只有四百三十二名。可以说这当中近九成考生将铩羽而归,由此可见科举之路之残酷。 但无论如何,在大考之前,谁也不知道这三万八千余人之中谁是未来的幸运儿,这当中藏龙卧虎,没准便有出将入相之人。有句话叫做莫欺少年穷,在这种时候,给予考生尊重和方便是明智之举。不仅官府如此,百姓们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三万八千余考生,加上书童小厮跟班以及随同前来的家人,人数更是要翻个两三倍。所以杭州城中的大小客栈简直是人满为患。大街小巷,河道码头上,随处可见身着长衫头扎方巾摇着折扇迈着方步的考生。以及他们身后挑着书箱背着竹篓的书童和随从。 这些学子们的到来成了杭州城中最为热议的话题,受益的不仅仅是客栈饭馆这些地方,杭州大小青楼的客流量也多了一倍。学子们本就潇洒风流,脑子里也大多有着一些常人所没有的骚气。而青楼女子们也宁愿在此时赌一把运气,希望能搭上一个才学之士,将来他若高中,或许自己能够脱离红尘,谋得一个好的未来。因此,有些女子甚至愿意不收嫖资以身相侍,甚至还有的女子拿出自己的体己银子来赌上一赌,为看上眼的学子们花销。 与此同时,有些脑子活泛的人也趁着这大好的时机开始敛财。街面上不久后便流传着数套版本不同的考题。每一个鬼鬼祟祟的兜售者都自称自己手中的考题是从某某确定的渠道得来,确定是今年的考题。这种情形下,考生们自然是宁可信其有,走过路过不能错过,于是高价购买这些不知真假的题目。有的人一天甚至能花掉百余两银子的巨款,买到七八套不同的题目统统提前钻研一番。虽然心里知道这事儿不太靠谱,但不买又觉得心里不踏实。人人都有一种侥幸心理,万一呢?万一某一套题目是真的呢?那些不法之徒便是利用了这‘万一’二字的心理,赚的盆满钵满。 官府自然是对这种行为严厉打击,所以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大街上官差呼喝着追赶这些卖题目的不法分子的身影,也成了这段时间街面上的一景。 总之,这种时候,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想到的你想不到的都有可能是真的。 今年如此大规模的秋闱大考,也让杭州府衙上下忙的焦头烂额。城里的治安维护倒不是什么大问题,最大的问题是,考生数量太多,导致了贡院号舍的数量成了大问题。秋闱大考是一场同时进行的长达三天时间的大规模的考试,朝廷固定的时间是九月二十二到二十四这三天时间进行。由于考题是固定的同一套题目,所以只能同时进行,否则会有泄露考题的危险。 位于杭州城北的两浙路贡院规模原本不小,有号舍一万三千余间,号称江南第一大贡院,正是为了应付两浙路历届科举的庞大的考生数量。但今年的人数达到如此之多,已经远远超过了号舍数量两倍有余。按照一人一间号舍的原则,所差甚远。以往也发生过号舍不够用的事情,但因为超出的考生数目不多,可以临时的在贡院内场搭建一些号舍,也算是能应付过来。但今年这么做便绝对不成了。便是将占地方圆数里的整个贡院全部都搭满号舍,也是无济于事的。 在这种情形下,严正肃早在一个月前便下达了命令,整条贡院街都被官府征用,在进入九月之后,贡院街所有的商铺民居统统被官府征用清空,同时开始用简易的材料进行隔断搭建成号舍,以满足今年的科举之需。也就是说,今年,长达五里的贡院街都将成为一个巨大的考场。整条街道都将被严密的封锁,成为禁区。 莫看只是搭建简易的号舍,每间号舍也就像个但这工程量也是惊人的。号舍要满足几项功能,第一是私密性,不能和左右考生有联系作弊的可能,第二是要能住人,因为考生这三天时间吃喝拉撒睡都在里边,不能弄得太简易。除此之外,还要防风防雨防火防寒,且便于监考巡视等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绝非用草席随便搭一搭那么简单。 可以说,进入了秋闱大考的时间段后,全城上下,官府百姓,都全部围绕着这件事而忙碌着。为了确保这干系到大周朝选拔人才,延续国祚的重要的大事顺利进行,上上下下可谓是忙的脚不沾地。 九月二十日开始,杭州府衙开始统一发放浮票,所谓浮票其实便类似于地球上的准考证一般,用来证明考生的身份,并且简单的注明考生的身体特征相貌特征以证明是考生本人。浮票上会写一些诸如面白无须,或者是黑瘦有痣,大眼阔口,马脸黄牙之类的描述性的词语来帮助监考官辨别考生的真身,其实也是防止作弊代考的一种。 浮票发放的场面当真壮观的很,整个府衙广场上人山人海,全部都是参考的考生。这些人有的高谈阔论睥睨一切,有的愁眉苦脸心有忧虑。有的呼朋唤友,称兄道弟,有的沉默寡言双目呆滞。总之,这时候众生相可谓是千奇百怪甚为有趣。人间百态,尽在其中。 林觉一大早也来到府衙广场上排队领取浮票,因为是杭州城的考生,排号靠前。饶是如此,也一直排到午后。为此绿舞煮了鱼汤和热糖饼送来给林觉和小虎吃,见到林觉身边有这么个漂亮的小丫鬟伺候,惹得周围一帮学子们大翻白眼。见林觉生的又俊美,衣服又华贵的很,不免心中忿忿不平。 “家境这么好,身边有这么美的小丫鬟伺候,却还来跟自己这些人争夺解试的名额,当真是没天理了。老天保佑这个家伙名落孙山,总不能好事都落到他一人头上。”很多学子心中恶毒的想着。 午后未时,浮票才拿到手里。林觉拿着这薄薄一张纸片仔细的看,只见上方写着一排字:丁字第一百三十八号。林觉知道这是号舍的号码,这丁字第一百三十八号的号舍,便是自己即将要考试的号舍。反过来一看,林觉不禁笑出了声,惹得绿舞和林虎忙问究竟。 “面白无须,浓眉薄唇,眼大口方,耳侧有黑痣一枚。”林觉笑着读道。“这便是他们描述的我的相貌,我便生的是这副模样么?” 林虎翻着白眼道:“叔可比这上面写的美多了,怎也要加个潇洒倜傥气质拔群之类的话啊,这帮人也不知是什么眼光。” 林觉哈哈笑道:“就是,这些家伙一定是嫉妒我的帅气,所以才故意丑化我。” 绿舞捂着嘴在旁咯咯的笑。主仆三人从府衙广场出来,沿着熙攘的街道慢慢而行。一边走一边说笑闲聊,倒也惬意。走过两条街口,忽然间林觉愣愣的站在了一家商铺门前,眼睛看向了街道对面。 林虎和绿舞诧异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街道对面站着一名头戴斗笠衣衫褴褛的汉子。斗笠压的低低的,看不清他的脸。那人侧着脸,似乎也正用眼角的余光看向这边。 第三四七章 出生入死 (二合一) “那是谁?”林虎惊讶问道。 林觉皱眉自语道:“难道是我眼花了?怎么看着像是我的一个熟人?” 绿舞道:“那是谁?我认识么?” 林觉摇摇头,盯着街对面那斗笠汉子不眨眼,忽然间,那戴着斗笠的汉子取下了斗笠,朝着林觉这边转过脸来。绿舞吓得叫了一声,原来那人的面孔极为可怕,皮肉翻卷,似乎有好几道巨大的伤疤。 那斗笠汉子快速的戴上斗笠,大步流星朝着前方走去。林觉想了想,转身吩咐林虎和绿舞道:“你们且回家去,我有些事要办。” 绿舞忙道:“什么事啊,咱们一起去办便是。不是说好了要去西湖散散心的么?” 林觉道:“明日再去,你们回家,莫要跟来。” 绿舞和林虎还待再说话,却见林觉已经迈步穿过街道,追着那斗笠汉子而去。 绿舞急的跺脚,对林虎道:“你跟着去瞧瞧,刚才那人相貌可怕的很,也许是坏人。公子也不认识是谁,怎地便追去了,真是教人担心。” 林虎摇头道:“定是叔的熟人,否则叔怎么会去追?咱们还是回家吧,叔肯定是不想我们知道,跟去了怕是要挨骂。再说了,光天化日的,城里现在戒备森严,又怎会有危险。绿舞姐姐不用担心。” 绿舞皱眉想了想,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说的也有道理。却不知是谁?这都快考试了,可莫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绿舞和林虎慢慢回家之时,林觉正紧紧跟在那斗笠汉子身后。那汉子脚程甚快,大步流星直奔城南而去,林觉在后面挽了长袍下摆快步跟随。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穿过七八条街口,抵达南城凤凰山山坡下的一片街区之中。这里其实是杭州的贫民窟之一,靠着凤凰山北坡的洼地,这里聚集着很多杭州城中的赤贫百姓。近些年这种贫民窟在杭州城东南两处已经有了数处,住在这里的都是些城中苦力和没有营生的赤贫百姓。 那斗笠汉子进了一处狭窄破败的矮墙小巷之中忽然消失不见。林觉在巷口略一犹豫,还是一头扎了进来。 巷子里破败不堪,极为安静。两侧破败的土胚房遮挡了日光,穿过小巷的秋风带来潮湿阴冷的气息,让人觉得有些不寒而栗。地面上全是破败的草木,还有些狗屎猫溺之物,散发着腥臭的味道。 林觉皱着眉头朝前走,不知那斗笠汉子去向了何处。忽然间前方侧首一件破败的屋子里人影一闪,林觉忙快步奔去,抬脚便进了院子。那院子也是破败不堪,围墙都倒了半截。低矮的茅草正房的墙体都已经开裂,似乎随时会倒下来的样子。两扇黑乎乎歪斜着的们虚掩着,里边黑洞洞的看不清是否有人。 林觉举步走近,伸手一推,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被推开半扇。屋子里一股霉臭之味冲了出来,林觉皱了皱眉头走了进去。破屋里光线暗淡,屋顶上的茅草破了个数个大洞,几缕阳光斜斜的照下来,照在一角的墙壁上斑斑驳驳。光线之中,乱尘飞舞。借助这几束阳光的亮度,林觉勉强看清楚了屋子里的情形。 墙角摊着几捆乱草,草被压成一个凹槽的人形,还有一张皮褥子乱糟糟的丢在一旁,看起来似乎是有人在这间破旧的屋子里居住。林觉皱眉转头四下打量,想找到自己跟着来的那斗笠汉子,忽然间,他的耳旁传来了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 “莫要动,否则我手上的兵刃可不长眼。” 声音冰冷,脖子后面也冰冷,那是兵刃架触碰到后颈的肌肤上的感觉。 “梁七兄弟,是你么?我是林觉啊。”林觉僵着脖子没动,轻声叫道。 “我知道是你,我怎会不认识你?但我不是你的梁七兄弟。”冰冷的声音缓缓道。 林觉道:“梁七兄弟,当然是你。在街上我便认出了你,你骗不了我。” “哼,我可范不着骗你,我没说我不是梁七,我只是说我不是你的梁七兄弟。因为……你不配叫我兄弟。你害的我龟山岛众兄弟和父老乡亲还不够惨么?居然敢厚着脸皮跟我称兄道弟。” 那人正是龟山岛山寨的梁七,曾经跟着林觉在桃花岛上出生入死,干了惊天大事的梁七。 林觉闻言沉吟半晌,轻声叹道:“梁七兄弟,我知道你恨我,龟山岛山寨发生的事情我也确实有责任。你若是不能原谅此事,便一刀砍了我便是,我也绝无怨言。毕竟,此事我责无旁贷。” 梁七冷声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我杀了你也是为我死去的龟山岛众兄弟和父老乡亲们报仇。” 林觉叹道:“你杀便是,我死在你手里并不冤枉。那件事我责无旁贷。但我要告诉你的是,那件事我也不知道会是那种结果,我也非常的愤怒,更何况是你们。” 梁七沉默着,片刻后,林觉觉得脖子后的冰凉的刀刃消失了。梁七的声音缓缓传来:“罢了,若依着我的脾气,必是要杀了你。可是我知道大寨主不想你死,你是大寨主的丈夫,我不能这么杀了你。大寨主会怪我的。” 林觉缓缓转过头来,他看到的是梁七那张刀痕遍布的脸。林觉轻声道:“梁兄弟,你放心,这件事我会给你们个公道的,是有人从中作梗,害了龟山岛众人,这些事我都跟你家大寨主说清楚了,她难道没跟你说么?” 梁七冷哼一声,缓步走到乱草旁坐下,沉声道:“当然说了,大寨主若没说,你以为你还有脑袋站在这里说话么?几个月前我便要了你的性命了。” 林觉叹了口气,缓步走到梁七面前蹲下身子,问道:“梁七兄弟,你怎么会人在杭州?不是说你和你家大寨主去了伏牛山安顿么?还有,你的脸怎么了?刚才在大街上,你一路跟着我引起我的警觉,我想了半天才终于想起你的身形步伐来,才认定是你。你是不是故意引起我的注意。对了,你是不是特意来找我的?是慕青派你来的么?慕青她没事吧,她现在怎样了?” 林觉一连串的问了一堆问题,盯着梁七等待着他的回答。 梁七静静的看着林觉片刻,吁了口气道:“你还牵挂大寨主的死活么?我以为你早忘了大寨主了。你可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你可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么?” …… 散发着霉味和干草气味的破屋之中极为安静,秋阳从屋顶的破洞照射下来,在屋子中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圈。无数的灰尘草屑和不知名的尘埃在光线中乱舞,在阳光之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屋外,秋风吹过枝头,树枝摇曳的声音清晰可闻,几片落叶很巧的从屋顶的破洞中落下,打着旋儿在光柱中落下,静静的落在黑乎乎的地面上。 林觉和梁七对坐在乱草上,梁七平静了下来,开始回答林觉的问题。 “林公子,你可知道,这数月以来,大寨主和我们龟山岛的兄弟们经历了什么吗?你问我为何脸上变成了这副模样。我告诉你,我这脸上中了三次刀伤一次火烧之伤。眉骨和颊骨都断了,脸上缝了三十多针。谁的脸经受了这么多的伤还能入目?但这没什么,伤疤是男人的骄傲,我梁七根本不在这些,我在乎的只是龟山岛山寨能不能存下来,大伙儿能不能活下来。” 梁七的嗓音黯哑,声音低沉。脸上的伤痕翻卷可怖,但整个人的气质却给人一种锋利和彪悍,无所畏惧之感。 林觉心中悚然,沉声道:“告诉我,你们都经历了什么。” 梁七点点头,开始详细讲述龟山岛众人在抵达伏牛山之后的际遇。从被石人山山寨首领左宗道收留,到被迫不得不为左宗道攻击其他山寨换取粮草物资的补给,再到高慕青决定自己立足,打下一片自己地盘立足举动,事无巨细的说给林觉听。 “……我们从龟山岛一带一路北上,一路上官兵前后堵截围剿我们,大大小小打了十几仗。最后我们终于抵达了伏牛山中。本以为可以存身于此,谁能想到会左宗道这个狗东西居然乘人之危,只是想利用我们。我们四百兄弟和一千多名投奔来的百姓寄人篱下,吃喝无着落,不得已,便只能答应他的要求。八月里,我们替左宗道攻下了三座小山寨,为他夺了四座山头,换来的只是很少的一些粮草和物资。可是我们也死伤了上百兄弟,而且这些粮草物资也根本撑不了多久。” “大寨主每天愁眉不展,父老乡亲们为了减轻我们的负担去山上挖野菜树皮挖树根,想尽办法的收集能吃的东西。可是那些东西又能顶什么用?虽然靠着拼命换来了左宗道的一些粮食,但那是根本不能长久的。正因如此,大寨主和我们众兄弟商议了,必须要自立山寨,必须要自给自足。否则我们这些人迟早全部饿死,就算不饿死也会全部替左宗道卖命而死。所以,上月月中,我们决定攻下落雁谷立足。” “……两天时间,我们死了三十多名兄弟,但我们最终攻下了落雁谷山寨,占据了两条峡谷三座山峰。控制了伏牛山东边的通道。但这也给我们引来了无穷无尽的报复。我们本就是外来者,本来就立足艰难。更何况我们已经犯了伏牛山中的大忌,成为了众矢之的。落雁谷山寨和之前被我们攻下的老君岭、黑水寨等几座山寨都属于伏牛山中最大的一座山寨北山大寨所辖。北山大寨的大寨主鲍猛之前还因为我们是石人山大寨左宗道的人而有所忌惮,所以选择的是跟左宗道交涉。但现在,因为我们决定自立门户,没有将落雁谷交到左宗道手中,所以左宗道翻脸了。左宗道通知伏牛山中的所有山寨,说他跟我们无干,谁要剿灭我们,他都不会干涉。这狗贼,之前说的道貌岸然,什么感念老寨主之恩情什么的,都他娘的是放狗屁……” “……北山大寨寨主鲍猛得了左宗道的承诺之后便立刻派出兵马对落雁谷发动进攻。你知道这一个月时间我们打了多少场仗么?足足八十仗。天天打,白天打夜里打,一睁眼便是要拼命。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没有哪怕一个时辰是安稳的。天天在死人,我们四百多兄弟死伤了一半人,龟山岛投奔而来的一千多百姓也跟他们拼命,死了三百多人。我这脸上的伤痕便是这一个月中留下的,一个狗日的拿着铁锤一锤子砸塌了我的左边脸颊,当时我都能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可最终活着的还是我,他被我一脚踢下了山谷,估摸着摔成肉泥了。林公子,我们在桃花岛上经历的一切,我本以为是我这一生所经历的最惨烈的战斗,但这一个月来所经历的一切,才是真正的噩梦,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大寨主真是好样的,没有她,我们坚持不下来。她累的昏倒过多次,但我们从未见过她说一句抱怨之语。杀敌的时候她冲在最前面,她的剑下杀的人起码三十多个。我们最累最沮丧的时候,大寨主却从不放弃。以前我们大伙儿都对她有埋怨,也以为跟着她未必有前途,但现在我们所有人对她都佩服的五体投地,我们都知道,大寨主会为了我们不顾性命的,哪怕是战死。大寨主也受了许多的伤,胳膊上腿上身上大大小小的十几处伤口,可是大寨主一声都没吭,包裹一下便继续杀敌。我唯一见她慌张落泪的一次,是她的脸上被一只羽箭擦伤了一片,那是我见到她最慌张的一次。我想,那可能是因为你的缘故,大寨主是担心毁了容颜,日后会被你嫌弃吧。……” “……仗一直打到十天前,我们丢了两座山头,保住了落雁谷两边的地盘。或许是没料到我们这么不要命,或许也是因为鲍猛的人马死伤太多了。他派了一千三百多人马攻打我们,结果被我们杀了七八百人。他定是承受不住这样巨大的损失了。总之,他下令停止了进攻。这场仗终于停了。我们算是暂时站稳了脚跟,保住了落雁谷这片立足之地。可是,我们胜了么?谁也不敢这么说,因为接下来恐怕还有更多的硬仗要打,能不能捱过去,我们谁也不知道……” 梁七的叙述是平静的,轻描淡写的似乎在述说一件别人所经历的事情,而非是他亲身经历的这炼狱般的一切。但越是如此,便越能感受到他话语中透露出的绝望和沧桑,和一种坚毅的力量。 林觉开始是平静的,听到高慕青带着众人投奔那个左宗道的山寨的时候,林觉立刻便意识到这件事是不靠谱的。伏牛山中的格局他是不知道的,左宗道的相邀林觉也是不知道的,那天晚上高慕青前来告别时,也并没有告诉林觉这些事情。当时林觉也是情绪激荡,完全没有想到要问问清楚。否则,林觉若是知道这一切的话,他必然会提醒高慕青这一点。 但最让林觉心痛和惊骇的还是这一个月来高慕青梁七等人所经历的一切,虽然梁七的描述是冷静的,但林觉完全可以想象到其中的残酷和绝望。在不知何时,林觉的眼睛湿润了,热泪滚滚而下,心中激荡万分。 在伏牛山那片陌生冷酷的山野之间,群狼环伺之下,无人可依。无数的敌兵一轮一轮的进攻着缺衣少食的龟山岛众人,喋血山野,绝望无助。林觉曾经体会过那种感觉,上一世的刑场上,不久前的荒岛上,林觉都曾有过体会。但那种体会或许还根本没有高慕青梁七他们所经历的这一切更加的残酷,因为他们是长时间的处于这种绝望和恐惧之下。 当林觉听到高慕青因为脸上受了伤而哭泣的时候,林觉更是难以自己,热泪滚滚而下。在那种时候,高慕青还在想着自己,还在担心毁了容貌之后会无颜见自己,会被自己嫌弃。而自己,却不能在她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站在她的身旁。甚至他们所经历的一切,自己也脱不了责任,那种自责和愧疚当真难以形容。 梁七看着林觉流泪的脸,脸上的神情松弛了不少。即便他心里对林觉多有怨恨,但梁七心里也明白,林公子不是害的他们如此凄惨的罪魁祸首。林公子其实也是一片好心,希望龟山岛山寨能有新生。只是事与愿违,龟山岛山寨毁了,林公子心里也必是不好过的。 梁七默默的从怀中掏出一片破布递给林觉,林觉伸手接过,胡乱的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吁了口气平复心情。 “林公子,你想知道的我都跟你说了,这便是我们这几个月来所经历的一切。”梁七道。 林觉点点头道:“我没想到你们经历了这么多的艰难困苦,你是该杀了我,我的过错害了你们。” 梁七道:“若能杀了你,我早就动手了,可惜我下不了手,我也明白,这一切阴差阳错,不能完全归咎于你。” 林觉抬头看着梁七道:“梁兄弟,你为何会出现在杭州?是慕青叫你来的么?” 梁七缓缓摇头道:“不是。大寨主并不知道我来杭州了,我只是告诉大寨主,我要去通知那些准备投奔我们的龟山岛的兄弟和百姓们,要他们绕道伏牛山东边的通道入山,不能从南边的山口进山,因为左宗道和其他山寨的人会杀了他们。我去洪泽湖左近办了这件事,本该立刻回去的,但我还是鬼使神差的来了杭州……” 林觉想了想,点头道:“你不是来杀我的,你是来向我求援的是么?” 梁七沉吟不语。 林觉道:“梁兄弟,你必须要告诉我实情,因为我觉得你们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虽然你们暂时稳住了落雁谷,但那些匪徒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况且,你们死伤了近半人手,实力大减。我估摸着你们的物资粮草也一定很匮乏,估计熬不过这个冬天吧。北地的寒冬极为严酷,或许他们停手的原因不是因为打不过你们,而只是想等着冬天到来,待你们粮食断绝,陷入山穷水尽之地,到那时,你们便只有死路一条。” 梁七咬牙沉声道:“你说的很对,这些大寨主和我们都考虑到了,可是我们都没有办法应对。你可能不知道,伏牛山现在这个季节已经非常寒冷了,夜里会把人冻死。当地人说,九月末伏牛山中便会下雪,那便意味着连山林中的野菜野果也都无法采集了。而我们的粮食确实撑不过一个月了,更别说是撑到明年春天了。” 林觉点头道:“我估摸着也是这样,你们打算怎么办?” 梁七道:“大寨主说,实在不成便铤而走险,冬天之前出山去东边的两座县城抢一批物资进山。那是最后的办法了。” 林觉忙摆手道:“绝对不成,这个时候这么做无异于自寻死路。既然在伏牛山左近的县城,必是有重兵驻扎的。县城之地,哪怕只有五百官兵驻守,你们便要吃大亏,搞不好还要死一批人手。这种险绝对不能冒。” 梁七道:“是啊,我也觉得不成,可是我们总不能活活冻死饿死吧,投降其他山寨也是不成了,他们绝不会容我们活着的。我也不瞒着公子了,我两天前便进了杭州城,这一趟就是来找林公子的。在桃花岛上,在下便对公子的本事佩服之极。在山里,大寨主也一直说,若是你在她身边就好了,你一定有办法能解除目前的困局的。所以我便想着来见一见林公子,林公子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是么?我不是要公子跟着我去落草,我是想让公子给我指点指点,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林觉点头道:“你早该来找我,我岂会袖手旁观?” 梁七道:“我进了城之后,才知道是秋闱大考的日子。城里戒备森严,你们林宅左近也有很多人手护卫着,我怕暴露身份,便没敢轻易的去找你。这不,在南城这一处破房子里找了个落脚之处,白天便在你林家宅子外游荡,想见到公子。但你一直没出门。直到我听说今天府衙要发放浮票,我估摸着你一定会去,于是便在府衙周边等候,终于看到了你。可大街上我又不敢现身,只得引起你的注意,我知道,你一旦认出了我,便一定会跟着我来这里的。” 林觉点头道:“难为你了,城里确实戒备很严,你这时候能混进来已经实属不易了。这里不是住人的地方,这样,你跟我回家,今晚我们好好商议一番,我要想出个解决的办法来。” 第三四八章 出谋划策 掌灯时分,林觉小院堂屋里,洗了澡换了一件干净衣服的梁七披散着头发,埋着头狼吞虎咽的吃着他的第四碗饭。桌上的五六盘菜肴已经见了底,一大盆的肉汤也已经被喝了大半。梁七吃的浑身冒汗,脸上通红。正因如此,他脸上的伤疤和翻卷皮肉看上去更加的吓人。 绿舞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肉片炒葱进来,将一盘菜放在桌上,也不敢看梁七半眼便飞快的跑了出去。梁七的脸太吓人了,进了院子后绿舞只看了一眼便再也没有胆量再看一眼。 梁七看到冒着热气的香喷喷的蒜炒肉,提起筷子叉了好大一堆塞进嘴巴了。此时此刻,他才看到坐在对面的林觉正捧着半碗饭呆呆的看着自己,梁七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看着面前一片狼藉的菜盘,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 “哎呀,我这可是失礼了……好多天没吃到这么好的饭菜了,真是……林公子怕是一口还没吃吧。” 林觉扒拉了一口白饭慢慢的嚼着,微笑道:“梁兄弟莫要客气,尽管吃个饱,我可以想象你们在山里过着怎样的日子。慕青怕是也好多日子没吃过饱饭了吧。你尽管吃,绿舞还在炒菜,今儿管你吃个够。” 梁七三口两口将碗里的饭划拉到肚子里,打了个饱嗝拍着肚子道:“饱了,不能再吃了,我怕会把肚子撑裂了。我也怕吃的太好了,回头到了山里吃不得那些粗粮草根树皮了。” 林觉笑道:“那便待会再吃,晚上再吃一顿夜宵。咱们现在先说正事儿。小虎,送壶茶水进房来,然后你守着院子门,任何人不许进来打搅。” 林觉起身往房里走,梁七抹了抹嘴巴跟着进去,林虎捧了一壶茶送进林觉的房里,之后出来守在门口看着。绿舞收拾了碗筷菜盘,想着公子没吃多少饭菜,于是送了一盘点心进去。却见林觉和那个相貌凶恶的梁七正伏在烛台下的桌案上,公子提着毛笔正在画着些什么。 林觉在画的是一张地形图,根据梁七的口述,林觉将落雁谷周围的山头和地势情形画在纸上。这么做的目的是,林觉想确认这落雁谷是不是一个长久的落足之地。这一点非常的重要。如果高慕青决定将落雁谷作为永久的落足点,周围的地形和资源便极为重要了。 不久后,一张简易的地图便跃然纸上。林觉在上面标注了细节之后,皱眉端详很久,点头道:“落雁谷是个好地方啊,慕青的眼光不错。” 梁七道:“我对这个不懂,我们之前只是想找个立足之地。大寨主说落雁谷这里可以立足,我们便攻下来了。具体好在哪里,却也并不清楚。公子跟我说说,我也长长见识。” 林觉点头,指着地图道:“梁兄弟你看,落雁谷两侧的这两座山,正好和其他的山之间有一道裂谷,这便是天然的工事。我估摸着,你们前段时间定是利用了这道山谷对攻打你们的山匪迎头重击了。” 梁七点头道:“正是,若不是道裂谷,我们也坚守不下来。” 林觉点头,手指移动到落雁谷中道:“照你所言,这落雁谷中地势平缓,这更是难得的地形。这里适合耕种居住,长远来想,若想自给自足,这是难得的一大片耕地。这里是山涧是么?那么水源是不成问题的。这两侧可以修建拦水坝,这样可以拦水造库,保证了饮水和灌溉的问题。这两座山,正是可以扎寨守卫。东边这条峡谷,是山外两座县城的必经要道,而且也是最方便的出山口。这就叫做可进可退,可出可回。若当真要出动做什么大事,也可以迅速的出山。并且可以迅速撤回山中。这里两侧再修建些防御工事,建造些箭塔之类的防御手段,便可让整片地方的防御变得如铜墙铁壁一般。” 林觉一边指点,一边滔滔不绝的解释着。梁七瞪着眼睛满脸的兴奋。本来脑海里全无概念,但经过林觉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茅塞顿开。万万没想到,占据的落雁谷居然是一处宝地。 “不过,这里的缺陷也不小,地盘太狭窄,而且靠山内一侧全靠天然地形为屏障,这是很不安全的。特别是现在,你们已经成了所有人的公敌。如果南边的石人山山寨和西边的那几座山寨以及北山大寨连番进攻蚕食,你们只能依靠这两座山峰来御敌,便会很麻烦。往东便是山外,退无可退啊。最好还是能将东南这一片都占据在手,这样既有纵深,又能将落雁谷和石人山往南的通道占据,东边的两处进山口便都在咱们的控制之下。那样一来,伏牛山中心的一大批山寨便被掐住了咽喉,到时候要么是大火拼,要么便是俯首称臣,否则他们便要被活活困死。” 梁七惊讶的看着自顾说话的林觉,心中甚是有些吃惊。眼下龟山岛山寨众人正在水深火热之中,自身尚且难保,然而林公子居然已经在想如何吞并他人的地盘的事情了。这也未免想的也太不且实际了吧。不过,当真如林公子描述的这般场景,那倒是个很让人向往的蓝图。以落雁谷为大本营,中间的巨大山谷为百姓居住耕种之所,同时利用两侧的山峰建立防守工事,确实是个易守难攻之局。而若是能吞并东南几处小山寨,扼守整座伏牛山东路的两处出山口,并形成纵深地带,且又能掐住伏牛山中部大小山寨出山的喉咙,便可对这些山寨进行物资的封锁。那将是个什么样的局面?这局面想想都让人兴奋之极。 “林公子,我们真能做到这一点么?我怎么听着觉得有些痴人说梦的感觉。”梁七咽着口水道。 林觉笑道:“目前还真是痴人说梦,以目前的局面,要做的还是站稳脚跟。本来犯了众怒,招致所有山寨的围攻,这已经是非常棘手的局面。但好在你们浴血战斗为自己赢得了时间。那个鲍猛之所以停手,也是因为你们造成了他太多的杀伤。伏牛山中个山寨恐都有相互倾轧之心,那鲍猛不肯损失太多的人手,因为那样的话,他的实力大损,有可能成为众人瓜分的目标。之所以没有继续攻打你们,很大一部分可能是因为这一点。再说了,之前我也说了,冬天将临,也许几场雪下来,你们都饿死冻死了,也没必要和你们死磕火拼。” 梁七点头道:“林公子虽不在伏牛山中,这番分析却如亲见。伏牛山中确实乱的很,十几家山寨各占地盘。其中四家山寨势力最大,其余的小山寨便夹杂在其中,既作为缓冲地带,也依附于几家山寨而存。他们其实都想当伏牛山的老大,只是都没这个实力罢了。林公子只听我简单叙述便洞悉情势,当真让人佩服。” 林觉摆手笑道:“这也没什么可让人佩服的,此乃人性使然。伏牛山山寨林立,条件艰苦。这种情形下,更是弱肉强食,凶狠无序之处。吞并对手,让自己有更大的生存空间和实力,自然是他们每个人都想着的事情。” 梁七点头道:“依林公子所见,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冬天来了,我们如何熬得过去?” 林觉道:“现在的情形虽然险恶,但正因为凛冬将至,却给了你们很好的喘息时机。也正是他们各自的机心牵制,反而有了你们生存的空间。” 梁七讶异道:“此话怎讲?” 林觉道:“那是因为,起码在明年春天之前,因为寄希望于寒冬之威,他们或许不会有大规模的进攻。但到了明年春天,你们还没被冻死饿死的话,他们恐怕便要联手对付你们了。到那时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梁七搓着手道:“那可如何是好?这冬天怎么挨过去?就算挨过去,明年春天该怎么办?” 林觉沉吟道:“莫慌,适才我说了,眼下要做的是站稳脚跟,保证这个冬天能安全的渡过。人都冻死饿死了,还谈什么以后的事情。你们想铤而走险是不可取的,现在要做的是抓紧筹备粮食棉衣木炭等过冬的物资,保证安全过冬所需。” 梁七摊手道:“哪里去筹措?抢又不能抢,去哪里弄?” 林觉沉声道:“当然不能去抢,那是自找死路。花银子买便是,这也不是什么难事。银子我有,我手头还有些积蓄,大概有一万多两银子吧,全部给你带走便是。你带着这些银子就近购买物资。记住,只和商人打交道,不要跟任何其他人打交道,商贾只认钱,才不管你是什么人。最好是能建立稳固的粮食物资的购买渠道,这样的话,以后需要什么,便让可靠的商贾替你们买什么。唔,一万多两银子恐怕暂时少了些,但过冬是绝对够了。后面的事后面再想办法。货物进山一定要小心,不要大张旗鼓,既不能被山中匪寨发觉,又不能被官府知晓。总之,这些事你自己一定要小心着办。不让山中匪寨发现,是为了让他们以为你们一定会被冻死饿死,这样这个冬天你们才能安稳。不让官府知晓自然是保证你们以后还能以这种方式采购物资,免得官府对你们进行封锁。” 梁七呆呆的看着林觉,脸上肌肉颤动,感激的说不出话来。 第三四九章 倾囊而出 “公子大恩,教我龟山岛众兄弟何以为报?而且……您这么一来,可是……可是通匪之罪啊。”梁七轻声道。 林觉微笑道:“报什么报?这本就是我该为你们做的。通匪么?那我可早就通匪了,莫忘了你家大寨主是我什么人?不过,这件事自然是要绝对保密。我并不想进山落草,我有我自己的目标,这一点你家大寨主清楚的很。所以这件事只有你和慕青知晓。你若想我死,便去官府告密便是。” 梁七举手朝天瞠目叫道:“皇天在上,四方神灵见证,我梁七若是有半点泄密之心,若有半句泄露之言,便叫我天诛地灭,五雷分尸,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林觉笑着拉下梁七的手臂,道:“这是作甚?做什么发这般毒誓?” 梁七正色道:“我要让林公子放心,我梁七绝不会做那种事情。” 林觉笑着摆手道:“你不发誓我也知道你不会那么做。你要取我性命,早就可以一刀砍了我,何必去告官府?梁兄弟,莫忘了在桃花岛上,你我可是共历生死之人,我岂会不信你。” 梁七连连点头,感动不已。至此,心中对林觉的一些难以释怀的怨愤也早已烟消云散。他明白,林觉对龟山岛山寨是真心相助的,之前发生的事情绝非林觉所愿。 林觉沉吟片刻,开口道:“梁兄弟,有了这批物资,起码可以保证这个冬天你们都能活下来。这当然还不够。我心里还有些想法,不过一时也说不清楚。这样,今晚我们多聊一会,你将那里的具体情形跟我说一说,稍晚我会整理出自己的想法,明日交于你带回去给你家大寨主,我会在信上跟她说说山寨的安顿管理之事。” 梁七点头道:“好,我明天上午便走,一切按照您说的办。大寨主若是知道公子出手助我们,定然欢喜的了不得。不过,公子刚才也说了,这个冬天我们或许不会遭受进攻,但明年春天该怎么办?公子可有什么具体的办法?” 林觉沉吟道:“这件事很棘手,现在说也为时过早。我会在信里跟慕青说这件事的,你不用担心,先做好目前该做的事。首要之务便是尽快采购物资,保证所有的人安全过冬。其他的事情,我会为你们想办法。” 梁七大喜过望,本来心中阴郁焦躁,六神无主。现在却突然有了主心骨撑腰,顿时觉得天霁云开,满目光明。大寨主其实根本不允许自己来求助林觉,这一点他也很理解。因为大寨主不想将林公子牵扯进这样的事情之中。自己完全是抱着一种试一试的态度来见林觉的,现在看来这一步是走得对了,回去后就算被大寨主责骂,也是值了。 这一夜,林觉跟梁七说了很久的话。半夜里,林觉还让绿舞准备了一座酒菜,让梁七再次饱餐了一顿。不过由于太过兴奋,梁七喝的伶仃大醉,林觉无奈只能让他在自己床上安歇。林觉却没有睡觉,在梁七如雷的鼾声之中,坐在案边铺开白纸开始奋笔疾书。 凌晨时分,林觉将厚厚的一叠写满了字的纸张装在牛皮信封里封了口,这才揉着眼睛起来伸了懒腰。回头看床上,梁七四仰八叉的霸占了整个床铺,张着嘴巴鼾声如雷。看着梁七那张狰狞的脸,林觉打消了睡在这里的念头,于是端了烛台出门来到西厢房中。 西厢房是绿舞的房间,虽然林觉和绿舞之间已经很是亲密,平日里亲嘴摸.乳耳鬓厮磨的事情干了不少,但林觉一直没有要了绿舞。因为实在是下不了手,绿舞才十六岁而已,林觉心理上还有些障碍。 绿舞睡觉很轻,听到动静从床上睡眼惺忪的坐起来身来探头张望,见林觉进来,不免有些发慌。 “梁兄弟喝醉了,占了我的床,我只能来这里睡了。”林觉轻声笑道。 绿舞脸上晕红没有说话,只将小小的身子往床里边挪了挪。林觉脱衣上床,伸手将绿舞搂在怀里,闭目不久便呼呼睡去。虽然和林觉一个被窝也睡了几回,但绿舞还是慌张的很,以为公子会做些什么,不料公子居然就这么睡了。睁着眼睛看着床里边的墙壁半晌,大着胆子将身子往林觉怀里拱了拱,不久后便也朦胧入睡。少女虽然情窦初开,但毕竟未经人事,所以倒也不想尝过女人滋味的女子那般难熬,就这么睡着,其实心里也已经很满足了。 林觉一早便起了床,洗漱已毕,喝了早茶,便将绿舞拉到房里,从怀里摸出一张清单递给她。 “一会儿叫上小虎跟着你去街上买些东西,照着这清单买。”林觉道。 绿舞现在已经能认识不少字了,清单上的字她都认得,看了看上面的所列的物品,绿舞觉得甚是奇怪。 “公子,这又不是过年过节的,买这么多东西作甚?这些糕点小吃蜜饯果脯倒也罢了,平常也能吃。可是另外这些东西买了作甚?什么玉簪、手镯,裘衣大氅,毡毯被褥,红锦棉袍,鹿皮靴子。还有……女子内衣绸衫,胭脂水粉,香雾手帕……买这些作甚?我这里用的穿的擦的可都有啊,再说了,我用的东西也用不着公子操心啊。” 林觉笑道:“这些不是给你买的,是给你慕青姐姐买的。” 绿舞更是不解,林觉想了想,拉她坐在床头,将龟山岛上发生的事情以及高慕青她们目前在伏牛山中的处境,外加睡在自己房里的梁七的身份都跟绿舞仔细的说了一遍。绿舞听了瞪大眼睛惊讶不已。她知道高慕青跟公子似乎闹翻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来杭州见公子,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毕竟公子跟自己已经坦言了,他和高慕青已经私下里结为了夫妇。虽然绿舞觉得高慕青并非公子良配,也觉得这种私下里的苟合并不作数,但既然已经有了夫妻之实,高慕青怎么也该来见见公子,怎也不能就这么不见踪迹才是。 私下里,绿舞也问过林觉几回,但每次林觉都顾左右而言他,搪塞过去,绿舞心里也慢慢的不在关心此事。毕竟在绿舞看来,高慕青和公子断了关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此刻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得知了高慕青他们在北边京畿道的伏牛山中遭遇的一切,现在处于缺吃少穿极度危险之中,绿舞惊讶之余也感同身受,整个心都揪起来了,居然有些眼泪汪汪了。善良的小姑娘的心很软,最见不得他人受苦。况且高慕青又是熟人,和公子之间的关系又很不一般。她是真的没想到,失踪了许久的高慕青竟然遭遇了如此多的艰险,而这一切和自家公子有着极大的干系。绿舞明白,依着公子的脾性,这时候他岂会袖手旁观? “绿舞,你说我该不该帮他们?我知道你对慕青其实印象并不好,你认为我和她不该结合在一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慕青对我情深义重,龟山岛众兄弟义薄云天,他们遇到如此危难之际,我若还能置身事外,那和禽兽何异?”林觉拉着绿舞的手低声道。 绿舞擦了擦眼角的湿润,点头道:“没想到高姐姐受了这么多的罪。现在北方山里一定很冷吧,他们那些人没得吃没得穿,还有坏人要杀他们,当真让人担心之极。公子自然要帮他们,这要是不帮,良心如何过得去?虽然我担心这是通匪的举动,会对公子不利,但现在的情形,确实不能考虑太多。” 林觉微笑道:“我就知道我的绿舞是明白事理的。这清单上列出的东西,是我专门为你高姐姐购置的。要让慕青知道我们在想着她关心着她。” 绿舞点头道:“对,姑娘家在山上更是不便,还需要更多的东西才是。这清单上还需要多加些东西。譬如……里边穿的小衣小裤什么的……唔……总之公子莫管了,这事儿我来办便是,保管里里外外吃的用的擦的抹的都办齐全了便是。” 林觉紧紧将绿舞搂在怀里,亲吻她的额头道:“好惹人疼的小姑娘。你自去置办,不要张扬,莫惹人怀疑。对了,咱们积蓄了多少银子?” 绿舞道:“咱们现在有一万两千两银子,不过公子说了,大剧院说要扩张生意,这钱不能动的。怎么了?” 林觉挠头道:“就这么点么?原来咱们这么穷,这可麻烦了。” 绿舞奇怪的道:“这么多银子还嫌少么?这可只是半年便赚到的,以前我们想也不敢想,会有这么多钱呢。” 林觉点头道:“回头留一千两家用,其余的银票全部拿出来,交给梁七带走。要解决山上的困境,需要采购大批的粮食和棉衣等过冬物资。咱们留一千两家用,也够了。” 绿舞愕然道:“全拿走么?那剧院不扩张生意了?” 林觉笑道:“那个只能往后再说了。绿舞,银子可以赚,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不要心疼银子。我是没将精力放在赚钱上。等秋闱结束,我得写几本新剧,借着新剧院开张,我要横扫杭州城,大赚一笔银子。绿舞你放心便是,不会让你没银子花的。” 绿舞笑道:“我才不担心呢。以前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日子不也过了么?银子赚了便是用的,再说这是救人性命的银子,应该用的。我回头便取出来交给梁爷便是。” 林觉伸嘴在绿舞唇上一吻,低声道:“绿舞,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贴心的姑娘。你的心比金子还珍贵。待忙了这一段,我便娶了你进门,让你名正言顺成为我林觉的女人,替我生几个大胖儿子。” 绿舞羞得脸上通红,紧紧抱着林觉不语。半晌后推开林觉道:“我去买东西去,小虎今儿偷懒了,太阳都出来了,还没起床。我得去打他屁股去。” 在林觉哈哈大笑声中,绿舞快步离开。 第三五零章 大考 日上三竿,梁七终于心满意足的醒来。蓬松着头发来到院子里的时候,看到正坐在小院秋阳中读书的林觉,梁七有些不好意思。 “实在是对不住林公子,我这可是失礼的很了。昨晚竟然睡在了林公子房里,这像什么话?还有,我昨晚酒后可没失态吧,若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千万要海涵。” 林觉放下书笑道:“这有什么?昨晚睡得可好?” 梁七伸了个懒腰道:“不瞒公子说,这是我睡得最舒服的一夜,都不知道醒来了。难怪有钱人都喜欢锦衣玉食软榻锦被,昨天吃的好昨晚睡得好,我都有些担心再回山上去还能不能适应山上的茅草床了。” 林觉哈哈大笑,指着廊下的水盆道:“梁兄弟去洗漱,完了吃些点心喝些茶水。” 梁七看看三竿高的太阳摇头道:“林公子,我不能耽搁了。大寨主和众兄弟在山里还不知怎样,我得赶紧回山了。” 林觉摆手道:“不忙,我已经让人给你雇了快船,三天三夜可到丹江口,之后你再雇车北上,一日便可抵达汝州。若是你行动快些,五六天时间便可购置物资回到落雁谷了。你瞧,路线我都给你设计好了,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梁七躬身行礼道:“多谢公子,公子事无巨细都想的如此周到,真是叫梁七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一次公子救了我山中众兄弟的性命,我梁七在此发誓,今后但公子有命,梁七和山寨的兄弟们愿效犬马之劳。我也为之前对公子说的那些混账话道歉,那件事根本怪不得公子。” 林觉摆手笑道:“客套话便不要说了,赶紧漱洗吃喝,吃饱了肚子便得上路。我送你去码头。” 梁七拱手应了,当下简单漱洗之后,就着茶水将桌上摆的几盆点心尽数吃了个精光。梁七抹嘴喝茶时,绿舞从街上回来了。林觉和绿舞在屋里轻声交谈几句,绿舞迈步进了自己的西厢房里,捣鼓了半天,捧了一只锦盒和一个蓝布包裹出来。和林觉一起来到廊下梁七面前。 林觉拱手笑道:“梁兄弟,该动身了。” 梁七忙起身道:“好好。” 林觉伸手从绿舞手上拿过锦盒来,当着梁七的面打开,里边是一叠厚厚的银票。 “这是一万五千两纹银的银票,存的是大周通行的永和银庄。大周各地都可通用,你携着现银不便,便带着银票走。到了汝州,便可换成银子买物资了。这包裹里是一百五十两现银,你在路上要雇车吃饭,便用这些银两。” 梁七喉头滚动,双手接过银票和包裹,忽然移步在旁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林觉忙上前扶起他来,责怪道:“这是作甚?不可如此。” 梁七哽咽道:“公子大恩大德,梁某没齿难忘。我山寨的一千多人有救了。” 林觉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梁兄弟流血杀人都不皱眉头,却为这么点银子折腰,这可不好。再也不要这样了。” 梁七点头道:“公子教训的是。” 林觉又从绿舞手中拿过来一封厚厚的牛皮信封交给梁七道:“这是我写给你大寨主的信,你务必亲手交到慕青手上,不能有差错。” 梁七接过来贴身踹在怀里道:“公子放心,丢了信,我陪你脑袋。” 林觉笑道:“倒也没那么严重,只是这里边写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希望能对你们山寨有用。慕青看了可能会有所帮助,其他的倒也没什么。罢了,你的斗笠呢,戴上,我们去码头。船已经备好了。” 当下林觉带着梁七出了林宅,不久后来到西河下一个小小的码头上,那里一艘乌篷快船已经准备就绪。林虎正在码头上等候着。 “梁兄弟,上船吧。那船上的几只箱笼包裹是带给慕青的,路上你多照应便是。梁兄弟,我便不远送了,我让小虎送你出城,免得城门口守军叨扰。那些事你一定要小心,就按照昨晚商议的去办,切不可出差错。”林觉拱手道。 梁七点头道:“公子放心,在下岂敢大意。” 林觉点头笑道:“那么咱们就此别过,他日再见。” 梁七百感交集,拱手道:“公子大恩,终有报时。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在下告辞,公子珍重。” 说罢梁七下了码头纵身上船,林虎也跟着上了船。一声吩咐,乌篷船驶离码头行往河中,汇入穿梭往来的船只之中,往北而去。林觉站立码头边良久,方转身离去。 …… 两天时间稍纵即逝,秋闱大考开考的日子终于到来。九月二十二日凌晨开始,城中大批厢兵和宁海军兵马开始行动,将杭州城大大小小的主要街口都设置了关卡和岗哨。而贡院街所在的北城,更是戒备森严,严禁闲杂人等游荡。 在距离贡院街数条街口之外,便已经设立了禁区。以中街为线,关卡之内只允许随行书童跟随考生进来。其余人等哪怕是父母妻儿也一并被挡在外边。这一道禁区之外一律不得喧哗吵闹,否则巡逻的兵士便会直接抓了投进监狱。 进入禁区之后,直到进入贡院街考场之中是两条街区的禁严区域。街道上全副武装的士兵来回巡逻着,所有的店铺和商号都必须关门歇业,这里的百姓早在头一天便接到通知,要么去禁区之外盘恒三日,要么便闭门关窗在家里闷三天。总之,大考期间在禁严区域乱逛或者探头探脑的,便将受到严惩。 从这些如临大敌的举动,便可知科举之事在大周朝的重要程度,朝廷上下是多么的重视此事。 除了外围的这些措施,进入考场之中的盘查更是严厉的过分。贡院街考场东西两道入口处,对于考生入场的盘查让人大开眼界。盘查入场时首先根据发放的浮票对照外貌特征进行辨识,此举是杜绝有人当枪手代考之事。 林觉从东入口进场,在排队等待验浮票的过程中,前方有一名考生被几名士兵拖拽着拳打脚踢的带走了。那考生杀猪般的嚎叫着,叫声惨烈无比。消息很快传来,这个人的面貌特征跟浮票上不符。浮票上写着‘面瘦长须’,而这个考生却没了胡子。虽然那考生大叫冤枉,说自己因为这两日夜读备考,晚上打瞌睡,一蓬美髯被烛台点着了,烧的七零八落。胡子被烧的一塌糊涂不能见人,所以索性便剪了胡须。可正因如此,就此糟糕。查验的人看他没了胡子,跟浮票上的特征不符,当即命人抓起来拖走,任凭如何解释也无济于事了。 一杆考生们啧啧惋惜,这一位辛辛苦苦读书,却不料前程毁在了一蓬胡子手里。当真是世上最无厘头最惨之事了。不过,惋惜之余,倒也有些幸灾乐祸。毕竟这属于不战而屈人之兵,这里的所有人都是竞争对手,干掉一个便少一个竞争对手,从这个角度而言,倒是值得开心的事情。 在排队等候查验浮票的一刻钟里,林觉便亲眼看到七八名学子因为相貌和浮票上有出入便被士兵们拖走,惨叫声喊冤声惊天动地。林觉心想:这倒是个毁人前程的办法,这些学正官吏若是对谁不满,大可在浮票上做文章,便可名正言顺的将考生驱逐出去,直接断送他的前程。这个差事恐怕是个肥差。 好在林觉畅通无阻的通过,顺利进入第二关的检查。第二关的检查更为变态,为了防止有书本小抄等作弊物品的夹带,第二关要经过一间小房子里,不但衣衫要全脱光,而且连带进去的被褥干粮笔墨纸砚等物也要一并全部细细搜查。 学子们一个个脱得几乎光溜溜的在小屋子里被检查的士兵上下其手,简直是人生的奇耻大辱。虽然关键部位还会有东西遮掩,但毕竟拉扯之间还是会走光现形,这帮兵士们似乎别有嗜好,眼睛盯着学子们的某个部位乱转,指指点点的偷笑,比较着各人的尺寸形状,极为促狭可恶。遇到有些短小的学子,这些家伙便极度的鄙夷,发出肆无忌惮的嘲笑,让人恨不得钻到地里。对于随身携带的干粮被褥笔墨纸砚等物品,也是极为严格。带进去的馍馍饼子都要被切开检查,衣衫被褥更是要被拆开衣角和被角检查,毛笔的笔管都要往里灌水检查里边是否有夹带。 莫以为这是多次一举,这一道关卡便有不少考生衣衫不整的被兵士拖行而去。一名考生在大腿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文章,脱衣检查时当场现形。其余的人在他们的毛笔笔管里,砚台下边的夹层里发现了夹带的小抄。还有一个作弊的更是不可思议,带进去的白纸上用药汁写了东西,准备进去后用烛台烘烤便可显现字迹,不料被经验丰富的检查者全部查了出来。 大周朝正因为入仕之后的荣耀无可比拟,士大夫的待遇和受尊重的程度也是空前的,所以这些人才愿意挺而走险。要知道凡是被查出夹带作弊的,不但终身不准参与科举,还将要坐牢发配,情节严重的甚至要砍头抄家。这些人愿意冒如此大的风险这么干,自然是因为冒险带来的回报极为丰厚。只要能考上科举,这一辈子便什么都不愁了。哪怕是当个小小知县,也将赚的盆满钵满。 第三五一章 第一日 林觉在这一关也受了些刁难,不过却是另有原因。进了屋子,被勒令脱光衣衫检查的时候,几名士兵见林觉生的俊美,便打算格外的嘲笑林觉一番。如果长得俊美,而下边的东西却短小的话,那正是应了那句话‘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几名士兵最看不得生的俊美的少年,对这类人莫名其妙生出一些恨意来,所以卯足了心思准备嘲笑一番。 然而,当林觉脱光衣衫时,几个家伙隔着一层薄布看到的是一根体型硕大,尺寸粗细都令人咂舌的棒槌时,惊的目瞪口呆。没天理了,这少年不但生的俊美,偏偏本钱还这么好,简直让人无法接受。 或许是带着报复的心理,在后面检查被褥干粮的时候,几人很明显带着一股气邪气。将绿舞为林觉做的几十块糖饼切的乱七八糟。将绿舞花了一夜时间为林觉密密缝好的羊绒被褥里边的羊绒扯得满地都是。更将林觉带来的几管毛笔都折断了。若不是见林觉瞪起眼睛要发怒,他们怕是连最后一管狼毫笔也要折断。 林觉心中愤怒,却又无可奈何。大周朝的科举之所以查的如此严厉,正是因为这么多年来出现了太多的科场舞弊之事,很多人的脑袋因此搬家。这也大大的损害了科举的公信力,科举腐败可说是动摇了大周的根基,朝廷上下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在先皇手里开始,便对科场舞弊采取严厉的高压打击态势。“矫枉有时便需过正。”这是先皇的原话。在这个原则之下,才有了这难以置信的脱衣搜查这样的事情来。这种搜查手段其实是一种对考生举子的侮辱。若非是在这种情形下,文明如斯的大周朝又怎会有这么一个侮辱斯文的举动。 极其严厉的盘查之后,衣衫不整的学子们抱着破破烂烂的被褥,提着被大卸八块的干粮食盒,背着乱七八糟的文房四宝才被允许进入考场之中。当然还带着被羞辱之后糟糕之极的心情。 考场之中的架势更是吓死人,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兵士们横眉怒目,官员们目光冷漠。四周的围墙上,角楼之中还有兵士居高临下的监视着整片场地。一干未来的国家栋梁便是在这种如临大敌的气氛之下战战兢兢狼狈的进入考场之中。 考场内,一排排老旧的号舍密密麻麻的矗立着,因为是三年才动用一次,平日里很少有人来修缮照料。天阴雨漏,风侵日蚀,整片贡院之中都散发着一股阴森之气,到处是木头腐烂霉变的味道。这些以贡院之内为甚,贡院之外大街上新搭建的号舍的情形便好了许多。可惜林觉的丁字第一百三十八号号舍就在贡院之内。 当林觉走进这间宽不足五尺,深不及七尺的长方形的破旧号舍之中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号舍之中到处是刺鼻的霉味,墙角青砖上长着绿茸茸的青苔,地面又湿又干,有一处洼地之处还积着一小滩水渍。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让人生出寒意来。此情此景,林觉不知用什么心情来形容。 堂堂大周朝,繁华的杭州城贡院号舍,居然是这么一副破败模样。之前听到的传闻原来是真的。据林觉在松山书院中的老学长所言,杭州贡院号舍只能用“猪舍”二字来形容,人在其中三日,就像是豢养在其中的一头猪一般。老学长说了,并非是修缮这些号舍要花多少银子,而是朝廷故意为之,只做简单的修缮。说其中颇有深意。意思是提醒每一位考生,要想踏上平步青云之路,便必须要记得青云始于艰苦之中。这考试的三天,既是学业上的一种磨练,更是精神上和身体上的一种历练。好比凤起于草窝之中,龙腾于泥潭之内,都是有着深刻的用意的。 林觉当初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完全没在意,因为上一世自己在杭州贡院号舍考了四次,印象中的号舍绝对没有这般破烂模样。虽然格局相同,一样的狭小.逼仄,但绝对没有眼前的这么惨。所以听到学长说这些的时候,以为是这位考了三科的学长在吹牛皮闲扯谈。但现在才发现,原来还真是如此。这也更加证明了林觉的预感,这一世很多的事情已经跟上一世不同了。而自己寄予的此次科举的题目跟上一世相同的希望恐怕也泡汤了。 无论如何,现在也已经不是抱怨的时候,事实上绝大部分的考生并不在意号舍的糟糕。他们心里想的是,这三天时间,要绞尽脑汁改变命运。号舍的糟糕其实并不算什么,若是答题糟糕了,那才是真的糟糕。 巳时一刻,三万余名考生终于尽数进入考场之中。虽然有数万人在整片街道的号舍之中,但考场中却出乎意料的寂静。 终于,主考官下达了命令,十几队士兵在几名副监考官的带领之下沿着在各自划分的区域游走。队中各有一人开始大声的诵读考场规则。这些规则无非便是一些答题的注意事项和规则,作弊的惩罚措施等等,细致到近乎繁琐。譬如答题规则中便规定了,若是将字写到了规定答题的范围之外,科举成绩便就此作废。文章每一行十七字,多一字少一字成绩都要作废。凡此种种,各种难以理解的规矩多达三十余条。 单调而刺耳的宣读声回荡在考场上空,所有的考生都垂首站在猪圈一般的号舍里不动,等待着这声音的结束。好在很快这些规则便宣布完成。一声悠长的“锁号”之声经十余人接力传遍整个考场,接下来便听着木门哐当当的响声此起彼伏,铁链的声音叮叮当当的响起,所有的号舍木门都被锁链缠上,用大锁锁紧。除了木门上开着的小小方格之外,整座号舍便跟外界完全隔绝。 试题纸张逐一被从号舍木门上的小洞递进来,巳时三刻,三声号炮响彻天空,三天的秋闱大考终于正式开始了。 …… 今日是第一场,考的是‘帖经’‘墨义’。这是三天大考之中最为轻松的一场。但凡是认真刻苦读书的,帖经墨义都不应该是障碍。当然也并非全无难度。毕竟涉及八九本经典著作,要全部吃透背熟并知其意,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这难度只是相较于后面要用真功夫的诗词、赋、策论等写文章的环节而言的。 其实这种考试的安排还是有些科学性的,第一天初入考场之中,考生学子们其实心理上是很紧张的,乱糟糟的盘查入场也会让考生们心里不得安定。此时考这种死记硬背为主的试题,正好可以缓解他们的心情。一上来便要做文章,定然是有些勉为其难。第一天过去,很多人心情也平静了,适应了这考试的氛围,那时候才会在后面的环节发挥自己的真本事。 林觉拿到了题目只看了数眼,便苦笑着叹了口气。考题和自己记忆中的第一次考试的试题完全不同,之前自己抱有的侥幸心理彻底破灭。这更加证明了,这一世和上一世已经在很多事情上有了极大的不同,也坚定了林觉不能以经验来判断局面的信心。 考题的不同倒也并没有让林觉心情低落,他并不着急于答题,而是开始清扫起满是霉味的号舍来。三天时间都要被困在这里,林觉可受不了这里的阴冷霉湿和怪味儿。好在每间号舍里都有扫帚等物,林觉仔仔细细的将号舍里清扫了一遍。将墙角的青苔和地上的垃圾都从归拢在坑洼处用脚踩实。将几块土砖踩城灰土洒在地面上吸潮。折腾了半天,总算是将号舍里明眼可见的垃圾霉变之处处理干净。之后拿出熏香小炉子点了几片玫瑰香片,随着烟雾的发散,终于号舍之中的怪味被舒心的香片气味所遮盖,呼吸也变得通畅起来。 接下来林觉取出带进来的小铁炉,这是一种用灯油点火的炉子,体积很小,类似于地球上的酒精炉子。数十根灯芯点起来,可以做烧煮之用。号舍角落里有小水缸,之前便已经打满了水,便是供考生们三天所用的。林觉用小铜壶装了半壶水放在炉子上烧。又拿出已经被进场的士兵捏的稀烂的茶饼来,拿布包了一小包丢在壶里煮茶。 不久后之后,玫瑰香片之中夹杂着茶水的香味便填满号舍之中。林觉沏了一杯热茶坐在木板上慢慢的喝茶。茶水下肚,心里舒坦了不少,也安定了不少。 外边游走的监考官从号舍前的木廊下走过,被丁字第一百三十八号号舍之中的情形吸引,他们诧异的看着号舍中这位惬意品茶的年轻人。别人都已经开始奋笔疾书了,这位倒好,倒煮茶焚香享受起来。不过,考生进了号舍之中,答题的时间由他们自己决定,只要不作弊不闹事,倒也管不着他们。所以监考的官员倒也没话可说,只摇着头走开。心想:这厮怕是个富家子,受不得苦。这秋闱大考,怕是也只是来走走过场,明知是考不上的。 第三五二章 猜想 一番折腾已经到了中午,林觉又将绿舞准备的糖饼点心拿出来。糖饼虽然已经被切成破碎,但滋味不减。在炉子上烘烤加热之后就着茶水吃了几块,肚子也饱了。这时候,林觉才收拾收拾开始组装答题的桌椅来。 因为号舍极为狭窄,里边可没准备什么桌椅板凳床铺什么的,只有几片长长短短的木板,考生需自己搭设桌案板凳和床铺。因为地方狭小之故,所以白天这些木板必须搭成书案和坐板。到了晚上,再拆卸开来,搭成床铺铺上带来的铺盖睡觉。 具体的作法是,按照两侧墙壁上砖块之间专门留下的凹槽,选择合适长度的木板嵌入两侧墙壁之中。上下两层,一层为书案,一层是坐板,旁边专门有个放置油灯或烛台的地方。晚上睡觉的时候,在距离地面尺许处的凹槽上搭上木板作为横档,再用长木板架在横档上,铺上铺盖便是睡觉的床铺了。也不知是谁的聪明才智,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用了这么个办法,让这间小小的号舍的空间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利用。 帖经墨义对林觉而言并不太难,无非是凭着记忆默写填空,墨义一项需要阅读理解回答题意,倒也不难。只要你平时熟读熟记,想法也不要太偏激和另类,基本上这些题目也不会成为拦路虎。况且帖经墨义本就在大考中占比重不大,除非出现太离谱的错误,倒也对最后的大考结果不会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林觉之用一个时辰便完成了十道帖经二十五道墨义题,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书写的格式以及答题的规矩后,这第一场的考试便算是结束了。显然,对于绝大部分的考生而言,第一天的考试都是比较轻松的,很多人也都答题完毕,开始烧水煮茶,吃干粮了。此时此刻,号舍之中才有了一些嘈杂和生气。 但这轻松只延续到申时末。天色将晚,各号舍都点起灯火之时,诗词赋策论的题目开始发放下来。这本是后面两天的考试内容,但因为答题量大,且需要斟酌推敲之故,所以在第一天的晚间给出试题,目的便是在头天晚上便能让考生们好好的思索一番。这一点到还是颇有些人性化的。 不出所料,诗词赋论的题目下来,是全然一新的题目,和上一世的考题风马牛不相及。林觉对此也有了心理准备。 再看题目,诗则必须为七律,且必须按照规定的韵脚。词则以从《清平乐》、《蝶恋花》、《沁园春》、《卜算子》、《西江月》、《如梦令》、《忆秦娥》、《念奴娇》这八种词牌中任选一种,每一种都规定了指定的韵脚。这已经非常的有难度了。 要知道韵脚这东西其实是非常复杂的,特别是在当今的大周,格外的注重诗词韵脚,几乎到了有些吹毛求疵的程度。虽然平日里文人们写诗作词稍显宽松,只要基本合辙押韵也无人挑剔。但在科举大考之中,则是一丝不苟,需要严格的遵照韵律而为。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像后世地球上的人学英语一样。平日里会话的时候,自然是不需要对语法用词有太多的考究。但若是考试中,便需要对语法的使用,相同的词意中的语气程度的区别、口语和书面语的区分等等各种方面的细节要严格的规定。否则便不能得分了。 大周朝文学体系中的韵脚规定之繁杂可谓是让人头皮发炸。光是分类便有人做了总结,分了十三类之多。什么发花辙、姑苏辙、梭波辙、江阳辙、怀来辙等等等。说白了便是,诗词赋等韵文的每句结尾必须要以同辙之字,借以达到押韵合辙有音律的效果。写诗词本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如此一来,因为必须要以固定的韵脚为限,这便更是难上加难了。 一首短小的诗词,看似是最容易写的,但一旦套上了各种规矩之后,那便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本身词牌便限制了字句的长短和平仄相关,再加上固定的韵脚,这就好比要给一个人全身上下套上锁链,然后要她跳舞。正因为如此,大周朝之所以对诗词如此看重,正是因为在这短短的长短数句之间,可以从形式上便展示出一个人的文学素养和才学。如果内容再让人惊艳,那这个人便将备受推崇。这也是大周朝很多名士,有时候仅凭一首词便可扬名天下的原因之一。 若说诗词赋考的是文学素养和文采的话,那么策论文章便是考考生的见识了。策论文章虽不需要注重韵脚,但要求考生要言之有物,纵论至理,佐证观点,发人之思。总之便是对历史上的事件或者当今的朝廷政策发表看法。倒也不必非要有正面的评价,关键是要言之有理,让人信服。这是考验学子们将来入仕之后当官理政的思考能力,说白了,不能只有文才没有做事的能力,不能高分低能。 在秋闱大考这一环节,倒是不会出关于如今朝政的策论题目,毕竟这是资格考试,这些人未必能最终入仕。况且考生数量庞大良莠不齐,保不准有些愣头青针对时政写出一些惊骇世俗大逆不道的言语来。所以,秋闱大考的策论题目都是历史上的事件为题,让考生进行评论,所谓以古鉴今是也。 此刻林觉手上的试题的策论题目是:《法古无过,循礼无邪。是耶非耶?》 若非真正的读书人,光是看到这个题目便已经傻眼了。他们既不知这句话的出处典故,自然无法知道这其中的背景,再要他论‘是耶非耶’,怕便是只能胡扯一顿,不知所云了。 由此可见,前面的帖经墨义的考试简直只是开胃菜了,这后面的诗词赋乃至策论文章的考试,才是真正的考教文采和见识,见真章的时候。 看到这个题目的时候,林觉甚是有些吃惊。‘法古无过,循礼无邪’这句话出自史记商君列传。商君便是商鞅,一千多年前在大秦王朝推行变法,让秦国最终统一中原,建立华夏第一个统一帝国的最大功勋者。这句话其实是商鞅变法之初,大秦国的贵族甘龙、杜挚反对变法所说的话,意思便是效法因循古代礼法不会有过错的意思。而商鞅便针对这种说法给予了驳斥,最终排除压力进行变法,让秦国最终强大了起来。 了解了这句话的出处,那么这个题目的用意便可一目了然。很显然,这一道策论是要求考生针对这句话进行分析,实际上便是对社会变革的一种思考和讨论,无论‘是耶非耶’,都必须有自己的观点并加以佐证,这便是这道题出题的表面目的。 但林觉觉得吃惊的原因有二,其一,类似的策论文章林觉见过,在帮方敦孺整理文稿的时候,林觉不止一次的读过方敦孺表达关于历史上的各种变革的利弊的文章。这让林觉觉得,方敦孺心里最关心的便是改革朝廷的弊端。在秋闱大考之前,为了训练自己写策论文章的能力,方敦孺还有意无意的推荐了这一类的文章给自己看。这让林觉觉得似乎方敦孺心里早已猜测到了朝廷策论命题的方向,所以才会这么做。 另外一个让林觉觉得惊讶的原因便由第一个原因而生。那日严正肃跟自己谈话时曾经留给了林觉一个迷雾般的话题。严正肃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暗示了他这次调任京城将会肩负某种使命。但严正肃并没有把话说透。但方敦孺既然知道考题的方向,且这道策论提的目的性非常的明确,这是否可以证明这其实已经是一种风向。种种蛛丝马迹联系起来,给林觉的感觉是,朝中似乎要兴起变革之风来。或许这正是严正肃和方敦孺被调任京城即将肩负的使命。 林觉不知道自己的联想对还是不对,但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种种迹象联系归纳起来,其实给林觉一种异常明确的信号。方敦孺之所以肯重回朝堂的原因其实也因此迎刃而解。若不能实现政治抱负,方敦孺甚至愿意在松山书院隐居二十年。什么样的原因让他愿意出山,那必是政治抱负有施展的可能。而方敦孺和严正肃的政治抱负显然和现在掌权的人是不同的,现今朝廷的很多政策正式方敦孺写下诸多文章强烈批评的。如何如何才能实现方敦孺心中所想?只有一个办法:变革。 想到这些,林觉不禁心中颇为担忧。林觉明白,若当真要变革朝政,那会意味着什么。变革绝非是一帆风顺的事情,从古到今,史书上记载了无数的变革,这当中伴随着多少腥风血雨。说白了,变革便是打破旧的秩序,建立新的秩序,而这会动了很多人的利益,招致很多人的攻讦。一旦利益相关,其实便是性命相关之事了。变意味着动荡,变意味着争斗和流血,这几乎是一定会相伴相随的事情。 不过不久后林觉便哑然失笑了,自己不过是做了个猜想而已,现在却为了这个想法便忧心忡忡起来,这简直是杞人忧天。或许自己的猜想是错的,又或许即便当真会发生些什么,也有可能是温和的改良。总之,这些事跟自己其实八竿子打不着,自己也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而目前自己该忧心的其实是眼下这秋闱大考的几篇诗词赋论如何写好才是正理,当真是操心操的过头了。 第三五三章 人生之艰 天很快便黑了下来,贡院号舍之中灯火点点,灯下皆为为了能出人头地而绞尽脑汁的学子们。时近初冬,太阳落山之后气温便直线下降。本就不甚密闭的号舍四处漏风,加上潮湿阴冷的地面的作用,很快灯下的考生们便身上冰冷,冻得手脚冰凉。身上的冷倒也罢了,更难受的是心中的冷。 当傍晚时分诗词赋论的考题发放下来之后,很多踌躇满志的考生们备受打击,因为他们发觉考题超出了他们能力的范围。以前听人说科举艰难,很多人并不以为然。以为自己熟读诗书博览群书,一旦参加科举,必是笔走龙蛇,手到擒来。那些名落孙山的人其实都是些庸才,所以他们才会落第。但现在,这一类人才真正明白了科举之难,那可不是读了些论语大学,通览了些史书子集便能顺利过关的。 林觉没打算熬夜,天气如此寒冷,点灯熬夜去苦思冥想实在是没什么必要,所以他再次烧了茶水,烤热了糖饼饱餐一顿,然后立刻动手拆卸桌案和坐板搭建床铺。床铺搭好铺上被褥,林觉便早早的吹了灯钻进被窝睡觉了。 外边负责夜间巡游的监考官还没见过有考生这么早便熄灯睡觉的,不放心的凑近林觉的号舍之外,打来门上的小洞举着灯笼往里瞧,担心发生了什么意外。但里边传来的呼噜噜的鼾声却让他们无语对视,摇头苦笑走开。 林觉睡的很香,绿舞特意缝制的双层被褥很是温暖,里边是上等的羊绒。虽然今日入场时被扯烂了几处,但依旧非常的松软。林觉这几日也颇有些疲惫,所以钻进被窝后不久便呼呼大睡过去。 半夜里,林觉醒了过来。只听得外边夜风呼呼,树叶沙沙作响。穿过号舍的风冰冷刺骨,自己露在外边的脸冻得发麻,这才明白自己是被冷风冻醒的。也不知是谁将门上的方孔打开了,正好前后串起过堂风来,这才让自己冻得够呛。林觉低声咒骂着起身来木门处关上方孔上的木板,却发现对面的号舍之中灯光点点,竟然有很多人尚在寒夜里苦思冥想,还没上床睡觉。 林觉苦笑摇头,伸手将方孔上的木板移动关闭了,回头钻进热乎乎的被窝之中继续呼呼大睡起来。 …… 次日清晨,林觉在寒气逼人之中醒来,坐起身来觉得自己似乎是在露天睡了一晚上一样。这破败的号舍根本就不能起到任何的御寒作用,幸而自己的被褥足够保暖,否则这一夜可够呛的很。 林觉喝着热茶吃着烤糖饼的时候,耳边听到左右前后号舍之中传来的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林觉知道,这些人定然是昨晚都受了风凉了。昨晚自己起身时看见这帮人半夜里还不睡觉,还冒着严寒苦思冥想,那可真不是明智之举。 第二块糖饼还没吃完,边听着外边一阵嘈杂之声。外边巡游的士兵飞奔着沿着号舍前的木廊跑去,像是出了什么大事的样子。林觉忙凑到木门上的方孔朝外看去,虽然角度不佳,但似乎看到对面号舍之中有一间门被打开了,几名士兵七手八脚的从里边抬出一个人来。那人身子笔直,不言不动,也不知是怎么了? 周围号舍之中的考生们都趴在门上往那边看,林觉分明听到有人说了一句:“人没了,脖子上还有绳索,昨晚上吊死了。” 林觉悚然一惊,正待发声询问,几名监考官大声呵斥道:“都回去考试,不许探头探脑说话,否则以作弊论处。” 众人赶忙退回去,各自吃饭的吃饭漱洗的漱洗,再不敢探头观瞧。林觉慢慢的退回来,手中糖饼已冷,他也再没了胃口。对面那号舍中的考生自己进来的时候曾经打过照面,是个相貌清秀的青年,笑起来笑容还有些让人温暖的感觉,没想到居然在号舍中上吊了。 林觉隐隐猜测出那青年自尽的原因,必是拿到考题之后自觉过关无望心灰意冷。也许他为了读书科考已经家徒四壁,也许是妻儿褴褛无衣无食物,也许他背负了全家的希望,占用了家主全部的资源。但进入考场之中,拿到了自己完全无法应付的考题,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得中,想到所有的希望化为泡影,家人的期待沦为失望,这种失落感绝对会让人绝望,让人无法承受。所以他选择了一死了之,选择再也不受这样的苦痛。 林觉在地球上的那一世曾经选择了这种极端的方式结束生命,林觉至今还对那种感受刻骨铭心,所以对此感同身受。人若不是绝望到了极端的地步,又怎会选择走上自杀的这条路。那定是有比死亡还恐惧和痛苦的东西,比死亡还难以承受的重压。 林觉沉默良久,朝着那处号舍遥遥拜了拜,这才收拾心情拆卸床铺搭起书桌,铺上试纸磨墨润笔,准备开始答题。 漫长而煎熬的一天很快过去,天黑时分,丁字第一百三十八号号舍之中的灯火早早的熄灭,里边的考生早早的钻进了被窝休息。他要用睡眠也忘掉白天大脑的紧张和疲惫,明日只剩下最后一篇策论文章了,就要熬出头了。 半夜里,林觉依旧醒来了。但这一次他不是被冷风吹醒的,他是被左右号舍之中传来的咳嗽和嚎哭之声惊醒的。不知是因为什么,很多间号舍之中的考生半夜里发出了痛苦的嚎哭和呻吟声,这声音就像是被困而受伤的野兽一般,听起来让人毛骨损然,黑夜之中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监考官员和巡查兵士大声的呵斥着这些半夜里哭泣的考生们,威胁他们若是再鬼哭狼嚎乱叫的话,便剥夺他们考试的资格,将他们驱逐出去。如此才让这夜半哭泣和呻吟声渐渐平息。 林觉躺在床上,外边夜风风过树梢的呼啸声宛若哭号之声,给人以不详之感。就和刚才那些学子们发出的嚎哭声一般,让人不寒而栗。林觉知道,刚才那些学子们发出的痛苦之声绝非是因为寒冷之故,那是心灵上的痛楚。这科举大考虽然是一条改变命运的康庄大道,但这条道上的荆棘密布,路上艰险无比。当你付出了太多的经历,寄予太高的期待,然后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办法抵达彼岸的光明时,那种痛苦将是刻骨铭心深入骨髓的。这些绝望的人,在这样寒冷孤寂的夜晚,怎能不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哀嚎。 林觉心中对这贡院号舍的的感觉已经完全改变了。之前,自己对这科举大考之处还抱有敬畏严肃之感,觉得这是一处神圣的所在。在这里确实可以突破阶级固化,改变个人的命运;但同时,这里也是一处吞噬人的生命和灵魂的深渊。粉碎人的梦想,幻灭人的希望的世间最残酷的所在。 …… 大周庆丰四年九月二十五日上午巳时,随着急促刺耳的锣声响起,两浙路本科秋闱大考正式结束。数万名考生在暗无天日的号舍之中煎熬了三天,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随着号舍木门被依次打开,无数衣衫不整发髻散乱眼窝深陷走路踉跄的学子们背着包裹提着箱笼走出号舍,活像是被关押了数年的犯人。秋阳高照,刺痛了他们红丝遍布的眼睛,也不知是因为光线刺激的缘故,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很多人的脸颊上泪水长流。 林觉背着大包裹走出了号舍。外边阳光灿烂空气清新,高大的树木上黄叶婆娑,阳光从树叶之间射下,斑驳摇弋,闪闪烁烁。此时之景虽是秋色萧索,但在林觉看来,不啻于春和景明之景,让人欢喜无限。回头看看那黑洞洞的依旧散发着潮湿和淡淡霉味的号舍,林觉生出恍若隔世之感。若有可能,自己是再也不想回到这里了,这三天时间,林觉自己倒是还能忍受,但周围发生的事情却给了林觉极大的冲击。林觉深吸一口,迈步随着人流缓缓走向出口。 贡院街东西出口之处,前来迎候的人群人山人海。秋闱结束时,禁区便已解除,故而考生的家人和随从们便冲到了出口之外迎候自家人的凯旋。一时之间,街道上人潮涌动,嘈杂不堪。 第三五四章 疑惑 林觉走出关口处,举目在纷乱的人群之中逡巡,只片刻便看到了站在一堵矮墙上朝着自己挥手大叫的绿舞和小虎的身影。林觉忙挥手回应,小虎和绿舞挤上前来,大笑着雀跃不已。 “哈哈哈,叔,我一眼便看到你了,你怎地跟别人不一样?”林虎嬉笑道。 “怎么不一样?”林觉被他问的没头没脑。 “人家都是蓬头垢面像是几天没洗没睡的样子,叔却还是神采奕奕清清爽爽的样子。瞧瞧这些人,一个个像是逃难似的。叔在他们之中就像是鸡立鹤群一般的显眼。”林虎笑道。 “呸,话都不会说,什么鸡立鹤群?那是鹤立鸡群。”绿舞嗔道。 “对对对,是鹤立鸡群,我可真是个笨蛋,居然说反了。叔这样的人物当然是高贵的白鹤了,怎地会是鸡?”林虎红着脸忙连声道。 林觉哈哈大笑道:“不懂便不要掉书袋,免得遭人笑话。还是绿舞学的快,鹤立鸡群这样的词也学会了。” “那是,绿舞姐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美丽的女子,就像是……就像是……对了,就像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一样。莫看出身低,但可绝不输给那些富家千金小姐。”林虎大声道。 “哈哈哈。”林觉大笑出声,点头赞道:“不错,这下没用错词,比方的不错。不过,你把我们的小院比作鸡窝,岂不还是说我是鸡么?” “这……呸呸呸,我又说错话了,叔可别生气,我再也不掉文了,这么说话还真是累的很。”林虎满脸涨红沮丧的道。 林觉哈哈大笑道:“逗你玩的,咱们回家吧。我得好好洗个热水澡,然后咱们出来找个大馆子,好好的吃一顿。糖饼虽然好吃,但这三天天天吃,可是够了。” 林虎跳起身来,一把将包裹抄起扛在肩上当前便走,林觉转头看着一直盯着自己微笑的绿舞道:“咱们走吧。” 绿舞微笑点头道:“我该给公子多做几样干粮的,害的公子吃了几天糖饼。我觉得公子瘦了些了。” 林觉笑道:“回头你多做些好吃的补偿我便是。说实话,在号舍里便是山珍海味也未必能吃的下去。” 绿舞道:“公子受苦了。” 林觉呵呵一笑,伸手挽起她的小手捏在手掌里,拉着她跟在林虎身后挤出熙攘的人群。 秋闱之后等待发榜的时间一般为半个月到二十天左右,视乎具体情形而定。但因为今年两浙路的考生数量多了一倍有余,故而人们预计,此次发榜的时间将更加的延长。果然,秋闱次日,杭州学正衙门贴出告示,宣布今年的发榜之日约莫在十月末左右,敬请考生们耐心的等候云云。 所有人其实也都很是理解,并没有太多的抱怨之言。因为人人都知道,试卷的评阅需要经历数道繁琐的过程,并非是考完了便可集中阅卷的。大周朝为了杜绝科举舞弊之事,除了在检查考生入场以及作弊手段上下大功夫,更是建立了各种制度防止在监考和阅卷环节有舞弊行为。 其实,在监考环节的防范在大考之前十余日便已经开始。秋闱大考一般是朝廷礼部委派一名主考官和若干名副监考官来主持秋闱大考的监考阅卷等工作。一旦主考和副考官的人员确定下来,这些人便要立即进入贡院之中不得同外界接触,以免发生贿赂考官泄露考题的舞弊行为。因为这些人都被集中在一处居住,且将其院子门上锁禁止出入,这项制度便有了个形象的名字,称之为‘锁院制’。 在大考结束之后,所有的答卷被集中起来押送到专门的阅卷之处。但在此之前,需得先经过两道手续。一项叫弥封,一项叫誊录。弥封便是将考生的姓名籍贯等个人的资料都用纸糊起来,不可为人所知。之后再有专人将所有的答卷都以馆阁体的通用字体誊录一遍。这样一来,当试卷送到主考和副考官手里时,这些人对考生的姓名籍贯便毫不知情了。而统一誊录的试卷又无法从字迹上辨别出考生是谁,这便大大的保证了阅卷工作的公平公正。 由此可见,大周朝的科举制度在经历了较多的舞弊作弊等乱七八糟的事情之后,到如今其实在公平性上已经达到了相当的水准。无论是对应考的学子还是对监考的官员而言,都几乎到了严苛到近乎无理的地步。这也从侧面说明,当初在科举上的舞弊和作弊现象有多么的严重。因为闹得太不像话,所以才有了先皇‘矫枉必须过正’的旨意。 对于考生们而言,等待放榜的日子既是一种煎熬,却又是一种期盼。虽然有的人因为自己考得不好而沮丧忧郁,甚至还有人在号舍之中自杀,但更多人的人从考场出来之后却都是自我感觉良好的。他们个个都认为自己是能通过解试的,所以对放榜有着极大的期盼。然而同样的,对很多人而言,这段日子其实也是最轻松的一段时间。无论好的好坏,但总算是过去了。没放榜之前,大伙儿都是有希望的。这段时间不用去像以前那样的苦读诗书,不用熬夜受罪,不用甘于寂寞。以前心底里压抑的情感和欲望都在这一段时间集中的迸发出来。 正因如此,杭州城中显得空前的热闹和繁荣。青楼歌馆日日爆满,酒馆茶楼生意兴隆,西湖上的蚱蜢舟供不应求,红船川流不息。处处是歌声悠扬,笑语欢声。 许多人正是以寻欢作乐饮酒宴游来让自己舒缓对于大考成绩的担心,这是最好的消除紧张和麻痹自己的方式。这其实也是他们对于一旦放榜之后,冰冷的现实来临的一种逃避的心理。 无论这些陷入疯狂之中的考生们在杭州是如何的醉生梦死,对于杭州城的青楼饭馆以及普通百姓而言,这却是一件好事。数万人住在杭州城里消费,这让生意更加的兴隆,赚的银子更多,何乐而不为。至于这些学子们带来的麻烦,和银子相比倒是可以忽略不计了。 …… 林觉在秋闱之后倒是没有四处游山玩水放松自己,只带着绿舞和林虎去酒楼吃了一顿美餐,便算是庆祝秋闱结束。次日一早,林觉便带着小虎去往松山书院拜见方敦孺。按照和方敦孺之前的约定,在大考结束之后林觉将要来向恩师禀报此次考试的情形,同时送方敦孺夫妇离开杭州去京城。 当然,林觉此行现在多了一个目的,便是他想来问一问方敦孺是否重新入朝为官的目的是要和严正肃掀起一场变革之举。这也是林觉在号舍之中看到今年的策论文章的题目后一直萦绕在心中的联想和疑问,恩师或许会给自己一个明确的回答。 然而,当林觉抵达松山书院之后,却发现方敦孺夫妇居住的小院门户紧锁,家中空无一人。小院中的菜园和花木早已萧索破败,显然已经很长时间没人打理了。按照林觉对于方师母的了解,方师母是绝不可能任由小院如此破落的。种种迹象表明,小院里已经人去楼空了。 林觉甚是有些不放心,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带着林虎前往不远处竹林之侧的薛谦的住处拜见,并问明白发生了何事。果然,从薛谦口中,林觉的猜测被证实了。方敦孺夫妇确实已经在四天前秋闱大考开始的那天便登船前往京城了。目前松山书院山长之职已经由薛谦继任,方敦孺知道林觉会来拜见,留了一封信在薛谦手上,请他在林觉来山上时转交给林觉。 林觉得甚为诧异,先生明明和自己约定好了,待自己大考结束时送他们一程的,怎地不辞而别?而且是选在自己正在秋闱大考之时,倒像是故意躲着自己选好了离开的日子一般。最近先生和师母的行为都似乎有些古怪,就像上次中秋花魁大赛那天一样,大赛一结束,先生便带着师母坐车不辞而别,总像是在隐瞒着什么似的,让人甚是不解。 方敦孺在信上说倒是告诉他这次入京的原因,方敦孺此次入京是要重新入朝为官,任御史台御史中丞之职。方敦孺在信上说,他本来可以迟一些去京城就任,但担心天气转冷,方师母身子孱弱畏惧风寒路上难行,故而选择在天气尚未变的太冷时从水路直达京师,免得耽搁十日水路冻结之后遭受颠沛流离之苦。 关于秋闱大考之事,方敦孺信上告诉林觉,自己相信林觉的能力,认为林觉一定会考上科举。他一点也不担心林觉会通不过秋闱解试这一关。倒是告诫林觉不要松懈,年后春闱才是最终的考验,要林觉不可放松自己,必须抓紧时间准备明年的春闱大考,他在京城等着林觉明年去京师相会云云。 林觉默然半晌,却也无可奈何。先生给出的理由也很正当,确实天气寒冷,运河水道北方河段一旦冻结之后,便捷的水道便将堵塞,去往京城将极为不便。师母身子畏寒,确实受不得陆路的风霜侵袭颠沛之苦,从水路去也是最好的选择。不过林觉认为,这个理由在目前这个时间段还站不住脚,每年运河北方河道冻结起码要在十一月,现在才不过九月末,先生这时候便以这种理由来搪塞,显然是说不过去的。时间其实还充裕的很,不在乎耽搁个三四天。很显然先生是故意选择了时间离开,好故意不让自己送行罢了。 林觉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但事已至此,却也无可奈何。当下在薛谦家中坐了片刻,禀报了一些自己考试的情形,聆听了薛谦一番教诲,林觉便起身告辞离开。反正先生不过是去了京城罢了,自己随时都能去见到他和师母,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又不是生离死别再也不见。下次见面自己定要埋怨一番先生,并且要找出先生这么做的真正原因。难不成果真是先生娶了小妾,生恐被自己知道了笑话他?可这事儿难道还能隐瞒多久不成?先生这可真是有些幼稚了。 第三五五章 硬实力和软实力 林觉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结下去,他的心中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压在心头,那便是关于伏牛山中高慕青他们的处境,以及解决危机的办法。 自从梁七来杭州之后,林觉不时的想起此事来,每每想到高慕青等人的处境,林觉便心中沉郁不已。之前忙着秋闱考试的事情,林觉没有系统的去梳理整件事的脉络和解决办法,现在秋闱结束之后,林觉认为自己必须要认真的去想一想这件事了。这件事自己是绝对不能置身事外的。 梁七来杭州,自己虽然给了他银子让他采买物资带进山里,但林觉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若一切顺利的话,这一万多两银子采买的粮食物资可以缓解山上的燃眉之急,可以让落雁谷中的一千多人渡过这严寒的冬日,但那并不解决根本性的问题。 根本性的问题,其实是高慕青等人在未来真正扎根立足的问题。那绝非是提供一批粮食棉衣这些物资便能够高枕无忧的。明年春天,已经触犯众怒的伏牛山众山寨一定会再次联合起来对付落雁谷中的众人,而那时候才是最要命的时候。以高慕青手下现在所拥有的三百多人手的实力,根本不能抵挡其他山寨的联合进攻。这三百人手和千余百姓终将会被赶出伏牛山,无存身之处。而一旦离开伏牛山,这些人便也没了活路,官府同样容不下他们。 所以,如何能让他们站稳脚跟,这已经是个极为紧迫而关乎生死的问题。 细细的琢磨之后,林觉认为,为今之计只有两种解决方向。要么便是和伏牛山中的山匪们达成妥协,要么便要有能抵挡住他们的进攻并且战胜他们的实力。 和伏牛山的其他山寨达成妥协,这看似是个极好的解决方向,但事实上这一点几无可能。因为在实力不济的情形下,又失去了石人山山寨的庇佑,那么高慕青等人要达成妥协的唯一一种可能便是投靠某座山寨,沦为他人的附庸。而那样的话,那些投靠高慕青而来的龟山岛的百姓们便是首先要被驱逐和屠杀的对象。因为任何一座山寨都不可能白白的养着这些百姓。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高慕青才会毅然决定自己打下地盘和左宗道翻脸,因为高慕青是绝对不会舍弃这些百姓的。 这种情形下,其实便是一个不可能妥协的死局。而且,归降他人,龟山岛山寨便将不复存在,这也绝非那些追随高慕青的死忠之人所能接受的结果。因此,这第一个看似可以两全其美的温和的解决方向,其实却是最不可能的一种方向。 相较而言,看似没有任何成功可能的第二种解决办法,反而倒是有那么一线希望。 表面上看,高慕青手下现有的三百多一点的人手是无法抵挡山匪们的全力进攻的。即便伏牛山群匪们也不是什么精锐之师,装备战力也并不精良,但高慕青手下的三百人也还是无法自保的。若要想凭着这三百多的人手在伏牛山站稳脚跟,抵挡住山匪们的进攻,恐怕需要满足几个条件才成。 兵马训练有素,作战措施必须谋划得当,再加上装备武器的精良。这是林觉认为一只兵马能否成为精锐的三个重要的要素。如果高慕青和她手下的三百人能打达成这三个条件,那么这三百人虽然人数稀少,却绝非是那些乌合之众的山匪们所能抗衡的。然而,就目前而言,高慕青所率的人手却根本不具备这三个要素。 论战斗的能力,这三百多人或许比山匪们要高明一些。毕竟这三百人可以算得上是龟山岛山寨之中遗留下的精锐人手。这些人大多是有些本事的,否则是绝无可能在官兵上岛之后还能浴血逃生的。在其后的时间里,这些人也经历了许许多多的大小战事,可以说已经是一只经过打磨的准精锐兵马。伏牛山的山匪们和这三百多人是没法比的,这也是他们能够在之前的作战中成功打退鲍猛的上千山匪进攻的重要原因。 然而,这三百人手的优势还没大道可以无视人数的优劣。今年冬天若能熬过来,明年春天的进攻一定是更为猛烈的。鲍猛已经损失了几百人手,他是绝对不肯善罢甘休的。而那个石人山大寨的左宗道也下了最后通牒,明年春天的进攻很可能是鲍猛在西北方向,左宗道在南边进攻。因为鲍猛一定会以承认老君岭归属于左宗道的地盘为代价,请求左宗道的协助。对左宗道而言,这既能让自己不久前霸占的老君岭山寨的地盘名正言顺的纳入自己的地盘,让鲍猛被迫承认这一点。同时,对于背叛自己的高慕青等人也是一次惩罚和报复。这个交易在目前的情况下最容易达成。 所以,在人数的巨大优势之下,高慕青的落雁谷是绝对守不住的。他们可能要被迫往东撤出伏牛山地界。然而,离开伏牛山地界他们也同样没有活路,因为山外朝廷兵马是绝对不会对他们心慈手软的。 条件之一的训练有素,显然目前以龟山岛湖匪出身的那三百人是不可能具备的。土匪出身就是土匪出身,龟山岛山寨之前哪怕再繁荣,实力再强大,规矩再多,那也不过是个山寨罢了。禁军教头出身的高大寨主也不能将湖匪打造成一只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兵马,相反,因为人员来源的复杂,龟山岛山寨之中倒是那些不守规矩的亡命之徒居多,而这些人大多数都是我行我素,哪里谈得上什么训练有素,遵守纪律? 这一点在官兵上岛之后也体现的很明显。当官兵违背之前的诺言开始杀人的时候,这些人便成了一盘散沙,并不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最终只有这一小部分的人手逃了出来。 训练一支纪律严明,令行禁止,且武力强悍的兵马,那绝非一朝一夕之功。高慕青他们即便有意愿,也没时间去实现。就算从现在开始训练,没有最少几个月的时间打磨,是看不出成效的。更不可能一蹴而就便成为精锐力量。所以,要快速让高慕青手下的人手变得强悍的第一个条件是不具备的。 第二个条件便是需要指挥作战者要有高超的作战谋略。这一点在以少打多的作战中显得尤为重要。一个优秀的领军者,可以敏锐的捕捉战机,步下方略。他知道何时可攻,何时必退,知道如何利用手头的仅有的人力创造出最大的战力。会设下各种圈套去设计对手,利用各种有利因素去重创对手。那是一门艺术,也绝对不是说会便会,说能便能的。 林觉倒不是小瞧高慕青,但他知道,高慕青目前是不具备这个能力的。这并不能怪高慕青,毕竟她只是个女子,且高老寨主和她自己都没有成为大寨主的意愿。高慕青一直以来都想做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想脱离土匪的身份。高老寨主也不想让自己的女儿走自己的路,他其实物色的接班人绝非是自己的女儿。 只不过,造化弄人,龟山岛山寨中发生巨变,仇彪夺权心切杀了高元奎,有所察觉的山寨中的老人也对仇彪有所怀疑,这才全力将高慕青推上大寨主之位。但实际上,论领导能力,谋划能力和心机,领兵打仗的能力,高慕青都还是个新手。只是命运逼着她不得不成为龟山岛山寨的一面旗帜,不得不成为众人的首领。 所以说,要求高慕青能够运筹帷幄展现高超的领军作战的技巧,那显然是太过勉为其难了。这种能力同样不是一朝一夕便能豁然贯通的,需要天赋和理论实践的经验的积累才成。 三个条件前两个都难以满足,剩下的只有最后一条了,那便是提升这三百人的武器装备,让他们拥有碾压对手的强悍的装备。前两个是软实力,而这个是硬实力。软实力的提升最难,最需要时间和经验的累积。但如果一旦能够成功,那将是一种永久的战斗力,也最不容易消散。提升软实力是最为不易也是最不能立竿见影的,但硬实力的提升则不同,那是最快的最见效的一种办法,可以在短时间内将一只兵马的战斗力提升到相当高的水平。 就好比两帮人赤手空拳的人互殴,人少的一方自然是要吃亏的。但如果人少的一方打群架的经验丰富,善用地形,相互保护得力,进退有章法,那么即便人少也未必会吃亏。反之,若他们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乱打一气的话,因为人少的缘故,显然是要被打的屁滚尿流的。这些打架的经验和章法协同便可称之为软实力。 然而如果他们既没什么章法,也不懂什么进退协作和利用有利的条件的话,想要打赢这场架的办法也很简单,便是给他们每人手里塞一把钢刀。这钢刀便可叫做硬实力。钢刀在手,一个孱弱之人可以打赢数倍于己的赤手空拳的对手,一个垂髫小童可以打赢一名赤手空拳的大汉。这便是短时间内极速提升战斗力的办法。 第三五六章 银子的问题 当然,硬实力的提升是有限的,给你一把刀你便有了一把刀的战力。再给你十把刀,你也只能挥舞一把刀而已,再多的刀也是无用。刀没了,你的实力也就相应的下降。而软实力的提升则是更为长久和没有限制的,你可以学会一套拳法,再学会一套腾挪纵跃的步法配合刀法,或者是学会背后捅刀子等等手段。即便没了刀子,你也可以用拳脚对付对手,并不会因为没了刀子便失去了对抗能力。 林觉心里想的便是,在人手的训练和领军作战的能力上短时间无法提升的情况下,只能通过最为快速直接的方式提高这三百人的战力,那便是给他们装备高出山匪的武器装备。这或许是唯一能让这三百人手有能力对抗数倍于己之敌的最佳办法。 梁七那天晚上说的很清楚,在和鲍猛手下的兵马作战时,双方其实大多数时间都是肉搏作战,所以格外的惨烈。对方在往山上攻的时候,己方人员只能往下砸石头来阻止,对方攻近了,便只能迎上去肉搏。山上的石头虽多,但大多是长在地里的,又没办法挖出来。能搬起来的很快便用完了,之后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往上攻。那是因为龟山岛众人手里除了人手一柄刀剑之外,连弓箭都没几柄,所以根本无法抵挡对方往山顶冲击。虽然做了些竹子弓箭梭镖之类的投掷之物,但威力太小,压根也不管用。 而且,攻守的双方其实都几乎没有任何的护身装备。山匪们只有一些藤甲护身,高慕青的手下只有少数人有皮甲护体。防护的器具其实基本为零。双方其实以一种极为原始的方式进行着最惨烈的肉搏,也正因如此,原本战斗力比对手高出不少的己方人手也避免不了大量的受伤。因为对方即便倒下,也总是能用兵刃在对手身上划出伤口,让你同样的丧失战斗能力。 这种情形下,如果高慕青手下配备了强弓硬弩,配备一些盔甲盾牌之类的防御装备。配备一些锋利的刀剑铁枪等比对方更为精良的装备,那么在战斗之中将会占据极大的主动。哪怕是有几十柄弓箭或弓弩,便足可以压制一方山坡之敌。强弓强弩居高临下的射程达三四百步,可在很远的距离便对对方进行杀伤,这在山匪的这种无章法的冲锋作战中简直是防守的神器。盔甲盾牌可在肉搏战中占据绝对上风,避免己方的大量伤亡。山匪们没有防护,和全副武装的对手肉搏,那结果可想而知。 如果高慕青的手下三百人能换上锋利的兵刃,配备弓箭弩箭,并且有防身的护具的话,那么即便只有三百人,形势也将会大有改观。对方除非是不顾一切几寨联手倾巢而出,光是一两千人的进攻还真的未必能攻上山去。 林觉的思路在不断的思索之中愈发清晰,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思考方向是正确的。要想让高慕青等人在落雁谷稳稳的立足下来,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站稳脚跟,只能以武力强力阻击山匪们的袭扰。要让山匪们认清现实,知道他们没有能力赶走这群外来者,他们才会接受高慕青的人手占据落雁谷的事实。 具体办法便是,以最快的速度提高高慕青手下这三百多人的战斗力,从硬实力上快速的提升上来。给予他们装备兵器上的精良配备,从而在作战中占据优势。 然而,即便思路正确,方向正确,但另外一个棘手的问题却很难解决。那便是,武器装备从何而来?这些东西都是严禁买卖之物,如何能弄到手?就算有办法买到手,银子又从何而来?要知道,刀剑盔甲弓箭这些东西可都是极为昂贵的,即便只是装备这三百多人的小数目,怕也是一笔巨款。 但问题是自己现在也是个穷光蛋了,梁七此次拿走的一万五千两银子几乎是自己全部的积蓄了,这还是这半年多来江南大剧院生意兴隆的分成。若是自己没有入江南大剧院的股,怕是连几百两银子也未必有。 林觉以前对钱财并不太在意,因为他一直觉得没什么地方可用银子的。一直以来吃穿都不愁,他也不是那种奢侈的人,所以对赚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热情。然而此时此刻,林觉忽然意识到,原来银子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干系到的居然是高慕青他们一千多人的生死存亡。 林觉忽然记起来当初在桃花岛地下仓库中看到的那些制式的盔甲和武器铁锭等物,心中痛惜的难以形容。当日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除了惊讶之外并没有对这些东西的价值有所估量,心里没有概念。现在才明白,那些东西是多么宝贵的物资。可惜的是这些东西全部压在了崩塌的岩洞里取不走拿不出,成了无法取出的宝藏了。 林觉觉得,自己必须要解决银子的问题。既然自己已经有了解救高慕青等人的办法,自己便要努力去做到。自己决不能让高慕青和龟山岛众人陷于绝境之中。不仅是因为高慕青,也是为了向龟山岛山寨众人恕罪。虽然龟山岛的变故是个意外,也不是林觉的过错。但那件事却一直是林觉心头的心病。 那场变故直接导致了龟山岛山寨的分崩离析,导致了数千人的死亡和被关押奴役。也导致了高慕青和自己虽然已经是夫妻,却只能劳燕分飞。导致了他们如今的凶险处境。那场变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林觉一直都在这场影响的笼罩之下。林觉必须对这些人的生死负责,那是他一定要做的事情。 但银子从何而来?这是个棘手的问题。钱到用时方恨少,平日花费不大,赚了些小钱还以为自己真的很有钱。然而忽然之间便发觉自己其实还是穷光蛋。眼下一下子要弄一大笔银子出来,林觉还真是没什么办法。林家倒是有银子,可惜那银子是拿不出来的。强行转用也是可以的,毕竟现在船行中的人很多都是自己人。但自己忽然挪用一大笔银子,这多少会招致一些人的注意。而自己接下来要干的事是不能被人注意的,那可是通匪啊,绝对不能露出半点风声。 或者可以去和谢莺莺她们商量一下,江南大剧院的这两位股东手里应该有不少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借用一部分。不过一想到江南大剧院,林觉顿感有些羞愧。自己这段时间对那里关注的太少了,近一个多月几乎没去照个面。所有的事情都是谢丹红和谢莺莺扛着的,自己这个股东也太不负责任了。现在想要借银子却第一个想起她们来,这是在是有些不太合适。 想一想,江南大剧院可是自己唯一赚钱的来源,自己应该更加的给予关注些。若不是江南大剧院的分红银子,这次梁七来杭州,自己恐怕也没银子给他去解燃眉之急。 而且这段时间自己根本就没去管大剧院的事情,绿舞去过一次,回来时说大剧院现在将以前的老剧目拿出来重新演出,因为林觉已经很久没有提供新剧本了。林觉当时并没有在意,但现在忽然觉得对谢丹红和谢莺莺颇为愧疚。 林觉决定去江南大剧院瞧瞧,即便不是为了银子,自己也该去看看谢莺莺她们了。但在去之前,林觉知道自己必须要做一件事情,那便是带去新的剧目剧本,否则空手而归,实在没什么诚意。而带去新剧目,应该是谢莺莺最盼望的事情,也可稍微弥补一下自己的愧疚。 当晚,林觉挑灯夜战,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终于两部新剧目横空出世。一部是《倩女幽魂》一部是《白蛇传》,这两部剧目之前林觉便打算写出来交给江南大剧院演出。但因为是神话鬼怪类的剧目,对光影迷幻的效果需求较高,怕演出来效果不好。但八月十五花魁大赛上,林觉已经找到了光影动画配合舞台机关的手段,那么现在应该是时候推出这两部剧目了。 第三五七章 埋怨 (谢:zp暧昧幸福、书友50067224二位兄弟的打赏,谢:跳动的心丶剑舞三千尺、可乐加点冰、神奇的金甲虫、100个可能、对你有想法等兄弟的票。) 九月二十八日傍晚,林觉怀揣两部剧本来到望月楼。恰逢大剧院下午的最后一场剧目散场,一大票观众正在一边陆续退场,一边激烈的讨论着剧目的内容。林觉有心的观察了一番,发现这些观众以学子居多,可能是呆在杭州城中等待放榜的学子们。 林觉听了一下,他们热烈谈论的是《西厢记》的内容。林觉不禁赞叹谢莺莺的生意头脑。这一出剧目在此时重演确实最合时宜,这些读书人最喜欢的便是这一类才子佳人花好月圆的剧目,西厢记恰恰是一名穷苦读书人遇佳人垂怜,两情相悦窃玉偷香的故事,而且最终还是才子高中科举,抱得佳人归的皆大欢喜的结局,当真是最恰逢其会的一处剧目了。 林觉直接进了剧场之中,观众退场之后的剧场中一片狼藉,几名杂役正在清扫地面,打理桌椅。见有人进来,一名杂役头也不抬的道:“这位公子,已经散场了,要看戏的话,明日请早。” 林觉哦了一声继续往台上走,从那里可以去后台。那杂役皱眉叫道:“这位公子,你没听见我说的么?不要乱闯。” 旁边一名杂役最终认出了林觉,惊讶道:“原来是林公子来了。老八,可莫叫了,那是林公子。” “林公子是谁?” “你怎地这般蠢,林公子是剧院的股东呢。只是不常来罢了。你是不想要这差事了么?林公子莫要生气,这位脑子迷糊了,居然没认出您来,念在他做事轻快的份上,公子不要解雇他。” 林觉呵呵笑道:“这有什么,我解雇他作甚?我有那么小心眼么?你们忙你的便是。” 两名杂役忙拱手应了,继续干活。林觉负手往后台走,心道:“连这里的杂役都不认识我了,看来我确实很久没来了。待会见了谢丹红,恐怕免不了一顿唠叨。” 后台中烛火通明,演出之后参演众女子正在后台打打闹闹的嘻戏,有的在卸妆换衣服。林觉一眼便看到坐在一张椅子上披着长衣托着腮静静坐着那里的谢莺莺。她脸上的妆还没卸掉,还是崔莺莺的打扮。脸色微微发暗,神色有些疲惫。看着身边两名少女相互嬉闹,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林觉的忽然现身像是在鸟群中投了一颗石子,认出他来的女子们顿时炸了锅一般。刚才还在嬉闹追打的几名少女脸色通红,垂手扭捏不已。片刻后才醒悟过来,忙纷纷敛裾行礼。 谢莺莺直到此时才看到林觉的到来,顿时黯淡的眼眸亮了起来,脸上掩饰不住的欢喜,忙站起身迎接过来,屈膝行礼。 “谢姑娘好。各位姑娘好。”林觉笑眯眯的团团拱手。感受到众人对自己崇拜的目光,林觉心里很是舒坦。 但这舒坦的感觉很快便被一个大嗓门吼的烟消云散。 “哎呀,奴家当是谁呢,原来是林公子啊。你还知道来剧院啊,奴家当你已经忘了自己是剧院股东了呢。”谢丹红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叉着腰嗔道。 林觉苦笑不已,就知道谢丹红不会饶了自己。林觉赔笑拱手行礼:“丹红姐有利了,几日不见,丹红姐越发年轻了。” 几名女子捂着嘴发出嬉笑之声,心道:林公子倒是个知趣的,丹红姐最喜欢听人家赞她年轻,这可是赞到点子上了。丹红姐怕是立刻要换了笑脸了吧。 但她们却都猜错了,谢丹红摆手叫道:“少来灌我迷魂汤,奴家可不吃你这一套。若不是莺莺拦着,我都要去你林宅去找你去了。你说,是不是不管我们大剧院的事了?不管我们死活了?” “这话从何说起?丹红姐消消气,有话咱们好好说便是。”林觉笑道。 谢莺莺在旁也嗔道:“妈妈何必这样,怎地这般数落林公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呢。” 谢丹红转头看着周围一群女子,瞪眼喝道:“都杵在这里作甚?还不卸妆换衣服准备开饭去?精神这么好,要不要明日开个早场?” 众女子闻言顿作鸟兽散,早场可不能开,那可要累死人的。 众女子顷刻间跑的干干净净,谢丹红这才转头对着林觉道:“奴家可不是不给公子面子,公子这一个多月都不来露个面倒也罢了,但总要来关照关照吧。咱们都没新剧上演了,这两个月不得不拿出以前的旧剧目来重演。老观众都抱怨连天,咱们再不上新剧,客人都要跑光了。你又帮着外人拿个花魁,现在万花楼群芳阁的剧院都比咱们的火爆了。奴家真是不明白,你到底是咱们的东家,还是别人的股东?若不是赶上这几日的学子们都在杭州逗留,咱们的生意怕是要一落千丈了。你说,奴家该不该数落你?” 谢丹红一顿劈头盖脸,丝毫不给面子。 谢莺莺担心的看着林觉的脸色,生恐林觉发怒。拉着谢丹红的袖子道:“妈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林公子是身不由己。花魁大赛是干系到我杭州城的大事,王爷找到他,他怎能不出力?再加上秋闱大考,林公子不也要温书备考么?岂能耽搁了前程?妈妈不要这样。” 谢丹红咂嘴道:“你就知道维护他,我是不讲理的人么?再忙也应该抽空来瞧瞧吧。你也知道,他不来,那些什么灯光啊,布景啊什么的,坏了都没人会修,也没人指点。还有,总要有新的剧目上演吧,不然谁还来瞧戏?几百人靠着大剧院吃饭,你当我想说这些没人爱听的话么?莺莺,你护着他,他可想着你?你天天念叨人家,人家可没把你放在心上。哪怕不为生意,为了你也该来瞧瞧吧。足见他心中根本没你,我看啊,你这一番心思是寄托空了。叫我说干脆些,你找个好人嫁了,我呢将这剧院给卖了,一拍两散,便也不用劳神费心了。” 谢莺莺闻言脸上通红,娇声嗔道:“妈妈,你在说些什么啊?谁……谁天天念叨他了?怎地又要散伙了?妈妈是不是喝了酒了?怎地胡言乱语的。” 谢莺莺说着话偷瞟着林觉的脸色,她担心谢丹红这番话真的会激怒林觉,若林觉当真一拍屁股走人,从此不来望月楼。那这大剧院怕是真的要散伙了。谢丹红说的明显是气话,但语气却也过分了些。 林觉一直微笑站在那里听着谢丹红发泄唠叨,他知道,得让谢丹红发泄了心中的怨气,一切才会平静下来。所以谢丹红劈头盖脸的抱怨的时候,林觉并不生气,也并不出言顶撞。不过,听到谢丹红说出谢莺莺天天念叨自己的话来时,林觉有些惊讶。谢莺莺在自己面前的表现也一直很安静,并没有表现的太明显,只能说是自己和她之间互有好感罢了。但听谢丹红这么一说,好像并非是那么回事,难道果真如此么? 谢丹红发了一大堆的牢骚,心里的气也确实消解了几分。谢莺莺责怪了她之后,她也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林公子是什么人?他可不是自己楼子里的姑娘,他的身份比自己可高的多。而且在杭州城中,大小也是个人物,是梁王府和知府衙门的座上宾,自己凭什么这么数落他?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林觉可是望月楼的大恩人,当初不是他相救,莺莺早就没命了。若不是他鼎力相助,望月楼也不会起死回生。现在这大剧院也是林公子一手协助办起来的,若无他出的主意,又怎有现在这大剧院的风光。而且大剧院日进斗金,比之以前的青楼生意既有体面又有受益。自己却来对林公子一顿牢骚,着实有了过了。 但谢丹红是个心里软了,外表却不肯服软的人。虽担心林觉着恼,却又死要面子,叉着腰瞪着眼一副凶横的样子。 “丹红姐骂完了么?若没骂够的话,接着骂便是。我受着便是。不过,起码也得给我个座,沏壶茶让我坐着边喝茶边挨骂吧。我可是一路走过来的,腿都走得酸了。”林觉笑道。 谢丹红心里松了口气,林觉看来并没有发怒。 “奴家说的不对么?”谢丹红兀自嘴硬。不过却也指着一张椅子道:“椅子便在那里,你自己不会坐下么?你是大剧院的股东,又不是外人,难道还要我请你坐不成?” 林觉哈哈笑着走过去一屁股坐下,谢莺莺已经请自动手替林觉沏了一杯茶送来。 林觉接过茶水道了声谢,笑道:“丹红姐教训的都对,错要承认,挨打站稳,我可没有狡辩。这段时间我确实来的少了,没对剧院上心,这我都承认。虽然也是因为太忙之故,但在忙也得来露个面啊,都是是我的不对。” “……” 谢丹红就怕这种人,挨了骂却笑脸相迎,谢丹红立刻便熄火。除了翻白眼,谢丹红也没话可说了。 “所以呢,我今日便是来负荆请罪来了。为了弥补我的过失,今晚我请丹红姐和谢姑娘喝酒,表达我的歉意。” “谁要你请喝酒?外边的酒楼烧的菜还没奴家烧的好吃呢。再说了,请我们喝酒又有什么用?适才奴家说的剧院的事情你都听到了么?林公子得拿出实际行动来才是。”谢丹红道。 林觉伸手入怀,掏出两本新剧本晃了晃道:“丹红姐说的是新剧是么?新剧目我已经写好了,而且是两本。” “哎呀!”谢丹红和谢莺莺同时惊喜出声,林觉不但带来了新剧目来,而且一下子便是两本。这才是两人最期待看到的东西。 “《倩女幽魂》,《白蛇传》。公子早前说的两本话本居然都写好了。”谢莺莺拿过剧本来,快速的翻看着,激动的自言自语着。 第三五八章 落花有意水无情 (二合一)林觉翘起二郎腿抖了两抖道:“这几日排练排练便可演出了。明日我命人准备大肆宣传造势,乘着城里最近热闹,这一次两本新剧要同时上演,东城和望月楼同时演出,势必要大出风头,财源滚滚的。对了,咱们的票价要再提一提,我觉得咱们赚的太少了。大伙儿都这么辛苦,都得多谢回报才成。我看咱们得将包厢价格提一提。散座嘛,象征性的提个十文钱便成了,老百姓的银子来之不易。” 此言正合谢丹红之意,她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道:“对对,公子说的很是,咱们的提票价。包厢得提几两银子的价钱。咱们的戏这么好,伺候的这么周到,怎也要多从他们口袋里掏些银子出来才是。林公子你说是不是。” 林觉笑着点头道:“於我心有戚戚焉,丹红姐和我想的一样。有钱人的银子不赚白不赚。这一次海报上署我的名字,我林觉总也大小是个名人吧,凭着我的名字也该涨银子才是。对了,之前不是有不少人想要和我见面,要我签名的剧本么?以前我拒绝了,现在一概来者不拒。丹红姐去将以前的剧目剧本送去书社印个几百本。咱们明码标价,本人签名二十两银子一本,加上谢姑娘和全体演出人员的全套亲笔签名便三十两一本。也别嫌贵,愿者自买,不买别啰嗦。” 谢丹红眉开眼笑,拍着膝盖叫道:“哎呀呀,这可太好了。公子早松口,咱们要多赚多少银子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公子签名的话本呢。早先是怕泄密了,再加上公子不肯这么干,不知多少银子跑了。公子既松了口,这一项便要多赚几千两银子呢。对了,还有人希望能和公子喝茶见面呢,说是也给银子。林公子你觉得……” “可以。一样的明码标价。想和我喝茶吃饭的,一顿饭一百两银子。少一个子儿也不成,多一个子儿我也不要。不过可说好了,只吃饭聊天,我可是卖艺不卖身的。”林觉抖着二郎腿道。 谢丹红捂着嘴巴笑的身子打颤,连声道:“那是自然,咱们可是大名鼎鼎的林公子,万一那家千金小姐倾慕公子,花了银子见公子却图谋不轨,岂非亏大了。公子……嘻嘻,可是卖艺不卖身的,想要有非分之想,那可是要花大价钱的,一百两银子怎么够?起码要一千两银子。” 林觉翻着白眼,心道:幸亏自己提前说明了,否则这女人怕是忘不了她老鸨子的本行,把自己当做她手下的红牌了,真的会为了银子把自己当鸭子卖?不过林觉现在早已变成了一个财奴,他要不惜一切的赚银子,虽说没到卖身的地步,但以前这些靠着自己名气赚钱的手段自己现在可是一点也不嫌弃了。反而觉得多多益善,因为自己现在可是缺大笔的银子要用在伏牛山的众人身上,那可是救人性命的事情。 谢莺莺看着眼前这两个人甚是无语,谢莺莺很聪慧,心也很细,她觉得林公子有些奇怪。以前林觉死活不同意用这些手段挣钱的,而且提票价也是很谨慎的,总是说有的赚就成了,不用太贪心。但现在却似乎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林公子绝不会是为了讨好妈妈而这么做的,难道说林公子现在变成了财迷?又或者是很缺银子花? 林觉注意到谢莺莺的表情,回头对她笑道:“谢姑娘,且莫急着看话本,一会儿我会跟你详细的谈论的,便于你更好的把握人物,也便于你排演时指导其他人。” 谢莺莺喜道:“那太好了,公子留下来吃晚饭么?妈妈,那咱们得准备些酒菜才是。” 谢丹红还沉静在欢喜之中,闻言忙拍手笑道:“对对对,我这便去准备,莺莺你陪着公子说说话,我去准备好酒好菜去。” …… 二楼小厅之中烛光摇弋,桌上满满一桌菜,一坛开了泥封的好酒散发着浓郁的香味。林觉坐在东首红木椅上,身旁坐着的是沐浴之后换了一身淡色褙子装的谢莺莺。谢莺莺的发髻微湿,身上散发着沐浴后的淡淡香味。 “林公子,适才奴家对公子有些无礼,奴家自罚一杯,以表歉意。”谢丹红端起酒杯站起身来,仰脖子咕咚喝下。 林觉制止不及,笑道:“丹红姐不必如此,你刚才数落的对,我却有不当之处。不过,下次丹红姐骂人的时候给我些面子好不好?” 谢丹红咯咯笑道:“再不骂公子了,公子是我们望月楼的恩人,丹红粗鄙之人,公子不要见怪。但话说回来,奴家也确实是着急了,按照公子的吩咐,咱们最近招了不少人手,为了将来在各处开办剧院分号做准备。上上下下都有两百多号人了,这么多人要发银子要吃饭穿衣,奴家倍感压力。所以才有了那么失态。” 林觉点头道:“我明白,不过目光不可短浅,现在储备人力,训练演员和配备的杂役工匠,这是为了以后扩张的时候能更加的方便。下一步我认为咱们得着手进行分号开办的事情。以前我想在周边城池扩张,现在我认为该直接去京城开办分号,若是能在京城站稳脚跟,更利于辐射南北,以后开办分号便更加的便当。你们说呢?” 谢丹红道:“奴家对这些大事可不太明白,这事儿得公子做主才成。公子怎么说,奴家便怎么办。不过在京城开分号,怕是成本不小吧。京城地价很贵,咱们要办个大剧院,起码需要几万两银子。咱们赚的银子怕是都要投进去才成,这风险是不是太大了。” 林觉笑道:“投入大,回报也更大啊。京城首富之地,将来票价可要比杭州高出数倍。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不过此事暂时还办不成,毕竟前期的准备还都没做好。京城的市场也还没做调查,要做也得去摸清情形,方可做好各方面的准备。” “公子所言甚是,公子怕是要抽空去一趟京城才成。这些事还是公子出面才成,我们女子不好去办。” 林觉点头道:“那是自然,这事儿自然是我去办。” 谢莺莺轻声道:“妈妈,咱们现在喝酒,不用谈那些事。林公子到现在还一口酒菜没吃呢。” 谢丹红拍了自己额头一巴掌,责怪道:“哎呀,我可真是怠慢的很。来来,奴家这便敬公子一杯。” 谢丹红咕咚一口喝光了酒,林觉笑着举杯喝光,拿起筷子吃菜。谢丹红又敬了一杯酒后,三杯酒下肚,脸上微微发红,身子也有些晃悠起来。看样子似乎要醉了。 “妈妈,你的酒量也不大,不要这么一杯一杯的喝,待会要醉的。慢点喝便是。”谢莺莺低声提醒道。 谢丹红笑道:“不打紧,我敬林公子几杯便不喝了,你们还有事情要谈,我在这里碍眼的很,我可是有自知之明。” 谢莺莺红着脸瞟了林觉一眼,皱眉低声道:“妈妈,不要乱说话,你喝醉啦?” 谢丹红迷瞪着眼道:“醉啦,现在怎么这么没酒量啊,这便头晕目眩了。罢了,我还是回房歇着了。莺莺啊,我跟你说啊……” 谢莺莺本能的觉得要糟糕,忙要制止,谢丹红却已经说出口来:“我跟你说啊,你可得抓住机会啊,再不抓紧,怕是要遗恨终生。你就是脸皮薄,指望着他主动是不成的,你喜欢林公子便跟他说啊,憋着不说,自己折磨自己,到头来人老珠黄,更是没机会了。别怪妈妈啰嗦,你得主动些。”谢丹红道。 谢莺莺脸上一片血红,一口酒没喝,此刻却像是喝了酒一般。心中埋怨着谢丹红也太失礼了,林觉就坐在这里呢,怎地便说出这些话来。一时羞得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林觉也有些尴尬,他听的一清二楚,知道谢丹红说的是什么。虽然没点自己的名字,但也清清楚楚。无奈之下,只得假装吃菜,装作不知。 谢丹红其实可没醉,欢场上出身之人,三杯五杯根本不在话下,眼下这状态不过是她故意伪装罢了。她只是借着醉酒为伪装,然后说出这番话来,捅破这层窗户纸。看似说给谢莺莺听,其实是说给林觉听的。她要林觉知道莺莺对他的情义,为莺莺的未来助力一把,否则这件事怕是永远都不会有了局。 说了这些话,谢丹红也不好久留。于是起身扶额道:“奴家已经头晕了,奴家失礼,奴家告退。莺莺陪着林公子多喝几杯。” 说罢不待林觉说话,便福了福,起身飞快的去了。 屋子里剩下林觉和谢莺莺两人坐着,气氛突然有些尴尬。半晌,林觉打破尴尬,笑道:“丹红姐酒量这么小么?这才喝了三杯酒,便已经胡言乱语了?” 谢莺莺红着脸低声道:“公子莫怪。妈妈喝醉了乱说话,公子千万不要生气。” 林觉笑道:“醉话当不得真,我才不会生气呢。来来来,我们喝一杯。” 谢莺莺心中微感失望,一方面希望林觉不在意刚才妈妈的胡言乱语,另一方面林觉真的表现出不在意,却又觉得心中空落落的。难道他没听懂么?还是故意装作听不懂?无论是怎样,他表现的如此平静,那便是……对我并无情义。也许妈妈说的对,我和他终是不可能的。 林觉没注意到谢莺莺的自怨自艾,早已岔开话题到话本上。谢莺莺打起精神和林觉探讨两本剧目里的唱段和情节,但不知为何始终静不下心来。 剧目的事情说完了,两人已经喝了不少,一小坛酒已经见底。谢莺莺叫了一声,外边一名少女捧着一坛酒进来摆在桌上,酒坛已经细心的被打开,里边酒香扑鼻。 林觉喝的正有感觉,这酒是好酒,林觉好多天没喝酒,此刻有美女相伴,谈谈说说,心情松快之极。抱起酒坛子给自己个谢莺莺斟了酒,两人顷刻又喝了两杯。 “好酒,好酒。这一坛滋味似乎更好些,丹红姐今天是大破费么?将珍藏的好酒也拿出来了么?”林觉笑道。 谢莺莺也喝的脸上晕红,微笑道:“难得妈妈这么大方,妈妈有个小酒窖,里边全是珍藏的好酒。” 林觉笑道:“改日偷偷给她喝个精光。这酒喝的有些热,我脱了外袍可好?不算失礼吧。” 谢莺莺抿嘴笑道:“这算什么失礼,你是这里的东家啊,你想怎样便怎样啊。” 林觉确实身上有些发热,于是笑着起身来脱了外边的罩袍。谢莺莺忙起身替林觉将罩袍挂在衣钩上,回身过来时,林觉又干了一杯,正美滋滋的回味着。 谢莺莺替林觉斟上一杯酒,轻声笑道:“对了,尚且没问公子大考如何了?” 林觉摆手道:“还没张榜,谁能知道。” “不用说,公子定然是会高中的。似你这般才学人品,若是不中的话,那可真是老天无眼了。”谢莺莺笑道。 林觉哈哈笑道:“老天有时候就是瞎子,所以,怪老天可不成。中便中了,不中也没什么。” “公子放心,一定会中的。公子知道么?秋闱大考那天,奴家去了贡院街口了,还见到公子和绿舞小虎了呢。怕打搅公子,便没跟公子说话。” 林觉笑道:“你也去了啊,怎么不跟我见面?那又有什么打搅的?难道是去送如意郎君去考试的?” 谢莺莺红了脸嗔怪道:“公子说笑了,莺莺哪有什么如意郎君?”谢莺莺委屈的不行,心想:我是特意去瞧你的,你却说这样的话。 林觉笑道:“自然是说笑的,莺莺姑娘是去送我的是么?” 谢莺莺心中怦怦跳,点头道:“是,秋闱大考这么大的事情,奴家自然想去尽一份力。那日我带了些吃的去,想交给公子的。但后来听说所有的吃食都要被切割检查的,我带的是糕点,一切开来便全碎了,公子定要笑话,所以想想便罢了。绿舞小妹妹定然是准备的很周到的,倒也不用我多操心。” 林觉笑道:“是啊,确实检查的很严。绿舞给我烙了糖饼,被切的四分五裂,里边的糖心都流出来了,真是一塌糊涂。小点心那便更是不堪了,你是对的,送给了我我也吃不成。” 谢莺莺点头,又问道:“公子秋闱考的如何?哎,我这是多此一问了。以公子的才学,自然是会高中的。” 林觉笑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你也太高看我了。不过我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若是秋闱都不过,岂非有辱方先生门下之名。” 谢莺莺点头道:“公子自然是会中的,明年的春闱也要中了。之后便要做官了。公子做了官之后会离开杭州了,到时候也许我们便再无相见之日了。” 林觉一愣,旋即笑道:“这有什么,想见自然还是能见的,不过是隔了山水罢了。再说,科举的事谁能说的准?即便我有信心,却也还是要朝廷赏识才是。” 谢莺莺低声道:“公子一定会中高中的,莺莺很肯定。公子会有大好的前程,莺莺很开心。我敬公子一杯,预祝公子秋闱春闱都一帆风顺,将来飞黄腾达,世人仰慕。” 林觉笑道:“借你吉言。” 两人喝了酒,谢莺莺眼神迷蒙道:“到那时公子还会记得莺莺么?莺莺也不知会在哪里了。” 林觉笑道:“怎么?莺莺姑娘会想念我么?” 谢莺莺低下头没敢说话。林觉话一出口,心里有些后悔。自己既然并不想招惹谢莺莺,又何必说这种话来调戏他。看了一眼谢莺莺,忽然不知为何,觉得谢莺莺今天特别美艳。红艳艳的脸蛋,修长的脖颈,匀称柔美的身材,以及喝了酒后迷蒙的如雾一般的眼眸。无论从哪一个标准衡量,都是个绝色美人。 林觉忽然想:自己其实不该这么逃避,这么美貌的姑娘,若是被自己耽搁终身,那可不好。或者,自己该跟她说清楚才好。 “莺莺姑娘莫要误会,我的意思是说,你我是好朋友,将来我们无论在何方,自然是会想起对方的。” 谢莺莺低头轻声道:“奴家明白,公子将来无论在何方,莺莺……莺莺总是不会忘了公子的。莺莺也希望公子能记得我,那便心满意足了。” 林觉轻叹一声,转头不语。 谢莺莺看了林觉一眼,轻声问道:“林公子怎么了?是否莺莺说错了话了?” 林觉摇摇头,看着谢莺莺红红的脸庞,沉声道:“谢姑娘,其实……我知道你的心思。我非草木,岂能不知姑娘对我的情义?适才丹红姐说了那些话,我知道都是说给我听的。谢姑娘贤淑美貌品行端正,林觉对姑娘的印象也很好。每次来见姑娘,林觉均有如沐春风之感。在姑娘面前,我觉得很自在,很舒坦。” 谢莺莺双眸发亮,眼中满是喜悦的光芒,心中也思绪万千。这是第一次林觉主动说出这些话来。他终于正视这个问题了,他这话也是承认对自己有好感,那么……他……他会如何对我? “可是谢姑娘,不瞒你说,我已经欠了另外的人的情债,不敢再有非分之想。所以,我不能欺骗你,我也给不了你什么。”林觉低沉的声音继续响起。 谢莺莺心头一震,仰头道:“是梁王府的小郡主么?” 林觉一愣,惊讶道:“你怎么会想到她?” 谢莺莺轻声道:“莺莺自然是知道的,你和小郡主来这里多次,虽然你们刻意保持距离,但莺莺却是看得出来的。身为女子,对这些事的敏感你是不会懂的。” 林觉苦笑道:“可怕的女人的直觉,我确实没太懂。罢了,我也不瞒你,我和小郡主确实……两情相悦,但我们身份悬殊,也未必能在一起。但我却不能辜负她,她对我很好,我不想当负心汉。” 谢莺莺皱眉道:“你和小郡主的事,跟莺莺有何干系呢?莺莺并没有奢望能够正为你身边唯一的女人。似林公子这等人品,有很多女子爱你,其实……也是很正常的。莺莺并无争风吃醋之想,莺莺也不奢望一人独占你的心,只求……只求能侍奉公子身边,终身有靠便是了。” 谢莺莺是鼓起勇气说出这些直白的话来的,她觉得自己必须要表明态度,也许林觉是以为自己要当正房,所以才不敢接受她,而自己哪里有这样的奢望?话不说清楚,怕是再没机会了。 林觉有些感动,谢莺莺坦诚要当自己的侧室,这自然是林觉梦寐以求之事。身边娇妻美妾多多益善,这是每个男子的梦想。林觉也不想虚伪的说自己不想,但林觉是穿越之人,心里还是不能心安理得的,总觉得这么做是有亏于心的。除非是真正的心甘情愿,否则林觉是不会立刻便答应的。 “谢姑娘,得姑娘垂青,林觉自然是很开心的,但这样的话,对你岂非并不公平。以姑娘的容貌人品,大可找个才俊之士为依靠,而且会是正房身份,何必要做侧室。你该知道,这二者的地位是截然不同的。”林觉道。 “公子是嫌弃莺莺的出身么?莺莺虽出身风尘,但莺莺洁身自好,从未敢玷污自己。公子倘若不信,我……我……”谢莺莺脸上涨得通红,眼睛瞪的老大,语无伦次起来。 林觉忙道:“不不,谢姑娘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姑娘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我是真的认为姑娘会有更好的归宿的。” 谢莺莺摇头道:“公子不必解释了,公子对我无意便直说就是,莺莺不会纠缠,也不会恨公子的。公子莺莺的救命恩人,从公子救了莺莺性命的那一天开始,莺莺便已经决意今生只侍奉公子一人了。这一年多来,和公子能相识并且能经常聆听公子教诲,莺莺已经很满足了。公子要我嫁给另外的人,那是绝无可能的。我承认这世上好男子多的很,但他们谁能比林公子更优秀?认识了公子之后,任凭他才高八斗貌若潘安,在莺莺眼中却已毫无吸引力。莺莺并非是没人愿意娶的,这一年来,多少男子愿意娶莺莺进门,愿意给我正妻之位,但那又如何?若所嫁非所爱,莺莺宁愿不嫁。” 林觉愣愣的看着谢莺莺,他没想到,自己在谢莺莺的心目中已经深爱到了如此的地步,这让林觉心中既有虚荣的欢喜,也有惊讶的无奈。 第三五九章 撮合 “顺便告诉公子一件事,公子可知我为何要脱离花界么?其中一个原因便是……莺莺想让自己不必背负青楼女子的污名,那样的话,公子会更容易接受我。我真傻,我早该想到,公子眼里怎会容得下我这样的女子,娶了我,岂非让公子名声受损?”谢莺莺苦笑摇头,端起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 林觉也心情复杂的端起酒杯喝了一杯,心中想着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他不是不能接受谢莺莺,但问题是现在郭采薇和高慕青的事情都没能解决,实在不想招惹太多情债。这两个女子跟自己都有肌肤之亲,一个是自己拜堂成了亲的,另一个为自己甚至都曾有了孩儿。然而直到现在她们和自己都不能在一起,林觉已经觉得非常的棘手了。 谢莺莺不是绿舞,绿舞一向是自己的丫鬟,自己娶她为妾也是顺理成章。小郡主和高慕青也都知道绿舞的地位和身份,也绝不会有半点抱怨。但谢莺莺不同,在没处理好高慕青和郭采薇的事情之前,自己再搭上一个谢莺莺,岂非要弄的一团糟? 可是今日方知谢莺莺对自己也是真心相爱,拒绝的话却很难说出口来,故而倍感纠结难办。 “公子不用烦恼,莺莺不是那种纠缠不休的人,公子无意,莺莺并不强求。莺莺可以等,哪怕是老了也没事。公子不用将此事挂在心上,就当我们没说过此事便是。我不想因此而让公子对我敬而远之。早知现在的情形,今日我宁愿不说刚才那些话,将对公子的感情埋在心里。”谢莺莺倔强的忍住泪水,却掩饰不住声音的颤抖。 “我敬公子最后一杯,今后莺莺不能陪公子喝酒了,以免公子烦恼。”谢莺莺捧起酒坛给林觉和自己再斟一杯酒,端起酒杯来和林觉一碰杯,然后一饮而尽。林觉叹息着喝干了酒。 谢莺莺笑了笑敛裾行礼道:“莺莺似乎是有些醉酒了,莺莺告退,请妈妈来陪公子喝。” 林觉还没说话,谢莺莺踉跄着朝外走去。林觉张了张口,却没喊出声来。 林觉目视谢莺莺的背影踉跄而去,忽然间发现她的身子剧烈的一晃,竟猛然朝地面倒去。林觉大惊,起身飞步赶上,在谢莺莺倒地之前扶住了她的身子。但于此同时,林觉也觉得头晕目眩,脚下一软摔倒在地。谢莺莺柔软温热的身体整个的压在林觉的身上,两个人滚翻在地。 不知是什么原因,当两人身子纠缠在一起的时候,林觉忽然觉得身体里生出异样的感觉。鼻子里嗅到怀中谢莺莺身上发出的香味,竟然身体上冒汗,身体也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他娘的。我这是怎么了?”林觉骂着自己,摇着混沌沌的脑袋,勉力坐起身来,扳过谢莺莺的身子来。 “莺莺姑娘,你没摔坏吧,我……我怕是喝醉了,站不住脚。”林觉口齿不清的道。 谢莺莺没有说话,但呼吸却非常的急促,林觉朝她脸上看去,猛然间血往上涌,整个人呆呆的愣住了。 只见谢莺莺满脸通红,纤巧的菱口微张,口中喷出灼热喷香的气息。一双美目迷迷蒙蒙,正直勾勾的盯着林觉,双目中含情脉脉,有一种说不出的勾魂意味。林觉心中升腾起异样的感觉,整个身子开始发烫,口中干燥之极,喉头滚动着吞咽着吐沫。脑子里开始变得迷迷糊糊起来。 “公子……”谢莺莺发出慵懒的声音,那声音里满是渴望。 “什……什么?”林觉摇晃着脑袋,竭力想保持清醒。 “公子……”谢莺莺伸出皓臂,紧紧的勾住了林觉的脖子,磬香热烈的身子贴了过来。 林觉艰难的咽着吐沫,无力的道:“我们……不能……唔……” 话还没说完,一张喷香的小嘴便吻了上来。 …… …… 原本虚掩着的小厅的门,在林觉和谢莺莺纠缠在一起时候被人轻轻的带上了。门外的一个身影缓步离开黑暗的走廊,来到一间房间里缓缓坐下。窗外的灯光照亮了这张脸,正是江南大剧院的股东之一谢丹红。 谢丹红的脸似乎有些红,毕竟她刚才目睹了那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模样,这让她有些耳红心跳。她坐了片刻,伸手捧起桌上的茶壶来,对着壶嘴豪饮数口,冰冷的茶水入肚,让她的喘息也平静了些。 “莺莺,妈妈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了,为了你和林公子,妈妈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你自己不为你的终身着想,妈妈只能替你着想了。虽然……这是下下之策,下三滥的手段。妈妈已经很久不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了。但今日,妈妈还是用了。常言道,苏州过后无艇搭,过了这个村,便没那个店了。林公子是个好的依靠,我不能让你错过他。他是个讲情义的人,和你有了肌肤之亲后,他也许便不得不娶你了。” 黑暗中,谢丹红喃喃自语着。 …… 小厅中,云收雨散,一切归于平静。片刻之后,喘息的两个人都清醒了过来,谢莺莺惊叫了一声,伸手推开伏在自己身上的林觉,猛地坐起身来,惊慌失措的抓起衣衫挡在胸前。身前地毯上,梅花点点,落红片片。 林觉也慢慢的坐起身来,晃了晃脑袋,意识逐渐清明。他的脸色也慢慢的变得阴沉了下来,恢复清明的脑袋似乎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了。刚才自己如此不受控制的做了这一切,显然是被人下了药了。 “这是……这是怎么了?我们……我们……”谢莺莺颤抖着叫道。 林觉铁青着脸没说话,伸手在一旁乱糟糟的破碎的衣衫中翻找着,慢慢的将尚能蔽体的几件衣裳穿在身上。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谢莺莺脸上挂着泪痕,那是在刚才的疯狂之时,在痛苦和极乐之中流下的眼泪。但此刻,谢莺莺忽然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她皱着眉头使劲的想,忽然间她的目光落到了桌上的酒坛上。 “我明白了……我们定是被人下了药,酒里……有春药。”谢莺莺惊呼道。 林觉已经穿好了衣衫,虽然破破烂烂的,但还是能遮体。他慢慢的站起身来,看向泪光闪烁看着自己的谢莺莺。 “别装了,这难道不是你设的局么?你装什么糊涂?没想到你如此的有心机,竟然……算计我。你这样的女子,谁敢要你。不要以为你我有了肌肤之亲,我便会遂了你的愿。你这样做让我很生气,我就当你用身子报了我的救命之恩,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 林觉冷冷的说着,迈步朝着门口走去。 谢莺莺惊愕的瞪大眼睛,低呼道:“公子在说些什么?这不是莺莺做的啊,莺莺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来?莺莺虽爱公子,但也不至于自贱到如此地步,公子你误会我了。” 林觉冷笑道:“误会?世上还没这么多的误会。我不想和你多说,告辞了。” 林觉走向门口,谢莺莺猛地扑上前来,抱住林觉的小腿叫道:“公子慢走,公子容莺莺说个清楚。就算公子不要莺莺,莺莺也不想在公子心中留下如此恶名。” 林觉回头看着裸露着美好的身子,仰头看着自己恳求的谢莺莺,心中微软。叹了口气弯腰伸手将一片衣衫搭在她身上,轻声道:“莺莺姑娘,你对我的心思我很感激,但你不该用这种手段。我林觉虽然不是那种始乱终弃之人,但也不会为这种事所束缚。莫以为你将身子给了我,我便会受你所控,你未免太小瞧我林某人了。你不用解释,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我们可以还合作经营大剧院,但你我之间我不想有任何的瓜葛。你懂我意思么?” 谢莺莺流下泪来,慢慢松开林觉的小腿,轻声道:“公子既以为这是奴家的处心积虑,奴家也没什么好说的。奴家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是么?那么奴家便一死以证清白。” 林觉皱眉道:“这算什么,又要以拿死来要挟我么?” 谢莺莺幽幽叹息一声,摸索着将一件衣衫穿在身上,突然间身子纵跃而起。林觉有些警觉,伸手下意识的快速一拉,只觉谢莺莺这一撞力道巨大。林觉整个身子被她带的往前数步,但听‘咚’的一声响,谢莺莺的头还是撞到了墙上,身子也软软的倒在地上。 林觉大惊失色,大叫一声冲过去,一把将谢莺莺的身子抱了起来,快速的查看她的伤势。只见谢莺莺额头上青肿了一块,人已经昏了过去。看伤势,似乎并不太重,应该不至于殒命。想来自己下意识的拉了那么一把,抵消了一大半的力道,否则这一撞恐会头骨破裂,当即毙命。 “莺莺,莺莺,你何苦如此?来人,来人。”林觉大声叫道。 小厅的门砰然而开,谢丹红脸色煞白的冲了进来,一见情形,顿时扑上前去,一把抱着谢莺莺放声大哭起来。 “莺莺,我的儿,怎么会这样?妈妈害了你么?妈妈是想帮你啊,你为何这么傻?莺莺啊。我的儿啊。你不能有事啊,没了你,妈妈下半辈子靠谁去?” 林觉惊愕的看着谢丹红,喃喃道:“如此说来,难道是你动的手脚?” 谢丹红哭叫道:“是我,那又怎样?我家莺莺欢喜你欢喜的发疯,我不忍见她煎熬,便替你们撮合一下而已。莺莺面皮薄,你又没个准话,这么吊着总不是了局。所以刚才我让人送的那坛酒里掺了些百合散,想着生米煮成熟饭便可皆大欢喜了。谁料到怎么成了这副样子?莺莺,你怎样了?你不能有事啊。”谢丹红伸手摩挲着谢莺莺的脸庞,大哭着道。 “如此说来,莺莺并不知情?”林觉愕然道。 “她当然不知道,她若知道了,怎会同意我这么做?莺莺是什么品行?岂会同意我做这样的事?我……我也是一时糊涂了,怎料到会这样。你们……你们不是很好么?怎地……会这样了?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啊。”谢丹红放声大哭起来。 林觉心头剧震,心中暗骂自己愚蠢。刚才清醒过来后确实有些恼怒,居然死活咬定是谢莺莺的设计,当真蠢得不行。但同时林觉也气恼的要命,这个谢丹红简直太妄为了。但此时此刻他无暇去数落谢丹红,救治谢莺莺要紧。 “现在说那些有什么用?还不快请郎中来,快去。”林觉叫道。 “哦哦,我这便去,公子守着她。我这便去请郎中。”谢丹红抹着眼泪慌乱的答应着,将谢莺莺放在林觉怀里爬起身来欲走。忽听谢莺莺口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声来。 “莺莺,我的儿,你醒了么?吓死妈妈了,你醒了么?”谢丹红惊喜的叫道,脸上又哭又笑,显然关切之极。 谢莺莺慢慢的睁开了眼睛,伸手扶额,只觉的额头剧痛头晕眼花,但神智还是清醒的。刚才那一撞虽然刚猛,但林觉那一拉减少了大部分的力道,实际上谢莺莺受伤不重。只是头部撞击震动,昏厥了过去罢了。除了额头的青肿之外,其实并无大碍。 “妈妈,林公子呢?是不是你下的药?是不是你?你跟林公子解释清楚,林公子以为是我算计了他。我谢莺莺怎会做出这等事来?妈妈,你跟他解释清楚。”谢莺莺叫道。 第三六零章 弄巧成拙 林觉大惊失色,大叫一声冲过去,一把将谢莺莺的身子抱了起来,快速的查看她的伤势。只见谢莺莺额头上青肿了一块,人已经昏了过去。看伤势,似乎并不太重,应该不至于殒命。想来自己下意识的拉了那么一把,抵消了一大半的力道,否则这一撞恐会头骨破裂,当即毙命。 “莺莺,莺莺,你何苦如此?来人,来人。”林觉大声叫道。 小厅的门砰然而开,谢丹红脸色煞白的冲了进来,一见情形,顿时扑上前去,一把抱着谢莺莺放声大哭起来。 “莺莺,我的儿,怎么会这样?妈妈害了你么?妈妈是想帮你啊,你为何这么傻?莺莺啊。我的儿啊。你不能有事啊,没了你,妈妈下半辈子靠谁去?” 林觉惊愕的看着谢丹红,喃喃道:“如此说来,难道是你动的手脚?” 谢丹红哭叫道:“是我,那又怎样?我家莺莺欢喜你欢喜的发疯,我不忍见她煎熬,便替你们撮合一下而已。莺莺面皮薄,你又没个准话,这么吊着总不是了局。所以刚才我让人送的那坛酒里掺了些百合散,想着生米煮成熟饭便可皆大欢喜了。谁料到怎么成了这副样子?莺莺,你怎样了?你不能有事啊。”谢丹红伸手摩挲着谢莺莺的脸庞,大哭着道。 “如此说来,莺莺并不知情?”林觉愕然道。 “她当然不知道,她若知道了,怎会同意我这么做?莺莺是什么品行?岂会同意我做这样的事?我……我也是一时糊涂了,怎料到会这样。你们……你们不是很好么?怎地……会这样了?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啊。”谢丹红放声大哭起来。 林觉心头剧震,心中暗骂自己愚蠢。刚才清醒过来后确实有些恼怒,居然死活咬定是谢莺莺的设计,当真蠢得不行。但同时林觉也气恼的要命,这个谢丹红简直太妄为了。但此时此刻他无暇去数落谢丹红,救治谢莺莺要紧。 “现在说那些有什么用?还不快请郎中来,快去。”林觉叫道。 “哦哦,我这便去,公子守着她。我这便去请郎中。”谢丹红抹着眼泪慌乱的答应着,将谢莺莺放在林觉怀里爬起身来欲走。忽听谢莺莺口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声来。 “莺莺,我的儿,你醒了么?吓死妈妈了,你醒了么?”谢丹红惊喜的叫道,脸上又哭又笑,显然关切之极。 谢莺莺慢慢的睁开了眼睛,伸手扶额,只觉的额头剧痛头晕眼花,但神智还是清醒的。刚才那一撞虽然刚猛,但林觉那一拉减少了大部分的力道,实际上谢莺莺受伤不重。只是头部撞击震动,昏厥了过去罢了。除了额头的青肿之外,其实并无大碍。 “妈妈,林公子呢?是不是你下的药?是不是你?你跟林公子解释清楚,林公子以为是我算计了他。我谢莺莺怎会做出这等事来?妈妈,你跟他解释清楚。”谢莺莺叫道。 林觉轻叹道:“莺莺,不用解释了,我都清楚了。是我一时冲动,这种事你怎么会做?这不是冤枉你么?可是……这件事……哎!” 谢丹红在旁忽然扬起手来,朝着自己的脸上打起了巴掌,口中道:“打死你这混账,打死你这老糊涂,怎能做出这等事来,这不是坏我儿的名声么?” 谢莺莺泪水涌出,摇头叫道:“妈妈,你怎么能这么做?你叫我今后有何面目见人?妈妈,你……你让林公子怎么看我们?” 谢丹红捶胸叫道:“都是我这个老糊涂不好,我见你对林公子刻骨相思,却又无法如愿,便想着……想着帮你一把,撮合你们二人。谁能想到会是这样?都是我的不对,我该死才是。” 谢莺莺轻叹道:“你可真是糊涂啊,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缘分的事情,能这么做么?就算如今这情形,还不是枉费心机?反惹林公子厌恶?罢了,妈妈,我也不怪你,谁叫我从小是你养育长大的呢?你也不要闹了,闹得众人皆知,莺莺更不能做人了。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吧,不要闹了。” 谢丹红连连答应,脸色灰白的跪在谢莺莺身旁,心中懊悔万分。 谢莺莺看向蹲在身旁神色复杂的林觉,轻声道:“林公子你走吧,莺莺以后绝不纠缠你便是。这件事林公子也忘了吧。” 林觉皱眉沉吟着,明白了此事的原委之后,林觉心中的火气也消了许多。之前他以为是谢莺莺用心机算计自己,又恼火于她用这等下贱手段来要挟自己,所以非常生气。但现在,这些情绪却已经消失殆尽了。谢莺莺并没有这么做,而是谢丹红脑子犯糊涂给自己二人下了春药,目的也是撮合谢莺莺和自己。她是看谢莺莺对自己有意,自己却一直没什么表示,所以想用这周手段弄成木已成舟,以为便可替谢莺莺遂了心愿了。这个女人实在是太愚蠢,太糊涂,也太胆大包天。 其实林觉心中的一部分愤怒是这场算计的本身,而非结果。林觉经历了诸多危机和艰险之后对自己的安危特别的敏感。出门在外林觉的饮食吃喝都很小心在意,从不敢胡乱饮食,也是出于对自我的保护。但在自己信任的人和地方,林觉却不会去防备。望月楼正是自己信任的地方之一。而恰恰在这里,自己居然着了道儿,这才是让林觉觉得很愤怒的重要原因之一。感觉像是被人背叛了一般。幸而这只是春药,而非毒药。否则自己岂非要死在这里了。 林觉一直沉吟着不说话,谢莺莺轻叹一声对谢丹红道:“妈妈,扶我回房去吧。明日的演出也取消了吧。林公子……你若觉得跟我们无法相处的话,过几日,我们……我们搬离杭州便是,今后绝不烦扰公子了。” 谢莺莺挣扎着起身,谢丹红忙伸手搀扶。谢丹红有心想向林觉求情,却又不敢。心中只不断的责骂自己愚蠢,竟然将事情弄得如此不可收拾。 “莺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我既然……既然已经这样了,我怎能弃之不顾?那我岂非是无情无义之人了?我只是恼火被人算计罢了,这实在是荒唐的很。罢了,如你真的对我有情义的话,我岂能负你?我愿意娶你,但我不能给你正房的名分,这一点你该明白。”林觉叹息一声开口道。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么?”谢莺莺眼中露出惊喜的光芒,娇声轻呼道。一旁的谢丹红也面露喜色,林公子还是松口了,这可太好了。 林觉微微点头道:“自然是真的,我曾说过,凡对我真心之人,我必真心待之。何况今日你我已经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我自不能不管不顾。” 谢莺莺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但忽然间那光芒黯淡了下来,她轻轻摇头道:“不,公子是因为今日的……事而被迫同意的,我不想公子这么做,你也不必这么做。公子不必勉强自己,莺莺也不希望强人所难。” 谢丹红惊愕道:“莺莺啊,你糊涂了啊,林公子要娶你,你怎么还拒绝了?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么?” 谢莺莺冷目瞪了谢丹红一眼道:“妈妈。你还敢说。若非你今日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事情怎会如此?不错,我确实非常的喜欢林公子,这一辈子能得林公子这样的人托付终身,正是我梦寐以求之事。但那也不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去逼迫他同意。你这么做既是对我的辱没,也是对这份情感的侮辱。我哪怕一辈子对公子的感情无所寄托,也不愿用这种手段来玷污这份情感。你若不是养育我张大的妈妈,我岂会饶了你?正因为你是我的妈妈,我只能认了,但却不能因此来逼着林公子做他不愿做的事,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我的儿,莫数落我了,我知道错了。我给林公子磕头赔罪还不成么?”谢丹红满脸羞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不明白的,你怎会明白。”谢莺莺叹道。 谢丹红哭丧着脸道:“莺莺啊,妈妈太蠢了,妈妈是猪油蒙了心了。可是,现在事已至此,你……清白身子也没了,这可如何是好?这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么?” 谢莺莺红着脸狠狠的瞪着她说不出话来。 第三六一章 救命物资 “你们都不要再说了,莺莺,我说要娶你便是要娶你,这件事可由不得你了。我林觉想做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既然算计了我上钩,现在想把我晾在一边?那可休想。之前我说了不想多背情债,不想纠缠不清,但现在事已至此,我难道是始乱终弃之人么?这事就这么定了,选个好日子,我来娶你,谁也不准反对,谁反对也不成。”林觉静静的开口道。 谢丹红和谢莺莺惊愕的看着向林觉。谢丹红心中得意的想:虽然我这办法有些下三滥,但我的想法可没错,我抓住了林公子的弱点,他果然是不肯始乱终弃的。这事儿终于成了。 谢莺莺红着脸看着林觉道:“公子……我说的话你没听明白么?” 林觉道:“听明白了,那又怎样?我决意要娶你了,你说再多也没用。不管是逼迫我的也好,下三滥的手段也好,我认了。我要娶你,不许你不同意。” 谢莺莺张着小嘴愣了半晌,轻声道:“公子这么霸道的么?” 林觉盯着谢莺莺的脸道:“对,我就是这么霸道。你今后入了我林家门,你便知道我会更霸道,最好现在有心理准备。” 谢莺莺羞怯转脸,沉吟半晌,终于低低的道:“知道了。” 谢丹红大喜过望,没想到事情居然又有了转机。林公子同意娶,莺莺也答应了,一件本来糟糕的事情,忽然又有了个事前自己期待的结局,当真如大剧院演出的那些大团圆的剧目一般皆大欢喜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不枉我一番心思,我……我都高兴的要哭了。”谢丹红擦着泪道。 林觉皱眉喝道:“丹红姐,回头我再和你算账。你居然敢这么对我,你好大的胆子。你放心,我会好好的整治你的。” 谢丹红赔笑道:“公子千万莫生气啊,奴家也是没办法了,奴家给公子磕头赔罪,公子大人大量不要计较了好么?” “哼,我可不想听你啰嗦。还不请郎中来瞧瞧莺莺的伤势,也不知伤了多重。对了,还不拿几件衣服来让我们穿。你看我们这身上,衣不蔽体的样子,想要我们出丑么?”林觉怒道。 “是是是,我这便去。”谢丹红爬起身子要走。谢莺莺叫道:“莫叫郎中,我不想闹的沸沸扬扬的,我没事。我回房去歇息便好。谁来扶着着我去,我怕是走不动了。” 林觉关切的问道:“当真无碍么?那一下撞得很重的。身上可有什么地方疼痛么?” 谢莺莺红着脸摇头,心道:头上的疼痛轻的很,倒是有些地方现在很疼,那还不是你造的孽。 林觉道:“既如此,确实不必张扬。请了郎中来,大伙儿怕是都知道了。回房歇息也好。今晚我不走了,我留在这里照顾莺莺,妈妈,麻烦你打发人去我府中说一声,就说我留宿于此。” 林觉伸手将谢莺莺抱了起来。 谢莺莺羞红了脸低声道:“公子……其实不必如此。既得公子垂爱,莺莺已经心中欢喜,再说身子也无大碍……” 林觉微笑道:“怎么?赶我走么?” 谢莺莺羞涩搂紧林觉,轻声道:“公子想怎样便怎样吧。” 林觉呵呵而笑,抱着谢莺莺走向门口。谢丹红忙出去将走廊里几名支棱着耳朵偷听的女子赶走,林觉抱着谢莺莺出来,走到西首谢莺莺的闺房内,紧紧的关上了门。 是夜,林觉密切观察谢莺莺的状况,发现谢莺莺确实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林觉担心谢莺莺会撞成脑震荡,留下后遗症什么的,所以才决定留下来观察。虽然林觉觉得这时候不应该再做些什么,但两人新尝滋味,经历了刚才的事情后又正情在浓时,半夜里终于忍不住行云布雨缠绵起来。之前是在春药作用下,两人都处于半疯狂的状态之中,故而在感觉上并不美好。但此刻同房,正是蜜里调油之际,半推半就半遮半掩,更有一番滋味。这一番云雨,方得极乐之欢。 …… 寒风呼啸,夜色沉沉。距离杭州一千八百余里的汝州城郊外,漆黑的夜幕之中,一队满载物资的大车正悄无声息的行走在崎岖的官道上。 身材五短精壮的梁七走在大车队伍的后方,警觉的双目盯着周围的黑暗,更是紧张的注意着后方的汝州城的动静。昨日午后,他才抵达了汝州城。按照林觉的交代,他在城中打听了许久,选定了一家叫荣昌的商行,因为这家商行的规模不大,生意也一般。这样的商行最需要生意。 梁七去见了荣昌商行的掌柜,见了面梁七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一万一千两银票拿出来给荣昌行的赵东家过了个目,那位赵东家顿时便谦卑的如同一只哈巴狗一般了。 不过,当赵东家听说,这位梁爷是要采购粮食物资送往伏牛山东边的嵩县一带时,顿时有些踌躇。进入伏牛山地界可不是开玩笑的,哪里匪患横行,极不太平。谁敢将货物在伏牛山边运送来去?那岂非是自找麻烦。土匪们抢了货物不说,送货的人怕是也难以活命。而且更加让这位赵东家觉得不安的是,这位梁爷采购这么多的粮食物资送往伏牛山地界,这里边明显有些不对劲啊。这姓梁的莫不是山中的土匪不成? 梁七看出了他的顾虑,于是告诉赵东家,东西只需送到嵩县境内靠近落雁谷的官道上便可,不必再往山中去。自己敢保证运送物资之人的安全。另外,梁七告诉赵东家,所有的物资和车马人力的价钱,赵东家都可以加利三成。也就是说,这一笔生意做成了,荣昌商行可得利三千两以上。赵东家如果不敢赚这笔钱,那么自己便去找第二家,总之买卖不成仁义在,倒也不用纠结。 梁七这么说是遵照了林觉的嘱咐。林觉交代过,采购物资要找那些中小商户,因为这些商家生存的压力较大,一般没什么大生意上门。特别是汝州这个地方,虽然城池不小,但说它是穷乡僻壤其实也并不为过。这里虽属京畿道,距离京城也只有四百余里,但此处可并不是什么繁华的所在。相较于东南繁华之地,乃至于北方京城洛阳大名府等处,这里其实相当的贫瘠。在这种地方的商家其实生存的很艰难,大商户还好,可以有实力行商各处,中小商户基本上都是勉强维持生意罢了。 林觉虽并不精于商道,但数月时间掌管林家生意的经历也让他接触了许多杭州城中的中小商户,自然也知道他们的生存状况。不少中小商贾主动上门求的林家在生意上的照顾,哪怕有一点点的微薄之利,他们也会愿意合作。那是因为他们的生存空间被挤压的厉害。杭州如此,各地也必相同,所以林觉才会让梁七找一些中小商户洽购物资。因为林觉知道,这些商户为了利益会不顾一切,哪怕是知道这笔物资的用处,他们恐怕也敢于铤而走险。 果然,面对这一笔做成了便得三千两银子的暴利的诱惑,赵东家无法拒绝。要知道他的荣昌商行一年赚的净利也不过八百两而已,这一笔做成了,可是他四年的所得。所以,即便赵东家嗅到了这位梁爷的身份甚是让人怀疑的味道,他还是愿意去搏一把。所谓富贵险中求,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自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笔生意跑了,只要做的小心翼翼,便一点问题也没有。 赵东家答应了下来,接下来便开始在在汝州城中开始了大采购。不用梁七吩咐,赵东家自己都做得小心翼翼。他知道大规模的采购是有危险的,会引起一些人的怀疑。于是他的采购都是向一些生意惨淡的小商户采购。这样其实便等于是分散了注意力。一户采购和多家采购等于摊薄了风险。同时,这些小商户们还会对自己感恩戴德,何乐而不为? 一个下午,所有的物资都已经采购完毕。接下来的难题是如何让这么多的物资出城而不会引起怀疑。赵东家充分发挥了他的聪明才智,采用的是化整为零的策略。将五十余两大车的分为七八队,并且分散数拨从东西南北四城出城,每一拨只是三五辆而已,这样便成功的避免了在出城时被盘查的官兵发觉。虽然颇耗时间,出城后的物资不得不绕道往西集合起来,所以一直忙活到三更时分,整个车队才得以在城西的官道上集合起来。 看着望不见头尾的大笔物资的车队,梁七长长的松了口气。总算是最难的采购这一关过去了。当然接下来的事情也并不轻松,要在天亮前急赶一百多里,在被嵩县拒守的守军发现之前,将这笔物资送达落雁谷以东的官道上,这也是一个艰巨的任务。无论如何,这个任务必须完成。 车队开动,十月初月黑风高,路面崎岖,冷风刺骨。五十余辆大车摸黑往西而去。接下来的四个时辰简直是艰险重重,路上几辆大车不慎倾覆于山道之中,无法收拾。梁七不得不忍痛放弃这些物资,继续前行。天蒙蒙亮时,过嵩县县城南侧,梁七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上。这时候要是被嵩县的守军发觉,派兵出来盘查,那可全都完了。本身车队到了嵩县继续往西便毫无理由,没有人会携带大批物资进入伏牛山,除非是去资匪。 梁七念了几千句阿弥陀佛观音保佑,或许这起到了效果。虽然朦胧的晨光之下,南城的守军似乎发现了车队,但他们并没有选择出城来盘查。一个时辰后,阳光洒满山野之时,车队抵达了落雁谷以东的一道谷口。 第三六二章 豪奢 到了这里,车夫们死活也不肯走了。进了谷口便进入伏牛山中了,这道谷口虽然是连接着嵩县和洛县的官道,但是这里已经是极为危险的所在,绝对不能再往里进了。再说了。赵东家许诺他们的也是,只需将货物送到此处便可,再往前便是拿性命开玩笑了。 梁七也不坚持,到了这谷口其实已经达到了目的,他当然希望能再往里去一些,但既然车夫们不愿意,便也只能作罢。当下吩咐车夫们将货物卸在路旁的草丛山沟里打发他们回去。车夫们虽然有些怀疑这当中有文章,但他们此行得了双倍的车钱,也不想多生事端。再者,人家只是将货物卸在此处,没准是让另一拨不怕死的来送货,也不能便认定这个人是有问题的。再退一万步来说,即便这个人是山中的土匪,自己这帮人帮着土匪运粮,这可是要杀头的。所以无论从那方面来看,还是装糊涂闭嘴的好。 打发了车夫们之后,梁七赶紧进山,终于在午前赶回了落雁谷,将消息禀报给了高慕青和山寨中的众人。 高慕青见梁七回来,并且听了他的禀报之后大喜过望,也不去责备梁七私自跑去杭州见林觉了,当下立刻下令,除了警戒的人手之外,男女老少全部去山谷外搬运货物。一时间得到消息的众人欢声雷动,纷纷跟随梁七来到谷口处,蚂蚁一般的背着各种物资上山。一直忙活到二更时分,近三万石粮食,数千条棉被棉衣以及各种山上过冬的物资被搬运到了山腰的临时安置之处。高慕青和梁七立刻组织发放物资,人人喜笑颜开,忙的不亦乐乎。 龟山岛众人落足的山寨位于落雁谷东侧山峰南侧的山坡上,隐藏于密林之中的一片空地之中。攻占此处时,原来的落雁谷山寨被人放火烧毁,故而只能临时砍伐竹木搭建住所,作为临时的栖身之所。然而因为物资的缺乏,又经历了连续的作战,跟本没有进行规划和系统的建设,这里如今不过是一片树木搭造的窝棚,覆盖以茅草和树枝,看着跟一片贫民窟差不多。 这段时间里,近一千三百多龟山岛上的百姓和数百兵马便在这种环境中苦苦的煎熬着。地处北方,虽不似黄河以北之地的严寒,但这伏牛山中的气温早已冷的让人难以忍受。过去这一个月来,每日不但要迎接敌人凶猛的进攻,夜间,更要忍受彻骨的严寒。住处的简陋、被褥棉衣的缺失、食物的短缺,敌人的进逼的压力和恐惧,几乎让所有的人面临崩溃。 很多人从遥远的洪泽湖逃来此处,本以为能和在伏牛山中那般有个安稳的存身之处,却没想到到了这里却是这般处境。但即便如此,他们的坚持却从未改变。恶劣的环境和处境还没有击垮他们的心,百姓们自发的组织起来,挖草根打猎物挖野菜充饥,他们想尽量的减轻大寨主他们的负担,他们要把省下来的粮食给打仗的人吃。百姓中的很多人也选择了参加战斗,虽然没有兵器盔甲,他们用石头用木棍参与阻击进攻的敌人,尽自己的一份力量。 整个八月里,所有人都经历了地狱般的磨难,百姓们死了几百人,战士们死了几百人。起初死了人,众人还会掉眼泪。到后来,他们已经没了眼泪。死了人便默默的抬着尸首去安葬,然后继续去和敌人周旋。说好听些,这是坚强。说不好听些,其实他们已经麻木了。 一千多人聚集的营地里,每天的常态便是一片死寂。几乎没有人说话。白天里,人们默默的四处收集着柴草,寻觅着果腹之物。到了夜晚,营地里一片黑暗,孩童的啼哭声都很微弱。在深夜的寒风里,漏风的窝棚里,人们紧紧的挨在一起,忍受着饥寒交迫,等待着下一个没有希望的白天。 然而今天晚上,这座营地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午后开始,男女老少齐上阵,用了七八个时辰的时间,将数十车的粮食物资全部搬运到了山寨之中。之后,大寨主开始分发粮食和棉衣被褥,甚至每人还分到了一大块的肥肉。这之后,篝火上的饭食开始熬煮飘香,猪肉的肥膘在火堆上滋滋的冒油,空气中弥漫着米饭和白面的香味,弥漫着肉食那令人垂涎欲滴的芳香。 孩童们换上了棉衣棉裤棉鞋,细心的梁七甚至在采购清单里加上了给上百孩童买的百余顶虎头棉帽。这些孩子们穿上了御寒的冬衣,开始在空地篝火之间穿梭打闹。百姓们围坐在篝火旁吃着热乎乎的米饭和馒头,相互之间也开始说笑着,谈论着。 整个营地里从以前的死寂变成了一片生机,这仅仅是因为来了这一大批的物资而已。这一批物资的到来,彻底的改变了这里的一切。 高慕青一直和梁七等十几名骨干在营地中间的竹棚之中忙碌着。收拢登记物资,发放这些物资,以及最终的清理和妥善的安排保管和发放的规矩,这都是必须要做的。在发放了一批物资之后,剩下的物资都整整齐齐的码在了竹棚之中,一群人忙着在旁边用竹子和长草加固遮蔽,以免漏雨受潮。一直忙活到三更天以后,高慕青才拖着疲倦的身子走向自己的住处。 高慕青的住处在营地靠东边的一处单独用竹篱隔开的一小片木屋里。这里是高慕青和手下的三十多名女卫的住处。这里简陋之极,完全不能跟龟山岛上时自己的那座小楼相比,但高慕青已经早已不在乎这个了。 但今天,这个简陋的小院里的景象确实截然不同。中间高慕青居住的木屋里的灯火很是明亮,这和以往截然不同。自从到了这里之后,用来照明之物除了篝火便是松明子,那玩意在屋子里点起来冒着浓烟,还有刺鼻的气味,且亮度并不高。但眼前屋子里的亮光却绝非是松明子的光亮,这光线要明亮的多。 高慕青奇怪的走进屋子里,一眼便看到了简陋的松木桌案上摆着的一只银白色造型优美的三叉烛台,三根蜡烛在烛台上烧的正旺,照得屋子里的一群女卫们的眼睛亮晶晶的。 “这……哪里来的蜡烛和烛台?”高慕青的心情也很雀跃。 这几个月来几乎是在地狱之中生存,每天都像是在黑暗之中活着,每日都要担心生死的问题,就像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漫长苦难之中。每天一睁眼看到的便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身边众人,耳中听到的都是哀叹和哭泣之声,高慕青已经几乎忘了山外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了。 可现在,看到这只银色的造型优美的烛台,以及那燃起的明亮的烛火。就像是忽然间从地狱来到人间,一下子想起了山外的花花世界。想起了除了眼前之外,还有另一个繁华精美的人间。 “大寨主,这是梁七命人送来的啊。梁七还送了一大堆东西到咱们这里来了,说是专门给大寨主的东西呢。”贴身女卫春草急忙上前解释道。 高慕青皱眉道:“专门给我们的?这怎么成?东西都在那里?这时候所有的东西都要统一的保管发放,怎能搞特殊?怎地一下子点了三根蜡烛,快吹灭了两根,咱们现在怎么能铺张浪费啊。” “大寨主,梁七特意交代了,他是受人所托的。大寨主你来瞧,这里还有好多东西呢。我们都已经搬到你的房里了。”春草笑道。 高慕青一愣,举步走向东侧的卧房,一进门,高慕青整个眼睛都亮了起来。 原本简单的只有一张松木床和一个临时打造的松木梳妆台的房间里,此刻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床上挂上了粉色的帐幔,几床簇新精美的锦被叠的整整齐齐的铺在床头。金色的帐钩将帐幔朝两边勾着,下边还挂着红色的流苏。帐幔角落处,摆着一只巨大的红木木箱,上面漆花精美,甚是豪奢。 再看原本空荡荡的,梳妆台上,一枚精美的铜镜摆在上面,桌面上摆着一直四方的紫红色的化妆盒。梳妆台旁,一只红木衣架上挂着几件簇新的锦缎棉袍。旁边两只春凳上放着几只发亮的铜盆铜渣斗等物。另一处角落里,一只镂空铜香炉正袅袅的冒出香气来。 房间还是那个低矮简陋的房间,但是屋子里摆了这些东西之后,一下子便富丽堂皇,变得像个大家闺秀的闺房了。 高慕青惊愕半晌,呆呆道:“这……梁七这是在搞什么?” “不是梁七啊,梁七说是有人特意在杭州买了这些东西,让他一路带来山上了。嘻嘻,大寨主,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这是谁吧。”春草笑道。 高慕青心中不知何种滋味,缓缓的走进这陌生的屋子里,静静的站立片刻,轻声道:“梁七呢?去叫他来,我有话问他。” 第三六三章 见字如面 梁七在不久后匆匆而来,脸上还带着酒足饭饱之后的满足。采购物资的时候,梁七可没忘了买个十几坛烈酒来犒赏自己和山中的一帮酒鬼兄弟们。刚才他便偷偷的开了一坛,和十几名兄弟畅饮了一番。听到高慕青叫他来说话,梁七才忽然想起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办,于是赶忙快步赶来。 高慕青缓缓的在房间里走动,伸手默默松软的锦被,精美的棉袍,触摸着光滑的铜镜,呼吸着香片的香味,嘴角带着笑容,心里暖流涌动。所有的东西都是质地最好的,最上等的。送东西的人想的也很周到,日常所用之物也都买了,足见用心。 梁七赶到,在门外拱手道:“大寨主,我来了。” 高慕青忙放下撩在手中细看的一件锦袍的长袖,咳嗽一声转身道:“进来说话。” 梁七答应一声,举步进来。高慕青已经坐在了一只凳子上,指着另外一只凳子道:“坐下说话。” 梁七一屁股坐下,笑着对高慕青道:“大寨主,这些东西可没有弄破了的地方吧。这一路上我可是小心翼翼,搬到山上来的时候也是我亲自带人搬上来的,就怕弄砸了,那回头可没法交代。” 高慕青瞪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他……还好么?” 梁七愣了愣,旋即明白了过来,忙笑道:“好,好的很。林公子……” “嘘,在山上不要提他的名字。”高慕青摆手喝止道。 梁七笑道:“是是是,林……这个……那位公子很好。他林家前一段时间出了大事,乱了一阵子。不过公子出面平息了,还当了两个月的大管事呢。最近不是秋闱大考么?这才潜心的温书。算算日子,大考已经结束了吧,现在不知道发榜了没,也不知有没有高中。” 高慕青吁了口气轻声道:“是呢,他今年要秋闱大考,我倒是差点忘了。他……身子好么?” “好着呢,好像壮实了不少。公子告诉我,他一直在坚持练习武技呢。说即便现在已经晚了,但起码能强身健体,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说在遇到海岛上那般情形,他也不至于全部要我们来保护了。”梁七笑道。 高慕青微笑点头,忽而蹙眉道:“你说他家里发生了大事,那是什么事?他怎地又当了大管事了?”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只听公子说,他家长房的长公子突然溺水死了,林家跟着便乱成一团。家主都换了人了,他们家的二老爷从京城回来,不知怎么便成了家主了。他也当了几个月的大管事。不过他志不在此,所以不久前便辞了。” 高慕青眉梢挑起,沉吟半晌,脸上露出恍然之色。高慕青自然明白,林家的大公子林柯忽然溺死的事情绝非是什么意外。那日在海岛上,海东青的军师许兴说出了林柯通匪的秘密的时候,高慕青可是在场的。后来龟山岛出了事,高慕青便也一直没机会去关注此事。现在看来,林觉定是已经解决了此事。林柯死了,林家家主都易主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高慕青不禁心中慨叹,在他手中,什么事都好像举重若轻的样子,永远都会有应对之策。若是他此刻在自己身边,那该多好啊。自己可真是累了,而且毫无头绪。 “大寨主,我私自去见公子,求助了公子,大寨主不会怪我吧。”梁七见大寨主神色阴晴不定,有些担心的问道。 “你说呢?让你去洪泽湖是联络旧部和百姓的,可不是要你跑去杭州的。你这是抗命,明白么?”高慕青沉声道。 “我明白,大寨主要罚我便罚吧,不过我觉得这一趟去了之后是很值得的,您可不知道,跟公子谈了一晚上的话之后,我原本沮丧的心情可是一扫而光了。公子真是高人啊,他就像亲眼所见一般,将我们这里的情形分析的是一点都不差。哎,可惜公子非要去考什么科举,要为皇帝老儿做官,不然他来山寨里,咱们还怕什么?”梁七摇头道。 高慕青瞪着他道:“这话再也莫说,我们若非走投无路,谁愿为匪?” 梁七忙道:“是是是,属下只是这么一说罢了。” 高慕青沉吟半晌,轻声道:“我自然不能怪你,我承认你这一趟去见他,他给了你银子买了这么多东西上山来 ,这是救了我们大伙儿的命。否则我真不知道这个冬天怎么熬过去了。可是……这么一来,他便是通匪了。这事儿要是被人知道了,他和他全家都是要被砍头的。我之所以不让你去找他,便是不想将他拉到这个漩涡里来。我知道,他知道我们的处境之后是绝对不会不管的,他的脾气我很清楚。” 梁七道:“那是自然,公子重情重义,岂会不管?这话我也说了,公子却笑话了我。公子说‘我和你家大寨主是夫妻啊,要说通匪,早就通了,而且还睡一个被窝了,这还能撇清么?告诉你们大寨主,不用多想。我不帮她,还算是男人么?’” 高慕青脸色绯红,怒气冲冲的瞪着梁七,梁七惊觉失言,自己怎么把‘睡一个被窝’这种粗俗的原话给说出来了,这岂非是大大的冒犯。 梁七扬起巴掌抽自己的嘴巴子,骂道:“混账东西,叫你胡说八道,叫你胡言乱语。” 高慕青摆手道:“罢了,不用打了。也是他胡说八道在先,改天……改天我要先找他算账才是。” 梁七点头不语,心道:找他算账,见了他你会骂他?怕是欢喜还来不及。 高慕青想了想问道:“他跟你说了那么多话,可有什么建议?他没要你带什么话给我么?” 梁七一拍额头叫道:“瞧我这蠢的,差点忘了大事。公子除了要我带来这么多东西之外,还写了信要我亲手交到大寨主手上。差点误了事。” 梁七伸手在怀里摸索着,片刻后取出一个厚厚的牛皮信封出来,双手递到高慕青面前。高慕青惊喜接过来,看着那封皮上的字迹。上面写着:慕青亲启。自己端正清秀,就像是林觉的样子一般。一瞬间高慕青眼睛微红,险些落泪。 …… 夜深人静,一只摇弋的烛火照亮了高慕青那张略显消瘦和疲惫的美丽面孔。端坐在梳妆台前的高慕青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密密小楷的纸张,正静静的读着信的内容。 “慕青吾妻,见字如面。上次一别,忽忽已过数月。虽只数月时间,却有三秋之感,我对你甚是思念,不知慕青可想念我否?” 只读这寥寥数语,高慕青的泪水便扑簌簌流了下来。 “我当然也想念你,每一日,每一夜,没有一天不想你。你这冤家,还来问这样的话。”高慕青流泪低语道。片刻后高慕青擦干眼泪,继续看信。 “当日一别,你说你带着山寨兄弟前往伏牛山落脚,我本以为你已安排妥当。谁料想梁七来时,告知我山中之时,方知你们所经历之艰险。获悉情形之后,我心中甚是懊恼。如此情形,我有不可推卸之责。现在你身处险境,我却不能在旁助你一臂之力,更是自责之情,实难用言语形容。梁七禀报之后,我本有立即赶赴山中之念,然仔细思量之后,还是觉得不该如此。非我无同患难之心,而是我认为,为今之计,你们需要的不是一个武力不强的帮手,那于事无补。现在你那里最需要的是物资的支援,助你们渡过严冬。望慕青能了解我的想法,莫以为为夫舍你不顾,乃贪生怕死之人。” 高慕青吁了口气,轻声道:“你怎会是贪生怕死之人,你虽是一介书生,但当日桃花岛上我已经见识到你的勇敢。你是我见过的最无畏之人。你不来,自然是有你的道理的。” “慕青,我对你进伏牛山之后的决定是赞许的,但只是操之过急了些。那左宗道既然图谋不轨,你该将计就计,虚与委蛇,伺机控制此人,夺其山寨之权,此乃上佳之策。而不该立足未稳便与之翻脸,这会立即让你们陷入被动。当然,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为了保护龟山岛山寨投奔的百姓,不可能不去收留他们,所以你不肯牺牲那些百姓,便只能走这一步,我想即便我在你身边,也是不能阻止你的。我想告诉你的事,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便无需考虑太多,既已和伏牛山众匪为敌,那么便为敌吧,要想立足于山中,总是要靠实力立足的。只不过时机选择仓促了些,也会更为凶险些。” 高慕青想道:你也知道我是被迫无奈么?投奔我的百姓们都要饿死了,我还怎能熟视无睹。 “慕青,现在的情形是,你们的拼杀为自己赢得了时间。鲍猛必是不肯再大量消耗实力,所以寄希望于严冬肃杀,让你们冻死饿死在山上。故而我才给梁七银两,要他即刻采购粮食以及御寒之物偷偷运到山中。这乃是针锋相对之策。但能平安过冬,鲍猛的计划便将失败。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明年春天,伏牛山中众匪必会达成共同剿灭你们的协议,因为对他们而言,你们是外来者,他们必群起而攻之,到那时才是最危急的时刻。但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坐视不管,会想办法给你帮助。同时,我要你要利用这个冬天的时间做好几件大事,具体事宜,我在另外一份信中已经写好了建议之策,你要仔细的看一看,觉得可用便即刻执行。此事关乎生死,绝对不可疏忽。” 第三六十四章 大肆敛财 高慕青看了一眼桌上的另外一份厚厚的信封,那是和这封信一起装在牛皮大信封中的。高慕青刚才还以为是林觉的另一封写给自己的信,此刻才明白原来那是林觉思索得来的应对之策。高慕青的心一下子定了下来。林觉既然给出了建议,那必是极好的应对之策,自己相信这一点。 “慕青,山中条件艰苦,风霜严寒侵袭,你是个女子,更是极为辛苦。我不能在你身边照顾你,所以只能让梁七带了些日常所用之物给你,那些东西都是绿舞亲自采买的,希望你让你过的轻松一些。我知道你不是贪图享受之人,更不太在乎衣食居所的简陋,你可以吃苦,并不贪图享受。但你莫忘了,你是我林觉的妻子,我却不能让你多受苦楚。我虽并非太看重容貌,但我绝不想你我重逢之时,你变得面黄肌瘦,发枯肤干,像个黄脸婆一般,那我会很不高兴的。你即便是的大寨主,却也是我林家之妇。出嫁从夫,我的话你不能不听。所以,万万保重自己,那些为你买的胭脂花粉钗环锦衣,你也要穿用,否则我会生气。” 高慕青噗嗤笑出声来,眼中满是柔情,轻声嗔道:“真是个呆郎君,这荒山野岭的,我穿给谁瞧?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给谁看?打仗的时候穿着那些花花绿绿的上等锦衣像话么?不过……你说的对,我可不想成为黄脸婆。” “忘了告诉你,两日后便是秋闱大考,我将要去参加大考。这件事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是要入仕为官的,因为我林家需要我这么做。我知道你其实也并不想当什么大寨主,而是你也不得不这么做。但正因如此,你我可能暂时不能在一起长相厮守。我知道,说这个话题,会让你我觉得沉重和无望,但我相信,只要你我想要厮守在一起,终将会得偿所愿。你我各自完成使命之后,便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在一起。你也要相信这一点。” 高慕青轻叹一声,低低的道:“我自然是相信的,但不知是何年何月。” “信短情长,纵有千言万语也写之不尽,但很多话我想还是留待你我见面之时再说,那才更有意味。莫要担心,莫要害怕,一切有我。天寒夜长,风冷雪寒,晚间入眠,勤加衣被。若是想念我的话,我们可梦中相见。遥祝安康,万望珍重。林觉亲笔。” 高慕青读完了信,怔怔的坐着发愣,脑子里满是林觉的影子。她想起和林觉在一起的一切,虽然这一幕幕早已在脑子里闪回了多次。她想起了和林觉在那孤岛上的幸福的晚上,想起林觉的疯狂和温柔,既是羞涩,又是甜蜜。高慕青恨不得肋生双翅化为飞鸟,飞向林觉身边,永远也不离开他。但她却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无论如何,爱郎来了信,也为山寨做了谋划,眼前的危机也得到了缓解。虽然依旧形势严峻,但一想到林觉已经插手,高慕青的心中便似乎已经不那么害怕了。 高慕青将信贴在脸上,那信上墨迹的香味让人心安。她的目光落在那一摞林觉写给自己的谋划的信件上,但此刻她却不太想拆开。她放下信纸张,解开发髻上的蓝色丝带,瀑布般的长发倾泻.了下来。高慕青拿起铜镜照着自己的脸。那张脸虽然有些消瘦,但依旧容貌如花,俏丽无比。 高慕青放下铜镜,目光又落在梳妆台上的那只精美的锦盒上,伸手打开来,里边十几个小屉中琳琅满目。花粉,胭脂,唇纸,眉墨,檀香的木梳子,金银珠花,玉簪,玉钗,所有女子装扮所用之物应有尽有。 “我不希望你我重逢之时,看到你变成一个黄脸婆。那我会很不高兴的。”林觉信中之语犹在脑海里,高慕青嫣然一笑,捻起一片唇纸放在唇中,轻轻抿动起来。 …… 杭州城中,数日以来,江南大剧院新剧上演的宣传活动正在如火如荼的展开。新剧《倩女幽魂》《白蛇传》的大幅工笔彩色海报已经贴满的全城的主要街道。江南大剧院派出人手在街头大肆宣传,营造声势。 对于杭州百姓而言,江南大剧院已经数月没有新剧目上演,这一次一下子推出两出新剧,自然是让人备受期待。更何况,此次江南大剧院的宣传海报之上明示了剧目的作者便是林觉,而林觉之名在杭州早已家喻户晓。自从今年的八月十五花魁争霸之后,林觉曾经一度被围追堵截,追捧的上了天。以前虽有传闻,江南大剧院的剧目都出自林觉之手,但林觉自己却一直没承认。这一次算是公开的承认了这一点。 不过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个林觉居然在江南大剧院之中开始了签名售书的活动。二十两银子便可以让林觉亲笔签名赠送一本江南大剧院以前演出过的剧目话本。三十两银子可得到除了林觉之外再加上江南大剧院全体出演过此剧的演员的签名。什么《西厢记》《窦娥冤》《杜十娘》等等,都是在杭州城中引起过轰动的经典剧目。而在此之前,所有的话本都是保密的,除了王府的小郡主之外,林觉还没允许任何一部实体话本流落在外。 林觉的这个举动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有人公开批评林觉和江南大剧院如此敛财的行为实在是太过分了。实际上对于这些已经演出过几十上百场的话本本身而言,其实已经没有太多的价值。林觉此举是强行用自己的名气卖钱,等于是直接的拿自己的名气卖钱。 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江南大剧院还明码标价了林觉见客对谈或者陪同宴饮的价格。而且价格高的离谱,并以时辰计价。并且说了,可以满足客人的各种合理要求。譬如陪同客人游玩赏景填词作诗等等项目。此举更是连脸都不要了,直接以自己的名气赤裸裸的卖银子。 “有辱斯文,本以为此人是个文人雅士,没想到却是这般铜臭之人,为了钱都能这么干,这和那些青楼红牌有何区别?从来都是花魁红牌陪人饮酒宴饮赚取缠头,还没见过男子拿自己卖钱的,当真不要脸了。” “就是,更好笑的是,花魁大赛之后,很多名士官员想邀请他和他结交,他还假模假式的出了个告示,说什么无意与人结交,潜心温书备考什么的。搞得好像是世外高人一般的清高。现在可是原形毕露了,原来是要银子,又不好意思开口罢了。” “还真是,想必便是因为没银子赚,所以才故作清高。商贾之家出身的毕竟还是积习难改。虽写了几首好诗好词,然骨子里却脱不了铜臭味,竟然什么都拿来换钱。当真可悲可叹。” “可不是么?这种人真的丢我们文人的脸。咱们可不能任由他这么胡来。拿我们杭州城当什么了?如此的毫无顾忌。咱们得联合起来想想办法,不能任他这般胡闹。” “对,咱们商议商议,想个法子,不能任他胡来。” 城中文人名士圈子里的这种论调很常见,聚集在一起之后,这些人的话题总是在林觉身上打转。有的是当真觉得此举实在太过荒唐,但更多的还是带着一种酸溜溜的意味在其中。因为,他们知道,林觉能这么做,而他们自己却没法这么干,论名气和才气和林觉相比实在差的太远了。八月十五那晚,林觉那一首《水调歌头》已经成了绝唱,这首词已经被文士圈子里研究鉴赏了数月,已经是公认的旷世佳作。林觉也早已坐实了杭州城名士之名,这一点他们无法反驳。 当然,也有不少人并不认同上述那些反对的观点。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此举既不偷又不抢,有什么好指责的?再说了,人家明码标价,你想花银子便花,也没人逼着你去买他的签名话本,没人逼着你去花钱和他见面。那些人都是吃饱了撑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罢了。” “确然如此,林觉已经是我杭州城大名士,有些人就是想蹭他的名气。其实这些人不过是表面上义正辞严的,背地里还不是一个个的见钱眼开?张通判三月里过生日的时候,你瞧那些个所谓的名士们一个个阿谀奉承的样子。张通判设了五百两银子的彩头,征集祝寿诗词,这帮人一个个挤得头破血流,写的那些祝寿的诗词简直不堪之极,吹捧的登峰造极。那才叫有辱斯文呢。人家林觉至少还堂堂正正,不似这帮人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蝇营狗苟,让人恶心。” 凡此种种,什么样的议论都有,什么样的评价都有。也有人跑来忠告林觉,告诉此事在城中造成的反响,劝他收敛一些。然而,林觉统统一笑置之,根本不加理会。 林觉当然也并不想这么干,林觉本就不想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之上,但是没办法,他缺钱啊。为了落雁谷高慕青和他们手下的那一千多人能够立足,他必须要弄一大批银子,完成自己所设想的对计划。 第三六五章 大肆敛财(续) 林觉原本的打算是向谢莺莺借一笔银子,但他最终还是没能开这个口。虽然数日前留宿于谢莺莺房中之时,云雨的间隙,谢莺莺曾经问他是不是缺银子花,所以才决定卖签名话本,卖自己的名气。谢莺莺当时还说了,她自己积蓄有两万两银子,如果林觉缺银子花,便拿去花就是。 林觉当时忍了又忍,终究没有张开口,也没有实情相告。如果是之前和谢莺莺之间的关系没有发展到已经肌肤相亲的地步的话,林觉或许还能张开口,毕竟那是朋友关系。朋友有通财之义。但现在,阴差阳错之下,自己都已经睡了谢莺莺的身子,也承诺要娶她为妾,现在拿谢莺莺的银子,那便不是借了,而是吃软饭了。作为一个男人,林觉过不了心理上的这一关。林觉想着,还是尽量想办法挣钱,不到万不得已,自己是不会开这个口的。 林觉本来以为,自己这种粗暴的挣钱的方式也许并没什么好的结果,或许会是面子也丢了,最后钱也没挣到,反而落个不好的名声,被人诟病讥笑。然而,林觉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在杭州城的影响力竟然如此之大,自己的名字竟然如此的值钱。 十月初九上午,是林觉正式签名售书的日子。那一天,前来购买签名话本的人居然挤得水泄不通。虽然每本话本高达二十两纹银,这对普通百姓而言简直就是天价,但对于另一部分人而言,这却根本不算什么。 买书的人中包括了真正喜欢林觉的真爱粉,这一类人为了得到偶像的签名是不计代价的。他们买书,完全是为了捧场和喜欢。另一类人便是各大青楼的人。近来几乎所有有实力的青楼都已经开设了剧院这一副业,而江南大剧院的话本水准乃行业最高,所以很多人都想得到一本完整的话本,从而加以借鉴和学习。因为林觉卖出的话本不仅是剧情和唱词,还包括了导演道具灯光舞美的各种设计以及达到的目的的手记。几乎是一本写话本的教科书。买上一本回去,对于自家话本的创作和剧目的设计有着极高的研究和借鉴意义。 还有一类人便是城中的不少热衷于藏书以及结交文士的一群附庸风雅之士。他们有钱,热衷于搜罗名人字画以及各种书籍。得此机会自然不肯放过。当然其中也有人不是为了林觉的签名,而单纯是为了鉴赏江南大剧院中的几本话本而来。毕竟江南大剧院的话本是有着很高的水准的,那可不是街头瓦舍之中的小闹剧,每一出剧目都是真正的书本,里边甚至有很多精美的诗词。不消说,这些诗词都是出自林觉之手,那么这些话本便有着极高的鉴赏价值。 总之,出于各种目的的人都有。正所谓一样米吃百样人,在很多人看来,花二十两银子买一本林觉签名话本的举动简直是一种吃饱了撑的白痴行为,但在另一些人眼里,只花二十两银子便能得到一本林觉签名话本却是太值了。每个人的出身地位贫富情趣的不同,也让他们的行为截然不同。实际上整体而言,肯花银子的毕竟是少数人,但在杭州这座百万人口的大城市中,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人愿意花这二十两银子,对林觉而言也算是赚的盆满钵满了。 更何况,很多人还不止花了二十两银子。譬如万花楼和群芳阁两家青楼便派了人来,一下子买了十套全八本的签名剧目,实际上这不仅是为了钻研和借鉴,那是楚湘湘和顾盼盼为了给林觉捧场而做出的举动了。 仅仅半日时间,近六百本签名剧目便已经售罄。谢丹红笑的合不拢嘴巴,打算吩咐人去书馆连夜加印,但林觉却决定到此为止。林觉并不想让自己的名字变得一钱不值。哪怕现在还有几百人等着要自己的签名话本,林觉也不愿再赚这个钱了。真的人手一本,那便是一钱不值了。要让很多人想要却又得不到,这样买到手的人才不会觉得吃亏了,反而觉得这件事划算。倒不是说这些签名的话本会升值什么的,林觉就是想让这些态度踊跃的捧自己场的人有一种物有所值的感觉,传递给他们一个自己并不是完全为了银子才举办的这场活动,而是一种回馈和交流。对林觉而言,适可而止就好,六百本话本已经有了一万多两银子的进账,这已经超过林觉的预计了。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还没完。林觉宣布签名售书活动结束之后,谢丹红的手里已经接到了几位城中大户的邀请。他们当中有的是之前结交林觉之后被拒绝的。当时面子上相当的抹不开,当他们听到林觉明码标价陪游陪宴饮的消息后,便立刻前来预约。对他们而言,银子不算什么,关键是面子。之前林觉的举动让他们很不开心,现在既然林觉是假清高,那么拿银子让林觉乖乖的自己过来,则未必不是一直解气的手段。 当然,还有的是想和林觉结交。之前无法如愿,现在有了机会自然是不肯放过。至于花点银两和能请来林觉这样的杭州城中的名士相比较,自然是后者更划算。若是能再得到林觉的一首词作,那便更是大赚了。 林觉自然也不是什么人花银子自己便去的,有些人明显是为了作践自己,自己岂能去赴约受辱。但多多少少,看在银子的面子上,林觉也不会去太过挑拣。林觉只给了自己十天的时间,在发榜之前自己可以用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敛银子,发榜之后便不能这么干了。如果自己秋闱得中,那么身份便是贡生了。虽则贡生也不是什么官儿,但所有秋闱高中的贡生便已经是两浙路的重点关照对象。代表两浙路去参与春闱的贡生的一言一行都将被官府所控制,官府可不希望这些去京城的贡生里有个胡作非为之人,到时候在京城给整个两浙路丢脸。像林觉这种行为,官府必是要来干涉的,严正肃怕是也不能容忍。 若是名落孙山,自己更没有理由这么干。一旦秋闱失利,自己在城中的人气会急遽下跌,便是想敛财怕也是没多少人买账。林觉早就想好了,就是要卡在这秋闱大考发榜之前的间隙的这十余天的黄金时期,才是干这种事最好的时候。此时自己是布衣身份,不受规矩管束。 林觉也算计过了,这十来天时间若是顺利的话,应该能快速聚敛个万余两银子。这样的话,起码能正式武装百余人。虽不能让落雁谷中的全部人手都脱胎换骨,但起码战力也能上一个较大的档次。有百余名装备精良的人手,绝对是立足伏牛山的巨大筹码。 现在看起来,情况相当乐观。光是卖签名话本便已经有一万多两进账,林觉已经将接下来的目标调整到两万两。这样可以让得到武器装备的人手增加到近两百人。有了这两百人,林觉相信必是能够让高慕青稳稳的在伏牛山扎根的。 午后开始,林觉的‘三陪’业务正式开始。林觉选出今日的两名客户是城南的赵三公子和西河街的张大户。赵三公子之前送了好几次帖子,希望能跟自己请教诗词之道,态度很是谦卑诚恳。林觉认为,这位赵三公子或许不会给自己难堪。至于那张大户,则完全是因为他出了多出一倍的价钱,希望能请的林觉去陪他吃个晚宴。林觉自然不会跟钱过不去,便也答应了。 午后跟赵三公子泛舟西湖之上,过得倒也愉快。赵三公子虽是个富二代,但人品倒是端方,痴迷于诗词之道。林觉其实也没什么可教他的,毕竟自己的那些诗词也是搬运盗版而来的。不过赵三公子对林觉崇拜的很,林觉的一番胡说八道也被他视为至理名言。林觉也尽量把肚子里的一些货色跟他聊聊,至于能否提高赵三公子的诗词创作水平,自己是不知道的。但起码林觉认为,对得起这两个时辰的二百两银子的报酬了。 本来林觉还觉得这二百两银子赚的实在是太轻松了,心里美滋滋的,然而晚上陪那外赵大户的晚宴便让林觉傻了眼。 第三六六章 大客户 那位赵大户之所以花了双倍价钱请林觉去陪着吃饭,倒不是他自己对林觉有什么崇拜之情。赵大户在城外有几座庄园 ,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财主,他只对账目的进出和赚多少钱感兴趣,对诗词文章可半点兴趣也欠奉。之所以花了大价钱请林觉来,却是应了其独生女儿的强烈请求。 赵大户独生女儿赵翠娥早就迷上了林觉,八月十五之后,一堆媒人来林宅提亲的人当中便有赵家请的媒人。赵大户对自己女儿言听计从,本以为凭着自己的家财,林觉还不满口答应下来。虽然他林家也是豪门大户,但自己家财巨万却未必输给他们。他林家不过是名气大,派头足罢了,其实杭州城中像赵大户这样名声不显但却富得流油的人家也不少,未必便比不过林家。况且赵家还有个优势,那便是只有这个独生女儿,谁娶了赵翠娥将来便是巨万家产的继承者。赵大户本以为这门亲事一定会成,谁料想那林觉居然拒绝了。 因为此事,赵翠娥在家里哭了好多天,赵大户是劝也不是骂也不是,无可奈何。所以,当林觉明码标价卖银子的时候,赵大户便立刻花双倍价钱将林觉请来。目的自然是要跟林觉摊牌,要他明白自己的用意。 这顿晚宴吃的那份尴尬劲便别提了,一方面林觉不得不尽量躲避赵翠娥那毫不掩饰的勾魂双目的骚扰,一方面却又不得不听赵大户的一番夸耀自己多么有钱,自己和多少官员有交情,将来自己的女婿会得到自己的家产之类废话。林觉已经尽量的保持着忍耐和风度了,毕竟这位是自己的客户,本着职业的精神,林觉也不想弄的不欢而散。 尽管林觉虚与委蛇保持着风度,但当赵大户提出林觉今晚便可以留在府里成亲的话时,林觉大惊失色落荒而逃,连银子也没敢要了。林觉担心再多呆一刻,那位嘴巴红的要吃人的赵姑娘会把自己活吞了。而这位对自己的家产和宝贝女儿充满自信的赵大户搞不好会采取进一步行动,硬逼着自己跟他女儿洞房。又或者他们父女搞不好要给自己喂一杯春药,让自己丧失反抗能力,做出什么举动来,那可就真的什么都完了。 逃回家中之后,林觉还兀自后怕,这哪里是赚钱陪客吃饭,这简直是鸿门宴啊。脑海里满是那位赵翠娥姑娘直勾勾炽热的毫不掩饰的眼神。当晚,林觉做了个噩梦,梦的内容不堪之极,林觉是一辈子也不想对外人道出的。 “赚钱有风险,赴宴需谨慎啊。原来这三陪的钱也是不好赚的啊。”林觉叹息着得出了这个结论。 但无论如何,既然决定了这么干,便是硬着头皮也是要继续下去的。或许在选择上该更多的斟酌一番才是。这还只是遇到了这种奇葩之事,有失身的可能,但无性命之虞。如果要是遇到个想要自己命的,比如海匪的余孽什么的,自己岂非是自己送上门去给他们打杀了。 次日上午,林觉来到望月楼。谢丹红拿出了一连串的预约名单来让林觉选择。昨天一下午,预约之人居然有了几十个,谢丹红完全没料到会这么火爆,笑得合不拢嘴。 林觉一边喝茶,一边将昨晚遇到的情形跟谢莺莺和谢丹红说了,两人还以为林觉是说笑。直到林觉赌咒发誓,两人这才相信确有其事。谢莺莺当即笑的直不起腰来,谢丹红也是笑的浑身发抖。 “居然有这种事,林公子怎不答应了他?那赵大户奴家可知知道的,家财万贯,是杭州城中排的上号的大富翁呢。若是当了这赵家的女婿,将来万贯家财可都是公子的了。”谢丹红大笑道。 林觉除了翻白眼无话可说,谢丹红逮到这个奚落林觉的机会,她自然是不肯放过的。 谢莺莺在旁轻声道:“林郎既然决定这么做,便要有心理准备才是。奴家以前还在花界的时候,经常遇到各色人等,提出什么奇怪要求的都有。林郎若觉得窝心,这银子便不赚了便是。郎君何等样人,为何要受这等闲气?你也未必是缺银子吧,何必如此。” 林觉不能说出真相来,只道:“那不成,话都说出去了,明码标价的做生意,岂能半途而废?” 谢莺莺无奈,便也不再相劝。自从和林觉挑明关系之后,谢莺莺便告诉自己要摆正位置,改掉以往的一些脾性,做个温柔如水的人顺从林觉的贤妻。林觉的决定无条件的支持便好,自己的见地跟他相差的太远,根本无需自作聪明。 谢丹红自然是支持林觉继续赚银子的,这银子不赚白不赚,这么好赚的银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以前只知道青楼花魁陪人喝酒游玩能赚银子容易。没想到男人也赚的这么容易。看来女子有貌,男人有才都是可以用来赚钱的资本。 林觉拿着一长溜的预约名单谨慎选择的时候,忽然有大剧院的杂役上二楼禀报说,有人在楼下门口要求见谢妈妈,说是要花钱请林公子去作陪。谢丹红正连续被林觉否定了几个出高价的名单,因为林觉听了谢丹红的介绍后觉得这几个人不太靠谱。 谢丹红正自烦躁,闻听禀报后不耐烦的摆手道:“有银子了不起啊,告诉他,林公子的日程排满了,三天后再来。” 杂役忙下楼去,但不久后又折返了上来。禀报道:“那人说他出高价,并且包下林公子以后所有的行程。” “所有的行程?”林觉和谢莺莺谢丹红等人都惊呆了。到发榜前还有十来天,这一位难道难道全包了?那可是一大笔银子。 “看来是个大客户啊。”谢丹红道:“要不,咱们去见见?没准是个正正经经的仰慕公子之人。咱们也省的挑挑拣拣的,担心着担心那了。咱们明码标价了可以包整天的,八百两银子从日出到日落八个时辰,比零零碎碎的赚的还多。” 谢莺莺担心道:“就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谁会这么大手笔?别是个不靠谱的吧。” 谢丹红笑道:“莺莺是担心哪家女子看上林觉了么?抢了你郎君金屋藏娇么?” 谢莺莺红着脸嗔了一句。林觉却起身道:“有银子不赚是傻蛋,先去瞧瞧是什么人这么阔气。若是不靠谱,便回绝了就是。” 当下几人下了楼来到一楼门厅里,果见一名相貌清秀的蓝衣小仆坐在那里等候。见了林觉等人,那仆役起身来拱手行礼。 “这位小兄弟便是来请林公子赴约之人么?”谢丹红上前问道。 “正是,我是奉了我家主人之命来请林公子的。林公子不是正在明码标价,有偿会客么?”那仆役点头笑道。 谢丹红上下打量了那仆役几眼,微笑道:“但不知小兄弟的主人是城里哪一位?可知道咱们林公子开出的价码么?包一天,其实只是八个时辰,要八百两纹银。并且还有不少规矩,不得提出非分要求,不得要林公子做他不愿做的事情,要以礼相待,不得因为花了银子便自以为可以使唤人,不得……” 那仆役笑着打断道:“规矩不用说了,我家主人请林公子去必是待为上宾的,绝对不会冒犯林公子。价钱嘛,那也不是什么事儿。我家主人说了,八百两纹银的价格对林公子而言是太低了,我家主人愿出双倍银子请林公子赴会。据说林公子这次有偿会客只有十余日的期限,我家主人全包了。有一天算一天。” “什么?”林觉谢莺莺谢丹红都异口同声的叫出了声。这一家居然要出双倍的银两,那便是一天一千六百两银子。后面十天都包了,那便是一万六千两银子。这可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发财了,发财了,遇到大财主了。”谢丹红激动的嘴唇都哆嗦了起来。在她的经历之中,还没遇到过这么大手笔的金主。就算当年她自己在望月楼正当红时,每天金主不断,财源滚滚,那也不过一天有过三百多两的进账。莺莺当红时,最多一天也不过有四百两银子的进项。可现在有人竟然肯花一千六百两一天请林觉相陪。谢丹红心想:或许该有个新行当,不开青楼,开个公子楼,培养林觉这样的才子,那定然是世上最赚钱的行当。 谢丹红脑子里胡思乱想的时候,林觉却有些警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总是伴随着陷阱,谁知道这不是个大陷阱等着自己去跳? “你还没说你家主人是谁呢。”林觉问道。 那仆役摇头道:“公子跟我来便知道了,我不能说我家主人是谁。” 谢丹红也清醒了过来,摇头道:“那可不成,谁知道你是不是骗我们的,到时候别只是胡吹大气。一天一千六百两银子,我还不知道这杭州城中谁能出得起这个价钱。” 那仆役伸手入怀,取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笑道:“我家主人愿意先付银子,你们这总可以放心了吧。这里是一万六千两银票,我家主人说了,先预付十天,后面若是林公子继续愿意作陪,便继续给银子便是。” 第三六七章 现真身 谢丹红惊的合不拢嘴,不可思议的看着桌子上的银票。以她的眼里和对银票的敏感,只眼睛一扫便知道那是大周通用的永和钱庄的银票,如假包换。一下子这么多银票拍在面前,让她的脑子有些发晕。 谢莺莺保持着理性,她倒没被这一大笔银子吓昏了头。轻声在林觉耳边提醒道:“这家人又不肯露身份,怕是里边有文章。林郎要小心行事啊。” 林觉呵呵一笑,上前来一把抓起银票塞在谢莺莺手里道:“替我先收着,这么一大笔银子,便是龙潭虎穴也要去闯一闯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人会为了几十两银子都敢去杀人放火,我为了这一万六千两银子去冒险,那有什么不值得的?这位兄弟,走,咱们这便去见你家主人去。” 虽然这件事很是蹊跷,让人也觉得似乎有什么猫腻在里边,但林觉眼下可顾不了这么多。这一万六千两银子到手,加上之前卖签名话本的一万多两银子,那便是近三万两银子的巨款了。有了这三万两银子,林觉便可以去实行自己武装龟山岛三百人手的计划了。银子是最重要的第一步,没有银子什么都甭提。有了这些银子,林觉便可以着手进行下一步的计划,想办法打听从何种隐秘的渠道可以买到盔甲弓箭这些物资。虽然军事物资为朝廷严控,但林觉相信这事儿并非办不成,因为之前林柯能够为海东青弄到这些东西,想必是有渠道的。 谢莺莺还是很担心,送林觉出来时还小声的询问林觉,要不要找人陪着他一起去。林觉笑着拒绝了。原因很简单,此人既然如此大手笔,必不是寻常人家。自己就算带着随从一起去,那又能如何?这个人若是当真想对自己不利,带随从前往也起不了作用。而且自己也做了准备,经历昨晚张大户家的荒唐家宴之后,林觉长了个心眼,今日出门时,许久没有带在身上的‘王八盒子’也被藏在了长衣之下。如果遇到突发情形,王八盒子好歹也能自起点作用。关键时候拉个人质什么的,或许能脱身。最不济也起码能拉个垫背的。 林觉跟随那小仆出了江南大剧院,门口有辆大车等候。林觉上了车,那小仆居然也进了车厢里来,而非去车辕上坐着,这让林觉有些奇怪。不过这车本来就是人家的车,林觉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总感觉两个男人坐在一辆大车里有些不自在。 大车飞快的离开望月楼,沿着西河街往南而去。谢莺莺本想让一名杂役在后尾随,看看最终落脚之处,也好心中有数。然而,大车跑的飞快,杂役跟了不到百步,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车消失在熙攘的街道人群之中。无奈之下,那杂役只能灰溜溜的回头禀报。谢莺莺也没办法,只得作罢。 小仆一直将脸看向窗外,林觉百无聊赖,便拿话问那小仆,想从小仆口中套问出他家主人到底是谁。那小仆似乎爱理不理的样子,林觉问了半天,他只说一句:“到了便知。”其他的话却是一句不说。 几番尝试后,林觉便也放弃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要不是海匪余孽,便没什么好怕的。看这出手豪阔的架势,也定然不是海匪余孽。花这么多银子,早就够请十个八个高手来宰了自己了。当下也不再多问,只看向车窗外默默的记着路线。 大车一路往南,不久后转而过河往东,接连过了施腰河盐河上的两座石桥,终于一条僻静的街道上停了下来。 “林公子请下车吧,咱们到了。”小仆似乎舒了口气。 林觉探头出窗,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处幽静的街道上。两侧高大的树木成排矗立,只不过树叶已经落的七七八八,密密的树枝依旧遮蔽了部分阳光,将已经快到晌午的日光斑驳的投射在地面上。地面上铺满了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奇怪的是,这条街道上既无店铺也无行人往来,整条街上冷冷清清。街道两侧是高大连绵的围墙,都像是大户人家居住的宅子。但左近四周并无门楼,不知门户在何处。 “这前不依后不靠的,怎么停在这里了?”林觉皱眉问道。 小仆皱眉道:“林公子,我们可是付了银子的,林公子怎地这么多话?要你下车便下车。” 林觉愣了愣,苦笑着掀帘下车,口中道:“罢了,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拿了你们家的银子,也只能受你言语了。” 小仆似乎笑了笑,但迅速扭头过去,朝着前方一指,道:“跟我来便是,正门不便,咱们走后门。”说罢当先举步走去。林觉皱了皱眉头,只能跟着他走向那条小巷。那小巷更是狭窄,不过丈许之宽,两侧高大围墙环绕,仿佛是悬崖峭壁一般。头顶上两侧围墙院子里探出的树木的枝桠遮天蔽日,像是给小巷安了个顶棚,愈发的让巷子里变得光线暗淡,给人以森冷阴暗的不快之感。 林觉走在那小仆身后,脚下踩着厚厚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单调声响,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想要拔足逃离的冲动。因为此时的感觉跟那天见吴春来的情形甚是相像。那天自己也是被吴春来的手下带着进了这样的僻静的巷子里。那小巷的情形也跟这里类似。只不过那天是北城的一处住宅区,而这里是南城。这里的房舍显然比那里要豪华的多。 眼下情形总给人一种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感觉。若是正经人相约,为何要从这样阴森的小巷里的后门进去。难道说要对自己不利,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出入正门,然后让自己死的神不知鬼不觉?林觉心中凛然,不由得脚步慢了下来,手掌也在罩衣外边按了按腰间的王八盒子。 小仆在前面停下,前面左侧果然是一道门户,却是直接在围墙上开的一道小门。那小门很是矮小,以贴条和厚厚的木板制成,坚固无比。小仆从腰间逃出一把钥匙,连开了门上的三道生锈的铁锁,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林觉站在门外看着里边,却发现门内的世界是另外一个景象。阳光照在一片树木中的开阔地上,地面干净整洁,一处花坛上还还开着几盆姹紫嫣红的鲜花。一只秋千悬挂在花坛旁一棵大树的横枝上,正自缓缓的晃动着。 门外门外的世界像是两个世界,小巷子里阴暗森冷满地落叶,围墙内的院子里却是阳光明媚,鲜花盛开。 “进去吧,我家主人等着林公子呢。”小仆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 林觉咬咬牙,弯腰钻进了小门,走了几步,便置身于温煦的阳光之下。顿时刚才在小巷中的森冷的感觉一扫而光,阳光照在身上,立刻全身舒泰。 “好漂亮的院子。”林觉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的大院子,身后靠近围墙的一侧是一排高大的树木,然后便是阳光铺满的巨大空地。目光可及之处是一座假山池塘,池塘南侧是葱葱郁郁的常绿花树。隐隐约约可见远处高低起伏的花式围墙,那是杭州城中大户人家常用的花窗花墙,一般是作为家中园林的围墙之用。不消说,看格局这里是一座大宅院的后花园。 “你家主人在何处?”林觉回头问道。 那小仆笑眯眯的站在林觉身后的秋千架旁,双目闪闪的看着林觉。林觉忽然觉得有些奇怪的感觉,这小仆从进大剧院的那一刻林觉便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却也说不出来,只是感觉这个人不像是个仆役,以为举止动作有些异样。 “你当真没认出来我么?”小仆伸手从颈部抽出一条布带来,然后,他说话的声音忽然变了,变得清脆好听,是个女子的声音。 林觉惊愕的睁大眼睛,脱口而出道:“薇儿?是你么?”。话一出口忽然又自己否定了。因为长相完全不同,就算眼前这个小仆是女扮男装,但若是郭采薇所扮,自己怎么会一点也认不出来? 小仆噗嗤一笑,伸手取掉头上的蓝色小帽。一头秀发如瀑布般散落而下,小仆役伸着脖子甩动长发,黑发闪着光泽在阳光下飞舞。 在林觉目瞪口呆的目光中,那小仆役扬起脸,伸出纤细的手指在自己的下巴处轻轻一揭,然后两只手一起向上撕扯,竟然硬生生的将自己的一张脸自下而上的揭了下来。林觉惊讶的叫了出来,像是在看恐怖片一般。然而那张揭开的脸皮之下不是血肉模糊的一张魔鬼脸,而是一张肌肤晶莹明眸皓齿的绝美面孔。 “薇儿!果真是你。”林觉惊喜叫道。 郭采薇满脸笑容,眼中放光,歪着头娇嗔道:“真是个大笨蛋,居然真的没认出来我。我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呢?若是说高兴的话,那便是这易容的手段还真的高明,连你都骗过了。若说生气的话,你居然跟我一路前来,同坐一车,还没认出我来。足见你根本就没想着我,对我也不够了解和熟悉。” 第三六八章 事出有因 林觉哈哈大笑着走上前去,伸手一把将郭采薇搂在怀里,笑道:“谁说我心里没你?你不知道你这易容手段有多么高明。不但面容全变了,声音也变了。而且身上一点你日常的香气都没了。手掌脖颈处的肌肤也像是男子的肌肤,谁能认得出来。唯一能认出你的手段怕是从眼睛里看出来了吧,可是这一路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怕是故意回避我的目光,怕我看出来的吧。” 郭采薇嘻嘻笑道:“可不是么?沈昙教我的时候说了,易容的手段再高明,但眼睛里的东西是没法改变的。所以第一要务是不要和熟人对视,因为跟你熟悉的人只要看到你的眼睛,你便露馅了。” 林觉哈哈笑道:“原来是沈昙教你的,他还会这一手,真是不可思议。这手段,还真是绝妙。你脸上带的是人.皮面具?” 郭采薇锤了林觉胸口一拳,嗔道:“谁会带那玩意儿?那是一种树汁,煮成水浇在人脸的模子里,干了后揭下来便是一个面具了。想要什么脸便用什么模子。我这是一名府里的小厮的脸。” 林觉恍然道:“原来如此,那声音呢?怎么变得这么像男的?” 郭采薇一扬手,将一根布条举给林觉看。“这个很简单啊,真正的易容高手可以自己改变嗓音,我这样的新入门的,便只能借助外力了。瞧见没,这布条上边缝了两块东西。我只要将布条系在脖子上扎紧。这两团东西便可以贴合我的喉嗓,让我说话的声音发出变化。简单的很。” 林觉恍然大悟,这是利用外力压迫声带,从而让声音发生变化。 “不消说,身上也必是擦了什么药物,掩盖了几原来自己身上的香味了。”林觉笑道。 “聪明!正是如此,擦了药物,可掩盖身上原本的味道。”郭采薇笑道。 林觉哈哈大笑,叹道:“我说怎么一点都没认出来呢,计算相貌变了,声音变了,我的薇儿身上那股醉人的香气若是被我闻到,那我也是一定会认出来的。你这是处心积虑的不想让我认出来啊。把我骗到这里来了。我还跟个傻瓜一样一无所知。” 郭采薇嫣然笑道:“你确实是个傻瓜。人家不这样,你还不来看我呢。” 林觉一把抱住郭采薇,伸嘴过去亲吻。郭采薇呜呜连声,被林觉堵住嘴巴,扭动几下后便搂住林觉的脖子,激烈的回应起来。 热吻良久,郭采薇挣脱林觉的怀抱,喘息道:“我去换了衣衫,为了扮男的,勒的我透不过气来。” 林觉哈哈大笑,郭采薇胸部平坦,显然是为了女扮男装用布条将胸前的大白兔捆了起来。她本就本钱不小,硬生生勒平胸口,怕也是难受的很。 林觉跟着郭采薇从后园出来,来到后宅一个精致的院子里,几名侍女见郭采薇进来,忙站立行礼。看见林觉跟在后面,侍女们都面露惊讶之色。不过她们却也知道林觉和郡主之间的关系,八月里林觉公然和郭采薇在王府闺房之中胡天胡地的时候,这几名侍女在廊下可没少饱耳福,所以见了林觉,几名侍女倒有些面红耳赤。 林觉坐在厅中等候郭采薇沐浴更衣,侍女们送上茶水糕点来,林觉一边喝茶一边等待。不久后,环佩叮当作响,郭采薇沐浴更衣完毕,袅袅走了出来。出现在林觉眼前是,林觉只觉得周围的景象都亮了几分,似乎都被郭采薇的容光所照亮了一般。郭采薇一身素色滚金长裙,外罩裘领大氅。沐浴后的脸上白中透红,肌肤吹弹可破,眉眼如画,艳色逼人。 “看着我作甚?没看过我么?”郭采薇嗔道,亲自上手给林觉倒了杯热茶。款款坐在林觉身旁的椅子上。 林觉低声道:“看不够,薇儿太美了。貌似天仙。” 郭采薇心中欢喜,嫣然一笑道:“你欢喜看便随便看,谁管你。” 林觉呵呵而笑,问道:“你怎么住到这个地方来了?这宅子是你王府的产业么?” 郭采薇笑道:“是我自己买下来的,哥哥知道,爹爹也知道。我只说是府里住着有时气闷,爹爹也同意了。哥哥虽说了几句,可他也拿我没法子。” 林觉想了想笑道:“我猜是为了见我方便才买的,是么?” 郭采薇被说中心事,脸上微红,嗔道:“臭美呢,谁是为了见你方便?” 心里却道:你很少来王府,即便来了我们也不敢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你倒是没什么,我却想你想的厉害。索性在外边买个宅子,方便我们相会。 林觉笑道:“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那么今天你乔装打扮去把我诓骗来,是何用意?郡主好大的手笔 啊,我还以为遇到了大客户呢,能赚一大笔银子呢,没想到却是呢。不过也难怪,除了梁王府,谁能出手如此豪阔?” 闻听此言,郭采薇忽然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你还说我呢?我还正要问你呢。你这两天到底是在做什么?听说你不但卖签名话本,还……还愿意为了银子去陪任何人喝酒游玩什么的。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是自毁声名啊,郎君!” 林觉笑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不偷不抢,毁的什么名声?” 郭采薇蹙眉道:“林郎,我可不是在跟你说笑。知道我今日为何要去找你么?便是不想让你继续这么做。你可知道,此事已经传的沸沸扬扬,我父王和哥哥都很生气,说你不爱惜自己的名声,为了银子不顾一切了。城中不少官员和名士们跑来王府告你的状,说你行事有辱斯文,有伤风化。他们知道你和我们家是有联系的,所以来让父王制止你。说你在城里造成了极坏的影响,若是父王不管,他们便要去府衙去请严知府出面了。” 林觉收起笑容皱眉道:“这帮人是吃饱了撑的么?我自用名气挣钱,干他们何事?真是一群奇怪的人。哪里又造成什么坏的影响了?有伤什么风化?当真是莫名其妙。” 郭采薇苦笑道:“林郎,他们说的也不是丝毫没有道理的。眼下秋闱大考刚刚结束,两浙路举子尽聚城中。你这时候做这样的事情,岂非给这些读书人做了个坏榜样?要知道你现在可不是普通人,你也是咱们杭州城有头脸的名士了,一举一动岂可不慎?” 林觉愣住了,半晌后皱眉道:“我倒是没想到这些,不过别人怎么想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可没有去教导这些考生的义务。他们做什么事,算在我头上可不成。” 郭采薇伸手拉住林觉的手,柔声道:“林郎,我知道你不在乎别人的言语,你也是行得正站得稳,不偷不抢的。但世人的眼光也不能不顾不是么?那帮人还说了,你也是参加了秋闱大考的考生,若你我行我素的话,他们考虑联名递书给礼部,如你此次秋闱得中,他们要以品德有亏之名,请求剥夺你春闱资格。那可就是天大的事情了,干系到你的前程啊。” 林觉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道:“这是一群什么狗东西,草他娘的,管的也太宽了,居然还要用这些手段来阴我。他娘的,这群人平日没见他们为杭州城做一点好事,别人上门挑事的时候他们帮着外人,这会子欺负老子倒是一个赛一个的厉害。告诉我,是哪些人?我去跟他们当面对质。我倒要问问,我哪一根鸟毛碍着他们的事了?” 郭采薇脸上晕红,嗔怪的道:“林郎,莫要……莫要爆粗口。我……我听不得这些。” 林觉这才意识到自己激愤之下破口大骂了。小郡主家教很好,从小到大也没人在她面前爆粗口的,林觉这番粗口口味太重,她听了有些受不住。 “薇儿,你说可笑不可笑?这些人都是些什么玩意?我看他们就是嫉妒,若他们能这么挣钱,怕是一个个比兔子跑的还快。”林觉道。 郭采薇轻声道:“林郎,莫要生气,他们什么德行,我清楚的很。但最怕的便是得罪小人。这些人还是有些门道的。要不然我父兄在八月十五之后不也没训斥他们么?还不是这帮人的嘴巴大,弄的满城风雨反而不好。父王和哥哥也不明白你为何这么做,父王也有些生气的,他说当初你替王府做事的时候,他赏赐你金银你不肯要,现在却又这般赚钱,这不是假清高么?” 林觉皱眉不语,心道:当初我怎知道会遇到要花大笔银子的救命的事情。再说了,当初我铁了心跟王府保持距离,拿了王爷的银子,我岂非要听王爷的了。 郭采薇抱着林觉的手臂轻轻摇动,柔声哀求道:“林郎,就算你不管别人的看法,不管我父兄的态度,你也该为我想想啊。你莫要惹得我父王对你有看法,那样的话,将来我们的事情岂非更加的渺茫?就算是为了我好么?看在我的面子上,这事儿便不要做了,成么?” 第三六九章 坦诚相告 林觉看着郭采薇仰面求肯的柔弱模样,伸手过去轻抚她的脸庞,柔声道:“薇儿,这是两码事。这件事跟我们将来的事情有什么干系?你父王和兄长我真是对他们无话可说,我林觉也算是为他们卖命出力了吧,他们怎么还是对我动辄便有偏见,我可曾向你父兄要过什么赏赐,提过什么条件?我怎么就不能打动他们呢?” 郭采薇轻声道:“林郎你忘了啊,你和我……的事情,我哥哥是知道的啊。他没杀了你便已经是……格外的忍耐了。我……我把自己都给了你,不算是我父兄的奖赏么?” 林觉一愣,苦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哎,这事儿怎么就说不清楚了呢?” 郭采薇叹息道:“罢了,我也不说了,郎君不爱听这些劝,我不说便是,省的惹你不高兴。可是你就算不为了我,也该为你前程着想吧。万一他们真的联名写信,即便你秋闱得中怕也是无缘春闱了。为你自己的将来也得收敛些吧。” 林觉将郭采薇拉到怀中搂住,轻声道:“薇儿,我不是不听劝,我只是……只是……” 郭采薇道:“你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么?你还将我当作外人么?我总觉得这里边有事。你根本不是那种视财如命之人,这一次为何要用这种极端的手段敛财?你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林觉默默的看着郭采薇半晌,终于轻声说道:“薇儿,我并非不能对你推心置腹,只是有些事不宜跟你明言。这件事你知道了反而会担心害怕,所以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郭采薇歪着头道:“你将来会娶我为妻的是么?” 林觉苦笑道:“怎么忽然又跳到这件事上了?你的想法可真让人难以捉摸。” 郭采薇正色道:“你且回答我,你将来会不会娶我为妻?” 林觉笑道:“那还用说么?自然是要娶你的。只要你愿意嫁给我这个草民,即便你父兄反对,我也是要想办法娶你的。” 郭采薇微笑道:“既然你决意娶我,而我也非你不嫁,那么我们其实在心里已经是夫妻了,是不是?在我心里,已经将你当成我的夫君了。” 林觉微笑道:“我也是,心里早就将你当做我的夫人了。” 郭采薇点头道:“那就是了,你我虽非夫妇,但其实已经就是夫妻了。夫妻一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夫君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夫君的难处就是我的难处。夫妻之间,难道还有什么事要隐瞒的么?” 林觉愣了愣,大笑道:“原来饶了半天你还是想知道这件事。哎,你何必如此绕弯子,你只需说一句就想知道,我又岂会瞒你。” 郭采薇噘着嘴道:“以理服人啊。我可不想撒泼卖乖逼着你说。大家讲道理嘛。” 林觉大笑不已,见郭采薇神态可爱,忍不住在她红唇上啃了一口。 “好个以理服人,这个理我认了,我告诉你便是,你可不要吓到了。” 当下林觉将高慕青和龟山岛上众人遭遇,将那日梁七来杭州的事情全部和盘托出。最后将自己心中对龟山岛山寨众人的援助的计划也毫无保留的告诉了郭采薇。 在林觉的叙述之中,郭采薇全程保持着惊愕张着嘴巴的状态。高慕青去伏牛山的事情郭采薇早就知道了。在此之前,郭采薇的心里还将高慕青当成一个情敌居多。所以八月十五之前那次和林觉在自己闺房的床头,郭采薇半假半真的告诉林觉,他和高慕青之间的私自结为夫妇的行为是不作数的,甚至将那天和高慕青在林觉小院中的对峙谈话的内容也告诉了林觉。在这件事上,郭采薇可绝不后退半步。 事实上,在龟山岛上发生变故之后,郭采薇反而更加的担心林觉对高慕青的感情。郭采薇明白,荒岛上的山盟海誓私定终身的行为,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当时林觉和高慕青两人已经觉得活下来无望,所以才会私自结为夫妇。两人都生还之后,这件事其实是有些尴尬的。但林觉是个讲情义的,他是绝对不会出言反悔的。所以,郭采薇在那次和高慕青的交锋之中说了一些重话,其目的便是说出林觉不能说出的一些话,让高慕青心里清楚明白。 郭采薇相信,在自己和高慕青之间,林觉还是更爱自己的,这一点能感受的到。可是,在龟山岛上发生巨大变故之后,郭采薇的这种自信正在慢慢的消失。她了解林觉,当初自己和林觉之间也是阴差阳错的走到了一起,林觉对自己的感情并非是基于那一夜山林木屋之中的销魂一夜,那是一场意外。林觉真正的爱上自己是从他得知自己为他怀孕打胎乃至被自己的哥哥羞辱欺凌的事情开始的。说白了,那是始于怜惜和愧疚。正因为林觉重情重义,不肯负人。所以,那种愧疚的负罪感才将林觉的心紧紧的拉到了自己身上。身为经历这一切的当事人,郭采薇知道这种愧疚感是如何的改变的林觉的心,知道这负罪感的威力有多大。 所以,当龟山岛之变发生之后,高慕青被迫远走伏牛山,看似和林觉之间再无可能时,唯有郭采薇才知道,林觉这一辈子是不可能辜负高慕青了。林觉对高慕青怀有了深深的负罪和愧疚感,在这种情感的支配下,林觉是不可能置高慕青于不顾的。原本郭采薇希望的是,高慕青这样的女子林觉最好是不要有所瓜葛,毕竟湖匪出身的粗鄙女子,对林觉的前程有碍。可在这种情况下,郭采薇明白,自己的希望是要落空了。所以,才有了在那天床头欢好之际,郭采薇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告诉林觉,就算高慕青入门,也只能为侧室的话。其实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现在,当林觉叙述了高慕青等人在伏牛山的遭遇时,一方面郭采薇对此极为惊愕和担心,同情高慕青等人的命运。另一方面,她也明白了林觉为何不顾人言疯狂敛财的原因。这种情况下,林觉若不出手相助,那还是林觉么?此事若是不处置好,林觉对高慕青的担心日甚,甚至有可能不顾一切的去高慕青身边,那可就真的麻烦了。 “真没想到,高慕青她们居然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林郎,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做了,你是要助他们摆脱困境是么?这事儿是应该的,理所当然。”郭采薇率先表明了态度。 林觉有些惊讶,轻声道:“你难道没有异议?我这可是通匪啊,我为他们提供粮食物资,还打算给他们弄兵器盔甲,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你难道不打算拦着我?” 郭采薇叹道:“我拦得住么?再说了,管他们是不是匪?朝廷逼着他们走到这一步,可不是他们的错。我知道你心中对他们有愧疚,郎君又是重情重义之人,我岂能让你一辈子心中不安?林郎,这件事你做的对,原该帮他们一把的,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伏牛山那些土匪给杀了。至于说通匪的罪名,自然是不小的,但其实这也不能算通匪啊。你帮助高慕青他们立足,让他们跟伏牛山中的那些山匪作战,这不但不是通匪,恰恰是剿匪呢。” 林觉愕然,失笑道:“你这角度找的倒也清奇,居然这也能翻案?明明是通匪,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剿匪了。” 郭采薇红着脸扭捏道:“不管了,总之,薇儿明白了来龙去脉了。郎君有情有义,不肯负人,薇儿是你的妻子,自然也要深明大义。可是,你既缺银子,为何不来跟我说?我给你银子便是,何必要以这些办法去敛财?” 林觉笑道:“跟你要银子,那我成什么人了?我也是有自尊的好吗?” 郭采薇嗔道:“我的就是你的,还分什么你我?将来我们成亲了,难道银子还分开花么?我知道你不图我的身份和钱财,刻意回避这些,但其实这都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要多少银子,我全部给你就是,就当是我的嫁妆银子。” 林觉叹道:“这……不太好吧。” 郭采薇皱眉道:“郎君怎地这般踯躅。你不救高慕青她们了么?救人要紧啊。实在不成就当我是借你的便是。再实在不成,你不是明码标价么?我现在包了你,给你银子算你酬劳,这算是你正正当当的挣银子了吧。你也要想一想,非要弄的我父兄不快,弄的那些人闹哄哄的,对你有何好处?” 林觉皱眉想了想,点头道:“罢了,你说的在理,我倒不是怕那些人闹腾,我是不想辜负你的好意。便先从你这里挪借些银子,我也好早些准备。薇儿,你真的太好了,我本以为你会阻拦此事的。没想到你如此的贤惠,如此深明大义。慕青知道了之后,定会对你万分感激的。” 郭采薇摆手道:“我可不是为了她的感谢,只是因为郎君要做的事情,我自然会全力支持。不过,莫怪薇儿多嘴,有几句话,薇儿还是想要提醒你的。” 林觉微笑道:“你说便是,我听着呢。” 郭采薇轻声道:“林郎,我希望你想明白一件事,你要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此事若是为外人所知,那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你和你林家的所有人,怕都难逃罪责。薇儿刚才说你不是通匪,那不过是薇儿不愿意承认罢了。郎君是聪明人,切不可为了一个女子而自毁前程。” 林觉微微点头道:“薇儿提醒的是,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郭采薇继续道:“另外,我希望郎君无论何时都不能成为山中之匪。这是我在这件事上唯一的请求,请你一定答应我。咱们只是为了助他们一臂之力,但却并非是要去当土匪。郎君有情有义,但却不能失了大节。大节一失,名节尽毁,也将遗恨万年。” 第三七零章 启发 林觉一惊,怔怔的看着郭采薇不语。到底是宗亲贵女,见识还是有的。她要提醒林觉维护大节,不能为儿女私情所羁绊,不能感情用事。她是在提醒自己,一切行为都要仔细的衡量,不能草率用事。郭采薇和其他的女子是不同的,如高慕青绿舞谢莺莺等人,自己想干什么,她们或许便会无条件的支持什么。而郭采薇虽然也会这么做,但她明显要比另外的人要考虑的多,她站的高度,心中的见识也要高的多。林觉属于行事不太顾忌别人和后果的人,有时候会让自己陷入绝境之中,所以他的身边确实需要一个能随时提醒他,泼一泼凉水的人。 “薇儿,你放心便是。我早说了,我的志向是入仕为官,做一番该做的事情,绝不是去当土匪。我之所以要帮高慕青的原因,你也是知道的,我要了却心中的愧疚。看着他们的处境如此艰难,不做些什么我心中难安。对于慕青,我也不能漠视。但她除非是离开山寨,否则我和她之间便只有相望而无相守的可能。薇儿深明大义,当知我心中所想。”林觉沉声道。 郭采薇展颜一笑,轻轻点头道:“我明白,我懂的。你需要多少银子呢?十万两够不够?” 林觉愕然以对,果然是白富美,张口便是十万两,根说着玩似的。 “不够么?我手头只有十万两银票,若是不够的话,我去跟爹爹再要个十万两。早知如此我便不乱花银子了,买了这座大宅子花了三万多两。其实也没什么大用。”郭采薇道。 林觉无语苦笑道:“那里要的了这么多银子?事实上刚才你给我一万六千两银子之后,银子已经足够了。那一万六千两银子便算是你借我的便是。” 郭采薇笑道:“这便够了?我还当要花多少呢。那一万六千两本就是报酬啊,那算什么借?但你莫忘了,你要陪我十天呢。” 林觉呵呵而笑。低声道:“陪你十天么?没想到我这么值钱。不过,我可要告诉你,你要我陪着说说话,聊聊天倒也无妨,可不能提出过分的要求,我是卖艺不卖身的。” 郭采薇颊生红云,白了林觉一眼道:“你想的美,得了钱还想要色么?你是哪家的花魁,值这么高的价码?” 林觉嘿嘿而笑,一把抄起郭采薇的腿弯,将她横抱在怀里,轻声道:“做生意要讲诚信,我既不值那么多银子,便只得使出浑身解数来伺候客人,那卖艺不卖身的规矩便废了去。床在哪里?” 郭采薇红着脸啐了一口,伸出芊芊素手朝着东厢房一指。羞不自抑。林觉心中大乐,阔步走去,砰地一声,将房门紧紧关闭。 廊下几名丫鬟面面相觑,均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异样的眼神。她们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景,相互间对了对眼神,便不约而同的竖起了耳朵。不久后,房中传来的她们期待的怪异的声响,几名丫鬟虽面红耳赤,但却没一个回避,反而听的津津有味,红晕满脸。 房间里,一场凶猛的暴风雨持续了半个时辰之久终于散去,两个人纠缠相拥在一起剧烈的喘息。林觉眯着眼靠在床头休息,小郡主身子软的像是没了筋骨,雪白的身子伏在林觉的身上,像两条大白鱼一般紧紧的黏在一起。毕竟两人在一起的机会并不多,所以刚才都很投入。然而小郡主的身子有些娇弱,林觉又异常凶猛,老是不能完事儿。所以刚才小郡主曾细声细气的哀求要叫个侍女进来让林觉弄个舒坦,因为自己已经吃不消了。但林觉就是不肯,硬生生的冲刺了许久才完事,让小郡主差点断了气。此刻她身子酥软无力,连动个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 林觉喘息定了,看着小郡主萎靡的样子伸手把玩她光洁的脊背,低声笑道:“你这么不堪,可莫怪我将来三妻四妾。否则我如何畅怀适意?” 小郡主张嘴在林觉的胸前咬了一口,哼哼道:“好狠的人。不顾人家死活。将来你爱娶多少娶多少便是,我可不管。” 林觉笑道:“记着你这句话,到时候莫吃飞醋。” 小郡主抬头白了林觉一眼,支起身子来整理散乱的长发。林觉盯着她茁壮的身体咽了口口水。小郡主扭转身子不让林觉瞧,却又将雪白的后背的翘臀尽数展现在林觉眼前。 “对了,你说要买盔甲和兵器这些东西,打算在哪里买?这些东西可不是轻易能弄到的。你总不能拿着银子直接找到宁海军军营说我要买盔甲刀剑吧。”小郡主穿上了柔软的内衣,遮蔽了上半身的肌肤,只是修长优美的脖子还露在外边,胸口也还有大片的肌肤裸露。 林觉收回目光,皱眉叹了口气道:“这确实是个难题,我还没有头绪。银子是第一步,需要的这些东西在哪里买,我还真是没头绪。我想,应该有黑市吧,不然散落在外边的这些兵器盔甲都是从那里来的?” 小郡主摇头道:“这我倒是不太清楚。不过,你若是在黑市买的话,多花银子倒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么做不太安全。虽然是黑市,但你买大批的这种东西,还是会惹上麻烦的。要确保万无一失才是。” 林觉微微点头,他知道小郡主说的是对的。黑市虽然什么都能买到,但在黑市买东西其实也是最不安全的。黑市的东西其实都是从军中或官府衙门里流出的,也许卖东西的人便是官府或者军中之人,买这些东西会有很大的风险。况且,自己要买的可不一两套盔甲几柄武器那么简单,自己要的是一大批,数百套。怕是黑市里也未必有这么多。而且这么一大笔东西的买卖,很难不引起人的注意。买到手之后如何运输藏匿也是个大问题。 “我们王府里倒是有很多的盔甲兵器这些东西。我虽平日并不在意这些事情,但我也是知道一些的。府里数千卫士呢,盔甲兵刃什么的都是三年一换。换的时候都是一大车一大车的运进府里来。换下来的其实也都是新的,不过按照规矩都要更换罢了,反正是朝廷的银子。去年我书房里缺一柄剑,我还去向沈昙要了一柄呢。”郭采薇重新躺在林觉的臂弯里,轻声说道。 林觉眼睛一亮,霍然坐起身来。郭采薇茫然问道:“怎么了?” 林觉道:“你们王府中换下来的那些盔甲兵刃都去了哪里?” 郭采薇皱眉道:“这我便不知道了,这得问爹爹和哥哥。问沈昙他们也成。沈昙是侍卫统领,这些事应该是他的职责吧。” 林觉沉吟片刻,脸上露出微笑来,忽然一把搂住郭采薇,重重的亲了几口道:“薇儿,你让我茅塞顿开啊。或许此事有望能办成。” 郭采薇愕然道:“怎么了啊?” 林觉掀起被子穿衣裳,连声道:“薇儿,咱们去王府一趟。” 郭采薇讶异道:“做什么去啊,见我父王么?” 林觉道:“见你父王作甚,我去见沈昙。不不,我还是不去王府了,这事儿可不能王爷和你哥哥知道。这样……你替我传个话,就说我请他出来喝酒。” “喝酒么?”郭采薇何等聪慧,瞬间便明白了林觉的用意,指着林觉道:“哦,你是想……” “正是正是。”林觉跳下床来将中衣披上了身。 郭采薇拥被而坐,皱眉道:“可是,那你如何向他解释此事?” “实话实说,告知他实情。”林觉道。 “可是……这么做有风险啊。万一他……” 林觉打断道:“沈昙不会,我对他有恩,他这个人还是讲义气的。他若是告密,就当我瞎了眼便是。我相信自己的眼力。” “要不我去跟沈昙实话实说,他便是不愿意,也不敢怎么样。因为牵扯到我。”郭采薇沉吟道。 林觉笑道:“薇儿不要出面的好,我并不想让你牵扯进来,你装作不知道便好。我只和沈昙谈交情,用你的身份来压他,反而叫他不快。” 第三七一章 不情之请 (二合一)西河大街西侧,春来茶馆二楼之上,林觉临窗坐在屏风隔成的包间里,一边喝茶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 窗户下是一条横街,不远处有一个小院子。林觉对这里很熟悉,一年前便是在那条横街上,自己导演了一出街头闹剧。让林伯庸从这里经过时恰好看到钱氏在这里捉林全的奸。那之后林全被赶出杭州,自己也让林伯庸领教了厉害。 现在一年多时间过去了,林伯庸已经不是林家家主,林全跟自己也冰释前嫌,自己在林家也不再是被人欺凌的角色。短短时间,世事更变,恍然就在昨日一般。 外边脚步声响,一名伙计的说话声传来:“这位爷请跟我来,林公子在那边包厢等着您呢。” 沈昙的应答声也传了过来。林觉收回目光站起身来看着屏风一侧,片刻后,身材魁梧的沈昙出现在林觉面前。 “沈统领,林觉有礼了。”林觉笑着拱手行礼。 沈昙忙拱手道:“林公子有礼。公子怎地这么客气,还请沈某来喝酒,呵呵呵,沈某怎么敢当啊。” 林觉笑道:“我还担心沈统领不赏脸呢,沈统领事务繁忙,我这可是耽误了沈统领的时间呢。” 沈昙忙道:“这是什么话?林公子相请,沈某再忙也是要来的。” 林觉哈哈大笑,两人寒暄几句,林觉请沈昙坐下后朝着伙计吩咐道:“上酒菜吧。你掌柜的跟你说了么?这二楼包厢我都包下来了,不要让其他人进来。你上了酒菜之后也不用来招呼了。” 小伙计见怪不怪,客人要商谈重要的事情,往往都是这般做派。包个楼面也没什么。更何况这一位是林家大名鼎鼎的林公子,能跟他见面的人必是要商谈大生意了。以前林家家主也经常来这里谈生意,也是这般做派。 不久后酒菜摆了上来,满满当当的一大桌子,全是春来茶馆里最拿手最贵的好菜。酒水也是满满一大坛子的竹叶青,上等的好酒。 “林公子何必这么客气,怎地今日要请沈某喝酒?沈某受宠若惊啊。”沈昙笑道。 林觉微笑道:“那日在王府之中,得沈统领相助,放了我一码。在下一直没有机会表示感谢。故而今日请沈统领来喝酒。一来,叙叙旧,二来表示一下谢意。” 林觉说的那件事是在半年前小郡主和林觉之间的事情东窗事发之后,林觉去王府之时被小王爷郭昆堵在了阁子里,郭昆当时扬言要宰了林觉,命沈昙等人搜索林觉踪迹。结果沈昙发现了林觉和小郡主藏身阁子之中,却选择抗命无视,放林觉离开。虽然最终林觉并没有离开,但这件事林觉却很是感动。觉得沈昙是够义气的。 林觉旧事重提,沈昙也记了起来,哈哈笑道:“原来是那件事啊,林公子可太客气了,那么点小事也值得感谢么?要说感谢,去年在龟山岛上若不是公子计谋出众,行事勇敢,一举击杀侯彪的话,沈某和马大人还有另外六名兄弟的命可都没了。命没了还是小事,关键是王爷交代的事情还完不成。该谢的人是我才是,这顿酒该我请才是。” 林觉哈哈笑道:“这算什么?我请你喝酒,怎么成了你请我喝酒了?罢了罢了,不说什么感谢不感谢的了,只是叙叙旧,联络联络感情,这总可以了吧。” 沈昙道:“这才对嘛。” 林觉捧起酒壶给沈昙和自己各斟满了满满一大杯酒,两人碰了碰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个满杯。放下酒杯后相视大笑起来。 吃了几口菜,又喝了几杯酒后,沈昙放下筷子道:“林公子,龟山岛上回来之后,我经常跟手下兄弟们讲你的事情。我这一辈子还没服过谁,但对林公子我沈昙却是不得不服气。林公子是我沈昙见过的最有胆识和计谋之人。那次龟山岛上的事情,全凭公子一人之力才能回天。” 林觉摆手道:“沈统领不要这么说我了,说的我都坐不住了。那是大伙儿的功劳,我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拼了那么一把。运气还算不错罢了。那里谈得上什么谋略胆识?” 沈昙摇头道:“公子可莫要自谦,龟山岛上的事情若说只是运气好的话,桃花岛上的事情难道还是运气好?说真的,开始我以为公子是疯了,居然提出那么个送死的计谋来。可没想到,公子将桃花岛上闹了个底朝天,居然真的剿匪成功了。我王府卫士上下无不服气。林公子去过王府几次,难道没发现卫士们对你尊敬的很么?” 林觉笑道:“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兄弟们好像对我确实和善些了。” “不是和善,是崇拜。咱们这些人,平时很少服气谁的。公子文采盖世,人人称颂,对我们这些大老粗而言,那是没什么感觉的。但在打仗和谋划上的本事,我们可都是佩服之极的。告诉你知晓,马大人前段时间还托人带了口信给我呢,还打听公子的现状,要你有空去京城一聚呢。瞧,马大人都对你念念不忘呢。” 林觉闻言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脑子里闪过马斌那张满脸横肉的大饼脸来。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念念不忘自己。 沈昙也跟着笑,说道:“我响起那天去龟山岛的路上,马大人跟林公子比武的情形来。说实话,当时我担心的要命,生恐林公子被马大人一拳给打死。若我早知林公子如此谋略手段,便该担心马大人才是。可怜马大人被林公子一拳打的昏了过去,差点手都废了。哈哈哈。下次若是有机缘见到马大人,必好好的羞辱他一番。” 林觉更是大笑起来,笑声停歇,林觉的脸色却阴沉了下来,并且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沈昙皱眉问道:“林公子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么?是不是……公子和小郡主的事情?我说啊,公子不要着急,王爷和小王爷迟早会明白公子乃人中龙凤,你和小郡主的婚事他们会答应的。” 林觉愣了愣,沈昙居然知道自己和郭采薇的事情,这件事应该是极为保密的才是。林觉自己和小郡主不可能告诉沈昙,那么只有可能是小王爷郭昆告诉沈昙的。这等事都跟沈昙说,足见沈昙在王府之中的地位是很高的。 “沈统领,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林觉可不能承认,即便沈昙全部知晓,林觉这里也要装糊涂的。 沈昙呵呵一笑,夹菜不语。但听林觉道:“我是想起了一些事情,这才心情有些低落。” 沈昙道:“那是什么事?有人找公子麻烦?公子说一声,我替公子去解决。” 林觉抬眼看着沈昙道:“沈统领,龟山岛上后来发生的事情……你应该知晓了吧。” 沈昙一怔,放下筷子叹息道:“哎!我怎么会不知道。公子说的是朝廷翻脸,将龟山岛上的那些人赶尽杀绝的事情吧。我听说了此事,心里也很是不快。高大寨主虽是女流,但行事还是教人佩服的。况且他们还在剿灭海东青之事上出了大力,朝廷这么做,实在是有些不地道啊。” 林觉轻声道:“何止是不地道,实在是丢脸的很。堂堂大周朝廷,竟然玩这么一手,简直让天下人笑掉大牙。如此岂能让人心服?高慕青他们为了协助剿匪,跟着我出生入死,死伤了多少兄弟?到头来居然落得这般下场,想想真叫人心寒呐。” 沈昙皱眉道:“是啊,换作是我,我也心寒的很。公子可莫要怨恨王爷,这件事王爷和小王爷也很恼火,这是有人在其中作祟捣乱,王爷也是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知道,是公子做了担保的,所以龟山岛高大寨主他们才会帮助朝廷剿海匪。这事儿现在弄的公子里外不是人,哎,公子心里必是不舒坦的。” 林觉道:“沈统领是实在人,朝廷中的那些人对这些事自然可以漠然不顾。但对我而言,我却不能心安理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正如你所言,龟山岛众人是听了我的话,是因为信任我才同意和朝廷合作。现在事情闹成这样,我心中是何滋味?林某虽是一介布衣,但也是讲情义讲义气的汉子。虽则龟山岛上的变故是朝廷的背信弃义,但这件事上我的责任却责无旁贷,你说,我能安心么?” 沈昙点头道:“我理解,我理解。公子是性情中人,这一次确实是将公子陷于不义之地了。” 林觉愤然道:“可笑朝廷还授予我一个义士的名号,这简直是一种讽刺。龟山岛众人得知此事,还不恨我入骨?简直侮辱这个‘义’字。” 沈昙愁眉看着林觉道:“难怪那天公子说要拒绝这个称号,哎,确实这不是嘉奖,倒像是一种讽刺。” 林觉举杯道:“沈统领深知我心,这话我跟谁都没说过,一直郁结于心。今日跟沈统领说出来之后,心中痛快了许多。” 沈昙笑道:“公子抬举了,公子对沈某推心置腹,沈某深感荣幸。公子也不要太恼火,这些事咱们确实也是无能为力。连王爷和严知府都没办法,我们能做什么?” 林觉点头,两人碰杯将酒一饮而尽。 “沈统领,你可知道龟山岛众人现在的处境么?”林觉沉声问道。 沈昙放下酒盅摇头道:“这我倒是不太清楚,不是听说他们中的一小部分冲出了围剿去了伏牛山么?那伏牛山中倒是藏身的好地方,地势险峻,山高林密。山里边还有不少山匪盘踞,朝廷一时半会也攻不进去。若是在那里能立足,应该暂时无虞。” 林觉苦笑道:“当真能立足倒也好了,起码我心中还能稍有慰藉。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 “哦?难道林公子知道他们的现状?知道他们如今的处境?”沈昙低声问道。 林觉看了一眼沈昙,沉声道:“我不知道沈统领对于这些山林落草之人是何看法。譬如龟山岛众人,我不知在沈统领眼中,他们到底算是怎样一种人。是如朝廷所言的那般十恶不赦,应该被围剿杀头的人,还是情有可原?” 沈昙愣了愣,沉声道:“林公子,要沈某说真心话么?” 林觉道:“你我私下里闲谈,又不会为外人所知,何必遮遮掩掩。” 沈昙道:“好,那我便直说了。沈某虽在王府当值,但沈某在江湖上的朋友也自不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可没觉得江湖上的这些朋友都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纵然他们种有的人行事乖张,有的无视朝廷法纪,为所欲为,无恶不作。但很多人也是被迫无奈,落草为寇。拿龟山岛高寨主这帮人来说,这是活生生的逼其为匪。本来他们愿意招安,可朝廷居然不给他们活路。这种情形下,岂能怪他们重新落草为匪?我知道这些话大逆不道,但我心里正是这么想的。” 林觉缓缓点头道:“沈统领能说出这番话来,足见我没有看错人。这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言,这是事实。龟山岛高寨主等人的处境我是知道的,我可以告知沈统领。” 当下林觉详详细细的将高慕青梁七等人的遭遇叙述了一遍,当然,林觉长了个心眼,没有将梁七来找自己,自己资助银两并且决定为高慕青等人提供兵器盔甲的事情说出来。他要一步步的探知沈昙的反应。 沈昙目瞪口呆的听完了林觉的叙述,神色甚是惊愕。林觉说完之后,沈昙长叹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啊,他们在伏牛山中竟然遭遇了如此艰险的处境。他们的处境可大大的不妙啊。林公子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林觉道:“沈统领且莫问我如何知道此事的,以沈统领来看,他们如何摆脱眼前的处境?能否有活下来立足的可能?” 沈昙皱眉思索了片刻,缓缓道:“很难啊,照公子的描述来看,现在他们是山穷水尽一无所有了。虽然占了落雁谷,有了存身之地。然此举已经犯了伏牛山山寨众怒。此次只是落雁谷所属的鲍猛一寨攻击他们,但恐怕伏牛山众山寨均有此心了。虽然我很钦佩高大寨主等人的勇猛,但打退了鲍猛只是暂时得到喘息罢了。接下来严冬将至,高大寨主和他的人未必能敌得过严冬,他们没有粮草没有御寒的衣物,这个冬天他们如何熬的过去。那鲍猛停止进攻,恐怕也是想借严寒之力让他们自己冻死饿死。” 林觉重重点头,沈昙还是能看出问题的关键的,这也正是自己之前所分析得出的结论。 “就算他们熬过这个冬天,明年春暖花开之时,他们也将要迎接更为凶猛的攻击。他们的人手太少,光是鲍猛一家他们便难以应付了,更何况明年春天有可能是数家联合对他们进攻。必是在劫难逃的。”沈昙继续说道。 “沈统领认为,在目前的情况下,他们当如何自保?”林觉问道。 沈昙沉吟道:“目前情形下,他们首先要应付这个冬天,要想办法解决吃饱穿暖的问题。否则什么都不用谈了。” 林觉道:“如果他们能熬过这个冬天,明年春天如何应付山匪们的大举进攻呢?” 沈昙想了想道:“这个恐怕很难。如有可能,最好是讲和。依附于伏牛山中实力强大的山寨,从而得到庇佑。那样的话,或可能活下来。” “可是,那些追随他们的百姓怕是便要被赶出伏牛山,或者是被杀害了。莫忘了,正是因为要庇佑投奔他们的百姓,高大寨主才和左宗道交恶的。伏牛山中物资匮乏,没有山寨肯养闲人。那些百姓大多是老弱病幼之人,并无多少养活他们的价值。高大寨主却因他们是山寨故老,绝对不肯放弃他们的。”林觉道。 “如此一来,那便无救了。打是打不过的,出山也是个死,朝廷不会放过他们的。哎,这件事当真是个死局了。恕我愚钝,我确实想不出好办法来。”沈昙摇着头脸色沉重的道。 林觉点点头,轻声道:“沈统领现在该明白我的心情了吧。本来我对他们已经心怀愧疚。高大寨主他们若是能在伏牛山立住脚跟,我心中倒也好受些。但目前的情形下,他们已经走上了绝路,眼看就要全部覆灭,教我如何能置之不顾?” 沈昙咂嘴道:“是啊,林公子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这种情形之下,林公子恐怕也无力回天了啊。林公子还是不要太过自责的好,这或许便是他们的命吧。” 林觉摇头苦笑道:“命么?这话我当年在龟山岛上为了寿礼之事去冒险的时候也听过。那时候我们不也都认为无计可施,觉得这是我们的命么?但之后还不是有了转机?所以,信命是不对的,办法总比困难多。命运也是可以扭转的,否则这世上的人还活着有何意味?倘若一切都命中注定,世人又何必忙碌辛苦。命中你该锦衣玉食身居高位,那么你岂非生下来便什么都不做,等待命运的垂青便好?我却是不信这些的。” 沈昙笑道:“我只是这么一说,劝慰林公子罢了。其实我也是不信的。但就目前的情形而言,好像确实帮不了他们什么。” 林觉点点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怔怔的看着沈昙道:“沈统领,你不是要问我是怎么知道他们如今的处境么?那是梁七来杭州找过我,告知了我他们的处境。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所以,我给梁七一笔银两,让他在汝州采购粮食棉衣等物运往山上,这个冬天他们一定会活下来。” 沈昙吃惊的看着林觉,半晌后低声道:“林公子,这可是……通匪啊。” 林觉笑道:“是啊,确实是通匪,抄家灭族之罪。但我不在乎,我说了,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在这个冬天。我要弥补之前犯下的错,是我让他们相信了朝廷的话,结果他们才沦落至此。沈统领觉得我做的不该么?” 沈昙皱眉沉吟道:“林公子大仁大义,敢冒如此风险,沈某只有佩服,那里有半点其他的想法。林公子将此事告知于我,那更是对我沈昙的信任。但林公子莫忘了,我适才说了,就算过了这个冬天,明年春天他们恐也还是难以……” 林觉摆手道:“沈统领,我适才问了你的意见,你说无药可救,他们必死无疑。但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认为有办法可救。” “哦?林公子有和高见?这种情形下还有办法?”沈昙讶异道。 林觉道:“高见谈不上,目前情况下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适才我们已经说了,妥协和退出伏牛山都是不可能的,那么剩下的唯一的办法便是——拼死一战。” “拼死一战?林公子,这难道不也是一条死路么?你也同意明年春天的进攻会更加的凶猛吧,你不也说了,那左宗道和鲍猛可能会联手进攻么?还有其他的山匪山寨?区区几百人,能抵挡数千人的进攻?”沈昙摇头道。 林觉微笑道:“沈统领,莫忘了当初我和马大人比武的时候,你不是认为我必输的么?甚至担心马大人会一拳将我打死。然而结果如何?” 沈昙皱眉道:“这是两码事,林公子那次和马大人比武,那是因为林公子早有准备,身上有特制的盔甲,手上还套着指虎。马大人浑然不知,这才败了。” 林觉笑道:“就算他知道,便能赢了么?就算我让他船上盔甲拿上兵刃,他便能赢么?他比之仇彪的本事如何?” 沈昙扶额道:“哎呀,我倒忘了,林公子手里有那种很厉害的火器,无论如何马大人也不是林公子的对手。可是,这和高大寨主他们跟群匪的作战有何可比性呢?” 林觉静静道:“沈统领没听明白么?我的意思是,装备可以改变双方的胜负。正如我和马大人比武,本来我并非他的对手,马大人一个人能打我十个,可是我身有盔甲,手有指虎,且有火器在身,马大人便不是我的对手了。就算那武艺高强强悍之极的仇彪,不也得死在我的手里么?伏牛山中的土匪其实战力一般,因为他们除了手中的兵器之外可没什么盔甲盾牌等物事。说到底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高大寨主他们人数虽少,但如果能有盔甲护体,能够强弓劲弩,能有锋利的兵刃,能有格挡的盾牌。利用地利之势,难道不可以一搏么?山岭中作战,居高临下,数十柄弓箭便可阻击数百人进攻,即便到了肉搏阶段,身有盔甲和赤手空拳的敌手火拼,不敢说以一当十,起码一当二三人是没有问题的吧。胜负之数,谁又可知?” 沈昙张着嘴看着林觉侃侃而谈,心中甚为震惊。他承认林觉的想法是有道理的。如果有强弓硬弩,有盔甲盾牌兵刃等正归的装备,那么对付山匪的进攻肯定会有极大的便利。别的不说,弓弩之类对付攻山之敌便是利器。若配备有几百弓箭,利用有利地形,慢说是几千人,便是上万人也有可能被打退。若是他手下的王府卫士三百人在在伏牛山中,那是绝对不会惧怕对手攻击的,因为他们有足够的手段能够击退对手。 “可是林公子……你说的是高大寨主和他的手下装备精良的情形之下,问题是,他们现在并无这些精良的装备啊。这些东西都是朝廷严厉管制之物,有银子也无处买啊。”沈昙沉声道。 林觉微微一笑道:“这正是我今日请沈统领来喝酒的用意了。沈统领,咱们再喝一杯,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跟沈统领聊聊。” 沈昙悚然一惊,看着微笑举杯的林觉,顿觉手中的酒盅重逾千斤。 第三七二章 弱点 “沈统领,适才我已经说了。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高大寨主带领的一千多人死在伏牛山里,所以哪怕是希望渺茫,我也要想办法帮他们一帮。目下的情形,我认为只有让他们变得强悍起来,方有可能击败强敌立足伏牛山中。故而,我要想办法弄一批盔甲兵器弓弩盾牌这些作战装备送给他们,让他们有一战之力。这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我对沈统领也毫无隐瞒,我所想所为之事也都坦然相告,沈统领当明白我的用意。” 林觉放下酒杯,眼神炯炯的看着沈昙,沉声说道。 沈昙吞下了口中已经变了味的酒,咳嗽了两声,低声道:“林公子的心思沈某自然已经明了。但我不得不提醒公子,公子此举是直接提供刀剑兵器,那可不是一般的资匪,甚至是养匪了。公子当真要这么做么?” 林觉微笑道:“通匪也是死,养匪也是死,有何区别?我并不在乎这些事。我的目的只是助他们一臂之力,不想让他们死在山里,同时也弥补我之前的愧疚。我的目的可不是要干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这一节沈统领要明白。” 沈昙想了想道:“那倒也是,似乎也不能坐视他们被山匪围剿至死,那也有违道义。” 林觉拱手道:“多谢沈统领理解。不过我想这么做,却也有些事情不好办。正如统领所言,兵器盔甲弓弩这些东西都是朝廷严控的物资,想弄到手并不容易。我打听了一番,黑市倒是有的卖,但一来数量不足,二来也不安全,容易走漏风声。想来想去,实在是没有头绪。这种军用装备物资的来往的渠道我也不是太熟悉,有心去打听一番,却又怕惹来麻烦。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问问懂这方面事情,而且又让我放心的人。这不,我所交往的圈子里恐怕只有沈统领符合这个条件了。故而今日请沈统领来一聚,想请沈统领替我指点指点方向。” 沈昙心中叹息一声,被自己猜中了,果然这顿酒不是一般的酒,林公子也不会无聊到平白无故的请自己喝一顿酒,这事儿终究是挑明了。 然而此事重大,沈昙心里加着十二分的小心。此事稍有不慎,便会将自己牵扯在其中。当真是自己倒也罢了,为朋友,特别是林觉这样的朋友两肋插刀,他也是愿意的。但这是通匪养匪的行为,牵扯到自己便等于牵扯到王府,那可是天大的大事。不可不慎。 “林公子,这件事不太好办啊。我确实知道这些物资的流转路径,我甚至还知道有些人靠着偷卖军用装备敛财,然而这些事都是极为秘密的,我手里也没办过这样的事情。若要我帮你联系此事,我还要托另外的人去打通关节,但这样一来,事情便很容易泄露。而此事又太敏感,毕竟这是提供给……山匪的东西。明说了吧,若是消息走露,可不是你我的事情,那是要扯出王爷的啊。”沈昙拈着美髯沉吟道。 林觉点头道:“你的担心是对的,此事决不能牵扯他人,我正是出于万分的小心,才不愿从黑市购买。每一关节都需是体己之人,任何一个不知底细的人都不能教他知晓,否则后患无穷。” 沈昙道:“公子明白此节,便不用我多说了。沈昙不过是王府的卫士统领,并非是朝廷领军主将。若我是宁海军的指挥使,大权在握,那此事当不成问题。可惜我官小权微,无能为力啊。” 林觉呵呵而笑,想了想,点头微笑道:“说的也是,是我太异想天开了,拉着沈统领要帮这样的忙,确实强人所难了。也罢,此事再也不提了。沈统领就当我没说过,咱们喝酒叙旧,畅饮一番便是。来来来,喝酒吃菜。” 林觉抓起酒壶给沈昙斟酒,举杯向沈昙敬酒,然后指着桌上的菜介绍起来。 “来,尝尝这个,这一盘据说是此处的拿手菜,叫做葱泼兔。入冬之初,野兔肥美,正是最好吃的时候。这是新杀的黑兔,我是亲手点的活兔,亲眼看着这后厨杀的,你尝尝,味道当真不赖。” 沈昙点头夹了一块送入口中,滋味确实不错,但沈昙此刻却并不觉得这兔肉有多么的好吃。因为他心里有些堵得慌。林公子是自己钦佩之人,龟山岛之行若不是他的智谋,自己恐怕已经死在那里了。这之后自己一直想找机会报答林公子,可是林公子并不是施恩图报之人,所以心里总觉的欠了他些什么。而今日,林公子向自己提出请求来,请自己帮忙办事,自己却委婉的拒绝了他,心中实在很是憋得慌。可是,这件事实在是非同小可啊,林公子的想法太大胆了,稍不小心便是不可收拾的局面,自己不能不谨慎以对啊。 林觉依旧笑眯眯没事人一般的介绍着另一盘黑乎乎的菜式。 “这一盘叫做熏鼠烧蝙蝠。听起来有些瘆人是么?这家厨子是粤地之人,这一盘是粤地名菜。可惜在我杭州无人敢食。我又一次图新奇,点了一盘。不料味道意外的美味。这不,今日我也点了,你也尝尝这新奇的味道。可莫以为原料简单啊,山鼠易得,这时节的蝙蝠可不易得。这还是从粤地的山洞里抓来,千里迢迢运来的。途中还不能让蝙蝠冻死,可不容易。来,尝尝看,莫看烧的样子不好看,滋味那是一等一的好吃。” 沈昙默默的伸筷子夹了一块黑乎乎的肉送进嘴里,也许这道菜确实很美味,但沈昙却觉得味同嚼蜡。 “这一盘叫做洗手蟹。何谓洗手蟹呢?我来替你说道说道……”林觉又点着一盘金灿灿的菜肴介绍起来。 沈昙终于忍不住了,放下筷子对林觉道:“林公子,你说吧,这事儿到底要怎么办?” 林觉诧异道:“什么事儿?” 沈昙道:“就是刚才你说的兵器装备之事啊,还能是什么事?” 林觉笑道:“我不是说了么?咱们不谈这件事了,我自己另想办法便是。沈统领不要管了。” 沈昙伸手将筷子拍在桌上道:“林公子心里定觉得我沈昙不够朋友吧。但是公子要知道,我确实没办法帮啊。我刚才已经说了,中间的环节太多,会有走漏风声的危险啊。公子要信我,沈某人不是那种不肯为朋友帮忙的人。更何况这是林公子向我开口的事情。” 林觉笑道:“我信你啊,我没说不信你啊。我也没认为你不够朋友啊。沈统领是我认识的最讲义气的人,否则我也不会找你来帮忙。你说帮不上那定是帮不上了,我还能怪你不成?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会对你我的交情生出什么影响来的。沈统领不必多想,这件事不要再提了,咱们好好喝几杯酒,平日里沈统领也忙的很,咱们难得聚一聚。” 沈昙皱眉道:“可是我怎么老是感觉到林公子心里对我有看法呢?总觉在林公子的心里,此刻怕是觉得我沈昙是个不值得交的朋友呢。” 林觉苦笑道:“那是你自己心里这么认为,我并没有这么认为啊。沈统领,你实在是多虑了。来,喝酒喝酒,此事不提了。” 林觉端起酒杯来向沈昙敬酒,仰脖子便要喝下去,沈昙忽然伸手将林觉的手腕抓住。 “林公子莫忙着喝酒,这件事若是不能解决,沈某心中难安,实在是喝不下去酒。” 林觉放下酒杯叹道:“沈统领何必如此,这件事不要放在心上,我知道这件事难办,请沈统领来也只是想碰碰运气,并不是一定要沈统领帮这个忙的。” 沈昙皱眉道:“不成,既找到了我,便是看得起我沈昙。公子容我细想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沈昙站起身来,负手在包厢里走动,眉头紧锁,苦苦思索。林觉坐在那里面带微笑看着沈昙苦思。心想:沈昙果然是自己想象的那种人,行事谨慎,但却很重义气,很讲恩报。这种人有时候以退为进的策略更为有效。刚才他已经委婉的拒绝了自己,若是再强行请求,他反而会更加的坚决。然而自己一旦不提,他这种人又会觉得心中愧疚,反而会主动的想办法。 这种人只要摸到了他的脾气,他会对你推心置腹,为你甘冒大险。如果将他刚才的退缩当成是胆小怕事的话,那便完全曲解了这个人了。当日他在王府之中敢违背小王爷的命令放自己走,便说明他并非是个没有胆色之人。所以,林觉并不认为沈昙是因为胆小而不敢做,只是他确实有些顾虑。自己要做的便是让他自己打消这种顾虑,让歉疚之感压倒他心中的顾虑感。 “哎,沈统领,事情办不了便算了,真的不必放在心上。我不忍见沈统领这般操心。其实我已经很感动了,沈统领能为这件事苦思良策,这让我已经颇感安慰。你放心,我不但没有丝毫的不快,反而对沈统领更加的敬重。你这个朋友,我林觉是交定了。”林觉语气诚恳的说道。 殊不知,林觉越是这么说,沈昙心中的歉疚便越甚,越是让他受不了。 第三七三章 定计 “可是……若不能办成此事,高大寨主他们岂非没救了?公子岂非也将终生抱憾?”沈昙皱眉道。 林觉微笑道:“那也没法子,我已经决定了,干脆去黑市买个十几二十套装备送去伏牛山。年后我亲自去伏牛山去,跟他们并肩战斗,助他们杀敌便是。也许多我一人不能扭转局面,但我也只能如此了,我不想此生想起这件事便心中抱憾,我尽我的全部力量,做到无愧于他们便是。” “你去山上?那岂非是白白去送命么?这可不成,绝对不成。”沈昙涨红着脸叫道。 “不然那还能怎样?这是我最后的办法。送了命我也认了。我不能让人一辈子戳我的脊梁骨,说我是背信弃义之人。我也不能一辈子在愧疚之中渡过。”林觉摊手道。 沈昙脸色涨得通红,沉吟半晌,忽然一咬牙一跺脚道:“罢了,事到如今,我也不能考虑的太多了。为朋友两肋插刀,你林公子能做到,我反倒做不到么?林公子我这里倒是有个办法,或许能够实行。” 林觉惊讶道:“沈统领有什么高见?” 沈昙凑上前来低声道:“王府仓库里倒是有一批兵器盔甲什么的,或许想想办法,如果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弄出来,当可解燃眉之急。” 林觉闻言一怔,心里乐开了花。自己甚至还没正式提出此事,沈昙倒是自己提出来了。他提出来,可比自己提出来要好一万倍了。 “这……能成么?王府的物资?这怕是不容易弄出来吧。沈统领,还是不要冒险,我可不想让你惹上麻烦。”林觉低声道。 “麻烦是肯定有麻烦的,就看怎么做了。沈某好歹也是王府的卫士统领,手里还是有些权力的。或许可以做做文章。”沈昙轻声道。 林觉低声问道:“王府仓库里的物资,应该是造册有数的。这要是弄出来,岂非是难以遮掩?” 沈昙道:“确实难以遮掩,兵器盔甲这些物资都是要造册过数的,哪怕只是少了一件,都是要说明原委的。” 林觉皱眉道:“那可真是有些难了。话说,王府的库房之中有多少东西?” 沈昙想了想道:“兵器盔甲什么的约莫千余套吧。” 林觉感到奇怪,问道:“怎么会有这么多?王府卫士三千均配备有全套装备,多出来的这千余套是什么意思?就算日常损坏更换,也不至于多出这么多来。不是说这些东西都是严格管制之物么?怎么会允许存在王府之中?” 沈昙低声道:“公子是明白人,这当中确实有一部分是作为日常损耗的更换,约莫两百余套是属下此类。剩下的八百多套却是旧的兵器和盔甲。按照朝廷规定,每三年王府卫士的兵器盔甲要更换一轮,枢密院兵器司会运来新装备进行更换,换下来的旧盔甲和兵器要登记造册运回兵器司回炉或者重新出新,再做他用。” 林觉恍然道:“这么说,这八百余套旧装备便是更换下来的是么?” 沈昙道:“其实是这样的。本来,去年秋天便已经更换了一次装备,更换下来的装备也在去年年底随同王爷和小王爷回京的船队送回兵器司了。王府卫士的装备是集体更换,换下来的也不止八百套,而是三千套旧的。这八百套旧装备还在库房的原因是因为前几个月王府卫士参与剿灭海匪作战,回来后发现了不少兵器盔甲破损,还有遗失了的。于是两个月前,兵器司运来一批新的进行了更换和补充。这也是特殊情形下特殊的更替。换下来的近八百套盔甲和兵器因为数量不多,便都暂时存在库房之中了。” 林觉这才终于弄明白了,心中暗道侥幸。若不是今年的剿匪行动,王府库房中反而没有这些东西。去年更替下来的旧装备年底便送回京城了,若是没剿匪之事,反倒无计可施了。 “那么,沈统领的意思是,咱们在这八百套旧装备上做做文章?”林觉轻声问道。 沈昙道:“只能如此,另外那二百套是新的,但那是不能动的,动了那些,会很容易被人觉察。但这八百套说白了已经不属于王府之物,只是暂时保管在王府罢了,只能在这上面做文章。” 林觉沉思不语,沈昙低声道:“公子莫以为这些是旧的便不能用,其实只是磨损了些,有的确实损坏了些,但搭配凑在一起,总还是有五六百套是能用的。咱们王府卫士的盔甲兵器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就算是边军正式兵马的装备,也未必有这些咱们用旧了的管用。咱们换下来的这些旧东西送到边军手中那可都是抢手货,这也是朝廷每次都要求我们必须将换下来的旧装备运回京城交给兵器司的原因。” 林觉点头笑道:“我不是嫌弃旧。王府卫士所用的装备还能差么?就算旧了也是好东西。我只是在想,这些东西也是有数的,也是登记造册了的,也不是轻易能动的。若是直接就这么拉出来,事后必定是要暴露的,那岂非要闹出大篓子。” 沈昙想了想道:“短时间内应该是没事的,我估摸着,这批旧装备恐要在两年后跟我们下一次换下的旧装备一起送回京城。若被发现,也当在两年以后。” 林觉摇头道:“不成,两年之后又当如何?还不是要东窗事发?既要做文章,便要做的毫无破绽。既不能连累你,更不能牵扯王府,决不能闹得不可收拾。要想个万无一失的好办法,将东西弄到手。” 沈昙挠头道:“那能有什么办法,东西在王府库房里,弄出来只能我偷偷下令,让信得过的兄弟们保密。难不成你还能跑去王府偷出来不成?你若有那本事,我们倒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后大不了被办个失职之罪,也没什么大不了。” 林觉苦笑道:“我怎有那本事偷几百套装备出来?你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东西也得要大批人手搬运,大批车辆运出来吧。王府卫士难道都是木头么?这几千人手,难道你还能保证他们个个都让你信得过?” “说的也是。那林公子说怎么办?东西就在那里,我也愿冒这个险,但似乎还是没什么办法啊。”沈昙鼓着眼道。 林觉皱眉轻敲桌面,苦苦思索。沈昙坐在一旁也皱眉思索。包厢内静了下来,外边车水马龙之声远远传来,似在另一个世界。 “沈统领,你适才说,枢密院兵器司会命你们将换下来的装备送去京城是么?”林觉打破沉默开口问道。 “是啊,我刚才不是说了么?装备三年一换,秋季更换年前送到进城交给兵器司入库。”沈昙道。 林觉道:“那这一批八百件旧装备为何要暂存王府呢?” 沈昙道:“本来是要运走的,这不是数量不多么?又要派人护送又要动用运输的船只大车什么的,兵器司觉得为了这八百套旧装备折腾下来,花一大笔银子实在不划算,所以便让我们暂时存在这里。要知道,虽然只是八百件旧装备,还是一样的要雇两艘大船的,一艘装货一艘护卫。这个季节到了楚州以北河道有可能不通,还要雇佣车辆。算下来起码好几千两银子的费用。总共八百套,也不过一万多两银子,运费便要几千两,实在是不合算。兵器司精打细算的,可能是不想出这么一笔银子吧。” 林觉沉吟道:“这么说来,运费是兵器司出钱,所以他们不愿花这笔冤枉钱。” “正是,这都是朝廷的费用。梁王府卫士也是朝廷之兵,这笔银子难道要王爷出么?” 林觉点点头道:“如果兵器司可以不出这笔银子呢?他们会同意你们主动将这批装备送往京城么?” 沈昙愕然道:“林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林觉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可不可以主动将这批物资送往京城。比如说顺风船什么的,不用兵器司花银子,他们会愿意么?” 沈昙道:“那他们当然愿意,他们求之不得呢。不用他们花银子,这笔费用剩下来,几个主事的可要大捞一笔呢。他们巴不得我们这么做呢。要知道,这些银子花在路上,他们是一两也得不到。与其如此,还不如省了这笔银子,起码落个为衙门节省银两的好名声。但若是有机会将这笔银子捞在手里,他们当然是一百个愿意了。” 林觉点头道:“好,那便遂了他们的意。沈统领,可否寻个理由,请求将这批装备送去京城。” 沈昙怔怔道:“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林觉低声道:“附耳过来。” 沈昙忙伸着脖子凑近林觉,林觉低低的在沈昙耳边耳语了几句,沈昙神色大变,惊愕道:“这……这……胆子也太大了吧。” 林觉微笑道:“惟其如此,才能各方都不担干系。大伙儿都落得干净。” 沈昙皱眉想了想道:“但若是这么干的话,事后恐还是要扯皮啊,毕竟东西没了啊,这该是兵器司的责任还是王府的责任。总是要扯的沸沸扬扬的。” 林觉笑道:“很简单,咱们承认损失便是,照价赔偿。银子嘛,我来出,有多少算多少,一两银子不少他们的,这种情形下兵器司还会大张旗鼓的闹么?他们一定不会闹的。损失弥补了,事儿必定会压下去,毕竟东西没了,闹起来他们也要担干系受罚的。” 第三七四章 主考官的烦恼 “对啊,他们闹起来也没什么好处,咱们只需赔偿损失,这事儿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沈昙拍着大腿道。 林觉微笑不语,沈昙又皱眉道:“不过林公子,这可是不小的一笔银子呢。当真照价赔偿,起码得三万两银子。” 林觉笑道:“对我来说,这其实也不过是花银子买装备而已,这本就是我的初衷。三万两银子我还是能拿得出来的。我只要这件事安安稳稳的办成,不会遗留下任何的隐患。而且,这么做还可以让这批装备名正言顺的运出去,倘若不这么做,就算我们在杭州弄到手这批东西,如何运出城也还是个大难题。” 沈昙高挑大指由衷的赞道:“林公子就是林公子,果然智谋无双,这办法目前看来是最好的办法了。” 林觉道:“沈统领觉得能成就好,不过有几点我要提醒你。第一,提出将这批旧装备运往京城的人不能是你,必须是小王爷或者是王爷跟兵器司提出来,这样,事情出来了之后,你便脱了干系。所以,这个运走装备的理由很重要。其二,运送的人员必须是你最信任的人。事情不必跟他们说,只要做到事后即便他们有所怀疑,也不至于乱说话。这就要看沈统领的本事了。其三,运送的路线必须是从陆路行走,不能走水路。否则事情办不成。这三点必须要做到,每一个细节都干系成败,所以不能掉以轻心。” 沈昙咽着吐沫点头道:“还是公子想的周到,第二点第三点都不成问题,我亲自押运,便于控制。我沈昙自认为做人还不差,倒也有一批对我死心塌地的兄弟。就算他们事后怀疑,也不至于说些什么。倒是这第一条不太容易。如何让王爷和小王爷主动要求将这批物资运走呢?这些小事平日王爷和小王爷可是一点都不关心的。还有,事后他们知道了这件事,还是不好解释?” 林觉道:“解释是不用解释的,两头瞒住便是。那边得了赔偿银子,自然是不啃声的。王爷这里你们瞒住便是,他们以为东西平安到达,也不会特意过问此事。倘若真的泄露了,你也大可用担心受罚来搪塞,你只说是担心责罚,所以自己借银子补了窟窿便是。以你在王府的地位和身份,王爷和小王爷不会对你如何。倒是你说的要王爷或者小王爷主动觉得要将这批盔甲物资必须送往京城的理由不太好办。我这里有个办法,却也不知道成不成。。” “林公子请讲。”沈昙忙问道。 林觉道:“你告诉小王爷或者王爷,就说那你听说严正肃正在严查海东青在海岛上囤积的军事物资的来处。就说,有传言说,部分装备是从王府流出的,严正肃正在暗查此事。我想,这个消息王爷和小王爷听到后必是极为重视。他们必定要问你平日库房盔甲的管理之事。你便告诉他们,平日库房的管理虽严,但并不能组织有人为利所诱偷卖旧装备。因为兵器司造册查数并不严厉,有时候短少了数量也觉得是正常的。你再将尚有八百旧装备在库房存留的事情告诉他们,他们便一定会要将这八百余套旧装备物资送走。” 沈昙愕然道:“这便成了?” 林觉微笑道:“八九不离十,我想他们应该会立刻跟兵器司联系,要求运走这批盔甲物资。” 沈昙咂嘴道:“我却是不明白了。” 林觉笑道:“很简单,按照规矩,这八百余套旧装备是该运往兵器司的不是么?留在王府仓库本就是不合规矩的事情。当王爷和小王爷得知严正肃在暗查此事,且有传言说那些海匪的装备有可能是王府流出的消息,王爷和小王爷必是要整顿装备的存储,并且会要求你严厉的管控军事物资的出入的。为何?因为他们不想被严正肃纠缠上。严知府可是个不讲情面的,若是被他得知王府之中的军事装备物资的管理不合朝廷规矩,那可不是件好事。王爷和小王爷绝对不愿此事发生,必是要提前解决,不留把柄的。” 沈昙张大嘴巴,愕然无语。林公子这脑子里想的东西,自己简直从来都没想到过。细细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王爷和小王爷可绝不想在这件事上惹上麻烦。 “这是要我欺骗王爷和小王爷啊,我这么多年来,还没这么干过。从头到尾都要欺骗和隐瞒他们啊。”沈昙咂嘴叹道。 林觉微笑道:“实在是没法子,只能委屈沈统领了。当然了,还是那句话,我不想勉强沈统领这么做。我只是想这件事能顺利解决。当然了,沈统领要是愿意放一把火烧了王府的库房,让这些东西没地方放置,倒也可以有个比较不错的理由送走这批装备。不过王府的房子那么多,地方那么大,我怕要烧了好大一片房舍才成。” 沈昙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这是什么馊主意,居然要自己放火烧了王府的库房,这是疯了么? “玩笑,玩笑罢了。气氛太紧张,缓解一下,哈哈哈。”林觉哈哈而笑,沈昙大翻白眼。 …… 杭州北城贡院东侧的一座大宅院内一片忙碌。负责秋闱大考的几名主副考官端坐长案之旁,桌案上是一叠叠小山般的考卷。十几名文书杂役在旁忙碌来去,将一叠叠考卷搬来搬走,忙的不亦乐乎。 自从锁院之后,已经将近二十天的时间了。所有主考和阅卷的官员文书杂役们都已经被困在这个院子里二十多天了。这二十多天的时间里,他们不能出门,不能和外人联系,不能有任何和外界侧接触,说白了,跟坐牢也差不了多少。负责这次主考的官员是朝廷礼部派来的一名侍郎,四名副主考则是来自于两浙路的几名学正官。其余人等都是专门为此次秋闱大考配备的文书杂役,皆为各地学正衙门的官员和文员。 由于此次秋闱大考参考的人数太多,原本二十多天时间已经是可以定夺录取人员名单,准备放榜的时候了。但今年此时,在几位考官的长案上还堆积着近两千张的考卷。这还是已经经过五名考官不分昼夜层层筛选数轮之后的结果。 到这个时候,任何一份考卷的取舍都将决定一名考生的命运,而进度又催着他们不得不加快速度,三天之内便要放榜公布,所以接下来这次筛选必须要去除起码一大半人选,这是一个极为慎重的过程。故而,今日这场筛选将是非常残酷的。 礼部侍郎胡永培四十许人,面目清瘦。作为被派往两浙路这样的重要的地方主持秋闱大考的官员,他知道自己的责任是巨大的。两浙路历来是朝廷取士人选最多的一处,考生人数之多,质量之高是其他地方无可比拟的。所以,被派往此处主持大考,足见胡永培在礼部的地位也是举足轻重的。 但胡永培这几天却很烦恼,原因是,来杭州之前,有人跟他打了个招呼,告诉他,杭州一名叫林觉的考生这一次必须要取中,要他想办法操作一番。打招呼的人是政事堂吏房主事吴春来,胡永培明白,吴春来的话是不可违背的,虽然说从官职级别上而言,自己并不在吴春来之下。然而吴春来是什么人?他可是吕宰相身边的红人。吕宰相对他器重有加,刻意栽培,吴春来很有希望在不久之后提为参知政事之一,这个人可不是自己能比的。胡永培很想成为礼部之首,也曾走了吴春来的门路。那么现在吴春来既提了这个要求,自己可不能不办。 然而,科举作弊在本朝可是最大的忌讳。身在礼部的胡永培自然是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搞不好要掉脑袋抄家的。礼部在科举之事上派出宣诫团赴各地宣讲科举作弊的案子的文书便是胡永浩主持编撰的,他自然知道,在大周朝因为科举舞弊之事,有多少人掉了脑袋,有多少人抄了家倒了霉。所以,胡永培心中是担心的。 正因如此,在秋闱大考期间,他并没敢轻举妄动。确实,他曾查了查那个叫林觉的考生的号舍号码,也曾去丁字第一百三十八号号舍前特意去看了看那名叫林觉的少年的样貌。本来,要想顺利的将林觉录取,他必须要找机会暗示林觉在考卷上作文章,作为自己评卷时可以辨识的记号,然后加以录取。但在考试的过程中,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去跟那个叫林觉的人去通气。 在秋闱大考的这三天的夜里,他曾经以巡查的身份去往林觉的号舍,打算乘着夜深之时,跟那林觉悄悄做个交代。但让他气恼的是,那个林觉晚上居然倒头便睡,凑近一听总是鼾声如雷睡的正香。别的考生都是夜半秉烛苦思答题,这个人倒好,天一黑就睡觉,让自己毫无机会。 第三七五章 枉费心机 在第二天夜里的时候,胡永培大着胆子打开了林觉号舍门上的方孔,想将林觉喊醒。但是差点被路过的其他巡查副考官发觉,幸亏有急智才搪塞了过去。自己虽然是主考官,但一旦自己舞弊被发觉,副考官也是要连带同罪的,故而主考副考官之间其实是一种相互监督防范的关系。一旦被他们怀疑,他们是绝不会不管的。经受这个惊吓之后,胡永培决定不能冒这个险了。但事儿不能不办,于是他便在最后一天的夜里,偷偷丢了一个纸团到了那间鼾声如雷的号舍里。那纸团上写了三个字‘丕休哉’。这‘丕休哉’语出《尚书》,是一句骂人的话,胡永培希望这个叫林觉的考生能领悟自己的苦心深意。如果他看到了这个字条,并且领会自己的意思,在考卷上能写出‘丕休哉’这三个字,那么自己在阅卷的时候便知道这是林觉的答卷了,便可以力排众议的将林觉录取通过。作为主考官,他有最后的定夺权利,就看自己愿不愿意那么做。 然而,让胡永培气的吐血的是,当秋闱大考散场之后,他第一时间来到了丁字一百三十八号号舍之中,在角落里找到了自己丢的那个纸团。那个纸团甚至没有被打开过,位置也在自己丢进去的那个方位。他敢肯定,这个叫林觉的考生是没有看到这个字条的。不仅是纸团没被打开,位置也没动。更让他肯定的是,如果这林觉看到这个字条并且领会了其中之意的话,他必定会将纸条销毁,不可能任由纸团留在号舍内。因为,在考试之后,考官是要对号舍进行清理检查的。若发现有异常,会立刻判定考生作弊的。 胡永培也是担心这一点,所以在第一时间便赶来这座号舍检查,便是担心会出现这样的额情形。现在字条是被自己收回了,可事儿恐怕是没办成了。考卷是糊名的,还要经过誊录这一关,到自己手里评判的最终考卷将是一水的馆阁体抄录好的试卷,自己是无从分辨考生的身份的。 那么问题来了,这种情形之下,如何能完成吴春来的嘱咐,将这个林觉录取进来呢? 这二十多天时间里,胡永培是最忙碌的那一位,他亲自过目的答卷便有上万张,远远超过了其余副考官所过目的数量。众副考官都对他肃然起敬。主考大人亲力亲为一丝不苟,给众人做了表率。不愧是礼部要员,果然办事的效率和态度高人一筹。 然而,他们哪里知道,胡永培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变态。三万多张答卷他几乎全部过了目。在其他人睡觉休息的时候,他依旧独自掌灯阅卷,孜孜不倦。但他这么做可不是什么敬业和负责,他只是在尽最后的努力,抱着一线希望。希望那位叫林觉的考生看到了那张纸条;希望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希望在答卷上看到‘丕休哉’这三个字。他不肯放过任何一张答卷,就是生恐错过写了这三个字的答卷。 然而,最终他还是失望了,没有一张答卷上有那三个字的暗号,这说明,那林觉确实没看那张字条,也根本没领会自己的一番苦心。 事到如今,胡永培也没了办法。心里虽然对此事惴惴不安,不知道事后如何向吴春来解释。但眼前的事情还是要老老实实的完成的,没完成吴春来的托付不会掉脑袋,但没完成自己的主考官之责,朝廷可是要要自己的命的。于是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带着几位副考官做最后的筛选。 长案之上,一份份的答卷轮流在几名主副考官手中传递着。最后一轮筛选很是艰难,这剩下的两千份考卷已经是三万多考生之中的佼佼者,水平较高也很接近,筛选出四百三十人,意味着便要将再剔除一千六百人,这是一件艰难的工作。五名主副考官不得不采用投票的办法,一份考卷得五人之中三人同意便可进入下一轮,不超过三人则一律淘汰。 从早到晚,从白天到黑夜,几名主考累得头昏眼花,口干舌燥。因为虽然是投票,但面对同一份考卷,不免意见相左,产生争论。这个人认为他的诗词文章不行,但在另一个人眼里却是字字珠玑,故而要据理力争,所以,筛选的过程同样的艰难。 三天时间就在这种争论和枯燥的筛选之中过去。两千人变成一千人,一千人变成五百人,五百人最终在一番激烈的争吵之后又淘汰了几十名。终于第三天的二更时分,剩下的四百三十名幸运儿的答卷终于分为三叠摆放在五位眼带血丝面容憔悴的主考官面前。 胡永培摊在椅子上,瘦削的脸上满是疲惫。他可是几位考官之中最辛苦的。这三万多份考卷他哪一份没有阅览过,身体的劳累和心中的劳累几乎要将他击垮了。 “几位大人,今年两浙路的解试总算要结束了,本官从未经历过如此辛苦的一次秋闱大考,当真是劳心劳力精疲力竭。不过,为了朝廷和圣上取士,为了我大周国祚的绵延,为了给朝廷选拔更多的栋梁之才,咱们再辛苦也是值得的。”胡永培哑着嗓子道。 “是啊是啊,终于要结束了。胡大人辛苦,各位大人也都辛苦了。希望咱们选出的这四百多名两浙路的贡生,明年能在春闱大考中有所斩获,能为朝廷贡献栋梁之才。也不枉我们这些老骨头在这里每日每夜的一个月的煎熬。” “哈哈哈,正是。若是明年春闱能多出几个一甲二甲的进士,咱们也算是没白辛苦一场。脸上也有光了。” 几名副考官均抚须点头道。 胡永培点头道:“行百里路半九十,明日便要张贴红榜了,今晚咱们还得再辛苦些,商量出前十名贡生,并点出两浙路本科解首。明日便可张榜公告。” “理当如此,这是最后一步了,咱们还得加把劲。”众副考连连点头道。 胡永培微笑道:“各位应该明白,这前十名的点选绝对不可忽视,因为这干系到两浙路的脸面和你我几位主考的眼光和水准。这红榜前十代表了两浙路本科三万余考生的顶尖水准,明年春闱大考是一定要过关的。要是这前十名当中明年有人名落孙山的话,世人岂非要讥笑两浙路考生的水准和你我几位主考的学识和眼光?所以这是一定要慎重以待的。特别是解首之人,更是要慎之又慎。否则明年春闱大考,若我们点选的解首却没能考中,岂非让天下人笑掉大牙么?” 四名副主考连连点头,深以为然。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件事既干系到面子也干系到里子。三万考生之中的前十乃至解首若是明年春闱不能过关,那可真是贻笑大方了。被人讥笑两浙路考生水准差劲或者是主考官员没有才学倒还是次要的,若是因此被怀疑有科场舞弊的行为,引来朝廷调查,那可真是个大麻烦了。虽众人自问都没舞弊之举,但朝廷只要一查,即便是查不出什么,几人的名声也都毁了。 “话不多说,重要性你们都清楚,咱们现在便开始吧。咱们五个人,每一位挑出自己认为可列前十之中的三名,这样便是十五人。然后大伙儿集中讨论剔除五名,得前十。再从其中挑选出一名最佳者点为解首。几位大人觉得如何?”胡永培道。 “可以可以,这办法很是公允。”几名副考异口同声道。 下一刻,五人开始找到自己在阅卷过程中觉得非常优异的答卷,每人三张,十五张答卷很快便聚集到了一起。并不出人意外,这些答卷皆出自于桌案上三摞答卷中的第三摞。那是三十多张在之前的投票中被全票通过的答卷,是考生之中的佼佼者。经过一个时辰的讨论,前十的答卷正式确定。 接下来便是最重要的解首的点选,这十人之中的第一名便是解首,这也是本次两浙路秋闱大考的魁首,故而几位考官更加的慎重。将十张答卷重新的审阅一遍后,最后,所有人的意见集中在其中两份考卷上。 第三七六章 天意 “我认为,此人可当解首。你看,不仅帖经墨义无一错谬,诗词赋论也均精彩绝伦。这首《蝶恋花》写的甚为恳切真挚。你们听:笑艳秋莲生绿浦。红脸青腰,旧识凌波女。照影弄妆娇欲语。西风岂是繁花主。?可恨良辰天不与。才过斜阳,又是黄昏雨。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是不是一首绝妙好词?”杭州学正欧阳普拿着其中一份答卷摆在众人面前,这是他最为赏识的一份答卷。 “恩,确实不错。可恨良辰天不与。似乎这一位是心中有些苦闷啊。似有怀才不遇之感。这一次咱们若将他点为解首,当可让他感觉到他的才识还是有人赏识的。咱们这些人不就是为了选拔这些怀才不遇之人么?”苏州学正秦长松看着答卷捻须点头道。 “更重要的是,这后面的一首赋也是写的气势磅礴。最后一篇策论更是颇有深度。切题三分,颇有见地。依我之见,此人可谓解首。”欧阳普建议道。 “欧阳大人,这名考生的诗词赋论写的都不错,这一点我承认。但论解首,怎能抵得过这一篇。那首《蝶恋花》也断然比不过这一首《卜算子》吧。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首词和那一首一比较,高下立判啊。”湖州学正江荣祖出言反驳道。 立刻有人附和道:“就是,这两首词高下立判,不知道欧阳大人和秦大人是怎样的阳光。那首《蝶恋花》确实写的不错,但却少了些风骨。” “风骨?我倒是没看出什么风骨。也没看出那首《卜算子》比这一首好了多少。”欧阳普辩驳道。 “欧阳大人,你看不出,我便替你分析分析?你瞧那一首中的什么‘可恨良辰天不与’还有那句‘竟无人解知心苦’很明显带着一分怨愤抱怨之感,且词意表达太过直白。须知太直白便失了趣味,太哀怨便失了风骨。这一首《卜算子》虽然同样是表达心境之苦,然而格局意境大为不同。你是可恨良辰天不与,人家是拣尽寒枝不肯栖。一个是求人赏识抱怨处境,一个是虽立足寂寞沙洲之上,亦不肯栖于寒枝。两者格局风骨判若云泥。论文学素养上,后一首用词更为洗练含蓄,比之直白之言也不知好了多少。欧阳大人这几年倚红偎翠日子过得舒坦了,于文学之事上也退步了许多了,这些都是最为浅显的道理,还需要本官费口舌解释这么老大一通。”江荣祖夹枪带棒一番解释一番奚落。 “还有,你读一读这篇《秋兰赋》。文采何其惊艳?岂是那一位所能比的?秋林空兮百草逝,若有香兮林中至。既萧曼以袭裾,复氤氲而绕鼻。虽脉脉兮遥闻,觉熏熏然独异。予心讶焉,是乃芳兰,开非其时,宁不知寒?……析佩表洁,浴汤孤处。倚空谷以流思,静风琴而不语。歌曰:秋雁回空,秋江停波。兰独不然,芬芳弥多。秋兮秋兮,将如兰何!写的多好,实在是太好了。我是写不出的。”江荣祖摇头晃脑诵读品咂,直至忘我。 欧阳普眉头紧皱,很不开心。忍不住反驳道:“就算你说的对,这首卜算子写的还可以,这篇《秋兰赋》也是佳作。但你难道没有读他后面的那篇策论么?策论之题目是《法古无过,循礼无邪,是耶非耶?》,是要问考生关于变革的对错。无论对错,答题者均要加以佐证。说白了,这是个二选一的论题。但此人写的是什么?他的策论写的是无所谓对错,既对也不对,既错也未错。这是什么论调?这已经严重的偏离了题目。离题千里之远,就凭这篇策论,便知是个无知之人。之前我投了他一票是因为他的词赋写的还是不错的。但莫忘了,策论才是重点。咱们是要取能当官治事的人才,而不仅仅是诗词写得好的人。” “哈哈哈,欧阳大人,我该说你什么好呢?这一篇那里跑题了?人家是全面论述了在两种情形之下的对错之论,乃是一篇更为全面的策论,反倒被你读成是模棱两可的意思的。大多数考生都会选择一方作为论点,或对或错,非黑即白,加以佐证详论。可是有谁会从两方面都来想一想呢?这恰恰是大多数答题者思想僵化的举动。这一篇写的很清楚了,何种情形下法古循礼为是,何种情形下不必法古循礼,其主旨是要根据当世当时之情形,判断是与非之分,而非不分青红皂白便认定对错,这恰恰是最为合理的判断不是么?哎,这叫我怎么跟你说下去,欧阳大人,你完全没看明白这篇策论啊,这么好的一篇珠玑之文,被你说的一无是处。还好在座这些人不是都想你这般糊涂。” 江荣祖一向都是以耿直著称,他说话也从不留情面。一番奚落把个欧阳普嘲笑的面无人色。 “那是你的看法,我并不这样认为。江荣祖,你以为你才高八斗高人一筹,你的看法却也未必便是对的。你也不能将你的想法强加于人。于我而言,这篇策论是跑了题的,我也不跟你争论,这个人我是绝对不能同意列为解首的。”欧阳普下不来台了,索性强行争论道。 “我提议举手表决。谁得票最多,谁为解首。”秦长松心里也有些不高兴,刚才他是附和了欧阳普的,江荣祖这一番奚落,却也映射了自己。他岂肯受这个气。 举手表决,两票对两票,四名副主考恰恰意见相左,一半一半。球踢到了胡永培脚下,胡永培苦笑道:“看来我这一票最为重要啊,罢了,我其实也很犹豫。论词赋文采,自然是后一篇为好。但论策论,我却还是同意欧阳大人的见地的。不过,江大人说的也有道理,这一篇似乎更为全面些。文才高下嘛,都引经据典,倒也不分伯仲。鉴于难以抉择,我决定……” 众人都看着胡永培,等他下文。 “抓个阄。这二人到底谁为解首,交给上天做决定。” 胡永培话音未落,四名副考官同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白眼珠子乱滚之际,四人心中同时闪过两个字:混账! 胡永培可不管,这两个都有解首的资格,他也不想得罪四名副手中的任何两个,所以抓阄最公平。两个纸阄写好团成一团丢在桌上,胡永培伸手抓了一个打开,解首就在这轻松一抓之中诞生了。 至此,所有的阅卷录取工作全部结束,接下里还有最后一点事情,那也是几位考官都很感兴趣的事情,便是所有被录取的考生的真实身份即将揭晓。 五名考官召集了誊写糊名等各道手续的负责之人前来一起相互监督揭晓名单。四百三十个名字被一一的对应到原始的答卷之上,随着一张张糊名的封纸被撕去,一个个幸运儿的名字被登记在红榜之上。 最后一个要揭晓的是被点为解首的那名考生的名字。当杂役将那张原始答卷摊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满怀期待的等待着这个名字的出现。杂役缓缓揭开了糊名的封条,一个名字赫然在目。 “林觉?” “原来是他?” 众人一片轰然。那一首《水调歌头》之后,本来已经小有名气的林觉之名更是播于江南各地,几位副考官也早有耳闻。但即便如此,见到林觉之名,还是让众人惊讶不已。 这当中最为惊讶的还是胡永培,他惊喜的都合不拢嘴了。 “天意啊,天意啊。”胡永培喃喃道。 “胡大人,什么天意啊?”有人问到。 “哦,我是说意外,当真是意外。。”胡永培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本来还担心没办法将这个林觉录取通过,正不知回去如何跟吴春来交代。没想到这个解元竟然就是林觉。这真是天意啊。这家伙这么有本事,还要自己帮什么忙?害的自己郁闷了二十多天,天天想着回去如何向吴春来交差,这下好了,老天帮忙, 事情竟然就此迎刃而解了。 胡永培一边笑心里一边想:回去后可不能实话实说,就说是自己费尽周折才有了这样的结果,这个邀功的机会可不能放过呢。 第三七七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十月二十二日清晨,初冬的杭州城在清冷之中醒来。城中河道上,冬阳照耀之下,水汽蒸腾,宛如喷着白雾的长龙一般。各处码头上的苦力们在这样寒冷的清晨依旧光着膀子满身大汗的搬运物资,他们的头上身上也往外喷薄着白汽,宛如一个个浑身冒热气的怪物。街市上河道上很快便热闹了起来,身着棉袄的百姓们搓着手缩着脖子开始为一天的生计而奔忙。 这本是一个普通的杭州城的冬日的清晨,但却因为一件事而变得不普通。全城上下,无论是忙碌的百姓还是闲适的富户,他们早起之后的对话大多如下。 “今儿是二十二了吧。” “是呢。今儿好像是秋闱放榜的日子了。” “是啊,也不知今年有哪些学子能走好运,不知道今年咱们两浙路的解元公是谁?” 无论有钱没钱,穷人还是富人,对于秋闱大考放榜的消息都不能忽视。这不仅仅是一个谈资,这也可能是关乎自己的一个重大转折。即便家中无人读书应考,但亲戚朋友家里若是有参考的学子,便由不得你不关心。若是和自己有些瓜葛的学子能过了秋闱大考,那便意味着通向仕途为官的路近了一步。将来,一人入仕,周围的亲戚朋友跟着沾光的可能性便进一步的增加了。没有人会忽视这从朝廷到个人都极为重视的大事。 辰时开始,府衙广场上便已经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几处张贴告示的布告栏前已经水泄不通。在漫长的近一个月的等待之后,所有参家秋闱大考的学子们终于迎来了关系到他们命运的审判。虽然这一次大考未必便能决定他们全部的人生,但对绝大部分学子而言,这一次大考是他们唯一的一次机会。无论是家境还是心境,年纪以及心气,都不允许他们再有下一次机会了。可以说,这是他们人生中唯一的一次重大的转折。此次不能得中,之后的人生便可以预见的黯淡艰难了。 林觉带着绿舞也在辰时过半时来到了这里,小虎被林觉打发了回家去,陪着他爹爹林有德来看榜。虽然林觉知道林有德是必然榜上有名的,因为那个名额已经注定他会过了这一关。但林觉并不想说出此事,他让小虎回家,让他们一家人见证这激动人心的时刻。那对林有德一家的意义非同小可。 主仆二人找了个角落人少的地方静静的站着,眼前熙攘的人群喧闹不休。面前的这些学子们或喜笑颜开满不在乎,或高谈阔论信心满满,或目光呆滞忧形于色。总之,在这种时刻,最能瞥见人生百态,最能洞察世间万象。 绿舞明显有些紧张,踮着脚尖一直朝衙门口看。时而转头看看林觉,发现林觉正垂头沉思的样子,不免也有些担心。 “公子是担心这次考不中么?公子莫要忧心,考不中便考不中,难道还不过日子了不成?总之公子千万莫要担忧。” 林觉其实根本没在想发榜的事情,他刚才是在思索另一件事情,那便是十几天前跟沈昙秘密商议的那件大事。沈昙昨日传来消息说,小王爷已经要求兵器司将那批旧装备运走,并承诺承担运费。兵器司的回文也到了,这几日便将启辰赴运。林觉在考虑的是之后的计划。这个计划要考虑周祥,避免发生纰漏。 “绿舞对我这么没信心么?你家公子难道不能跟这些人相比?”林觉笑道。 “不是啊,我是说,这么多人争夺那几百个名额,这事儿多么难啊。公子自然是天下一等一的人,公子都考不上的科举,那还说什么?只能说他们瞎了眼。我的意思是,公子一定能考上,但是考不上也不打紧,咱们现在过得挺好的,当官也未必过得比现在开心,不是么?” 林觉笑道:“这话对。有句话叫做胜固欣然败亦喜,无论成败,都不能沮丧。考上了或许能当官入仕,那自然是光宗耀祖的好事。考不上也没什么,正如绿舞所言,我有我的小绿舞作伴,日子过得赛神仙,倒也逍遥自在。” 绿舞脸一红,低声道:“可不仅是我,还有其他人呢,愿意陪着公子的人多着呢。” 林觉听在耳中,装作没听见。前几天林觉告诉了绿舞自己和谢莺莺的事情,这小丫头似乎有些吃醋,这几天总是有意无意的说些斗气的话,林觉也没办法,只得由着她耍点小脾气,只加意的对她好些,希望绿舞能平复下来。他知道,绿舞是不会真生气的,或许小丫头是对自己一直不正式的给她名分有些恼火罢了。林觉其实想让绿舞再长大一岁,毕竟她还是个十六岁的小萝莉而已,身量其实还未长成,发育也还只在进行之中。无论是心理角度还是从对绿舞的身子健康负责的角度,林觉都下不了手。虽然某些夜晚耳鬓厮磨之际确实很想要了这可爱的小姑娘,但终究还是没有动手。 太阳渐渐升高,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终于,辰时三刻,广场上的人群骚动了起来。 “来了,来了。”身边有人叫喊道。紧接着大群的人流蜂拥朝着衙门口方向涌去。 绿舞拉着林觉便要往人群里挤,却被林觉一把拉了回来。 “张榜了啊,公子不去瞧么?”绿舞叫道。 林觉笑道:“等下再去便是,何必跟这些人挤在一起。现在结果已定,先去难道便占便宜些么?中的已经中了,没中的还不是没中?” 绿舞看了一眼疯狂拥挤而去的人群,吐了吐舌头道:“倒也是,范不着去挤,岂非没了风度。咱们等人散了再去,先瞧瞧热闹。” 人群疯狂的朝着衙门口涌去,衙门口前本就拥挤,此刻更是人头攒动水泄不通。人群的目光看向衙门前的台阶上,那里数十名厢兵簇拥着几名主考官已经走下了衙门台阶。因为人群拥堵之故,这群人竟然没有去路。 “让开让开,让主考大人将红榜张贴在告示牌上,诸位可慢慢细看。”一名身着盔甲的厢兵头目大声喝道。 前面的人想让道,但后面的人往前挤,反而更加的混乱。 “他娘的,还想不想看红榜了?都给我闪开。”厢兵头目怒了。瞪着眼从腰间抽出了鞭子。 “给我打,打开一条路。”头目喝道。 数十名士兵纷纷擎出皮鞭,横眉瞪眼的过来,鞭子啪啪作响,作势要打。此招果然奏效,人群纷纷躲避不及。虽然都是读书之人,也算是有别于寻常百姓,但遇到这帮丘八,却也无理可说。再者,这么堵着路也不是个事儿,总归要让出道的。 几位主考官并没有何止士兵们的野蛮,倒是大摇大摆的在士兵们开辟的道路上前行。不久后来到第一处告示牌处。一名主考官从身后随从手中接过大红告示,一名随从用毛刷从浆糊捅中蘸了浆糊,刷刷几下涂上浆糊,红榜被牢牢的贴在了告示牌上。上面红底黑字密密麻麻都是人名。另一张红榜也被贴在旁边,那上面的字便大的多了,只有寥寥十个名字。 “纪凉兄,你中了呢。第六呢。”人群中有人高声叫道,眼尖的已经在主考官转身之际便已经找到了自己熟识的人的名字。 那位叫纪凉的考生大喜过望,顶着被挤得蓬松的像鸡窝一般的发髻瞪着眼盯着红榜瞧。果然在第二张红榜第六的位置找到了自己字迹硕大的名字。一时间惊喜大叫,竟然大声痛哭起来。 “中了,我中了,终于,九年了,我终于……呜呜呜。” 旁边有人不耐烦的叫道:“中了还不让个位置?我们还没着落呢。走开走开。” 三处告示牌都贴上了红榜,每个告示牌前留了十名士兵守着,防止有人搞破坏撕了榜单,也防止有人挤倒了告示牌。 黑压压的人群拥堵在三处红榜之前,无数双眼睛,无数个伸着脖子的人都急切的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找寻着自己或者是自己想要找到的那个名字。人群中不时传来欢呼之声,那是榜上有名者的胜利的欢呼。而绝大多数人眼睛都瞪得发酸,也没在那四百多个人名之中找到自己的名字。他们不甘心,于是挤到另外几处红榜张贴之处重新寻找,抱着自己名字被写漏了的侥幸。然而,最终他们终于明白自己并不在幸运儿之列。 幸运儿兴高采烈呼朋唤友的散播着好消息,但他们毕竟是少数。不久之后,绝大多数人都成了行尸走肉,他们面色煞白,垂头丧气,瞪着眼却看不见东西,就像将死之人一般。还有人当场放声大哭,如丧考妣一般。 有人大吼着冲向告示牌,口中叫道:“搞错了,定是搞错了。你们定是漏写了我的名字,我料定自己必中的,怎么会这样?” 然而,迎接他们的是守卫告示牌士兵的皮鞭,火辣辣的皮鞭让他们清醒过来,明白了自己是真的失败了。 整个广场之上,悲欢喜乐,哀伤痛苦,人生百态,尽在其中。有人得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希望,有的人却遭受了致命的打击。正所谓有人欢喜有人愁,尽在红榜公示后。 第三七八章 解元公 林觉和绿舞依旧站在广场南角的角落处,主仆二人目睹着眼前走过的这些人。或意气风发,或垂头丧气,或踌躇满志,或泪流满面蹒跚踉跄。 绿舞忍不住问道:“公子,他们为什么这般伤心?不就是没中么?天又不会塌下来。该过得日子还是继续过。我真是没想明白。” 林觉叹道:“日子自然是照样过,但一样是过日子,要看过什么样的日子。粗茶淡饭自然可以活,锦衣玉食也是可以活的。当苦力挑夫可以活,当人上人也可以活。要是给你选,你选什么?” 绿舞想了想道:“我只要跟公子在一起,什么都成。” 林觉苦笑道:“你这样的还真是说不明白。这么说吧,一个人的人生没了希望,自然会伤心欲绝的。秋闱不中,便是希望的破灭。一个人若是幻灭了希望,那是最大的打击。举个例子吧,绿舞你最想要什么?” 绿舞轻声道:“最想的还是能永远跟公子在一起。” 林觉捏捏她的小手,报以感激的一笑,轻声道:“倘若你永远不能跟我在一起呢?” 绿舞愣了愣,轻声道:“我懂了,他们此刻的心情就像是我不能跟公子永远在一起一样。生无可恋,生不如死。” 林觉微笑道:“对,就是生无可恋。不过你放心,公子一辈子都会跟你在一起的,你想不愿意都不成。” 绿舞嫣然一笑,娇羞无限。 …… 广场上的嘈杂和喧闹还在继续,但一个人的名字却已经在人群之中快速的流传。所有挤到红榜前的人,无一例外的都要去瞥一眼那张单独张贴的秋闱大考前十的红榜,当然,他们也无一例外的关注那位位列第一的解元的名字。那个单独列出来的,名字的字体比别人大一号,几乎占据了红榜上半边位置的名字是没有人不认识的。 “解元果然是林觉,哎,我早想到便是他。除了他又能有谁呢?” “是啊,林觉中解元也算是实至名归全无争议吧。他的诗文可是无人能及的。这个解元我是服气的。” “正是正是。不过我听说前一段时间这个人为了银子干了不少出格的事情,才气我是服的,德行嘛,我却不以为然。所谓君子固穷,岂能因为敛财而做出那些事情来?” “得了得了,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了。我看你是没本事赚钱,你倒是卖个签名试试看,你倒是明码标价有偿受邀啊。怕是你的名字一文不值,徒然惹人笑话。人家的签名话本可是一书难求呢,请他的人排着队呢。我现在都后悔了,早知道去买一本他的签名话本,人家现在是解元公了,那签名话本更加的珍贵了。失策之极。” “是啊,当初去买一本就好了。我后来倒是想花银子跟他一聚,可惜他突然宣布不再受邀,再多的银子也不要了。定是被刚才这些喷子喷的吃不消了,索性便不再跟任何人交往了。喷子害人呐。” 人群中关于林觉的议论大抵如此。人们看到这个名字,不免便想到了不久前这个林觉卖签名和有偿陪同的事情来。不过那件事只持续了两天,听说引起城中舆论哗然,那林觉被迫放弃了那些作为。当时有不少人幸灾乐祸觉得解气,现在却又颇为遗憾。人家是解元了,若是当时得到解元亲笔签名的话本一本,或者是能花点银子和解元公宴饮聚会吟诗作画,那将是自己人生中一笔值得夸耀的资本,自己的脸上也有光。可惜,现在已经晚了。 当然,也有一些书呆子和小地方来的人不知道林觉是谁,不免问一句‘这个林觉是哪一位?’。这样的问话自然招致一堆鄙夷的白眼和嘲笑。身在两浙路却不知林觉是何许人也,甚至不知林觉写的《水调歌头》《定风波》以及林觉为江南大剧院写的那些精彩的剧目,那还能算是两浙路的文人么?问林觉是何许人也?怎么不去问当今皇上是谁?当然,这种话也自在肚子里说说,那是绝对不敢说出口的,唯有用鄙夷和白眼嘲笑这些人的孤陋寡闻。 林觉和绿舞虽然站在广场的角落里,但在不久后便感受到了这种气氛。其实早在二人来到广场上之后,便不断的有人认出林觉来,只是林觉的冷漠打消了这些心高气傲的学子们上前攀识的念头。但此时此刻,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林觉觉察到有些异样,周围一些人交头接耳对自己和绿舞指指点点的,眼神闪闪烁烁鬼鬼祟祟的样子让人不安。绿舞本来依偎在林觉身边站着,此时也不敢和林觉的身子接触了,只得离开林觉数尺分开站着,但同样躲避不了这些人探究好奇的目光。 “绿舞,我们去瞧瞧红榜吧,不管中还是没中,咱们看了回家。这些人有些奇怪,我觉得有些不自在。”林觉低声道。 绿舞点头同意,主仆二人起身往衙门口附近的告示牌处走去,然而不久后,身后几十名学子居然亦步亦趋的跟着来了。林觉紧皱眉头,心中有些嘀咕。不过林觉倒也并不太担心,这里是府衙广场,广场上还有那么多维持治安的士兵,并不怕会发生什么事情。只是被这些人像看猴子一般的围观跟随,心里着实有些不快。 “叔,叔。”西首的人群中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林觉和绿舞转头看去,只见小虎正大声叫喊着挥着手,拖着一名中年男子朝这边快步而来。 “小虎!”绿舞踮起脚尖笑着挥手。 林虎飞快的来到近前,后面是气喘吁吁不断埋怨的林有德:“走慢些,不要这么快,爹跟不上。走路要有走路的样子,哎,这孩子。” 小虎那里管他父亲的啰嗦,来到林觉和绿舞面前大笑道:“可找到公子和绿舞姐姐了,我和爹爹找了一大圈了。你们去了何处?” 林觉拍了拍他的肩膀,却首先向林有德拱手行礼:“有德堂兄,你也来啦。榜单看了么?瞧你这红光满面的样子,怕是榜上有名吧。” 林有德今天穿了一套崭新的蓝色棉袍,发髻也梳理的整整齐齐,胡子也梳理的整整齐齐。每年发榜之日,对他而言都是个神圣的日子。平日哪怕再邋遢,今日也要恭恭敬敬的沐浴梳头整理仪容,穿上自己唯一的一套新袍子前来观榜。此刻的林有德虽然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但他的眼神和嘴角却掩盖不住心中的狂喜。 “哎,惭愧啊惭愧,忝列四百三十一名,最末一个名次。但总算是苍天有眼,过了这秋闱大考了。”林有德拱手还礼道。 林觉哈哈大笑,拱手道:“恭喜恭喜。有德堂兄终于美梦成真了。这下好了,有了春闱的资格,明年春闱再金榜题名,我林家门楣便多添了一抹光彩了。可喜可贺,等下回宅宣布消息,定要大肆庆贺一番。” 林觉心里明白的很,今年的名额只有四百三十名,哪里有四百三是以名?多出来的这一个,便是那个朝廷额外赐予的名额了。也就是说,若不是这个额外的名额,今年林有德一样会名落孙山。只是这件事自己并不打算告知林有德,那会严重挫伤这个颇有自尊和坚守的心。 林有德叹道:“说来惭愧,考完之后,我便觉得无望了,这段时间我甚是忧虑,借酒浇愁,还跟虎儿他娘吵了几架。我本打算让虎儿给你带个话,准备去船行找个事情做,再不做这读书入仕的梦了。可是老天爷居然开眼了,居然过了这秋闱大考,实在是让我措手不及,又极为惊喜。想来,还是要多谢林觉公子,若非公子多方帮衬,若非考前给的那么多文章让我研读,我才能在策论文章中有些见地,否则怕又是一场失望。” 林有德说的是考前林觉推荐林有德看的那些文章,那也是方敦孺考前给林觉划了些重点的文章。林觉毫无保留的推荐给了林有德。虽然知道林有德必中,但也想让林有德能真正凭借自己的本事跻身名单之列,同时也是对名额之事的一种掩饰。 “叔,可不是要大肆庆祝一下么?咱们林家一下子中了两个,其中一个还是解元公,这一下,怕是全城都要羡慕我们林家了。”林虎在旁兴奋的插嘴道。 绿舞皱眉道:“什么中了两个?谁是解元公?” 林虎惊讶道:“绿舞姐,你该不是还不知道吧。公子中了第一名解元啊,我帮爹爹找名字的时候,挤进去一眼就看见公子的名字排在第一的位置了。刚才找不见你们,还以为你们已经知道了消息早早回家了呢。所有人都在谈论公子得解元的事情,你们难道还不知道?” 绿舞惊讶道:“是真的么?我们还没看榜呢。” 林虎跺脚道:“哎呀,你们可真沉得住气,居然到现在都没去看榜。中了,公子中了,第一名解元呢。” 第三七九章 命运 林觉也甚是惊讶,他对自己是绝对有信心的,否则也不敢让出那额外的名额。但要说拿第一,那是林觉想也没想的。毕竟策论答题是没法搬运的,那是要自己拿出观点,并加以佐证的。林觉认为自己的策论观点可能有悖主流,或许不会被考官所喜。但林觉知道,仅凭前面的那首《卜算子.缺月挂疏桐》那首词,以及自己搬运的《秋兰赋》这两个名篇,便足以保证自己通过。但拿第一,显然是自己写的策论文章也得到了考官们的认可了。第一名解元,这简直是意外之喜。这下倒是明白了为何身后跟着一群.交头接耳围观的人,定是他们认出了自己,也知道了自己中了解元。 “林觉公子,当真是第一名解元呢,我听小虎说了,还有些不太相信他的话。所以我也跑去瞧了,确然如此。恭喜公子,贺喜公子,我林家出了林觉公子,才是真正的门楣有光呢。” 林有德的话坐实了林虎的话语,绿舞惊喜不已,早已按捺不住,拉着林虎便冲向告示牌处,那里人群已经稀疏了不少,凭借小虎的力道,挤出一条通道进到里边,绿舞一眼便看到了公子斗大的名字占据了半个红榜的位置,顿时惊喜跳跃,开心的大叫了起来。 林觉随后也和林有德赶到,围在告示牌前的众人认出了林觉,纷纷主动闪开了一条道路。林觉走进去确认了此事是真,心中当真百感交集。林觉以为自己看到自己的名字在红榜上的时候不会激动,但真正看到自己的名字在红榜上赫然在目的时候,林觉还是难以抑制自己的心潮。上一世自己可是十多年也没能有这一刻,而这一世居然如此轻松的便过了这一关,简直有天壤之别。想一想,上一世还真是窝囊和愚蠢,不但毫无建树,而且连剽窃抄袭的胆量都没有,总以为会被人揭发,会处境悲惨。现在想想,真是懦弱愚蠢,可笑之极。身为穿越之人,不懂善用自己的经历,反而胆小如鼠,被古代社会的规矩和古人所欺压限制,真是太可笑了。 眼见周围的人越聚越多,林觉忙带着众人离开。虽中了解元,林觉却并不想表现的欣喜若狂。况且这解元也不是官,只代表此次秋闱大考的顺利罢了。说白了,自己现在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或者说是有些名气的读书人,倒也并不值得得意忘形。 当下小虎驾车,载了众人赶回林宅。刚刚回到小院不久,和林有德对坐廊下一杯热茶还没喝完,但听的外边鞭炮炸裂,人声喧嚷。林虎和绿舞忙开门去瞧,只见院子外边以林昌林全林润林颂为首,男女老少一大群已经聚拢在门前。旁边的空地上鞭炮炸的烟雾升腾,震耳欲聋。 原来林家众人已经得了消息,几名公子得知林觉中了解元,先是惊愕,继而便大为唏嘘,同时意识到这是林家的一件大事。于是几人不约而同的回宅前来道贺。 林昌现在是大管事,但他可能得了林伯年的授意,这段时间和长房三房几位公子的关系处的很好,家里这段时间也很平静,所以林昌倒也顺利的得到了众人的认可。这种情形下,林觉建立的林家内外的秩序也得以延续,家中众人之间的矛盾也趋于缓解。此时林家再有了这么大的喜事,自然是全部都要来道贺的。无论如何,这是林家人过了秋闱大考,而且是中了个解元,简直是门第生辉之事。 这一番热闹当真非同小可,林家上下张灯结彩准备宴席庆贺,甚至连避居西苑的林伯庸得到了消息也破天荒回到了林宅之中道贺。和林觉见了面后,林伯庸真是老泪纵横,欣喜无限。林觉也很感动,虽然林伯庸有过错,但他终究是内心为了林家着想。自己设计了他,夺了他的家主之位,甚至是在长子林柯被忍痛割舍的时候,按理说林伯庸当对自己恨之入骨才是。然而林伯庸的泪水证明了他其实对林家的每一个进步都是极为在意和自豪的。这正是林伯庸身上最为根本的东西。其实也是每一个林家人内心深处的一种血脉的羁绊和坚守。甚至连死去的林柯也没有例外,说到底,林柯是被逼无路可走,才走上了那条自毁之路。 午前时分,府衙学正欧阳普亲自来访,也带来了知府严正肃的道贺。欧阳普只字没提录取时自己对林觉策论文章的批评,话里话外暗示了正是自己力排众议点了林觉的答卷为第一,颇有些邀功的味道。林觉不知内情,自然也是表达了感谢。 欧阳普告诉林觉,严知府得知林觉中了第一名解元很是高兴,特意嘱咐自己带来道贺,并勉励林觉继续努力,来年春闱再创佳绩云云。盘恒良久,欧阳普才离去。 除了杭州衙门,梁王府也派人前来道贺,宁海军衙门也派人来道贺,杭州通判张逸也派了那位曾经光了屁股被拖到大街上的张衙内来道贺,大小衙门也纷纷跟风前来,那些平日素无瓜葛的大小官员也都跑来道贺一番。这等排面风光,堪比中了春闱进士一般。 不过也不难理解,中了第一名解元,基本上便代表了两浙路学子最高的水准。以两浙路的学子水平,在全大周也是名列前茅的。解元春闱及第那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况且有杭州府衙和梁王府都来道贺,众人又怎会不来?这林觉的关系网非同小可,来道贺未必能拉上关系得到好处,但不来道贺岂非是得罪了他。这就叫做礼多人不怪,不求交朋友,但求不树敌。 这一番热闹一直从上午持续道晚上,林宅也连开午宴和晚宴,族中各房齐聚欢庆,热热闹闹,当真堪比节庆一般。 次日上午,林觉在院子里喝早茶的时候,早起出门买菜的绿舞带回了街面上的一些骇人听闻的八卦消息。 “石栏桥下的河湾里,发现了好几具死尸,吓死我了。我打哪儿路过的时候,衙门厢兵都封锁了码头,很多人在那里看。尸体打捞上来就摆在码头上,有人来认尸,说是参加这次大考的落榜学子。还有人说,施腰河的河湾里,还有南门侯潮门水闸那里也发现了十几具尸体,都是投河自尽的学子。想必是昨天夜里投河自尽,顺水流飘到下边去的。太可怜了,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绿舞脸色发白心有余悸的向林觉叙述着早晨她在路上看到的情形。 林觉惊愕无语,怔怔嗔目。落榜学子自杀其实不是什么新鲜事,上一世自己便亲眼看到这些情形。但那时自己是落榜的一员,心情和此刻大为不同。此刻自己是那幸运儿中的一个,倒像是这些人的死跟自己有关一般,名额就那么多,众人争夺,你得了,他便得不到,所以,从这个方面来想,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林觉当然也明白,这跟自己其实并无关系,这是制度和阶级等级造成的根本性的原因,每一个想通过科举来改变人生的人无非是想突破阶级固化,让自己成为人上人。科举看似公平,其实这不过是一种表象,貌似给了个公平竞争的向上的渠道,但其实决定性的资源却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为了争夺这可怜的资源,这些人不得不互相争抢,拼命的努力。但绝大多数人注定是没有机会的。解决这个问题的根本办法自然是破除阶级层级制度,建立一种公平平等的制度,但这在封建王朝的社会里简直就是妄想。而这些人的死,其实是很没有价值的,死的糊里糊涂。 林觉甚至想,他们当真觉得绝望,还不如去落草为匪。对生命如此不尊重的话,为何不敢啸聚造反,拿命去搏一搏呢?偏偏用了最懦弱的方式去自尽,实在是可悲可怜可叹。 不过,绿舞带来的这个消息让林觉想起了之前自己的一个想法。林觉早就想这么做了,现在应该是最佳的时候。 晌午时分,林觉来到望月楼江南大剧院门前。大剧院的门前散落着不少爆竹纸屑,似乎这里昨天也放了鞭炮。林觉纳闷,难道大剧院里有什么喜事不成? 上午大剧院还未开场,众人正在陆陆续续的起床准备午后的剧目,林觉径自上了二楼,来到了谢莺莺的闺房前。伺候谢莺莺的小丫鬟见了林觉忙要说话,林觉忙示意她不要出声,指了指里间轻声询问谢莺莺在不在房里。 小丫鬟忙点头,林觉于是悄悄的走进去。 谢莺莺正慵懒的坐在床头准备穿衣,听到动静还以为是伺候她的小丫鬟。娇声叫道:“燕儿,帮我取那件翠色棉袍过来,今儿感觉特别冷。” 林觉忙朝燕儿招手,燕儿会意,一边答应着一边开了柜子取出一件锦袄交到林觉手上。林觉拿着棉袄遮着身子走了进去,来到床头撩开帐幕,一下子将只着小衣的谢莺莺扑倒在床上。 谢莺莺吓的尖叫,当她看到是林觉时,顿时娇嗔不已。林觉见她只着肚兜,长发披肩的样子甚是可爱,于是坐在床头手口并用作了一番恶,这才放过了被弄的满面红晕春潮泛滥的谢莺莺。 谢莺莺喘息稍定后,突然赤足下床对着林觉行礼。 “莺莺恭喜郎君秋闱夺魁,林郎大喜,恕妾身道贺来迟。” 林觉忙给她披上衣衫道:“莫冻着,快穿衣服。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谢莺莺嗔道:“这么大的事,妾能不知么?我早就命人去瞧了。昨日我本想去道贺来的,但又怕被人说话,让你被人诟骂,所以便只能忍了。但妾身心里开心,和妈妈一起商量了,买了许多烟花爆竹在门口放了些,也算是遥祝郎君了。” 林觉恍然大悟,哈哈大笑。原来那门前的鞭炮竟然是谢莺莺和谢丹红放的,用意竟是为了庆祝自己得了解元。 第三八零章 团队 小厅中,林觉和谢莺莺谢丹红三人对坐喝茶。话题自然围绕着林觉夺得秋闱第一展开。言谈之际,谢丹红的表情甚是有些拘谨和恭敬,因为她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前的林公子的身份已经非同一般。 以前虽然林觉是林家三房的公子,但毕竟林觉不但只是个庶公子而且其实也不过是普通的百姓,故而身份上的差距感并不强烈。然而现在的林觉已经是解元公了,来年三月底春闱大考之后,或许便将成为高高在上的那一类人了,谢丹红自然是不敢再像以前那般对待林公子。 不过她也有些庆幸,总算是在这之前挑明了莺莺和林觉的关系,现在二人关系融洽,林觉也承诺了要娶莺莺为妾。无论今后林觉如何,自己这个妈妈也是能沾光的。莺莺对自己很好,有她在,自己老来还是有依靠的。 闲聊了一会儿,林觉开口说到了正题。 “莺莺,有件事我要提前跟你说。我过两天将要离开杭州去京城,所以,接下来你我恐有数月分别的日子,我也不能常常来看你了。” “林郎要去京城么?怎地这时候去?明年春闱还早着呢,年过了二月里去也是来得及的。怎地这么急?”谢莺莺睁大眼睛惊讶问道。 “是这样,我的老师方先生九月里已经去京城。先生和师母年事已高,膝下又无儿女,我这个当弟子的也一直没尽孝道。这一次我秋闱得中,也都是老师教导有方。此反正春闱在京城举行,早去晚去都是要去的,索性我便早早的去。一方面可以侍奉先生和师母的起居,尽为人弟子之道,另一方面,春闱大考比之秋闱更加重要,跟在先生的身边,也能得到师尊的教导,会刚更有利于春闱大考。” 林觉轻声解释说,但其实真正的原因他不能告诉谢莺莺。他确实过几天便要离开杭州。不过他并不是要去京城,而是要去办一件这么多天来计划好的大事。王府运送那批装备的车队五天后就要出发,他必须提前出发,为得到这批装备物资做好万全的准备。这些事自然是不能和谢莺莺明言的。 谢莺莺闻言神色有些黯然,这段时间跟林觉之间蜜里调油正在情热之事。林觉也几乎每隔一两天便来跟谢莺莺厮守一番,突然林觉要离开杭州去京城,心里顿觉空落落的。 “原来是这样。侍奉你老师和师母是应该的,为明年春闱做准备也是应该的。妾身明白的。但公子这一去,恐怕要很久我们才能见面了吧。”谢莺莺黯然道。 林觉想了想道:“从现在到春闱结束,嗯……确实挺长的,估摸着有个小半年吧。明年四月里大概便一切尘埃落定了。” 谢莺莺蹙眉半晌,叹息道:“现在快十一月,到明年四月,半年时间呢。好长啊。” 林觉安慰道:“六个月时间很快就会过去了,明年一开春,桃花一开,我们便能重逢了。” 谢莺莺怔怔不语,眼圈有些发红。 谢丹红早就憋不住了,在旁插话道:“带着莺莺一起去不就是了,正好也跟着伺候林公子。六个月太长了,何必要受这么长时间的煎熬。大剧院不用担心,咱们几个台柱子都已经差不多了,正好让她们出来露脸。反正莺莺迟早要嫁给林公子的,难道还成天抛头露面演戏给人看不成?干脆这一次就跟着林公子去得了。” 谢莺莺眼睛一亮,朝林觉瞥来询问的一瞥。然而她却发现林觉的眉头是皱着的,当即心中一痛,低声道:“妈妈,莫说了,公子是去办正事的,带着我算什么?我现在还不是他什么人呢。” 林觉本想一口回绝这个提议,但听谢莺莺的话心里有些怜惜,然而带着她是不可能的,这次可不是真的去京城。 “莺莺,你的心思我明白,我也不想和你分别这么久,但带着你去确实不便。现在已经是严冬季节,水路已经不通了,我要去京城也是走陆路。这一路风寒露宿,便是大男人也吃不消,更可况是你?便是我,也是骑马走陆路,乘着北边的大雪还没落下来,我要快马加鞭赶到京城才成。带着你便必须坐大车,还有诸多的行李,怕是要被大雪堵在江淮一带,那便遥遥无期了。在路上耗个一个月或者更多的时间,那谁能吃的消?” “莺莺……明白。莺莺不去的,妈妈只是说说而已。”谢莺莺低声道。 林觉伸手攥着她温热的手道:“这样吧,我年前先去京城,你若想我的话,你年后启辰,水路一开你便去京城跟我团聚。我在京城也正好安顿下来了,你去了也不用烦心。年底这两个月,你也正好可以好好的将大剧院的这些培养接班的人好好调教,让她们能独当一面。丹红姐说的对,你总是要脱身的,总不能以后成了我林家妇,还要在剧院登台演戏给人看吧?大剧院咱们也不能不管,咱们还要发扬光大呢。年后咱们都安排妥当了,你来京城和我团聚,正好咱们还可以合计在京城开剧院分号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能妥妥当当的,你看如何?” 谢莺莺想了想笑道:“你说的对,我也确实不能甩手就走。咱们剧院的那几个重点培养的还暂时不能独当一面,这几个月正好潜行调教一番。还是郎君处事周到,事事都想到了。那我明年开了春去京城,你也不必赶着回来了,春闱之后咱们反正要在京城开分号,索性住在那里。若是郎君春闱高中,也是会在京城当官的,也回不来。这样便两全其美了。” 谢丹红也笑道:“还是林公子想的周到,奴家刚才是乱说话了,公子可莫要见怪啊。” 林觉摆摆手笑道:“见什么怪,无妨无妨。” 谢丹红想了想忽然一拍大腿叫道:“哎呀,怕是不成哦。” “怎么?”林觉和谢莺莺都被她一惊一乍的弄的发愣。 “公子这一走,我们大剧院怎么办?”谢丹红愁眉苦脸的道。 “有我们在啊,怕什么?”谢莺莺不解问道。 林觉微笑道:“丹红姐的意思是,我这一走,没人写新剧目了,后面生意要受影响。是这个意思不?” 谢丹红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公子走了,这两个月倒还是能对付,毕竟两部新戏还能撑到年底。可之后该怎么办?又要重演以前的戏么?可别忘了,公子这一次卖了那么多话本,有的人家的戏院已经开始演出咱们的剧目了,咱们再吃回头草,怕是已经没人来瞧了。都没新鲜劲了。” 谢莺莺闻言也意识到这是个问题,也向林觉投来疑问的目光。 林觉笑道:“丹红姐放心,这些事我自然是要安排好的。首先,我前几日已经已经抽空写好了两部剧目,走之前再琢磨润色交给你们便是。” “那可太好了,原来公子早就做好了准备了,奴家倒是白担心了。就说呢,公子怎么会甩手便走,不管大剧院的事情?呵呵呵。”谢丹红闻言大喜,拍着巴掌笑道。 谢莺莺也松了口气,目光温柔的看着林觉,轻声道:“辛苦郎君了。” 林觉摆摆手道:“自己的事,谈什么辛苦?不过,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这两部新戏应该是我最后一次为大剧院写的话本了,之后我便不会再写了。” “什么?公子不写了?那今后我们演什么?”谢丹红惊愕的叫道。 林觉道:“听着,写话本的事我本就没太大的兴趣,之前也是为了能让江南大剧院立足经营,这才勉强为之。如今剧院上了正轨,话本的创作也该上正轨才是,不能只靠着我来写话本。我们既想着要发展壮大大剧院的规模,便必须要有个规范化的流程。譬如说,话本的事情,不能离了我便没戏可演,这是不正常的。况且,于我而言,我恐怕也没有太多的心思和时间在这上面。我这么说,想必你们也是能理解的。” 谢丹红苦着脸咂嘴,谢莺莺蹙眉想了想点头道:“我觉得林郎说的对,林郎若是将来当了官,难道还要为我们写话本么?将来不知有多少大事要忙,难道我们还要逼着他抽空为我们写话本么?将来大剧院若是在大周各地都有了分号。每天几十部剧目上演,那林郎岂非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做这些事了?这显然是不成的。” “莺莺啊,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林公子不写,咱们演什么?”谢丹红咂嘴道。 林觉笑道:“这正是我离开前要跟你们商量的一件事。咱们大剧院之所以生意兴隆,剧本是一样,幻灯布景光影的手段是一样,另外便是咱们演出的人的手段。剧本虽重要,但也不过只是其中一个部分罢了。而且话本其实不难写,无非是写老百姓爱看的故事罢了。所以我想,要想有源源不断的话本出来,必须要建立一个专门撰写话本的团队出来。 “团队?”谢莺莺皱眉问道。 林觉点头道:“对,就像咱们大剧院现在的内部分工一样。演出的专门演出,布景道具的专门制作布景道具,幻灯光影的专门负责他们的事情。卖票卖茶水伺候人的清扫场地看门的,等等等,各司其职,这才能让咱们的大剧院能够井井有条的进行下去。一切都有规程,这是不出差错,生意兴隆的根本原因。组建一个专门写话本的团队,他们的工作就是为咱们大剧院写话本,打磨出好的话本来,这样便无论何时,便有源源不断的话本出来。也就不会出现无戏可演的情形了。” 谢丹红和谢莺莺愣愣的看着林觉,心中颇有些疑问。 第三八一章 算计 “公子,奴家插句话。咱们上哪里找能写话本的人呢?这可不是大街上随便拉拉便成的,这怕是要读书人才成呢。咱们剧院的这些杂役工匠大街上一抓一大把,可是会写话本的,奴家还没见到过几个。”谢丹红皱眉道。 林觉沉声道:“自然是要读书人了,其实也不难找。眼下不正是最好的时候么?秋闱大考刚过,咱们两浙路落榜的人数达数万人之多。这些人读了这么多年书,花了那么多的银子,有些家徒四壁,全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可是他们落第了,满腹书本换不来半两纹银,文不成武不就,前途渺茫。我今日便听说了,有不少人想不开投河自尽了。还有很多人现在流浪在城里根本不敢回乡,因为他们无颜回家。而这个时候,我们若是提供给这些人机会,雇佣一批读书人组建写话本的团队,岂非正是时候?他们都是读书人,正好可以发挥他们的所长,而且可以让那些走投无路者找到一份可以适合他们做的工作,解其所困。这既是为了他们好,也可为我大剧院最终解决话本的问题。何乐而不为呢?” “哦,原来林郎是这么想的。这倒还真是个好主意。可是,咱们也养不了那么多人啊。几万人呢。”谢莺莺道。 林觉笑道:“人家也不是都会愿意来我们这里做事啊,绝大多数人是要重整旗鼓再读书应考的,我们只是为那些失去了希望的人提供一个发挥才能的机会罢了。我告诉你,往往这些落第之人,还真的能写出好的话本来。因为他们体味颇多,心境复杂。越是这种人,越是知道人间的悲喜欢乐,越是能写出真实的话本来。当然了,咱们也不可能养活太多的人,我计划着,雇佣一百人吧,这一百人专门为大剧院写话本,咱们还愁什么?” “一百人?我的老天爷,你当咱们这里是救济院么?一百人,一个月得几百两银子工钱吧,咱们可养不起这么多人。况且,咱们也用不着这么多人啊,一百人得写多少话本出来,咱们用不着这么多话本啊。”谢丹红叫道。 林觉微笑道:“一个月几百两银子的工钱么?你未免太把读书人不当回事了。我的意思是,每人每月底薪十两,若写出的话本被采用上演,再奖励五十两纹银的润笔。半年之内,只要有一本话本被采用,便可继续被雇用。” “什么?林公子,你疯了么?”谢丹红惊呼道。 谢莺莺冷声喝道:“妈妈,怎么跟林公子说话呢?” 谢丹红一愣,意识到自己言语出格,忙连声告罪,但却忍不住道:“公子啊,你这意思是,每个月咱们便要付一千两银子给他们,若是有话本被采用,还将另外给钱。而且这半年内,他们只要写出一出话本被采用的话,其余时间便都可以混吃混喝拿银子?” 林觉沉声道:“正是如此。” 谢丹红头摇的像拨浪鼓,连连咂嘴道:“奴家不明白为何要这么做?这如何养得起?公子你是怎么想的啊,奴家想不通。” 林觉正色道:“丹红姐,有些事你确实不太懂,你心疼银子,却不知银子是赚来的,而不是节省出来的。我来告诉你为何我要这么做。其一,一百人多不多?我承认多了些。实际上我们只需雇十来人便可组建一个写话本的团队,而且可以足够保证现在两家剧院不会断了新剧。然而,目光不能短浅,我说了,大剧院是要开遍全大周的,将来会有五家十家甚至数十家剧院,到那时,对新话本的需求便将急剧增加。而到那时再加人手,岂如从现在开始便着力培养,到时候不用再为此事发愁。” 谢丹红张口欲言,林觉摆手制止了她道:“听我说完。第二点,为何要雇佣一百人这么多,更是出于竞争的需要。现在江南大剧院的一举一动都被他人仿效,我大剧院要想保持行业魁首之位,便必须要各方面都未雨绸缪。剧院行业正在迅速的发展,杭州城中已经有十几家了,将来咱们开分号,人家也会开。咱们现在担心话本的问题,人家也担心。他们也许没想到法子,但咱们只要一招募落第的学子,他们也必然会受到启发,也会跟风而为。所以,咱们便要提前将最拔尖的人全部笼络到自己的手里。这就叫做囤积居奇。这一百人是从众多落第学子之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剩下的人的水准必是在咱们这一百人之下了。到时候在话本的质量上便见高下,这便是保持在这一行领先的举措。” 谢丹红和谢莺莺都惊愕的看着林觉,她们如何能想到林觉居然是打着这个主意,就是说,林觉是要将这一批落第学子之中最上面的那一批尽数搜罗到手,剩下的那些歪瓜裂枣让别人去用,自然在话本质量上要更胜一筹。保证江南大剧院在行业领先的地位。 “其三,你可能以为,给的银子多了些,待遇太宽厚了些。但这正是养着他们的最好的办法。待遇丰厚,规矩宽松,这才能保证不被他人挖墙角。再者,半年一出话本的要求,也是为了要出精品。话本要的是精品,不是数量。逼着他们三天写一出也成,但那些话本的质量能保证么?越是待遇丰厚宽松,越是能让他们安安心心的打磨精品。这笔账其实很好算,一个人半年出一本能演出的精品话本,我们给他的银子其实不过是六十两工钱加五十两奖励。但这话本演出后带来的利润,便是数十倍于此了吧。越是有丰厚的待遇回报,便说明我们可供选择的剧目便越多,这对大剧院而言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之事。” 谢莺莺听的连连点头,对林觉的想法甚为认同。但谢丹红还是没太转过弯来,皱眉问道:“倘若照公子所言,这些人来了半年却什么都写不出来,岂非咱们白白给了他们半年的工钱,却什么也没得到?” 林觉哈哈笑道:“丹红姐这便是钻牛角尖了,既是挑选出来的一百人,自然不是什么滥竽充数之辈。咱们招募之时定是要层层选拔,考察其品行和才能的。即便如丹红姐而言,他们混了六个月拿了六十两银子走了,那又如何?就算是救济了他们又能怎样?我也是读书人,救济一下这些落魄之人也算是一场功德吧。事实上这一百人我倒是希望他们能因为得到我大剧院的丰厚报酬和宽松的时间而能够重新燃起科举的念头,若是有人能在之后科举高中,那也是我们江南大剧院的荣光,或许会带来更大的回报也未可知。当然了,我并非是想得到什么回报,只是若有这种可能,岂非锦上添花么?” 谢丹红嘟囔道:“救济?奴家可没想去救济人。我们落难的时候,谁来救济我们?这天下人谁有良心?怕是好心当了驴肝肺。” 林觉不想再跟她争论,谢丹红视财如命,一时间恐难说服。 “丹红姐,这样吧,我之前是以话本入股大剧院的,现在我要请他人为大剧院写话本,那么这一批人的报酬也理应从我的分红之中扣除。所以,这一百人的花费都算在我的账上便是。现在一个月也能分到一两千两银子,支付这项费用也是足够的。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绝不会让丹红姐吃亏便是。” 谢丹红红了脸忙道:“公子,奴家不是这个意思。” 谢莺莺皱眉道:“妈妈,是不是觉得公子的那一份未必够,那么还有我的那一份,这总够了吧?” 谢丹红怔怔道:“莺莺啊,你误会了,妈妈是那样的人么?妈妈不是那个意思啊。” 谢莺莺正色道:“妈妈,莺莺今日跟你把话说清楚,这江南大剧院离了谁都成,却不能离了林郎。想当初,办大剧院这主意便是林公子给咱们指点的,这些舞台上的花哨,这一年多来十几出精彩的剧目,哪一项不是林公子的心血?光是你我,能有今天的样子么?咱们还是望月楼的时候,姐妹们都快没饭吃了,若不是公子,我们能有今天么?妈妈可不能什么都看着银子,不顾人情。妈妈要记着,大剧院林公子才是做主的那个,妈妈要是再不知进退,莺莺也不能答应了。” 谢丹红满脸通红,结结巴巴的道:“莺莺啊,莫说这绝情的话,妈妈不也是为了大伙儿想么?听林公子的便是,什么都听他的便是。” 谢莺莺道:“妈妈若觉得自己比林公子还聪明,听你的倒也不妨。” 谢丹红苦笑道:“奴家岂能跟林公子比,哎,是我多嘴了。我这不也是怕么?不是妈妈爱财,妈妈也已经这么大岁数了,总得攒钱防老不是么?哎,不说了不说了,全听林公子的便是。” 谢莺莺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林觉在旁微笑道:“丹红姐,大剧院离开了你也是不成的,大小事务都需你上前张罗。爱银子也不是坏事,谁不爱钱呢?不过,在经营大事上,林觉自认为比你的眼光要高一筹。否则,当初望月楼为何陷入了窘境呢?那便是你的经营不善了。咱们还是商量着来,但我认为,丹红姐还是管一管具体的事务最好,我这个人是管不来具体的事情的,所以便出出主意。这件事你当真觉得不成,那也不能不尊重你的意见。” 谢丹红忙道:“不不不,方才奴家其实已经听明白了,其实奴家都懂,奴家也不是稀罕那点……银子。银子确实给多了些,但那也不是咱们不能承受的。奴家其实最担心的是,林公子的话本本就是咱们大剧院吸引人的一个最大的亮点,换了些名不经传的人写的话本,人家未必买咱们的账,最终还是影响生意。” 林觉呵呵笑道:“对嘛,这话才说到点子上了嘛。丹红姐其实蛮有头脑的。这一点我已经想好了,所有这些人写的话本都将归我大剧院所有。也就是说,他们写出来的话本,咱们给了银子,便等于被咱们买断了。今后演还是不演,谁来演,署名是谁,都跟他们无关了。如果因为不是我写的话本便影响生意的话,你对外说是我写的,我也并不反对。但有一点,我对外既不否认也不会承认,海报上你也不要写我的名字,以免被人说成是挂羊头卖狗肉,我可不受这个气。当然,最好的结果是无需将这些话本强加我的名字。这对于长远的发展也是有利的。实际上我个人认为,只要剧目精彩,谁写的话本倒不是最为重要的。” 谢丹红心中的疑虑终于打消了,林觉已经松了口了,如果影响了生意,可以拿他的名字做宣传,这便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第三八二章 拜别(上) 次日上午,林觉去了杭州府衙求见严正肃。严正肃正自忙碌,但还是抽了空隙见了林觉。 严正肃见到林觉,脸上满是笑意。见礼毕,严正肃便笑道:“果然是没有辱没敦孺兄的名头,也出乎本官的意外,我本认为你过关是没问题的,但却没想到你得了个第一。可喜可贺啊。” 林觉忙自谦道:“运气罢了。两浙路学子藏龙卧虎,强者如林,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点了我为第一,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有些不敢相信。” 严正肃抚须呵呵笑道:“强中更有强中手。你那答卷我瞧了,得解元名副其实。那一首《卜算子》的词写的真好。我想,这首词敦孺兄必是喜欢的。‘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好句子,有风骨。” 林觉拱手道:“严大人一眼便看出来了,这首词确实是我体味先生的人品和处境写出来的。单我自己所历,决然没有这番感悟。” 严正肃微笑点头。 林觉这才开始说正题:“今日来求见大人,是想请大人同意一件事的。” “什么事?你说便是。” “是这样,学正衙门下了通知,要求所有秋闱通过之人都要集中在官学,说为了明年春闱,需得这么做。” 严正肃点头道:“这是规矩,春闱是最终大考,你们现在已经不是普通的学子身份,而是春闱的贡生。学正衙门自然要将你们集中在一起,不但是要统一加强讲习,积极备考,更要教你们一些春闱大考的规矩。春闱是礼部主持的大考,朝廷要员甚至当今圣上都有可能亲临现场,一些礼仪上的东西自然是要教的,否则一旦失仪,不仅是个人之过,还会连累所在的路府。” 林觉点头道:“在下明白。不过我想请求严大人准许我缺席。因为我想近日离开杭州去京城。” “去京城?那是为何?”严正肃诧异道。 林觉叹道:“恩师和师母离开杭州时我甚至都没去相送。现在秋闱大考已经结束了,我想去京城侍奉二老一段时间,尽一尽弟子之义。若不是恩师栽培,我林觉岂有今日?况且侍奉在恩师身边,聆听教诲,对春闱大考或更有助力。” 严正肃想了想道:“你先生即将授御史中丞之职的事情你知道么?我怕没时间教诲你啊。这样吧,下月初六,我也将卸任赴京,你当真要去,莫如跟本官一起去便是。” 林觉忙摆手道:“不不不,那还是免了吧。跟大人一起去京城多有不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大人之间有什么瓜葛呢。将来不免引来些口舌。我倒是没什么,可不能对大人的清誉有损。” 严正肃笑道:“我都不担心,你倒是担心了。罢了,我也不强求。其实你说的也对,春闱将至,我相信你春闱是必中的,和我同舟赴京,将来你中了,搞不好还真有人乱嚼舌头。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唔……见驾礼仪什么的你到了京城,方兄也必会教你的,倒也不用担心。这事儿我同意了,我会命人跟欧阳普知会一声,你不必去学正衙门集中聆训了。” 晌午时分,林觉抵达梁王府。这是应梁王所请来此,前日发榜之后,得知林觉中了解元,梁王便命人来请林觉去王府赴宴,说是要为林觉庆贺一番。林觉本不想赴这个宴,但他今日要来找沈昙商议事情,所以倒也不得不来。 这一次见面,给林觉的感觉是,王爷和小王爷的言行举止之中似乎对自己有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似乎对自己有了一些真正的尊敬和谦恭,而这在之前是林觉所没感受到的。小王爷郭昆便不必说了,一直以来,郭昆在林觉面前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上位者的样子,而和小郡主的事情东窗事发之后,更是一副蛮横无礼,动辄喊打喊杀的凶神恶煞般的模样,根本谈不上任何的尊敬。即便林觉为王府做了这么多事,小王爷照样是一副‘你就该为我们效力’模样。但今天,郭昆的眼神中明显有着一丝敬畏。 梁王爷虽然不至于像郭昆那般的无礼,和林觉见面也大多是笑眯眯的客客气气的。但林觉知道,那不过是一种假象。那只是梁王郭冰一向待人的态度。脸上的笑容其实跟内心里的感受无关,那是一种虚假的礼节。但今日,林觉却也感觉到梁王爷对自己的笑容里多了一丝真诚的东西。 林觉心里很明白,那正是因为这次秋闱大考的结果,让王爷父子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自己的前途无需依靠王府的提携便会一片光明。他们彻底的低估了自己,以为自己便应该为他们办事,应该成为王府一名幕僚的想法怕是已经彻底消散。这也证明了林觉之前的想法是对了。只有靠自己独立进取,方可赢来这一对皇家贵胄父子的真正的尊敬。 不夸张的说,林觉甚至在这对父子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危机感。 中午的酒宴气氛很是融洽,郭冰对林觉多加勉励,言语恳切,宛如对子侄一般,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林觉自然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无论如何,面对他人的好意,哪怕是装装样子也是要装的。更何况自己今后也还必将和这一对父子多有羁绊。 酒席结束之时,林觉告知了郭冰父子自己即将动身去京城的决定,郭冰父子甚是有些惊讶。林觉以同样的原因做了解释。 郭冰点头咂嘴道:“原来是要去侍奉老师,这倒是也应该的。本来这段时间还想多请你来府里说说话的,看来却是不成了。” 林觉笑道:“机会多得是,王爷要见在下,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小王爷郭昆在旁忽然道:“林觉,你去京城怕是没有落脚之处吧,我王府在京城倒是有几处房产,这样吧,大相国寺附近我有一座宅子,环境倒也雅致,便送给你了。权当是我王府给你的这次你中解元的贺礼。” 郭冰有些吃惊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儿子这也太大方了。大相国寺左近的那座宅子价值不菲,那可是地处汴梁城中心最为繁华之地的一所宅院。郭昆花了十万两银子买下的这处宅子,还花了不少银子进行装饰,那是他自己准备回汴梁居住的宅子,没想到居然肯送给林觉。 林觉忙摆手拒绝道:“多谢小王爷美意,这么重的礼物我可不敢收。我去京城侍奉先生和师母,自然是和他们住在一处,小王爷好意,林觉心领了。” 郭昆皱眉道:“怎么?不领情么?凭你和我们王府的关系,送你一栋宅子算什么?反正我们也不去京城,那宅子也就闲在那里。嫌弃宅子不好么?父王在汴河西倒有一座先皇赏赐的王府旧居。可惜你不能住进去,不然让你去住又如何?” 林觉忙摆手笑道:“可不敢,不是那个意思。王爷和小王爷对我林觉真心实意,我岂有不知。但我只是去京城参加春闱大考而已,能不能考上还不知道,考不上我便还得回杭州来当我的草民一个,我要京城的宅子何用?再者,就算有幸考上了,那也未必留在京城。所以不是不领情,而是要来无用。” 郭昆咂嘴道:“我送人东西还没有收回的,别人看不上的东西我也不稀罕留着了。你不收,我还是要送。我那妹子不是经常去京城玩么?送给她了,回头我便将房契地契给她送去。林觉,不管怎样,这份人情你是收下了。” 郭冰更是满头雾水,昆儿送大宅子给林觉本就奇怪,林觉不要他居然赌气送给采薇。这笔人情还算在林觉头上,这算怎么回事?昆儿定是喝醉了,说话颠三倒四的。但愿林觉不要感到不快吧。 但郭昆的话在林觉听来却是另有深意而且极为震惊。宅子送给郭采薇,人情算在自己头上,那岂非是指,送给郭采薇便等同于送给了自己?联系到郭昆对自己和小郡主之间的事情了如指掌,难道说郭昆的意思竟然是……对自己和小郡主之间的事情的态度有了转圜余地?难道说就因为自己中了解元,事情便有了这么大的转机?林觉不敢相信这一点。 酒席宴后,王爷父子和林觉在花厅喝了些茶水,闲谈了片刻,林觉便起身向王爷父子告辞。郭冰命沈昙送林觉出府。 待林觉离开花厅之后,郭冰忍不住问道:“昆儿,你是不是喝醉了?那座大宅子价值十多万两银子,你怎么舍得送给林觉?还好林觉没收,不然你酒醒之后,定是要后悔的。若是再去讨要回来,岂非是闹得尴尬?” 郭昆沉声道:“父王,我是真的想送给林觉的。你不觉得,我们得赶紧笼络林觉的心么?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将来必是个人物。之前我们想邀他为我王府幕僚,他就是不肯,跟我们若即若离的。这次秋闱他拿了第一,明年春闱大概率会中进士。一旦他中了进士,那便更加的不受我们控制了。” 郭冰皱眉道:“是啊,我何尝不想拉拢他为我所用,但这小子不吃我这一套啊。正如你所言,他对我们若即若离,我感觉他是不想跟我们走在一起啊。” 郭昆道:“他不想也不成。以前他不想倒也罢了,现在他不想绝对由不得他。父王,他若只是个草民,倒也罢了。但现在,咱们绝对不能放走他。此人才能超群啊。寿礼的事,剿匪的事,花魁大赛的事情,都是他的功劳。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们不用,若是为他人所用,岂非是重大损失?” 第三八三章 拜别(下) 郭冰道:“你还说呢,还不是你一直对他恶声恶气的么?我一直想提醒你,不要因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百姓的身份便看不起他。他为我们办了好几件大事,你对他还是态度不好。父王不好过多的斥责你,也是不想挫了你的面子。现在你要拉拢他了?怕是他未必肯了。” 郭昆不知如何回应父王的抱怨,心里想:你若知道他对妹妹做的那些事,你怕是会立刻宰了他。我这已经是极为克制了。 “父王,以前的事便不必提了,无论如何,一定要拉拢林觉为我们所用。特别是如今他或许即将入仕,身份更是不同。还有,父王可想到他身后的关系?方敦孺入朝,将为御史中丞。严正肃将拜为副相。林觉已经不单单是能力卓著而已,他的身后是一股新的朝中力量。拉拢了林觉,便拉拢了方敦孺和严正肃。若是这两人跟我们站在一起,父王在朝中的实力便足以和吕中天相抗衡。将来立太子的事情,也由不得吕中天只手遮天了。”郭昆沉声道。 “哎呀,对呀。我儿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我还一直在想如何能和方敦孺严正肃搞好关系,毕竟这两个人都很倔强,很难交往。但若是林觉从中斡旋,那岂非是最好的手段?你说的对,这林觉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拉住他,不能被别人给拉走了。那不仅是我们损失了一个能干的人,更是失去了他背后的一股新势力。怪倒是你送大宅子给他,应该送,再贵重的东西都能送,只要能拉拢他的心,让他跟我们一条心便可。”郭冰起身大声道。 郭昆道:“父王终于明白我的意思了,儿子可不是喝醉了酒,儿子是想的清清楚楚的。” “我儿不错,我儿思虑比我都清楚了。可惜……林觉拒绝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不肯跟我们一条心?”郭冰皱眉道。 郭昆冷笑道:“可由不得他,父王,宅子打动不了他,必还有别的东西动他的心总之,用尽一切手段,也要笼络他的心。如若不然,我会亲手宰了他。他不能为我所用,那也决不能为他人所用。” 郭冰惊愕道:“有必要这么做么?” 郭昆道:“父王,绝对有必要。但这是最后一手。父王放心,这件事我会解决的,咱们先不急,看林觉春闱能够过关。倘若过了关入仕了,那便需要立刻行动,将他彻底拉拢到我们的身边来。” 郭冰点头道:“好,我儿要好好的计划此事。” 郭昆道:“儿子打算年后赶去京城,坐镇京城见机行事。父王以为如何?” 郭冰想了想点头道:“也好,盯着他也好,免得被人给抢了先。再者,和他多交往,也可修复之前的芥蒂。总之,这事儿我儿尽管放手去做便是。” …… 王府二进,沈昙和林觉一前一后走在木廊之下。转过一道假山之侧,林觉停下了脚步,再往前便是前庭和王府大门了。 沈昙左右看了几眼,四下无人。沈昙紧走几步来到林觉身旁拱手道:“林公子,事情你准备好了么?” 林觉微笑道:“箭在弦上,万事俱备。” 沈昙点头道:“好,那便按照计划进行。三天后,我将亲自押运那批东西出发。” 林觉点头道:“我知道了,那么我明日便动身,赶在你们之前。” 沈昙点头,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张递给林觉道:“这是陆路路线图,每晚停留歇息之处我都做了标注,若无特殊情形,都会按照这条路线行走忽停留。公子可选择一处动手。” 林觉伸手接过,拢入袖中。伸手入怀取出一只牛皮信封递给沈昙,轻声道:“这是三万两银子,用做善后之用。” 沈昙愕然道:“这么多么?两万多两足矣。” 林觉低声道:“剩下的当做兄弟们的辛苦费,若是办事的时候有些损伤,也可当补偿之用。” 沈昙笑了笑道:“我也不客气了,这不是我沈某人要这银子,是替兄弟们收着的。我替兄弟们谢林公子了。” 林觉微笑道:“客气了,兄弟们辛苦奔波,原该如此。对了,我要的那批弓箭箭支的事情,是否妥当?” 沈昙低声笑道:“放心,我已经准备好了。届时装在箱子里,混在后面几辆大车上一起带着,公子莫忘了拿走便是。那些东西可不能事后被发现,否则可说不清了。弓弩箭支可不在此次押运之列。” 林觉点头道:“放心便是。如此,便辛苦沈统领了。林某记着沈统领的这份情义,总有机会报答的。” 沈昙忙道:“这是什么话?折煞我了。” 林觉一笑,拱手告辞,转身阔步离开。 …… 一个时辰后,那座郭采薇买来用来幽会的大宅院的闺房内,一场激烈的缠绵刚刚结束。锦被之中的两个赤裸的身体紧紧搂在一起,女子的手脚像八爪鱼一般的缠着对方,说话的口气里还带着哭腔。 “郎君明日便要离开了么?我……我……不想让你走。” “薇儿,你知道我是要去做什么,这事儿现在必须要办了,为了高慕青和那一千多人的性命。为了恕我之前的过错,我必须去办成此事,才能安心。” “我知道,可是你这一去,我们要很久才能见面了啊。要不然这样,我跟爹爹求肯,就说去京城过年,然后你带我一起去呗。” “那怎么成?这一次可不是去玩耍,是很凶险的事情。拿了东西后我还要上山去停留一段时间,既危险又艰苦,绝对不能带着你去。” “哼,你就是怕我碍事是么?你去山上,岂不是要跟那高慕青搞在一起了?你……你……们会……会睡在一起么?” “……” “罢了,林郎莫怪我多嘴,我只是舍不得你。这样,过了年,我去京城找你好么?” “那自然是好。你还多了一桩宅院呢,正好你去住住。小王爷真大方。” “嘻嘻,正是,那宅子可真是漂亮的很,我早就想要了,没想到他居然真的给了我。明年春天,我带你去逛京城。京城我可熟悉了,虽然父王不怎么在京城,但我可是每年都去京城逛几个月的。太后很喜欢我,我每次都是宫里的侍卫陪着,到处闲逛。年后我可以当你的向导。” “好好。年后我们京城见便是。天快傍晚了,我恐怕得走了,得叫绿舞他们收拾准备一番。毕竟是提前出发,恐仓促的很。” “不,我不想你走。你再留一会儿。” “好吧,我的薇儿什么时候这么黏人了?既留一会儿,那咱们也别光说话了。千言万语不如用行动来表示,来来来,郎君来疼你一回。” “……你还想要啊,我……我……都吃不消了……你……哎呦!轻些个!” 闺房之中随着一声哎呦响起,接下来便异响大作,啪啪有声。 …… 傍晚时分,和小郡主依依惜别之后,林觉骑着马缓缓离开。他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径自往北城盐桥街的作坊聚集区而去。明日就要离开杭州了,要去做那件危险的事情,自己保命的家伙自己是要准备好的。之前已经悄悄让王府的工匠们替自己做了两把新的王八盒子,来北街火药作坊便是取走早先前来预定的几百只火药囊。 不久后,林觉马背后方驮着一个大包裹现身在北城的大街上。夕阳已经快要落山,天色青绿中带着肃穆之色。空气轻冷,街道旁光秃秃的树杈在风中发出微微的呼啸之声。街道上的人已经不多了,天冷又近天黑,百姓们都已经匆匆回家,街道两旁的铺子门脸也开始关门,门板投装的声音咔咔作响。街角处的一串风灯已经心急的亮了起来。 林觉策马缓缓的走在街道上,心里颇有些落寞之感。就要离开杭州城了,自己奔向的是一个未知的未来,对林觉而言,虽然有上一世的漫长记忆,但眼下经历的这一切都是全新的。既新鲜又让人担忧。 此刻自己要离开杭州,前世后世加在一起,自己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虽说杭州城总体而言带给自己的记忆是冷漠和不快的,但这一世,自己在这里收获了很多。即便知道这是一座表面繁华但大多数人的人心凉薄冷漠城市,却仍然在离开他之前有些感慨。 不知不觉,林觉策马来到了中河绿柳桥畔,清冷的暮光之中,林觉忽然街道旁边的一所宅院给自己很熟悉的感觉。这里自己也来过多次,但每一次来去匆匆,根本没有今日这种感觉,这让林觉觉得很奇怪。 林觉不由自主的勒住马缰,停在这户人家宅院的门前,仰头看着这宅子紧闭的大门。高高挑起的飞檐琉璃的门楣,朱红色的兽环大门,门旁两根粗壮的红漆廊柱,门廊下挂着的红色灯笼,一切都预示着这户人家的不是小户人家。当林觉的目光落到了门楣下方的匾额上,忽然间林觉眼睛瞪得老大,身子像是被冰冻住了一般僵在马背上。 第三八四章 缘尽此时 那宅院的门楣上方的匾额上写着两个黑色的大字:“陆宅”。林觉脑子里的部分尘封的记忆在看到这两个字之后迅速的复活,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为何自己看到这座宅院觉得非常的熟悉,那是因为,自己上一世便是娶了这陆家的小姐为妻,自己曾出入过这道大门多次。 林觉重生之后有很多记忆上苦恼的盲点,这一件事便是其中之一。明明知道自己上一世是成了亲的,但却记不起娶得是谁,出自谁家。杭州这么大,自己也不可能一家一家的去留意,一个个女子来对脸验证,那岂非要被人打瘸了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林觉已经忘了去探究这件事了,然而今天,却忽然将所有的记忆都恢复了过来。 没错,就是这个陆家。自己在穿越之后的一年后便由家主做主娶了这陆家的小姐。陆家也是商贾之家,经营者一家不大不小的船行。虽然没有林家经营的产业那么庞大,但陆家的生意却也不差。而自己之所以娶陆家小姐的原因,也正是因为林家要和陆家在生意上联手之故,可以说这是一场生意上的联姻。 林觉也记起了这陆家小姐的样貌。她闺名叫陆芳容,相貌倒也是中上之资,脾气也很好,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上一世林觉就是个唯唯诺诺懦弱的人,那陆小姐也不是个强势的人,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往往都在沉默,正常情形下,都是林觉在看书,陆小姐在发呆。总体而言,两人之间的关系属于平平淡淡的那种,就算是同房,也是例行公事一般。上了床,林觉一示意,陆小姐便自己脱了衣服闭了眼,然后林觉便上去做,全过程没有一句话,甚至连亲吻都很少,完事了之后便各自转身睡觉。两个人夫妻十几年,也连个孩子都没有。 林觉从未探听过陆小姐心中的感想,而陆小姐也从未表露出任何的心迹。给林觉的感觉是,其实两个人对对方都是不满意的,也都是不幸福的。只是两个人都是唯唯诺诺的人,都是认命的人,当命运将两个人硬生生的凑到一起的时候,他们没有办法,只能在一起生活。 林觉呆呆的坐在马背上回想着这一切,虽然上一世这场婚姻没有太多的激情,但林觉也明白,罪不在陆小姐身上。两人都是被人摆弄的角色,都是不敢抗争的性格,注定了那是一场平平淡淡的婚姻。但林觉不能否认的是,即便如此,上一世那并无多少亮色的人生中,身边的陆小姐还是给了自己不少慰藉。起码在她面前,林觉没有太多的拘谨。 一阵清脆的车铃声传入耳中,打断了林觉如潮的思绪。一辆黑骡大车缓缓的驶来,在林觉马前停下。车辕上一个小丫鬟跳下车来,奇怪的盯着林觉瞧。 “这位公子,你在我家宅子前作甚?”小丫鬟眨着眼问道。 林觉尚未答话,却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马车旁响起:“翠儿,你跟谁在说话?” 林觉惊愕的循声看去,之间大车侧首,一名身着红袄的女子正朝这边看来。林觉看到了那张脸,瞬间便石化在那里。那女子正是林觉前世的妻子陆小姐。那张脸再熟悉不过了。 “哦,小姐!老远便看着这位公子一直停在我们家门前,像是找人的样子,所以我便问问。小姐怎么自己下车了?上下车都要翠儿来扶的。您身子不便,千万小心。要是出了差错,姑爷岂不是要骂死我了。”小丫鬟忙转身跑去搀扶那女子。 林觉这才注意到陆小姐的腹部微微的隆起,竟是怀了身孕的模样。 那女子笑道:“怕什么?你们就是大惊小怪的,你家姑爷也是大惊小怪的。人家妇人有了身孕还照样担水干活的,哪里有那么娇贵?” 丫鬟叫道:“哎呀呀,还担水干活呢,那可不成。姑爷恨不得将小姐捧在手心里护着,翠儿可不敢有半点马虎。姑爷黑起脸来我可是惹不起。” 陆小姐轻笑道:“莫怕他,他就是表面凶而已,再说,有我给你做主呢。” 主仆二人边说话便慢慢的朝大门走去。林觉心潮起伏,吁了一口气平息心中的翻涌,催动马儿打算离开。那陆小姐忽然转过身来,看着林觉道:“这位公子,莫非是来我家里找人的么?这是陆宅,敢问你找谁?” 林觉一愣,拱手行礼道:“哦,不找谁,不找谁,只是骑马骑得累了,在此歇息一会儿。” “哦,原来如此。天要黑了,又很冷,公子还是快些回家去吧。”陆小姐微微颔首还礼,转过头朝门前走去。大门已经开了一条缝,一名门人已经站在门口迎候了。 林觉忽然叫了一声:“陆小姐。” 陆小姐转过头来讶异的道:“怎么?这位公子有什么事么?” 林觉怔怔的看着那张曾经在枕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终于什么也说不出来,半晌后结结巴巴的道:“没……没什么。小姐珍重。在下失礼了。告辞!” 林觉催动马匹,马儿踏步小跑了起来,片刻疾驰起来,消失在暮霭之中。 门前两个女子站着发愣,婢女小翠嗔道:“这位公子好奇怪的样子,莫不是个花痴吧,盯着小姐一眨不眨眼,当真失礼的很。若是姑爷在此,必打断他的狗腿。谁认识他啊,跑来说一句什么珍重,当真好笑的紧。” 陆小姐眉头微蹙,若有所思的道:“翠儿,我觉得这个人确实有些奇怪,倒像是……倒像是曾经和我相识的样子。奇怪了,我不记得见过这个人啊。怎地觉得很熟悉,很熟悉。” 翠儿楞道:“小姐你说什么话呢,姑爷听到了还不气死了。姑爷那醋劲小姐不是不知道。快莫说了,外边风冷,快进去。” 陆小姐笑道:“死丫头,这吃的哪门子醋?我又没做什么?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翠儿嘻嘻而笑,两人缓步上了台阶,临进门时,陆小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暮色沉沉的街道尽头,脸上兀自困惑不解。 林觉策马往西飞驰,冷风吹着脸颊嗖嗖发痛,心里不知何种滋味。看得出来,这一世这位陆小姐生活的很好,看样子也嫁了个好丈夫,也怀上了孩子。不久后便儿女绕膝享受天伦之乐。她的言行状态都很满足的样子,这和自己上一世跟她在一起的状态很不一样。林觉没有遗憾,相反还颇为欣慰。毕竟上一世有一场姻缘,在某些时候,林觉甚至在想,要不要找到陆小姐,重新为她做点什么,补偿她上一世的不幸福。但现在,这其实已经没有必要了。她得到了她的幸福,林觉心里的一丝牵挂也放下了。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是很奇怪的事情,同样一个人,你可以和她成为最亲密的人,朝夕相处的人。但有可能一转眼便是陌路之人。对于陆小姐,林觉在心里为她祝福。今天能见到她,对她道一声珍重,便已经是林觉能做的全部了。从此之后的漫漫岁月之中,自己和她将永不会再有见面之日,也将各自过着各自的人生。和陆小姐之间的羁绊,历经两世之后,也在今日划上句点。 …… 寒冷的清晨时分,林宅门前,林觉带着林虎和绿舞登上了一辆大车。马车启动,很快上了东河大街,之后便沿着空旷的街道直奔北关门而去。 林觉刻意的保持了低调。他甚至没有告诉林家的几位公子自己将要去京城的决定。只在刚才将一封信留给了门人,让他们转交几位公子。信上林觉说自己去京城侍奉先生和师母,同时准备春闱大考之事,为免打搅几位兄长日常的事务,故而没有提前告知,免得兄长们还要来相送。 大车之中光线虽然黯淡,但林觉依旧能看见身边的绿舞眼睛里兴奋的光芒。绿舞是第一次跟随自己出门,这么多年来,她除了杭州城还从未出过远门。原本,这一次根本不宜带着绿舞一同前往,因为要做的事情甚是凶险。但这两日得知林觉即将离开杭州的事情之后,绿舞便一直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林觉想到这一次自己的离开会很久,少说也得半年时间,这么久的时间,绿舞一个人留在家里,心中也确实不忍。绿舞不过是个小丫鬟,在林家完全是依附于自己而存在,自己在时或者会受些尊重,自己不在是怕便没那么好了。虽说自己在林家如今的地位非同以往,林家众人也都知道绿舞是自己的心头肉,或许没人敢欺负绿舞。但对于林家的几位公子,林觉其实是抱着保留的态度的。这些人并不能得到林觉的信任,他们的秉性品行在那里,虽一时间被迫守规矩,但谁又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又会故态复萌。 出于种种的考虑,林觉决定还是带上绿舞一起离开。绿舞其实很能吃苦,路上的艰辛她是一定能扛得住的。带着她一起,自己的饮食起居也有人照料,倒也省心。最重要的是,让绿舞心里舒坦,知道自己心里是疼爱的她的,不会丢下她不管。但唯一让林觉担心的是,自己此行是要做一件危险的事情的,绿舞跟着恐怕会有危险,这其实也是林觉一开始不打算带着她的主要原因。 第三八五章 青台镇 “绿舞,开心么?”马车里,林觉攥着绿舞冰冷的小手低声问道。 绿舞正看着外边倒退的街景,闻言向林觉展颜一笑道:“开心,只要能跟着公子,绿舞便开心的很。多谢公子让绿舞跟着走。” 林觉呵呵一笑道:“哎,现在是开心,待出了城之后,你便知道这是多么漫长艰辛的旅程了。天气寒冷,或许还会遇到风雪交加的恶劣天气。我真担心你会吃不消的。” 绿舞蒲扇着大眼睛道:“我可不怕。风雪交加算什么?天气可不可怕。有咱们杭州城每年夏天的几场飓风可怕么?电闪雷鸣山呼海啸的,绿舞不也不怕么?” 林觉笑道:“不仅是天气,你还可能会遇到很多你从未见过的可怕场景。” “可怕的场景?那是什么?吃人的大虫猛兽么?还是什么妖魔鬼怪什么的?”绿舞被林觉说的有些担心起来。虽然她从未见过这些东西,但平日听府里那些老妈子们说些鬼神猛兽的故事,却几乎将她吓得要死。脑海里也充满了怪异的想象。 “妖魔鬼怪其实并不可怕,我说的是比这些还可怕的事情。哎,还是不说了,免得吓着你。总之,我告诉你,无论看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你都不要怕,因为有我在你身边,你只需相信我能保护你,便够了。”林觉伸手过去拍拍她的小手。 绿舞点头道:“我可不怕,只要跟公子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他们都说公子是大英雄,什么事公子都能解决。” 林觉一愣,笑问:“谁说我是大英雄?” 绿舞道:“府里的那些人啊,私底下都这么说呢。说公子是咱们林家最厉害的,最有本事的大英雄。说我林家祖上积德,要出大人物呢。” 林觉哈哈大笑,摇头不已。绿舞看着林觉俊朗的侧影,心道:你可不知道,家里其他房的丫鬟们可羡慕死我了,只有我一个人能伺候公子,这真是我的幸运啊。 主仆三人驾车一路北上,沿着陆路晓行夜宿跋涉前行。原本从杭州北上最便捷的道路便是走运河水路,那是最为快捷安全且舒适的路径。然而此时已经是十一月初,江淮以南的水道还可通行,江淮以北,特别是黄河一线的水道已经结冰,船只早已无法通行。故而严冬时节去往京城只能从陆上走了。 然而,陆上的道路大多崎岖不平,这年头又无开山劈石的手段,往往一座小山便需绕道而行。故而,陆路既远且难。自从运河开通之后,若非迫不得已,谁也不想从陆路北上。主仆三人这一路上的艰辛可想而知。 离开杭州的前几日还算顺利,毕竟江南之地,繁华富庶,少山地,多平原,道路也还算通畅可行。天气虽然寒冷,但江南毕竟是江南,再冷也冷不到那里去。太阳出来时,若无大风,人还是不觉得太冷的。然而,越是往北,道路越是难行,天气也越是寒冷。过了长江抵达江淮山地之处,人困马乏,车厢里冷的跟冰窖一般。坐着车辕上赶车的林虎开始无视了林觉的警告,没有套上羊皮手套戴上毛皮的帽子保护。结果在一天之内双手便冻得像个出炉的馒头一般,脸上也被风寒扫的像是熟透了一般。气的林觉大骂不已。次日开始,不待林觉吩咐,林虎便自己将自己包裹的像个粽子一般了。 开始几日,绿舞还有些闲情雅致,停歇时还出来蹦蹦跳跳的看些风景。但很快,她便再没这个兴致了。强烈的颠簸和寒冷让她很是不适,但即便如此,她咬紧牙关没有抱怨半句。每日停车夜宿时,还是默默的替林觉张罗食宿之事,看的林觉心疼不已。 九天后,这段艰苦的行程终于暂时告一段落。从杭州城出发,过长江淮河,经淮南西路入京西北路,最终抵达京畿路西南端唐州北部的一座名叫青台的小镇。 这一路上,林觉无数次的从怀里掏出那张沈昙描绘的路线图,在青台镇这里,沈昙用黑色的毛笔大大的画了个圈,这里便是林觉要实施此次危险任务的地方。 这里必须要说一说那天在春风楼上林觉和沈昙耳语的那个计划。鉴于无法从合法的渠道获得武器装备,也因为黑市的交易无法满足林觉的需求并且有极大的风险,林觉最终选择了打王府中这批更换下来的旧装备的主意。当然,花银子买也是不可能的,就算沈昙肯冒险,时间不久也必会露馅。所以林觉想出了一个移花接木之计。 办法便是,沈昙押运这批武器装备送往京城,因为这个季节只能从陆路北上,所以他要沈昙选择一条距离伏牛山最近的陆上路线。这样林觉便可以在路途上在沈昙的配合下演一出山匪劫货的好戏,而地点便选择在青台镇。东西劫走,为了避免事情闹大,沈昙会承诺按价赔偿,兵器司的人必也是不愿事情闹大的,得了银子也堵了嘴巴,这件事便可大事化小不了了之。林觉将之称为强行买卖。就好比一帮劫匪劫道,但他们既不杀人也不抢东西,而是要强行买走押运的货物,而且价钱还很公道。这种情况下,被抢劫的人显然是不会骂娘报官闹事的,他们只会觉得庆幸,选择闷声不响了。 当然,这个计划还是有极大的风险的。首先在于这场戏如何演的逼真,既要激烈,又不能死人,而且还不能引起跟随沈昙一起押运的兵器司随员的怀疑。这是一场抢劫,自然是要真刀真枪的干,太假的话便会露出破绽。但因为押运之人是沈昙和他们的手下,却又不能伤及他们的性命,而且山寨这边也不能死人。所以这一出戏,即便是请江南大剧院的演员们来演,也未必能天衣无缝。最主要是要瞒过兵器司随员的眼睛,倘若他们意识到这是一场戏,那么之后的事情一定会不可收拾。 其次这场戏是否能够正常的开锣和鸣金?选择青台镇这个地方是有原因的,此处距离伏牛山最近之处八十里外,属于山匪控制的区域范围之外。这么做是要让沈昙的押运路线具有合理性。倘若当真从伏牛山旁边的官道经过,进入伏牛山山匪的控制范围,那么这场戏便显得太过刻意。事后一定会有人咂摸出门道来,质疑沈昙选择的路线,也很容易联想起沈昙这是故意送货上门。 而此处距离落雁谷近一百二十里,因为落雁谷在伏牛山东侧,而青台镇的位置在伏牛山东南方。这便带来了好几个问题,能否及时的将消息送达落雁谷高慕青那里。就算消息送达,伏牛山众人能否及时赶到此处实施抢劫计划。最后,抢劫得手后能够顺利撤离?要知道,在青台镇和伏牛山之间,隶属于唐州的方城县,隶属于邓州的南阳县,以及东北方向汝州等地都是有朝廷兵马驻扎的。这些兵马便是为了防备伏牛山山匪的袭扰而驻扎在伏牛山周边,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越过这些驻军的防区,得手后如何能快速的撤回山中,这都将是难题。倘若得手后引来几处官兵的围堵,那将反而是一场灾难。 正因为有着这么多的风险,所以林觉一直认为,这一次计划其实是具有很大的危险性。搞不好便是一场火拼恶战,甚至有可能会导致一场灾难,会为了帮高慕青反而会害了高慕青。 主仆三人在青台镇北边偏僻的小街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在进入小镇之前,林觉便做了完全了准备。他拿出了几张面具和绿舞林虎一起做了乔装打扮,改头换面。林觉化身为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人,绿舞成了个皮肤粗糙的笨丫头,林虎则是个黑脸皮的小根班。一看便是南边来的客商带着丫鬟和小厮去京城做生意,路过此处暂时歇脚。 这么做自然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计划开始进行之后便要保证绝对不会留下后遗症,不久后这里要产生一场抢劫,必是要惊动镇子上的人的,林觉可绝对不想让这个小镇子中的任何人记住自己三人的形貌。就算是让他们记住,那也绝对不能是真身。当然,这些面具和乔装的手段,正是这几日林觉从小郡主乔装打扮的事情得到了启发,从沈昙手中得到的这些面具和乔装之物。 即便如此,三人进了镇子时还是遭遇了一些异样的眼光,因为在这个季节,在这样偏僻的小镇,有人路过此处是一件稀罕事。或许是因为长期居住在伏牛山左近的一种天然的警觉性吧,毕竟山匪们也经常扮作各种普通人出没在山边的市镇踩点,干些杀人放火的勾当。镇子里的居民听多了这些流言,故而对外人格外的警惕些。在林觉三人入住客栈是,那客栈的掌柜也带着审视的目光问了一些不相干的话。最后,还是三人的南方口音让见多识广的客栈掌柜放了心,毕竟山中之匪是不可能说出毫无破绽的南方官话的,南方话又快又急又糯,那是山匪们绝对学不来的。 第三八六章 少年的历险 (二合一,回了乡下,更新来迟,见谅。)当晚,吃了晚饭之后,林觉将林虎叫到了自己的房里,磨墨铺纸写了一封信交给了他,并且详详细细的嘱咐一番。林虎回房睡了一觉,半夜里起来,卸了拉大车的马匹,连夜骑着马离开了小镇往北而去。这一幕被客栈的伙计看见了,次日一早客栈掌柜的来找林觉问情形,林觉告诉他,自己在汝州有个朋友,此次无暇去拜见,故而命小厮去送封书信给他而已。 掌柜的这才放了心,偷偷告诉林觉,要去进城可不能走汝州那条路,得从镇子东边的那条官道绕行襄城再往北去才安全,因为伏牛山的山匪可不是好惹的。林觉装作惊恐讶异的样子,连连后悔在此处逗留,抱怨却不得不在在这里要等候小厮回来。掌柜的翻着白眼走开,心道:这样的人也敢到处乱跑做生意,莫不是失了智。迟早被劫道的给宰了。 一天过去,林觉在客栈中如坐针毡,心中总是不太平。沈昙的押运车队在自己之后两天出发,这便意味着,推后两三天后他们将会抵达这里。行动的时间点其实很苛刻,最好的结果是,在沈昙他们抵达的那天晚上,得到消息的高慕青他们正好到达,然后当晚便动手。因为沈昙的人只会停留一晚上,不可能平白无故的耽搁一天。而且动手的时间也只能在晚上,白天动手便会破绽百出不易操作。而对于高慕青等人而言,他们也不能在山外逗留太久,每多呆一刻,便有一刻泄露身份的危险,便有一刻被人发现从而向几处官兵驻扎之地禀报,从而被围堵在此的危险。 偏偏让林觉焦灼的是,这些都是自己无法控制的。因为事前不可能和高慕青取得联系进行沟通,林觉甚至不知道高慕青的人能不能赶来这里。更无从去控制他们抵达的时间和方式,也无法能保证这件事能真正的成功进行。林觉讨厌这种无法掌控事情进展的感觉,他喜欢每一件事都在自己的预料这掌握之中,那样才能让事情一步步的按照自己的计划发展下去。但很显然,这是一种妄想。 煎熬的一夜过去,第二天清晨时分,林觉在极度的寒冷中醒来。睁开眼后,屋子里的火盆早已熄灭,屋子里冷如冰窖。窗纸上一片雪亮,林觉还以为自己睡过了头了,心里奇怪绿舞怎地没有来叫醒自己,嘀咕着小姑娘是不是太累了,也睡过头了。 然而,当他穿衣起床打来房门是,顿时目瞪口呆,惊愕的说不出话来。只见眼前的客房天井之中,瓦楞之上,树枝花坛之上竟然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一夜之间,悄无声息之中,天竟然下了一场大雪。 林觉的心沉了下去,这又是一件他最不想看到和无法掌控的事情。天降大雪,这是最不该发生的事情。虽自己知道,这个时节,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下雪。但林觉还是祈祷着这场大雪在计划完成之后再到来。然而,天不遂人愿,雪落下来了。 雪景虽美,但在林觉看来,这是一场大麻烦。这场雪将极大的增加这个计划完成的难度。既会耽搁沈昙等人到来的行程,也更会耽误高慕青等人到来的时间。况且林觉更不放心的是,这一场大雪下来,会让小虎无法顺利的抵达落雁谷。如果小虎在路上出了什么事,那么整个计划可以说还没开始便要泡汤了。 …… 厚厚的积雪覆盖的山岭之间,林虎小小的身影在雪地上艰难的行走着。一天前的夜里,他从小镇出发前往伏牛山东侧的落雁谷,公子临行前郑重交代了自己,此行必须要在一天一夜内找到高大寨主他们,将自己的信件交到高大寨主手里,他一定要完成公子交代的任务。 本来林觉告诉林虎,他要亲自前往落雁谷,而要林虎陪着绿舞在小镇等候的。但林虎执意要替公子走这一趟,因为林虎认为,这是自己应该为公子做的事情。林虎对林觉是极为崇拜的,一年前,林虎来到林觉身边的时候,还是个有些懵懂无知的少年。但不久后,他便将公子和绿舞当做一家人了。耳濡目染之际,以及看着公子做的那些惊天动地的事情,让林虎这个懵懂少年的心中生出了一些异样的想法。 公子在林家被人欺负,他看到了。他看着公子如何修理了胆大妄为的林全。那在林虎看来,这件事难以想象。三房的林全公子,那是以前都躲着走的人,可公子就是不惧,就是敢那他动手。而那件事自己是全程参与的,做的时候林虎还不明白公子为何要这么做,但当林全被赶出林家的时候,林虎一下子明白了,这种种的手段都是为了这最终的结果。 这还罢了,后来公子做的事情更加让林虎觉得不可思议。他闯龟山岛匪巢的事情虽然很少有人知道,但私底下林虎和绿舞都已经知道了全部的经过。海匪来报复,公子在山道上杀人,自己可是全程目睹的。之后公子又去剿匪,硬生生将那个杭州百姓连名字都不敢提的海东青给剿灭了。不但如此,公子还会写诗词,还考了解元。 …… …… 这种种的事情,林虎都看在眼里,他的心里对公子的佩服简直难以形容。在他看来,公子就像是神一般的伟大,而自己也应该成为向公子一样的人。智勇双全,无畏艰险。 但林虎也明白,自己成不了公子那样的人,但起码,自己能为公子做些什么。公子做的事情能有自己的参与,那也是一种值得骄傲的事情。以前的那些事自己也许无法帮忙,但现在自己一定要帮忙。 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在林觉的身边待了一年多的时间,实际上已经和以前迥异了。这一年中,他的心智的成长,早已超过了任何一个同年龄段的少年。 林虎原本选择的是半夜里行走,那是为了防止被人发现踪迹盘查自己,露了馅。但很快他发现那会耽搁太多的时间。可是白天骑马走在官道上,林虎有担心会被巡查的官兵所发现。于是他决定不分昼夜的赶路,离开官道只走乡野小道。 如此一来,路途的难度增加了,但是却安全了许多。他也不担心会走错路,毕竟伏牛山就在前方,自己朝着那方向去总是不错的。就这样,一天之后,林虎终于到达了伏牛山东南方的一座山脚下。 林虎很疲乏,但他只休息了一小会便决定继续赶路。按照林觉的交代,他应该沿着山外东边的道路往北走,走到落雁谷的东边然后进山去。但林虎骑着马摸黑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被前方的一道关卡挡住了去路。那里是一座官兵设立的哨卡,是为了盘查所有从山谷中走出来的人,也是一座防止山匪出外袭扰的前哨站和报警台。 林虎知道自己肯定无法顺利通过,以自己的年纪和身份,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这样的地方,那必是要遭受极度的怀疑的。而且,自己身上还有公子的那封信。那信上是公子告知高大寨主的详细计划内容,这些东西自己是口述不全的。这是必须要交到高大寨主手里的东西。若是被搜查出来便什么都完了,若是扔了,见了高大寨主也没了凭证。所以林虎当机立断,舍弃山边的道路,直接从此处插入山中,从山林中穿行。他完全忘了公子交代他的话,天黑之后绝对不要进入山中行走。 林虎为他这个大胆却又不知深浅的决定付出了代价。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低估了伏牛山崇山峻岭的威力。 一开始,沿着山沟进入山谷之中,在林木线下行走时,还没遇到多么大的困难。虽然山林之中漆黑一片,林子里野兽的吼叫声也比较吓人,但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却并不害怕这些。特别是刚进山中的那一段,谷中的道路还甚是平坦,甚至可以骑马而行,这便更让他以为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了。 但在不久之后,他深入山岭之间,很快便遭遇了困境。首先,他发现脚下的路越来越不好走了。平坦的山谷变成了崎岖的乱石。不时有断崖拦阻,密林挡道,马儿自然是不能骑了,只能牵着马儿借着微弱的光亮一步步的超前挪动。稍有不慎便可能踏空摔落,或者是一头扎进黑乎乎的荆棘丛中去。 这还罢了,比之道路难行更要命的事情发生了,他迷路了。夜晚的山岭漆黑一片,矗立在周围的山峰看起来全都一样。山谷盘旋往来,绕了一会之后,林虎便失去了方向感。他知道是往北行,但他失去了参照物,根本不知道何处是北。想看天上的星星辨别方向,却又发现天空中黑沉沉一片,根本没有半点星光。在这种情形下,林虎迷茫了。 不过,林虎很快便找到了应对的办法,一个时辰后,当他停下来喘息的时候,听到周围山峰上的密林发出的咆哮之声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这季节是吹着北风的,既然如此,迎风走不就是往北边走么?这总没有错吧。想到这一点,林虎兴奋之极。可是他忘了一点,这是在群山之中,风都是从山谷之中穿行,方向是不可捉摸的。很快,他找到的这个辨别方向的办法又让他陷入了更大的困惑之中。 在一处山谷纵横之处,他面对着两条交叉的山谷,而谷中都有冷风袭来,他彻底的懵了。 天气冷的吓人,但在这种情况下,林虎居然满身大汗,湿透了衣衫。漆黑之夜,茫茫群山之中,一个少年浑身疲惫的站在山谷之中,不知何去何从。 但停下来是不可能的,公子说了,必须在一天一夜内抵达落雁谷,否则便坏了大事。自己是自告奋勇的来办这件事的,怎么能坏了公子的大事,那今后公子还怎么相信自己。林虎咬咬牙,选了一条山谷走了进去,这时候已经不是理智在支配他的行动,而是一种直觉了。此时最好的办法是立刻找地方歇息等待天明,可是这个倔强的想要证明自己的少年选择了继续走下去。 然而,一场大雪在黑夜之中降临。林虎走着走着,就发现四周已经一片雪白。这场雪下的极大,石头,草丛,树林,山坡,就在他挣扎前行之时已经被大雪覆盖。四野茫茫一片雪白,这更加增加了前行的难度。因为,雪覆盖在地面上,将一些危险之处全部遮盖。你以为是安全的地方,其实下边是一道裂缝或者是一个小小的山崖。林虎就在雪地摸爬滚打着,摔了无数跤,浑身上下不知伤了多少处,钻心的疼痛。 最灾难的一次在黎明时分降临。牵着的那匹筋疲力竭的马儿踏空了一步,直接滑入了雪坡下的石头上。而林虎被缰绳牵引着坠落了下去,幸亏是身子摔在了已经摔死的马身上,保住了性命。但他的一条腿却被马儿的尸体硬生生的摔断了,沉重的马尸压住他的一条腿,让他无法动弹。起初马身上的温度还能让他身子温暖,但很快,马尸冻得僵硬,落下的大雪将不能动弹的林虎和马儿一起覆盖。 少年心里说不出的懊悔和自责,他意识到自己恐怕要死在这荒山野岭之中了。他骂自己太蠢,怎地在夜晚往山里乱闯,结果落得如此下场。他悔不该不听公子的话,现在自己死在这里倒也罢了,连公子的大事也耽误了。自己以为自己会像公子一样成为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但其实自己什么也干不成。意识到这一点,让少年的心里更是难过之极。 汗湿的身子在变冷,身体在变得僵硬。虽然他竭力的抖落身上的落雪,但眼前开阔的山谷和远处白皑皑的山峰密林之间空无一人。在这样的山野里,根本没有获救的可能。 更可怕的是,不久之后,雪地里的嚎叫声让林虎毛骨悚然。几匹也狼也许是嗅到了死去马匹的血腥味,它们从山林中冲出来,猫着腰穿越空旷的谷地,朝自己这里飞奔而来。 林虎哭了,这个少年很少哭,他讨厌流眼泪的懦夫,但在此刻,他却抑制不住的哭了。原以为自己会冻死在这里,现在知道了,原来是要被狼给嚼碎吃进肚子里。死了连尸首都保留不住,世上最惨的事情莫过于此吧。将来爹娘公子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因为自己尸骨无存。公子怕还以为自己逃走了呢。 七八头野狼靠近,它们嗅到了摔死的马儿散发出的血腥味。但它们靠近的时候,却发现有个人类正坐在那里瞪着自己。狼群吓了一跳,但它们很快就发现那个人类并没有威胁,因为他也要死了。它们嗅到了那个人类身上垂死的气味。对于领头的头狼来说,今日的运气可真的好,能吃上人肉了。这几个月,山谷里的人类打来打去,死了不少人,也让它品尝到了人肉的滋味。人肉吃起来非常的好吃,头狼怀念那种滋味。此刻有个人类在这里,又能品尝人肉的美味了。头狼眼泛绿光,仰天长嚎了一声,七八匹狼疾冲而至,冲向林虎。 浑身动弹不得的林虎看到了群狼凶恶的眼神和尖利的獠牙,他无能为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迎接狼群的撕咬。 恶狼口中的恶臭,皮毛上的腥臊冲入鼻孔,林虎的脸上甚至已经感受到了恶狼口鼻之中喷出的热气。一切似乎已经无可避免。 然而,就在此时,侧首的山林之中传来异样的嘈杂之声。几头恶狼竖起耳朵紧张的朝着声音响起处张望,下一刻,它们四散奔逃,飞奔而走。林虎吃力的真开眼睛,被冰雪模糊的双目隐约看到了雪地上奔跑的人影,以及有尖利之物破空飞出之声。雪地上发出恶狼受伤之后的哀嚎,一匹狼被远处飞来之物击中了。 林虎心中一阵兴奋,他想大声的呼喊挥手,想向远处奔跑的黑影叫喊,想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但是,他一个声音也发布出来,一个手指头也动不了。他的全身都已经僵硬了。 “嘿,投中了,投中了。运气真是不错。” “张大哥,好厉害啊。这一梭镖,好准头啊。” “这算什么。可惜只杀了一头,剩下的都跑对面的山坡上去了。他娘的,梭镖不管用啊,若是有弓弩在手,起码射杀四五头,大伙儿便能有又一餐野狼肉吃了。” “可不是么?不过也不错了,杀得一头也是好的。跑到对面山坡上去了便罢了,咱们可不能去追,那边不是我们的地盘,很危险。张大哥,咱们还是赶紧带着野狼回去。到山寨后把狼皮剥下来献给大寨主,给大寨主做张狼皮大椅也不错。大寨主一定很高兴。” “哈哈哈,说的对,给大寨主做张狼皮大交椅,这主意挺好。对了,这群野狼刚才被什么吸引了?居然没嗅到我们在后追踪?群走,瞧瞧去,没准是一只野鹿被它们捕获了,那咱们岂非占了个大便宜,哈哈,又有一顿鹿肉吃了。” “……” 一群人的说话声迷迷糊糊的传入林虎的耳朵里,但林虎已经支撑不住,头一歪,人事不知了。 第三八七章 信至 不知过了多久,林虎在剧痛之中惊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旁边一盆柴火烧的噼噼啪啪作响。他想动动身子,却发现自己的手脚疼得钻心,特别是一条左腿更是好像不属于自己了一般。 “啊,啊。”林虎大叫了起来。 屋门前两个黑影迅速进来,有人说话道:“他醒了,可算是熬过来了。” 另一人笑道:“这小子可真是运气,差点被狼给活吞了,身子冻得梆梆硬,却又活过来了。” 林虎忍着剧痛,大声叫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死了么?” 一个须发散乱的脸出现在林虎的面孔上方,呵呵笑道:“小兄弟,阴间可不是这副样子。你没死,算你运气好,被咱们山寨打猎的兄弟发现了。不然,你现在怕是已经冻成冰棍了。莫要乱动,你的一条腿断了,手脚都冻伤了知道么?现在绝对不可乱动,错了骨头,将来便成瘸子了。” 林虎叫道:“不成,我得走,我不能留在这里。这是哪儿?” 那人笑道:“小兄弟,你现在哪儿也去不了。” 另外一人道:“你这小兄弟不像是山中之人,怎地一个人闯到山里来了?” 林虎挣扎叫道:“我不能在这里躺着,我得走。” “你能去哪儿?出了门就是死。”一人笑道。 林虎叫道:“死了也要走,我不能躺在这里。” “嘿,这小子可真倔。你要去哪儿?大雪封山,你断了一条腿,能去哪里?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办。告诉我们,也许我们能替你帮个忙。” 林虎犹豫着,他不知道该不该透露自己要去落雁谷的事情。然而,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或许只能一搏了,因为他已经无法抵达落雁谷,或许这些人能帮到自己。 “我……我要去落雁谷。”林虎试探性的叫道。 “落雁谷?”屋子里的两人对视了一眼,惊讶道。“你去落雁谷作甚?你认识落雁谷的人么?” “我……我有事去落雁谷。你们莫问了,你们是什么人?这里到底是哪里?” 蓬头垢面的一人沉声道:“这里便是落雁谷,你到底是谁?来落雁谷作甚?” 林虎一怔,惊喜的叫道:“这里是落雁谷?你们是高慕青高大寨主的手下?” 那人讶异道:“哎呀,你还知道我们高大寨主么?看来你来头不小啊。你到底是什么人,来此何事?” 林虎摇头道:“我不能说,我得见到高大寨主才能说,谁知道你们是不是骗我的。这里也许根本就不是落雁谷。二位,我只告诉你们,此处若当真是落雁谷的话,便请你们即刻禀报高大寨主,请她来见我。我有要事相告。若不是落雁谷的话,你们也别问什么话了,我打死也不会说出半个字的。” 屋内两人对视一眼,低声商议了两句,其中一人开门出去,脚步沙沙的踩着积雪而去。剩下那人倒了杯热水,扶着林虎坐起来,给他披上棉袍,喂林虎喝水。林虎也横下心,这里若不是落雁谷的话,自己死活也不能透露来此的目的。那封缝在夹袄里的信要找个机会毁了,之后便随便他们怎么样了,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让林虎放心的是,刚才自己已经确认过了。虽然刚才醒来是发现身上是光溜溜的,但那件夹袄就在身侧,完好无损,并没有被拆开的迹象。那说明公子的信还是安全的。 不久后,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有人说话道:“大寨主,救上来的那人便在这屋子里,是张柱子他们下山打猎,在山谷里发现的,差点被野狼吃了。” 一个女子好听的声音传来:“知道了。” 屋子里的那人忙起身开了屋门,拱手向外行礼:“大寨主好。” “钱兄弟好。”女子应了一声,门口光线一黯,一个披着紫红大氅的人影进来,带来一股混杂着幽香的寒冷气流。 林虎本眯着眼歇息,听到那女子声音的同时,他便立刻坐起身来,瞪大眼睛看着门口。当看到高慕青出现在屋子里时,林虎惊喜的大叫起来:“高大寨主,果真是你。这里居然真的是落雁谷,这可太好了,太好了。” 身披黑裘大氅的高慕青一脸迷茫的看着坐在床头,头脸上黑乎乎一片冻伤的这个人,她完全不知道这个自己素未谋面之人为何见了自己这么大的反应。 “你是……?” “高姐姐,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我是……小虎啊。”林虎大叫道。 高慕青先是惊愕,接着蹙眉端详着林虎,眼中满是疑问。林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笑道:“对了,我差点忘了一件事,这个……你让其他人出去,我单独跟你一个人解释。” 一群人冷冷的瞪着林虎,心道:这小子想作怪。 然而高慕青却点头道:“你们先出去,我和他单独说话。” “大寨主……”有人忙道。 高慕青笑道:“他不是全身不能动弹么?能对我怎样?再说了,我难道是轻易着了别人道儿的人么?” 众人倒也无法反驳,于是纷纷退出。柴门也被关上了。 林虎见众人退出去,忙低声叫道:“高姐姐,我真的是林虎啊。我脸上易了容,是公子不想让我暴露身份。不信你瞧瞧,下巴那里可以撕开的,是一张面具而已。” 高慕青惊讶上前查看,发现果真如此,这才终于完全的明白了过来。实际上她已经听出林虎的声音了,毕竟她曾经在林觉的小院里住过一段时间,跟林虎也很熟悉,只是面目迥异,不敢完全相信罢了。 证实了林虎的身份,高慕青很是惊讶和激动。 “小虎,真的是你。你怎么会来到这伏牛山中啊?而且怎么会弄成这副样子?你和你家公子不是还在杭州么?怎地来了这里啊?你……你家林公子呢?他……他也来了么?” 林虎忙道:“高姐姐,莫说了,这里有公子命我送来的一封信,你一看便知。就在那夹袄夹层之中。” 高慕青闻言立刻用剑剖开了夹袄夹层,果然取出了一封信。虽然林觉为了安全起见没有署名,但那字迹正是林觉的字迹无疑。高慕青迅速看完了这封信后,惊的目瞪口呆。 林虎道:“高姐姐,信上写的内容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公子要求我两天之内将信送到你手里。迟恐不及。我不知道我在这里昏迷了多久,是不是已经来不及了?若当真如此,那我可坏了你们的大事了。” 高慕青已经从震惊中清醒了过来,她为林觉的大胆而惊讶不已,不过她也立刻意识到此事干系山寨的存亡。虽然林觉在信中没有详细解释这么做的原因,但高慕青知道,林觉无需解释,他知道自己一定会相信他的计划的。 高慕青伸手轻抚林虎的额头,柔声安慰道:“小虎,你只昏迷了半日,时间上还来得及的。你且静下心来休养,我会命人来周全伺候你,但现在我却不能耽搁时间了。我需得召集人手立刻行动,否则便要错过时间了。” 林虎点头道:“好,高姐姐自去,你若见到公子,替我向公子求个情,就说小虎无能,差点坏了他的大事。” 高慕青微笑点头,又安慰了两句,转身出门而去。 一个时辰后,雪后的山林空地上,三百名人手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他们此时尚不知计划的内容,只知道大寨主传令,要去山下干一票大买卖。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一笔什么样的买卖,但这是他们迄今为止第一次下山行动,所以,众人都极为兴奋。只不过,在这大雪落下的时刻行动,时机上有些让人不解。 高慕青一袭紧身黑色缎袄,披着一条雪白的风氅,在梁七等人的陪同来来到众人面前。就在刚才,她已经向梁七等几名骨干人员说明了情形。无可辩驳的发布了下山行动的命令。 “各位兄弟,我们要下山去执行重大行动,我暂时不能告知你们计划的内容,但我可以告诉兄弟们的是,此次行动关系到山寨的存亡,不能有半点闪失。你们可明白?”高慕青站在一截树桩上,窈窕的身材虽然娇弱,但眉宇身形之中却自有一股英武之气。所有见识过高慕青杀敌的人,都不会认为眼前这个美貌的少女是个娇弱女子。 众人悚然而惊,虽然都在猜测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的甚至以为是要趁着大雪去攻击对面山上鲍猛的营寨,却没想到是下山行动,而且大寨主说的如此郑重。 “大寨主放心,我等听大寨主之命,大寨主怎么说,我们便怎么做。” “好!那么出发之前我有几件事交代诸位。第一,此次的目标在一百多里外的青台镇,我们要在明天天亮之前赶到那里。确切的说,在四更之前便要赶到,否则我们便无法脱身而回。所以,在接下来的八九个时辰内,我们要在冰雪之中行走一百多里路,没有任何的休息时间。到了地方便要展开行动,之后便要撤回。也就是说,在接下来的一天一夜时间里,我们没有任何的喘息时间。你们可有信心能做到?” “大寨主放心,我们能做到。” “我龟山岛出来的人个个钢筋铁骨,绝对没问题。” “我等连战一个多月,大小数百场战斗都能做到,还有什么能难倒我们?” 众人纷纷叫道。 第三八八章 许愿 (谢:紫色花玲、书友28206578、书友18672397、程跃勇sky、一叶青竹、zp暧昧幸福等兄弟的赏。谢众兄弟的票。月初了,免费月票了解一下,该投的投了吧。大章送上。) 高慕青一甩大氅,娇声叫道:“好,就知道你们都是好样的。不过这一路可不太平,山外五六十里之外便有朝廷的兵马驻扎,还有官道上的关卡。咱们要当心遭遇朝廷的兵马。所以,我们不能一起走,要化整为零。我们三百人要分为三十队,每十人一队,远离官道关卡,从小路山路赶往青台镇。四更之前,我们在青台镇北三里处的树林集合。我对你们的要求是,一旦你们当中任何一队人的踪迹被发现,要么逃脱,要么战死,决不能让官兵知晓我们前往青台镇的意图。否则,整个计划便都要失败。” “大寨主放心,我等和官兵势不两立,若遭遇官兵,定当死战,绝不会当孬种。” “正是,谁敢当孬种,便是我们山寨全体兄弟的公敌,无论他躲在天涯海角,兄弟们也必将取他狗命。” 众人纷纷叫嚷道。 高慕青摆手制止了众人的嘈杂,沉声道:“我相信诸位兄弟都不会为了自己而坏了山寨大事。我要说的便是这两件事,剩下的事情,待抵达青台镇后我自会说明。现在你们还有什么疑问么?” “大寨主,我们去青台镇到底是去做什么?青台镇上能有什么?去抢劫粮食物资么?好像没这个必要吧。”有人高声问道。 梁七嗔目喝道:“说了不能提前告诉你们,偏要问。你耳朵里塞了大粪么?这段时间练兵,说了要军纪严明,你他娘的当耳边风?” 问话那人羞愧不已,忙闭了嘴巴。 高慕青冷目扫视全场,沉声道:“诸位兄弟,若无疑问,咱们便即刻动身了。留守的三十名兄弟,你们一定要做好防范。若他们敢于进攻,我允许你们将山腰上的滚石墙推倒御敌。” “遵命!”三十多名留守的人手齐声喝道。那滚石墙是最近山寨为了防止敌人的进攻而准备的最厉害的一手。其实就是一大堆挖出来的巨石,关键时候推倒石墙,让巨石滚落造成杀伤,其实这并没有太大的用处,人人心里都明白。真要是对方在三百多人出山时进攻,那落雁谷必被攻下无疑。 但此时此刻,也没有人再去担心这个问题,实际上大雪封山之际,对方攻击的可能也不大。这一个多月来其实对方已经停止了进攻了,只是有些偶尔的窥探行动罢了。 当下众人即刻行动,迅速分组,在半个时辰之内,分批下山而去。 …… 百里之外的青台镇中,林觉和绿舞两人呆在客栈之中半日没有出门。本来绿舞很喜欢雪景,下了这样的大雪,怎也要去赏玩一番。但见林觉似乎心事重重,绿舞便也不好再提。只在林觉房里陪着他烤火说话,伺候茶水,尽量舒缓林觉的心情。 午后未时,林觉终于带着绿舞出了客栈。但这并不是赏雪景,而是林觉知道,按照预定的行程,沈昙押运的车队应该即将抵达青台镇了。林觉要去小镇南端去打探打探。待沈昙到达,总要找个机会商议一下行动之时的配合细节。 主仆二人沿着镇中道路,踩着厚厚的积雪来到镇南的一处小茶馆中坐着,林觉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南边的路口。然而,两个时辰过去了,天已经全部黑了下来,茶馆都快要打烊了,依旧没有任何车马的踪迹。 林觉表面平静,心中却焦急如焚。这场大雪极有可能造成时间上的错失。无论是高慕青等人还是沈昙的人马来的时机不对,都会造成这个计划的流产。高慕青的人是无法在镇上等候的,而同样,沈昙的人也不能在镇上无理由的等候。 黑夜沉沉,林觉带着绿舞在小镇南端的雪地里游荡着,他不能回客栈去烤火休息,从此刻起,他必须要等候沈昙的到来。今晚是事前预料好的时机,本来沈昙的人应该在天黑之前赶到镇上住宿,如果今晚他们到不了,那么整个计划便失去了一开始的策划好的节奏,变得不可控制了。 林觉让绿舞回去客栈待着,但绿舞怎肯让公子一人在黑夜的雪地里站着。她坚决的陪着林觉在寒风雪地之中站着,公子挨冻她也要挨冻,这样才能心安。 雪夜的寒冷之中,等待的时间漫长的令人发指。虽然穿着厚厚的棉袍,穿着厚厚的棉靴,林觉都冻得手脚冰凉,心中更是冷如冰窖。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小镇街道上二更的梆子敲响,夜已经很深了。林觉终于失望了,冰天雪地里,沈昙他们二更天还没到,那意味着极有可能已经在某处停下住宿了。谁会在这样的夜晚赶路?那也就意味着,今晚他们到不了青台镇,更意味着如果今晚高慕青带着人马抵达这里,他们将要冒着风险等候整整一天。或许还不止一天,如果明晚沈昙他们还不到呢?林觉不敢再想下去。 “绿舞,咱们回客栈吧。”林觉叹息一声,转身拉住绿舞冰凉的小手。 “公子,不等了么?”绿舞嘴唇鼻尖都冻得通红,上下牙都打着颤。 “不等了,事情有变,没办法了。”林觉轻声道。 绿舞虽不太明白事情的缘由,但她知道这件事必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听着公子失望的口气,她也很难受。 “要不再等等吧。或许……马上就到了呢。”绿舞道。 林觉笑了笑,伸手将绿舞拥在怀里,伸手捧着替她冰凉的脸颊,替她抵挡寒冷。绿舞紧紧的抱着林觉,轻声道:“公子不要急,事情不会太糟糕的。绿舞相信公子一定会好运的。” 林觉笑道:“借你吉言,可惜这里没菩萨,不然烧个香许个愿倒也不错。” 绿舞指着雪后放晴的天上的点点繁星道:“没菩萨可以向流星许愿啊。我听说这也很灵呢。” 说话间,天空中一道流星飞逝而过,林觉尚未说话,却见绿舞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怀抱,跪在雪地上双手合十闭目叨咕着什么。 林觉笑道:“你还真以为这有用啊。许的什么愿啊?” 绿舞笑着起身道:“许了让沈统领的车队快些来的愿望啊。” 林觉笑道:“真拿你没办法。” 话犹未了,忽然间林觉看见了远处黑暗的道路上一片灯光火把晃动,隐隐有车马人生传来。林觉惊讶不已,快步上前确认。不久后,大道上人马渐近,林觉也终于能确认那正是沈昙和王府卫士押运的车马无疑。 “绿舞,真的灵了,我的老天,你的许愿还真的灵验。”林觉惊喜万分,跑回来一把搂住绿舞,在她的小嘴上狠狠亲了一口。 绿舞笑的很开心,她也没想到自己刚许愿便立刻灵验了。开心之余心中却想道:“我刚才还许了另外一个愿望啊,但不知那个愿望能不能实现。” …… 小镇中心的一家客栈中,此刻院子里燃起了熊熊篝火。二十辆余大车排成两行靠着院墙停靠着。有困又乏的王府卫士们围着火堆烤着火,口中哎声叹气的抱怨着这鬼天气。客栈的几名伙计忙着将热水热汤送上来,给这些骂骂咧咧的军爷们暖身子。客栈掌柜的站在院子里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心。按照以往的经验,军爷住店未必能有赚头,不挨打不挨骂便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沈昙和几名王府卫士队长以及数名兵器司随同押运物资的官吏坐在大堂中仅有的两张桌子旁。他们满脸倦意,喝着热腾腾的茶水驱除身上的寒意。 “真他娘的受罪,怎地便下了一场雪来。虽说距离进城不过数百里,但后面这一段路怕是更要受罪了。早知如此,何必走这一趟,留待以后从水路运回京城多好。”兵器司负责跟随押运的一名官员骂骂咧咧的开口道。 “就是。沈统领也是不听劝。咱们本可在前面的小镇落脚的,可沈统领却非得赶路。害的我一路上摔了好几个跟头,差点摔断了腿。”另一名兵器司随员附和道。 沈昙本皱眉想着什么心思,闻言皱眉道:“二位,这有什么好抱怨的?你们辛苦,难道我和我的兄弟们便舒坦?你们几个骑马的骑马搭车的搭车,我和王府的卫士兄弟们可都是踩着雪水泥巴走过来的,你们倒是抱怨起来了。当真岂有此理。” “可不是么?最该抱怨的是我们才是。我等押运这批东西到京城之后,你们交了差倒是安生了,可我们呢?还得掉头回杭州。几位怎么不想想我们兄弟受多大罪?现在都十一月了,第一场雪一下,后面还不知要下几场雪呢。我们想赶回杭州过年怕是都难了。不抓紧些难道留在京城过年么?咱们一百多兄弟全部到你们家去过年?”一名卫士小队长瞪眼道。 几名兵器司随员无话可说,翻翻白眼不说话了。 一名小队长对沈昙道:“沈统领,大伙儿今日都辛苦。今儿多走了些路,兄弟们都很疲乏。天气又寒冷,要不,咱们着掌柜的弄些酒菜来让兄弟们驱驱寒如何?” 沈昙皱眉道:“咱们有公干在身,怎能饮酒?回头出了什么岔子,如何交代?再说了,兵器司的几位兄弟都没说话,我岂敢做主?这可是替兵器司押运的东西。” 兵器司那一桌上的几人低声交头接耳了一番,一人高声道:“沈统领,这位兄弟说的在理。大伙儿都累得够呛,喝些酒暖暖身子,也好睡的舒坦。不过,事后大伙儿不要声张便是。毕竟咱们这一路是不许喝酒的。” 沈昙道:“孙主事,这可是你说的,回头可别赖到我头上。喝酒我奉陪,但将来要是拿这个说事,我可不搭理。” 那孙主事笑道:“沈统领也忒精细了,难怪能在王府当差。罢了,我说的,有什么事我担着便是。兄弟们这么困乏,你这当他们头儿的也不体谅些。刚才那位兄弟说的那么惨,什么过年都回不去了,我孙某人若不表示表示,王府的兄弟们今后还不背后骂我么?这顿酒我请了。但说好了,守夜的兄弟一滴也不能喝,这里距离伏牛山可不远,小心些为好。” 沈昙哈哈笑道:“得了,孙主事这话还像个话,也不枉兄弟们这一路折腾。你们先备着酒,我一会回来,咱们一起喝。” “沈统领这是去哪儿?” “你适才不是说了么?这里距离伏牛山可不远,小心驶得万年船,我得出去瞧瞧镇子的情形,晚上在镇子外边安排几个流动哨,免得出差错。”沈昙站起身来道。 “还是沈统领负责。这一路咱们瞧在眼里,每晚投诉沈统领都亲自安排岗哨,可谓是精心细致。叫我说啊,沈统领将来是领军打仗的人才,前途不可限量。”孙主事挑着大指赞道。 沈昙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少来这一套,刚才抱怨,现在又来夸我,当我好糊弄么?若不是为了差事顺利,谁肯劳神?” 第三八九章 重逢 沈昙说着话推门出去,一股寒风袭来,冷的屋子里的几人缩了脖子。 沈昙来到院子里做了一番安排,然后便带着两名贴身随从走出了客栈院子。三人踏着积雪在空旷的小镇街道上往北走去,来到一处路口,沈昙回身吩咐两名随从。 “你两个往这两条路口瞧瞧,看看有什么地方需要派人手留岗哨的。我去北边镇子口瞧瞧。” 两名卫士遵命,一左一右朝两边的巷子口走去。沈昙待他们身影消失,裹紧披风加快脚步朝北边行去。一边走,双目还朝着小街两旁黑乎乎的房舍角落瞧。前面已经到了小镇北口,一棵合抱粗细的大树矗立在小镇出口,巨大的树冠上全是白雪。地面上,一行深深的脚印通向大树下边无雪的干燥地面。沈昙皱眉盯着这行脚印片刻,终于缓步走了过去。然后,他看到了从大树树干后缓缓闪出的一个人影。 “是沈统领么?”那人哑声问道。 沈昙眯眼仔细盯着那人影低声道:“是我,你是何人?” 那人笑了一声,招了招手道:“这易容易嗓的手段不正是是沈统领教我的么?怎地都认不出我了?在下林觉。” 沈昙脸上露出笑容来,忙快步过去。雪映星光,那人面目清晰可辩。那是一副中年人的面孔,正是自己给林觉的一副面具的模样,是王府之中一名幕僚的面孔。 “可算见面了,我还担心见不到你呢。”沈昙低声喜道。 林觉轻笑道:“你担心?我比你可更担心。我等你到二更天,你们居然都没赶到,我本以为你们今晚来不了了。适才我一直在客栈门口等着你出来,一路跟到了这里。” 沈昙呵呵轻笑道:“这可不能怪我,这场雪下来,今日白天耽搁了行程。若不是我竭力要他们赶路,他们今晚便要在前面的村落歇息了。现在好了,总算是一切安稳了。我这里一切准备就绪,一会儿我将几名兵器司的随员灌醉了,到时候你们动手便是。按照你说的计划,声东击西。你在别处闹动静,我命人去查看,然后你们直接冲进客栈动手。” 林觉点头道:“好。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 沈昙朝北边的野外探头看了几眼道:“那边的人都到了?你这里也准备好了?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林觉苦笑道:“人还没到,什么时候动手我也不知道。” 沈昙一愣,皱眉道:“开玩笑么?那边的人居然现在都没到?这都快三更了,你这玩笑可开大了。” 林觉吁了口气道:“左右便在今夜。我觉得这场大雪不但影响了你们,可能对山上来的人也有影响。但愿他们能到吧。若是他们错过了今晚,那我也无可奈何了。总之,他们今夜不到的话,明日清晨你们按照计划上路,此处之后,再无动手的机会,那也只能是计划失败。无论如何,也不能害了你们更不能引人怀疑牵扯到王府或者其他人。” 沈昙眉头紧皱,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今晚不成,便只能以后再想法子。闹出乱子来,那可绝对不成的。林公子,希望你能谅解。” 林觉拍拍沈昙的肩膀点头道:“我当然明白。但愿他们今晚能赶到,求菩萨保佑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 三更过半,青台镇北三里之外的一片树林里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群人。他们一个个满头大汗,面色疲惫的坐在阴冷的树林中的地面上,他们的头脸上都散发着热腾腾的雾气。 长达七八个时辰的跋涉,让这些从落雁谷赶来的人手疲倦欲死。再加上身上被汗水和雪水湿透,又严禁生火取暖,所有的人的身上迅速的变冷,有的人在抵达树林之后不久便上下牙开始打起架来。 梁七站在树林边缘处朝外张望着,他心里很是焦急。他知道这种情形下要么立刻生火取暖,要么立刻继续行动。否则,湿透的身子会冻成寒冰,会要了这些人的命。生火是不可能的,这是严禁的行为,而立刻行动却又需要等待大寨主和其他兄弟的到来,所以他很是着急。 终于,前方野地里有了动静,梁七紧张的注视着模糊不清的雪光映照的地面之处,侧着耳朵听着动静。前方传来两声‘咕咕’的雪鸟的叫声。梁七大喜,忙回应以鸟鸣之声,那是事前约好的信号。 片刻后,十余个人影在雪地上现身,她们一袭的白色披风黑色紧身衣物,身材纤巧。梁七立刻便认出了这是大寨主和她虽率领的几名女卫组成的小队。 “大寨主到了,大寨主到了。”高慕青等人的到来让寒冷难耐的林中众人终于有了生气。他们纷纷起身朝着阔步走进林中空地的高慕青行礼。 高慕青团团回礼,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汗珠,便沉声问道:“梁七,来了多少人?” 梁七道:“来了十六队,一百六十人。还有十四队没到。这帮家伙可真是笨的很,大寨主都到了,他们却还没到。” 高慕青点点头道:“已经很不错了,路上确实难走。我这一队差点被五十里外的官兵关卡发现。还好我们趴在雪地里躲过了他们的搜寻,所以才来迟了些。不然我们应该还会早小半个时辰。不过距离约定的四更还有小半个实诚,剩下的兄弟定会陆续赶来,倒也不用担心。到四更天,不管剩下的兄弟到还是没到,咱们都要动手。明白么?” 梁七道:“明白。不过大寨主,我建议尽快动手。兄弟们全身湿透,一旦停下来身上会发冷,会死人的。” 高慕青转头看了看周围这群状况不佳的人,沉吟片刻道:“好,你在此整顿队伍,我这便去镇子里去接头。让兄弟们立刻脱了衣服翻转过来穿着,那会好一些。我会尽快回来。” 梁七道:“还是我去吧,大寨主怎能冒然去镇子里。” 高慕青摆手微笑道:“你去我才不放心呢,莫要担心,一切都已安排好了,有人正在等着我。” 梁七呵呵一笑道:“我倒忘了这茬了,大寨主小心些,快去快回。” 高慕青点点头,伸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回头对春草等几名女卫嘱咐几句便快步出了林子南端,踏着白雪向远处黑乎乎的小镇行去。 …… 林觉正穿着整齐的坐在灯下闭着眼睛,绿舞坐在桌子旁托着腮看着烛火的跳跃出神,不时的转头看看公子在做什么,公子一直就这么闭目坐着,像个得道的老僧一般。绿舞已经知道今晚要发生什么,她的人生经历还没有过这样的时刻,所以她很紧张,心一直砰砰的跳。她不知道为何公子能如此淡定的坐在这里,似乎一点也不慌张的样子。 但其实,林觉的内心绝不像他的外表这般淡定。随着时间的流逝,林觉的心中焦灼难耐。按照之前的计划,林虎应该在夜便将消息送到了落雁谷,而得到消息的高慕青及时出发的话,她们应该在日落时分便赶到青台镇左近跟自己联系才是。然而,直到现在他们都没见踪迹。就算算上大雪难行的因素,他们也应该在二更之前抵达。这说明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要么是林虎没有及时将信送到落雁谷,耽搁了时间。要么便是高慕青等人在路上遇到了麻烦。相较于前者,林觉更担心是后者。倘若高慕青他们遭遇了山边驻扎的官兵,那将是致命的,那也是林觉最为担心的一点。若仅仅是因为天降大雪的耽搁,那反而是最不必担心的事情。 烛火轻轻的跳动了一下,就在屋子里光线明暗交替的一瞬间,林觉猛然睁开了眼睛,朝着房门口的黑暗之处看去。 绿舞怔怔的问道:“怎么了?公子。” 林觉轻声道:“绿舞,去开门。等的人来了。” 绿舞有些诧异,自己没听到任何的动静,只烛花爆裂了一下,公子怎么便知道人来了?绿舞快速起身走到房门口,轻轻的抽出门栓,将房门拉开一条缝。一股冷气扑面而来,绿舞惊讶的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纤细的黑影。下一刻,那黑影拨开了头上的风帽,露出一张红扑扑娇美的面孔来。 “高姐姐。”绿舞低呼道。 高慕青微微一笑,身子一闪进了屋子,反手轻轻将门关上。林觉已经微笑站起身来,笑眯眯的看着高慕青了。 高慕青抬眼看着林觉的样子,本来心中挺激动的,甚至还想哭。但一看林觉的脸,却忽然噗嗤笑出声来。 “慕青,你可来了。等的我都快睡着了。”林觉笑道。 “你易容便不能用个好看点的脸么?这张脸可真难看。”高慕青娇嗔着走向林觉。 林觉呵呵笑道:“越是普通的脸,越是能隐藏身份啊。再者,人不可貌相,你到底喜欢的是我这个人,还是我的脸啊?” 高慕青啐了一口,林觉抓住她的手一拉,将高慕青整个人拉入怀中。俯着那张中年男人的蜡黄的面孔便要亲吻。高慕青挣扎着道:“绿舞在呢,不要这样。” 林觉在她耳边低声道:“绿舞出去了,小姑娘可识趣的很。” 高慕青回头看时,果然站在身后的绿舞已经不见了踪迹,小姑娘在自己走向林觉的时候便自觉的出了房间去往自己的房间了。高慕青再无顾忌,伸手搂住林觉的脖子,闭着眼不看那张陌生的脸,任林觉吻住自己的嘴。 第三九零章 来去一阵风 亲吻短暂而甜蜜,两人很快喘息着分开来,林觉拉着高慕青的手让她坐下歇息,亲自为高慕青倒了杯热茶递到她手里轻声道:“喝些茶水暖暖身子,咱们便去办正事,都快四更了,时间很紧。” 高慕青嗔道:“你还知道时间紧啊,却还要……要……。都怪我们来的迟了。事情不会有变吧。” 林觉一笑,低声问道:“你的人都到了么?” 高慕青道:“现在估摸着都到齐了,都在镇子外的树林里。” 林觉点头道:“好,那便不要耽搁了,你听好,这是行动计划。” 林觉从身上取出一张地图,摊开在桌上,那是整个镇子的平面图。高慕青拢了拢秀发,神色郑重的听林觉说话。 “这是押运官兵的落脚之处。东西都在这个院子里。记住,只劫靠墙的六辆大车,那包括三百余套盔甲和兵器,外加二百二十只弓弩和三十捆弩箭。其余的一概不动。你的人分两路,一路从东首绕道镇子南端点火,这一处是镇上百姓堆放柴草的空房舍,点着那里,做出声势。待卫士们被吸引去之后,另一部分的人便突入院子里动手。不杀人不恋战,夺了东西便走,什么也不要管。听明白了么?” 高慕青重重点头道:“明白了。沈昙的人不会真动手吧。” 林觉道:“不会,但他们也会做做样子,你们还是要小心些,毕竟兵器司押运的随员在此,沈昙不能表现的太明显。所以你的人有可能会受伤,甚至可能会送命。总之,速战速决,抢了便走。” 高慕青仰头看着林觉的眼睛道:“你呢?你去哪里?你……” 林觉微笑道:“你希望我去哪里?” 高慕青摇头道:“我不知道,你是不可能跟我们去山上的。你今日如此,已经是对我仁至义尽了。我不能奢求你去山中。小虎在山上养好了伤,我便命人送他回杭州。” 林觉此时才发现林虎没回来,惊讶问道:“他怎么了?受的什么伤?” 高慕青简单的将林虎的遭遇告诉了林觉,林觉闻言后悔不迭。 “哎,早知道不让他去送信了,这……断了腿,还冻伤了,这可如何是好?他还是个孩子啊,受这么大的罪。我如何向有德堂兄交代。” 高慕青忙道:“你放心便是,他的伤势不碍事的。小腿确实断了,但将养几个月便会好。冻伤也不严重。他很勇敢,而且也做到了。他还担心你怪他你,托我向你道歉呢。” 林觉苦笑道:“这小子,我怎会怪他。看来我不跟你们去山上也不成了。” 高慕青惊喜道:“你当真要跟我们去山上?” 林觉道:“我可不是去落草。” 高慕青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小虎去的嘛。即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太好了。” 林觉摇头道:“错,我可不完全是为了此事,事实上我早已决定要去落雁谷瞧一瞧了。其一,我很想你。其二,我要看看如何才能让你们在山里扎下根来,让我以后不会牵挂。” 高慕青眼中泛着泪花轻声道:“多谢你,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林觉柔声道:“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你是我的妻子,我对你们也有愧,无论从那个方面,我都要帮你们。你以为我戴着这丑面具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不想暴露我的真容,免得在你山寨兄弟前暴露身份?我早就做好猪呢比要去一趟你的山寨了。” 高慕青激动的落泪,连连点头不已。 林觉提醒道:“四更天了,快行动吧。速战速决。趁着夜色掩护,还可快速撤离此地。天亮之后便办不成事了。你去准备动手,我再瞧瞧动静,咱们在镇子中间见面。” 高慕青连连点头,转身便走。忽然又回过头来,勾住林觉的脖子重重的在林觉的嘴巴上吻了一口,这才闪身出门。 林觉摸着嘴唇微笑,吁了口气披上大氅出了屋子,走廊上,绿舞正看着客栈围墙怔怔的发呆。她适才亲眼看见高慕青脚不沾地像一只大鸟飞过围墙消失,甚是有些震撼。 林觉拉着她的手低声道:“该走了。” 绿舞道:“高姐姐好厉害啊。一纵身便飞出墙外了。” 林觉笑而不答。绿舞又道:“刚才公子怎么知道高姐姐到了啊。” 林觉还是微笑不答,只拉着她快速走向客栈后门,心道:你自己替慕青买了那么多的玫瑰香片送到山上,你难道忘了么?你身上用的是茉莉香片熏的香味,慕青的是玫瑰香片。我鼻子虽然不灵,但这两种香气我还是能分辨的。玫瑰香气入鼻,那不是高慕青来了还能是谁?大半夜的,难道是鬼么? …… 四更初刻,青台镇镇子南边的几座房舍突然燃起熊熊烈火。片刻后火光映红了黑夜,喊杀声充斥了耳鼓。客栈中喝了酒后睡的正熟的卫士们惊醒了过来,沈昙装作慌张的样子砸开了几名烂醉如泥的兵器司随员的房门。 “几位,快起床,咱们遭到山匪攻击了。” “什么?山……山匪?”脑子里混沌一片的兵器司几名随员兀自迷迷糊糊。 “是啊,他娘的,从镇子南边攻进来了。不过不要担心,看起来人数不多。我带人去杀退他们,你们几位照应着东西。” “哦哦,好好好,沈统领要小心啊,他们若是人多的话,咱们便守着院子便是。也许他们只是来抢劫百姓的,我们不用多管闲事。” “这是什么话?放任不管么?事后如何交代?我带人去瞧瞧,好像他们人数并不多,搞不好还是一份功劳呢。” “好好,快去快回啊。” 衣衫不整脑子混沌的几名兵器司随员根本就弄不清楚状况,也无暇去考虑为何距离伏牛山一百多里,在这样的雪夜里还会有山匪来袭扰。此时此刻,沈昙说什么,他们便做什么。再说了,这是沈昙的人去拼命,又不是自己的人去拼命。 沈昙带着手下百十名卫士赶往镇子南端大火燃烧和喊杀密集之处。几名兵器司的官吏胆战心惊的在客栈中留守。等待着消息。 然而,不久后,客栈的木门被撞开。矮墙上出现了无数黑乎乎的身影,大批的黑影闯进了院子里,口中大声呼喝道:“伏牛山山大王来了,我们只要财物不伤性命,不长眼的老子们请他见阎王。” 院子里剩下的三十多名兵器司的兵士们见状大骇,眼见对方人数众多,那里敢抵抗?吓得四散而逃。正屋里,几名兵器司的官吏惊恐的手足无措,紧闭门窗不敢出来,只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套了马匹将六辆大车赶着出门去。短短小半个时辰,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直到此时,沈昙才带着人赶回客栈,几名兵器司官员一见沈昙顿时大声的责怪起来。 “沈统领,你怎地才回来啊,中了人家调虎离山之计了。咱们押运的东西被人抢走了。” “是啊,这可怎么好?这事儿我们可没法给你们隐瞒了,上面怪罪下来,我们要如实禀报。你们护送不力。” “沈统领,还不快追啊。东西不能丢啊。” 一群兵器司的家伙七嘴八舌的叫嚷着。 “都给老子闭嘴。他娘的,老子在南边打退了几百人的进攻,让你们守着院子,你们却被人抄了老窝。还来怪我们。我的人怎么不抵抗了?你的人为何不抵抗?”沈昙怒骂道。 “他们人多啊,好像有两三百人的样子,我们这三十几个人能管什么用?保住命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两三百人?那可了不得,那这是有五六百山匪来袭击了啊。罢了,谁也别抱怨了,这么多山匪来袭,咱们能保住性命便不错了,东西丢了命保住了,便已经是不幸中之大幸了。什么也不说了,认栽了。”沈昙叫道。 “沈统领不准备追击么?任由他们抢走货物?” “我呸!你们知道他们人多不敢抵抗,你们的命是命,老子们的命便不是命么?我这才一百多人,土匪五六百人,你让我们去追?是不是想要我们兄弟去送命?” “不是啊,可是这货物丢了怎么办?六车货物啊,咱们都要掉脑袋了。” “莫慌,清点清点,看看损失了多少再说。” “他娘的,三百多套啊。这可完了。沈统领,我看咱们即刻通知周边的州县驻军啊。要他们帮着拦截,看看能否追回?否则我们难以交差啊。” “几位,你们想将事情闹大也成,反正大伙儿都脱不了干系。大不了一起掉脑袋。” “沈统领,这话是什么意思?事情到了这一步,难道还不用掉脑袋么?” “几位,想活命的话,咱们便不能声张。一旦通知周边的官兵,那这事儿便无法隐瞒了。不久三百多套盔甲么?咱们赔上银子便是,你们的官长也必不想闹大事情的。反正这批盔甲兵器也是要回炉再造的,若是能填上窟窿,用银子买材料再造一批新的,数量对上不就成了。我反正是这么想的,不知你们怎么想。当然,还是要征求你们的意见。若不同意的话,大伙儿一起掉脑袋也成。” “……可是,这三百多套啊,起码得两万多两银子吧,我们哪里有这么多银子赔偿啊?” “只要几位同意,银子我来想法子。破财免灾,为了保命,也只有出血了。大不了我将这么多年的积蓄全拿出来堵上这个窟窿。保住大伙儿的性命。” “沈统领当真肯这么做么?那可真是……” “呸,不这么做要掉脑袋的。而且即便我肯拿银子,兵器司那边也需要你们的本事,万一你们的主事官不同意,那还是枉然。总之,想活命,一是闭嘴,二是都要出力。我出银子,你们也要出气力。否则,都一起玩完。” “好好好,沈统领放心,这事儿我们一定能搞定。马主事我等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再说了,这事儿对马主事也是不利。马主事今年还想升官呢。” “好,那咱们就这么办。所有人都不要睡觉了,天一亮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我负责我的手下,你们负责你们的手下,有一个多嘴的,责任自负。” 第三九一章 归去难 荒野雪原之上,得手之后的落雁谷众人推着六辆大车急速逃遁。事情如此顺利,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之外。落雁谷众人众只有高慕青梁七以及几名骨干知道内情,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底细,所以,在他们看来,今日这场行动当真是顺风顺水。 一群人飞速撤离的同时,情绪兀自处于热烈之中,毕竟不死一人,只付出几名轻伤的代价便全身而退,这可是干净利落的一场行动。然而,在半个时辰后,一个突入起来的消息便让所有人的心上笼罩了一层阴云。 就在不久前,高慕青回到树林中下令准备行动之时,尚有四个十人小队没有到达。少了这四十人其实对整个行动影响不大,高慕青也不会为了等这四支小队而耽搁了行动。但在袭击得手之后,众人撤离小镇往北走了十余里的时候,却在半路上遇到了一支只剩下六个人的姗姗来迟的小队。他们正是那四支没有赶到的小队中的一支。 而且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这几支没有按照计划时间抵达的小队并非是迷了路,而是遭遇了封锁伏牛山的官兵哨卡和巡逻兵,在叶县西南方向遭遇了官兵的围杀。这消息一下子让所有人的神经紧绷了起来。 事情的经过是:有一支十人队在黑夜中走得迷糊了,竟然直冲到叶县官兵设立在官道侧首树林中的一处屯兵的兵站之旁,结果被值夜的官兵发现踪迹,立刻组织了围杀。这一支十人队逃走之时,居然引着官兵将其余三支行进在小道上的小队给暴露了。三支小队一下子被两百多名官兵给包围在一处野地里,被迫与官兵交战起来。这一支小队也被殃及,但他们见机甚快,得知消息之后立刻飞速逃离,算他们幸运,他们逃出来了。但在黑夜奔逃之际,十人中有四人掉队,不知所踪。这这种情形下,他们也无法掉头去寻,只能先赶往集结地点禀报大寨主,再做定夺。 这个消息的到来让高慕青又气又恼。原本出发之前便下达了命令,要这些分散而来的小队一定要小心谨慎,一旦被官兵发现踪迹之后便立刻撤回山中。并且相互之间要保持足够的距离,避免一支队伍被发现殃及其他小队。然而,他们不但没有做到这一点,反而连事前交代的几处官兵的哨卡和屯兵站的位置都记不住,导致了这场变故。 这件事的影响可不止是损失了三十几名兄弟这么简单,据最后赶来的那六名兄弟禀报,当他们逃走时,那三队兄弟已经被数倍于他们的敌人团团包围了。也就是说,那三十名兄弟必然无幸,很可能还被活捉了。虽然目前落雁谷的这一帮兄弟都是刀口上舔血过来的,是绝对值得信任的。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们被俘虏之后会怎样? 很多人虽然在战场上悍勇无畏,但在遭遇到酷刑逼供或者其他引诱手段之后会立刻变节。没有谁能保证被俘之人不会供出此次落雁谷众人的行动和目的地。更何况这三支小队中还有一名知道全部计划内容的骨干,四寨主何奇。若是何奇招供了,那么官兵将对己方的人数和行动目的尽数知晓。 退一万步而言,就算这些兄弟誓死不屈,什么也不会招供。官兵也必会怀疑这数十名土匪出山的目的。也必能想到除了这数十人之外定有其他的山匪出山。他们会怀疑土匪们大举出山的目的,也必会通知各县驻军加强对伏牛山东南一带山道荒原的搜查,组织大规模的扫荡。而这将给得手后赶回山中的众人带来实实在在的威胁。 这种情形绝不可掉以轻心。得知此消息之后,高慕青立刻召集骨干人选商议对策。在黎明之前昏暗冰冷的雪原上,队伍在凛冽的寒风中被迫停了下来,等待最终的命令。 “大寨主,在下认为,咱们须得立刻化整为零,继续分为各个小队潜回伏牛山。咱们近三百人的庞大队伍行进在路上,天一亮,便是一个庞大的目标,很容易被人发觉。分为小队便没这么同意被发现了。”三寨主袁朗提出了他的建议。 “对,袁兄弟说的对,咱们得化整为零,不能这么集合着走下去了。天一亮,我们无所遁形。”梁七闻言也道。 高慕青皱眉道:“可是,咱们化整为零的话,这几辆大车的物资怎么办?” “大寨主,这些东西不能要了,兵器弓箭可以带一些,但盔甲太笨重,就算兄弟们每人穿一件,行走却更加不便。此刻的情形,当需轻装分散,快速回山。带不走的东西便一把火烧了便是。”三寨主沉声道。 高慕青微微点头,眼光看向在旁愁眉不语的林觉。 “方军师,你觉得呢?”高慕青问道。 为了不暴露身份,林觉化名方林。取的是方敦孺和自己的姓合在一起。毕竟自己视方敦孺为父,用方姓也是合适的。高慕青为了掩盖林觉的身份,对众人说这是自己请的军师,约好了在此次行动中一起汇合。虽然这解释有些牵强,但众人也没太多想,毕竟大寨主说了的事便是板上钉钉的,也没必要去多想。 林觉神色不悦,冷冷看了眼前几人一眼,沉声道:“化整为零是自寻死路,绝不可行。” 三寨主袁朗顿时面红耳赤,紧接着他又听到林觉道:“抛弃这些盔甲兵器弓箭更是愚蠢之极的建议。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得了这些东西,竟然要丢了它们?那你们此次行动的目的何在?你们知道这些东西对你们有多重要么?那是你们立足山中的本钱,懂么?” 高慕青也脸红了,她忽然意识到林觉冒如此大的风险策划了这次的行动,便是要将这批军备物资弄到山上,帮助自己在山中站稳脚跟。然而自己刚才竟然差点同意舍弃这批物资,林觉的一番辛苦岂非被无视了。 “林……方军师,你莫生气,这不正在商议么?现在的情形是,很可能我们在回山的路上遭遇官兵。这事儿必须要有个谋划。”高慕青忙柔声道。 几名骨干有些纳闷,大寨主对这个方军师似乎有些低声下气的感觉,似乎在求肯他一般,这可真是有些让人奇怪。 梁七自然是心里清清楚楚的,于是也拱手道:“军师,你出个主意,我们听你的便是。” 林觉吁了口气沉声道:“情况确实紧急,照目前的情形来看,遭遇官兵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我估摸着,天亮不久之后便会在遭遇官兵。但你们以为分散行军便是个好主意么?如果官兵知道了咱们的计划,也必然会想到咱们会以分散撤退的办法回山,毕竟你们之前就是这么干的。然则,只要官兵不蠢,便会以派出小股兵马分散设点,瞭望搜索。你们看看周围,这里一马平川,只有些起伏的小山包,太阳一出来,四野之中能逃过人的眼睛么?官兵若得消息,必数县守军联动,扼守通向山里的所有道路以及山野之地。这并不难,只需派出十几只小队分散拦截侦察,目力所及之处发现踪迹,便可示警召兵前来围堵。除非咱们有隐身之能,否则休想安然通过。况且,昨夜你们那三十人的小队的教训还没吸取么?化整为零的另一个意思便是遭遇官兵只能等死,因为人手悬殊,毫无反抗之力。你们要化整为零的话,我看能回到山里的人恐怕都不及一半。大部分兄弟都要死在这里,” 众人闻之悚然,面面相觑,尽皆骇然不语。也许林觉所言有些危言耸听夸大了些,但细细想来,却也不无道理。昨日抵达青台小镇时的化整为零之策之所以能实行成功,那是因为来时大部分时间是在走夜路。特别是抵达山外三四十里之后的那段官兵的封锁区时,正好是夜幕降临之时。有了夜幕的掩护,才有可能那么顺利。即便如此,还有四个小队倒了霉撞到了罗网之中。 而现在,既然假定官兵极有可能已经知道了消息,掌握了情报,他们又怎么可能任由己方再化为小队穿插前行?天亮之后明显是个大晴天,阳光照耀,万物无法遁形,即便是化身小队从山野小路上分批而行,那恐怕也大多数人会被发现。一旦被发现,人数又分散的话,恐怕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还有人要丢弃盔甲兵器弓箭什么的,岂不知这些东西才是咱们能顺利回到山中的保证。装备了这些东西,咱们这三百人的装备比这些官兵还要好。真的遭遇了官兵,咱们起码还有一战之力。此时最应该做的是,即刻让所有人换上盔甲兵器,背上弓箭强弩结队而行。大伙儿齐心协力,方可顺利回到落雁谷,明白么?”林觉大声喝道。 “对呀,我们在怕什么啊,我们也有三百兄弟啊。咱们也有盔甲弓箭兵刃了,咱们不输于官兵啊。就算遇到了火拼一场,也未必便是输啊。杀出一条血路回山也不是不可能啊。”梁七拍着巴掌叫道。 “就是啊,倒忘了我们抢了这么多好东西,正好可以让兄弟们装备起来了。” “正是正是,给官兵点厉害尝尝,咱们杀回山上去。” 众人纷纷叫嚷了起来。 第三九二章 强词夺理 高慕青皱眉沉吟道:“军师,你想过没有,当真要硬拼杀回山上去,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官兵得了消息,必是数县驻扎兵马联动。一旦被一只官兵缠住了,得到消息的官兵必蜂拥来援。到那时可脱不了身了。别说数县官兵齐聚了,据我所知,光是叶县的驻扎官兵人数便高达七百人。我寨主兄弟虽然个个都是精兵强将,但毕竟奔波跋涉了十几个时辰,人人困乏。恐怕……” 高慕青说的是实话,大话谁都能吹,但实际情形是,眼下落雁谷这三百人疲劳困乏,完全凭着一股精神撑着。他们中的不少人其实已经冻伤了。昨天赶路到青台镇后,很多人内衣湿透,衣服鞋子里都全是冰冷的汗水和雪水。冷风一吹,衣服里都结冰了。刚才这一路,很多人都面红耳赤的冒汗,咳嗽,显然是已经风寒极为严重。这种情形下,战斗力一定极为低下了。遇到数倍于己之敌,想战而胜之,恐怕很难很难。 众人听了高慕青之言,也都沉默了下来。这些是实实在在的话,不是吹牛皮便能解决的事。他们不得不考虑目前真实的情形。 林觉却忽然呵呵笑了起来。“谁说我们要硬拼了?我只是说万不得已不得不交手的话,便只有血战一场。若能避战,又何必跟官兵拼命?” 众人愕然看着林觉,一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林觉笑道:“你们莫要忘了,就算官兵跟我们面对面的对上眼了,咱们身上穿着的可是朝廷的制式盔甲,拿着的是朝廷的制式兵器,他们知道我们是谁?莫非我们脸上都刻了‘土匪’两个字不成?” 高慕青迅速醒悟过来,惊声道:“哦,原来你的意思是……我们蒙混过关?” 林觉笑道:“正是。能混则混,就算混不过去,凭着我们一身朝廷的盔甲,也能接近到对方身边。到时候擒贼擒王,突然发动袭击,胜算岂非更大?总之,一切相机行事,随机应变便是。” 众人纷纷点头,这军师的一席话倒是很有道理,心里似乎踏实了不少。其实众人倒是没觉得他所说的办法是否一定能奏效,真正让人感到踏实的是他这份思虑从容胸有成竹的态度。而此时此刻,人人心中没底的时候,需要的往往不是一个多么完美的计谋,而是一个能给人以主心骨,可以稳定人心的人。林觉显然做到了这一点。 “好,既如此,我们便听军师的。从现在开始,军师下令,我们照办。”高慕青点头道。 林觉也不推辞,这时候的谦让毫无意义。 “好,请大寨主下令。所有人都换上盔甲兵器,弓弩也都装备上。腾空出来的大车请大寨主和众女卫们进去乘坐。” “那是为何?我们可不需要特殊照顾,我和我的女卫可不是什么弱女子。”高慕青皱眉道。 林觉喝道:“我可不是为了特殊照顾你们女子,而是因为若遭遇官兵,我们当中夹杂着女子,这显然会暴露身份的。你们只能在车厢里躲着,不能露面。” “哦,原来如此,那……我们照办便是。”高慕青道。 “另外,立刻派出几只小队,在队伍前后左右数里进行侦查。便于提前侦查敌情,及时传回消息做好应对。”林觉继续道。 “好,原该如此。” “最后,告知所有人,当他们穿上盔甲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是朝廷官兵,不再是山中好汉。官兵是什么样子,相信你们比我清楚,你们要趾高气扬,蛮横霸道。遇到真正的官兵,哪怕是眼神的一个怯意,便会暴露身份。细节决定成败,明白么?” 高慕青脆声应了,当下立刻下达命令。所有人就地开始换装,一片忙碌之后,近三百山匪摇身一变,从衣衫褴褛的杂牌军变成了一只身着制式盔甲,手握朝廷兵器司敕造兵刃的官兵队伍。这些盔甲虽然有些破旧,还有的已经损坏了一部分,但比之一般的朝廷官兵的装备还好些,要知道这可是王府卫士的装备,都是大周朝最好的装备。 六辆大车空了五辆,倒也暂时不用让高慕青和十几名女卫以及绿舞等人上大车盖油布掩盖她们的身形,毕竟推着大车行走也挺不便的。四支斥候小队向四个方向派了出去,三人一组的斥候小队负责搜索周围的讯息,一切就绪之后,众人整队出发,沿着官道大步前行。 行了半个时辰,天色已经大亮。不久后东方朝霞灿烂,红日喷薄而出。雪后晴日,照耀四野。雪映彩光,让山野多了一丝绚烂之色。此情此景,若是有大诗人在此,怕是要做出几句惊天诗词。然而,此刻对于走在路上的三百人而言,却对这美景熟视无睹,因为他们最担心的是是否有官兵的踪迹。 太阳越升越高,很快接近晌午时分。算一算距离,已经距离青台镇四十余里,距离落雁谷也不过六十里了。远处伏牛山群山在蓝天下的轮廓已经分明,远远的淡蓝色的起伏的影子,像是远处家园的呼唤。 但到了这个范围,其实到了最危险的距离。伏牛山外三十里到六七十里的距离,正是官兵们严防死守的范围。而此刻随着平坦的地势变得起伏起来,伏牛山山脉的绵延余脉已经改变了平坦的地势。那便意味着,关键的时候即将到来。 不久后,前方斥候传来了警报,在前面一条小丘上瞭望的斥候发现了数里外迎面而来的一队官兵。斥候迅速禀报了消息,整个落雁谷的队伍顿时陷入一种极度紧张的情绪之中。 该来的还是来了,四五百人的队伍,那是一只大部队,他们要和自己迎面相撞了。 “请大寨主和各位女头领上大车暂避一时。”林觉微笑着对高慕青道。 高慕青无奈,只得带着十几名女卫以及绿舞等人上了大车,有人用黑色的篷布将她们遮蔽起来。 林觉转身对众人道:“诸位兄弟,都给我听好了,列好队伍,挺起胸膛,昂首向前。记住,咱们是王府卫士兵马,对面来的是地方官兵。论地位他们不如咱们。一会儿我来应付,你们不用担心。” 众人抑制住心中的紧张,立刻排好队列。林觉特意的组织了一下队形,将一百多名背负着弓箭的人手调到队伍后方,以便动起手来之后弓箭手可有时间进行突袭。 全部整顿完毕之后,众人簇拥着几辆大车沿着官道向前而行,不久后,但见前面的山丘之上,一队黑压压的兵马出现在下坡的道路上。远远望去,数百官兵乌泱泱一片,身上盔甲和兵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光点,甚是有些声势。 对面的官兵显然也看到了大路上迎面而来的这一队兵马,对方立刻做出了反应,兵马阵型变动,两队兵马往两旁雪地上散开来。然后,如两扇翅膀从两翼包抄过来。 林觉等人队形不变,径自沿着官道往前行去,双方相聚数百步时,对方前队停止了前进,有人高声喝道:“尔等是什么人?报上名来。” 林觉站在队伍前列,一身黑色盔甲,披风猎猎,倒也颇有些儒将之风。但见他手扶腰刀刀柄,沉声喝道:“你们又是什么人,为何拦阻我们的去路?” 对方阵中一名身材高大的将领出列而立,指着林觉喝道:“呔,此处乃我叶县兵马防御范围,我乃叶县巡防营副指挥使马天德,你等是什么人,为何出现在本将军所辖之内?” 林觉冷声喝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果然是叶县的兵马。老子正要找你们算账呢。马天德是吧,老子今日要跟你评评理。” 林觉身后的三百人都吓了一跳,这位方军师莫不是疯了。对面四五百官兵主力,他居然张口便骂了起来,还扬言要找对方算账,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对面那位营指挥使马天德将军也是吓了一跳,眼前这帮人似乎来者不善的样子,难不成是来找茬的?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说要找本将军评理?”马天德因为摸不到底细,故而说话的声音都轻了些。 林觉冷笑一声,挥手带着己方兵马迫近。马天德忙命士兵们做好准备,顿时对方所有的士兵都刀枪斜举,弓箭手也持箭支在手,准备应付突发情况。 “站住,再往前便休怪我们不客气了。”马天德大声喝道。 林觉摆手下令己方停止前进,但此刻已经和对方相聚不到三十步。林觉认为这个距离已经足够发起突然袭击,便也不用在往前迫近太多了。 “马天德,你站稳了,给老子听好了,我等是杭州梁王府卫士兵马,我乃梁王府卫士副统领方林。我可算是找到你们这些人了,哼,今日必须给我们个交代。” “梁王府的兵马?”马天德一愣,心里略有些疑惑。梁王府的卫士怎么出现在这里。杭州距此千里之遥,这事儿有些奇怪。 “原来是方统领,久仰久仰。”马天德出于礼貌,拱手行礼道。 “哼!”林觉挺胸叠肚,转头不理,鼻子翘得高高的。 第三九三章 嚣张跋扈 “但不知方统领和你的人这是要去哪里?刚才说什么要找我们算账,但不知在下何处得罪了方统领了?梁王府不是应该在杭州么?方统领怎地出现在我们汝州?”马天德带着怀疑的目光连珠问道。 “你还敢装糊涂?发生的事情你难道不知道?”林觉怒道。 “方统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马天德耐着性子道。 “切,你们装,很好,装的很好。那么我来问你,你们这是要去何处?”林觉冷笑道。 “我们……”马天德转了转眼珠子留了个心眼,没有说实话。他不想泄露此行的真正目的。“我们正在执行巡查搜索军务。” 林觉怒道:“巡查搜索军务?难道不是在围捕伏牛山那帮胆大妄为的山匪么?混账,混账。果然找你们算账是对了,你们难道到目前为止,尚不知青台镇上发生的事情么?” 马天德一愣,心中有些惊讶。他尚且不知道青台镇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昨晚他的手下围杀了二十几名山匪,并且抓到了几名活口。这几个家伙死不开口.交代,马天德亲自询问,打了一晚上,才在不久前让一个家伙开了口。他也得知了伏牛山中一群山匪分散前往青台镇欲劫持一批物资的消息。只可惜那个家伙知道的很少,也说不清是劫持什么物资,只说是有三百人的山匪大规模的出山抢劫。 马天德当即禀报了上司和县尊,叶县县令即刻下令巡防营出动拦截抢劫归山的山匪。巡防营营指挥使宋千布置各道关卡和搜寻小队控制十几里的各条小道和山野,并且将消息送往舞阳县、方城县等地驻军,一起封锁牛头山南边和东边的区域。而马天德则奉命率五百兵马沿着官道往南阻截。但其实,马天德到现在也并不知道青台镇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青台镇上发生了什么?”马天德皱眉道。 “这么说你们是当真不知道?我们在青石镇上被山匪袭击的事情你们一点也不知情?呵呵,你们可真有本事啊,在你们的辖区之内,距离牛头山一百多里的小镇上,我们只是歇脚过夜,便被山匪给攻击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山匪嚣张到这等程度,你们这些当地的驻军到底在干什么?”林觉厉声怒斥道。 马天德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山匪们出动便是要在青石镇上袭击这帮王府卫士,也不知道山匪们如何得到消息的。总之,昨夜抓的那些人原来是从伏牛山中专门为了袭击这群王府兵马而来的。 “方统领,山匪袭击了你们,可有损失?”马天德忙问道。 “当然有损失,不过区区山匪可奈何不了我们。他们被我们打退了。这不,我们咽不下这口气,便一路往北追赶而来,叫他们知道敢在我们头上动手的代价。另外,我们也是专门来找你们算账。在你们的辖区,连我梁王府的卫队都被山匪袭击,可见你们都是些吃干饭的。这一次我们不但死了人,而且还被抢了东西。本人认为山匪明显是有备而来,也许以为我们护送着王爷上京,目标也许是王爷千岁呢。这样的事若不讨个说法,下次我们当真护送王爷上京,还敢从你们这里过么?我甚至怀疑你们这帮人是不是跟山匪勾结了?怎地连如此庞大数量的山匪出动都没有丝毫察觉?嗯?给我说清楚,否则没完。这事儿我回去禀报王爷,王爷必将上奏朝廷,让你们一个个的掉脑袋。” 林觉上蹿下跳,气焰嚣张之极。后面落雁谷的众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这位方军师真是个戏精,若不是事前知道他说的都是编造的谎言的话,定然无法辨别他所言是真是假。 马天德吓了一跳,怎地三言两句之间,一个勾结山匪的弥滔天大罪名便扣到了自己的头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罪名可是要杀头掉脑袋的。而且不光是自己,汝州唐州邓州等负责扼守伏牛山周边的州府军政官员可都要完蛋。这小子是王府的卫士统领,当真在梁王爷面前说些混话,梁王爷若是真的信了,那还真是一场弥天大祸。 “方统领息怒息怒,这罪名我们可担不起啊。实不相瞒,我们刚刚得到有山匪前往青台镇袭扰的消息,这不在下带着兄弟们正往青石镇赶呢。昨夜我们的人抓获了几名山匪,严刑拷打之后他们才招供了山匪要在青台镇滋事的消息。而且我们也并不知道方统领的人马从青台镇经过的消息啊。早知道你们到了青台镇,我等定会派兵马护送你们的。方统领可切莫乱说,这勾结山匪的罪名可不能乱扣到我们头上,这是要死人的。”马天德不得不说出实情并且低声下气了。 林觉瞪了马天德一眼,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也只是这么一说罢了,我料想你们也不敢勾结山匪为非作歹。或许只是失职罢了。” “是是是,方统领是明理之人,我们一得到消息便即刻四处封锁,出动前往青台镇,这出兵的速度已经够快了。你瞧瞧我这些兄弟们,雪地里爬了一两个时辰了,个个都累得够呛。” 林觉晒道:“你的兄弟们辛苦,我的兄弟们便不是人么?我们可是从青台镇一路追赶至此的。莫说了,你们的帐暂且记下,回头在和你们理论。现在叫你的人让开道路,我们要赶路。” 马天德松了口气,刚想下令手下兵马让开道路,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于是转身拱手笑道:“方统领,在下斗胆问一句,方统领带着手下兄弟这是要去哪里啊?” 林觉皱眉道:“这冰天雪地的也没苍蝇啊,你这耳朵没在打苍蝇,却在作甚?本人刚才说的话你没听到么?你他娘的是聋子么?” 马天德气的要命,强行忍住不让自己爆发,赔笑道:“方统领莫要恼怒,对了,好像方统领说是要带着兄弟们追山匪是么?” 林觉冷哼道:“总算你还听到了这句话。正是,我们要去教训这帮胆大妄为之徒,居然敢在太岁爷上动土。昨晚我们没弄清楚状况,以为他们人数多出我们几倍,所以没敢和他们火拼。不过后来才知道他们也只有几百人,那还怕个鸟?这口恶气一定要出了去。” 马天德皱眉道:“可是方统领,在下带着兵马一路而来,并没见山匪的踪迹。方统领还要往北边追,难道知道山匪的去处不成?” “我知道个屁!”林觉破口大骂道:“山匪的去处该问你们才是。老子只知道伏牛山中是他们的老巢,老子不管他们逃到哪里,也不管他们是从这官道上走,还是从山野小道上走。但他们总是要回他们山中的巢穴的。我们抓紧赶路就是要在伏牛山南边的山口等着他们。除非他们不回伏牛山,否则便要落入我的手中。” 马天德这才明白,原来这方统领是打算赶往山口守株待兔,这倒是个不错的想法。然而,这家伙显然是想当然了,伏牛山进山的道路可不止一条,他们这几百人能管什么用?再说接近伏牛山边埋伏,那岂非是羊入狼口,有去无回么? 马天德打算劝解一番,告诉林觉这么做太冒险。 “方统领,听在下一句话,不要再追下去了。大人的想法虽好,但未必奏效。伏牛山中山匪聚集,情形极为复杂,方统领和众兄弟千万不可冒险。其他各县已经得到了消息,正洒下天罗地网。但有山匪踪迹,便会立刻禀报。届时我及时通报方统领,咱们一起去围剿便是。” 林觉冷冷的盯着马天德,忽然向他招了招手。 “马将军,你走近些。”林觉道。 “什么?”马天德不解的道。 “我有话要和你说。”林觉道。 马天德缓步上前,来到林觉面前数步。刚欲张口问话,却见林觉猛然伸手挥来,马天德躲避不及,只觉得左脸上火辣辣的疼,耳朵里嗡嗡作响,眼里冒金星。结结实实的挨了林觉一个大耳光。 “干什么你。”马天德反应迅速,身子跃后,一手扶着刀柄一手捂着脸颊大怒道。 “怎地?还要跟老子动手不成?打的就是你个不长眼的东西。我算是知道山匪为何这么嚣张了,区区几百山匪便将你们吓成这副鸟样。一群乌合之众的山匪有什么可怕的?你们这些人,若稍微有些胆子,便该早些去山中将他们给剿灭了。朝廷养着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用?今日教你们瞧瞧什么才是勇武。还不滚到一旁去 ,莫阻碍我们去剿灭这帮土匪,给你们长长眼。你若再花言巧语的阻拦我们,我便真把你们当成和山匪勾结之人了。滚开!”林觉指着马天德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 马天德鼻子都要气歪了,自己一片好心劝告,结果竟然挨了他连番辱骂,还被动手给打了。马天德平日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欺负人也是他的强项,然而现在碍于对方的身份,他却也不敢动手。心中只想道:“操你娘的,若不是你们的身份老子惹不起,今日叫你们这一伙儿全部死在这里。也罢,既然你们自己找死,那你们便去送死就是。被山匪统统宰了也好,倒解了老子心头之恨了。” “让开道路,给梁王府的勇士们让道,让他们给咱们做个表率。瞧瞧他们是如何剿灭山匪的,我等也学个样子。”马天德冷笑退后,咬着牙下达了命令。 第三九四章 凯旋 拦在路上的官兵迅速闪开一条道路。林觉冷哼一声,摆手下令。三百人马从五百官兵中间大摇大摆的走了过去。在五百多名官兵面前大摇大摆的穿行而过,这种经历简直匪夷所思。很多人的心脏蹦得都要从口中跳出来,但他们竭力保持着镇定,心中默念不已:我们是王府卫士,他们不敢动我们,不怕不怕。 往北行了数里之外,绕过一片树林,再也不见官兵踪迹的时候,落雁谷众人憋着的一口气才算吐了出来,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才落了地。刚才,这位方军师上窜下跳,甚至伸手动手扇了对方领军将领一个大耳光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一场厮杀难以避免了。然而,没想到的是,官兵将领居然忍气吞声了,这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危机过后,众人看着这位其貌不扬的新来的军师的眼神已经大大的不同了。一开始没人知道这家伙是干什么的,只是因为大寨主对这个人客客气气的,他们也没法说什么。但现在,方军师第一次出手,便顺顺利利的通过了官兵的堵截,避免了一场实力悬殊的火拼,这说明,这位军师是真的有些能耐。 从大车上下来之后的高慕青自然是笑容满面。适才她虽然被油布闷在大车上,但她可是从缝隙里全程目睹林觉的表演。当时若不是强自控制自己,她便要笑出声来了。这家伙耍横的样子真是可恶,又是打骂又是恐吓,活脱脱便是一副恶霸嘴脸。若不是知道林觉平素的行为,当真要以为他就是这种人。开心之余,高慕青不无遗憾的想:有林觉在身边,自己什么都不用太操心。他的能力非自己所能及,若是他永远在自己身边,那自己便可以安安稳稳的什么都不管,只乖乖当他身边的女人便是。只可惜他不可能跟着自己在山中当土匪,自己也不能让他一辈子窝在这山中为匪。他可是有大好前程的啊。 在马天德之后,众人也遭遇了数次小股官兵拦截询问,通过了距离伏牛山四十余里处叶县巡防营设立的兵站关卡。但有了对付马天德经验之后,众人表现的更加像是一只王府的卫士兵马。在通过关卡时,一名官兵校尉多问了几句话,梁七居然效仿林觉的做派,几个大嘴巴子抽上去,差点打掉了那校尉的后槽牙。只是这举动太过莽撞,那校尉急了眼,差点要动手。幸而林觉紧急出面连哄带吓,塞了十两银子当医药费,才没有闹出事来。 这事儿之后,梁七才明白,原来干这种事,演这种戏也是要分寸拿捏的。不是什么人都能演主角的。自己站在旁边瞪眼当跑龙套的还行,但真正出面的还只能是林公子。 从晌午到午后未时末的三个时辰里,众人赶了近四十里路,一路顺风顺水。西侧伏牛山南麓的山脉已经就在眼前,往前再有二十余里,便将是伏牛山东边的入山的峡谷。眼看胜利在望,众人的情绪高昂,也顾不得两天一夜奔波不停的劳累了,加速向前。 不久后,前方又一道关卡。那是汝州城的兵马派驻的封锁官道的兵马。汝州城驻军不少,虽然并不是全部驻扎在伏牛山东侧,但这边是他们驻防的重点。这道哨卡虽然只是封锁官道之用,但兵马也有一百三十多人。 距离这道哨卡数里之外,对方便已经发觉。道路两旁的几座箭塔上已经有信号旗帜挥舞起来。远远望去,哨卡里兵马奔跑调度,各自进入位置。弓箭手躲在道路两旁的工事之后,箭塔上的弓箭手也严阵以待。一队步兵在道路上结阵,封锁了道口,严阵以待。 哨卡前方,同样的一幕上演。演员还是那个戏精,只是经过这一路的演戏,演技已经纯熟的很。一个眉毛,一个眼神,每一句骂人的话,无比彰显了深厚的功底。二百多名群众演员也配合的极为到位。林觉发怒时,这伙人横眉怒目宛如金刚。林觉微笑时,他们也频频颔首,状极亲切。主角和配角配合的天衣无缝,一出戏演的逼真精彩。 只是,躲在大车上黑布之内的一名名叫春香的女卫实在太年轻,忍不住心中的笑意,在黑布下无声的笑得浑身发抖。若不是高慕青伸手狠狠的捏了一下她的大腿,怕是一场好戏要砸在她的手里。 但不管怎样,一切有惊无险。哨卡守军将领终于同意放行。他们无法阻止这一队愚蠢的自己要去送死的王府卫士们,又差点挨了嘴巴子,得了几十句的喝骂,终于和马天德一样恨不得他们早点去送死。 拒马挪开,木栏移除。官兵弓箭手们也终于不必张弓以待,兵器出鞘的步兵们也纷纷收起兵器。林觉和落雁谷一众人等缓缓的通过关卡,一切都很顺利。 然而,就在队伍通行到一半时,哨卡旁箭塔上方有兵士忽然大叫道:“有情况,后方有大队兵马赶来。” 哨卡守将一愣,忙下令仔细观察对方身份,片刻之后,后方官道上空几束焰火信号在空中爆响,红色的爆炎在空中甚是醒目。与此同时,箭塔上瞭望的士兵声喊叫了出来。 “后面是叶县巡防营兵马,他们要我们拦住前方的兵马。” 哨卡守将只愣了两息,便突然醒悟过来。张口大声吼叫道:“拦住关卡,不许通过。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话犹未了,一直站在他身旁十余步,监视着手下通过关卡的那位王府卫士方统领时伸手入怀,摸出一只黑乎乎的玩意儿对着哨卡守将比划了一下。 “轰隆!”黑烟夹杂着震耳的爆鸣升腾而起,那哨卡守将像是被人用铁锤在脸上轮了一锤,整个身子向后飞起,砸在了路旁的雪堆上。 “杀过去,杀!冲!”林觉大声吼叫,所有‘王府卫士’们立刻翻脸,明晃晃的兵刃擎出,嘁哩喀喳开始朝两侧的官兵砍杀。 哨卡官兵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砍杀了数十个。剩下的发一声喊四散奔逃。梁七举着腰刀还欲追赶,林觉大声喝道:“莫追,冲过关卡,立刻撤离。不可恋战。” 众人如梦方醒。后方来了追兵,此刻如何还能在此逗留。于是乎怒吼冲杀,将前方欲重新摆上拒马拦阻的数十名官兵杀散。一窝蜂的冲过哨卡,朝北边疯狂撤离。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从箭塔上发出警告,到这伙人开始杀人冲卡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待四散而逃的哨卡守军回过神来时,哨卡内已经留下了三十四具横七竖八的尸体。而当他们将哨卡守将从雪堆里拉出来之后,有人当场吓得尿了裤子。那守将的一张脸完全成了一个大蜂窝,几十个血窟窿往外喷血,五官早已稀烂,恐怖之极。 不久后,后方官道上六七百官兵喘着粗气赶到时,林觉等人已经成了一个个小黑点在数里之外了。 “他娘的,这群狗贼,把老子当猴儿耍。老子……老子上了这群恶贼的当了。”叶县巡防营副指挥使马天德仰天大骂,捶胸顿足。 他们其实在和林觉等人离去后一个多时辰便意识到了不对劲,因为他们遇到了一股刚刚从青台镇赶来的小股兵马。那是提前派去查看青台镇消息的人手。当听到那一小股人手禀报说,他们见到了在青台镇的王府侍卫统领沈昙以及兵器司的数十名士兵时,马天德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再听到他们禀报说,梁王府侍卫和兵器司联合押运的八百套盔甲兵刃被劫走了三百套时,他什么都明白了。 刚才那个自称方统领的家伙,和那群穿着王府卫士装备的家伙都是山匪。自己明明可以当场缉拿他们,却让他们在眼皮下溜了。而且,还被那个可恶的贼首扇了耳光。再想一想,其实对方破绽是真的太多。那几辆大车居然没有拉车的牲口,全靠着人力推动,这明显是因为抢劫时太仓促,没来得及抢牲口拉车。还有,对方的人数约莫三百人,这人数不正是和昨晚招供的那俘虏说的山匪出山的数目基本一致么?再有,这群人急于北上,说什么去伏牛山山口等着山匪剿灭他们。这明显是急于逃走。天下人都知道伏牛山山匪彪悍,王府卫士们难道不知道?自己居然信了他们的鬼话。 马天德气的几乎要吐血,他当即下令掉头追赶。一路上又遇见了几批同样被这群山匪蒙骗的小股的官兵,于是一起合兵追赶。因为马天德知道最后一道关卡是汝州关卡,人数着实不少。或许还能挡住这伙人。但最终还是来迟了一步,山匪们突然动手,领头的被杀,哨卡的官兵便成了一盘散沙。轻易的便被这些人逃脱了。 马天德站在哨卡后方,看着远处奔逃而走的一大群黑点怒骂不已。脏话飚的满地都是。 一名手下不合时宜的问道:“马将军,咱们追不追?” “追你娘的腿,前面便是伏牛山东口了,如何追?追去送死么?混账东西。”马天德怒骂道。 那手下讪讪而回,心里骂道:“狗杂种,自己被人糊弄了,拿老子出气。回头老子定将此事禀报指挥使大人,叫你倒大霉。” 第三九五章 演兵场上 夕阳照耀着白雪皑皑的群山之上,雪映晚霞,景象壮丽。历经两天一夜的奔波冒险,落雁谷众人终于返回了山腰营地之中。 山寨中的百姓们得知消息之后,男女老少欢呼着跑出来欢迎,看见众人盔甲整齐威武雄壮的样子,百姓们甚是惊讶诧异,围上来问东问西。一时间欢笑叫闹之声响遍山林之中。 林觉第一时间带着绿舞去看林虎的伤势。林虎见到林觉后又是高兴又是愧疚,期期艾艾的将来时情形告诉林觉,责怪自己太笨了,差点坏了公子的大事。说到自责之处,竟然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林觉呵呵笑着安慰他道:“男儿流血不流泪,听说你腿断了都不吭一声,现在怎地还跟个女儿家一般哭了起来?你做的很好,只是吃一堑长一智,今后行事还要多想多思才是。” 绿舞对林虎的伤势比较关心,掀了被子看林虎上了夹板的右腿心疼不已,又听旁边伺候的人说,林虎抬上山来时,腿被马匹的死尸压得都翻转了过来,骨头茬子都看得见。这一下绿舞更是心疼的不得了,抹着眼泪埋怨小虎不小心。 林虎倒是对自己的伤势并不在意,只一直问林觉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林觉笑着跟他描述一番。说到半路上假扮卫士戏弄官兵的事情时,林虎大笑不已。但这一笑又牵动腿上和脸上的冻伤肌肉,顿时又哎哎的叫痛起来。 林觉对林虎的伤势有些担心,腿断了可不是小伤,他担心医治不当会落下残疾。但高慕青告诉林觉,山寨中是有跌打郎中的,秋天里军医发动百姓采集了不少草药,原本便是为了山寨中的兄弟与敌交战后受伤后所用的,所以林虎这伤势已经得到了妥帖的照料。林虎年纪小,骨头长得快,加上照料得当,两个月时间应该便会恢复了。林觉听了这话,这才放下心来。 当晚,山寨中大摆筵席。梁七将上次偷偷买来藏着的酒拿了几坛出来,又将采买来的肉食菜蔬在一起炖了十多锅,庆祝此次行动的成功。山寨中间的空地上,点起了巨大的篝火堆,众人吃喝叫闹,开心不已。 筵席之后不久,众人便吃饱喝足各自回营房呼呼大睡。毕竟这两天一夜精神高度紧张,又极为劳累,他们急需要休息。林觉也甚是疲惫,晚宴时又被灌了些酒,竟然迷迷糊糊有了醉意。最后连什么时候被人架回去休息都不知道了。只记得自己倒在一张松软喷香的床上,有人替自己脱了鞋子用热水洗脚。还用热乎乎的毛巾替自己擦了身子。但因为太疲劳,林觉连眼睛也没睁开,便熟睡了过去。 清晨时分,林觉一惊而起,脑子里一个噩梦的残影让他眉头紧皱。待发现是一个梦时,才长长的舒了口气。刚才做了个噩梦,梦见很多人冲到山寨里杀人放火,自己无能为力,急的一身汗。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林觉掀被起床,穿衣时却发现自己置身的这间屋子里的摆设甚是华贵,仔细看了看,顿时想起来这是自己让梁七带上山来的东西。不消说,这房间必是高慕青的卧房了。林觉有些无语,自己第一天就睡在山寨大寨主的卧房里,叫这山寨中的其他人心里怎么想?虽然高慕青跟自己是夫妻,睡在一起也是天经地义的,但现在自己的身份是另外一个人,这多少有些不合适。 穿好衣服起床出房,廊下两名女卫正在清理院子里的积雪,见林觉出来,一名女卫忙上前来行礼道:“方军师,你醒了啊。是不是我们铲雪将你吵醒了?” 林觉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睡的很好。这是哪儿啊?你们怎么在这里?” “嘻嘻,方军师,这里本就是我们的住处啊。你睡的是大寨主的屋子,这院子本就是我们女卫居住的院子啊。昨晚大寨主看你醉的厉害,也来不及安排屋子铺床,索性便让你睡在她的屋子里了。”女卫笑道。 林觉哎呦一声,连声道:“罪过罪过,这可怎么好?这不是弄脏了大寨主的床么?” 两名女卫捂着嘴笑,一人瞪了林觉一眼轻声道:“装什么装啊,林公子,莫以为我们不知道是你。我们是大寨主身边的人,可什么都知道。” 林觉一愣,摸头呵呵而笑。低声道:“保密,一定保密,别说出去。” 一名女卫笑道:“放心吧,方军师。你现在是咱们山寨军师,不是什么林公子,我们可不会多嘴。我去打热水来让公子洗漱。” 林觉拱手道谢。一名女卫去打了热水来,林觉洗漱一番,却发现发髻散乱无人整理,正想着去找绿舞,却见绿舞捧着一只盘子从院子外边走进来。 林觉大喜道:“说曹操曹操到,正说你去哪里了,你便来了。” 绿舞笑道:“我去看小虎了,顺便在灶上给你做了糖饼儿带来当早饭。” 两名女卫见绿舞到来,识相的告辞了。 林觉掀起盘子上的布盖,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几只热乎乎金灿灿的糖饼摆在盘子里,林觉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 林觉大喜道:“太好了,好绿舞,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绿舞抿嘴一笑,将糖饼摆在桌上,待林觉坐下吃时,熟练的绕到林觉身后替他打散发髻梳理起来。 林觉一边吃一边道:“昨晚我喝多了,什么时候睡的都不知道。” 绿舞嗔道:“还说呢,醉的不成样子了。高姐姐背你回来,你身上满是酒气,什么都不知道。高姐姐替你脱鞋洗脚,还替你擦身子,你睡的跟个……跟个……马儿似的。” 林觉差点没一口呛死,笑道:“你直说我睡的跟猪一样便是了,我又不会怪你。” 绿舞笑道:“我可不敢,人家是丫鬟,你是公子,犯上的话可不敢说。” 林觉取笑她几句,道:“难为慕青了,大寨主替我洗脚,教她兄弟们知道了还不吃了我。哎对了,怎地没见慕青?去哪里了?叫她来吃糖饼儿啊。” 绿舞嗔道:“你以为高姐姐像你一样睡到现在么?她和山寨里的那些人早就起来了,都在寨主中间的广场上操练呢。” 林觉一愣,点头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慕青是照我的话去做了。我得吃快些,赶去瞧瞧。” 绿舞纤指如飞熟练的将林觉的发髻打理好,林觉也三口两口吃掉糖饼,喝了几口茶水,起身来带着绿舞出了小院。 在稀疏的林间道路上行了数百步,前方空地上传来了一片整齐划一的呐喊之声。绕过数棵积雪的松柏,眼前豁然开朗。阳光洒落的平整的场地中央,数百山寨兄弟正列着整齐的阵列,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兵刃劈砍腾挪操练作战技艺。虽是严冬季节,这些人只着薄衣,有的还敞着衣襟,一个个练得浑身大汗,颇为认真。 高慕青一袭紧身黑袄,高挽发髻,手持长剑站在队伍前列,肃容盯着众人的阵势和动作,俏脸上满是威严之色。空地角落里,一群孩童们手拿木棍木刀也有模有样的跟着学,嘻嘻哈哈的笑闹声夹杂在众人威猛的呼喝声中,倒也颇为有趣。 林觉和绿舞一现身,高慕青便立刻看到了他们。高慕青露出微笑,做了个表情示意自己正在监督操练不便前来说话。林觉摆摆手示意她继续操练兵马,负手站在一旁观看操练的过程。 众人动作威猛整齐划一,明显看出是按照某种招式套路进行操练。一招一式颇有些架势。数百人一起操练,呼喝跳跃之际,颇有些所向披靡的威势。 终于,一套演练完成,高慕青下达了休息片刻的命令。众人散开周围,喝水的喝水,擦汗的擦汗,在一旁各自休息。 高慕青微笑走到林觉身旁,轻声道:“你起来啦?昨夜睡得舒坦么?” 林觉笑道:“舒服的很,你的床喷喷香,我一觉便到天明。唯一遗憾的是,起床没见到你在我怀里。” 高慕青面色微红,低声啐道:“你现在是另外一个人,山寨之中可不能乱来,兄弟们要说闲话的。昨晚让你睡在我房里,便已经不太好了。我是为你着想,你也不想身份暴露是么?” 林觉呵呵笑道:“我明白。只是开玩笑罢了。哎,你我可是夫妻啊,居然不能同床,这可真是笑话了。” 高慕青低声道:“你莫生气,反正……反正……有机会让你遂愿便是。” 林觉哈哈大笑起来,引得周围众人侧目观看。 高慕青忙瞪了林觉一眼,转换话题道:“你刚才看了兄弟们的操练,觉得如何?自从接到你上次送来的那封信之后,我便按照你的要求,对他们进行早晚的训练,磨练其杀敌技艺体魄队列,以期有所精进。这套武技也是我从自身所学中挑选出来的,组成一套临敌武技,希望能让众人提高作战之力。” 林觉沉吟片刻,轻声道:“慕青,你做的很好。但我不得不实话实说,你这种练兵之法还属于最基本的练兵之法。列阵于此,练习阵列操演,看着确实威势不小,然这只能对体魄武技有所提升,对于打造一支精兵以及临敌之战却裨益不多。我信中所说的那些,你没看明白么?” 第三九六章 对战 高慕青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看了,但有些深奥难明,恕我不能尽会其意。我是不是太笨了些。” 林觉摇头正色道:“你不笨,你只是从未接触到这些罢了。你是被迫走到这条路上的,这已经很为难你了。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条路上,为了生存下去,你便必须要学会这些手段。要想立足在这伏牛山中,只有靠自己的力量,其他任何的办法都是无用的。所以,当务之急便是将手下这三百多兄弟打造成一只精兵。这也是我为何要冒险实行这个计划,给你们弄来这三百多套盔甲兵器弓弩等物的原因。但你要明白,有了精良的装备,只是能迅速提高他们的战斗力。然一支真正的精兵,光靠装备精良是没用的。胆气意志第一,作战之法第二,其次才是装备。练兵练得便是前两样东西。我在给你的信上说了这些,你应该是知道我的意思的。” 高慕青蹙眉点头道:“我看了的,但是……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做啊。” 林觉笑道:“不用担心,我会帮你的。胆气意志的打造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不仅在训练中锻炼,还需以奖惩为佐。既有奖惩,便必须要有一套严明的军纪约束,一盘散沙是不成的。这些我会利用这段时间来为你谋划。光就练兵一项而言,这种列阵操演之法只能为辅佐,想要快速提升众人的作战技艺,需要一切以实战为出发点,不能流于形式。花拳绣腿是没有用的。” 高慕青怔怔的看着林觉,眉头紧紧皱起。 林觉忙道:“我不是说你教给他们的武技是花拳绣腿,你千万莫要误会。你的武技我是见识过的,绝非花拳绣腿。我的意思是,要增强实战性对抗性……要……嗯……怎么说呢……” 林觉挠头不知如何能解释的通透。高慕青噗嗤一笑,轻声道:“你不用怕我不高兴,你我……是夫妻,该说什么便说什么,不用拐弯抹角,这很好。这样吧,说了我也不太懂,你来主持操练,现场示范指导不就成了么?” 林觉点头道:“好,我也正有这个意思。” 高慕青大喜,忙命人召集众人回到场地上列阵。高慕青站在木墩上对众人高声道:“兄弟们,刚才方军师看了我们的演练,他有些话要跟兄弟们说一说。” 众人纷纷看向林觉,经过昨日之后,众人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军事也相当的佩服了,听到军师有话要说,都想听听军师说些什么。 林觉微笑对着众人拱手,咳嗽一声扬声道:“诸位兄弟,蒙大寨主首肯,问了我对诸位兄弟方才操练的看法,本人确实有几句话要说。我这个人说话有些不中听,以下的话可能让你们听了心里不痛快,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说的。所以,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众人面面相觑,这方军师难道要骂人? 梁七高声道:“军师,有话便直说,我等兄弟不会怪你的。就凭你昨日的手段,我们都服你。” “对,军师你说便是,我们可不会生气。”众人纷纷叫道。 林觉点头道:“很好,那我便不客气了。” 林觉负手在队列前走了几步,抬头时脸上满是肃杀之气,双目也凌厉发光。 “诸位,刚才我看了你们的训练,给我的感觉便是四个字:毫!无!用!处。你们明白么?你们这么训练下去,无非便是体格健壮些,但遭遇训练有素的敌手,你们根本就无一战之力。你们也只能对付对付一些乌合之众,应付一些比你们弱小的对手。一旦遭遇强敌,你们便是一盘散沙。知道昨天为什么我们要假扮成王府卫士么?面对五百官兵,你们其实都无一战之力,所以不得不如此。真正的精锐,以三百之众可御十倍之敌,你们慢说是十倍,怕是一倍也做不到,明白么?所以我们才只能冒充王府卫士,装作缩头乌龟一般的隐藏身份回山。你们以为那是胜利,还沾沾自喜。本人却认为那是耻辱。一直精兵,当让敌望风披靡,根本不敢拦截我们,到了那种境界,便可纵横来去,方可自傲。诸位现在的状态,在我看来还是四个字:乌合之众!” 众人怔怔的站在那里发呆,没想到军师出口便是一顿暴风骤雨,指着鼻子一顿臭骂,所有人都被贬的体无完肤。本来这些人还自以为是刀口舔血过来的,对自己颇有些自傲,可在这方军师口中,却似乎成了一堆垃圾。 高慕青也呆呆的看着林觉,她不知道林觉为何要这么做。打击兄弟们的信心,并且极尽羞辱之词,这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方军师,你新来我山寨,我等给你面子。你可知道我们经历了多少凶险苦战方能站在这里。站在你面前的都是九死一生过来的人,脑袋掖在裤腰上活下来的人。在军师眼中,我们便如此不堪么?” “就是,军师这么说话,实在是让人无法接受。就算我们不是精兵强将,也不能说我们是乌合之众吧。” 人群中性子暴烈之人已经忍不住出言顶撞起来。有人开口,有人便大声附和,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林觉只是冷笑不语,任由他们发泄不开口。高慕青高声呵斥道:“都给我住口,不得对军师无礼。” 高慕青开口,众人这才极不情愿的闭嘴,但眼中却满是不服气。 林觉再次冷冷开口道:“你们很不服气是么?好办的很,咱们来试一试。本人不会武功,只能算勉强拿得动刀剑比划两下,跟诸位比起来我定不是你们的对手。这样,我找两名女卫组成三人小队,你们当中选出来五六个最厉害的,咱们来比一场。我输了,我给你们道歉,你们输了,便承认我刚才说的话是对的。” 队伍中一片寂静,人人气的脸色发青,但却又不敢接茬,毕竟大寨主没有发话。 林觉冷笑道:“怎么没胆子么?三百多个男子汉,不敢应战么?”高慕青在旁皱眉道:“你当真要这做么?” 林觉沉声道:“你不信我么?” 高慕青吁了口气,点点头道:“罢了,由得你便是。”高慕青转头对着众人道:“军师的话便是军令,你们可出来几个试一试。” 得大寨主此言,立刻从队列中走出来五六名身材魁梧的家伙来,站在那里如同铁塔一般。个子比林觉还高处一头来。 高慕青心里虽然担忧,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只想着给林觉留些颜面,于是朝身旁两名贴身女卫招招手,两名女卫走来,高慕青低声在她们耳边道:“你们跟军师组成小队,记住,切勿让军师受伤。” 众人一看大寨主选的这两个人选,心里便明白大寨主的心思,这两人是大寨主身边武技最高的两名女卫,一对一的话山寨中勇猛的男子也未必是她们的对手。大寨主这么做明显是有私心。 然而林觉却并不领情,摆手道:“我自己选人。这一位姐妹和那一位姐妹,对,就是你们两个。” 众人一看他选的那两个,顿时有人笑出了声。这两名女卫一个是被称为傻妞的一个憨憨的大姑娘。身材倒是敦实健壮,但谁都知道她的武技不高胆子也小。而另一位叫夏花的女卫也只是普通的女卫,武技一般,只是在高慕青身边伺候茶水饭食的女卫罢了。这两个人加上林觉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人的组合,还想跟人作战?那简直是奇葩。 高慕青忍不住低声道:“你重新选,这不成的。” 林觉不答,来到两名神色慌张的女卫身边,低声道:“不要怕,一切按照我的交代来做便好。一切有我。跟我来。” 两名女卫求救般的看向高慕青,高慕青无奈跺脚道:“罢了,听军师之命便是。” 两队人开始做准备,因为是内部比试,故而用上木质刀剑,穿上盔甲以防误伤。但奇怪的是,林觉让己方选择的兵器很奇怪,他自己握着一直丈许长的长矛,腰间悬着一柄木刀。傻妞在他的安排下一手拿着一只半人高的滕盾,一手握着一柄木刀。而女卫夏花手里握着一柄木剑,背上背着一柄弓箭。 对面数人都是一水的手握木长刀,因为那是他们惯用的兵刃。对他们而言,其他的东西都不合用,长刀砍杀对手才是最直接的手段。 林觉低声在两名女卫耳边交代了几句,两女卫神色紧张的点头,不停的咽着吐沫。在众人眼中,这三人组成的队伍是不堪一击的,很是可笑。 “军师,咱们怎么才能算分出输赢?”对面一名身材高大的名叫胡大的兄弟熟练的挽着刀花问道。 林觉道:“很简单,兵器钝口上绑着的棉布中包着碳灰,击中人身上自有痕迹。痕迹在身便算受伤。中腿不可再战,中胳膊可换手再战。若是中了胸腹要害之处,便算阵亡。” “好。就这么办。那怎么打?我们一个个的上还是一起上?” “随你们的便,你们想怎么打便怎么打。你若觉得你一个人可以对付我们三个,那也由得你们。但输了可不许找理由。”林觉喝道。 第三九七章 对战(续) 众人队伍里推举出来了六个人,但看现在的情形,他们却不肯一起上,因为他们觉得胜之不武。交头接耳商量了片刻,他们决定上三个,人数相同,便是公平之战。其余三个暂且站在一旁旁观。 一切准备就绪。高慕青咬牙下达了比试的命令,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到两队人身上。只见命令下达之后,林觉口中发出指令,傻妞竖起大盾挡在身前,林觉和夏花藏身于傻妞之后,猫腰弓身,姿势怪异的作防守之态。 对面那三人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三人大吼一声冲上前来,身形散开从三个方向攻了过来。林觉一声喝令,两女卫和林觉行动一致,朝着西南方向一人径自冲了过来。 那兄弟大喝一声挥长刀兜头便砍,林觉喝道:“挡!” 傻妞举盾一档,对方长刀砍在盾上,冒出一股青色灰尘,那是刀口上绑着的灰袋腾出的青灰。下一刻,林觉手中长枪探出,直刺过去。那兄弟身子扭动躲开长枪这一刺,然而忽然间腿上一震,低头看时,大腿上一道青灰刺目的痕迹宛然在目。却原来被傻妞另一只手上的木刀砍了一刀。 “干得漂亮,傻妞,就是这么着。”林觉大声赞道。他的枪刺本就是吸引对手的注意力,真正的杀着便是傻妞举盾之后在盾下方的一刀横砍。傻妞做到了。 傻妞激动的脸色通红,但忽然间又尖叫了起来。原来侧后方胡大已经攻到,此刻盾在东南方,胡大在西北侧,三个人尽数暴露在胡大的木刀之下。 “滚!”林觉大喝声中,三人身子翻滚出去,傻妞胖乎乎的身子在地上像个圆球一番滚了一周,不待林觉喊出那个‘挡’字,她已经条件反射般的将滕盾举在头顶。 蓬的一声响,滕盾上青烟腾起。胡大气力甚大,即便是用的木长刀,这一刀依旧震的傻妞手臂酸麻。 “刺。”林觉沉闷的声音响起。一柄木剑从盾旁缝隙疾刺而出,胡大往前倾的小腹上顿时被点上了一点青灰的痕迹。面如死灰般的呆呆站在那里。 与此同时,最后一人从西南侧急忙抢近挥刀劈砍,傻妞从容转身举盾,林觉终于可以举枪猛刺,那人身子猛闪,胳膊上却已经遭中。 “你伤了!要么逃,要么换手握刀。”林觉大喝道。 那人愣了愣,伤的右臂,左手握刀他可不成,再加上现在是三对一,还打个毛。于是转身回逃。 “射!”林觉沉声喝道。 “噗!”女卫夏花射出的一只秃头箭在那人后背盔甲上爆出一团青雾。 那人茫然转头,哭丧着脸叫道:“干什么啊。” “你死了,你后心中箭了。”林觉笑道。 短短的片刻时间,所有的一切打斗动作都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发生。三个气势汹汹的人冲上去,就这么一个个的‘阵亡’了。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实就在眼前,那三名兄弟,一个小肚子上,一个大腿上,一个背后中箭,若在战场上,确实都是非死即伤了。 高慕青目睹着整个过程,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林觉和两个女卫并不是靠着武技取胜,而是靠着密切的配合和协作取胜。他们没有任何的花哨动作,所有的配合都是为了杀敌。所用的兵刃也是远中近三种的配合,看似寻常,其实精妙在其中。 “这……这不算数,我们是中了你的道儿,没想到你们会用这一手。咱们打斗,你们又是用弓箭又是用盾牌的,这算什么?”胡大不满的高声嚷嚷道。 “笑话,我又没让你们不用,兵刃都是自选的,你们随便用便是。当时不用,现在输了来嚷嚷。”林觉冷笑道。 “这个……再来一回,我们输的不服气。”胡大叫道。 林觉冷笑道:“先要你明白一件事,战场之上,你们几个都是死人了。人死了再无重来的机会,明白么?不过,为了让你们服气,我愿意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现在已经知道厉害,这一次可要抓住机会了,再输了,便要认输。” “好好好,再输了便心服口服。”胡大连声道。 双方重新准备,这一次胡大等人学了乖,他们不再只拿一柄木刀,而是决定使用三面滕盾作为掩护。并且,他们也不再去管什么公平不公平,决定六人一起上,三人持刀盾,三人持长枪。这一下不但人数超过林觉三人一倍,而且长短兵刃搭配,进攻更为立体。 林觉自然不敢小觑他们,刚才那一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现在这么做可不成。他们显然已经有所防备,并且已经改变了进攻的策略。 林觉这一方依旧没有任何的变化,依旧是傻妞持刀盾,林觉配长枪和一柄短刀,夏花持长剑和一柄短弓。对周围旁观之人来说,第一场的结果让人意外,但他们将之归结为胡大等人的轻敌和方军师一方战法的出乎意料。但这第二场,没有人认为胡大等人会输,因为军师这一方既失去了战法的神秘性,且胡大等人人数多了一倍兵器也长短搭配,根本没有可能再败。 高慕青神情紧张的宣布了第二场的开始。胡大等六人立刻从四面朝着林觉等人缓缓逼近。 林觉一看几人的站位,便知道他们并不理解上一场自己战胜他们的根本原因。林觉快速低语一句,但见夏花取弓在手,林觉一声‘射’字刚刚出口,弓弦爆响,一只羽箭嗡然而出,噗的一声扎在东南方向一名持矛大汉的胸口。没有箭头的箭杆前端包着青灰布囊,自然是无法伤人的。但青灰飞扬之际,中箭的那名汉子胸前一片灰渍,呆呆的站在那里发愣。按照规则,他已经阵亡了。 “……” 旁观众人白眼乱翻,这才刚一开始便被射杀了一人了。有心指谪说这种战法有些赖皮,但一想,大寨主已经下令,这场战斗便已经开始了。军师一方只是凭借弓箭的射程射杀对手,没有什么可指责的。怪就怪胡大这一方明明有三张盾牌,却为了让对手无暇顾及四周选择了六个人六面围攻,硬是让其中三人暴露在对方面前,被人射杀了也是活该。 一人被射杀后,胡大等人也醒悟了过来。眼看夏花弯弓搭箭朝着另一名手持长矛的兄弟瞄准,胡大立刻大声叫道:“快躲进盾牌后面!” 其余两人闻言发足飞奔,胡大和另外两名持刀盾之人也快速靠拢过去,两名持矛汉子迅速缩在了滕盾之后。而夏花因为目标的快速移动也最终没有出手,林觉射杀的命令也没有喊出来。 围观众人长长松了口气,不过很快又都觉得这种心态不应该。明明胡大等人人数占优且实力更强,为何却担心胡大他们起来?难道不该为军师和两名姐妹这弱势的一方担忧么?怎地反而觉得军师这一边反倒压制住了对面一般?这种感觉当真奇怪之极。 但目前的局面来看,军师这一方应该是要输了。当两名长枪手缩到盾牌之后时,看起来军师他们应该是没办法再对他们造成威胁了。那么当近身搏杀时,胡大他们应该会很快赢下来。 林觉嘴角却带着微笑,刚才这一箭的意义不仅在于让对方减员一人,更大的意义在于,让己方无法应付的六个方向的围攻现在重新回到了三个方向。这才是林觉真正希望看到的。哪怕刚才夏花那一箭没中,那么对方也会被迫组成三队,以三枚盾牌为掩护,组成三组攻击。这比六面围攻要好太多了。 但现在面临的压力也不小,对方有盾牌,有长矛,长短搭配并且有掩护,这可比刚才第一场的三面进攻要厉害的太多了。在对方缓缓逼近的时候,林觉迅速低声的在两名女卫耳边交代了几句话。傻妞和夏花听了似乎愣了愣,但很快便坚定的点头。 片刻时间,对方五人从三个方向已经逼近到数步之外。以盾牌为掩护,长枪手在后方,这种局面让人有些绝望。因为林觉这一方只有一只盾牌,只能护住一个方向,对方有盾牌格挡,也不可能如第一场那样格挡之后轻易反击。旁观之人眉头紧锁,已经想不出解决的对策了。似乎顷刻间军师一方便要落败。 然而,场上的形势在电光石火之间便发生了变化。 “冲!”林觉一声断喝声中,傻妞身子抵着盾牌往西首冲出,林觉和夏花顶着傻妞的身子,三人形成合力,顶着盾牌撞向了西首攻来的对手。 “啊!”众人惊呼声中,顶盾逼近的西首那人如何抵挡住三人之力,滕盾和滕盾碰撞之际,整个人被顶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聪明!”高慕青心中大赞,看似随意的冲撞,却是已经算计好的。南北两个方向逼近的是两人组成的队伍。刀盾在前长枪在后,若书冲击这两个方向,不但未必能够将这两名壮汉撞倒,而且会给对方的长枪兵以可乘之机。所以,林觉三人选择的是单独一人顶盾逼近的这一方,既没有长枪的威胁,又能绝对保证合三人之力将其撞倒。但这么做也有极大的风险,那便是另外两组可乘机杀至,而失去了阵型的林觉等人,极有可能在顷刻间被格杀。 第三九八章 细节 场上,被撞翻在地的那名刀盾手尚未来得及起身,胸口大腿小腹上便中了一剑一刀和一枪。若是当真在战场上,那早已死的不能再死了。但正如高慕青所料,三人撞倒对手的同时,胡大和另外一组四个人呼喝而上,逼近了三人身后。两柄长矛从南北两侧攒刺而至,避无可避。拖在最后的夏花身上多了两个青灰痕迹,那代表已然阵亡。 但就在两柄长矛刺中抽回的瞬间,林觉大喝一声:“冲!” 傻妞闻声而动,顶盾往南跨步,身子交错之际,竟然和南侧一组两人并肩在一处。对方是往北抢进,林觉一方是往南抢步,双方倒像是用盾牌互相护住了对方的后方,不像是敌手,倒像是并肩作战的友军。然而,他们当然不是友军,在错身而过的一刹那,傻妞手中的木刀和林觉的一只拳头同时向对方刀盾手身上招呼过去。那刀盾手原本也是反应迅速,挥刀便要砍过来,但他的鼻梁之间先是中了一圈,眼前金星乱冒,紧接着大腿上疼了一下,他心里一凉,知道自己着了道儿了。 林觉一拳封眼,傻妞一刀砍中对方大腿,那名刀盾手报销了。而躲在他身后的那名握着长枪的汉子,因为刚刚将长枪收回之故,旧力未消新力难继,竟然眼睁睁的看着林觉和傻妞在自己身前将自己一方的刀盾手斩杀。而当他反应过来时,林觉早已丢下了长枪,撞进了他身前一尺处。持长兵刃者被人抢到身边,那是最悲哀的事情,他仓促之间举手来挡,被林觉用木刀在胳膊上砍了一下,失去了战斗力。 这一切仅仅发生在瞬息之间,看上去乱做一团,然而只有当事人才明白这一切的根源。林觉一方正是利用对方长枪递出回收的这瞬间逼近,避开了长枪的威胁,成功抢进对方身边。而林觉甚至没来得及用刀,丢下长枪后直接用拳头阻止了对方刀盾手的率先还击,给傻妞的一刀以最好的出手机会。接下来剩下长枪手的完蛋也在意料之中了。 “还……还能用拳头啊。”有人愕然道。 “什么话?战场之上,跟敌手厮杀,慢说是拳头,牙齿也能用上。用指甲抠也不为过。谁规定只能用兵刃?猪脑子。”梁七被场上的局面看的血脉沸腾,听到这样的话自然是厉声斥责。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他们所经历的苦战中,石块木头牙齿拳头全部都用过。到了生死相博之际,无所不用其极。 场上形势陡变,瞬间便成了两人对两人之局。但唯一不同的是,军师这一边没了长兵器。傻妞刀盾俱全,而军师只剩下手里一柄木刀。弓箭也随着夏花的阵亡而消失。所以,整体来看,胡大和身后那名长枪手组成的一队依旧有较大的胜算。 胡大精神高度紧张,就在这短短的片刻时间里,对胡大的成长简直是突破性的。他从中学到了以前根本没想到的东西,譬如相互掩护协作,譬如兵刃的长短结合,譬如战斗中的算计。所以,此刻的胡大绝不会轻易冒进。他已经想好了办法。 “老五,咱们有长枪,一会我们逼近过去,你用长枪攒刺,逼着傻妞举盾格挡。我便乘机用盾牌猛力撞击他们。以你我二人的力道,必将他们撞翻在地,之后便是你我屠杀他们的时候了。”胡大低声耳语道。 身后的老五连连点头,赞道:“好主意,活学活用,这是刚才他们对付猴子的一手,咱们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嘿嘿,老五不错嘛,懂的掉书袋了。还其人什么道什么身,厉害!”胡大嘿嘿笑着调侃着,忽然冷声道:“准备了。冲!” 老五闻言一声大喝,长枪从盾后探出,挽动枪花幻化出一圈残影,直朝对方侧身处刺去。 “挡!”林觉大喝声中,傻妞举盾斜挡,笃笃笃之声大作,那是枪杆击中盾牌之声。枪头布包上青烟腾起之际,胡大肩膀斜斜抵着盾牌大喝一声朝前猛.撞而至。蓬的一声,两具滕盾撞击在一起。林觉和傻妞的身子被撞得滚倒在地。 胡大哈哈大笑,一手丢了藤盾,举起长刀和冲上前去。老五也挺起长枪冲上,一刀一枪朝着地上翻滚的二人招呼过去。 周围众人惊呼出声,谁都知道,胡大和老五要胜了。倒在地上的两人根本此时已经根本无法抵挡,胜负在眨眼之间便要见分晓。 然而,眼前的情形却再一次让他们惊掉了下巴。 林觉和傻妞摔倒的位置一后一前,傻妞在前,林觉在后。故而胡大的刀砍向的是前方的傻妞,老五的枪因为长度足够,所以刺向的是后方的林觉。但林觉在此时却做出了一个让人惊愕的决定,他的身子猛扑向前,在胡大的刀落在傻妞身上之前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傻妞的身体。 蓬!噗!两团青灰在林觉的背部和大腿上暴起,背部是胡大的木刀砍中的烟尘,大腿上是老五的长枪刺中后的青烟。就在这个时候,林觉口中喝道:“杀!” 倒在地上的傻妞纵身而起,一刀砍中胡大肋下,下一刻她举盾而起,朝着老五猛冲而至。老五来不及回枪,但他见机甚快,枪杆横扫而至,傻妞抵着盾牌硬挨这一下横扫,身子却已欺进老五身旁,木刀顺着枪杆横抹而至,老五下意识的松手丢了长枪跃向后方躲避,但他却已赤手空拳。 在林觉大笑声中,高慕青大声的下令比试结束,傻妞兀自举着盾牌握着木刀站在场上,脸上满是迷茫之色。 “赢了么?”傻妞愣愣的道。 “当然,他赤手空拳了,还能跟你一战么?”林觉笑着起身来,伸手拍打着盔甲上的烟尘。 高慕青快步走来,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林觉笑道:“当然没事,我还没那么娇贵。不过在战场之上,我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高慕青微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林觉点头笑而不语。 围观众人此时才意识到这第二场军师带着两个女卫又赢了,整个打斗的时间并不长,但所有人从中都似乎悟到了什么一般,纷纷陷入了沉默之中。 胡大垂着头有些沮丧,他根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这让他很难接受。 “为什么会这样啊,我们六个人,怎地打不赢他们三个人?单独拿出来,他们谁也不是我们的对手啊。”胡大挠头道。 “胡兄弟,你还没明白么?让我来为你们解释解释。”高慕青大声道。 众人静静的注视着高慕青,听她解释缘由。高慕青大声道:“我也是刚刚悟出了军师安排这两场比试的用心。纵观两场比试,胡兄弟这一方的实力不可谓不强,但你们输在了不会相互协同上。第一场便不必说了,三人从三个方向进攻,反而被各个击破。军师这一方这三人组可不是随便选择的,傻妞是刀盾,军师是长枪,夏花是弓箭手,你们想一想,这是远中近三个兵种的组合。远可用弩箭射击,中可用长枪攒刺,近身可用刀剑砍杀。再加上一面盾牌的格挡,正可谓可攻可守,可远可近。你们三人就这么冲上去,这岂非是以卵击石么?” “哎呦,对啊,就说有门道,大寨主这么一说果然是豁然开朗了。”众人本就心中有所悟,被高慕青这么一解释,便一下子拨云见日明白了过来。 “第二场比试才是重头戏。胡兄弟你们六人一起上的时候,我本以为军师这一方是抵挡不住的。但你们显然没有从第一场吸取教训。你们依旧各自为战,从六个方向进逼。这么做固然是可以让军师他们无法四面受敌无法招架,然而你们却忘了,军师他们是有弓箭的。所以上来你们便损失了一人。这便是代价。” 胡大挠头道:“哎,我们没考虑清楚,本以为一下子涌过去,就算被他们杀了几个,也是能将他们乱刀砍杀的。” 高慕青微笑道:“这种想法无可厚非,但你们也不看看对手是谁。好在你们立刻便吸取了教训,组成了三个作战小队。到这时候,我相信军师其实既松了口气,却又有些头痛了吧。” 林觉笑道:“大寨主所言甚是,我让夏花射杀一人,便是要逼着他们组成战斗小队的。但组成战斗小队之后,他们的战斗力便大大的增强了。刀盾掩护,长枪攒刺,这虽然是最简单的战斗组合,但也却叫我们难以应付。如果他们不冒进的话,三组相互呼应掩护,倒确实是令人头疼。” 高慕青笑道:“然而,他们毕竟还没领悟要旨,还是希望从三面进攻让你们首尾难顾。但这便让你们有了各个击破的机会。你们合三人之力冲击对方单人一路,便是出于这种想法是吧。” 林觉点头道:“正是如此。合力攻敌最弱一路,此乃最佳破敌之法。我们三个虽然不够强壮,但合三人之力,那位兄弟岂能抵挡。我们也达到了我们的目的。” 高慕青微笑道:“但你们也付出了代价,夏花被后方两组击杀,这是失误么?” 林觉尚未答话,夏花脆声叫道:“不,那是军师交代好的。军师说,冲击一路之后,后方大开。胡大他们从南北攻来,处置不当,我们三人会全部被杀。所以军师告诉我们,要舍弃一人去死。于是我便是那个在最后被杀的。那样可保证军师和傻妞两人逃脱,并且因为我的阻挡或许会创造机会。” “啊?”众人发出一片惊愕之声。 第三九九章 构想 (二合一。无更了。)林觉肃容道:“没什么好惊讶的。战场之上死人在所难免,但要死的有代价。夏花赴死,我和傻妞便有生机。那便有了继续作战的本钱。” 高慕青微微颔首道:“这也能解释你最后时候用身体保护傻妞的行为是么?” 林觉笑道:“是。一人死,总比两人都死要好。” 高慕青皱眉道:“可是,为何不是傻妞替你挡枪呢?为何不是她保全你呢?” 林觉呵呵笑道:“这个问题问的好。为何是我死而不是傻妞死。很简单,傻妞有刀有盾,她的装备齐全,有一战之力。而傻妞如果为了保护我而死,我只有一柄木刀在手,长枪都被我扔了,所以我活着是战胜不了剩下的两人的。在这种时候,自然是要让有机会取胜的人活着。傻妞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我虽然死了,傻妞却杀一人,逼一人丢了兵器。最终取胜。所以,为了取胜,自然要权衡利弊。要从实用性上出发,该死则死,该活的必须活,最大化战斗力,便也最大化的得到取胜的机会。死也要死的有价值,也要为胜利而死。” 场地上所有人都惊愕的看着林觉,没有人说话,因为他们无话可说。从军师口中听到的这些话是他们从来没有想过的。他们只知道和敌人交手便是悍不畏死,便是不顾一切。哪怕是死了也不会皱半个眉头。但他们从来没想过怎样的死才是最有价值的这回事,他们也从没想过,为了胜利可以算计到如此地步,这是他们在此之前从未在脑子里想过的事情。 “军师的话让我们茅塞顿开,原来打仗有这么多的门道在里边。我们认输了.军师骂我们是乌合之众,这话不假。我认了。”胡大垂头叹道。 林觉哈哈大笑,走过去拍拍胡大的肩膀,转头对着众人大声道:“那只是一句玩笑话,你们怎么可能是乌合之众。你们从龟山岛来此,经历了这么多场生死大战,你们个个都是打磨出来的精钢,铁骨铮铮的汉子。我对你们是身为佩服的。然而,要想更上一层楼,靠着蛮干是不成的,要想在此立足,让他人对你们敬畏如虎狼,需要有更强的实力。有了更强的实力,这伏牛山中的区区山贼又能算什么?你们这三百多人,足够横扫伏牛山,而且绰绰有余。” 林觉声如洪钟般,语声洪亮,神态自信之极。场下众人听的血脉喷张,浑身涌起热流,心潮澎湃之极。很多人在经历过这许多的磨难后其实心中已经有些迷茫,跟着大寨主不惜性命的杀敌保身自然是眉头都不皱一下,但如今的处境险恶,他们心中也只是抱着尽力为之的想法。这种情形之下,也不知何日便会战死在这里,也无扭转的希望,所以心中很是迷茫。但方军师这一番话说出来,顿时让人有一种希望。若是当真如军师所言,那么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方军师,你给说说,我们该怎么做?我们便按照你说的去训练。”有人高声叫道。 林觉笑道:“我说了不算,这要得到大寨主的首肯才成。” 喊话之人立刻醒悟,心中懊悔,这话当着大寨主的面说,确实有些不合适。大寨主才是做主的人,激动之下说出的话怕是会引起大寨主的不满了。 高慕青并没有在意,她其实也被林觉说的心潮澎湃。她知道林觉有本事,跟林觉认识以来,林觉的所作所为已经让高慕青佩服的五体投地。自己或许武技比林觉高一些,但除此之外无一可和林觉相比。山寨如今的情形已经让自己焦头烂额,这时候林觉的出现正如一针强心剂一般。她相信,听林觉的安排一定能够起死回生,所以,她早已决定一切听从林觉的安排。 “诸位兄弟,林……这个方军师来到我们山寨,便是要来帮我们进行谋划的。从现在开始,方军师的话便代表我说的话,方军师的安排便是我的安排,我定会全力支持。各位兄弟也要全力支持方军师,这是我的命令。”高慕青高声说道。 众人齐齐拱手喝道:“遵命!” 林觉肃容摇头道:“可不敢当,那我岂非是越俎代庖了?我会尽我所能的,但却不能事事听我的。大寨主是山寨之主,诸位不能听我的,要听大寨主的才是。你们要我出主意,那么我的第一个要求便是这一条。首领的权威不容怀疑,所有人都必须忠于山寨,忠于首领。若是不能做到这一点,山寨便无上下无沉浮,便会一盘散沙。你们能否做到?” 众人有些惊讶,但旋即纷纷叫道:“那还用说?我等自然会忠于大寨主的。” 林觉道:“口说无凭,这事儿得立个规矩。每个人都要立下誓言,所有人都要作证,互相监督方可。这并非多此一举,一个山寨,一个组织,若无严密的规程,无严厉的监督和约束,那便没有团结,没有凝聚力。对山寨忠诚,对大寨主忠诚,对兄弟仁义,这是一个山寨能否立足的根本。否则何谈其他。” 高慕青不明白林觉为何要说这些,她觉得这有些多此一举。但自己决定了一切听林觉的,当然不会在此时说些什么。 下边的众人其实也有些诧异,他们也认为这位军师似乎扯得有些远了。搞这些东西有何意义? 林觉看着众人的脸色,微笑道:“你们定以为我这么做有些奇怪,甚至觉得我有些多事,危言耸听。那么你们回想一下龟山岛山寨中发生的事情,便会明白了。龟山岛山寨不可谓实力不大,恐怕全大周除了海匪之外,内陆之中唯有龟山岛山寨实力最为雄厚了吧。雄踞二十年朝廷未能剿灭,足见一斑。然而,山寨中出了那么多的反骨,仇彪且不说,他本就是外人来潜伏夺权的。但这个人为何会有那么多的人追随?那便是龟山岛中的很多人对寨主不忠之故。我相信那些人平日里也一定是自诩忠诚吧。然而,他们还不是口是心非么?龟山岛山寨之所以沦落至此,根源便在内部分崩离析,外人有可乘之机。怪罪任何人其实都没用,要怪便怪山寨内部出了问题。仅此而已。” 人群沉默着,他们陷入了沉思之中。龟山岛山寨是他们心头的痛点,平日他们已经不愿谈及那痛心之事,但今日方师爷将这个伤疤撕了开来,血淋淋的剥开呈现在众人面前。让所有人痛心之余,却也不得不认真的反思。 所有在场的人都是龟山岛中的老人,他们亲眼看着龟山岛从鼎盛到湮灭的过程。这当中当然有很多人将山寨湮灭的原因归结于朝廷的出尔反尔,甚至有人对那个导致这一切的林觉恨之入骨。但此刻他们仔细的想一想,将整件事往上追溯,却不得不承认这所有的根源却从山寨分裂之际便开始了。 若不是仇彪和山寨中一帮叛徒意图夺权杀害老寨主,若不是仇彪自作主张劫了太后寿礼,后面的那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即便老寨主被害死了,高慕青成为寨主之后所有人若是能一心一意的效忠新寨主,仇彪依旧没有可乘之机。而且在场中有的人当时也并没能完全的效忠于新寨主,也曾对仇彪有过好感,采取了两边不帮的态度。所以,仇彪才能在山寨中呼风唤雨,乃至最终之祸。 “本人并不想旧事重提,但这是教训,必须要牢牢记住。正所谓‘亡羊补牢,未时未晚。’。若不能做到思想上的统一,行动上的完全遵守,便迟早再回重蹈覆辙。我要你们效忠大寨主,可不是说要你们效忠高大寨主这个人。大寨主是山寨中最高的首领,那个位置是众人推崇的位置,不管是谁,只要被你们推举到那个位置上,你们便要效忠他。因为,那是你们自己的选择。就像你们现在的情形,高大寨主的位置是你们自愿推崇跟随她的,那么你们便需尊崇她,对她绝对的服从。如果哪一天,高大寨主不当寨主了,你们中的其他人被推为大寨主,你们一样要全心全意的效忠新的大寨主,以为你们不能不尊重自己的选择,不能当三心二意的小人。” “当然,作为寨主和首领,他们也要效忠山寨,要忠于山寨的兄弟。否则,他便不配当山寨的头领。也要有规矩约束寨主和首领的行为,那便是我说的规程。所有人定下规程,所有人都同意,然后所有人对着这规矩当着众人的面立誓,那么一旦有人违背这规矩,便可人人诛之。你们可以将之视为山寨中的律法,有了这所有人都遵守的律法,一条一条对照你们的行为,不但可以自我约束,也可以防止他人逾越。这很重要,如果你们不仅仅是想活下去,而想要活的更好,并且将来连朝廷也无法剿灭你们的话,这件事便一定要做。” 林觉的声音在山林中响亮的回荡着,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他,脑子里虽然杂乱,虽然迷茫,但似乎在一片混沌之中有了一丝拨云见日的清醒。方军师说的这些从未有人跟他们说过,但却让他们第一次觉得这件事是有意义的,绝不是多此一举。 “诸位兄弟,军师所言我觉得甚有道理。之前我们龟山岛山寨发生的惨剧也该让我们警醒了。我之前一直想不通我们怎么会走到了这一步,但现在,听军师之言,我梁七顿有茅塞顿开之感。我觉得我们不能当乌合之众,我们应该像军师所言的那般,要有规矩,要吸取教训。你们觉得呢?”一片沉默之中,梁七静静开口道。 “二寨主,我们也有同感。以前没人指点迷津,现在方军师是明白人,我们没理由不按照军师说的做。” “对。我等同意军师的话,我等不想重蹈覆辙,不想龟山岛山寨的事情重演。只要是为山寨好,为大伙儿好,我们都答应。” 众人纷纷叫道。 林觉微笑看向高慕青,高慕青点点头脆声道:“好,既然诸位兄弟都认为可以这么做,那么我们便按照方军师之言来办。军师,这件事既然是你提出来的,那么具体之事便只能是你来操办了,若有需要协助的,我自然会全力协助的。” 林觉呵呵笑道:“好,此事我自然是责无旁贷。我会尽快拿出一个规程,也会征求众兄弟的意见,形成条目。然后,选择一个日子,咱们全体在一起一条条的商讨通过。一旦通过了这个总规,那么我们所有人便要立誓遵守,从此以此为据,不得违背。这事儿急不得,也不在这一天两天的事儿。” 高慕青点头道:“好,一切由军师自行安排。” 林觉点头,转过头来对众人拱手道:“诸位,这件大事恐需要三五日方可进行。但眼下有几件事倒是极为迫切。首先便是咱们的训练之事。适才你们也看到了,比试的结果说明了一切,我们的训练决不能只是训练队列和体能,而更要突出相互之间的协同以及对抗性。现在咱们有了盔甲兵器弩.弓,更需要好的作战方法,不能一盘散沙。故而,我建议咱们推广适才的那种三三制兵种协同训练,在战场上,三人协同的小团队,可对抗数倍于己之敌。另外,要进行对抗性更强的实战打斗。一对一,二对二,三对三,十对十,百对百。总之,要在实战训练中摸索克敌的战法,这样在战场上遇到情况便不会慌张,而会游刃有余。训练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诸位当需明白这一点。” “军师所言甚是,我等举双手拥护。”众人纷纷大叫道。 林觉点头道:“好,这件事要落实到人,我建议二寨主负责起来,挑选精干的人选负责此事。训练的方法,我自会写出来交给二寨主。包括每日训练的内容、时长、强度等等诸方面,我都会给出一个参考。诸位可酌情增减强度和内容。但有一点,一旦形成最终的训练方略,诸位便要不折不扣的完成。关于其他训练的方法,我也会根据情形做出建议,咱们一步步的完善。我相信。不久之后,诸位便是一只战无不胜的军队。” “好!”众人神情激动,大声叫好。 “军师这是要把我们打造成一只真正的军队啊。”梁七笑道。 林觉笑道:“你们难道没把自己当成是一只真正的兵马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们可要转变一下思路了。唔……为了让你们更能理解自己的身份,我想应该给你们起个名号,军有其名,便有其利。叫什么名号好呢?” “名号?”众人惊讶道。 “军师说的对,咱们也要有个名号。什么虎贲军,什么常胜军,什么百战军,这多有气派。”梁七哈哈笑道。 林觉呵呵笑道:“还是请大寨主起个名号好了。这是大寨主的权利。” 高慕青笑道:“我起么?我可起不来。” 林觉道:“只是个名号而已,有了名号便有了身份,众兄弟也更有了归属感。大寨主想一个便是。” 高慕青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们山寨都没有名字呢。” 林觉诧异道:“不是沿用龟山岛山寨之名么?” 高慕青摇头道:“龟山岛已经没了,我也不想再用这个名字,提及这个名字,心中难免难过。” 林觉点头道:“那便重新起个山寨名字便是。以山寨之名命名兵马名号便可。” 高慕青蹙眉想了想道:“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这里既然叫落雁谷,咱们山寨便叫落雁谷大寨便是。兵马的名号就叫做落雁军如何?” 众人皱着眉头想:落雁军,这也太没气势了吧,一点也不威猛。二寨主说的什么常胜军百战军多么有派头。 然而林觉却哈哈大笑抚掌赞道:“这个名字好。落雁军,落雁落雁,沉鱼落雁。咱们大寨主本就有沉鱼落雁之貌,这落雁军的名字最合适不过了。” 众人愕然以对,高慕青红着脸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莫曲解我意。我只是因为此地之名……” 林觉笑道:“落雁确实是这个意思啊,昭君出塞之时,天上的大雁见到昭君的美貌都忘了煽动翅膀,直接掉了下来,这便是落雁的典故啊。要是不这么解释也成,可以这么解释,大雁高飞于云端,是最难射杀的一种鸟儿。但他们遇到咱们的兄弟,便只能被乖乖射落。犹言众兄弟之能。这个解释怎样?” 众人白眼乱翻,心里倒有些佩服。军师就是有本事,翻来覆去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一个不太霸气的名字经他这么一解释,倒是有点意思了。 “好,从今往后,咱们这里便是落雁谷大寨,咱们这些人便是落雁军了。就这么定了。”高慕青笑道。 林觉点头,举起拳头来挥动,口中叫道:“落雁军,落雁军。” 众兄弟一起举手高呼:“落雁军,落雁军!”声音响彻山林,惊的兽走鸟飞。 喊声停息,林觉继续道:“还有最后一件事,便是山寨的规划问题。这几日,我会在山寨中走一走,山寨要做好规划。外围山谷内外的防守工事,寨内的寨墙居所营房大厅等处的建设,百姓们的居处都要做出安排。简单而言,何处是居所,何处是军寨,何处是物资囤积之处,何处是要冲防御地点。如何在敌袭之后层层防御保护百姓,危机时刻如何藏身防敌,这都需要认真的规划建设。这里是大伙儿的存身之所,不是临时的落脚之处,看看周围这些散乱的茅草屋舍,杂乱无章的布局,这是绝对不成的。一定要有规矩。一切都井井有条,既可宜居,也能安心。可不能这么凑合。说个简单的隐患,你们想过没有,如果夏秋之际,山林起火蔓延上来,这里将一片火海。因为这里的房舍杂乱相连,且都为草木搭建,更无防火的准备,后果如何?我自然知道是条件所限,但这件事必须要好好的斟酌解决。不然非长久之计。” 众人今天脑子里灌输了太多的事情,在此之前他们完全就是一种得过且过的状态,那里会考虑太多?就在不久之前,他们甚至连饭都吃不饱,过着有今日没明日的生活,当然不会想到这么远。但现在不同了,方军师一来,带来了一股强劲的旋风和激情,给众人统统打了鸡血。经过军师的描述,他们看到了一个山寨欣欣向荣的未来,心中的激动难以形容。 好不夸张的说,现在林觉说的每一句话,他们都觉得是不容置疑的,因为他们无法达到军师所想的那么多那么高的地步,自然而然产生了一种崇拜和敬畏感。 “军师啊,这些事您和大寨主商议了决定便是,你们说怎么干我们便怎么干。军师跟我们说,那是对牛弹琴。我觉得,兄弟们还是多练兵,做好本分的好。其余的事,咱们可没那脑子。军师和大寨主不必跟我们商议了。”梁七的话代表了众人的心声。 林觉也觉得今天说的太多,说的太杂。他的肚子里有太多的想法要付诸实施,千头万绪之际其实没有经过太多的整理。他只是急于告诉所有人,这个山寨要想存活壮大下去,必须要经过一番彻底的改造。但林觉也同时意识到,自己不能着急,要一步步的来,要一件件的梳理清楚一件件的落实下去。 天已晌午,宣布解散之后,落雁军众兄弟兀自处于巨大的震撼和激动之中。他们三五成群的离开,口中说的正是今日所见所闻之事。今日军师说的这些东西,已经够他们好好的消化一阵子了。但所有人心里都意识到,这里即将迎来一场剧变了。 第四百章 全民行动 (谢:书友18672397、moshaocong、书友50067224等兄弟的赏。谢众兄弟的票。) 午后时分,在高慕青的陪伴之下,林觉走遍了山寨所辖的两座山头。林觉带了纸笔,现场描绘了地形地图,认认真真的从最基础的一步做起。 高慕青非常感动,她感受到林觉的激情和诚意。她知道,这个男人是真心的为自己这座山寨和手下的人着想。这或许是一种补偿,但同时也是对自己的爱护。高慕青很享受这这个过程,她宁愿什么都不管,把一切都交给林觉来搭理,安安心心的当他身边的女人。但她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林觉之所以如此着急的做这些事,那是因为他不能在这里久待,他迟早还是要走的。一想到这里,高慕青便一阵心酸。 两人穿过树林之间的小道,最终在东山一道山崖上方阳光温暖的平地上停下了脚步。这里是落雁谷东边的一道山崖顶端,在此处可以一览下方宽阔平坦的山谷。那正是此处得名的落雁谷。 山谷下方,皑皑白雪覆盖着整个山谷。稀疏的林木下方是平整开阔的地面。更有好几个不小的湖泊。林觉一眼看到全貌时,激动不已。这比当初梁七的叙述更为完美。 “好一座山谷啊,太美了。这是一块宝地啊。慕青,你有眼光啊,占了这片地方,实在是太好了。”看着崖下这一切,林觉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两人在崖顶的一片草地上坐下,高慕青紧紧的靠在林觉身旁,在阳光下眯着眼微笑道:“夫君抬举我了,我哪里知道什么宝地,不过是当时被迫无奈,想找个落脚之处罢了。你写来的那封信里说这里是好地方,我才真正意识到这里确实不错。” 林觉呵呵笑道:“那你可真是傻人有傻福了。你知道,在这群山之中,能找到这样平坦开阔的山谷有多难么?我信上说的设想你瞧了么?” 高慕青轻声道:“你是说安顿百姓的事情么?” 林觉点头道:“正是。你该明白,山寨目前的情形可不容乐观。虽然目前衣食无忧,但只有消耗没有生产是不成的。固然你们可以想办法在外边买粮食物资进来。但你要明白,这不是长久之计。一旦官兵进行严密封锁,便什么都进不来。到那时,便将陷入困境。所以,自给自足是最根本的应对之策。山寨中的一千多百姓也必须要安居乐业,他们也定不愿意天天窝在屋子里坐吃山空。而山上也没有开垦种植的条件,但有了这座山谷,情形便不同了。百姓们可以开垦山谷种植稻米粮食,这将是山寨得以存续的基础。这山谷的平地都是雨水冲积而成,我敢说都是些肥沃的土地,必是极为适合耕种的。另外,北边高地那里的几处湖泊,那更是解决了灌溉的问题。有土地有水,这便是最适合的耕种条件。所以说你捡到宝了。” 高慕青却有些心不在焉,林觉说着,她在旁嗯嗯的应着。林觉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发现高慕青正默默含情的看着自己。一张粉脸在阳光照耀下晶莹剔透,白如凝脂一般。 “夫君说便是,我听着呢。”高慕青轻声道。 林觉伸手将她搂在怀里,俯身在她唇上亲吻。高慕青抱着他的脖子反应着,半晌后两人才喘息着分开。 “今晚你来陪我。”林觉低声道。 高慕青红着脸点头。 “但现在,你得认真的听我说。我在这里呆的时间不会太长,我只能将所有的规划做好,所有的想法说给你听,但剩下的需要你去做。这干系到山寨一千多人的存亡,你不能掉以轻心。” 林觉的话一下子让高慕青清醒了起来,本来她根本没心思听林觉说这些,但林觉的话让她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 高慕青坐直身子,拢了拢秀发正色道:“你说,我认真的听着呢。” 林觉忍不住笑了起来,搂住她又是一吻,笑道:“也不必这么一本正经。你这样反而奇怪。” 高慕青白了林觉一眼,伸手抱住林觉的胳膊,将弹性十足的胸口压在林觉的胳膊上。林觉咳嗽一声,将目光投向山谷,继续说道。 “我适才说了,这山谷的地形适合耕种。而山寨中的一千多百姓也正好可以安居于此。山寨完全可以自给自足。种粮食,养家畜,种菜,外边再封锁,你们也不至于困死在这里。明年春天其实便可以种植。但在此之前,有几个事情要做好。” 高慕青道:“你信上说的筑坝拦水的事情么?” 林觉点头道:“正是,梁七当时说了这里的情形,我便觉得需要这么做。现在看到此处的情形,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这山谷之所以平坦开阔,一定是山洪暴发冲击泥土积聚而成。也就是说,要筑坝拦水,以防雨后洪水泛滥,否则庄稼会没法种。在上游那个位置拦一个堤坝,在侧边的修建泄丘,水积聚到一定的高度便可从泄丘流到从西边的小山谷里。除了堤坝,还需要在山谷中挖掘沟渠,雨季积水,旱季引水。你瞧,便是这样的。” 林觉用地上的枯枝在草地上摆出造型来,一道大坝,然后沿着山谷走向的一条主干渠,旁边如叶脉一般的延伸到各个角落的支渠。渠之间用树叶当做大片的田地。 高慕青连连点头道:“我明白了,既不能涝,也不能旱。庄稼才能收成。” 林觉点头道:“对,这便是水利灌溉系统的作用,旱涝保收。还有,百姓们不必住在山上,上下山都不方便,也不适合生活劳作。住处还是在平地山谷中最好。瞧那边那块长了不少树的谷地,能长树,便说明是高处,不会受洪水淹没的地方。那里可做村落。这样便可让山寨跟百姓的居所分开。军营是军营,民居是民居,军营在山上为了防守和作战的便利,但百姓们根本无需跟兵马一起住在山上。在谷中驻扎一队人手维持治安,防备野兽便可。” 高慕青呆呆道:“夫君,你懂得可真多。” 林觉吻了她一口,笑道:“那是自然,我懂的东西比你想象的更多。” 高慕青甩给林觉一个曼妙的白眼。林觉一笑,继续道:“但是你发现没有,这里有个巨大的问题。一旦在谷中耕作,便不得不考虑敌人袭扰的问题。山谷西南侧那边的那座山是鲍猛的人控制着对吧。东南方向那是老君山吧,现在正被那个叫左宗道的家伙占据了的吧?这是两头猛兽睡在我们周围啊。如果他们的人一旦进入山谷,便可轻易摧毁田地,屠杀百姓。咱们不能和他们在谷中平地交手,因为我们人手太少,这么做是愚蠢的。但如果需要保护谷中百姓和耕地,我们又不得不这么做。这是个巨大的矛盾。” 高慕青神情紧张了起来,黛眉蹙起道:“是啊,这么一来,岂非反而让我们自己被他们牵制了。花大气力开垦种植,反而成为累赘。那这自给自足的计划还如何实施?” 林觉肃容道:“慕青,这便是我要跟你商议的一个重要的事情。山寨要立足于此,要发展。百姓们要耕种,山寨要自给自足。这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咱们不受威胁的基础上。若是连基本的生存安全都无法保证,遑论其他?奢谈什么发展壮大?落雁谷虽然控制在咱们手里,但严格意义上而言,还不能算是在咱们手里。因为别人轻易的便会来夺走它。这件事必须要一了百了,解除敌人的威胁,所有的一切才能按照我们的设想顺利进行下去。” 高慕青睁大眼睛问道:“夫君,可是如何解除威胁?” 林觉轻声道:“解除威胁只有一个办法,彻底铲除他!” 高慕青身子一震,低声道:“铲除?如何铲除?” …… 连日来,落雁谷山寨之中掀起了大练兵,大建设的高潮。每日清晨傍晚,山林中的练兵场上杀声震天,对抗激烈。林地边缘的的树木上,一块块巨大的牌匾钉在上面,组成激励人心的标语。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当兵不练兵,终究一场空。” “团结、活泼、严肃、紧张。” “苦练杀敌本领,保卫落雁大寨!” “争当标兵光荣,偷懒耍滑可耻!” 一句句激励人心的标语营造出热火朝天的大练兵的阵势。而且在练兵场中央,以原木搭建的高高的木塔上方,一面画着展翅翱翔的大雁的巨大旗帜在空中猎猎飘扬。那是落雁谷的寨旗,也是落雁军的军旗。 与此同时,落雁谷大寨的建设也开始加速进行。数日时间里,林中空地的范围被拓展了一倍。男女老少齐上阵,将大寨周边一圈的树木伐出了三十余步距离的走廊,并且开始除去杂树枯草,平整路面。这既是开辟防火的通道,也是为了建成后大寨周边的防御需要。否则以现在的格局,大宅周边全是林地,敌人摸上山林之中接近大寨恐怕都无人知晓。而开辟了环形通道之后,将来竖立寨墙之后,外边便是一片无处藏身的区域,有利于山寨的防守。 寨墙也开始建造,新拓展的空地沿着外沿开始建造围墙。为了起到防火的效果,林觉下令一律不准用原木垒砌围墙,必须要以泥石建造。为此,在山坡上方找到了一处岩壁,开始大规模的开采岩石。并且在岩壁一侧开始建造火窑,用来煅烧岩石得到白灰,借以混合强度极高的三合夯土。 第四零一章 上纲上线 山寨中并不缺人手,一千多名百姓中除了三百多的老人和孩童之外,其余的人都能帮忙干活。虽然他们也不是什么强劳力,但一些基本的劳动还是能胜任的。重体力活有三百三十多名落雁军的士兵,还有百姓中的近两百壮丁,劳力还是足够的。既不追求速度,也不会让他们太辛苦,每日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的劳作便已经让进度颇为喜人了。 林觉自然也没闲着,除了规划指导参与各项事务之外,林觉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做一件事,那便是伏案疾书。特意打造的一张巨大的木案上满是写满字的纸张堆积,绿舞和高慕青派来的两个女卫在旁帮着磨墨跑腿整理装订。 高慕青也亲自来帮忙,打着和林觉商讨机密的旗号,将众女屏退。当然,他们不止是商谈机密,更多的时候是在做赤裸裸的交流。自从海岛上销魂的新婚之夜后,两人之间从未有如此多的独处时间,自然是如胶似漆水乳.交融。而高慕青也颠覆了林觉的认知,在自己的印象中,高慕青是拘谨的,但在深山中的此时,高慕青却是火辣热烈的。山中的夜虽然漫长而寒冷,但有高慕青热情似火娇软温香的身体,不啻于犹在天堂之中。高慕青和林觉越发像是一对新婚的夫妻,在这不受打搅的世外桃源之中肆无忌惮的相爱。 十天之后,十一月十七日的那天晚上,当高慕青在夜幕下带着一袭寒气进了林觉的住处时,她惊讶的看到林觉正悠闲坐在炭火旁喝茶。书案上也清清爽爽,砚台干干净净的,毛笔也洗的干干净净的挂在笔架上。平日杂乱无章的堆放在书案上的那些纸张也都不见了。 这段时间以来,每来林觉屋子里时,看到的都是林觉废寝忘食伏案疾书的样子。书案上包括木地板上也都散乱的是写好了字的纸张。她每天来见林觉的目的除了要和林觉讨论事情,帮着林觉整理书册,在旁边帮忙之外。更多的是想劝说林觉休息,不要这么太劳累。她不忍看见林觉累的眼睛红肿面容消瘦,她觉得林觉太拼了。但每一次,林觉都执意要写到夜半时分才肯歇息。高慕青无奈,便也只能在旁侍奉着,帮忙磨墨倒水整理,偶尔应对林觉的询问,说一说自己的意见。 但今天见林觉正悠闲的坐在火盆旁烤火喝茶的样子,让高慕青倒有些觉得奇怪了。 “夫君,今日怎么这么悠闲?不过也好,也该好好的休息休息才好。今日梁七他们在林子里拉练训练的时候发现了一片山核桃树,树下掉了不少山核桃。这不,我炒熟了些拿给你尝尝,听说这东西补脑子补身子呢。” 林觉笑着起身道:“慕青来了啊,山核桃么?我尝尝看。不过我的脑子可不用补,身子也不用补。我的身子如何,慕青难道还不知道么?” 高慕青脸色一红,啐了一口。林觉的身子自然是极好的,床上如一头野牛一般的凶狠,高慕青如何不知? 高慕青将手里的小布包放在桌案上,拿了小木槌准备替林觉敲几只来吃。却见林觉走向床头,伸手提了一个大包裹走过来,珍而重之的将包裹放在案上。 “慕青,先不忙吃。你瞧瞧这个。”林觉笑道。 “这是什么?”高慕青歪头问道。 林觉不答,伸手小心翼翼的将包袱角掀开,里边露出一叠整整齐齐叠放在一起的书册来。都是已经装订完毕,并且用牛皮纸做了封页,且用毛笔写上了书名。 “这是……难道你已经全部写完了?”高慕青惊讶的睁大眼睛问道。 “当然,我这个人也是个急性子,不弄完这些事,我怎能悠闲的喝茶?下午的时候便已经写结束了,整理装订,写封面,直到天黑才刚刚全部弄妥。你是第一个见到成书的人。”林觉笑道。 高慕青小心翼翼的拿起最上面的那本,书页上写着四个端正的大字:《山寨总规》。翻开第一页便是密密麻麻的小楷,一页页下来,一条条的规程历历在目。 “果然写好了,当真辛苦夫君了。这一本总规便是你说的我大寨中人人需遵守的律法了吧。”高慕青轻声道。 虽然高慕青从一开始便没有意识到林觉为何执意要订立什么寨规寨法。在她看来,兄弟们之间本就有俗成的约束,这些明文规定也许没什么必要。但此刻拿了这本书在手,她还是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一旦诉诸于明文之上,似乎约束感更为强烈。 “是,这本总规将是山寨众人全部都要遵守的律法,一旦得到绝大数人的同意,那么这本书的地位将凌驾于所有人之上,也包括你。”林觉微笑道。 高慕青点点头,这个道理林觉已经跟自己说过多次,高慕青也早已明白这个道理。这本总规一旦实行,所有人都必须遵守其中的规定,不得违背。任何人违背都将受到惩罚。它的地位是神圣的。 “总规共十八条四十五小款,对大寨主的地位,山寨的发展方向,治理山寨的方略,乃至寨主众人的行为基本准则等都做了概述。这也是保证山寨稳定秩序,保证山寨形成有序运行的依据,其作用极为重大。今后任何一种行为都可在总规中找到对应的条款加以判定。慕青,你也许目前没觉得这本书的份量,将来你会明白我的一片苦心的。”林觉轻声道。 高慕青双目闪亮的看着林觉轻声道:“我明白的,我虽不太懂你说的,但我从你如此呕心沥血的做这件事上,便知道这件事有多重要。” 林觉笑道:“你这么理解也可以。” 高慕青拿起了第二本书,书名是:《组织原则及纪律》。 “这本书又是说什么的?”高慕青完全没弄明白这书名代表着什么。 林觉笑道:“何为组织?古人说是布帛织物。正所谓‘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我用这个词便是引申其意。其实很好理解,丝绵组织而成布帛,组织的过程便是织布的过程。散乱无力的丝绵可称一整片布帛和织物,便是要每一根线每一条丝都在他该有的位置上,不能乱不能散不能自作主张。这本书的内容便是要将山寨中的每个人每个物都组织在一起,让人尽其用,物尽其力。形成一个严密整体。对于那些跳脱其中破坏整体性的人和物,便要加以调整和剔除,这便是组织纪律。总之,这本书是让山寨上下保持一致性,不会出现一团散沙不听号令自以为是的情形。对山寨的健康长远发展有作用的书。” 高慕青似懂非懂,若有所思。 林觉并不想解释的过多,有些东西其实只需要做便可,做了他们便明白了,讲的再多,这年头的人也不明白。 “还有哪几本?我瞧瞧。”高慕青放下手头这一本,继续翻看下边的几本。然后她看到了《山寨三年规划与发展》《练兵要术》《落雁军军纪二十条》《落雁军奖惩规定》《山寨后勤生产组织落实规》《山寨百姓个人行为规范》《山寨军民财物分配办法》等八九本书稿。这十天的时间,林觉竟然写了十本书,大到山寨的大略,小到山寨个人的行为规范,涵盖山寨各方面的建设,涉及军事政务百姓的生活等各个方面,简直无所不包无所不容。 高慕青真的震惊了,这些天时间她虽天天来陪着林觉,但她却从不知道林觉竟然写了这么多的东西,干系到山寨的方方面面事无巨细他都想到了,并且写了下来。自己这几天陪着他讨论了不少事情,高慕青自己都觉得讨论的内容太多,以至于觉得是不是太繁杂了些。然而,此刻这十本书册涉及的内容比之自己和他讨论的内容多了何止十倍。也许只有这十之一二的方面,自己才能给林觉一些参考和建议吧。其他更多的方面,自己也确实根本不懂,也没法给林觉更好的建议。 这还罢了,让高慕青觉得匪夷所思的是林觉脑子里的东西简直浩如烟海,不可触及。若说之前高慕青对林觉的崇拜还只是限于林觉的智勇谋略文武全才,这些林觉也都表现了出来,也让高慕青有可倾慕的直观对象。但眼下对林觉的感受却虽然是钦佩之至,却又不知道该钦佩他的哪一点。就像是你对他脑子里的东西一无所知,但你又知道他厉害的让人发指。这种钦佩早已不是对具体事情和行为的钦佩,而是一只突破了具体意象,一种生于脑海之中的无比崇敬,或者是是崇拜更为贴切。 没错,一言以弊之,现在的林觉,在高慕青眼中已经上升到了神一般的存在。让人五体投地,却又神秘莫测。 十八日午后,山寨上下军民全部暂停今日的工作,因为他们要来参加一个落雁谷全体军民召开的大会。这次大会将会决定山寨的未来。 寨中空地上,正午的阳光洒在地面上,一千六百余山寨军民全部聚集于此,他们席地而坐,等待着会议的开始。不久后,高慕青和林觉联袂走来,身后跟着捧着一摞书册的女卫们。不久后,对这十本书内容的审议逐次进行。 林觉宣布了审议表决的程序,但超过半数的人只要同意,便可正式通过。一旦通过,所有人便需遵守。因为那是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意志。而所有的山寨军民也学到了一个新标语:少数服从多数,集体大于个人。 以此为原则,林觉逐本书,逐条书的讲解诵读,然后全体山寨军民进行表决。中间,若有人提出增加或修改的条目,但得到一半以上人的支持,便可进行。这一场大讨论大审议足足进行了四个多时辰。直到夕阳落下山谷,林中光线幽暗之后,依旧点起篝火火把继续进行。终于,在初更时分,一切尘埃落定。 第四零二章 初见成效 林觉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百姓竟有如此的热情。他本以为这场审议定是在自己不断的解释和答复中进行,绝对不会有人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思路。然而他错了,十本书中竟然增加删减了二十多个条款,当然大多是集中在干系到个人的行为规范和奖惩军纪等方面。对于山寨总规以及组织原则和纪律,这些人是丝毫没有发言权的。当然了,林觉也绝不允许他们在这上面说三道四,这是最根本的东西,林觉不可能容他们妄议。 四天后,新建的聚义大厅正式落成。这座建在土台上的大厅完全按照龟山岛聚义厅的样式建设而成,这也是高慕青坚持的。高慕青想以这种方式让龟山岛山寨在众人的心目中留下一丝最后的痕迹。建成当日,用松木框装裱,林觉书写的山寨总规占据了大厅北面的那扇墙壁,取代了原本是挂着神像的位置。而墙壁下的香案上,装着那本《山寨总规》的书本的红木锦盒被珍而重之的摆在当中的位置上,更是林觉刻意为之之举。林觉要让所有人都明白,这本总规的地位在山寨中至高无上。 当日上午,进行了高慕青的升座仪式,香案之前的那张狼皮大椅便是高慕青身为大寨主的位置。二寨主梁七,三寨主袁朗,四寨主卢义、五寨主秦春草等十余名山寨骨干一一对着《山寨总规》举手盟誓之后各自升座。之后,高慕青颁布了正式任命状,十几名骨干各领职务,各负其责。值得一提的是,特别任命了一名寨主负责百姓的事务,而这名寨主竟然是从百姓中选出来的人选。 数日之后,山寨上下形成了一个自上而下的体系。落雁军兵分三营,营分十队,队分三伍,有了初步的建制和组织。百姓中十户为保,十保一乡,十乡一亭,设立各级管理人员,进行初步的正式管理。后勤方面,秦春草负责后勤,山寨中的衣食住行钱粮收缴发放等等杂物归于其手下统一进行收纳发放。 总之,在短短二十几天的时间里,落雁谷山寨基本上机构职权日常事务等诸方面从一片混沌变成了有条有理有法可据。从混乱的得过且过的状态变成了具有较为完备的小小的社会结构。虽然很多方面都还不够正规,但在物资的匮乏,面临巨大危机之下,能基本理顺关系,建立一个全新的体系,已经是殊为不易了。 十一月二十八,第二场大雪在相隔二十余日后再次到来。这一场大雪比上一场还要大。这场大雪也彻底的让山寨中的伐木采石大规模建造的活动遭遇了极端的困难。天气已经到了极寒的时刻,可谓是滴水成冰。这样的天气,要在野外进行建设活动,可是需要极大的意志力的。 起初的热情在持续了二十多天后,在遭遇到了极端天气之后,人们有些懈怠。有人提出要暂时停止建设活动,等待天气转晴放暖。但这个想法被林觉坚决的驳回了。几名骨干私底下找到了高慕青,请求高慕青下令停工。因为山寨中已经有了不少抱怨和埋怨,不少人暗地里说了不少牢骚话。 高慕青找到林觉,跟林觉商议可否暂时暂停山寨的建设,让众人歇歇气。此举遭到林觉的当场拒绝。当着几名寨主的面,林觉告诉高慕青,建设的活动不能停,山寨的寨墙,山坡上的防火道,山崖要冲之处的箭塔和工事都必须加紧建设,否则山寨的安全不能保证,众人的居所也不能安稳。如果这些基础的东西都不能建设完毕的话,此刻还拖延下去的话,后患将无穷无尽。下一步的计划将无法展开。 高慕青面子上实在磨不过去,跟林觉争执了一场。但林觉丝毫不相让,气的高慕青跑回房里大哭了一场。林觉召集了梁七等人,严肃的告知他们事情的重要性,并且警告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如果胆敢违背他们的职责,胆敢违背山寨总规的规定,那么将会得到严厉的惩罚。对于高慕青的作法,林觉并不认为她不理解自己的想法,高慕青只是怀着妇人之仁,见不得山寨众人吃苦头罢了。 梁七坚定的站在林觉这一边,几名骨干也不敢多言,这些人也都看出来了,其实军师才是山寨的灵魂人物。就算是大寨主,其实也是听军师的话的。而且军师和大寨主之间的事情其实已经有些瞒不住,很多人其实都知道大寨主和军师之间的关系似乎已经说不清道不明了。 高慕青哭了一场之后便也罢了,她也知道林觉是为了山寨好,只是从情感上有些过不去罢了。林觉当然也不能什么都不做的蛮干,之后为了鼓舞众人的干劲,林觉亲自上阵,和众人一起伐木采石。虽然只是象征性的,但军师这么做显然让众人心中得到了平衡。林觉知道,光是这样还是不够的,物质上并不能有什么奖励,但在精神上可以给予激励和荣誉。于是,林觉教会了十几名女卫几首歌曲,要她们在各处工地巡唱。出乎意料的是,这几首脍炙人口的歌曲很快便成为众人在艰苦劳作中最好的激励自己的办法。 “傲气傲笑万重浪,热血热胜红日光。胆似铁打骨似精钢, 胸襟百千丈眼光万里长,誓奋发自强做好汉。做个好汉子,每天要自强。热血男子热胜红日光,让天地为我聚能量,去开辟天地为我山寨去闯。又看碧空广阔浩气扬。即是男儿当自强。强步挺胸大伙儿做好汉做栋梁。用我百点热,耀出千分光。” “向前,向前,加油干!我们是英勇的落雁军。脚踏着落雁谷的大山丛林。背负着山寨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兵马。 我们是山寨的子弟。我们是百姓的肩膀。从不畏惧、绝不屈服 不怕吃苦,不怕艰险。直到把山寨建设的固若金汤,直到把敌杀个精光。听,寒风在呼啸,我们的歌声多嘹亮。兄弟们不要怕苦不要怕累,兄弟们不要怕死不要怕伤,今日虽苦明日甜,今日我死后人活。向前!向前!向前!向前!” 《男儿当自强》《落雁军战歌》这两首最受喜欢,山寨中本就生活枯燥,这些励志歌曲之所以被快速的接受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歌词带给了他们自豪感,激发了他们心中的归属感。不得不说,在物质匮乏之时,精神上的激励简直堪比大鱼大肉,堪比黄金万两般的激励更为有效。 当然了,林觉自然也不会只用这些精神上的手段,对于在大建设中表现出极大热情不惜劳作的人,林觉也让高慕青进行了实实在在的奖励。譬如提拔为头目,譬如赏赐给物资。这些手段的运用也大大的提高了众人的热情。 对高慕青而言,林觉的深不可测又具象了一步,她看到林觉使用了这些手段之后,原本很难加快的进度再次提速,而且山寨中的抱怨和消极的情绪也逐渐消失时,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错误。 在某次夜晚的激情之后,高慕青在林觉身下涕泪交加的做了自我批评。当然,也得到了林觉立刻的原谅。 时间进入了腊月里,山寨的建设也初见规模。虽然每日的变化不太大,但这小小的变化逐渐累积,却也积累出巨大的变化。落雁谷东西两侧的半山要塞之处的工事和箭塔是最明显的变化。靠近东边的出山口的谷道以及靠近西南两侧的跟鲍猛以及左宗道的大寨三角交叉的险要地段的防御工事和箭塔已经初具规模。 原本防御石人山左宗道大寨和鲍猛的北山大寨靠的是交界处险要的两道山谷,以及险峻的山势。但在之前的交战之中,鲍猛的人马便数次突破深谷突入落雁谷大寨所在的山坡下方。若不是高慕青等人拼死力战,让鲍猛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是不会撤兵的。但落雁谷众人也付出了人手折损过半,百姓伤亡数百人的代价,元气大伤。 但现在,在交界处的山谷上方,矗立起了十几座箭塔以及隐藏的暗堡。落雁军现在也是有弓箭手的,轮班有七八十名弓箭手驻守在这里,形成交叉远程火力。可以说,对方若是再想突破界线,怕是要付出比上次大的多的代价。 落雁谷大寨中的基础设施也有了较大的进展。环绕一圈的石头和三合土夯实的寨墙已经垒砌了一圈。最高处已经加固到了丈许高。寨墙上每隔三十步预留了箭塔的基座不久后,这些箭塔全部完工之时,便是一座被近二十座箭塔防护着的城堡。一旦山下失守,最后便可全部退入寨中拒守。山寨四角的角楼也在建设之中,和南侧寨门两侧的敌楼形成了另一道坚固的防线。更别说在寨墙外挖掘的又长又宽的壕沟,用尖竹布置的陷阱,以及寨墙外全部清空的近三十步宽的毫无遮掩的平地了。 内部,优先建造的聚义大厅早已完工,第二个完工的是落雁军军营。在聚义厅前的大操场四周,以青石垒就,三合土涂抹的一排排白色的营房甚是漂亮整洁。落雁军士兵的居住条件得到了巨大的改善,十人一间屋子,这已经是相当高的标准。相比于以前他们不分编制的蜷缩着四面漏风的木房子里,忍受着寒冷和拥挤,简直是天上地下之分了。 当然,这种种的变化还只是开始。但这变化,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他们喜欢这种变化,因为这会给人以安定的感觉。山寨的寨墙一圈起来之后,百姓们在山寨中的感觉立刻便不同了。他们已经真正的将这里当成了永久的立足之处,心也不会浮在空中了,也不再提心吊胆了。 第四零三章 突发事件 林觉对这些变化很是满意。他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效果。安定人心,首先便是要保证安全,保证衣食住行的安稳。这些琐碎之处一旦安稳了下来,人心也自然稳定了。当然,他不得不优先建造箭塔围墙,角楼,敌楼这种设施,因为山寨的安全最终还是需要这些设施和落雁军的保护。规划中的民居,仓库等其他设施,只能延后再说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就在这一片欣欣向荣的时候,一件不和谐的事情终于打破了山寨中的众人心中的安定。让他们淡化下去的危机感重新回心中,让他们意识到山寨中这短暂的安宁是多么的宝贵和奢侈。 腊月初十下午,林觉和高慕青正在和已经能下床拄拐走路的林虎在高慕青的住处烤火闲聊的时候,山下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五名落雁军士兵在山谷中遭遇袭击,尽数被杀。对方想拖走尸首的时候,被己方人手发现,一名队长率十名弓箭手冲过去以弓箭射退对方拖运尸首之人,这才抢回了尸首。 据禀报的士兵说,死的是第三营十八小队的伍长张柱子和他手下的四名兄弟。他们是看到了几匹野狼,追到了谷底,说打算打死了野狼,为军师和几位寨主的交椅上加个狼皮坐垫,那样显得霸气。结果,深入过远,遭对方人手射杀了。 闻听此报,高慕青悚然动容,赫然站起身来。而一旁本来还满面笑容的小虎忽然伏在椅背上放声大哭起来。 “张大哥,他们杀了张大哥,他是我救命恩人啊。那天若不是他和几位哥哥救了我,我怕是已经冻死在山谷里了。公子交代给我的事情也完不成了。张大哥,我要为他报仇。呜呜呜!” 林觉这才想起这位张柱子,正是他救了小虎一命,林觉上山之后还特意的感谢了他。印象中是个魁梧彪悍的汉子。平日里听小虎说,张柱子和他关系也很不错。这根拐杖还是不久前张柱子替小虎削的。 “小虎。莫哭了,公子和高姐姐会替张大哥报仇的,你别这样。”绿舞在旁劝道。 林虎满脸泪水的看着林觉和高慕青,满眼期盼之色。但一想到这事儿并不那么简单,便又垂头流泪起来。 林觉皱眉喝道:“哭什么?十四岁的男儿,哭哭啼啼的跟个小姑娘一般。像什么话?” 林虎一怔,忙擦了眼泪不敢再哭。绿舞忙在旁低声的安慰。 林觉转过头来看着高慕青道:“慕青,咱们去瞧瞧,问清楚情形。” 高慕青面色冷厉,缓缓点头。 两人披上长衣戴了风氅出门,带着十几名卫士跟着报信的士兵出来,出了寨门后沿着新凿的石阶道往南边的山坡下而去。 行了不久,来到一条岔道口,高慕青下意识的往西南方向的那条道走去,带路的士兵忙道:“大寨主,走这边。” 高慕青一怔,皱眉道:“难道不是鲍猛的人干的?” 那士兵忙道:“我刚才忘记禀报了,张柱子他们是在东南山谷出事的。” 高慕青吸了口冷气,沉声道:“东南山谷?难道竟然是左宗道的人么?” 那士兵道:“正是。” 高慕青骇然看向林觉,林觉微微点头,轻声道:“并不稀奇,我早说过了的。左宗道定然已经和鲍猛达成了协议,他也要对咱们动手了。” …… 山坡下工事后方的空地上,五具尸体并排放在那里,早已冻得僵硬而冰冷。一群落雁军士兵围在左近,见高慕青和林觉到来,众人肃容行礼,让开道路。 高慕青和林觉缓缓走近,但见那五具尸首身上密布伤痕,大大小小不下十几处之多。利器穿透的伤口翻卷着,血污早已凝结成薄薄的冰碴。 高慕青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林觉的目光在几具石头上逡巡了片刻,忽然沉声问道:“为何他们几个没穿盔甲?若穿了盔甲,当不至于有致命的贯穿之伤。盔甲人手一套,难道他们没有么?” 高慕青闻言也才发现几具尸体身上穿着的是棉袍,并没有穿盔甲,于是也将疑问的目光投向旁边的众人。 “启禀大寨主军师,张兄弟他们是去猎捕野狼的,盔甲穿在身上走路会发出声响来,张兄弟他们怕惊扰了猎物,所以没穿盔甲。哎,谁成想,对面山坡上的人会突然攻击他们。以前这种事从未发生过。我们只跟鲍猛为敌,根本没想到石人山大寨的人也会袭击我们。”一名队长叹息着道。 林觉无语摇头,看来很多事情没有说清楚,落雁谷众人尚不知自己的处境。他们现在是全伏牛山之敌,居然以为左宗道的人不会攻击他们。这之前已经跟左宗道翻脸,左宗道利用他们的计谋未能得逞,岂会再对他们仁慈。 “传我命令,从现在起,落雁军所有人手除了睡觉,任何时候都必须盔甲整齐配备武器。防守此处的第三营指挥怎地还没到?袁朗呢?他人在何处?”高慕青怒气勃发厉声问道。 “哦,禀大寨主,三寨主早就来了,他带着十几名兄弟去山谷中了,说要向对面的人讨个说法。”那队长忙道。 高慕青面色稍霁,原来袁朗早就到了,已经下到山谷中了。 林觉皱眉道:“现在去讨什么说法?能有什么说法?走,我们去瞧瞧去。” 高慕青点头,一行人沿着山坡往下,过了陡峭的坡地下到山谷雪地里。沿着山脚林地边缘往前走了里许之地,前方山谷变窄,雪地上脚印杂沓,还有不少血迹。随行的队长轻声介绍说,这是他们抢回尸首的地方,对面山坡林子里便是石人山大寨的人驻守。 前方雪地上,十几个黑黑的人影站在对面山脚下,远远有大叫声传来。 “对面石人山的人听着,你们怎敢射杀我落雁谷的人手,此事必须给个交代。这件事你们左寨主也不会答应的,必会严惩你们。本人以落雁谷三寨主的身份要求你们交出凶手,赔礼道歉并给予赔偿。你们躲着也没用,今日不出来个人给个交代便不成。” 林觉皱眉听着前方传来的叫喊声,心里觉得好笑之极。这个袁朗怕是有些傻乎乎的,居然还傻傻的跑去交涉。人都死了,难道对方还会将凶手交出来不成?还说左宗道不会答应,这件事怕是左宗道默许的才是。 果然,对面山林中有人钻了出来,哈哈大笑道:“落雁谷大寨?我们怎么没听说有这个大寨?你们这群忘恩负义之辈。之前若不是左大寨主收留,你们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现在你们背叛了我们左大寨主,还敢在这里大言不惭?杀了你们的人怎样?左大寨主有令,你们落雁谷的人见一个杀一个。你们要我们赔礼道歉?好,这边给你们赔礼道歉。” 话犹未了,对面山坡上嗖嗖嗖之声大作,无数的黑点激射而至,雪地上噗噗噗瞬间插了几十根羽箭。还好袁朗等人有所防备,随身都带着盾牌,忙举起盾牌挡箭,一边大骂一边后退。直退到箭支射程之外,对方才停止射箭。 林子外的那人哈哈笑道:“这道歉如何?可莫说我们不懂礼节,咱们也道过谦了。你们这群不知死活的,很快你们便要完蛋了,若识相的赶紧投降的才好。你们那大寨主倒还有几分姿色,嫁给咱们左大寨主当个第九房压寨夫人得了,也好保全了你们这些人的狗命。” 袁朗等人闻言气的高声大骂。后方高慕青也气的脸色发青,身子颤抖。林觉沉声吩咐左右道:“去叫三寨主他们回来,莫要自取其辱了。” 几名士兵忙去叫袁朗等人撤回。林觉低声安慰高慕青道:“莫要跟这些家伙生气,这些狗东西嘴巴里岂有好话?跟他们讲道理是不成的。我本来想再等些时日,集中精力将山寨的防务和建设做好之后才考虑迎敌之事,但现在看来,我那日跟你说的计划要提前实施了。” 高慕青咬牙点头道:“我明白,你是想着将山寨的防务工事都做好,即便失败也可退守山寨,不会被他们趁势灭了我们。我没事的,若你觉得没把握,我们可以忍。” 林觉摇头道:“忍耐从来不是一种好办法,弱肉强食的世界里,靠的是力量和征服。况且山寨的建设初具规模,以目前的工事和防守,他们想灭了我们也没那么容易。左宗道既然已经开始动手杀我们的人了,这说明他定然已经跟鲍猛达成了协议。若不果断出击,他们的联系便越紧密。或许他们已经在和其他的山寨联系共同出兵了。总之,需尽快动手,不能再等了。以此为契机,正好实行我的计划。” 高慕青怔怔的看着林觉,轻声道:“你觉得几成把握?” 林觉微微一笑道:“记得当初去龟山岛之前,去桃花岛之前,有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没想到这一次这话从你口中问出来。我还是拿以前的回答来答复你。我有十成的把握,因为我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失败了就是死路一条。就算山寨暂时不会被攻下,但长久来看,无法实现自给自足,山寨也撑不了多久。所以,如果决定去做,便要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态。” 高慕青吁了口气点头道:“懂了,既如此,便什么都不想,只去做便是。” 林觉一笑,点头道:“正是,但周密计划,全力而为之,剩下的便不是我们该想的了。” 第四零四章 抛弃幻想 落雁谷聚义厅中,一场高级骨干参与的会议正在进行。他们刚刚参加了五名被杀兄弟的葬礼,所以,聚集于此之后,气氛依旧肃穆压抑。 高慕青坐在上方的首座上沉声开口道:“诸位兄弟,今日发生的事情是我落雁谷大寨两个月来第一次有人阵亡。而且是五名好兄弟。他们的死让我们失去了五名得力的兄弟,同时也提醒了我们一件事,我们目前依旧处在群狼环伺的险境之中,随时可能被吃掉,我们远远不能掉以轻心。关于此事,我想听听你们是怎么想的。” “大寨主,这次动手的是左宗道的人,大寨主该立刻派人送信给左宗道,向他讨个公道。他手下人如此胡作非为,难道他不管么?”三寨主袁朗起身大声道。 “笑话,袁兄弟,你到现在还没搞清楚状况么?左宗道这条老狗早就准备要咬人了。这一次事情他若没有命令,他手下人怎会动手?左老狗从我们脱离他的控制,不为他所用的那天便已经憋着劲要对付我们了,亏你还对他抱有希望。醒醒吧。”梁七皱眉大声道。 袁朗皱眉道:“梁大哥,我何尝不知左宗道对我们不满,但毕竟之前是鲍猛对我们展开了全面进攻,左宗道的人并没有参与。左宗道毕竟是从我们龟山岛上出来的人,对老寨主也是抱有敬意的,我的意思是,咱们即便知道他心怀不轨,但在此时却也不能和他翻脸。毕竟要致我们于死地的是鲍猛。同时和鲍猛左宗道为敌,我们岂能抵挡?” “三寨主说的有道理,以我们现在的实力,能抵挡住鲍猛的进攻便已经很不易了。绝不能再添一个劲敌。鲍猛是我们目前最大的敌人,我们数百兄弟和百姓都是死于鲍猛之手。今日虽然发生了这件事,但我们只能暂且忍耐,待收拾了鲍猛,回头再来跟左宗道算这笔血债。眼下大寨主完全可以写信给左宗道,告诉他我们知道他们是误伤,让他道歉赔礼便罢,不宜多做追究。”四寨主卢义出声道。 “你们说的什么话?你们还是不是男人?”五寨主秦春草起身来怒斥道:“人家杀了我们的五名兄弟,你们还要假装不知道?还想和稀泥?那左宗道是个好东西么?亏你们还是山寨首领,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当真让人感到寒心。” “五寨主,不要这么说话。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我袁朗这么多年来,在龟山岛,在伏牛山中,何时怕过死,何时后退过?那一次作战我皱过一次眉头?我身上的伤疤大大小小二十多处,我何曾喊过一句痛,认过一次怂?我方才那话,还不是为了山寨着想?眼下若同时和鲍猛和左宗道交恶,那过段时间来进攻的便不止是鲍猛的人了,还有左宗道的人马。光是鲍猛的北山大寨我们便已经很难应付了,更何况加上左宗道?左宗道手下可是近一千七百多兵马的。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不能因为一时激愤便不顾大局啊。”袁朗涨红着脸大声道。 春草涨红了脸道:“总之……总之我就是觉得咱们不能这么做。咱们就算是死,也要死的有骨气。这么忍耐屈辱的活着,对得起那些战死的弟兄么?我嘴笨,总之我觉得不能这么做。” 袁朗叹道:“那你说,眼下我们该怎么办?出兵打左宗道?” 春草摇头道:“我……我不知道。” 袁朗朝着周围十几名骨干摊手问道:“众兄弟觉得呢?眼下该如何?除了忍耐之外,要怎么做?” 众人雅雀无声,袁朗的问题他们不能回答,他们明白,那不是意气行事的事情。眼下山寨的实力,跟对手还相差太多。若只是防守或可能抵挡一阵,进攻,那是想也别想的。所以,这五名兄弟的死,似乎只有忍气吞声这一条路。 一片寂静中,梁七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一旁的林觉。林觉是军师,他的座位在高慕青之旁。自始至终他都没说话,只认真的倾听着众人的争论。梁七知道,眼下这种时候,或许只有林公子才有办法。因为梁七亲自跟林觉出生入死过,他知道林觉的本事。 “诸位兄弟,都莫要争论了,我看,这件事还是让大寨主和军师拿主意的好。我们没有什么好主意,但大寨主和军师必是有好主意的。咱们呐,还是听大寨主和军师的命令行事便好。”梁七开口道。 “就是就是,咱们吵吵闹闹的,军师和大寨主都没说话呢,咱们吵半天也没个结果。还是简单省事些,大寨主和军师怎么说,我们怎么干。”众人恍然,纷纷赞同道。 高慕青微微一笑,转头看着林觉道:“既如此,便请军师说一说,也省的兄弟们吵得脸红脖子粗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林觉的脸上,林觉本来垂着头沉思的样子,此刻才抬起头来。众人看着林觉的脸色,顿时心中一凛。林觉的脸色很是严肃,黑沉沉的乌云密布。 林觉缓缓起身来,扫视了全场一眼,沉声道:“刚才各位寨主的话我都听到了。我只能说,你们对目前的形势还认识不够。三寨主,我承认你的担心并非多余,我也相信你是为了山寨大局着想。然而,你要明白一件事,忍耐和示弱在伏牛山中永远没有存身之地。你们之前投奔左宗道,是不是已经示弱到了极点了?然而他如何待你们的?他只是想利用你们为他夺取地盘,因为你们是外来者,事后他会一股脑推到你们的头上。让你们成为众矢之的。从一开始他便没安好心,他就是想要利用你们这股力量,之后便会将你们弃之若敝履。你所说的他和你们龟山岛的渊源,那不过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他若当真是感恩之人,又怎会弃龟山岛而去?” 袁朗皱眉点头,沉声道:“军师说的有道理,也许我这个认识是错误的。” 林觉点头道:“其实左宗道是什么人并不重要,考虑问题要高瞻远瞩。三寨主从山寨的立场出发是没错的,但你的目光稍显短浅。我只问你一句话,山寨未来如何生存发展?” 袁朗皱眉道:“军师的规划上不是写着么?” 林觉道:“那是规划,我确实写了不少,你们也都看过了。我提出了自力更生自给自足,方可保证山寨永续,不会被困死在此。那如何自力更生自给自足呢?” “军师不是说落雁谷中的土地可以种粮食么?咱们人手有,可以种粮食啊。”袁朗期期艾艾的道。 林觉道:“那么,粮食熟了,别人来抢怎么办?鲍猛和左宗道的人来抢我们的粮食,杀我们的人怎么办?咱们落雁军只有三百人,又要守山寨,又要守山谷中的粮食和百姓,咱们能做到么?” “这……怕是做不到。”袁朗皱眉道。 林觉冷声道:“那怎么办?山寨的规划岂非成了一纸空文?咱们或许不该种粮食?只守山寨?然而几个月之后呢?粮食断绝了呢?去哪里弄粮草?官兵要是封锁了山外的道路呢?就算给你银子你也买不到。到那时山寨这一两千人吃什么喝什么?想过没有?” “这……”不仅袁朗无言,其余众人也统统无言以对了。 “其实问题已经很简单了。不种粮食会饿死,所以粮食必须要种,山寨必须要自给自足。那么,要想安安稳稳的种粮食过日子,便必须要消灭给我们带来的危险的人。就目前而言,便是鲍猛和左宗道的人马。所以,诸位心中想的应该是,如何消灭鲍猛和左宗道的人马,这才是你们应该天天在脑子里想的。绝非是得过且过,甚至是忍耐求全。今日五名兄弟死在山谷里,确实是让人悲愤的事情,但你们想过没有,这便是现实。敌人的威胁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不是你忍不忍的问题。你不想,他们也会来杀你的人,你忍耐,他们也会来杀你的人。所以,这不是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做的便是,抛弃一切幻想,坚定一个心思,我们要活命,他们便必须完蛋。这是一场不是你死便是我死的较量,最终只有一方能活下来,没有任何的余地。而这才是你们应该激烈争论的话题,而非其他。”林觉一字一句侃侃而道。 所有人都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所有的幻想都该抛弃,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最终只能有一个胜利者。这句话将所有心中的侥幸犹疑和幻想都统统的碾碎,让众人落入冷酷的现实中来。 “我知道你们定想要问,以我们目前的实力,如何才能消灭他们?我只能告诉你们,不能也要能。你们既进了伏牛山中,便是进了地狱之中。想活便必须能战胜他们,否则便得死。无论谁,在目前的情形下都要有一种血拼到底的信念,一种只能赢不能输的气魄。若没有这份心气,我劝诸位还是尽快收拾包裹离去,因为等待你们的必是一条死路。” “军师,我梁七不怕死,但军师说过,光是不怕死不是英雄好汉。死要死的有价值。军师认为我们该怎么做,我梁七愿第一个冲在最前面,第一个掉脑袋。只要咱们能打赢他们。”梁七起身拍着胸脯喝道。 “袁朗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我也愿意第一个冲上去,死又何惧?”袁朗也大声喝道。 其余众人也都纷纷起身表态,一时间寻情激愤,闹作一团。 林觉摆手道:“诸位坐下,听我把话说完。想送死么?倒也不用那么急。阎王殿里可不嫌挤得慌。” 第四零五章 战书 众人翻着白眼重新坐下。林觉沉声道:“适才我说的话是让你们明白,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你死我活的斗争。所以,抛弃你们的幻想,准备作战才是当务之急。但以我们的实力,我们自然是不能跟他们正面对抗的,但别忘了,打仗是要动脑子的,而非是蛮力对战。否则那日比试,我怎么会和两名姐妹怎么能胜?对于如何对付他们,我其实已经有了计策,但请恕我暂时卖个关子。只要你们统一了思想,坚定作战的决心,我便放手去做。我只能告诉你们,若是此计能成,我们将会将左宗道和鲍猛的山寨彻底击溃,让他们消失在伏牛山中。还记得我给你们说的规划么?山寨要占据伏牛山东南两道出口,牢牢盘踞在这里,让所有伏牛山的山匪们都闻之胆寒。到时候不是我们担心他们的袭扰,要担心的反而是他们才是。” “什么?”众人惊愕不已,他们听到军师说此次要将左宗道和鲍猛一并铲除的话,都觉得不可思议。除了不信,当然也充满了万分的好奇。那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计策?军师当真有如此之能么? 坦白来说,座上除了高慕青和梁七,没人相信林觉的这番豪言壮语。但此时此刻,他们似乎别无他法,军师前面的话说的很对,要么铲除对手,要么己方完蛋,没有第三条路。在此情况下,任何一种策略都该尝试才是。 …… 落雁谷自北向南延伸,穿越两座高大山峰之后,在南侧分为‘丫’字型,形成一朝东南,一朝西南的两座狭长的山谷。东侧的一条往东南延伸,成为老君山和落雁谷大寨所在的东峰之间的一条天然界限。而通向西南一侧的分支,成为了落雁谷大寨西峰和北山大寨所辖的山头之间的一条界限。 那老君山山寨和落雁谷山寨原来都归于北山大寨所辖,当初高慕青等人首先攻下了老君山山寨,然后选择了攻下落雁谷作为落脚之处。北山大寨寨主鲍猛如何能忍,但老君山的地盘已经被交给了左宗道,鲍猛只能选择先攻下落雁谷,将气全部撒在了高慕青这一批人的头上。然而没想到的是,这一伙外来者非常的顽强,硬生生的抵抗住了数倍于他们的兵力的进攻。在死伤了七八百人手之后,鲍猛也不敢太造次,毕竟这伏牛山中实力便是一切。一旦兵马损失太多,自己也有被他人觊觎的风险,故而才停止了进攻。 鲍猛带着手下的一千两百余人却始终留在和落雁谷一谷之隔的分寨之中。鲍猛希望伏牛山的冬天能帮他一个忙,将这些外来者冻死在落雁谷,好让他不废一兵一卒便可重新拿回落雁谷的控制权。所以休战这两个月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密切注意着落雁谷山寨的消息。 但是,让他失望的是,落雁谷山寨在一场大雪之后似乎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从探听的情形老看,那边的人似乎活的好好的。而且特别是近一个月来,那边山寨中似乎出现了很多不可思议的变化。最直观的便是,在毗邻己方的山谷对面,耸立起了十几座箭塔,建造起了不少工事。他的手下以前还可以抵近去侦察,但最近连靠近百余步都要冒性命危险,因为对方居然有了弓箭。而且从那些不是在山坡上招摇的对手的装束来看,他们似乎都一水亮闪闪的盔甲,装备精良之极。 这些情况对于鲍猛而言简直难以接受,之前对方不过是靠着不怕死的肉搏便已经让自己遭受了重大的损失了,现在他们有了盔甲有了弓箭,那以后还怎么攻打他们? 就此罢手么?那是不可能的。自己气势汹汹的讨伐这群敢于侵犯自己的外来者,若是就这么铩羽而归不了了之的话,那将成为伏牛山众山寨的笑柄。自己的北山大寨将威严扫地,托庇于自己的一众小山寨怕是也将投奔他人。这个面子是绝对丢不起的。但若是硬着头皮进攻,若在落雁谷消耗太多实力的话,自己也将面临灭顶之灾。 在这种矛盾的心理下,鲍猛决定还是行两全其美之策。既然自己面临着这块难啃的骨头,那这个骨头也要让别人跟着一起啃才成。特别是左宗道那个老狐狸,其实整件事都是因为他而起,这伙人若不是他之前收留了下来,也不至于现在成为自己头疼的难题。而这个老狐狸现在得了便宜,拿了原本属于自己的老君山地盘,现在还在旁边观望,坐收渔翁之利,自己绝不容他置身事外。 于是乎,数日前,鲍猛命人送了一封信给左宗道,信上言明,要么他左宗道跟自己一起出兵攻下落雁谷,事成之后落雁谷归自己,老君山的地盘自己不做追究,愿意承认归属于石人山大寨。要么他便将老君山地盘归还自己。他若不归还,自己便召集伏牛山群寨大会,将左宗道的所为在大会上让众人评理。他左宗道引狼入室,现在却假装无事是绝对不成的。如果讨不到公道,自己便和他石人山大寨宣战为敌,从此不死不休,势不两立。 这份措辞严厉的信在不久后便得到了左宗道的答复。这老狐狸还算是明白人,回信中答应了自己的条件,同意明年春天跟自己一起出兵攻打落雁谷山寨。当然了,他要求自己白纸黑字写下契约,同意将老君山的地盘割让给石人山大寨。虽然,自己总归是失去了老君山,但左宗道若是愿意出兵,合两家之力必是可以横扫落雁谷的。收复落雁谷也算是弥补一下损失。更何况,这避免了自己实力的大大受损,更避免了自己的尴尬境地,总体而言,这个交易还是值得的。 这一日上午,鲍猛正和手下一帮兄弟在山寨大厅喝茶。商议着何时和左宗道签订正式的出兵协议,防止这老狐狸变卦的事宜时,负责山下防守监视落雁谷的一名头目匆匆进来。 “李贵,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鲍猛问道。 “启禀大寨主,没出什么事,只是对面落雁谷的人用弓箭射了一封信过来,点名要交给大寨主。这不我特地送上来给大寨主。” “哦?对面的信?这可奇了怪了。拿来我瞧瞧。”鲍猛有些诧异。 周围众人也都觉得奇怪,谈及对面山上的那帮人,众人心中都有些胆寒。数月前跟他们搏杀了一个多月,恶战不下百场,双方都损失惨重。但对面那帮人的凶悍和不怕死也给自己这边的众人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那伙人当真是如野兽一般,就像命不是自己的一般,这其实也赢得了心底的一点点尊重。现在休战了近两个月,对面派人送信来,这是什么意思?下战书么? 李贵将那封写着‘鲍大寨主亲启’字样的信交到了鲍猛手上,鲍猛大字不识一个,于是让识字的师爷帮着念。这种信是敌人送来的,鲍猛也不避讳在众人面前念出来,眯着眼靠在椅子上听。 胡子花白的老师爷是从山南县城掳来的,在山寨中倒也没遭什么罪,依旧带着黑色的瓜皮小帽,穿着黑缎长袍,胡子梳理的整整齐齐的。就是当时上山的时候多了几句嘴,牙齿被打落了几颗,一张口便见口中豁口和红红的牙龈,和他整洁干净的形象有些冲突。 “鲍大寨主足下:自我等来伏牛山中,数月来与大寨主大战百场,纷扰不清。今你我僵持,相互虎视,战又不战,退也不退,又待何如?鲍大寨主欲战,我两寨便约日约时决一雌雄,胜者自胜,败者勿扰。大寨主欲不战,我落雁谷大寨主愿同大寨主会商言好,消弥仇隙,化干戈为玉帛。而长此彼此敌视骚扰,徒然消耗双方之力,反为外人所乘。鲍大寨主当三思之。落雁谷大寨主高慕青顿首!” 这信并不长,但却颇有文采。老师爷已经很久没有在山上看到这样的文字了,当下读的是抑扬顿挫,摇头晃脑,颇有韵味。 本来眯着眼的鲍猛腾地坐起身来,这封信的内容他还是听的懂的。 “他娘的,落雁谷那娘儿们胆子贼大,这是给我们下战书么?混账!谁给她的胆子?”鲍猛怒道。 “就是,这贼娘们好大的口气,说我们战也不战退也不退。要和我们约战?这是嘲笑我们呢。” “草他娘,这帮家伙是不是疯了?居然主动来约战?” 周围众头目也纷纷叫骂起来。 “大寨主,各位大王,这封信并非是约战之意。”老师爷在旁道。 鲍猛拍着椅子的扶手问师爷道:“师爷,你说这封信里不是约战的意思?” 那师爷摇头晃脑的道:“这封信嘛,这‘这战也不战退也不退’这句话乃三国蜀国大将张飞之口,想当年,那燕人张翼德单枪匹马守在长坂桥头……” “闭嘴!谁爱听你说这些东西?老子是问你这封信是不是约战的意思。”鲍猛毫不留情的打断道。 老师爷忙点头道:“是是是。这封信里确实有约战之意,然而其背后的意思却不是约战。确实说了,咱们和他们两军对峙,虎视眈眈的不是了局,说大寨主要是想继续攻打他们,便痛痛快快的打一场,分个胜负来。但这是场面话,最后一句才是这封信的重点。” “哦?最后一句说什么来着?”鲍猛皱眉问道。 老师爷摇头晃脑的读道:“我落雁谷大寨主愿同大寨主会商言好,消弥仇隙,化干戈为玉帛。而长此彼此敌视骚扰,徒然消耗双方之力,反为外人所乘。鲍大寨主当三思之。” 鲍猛皱眉思索道:“那意思是,想要向我求和?” 老师爷点头道:“正是此意,虽未言求和,但这正是请求见面会商言好之意。” 鲍猛想了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第四零六章 涉险 鲍猛想了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娘的,这娘儿们看来是服输了,估计是撑不下去了。现在来求和?可是也晚了。我已经和左宗道达成了协议,不久后我们两寨联手,攻下落雁谷。杀光他们所有人,为我死难的兄弟们报仇,也消我心头之恨。师爷,回信给他们,叫他们洗洗干净脖子,等着挨刀。哈哈哈。” 老师爷忙答应了,叫了杂役在旁边的桌子上铺纸磨墨。一时间又拿了这封信细细的研究,琢磨着如何才能回一封文采斐然的信给对方,不至于输了文采。若直接按照大寨主说的什么‘洗干净脖子等着挨刀’的话写上去,未免太粗鄙了些。 鲍猛重新坐下,翘起二郎腿眯眼哼哼着小曲儿。然而,身侧一人的话却让他又重新坐直了身子。 “大哥,这件事对咱们或许是件好事啊。大寨主何不见一见对面的人?”说话的是四寨主阮平,他在山寨中计谋出众,是鲍猛颇为倚重的对象。 “哦?老四,这话怎么说?这帮家伙现在走投无路了来求和,难道我们该给他们好声气?莫忘了几个月前,他们可是害得我们死伤了七八百的兄弟呢。我恨不得将他们一个个碎尸万段才解恨。”鲍猛皱眉问道。 “大哥,这伙人自然是该死。但目前的情形,大寨主难道不觉得我们应该选择对我们有利的作法吗?眼下我们虽然和左宗道初步定了协议,商定共同出兵攻下落雁谷。我们两家山寨共同出兵,那自然是可以灭了落雁谷的那帮人的,可是咱们也是付出了代价的。就算拿下了落雁谷,老君山的地盘还是要拱手送给左宗道的。因为我们既邀他出兵,便要付出这样的代价。但如果,我们无需左宗道出兵便可拿下落雁谷的话,这老君山的地盘我们便不必送给左宗道了。就算他们目前占着,但那终究是我们的,时机一到,咱们发兵攻打夺回来,他也没话可说。伏牛山众寨联盟大会上,咱们反而占理。大寨主您说是也不是?” 鲍猛沉思片刻,皱眉道:“老四这话说的倒是很有道理,但落雁谷那帮人真的肯将落雁谷拱手相让?若是他们只是缓兵之计,我们岂非连左宗道也得罪了?到时候可更不好办了。” 阮平轻声道:“大哥,咱们私底下答应他们来这里见面商谈便是,谈的拢便好,谈不拢再打就是了,咱们也不少一根毛?左宗道又不知道这件事,再说就算他知道了又能如何?我们还受他约束不成?只要对咱们有利,咱们何乐而不为?落雁谷这帮人虽然让我们吃了些苦头,但如果能收了他们为我们所用,我北山大寨的实力岂非涨了一截?未必便要收回落雁谷不是么?他们肯依附于我们不也是一件大好事么?当然了,就算他们不肯,咱们谈崩了,他们的人来这里,岂非是送上门来给我们杀?若是那娘儿们亲自来了,咱们擒贼擒王,宰了那娘们,落雁谷群龙无首,不也更利于以后攻下他们么?无论怎么看,对我们都是有好处的。” 鲍猛缓缓点头道:“说的是啊,对我们其实没坏处啊,何妨和他们见见面。若他们愿意交出落雁谷地盘,或者是愿意归附我们,我们岂非不用再和左宗道那老狗做这笔亏本买卖。实在谈不拢,也可以杀几个人出出气。老四啊,你脑子够灵光啊,此言不错。” 阮平躬身笑道:“大哥过奖,过奖了。” 鲍猛转头问其余众人意见,周围的几名头目也都被阮平的话说服了,纷纷表示这件事可以一试,左右自己山寨不会吃亏。谈成了更好,谈不成也不影响后面的行动。 鲍猛见众人都这么说,下定了决心,于是转头朝老师爷吩咐道:“重写一份回信,告诉他们,要谈可以。地点必须在我这里,另外我要那个叫高慕青的女寨主亲自前来,还有,不许他们带太多的兵马护卫,最多只能带三五十人。” 老师爷忙答应着,心里却颇为遗憾。因为他刚刚绞尽脑汁写了几段得意的话在回信上。什么“你要战那便战。”,什么“择日我北山大寨鲍大寨主将率兵马和你们会猎于落雁谷。”之类的话。老师爷自认为,这样的语句既含蓄又霸气,既潇洒又自信,论文才也不输于来信上的语句。然而,大寨主又变了主意,这些语句便都不能用了,只能重新绞尽脑汁了。 …… 傍晚时分,来自鲍猛大寨的回信被送到了高慕青和林觉手上,信上提出了三点要求。会面地点在对方山寨之中,高慕青必须亲自到场,所携卫士不能超过五十人。光是看着三条,便可嗅到一股浓浓的杀气。根据这个条件,一旦谈不拢,那是别想活着出来了。 关于信上的条件,林觉和高慕青又一次爆发了争论。林觉本来是打算作为全权代表代表落雁谷山寨前往谈判的,但现在对方提出了要高慕青前往,这显然是怀有阴谋。林觉认为,高慕青不能冒这个险。这个条件完全无需遵守。但高慕青告诉林觉,即便是对方没有提出这个要求,她也会亲自前往的,她是不会让林觉一个人去冒险的,更何况对方现在提出了这个条件。高慕青认为,自己如果不去,那便给对方一直心里有鬼且诚意不足的感受。而这次的会商,正是计划中最为重要的一环。如这一环不能商谈好,后面便再无后续了。 但林觉怎肯让高慕青去冒险,他明白一旦对方翻脸,高慕青便有性命之忧。高慕青如果送了命,那么落雁谷山寨也将群龙无首陷入混乱,再无力抵挡对方的进攻。莫看高慕青其实并不是个称职的山大王,但她作为老寨主的独女,原龟山岛山寨的大寨主,她的号召力和凝聚力是无人能及的。除了她,还没有人能够让落雁谷山寨凝聚起来,也无人能让所有人都服气。 争论到最后,林觉火冒三丈。他还没有这么生气过,特别是在女人面前。甚至说了一些狠话,扬言她若执意倔强坚持,那自己再不管山寨之事,明日便离开山寨云云。高慕青流泪哭泣,拿出了一截布带,缠在自己手臂上,将另一头系在林觉的手臂上。 “夫君,你忘了么?当日你我遭遇飓风,在茫茫大海之上,生死未卜之时。后来在桃花岛上,你我被困于岛下洞窟之中,烈火汹汹上天无路遁地无门之时。你我便是以布带相连,发下同生共死之誓。那几次你我都是命悬一线之时,你我尚且能相互扶持,不惧生死。这一次我反倒任你去冒险,苟安于此?我若不去,你也莫去,大不了将来和他们决一死战便是。你若要去,我便一定要跟着去,我决不能让你一人冒险。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高慕青声泪俱下的一番深情倾诉,终于让林觉无话可说。是啊,当日桃花岛上,那真是九死一生,比之现在面临的危险也不遑多让。高慕青重提往事,林觉也无言反驳。 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一次不仅是干系自己两人的生死,更干系到山寨存亡,林觉不得不慎重。他不想放弃这个计划,然而高慕青要亲自前往的话,那便需要交代安顿山寨中的事情。若意外发生,不至于山寨大乱。 于是乎,林觉和高慕青商议了一会,命人将山寨中几名骨干首领叫来。当着大伙儿的面,林觉将自己的计划告知了他们。并且向他们通报了鲍猛回信的内容。 梁七袁朗等几人闻言大惊,他们没想到军师口中的计划竟然是这么一个冒险的计划。而鲍猛回信中的条件明显是暗藏杀机的。大寨主和军师若去,估计是自投罗网。此举招致了众人的一致反对之声,他们异口同声的表达了此计不可行此行不可去的意见。 一片喧嚷之中,高慕青冷声开口道:“诸位兄弟,我和军师计议已定,此事势在必行,已无商议余地。叫你们来不是要征求你们意见的,而是我有些话要交代你们的。你们莫要吵闹,听我说话。” 梁七等人无奈闭嘴,听高慕青说话。 高慕青道:“道理那日军师已经跟你们说的很清楚了,若不能铲除左宗道和鲍猛这两处威胁,我山寨永无宁日,也不得久长。军师的计划正是要借力打力,逐一击破。这本就是个冒险的计划,但不冒险又焉有收获?为了让鲍猛觉得我们是有诚意的,我必须亲自到场。但正如你们所知,此行很可能是个陷阱,所以,我这里要交代几句话。其一,我和军师若是死在鲍猛大寨之中,二寨主梁七便为落雁谷大寨寨主。哪怕是我们没死,被他扣为人质,梁兄弟也必须立刻升座为大寨主。断绝其挟持要挟之心。听明白了没有?” “大寨主!此事万万不可啊。”梁七高声大叫道。 “大寨主,三思而行啊。”其余众人也纷纷叫道。 第四零七章 涉险(续) “都给我住口,这是命令。其余几位兄弟,袁兄弟,卢义兄弟,还有春草,以及其余几位兄弟,你们必须要拥戴梁兄弟,不得抗命。”高慕青冷声喝道。 “军师,这如何是好?”梁七等人看向林觉,求助般的叫道。 林觉静静的道:“大寨主的决定便是军令。诸位莫忘了,你们都是对着寨规宣了誓言的,若违背誓言,那便是对山寨不忠,对大寨主不忠。” 众人愕然相顾,叹息无言。在高慕青的逼问之下,梁七终于点头答应了,其余几人也不得不答应。 高慕青继续道:“其二,若我们死在鲍猛手里,你们不得报复出击,不用为我们报仇。以我们现在的力量,守御可守,攻则不足。主动进攻无异于找死。你们要继续加强防御,建造工事,做好准备。我和军师若是此行未果,那便意味着恶战难免。当恶战到来,我希望你们将百姓先送出山外,让他们离开。我知道他们出去的日子也不好过,或许将沦为流民,颠沛流离。但总比死在山寨之中的好。而你们,如果无法抵挡进攻,也可撤离伏牛山。天下之大,也并非便无存身之处,不可轻易赴死,要给咱们龟山岛山寨和落雁谷山寨留下些血脉。明白么?” 众人眼圈发红,沉默点头。 高慕青也红了眼睛道:“罢了,其他的也不多说了,你们都是我山寨的好兄弟,很多事我也不用多交代你们。我知道你们会做出更好的抉择的。” 梁七叫道:“大寨主,要不我跟你和军师一起去,如有意外,山寨交给袁兄弟便是。要我在这里留着,看着你和军师去冒险,我还算人么?” 袁朗叫道:“我去才是,我带人跟着军师和大寨主随行保护。鲍猛若是敢有不轨之行,我们便给他们来个鱼死网破,杀他个中间开花。” “我去,我去!”众人都纷纷叫了起来,场面又乱了起来。 林觉沉声喝道:“干什么?都干什么?还有规矩么?都给我消停些。” 众人讪讪住口,林觉皱眉道:“你们一个个的都要跟着去作甚?我告诉你们,这一次只有我和大寨主两人前往,一个随行的都不带。你们谁也去不成。老老实实的守着山寨。” “啊?那怎么成?怎可不带人手护卫?”梁七袁朗等忙叫道。 林觉皱眉道:“带多少人手护卫能安全?带人去作甚?若出了事多饶上几条性命?便是将山寨三百兄弟一起带着去,人家那里是一千多兵马,出了事便能活着回来么?而且越是带很多随行保护的人手,越显得咱们没气魄。那鲍猛要是有不轨之心,只能杀我和大寨主两个,其他人他可莫想动一个手指头。我和大寨主要教他看看什么才是胆色。” “军师,您能不能告诉我们,这计划你真的有把握么?”袁朗问道。 林觉冷声道:“这个问题我被人问了很多次了,我不想再回答这个问题。我可不是一时脑子发热跑去送命,人性有其弱点,抓住弱点可成大事。看似我们和鲍猛似乎是死敌。但利益所在,死敌也可化友。一句话:因时度势,事在人为。” …… 烛火摇弋的屋子里,林觉静静的坐在竹案前,面前站着杵着拐杖的林虎和眼圈红红的绿舞。林觉回到住处后将自己明日要和高慕青去敌寨的事情告诉了绿舞和林虎,绿舞一下子便哭了起来,林觉已经安慰了许久才让她止住了悲声。林虎倒是一反常态,咬着下唇不吭气。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杵在这里作甚?我都已经解释了,这一次可不是去送死。你们当我傻么?若无把握,我会这么做么?回去吧,都洗洗睡了,天这么冷。”林觉摆手对两人道。 “可是……公子不是也说了,那个鲍猛或许也会翻脸的啊,他翻脸,公子和高姐姐不是没命么?”绿舞抽着鼻子道。 “哎,危险自然是有的,我都已经坦诚相告了啊。早知如此,便不跟你们明言了,我是不想向你们隐瞒罢了。毕竟你们也都懂事了,我很多事瞒着你们也不好。危险何处不在?吃饭有噎死的,走路有摔死的,喝水还有呛死的呢。怕危险,那还不做事了?”林觉道。 林虎点头道:“叔说的对,我不就是例子么?我送个信都差点死了。开始以为会冻死,后来以为会被狼吃了。事事都有危险。叔,你放心,如果你出了事,我听你的话,陪着绿舞姐回杭州去。以后将绿舞姐当娘一样孝敬,一定不会让人欺负她。” 绿舞忍俊不禁噗嗤破涕为笑,嗔骂道:“自己笨的要死,送个信差点没命,还当公子跟你一样么?公子若跟你一样笨,早死了几回了。还有,你这话倒像是公子回不来似的,我可告诉你,一会你啐几口,把你这乌鸦嘴的话给吐了。” 林虎忙伸脖子呸呸呸几口,叫道:“大吉大利,童言无忌。我不是那个意思。叔,我可不是咒你死。” “你还说。”绿舞怒道。 林虎忙道:“得,我这嘴笨,我还是回去睡觉了。叔,你放心,我相信叔是一定马到成功的。” 林虎拄拐如风出门而去。绿舞兀自跺脚嗔怪不已。 林觉呵呵而笑,轻声道:“你饶了他吧,他嘴笨的很,但他比你坚强。他可没哭。这一次断了腿之后,小虎稳重多了,似乎长大了不少。” 绿舞撅着嘴低声道:“我哭还不是担心公子么?” 林觉心中感动,拉着她的手将她搂在怀里道:“绿舞,你是我的心肝儿,不用担心。要学会坦然面对。无论出了什么事,你都要坚强。” 绿舞微微点头,将头靠在林觉的胸前道:“公子,我知道不能哭哭啼啼的,但是我忍不住啊。” 林觉笑道:“我明白,你担心我嘛,你心里只有我,我知道的。今晚你陪我睡吧,不用回房了。” 绿舞脸色火红,怔怔道:“我,我。” 林觉亲了她一口道:“莫怕,只是搂着睡罢了。我说了,等明年,你再大一岁,我再要了你。你莫心急。” 绿舞身子发烫,颤声道:“我……我,人家哪里急了?……人家可没急。” 林觉呵呵一笑,一口吹了烛火,抱着绿舞走向床头。 …… 雪后的阳光洒落群山峻岭之间,从落雁谷大寨所在的山峰往西看去,一片群山万壑绵延至远方。向阳的一面白雪皑皑,反射着朝阳的金色光线,背阳的一面幽深黯淡,松柏森森。此情此景,既宏大壮阔,又神秘阴冷,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和冲击。 落雁谷大寨高大的寨门前,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当林觉和高慕青并肩走到此处时,从寨墙上、屋舍旁、大树边,探出一张张担忧的面孔来。他们都是来送行的。 高慕青皱眉不快,林觉也皱了眉头。这件事本是绝密的,防止会有走漏消息之虞。但现在居然弄的尽人皆知了。看来,山寨的建设非一日之功,将来在纪律上还要下大功夫,否则有些人根本没有保密意识和责任感。不过在目前的情况下,消息内情散布出去的可能性不大,毕竟落雁谷大寨中的军民跟外界并无联系,也没有被人买通当细作的可能。 “全部回去,各司其职。该训练的训练,该干活的干活,耽误了进度,拿你们试问。”高慕青对站在门口等候送行的梁七袁朗等人娇叱道。 “大寨主放心,我们只是来送送你们,回头便去做事。”梁七道。 林觉走过梁七的身旁,梁七拱手道:“军师,保重啊。” 林觉笑道:“梁兄弟,你怕我们回不来么?什么样的风浪我们没见过?还会栽在这条小河沟里么?” 梁七咧嘴笑道:“我自然是相信军师的,军师的本事我都不信,那我还信谁?” 林觉哈哈一笑,转身出了寨门,一干人等一直行到林地外侧,这才被高慕青和林觉要求即刻转回。绿舞依依不舍的跟着两人不肯离开,林觉催促她回山,她却执意要送到山坡下。高慕青见状微笑,将绿舞拉到一旁嘀咕了几句,又从发髻上取下了一根蓝色丝带交到绿舞手里,绿舞这才站着不动,目送两人走下山坡。 林觉觉得奇怪,问高慕青道:“你跟绿舞说什么了?她这么听你的话?” 高慕青轻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向她保证,一定拼死将你平安带回来,她是知道我的武技的。” 林觉呵呵笑道:“你倒是会安她的心,你将我送给你的那根丝带给绿舞了?” “原来你看到了。是啊,我给她了,她知道那根丝带的意义。我让她替我保管,让她知道我们是会回来的。她知道的。”高慕青笑道。 林觉点头,微笑不语。 半个时辰后,林觉和高慕青已经来到落雁谷西南侧的谷地里。身后便是落雁谷山坡上的林立箭塔,而前方便是敌人占据的林木森森的山岭。 两人现身在谷地里的时候,山谷两侧的敌我双方的人其实都已经看的清清楚楚。两人一步步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对面山坡行去,地面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两人一声未发,呼吸可闻,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除此之外四野无声。山坡上的敌我双方的人手都屏息凝神看着两个人的身影,心情却各自迥异。 林觉和高慕青踩着没膝的积雪越过了中线,靠近了对面山岭之下。在进入弓箭射程之后,林觉和高慕青站住了身形,因为他们发现了对面山坡边缘出现的十几个人影。 第四零八章 饶舌之人 “对面来者何人?”十几名山匪弯弓搭箭对着两人,一名身材矮状的汉子高声喝问道。 “这里是落雁谷大寨寨主高慕青,鄙人方林,落雁谷大寨军师。我们是应你家鲍大寨主之约,前来你们山寨赴约的。”林觉高声叫道。 对面那汉子狐疑的看着雪地上长身玉立的两人,那自称军师的汉子相貌丑陋,不过腰杆倒是挺的笔直,身上披着黑色的大氅,里边是一套盔甲,倒也威风凛凛器宇轩昂。那个穿白色斗篷的女子倒是貌若天仙,英气勃勃。两个人站在雪地上一黑一白,倒也是气度不凡的一对。 “李队长,是她。男的我们不认识,那女的确然是落雁谷的大寨主。前几个月我们进攻道山腰,这女的像个母老虎一般杀人不眨眼,我亲眼看见她在我身边砍翻了几个兄弟。若不是我跑得快,此刻怕也是她剑下亡魂了。是她,没错。”一名山匪低声道。 矮壮汉子再无怀疑,他是山下负责守卫警戒的头目李贵,也是奉命在此迎候今日来山寨会商的对方的大寨主的知客。他自然是没见过高慕青的长相,对面山寨中也不止一个女子,所以有些不敢确认。更让他不敢确认的原因是,他本以为对方会在一群人的护卫下来到,但现在居然是单枪匹马而来,只有一个什么军师跟着,所以根本不敢相信。 “上!”李贵一挥手,十几名山匪飞奔而至,带起一团团的雪雾冲到林觉和高慕青身旁,瞬间将两人团团围住。弓箭兵刃也牢牢的对着两人。 林觉冷笑道:“怎么?各位未免胆子也太小了些,我们只有两个人,又非洪水猛兽,面对你们十几个大汉还能咬人吃人不成?” 李贵脸上一红,摆手下令。众山匪这才放下兵刃,但依旧随时保持戒备,围在左近。 “兄弟李贵,有礼了。二位当真是落雁谷的大寨主和军师么?”李贵拱手道。 林觉笑道颔首还礼道:“怎么?这位兄弟连人都不认识也来接人?” 李贵道:“我只是觉得奇怪,怎地就你们两人前来?没带人手么?” “我们是来和你家鲍大寨主商谈重要大事的,又不是来打仗的,带那么多人手来作甚?还不带路,引我们去见你家大寨主。”高慕青玉面含威,冷声斥道。 李贵翻翻白眼,心道:好厉害的娘们儿,果然不是好相与之人。 “高大寨主,方军师,请!在下奉我家大寨主之命,护送你们上山进寨。请!”李贵微微躬身,伸手相请,口中大声说道。 在一群山匪的簇拥之下,林觉和高慕青二人沿着山道盘旋而上,前往山腰处的北山大寨分寨。昨夜双方其实便早已有了沟通,故而鲍猛等人早就知道高慕青今日会亲自前来。或许是为了炫耀武力和气派,此刻通向山腰处的山道上山匪聚集,一个个横眉瞪目宛如凶神恶煞一般,样子甚是难看。但其实,这些做派在林觉和高慕青二人看来,却是可笑之极。当初二人闯入桃花岛上数万海匪盘踞的匪巢之中时,那时的凶险何止于此。海东青又是闻名于世的海匪头目,以凶残嗜杀著称,当时的心理压力比这里可大的多了。鲍猛摆出这副模样,那却是枉费心机了。如今的林觉和高慕青对这等场面早就有了心理承受能力。 山腰之上,一大片开阔的平地处正是北山大寨的分寨所在之处。由于只是分寨,故而其实规模不太大,只是因为最近鲍猛亲自驻守于此,所以人手多了些,多搭建了些供山匪居住的房舍。但却也显得拥挤杂乱,肮脏不堪。不过那分寨的议事堂倒还有些气派,毕竟这里曾经是鲍猛发迹之处,这议事堂也是当初的遗留,颇为高大。 议事堂前的地面上,泥污翻卷,雪泥被践踏的一塌糊涂。但这并不妨碍数百山匪站在那里摆派头。这群衣着各异,手持兵刃的山匪还以为自己多么威风,当林觉和高慕青走近是,一个个发出唿哨恐吓之音,瞪着眼肆无忌惮的在两人身上乱看。 “高大寨主,方军师请留步。本人去禀报我家大寨主一声。”靠近聚义堂门前时,前方领路的李贵回身拱手道。 林觉微笑道:“有劳。” 李贵点头而去,没入聚义堂中。不久后李贵出来,拱手沉声道:“高大寨主,方军师,我家大寨主有请。” 林觉点点头,看向高慕青轻声道:“大寨主,咱们进去吧。” 高慕青颔首应了一声,举步往前行去,两人昂首直入。门内是一处天井,一条石板道通向二十余步外的大堂。长窗开处,可见聚义堂内火把通明,烟雾缭绕。因为外明内暗,看不清里边的人。但两人进入天井之中时,便能感觉到屋子里锐利凶狠的目光落在身上,像是暗夜中在旁窥伺的野兽的凶睛。 “站住,入我聚义堂,不得携带兵刃。”一声断喝在大堂廊下响起,十几名身材高大魁梧的山匪如一扇门将去路拦住。一名面孔黝黑的蒜鼻大汉冷冷的瞪着林觉和高慕青两人。 林觉皱眉道:“哪来的这么多规矩?我们孤身前来,你们还怕我们携带兵刃?当真可笑。” “对不住,这是我们山寨的规矩。觐见大寨主必须得卸下兵刃,若有必要,还要搜身呢。”那蒜鼻山匪语带轻佻的道。 周围有几名山匪盯着高慕青玲珑的身体不怀好意的嘿嘿笑了起来。 高慕青柳眉倒竖,冷声斥道:“我当鲍猛是个汉子,没想到却是胆小如鼠之辈。我高慕青不带一兵一卒前来和他会商,他竟连我身上佩戴的兵刃都怕。早知鲍猛是个如此胆小之辈,今日我便不来了。这样的人能成什么大事?我高慕青虽只是女流之辈,却也比他大气的多。军师,我看我们不必和鲍猛商谈大事了,此人不值得我们多费口舌。” 林觉闻言也大声道:“大寨主所言甚是,这鲍大寨主确实小家子气。就算我们两家山寨是敌对,却也不能如此失了礼数。大寨主亲自涉险来此都不惧,他却吓得缩头不出。大寨主,我看,这鲍猛不及您之万一。大寨主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鲍猛却是徒有虚名,胆小如鼠之辈,他应该投胎当个妇人才是。” 两人一番一唱一和,对鲍猛进行了一番公然羞辱。声音还大的很,不仅天井里的众人听在耳中,坐在聚义堂上的鲍猛本人也听的清清楚楚,顿时气得面如土色。 “大胆!胆敢如此放肆,你们怕是活腻了!”蒜鼻大汉怒喝道。 高慕青手腕一翻,长剑出鞘,娇声斥道:“本寨主敢来此处,便已将性命置之度外。大不了血战一场,死在这里便是。我告诉你们,即便我死在这里,我落雁谷山寨的兄弟也一样同仇敌忾,你们依旧无法拿下落雁谷。” 蒜鼻大汉怒喝一声道:“好个刁蛮的娘们儿,小的们,还愣着作甚?夺了她兵刃。这娘们成心来闹事的。” 十几名大汉闻言,兵刃出鞘之声沧浪浪不绝于耳,蜂拥上前。高慕青将长剑一横,柳眉倒竖,玉面含威严阵以待。林觉将手探入怀中摸住了王八盒子的把柄。 “都给我住手!”一声低沉的断喝声在聚义堂厅门前响起,鲍猛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厅门前。 蒜鼻大汉忙回身行礼,大声道:“大寨主,这娘们儿嚣张的很,对大寨主出言不敬。我等只是按规矩要他们卸下兵刃,他们不但不肯还要动手。” 鲍猛面色阴沉的喝道:“程三,高大寨主是咱们的客人,你怎可如此待客?传出去人家岂非说我鲍猛欺负人?她不愿卸了兵刃也就罢了,难道我鲍猛还怕她对我不利不成?还不退下!” 蒜鼻程三忙连声告罪,挥手下令众人退下。 鲍猛这才转向高慕青,拱手哈哈笑道:“高大寨主是么?久仰久仰!本人鲍猛,手下不知礼数,得罪了。” 高慕青面如寒霜,拱手还礼道:“鲍大寨主有礼,我正是高慕青,落雁谷山寨寨主。适才之事便也罢了,我只是觉得贵手下出言不逊,似有轻薄之言。其实我敢来你们这里,又岂会惧怕卸了兵刃?我本就是为了善意和诚意而来。既然鲍大寨主如此知礼,我自然入乡随俗尊重你们的规矩。” 高慕青手腕一抖,长剑沧浪入鞘,伸手将长剑连同剑鞘从腰带上摘下,随手一抛,飞向蒜鼻程三面前。那程三伸手一抄,将长剑抄在手中。 鲍猛哈哈大笑,拍了两下巴掌道:“好,高大寨主不愧是女中豪杰,快人快语,行事爽利。见识了,见识了。” 高慕青一笑,伸手介绍站在身边的林觉道:“这一位是我山寨方军师,此行便只有我和军师前来。” 林觉上前微笑拱手行礼道:“在下方林,见过鲍大寨主。” 鲍猛看着其貌不扬的林觉,对他其实并不在意,只礼貌性的拱手道:“方军师有礼。” 然而,站在鲍猛身边的老师爷却突然开口道:“这位方军师便是昨日写那封信的人吧?” 林觉也不认识这个满口漏风的老头,但见他倒也清清秀秀的像个读书人的样子,也不好失礼,拱手笑道:“正是在下。” “哎呀,果然,老朽一猜就是。方军师一笔好文采啊,‘战也不战退也不退,又待何如?’有气魄,有文采。”老师爷憋着嘴挑着大指赞道。 “哪里哪里,我猜那封回信便是老先生写的吧,文采也挺好的。嗯……尔等欲会商亦可,但需应我约法三章,依此而为。……如若不然,必携兵踏平落雁谷,教尔等死无葬身之处。这几句是您写的吧。没想到老先生年纪这么大,写出来的话还是这么烈,这么有气势。”林觉笑道。 “哈哈哈,见笑,见笑。”老师爷笑的口中漏气,抚须不已。 周围众人大翻白眼,这两个家伙喧宾夺主的在叨叨叨些什么?两位寨主见面没说几句话,这一个师爷一个军师倒是抢了话头滔滔不绝了。 “老东西,干什么你?这有你说话的份么?还不滚进去?真是的,什么玩意儿。”北山大寨二寨主马云瞪着小眼睛怒骂连声,伸手抓着老师爷的后脖颈一个扭转,老师爷便身不由己的面朝厅中了,马云用力往前一叉,老师爷便踉跄着被塞进厅中,差点摔个狗啃泥。 “见笑见笑,这是我手下的师爷,是个腐儒,平日跟在身旁写写信什么得,脑子不太好使,喜欢多嘴。见笑了。”鲍猛尴尬笑道。 高慕青瞟了林觉一眼,心里好笑。夫君毕竟还是个书生,遇到个老师爷便露了本色出来。 “来人,备茶水点心。高大寨主,里边请。”鲍猛大笑道。 高慕青颔首而笑,一群人簇拥之下,众人进入聚义厅中就座。 第四零九章 谈判 茶水沏上,众人落座之后,原本还算和谐的气氛突然之间便在一瞬间变得诡异了起来。 鲍猛在高高的大椅子上居高临下的坐着,像个盘踞在高岩上的秃鹫一般,双目炯炯的看着高慕青和林觉。周围十几名北山大寨的头目们也都瞪眼瞅着高慕青和林觉两人。厅中忽然之间变得一片死寂。 “鲍大寨主,各位头领,你们这是怎么了?”林觉笑问道。 鲍猛.干笑一声,阴测测的开口道:“高大寨主,方军师。你们送信来说有事同我们会商,那么便请说吧。说实话,本寨主还真想不出我们和你们之间还有什么好商谈的。高大寨主也还真是胆子大,你我早已敌对,数月前咱们打的你死我活,我手下数百条兄弟的性命毁在你们手里,你居然今日还敢单枪匹马的来我山寨。呵呵呵,佩服,当真是佩服。可惜啊,这份胆量虽令人佩服,却也……呵呵呵,却也太无脑了些。” 鲍猛的笑声如夜枭磔磔,刺耳难听。十几名头目在一旁也忽然嘿嘿哈哈的怪笑起来。一时间厅中宛如阎王殿中一般鬼哭狼嚎,群魔乱舞。 高慕青心中生出一丝惧意,毕竟身处敌对方的龙潭虎穴之中,对方此刻的表现让人心中生寒。她看了看林觉,发现林觉面带微笑静静的坐在身旁,似乎什么都不怕的样子,这才心中稍定。心想:“大不了一死,和他一起死了也算是长相厮守,怕什么?再说了,他必是心里有数的。” 林觉带着冷笑等着这群人鬼哭狼嚎结束,静静开口道:“鲍大寨主,我家大寨主亲自前来贵寨,并非不知凶险。毕竟你我两寨已是敌对。但这敌对之责,全部推给我们落雁谷山寨,这似乎是不公平的。你们确实损失了不少人手,但我落雁谷山寨也同样损失惨重。寨主兄弟和百姓死伤者逾八九百人,我们又跟谁说理去?” “笑话,那是你们自找的。你们攻了我老君山,占了我落雁谷。这些都是我的地盘。你们动手在先,难道还能怪得了我们么?”鲍猛厉声喝道。 “就是,你们这帮外人之人,跑到我们伏牛山中抢地盘,活该你们找死。”周围几名头目也都纷纷怒斥道。 林觉摆手道:“停,停。咱们先不要争吵此事。这件事事出有因,我们今日前来正是要商讨解决的办法,化干戈为玉帛。咱们两家这么打来打去,最终还是两败俱伤,这又是何必?” “哈哈哈,化干戈为玉帛?你说的轻松。怎么个化法?你要我们不打你们么?可以,你们立刻将落雁谷交出来,退出我的地盘,我或可放你们一条生路。又或者你们干脆全部归降于我,那么我倒是有可能考虑将落雁谷给你们继续住着。但你们的人马必须为我所用。只这两条,否则必不干休。你们也莫以为我们是拿不下你们,我只告诉你们,不久后我便会踏平落雁谷,教你们鸡犬不留。如何抉择,你们给个痛快话。老子可没时间跟你们磨嘴皮子。”鲍猛喝道。 “绝无可能。想要我们拱手将落雁谷让给你?你休想。落雁谷是我数百兄弟和数百百姓用性命换来的,平白交给了你,他们的血岂非白流了,他们岂非白死了。”高慕青冷声斥道。 鲍猛脸色阴沉,摊手道:“高大寨主这么说话,那我们便没得谈了。我本以为你带着诚意而来,是会接受我们的条件的,看来你们是死不悔改。那便休怪我们手下无情了。” 高慕青赫然起身道:“你待怎样?杀了我们么?我告诉你,我们既然敢来便不怕死在这里。你休想胁迫我们。我今日不归,明日我山寨便有新头领,依旧会让你们无法染指落雁谷。” “他娘的,臭娘们。杀了你们又怎地?当老子们不敢么?”二寨主马云起身怒骂道。 “宰了他们,狗.娘养的,跑这里撒野来了。” “男的宰了,女的剥了衣服大家乐一乐,挂旗杆上示众。” 一群头目纷纷起立,污言秽语不绝,兵刃出鞘之声嘈杂刺耳。 高慕青柳眉倒竖,上一次在海东青的聚义厅里也有人说这般污言秽语,看来天下土匪都是一个德行。上一次高慕青之直接便踹飞了椅子,砸烂了那嘴花花的海匪头目的嘴巴,这一次高慕青同样不能容忍。她抄起茶盅便欲掷出,然而,她的手却被林觉握住了。 “大事为重,口舌之争又有何用?记着那几个口花花的人,我答应你,必让你亲手砍了他们的脑袋。”林觉在高慕青耳边低语道。 高慕青胸口起伏,缓缓的将茶盅放下。 “鲍大寨主,你知不知道,你此刻的激愤,会让你失去一个得到巨大好处的机会。你可以杀了我们,也可以让你们的手下尽情的用污言秽语攻击我家大寨主,但你什么都得不到,只会得到落雁谷山寨上下所有人的彻骨仇恨。他们会和你们不死不休。你见识过落雁谷兄弟的凶悍,也该明白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林觉厉声喝道。 鲍猛摆手制止了众人的鸹噪声,探身眯眼冷笑道:“这位方军师,你们要来谈和,又不肯示弱。那能怪咱们么?你说对我们有好处,我不知好处从何而来。我只知道你家大寨主不肯妥协。那便没什么好谈的。你们落雁谷的人马虽然强悍,但你们毕竟只有那么一点人,而且我已经有了对付你们的办法,我根本不在乎你们的仇恨。因为落雁谷山寨的所有人都将带着他们的仇恨去见阎王。让他们去阴间恨我们吧,老子杀的人多了,恨老子的人多了,还不是活的好好的。” 林觉冷笑道:“短视,难怪你坐拥北山大寨近两千人手,却只能偏安一隅,当不成伏牛山的总瓢把子。原来你是鼠目寸光之辈。” 鲍猛眼露凶光,冷声道:“我的忍耐是有极限的,你再口出不敬之言,便休怪我了。” 林觉冷笑道:“我难道说错了么?你为了一个落雁谷的小小地盘,死伤大量人手,这值得么?再攻落雁谷,你们依旧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说你有把握攻下落雁谷,让我来猜一猜,你是不是已经和左宗道达成了联手进攻的协议了?左宗道答应助你一臂之力是不是?我再斗胆猜一猜,左宗道肯出手相助,必是得了好处的,你是不是决定将老君山彻底放弃了,彻底承认老君山归于左宗道了?” 鲍猛大为惊愕,转头四顾看着周围众头目,满脸疑惑。 “大哥,我等可没乱说出去啊,这事儿他们不可能知道啊,这么秘密的事情,他们怎么会知道?”二寨主马云瞪着小眼叫道。 “是啊,我等绝对不会说的,大寨主交代过我们,我们怎么敢乱说话?山寨中的兄弟们都不知道,他们更不可能知道了。”众头目也惶然道。 林觉冷笑道:“看来我是猜对了。” 鲍猛喝道:“那又如何?我正是和左宗道联手攻击你们,你们能抵挡么?” 林觉摇头道:“不能。慢说是两家联手,便是你北山大寨全力进攻,我们也可能抵挡不住的。但是,鲍大寨主其实也挺可怜的,为了咱们落雁谷的地盘,你也是费尽了心思,最终还不得不求助于左宗道。最终不得不承认老君山属于左宗道。就算落雁谷被你们拿下了,谁是最大赢家?我们落雁谷众人固然都要死,你呢?你得到了什么?你非但什么都没得到,反而丢了老君山,死伤大批人手,元气大伤。左宗道才是最大赢家,白白的得了老君山的地盘,得了便宜还卖了乖。而且从此后你在他面前抬不起来,因为他知道了你的底细,知道你连一个小小的落雁谷都攻不下来。嘿嘿,你鲍大寨主的一世英名,北山大寨在伏牛山中的威名啊,可就……呵呵呵。” “住口!”鲍猛大声怒吼道。他气的手脚发抖,胡子都翘得多高。若林觉说的话都是胡扯倒也罢了,偏偏林觉说的这些话都是很有道理的,而且有些还是自己半夜里辗转反侧想的心烦意乱的事情。这一下当众被揭穿,既恼火又尴尬,气的面如紫肝。 第四一零章 谈判(续) “鲍大寨主,你可以让我住口,我也可以不说这些,可事情改变不了啊。结果不就在那摆着么?最大的赢家是左宗道。我们两家打的死去活来,最终左宗道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况且我索性把话说的更明白些,就算这一次你和左宗道联手攻打我们落雁谷得手,我敢说你的手下死伤比上次还要惨重。你瞧瞧我们身上的盔甲,这可都是朝廷制式盔甲。不妨告诉你,落雁谷山寨如今三百余兄弟每人都有一套精良的装备和兵器。还有弓弩两百余柄,箭支十万发。你们也休想困死我们,我们还屯有大量的粮食,吃个一两年没问题。相信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在山坡上修建了大量的箭塔和工事,便是为了防备你们进攻。落雁谷上下人等发下毒誓,誓与山寨共存亡。鲍大寨主仔细掂量掂量,你们这些人手在攻下我山寨之后还能剩下多少?而一旦你损失惨重,实力大减之时,会不会有另外的危机?我不知道你鲍大寨主是不是跟伏牛山其他的山寨毫无仇怨,平日里也毫无摩擦。若你鲍大寨主和别的山寨有矛盾,那我只能祝愿你能平安渡过实力大损之后的日子了。” 鲍猛呆呆的瞪着林觉,林觉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柄重锤打在心上。他知道林觉没有说谎,对面落雁谷的人换了装甲的事情他早就得知了,对面建造箭塔修建工事他也早就知道了。自己的人靠近窥伺,被对面乱箭射回来的事情他也知道。捡回的箭支一水的是三陵铁箭头,那可是官兵才用得起的羽箭。这所有的一切都预示着落雁谷已经是一块啃不动的骨头。这种情形下,他才被迫去跟左宗道商谈出兵的事情,正是因为担心他自己的力量已经无法攻下落雁谷了。 原本来以为对方只有少量的盔甲装备,那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现在这方军师说他们三百多人全部都装备了盔甲,这简直是一个噩耗。 所有人其实从林觉和高慕青一露面便将眼睛盯在他们身上穿着的盔甲上,那是正宗的精铁锁子甲,是上等的盔甲。即便是山外的官兵身上的盔甲也没有这么好。这是禁军才配装备的甲胄,居然穿在了对手身上。三百套甲胄兵器齐全,配备数百张弓弩的队伍,那绝对是一支可怕的力量,谁都明白这一点。 “你的人当真全部配备盔甲?这些东西你们是从哪里弄来的?”鲍猛忍不住问道。 林觉呵呵一笑道:“鲍大寨主知不知道一个月前青台镇发生的事情。” 鲍猛愕然道:“怎么?青台镇的事情是你们做的?” 林觉点头道:“正是。我们去劫了一批物资,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批兵器盔甲,简直是造化。鲍大寨主或许不信,那也好办的很,请鲍大寨主派人去落雁谷山寨瞧一瞧我们的人,看看我所言是真是假。” 鲍猛喃喃道:“我还以为,那是左宗道干的,原来竟然是你们。你们的胆子好大啊。” 林觉呵呵一笑道:“富贵险中求,我们要活命,总是要冒些险的。我们可不像鲍大寨主这般逍遥。我们一进伏牛山,便被人利用,被人攻杀,我们每一天都活在危险之中。所以,谁惹了我们,他们便算是倒霉了。” 厅中陷入了沉默之中,鲍猛皱着眉头不说话,他心里有些焦躁,有些不安,有些矛盾。本来今日和落雁谷的这场会商他是当做可有可无之事来看的。甚至就在不久以前,他想的还是杀了这两人或者是抓起来当人质胁迫对方就范。然而此刻,他忽然明白了过来:对方是已经摸清了整件事的关窍才来的,自然恐怕也难以胁迫他们了,最多是杀了他们而已。可是那军师把什么都说的清清楚楚,都看的明明白白,是否可以说,他们确实带着某种可以谈的条件前来的呢?何妨静下心来一听呢。 想到这里,鲍猛缓缓的坐在交椅上,语气缓和了不少,沉声问道:“既然如你所言,你们已经做好了交战的准备,那么此番你们要求来商谈又是何意?看起来,你们似乎并不需要和我们谈和才是。” 林觉笑道:“鲍大寨主,当然需要谈和,谁都想安稳的过好日子,谁也不愿打来打去不是么?再说了,你们联合起来攻打我山寨,我们也守不住。就算重创你们,我们山寨中的兄弟和百姓不也是个死么?所以,化干戈为玉帛才是最好的结果。” 鲍猛冷声道:“哼!你的意思是,我们便吃个哑巴亏?任由你们占了落雁谷?那我北山大寨还有颜面么?我鲍猛还能在这伏牛山中立足么?” 林觉摇头道:“鲍大寨主,自然是不能让你们吃亏的。我适才已经说了,我和我家大寨主来此,正是要和鲍大寨主商谈一件对你我都极为有利的大事。此事若成,我敢说鲍大寨主得益巨大,远比夺回落雁谷要好太多。这好处,比得了十个落雁谷都好。” “哦?”鲍猛挑眉大感兴趣的看着林觉和高慕青,既惊讶又狐疑。“有这么好的事?何不说来听听?” 林觉微笑看了看周围的人道:“鲍大寨主,这件事可否只对鲍大寨主言说,我怕走漏风声。” 鲍猛看了看左右,一摆手,左右数十名山匪喽啰纷纷退出。十余名头目却是原地未动。 “说吧,现在在场的都是我鲍猛的生死兄弟,不必忌讳了。”鲍猛道。 林觉点点头道:“好,不过在说正事之前,有些事咱们必须说个清楚。第一件事便是,咱们两家这场恩怨到底是因何而起,我想鲍大寨主应该很清楚。” 鲍猛冷笑道:“难道不是因为你们从外边闯进我们伏牛山,不顾江湖规矩抢了我们的地盘么?” 林觉正色道:“这话虽然不假,但只是表象而已。真正的原因可不是这个。我们确实是从龟山岛而来,在伏牛山躲避官兵的追杀,但实际上是左宗道邀请我家大寨主前来的。他说的天花乱坠,说伏牛山如何如何的好,说来此会有绿林兄弟们的扶持,共同抗衡官兵的围剿。可是我们来到这里后才知道,他这都是诓骗之语。他是想借用我们的力量替他扩充地盘,这样他可以躲在后面坐收渔翁之利,把破坏伏牛山规矩的帽子扣到我们头上。这一节鲍大寨主可要明白才是。” 鲍猛冷笑道:“那是你们和左宗道的事情,你们自受他欺骗,跟我何干?我北山大寨可没招惹你们。” 林觉冷笑道:“鲍大寨主要是这么说话,那我可无话可说了。那我也可以说,我们为了生存夺了落雁谷也是应当的,谁规定这落雁谷便是你鲍大寨主的?谁占了便是谁的。” 鲍猛跳了起来,怒道:“放狗屁,伏牛山中各寨都有规矩,相互间都有约束。谁的地盘归谁,那都是清清楚楚的。你们这帮外来的闯进来捣乱,人人得而诛之。虽然我对你们龟山岛山寨很是敬佩,你们凭借一个小小的岛上山寨硬是屹立二十年不倒,为我绿林中人赞颂,但你们自己相信官府倒了霉,现在却来这里捣乱,那可不成。伏牛山中自有伏牛山中的规矩。” 林觉冷声道:“鲍大寨主的意思是,伏牛山中的地盘,外人不准染指么?” 鲍猛大声道:“那是自然。一百多年前,这规矩便定下了。当年我们伏牛山中的人马可都是大蜀国的正规大军。我本人的先祖正是大蜀国大将。大周灭我大蜀国后,我们上万兵马便统统躲进了这伏牛山中。后来大家有了分歧,这才分了十几个山寨。但规矩却是定了的,这伏牛山的地盘外人休想染指。” 林觉呵呵冷笑,连连摇头。 鲍猛怒道:“怎地,你不信?你把我话当放屁么?我说的都是真的。” 林觉道:“你要我怎么信?我只问你,既然外人不能染指,为何左宗道可以盘踞石人山,成为石人山大寨寨主?据我所知,他可不是你们伏牛山的人。” 鲍猛顿时僵住,尴尬嗫嚅道:“这个……这个……” 林觉冷笑道:“鲍大寨主可糊弄不了我们,我家大寨主跟我说过,左宗道原本是跟着我们龟山岛高老寨主混的,后来离开了龟山岛山寨。几年之后,便摇身一变成了石人山的大寨主了。他根本就不是你们伏牛山的人。” 高慕青在旁轻轻插话道:“正是,若不是有这层渊源,我怎么会听信他的话来伏牛山寻找落脚之处的?而且我知道他乃赣州人氏,既非蜀人也非你们伏牛山的人。你怎么解释?” 鲍猛无言以对。皱眉半晌后道:“他是他,你们是你们,怎可同日而语?” 林觉冷笑道:“这话便不对了,他能来占据地盘,我们怎么就不成?我明白了,他的实力强,你们不敢动他,也赶不走他,所以便只能默认了。那还谈个什么狗屁规矩,弱肉强食,谁拳头大不就成了?鲍大寨主何必说这么多假话?” 鲍猛怒道:“放屁!老子可不怕他。他左宗道算个什么东西,无非是个靠女人上位的废物罢了。” “哦?”林觉和高慕青对视一眼,均甚为惊讶。 第四一一章 极大诱惑 关于左宗道离开龟山岛之后数年便摇身一变成为伏牛山中的一个山大王的事情,林觉和高慕青私底下有过一些探讨。原本就连高慕青也认为,左宗道离开龟山岛之后是自己纠集了一帮绿林好汉开山建寨发展壮大的。然而,到了伏牛山中之后,得知了伏牛山中的格局,高慕青顿觉不太可能。 伏牛山群寨林立,他们自己窝里斗倒也罢了,但对外来人却是一致反对的。左宗道虽然有些能力,但凭他一人之力能在伏牛山中占据要冲位置,成为石人山大寨的大寨主,这事儿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所以,私下里林觉和高慕青谈及此事时,都百思不得其解,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但现在,从鲍猛的话里,两人嗅到了一丝八卦的味道,似乎左宗道上位的途径不太光彩。 “敢问鲍大寨主,此话怎讲?为何说他靠女人上位?”林觉问道。 鲍猛啐了口吐沫道:“告诉你们知晓也自无妨。那石人山大寨寨主原本是莫怀玉莫大寨主,说起来跟我还是好兄弟呢。他祖上也是我大蜀国军中的将领。可惜啊,他命薄,三十几岁便生病死了。他死之后,石人山大寨主便交到了他的夫人刘氏手上。我们伏牛山众人自然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莫大寨主无子,膝下只有一女,当时尚只有五六岁的光景。山寨交到刘氏手上也属正常。然左宗道这厮也不知何时投奔到了石人山山寨之中。这厮确实有些卖相,人也机灵的很。听说他刻意的接近刘夫人,卖弄自己的本事。刘氏那妇人也是个不守妇道的,一来二去便搞到了一起。就这样左宗道一路高升,从个小队长一路到副寨主之位。” 林觉和高慕青恍然点头,原来左宗道是靠着这样的手段在石人山山寨中混上来的。左宗道确实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再加上人也机灵,脑子也好用。可能这么点优点全部被他用来诱惑那位刘夫人了。 “原来如此,我带着兄弟们初来投靠他时,他还口口声声吹嘘他是如何勇猛打下地盘的,却原来都是胡扯,竟然是靠这种手段。”高慕青满脸的嫌恶之色。 “他这么说的么?真他娘的不要脸的东西。”鲍猛怒道。 林觉呵呵笑道:“他倒也没胡扯,他确实勇猛,只是不在战场上罢了……” 高慕青脸色一红,嗔怪的瞪了林觉一眼。鲍猛倒是哈哈大笑起来,第一次对这位师爷有了一种男人之间的同感,挑指赞道:“说的对,他是在床上打拼。” 高慕青气的要命,只得扭头不语。 林觉转移话题道:“然则那刘夫人不久后便将大寨主之位交给他了?” 鲍猛冷笑道:“是啊,这厮善于笼络人心,石人山寨主那些大小头目们都被他笼络了,最终全部听他的话。刘氏不想让位也是不成了。还有更他娘的恶心的呢。他娶了莫大寨主和刘氏生的女儿为妻了呢,你说这老狗是不是畜生?那小姑娘当年才十四岁,他左宗道都已快五十的人了,这不是老牛啃嫩草么?” “什么?”林觉惊讶道:“那刘氏呢?” “刘氏么?那蠢妇人早就没说话的权力了。据说现在天天在山壁上的佛洞里吃斋念佛。这蠢妇毁了自己的名声,毁了夫家的基业,连自己的女儿都搭上了,还有脸活着。教我说,一头撞死了算了 。”鲍猛骂道。 “这老东西倒是快活,母女二人兼收并蓄,他娘的,真是好命。”旁边几名头目舔着嘴唇羡慕不已,脑子里早已是一床两好,母女同侍一夫的不堪画面,心中羡慕嫉妒而且恨。 但林觉却明白左宗道这么做的真正用意,他娶了这个小姑娘也许并非是喜好吃嫩草,而是他完成自己地位巩固的最后一步手段。毕竟他的大寨主之位是靠着刘氏而来,就算他再有手段,也难以服众。特别是在正当性上是他的硬伤。而他一旦娶了莫家的独女,那么在名分上便可以半子之份名正言顺的执掌石人山大寨。这一点其实并不难理解。当年龟山岛上,仇彪本可以武力谋得寨主之位,但他执意要先娶高慕青,除了对高慕青痴迷之外,怕更多的还是出于这种考量。而龟山岛上的一帮老人确实也只会支持高慕青,就算仇彪夺了位,他们也不会归心,只能通过娶高慕青来达到名正言顺。 “你现在明白,为何我说他是他,你们是你们了吧。他左宗道就算再不是人,他也算是半个伏牛山的人。莫大寨主无后,他是莫大寨主的女婿,那也算是有名分的。这一点上我们众山寨也都无话可说。毕竟,其余山寨中也是有先例的。而你们便不一样了,你们和我伏牛山可没半点瓜葛。你们冲进来这么乱攻乱打,便是坏了我们的规矩。不仅我要打你们,所有人最终都会联合起来打你们,明白么?”鲍猛沉声道。 林觉点头道:“原来如此。然而你难道不觉得你们这个规矩有些蠢么?明知左宗道用了诡计,你们却还只能默认,这是愚弄了你们所有人罢了。亏你们好甘愿吃下这口屎,搞不好还有人说这一口吃的很香。” 高慕青皱眉看着林觉,心道:你不能换个比方么?说的这么恶心作甚? 鲍猛倒没生气,只瞪眼道:“那是我们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林觉道:“我们当然要操心。因为我们跟左宗道势不两立,我自然要了解你们对他的态度。” “势不两立?此话怎讲?”鲍猛奇怪的问道。 林觉道:“跟你明说吧,虽然我们两家打的死去活来,但我们落雁谷跟你们北山大寨可没有什么恩怨。相反,我们对左宗道却是恨之入骨。所有这一切都是左宗道这老贼设了圈套,害的我们到了如此地步。他邀请我家大寨主来伏牛山,完全是为了利用我们。他逼着我们为他打下地盘,然后让伏牛山中的众山寨都恨我们。但其实,他才是背后的指使者。我家大寨主正因为是洞悉了他的阴谋,这才决定脱离他的掌控,所以才攻下了落雁谷,谋得一个存身之处。可以说,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拜左宗道这老贼所赐。我山寨上下对左宗道可谓恨之入骨,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饮其血,碎其骨。相反,即便你们北山大寨攻打了我们,让我们死了几百人,我们却并不痛恨你们。因为这一切的根源都在左宗道这老贼身上。” 鲍猛皱眉看着林觉和高慕青道:“你们当真是这么想的?” 林觉看了一眼高慕青,高慕青启唇静静道:“我代表我落雁谷山寨上下向鲍大寨主立誓。适才军师之言确然属实。” 鲍猛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神情有些怪异的道:“这我还真是没想到。然则,你们跟我说这些到底是何意呢?” 林觉道:“说了这么多,我也该跟鲍大寨主明言我家寨主和本人今日来此商谈的真正用意了。鲍大寨主,我们希望能和你们联手,灭了石人山大寨主。” “什么?”鲍猛腾地跳了起来。旁边十几名头目也一片哗然,他们看了半天戏,听了这位军师口若悬河说了半天,终于听到了到现在为止最为震惊的猛料。 “你是说,你们要跟我们联手,灭了石人山大寨?”鲍猛瞪着两只牛眼喝道。 林觉缓缓点头道:“是,鲍大寨主你没听错。我们正是要向你们请求联合,灭了石人山大寨的。” “哈哈哈,你们是疯了么?我们会帮你打左宗道?你们真的是失心疯了。你们恨左宗道那是你们的事,我们可犯不着趟浑水。再说,你们占了我的落雁谷,我适才讨要你们都拒绝了,还说要和我们决一死战,我们怎会帮你们?当真是疯了,哈哈哈。”鲍猛摆手大笑起来。 “就是,真是疯了,莫不是怕我们两家联合打你们,你们吓疯了么?” “我看,他们是打着如意算盘,想离间我们和石人山大寨的关系。为了保全他们自己罢了。” 旁边众头目也七嘴八舌的叫嚷起来。 “鼠目寸光!”林觉静静道。 鲍猛怒道:“你再出言不逊,要你好看。” 林觉冷笑道:“我们提出的这个计策对你们有莫大的好处,你们居然当做笑谈,这不是鼠目寸光是什么?” “好处?我们有什么好处?”鲍猛喝道。 “好处便是,你们可以夺回老君山,可以占据虎啸峡野鸡岭石人山等大大小小的十几座山峰谷地,你们北山大寨的地盘将扩充一倍有余,将整个伏牛山东半边的地盘全部掌握在手里。你们将成为伏牛山中实力最强大的山寨,其余的山寨都将唯你们马首是瞻。这么大的好处,你们居然不要,这不是鼠目寸光是什么?”林觉冷声喝道。 第四一二章 极大诱惑(续) 鲍猛和众头目怔怔的发愣,他们的心中既狐疑又觉得有些期盼。林觉描绘的场景实在是太诱人了,那正是灭了左宗道占了他的地盘之后的格局。那是何等让人向往的局面。 “等等,等等,你是说我们和你们联手灭了左宗道,然而最终你们却什么都不要,没有任何好处?把我们当傻子么?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鲍猛呵呵大笑起来。 林觉冷声道:“谁说我们没好处?我说了,我们落雁谷山寨上下对左宗道恨之入骨,灭了左宗道便是我们的心愿,这便是好处。其二,我们希望以放弃和你们瓜分左宗道的地盘的条件,换取落雁谷的地盘。从此后,和你们和平相处,不再争斗。我们正式得了落雁谷且换来了和平安宁的日子,这便是另外一个好处。对我们而言,我们是外来者,这两个好处已经足够,我们并不贪心。” 鲍猛听了这话皱着眉头沉吟不语,说实话,他的心动了。他做梦都想壮大自己,独霸伏牛山,可惜这些只是想想罢了。他自忖实力,可绝非左宗道的对手。这些想法也只是心底里的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罢了。现在落雁谷的人提出要合力灭了左宗道的想法,若此事当真能成,自己得了左宗道的大片地盘,又怎么会在乎小小的落雁谷的地盘呢?只是,这件事怎么想怎么不太靠谱。 “大哥,莫上他们的当啊,他们怕是来离间我们的,咱们决不能这么干。”一名头目叫道。 左宗道皱眉看着四寨主阮平,在他心目中,四寨主阮平是最有智谋的,他希望阮平能发表一下意见。 阮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心中其实也有不少的疑问,早想问问落雁谷的人了。 “高寨主,方军师。你们提出的这个设想确实很诱人,然而,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二。还请给予解答。”阮平拱手道。 林觉道:“请问。” 阮平沉声道:“第一个问题,我们北山大寨和你们一群外来人合作攻打伏牛山中的一个山寨,你觉得这可行么?这岂非是让我们和你们一样成为众矢之的?其余的山寨该如何看待我们?你们想让我们坏了伏牛山的规矩,成为所有山寨的敌人,这是何居心?” 林觉哈哈大笑道:“这位兄弟,左宗道攫取了石人山大寨,你们还居然把他当成是你们伏牛山的人,你们也太迂腐了吧。适才鲍大寨主说的那些事,大可成为攻打左宗道的理由。一个外人以卑鄙手段篡夺石人山大寨的大寨主之位,作为伏牛山众山寨,理应出手干预。别人不敢,而你们敢,这正是树立北山大寨领袖伏牛山众寨的最好机会。我敢说,没人会对此指手画脚,他们心里必是一百个赞成,一万个钦佩。因为他们其实也想这么干,只是他们实力不济,或者是无人挑头罢了。故而你这问题问的实在是没水平,我们不是让你们成为众矢之的,而是成就你们北山大寨的威名。” 鲍猛在旁翻翻白眼,心道:这家伙这一张嘴是真的厉害,不过他说的还真是有道理。 阮平神色不变,点头道:“好,就算你说的有道理,那么我再问你,以你们和我们的力量,如何能灭了左宗道?我告诉你,左宗道手下有两千多人手。而你们只有三百余人,我们的人手和你们加起来,也未必能得手。如此有风险的事,你认为我们会去做么?怎知你们不是在耍弄诡计,想让我们和左宗道反目为仇,无暇顾及你们?” 林觉笑道:“问的好,这才是问到要害处嘛。想动手便要考虑可行性,考虑能否做成,而非是拿什么其他的理由来搪塞推诿。大丈夫行事,想干就说想干,何必遮遮掩掩。” 鲍猛皱眉道:“东拉西扯作甚?你只回答我家老四的问话。” 林觉点头道:“左宗道实力强大,我们心里都清楚。但我们的实力也不弱。不说你们,但说我落雁谷的兵马,我们虽然只有三百多人,但是我们全副武装装备精良且悍不畏死。你能用简单的人数对比来比较实力么?若人数多便实力强的话,你们早把我们赶尽杀绝了,然而事实如何?你们还不是半途而废,最终还要靠和左宗道联手么?” 鲍猛翻翻白眼,被林觉噎的说不出话来。 “况且,打仗靠的也不全是武力,还有智谋。咱们现在联合,便是在暗处。左宗道一无所知,咱们这叫以暗击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献一策,鲍大寨主现在不是和左宗道有联合进攻我们的打算么?也就是说,左宗道现在对鲍大寨主可没有什么防范。便利用他的这种心理,若能突入其总寨内,一举将左宗道擒杀,他的手下必作鸟兽散。毕竟左宗道得寨主之位也不光彩,他寨中必有不服之人。左宗道一死,其内部必乱,还怎么跟我们打?除了归降之外,便是各个击破罢了。这叫擒贼擒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外加擒贼擒王,此事必成!”林觉一字一句沉声说道。 大家都是明白人,鲍猛等人能在伏牛山立足,那自然也不是什么草包。林觉只粗略的从军事的角度上说了几句,鲍猛等人便明白林觉不是信口开河。如果真的能擒杀左宗道,那么石人山大寨必会四分五裂,事情要好办的多。当然,擒杀左宗道倒也不容易,但也绝对不是什么比登天还难的事情。 “高大寨主,方军师。可否请二位暂且回避,兹事重大,我想和我的兄弟们商议一番。”鲍猛沉默良久后终于拱手说道。 林觉笑道:“当然,这么重大的事情自然是要商议一番。我们并不着急。不过我有句话送给鲍大寨主。富贵险中求,成大事者当有大胆魄。畏畏缩缩懦懦弱弱永远都成不了大事。伏牛山中并不和谐,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么多年来,想必鲍大寨主也看的多了。” 鲍猛呵呵一笑道:“请二位去别处小憩,稍后再见两位。” 一干山匪簇拥着林觉和高慕青来到聚义厅之侧的一间小屋子里,上了茶水让两人呆在里边,牢牢的把守住门口。实际上两人已经被软禁了起来。 高慕青坐在林觉身边,有些担心的低声问林觉:“夫君觉得他们会同意么?” 林觉道:“是狼总要吃肉,是狗总要吃屎。能在伏牛山立足的,谁是善茬?若能有机会吞并他人,这是他们无法抵挡的诱惑。更何况,这是对他们最为有利的合作,我若是鲍猛,绝不会拒绝。” 高慕青轻声道:“你该当这个大寨主才是,你好像天生就是做这些事的人。” 林觉笑道:“你是说我天生是当土匪的料么?” 高慕青忙摇头道:“不是不是,我是说,揣摩人心,跟他们斗。” 林觉微笑道:“世道如此,我能如何?我也不想啊。想活,想过的好,便只能拼命斗。这一关是最关键的一关,这一关过了,山寨便可说暂无危险了,我便不用再为山寨操心了。” 高慕青神色黯然,低声道:“然后你便走了是么?咱们……咱们……” 林觉笑道:“莫多想,你难道还要当一辈子山大王么?等一切上了正轨,你将寨主传给他们,你难道不去找我么?你可是我林家的女人啊。。” 高慕青一喜,旋即又皱眉道:“真是的呢,我真是傻。不过……我这身份,怕是会给你带来灾祸。” “怕什么,大不了改换个身份名字便是。这应该不难。” “那倒是成,可是怕是要很久才能去找你呢,起码山寨要有个样子,要再没危险我才能走,我必须为他们负责。” 林觉笑道:“再久也没事,我林家永远有你一个位置。” …… 聚义厅中,鲍猛和手下众头目正激烈的争论着,面对林觉提出的情形,十余名山寨头目分为两派,吵得吐沫横飞。 “大哥,这事儿可绝对不能干啊,稍有不慎,咱们北山大寨便完了。咱们还是应该先对付外人才是。依兄弟看,咱们也不要听他们啰嗦了,直接将这一男一女乱刀宰了,让落雁谷那帮外来人群龙无首,夺回落雁谷才是。” “胡说,他们刚才都说了,他们来这里便已经交代好了后事,杀了这两人有个屁用?再说了,他们现在抢了武器装备,更加的不好对付了。下次再打的话,我们还要死更多的人。咱们可耗不起了,两千多兄弟现在只剩一千三百多了,再死个几百,咱们北山山寨元气大伤,可就是人人都能捏的软柿子了。大哥,千万要三思啊。” “可是要是答应他们的请求,一起去打左宗道,万一打不下来呢?左宗道岂非要跟我们拼命?咱们这实力如何能和左宗道相比?到时候指望谁来救我们,谁来收拾局面?” “左宗道有什么好怕的?他们说的对,若不是这老狗招了这祸事来,我们怎会落到现在这进退两难的局面?说到底,就是左老狗在背后捣鬼,他早就想吞了我们的地盘了,所以引了外人来折腾我们。害的我们白白死伤了七八百兄弟。这老狗倒好,坐山观虎斗,反而要我们承认老君山的地盘他才肯出兵。大哥,依我之见,何不一不做二不休,这次索性借落雁谷这帮人的力量,跟左老狗一了百了。” 一群人争吵的是脸红脖子粗,互不相让。场面有些失控。 第四一三章 权衡 鲍猛皱眉坐在椅子上,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反而陷入了沉思之中。终于,他坐直身子,摆手喝道:“你们说够了没有?都给我闭上你们的鸟嘴。瞧你们一个个的样子,叫你们商议,你们除了吵架骂娘还能作甚?” 众人讪讪住口,目光都落在鲍猛身上。 鲍猛沉声道:“老二,你说,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二寨主马云拱手上前道:“大哥,这件事可不能草率啊。真的得想清楚。一旦动手,便无退路了。落雁谷这帮人到底可信不可信?他们是否真的有诚意,还是临死前来搅局。这都需要判断清楚。跟左宗道翻脸,一棍子打不死他,后面咱们便有大麻烦了。” 鲍猛点点头,转向阮平道:“老四,你看呢?” 阮平缓缓站起身来,拱手道:“大哥,兄弟认为,先不谈此事可不可行的问题,而要想想我们目前的处境如何。我想答案尽在不言中。” 鲍猛皱眉道:“何意?” 阮平道:“大哥,目前咱们其实已经到了骑虎难下的局面了。咱们打落雁谷已经损失颇大,兄弟们死伤了七八百人,实力大损。在这种情形下,咱们才被迫停止攻打他们。当初我们退兵的时候,是想这利用冬天的严寒困死这帮外来人,然而现在看来,事与愿违了。他们不但没被困死,而且似乎粮草充足,还得了武器装备,这是我们万万没想到的。” “老四,他们的话你也全信么?怎知不是诓骗我等?”二寨主马云插言问道。 阮平拱手道:“二哥,信不信不由我,他们其实根本骗不了我们。因为我们只要提出派人去瞧一瞧,一切便尽皆知晓。其实……我个人觉得,已经无需去派人侦察了。从这段时间他们的动态来看,他们说的话怕八九成是真的。试想,若是没粮没衣冻饿困毙之时,他们还怎么会有心思在山坡上修建了那么多的箭塔和工事?咱们用千里镜也看到了他们的士兵身上穿的是什么,若说他们故意做做样子给我们看,可能性不大。青台镇上传言有官兵物资被劫的事情,他们也承认了。所以,这一定都是真的。若想证实也很简单,派人去瞧便是。” 马云皱眉想了想,却也不得不承认阮平所言不假。 阮平看向鲍猛继续道:“大哥,照目前的情形,即便我们和左宗道联手攻打落雁谷,我怕也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而且左宗道老奸巨猾,他只愿出动五百人从老君山一侧发动佯攻,也就是说,其实我们自己还是攻击的主力,那么我们的伤亡人数必然极大。现在我们要是再搭上几百兄弟的性命,那可真是太危险了。兄弟最担心的是左宗道变脸,因为他最清楚我们的实力受损情况。他野心甚大,若是乘我元气大伤,悍然攻击。那该如何?” “他敢么?他有这个胆子?”马云皱眉道。 阮平沉声道:“二哥,左宗道是头猛虎啊,人无伤虎意,虎有杀人心啊。他若无吞并之意,为何引来落雁谷这群人来,在背后操控他们为他扩充地盘?左宗道这个人,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马云沉吟道:“你说的倒也是,这老狗确实心如虎狼,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阮平道:“然而,我们现在若是不攻落雁谷,却也落个连外来的这几百人都无法绞杀的污名。这对我山寨声望,对大哥声望也大大有损。所以,我才说我们目前是骑虎难下,攻也不是不攻也不是。” 鲍猛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阮平这话是真正说到自己的心里去了。 阮平继续道:“现在落雁谷的人突然来提出这个计划,这未必不是我们的一次契机。若是真能干成,那么正如那姓方的军事所言,我们得到的好处可是太大了。吞并石人山山寨,我们将是伏牛山地盘最大实力最强的山寨,并控制伏牛山南北两道出山口,扼杀住中东部七八座山寨的出山要道。他们便也要听命于我们了。野猪岭,乱石寨等几大山寨也未必敢跟我们抗衡。假以时日,我们甚至有机会一统伏牛山各寨,让他们统统对我们俯首帖耳。如此宏图,谁不向往之。” 周围众人听的喘息加速心跳加快鼻息喷张起来,阮平描述的场景简直太诱人了。 “当然,这是在最好的情形下。现在下这个决定自然是很难的,因为如果失败,后果不言自明。不过,我们倒是不必回绝了他们。其实在我看来,此事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那姓方的说的思路很好,我觉得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说发动偷袭之法,出其不意取左宗道的人头,我觉得并非没有可能。过几日大哥不是要和左宗道见面,签订正式的联合攻打落雁谷的协议么?大哥还要亲自当面将老君山割让的协议交给左宗道,这不正是我们动手的机会么?届时,在老君山见面,左宗道不可能将所有人手都带来随行吧,我们一举发动攻击,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对啊,这还真是个好的机会啊。咱们倒把这茬给忘了。”马云拍着大腿叫道。 阮平看了一眼依旧皱眉不语的鲍猛道:“当然了,此事自然是有风险的,这主意还得大哥拿。前前后后的得失和风险我们都已经说得很多了,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么点事。不同意,我们便宰了这两个人,回头联合左宗道拿下落雁谷。至于左宗道会不会趁我们元气大伤对我们有想法,那也只有天晓得。若是同意和落雁谷联手,那么我们现在就要做准备,首先评估落雁谷的实力,看看他们到底能帮我们多大的忙。去看看他们的装备和粮食储备。另外,要限定他们出多少兵马,不能被他们占了便宜。还要联合制定行动的计划。总之,两件事都有风险,谁也不能保证两全其美,因为我们现在已经处在了两难的境地上了。我在这里带头表个态,不管大哥做出什么决定,我阮平都绝对支持,不会说半个不字。” 众人纷纷点头,阮平说话还是有条理的,三言两句把事情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对,我们都听大哥的,大哥说怎么办,咱们便怎么办。”众人都纷纷表态道。 鲍猛点点头站起身来,他已经听明白了阮平的意思。也许是怕担责任,阮平并没有直接表态,他只是做了一番分析。但他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了,他是支持棋行险着的。原本也很矛盾的鲍猛也下定了决定。正如那姓方的军师刚才所言的那样,富贵险中求,成大事不能畏畏缩缩患得患失,若能成功,自己便是这伏牛山中的王了。而这也是自己这么多年来做梦都想干的事情。 虽然如此,鲍猛依旧表现的很冷静。既然要做,那便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确保成功。 “各位兄弟,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我鲍猛这么多年来没什么可骄傲的资本,唯一让我觉得骄傲的是得了你们这帮好兄弟。这么多年来我们生死与共,共同撑着大寨,同患难共担当,早已如亲兄弟一家人一般。但这么多年来,我却没给兄弟们些什么。我北山大寨虽然不弱,但在伏牛山中却也不是最强的山寨。我们受过人欺负,低声下气过,兄弟们也受了不少气。我一直在想,如何才能让兄弟们跟着我过好日子,在伏牛山中不再看别人的眼色。让兄弟们走到哪里都昂首阔步,受人尊敬。但想来想去,不得其法,也不知该怎么做。这么多年来我们无所进益,兄弟们怕是也对我失望了吧。”鲍猛沉声开口道。 “大哥怎说这样的话,兄弟们跟着大哥不知多开心呢。” “是啊,大哥千万别这么说,咱们既是好兄弟,便当同甘苦共患难。大哥对我们也很好了,我们兄弟并不计较其他的事情。” 众人闻言忙纷纷叫道。 鲍猛摆手道:“哎,兄弟们自然是不怪我,但我既然当了你们的大哥,便有责任让兄弟们过好日子。我想,我不能在这么拖延下去,不然兄弟们便都老了,以后也没享福的日子了。所以,趁着咱们兄弟还有能提得动刀,还都有一把子气力一股劲头,我想我们该做些什么了。我鲍猛没有什么太远大的志向,不像其他有些人在山寨盟会上说什么天下大事,谈什么复国之想。我觉得那都是扯淡。一百多年了,大蜀国早没了,孟氏皇族早已断了根了。我们这些人都是大蜀国的忠良之后,能在伏牛山中立足,不与大周合流,也算是对得住大蜀了。再谈复国之想,那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不过,我一直有个梦想,便是能让伏牛山众寨合一,拧成一股绳,从此相互间不再发生自己人打自己的惨剧。” “这么多年来,我在盟会上也多次提出我伏牛山各寨要团结的话。然而,他们谁也不听我的,相互间还是杀来杀去打来打去,这让我很是恼火。可惜我北山大寨无力阻止,也只能随波逐流。但现在,我想我们该做点什么了。落雁谷这两人即便今天不来说这些话,不提出这个建议,我其实心中也早有想法。左宗道这个人阴险狡诈而且卑鄙的很,今日之事完全是他的野心所致。他本就不是我伏牛山的人,用了那等龌蹉手段得了石人山大寨主之位,这本已经让很多人不满了。而且他还引了祸水来搞乱我们,所有的过错都是他造成的。所以,其实对他动手,我心里是毫无心理负担的。” 第四一四章 敲诈勒索 鲍猛咳嗽了一声,继续道:“我知道你们有人心里很担心,这是人之常情。跟左宗道动手,跟落雁谷联合,这似乎是不靠谱的事情。但我想,此事一旦成功,我北山大寨将有机会一统伏牛山各寨。到时候谁敢不听我们的?诸位兄弟也将各自有各自的地盘,咱们北山大寨的人将掌控整个伏牛山,这也算是我的心愿,对兄弟们来说,也是跟了我这么多年的一个补偿吧。” 众人心情澎湃,鲍猛的意思是,将来这些人可以自立山寨当寨主,当然还是要在鲍猛的统一领导之下,就像是封王封候一般,都有自己的领地。这可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情。谁不想自己当个山大王。 “当然,对于风险,也要进行评估。所以,我同意老四的话,派人去落雁谷瞧瞧他们的话是真是假,看看他们是否有实力跟我们合作。除此之外,要想好动手的计谋,最好是能出其不意一举擒了左宗道,事情便好办的多了。总而言之,我的想法是,咱们可以冒这个险。大丈夫在世,有几次能做大事的机会,眼下便是一次做大事的机会。诸位兄弟觉得如何?” “听大哥的,大哥说怎么做便怎么做。” “干了,富贵险中求,干他娘的。” “大哥都不怕,我们兄弟们怕什么?将来大哥当伏牛山总瓢把子,我们兄弟都分个山头当寨主也不错。这辈子也值了。” 众人纷纷嚷嚷道。几名心中有疑虑的也不敢多嘴了,跟着他们一起点头表示同意。 “好!既如此,咱们便定了。不过此事得保密,万不能有半点风声传出去,让左宗道得了消息,那便完了。我丑话说在头里,谁走露了风声,那便是拿刀砍其余人的脑袋,那么我鲍猛便给他个三刀六洞,杀他全家。都听明白了么?”鲍猛森然道。 众人心中一凛,纷纷道:“大哥放心,我等岂会乱说。谁敢吃里扒外,咱们杀他全家。” 鲍猛微笑点头,二寨主马云忽道:“大哥,如果咱们此事成功了,难道当真任由落雁谷这帮人在我们心窝里待着么?这帮家伙可不是善茬。总觉得是心腹之患。” 鲍猛呵呵笑道:“他们想的美,占据东山出山口和落雁谷这块好地方,他们倒是滋润的很。回过头来,他们若是肯归降我们便罢,否则,我可容不得他们。嘿,这帮家伙还真是富得流油,几百套装备盔甲我是喜欢的。人嘛,宰了便是。” “大哥,听说他们山寨有不少女人呢,男的可以宰了,女的可要留着。那姓高的长得不错,大哥收了做个小妾也不错,其他的大伙儿也分分。”有人叫道。 鲍猛呵呵笑道:“这高慕青么?老子怕吃不消她啊,这女子似乎有些刚烈啊。” 二寨主马云凑上来挤着眼道:“这不正是大哥的口味么?大哥从来都喜欢骑性子烈的小母马,好好的调教调教不就成了?皮鞭蜡烛麻绳子,大哥拿手。” “哈哈哈,嘿嘿嘿。”众头目一阵猥琐怪笑。 …… 林觉和高慕青再次被请回聚义厅中时,感觉到气氛已经大大的不同。鲍猛满脸笑容,众头目们也不再如凶神恶煞一般,个个脸上堆着笑。 “高大寨主,方军师,抱歉抱歉,教二位久等了。我等兄弟在这里商谈多时,怠慢二位了。”鲍猛拱手笑道。 高慕青点头道:“如此大事,自然是要好好的商谈一番。但不知鲍大寨主如何决定?” 鲍猛咳嗽了一声道:“这件事嘛,我们兄弟意见不同,尚未统一。故而不能正式下决定。” 高慕青看了一眼林觉,心中有些嘀咕。鲍猛居然没有按照林觉设想的那样一口答应下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林觉看的透透的,鲍猛不过故作姿态罢了。若鲍猛拒绝了提议,眼下气氛怎会如此和谐。 “鲍大寨主,咱们今日已经说得口干舌燥,道理讲了这么多遍,也无需再说了。看来这一趟是白来了,我们高估了鲍大寨主的雄心和勇气。罢了,也不多说了。请鲍大寨主给我们吃顿饱饭,找个清静的地方送我们上路便是。我和我家大寨主什么也不说了,算我们倒霉,没找错了人。”林觉叹息摇头道。 鲍猛哈哈大笑道:“方军师何必说这等话。就算事儿谈不成,本人难道便会杀了你们么?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我鲍猛也是将门之后,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林觉一挑大指笑道:“鲍大寨主还是讲规矩的。我看我们不要打哑谜了,你们还有什么条件和要求,直说便是。谈的成便谈,谈不成一拍两散,你们要杀要剐我们受着,你们放我们走我们也不谢。以后你们攻我落雁谷,我们一样不会手软,就是这个话。” 鲍猛摸着胡子心道:“这厮是真的精明,居然知道我有条件要提。这个人比我山寨中任何一人都要厉害,难怪落雁谷这帮人如此强悍。” “好,快人快语,那我也不矫情了。我确实有些事要说在头里。第一,你们只有三百人,我们要是联手,我们可是要出大批的人手的,损失也很大。所以,如果一旦联手,我希望你们不遗余力。你们的三百人要全部上阵,并且要冲在前头。我不希望你们耍奸耍滑,保存实力。” “哈哈哈,这还用你说么?此事一旦发动便无后路。灭不了左宗道,谁也没好日子过。难道你还以为我们会留手不成?我山寨三百人将会全部出动,绝不会留手。”林觉大声笑道。 “好!那便最好。第二个条件是,你们不是抢了不少物资么?我想既然咱们联手进攻左宗道,为了保证胜利,希望你们能给我们些装备物资,让我的手下兵马更强些。这也是为了能确保取胜。” 高慕青已经有些怒火中烧了,林觉忙递了眼色,转头笑道:“鲍大寨主算盘打得挺精啊。这次合作受益最大的是你们,你反而要我们给你们装备物资?这不太合适吧。” 鲍猛.干笑两声道:“这不是为了能确保打胜么?我的手下可没你们光鲜。万一我们顶不住了,你们不也完蛋么?咱们是友军,便该相互协助,为何斤斤计较?” 林觉想了想点头道:“罢了,你说的也有道理。” 林觉拱手向高慕青道:“大寨主,要不咱们便将库房里剩下的几十套装备送给鲍大寨主他们?他们说的也有道理,他们战力强了,打起来胜算也大些。” 高慕青狠狠的瞪着林觉,心中心疼不已。仓库里确实多了几十套装备,这些东西可是钱都买不来的东西,就这么送人,实在是心有不甘。 “这些东西乃身外之物,大局为重啊。”林觉低声道。 高慕青无奈,只得点头答应。 林觉笑着转头道:“鲍大寨主,听到了么?我家大寨主可是高风亮节,诚意满满。压箱底的几十套盔甲也都送给你们了。” 鲍猛皱眉道:“才几十套么?” 林觉冷笑道:“鲍大寨主莫非还嫌少?莫非要我们的兄弟扒了盔甲给你们穿?总共才抢了三百多套,剩下的全部都给你们了,还不满意?鲍大寨主未免有些贪心了。” 阮平凑在鲍猛耳边低声道:“大寨主,能榨一些是一些,不要弄的一拍两散为好。那东西可是有钱买不到的东西,可别嫌少。” 鲍猛闻言哈哈笑道:“不贪心不贪心,多谢多谢。几十套便几十套吧,总比没有强。” 林觉冷哼一声不语。 鲍猛道:“这第三么……” 高慕青终于怒了,杏目圆睁道:“你们还有完没完?我们这是合作,可不是求你们。我们只要落雁谷这一小片地盘,最后的好处可是全部你们得了的。不要欺人太甚。” 鲍猛皱眉道:“高大寨主,咱们这是先小人后君子,毕竟参与如此风险之事,岂能草率行事?总是要把话都说清楚的。你说你们有诚意,我们又怎知你们不是在耍阴谋诡计?” 高慕青冷哼一声道:“你们这是敲诈。” 鲍猛嘿嘿笑道:“高大寨主怎么想是你的事,我鲍猛要为北山大寨数千兄弟们负责。我可不能害的大伙儿去送命。” 林觉开口道:“鲍大寨主,你说吧,还有什么条件,一并说出来。我们喜欢快人快语,无需遮遮掩掩。” 鲍猛呵呵笑道:“好,那我也不客气了。还有两件事需要你们表态。其一,此事若成功了,所有的地盘你们都不得染指,这件事你们必须遵守。其二,你们要我承认落雁谷归于你们,那也是可以的。但此事不合规矩,别的山寨是要说话的。所以你们必须名义上归于我北山大寨所辖。这样,别人便无话可说。今后作为我北山大寨所属,很多事你必须遵我之命。就这两件事,你们应了,我们便可立刻成交,准备对左宗道动手。若是你们不能答应,此事便作罢,我也不杀你们,咱们还是战场上见真章。” “欺人太甚!”高慕青柳眉倒竖,大声斥道。 第四一五章 贪得无厌 林觉忙低声道:“大寨主息怒,大寨主要以大局为重。这两个条件虽然苛刻……但也未必不能答应。” 高慕青怒道:“方军师,你到底是哪头的?如此条件如何能答应?我落雁谷山寨要听命与人,岂能如此?” “名义上,只是名义上而已。”林觉低声下气的道。 “名义上也不成。我不同意。坚决不可。”高慕青怒斥道。 鲍猛等人冷眼旁观,他们对高慕青的反应很是满意。事实上,这样的条件提出来,他们也知道高慕青定会发怒。如果高慕青和方军师一口答应下来,反而其中必有猫腻。这正是阮平在不久前提出的试探的办法。阮平希望籍此能探究对方真正的意图。如果连这样的条件对方都会答应的话,那一定是有阴谋在其中。而高慕青此刻的反应,却恰恰证明他们是真心想要合作,也是为了落雁谷山寨自己的发展着想的。这正是真实的想法,谁会愿意这场合作之后连自己的山寨都被人控制了呢? 林觉叹了口气,转向鲍猛摊手道:“鲍大寨主,我家大寨主不同意,你这条件太过苛刻,看来咱们此次合作计划只能作罢了。” 鲍猛冷声道:“那我们可就要战场上见了,我和左宗道要联手攻打你们了。” 高慕青厉声道:“那又如何?大不了一死罢了。我落雁谷众兄弟可不是怂包。一定会拖一堆人一起见阎王。咱们走着瞧。” “这娘们,性子好烈。好大的口气。”几名头目高声斥道。 林觉面露焦虑之色,手足无措的道:“哎,事情怎么会这样呢?这本是对双方都有利的好事啊,怎地便谈不成呢?” 鲍猛看着林觉焦急的样子,呵呵笑道:“方军师,看来你是一片诚意啊。这样吧,这一条如果太苛刻的话,我倒是可以通融一些。高大寨主既然如此在乎你们山寨的独立性,那我也没话可说。但此事我们北山大寨必是要受人诟病的。他们要是来打你们,你们躲在我山寨之侧,我们必然是不能容他们通过的,所以很可能会引发冲突。我们确实可以替你们挡着,但你们也得给我们些好处才是。” 林觉道:“鲍大寨主直说便是,如何通融?” 鲍猛道:“这样吧,事情结束后,你们送两百套盔甲兵器给我们,就当是我们替你们挡灾的报酬。这不过分吧。” “贪得无厌之辈,绝不可能。”高慕青再一次爆发了。 “这也不同意,那便一拍两散!”鲍猛一拍桌子怒喝道。 “宰了他们,跟他们讲什么道义,毫无诚意!”众头目再次起身喝骂道。 高慕青柳眉倒竖,凤目含威,一副死即将鱼死网破的架势。 林觉急的搓手,大声道:“何必如此,大寨主,给他们两百套便是,反正咱们不打仗了也用不着了。何必执着?鲍大寨主,你也别太黑了,两百套太多了。少一些不成么?” 高慕青扬起巴掌便要扇林觉的耳光。鲍猛大喝一声道:“一百五十套,不能再少了。” 高慕青高高举起的巴掌没有落下,杏目含威盯着林觉道:“方军师,你将成为山寨的罪人。” 林觉叹道:“罪人便罪人吧,若能保得山寨安宁,事成之后我当众认罪,随便山寨兄弟们怎么处罚。我认了。” 高慕青冷颜不语,鲍猛呵呵笑道:“方军师,将来你可以来我这里当军师嘛。我很欣赏你。你不用担心。” 高慕青瞪眼道:“你休想。一百五十套便一百五十套。算我们倒霉,碰到你们这群贪得无厌之徒。再有条件便不用再谈了。” 鲍猛心中冷笑道:“你知道我贪得无厌还敢跟我合作,我要这一百五十套装备正是要消减你的实力。对付了左宗道之后,我可是要将你们也一并铲除的,我可不想死太多的人。你们答应这个条件,这是自断一臂。” “放心,放心,没有条件了。来人,上酒,我们和高大寨主方军师歃血为盟,立下誓言。师爷,记下了适才说的条件了么?待会请高大寨主按个血手印。” 豁牙老师爷在一旁桌案旁连声道:“老朽已经记下了,大寨主放心便是。这便誊录,一式两份,画押存留,以作信证。” 双方歃血为盟,又写下契约,同盟就此而成。鲍猛心情大好,命人摆上酒席招待林觉和高慕青二人。席间,鲍猛也不再隐瞒,将自己过几日约定和左宗道一起在老君山见面,拟定共同攻击落雁谷山寨的事情告知了林觉。林觉大喜过望,因为正是一个偷袭左宗道的绝佳机会。 老君山就在东边,和落雁谷以及此处山寨均只有一谷之隔。而左宗道从石人山大寨赶来此处,也绝对不可能带着他的所有手下人手,届时动起手来,即便偷袭不成,在兵力上也是占据优势的。 林觉认为需要拟定一个详细而周密的行动计划,于是提出留在此处和鲍猛细商行动计划和协调行动。鲍猛大喜过望,他本就有留一人为质的想法,只是没好意思开口。现在林觉主动请求,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高慕青对林觉的决定甚是惊讶,但既然林觉说了此言,她也明白林觉必是有所考虑的。只是让林觉一人留在这里,高慕青心中甚是担忧。酒宴上也一直愁眉不展。 酒宴上,鲍猛提出要派人去参观一下落雁谷山寨,并且运回之前对方答应给自己的的几十件装备。林觉和高慕青自然明白,这是鲍猛想看看自己的之前所说的是真是假。而林觉实际上也希望有人去瞧一瞧落雁谷山寨如今的格局和实力,因为这会更加坚定鲍猛的信心。 阮平毛遂自荐要求前往,鲍猛同意了他的请求。反正对方的军师在此为质,也不担心有什么危险。 酒宴草草结束后,众人送高慕青和阮平下山前往落雁谷。林觉送到山坡下树林中,被高慕青叫到一旁的树丛中说话。一离开鲍猛等人的视线,高慕青便面露担心不舍之色,出言责备起来。 “郎君怎可自作主张?你留在此虎狼之窝,岂非极为危险。为何不提前告诉我?”高慕青跺脚嗔怪道。 林觉低声道:“慕青,来之时我便决定了。如果能达成协议,我便要留在这里。一来,此举可让他们宽心,二来,作战的计划我需要亲自拟定。我可不相信他们的能力,一切我都要亲自安排方可安心。这是个蛇吞象的计划,每一个环节都不能马虎。” 高慕青轻呼道:“可是你留在这里,叫我如何安心?” 林觉微笑道:“放心,他们不会动我一根毫毛的。倒是你,不要露了破绽。适才你跟我的一番争执演的很好,继续演下去,不要引起他们的怀疑。慕青演戏却也有一手呢。” 高慕青啐道:“我还不是跟你学的,你嘴里每一句是真话。我也只能跟着一起扯谎了。” 林觉低声笑道:“跟这些人还讲什么信义?你不是不知道,对敌人我哪怕是发毒誓也是不怕的。他们的条件咱们都答应着,哄了他们跟我们出兵和左宗道翻脸再说。只要他们和左宗道动上了手,便再无回头的可能了。我们可以说是稳赚不赔的,最差的结果是没能灭了左宗道,但那对我们也没坏处。因为鲍猛和左宗道交恶之后,他们两个会掐起来,便无暇顾及我们了。只不过这不是最理想的结果,我们想要安生,还是得一了百了。” 高慕青缓缓点头道:“我明白。你答应我,一定要小心。不然我会不放心的。” 林觉点头道:“放心,我会小心在意的。倒是你要小心在意,消息要控制在一小部分范围内,再不能随意扩散了。今早我们来此时,全山寨都知道了,这是大伙儿嘴巴不严的缘故。回去后你要查出谁的嘴巴不严,给予严厉的警告。这消息走露出去,到了左宗道耳中,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高慕青点头道:“我知道。回去我便责问他们。那些人散漫惯了,即便有了军法可能也不太能约束住。” 林觉道:“那不成,实在不成可以杀一儆百。即便是你的生死兄弟,也不能无视军法。否则我辛辛苦苦为山寨拟定的条文便都成了一纸空文了。这是大忌。” 高慕青没敢答话,要她杀一儆百那是不可能的,她可下不去手。但既然郎君如此重视,回去后严厉警告,甚至体罚一顿是要做的。 “还有,那阮平去山寨,你要提防些,不准他到处走动探查。看得到的可以让他看。咱们的暗哨暗堡机关什么的不要被他知晓。倒是可以向他展示一下咱们的军容军貌,让他看看我们仓库里的粮食物资,叫他知道我们的实力。必要时,可以让梁七带人跟他的人打一场,切磋一下。打他们个屁滚尿流,让他们知道我们人虽少,但都是精锐。既增强他们和我们合作的信心,也让他明白对付我们的代价。一切都要确保他们不反悔,一定要动起手来才成。” “好,我明白。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高慕青点头道。 “没了,你不用担心我。一有进一步的消息,我便让他们通知你。数日后便见分晓。”林觉道。 “是,那我走啦。” “嗯,走吧。路上雪滑,走路小心些。” “知道啦。”高慕青轻声应着,低头往外走。林觉跟在后面,高慕青忽然转身来一把抱住林觉的头在林觉脸上亲吻了一口,然后迅速转身,快步而去。 林觉走出树丛时,高慕青已经和阮平在十几名山匪的簇拥下出林下谷而去。倒是鲍猛一脸古怪的看着林觉微笑。 “怎么了?鲍大寨主为何这么看着我?”林觉诧异问道。 “厉害啊,方军师。我道你之前在山寨之中说话旁若无人的,高大寨主都很少说话。原来高大寨主早已是你的掌中之物了。厉害,厉害。方军师的本事超乎我的想象,哈哈哈。”鲍猛哈哈笑道。 林觉皱眉道:“这是什么话?” “哎呀,莫装啦,脸上都有红嘴唇印儿,那还能有假么?这也没什么,我说方军师如此能耐之人怎肯甘居于女子之下,且是个这么小的山寨。现在我算是明白了。英雄难过美人关呐,哈哈哈。” 林觉一愣,伸手擦了擦脸上的假面,果然手上一片红泥。不觉苦笑摇头,不再解释。 第四一六章 事有反复 (二合一) 傍晚时分,前往落雁谷的阮平安然归来,同时带回了三十余套盔甲装备以及一个个让北山大寨众头目们惊的目瞪口呆的消息。聚义厅中,众头目正喜滋滋的挑选盔甲装备穿在身上的时候,他们也听到了阮平向大寨主鲍猛禀报的落雁谷山寨的见闻。 “大哥,这一趟去落雁谷山寨,小弟可真是惊的下巴都掉了呀。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落雁谷山寨已经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化。小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太壮观了,太厉害了。这伙人太可怕了。” “老四,到底你看到了什么?教你如此惊叹?”鲍猛惊愕问道。 “大哥,他们防御已经全然成型,山脚到山腰有四道防线,都修建有坚固的工事和箭塔。这还罢了,落雁谷山寨原来我们都去过,不过是山腰上的小营寨罢了。但大哥若是现在去,定然会惊掉下巴。现在的落雁谷大寨比以前大了三四倍。全部以夯土筑造寨墙,高逾丈许,并有箭楼角楼工事等坚固设施。哪里还是以前的那个山寨,现在简直就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关隘城池啊。以我估计,即便是现在攻上山寨左近,想攻入寨墙之内也是不可能的,除非我们有山外官兵拥有的正式的攻城武器,并有十倍于他们的人手,否则休想得手。” 阮平一边说,一边拿过桌案上的纸笔来画出图形,将落雁谷山寨的格局画给鲍猛等人瞧。 “山寨里边就更别提了,那座新的山寨聚义厅比咱们北山大寨的还要高大,白灰抹的一片雪白宛如城堡一般。里边的布局整整齐齐,地面全是碎石铺路,整洁如新。难以想象,只是数月时间,他们居然做了这么多的事情。我看见那些百姓们,男女老少都在运送石块木料,营造房舍。这么冷的天气,他们居然一个个干劲十足,实难想象啊。” 鲍猛皱眉不语,看着阮平笔下呈现的一座巨大的聚义厅的简单轮廓以及山寨中的道路和格局,心中不知何种滋味。 “他们所言的人人装备盔甲利刃的事是否属实?还有,你看到他们的物资库房了么?他们的粮草物资是否充裕?” “大哥,我全部看到了,我去时上山经过的各道工事关卡上的守卫人手都是全副武装,全部穿着盔甲,配着利刃。那些箭塔上的人手都持有弓箭强弩。到了山寨中的时候,数队兵马恰好运送青石树木进寨,他们身上也全部是制式盔甲。取这些盔甲时,我也看到了他们的几座库房之中的物资。不但有堆积如山的粮草,我还看到了数十捆铁头三棱箭支。他们所言一点也不假,他们的物资足以让他们支撑很久。我们之前还以为他们会饿死困死在山上,现在看来那是完全的判断失误了。”阮平叹息道。 鲍猛静静的坐在椅子上,虽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被这证实的消息和阮平描绘的情形震惊了。 “我就纳闷了,他们从哪里得来的这些物资?盔甲兵器或许是青台镇那次冒险抢劫而来。但这些粮食物资从何而来?左宗道可是跟我说了,他只给了他们少量的粮食,仅够几百人食用本个月的。落雁谷中收留了一千多的百姓,那些粮食也不够他们吃七八天的。可是这都几个月过去,他们不但没饿死,反而还有余粮可撑许久,这事儿当真奇怪。”鲍猛沉吟道。 “是啊,小弟也是奇怪的很。总觉得怪怪的,莫不是他们跟山外有什么联系?有人偷偷给他们送粮食?还有,青台镇上的事情也是奇怪。他们是怎么知道青台镇有物资装备运送经过的?为何我们丝毫没得到消息?动手之后我们才知晓,还以为是左宗道的人干的。大哥,你说他们新来乍到的,倒比我们在山外有眼线的山寨的消息还灵通,这是不是很奇怪?”阮平道。 鲍猛沉思不解,半晌摆手道:“不管了,这些事迟早会有答案。你看他们的人手作战能力如何?他们毕竟只有三百人,这一次和左宗道动手,我还是有些担心。” 阮平脸上露出了些许羞愧之色,似乎吞吞吐吐的样子。 鲍猛皱眉道:“怎么?你没观察这些?那也难怪,毕竟去的仓促,一时间也看不出什么。” 阮平摇头道:“不是啊大哥,小弟是……是羞于启齿啊。傍晚我们回来之前,路过他们的校场,恰逢他们的兵马在操练。那阵势当真是有些气势的。我带去了十八名手下大哥是知道的,那都是我挑选出来的人。可是……可是……哎!不提了。” “怎么?有什么不能提的?说到一半又不说,那是何意?”鲍猛叫道。 阮平咬咬牙道:“罢了,反正脸也丢了,也不怕什么。高大寨主提议我们双方人手比试一番,我当然不肯示弱。于是挑选了十人和他们比试一番。可是他们只派出了六人,而且……而且全部是女子,据说是高慕青手下的女卫。” “什么?派女人出来跟咱们打?这不是瞧不起咱们么?”二寨主马云在旁探头插话道。 阮平长叹一声道:“可就是这十个对六个,对方还是女人,我们都输的一败涂地。我都羞愧的无地自容。” “什么?十个打六个还输?这可是在平地上的比试,他们可丝毫不占地利之势。莫非那六个女子是武技高手?”鲍猛惊愕道。 “那里是什么武技高手,看身手也不过是普通的身手罢了。闪转腾挪也不过比常人敏捷些。可是她们三人一组分为两组,各执长短兵刃和弓箭,像是有一套专门的作战手段似的。我手下十人不多时便被她们全部击中。幸亏是比试,用的是无头无刃的箭支和刀枪,否则他们十个都完蛋了。更邪门的是,她们当中有人宁愿挨刀子也要保护其他人,最终我们十人全部没了,她们还剩下两人。邪门,邪门的很。”阮平的表情兀自懊悔不迭,不久前的那场比试确实让他印象深刻。 鲍猛皱眉沉默着,他有些明白了。落雁谷中的人绝非自己之前的想象,那是一只组织严密,斗志昂扬的兵马。而且,很显然,有能人相助,士兵的作战是有章法的。他虽没亲眼看到比试的过程,但从阮平的描述之中,他也觉察出对方是用了协作作战的技巧战胜了己方的十名好手。 鲍猛祖上也是大蜀国的武将,虽沦落到国灭落草为寇,但也并非全无渊源和底蕴。家传下来,对于领军之法也有些遗留和教诲,鲍猛自然也从先辈那里得到一些传授。所以,听了阮平说的情形,鲍猛自然明白落雁谷的兵马是有人在传授训练之法。结合这些防御设施大寨的建设,他意识到那座山寨中必是有能人领导的。 高慕青虽是女流之辈,但鲍猛认为她毕竟是龟山岛山寨高老寨主的女儿,也许跟着高老寨主学了不少东西,所以不能排除高慕青是个有本事的人。但是高慕青接手龟山岛之后,却导致了龟山岛山寨的灭亡。此事早已在天下绿林道中引起震动。上次伏牛山众寨大会上便提及此事,有人认为是高慕青的无能导致了龟山岛的惨剧。所以,很难相信高慕青是这个短时间内让落雁谷山寨大变模样的人。那么,这个人是谁呢?不知为何,鲍猛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位方军师的面容来。 “这帮人不能留啊,大哥,这件事之后,我们无论如何要铲除他们。留他们在落雁谷,将是我们身旁的卧虎,我们将难以安眠。瞧瞧他们现在的样子,若是假以时日,落雁谷便是钉在我们身旁的一颗钉子啊。”阮平的话打断了鲍猛的思绪。 鲍猛沉沉点头道:“四弟所言甚是,这群人绝对不能留。若不归降,便要彻底扫除,以绝后患。” …… 两天时间里,林觉和北山大寨鲍猛等人拟定了数套进攻的计划,对各种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做了考虑。当然,这些计划大多数是林觉提出来,然后和鲍猛等人一起商讨的。 在老君山上的这次见面虽然是个极佳的宰杀左宗道的时机,但是,很显然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据闻,左宗道身边长期跟随者五百名忠于他的精锐人手。这些人穿着最好的装备,配备最锋利的兵刃以及弓弩,几乎寸步不离的跟着左宗道左近。此次老君山之会,这五百人必然是会跟来的。除此之外,老君山上左宗道还有四百余人手驻扎,外加可能会调动保护的其他人手,有可能对方的兵马要达到一千三四百之多。 如此多的人手保护之下,想要对左宗道动手是很难的。何况鲍猛去和左宗道见面,也不可能带着所有的人手在身边保护,那岂非要引起左宗道的怀疑。 故而,最可行的办法便是,在和左宗道见面的时候,周围的人必然是不多的,那时候便是最佳的动手时机。但同时,能够进入见面现场的人手也必然有限。如果失败,便全部要死在里头。正因如此,鲍猛一直纠结于此,他担心一旦失手,自己可能要当场被左宗道的人格杀。所以,对林觉提出的见面时刺杀的办法犹豫不决,不肯应允。 无奈之下,林觉只得考虑另外一个手段。那便是待左宗道抵达老君山之后,派出所有的兵马围困老君山,采用最笨拙的办法攻上老君山,将左宗道和他的人马全部铲除。 当然,这个办法在林觉看来无疑是下策,因为这样一来,便失去了擒贼先擒王的主动性,被迫强行攻击人数相当的对手,胜负便很难预料了。即便两家联手,两家能调动的全部人手也只有一千五六百人。左宗道带到老君山上的人马人数便已相当,攻上去谈何容易?况且,对方还有援兵,若不能迅速取得胜利,对方大寨中援兵抵达援救,那便万事皆休。所以,这个计策的风险之大,所造成的死伤之多都是难以预料的。 当然,林觉还有第三个办法,那便是埋伏伏击。就是在左宗道尚未抵达老君山的路途上埋伏下兵马。待左宗道率人抵达,发动突袭,或可奏效。但这个计策也有明显的弊端,那便是要大批人手神不知鬼不觉的深入对方的地盘之中设伏,这是很难做到的。一旦风声走漏,行动尚未开始便宣告失败,而左宗道会立刻率全部兵马反扑,结果将更为不堪。这是下下之策。 面对这三个计策,林觉和鲍猛等人争论商讨了两天时间,也最终没能确定。林觉坚持要用的自然是第一种,但鲍猛显然是有些害怕的,他并无把握能够一举击杀左宗道。所以,鲍猛坚持用第二种计策,便是围攻山头,直接攻杀上去。双方争执不下,难以决断,而距离左宗道和鲍猛的老君山之会却只有三天之期了。 就在这令人焦虑的时候,一个坏消息却送到了鲍猛的山寨中。那是从左宗道的石人山大寨中送来的消息。左宗道送来的信中放弃了老君山之会,说他的夫人生了病,他不能离开山寨。所以,鲍猛要去石人山主峰的总寨之中会面,和他在自己的大寨里签订联合盟约。 这个消息一来,鲍猛方寸大乱,他的第一感觉是:消息泄露了,左宗道这是要引诱自己去石人山大寨之中,自己一旦前去,便会被他杀死。不少头目也纷纷同意鲍猛的判断,左宗道的突然变卦显然是另有原因的,看起来必是得了什么消息了。 林觉没想到事情忽然变成这样,这种情况下鲍猛不但不可能遵守同盟协议,甚至有可能翻脸,拿自己去讨好左宗道。情况一下子变得危急和紧张起来。 但林觉很快冷静了下来,他细细的分析了情形,得出了相反的结论。他去找鲍猛商议,鲍猛居然避而不见。无奈之下,林觉找到了四寨主阮平。林觉看的出来,鲍猛手下,阮平算是有脑子的,也深得鲍猛信任。借助阮平的力量,或可说服鲍猛。 寒冷的夜晚,阮平如约来到林觉的住处。他本不想前来的,因为鲍猛和众人已经开始背着林觉商议如何撕毁协议,如何向左宗道解释,消除左宗道的怀疑的事情了。他们甚至想将落雁谷大寨所拥有的物资和装备等物献给左宗道为条件,以平息左宗道可能察觉的怒火。但阮平对林觉颇有些好感,他觉得就算是要宰了林觉,自己来见见他也自无妨。 火盆旁,林觉和阮平就着一盘冷菜喝了几杯酒,林觉开口道:“四寨主,你家大寨主恐怕已经开始反悔了吧。我今日去见他,他都不见我了。下一步,怕是要杀我的头,灭我落雁谷山寨,以平息左宗道的怒火了吧。” 阮平惊讶于林觉的敏锐,但他也不能说出实情,只道:“方军师多虑了,大寨主确实有些焦虑,但也不至于此。他正积极的想对策呢。” 林觉呵呵一笑道:“大寨主是认定了消息走露了,左宗道是有所防范了是么?若当真如此,我只能说你们是杞人忧天了。敌未乱,自己先乱了,一件可以让你们北山大寨从此雄霸伏牛山的大事,便因为猜忌和惶恐便毁了。以后你们必然是要后悔的。” 阮平道:“方军师难道不觉得现在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么?左宗道知道了你我联盟之事,再有什么想法,岂非是自寻死路?哎,这件事本是好事,我承认这一点,我也是竭力赞成的。但现在,却也不用提了。” 林觉叹息道:“阮寨主居然也是这么想的,这我很意外。难道阮寨主没觉得这根本就是自己吓自己么?在我看来,没有任何的迹象表明左宗道是得到了消息的。左宗道改变地点,或许正如他信上所言,他的夫人生了病,他不能离开而已。” 阮平皱眉道:“方军师,你还是省省气力吧,这说法并不足信。” 林觉道:“那么阮寨主告诉我,你们又如何证明消息一定走漏了呢?” 阮平道:“就凭他突然变卦还不够么?” 林觉一笑道:“这个理由可不够。这是自己心里有鬼,故而觉得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可笑之极。” 阮平道:“你也没有理由证明不是消息泄露所致啊。” 林觉摇头道:“我没有,但我有脑子,我会分析。” 阮平道:“分析?愿听其详。” 阮平其实心中也有些疑惑,毕竟只是一封信引发的猜疑而已,距此便断定结论,似乎有些草率。只是出于谨慎,他才同意鲍猛的判断。但他其实一直很想确定这件事,找到能让自己信服的证据。毕竟上下一切如常,怎么就突然出了这件事,这很让人疑惑。所以,他愿意听林觉说一说。 林觉喝了一杯酸酸山寨中的自酿酒,静静道:“阮寨主,消息泄露总是因为有人泄露才是。知道你我两家盟约的事情只有贵山寨的十余名头目和我方骨干。我们甚至都没开始定下作战的计划,更没有下达调兵之令。倘若当真泄露,那只能是你方或者我方知道此事之人。倘若如此,你觉得是谁泄露了消息?” 阮平皱眉想了想道:“我敢保证,我们这一方知道此事的人是绝不会泄露的。这些都是多少年的老兄弟了,没有人会和左宗道有来往。况且那日大寨主已经下了严令,这两日我们都在一处商讨作战方略,也无人离开。我也早已严查山寨上下,所辖各队人手一个不少,也没有人偷偷离开的记录。所以我敢断言,不是从我们这边泄露的。” 林觉道:“言下之意便是我方泄露的了?可是这更不可能了。我们落雁谷之人深受左宗道毒害,一个个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根本不可能去向他通风报信。再说了,我家大寨主也定会将此事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你对你的兄弟们有信心,我对我的兄弟们也是有信心的。” 阮平皱眉道:“这么说来倒是见鬼了不成。” 林觉摆手道:“罢了,先不谈这些。我们从另一方面来考虑。我来问你,若阮寨主是左宗道的话,当你得知我们联盟要对他不利时,你会怎么做?” 阮平想了想道:“我定然不会容忍,必会施以报复的。左宗道可不是好惹的,他绝不会忍气吞声的。他会不动声色,利用所知的消息设下圈套,就像大寨主所担心的那样。引诱我们去,然后一网打尽。” 林觉微笑道:“你认为他会不动声色,不会大兴兵马直接来攻?” 阮平道:“当然不会。他在暗,我们在明,怎会大兴兵马来攻?自然是设下圈套诡计为好。” 林觉点头道:“我同意,这是最好的报复之法。事实上左宗道也并没有调动人手来攻我们,所以我们只能认为他是在他的巢穴中设下了圈套等我们进去是么?” 阮平道:“当然。” 林觉道:“然则,你觉得现在我们算不算是被打草惊蛇了?” 阮平不解的问:“此言何意?” 林觉道:“我们接到他的信之后,立刻便觉察出有异。这算不算是左宗道打草惊蛇了?” 阮平皱眉道:“这……自然是算的。” 林觉沉声道:“然则,左宗道那么精明的人,既要引我们进圈套一网打尽,又为何会做出这等打草惊蛇的举动呢?” “这……”阮平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林觉静静道:“若我是左宗道,若我又决定隐瞒我已知道内情的事实,希望设立圈套将对手一网打尽的话,我又何必要更换见面的地点,给出一个你们都不信的理由。这不是打草惊蛇么?你们一旦生出了怀疑,又怎肯赴约?这么做岂非是自相矛盾?” “……”阮平皱眉思索。 “正确的做法应该这样: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依旧按照原定的计划赴约,但我会暗中做准备,在老君山上设下埋伏。这样才会做到让你们毫无怀疑,在你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你们一网打尽的。这就叫做将计就计,乃是最佳之策。又何必蠢到要引起我们的怀疑?阮寨主,是不是这个理儿?” 阮平赫然站起身来,怔怔的看着林觉,脸上露出笑容来。 第四一七章 终下决断 夜深人静,鲍猛的卧房里却依旧亮着灯火,林觉和阮平坐在桌案旁,桌案的那一边,鲍猛披着黑色的裘衣正皱眉沉思着。 “大哥,我认为方军师所言不差,左宗道没有必要打草惊蛇,这次改变会面地点不过是一种巧合罢了。故而我应他之请来见大哥,希望大哥不要见怪。毕竟……事情到了此时,必须争分夺秒的做出决定。不知大哥是怎么想的。”阮平沉声说道。 鲍猛动了动身子,抬起头来看向两人:“老四,我认为你们的判断是正确的,以左宗道的为人,必不会引起我们的怀疑。之前我确实没考虑到这一点。现在看来,这确实是一个巧合,我们是多虑了。” 阮平笑道:“是啊,我们都没考虑到,还是方军师脑子好用,他说出的理由,我也无法反驳。” 鲍猛看向林觉,微微点头道:“方军师确实是个人才,智谋过人,思路也清晰的很。你们落雁谷有你在,必是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我这里正缺这样的人,可惜方军师不是我山寨中的人。” 林觉笑道:“大寨主过奖了,我可没什么本事。大寨主,既然你也认可消息没有泄露,那么咱们可否进一步的商谈进攻事宜。毕竟时间无多,事情又有了变化,之前商议的办法都用不上了,需得……” 鲍猛一伸手,打断林觉的话,微笑道:“方军师,我觉得此事便不用商议了吧。” 林觉皱眉道:“那是为何?” 鲍猛叹道:“之前是决定在老君山动手,故而还可有所为。但现在可是要去左宗道的石人山总寨之中,你觉得我们还有机会么?发兵前往石人山?这一路你知道有多少山头多少关卡么?那是绝无可能的。这件事……我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林觉缓缓点头,沉声道:“我明白来,闹了半天,鲍大寨主是打算撕毁和我们的盟约了。我早该想到不能信你们,你们这样的人还讲什么信义?” 鲍猛面色变冷,沉声道:“方军师,你可莫要放肆,这种情形下还如何能动手?你教教我?” 林觉喝道:“如何不能动手?他既约你前往,你便有进入其山寨的机会。正好可以来个窝里开花。怎可说无计可施?只不过你是怕死罢了,可不要说没有办法动手。” “放肆!”鲍猛厉声喝道。 阮平也嗔目喝道:“方军师不得放肆!” 林觉夷然不惧,高声道:“我放肆么?我说的难道不是实情?鲍大寨主事那种没胆色之人,这种人我最看不起了。所以,鲍大寨主这一辈子最多守着个北山大寨。而且到最后还未必能守住。瞧瞧现在,老君山被人夺了,落雁谷被人夺了,你倒是兴师动众来打,结果连我小小的落雁谷都打不下来,还要拿老君山为代价,借你仇家之力相助。” “他娘的,老子砍了你!”鲍猛怒火中烧,转身去墙上取刀。 “你最好一刀杀了我,我可不像你那么怕死。左宗道迟早灭了左宗道为何敢召来外人攻打老君山占你的地盘?还不是看透了你不过是外强中干,是个没有胆量之人?他为何不去攻打西边的山头?还不是你是个没种的。” “他娘的!他娘的!”鲍猛从墙上取下腰刀来,拔出雪亮的刀片高高举起,面目极其狰狞。 “杀吧,杀了我你我同盟之事也就败露了。我有一日无信回落雁谷,我家大寨主便知道我被你们杀了,她便会立刻将你我同盟之事告诉左宗道。左宗道知道你曾经意图联合我们对他不利,但不知他会如何想。但愿左宗道能大度的原谅你。”林觉负手昂首,冷笑道。 鲍猛一刀挥下,蓬的一声砍在木案上,松木案木屑纷飞,差点断成两截。鲍猛本来是要一刀砍死林觉的,但林觉最后的几句话起了作用,理智战胜了他的冲动,手腕一转,这一刀擦着林觉的身子落下。 “混账!你算计我。”鲍猛怒骂道。 林觉冷声道:“是你不遵盟约在先,我怎能不留后手?” 鲍猛怒骂道:“王八蛋,你是要老子去送死么?” 林觉冷声道:“就知道你怕。我早就想好了计策,既然你怕死,便我去就是。” “你去?你……是何意?”鲍猛愣住了。 林觉冷笑道:“我代表你去,我去宰了左宗道。你写个回信,就说你身子抱恙不能去,派另外的人去。当然,左宗道是不认我的,你派个不怕死的兄弟去代表你。什么二寨主三寨主四寨主的都可以,要有胆色的,不要那些胆小如鼠的。我们带着人去他的巢穴动手,你便带着兵马在外接应。如果我们没有得手,便会死在里边,你自然可以推得干干净净。如果我们得了手,石人山大寨必然大乱,你便可领军猛攻,相信必可势如破竹。这样的安排,你总该满意了吧。” “……” 鲍猛和阮平都呆呆的愣在原地,他们如何能想到眼前这个方军师竟然如此的激进果决,竟然想出这么个李代桃僵的计策来。不过这计策确然可行,只是进去的人要担性命之忧。但如果这样的话,若不成功,鲍猛可推到死人身上去,大不了向左宗道多说些好话。但一旦成功,便得益无穷了。 鲍猛的眼珠子急速的转动着,屋子里一片寂静。三个人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心跳声也似乎都能听到。 阮平惊讶于林觉提出的这个主意,但惊讶之余他也被这个人的勇敢无畏所打动。一个人能为办成一件事如此不顾一切,这在阮平的身边是没有的。阮平跟随鲍猛多年,但他在鲍猛身上从未见到过如此果决和勇敢的行为。今日见林觉如此,他才意识到人和人之间的天壤之别。那天,当得知落雁谷等人在青台镇劫了官兵的物资后,他便对落雁谷这帮人很是佩服。林觉的那句‘富贵险中求’的话,也让他觉得落雁谷这帮人的血性。前几日去落雁谷大寨中,给他震撼的不止是落雁谷大寨的格局气象,更让他震撼的是寨主众人的精神面貌。回来后其实他有个强烈的感受没跟鲍猛说,那句话便是:落雁谷大寨恐怕不是简简单单便能灭了的,而且这座山寨很可能将会雄踞一方。但他终于忍住没说,他知道鲍猛肯定不爱听这句话。 但是眼下,林觉的气势和胆魄再次震撼了他,他突然明白,眼前这个方军师正是自己梦寐以求要成为的那种人。 一往无前,勇敢无畏,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这个看似文弱之人,将对面那个大哥衬托的太渺小了。 “大哥,方军师之计可行。深入左宗道的大寨很危险,大哥自然是不能去冒这个险的,毕竟大哥是我北山大寨之主,山寨上下还要靠大哥去统领。大哥若是信得过小弟,小弟愿和方军师一同前往,诛杀左宗道。”阮平沉声开口道。 “你?”鲍猛惊讶的看着阮平。 阮平道:“小弟知道自己也许不够资格代表大寨主,或许二哥三哥他们去更合适,但小弟愿意为大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鲍猛皱眉道:“老四,你知道我最器重你,你自然是有资格代表我去的。但你要想清楚,这一次危险重重,很可能便要没了性命。而且,一旦事不成,你即便死了,还要背负背叛山寨的罪过,不能牵扯我北山山寨。可不能意气用事啊。” 阮平挺胸道:“大哥,我想的很清楚。我愿意承担这一切后果。冒险怕什么?他们落雁谷的人敢冒险,我北山大寨难道便没有胆魄么?可不能让他们看扁了。我已经想好了。” 鲍猛略有些尴尬,阮平这话似乎在责怪自己没胆量,但鲍猛并没有多想下去,对于阮平他是最放心的。老二马云,老三任强都不是这块料,他们没有阮平处事得当,在那种环境下很可能会自乱阵脚露出马脚来。唯一让鲍猛觉得不太开心的是,阮平是自己倚重之人,若是死在左宗道手里,自己便少了一个得力的臂膀。 阮平见鲍猛尚在犹豫,猛然间抽出腰间长刀,伸出手掌放在桌案上大声道:“大哥,你若不信小弟,小弟可断掌立誓。事情成功便罢,若是事情不成,小弟绝不会对大哥不起,必会一死以报大哥。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说罢,阮平挥刀砍下,鲍猛早有防备,手中刀鞘一档,将阮平的长刀格挡在半空。连声道:“老四,你这是作甚?我何时不信你了?也罢。便如你所请,由你代表我去跟左宗道见面。来来来,咱们坐下好生的商议一番,做好万全的准备。” 第四一八章 石人山大寨 午后时分,落雁谷西山和北山大寨分寨所在的山峰之间那片窄窄的谷地上,阳光照射着白雪反射着刺目的光芒,和两边山坡上幽暗的森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就在这一片白茫茫刺眼的雪地上,数百名士兵正从两侧山坡上朝雪谷中间汇集。北边是从落雁谷西山山坡上下来的两百名落雁军士兵,南边的是北山大寨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三百名精锐。 昨晚,在经过周密的商谈之后定下计策,以林觉和阮平共同率五百兵马前往石人山大寨进行内部开花的刺杀行动。林觉将之命名为‘斩首行动’。落雁谷大寨出两百兵马,北山大寨出兵三百。深入左宗道的地盘之中,带太多的兵马恐会引发猜疑,但带少了兵马,却又难以自保,故而五百人算是个不多不少的数字。左宗道不会感到有威胁,而这五百人也能在起事时造成不小的破坏,且可以自保一段一时间。 原本鲍猛要求落雁谷一方履行之前的承诺,将三百兵马尽数派出。但林觉怎肯这么做。鲍猛这个人是靠不住的,他必须要留一手。起码要留下一百多人防守山寨,以防鲍猛乘着山寨兵力空虚之时发动突袭。就是这二百人的数目,林觉也是咬着牙冒险做出的。林觉也考虑过了,留下的一百三十多落雁军借助山寨的防御措施死守还是没什么太大问题的,而一旦鲍猛敢乱来,山寨将以焰火为号通知自己。自己立刻率军回头,这一百多人应该能撑到自己赶回。 鲍猛最终做了妥协,他并非不想乘虚端了落雁谷的老窝,而是要以大事为重。再加上阮平相劝,他不得不考虑阮平的想法。自己不能再出尔反尔,若是再不肯干干脆脆的去行动,他觉得自己已经在众兄弟面前没有什么信义可言了。 两百名落雁军士兵穿着一水的黑色制式盔甲,步伐整齐的来到集合之处。他们身上的盔甲在阳光下发出黑魆魆黯淡的光芒,整支兵马显得肃穆而威武。相较之下,北山大寨的三百人便显得寒酸多了。虽然他们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个个膀大腰圆强壮如牛,但他们身上穿着的装备五花八门。有的是藤甲,有的是皮甲,有的是破碎的几片甲胄,有的甚至只是棉衣而已。相较于对方,他们像是叫花子般的可怜。他们看着对方士兵的装备,眼中充满了羡慕嫉妒和恨。 但好在率领他们前来的高慕青在抵达后立刻下达了一个指令,所有的落雁军士兵纷纷船上破破烂烂的罩衣,将盔甲罩在里边。整支兵马立刻成了穿着破烂的叫花子一般的兵马。此举自然不是为了让北山大寨的山匪们心里好受些,而是林觉之前便告诉了高慕青,在进入左宗道的地盘后不可显露盔甲,一来会显得整支兵马格调不一,不像是北山大寨的兵马。二来也会让左宗道联想到前段时间青台镇上发生的事情,会引发怀疑。但即便如此,此举还是从客观上让北山大寨的匪兵们感到心里舒坦了不少。 高慕青今日身着黑色大氅,一头青丝包裹在青布之中,头上戴了一顶斗笠。整个人干练而有精神。今天上午,林觉已经将信息送达山寨,要高慕青整顿两百人手起来集合,高慕青一点也没耽搁。 林觉微笑迎了上去,高慕青也微笑走了过来,两人相距数步站定,林觉轻声问道:“一切都准备好了么?” 高慕青点头道:“放心,一切都准备好了。” 林觉点了点头,引这高慕青走向站在不远处的鲍猛等人。两人之间什么话都无需多言,简单的一句对话,林觉便知道高慕青已经安顿好了山寨中的一切。梁七没跟着来,他将率一百多落雁军守卫山寨。本来林觉是想让高慕青留守山寨的,但林觉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他知道高慕青是不会同意的。生在一起,死在一起,高慕青一定会拿这个誓言来说服自己。与其如此,何必去费口舌。 鲍猛眯着眼向走来的高慕青拱手笑道:“高大寨主这是打算亲自出马么?” 高慕青微笑还礼,脆声道:“比不得高大寨主,我落雁谷山寨的规矩是,寨主身先士卒,最危险的事情寨主必须冲在前面。” 鲍猛脸上一红,打着哈哈道:“好,高大寨主虽是女子,但却当为巾帼英雄。有高大寨主前往,事情便更加有把握几分了。” 高慕青沉声道:“可不敢当,我虽同往,但事情依旧由军师和阮寨主商议而决,我只是以一名落雁谷士兵的身份前往。” 鲍猛愣了愣,看了一眼林觉,意味深长的笑道:“我懂,我懂。有方军师这等人物,高大寨主自然是可以轻松当甩手掌柜了。那么,兵马已经集合,时间也不早了,赶到石人山需得两日光景,我看,可以动身了。” 高慕青点头,转身走林觉身边。阮平阔步上前来,发出号令。两只兵马立刻组成一队。阮平向鲍猛拱手喝道:“请大寨主训话。” 鲍猛摆摆手道:“没什么可说的,希望你们马到成功,我等着给你们摆庆功宴。其余的事情,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阮平道:“多谢大寨主。那么我们便出发了。” 鲍猛点点头,阮平看向林觉,林觉微笑点头。阮平转向五百兵马,厉声喝道:“出发!” …… 茫茫群山,雪满峰谷,道路难行。五百人的队伍便在这极端艰难的山岭之间行进着。出北山大寨控制范围之后不久便进入了左宗道的石人山大寨的所辖范围。两侧的山峰悬崖之上的消息树接连倒下,那是看到了这五百人踪迹的石人山大寨的山匪们在传递消息。不久后,山谷两侧的林地里便有着许多鬼祟的身影和窥探的眼神。 好在出发之前,便已经派出了人手知会对方,对方也知道这是北山大寨的人马正受左大寨主之约前往主寨,故而也不会攻击。但沿途的监视和窥探是免不了的。 就这样晓行夜宿,在雪岭群山之中艰难而行,第三日上午,众人终于越过了抵达石人山大寨的最后一道山峰‘野鸡岭’,前方那座伏牛山东侧最高的山峰便是石人山大寨所在之处石人山了。 进入石人山左近,那已经是核心的地带,眼前的情形已经和一路上的情形大为不同。石人山大寨所有的山匪人数不过三千余,加上所属百姓和家属以及所辖区域内的山民也不超过七千余。而这六千余人足有大半是居住在石人山左近。 石人山大寨采取的驻军策略是重点防守核心区域,所辖的外围区域往往只有边界山上的分寨驻扎一定数量的人手,但那也多不过数百人,少不过数十人,大多数是起到监视驻守通风报信的作用。在和落雁谷以及北山大寨的边界交接的老君山上也只有四百余山匪驻扎。那还是因为老君山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有些做贼心虚,故而不得不派驻重兵驻守。 但在石人山左近的区域,这里山谷和山谷之间的平地上散布着十几个村落,所有山寨所辖的百姓都被从外围强制搬迁至此,在石人山下的小块平地上定居。这里的土地也得以开发成田。虽然平畴之处少的可怜,但依托山势以及山上丰沛的积雪的水源,山民和百姓们发挥了他们的智慧,造出了一层层沿着山坡而建的梯田出来,有效的解决了耕地稀少的问题。 然而,山地上的土质都是砂石,本来是草木树林扎根之处,土壤肥力有限,作物的产量可想而知。但为了能活下去,他们也只能如此。即便外边有更多的可耕种的谷中平地,石人山大寨也不会允许他们自由寻找定居之处。 石人山大寨这么做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山寨需要粮食补给,粮食从何处来?只能是从百姓和山民手里抢夺。而将所有人聚集在石人山大寨左近,便可便于管理收缴粮食,而不必派出人马四处搜刮了。而且所有人聚集在一处,也可保证他们不会逃走到别的地方去,便于统一管理。当然,左宗道给出的理由是,百姓们聚集于一处,可以便于集中保护他们免遭敌对山寨的屠杀。 这里有个问题需要说明,当初高慕青带着手下来此投靠左宗道的时候,因为从各地赶来投奔高慕青的百姓越来越多,故而和左宗道产生了纠葛。左宗道其实并非不想收留百姓,但当他发现这些投奔而来的百姓们大多是老弱病残之人,而且这些本来都是龟山岛上出来的百姓,心里一门心思的只想着跟高慕青走,他便对他们再无兴趣了。再加上一下子多了一两千张嘴,山下的耕地吃紧,根本没法安顿这些既不能产出粮食,又不肯归心于己的百姓,左宗道才会拒绝为他们提供口粮。 石人山下,除了这些聚集的村落和田地之外,最让人留意的便是无处不在的塔楼和堡垒了。从踏入山下的谷地开始,周围起伏的坡地上便无处不见山匪的踪迹。他们在箭塔和塔楼顶端探头探脸,一脸戒备的看着这一队兵马从他们下方的山道上走过。每一道险要之处,密密麻麻的箭塔都遍布两侧山坡。通向山寨的山道两旁,更是工事箭塔林立,可谓是连一只苍蝇也难飞上去。 石人山大寨毕竟存在十日良久,从伏牛山中内部大分裂为各个小山头开始,莫氏便盘踞石人山中。至此已经有一百多年。这么多年,为了保证石人山山寨的存续,自然是开山劈石建造工事和箭塔做了很多事情。而这一切在左宗道攫取了山寨寨主之位后有变本加厉。左宗道自己知道自己夺得石人山大寨的位置是不光彩的,所以非常担心其余的山寨会来干涉攻打自己,故而又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加了不少防御措施。可以说现在的石人山大寨主寨,称为固若金汤也不为过。 第四一九章 恢宏气势 很多人都沉默着,包括林觉和阮平。当看到眼前的这些防卫措施之后,他们的脑海中蹦出的一个词是:龙潭虎穴。此行的前景也变得黯淡了起来。不过有一点林觉和阮平是明白的,那便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只有内部开花才是最好的办法,任何一种攻山的手段,若无压倒性的力量都是不会奏效的。所以,不管其外部地势如何险峻,事情成败的关键却不在这里。 相较于林觉和阮平的惊叹,队伍中的一些人却并不以为奇。这些人自然是高慕青和两百名落雁军的士兵曾经落足于此,他们自然见识过眼前的这个局面。特别是高慕青,她亲自去过山腰上的大寨,对一路上的情形都很熟悉,故而并不太过惊讶。 五百兵马从山谷村舍之间的小道穿行而过,直到抵达山边一处隘口时这才停下。天色近午,众人原地休息,吃些干粮喝些水等待着。不久后,关隘出口处一队兵马奔涌而出,直奔众人而来,人数足有三四百人,其中有百余名弓箭手,弯弓搭箭警戒在前。 “来者何人?”一名身材高大的络腮胡子大汉在前方数十步处站定,用手中环首刀指着这边大声喝问道。 阮平和林觉带着几名士兵快步上前,阮平拱手道:“这位当家的请了,我乃北山大寨四寨主阮平,奉我家鲍大寨主之命前来赴贵寨大当家的之约。我们已经派人送来了消息,你们当已经知晓了。” 络腮胡子大汉当然知道,否则又怎会允许他们来到山口。 “哦,原来是阮四当家的,久仰久仰。本人钱豹,奉我家大寨主之命在此迎候。”络腮胡子大汉一拱手道。 阮平拱手道:“原来是钱当家的,莫非便是人称钻山豹的石人山三当家的么?” 钱豹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正是本人。钻山豹是咱们伏牛山兄弟们送的外号,可当不起。” 阮平笑着点头,指着林觉对钱豹道:“介绍一下,这一位是方兄弟,是我的副手。” 钱豹对这个脸色蜡黄的中年人没什么兴趣,再说只是个副手罢了,只敷衍的一拱手道:“方兄弟有礼。” 林觉还礼道:“钱当家的好。” 钱豹转过头对阮平道:“时间也不早了,阮寨主,你们跟着我上山吧。我家大寨主等着你们呢。不过,你的这些兄弟可要留在山下,他们不能上去。” 阮平一楞,心中一凉,手下不准上山,这可麻烦了。事前完全没考虑到这些。阮平一时无计,忙看向林觉。 林觉拱手道:“钱当家的,我们这些兄弟一路跋涉前来,走了两天时间,一个个累得筋疲力竭。本想着去山寨中好生的歇歇脚的,不少人身上都湿透了,也病倒了十几个。这要是放在山下,今夜过来,怕是一个个没命回去了。还请钱当家的通融通融。我们保证他们到了山寨中完全按照你们的规矩行事,绝不会有任何捣乱的行为。” 钱豹皱眉道:“这是我山寨规矩,你们带这么多人手来本就是对我们的不信任。根本就没必要带这么多人手来。莫非以为我们会吃了你们不成?” 阮平忙笑道:“话不能这么说,我们只带了几百人而已,也是想着让兄弟们见识见识石人山大寨的威风。根本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谁料想这些家伙不争气,这一路确实折腾的够呛,钱当家的通融一下,让他们去山寨里好好的歇一歇。给个面子,如何?” 钱豹皱眉不语。 林觉微笑道:“莫非钱当家的对我们这区区几百人也不放心不成?你们大寨中有数千兄弟,难道还怕我们这区区几百人么?若是钱当家的当真是因为害怕,那便罢了。我们的人便留在山下便是,省的让你们全寨几千兵马坐卧不安的,那便不好了。” “娘的,你这是什么话?阮寨主,你这副手怎地说话没上没下的,说话如此不中听?”钱豹怒道。 阮平忙对林觉呵斥道:“方兄弟不要乱说话,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还不退下。” 林觉一拱手,退后数步。阮平转头笑道:“钱当家的不要生气,我这副手是有些说话没分寸。不过他刚才的话倒是提醒我了。或许我们进山寨确实……确实会让你们生出戒心来。既如此,我们便留在山下便是。大不了死几十个人,也不能让贵山寨上下担心不是么?” 钱豹啐道:“你说话一样的不中听,我们会怕你们这么点人手?你们也太自看自大了些。罢了,瞧你们可怜,准许你的人上山。不过你的人马只能留在大寨下方的副寨营地,可不能去大寨里。不是担心你们做出什么事来,而是主寨禁地,除了我家大寨主的护卫队,任何人都不能前往,这是我山寨严令。你可莫要让我为难。”” “好好好,还是钱当家的爽利。我和钱当家的一见如故,今日相见又如此给面子,实在是感激不尽。来人,拿礼物来,我要送钱当家的一件礼物,以表感谢。” 阮平话音落下,身后一名士兵上前来递上一柄连鞘长刀来。那刀鞘黑魆魆的刻着花纹,显然甚是名贵。 “钱当家的是英雄人物,这柄斩.马刀是一把好刀。所谓好刀配英雄,这柄便送给钱当家的权当我一点小小的敬意。”阮平笑道。 钱豹眼睛都直了,接过刀来双手一分,抽出半截来。但觉寒光耀眼,冷气逼人,正是一柄精铁斩.马刀。钱豹撸起袖子,露出毛茸茸的小臂,在刀刃上轻轻一蹭。几根黄色曲毛飘落地上。 “好刀,好刀!如此贵重礼物,我怎么敢当?”钱豹爱不收拾了,看看这刀,再看看自己手中锈迹斑斑的环首刀,当真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这柄斩.马刀正是林觉他们在青台镇的战利品。沈昙特意准备了好几把好刀好剑混在兵器之中,便是要尽些心意。兵器到手之后,这柄斩.马刀便给了林觉。高慕青用剑,刀他是不用的。林觉也不善于使刀,平时也就挂在腰上显摆而已,这次路上林觉交给了阮平,要他用来贿赂对方的关键人物。不求会有什么大的好处,只要给予便利,能多套问些话出来也是好的。阮平此刻便是按照林觉的话所为。这位钻山豹钱豹是石人山山寨的三当家,甚得左宗道器重,这一点高慕青也在路上介绍了,自然是贿赂的最佳人选。 “给兄弟面子就请收下,这柄刀赠给钱当家的用是最合适不过。莫要客气,我们远道而来,对贵寨规矩不熟,难免有不到之处。届时还请多通融通融,便感激不尽了。”阮平笑道。 “好说好说。既如此,恭谨不如从命,我便腆脸收着了。哈哈,来人,让路让路,上山上山。”钱豹将斩.马刀挂在腰间,回身大声摆手下令着。 山道上的匪兵让开道路,隘口的拒马清理搬走,五百兵马缓缓动身,慢慢从隘口穿过,沿着蜿蜒陡峭的山路往山上行去。 …… 连续过了三道险峻的关卡,历时近一个时辰,终于在未时末,山腰的石人山大寨遥遥在望。石人山大寨的地势选的绝妙,那是两层高低错落的山坡平地,左右是密林悬崖,后方背靠山脊峭壁,峭壁上方更是有兵马和工事驻守。可以说,要想抵达这座大寨的唯一道路便是上山来的这条开凿好的大道。除此之外要想抵达这座山寨,怕是只有飞鸟才能做得到。 这两层山坡平地其实就是两片巨大的石梁,高低相差约十丈高,以宽大的石阶相连接。下方被称之为副寨,那里是大批的兵马驻扎之处,有着一排排的营房和库房,更有一些开设的店铺和酒馆妓寨之类的营生,算是一个普通山匪驻扎生活的区域。 副寨中间一条宽可容十几骑并行的巨大石阶道路一路往上,斜斜通向了上方的主寨。在阶梯的尽头,矗立着一道高大雄伟的城楼,竟然是飞檐峭壁红墙碧瓦的样式,匾额上的金色的《石人山大寨》几个大字熠熠生辉,很远都看的到。 站在石阶的下方仰面朝上看去,阶梯如天梯通向高处,高大寨门宛如巨大的宫殿门禁一般,给人感觉那里是一处神圣而不可亵渎之所,给人以巨大的威压之感。 见此情形,林觉不禁咂舌不已。这座山寨的格局如此巧妙,而左宗道利用了这一点营造了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圣感,这是在石人山大寨当上了土皇帝了。这架势,不就是一座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宫殿的格局么?此人的心机由此可见一斑。 “霍,没想到贵寨竟有如此气势,简直让人匪夷所思。气派啊,气派啊。”阮平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同时也看了林觉一眼,那意思是说:我原先以为你们的大寨已经够宏伟的了,但现在跟人家这里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 钱豹得意的笑道:“哈哈哈,那是自然。这可都是我家大寨主设计的。瞧见没,那座主寨大门,那是我家大寨主亲自画图,工匠们按照那图建造的,简直气派非凡。我家大寨主还打算将我们的主寨大厅重新建造,造的跟皇帝老儿在汴梁的宫殿一个样式。嘿嘿,皇帝能坐金銮殿,咱们为何不能坐?” 林觉在旁冷汗直流,果然,这一切都是左宗道的手笔。 第四二零章 静待时机 林觉在旁冷汗直流,果然,这一切都是左宗道的手笔。 阮平尬笑应道:“好主意,好主意,佩服佩服!” 钱豹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停歇,钱豹道:“对了,到了副寨了,我先带你们去营房歇息。然后我再去禀报大寨主,听大寨主之令,他若要见你们,我便来叫你们。” 阮平皱眉道:“怎么?你家大寨主不是说在等着我们么?” 钱豹道:“你当我家大寨主想见便见?什么事都不做便等着你们前来么?这几日我家寨主夫人身子抱恙,大寨主时刻陪同在侧照顾,要见也得先通禀安排。你们莫急,反正已经到了,什么时候见大寨主也不是着急的事儿。走,我领你们去军营先腾出些营房让你们落脚。” 阮平看了一眼林觉和高慕青,林觉微微点头。既来之则安之,也不用着急。再说有些时间做缓冲也是不错的,可以熟悉一下地形,商议一下对策,届时不至于慌乱无措。 当下一干人马跟着钱豹前往副寨西侧的山匪驻地。这里地势开阔,沿着西侧的山坡建造了一排排青石房舍,从上绵延而下,足有里许之长。巨大的长方形的校场中间有一座石头垒砌的石台,像是一根柱子立在中间,那是检校兵马的检校台。周围零星散布着十几座箭塔,以作警戒之用。这场面自然又引起了林觉心中赞叹。左宗道果然是有些报负的,从兵马的营地布局便可看出,他是极为重视兵马的训练的。不过,这么大的校场,当可容纳数万大军才是,他这山寨撑死了不过三千多兵马,站在那高台之上检阅兵马是,不知道他是否会觉得有些寒酸之感。 钱豹将阮平林觉带来的五百余人安顿在位于营地中间的二十间营房里。莫看钱豹外表粗豪,但此举显然是有心之举。这五百人的住所前后左右都有山匪兵马,可以说是被包围在当中。无论任何举动,均逃不过周围山匪的眼睛,可以说是相当的心机了。 “阮寨主,你们且在此安顿,有什么需求,可和营中巡察提出,譬如什么吃饭喝水拉屎睡觉熬点草药治病什么的,都可解决。但切记,一定不要胡乱走动。特别是晚上,二更之后,山寨实行夜禁,除了当值巡逻兵马,任何人都是不能胡乱走动的。否则的话,箭塔上一顿箭射下来,射死了人,那可就不好说了。有什么要求的话,可派人去跟我说,我能帮忙,自然是帮的。”钱豹临行前郑重的叮嘱道。 阮平忙点头称是,送走了钱豹,阮平满脸阴云的跟林觉高慕青进了一座营房中。这是单独为阮平准备的一间居住的屋子,此刻也正是三人密商之所。 “怎么办?照此情形,兵马进不了上面大寨,动手之后,如何通知这里的兄弟们动手?若不能及时接应,我们恐怕都要死在上边大寨里了。而且我们此刻是被包围在营地中心,一旦事起,顷刻便被他们包围,怕是一个也活不了。”阮平忧心忡忡的低声道。 林觉静静的想了片刻,低声道:“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咱们有焰火信号,可以焰火为号通知。冲出营地也不是难事,毕竟我们掌握主动,事发突然他们也来不及围堵。我担心的倒是另外的事情。” “另外什么事?”阮平问道。 “我担心的是,如此地势,我们的兵马能否冲上这长长的石阶。这种格局,上方必有箭塔阻击。山寨大门上方两侧其实便是角楼,那围墙我们也没细看,据我估计,墙上必是能站人射箭的。所以从石阶冲上去的过程,起码会死一半人以上。” 阮平皱眉缓缓点头。稍具军事常识的人都懂,主寨和副寨唯一连接的宽大石阶上方必是有防卫的人手的,林觉所虑应该不假。 “第二个担心的是,左宗道会不会亲自出来见我们。如果他因为鲍大寨主没有亲自前来,派出他的手下来跟你签订契约,那么我们连他们的面都见不着,这才是最麻烦的。想动手都不知从何下手。倘若真能得手,我反而不担心后面的事情。左宗道一死,他们反而大乱。”林觉沉吟道。 “不至于吧,刚才那钱豹不是说了,左宗道其实一直等着咱们的。不过是等的久了,故而去照看他的夫人去了。咱们远道而来,他不至于不见我们吧。再说了,我也带来了鲍大寨主的亲笔信,我大可要求当面呈交。”阮平轻声道。 林觉轻叹道:“但愿吧,但愿一切顺利。还有便是希望今晚左宗道便召见我们。晚上行事,更加的方便些。夜晚更容易制造混乱。” 阮平道:“我们是不是该合计一下如何动手?我估摸着,我们的兵刃是带不进去的,到时候最多拿藏在身上的短匕首行事。到时候我动手,你们在旁边替我挡住其他人,不能让其他人护住他。” 林觉点头赞道:“阮寨主是个人物,知难不退,我辈英才。不过只要见到左宗道,动手的事倒是不用阮寨主动手了,我自会动手。” 阮平惊愕道:“你?方军师你确定?左宗道可是有武技在身的,你能成么?” 林觉一笑不答。一旁的高慕青轻声道:“阮寨主放心,只要见得到左宗道事情便交给我们了。我们自有手段。” 阮平还是有些不信,林觉不好将腰间的王八盒子拿出来给他瞧,只对高慕青道:“大寨主露一手给阮寨主瞧瞧。” 高慕青一笑,手一扬,一道银光射出,笃笃笃三声爆响,一直木柜门上三柄匕首整齐排列成一排,没入松木柜门上,直至没柄。 “厉害!”阮平赞道。投掷飞刀不算什么,三柄齐射便需要些本事了,三柄齐射还能间距相当,排成一行,力道还这么足,那便是精湛的技艺了。阮平自忖做不到这一点。 “比我强多了,好,那便交给你们了。我负责挡住其他人,万一失手,争取时间追杀得手。”阮平道。 林觉笑道:“放心,杀他恰恰是最不用担心的一环。阮寨主,我看我们既来之便把心压到肚子里,随机应变为好。现在盘算再多也是无用。咱们好好的休息休息,养精蓄锐以待大事。咱们来之前不也都抱着必死之心么?反而现在却紧张了?不应该啊。” 阮平微笑道:“我就佩服方军师这一点,似军师这般文弱之人也有这般胆色,实在是教人尊敬。你说的对,无非是一死罢了,与其担心的要命,还不如好好的休息养精蓄锐。” 林觉笑道:“阮寨主谬赞,阮寨主也是个人物,咱们各自回营歇息再说。” 林觉和高慕青告辞出来,来到隔壁的一间石屋里。两人吃了些干粮,并肩靠在榻上说了几句话,因为实在是太过劳累,不一会两人竟然都昏昏欲睡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林觉觉得肩膀上被人一推,忙睁开眼来。但见眼前一片昏黑,一个黑影站在床下低声的叫道:“夫君,醒来。” 林觉忙下榻来,看着外边的天色道:“天怎么都黑了,我们还当真是睡着了。” 高慕青低声道:“是啊,天刚刚黑下来,你睡的还打鼾呢,我可没敢睡。刚才听到了动静,似乎是那钱豹来了,在隔壁阮寨主的屋子里呢。” 林觉精神一振道:“他来了,难道是左宗道要见我们了么?” 高慕青摇头道:“不知道。咱们去瞧瞧。” 林觉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往屋外走,忽然间门前灯笼晃动,只听阮平的声音响起:“方兄弟,高兄弟,可在房中?咱们得去见人了。左大寨主要见我们了。” 林觉忙道:“在呢在呢,那可太好了。终于左大寨主有空了。” 钱豹哈哈笑的声音传来:“教你们久等了,我家大寨主有请!” 林觉和高慕青迎上前去,和钱豹阮平等人见面拱手,十几名山匪提着灯笼在旁照着亮。 “走吧,几位。”钱豹道。 林觉道:“稍候片刻,我去跟兄弟们打声招呼,免得他们不知道我们办正事去了,待会找不见我们到处乱跑,惹来麻烦。” “原该如此!”钱豹道。 林觉和高慕青折返回来,高慕青去营房跟带来的兄弟们交代,林觉则回到住处,从背包之中将两柄王八盒子取出来,快速的将两袋弹药上膛,然后仔细的掖在腰间。用皮腰带贴着盔甲内的中衣勒住。林觉很是担心这东西的安全性,万一触碰了扳机,这东西在身上走了火,那两腿.之间那个象征男人雄风的东西便要被轰烂了。就算活下来,也是个太监了,所以得格外的小心才是。 林觉回到屋外的时候,高慕青已经站在那里,钱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抱怨道:“怎地这么磨蹭?一会儿大寨主怕是要骂人。” 林觉连声告罪,钱豹嘟囔了几句,看在那柄斩.马.刀的面子上没有再跟这个给自己印象不好的副手计较,带着众人往军营东边走去。虽然天色已黑,但军营左近的高杆上次第挂上了风灯。几处箭塔上更是火光明亮,上面人影瞳瞳。军营之间的道路上,不时有巡逻的山匪队伍交错走过。不过他们似乎都没有上前打搅。 林觉觉得有些奇怪,按说这里还是很昏暗的,这些人怎地也要来盘问几句吧,为何视而不见的样子。看了半天,林觉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每碰到一队巡逻的山匪,钱豹带来的一名走在前面提着灯笼的人总是将灯笼举起来晃动一下。而对面巡逻的山匪也似乎做个同样的动作。不仔细看还真的看不出来这个细微的动作。 林觉很是佩服,左宗道真是颇有些门道,这座山寨不像别处山寨那样夜晚靠口令应答,而是利用灯笼的细微动作来识别敌我。可以想象,口令的变幻定然是这些灯笼的动作的变幻。摇一摇或者画个圈或者是上下举动两下,这些都可代表口令。每晚只需让巡逻的人和主要人员知晓动作,便不必大声喝问,你问我答了。 越是在这里呆的久,林觉便对这左宗道越是佩服。这家伙可真不是一般的人物。 第四二一章 千呼万唤不见人 片刻之后,众人登上了那条向上通向主寨的长长的石阶上。石阶两侧排列一溜点燃的油脂火把,照得这条石阶一片通明。这般情形倒也更加凸显出这条石阶的气派和威严,仿佛通向的地方是皇宫内院一般。也不知是只在今日才如此做派,还是平时也都点着这些油脂火把。想来这伏牛山这等贫瘠之地,也没有这么多油脂让他们挥霍吧。 沿着石阶往上而行,林觉无聊的数着石阶,在抵达上方那座巍峨的宛如南天门一般的寨门前的平台后,林觉数到了九百九十九阶。这更证明了这是刻意为之。九乃数之极,代表着无穷无尽之意。这绝非是随意而为,而是左宗道期望的的一种寓意。 在这山寨中看到了这么多奇怪的东西,林觉反而突然从觉得惊讶和肃然中感到了一丝可笑的意味。这左宗道若不是野心爆棚,便是个偏执的疯子。在这穷山僻壤之中,居然搞出来这么多仪式性的象征,真是无聊之极。 “阮寨主,按照山寨规矩,进了主寨,外人便不许佩戴兵刃了。你和你的属下都解了兵刃吧。”钱豹转身说道。 众人只能纷纷解下兵刃来交给身边的山匪保管,除了阮平林觉和高慕青之外,他们其实也只带了十名兄弟。现在这十三人都赤手空拳了。钱豹倒也没有命人贴身搜查他们身上携带的匕首等物,这其实已经没有必要了。主寨之中驻扎着专门护卫左宗道的五百名精锐人手,其实就算这十几人带着兵刃进来,也闹不出什么花样来。卸下兵刃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赵兄弟,开门!”钱豹仰头喝道。 高大的寨门上方有人探出头来,哈哈笑道:“三寨主,是鲍猛的人么?” 钱豹道:“是啊。兵刃都摘了,可以放行了。” “好好好,三寨主辛苦。来人,开门。”上方那人大声喝道。 沉闷的嘎嘎声响起,寨门缓缓打开。数十名山匪分为两队合力推开大门,那寨门虽是木头做的,但足有半尺之厚,坚固而沉重。门一开,便看到门后方的两座箭塔一左一右的耸立着,像是两座门神一般守卫在寨门两侧。果然不出林觉的所料,寨门左近有箭塔防守。在下方的角度是看不到这两座箭塔的,因为是斜向上的角度,两座箭塔被寨门两侧飞翘的檐角所遮挡,故而不可目视。 而且在走进寨门后再往两侧的寨墙上看时,从下方看不到的寨墙上的人影也终于看的清清楚楚。那石头垒砌的寨墙后方是一排排的宽阔的走道。显然是搭了可供人走动战站立的跳板。这是最有效的增加寨墙宽度便于防守的办法,便是在石墙后方以木板搭建人可战立的走道。当然,在林觉看来,这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位左宗道大寨主显然还是力不从心的,估摸着还没来得及造又大又宽的寨墙,只能拿这种寨墙来临时应付。 不过,走在主寨平坦的地面上,林觉不禁感慨这主寨选择位置的巧妙之处。这里显然是一整块石头山梁。因为地下的地面都是石头地面,而且无一丝一毫的缝隙。这不是用青石铺地,而是在地面上直接开凿石头,形成平地。也就是着,这整块的地面其实都是一块巨大的岩石。只是被削成了平地,形成了这么一大片主寨的区域。 主寨的面积比下边的副寨要小的多,方圆不过七八百步的样子。两侧依旧是一排排的房舍,想必是军营。中间通向北面的地形稍窄,约莫三四百步的样子,再往北便是黑魆魆的一道巨大的山体的轮廓。在那巨大的黑色山体下方,那里灯火辉煌,房舍的样式已然截然不同。不再是普通的四四方方的石头房舍,而是映照着灯火发出彩色反光的楼阁和庭院。这那里是山寨,简直就是一座山腰上的空中楼阁,美轮美奂,让人咂舌。 穿过一座座箭塔监视的中间空地,当林觉置身于那片楼阁之中时,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杭州城中。那房舍庭院的样式,根本就是园林精舍,是小桥流水人家的花园,哪里还是什么山寨。 “操!”林觉爆了粗口。 “我.操!”阮平也爆了粗口。身边众人更是一个个跟傻子似的,张着嘴巴看着眼前的一切。就连高慕青也是第一次看到主寨的样子,当初她也只是到过副寨停留,并未被邀请进入主寨。 钱豹得意洋洋的笑道:“如何?咱们这山寨还过得去吧。那一座是咱们的聚义厅,像不像一座宫殿?左边这边是我和二寨主以及十几名山寨首领的住所。右边是办事的地方。至于大寨主的居所嘛……” 钱豹似乎意识到自己话多了些,突然住口,只朝右边的一条石栏道一指道:“走这边,那边是办事的厅堂,不用去聚义厅了。” 众人默默的跟着挺胸叠肚的钱豹往东侧行去,片刻之后,来到一处院落之外。站在院门外,便可以听到里边传来乱哄哄的吵闹之声以及粗豪的大笑之声。这嘈杂声和此处环境极为不相称。 门前的守卫见到钱豹躬身行礼,钱豹领着众人进了院子,只见一座亮着灯火的大厅内人影晃动,那大笑和粗野的嘈杂声正是从里边传来。 “三寨主到!”门前护卫大声叫道。 厅内笑声停歇,一个粗野的声音大声道:“老三,怎地才来啊。北山大寨那帮人来了么?这帮人怎地这般磨蹭,大冷天的,早些完事我好回屋钻热被窝呢。” 钱豹迈步而入,哈哈笑道:“二哥,这么急着钻被窝么?是不是山下新得的那妞儿给劲的很?这几天你眼眶都黑了不少,小心精尽人亡呢。” “呸!什么话,我董魁可是金枪不倒!”那粗豪声音大声道。 听着这赤裸裸的不雅言辞,高慕青面色愠怒,眉头紧皱。林觉伸手握住她的手捏了捏,表示安慰。 “不扯了,给诸位介绍一下,这是北山大寨的四寨主阮兄弟,这一位是阮寨主的副手方兄弟,其余的都是随从。阮寨主,这一位是我石人山二寨主董魁,这是四寨主马彪,这是五寨主苏杨木,这是……” 钱豹一一给谁双方介绍着,阮平和林觉等人团团拱手行礼,眼光却在厅内逡巡着。他们没有听到钱豹介绍左宗道的名字,也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像是大寨主左宗道的人。厅中十几人都介绍完毕了,左宗道并不在场。 “你们可算是到了,赶紧的,该办的事情办一办,一会儿给你们摆个酒宴接风。”二寨主董魁大声道。 阮平笑道:“怎地没见到左大寨主尊驾?” 董魁道:“哦,大寨主说了,此时我和老三以及其余几位兄弟代.办便是。不就是签订协议么?打落雁谷那帮叫花子是么?大寨主说了,没问题,一切按照之前商定的办便是。立下盟约,你们同意将老君山给我们,我们便出兵帮你们。来人,那师爷呢?还不来磨墨写契约,快些。” 阮平忙道:“不是,贵寨大寨主不来,这盟约如何签?” 董魁一愣,皱眉道:“阮寨主,你这是什么话?瞧不起我们兄弟么?嫌弃咱们兄弟做不了主?你们北山大寨的鲍猛怎地没来?派了你来签约,你倒要我家大寨主出面,这是不是对我家大寨主不敬?” “不不不,在下哪有此意。只是……”阮平皱眉道。 林觉出声道:“阮寨主,签吧。这几位寨主都在,那便够了。” 阮平疑惑的看着林觉,林觉笑道:“签了约再去求见大寨主,聆听教诲也是可以的,咱们不是有鲍大寨主的信要亲手交给左大寨主么?” 阮平忙点头道:“对对对,签约,签约。跟着几位当家的签也是一样的。” “这还差不多,磨磨唧唧的,现在是你们求我们,可不是我们求你们。你们北山大寨都是些窝囊废,被那帮叫花子打的抱头鼠窜,真他娘的丢人。”董魁骂道。周围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 阮平脸色涨红,愠怒不已。倒是钱豹,得了些好处,此刻倒是出言解围道:“二哥,莫说这些话,人家好歹大老远来的,这也是大寨主关心的事情,办了正事要紧。” 董魁闻言倒也不再多言,确实,大寨主对此事还是重视的,大寨主对老君山那块地盘正式归属于本寨很是高兴,所以这件事可不能马虎,否则大寨主会很不高兴。 众人落座,根据之前双方首领约定的盟约内容,逐条当场写就,师爷逐条读给双方听,双方均无异议之后便由阮平和董魁代表双方签字画押,相互交换盟约。之后,每人一碗酒喝下去,盟约便宣告达成。整个过程只用了半个时辰。因为对双方而言,这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好了,正事儿办完了,老三,麻烦你带着北山大寨的贵客去喝酒,大寨主交代了,要好吃好喝的招待。我便不奉陪了,我回去睡觉去,哈哈哈。”董魁大笑着站起身来道。 钱豹笑道:“二哥,悠着点,又不是有今天没明日,这么急作甚?” 董魁啐道:“呸,不吉利,什么有今天没明日,说的好像我今天晚上便要死了似的。我只是不想喝酒。那妞儿不喜欢我满口酒气,我新得了手,总是要忍让忍让的。玩的腻了的时候,在跟我叽叽歪歪,老子一脚将她踹下山去。哈哈哈。” 第四二二章 绞尽脑汁 董魁大笑着举步往外走。钱豹笑着拱手相送。阮平忽然叫道:“二寨主,三寨主,各位当家的。我家大寨主写了信来,要我亲手交给你们左大寨主。不知道可否通禀一声。” 董魁停步道:“明日再交不成么?” 阮平道:“明日我们打算回山了,我家大寨主还等着我们的回音呢。” 董魁皱眉道:“你们怎么这么多事?” 钱豹道:“二哥,大寨主在何处?要不通禀一声罢了,好歹让阮寨主回去好交差。” 董魁皱眉道:“老三,大寨主刚才在这里等着他们的,但夫人忽然发病,大寨主便急着赶回去照看了。你是知道的,这段时间,因为夫人的病,大寨主可是脾气不好的,我可不敢现在去打搅。” 钱豹皱眉点头,他当然知道,这段时间夫人的病经常发作,大寨主心情暴躁,前几日因为熬药的事情亲手宰了一名婢女,就是因为药汤太烫了之故。这时候去打搅,怕是要被骂。 “这样吧,阮寨主,这信你交给我,我保证替你们交到我家大寨主手里。你也听到,我家寨主夫人最近染疾,大寨主心情不佳,刚才又犯了病,此刻去见不太合适。大寨之本来都来此等候你们了,可是正因为如此,不得不去照看了。”钱豹对阮平道。 阮平一颗心往下直沉,没想到真被方军师说中了,居然连左宗道的面都见不着,这事情可办不成了。总不能硬要等着将这信送到左宗道手里,一来明日也未必能见到左宗道,二来如此刻意似乎也会引人怀疑,而且夜长梦多。 阮平看向林觉,眼里满是焦虑。 “敢问几位当家的,大寨主夫人不知身患何病?”林觉忽然开口问道。 “咦?你这人好生无礼,怎地打听这些事情?我家寨主夫人生了什么病你也来探听一番,当真无礼。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人家的私事么?你们北山大寨平素便是这么没规矩的?你家大寨主房里的事情你们也问?”董魁嗔目喝斥道。 “就是。这家伙还真是无礼,问起私密的事情来了,没上没下的。”周围众人也纷纷指责道。 阮平有些尴尬,他没想到方军师会问这些事情,虽然是绿林山寨,并不太讲究外边的一些礼节,但问及他人之妇的私密之事,那还是不妥的。这是基本的礼仪。 阮平正欲为林觉的无礼分说两句,却听林觉道:“诸位当家的莫要误会,在下询问寨主夫人的病情,那是想尽一份绵薄之力。不瞒诸位说,在下略通雌黄之术,手底下也医治过不少人的性命。今日得知贵寨大寨主夫人身子有恙,岂能无视?若能替其消除病痛,也算是一份功德。” “啊?你会治病?你是郎中?”众人惊讶道。 郎中在这伏牛山中可是稀缺之物,这一类人在山外大多过得很好,受人尊敬,又怎会来伏牛山中落草为寇。伏牛山众寨中最缺的一种人便是郎中。寨主大多是一些土郎中,只会治疗些外伤,一遇到内科病症,基本便束手无策了。 阮平也惊讶的看着林觉,他可没想到这个方军师是郎中。不过转念一想,意识到这定是方军师的计谋。也许是想通过这一手扭转局面,能够借机见到左宗道。 林觉微笑道:“行医问药我确实略懂一二,这一点阮寨主可作证。我在咱们北山大寨之中也是救了不少人的。阮寨主,你说是不是?” 阮平忙点头道:“对对对,我倒是忘了这茬了。” 董魁狐疑道:“你果真能帮着瞧瞧我家寨主夫人的病的话,也算是一份功德。回头左大寨主必有重赏。” 林觉笑道:“但求为左大寨主分忧,赏赐什么的倒在其次。” 董魁有些心动,因为这段时间寨主夫人的病情加重,左大寨主坐立不安,脾气也很坏。大寨主对寨主夫人又极其疼爱,毕竟老夫少妻,寨主夫人又是石人山大寨主老寨主的独女,身份非同小可,所以大寨主很是着急。偏偏山寨中没有几个好郎中,夫人的病情老是不能好转,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的。这时候若是有人能治夫人的病,那么大寨主必是高兴的了不得。举荐之人也必是得了一份大功劳的。 “二哥,要不禀报大寨主,让他去试试?”钱豹也有些心动,拉着董魁到角落里低声说话。“夫人的病牵挂上下人等的心,赶紧治好,便赶紧能让所有人把心放在肚子里。不然谁知道大寨主心情不好的时候谁会触霉头。” 董魁微微点头,轻声道:“好是好,可万一这人是吹牛皮,岂非惹得大寨主不开心?那不是反而多事?” 钱豹道:“为了夫人的病,也不想这么多了。山寨的郎中束手无策,在这么下去,若是夫人熬不过,可是麻烦。咱们早上去探望的时候,伺候的婢女不是说情形很是危险么?我看,不要想太多了。” 董魁皱眉想了想道:“你说的对,但也不能草率。他们毕竟是北山大寨的人,防人之心不可无。得让大寨主点头才是。这样,我去禀报大寨主,同时也将我们的担心告诉大寨主,请大寨主自行定夺。” 钱豹点头道:“好,就这么办。” 董魁和钱豹走过来,朝着林觉拱手。此刻董魁的态度好了许多。 “方兄弟,难得你一片诚意,我家寨主夫人确实最近病的有些重。大寨主也很着急。你愿意替我家寨主夫人去治病,这自然是大好事。我这便去禀报大寨主。不过,我把话说在头里。你能治便治,不能治可别逞强。若是治病不成反害了人,加重了病情的话,那你可就完了。” 林觉微笑拱手道:“那是自然,我是郎中,自然知道分寸。医家只治能治之病。超出我能力范围的,我也不敢治,那可关乎性命。” “好,既如此,我也不多说了,我这便去禀报大寨主。”董魁拱手出门而去。 厅中,阮平林觉高慕青等人在钱豹的陪同下坐在案边静静的喝茶等候。阮平心中打着鼓,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总觉得心神不宁。高慕青也心中担忧,林觉什么时候会治病了?这要是别人一试一问,怕不是要露馅?到时候如何收场? 众人各怀心事静静的等候着,不久之后,门外脚步声响,众人忙站起身来,阮平和林觉高慕青等都绷紧了神经。董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进来的是两名身着破烂棉袍面目清瘦的老者。林觉看了一眼高慕青,高慕青缓缓摇头,意思是这其中没有左宗道。 “二哥,大寨主怎么说?”钱豹迎上前去问道。 董魁摆摆手,走向林觉拱手道:“方兄弟,这两位是我山寨中的郎中,夫人的病情他们是清楚的。你可询问他们关于夫人的病情,然后根据病情抓一方药去熬制,看看能否对夫人的病情有所益处。” 一听此言,阮平和高慕青差点晕倒。这可真的完了,并没有如众人所期望的那般,左宗道会亲自前来或者直接请林觉去给他的夫人瞧病。而是派了两个郎中来介绍病情,并且让林觉当场开个药方出来。这样一来,林觉这个假郎中岂非要露陷了么?然则冒充郎中的意图怕是立刻要被识破了。这可真的麻烦了。 林觉也很是惊愕,他也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的小心。事情已经很棘手了。然而事到如今,却已经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进行下去,别无退路。 “哦,好好。那么便请问两位先生,寨主夫人的病情如何,症状有哪些?”林觉拱手对两位郎中道。 一名郎中拱手道:“这位先生,寨主夫人一向身子羸弱,此番病情告急危重,让人束手无策。十几日前,因受风寒之故开始咳嗽气喘,进而胸闷气短虚弱无力身子酸痛。我等以为受了风寒之疾,故而开了荆防败毒散予以调理。熟料想病症稍愈后忽又反复,我等又开了麻黄散、青龙汤等方剂医治,但却不见功效。几番反复之后,至如今竟有手足痉悸,咳嗽带血之症。至此我二人实无办法,只能以板蓝紫苏汤加以调理了。哎,我等无能,实在是羞愧之极啊。我二人之前只是跌打郎中,在寨主为众兄弟治疗刀剑之伤,对内俯之症实在是不甚了然。辜负了大寨主的期望啊。” 林觉听了个半懂不懂,但他听到了几个关键词,便是气喘胸闷咳嗽带血。这症状林觉并不陌生。当初方浣秋的病情严重时,也是有相似的病状。方浣秋呼吸不畅时会当场晕倒,手脚青紫痉挛,这症状和这位郎中描绘的症状相类似。虽然说症状类似并非便是同一种病,而且方浣秋的病是暗疾,是不治之症。这位寨主夫人的病未必如此。但林觉此时此刻也只能按照方浣秋的病情来理解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林觉为了能为方浣秋治好她的病,跑遍了杭州周边的州府山乡,寻找能治疗的方子。俗话说久病成医,林觉从对医术丝毫不通的一个人,却也在那一段时间得到了恶补。他自己也看了些医书,也算是有所了解。特别是当所有的人都将方浣秋的病归结为肺部的病症,并且排除了之前林觉以为是心脏病的猜测后,林觉对治疗肺部疾病有了更侧重的了解。 眼下,既然症状相类似,又听说是从风寒所引起的现在的情形,林觉立刻下了个初步的结论:这寨主夫人极大的可能是肺部或气管生了病。根据自己所知的常识来判断,这可能是风寒治疗不力,让病情进一步加重,导致了肺部发炎或者是气管炎什么的。得出这个结论来,林觉心里放宽了心。这和方浣秋之前的病症是相似,那么方浣秋之前用过的方子也是应该能用的,这正解决了自己的难题。那个方子虽然方浣秋到死都没用过,但毕竟是从杭州西湖旁一个隐居多年的老医师手中得来的。这方子也必不会有什么差错,起码不会被这两位郎中识破自己不是郎中的身份。 第四二三章 久病成医 林觉眉头紧锁,伸手在下巴上摸了摸,打算表现的像个老谋深算的郎中的样子。忽然想起自己的胡子是假的,是黏在薄皮面具上的,可不能乱揪,于是忙放下手来。 “据你所言,寨主夫人这病情不轻啊。你们二位……哎,不是我说你们,你们耽误了病情啊。你们用的方子不对症啊。糊涂,糊涂之极。”林觉皱眉说道。 “这个……先生可否明言?”两名郎中愣愣道。 “一开始寨主夫人受了风寒,你们用的是荆防败毒散是么?你们可知荆防败毒散是主治什么的么?”林觉道。 “这个……不是主治风寒内热的么?寨主常用之汤剂啊。”两名郎中眨巴着眼道。 “糊涂!荆防败毒散确实是主治风寒内热的,对于大多数风寒是有效的。然而,风寒有两种,一种是内热内躁,一种是内虚内寒。后一种多见于女子。特别是体质孱弱之女子。寨主夫人既然一向体质羸弱,体内必是寒毒侵蚀,你们用的荆防败毒散是取内热而非驱内寒的,一样是治疗风寒之药,却起了截然相反的效果,能治好才怪呢。没出人命算你们运气了。”林觉摇头叹息道。 “啊?”两名郎中傻了眼,他们行医多年也没听说过这种说法。这要真的如此,他们可犯下大错了。荆防败毒散是治疗风寒内热的,但当时他们诊断的寨主夫人确实是风寒内热之症啊,难道说诊断有误? “好啊,你两个庸医,居然药不对症,难怪夫人的病一直没好。你们想害死夫人么?啊?”董魁大声喝骂起来。 一名郎中面容愁苦的道:“不对啊,这位先生。可是后来我们用了麻黄散和青龙汤。这两味汤剂可是驱内寒的怎地一样的不见效呢?” “这个……”林觉那里知道麻黄散和青龙汤是什么,更不知道这两味汤剂的功效,对方这一问倒是有些卡壳了。 高慕青皱眉担心的看着林觉心想:“我的郎君啊,你入戏也不能太深啊。你并不懂医术,当着两个郎中的面说的这么多,岂非是自己找麻烦么?说的越多,破绽越多啊。” “糊涂!太糊涂!”林觉口中叫道:“病症难道一成不变么?日升日落阴阳变化,日暖夜寒,温度变化。同一天时间便有各种变化,天地万物都是在变化之中的,这病情也是如此。这内热到了一定程度便转为内寒之症。之前是外热内寒,现在是外寒内热,寨主夫人病情开始的那一段时间是不是身子伴有热症?后来是不是手脚发凉?” “这个……好像是。”两名郎中对视一眼嗫嚅着道。 “什么是好像是,必定是如此。”林觉得理不饶人,他也非全部胡诌。这伤风感冒大多数时候都伴随着发烧鼻塞,也不是什么难判断的。寨主夫人这风寒这么严重,怎会没有发烧的症状。但发热的症状会被荆防败毒散缓解,退烧之后体表会发寒,这也是常识。 “所以说,热症不在体表,那是身体内部反而是热症了,这时候你们要是继续用荆防败毒散,反而是对症下药了。可是你们偏偏用了麻黄散和青龙汤,反而又是药不对症。如此拖延下来,病情加重,本是简单的风寒之症,却逐渐至肺腑之中,造成了现在的咳喘出血的凶险之症。你们呐,真是糊涂的庸医哦。” 林觉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脸的痛心疾首。 “……”两名郎中吓得说不出话来了。他们本来就不是内科的郎中,不过是治疗外伤的跌打郎中,而且医术也只一般。被林觉这么一顿饶舌之言,说的是晕头转向,仿佛面前站着的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医师一般,他们不过是一窍不通的学徒了。 “方……方先生。那可怎么办?还有救么?”不知不觉,董魁连称呼都该了,开始喊先生了。 林觉想了想喝道:“磨墨,备纸,我开一方。” “是是是,快快,磨墨铺纸。”钱豹连声招呼周围人,几名头目手忙脚乱的铺上纸张,师爷双手递上蘸好松墨的毛笔来。 “紫苑汤中知贝母,参茯五味阿胶偶。再加柑桔治肺伤,咳血痰多劳热久。”林觉神棍一般的叨叨着四句汤头诀,提笔沙沙在纸张写下一味药方来,那正是当初从西湖边上的老医师手中得到的那个药方,不过林觉少写了几位药,多以药性温平之药写上,这么做自然是担心药效会产生副作用,发生意外。若是吃死了这寨主夫人,那便全完了。 “拿去,三碗水煎成半碗,趁热服用。药渣倾倒于十字路口。快去,我在此等候进一步的病情。这病需急治,不可拖延。”林觉将笔一丢,走到一旁。 董魁忙喝道:“还不去?你两个还不赶紧按方子抓药配药,快去。” 两名郎中连忙答应,上前捧起药方瞧了几眼,上面的中药倒是一些驱除风寒肺症的常用药。而且这药方也没什么出奇的,不知道会不会有效。他们来此的目的之一便是甄别药方。辨别这位新郎中是否是真的有医术。此刻看来,他的举止做派显然比自己高明,而且药方也中规中矩,不是胡乱开的方子。虽不知疗效如何,但这已经不是他们所能质疑的。 两名郎中走后,厅内众人看着林觉的眼神都不对劲了。没想到这个人还真的懂医术,虽然大部分人都没听懂他刚才的一番长篇大论,但从那两个郎中毕恭毕敬的神态来看,此人怕真的是个医术精湛之人。钱豹心中微觉后悔,方才上山的时候自己训斥了这个家伙,没想到这个家伙还有这样的本事。若是他当真治好了寨主夫人的病,大寨主必是对他敬若上宾的,到时候这人若是翻旧账,表达对自己的不满,那可有点麻烦。大寨主必是要骂自己的。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还是现在献献殷勤的好。 钱豹亲自捧着茶壶上前给林觉沏茶,脸上堆着笑容道:“方先生,适才多有怠慢,还望不要放在心上。” 林觉笑道:“钱寨主想多了,钱寨主对我们照顾有加,在下感激不尽。不过,话说在头里,夫人这病,在下尽力而为之,可不敢担保能治好。这病拖得太久,有些危重。” 董魁咂嘴道:“方先生多想想办法,可一定要治好夫人的病啊。这样对我两家山寨联盟之事也有促进。搞不好大寨主一高兴,会多派兵马助你们攻下落雁谷呢。你们不是抱怨我们出兵太少么?” 林觉皱眉道:“我可不是不愿尽力,但夫人这病拖延反复,导致肺气大伤、阴虚火旺。外加久嗽不止,咳血有痰,少气憋闷,胸肋逆满。再拖延下去,会至肺部痈瘤,肺管萎缩。到那时便无回天之力了。可是,我又不能亲自去给夫人诊断,医家需要望闻问切,亲自把脉断定病情,然而我现在却只能坐在这里等消息。那两个郎中的医术不谈也罢,就是他们去按我的方子煎药,我都不那么放心啊。哎,爱莫能助啊。” 董魁缓缓点头,他明白林觉之意了。林觉的意思是病或许能治,但他必须要亲自去查看病情。现在不许他见病人,他也没有办法。 “你们应该知道,医家用药永远都是看症下药。用药更是讲究君臣相佐,温猛调和。我方才开的药方皆为温平之药,效果会有,但不会太好。为何?因为我不能亲眼看到病情,便不能根据病人的身体状况用药。若病人身子不允许,一旦用了猛药便会适得其反。反之,若错失用猛药的机会,不能一举扭转病情,便错失了最佳的治疗时机,这便是拖延了病情。哎,我也没办法啊。”林觉叹息道。 这番话说出来,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位方先生是说必须要看到病人,亲自诊断,才有可能治好夫人。当然,在高慕青和阮平听来,这是林觉的借口。见到病人,便能见到左宗道了。 “方先生稍坐,我去去便来。老三,好生的招待方先生和阮寨主。我去见大寨主。”董魁沉声道。 钱豹点头应了,董魁快步出门,再次离去。林觉心中明白,董魁这是去传达自己的要求,给自己当说客了。林觉轻轻伸手在腰肋间按了按,摸到了硬邦邦的王八盒子的轮廓,咬了咬后槽牙。 这一次的等待时间更为漫长,长到林觉以为这个计划又要泡汤了的时候,黑暗中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董魁的身影再次出现来厅门前。 “方先生,大寨主有请你前去替我家寨主夫人诊治。实在是有些抱歉,让方先生等了太久。那是因为,我家大寨主亲自熬了方先生的药方给夫人用了药,这才耽搁了时间。”董魁一进门便解释道。 董魁的话其实只说了半截。左宗道可不是一般人物,他心思细密,脑子也灵活。他才不会相信任何人。他一直等到药熬好之后,喂给夫人喝下肚去,发现夫人的状况确实有些好转,才真正相信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郎中。当然,药物熬制好之后,他没忘了让两个郎中一人喝了两勺,以防有变。倒不是说他怀疑这个冒出来的郎中有什么不轨的动机,而是这是他一向的作法。在日常饮食的时候,凡是要入自己口的饭菜,都是要有人当着他的面吃几口,一切无恙后他才会放心。 左宗道不得不如此小心,因为他的地位便是用自己都觉得卑鄙的方式攫取而来,他知道山寨中肯定有很多人对自己不满。所以他不得不防。 第四二四章 别有洞天 林觉心如明镜,倒也并不以为奇。换做自己,恐怕也不会轻易的相信一个陌生人,除非他真的证明了自己的本事。那个药方是肯定有效的,在林觉看来,这位寨主夫人不过是得了肺炎或者是气管炎罢了,任何润肺消炎的药物都会缓解症状。至于那两位郎中为何没有治愈这不算复杂的病,林觉便不得而知了。 “等候一会儿倒是没什么,就怕耽搁了病情。既然大寨主有令,便请二当家的带路吧。”林觉拱手道。 董魁点头,转身往外走,林觉和阮平高慕青对了个脸色,三人跟在董魁身后走去。钱豹跟在后面,出门后十几名护卫打着灯笼簇拥在周围,一行人脚步杂沓朝着后方的山崖下行去。 越是往前走,林觉几人便越是觉得纳闷。前面那美轮美奂的园林一般的地方,左宗道竟然没有居住在那里,这让人觉得难以理解。而越是往山崖后方走,周围便越是昏暗,四周一片黑漆漆的,像是来到了野地里一般。周围的黑暗里巡逻的兵马明显增多,因为来回游荡的星星点点的灯笼更多了。每一盏灯笼都是一个巡逻小队在巡逻,戒备明显更为森严了。 终于,前方‘哐当’一声响,紧接着发出机轴扯动绳索的‘吱呀呀’的吃力声。眼前的岩壁忽然像是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耀眼的光线来。眼前的景象让林觉等几人有些发呆,愣了数息,几人才惊讶的反应了过来。 但见面前黑魆魆的山崖下方,像是阿里巴巴的宝藏山洞一般,一扇吊桥正从崖壁上缓缓落下。随着吊桥的落下,里边明亮的光线也投射了出来。吊桥掩盖的是开凿在山壁岩石上的一座巨大洞窟的入口。看洞口半圆形规整的轮廓,这应该是人工开凿的岩壁洞穴。也就是说,其实左宗道是将自己的住处安置在这个主寨后山山壁上开凿的洞窟之中了。 林觉不知说什么才好,放着前方那片园林一般的地方不住,却要住在后方这崖壁之中的洞穴里,这是一种什么心理?谁都知道住在石壁山洞之中肯定是不太舒适的,怎比得上在平地上居住。左宗道却要住在这里的原因很明显不是什么特立独行,恐怕是出于安全上的考虑了。想一想那巍峨的寨门,殿宇一般雄伟的聚义厅,九百九十九阶石阶的气派。和眼前这个住在洞穴之中的左宗道比起来,这简直让人大跌眼镜。这是一种极度的不安全感在作祟。 林觉既觉得好笑,又为左宗道感到悲哀。但这种不安全感林觉却是不愿意看到的,因为越是如此,则说明左宗道越是会加强戒备,也意味着对他动手就更加的不容易。 “请!”董魁沉声道。 林觉吸了口气,跟在他身后走上了吊桥。他下意识的朝两侧看去,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见。后方的钱豹却说话了:“都小心些,下边是壕沟,里边可是有尖利之物的,掉下去便完了。” 林觉头皮一麻,赶忙收回目光快速往前走去。十几步长的吊桥尽头便是那座洞窟的入口。十余名身材魁梧的山匪站在入口处守卫,其中一人竟然身穿着罕见的盔甲,似乎是个头目。远远的朝走来的一行人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到此为止。 连董魁也在他们面前停下了脚步,拱手道:“张队长,请去禀报大寨主一声,他要见的人带来了。” “二寨主稍候,这便禀报大寨主。”那张队长沉声回到,一摆手,身后一人咚咚咚朝洞窟内跑去。 不久后,禀报之人回来,大声道:“大寨主有请。” 张队长点头,朝着董魁和钱豹道:“二寨主三寨主,卸了兵刃吧。” 董魁和钱豹其实早就将兵刃取下攥在手里,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个程序,丝毫没有任何的不快便将兵刃挂在了洞壁的木桩上。动作早已轻车熟路。 “走吧。”董魁回身道。 林觉等人举步要走,那张队长忽然伸手一拦道:“这三位身上可带着兵刃?” 钱豹道:“在主寨门口便卸下了。” 张队长皱眉上下打量三人,伸手道:“短兵刃也不能带,身上若有,请自己交出来,我可不想搜你们的身。” 阮平大皱眉头,却也无可奈何。伸手将靴筒里的匕首拔出来交出。高慕青见状也不得不弯腰拔出靴筒中的匕首。但身上甲胄内的十几柄飞刀她是不打算拿出来的。林觉摊摊手道:“我身上没兵刃,靴子里也没有。” 张队长不依不饶的道:“你们最好自己主动些,若是我搜出来,你们可犯了我石人山大寨的山规。” 阮平高慕青林觉等三人沉默着,这情形还真是没想到,特别是林觉,他可不想两柄王八盒子被收走。那样的话,还如何刺杀左宗道?就算是阮平和高慕青,身上藏着的短兵刃也不能收走,否则到时候难道赤手空拳和人搏斗? 林觉皱着眉头神色显得很不高兴。那赵队长一摆手,几名兵士上前来便要动手搜身。林觉忽然冷声喝道:“我是来给你们大寨主夫人治病的,你们便如此无礼。我们好歹也算是北山大寨来的客人,你们要我们交出兵刃我们也都交了,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你们还要搜身?简直欺人太甚。你尽管搜,搜身之后休想我再为你们寨主夫人治病,士可杀不可辱。董寨主,钱寨主,我把话放在这里,就算我们大寨主,也从未这么对待我们。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 赵队长一愣,瞠目瞪着林觉。董魁忙凑到赵队长耳边耳语了几句,赵队长愣了愣有些犹豫。钱豹也忙上前来低声说了几句,赵队长微微点头。 “进去吧。”赵队长摆手道。 董魁和钱豹忙拱手道谢,示意林觉三人往里走。林觉吁了口气,快步往里走去。 前方钱豹小声的在董魁耳边嘀咕:“赵正这厮越来越拽了,他娘的,依仗着大寨主器重他,瞧他那副人模狗样的德行。老子们是堂堂正正的二寨主三寨主,他都给老子们脸色瞧。早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董魁冷声道:“老三,放心,迟早叫他好看。且忍忍便是。” 往前方行至不远,在数名山匪把守的尽头处往左右分出岔道来。西首通向另一处厅室,内有火光人影晃动,而东首这一条岔道乃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众人从甬道穿行而过,脚步声在通道内回荡嘈杂,给人一种诡异怪诞之感。 此情此景勾起了林觉的回忆,这条甬道和当初桃花岛地下库房之中走过的那条通向山洞的库房差不多,幽长而封闭。在这样的甬道中行走,仿佛四处山石都压迫而来,让人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而这种格局也让林觉有些担心,待会能否平安的出来。 好在众人很快便抵达了甬道的尽头,在推开一道厚重的大门后,前方的景象豁然而开。给人一种从溺水之中露出头来的感觉,而且眼前的一切让林觉等人都惊讶的无以复加。面前是一座回廊盘旋,假山林立,花树繁茂的精致庭院。亭台回廊之间红色的灯笼微微的摇晃着,将花树廊柱之影映照的幽深而朦胧。这里的空气是流通的,有清冷的气流吹过整片亭阁。更奇怪的是,林觉看到了回廊中间假山上覆盖着的一层厚厚的白雪。林觉下意识的朝黑魆魆的上方看去,透过回廊的一角,他看到了星光灿烂的天空。林觉顿时目瞪口呆。 这里的上方居然是空的。天地之造化神工,在这山壁中间造出了一处凹陷进去的小小天坑。而这置身的这个精致的庭院便在利用了这一点,通过开凿山洞甬道连接至此,硬是在万重山岩之间找到了这处凹陷之地并将之开辟为一处精美的庭院。 此处当真如一个小小的桃花源一般,既不气闷逼仄,也可保证安全。难怪左宗道放着外边的大好房舍不住,选择住在这山壁之中。不过有个问题林觉有些不解,这样的格局,若是有人在上方的山壁裂口中往下扔石头,落下来岂非砸的下边人无处可躲。又或者投掷燃烧的树木柴草,下边人岂非一个个要被烧成烤猪? 不过林觉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既然左宗道敢住在这样的地形中,那便说明他对此早有防范。要么上方山壁上有重兵把守,要么便是根本无人能上到山壁顶端的位置。毕竟这石人山山势陡峭,山腰往上几乎都是无人能涉足之处的险峻地形,有些地方便是猿猴走兽恐也难及。自己的这种想法怕是太多虑了。 第四二五章 得见真容 不仅是林觉觉得惊叹不已,阮平和高慕青也都被眼前的格局惊的嗔目结舌。三个人惊讶咂舌,惊叹连声的时候,有人影从山石暗影之处快速走来。那是七八名全副武装的山匪。 “什么人?”有人喝道。 “马兄弟么?是我们,我们来见寨主,给夫人治病的人已经来了。”董魁拱手道。 “原来是二寨主三寨主,请随我来,大寨主等着你们呢。”为首那名身材矮小的山匪拱手笑道。 “有劳马兄弟了。”董魁笑道。 那人摆手转身而行,众人跟在他身后沿着一道回廊往前行,片刻后在一排花树之后,一间房舍的长窗之中透出明亮的灯光来。门口处两名婢女正垂手而立。 “大寨主,二寨主和三寨主来了。”那姓马的护卫站在门口对着厚厚的帘幕高声叫道。 “进来吧。”一个苍老的声音透过帘幕传来出来。闻此声,高慕青身子微微一震。林觉看向高慕青,高慕青轻轻点头,林觉也轻轻点头。他知道,这说话之人便是左宗道了,高慕青识的他的声音。林觉的心跳有些加快,本来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左宗道,对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经过这段时间听到他的发迹之路以及来到山寨之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遮遮掩掩的经历,让林觉对这个左宗道颇有些期待。迫不及待的想看看这个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帘幕掀开,里边透出光亮来。几人缓步走进了这间屋子里。屋子里弥漫着中药的气味,一张四方桌案摆在侧首,那里站在两个人,正是那两名郎中。两名郎中无声的朝众人躬身行礼。 林觉的目光在屋子里逡巡,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的是,这屋子里的摆设并不奢华,不过是一些正常的摆设罢了,跟林觉在杭州的住处比起来尚且不如。一张桌案,几把木椅子,香炉木几摆在角落里。墙壁上挂着几张字画。除此之外便再没什么特异之处了。侧首的垂门处,一道珠帘微微晃动,散发着幽幽的光彩,那是这屋子里唯一的亮点。 屋子里除了那两名郎中和垂门处站着的一名端着铜盆的婢女之外,并没见到左宗道的身影。不过可以想见,那垂门珠帘之内是内室,左宗道必是在内室之中了。 “大寨主,兄弟把人给您带来了。”董魁朝着垂门珠帘后拱手道。 “好!辛苦老二老三了,你们很好,心里还想着夫人。很好。”左宗道苍老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冰冷。 “为大寨主和夫人效劳,是我们应该做的。”董魁和钱豹齐声道。 “好,很好。”左宗道。 “北山大寨来的人来了么?”左宗道的声音响起。 董魁忙转身朝三人示意。阮平林觉高慕青上前朝着那晃动的珠帘行礼。 “见过左大寨主,在下阮平,奉我家大寨主之命前来贵寨订立盟约。这两位是方兄弟和高兄弟,是我的副手。” “见过左大寨主。”林觉和高慕青低着头朝着那道珠帘行礼。 帘内无声,但三人似乎都感觉到有一道凌厉的目光在三人身上窥探,感觉到浑身不自在。林觉觉得这场景甚是可笑,左宗道摆谱摆到不可救药,到此时还不肯见人,让自己三人对着一道帘幕行礼,像是跟着空气说话一般。左宗道把自己当什么了?真当自己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么?不能轻易被人看到不成?可笑之余,林觉也有些担心,高慕青虽经伪装,若是被左宗道认出来了,那可麻烦了。 难堪的沉默之后,左宗道似乎对三人从头到尾都看够了,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三位兄弟辛苦了。阮寨主辛苦。我因夫人之病没能亲自见你,还望你包涵。你们鲍大寨主说是身子也抱恙了是么?” “正是,我家大寨主病了,不然这一趟他是一定会亲自前来了。大寨主有亲笔信一封,托我带给左大寨主。”阮平拱手道。 “好,你放在案上便是。回去问你家大寨主好,叫他好好保重身子。” 阮平翻翻白眼,口中应诺,心中却想:到了这屋子里,也还是不肯亲手接信,这老狗还真是矫情的很。原本自己的计划之一是利用交信的机会接近他身边,然后将之刺杀。现在看来,这个计划是彻底的失败了。根本没有接近他身边的机会。 “哪一位是方兄弟呢?”左宗道的声音响起。 林觉忙拱手道:“在下方林,见过左大寨主。” “哦,便是你。多谢你了,你适才的方子确实有些作用,夫人用了药之后好多了。” “能为夫人的病尽一份力,在下份当所为。”林觉道。 “呵呵,好。你是何处人氏啊,你这医术从那里学来的?你有这等手艺,怎地落草于伏牛山中呢?”左宗道忽然连续问了几个问题。 林觉皱了皱眉头沉吟不语。阮平着急的示意林觉回答,林觉却充耳不闻。 “怎么?方兄弟不愿回答我的话么?”左宗道冷冽的声音又响起。 林觉那里是不愿回答,只是他没预料左宗道查户口一般的问这些。他本想编造一番,但忽然意识到这是左宗道的一种试探。自己能编造谎言敷衍,但难免会有破绽。左宗道或许正是在寻找这种破绽,自己编造谎言反而并不能过关。与其如此,最简单有效的办法莫过于直接拒绝回答。 “不是不愿意,而是往事不堪,在下不愿再提起。我如今只是伏牛山中的人,以前的一切我早已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求大寨主不要问我之前的事情了。”林觉沉声道。 林觉这么直接,董魁钱豹都很惊愕,为林觉捏了把汗。还没人敢跟左大寨主这么说话的,这形同直接拒绝顶撞了。 帘幕内没有了声音,所有人都认为林觉的回答让左宗道产生了不满,每个人都很担心。但那帘幕之中忽然发出呵呵的笑声来。 “呵呵呵,说得好。凡是来我伏牛山中的人,都有不堪的往事。既入绿林落草,便如出家一般前事尽断,前缘皆休,又何必去记起那些事情来。方兄弟说的对啊,是老夫不该问,呵呵呵。” 众人暗自舒了一口气,左宗道不但没生气,还发了一顿感慨。 林觉拱手道:“在下失礼了。” 左宗道哼了一声道:“方兄弟,我夫人的病你有把握能治好么?我听他们说,你似乎于医道很有些造诣。” 林觉道:“不敢,医家只医活人,不医必死之人。我没亲自诊断夫人的病情,不敢说能医好。请大寨主谅解。” 左宗道咳嗽一声道:“说的是,那么你便进来吧,亲自替我的夫人诊断病情。你若能治好我夫人的病,我必重重道谢。” 林觉压抑住心中的激动,沉声道:“在下必全力而为,不敢懈怠。” 帘幕内脚步轻响,两名婢女的身影出现在珠帘之内。两双手一人一边轻轻撩起珠帘,露出里边重重叠叠的白色帐幔来。 “方兄弟请进。” 林觉吁了口气举步走向垂门。阮平和高慕青下意识的跟在他身后,却被董彪和钱豹拦住了。 “二位在此等候便是,那是内室,两位不便进入。方兄弟是去给夫人瞧病的。二位进去作甚?”董彪道。 阮平皱眉停步,高慕青也满怀担忧的看着林觉的背影,目送他走入垂帘门后。珠帘落下,珠子撞击发出清脆的‘噼里啪啦’的声响,林觉的身影在帘幕后变得模糊,直至不见。 珠帘之后,林觉站在重重帐幔之中神色迷茫。进来的那一刻,他没看到左宗道的身影,只看到面前的厚厚的帐幔尾地,无风而自动。 两名婢女在前引路,她们撩开一道道的帐幔,引导着林觉走入一道道帐幔之中。每进一道帐幔之内,后方的帐幔便无声的落下。重重帐幔宛如一道道关口,而眼前的一切也像是迷宫一般的神秘。帐幔舒卷之时,侧首里有些怯怯的眼神在布幔后窥伺着,伴随着一些细碎可闻的脚步之声。偶尔可以看到几个女子的背影一闪而没。 林觉很是无语,左宗道神神叨叨的不知搞什么鬼,这里应该是他的内室卧房了,却还搞得如此复杂幽深,让人不明所以。难道这道道帐幔是为了隐藏卫士,难道左宗道的安全感已经如此缺失了不成? 连过了七八道帐幔,前行了不下三十步。这距离表明这内室有多么的宽敞。林觉也突然明白了过来,原来前面的那间屋子是在庭院空地之中,而这后半截的内室则是深深嵌入了岩壁之内开凿而成,否则哪有这么长的长度,哪有这么大的空间。 终于,最后一道帐幔撩起之后,林觉看到了桌椅牙床袅袅的香炉,摆着瑶琴的长几,七八名站成一排的婢女,以及端坐在牙床之侧的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形。那人身着白衣,须发花白,相貌堂堂,双目炯炯的盯着自己。林觉知道,这人便是左宗道了。不过左宗道的形象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没想到左宗道是个相貌堂堂的老者,而非自己心目中的那种思虑过甚精明过人者的枯瘦精干的形象。一眼看到左宗道,你会以为他是某个书院中德高望重的夫子,身上没有半点匪气,倒像是有些诡异的仙气。 第四二六章 发动 “在下方林见过左大寨主。”林觉上前数步,躬身行礼。腰间的王八盒子硌得髋骨有些发疼。 为了能顺利的将王八盒子带进来,这王八盒子被用布带紧紧的系在腰间,自己是不是应该直接当着左宗道的面快速的解下来动手?这个想法只闪了闪,便被林觉否决了。 左宗道坐在那里,旁边的桌案上有一柄长剑。据高慕青说,这左宗道武技不弱,当初在龟山岛山寨一手狠辣的剑法颇有名气。如果自己当着他的面动手,怕是还没解开王八盒子便被这警觉的左宗道给杀了。所以林觉决定寻找时机。 “方兄弟好。”左宗道身子也没动一下,只微微拱手道:“方兄弟,是否可以着手为我的夫人诊断病情了?” 林觉点头道:“敢不从命。” 左宗道伸手朝身侧帐幔笼罩的牙床一指道:“夫人便在此处,方兄弟请诊治吧。” 林觉躬身道:“那……在下失礼了,在下怕是要触碰夫人的身子,这个……大寨主勿要责怪。” 左宗道呵呵笑道:“医者仁心,只为救治病患,我怎么会责怪。” 林觉点头,朝着牙床行去。两名婢女袅袅上前,撩开床前的一道布幔。林觉躬身而入来到床边。精美的牙床被一层薄薄的纱帐笼罩,床上红色的锦被一端有万缕青丝飞舞散落在枕边。一张朦胧的脸露在外边,隔着轻纱也看不太清。 林觉轻拢帐纱看进去,他看清了那张枕头上的面孔。那是一张惨白的女子的脸,面孔凹陷,眼窝深邃,皮肤白的几乎透明。在惨白的肌肤下,似乎都能看到一根根青筋的脉络。那张脸看不出年纪,眉宇之间似乎很是稚嫩,像是年纪很轻的少女。但凹陷的脸颊凸出的颧骨和惨白的肌肤却又让人觉得她已经是中年人一般。 林觉心中疑惑之极,这位寨主夫人怎么成了这副模样。看这样子,根本不像是仅仅因为风寒便导致如此的情形,倒像是卧床已久,缠绵病榻许久的样子。 “请你替我将夫人的手拿出来,在下要为夫人号脉。”林觉轻声对身侧的一名婢女道。 那婢女忙上前去,将手探进被窝之中,欲将寨主夫人的手拉出来。就在此时,床上的女子忽然睁开眼睛,身子朝床内躲避,口中厉声斥道:“不要碰我,让我去死,我不要吃药,不要你们救治。走开,走开。” 林觉吓了一跳,但见那女子嗔目瞪着林觉,指着林觉的鼻子骂道:“滚开,你们这群混账东西,认贼作父跟着外人害我莫家,滚开,你们滚开。” “阿巧!”帐外传来左宗道冷厉的呵斥声。那女子听到左宗道的声音明显身子一抖,眼中露出恐惧的神情来。 “阿巧,不要胡闹。这位方先生是郎中,他会治好你的病的。你要是再胡闹……我可不依。你若再闹,我便去告诉你们娘亲了。”左宗道沉声喝道。 “不不不,你不要去找我娘,你不要去找我娘。”名叫阿巧的寨主夫人连连摆手叫道。 “那你便给我好生的听话,让方先生给你号脉,好好的瞧你的病。”左宗道的话语中带着压抑的愠怒。 那女子披头散发坐在床角,状若厉鬼一般。她怔怔的呆坐了片刻,终于缓缓挪动身子,朝着林觉伸出一只手来。 林觉脑子里一片混沌,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一则这女子绝非是什么受了风寒之症,而是另有疾病。二则那左宗道和这位寨主夫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很奇怪。这位寨主夫人眼中满是仇恨,而左宗道的话语中也带着威胁之意,这绝非恩爱夫妻之间的交流。更遑论之前听闻的老少配的情形,左宗道应该对这个少妻更加的恩爱才是。 林觉搞不清楚状况,但他其实也没打算弄个水落石出,自己的目的是杀了左宗道,并不是来探听八卦。而眼下,这正是自己行事的好机会。 林觉伸出两指,搭在寨主夫人瘦的皮包骨头的手腕上,装模做样的开始搭脉。另一只缓缓的伸向腰间开始在慢慢的解开绑住王八盒子的布条。林觉的身子是躬在床边,巧妙的遮挡了站在身侧的两名婢女的眼光,但他却忘了,床上坐着的寨主夫人从正面的角度是完全可以看清楚他的动作的。当林觉解开左边的王八盒子,换了手解右边的那只时,下意识的瞟了一眼床上的寨主夫人,下一刻,林觉的身子僵住了。 寨主夫人惊愕的目光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般,她看了看林觉的脸,眼珠子缓缓下移,看向了林觉做小动作的位置。眼睛里像是明白了什么,显得既惊恐又兴奋。 林觉身上的血液开始变冷,他意识到自己的小动作已经被寨主夫人发现。那么,下一刻这女子怕是便要出声预警了吧。然则自己是否应该立刻冲出去,用仅有的一枪轰杀左宗道?因为自己只解开了一只王八盒子,也只有开一枪的机会,左宗道不可能给自己装弹开第二枪的机会。正因为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林觉才在身上佩戴了两只王八盒子枪。之前遭遇危险状况时,王八盒子上弹药速度慢,且一次只能开一枪的弊端暴露无遗。在技术问题没能解决的情况下,林觉只能用笨办法,那便是带两只。这样可以左右开弓,效果翻倍。但现在,被寨主夫人砍破端倪,自己该如何抉择。 “方先生,不要急,我这脉象不好把是么?慢慢来便是,不要急。”寨主夫人忽然轻声说话了。 这一说话,周围的人也都愣了。两名婢女呆呆的发愣,外边的左宗道也似乎有些发愣。因为他们都没想到夫人居然会这么和气的和人说话,这可是破天荒的一次。夫人抗拒治疗,连药都是硬灌下去的,居然主动的安抚郎中慢慢的号脉,简直让人惊讶。 只有林觉才知道,这位寨主夫人的话是双关之言。寨主夫人既没有喊叫,也没有示警,只是缓缓说完了这句话后闭上了双目,对刚才的所见的一切恍若未见一般。 林觉的心砰砰乱跳,身上有汗渗出。他完全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从这女子的表现来看,明白了这女子并不想戳穿自己。具体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怎样的情形,林觉一无所知,恍入云里雾里一般。 不过林觉毕竟是林觉,经历过大场面大凶险,也立刻能稳住心神。既然这女子不揭穿自己,自己也没必要问为什么,只继续行动便是。 “夫人恕罪,夫人这脉象确实难以把握,在下再试试,再试试。”林觉沉声回答,插在腰间的手又如蛛爪般的缓缓蠕动,解开布带,解开皮套的搭扣,指间也摸到了王八盒子坚硬的枪柄。 “对嘛,夫人这才对嘛。乖乖的就诊,听郎中的话,好好的吃药,身子很快便会恢复的,不要胡闹。”左宗道在帐外开心的道。 “我听你的话,寨主。等我身子好了,我一定给你生个大胖儿子。为你传宗接代。”寨主夫人嘴角带着讥笑闭着眼轻声道。 “好好好,好阿巧,你总算是想明白了。我很高兴。方兄弟,你一定要尽力。治好我夫人的病,我重重的赏你。我会向鲍大寨主把你要来我这里,给你个寨主做做。哈哈哈。”左宗道哈哈笑道。 林觉缓缓站起身来,双手一边一个抽出两只王八盒子来攥在手里,手持双枪转过身来。口中呵呵笑道:“那我可要先谢谢左大寨主了。” 身侧两名婢女看到了林觉的动作,同时发出惊叫之声。林觉身子窜出,带飞了半幅帐幔,下一刻他已经举着两只王八盒子冲向了左宗道。 “你做什么?”左宗道大惊失色,当他看到林觉右手中的那个黑魆魆的物事后方冒出火星的时候,他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对。虽然他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但他的伸手兀自矫健如少年,但见他口中呵斥着,身子横斜伸手抓住桌上的宝剑,剑刃沧浪出鞘到一半,闪着寒光的剑身在瞬间挡住了半只脸。 轰隆!一声巨响,黑烟翻腾而起。叮叮当当一阵爆响,铁蛋.子如冰雹一般打在剑身上,四处飞溅乱飞。怒吼声中,左宗道已经仗剑冲了过来。 林觉惊愕不已,左宗道果然武技高强,就在自己扣动扳机的那一刻,火石已经点燃了引信。发射前的短短的一瞬间,左宗道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握剑抽剑遮挡面部,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一眨眼,他已经冲到面前了。 左宗道怒气冲冲的脸上鲜血淋漓,颧骨两侧有几个血洞。看上去伤势很重,但那并不在要害。林觉瞄准的是他的眉心和眼鼻的要害部位,而他遮挡的正是这要害的部位,所以只有零星的几枚铁蛋.子打进了他的颧骨两侧,造成了不致命的伤害。他一向小心谨慎,平时身上穿着盔甲,兵刃不离身侧左右。所以,一旦受袭,他的反应也非常的快。 第四二七章 混乱 林觉庆幸自己早就留了后手,早就洞悉了王八盒子的缺点,做好了两手准备。否则,现在的这种情形正是林觉最害怕的那种情形。对方不致命,然后冲上来自己便被杀了。当然,他也庆幸刚才床上的那名女子给了自己足够的时间让自己将一切准备好。 一枪失守,好在,自己还有一柄王八盒子,就在自己的左手。 “轰隆!”又是一声巨响,左宗道冲上来的身子如布袋一般的向后飞起,胸前的盔甲在这么近的距离根本没有防护的作用,被击穿了数十个细碎的小孔。鲜血从小孔中涌出,在地面快速扩散,沾染到了地上的半幅帐幔,顿时如水中滴入的墨汁一般快速的在布幔上扩张地盘。只一瞬间,空气中便满是血腥味,场面一片狼藉。 巨响声起,屋子里登时大乱。七八名婢女大声尖叫起来,四散奔走。林觉无暇顾及她们,以最快的速度上好弹药,手持双枪对着倒在地上的左宗道的尸首快步抢上。 左宗道的身子抽搐着,血迹从身下汩汩涌出,胸前一片破碎血肉模糊。林觉腾出一只手探其颈部动脉,确定左宗道已然毙命,心中长舒了一口气。折腾了大半夜,终于刺杀成功。这厮神龙见首不见尾,鬼鬼祟祟的躲藏半天,谨慎小心之极,却也还是躲不过自己的刺杀。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松了口气,杀了左宗道才是整件事情的开始。如何控制住这座山寨的局面才是重中之重。巨响之后,远处也似乎已经传来了刀剑交击之声,林觉明白高慕青和阮平恐怕已经在外间的屋子动起手了。 林觉直起身来,正欲赶往外间相助,忽听身后有悉悉索索之声正悄悄靠近。林觉猛然转身,将火枪枪口对准来人,却发现床上的那位寨主夫人正摇摇晃晃的站在自己的面前。 林觉皱紧了眉头,不知道该拿这个寨主夫人怎么办。正思虑间,那女子颤声开口了。 “他……他死了么?” 林觉皱眉点头道:“死了。” “你……你杀了他?”女子颤声道。 林觉点了点头。那女子径自朝林觉快步走来,林觉不自觉的往旁边让了让,那女子赤手空拳,似乎没有伤害自己的能力,林觉也不肯就这么一枪轰杀了她。 那女子的目标也不是林觉,她径自从林觉身边走过,直冲到左宗道的尸首旁,俯下身子查看左宗道的情形。林觉密切的注意着她,自己杀了她的丈夫,她或许会报复。如果她胆敢朝自己攻击,那么自己将毫不犹豫的将她射杀。 “哈哈哈。哈哈哈。”那女子忽然尖声大笑起来,随后在林觉惊愕的目光中,那女子伸足在左宗道的尸身上乱踢乱踹,口中大声咒骂起来。 “你这条老狗,你也有今日?我呸!死的跟条癞皮狗一般。再耍威风啊。你这条无耻的老狗,害的我莫巧儿如此悲惨,害的我娘亲都发了疯。你霸占我们母女,窃我莫家基业。逼着我嫁给你这条老狗。我呸!死的好,老天爷开眼,老天爷开眼。我莫巧儿终于看到这一天了。这两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等着这一天。老天也有眼呐。” 那名叫莫巧儿的女子忽而大笑忽而痛哭,忽而双手朝天呐喊着,忽而又对左宗道的尸身乱踹乱啐,状极疯狂。 林觉皱眉看着这一切,依旧保持着戒备。从这女子语无伦次的咒骂和控诉的话语中,林觉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林觉不敢掉以轻心,他在想,该如何处置这个女子。 那女子发泄了一番,身子摇摇欲坠。但她看到缩在墙角抱着头的几名婢女时,那女子一把抄起左宗道掉落地上的长剑冲了过去。口中怒骂道:“你们也该死。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贱婢。你们本是我莫巧儿的婢女,我受这老狗如此折磨,你们没一个出来解救我,任由这老狗折磨我。你们还当着我的面跟那老狗做哪些淫贱之事,你们该死。” 几名婢女吓得脸色发白,尖声叫道:“夫人,饶命啊,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啊。夫人……” “谁是他的夫人?他强迫我当他的夫人,我何时同意了?闭嘴!”莫巧儿怒道。 “是是是,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婢女们惊骇叫道。 莫巧儿提着剑指着她们,但终于下不了手,铛啷啷一声,长剑落在地上。 外间打斗之声更为响亮,林觉听到了高慕青的呵斥声甚是急迫,他已经无暇顾及眼前之事,举步朝帐幔外冲去。 “请你留步!”莫巧儿忽然叫道。 林觉回头看着她,莫巧儿盈盈下拜道:“恩公,请受我莫巧儿一拜。你是山寨那位头目的手下,特意来救我的是么?” 林觉摇头道:“莫姑娘,我不是你们山寨的人,我们是外寨来的。” 莫巧儿略微思虑了片刻,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们是外寨来刺杀左宗道这老狗的,适才我看到你掏兵刃了,我便知道会有事发生……” 林觉道:“莫姑娘,我得出去了,我的朋友正在被你们山寨的人围攻,我得去帮他们。左宗道虽死,但事情还没结束。” 莫巧儿点头道:“我明白,但你们杀了左宗道怕是逃不出去的,山寨上下绝大部分都是他的人,你们如何能脱身?” 林觉咬牙道:“不知道,见机行事便是。我要走了,你最好留在这里不要动,我不想杀你,但你若逼着我杀你,我也只能这么做。” 林觉转身便走,莫巧儿叫道:“且慢,你知道我是谁么?” 林觉道:“我知道,你应该是石人山大寨主前寨主莫大寨主的女儿。” 莫巧儿点头道:“你知道便好,这山寨是我莫家的,我不信左宗道死了他们敢不听我的命令。我或许可以让你们安全离开这里。” 林觉皱眉沉思。虽然此行的目的可不是杀了左宗道这么简单,自己的目的是灭了这石人山大寨。但此刻自己和高慕青阮平身在这石壁洞窟内部,根本无法脱身。外边的五百人手也无法发动,更无法将左宗道被杀的消息宣布出去造成混乱。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冲出这石壁洞窟之中。而自己三人之力恐难成功,也许真的可以利用这莫巧儿的身份脱身出去,通知带来的五百人手好行事。 “恩公,你救我出苦海,我不会坑骗你的,我是莫巧儿,莫峰是我爹爹,他是石人山大寨第四代寨主,我莫家是这山寨的真正主人。恩公倘若怀疑,请杀了我便是。”莫巧儿静静的道。 …… 外间室内,在林觉进了内室之后,高慕青和阮平便一直紧张的关注着周围的动静。特别是阮平,他很是担心。因为他知道方军师是不会武技的,他被单独叫进去恐怕也无法刺杀得手。若是他轻举妄动,反而会坏了大事。最好是他真的能治好左宗道夫人的病,左宗道或许会出来见面,那时候才有可能有机会。反观高慕青,虽然也很担心,但她心里却明白,只要给林觉机会,林觉的火器必能得手。 内室传出的两声轰鸣甚是响亮,虽然隔的有些远,并且隔着重重的布幔,但这声音还是振动耳鼓。屋子里的一群人惊的愣住了,但下一刻他们便意识到出事了。 高慕青听到枪响的瞬间便知道里边动起手来了,她不能给其他人反应的时间,于是娇叱一声:“动手。”随即伸手从腰间一抹,数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在手,手一扬,寒光四射,几名山匪护卫应声而倒。 “他娘的,是他们捣的鬼,他们是奸细。”董魁大声喝骂着,然而苦于兵刃在进来之时被收缴,于是抄起一张椅子轮了过来。高慕青飞起一脚,椅子哗啦啦碎成碎片。 钱豹大骂道:“阮平,你个狗日的,你们是来捣乱的。” 阮平也已经拔出腰间藏匿的匕首在手,身形闪动,在身旁一名山匪的腰肋处扎了个窟窿。口中喝道:“钱寨主,董寨主,你们不要为左宗道卖命了。我等今日便是来刺杀他的,你们不要执迷不悟。” 董魁怒骂道:“狗.娘养的,敢跑到石人山山寨生事,你们一个也别想活。”说话间从一名中了飞刀倒下的山匪腰间拾起腰刀冲了过来,同时朝着两名山匪大声叫骂道:“还发你娘的呆?赶紧去叫人。有人要刺杀大寨主。” 门口两名山匪护卫如梦初醒,大叫着冲出屋子去,外边传来他们凄厉的叫喊声。 董魁和钱豹带着四五名山匪护卫朝高慕青和阮平冲杀而来,高慕青手掌连挥,飞刀连射,将腰间携带的二十余枚飞刀尽数掷出。董魁和钱豹被逼的挥刀格挡,连连躲避。两名山匪护卫和那两名呆若木鸡的郎中没能幸免,在飞刀乱射之中被击中,惨叫着倒了下去。但是,门口唿哨连声,十几名护卫如潮水般的涌了进来。呐喊着冲向阮平和高慕青。 阮平和高慕青也各自弄了一柄兵刃在手,但面对如此多的敌人,阮平心中慌乱,焦急问道:“方兄弟得手了没有,怎地还不出来。” 高慕青喝道:“堵住内室入口,不能让他们冲进去。给方军师争取时间。” 阮平无奈,只得高声应了,两人纵身跃入垂帘门内,占据狭小的地形守住垂门口。董魁和钱豹大骂着指挥十几名山匪往垂门内冲,但垂门入口狭小,高慕青和阮平占据此处,双方刀剑相加战在一处,一时间也无法突破进去。 董魁见垂帘门口连续倒下四五名护卫,冲击不进去。气的跳脚大骂。钱豹叫道:“二寨主,莫如用弓箭。” 董魁醒悟过来,大声喝道:“弓箭手,给老子射。” 四名带着弓弩的护卫立刻弯弓搭箭,朝着垂帘门内连发数箭,箭支穿门而过,将几串珠帘射的散落在地,晶莹的琉璃珠子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满地乱滚。堵着们的高慕青和阮平也无奈躲避在垂门两侧,让开了通道。 “冲!”董魁断喝一声,五六名山匪猛冲而上,借着这短暂的空隙冲进了垂门之内,突破了高慕青和阮平的拦阻。双方瞬间再次混战在一起。 第四二八章 秘闻 警报消息快速的在洞穴内传递。负责包围左宗道居处的贴身卫队近百人正从洞窟各处纷纷涌来。外边的庭院内,呼喝叫嚷声,急促的脚步声不绝于耳。 内室入口处,战况混乱。外边不断有山匪卫士涌入,高慕青武艺高强,横削数砍连杀数人,勇不可当。但阮平却没高慕青那样的本事,被围攻之后左支右拙险象环生。高慕青不得不为他解困,自己倒是数次差点中招。 情形越来越吃紧,垂门内再次涌入十余名山匪护卫时,董魁已经舍弃高慕青和阮平往里冲去了。高慕青竭尽全力也未能挡住他们冲破帷幕往内冲击,急的娇声斥叫,连连后退,退入第二道帷幕之中。他们已经无法阻止对方的冲击了。 就在此时,一声怒斥声在第三道帷幔内响起:“都给我住手!” 众人一愣,循声看去,但见第三道帷幔缓缓分开,几名面色苍白惊惶的婢女正将帷幔挽起。两名婢女一边一个搀扶着一个披头散发面色煞白的女子,旁边站着的是那个进去瞧病的郎中。那姓方的郎中一只手攥着一个黑魆魆奇形怪状的东西,另一只手拎着一个滴血的布包。 “夫人!您怎么出来了?大寨主呢?适才内室传来异响,北山大寨来的几人都是刺客,不知大寨主安危如何?”董魁高声叫道,探着头朝后方的帷幔内瞧。 “董魁,莫看了。大寨主死了。”莫巧儿冷声喝道。 “啊?” “什么?大寨主死了?怎么可能?” 众山匪一片嗡然。林觉手一扬,手中布袋划了道弧线落在众人脚边在地毯上滚动了几下,布包散落,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展露在众人眼前。 众人惊骇出声,董魁咽着吐沫靠近,用手中兵刃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翻转过来,露出了血糊糊的一张脸。那张脸上虽然满是血迹,但所有人还是在第一时间认了出来,那正是大寨主左宗道的头颅。 人群再次骚动惊叫了起来,在他们心目中神一般的左大寨主居然死了?这怎么可能? “这……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刺客……那人是刺客,你怎地跟刺客站在一处?”董魁惊愕叫道。 “董魁,我是莫巧儿,可不是什么寨主夫人。左宗道霸占我莫家基业,逼迫我嫁给他,便是想名正言顺的当这个寨主。我莫巧儿受其淫辱,生不如死。你们这些人,原本是我莫家的属下,却跟着这老贼背叛我莫家。你们不能救我,我只能求助于外人。董魁,钱豹,你们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左宗道已死,你们不必怕他了,只要你们发誓忠于我莫家,以前种种,既往不咎。”莫巧儿沉声喝道。 所有人都明白了。寨主夫人莫巧儿和寨主的事情众人尽皆知晓。大寨主之前和莫巧儿的娘,老寨主之妻刘氏搞到一起,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后来刘氏传了寨主之位给左宗道,再后来左大寨主娶了莫巧儿,这事儿虽然让人颇有微词,但山寨上下都是大寨主的人,也没人敢多一句嘴。那些敢多嘴的人大多已经永远的闭上了嘴巴。新近得势的几位寨主也都是左宗道一手提拔的,这董魁和钱豹之前只不过是两个小头目罢了,现在居然一个当个二寨主一个当了三寨主。数年下来,其实山寨中已经很少有人提起这山寨之前属于莫家的事情了。即便私底下有人心中不满,却也只能憋着。 莫巧儿怒斥众人,许多人都不自觉的低下了头,心中甚是有愧。他们原本是莫家的下属,莫家遭难,他们没敢出声。现在莫小姐自己勾结了外人杀了左寨主,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董魁镇定了心神,皱眉道:“夫人,你怎么能做出勾结外人的事情来?大寨主再不是,那也是你的丈夫,山寨之主。你这么做问过山寨众兄弟答应不答应么?” 莫巧儿怒斥道:“董魁,你现在倒来诘问我么?这山寨本就姓莫,我父莫峰待你不薄。你是黑石崖山寨逃来的人吧。当初你犯了事逃来我莫家石人山大寨,我爹爹收留了你,为此和黑石崖的顾大寨主差点反目。然而你做了什么?我父身故,你便跟左宗道搅合到了一起,替他暗中杀害了不少山寨忠良。你还有脸来跟我讲道理。我问你,左宗道怎么逼迫我和他成亲的事你难道不知?我才十四岁,这老贼便逼着我和他成亲,他还是人么?这老贼都快五十岁了。全寨上下都知道他的奸计,都明白他的意图,可是没一个敢站出来反对。你们对得起我莫家么?你董魁对得起我爹爹对你的好么?” 董魁面色黑红,甚是尴尬。但他依旧道:“大寨主娶你是好事。大寨主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大寨主是当世难得的英雄人物。男儿汉大几岁又有什么?且不闻八十老翁尚娶二八女子么?再说了,这亲事也是得到了你娘亲刘老夫人许可的。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 “呸!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话听着恶心。左宗道这老贼接近我娘亲便是要利用我娘夺权的。我娘将寨主事务让他打理之后,这老贼便任用私人迫害山寨忠良,将自己的人全部安插完毕,之后逼迫我娘将寨主之位传给他。我娘不肯,他便折磨我娘。我娘被他关在后洞之中用铁链锁着,当猪狗一般的圈禁着,对外却说我娘是闭关向佛。他逼我嫁给他,我自然不肯。他便去折磨我娘,让我娘同意婚事,这便是你所谓的媒妁之言?他为何要娶我的原因你们难道不知道么?他知道他自己的寨主之位是怎么得来的,他怕有人说闲话,怕有人背地里推翻他。他也怕伏牛山其他山寨联合起来讨伐他。于是他便在我才十四岁便逼着要娶我,他便是想成为我莫家的女婿,这样他寨主之位便名正言顺了。” 莫巧儿咬牙控诉着,下唇被利齿咬出血来。 “你们可知道这两年我经历了什么?这老贼折磨我,想要我为他生个儿子,这样他的地位便更加的稳固了。我岂会如这老贼的意?但我不从他便说要去折磨我娘惩罚我。我只能忍气吞声。这老贼想把我也变成对他百依百顺的人,呸,他休想。为了娘亲,我只能暂时从他。三个月前,我怀孕了。老贼开心的要命,他以为我真的会为他生孩子。嘿嘿,他想的美。孩儿三个月我便将动手了,我用绳索勒住肚子,硬是将他的孽种勒了下来。呵呵呵,他回来看见了,气的要发疯。他说,不管怎样,他都要让我为他生孩儿,于是命人看着我,为我调理身子让我康复。我不吃药,也不吃饭。他便名这些贱婢灌我药,灌我汤水。老贼还当着我的面跟这群贱婢淫.乱,这群贱婢,跟着老贼一起欺负我。” 莫巧儿忽然转身扬起巴掌,对身边两名婢女的脸上噼里啪啦的打了几个耳光。两名婢女捂着脸尖叫,羞愧难当。 “我本想死了算了,可是我大仇未报,我岂能去死?所以,今日我让他们杀了老贼。哈哈哈,老天有眼,老贼得诛,我终于重见天日了。你们这些人,若是还有丝毫的良心,便该诚心悔过。石人山大寨是我莫家的,你们明白么?还不给我跪下求我原谅你们,我会原谅你们的,只要你们真行悔过。” 莫巧儿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的话,因为情绪激动她的身子有些摇晃,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两名挨了耳光的婢女忙伸手再扶住她。 所有人的表情都是呆滞的,他们怎会想到原来这其中竟然有这么多的内幕。林觉也心中恍然。难怪之前在纱帐里的时候觉得左宗道和莫巧儿之间说话的语气很是奇怪。莫巧儿拒绝诊断,左宗道便出言威胁,还说什么要去请莫巧儿的娘来。那便是暗示莫巧儿你不听话便去折磨你娘,那是威胁莫巧儿就范。 莫巧儿病成这副模样,原来是自己流产之后又绝食绝药的缘故,自己当时便发现她不是得了风寒什么的,这又恰好能解释。 只不过让林觉觉得奇怪的是,那两位郎中出来说寨主夫人得了风寒之症,还杜撰了些症状出来。自己明明照了肺炎或者是气管的疾病开了一个方子,怎地还会被请来为莫巧儿诊断?很显然那是药不对症的。将流产谎称为风寒,这倒是可以勉强理解。毕竟恐怕左宗道也不希望将莫巧儿自己堕胎的事情让山寨众人都知道,这会大损他的形象。两名郎中只能授命说谎,这还能说得过去。但自己却依然被请来治病,这是何道理? 林觉当然想不清楚这个道理,这个原因怕是只有死去的左宗道才能解释了。左宗道之所以这么做,其实仅仅是想让一个医术精湛的人想办法挽救莫巧儿罢了。莫巧儿绝药绝食之后极为虚弱,两名山寨郎中又无计可施,当得知北山大寨中来的一个人懂医术的时候,左宗道毫不犹豫的派两名郎中来试探真假。两名郎中试探了一番认为林觉确实懂医术,于是左宗道便死马当作活马医将林觉请去为莫巧儿治疗。 实际上林觉不知道的是,左宗道已经做好了打算,林觉此番去治病之后便再也回不去了。左宗道已经打定主要将林觉留下来,不管林觉的医术管不管用,林觉都不可能再被放回去。因为左宗道不可能让知道内情的人出去乱说话。如林觉愿意闭嘴最好,否则的话,那便会被杀了灭口。 第四二九章 危机 (二合一) 董魁紧皱着眉头不出声,他心里紧张的盘算着。莫巧儿刚才所说的话确实是事实,作为左宗道的心腹,很多事他都是清楚的。对于左宗道,董魁其实是畏惧大于忠诚的。当初他肯为左宗道卖命,也是看到了左宗道的潜力和才干。左宗道能上老寨主夫人的床,又颇有些才能,上位是必然的。董魁正寻求往上爬的阶梯,故而理所当然抱住这条大腿。 然而,这两年来,董魁其实已经有些失宠了。这两年左宗道身边冒出几个新人来。譬如他贴身卫队的队长赵正,便极受左宗道信任。以至于现在出入左宗道的住处都要被赵正要求卸下兵刃,这让董魁等人很是不满。但摄于左宗道的威严,董魁还不敢怎么样。 然而现在左宗道忽然死了,而且是确确实实的死了,他的人头就眼前的地面上。此时此刻,董魁的心情很复杂。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不过他自己清楚,这复杂的心情中唯独没有一种情绪,那便是悲痛之情。连一丁点的悲痛都欠奉。不仅没有悲痛,这情绪中竟然带着一丝兴奋和欣喜。 大寨主死了,按照道理,自己这个二寨主便是地位最高的人了。如果自己能够掌管这石人山的山寨……那简直是自己从来想也不敢想的事情。确实是不敢想,左宗道或者的时候,哪怕是脑海里闪过一丝这样的念头,都会觉得胆战心惊。因为他看过太多左宗道的残酷手段了,左宗道只要察觉一丝苗头,哪怕是一个眼神一句口误的不对,他都会对你下手。他在,便是山寨的绝对权威,形同皇帝般的存在。参与过多次杀人可酷刑的董魁绝对不想让自己成为目标,所以也从不敢有想法。可是现在,左宗道死了,头顶上的那片乌云散了,便由不得董彪不想了。 如果能……可是……现在这位莫巧儿可是老寨主的女儿,山寨难道还要交到这个女人手里?她虽说会既往不咎,可是自己之前做的那些事难道她当真便不追究?还有……难道自己便毫不反抗的继续捧出一个大寨主来?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难道就这么放弃? 虽只是短短的那么一瞬间,但在董魁而脑海里却有万千波涛汹涌,更有无数的念头闪现和湮灭。时而激奋时而沮丧,时而哀怨时而兴奋。这样的情绪表现在脸上的表情便是时而咬牙切齿时而面带微笑的憧憬,整个人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 钱豹在旁看着董魁神色变幻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凑到董魁的耳边道:“二寨主,怎么办?你给拿个主意啊,别不说话啊。” 董魁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当看到莫巧儿那张愠怒的脸和那三名旁边站着的细作时,董魁突然间决定了下来。无毒不丈夫,这么好的机会失去了,这一辈子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眼前这几人只要一死,特别是莫巧儿只要一死,自己便是山寨之主了。距离成功如此之近,自己还在这里犹豫什么?他们杀了左宗道那再好不过了,正好为自己铺平了道路,自己还等什么? “夫人,你说了这么一大串话,似乎很值得让人同情。然而,你却忘了,左大寨主无论怎样也是我山寨的大寨主,山寨上下对他敬若神明。他大寨主的位置也是你娘亲自传位的。于公,他是大寨主,你勾结外寨之人谋害大寨主,那便是山寨叛徒。你这么做便是自毁山寨,是为大过。于私而言,再怎样,大寨主也是你的丈夫,你们可是当着全寨上下兄弟的面结为夫妇的。你说大寨主如何逼迫你,你是如何的不愿意被其强迫所为,但你当真不愿意,为何当着全山寨兄弟的面成亲那日,你不大声说出来?甚或是为了名节一死了之?可见你的话都是假的。你既为人妇,便当恪守妇道相夫教子,你居然自己堕胎,还勾结外人谋杀亲夫?于公于私,你都是个妇道人伦败坏之人,居然还要我们悔过?该悔过的怕是你吧。” 董魁平日言辞绝无这般犀利,但今日董魁有如神助一般忽然言语极有条理,说的头头是道。 莫巧儿闻言气的身子发抖,指着董魁怒道:“董魁,好你个贼子。你……你……” 董魁大声喝道:“我什么?我说的不对么?兄弟们,还不给我上,将这几名刺杀左大寨主的凶手和败坏妇道谋杀亲夫的恶女人给我宰了。莫巧儿早已违背山寨根本,已经为外人所诱惑。杀了他们,为大寨主报仇!” 一群山匪卫士本来就是对左宗道极为忠诚的一群人,刚才乍见寨主惨死,都有些六神无主。此刻二寨主发话,顿时醒悟过来,怀着一腔悲愤之心呐喊着蜂拥而上。 林觉见此情形,冷笑一声,跃步而出,将王八盒子对准董魁的脸扣动了扳机。 “轰隆!”烟雾升腾,火光耀眼。董魁根本没见过这种火器,当林觉举起王八盒子对着他的脸的时候,他甚至还往前伸了伸脖子,好奇的看着那黑魆魆的枪口。然后,无数的小铁球在他的眼前放大,在烟雾扑面之前,无数的小铁球已经贯穿了他脸上的皮肤、肌肉、筋腱和骨头。他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整张脸便开始爆裂,碎肉和骨茬连同血污四处迸射,如同一只被铁锤敲中的大西瓜。 所有冲上前来的山匪骇然后退,站在董魁左近的两名山匪发出痛苦的嚎叫。因为射出的铁弹波及到了他们,在轰碎董魁那张脸的同时,也射伤了旁边的两人。 烟雾迅速消散,所有人都看到了倒在地上抽搐的董魁的尸首和那张令人恐怖的脸。就连阮平也惊愕的张大嘴巴,他算是明白过来了,为何方军师会如此自信能刺杀左宗道,原来他竟有着如此霸道的火器在手。 “你……你……”钱豹惊骇叫道。 林觉将左手的枪口抬起对准钱豹的脸,沉声道:“三寨主,现在该你下决定了。你们大寨主二寨主都死了,轮到你这个三寨主了。” 钱豹惊恐的往后退却。董魁的下场就在眼前,他可不愿死的这么难看。其实从一开始,他也并没有像董魁一样有权利欲,适才听了莫巧儿的一番话,他甚至已经准备向董魁提出拥莫巧儿为寨主的建议。只是董魁悍然下令动手,他也只能跟着董魁行事。 “方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要么投降,要么死。你选一个。”林觉喝道。 “投降,我投降。左宗道死有余辜,董魁也死有余辜。山寨早该恢复正统了。大小姐应该当寨主,我钱豹一定举双手拥戴。”钱豹高声叫道。 “好!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么便请三寨主下令,所有人放下武器,听从大小姐的命令。立刻护送我们出去。”林觉喝道。 钱豹忙点头道:“好,好。”钱豹转头对身旁十几名山匪卫士们叫道:“都放下兵刃,快放下兵刃。” 山匪护卫们沉默着,犹豫着。 “你们敢抗命?我是三寨主,大寨主和二寨主都死了,现在我在山寨最大,我命你们即刻放下兵刃。”钱豹大声喝道。 山匪护卫们面面相觑,有的人兀自犹豫,但有几人却已经有了松动的迹象。 “不遵我命令者,杀无赦!”钱豹喝道。 “三寨主好大的威风啊。”一个冷酷的声音在外间响起。脚步杂沓,兵器盔甲的撞击声大作,下一刻,大批的山匪涌了进来。数量足有六七十人之多。至此,整个洞窟之中负责护卫的一百多名山匪尽数赶到。 所有人都剑拔弩张的围了上来,呈半圆形将林觉、高慕青、莫巧儿等几人堵在一道布幔之前。后方呵呵冷笑声中,山匪们让开了一条通道,一个全副武装手持长刀的身影一步步的走了出来。 林觉等人都认识此人,此人正是之前进来时在洞口遇到的那位赵队长。是左宗道的贴身护卫队长。 赵正缓步走到队伍前方,眼睛落在了地上董魁那具血糊糊的尸首上,眉头紧皱,脸色阴沉。当他看到左宗道的人头时,忽然噗通跪地,捧着左宗道的人头大声哀嚎起来。 “大寨主,大寨主,你死的好惨啊。赵正失职啊,被细作混入了进来,害了您的性命啊。大寨主,您放心,赵正定为你报仇,定将杀害你的人和相关人等统统杀了给您陪葬。” 赵正的哭声来得快去的也快,哭声停歇之时,他已经站起身来了,脸上一滴泪水也没有,却满是残忍的笑容。他的目光落在莫巧儿身上,拱手冷声道:“夫人,是你勾结外人害了大寨主是么?” 莫巧儿脸色苍白,冷声喝道:“赵正,石人山大寨是我莫家的,左宗道这老贼霸占山寨,迫害我和我娘,我自然不能容他。” 赵正点点头,看向林觉道:“便是你杀了大寨主是么?” 林觉淡淡道:“是我。” 赵正看向他手中的王八盒子道:“用的便是这火器?难怪之前你不让我的人搜身,兵器倒也痛痛快快的交了。原来你有这一手。” 林觉冷笑道:“不错,我一枪轰烂了左宗道的心脏,割下了他的头。” 赵正点头道:“好。那么人证物证俱在,你们也供认不讳了,倒也不必掺杂不清了。小的们,夫人勾结外贼谋害了大寨主,已然犯了死罪。这几个刺客也都该死。给我上,将他们统统杀了,割下头颅,为大寨主报仇。” 左宗道身边的护卫都是经过层层选拔而来,这赵正更是左宗道这两年培养的后起之秀。以左宗道的多疑,身边护卫的人必是被他认定为极为可靠的才会胜任。赵正无疑是左宗道最为信任之人。这些护卫除了左宗道之外,也只全部听命于赵正这个护卫队的头目。这便是之前为何钱豹下令放下武器,山匪们却犹豫不决不愿执行的原因。因为他们本就不会听命于山寨中的其他首领。 此刻赵正到来下令,这些家伙们立刻还是响应,立刻鸹噪着逼近上来。 林觉皱眉用枪口对着钱豹点了点,钱豹会意,忙叫道:“且慢!赵正,我是三寨主,除了大寨主和二寨主之外我最大。如今大寨主和二寨主都没了,你当听我之命。我要你立刻带人退下,不得无礼。此事别有内情。” 赵正皱眉看着钱豹道:“三寨主,你倒是威风起来了。大寨主和二寨主被人杀了,你便是山寨之主了?” 钱豹怒喝道:“这是什么话?按照规矩,我是三寨主,现在山寨上下当听我号令才是。赵正,你不要坏了规矩。” 赵正哈哈大笑起来:“规矩?山寨的规矩早就坏了,你难道不知?你这个三寨主当真说话便管用么?也许别人听你的命令,但我赵正可不是你能够差遣的。我赵正只听左大寨主的命令,现在大寨主被人害了,我便要为他报仇。你不想着为大寨主报仇,还似乎要与敌为伍。那么,你便也是杀害大寨主的帮凶。” 赵正话音未落,猛然间手上长刀横劈而至。钱豹本正欲和赵正理论,谁料想他悍然动手,两人之间只距数尺,根本避无可避。钱豹的腰刀尚未格挡到位,便被那道刀光从肋部切入,身子被切开了一半。像是一棵被锯子锯了一半的大树。 钱豹痛叫一声双目圆睁瞪着赵正,口中鲜血狂喷,哑声吼道:“狗日的,你敢杀我。” “和外敌勾结,人人得而诛之!”赵正骂道。抬脚一踹钱豹的身子,顺势抽出长刀。长刀一抽离,顿时钱豹的腰肋处血水狂涌,夹杂着肠子破碎的脏器哗啦啦瀑布般的流了一地。钱豹大吼一声,身子轰然倒地,死在当场。 “杀!”赵正滴血的长刀向着林觉等人一指,双目赤红。 林觉早已将枪口对准了赵正,瞬间扣动扳机。赵正却早就有所防备,他已经料定林觉会对他动手,在林觉手中那物冒出火星的时候,赵正伸手一拉身边的一名护卫挡在身前。轰隆一声响过,那护卫身上被打成筛子,但赵正却毫发无损。 数十人冲上前来,场面失去了控制。林觉的王八盒子也未能奏效,两发子弹射完,林觉不得不立刻装填弹药,但此时对方已经蜂拥而上。 “后撤”林觉一边手忙脚乱的装填子弹,一边大声吼叫道。 高慕青阮平闻声响应,三人驾着莫巧儿仓皇朝深处逃离。后方数十名山匪呼喝着冲来,一道道布幔被撞破撕裂,掉落下来。幸亏有了这数道布幔,虽不能当做御敌的屏障,但却对追击的山匪造成了小小的困扰。一大群人不可能从帐幔中间的缝隙穿过,他们闷头一冲,厚厚的帐幔便成了阻隔,随后落地之后人和布幔纠缠在一起,绊倒了一大群人。虽不会受伤,但终究延缓了速度,没能及时追上前方遁逃的四人。 倒是那七八名婢女没能逃走,被一大群山匪冲上来,不分青红皂白的乱刀砍死。 “不要乱,他们逃不了。小心他的火器。”赵正在后方大声吼道。 话音未落,前方轰轰两声爆响,惊恐的叫声传来,赵正忙大声询问情形。被禀报说冲到前面的四名兄弟被对方用火器轰倒。 赵正大声怒道:“弓箭手呢?弓箭上前,将这些帐幔统统扯下来,弓箭给我射。将他们统统射死。” 二十余名弓箭手高声应诺,朝前冲去。 前方,林觉等人冲回了卧房的位置,地面上左宗道无头的尸首兀自扑在地上。林觉转身轰杀了几名冲的最近的山匪,一边迅速上弹药一边大声问道:“莫姑娘,这里有出口么?” 莫巧儿气喘吁吁的道:“没有,这是石壁中开凿的洞窟,根本没有出口,只有前面的庭院一条路。” 林觉骂了句娘,将王八盒子提在手中四下里张望。四方都是石壁,根本无藏身之处,牙床柜子什么的也不能当做阻挡他们进来的障碍,情形万分危急。 几人都有些束手无策,忽然前方帐幔被冲破扯落,黑压压的山匪暴露在二十余步之外。但他们并未贸然冲来,扯落帐幔之后便止步不前,似乎是怕了林觉手中的火器。但很快,林觉等人便明白了对方要干什么。但见数十名弓箭手在后方就位,弓弦咯吱吱的拉开。 “快躲。”林觉大叫一声。几人忙在牙床侧面躲避身形,但听嗡然之声大作,羽箭破空之声嗤嗤作响。笃笃笃!数十只羽箭钉在牙床的木头上。距离既近,劲道又足,射的床上的木板和雕刻的木花纹纷纷爆裂开来。羽箭钉在床侧板壁上,箭尾弹动,嗡然有声。 林觉几人缩着头躲在板壁后,根本不敢冒出头来。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牙床坍塌,帐幔碎裂,在劲箭的攒射下,一片狼藉。有的箭支射在后方的石壁上,穿透了薄板装饰的墙壁,射出火星来。很显然这是铁头箭。这么近的距离内,就算身着盔甲也会被射个通透。 “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死路一条了。怎么办?怎么办?”阮平抱着头哀叹道。 林觉和高慕青也眉头紧皱,虽然经历了很多的生死关头,但这一次的凶险比之之前更甚,被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山匪堵在这死路之中,这一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几人之中倒是莫巧儿最为淡定,虽然她依旧面色煞白,病态显现,但她对生死似乎并不在意了。因为她已经大仇得报,那个她最为痛恨的老贼已经死了。至于这石人山山寨,她其实并无兴趣。 高慕青迅速的露出半个头观察了一下,几只羽箭擦着她的头皮飞过,钉在后方的壁板上。吓的林觉大叫了一声。 “他们上来了,借着弓箭的掩护缓缓逼近上来了。咱们得想个办法,不能坐以待毙。夫君,你快拿个主意。”情急之下,高慕青也忘了掩饰自己和林觉的关系了。不过阮平正处在混乱之中,倒也并没在意这些。 第四三零章 擒贼擒王 林觉脑子急速的运转,但此时此刻,饶是他足智多谋,却也一时想不出太好的办法来。这此行动唯一没想到的是,动手的地点竟然是在这样的位置,这导致杀了左宗道之后根本没办法通知外边的人手形成混乱的局面,反而被困死在这里。若是今日死在这里,那么杀死左宗道的意义便不大了。林觉暗骂自己之前太过一门心思的要杀左宗道,忽略的一些其他的考虑。 “慕青,事到如今,我们只能一搏了。我实在想不出好的办法来,拼命的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很可能我们会死。”林觉沉吟道。 高慕青微笑道:“不怕,死就死。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林觉叹道:“哎,我考虑不周,落到现在的局面。连累你了。” 高慕青摇头道:“不要说这样的话,你又不是诸葛在世,怎么能什么都预见到?快说,什么冒险的办法,来不及了,他们上来了。” 林觉咬牙道:“擒贼先擒王。那个赵正是这些人的头儿,这些护卫只听他的,要想活着出去只能拿了赵正。” 高慕青瞬间明了,点头道:“我去,擒了赵正。” 林觉低声道:“要小心,我和阮寨主替你掩护,你出其不意冲到他们人群之中,想办法制住他。你若死了,你我在黄泉路上见面就是。” 高慕青点头道:“好,黄泉路上见便是。” 林觉摸了摸她的脸,沉声道:“听我口令,一定要注意躲避弓箭。” 高慕青弓身伏低,做好了准备。林觉低声向阮平道:“阮寨主,瞧见那个木柜了没?你快速冲到那木柜后面去。” 阮平翻翻白眼,心里明白这是要自己当靶子吸引对方的箭支。但此时此刻,他别无选择,只得答应。 林觉伸出手指数道:“三,二,一,冲!” 阮平大吼一声,身子从遮掩出窜出,像一只皮球朝着六七步外石室另一侧的一只木柜后方滚去。噗噗噗,对面箭支如雨朝着他的身影攒射而至,地面上腾起烟尘,小石子被射的乱飞。羽箭无法穿透地面的青石地,在地面上弹跳而起,四散乱飞,场面一片混乱。 利用这难得的间隙,林觉猛然探出身来,两只王八盒子轰然发射。轰轰两声,黑烟翻腾。十几步外,偷偷往上摸近的山匪被轰倒了五六个。其余人吓得立刻趴在地上。 “慕青,冲。”林觉大喝声中,高慕青的身子如一只白鹤飞起窜了出去。火枪发射造成的黑烟就像是荫蔽身形的烟雾弹,当高慕青的身子从烟雾中窜出之时,对方才发现了她的身形。 “放箭,放箭!”土匪们叫道。 高慕青脚尖落地,恰在左宗道无头的尸首旁边,于是急中生智飞起一脚,左宗道庞大的尸身飞起,直落向人群之中。半空中还中了几只射来的箭支,发出噗噗的声响。这也从某种程度上为高慕青当了挡箭的靶子。在尸身落入人群中的时候,高慕青已经仗剑杀入了山匪从中。 山匪们轰然大哗,各种兵刃朝着高慕青身上招呼去,高慕青手中长刀闪烁,叮叮当当金戈交击之声连绵不断,瞬间陷入重围之中。 后方,林觉已经重新上弹,朝着阮平大吼道:“跟我冲。” 阮平手臂上滴着血,一只羽箭在刚才穿透了他的小臂。阮平正龇牙咧嘴的骂娘。但见林觉已经冲出了遮掩出,阮平也来不及处理伤口了,提着刀跟着冲了出来。 “轰!轰!”林觉朝着左右两侧各开一枪,避开了高慕青冲入的位置。这两枪轰杀数人,再次造成混乱,并且成功的吸引了一部分山匪的注意力,逼迫他们回头迎战。 高慕青压力骤减,长刀落下,挡在面前的一名山匪被砍翻在地。高慕青娇叱一声,身子纵起跃上半空之中,他看到了站在七八步开外正摆着手口中嚷嚷指挥的赵正的身影。 赵正也看到了跃在空中的高慕青,手中长刀一指,厉声喝道:“杀了她。” 一群山匪蜂拥而上,高慕青身子落地,身前已经有七八道寒光砍至。她脚下滑步,手臂舒展如勾,侧首一名山匪被她抓住胳膊一拉一带便到身前。“啊!”那山匪一声惨叫,被砍落的七八种兵刃砍中,当场毙命。高慕青娇叱一声,抬脚朝着死尸的胸腹踹去,死尸前飞出,三四名前方的山匪躲闪不及被尸首冲撞的东倒西歪。高慕青的脚踏上一名山匪的鼻尖,身子再次飞在空中,朝着赵正扑去。 林觉两枪开罢,忙快速装弹。阮平提刀冲上,抵挡住冲向林觉的两人站在一处。可惜他右臂受伤,左臂不善使用,只片刻便左支右拙,肋部中了一刀。幸亏穿着盔甲,才不至于受伤。但隔着盔甲被猛砍一刀,腹内翻江倒海,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 但就这短短的片刻,对林觉而言已经足够。他已经快速的将两只弹药皮囊塞入枪膛之中了。 “退后!”林觉大喝。阮平的身子刚往后撤了两步,就觉得脸颊旁热浪翻滚,两道火光和烟雾擦着他的身侧轰射而出。 “啊!啊!”惨叫声中,四五名追杀阮平的山匪被轰杀仆伏。血肉四处飞溅。交战开始,死伤在林觉双枪之下的亡魂增加到了十五人。拥有火器比任何武技都更有杀伤力,这一点毋庸置疑。阮平也一口气缓了过来,咬牙横刀立在林觉身前,他已经明白知道自己的任务便是给林觉争取时间上弹药了。 人群中间,高慕青的身子跃在半空之中,如一只轻盈的飞燕扑向赵正。双方仅隔七八步距离,高慕青这一跃便横跨这短短的距离,手中长刀朝着赵正的头顶猛砍而下。赵正大喝一声,长刀横在头顶,脚下扎步,嘿然出声。双刀交击之声如裂帛般响起,火星四溅,刺耳难听。赵正和高慕青都觉得手腕酸麻不已。 高慕青是居高临下,借着下坠之力,而赵正是实打实的靠着臂力和腿力撑住这一击,实际上在力量上相比,赵正已经高出高慕青一筹。但高慕青并不以力量见长,而且这一击也并非是要取其性命,因为她的目标是要活捉赵正,达到擒贼擒王的目的。 双方的长刀都出现了巨大的缺口,高慕青身子落地之时,赵正已经大吼一声一刀劈砍而至。高慕青身如柳摆,向左跨出一步,赵正早有后手,刀至半路变向,直奔高慕青左侧的位置砍来。高慕青身子突然右转,使了个‘回翔步’,轻轻巧巧的躲避开来。反手一刀砍来,赵正连忙闪避,但右臂却还是被划了个血口子,滴滴答答的往下流血。 赵正咦了一声,似乎很是惊讶。对方的武技之高出乎了自己的想象,这引起了赵正极大的兴趣。 赵正之所以得左宗道器重,可不是靠着拍马屁的本事,他是有真本事的。此人少年学习武技,武艺高强。因为喜欢好勇斗狠,到处挑人馆子,而且下手狠毒,和他交手的人都被他打的很惨。他对自己手下的败将可毫不手软,丝毫没有比武的风度。只要你打不过他,他便要将你打的筋断骨折。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力狂。 但八年前,他终于酒后没有控制好分寸打死了人,受到官府缉拿,不得已逃入深山之中,成了一名石人山大寨的山匪。后来左宗道遇见了他,觉得此人有些本事,便着力栽培。而赵正也因此从普通的山匪成了左宗道心腹的护卫。再后来成了左宗道身边最为信任的人,担任了为护卫队长的职位。 一身武艺的赵正平日在山寨中和人比试,不过三拳两脚便可得胜,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但今日在对面这个矮小纤细的人手里居然吃了瘪,这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都给我闪到一旁,我要亲手宰了他。”赵正喝道。 周围鸹噪的七八名山匪忙闪到一旁,赵正双手握刀举在肩侧,狞笑道:“吃我三刀再说。” 高慕青斥道:“十刀又如何?” 赵正大吼一声,缺了口的长刀横削而至,封死了大片的位置,既快又猛。高慕青娇叱一声,竖刀一档。哐当一声,手中长刀横向飞出,正砸在一名山匪头上,那山匪当即晕了过去。 “哈哈,不过如此。我当你有多大的本事呢,一刀也……”赵正得意的话语尚未说完,但见高慕青的身子突然欺近,身如鬼魅,握掌成拳,照着赵正的面门砸来。 赵正哈哈一笑,喝道:“来的好,便接你一拳。” 赵正刚才一刀已经试出了高慕青的力道不强,为了进一步的摧毁对方的信心,进一步展现自己的武技高强,他决定用拳头硬碰硬的接对方一拳。这一拳相接,自有绝对的信心打碎对方的手骨,让他心服口服。 赵正左拳挥动,肋下发力,后发先至,拳头上似乎带着一股劲风。两个人的拳头大小迥异。一个是沙钵一般大小,一个却像个小窝头一般。不用问,两拳相碰,结果自知。 然而,赵正忽然看到对方的嘴角露出了狡黠的笑意,觉得有些不妙。突然间,他看到对方拳头上有一排黑魆魆的东西闪着幽暗的光芒,顿觉心中不妙。然而此时已经迟了,一大一小两只拳头击打在一起,喀拉拉令人牙酸心悸的骨头碎裂之声响起,赵正发出惊天动地痛彻心扉的大叫声。他的整只拳头血肉模糊,半个手臂悬在空中似乎已经无法用力。 高慕青娇叱一声身子欺近,在赵正手骨碎裂痛的大叫的瞬间身形已经转到赵正的身侧,一柄匕首已经抵在了赵正的咽喉处。 “不准乱动,你若敢动,便教你死在当场。”高慕青冷冷的声音在赵正耳边响起。赵正右手中的长刀掉落地上,用右手托住血肉模糊的左手手腕,疼得身子颤抖,根本说不出话来。 第四三一章 重围 所有的人到此刻才看清楚,高慕青的手指上套着一排黑魆魆的东西。那是类似于指环的玩意儿,但很明显材质不是什么金银玉器,而是精钢制作。上面高高低低全是凸出的铁疙瘩。 刚才两拳相撞,高慕青便是用套着的指虎重创了赵正,双方的拳面尚未接触,半寸长的铁疙瘩已经将赵正的掌骨击碎,接下来的拳头相击造成了二次伤害,连赵正的整个手腕都已受损。整支左手算是废了。 那指虎正是林觉送给高慕青的礼物。上山之后,林觉特意将这枚精钢打造的指虎送给高慕青。高慕青很不以为然,认为借助这些东西对她的武功没有好处。但是这枚指虎既是林觉送给自己的,而且上面的花纹又很精美,那指环上的小疙瘩其实是花蕊和花苞的形状,很是有些可爱,于是倒也珍而重之的带在身上把玩。没想到在这里一击建功。 “你……你他娘的,好卑鄙,居然用指虎。真他娘的卑鄙。”赵正疼得满脸是汗珠,大声咒骂道。 高慕青将匕首往前抵了抵,怒斥道:“你管我用什么,能赢你便成。你不也带着这么多人杀我们几个人,以多欺少便不卑鄙么?” 赵正一时语塞,手掌疼得他五心烦躁,骂道:“老子上了你的恶当。” 高慕青斥道:“你自己蠢怪谁?立刻下令,让你的人停止攻击。” 赵正犹豫了一下,高慕青手上微微一用力,匕首刺进赵正的脖子里。赵正吃痛,知道自己再不妥协便将尸横当场,无奈之下只得高声叫道:“住手,都给我住手。” 混乱的场面在赵正被高慕青制住之后终于平静了下来。数十名山匪不敢轻举妄动,按照赵正的命令退后十余步。地面上,横七竖八的尸首和受伤的山匪的尸首看着让人触目惊心。青石地面上满是血污,走上去滑溜溜的如同溜冰场。 打斗的时候还没注意到已经死伤了这么多人,此刻众人看到这样的情形,才觉得脊背后面冒凉气。要知道对方可是只有三个人啊,就这三个人,便已经杀了己方这么多人,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特别是那个手中握着两柄火器的家伙,大部分的伤亡都拜他所赐,那火器实在太霸道,太恐怖了。 高慕青用匕首逼着赵正,口中叫道:“你们怎样?受伤了么?” 林觉正帮着阮平包扎伤口,林觉自己身上倒是没受伤,但阮平可就惨了,他的右臂被一只劲箭射穿,箭支还插在小臂上。除此之外,身上还受了多出刀剑之伤。为了掩护林觉装填弹药,他一个人独自挡在前面抵挡对方的攻击,虽有盔甲护体,但依旧中了数刀。好在伤口割破盔甲之后的力道只能入肉数分,故而都是皮肉之伤,饶是如此,身上血流如注,几乎成了个血人。 林觉高声道:“我们没事,阮寨主受了些伤。我替阮寨主裹好伤口。你没事吧。” 高慕青应了一声,随即专心主意山匪的动向。那边林觉用利刃切断箭尖,拔出箭杆,取出金疮药敷上撕扯了帐幔碎条紧紧包扎。又脱了阮平的盔甲,用布条将他身上的伤口密密的包扎起来。莫巧儿也过来帮着包扎伤口,还在被箭支射的乱七八糟的柜子里找来药物敷上。 包扎完毕,莫巧儿主动扶着阮平,林觉则来到高慕青身旁,用王八盒子抵住赵正的腰眼,替换下高慕青。 “赵队长,早知现在何必如此?害了这么多死在这里。你说你是是不是自找不自在。”林觉用王八盒子捅了捅赵正的腰眼笑道。 赵正冷哼一声不语。 林觉道:“赵队长,还不肯服软么?” 赵正怒道:“莫得意,你们逃不掉的,就算你们能出得了这里,我主寨副寨驻扎有一千五百多兄弟,你们能逃得出去么?” 莫巧儿厉声斥道:“一千五百多兄弟难道都不认我莫家正统么?也只有你这等贼子背叛我莫家,跟左宗道这老贼同流合污。” 赵正梗着脖子道:“夫人休说这等话,左寨主于我有知遇之恩,我效忠他有什么错?要怪便怪你们莫家自己不争气。寨主之位可是你娘亲自传给左寨主的。在左寨主接受之后,这几年我山寨气象蓬勃,实力大涨。在此之前可有此局面?” 莫巧儿气的身子发抖,却也无话可说。确实,在左宗道当了寨主之后,周围的一些小山寨纷纷被兼并过来,并且是自愿并入,让伏牛山其他各寨无话可说。实力的增长的非常快。左宗道还洗劫了山南县城,抢来了不少兵器盔甲物资,又在山寨中大加建设,广泛布局。集中了所有的百姓到山下统一耕种管理,保证了军粮物资的供应。石人山大寨也从以前伏牛山中的一个中型山寨跃居最大的几个山寨之一。不得不说,这都是左宗道的功劳。这一点莫家四代寨主也没能做到。 林觉皱眉喝道:“赵正,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嘴巴硬。你崇拜的左宗道已经死了,现在你也是我们的阶下囚。还不下令让这些人闪开一旁。我们要出去,路上但有一人敢发动攻击,我便一枪轰烂了你。” 赵正还欲顶嘴,林觉王八盒子往前一抵,赵正不敢再多言,他知道那火器的厉害。就算自己穿着盔甲,恐怕也要在腰眼上轰出个大洞来。 “都让开,让他们出去,都不许动手。瞧他们能逃到哪里去。”赵正叫道。 一群人纷纷散开两旁,依旧虎视眈眈的严阵以待。林觉押着赵正,莫巧儿扶着阮平,高慕青在后戒备。五人穿过众山匪的刀剑丛林的通道出了卧室来到外边的庭院之中。 外边冷气袭人,上方崖顶的裂缝上黑魆魆的天空中繁星点点,仔细倾听之下,空中隐隐传来人声喧嚷之声。众人明白,外边已经得到了消息,知道这里发生了变故,主寨中的数百山匪恐怕已经聚拢来了。只是不知道副寨中的五百兄弟有没有动起手来,毕竟没有自己的信号,他们未必会贸然出手,一切都取决于这里的消息是否为外人所知。 几人不敢耽搁,一路冲向外洞出口,刚出甬道来到洞口处,便可见到洞外火光闪闪,喧嚷的声浪扑面而来。不过因为吊桥没有放下,所以外边的兵马只能聚集在山壁壕沟之外。从吊桥的小窗口看出去,大批的山匪聚集在外边,朝洞口指指点点。 林觉正自皱眉思索如何进行下一步,却见莫巧儿沉声道:“你们不要担心,外边的人未必个个忠于左宗道。让我去跟他们说话,左宗道已死的消息让他们知晓,他们应该会有所警醒。” 林觉沉吟点头,自己本是要向空中发射烟花弹通知副寨的五百兄弟动手,制造出混乱的局面,然后自己几人乘乱冲出去。但很明显,由莫巧儿出面更有可能控制住局面。 吊桥放下,外边火把的亮光明如白昼一般。莫巧儿缓步出洞,踏上了吊桥。火光下,身着单薄衣衫的莫巧儿身形瘦弱,衣衫被夜风吹起,身子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被吹下吊桥一般。 “那不是……寨主夫人么?她怎么出来了?” “是寨主夫人,不是说病的很厉害么?怎么出来了?寨主怎地没派人跟着?怕是真出了什么事。” 外边的人很快便认出了莫巧儿,纷纷交头接耳议论道。 莫巧儿走到吊桥中间停下了脚步,朝着对面一片火把闪耀的人群高声问道:“南勇、张康、李正德、杜成江何在?” 莫巧儿叫的这几个名字正是主寨中四位头目的名字,他们和赵正各率一百名精锐,作为守卫左宗道住处和主寨的人马。他们也都是左宗道最为器重的人。当然相较而言,张正是他们当中最受信任的,因为他守卫的是左宗道居住的洞穴。 四名头目纷纷出列,四人躬身抱拳行礼。南勇沉声问道:“见过寨主夫人,我等听到寨主居处有异样声响,不知发生了何事,故而率兄弟们前来查看。请问夫人,大寨主在何处?” 莫巧儿敛裾还礼道:“四位辛苦了,各位兄弟也辛苦了。我也正要向你们说明情形。大寨主他……已经被我杀了。” “什么?”四人惊愕的叫出声来,数百山匪也一片哗然。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赵正呢?二寨主和三寨主呢?他们在何处?谁出来说句话。”南勇高声喝道。 “董魁、钱豹已死,赵正嘛,倒还活着。”莫巧儿转身招了招手,林觉用枪管顶了顶赵正,押着赵正一步步的走上吊桥,出现在火光之下。 南勇等人见到赵正,忙叫道:“赵正,怎么回事?夫人所言是真的么?大寨主他……他被杀了么?” 赵正皱眉咳嗽一声,高声道:“几位兄弟,赵正无能,没能保护好大寨主。大寨主被夫人勾结外人入内刺杀了。此事是真的。” “哇!”数百山匪轰然而哗,人人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来。大寨主竟然真的死了,居然还是夫人勾结外人刺杀了的。 “赵正,刺客呢?拿了么?”南勇叫道。 赵正苦笑道:“拿个屁,我被他们拿了。刺客便站在我身后,拿火器顶着我呢。我的一百兄弟也死伤了三十多。” 第四三二章 搏命 “什么?”南勇等人惊愕不已,他们同时也看到了站在赵正身后的那人扬了扬手中黑魆魆的玩意儿,然后再次将那东西顶在赵正的背上。 “还等什么?为大寨主报仇啊,拿了刺客。”张康叫道。 “对,拿了刺客。”一群人大声吼叫道。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莫巧儿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左宗道死有余辜,他夺我莫家基业,辱我母女,窃取大寨主之位。我莫巧儿是石人山莫家之女,岂能容他作恶?想我莫家在石人山大寨绵延百年,我父在世时对你们不薄,待你们犹如兄弟。我父一死,贼子鸠占鹊巢,尔等山寨旧人无一出面主持公道,反而一个个助纣为虐,跟老贼同流合污。山寨上下数千人,平日自诩忠义自诩绿林道义,关键时刻全部贪生怕死贪图苟安,任我母女受外人欺凌。你们还是男人么?你们统统都不是男人。既然我莫巧儿无人依靠,我便自己动手宰了这窃取我莫家山寨的老贼,我做的有错么?” “现在左宗道死了,你们之前的所作所为我可以既往不咎,你们若还有丝毫的良心,便该效忠于我。山寨犹在,我莫巧儿也在,我石人山大寨还是那个石人山大寨,只不过已经拨乱反正,再不会被鸠占鹊巢。将来你们泉下见了我爹爹,也当可以坦然面对。”莫巧儿沉声再道。 全场众人面面相觑,无人说话。有的人听了莫巧儿这一番话,不由自主的垂下头来。左宗道来到山寨后一步步的上位历程都在众人的眼皮底下。不管左宗道做的多么冠冕堂皇,多么巧妙的掩饰。但有些事却根本无法隐瞒。只不过左宗道心狠手辣,谁敢多言便会遭到清洗,故而这些事也都只能藏在心里。甚至为了活命不得不攀附于他,谋求自身之利。 譬如南勇张康杜成江三人,原本便是山寨中的中坚力量。曾经也确实受过前大寨主莫怀玉的恩惠,他们不得不向左宗道效忠,固然是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但其内心之中还是有所愧疚的。今日被莫巧儿这番训斥,心中羞愧无地。 山风呼啸着,吹动莫巧儿身上的白色睡袍飘飘而动。很多人看着莫巧儿的身形,心中升起了敬畏之意。这个莫家的小姐,今年才十六岁。且不论她勾结外人杀害大寨主是对是错,但起码她的气节和勇敢却比在场的这些男子要强。当真是: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南勇忽然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向着莫巧儿磕头,口中道:“小姐说的对,我等以往实非男儿所为。这些年我也心内愧疚难当。今左宗道已死,我南勇愿意拥戴莫小姐为大寨主,正本清源。” 南勇这一跪,他手下的百余人也纷纷跪下,表示效忠。 张康和杜成江对视一眼,两人举步上前也欲跪下表示效忠之意,然而就在此时,身侧一人上前数步,飞脚踹在南勇后背上。南勇大叫一声,身子往侧首的壕沟中栽去。他下意识的伸手勾爪吊桥边缘,然而却抓了个空,整个人从吊桥的边缘滚落壕沟之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所有人都惊呆了,壕沟内遍布木桩倒刺,南勇摔下去必是钉在倒刺上,必死无疑了。 “李正德,你干什么?”张康怒吼道。 李正德冷笑道:“你们是疯了么?他们杀了大寨主啊。大寨主对你我不薄吧,现在大寨主被人杀了,尸骨未寒你们便要倒戈么?你们前番背叛莫家,现在又打算背叛左大寨主,简直是墙头草两边倒。夫人勾结外人杀了大寨主,这是罔顾我山寨存亡之举。她已经被人操纵了你们难道看不出来?那几个是北山大寨的人,鲍猛是要乘机控制我山寨,你我都要被清算的。” 张康转着眼珠子犹豫着。杜成江怒骂道:“李正德,你放的什么狗屁,那便是你杀了南大哥的理由么?你这厮是左宗道一手提拔的,平日里不知道说了我们多少坏话,一心想着铲除我们这些山寨老人,你当我们不知道?” 李正德冷笑道:“那又如何?现在我们谈的是山寨的生死,莫巧儿当了大寨主,石人山大寨便将被鲍猛所控制,你我也都要被清算。你们还不明白么?” 杜成江怒骂道:“放你娘的狗屁,你莫非是想当大寨主么?” 李正德愣了愣怒骂道:“杜成江,你这么说话,我可容不得你。” 杜成江怒骂道:“那又如何?你还要杀了我不成?” 李正德冷笑道:“杀了你又怎样?”话音未落,李正德手中的长刀便劈了过来。杜成江大骂连声,挥刀格挡,两人瞬间斗在一起。他们这一打,下边的山匪也瞬间开始互殴,特别是南勇手下的山匪,自己的头目被李正德杀了,早已义愤填膺,会同杜成江手下的人和李正德所辖山匪混战在一处。场面顿时混乱不堪起来。 林觉也没料到他们居然互相殴斗起来,稍一愣神,只觉一股大力撞击在自己的胸腹之间,剧痛之中,弓着身子后退了几步,差一点从吊桥边缘掉落下去。赵正早就打着脱身的主意,撑着林觉不备手肘往后猛击,击中林觉的小腹。幸亏林觉衣内穿有盔甲,否则这一下还真够他受的。 赵正一击得手,身子向前猛扑,站在前方丈许开外的莫巧儿怎知背后变故,被赵正扑倒在吊桥上。赵正就地打了个滚儿,站起身时右臂已经勒住莫巧儿纤细的脖子,整个身子缩在莫巧儿身后,用莫巧儿的身子挡在身前,以防林觉的火器射击。 形势陡变,后方高慕青和阮平惊呼出声,两人飞奔而至,高慕青惊慌的询问林觉是否受了伤。林觉咬牙摇头,挣扎起身来,暗骂自己不小心,被这厮暗算了。 林觉忍着胸腹间的剧痛举着王八盒子对着赵正,怒喝道:“放开她,挟持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嘿嘿嘿,老子也没法子,老子可不想死。所以借夫人一用。你敢擅动,她便会死。”赵正狞笑着一步步朝着对面退去。 林觉举着王八盒子缓步逼近,但却找不到合适的开火的角度。林觉倒不是爱惜莫巧儿的性命,只不过莫巧儿的身份有助于行事,自己若是轰杀了她,后面的事情怕是很麻烦。但让赵正逃脱,事情将会更棘手。 正在乱斗的众人也看到了这情形,不知不觉都停下手来,几百双眼睛看着吊桥上的情形。 莫巧儿身子颤抖着,在赵正的臂弯里被勒的喘不过气来,整个身子几乎被拖着往后走。她的眼神是绝望的,她知道让赵正逃脱之后的后果,赵正在山寨中的积威很高,他若逃脱,很多人便会依附于他,立刻便会形成一边倒之势。那几个帮自己报了仇的人都要会死,而且会死的很惨。 这个十六岁的少女在历经折磨之后其实已经心冷如冰,但她的倔强和反抗却从未消失。所以她才会做出有悖于左宗道意愿的那些事情来,她是不肯妥协的。现在,左宗道死了,大仇得报,生活似乎有了出头之日,可转眼又形势急转。莫巧儿当然不会妥协,左宗道的淫威她都不怕,怎会受迫余赵正的挟持。她本已失去了一切,大不了再失去一切便是。 “你们……给我听好了……所有人……都记住……我莫家……是石人山山寨的主人。如果……不能保全它……那便是我莫家儿女的失职……。你们听好了,你们这些背叛我莫家的人,认贼为主的人,将来……一定会遭到报应。赵正……李正德……你们这群贼子,会死无葬身之地。” 莫巧儿尖利的声音穿破寒风,穿破打斗的嘈杂声,直刺入所有人的耳鼓之中。听者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中升出不寒而栗的恐惧感。虽是十六岁少女的话,但这些做过亏心事的,背叛莫家的众人,以及那些明知莫家母女受难却没胆量出面,苟安依附之人,心中生出巨大的羞愧和自责之感。 “住口,再乱叫老子勒死你。”赵正怒骂道,将臂弯收紧,勒住莫巧儿细细的脖子。 莫巧儿从嗓子眼里挤出怪异的声音叫道:“你们其他人听着,谁杀了李正德,吴海儿两个狗贼,谁便可做我石人山大寨寨主,这是我莫巧儿之命,代表我莫家做出的决定。” 吴海儿是四寨主,和董魁钱豹一起统帅副寨兵马,此刻正率五百兵马驻守在北边的老君山上。 杜成江和张康听到了莫巧儿最后一句话,都将目光投向了李正德。李正德吓了一跳,退后数步骂道:“他娘的,你们想干什么?” 吊桥上,莫巧儿已经被赵正勒的伸出了舌头。赵正也不想勒死了莫巧儿,那样他便没有保命的人质了。于是放松了些手臂的力道,拖着莫巧儿往吊桥尽头移动。 莫巧儿大声喘息了几口,尖声道:“狗贼,我早已不想活了,但我要拉着你这狗贼一起死。” 赵正一愣,莫巧儿猛然张口咬住了赵正的血肉模糊的右手,那只手正是赵正被高慕青一拳击烂的手,上面本就鲜血淋漓血肉模糊,此刻莫巧儿这森森贝齿咬住的正是他手背上的一根白筋。筋脉连通上臂,疼得钻心。 赵正吃痛大叫却也不肯松开手臂,臂弯收紧,死命勒住莫巧儿的脖子不放。莫巧儿口中撕扯着血肉,赵正疼得抽气,臂弯微微一松,莫巧儿借机双脚猛蹬桥面,用尽全身的气力跃起身来,朝一侧的壕沟冲去。 第四三三章 会合 赵正大骂连声,本想用力拉扯,但他忽然意识到莫巧儿这是要刻意的往深壕中拖拽自己,于是忙松开手臂想摆脱这个疯子。莫巧儿岂容他放手,双手反抱住他的胳膊,牙齿咬到赵正的骨头,反身子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扯得赵正身子踉跄到吊桥一侧。转瞬间,她的身子已经悬空在吊桥之下的虚空中。 赵正大骂着往上拉扯,吊桥剧烈的摇晃着,让他无从着力。加之莫巧儿的重量,让他整个人被带着朝吊桥下方翻转。他的另一只手急忙攀住了吊桥的边缘,身子横在吊桥边缘处,胳膊和半个身子悬空在外。莫巧儿两只手紧紧的抠住赵正的胳膊,尖尖的手指抠进了赵正胳膊上的肉里,身子挂在空中拼命的摇摆着身体,口中发出尖利的咆哮声。 “操你娘的,要死你去死。”赵正转过一条腿对着悬空的莫巧儿的身子死命的踹去。莫巧儿的身子像个玩偶般被踹的摇摆,头脸上全是血迹,但她就是死命的抱住赵正的胳膊不松手。她开始撕扯赵正胳膊上的肉,用力的撕扯,扯出一道道的血肉,拽出一道道的筋脉。像个撕扯着血肉的野兽一般。 赵正大声的惨叫着,剧烈的疼痛让他身子已经不受控制,他攀附在吊桥边缘的手指已经痉挛。终于,右手的经脉像是被人从身体里抽走的剧痛让他支撑不住。左手手指终于承受不住往起一松,在松开吊桥横档的一刹那,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松手的,于是大骂了一句“他娘的,糟糕!”下一刻,两个人的身体便一前一后坠入壕沟之中。 密集的尖刺瞬间刺穿了两人的身体。两个人当场殒命。至死,莫巧儿还死死的抱着赵正的左臂,嘴巴还紧紧的咬着臂上的一块血肉。 目睹此状的林觉等人发出惊呼之声。对面一众山匪也看到了这惨烈的一幕,他们都惊的目瞪口呆。有得人丢了兵刃跪在地上抱住了头,有的人大声哭叫哀嚎了起来。这是莫家最后一个人,莫家四代经营石人山大寨,到了这一代不但山寨被人夺了,唯一的血脉也惨死在这里。莫家血脉到此便断绝了。 这时候他们才明白了莫巧儿刚才说话的意思,她说谁杀了李正德和吴海儿便可当大寨主,那意思是她已经决意和赵正同归于尽了 林觉心中也甚为凄凉和遗憾,在见到这位莫巧儿之后,林觉其实心里有了另外的打算。之前,他的想法是杀了左宗道,配合北山大寨的兵马将石人山大寨移平,彻底断铲除这个山寨。但这么做的难度很大,搞不好会功亏一篑。不久前林觉盘算的是,若是能扶持这莫巧儿上位,或许事情要简单的多。这莫巧儿是一定不会跟自己为敌的。石人山大寨只要不威胁落雁谷的安危,自己倒也没必要做的那么绝,也不必冒太大的风险。 可是万没想到此女如此决绝,居然选择了这种惨烈的方式和赵正同归于尽。一时间心中既赞又叹。但这样一来,自己的计划落空,便只能选择来时所计议的手段了。 林觉一挥手,高慕青扶着阮平跟在林觉身后,三人乘着对面一片目瞪口呆的时候飞奔向桥头。赵正一死,后方的山匪护卫再无顾忌,所以是没法退回去的,唯一的办法便是冲到对面去,想办法脱身。 对面众匪尚自发愣,见三人飞冲而来,李正德醒悟过来大声叫道:“他们是杀害大寨主的凶手,张康,杜成江,咱们的事以后再说,得先宰了他们。” 张康一言不发刷的一剑刺向李正德。李正德跃起躲闪,口中骂道:“张康,你疯了么?没听到老子的话么?” 张康挥剑又至,沉声喝道:“得先杀你才是。适才巧儿小姐说了,必须杀了你。我们已经对不住莫家了,她这最后的遗愿我不能不遵。” 李正德惊愕道:“张康,你他娘的也跟我作对。哦,我明白了,你是想杀了我当大寨主是么?你做梦。” 张康冷笑道:“当不当大寨主倒在其次,你和吴海儿我必要杀。我不能再对不起莫家。” 杜成江叫道:“张大哥,跟他啰嗦什么?咱们杀了他,你当大寨主便是,我是不会跟你争的,我对天发誓。” 张康面目冷漠,提剑逼近李正德,口中道:“杜兄弟,咱们先完成大小姐的遗命,其他的事情咱们以后再说。” “好!”杜成江挥刀从侧后逼近李正德,李正德两面受敌,只得大骂着往后退去。张康和杜成江率领手下匪兵掩杀过去,顿时场面再次变得混乱。 林觉和高慕青阮平三人冲上吊桥尽头,见到所有山匪都相互厮杀在一起,场面一团混乱,居然没有人来管自己三人。林觉暗叫侥幸。 “他们这是……”高慕青疑惑的道。 林觉轻声道:“还得多谢莫小姐,她临死前的那句话起了作用,这些人忙着自相残杀了。咱们快走,很快他们便会宰了那个李正德,然后便轮到我们了。” 几人朝着人少的地方疾走,也有山匪冲上前来拦阻,但立刻被林觉用火器轰杀。林觉上弹药时,高慕青便持刀砍杀为他争取时间。林觉的王八盒子轰的烫手,已经无法发射时,三人已经冲出混乱的区域。 前方主寨之中,房舍之间箭塔之上人影瞳瞳,地面上人影飞奔,呼喝奔走,乱做一团。下方副寨处传来喊杀之声。似乎是带来的五百人已经开始动手。林觉等人飞奔往主寨大门。 主寨门口,守门的几十名匪兵正自惶惶,但他们不敢擅离职守。见林觉等人飞奔而来,小头目连忙询问情形。 林觉跺脚道:“大寨主和夫人被人杀了,头目们正在和刺客火拼,快开门,我去叫副寨的兄弟们来帮忙。” 那小头目虽然瘟头瘟脑的样子,但却脑子不糊涂,叫道:“不能开,下边也乱起来了,似乎是那北山大寨来的兵马在生乱。开了主寨大门岂非糟糕。” 林觉不再跟他多言,照着他的脸便是一枪,轰掉他半边脑袋。旁边高幕慕青手起刀落,已经结果了两人。林觉再一枪轰杀数人,其余山匪魂飞魄散,发一声喊四散逃离。寨门后方两座箭塔上的弓箭手朝下胡乱放箭,高慕青冲到箭塔之下的死角,顺着木梯爬了上去。片刻后箭塔上几名弓箭手从箭塔上方被扔了下来,像布袋一般重重摔在青石板上。另一座箭塔上的弓箭手见势不妙,早已从滑杆溜下来,发足狂奔而逃。 林觉等人也不追赶,三人合力推开沉重的寨门。当他们踏出寨门站在门前石阶上方往下看时,顿时目瞪口呆。 从石阶上方居高临下的位置可将副寨之中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副寨西边军营的方向已经是一片混乱。十几处火头烧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半边副寨都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在火光和浓烟之中,无数的人影在到处奔走,嘈杂的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除此之外,空中流矢乱飞,箭支破空的啸叫之声让人胆寒。不时有箭支划破夜空飞来,居然有数枚落在门前的石阶上。箭头和石阶碰撞,飞溅出火星来。 “乱成一锅粥了,不知道袁朗和其他人怎么样了。”高慕青皱眉道。 林觉也皱眉道:“不妙。副寨敌兵数量上千,袁朗不该这么大张旗鼓动手的。这么打对我们可不利。 现在的情形下必须立刻赶到主寨之中。乘着他们正在火拼的占领主寨,歼灭主寨中的匪兵,再凭借地利可暂时拒守于此。否则天一亮,我们便有大麻烦了。” 高慕青点头道:“说的很是,我下去找袁朗他们,带着他们杀出来。” 林觉忙伸手拦住道:“下边一片混乱,不知情形如何。若我们的人已经被冲散,你下去会很危险。再说我们也不必冒这个险,发个信号,袁朗只要还活着,必会明白。” 高慕青点头道:“听你的。” 林觉伸手入怀,掏出一管信号弹点着引线朝天射去,但见一团红光冲天而起,拽着长长的红色尾巴如蛇一般在黑暗的天空中摆动上窜。到了半空之中轰然一声炸响,爆发出漫天花雨,湮灭在黑暗之中。 片刻之后,副寨西边某处也窜出一枚信号弹回应。林觉大喜道:“看来袁朗他们还活着,他们已经收到了信息,很快便会赶来了,咱们三个死守主寨寨门,坚持到他们到来便是。” 三人一人守在门外石阶上防止有人从石阶上冲上来,两人在门内打发准备来夺回寨门控制权的主寨护卫。在林觉的火枪发射了数发,轰杀了十几名山匪;高慕青在也在台阶上砍杀了七八名零星冲上来的山匪之后。下方的石阶上黑压压的冲上来一大群人。后方有更多数量的举着火把的人影鸹噪着追赶。 “袁朗,是你们么?”高慕青高声叫道。 “大寨主,是我们。”袁朗惊喜的叫声传来。高慕青和林觉也自大喜过望,说话间袁朗提着腰刀当先冲上了寨门前的平台。 “太好了,大寨主和军师都无恙,这可太好了。”袁朗大喜躬手道。 “伤亡大么?带来多少兄弟?”林觉问道。 “卑职无能,只有二百多兄弟冲出来了。大多是我们的人。北山大寨那帮蠢货自以为是,不肯跟我冲出来,被困在几处军营中了,我也管不着了。”袁朗骂道。 林觉看了阮平一眼,阮平靠着门边坐着,没有出声。 “后面跟着一坨追兵呢,大寨主军师稍候,待我打发了他们。”袁朗叫道。 林觉摆手道:“不必,让兄弟们进来,咱们关上这道大门放箭便是。” 第四三四章 肃清 两百多人鱼贯进入主寨寨门中,后方黑压压的山匪鸹噪着衔尾追至。数十名弓箭手居高临下射了一轮,二十多名山匪中箭滚落石阶。其余人惊骇躲避,叫骂不休。借着这稍一阻碍的时机,落雁军士兵顺利关了厚重的寨门,上了铁栓。 林觉一声令下,百余名士兵上了寨墙和门后的箭塔。外边的山匪再次冲到寨门前时,迎接他们的是更为疯狂的箭雨打击。两轮过后,下方石阶上全是往下翻滚的中箭的山匪。山匪们知道无力攻破主寨大门,发一声喊退了下去。 到此时,高慕青才有空闲向袁朗问话。 “你们怎么动起手来了?怎地不按照计划行事?以至于损失了近半人手。”高慕青皱眉道。 “大寨主,这可不怪我。我可是严格按照军师吩咐做的。但是北山大寨那帮人沉不住气。他们听到主寨传来喊杀之声自己便慌了。他们先动手向往外冲,结果引起了对方的攻击。我不能坐以待毙,只能带着兄弟们放火杀人了。莫名其妙的便杀了起来,我甚至不知道大寨主和军师你们得手没有。”袁朗怒气冲冲的道。 林觉皱眉点头,以落雁谷如今的军纪,袁朗当不至于自作主张。可北山大寨的人未必守规矩,那都是一群想怎样便怎样的家伙,也是没有办法之事。 阮平坐在地上有气无力的道:“对不住,高大寨主,方兄弟,我的人拖累你们了。” 林觉摆手道:“这不关你的事,只是贵寨兵马这么一闹,死伤惨重,我们少了不少人手。接下来更难了。下边被困的人我们可没法救了,他们恐怕都得死了。” 阮平叹息一声,摇摇头不说话。 袁朗再问道:“大寨主、军师你们得手了么?左宗道死了么?” 林觉点头道:“左宗道已死,具体情形得空再叙,事情还没结束,咱们得去干正事了。你率八十名弓箭手死守寨门,其余的人手我要带走。主寨之中还有数百敌人,必须尽快肃清。” …… 主寨后方山壁之下的空地上,一场火拼刚刚结束。张康和杜成江联手对李正德发动攻击。再加上赵正和南勇的部下,数百人混战在一起。但张康和杜长江的人手稍多,近三百人对阵一百余人,渐成碾压之势。 随着杜成江一刀砍中李正德的大腿,张康顺势在李正德肋下补了一剑后,这场混战终于结束。剩下的李正德和赵正手下的山匪护卫死的死投降的投降,还有的见势不妙逃得无影无踪。 张康身上也被李正德砍了一刀,好在伤不在要害,只割破了一层皮,不过血流了不少,疼得张康怒吼大骂。 “张大哥,大寨主,莫小姐,二寨主三寨主都死了,现在山寨中群龙无首了。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杜成江在旁喘息着问道。 “杜老弟怎么说?”张康忍着痛,任由身边的一名手下帮着裹伤口,眉头不时因为疼痛而皱起。 “张大哥,我杜成江说话算话。适才我说了要拥戴你当大寨主,我便一定遵守承诺。咱们即刻去副寨收拢人手,副寨中的一千人手本归于二寨主和三寨主所辖,咱们要纳入囊中,以免他们当中有人得知大寨主他们都死了,生出不轨之心。得了这一千人之后,咱们便去宰了吴海儿,完成莫小姐的遗愿。之后,张大哥便当大寨主,小弟只需当个二寨主便可。”杜成江道。 张康看着杜成江道:“你当真愿意让我当大寨主?你自己便不想么?” 杜成江正色道:“张大哥,你我多年兄弟,你还不知道我么?我这个人可没服众之能,张大哥当大寨主最为合适。这绝非违心之言。” 张康呵呵一笑道:“多谢兄弟了。也好,这山寨你我兄弟共同坐镇便是。我先当大寨主,将来再让给你,咱们兄弟轮流做。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正如你所言,咱们得收拢副寨兵马,还要宰了吴海儿。那厮可不会甘心你我当石人山的大寨主。对了,还要将刺杀大寨主的刺客搜出来。鲍猛那厮用意不善,我们还要防备他乘乱来攻。” 杜成江一惊道:“张大哥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鲍猛那厮定然是有所图谋,他的五百兵马还在副寨,恐要作乱,咱们得赶紧去平了他们。” 张康也一惊道:“说的是,事不宜迟,咱们得先下手为强。也许,他们都已经闹腾起来了。” 张康话音未落,忽听南边屋舍之侧灯火闪亮,一队兵马举着火把蜂拥而出。片刻后抵近数十步外,张康和杜成江看清楚了领头的两个人影,正是那两名不久前乘乱逃走的刺客。 张康心中大惊,对方的兵马居然已经攻来了,这说明主寨已经洞开了。但不知副寨中的一千人手在何处?难不成都被他们歼灭了不成?不过一看对方带来的那些兵马,张康不仅升起蔑视之心。那些士兵虽然手持闪闪的刀剑,但身上的装备却只是一些破破烂烂的布衫。看到这些,张康心中大定。这群乌合之众可没什么战斗力。 林觉和高慕青率一百八十名士兵抵达二十余步之外,双方剑拔弩张对峙说。张康和杜成江赶到阵前,对方阵中,一名男子缓步走出,拱手行礼。 “张头领,杜头领好,在下方林,乃落雁谷大寨军师。那一位是我落雁谷高大寨主。有礼了。” 张康和杜成江闻言大惊,他们本以为这些是鲍猛的人马,却不料对方居然是落雁谷的人,而且连落雁谷的大寨主都到了。 “你们是落雁谷的人?这是怎么回事?”杜成江惊讶叫道。 “实不相瞒,这一次是我们和北山大寨鲍大寨主联手,借北山大寨和你们石人山大寨会盟之际,我落雁谷大寨伪装前来,目的便是击杀左宗道,保证我落雁谷大寨的安全。现在我们得手了,也不必隐瞒身份了。”林觉笑道。 张康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闯到我石人山大寨之中作乱。杀了我们的寨主。你们是活腻了么?” 林觉笑道:“我们既然敢来,自然不在乎生死。事实是我们得手了。左宗道死在我手里了。两位头领也看到了,不仅左宗道,你们山寨中的二寨主三寨主都死了。唯一可惜的是,那位莫小姐也死了,我本是想救她的。” 张康冷声道:“你们犯下了滔天罪行,我们正要去找你们,没想到你们主动送上门来了。我若是你,该拼死逃走才是,居然敢折返回来,你们这是自寻死路。” 林觉呵呵笑道:“我们可不会逃走,我们的事情还没干完呢。两位头领,我们是来劝你们投降的。我的目标是灭了你们石人山大寨,可不是杀了一个左宗道便完事的。事情没做完我们怎么会走?” 张康和杜成江对视一眼,同时大笑出声。 “好大的口气,你定是失心疯了。我承认你们胆子不小,但左大寨主虽然死了,这山寨中可还是有一千多兄弟的。你们这点人可不够看。识相的赶紧投降,我们敬你是条汉子,也不会太难为你。留你们全尸便是。”张康大笑道。 林觉叹道:“张头领,你这么说话我便不爱听了。我承认你们人多,但人多又有何用?左宗道倒是护卫重重,还不是被我一枪崩了么?再说了,这主寨之中只有你们这点人马,你们对副寨的兵马都被挡在寨门之外,我有一百弓箭手守着高阶,他们三天三夜也进不来。我不想杀你们,我只希望你们能立刻投降,归顺我落雁谷大寨。我们会客客气气的对待你们。你们依旧会得到重用,我们甚至可以让你们继续驻扎在石人山中,只不过,石人山大寨归于我落雁谷大寨管辖之下罢了。这个条件不差吧。” 张康心中惊愕不已,副寨中的兵马被阻隔在主寨之外,有一百弓箭手守卫寨门,那是无论如何也攻不上来的。但他更吃惊的还是对方的野心,对方已经明明白白的说出了他们的目的,便是要灭了石人山大寨,吞并石人山地盘。那个小小的落雁谷山寨居然有着如此巨大的野心,真叫人吃惊。 “你们休要痴心妄想,就算他们进不来,我们这里还有三四百人,兵力是你们的两倍,你没有资格大言不惭。废话少说,咱们还是火拼一场,我要拿了你们祭拜死去的大寨主和夫人,祭拜死去的两位寨主。”张康厉声喝道。 林觉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真想着当寨主了,好话说尽你不听,那便休怪我言之不预了。还请你再三思而行。” “没这个必要!兄弟们,给我杀,将这些闯入我山寨撒野的家伙统统宰了。事后重重有赏。”张康一声大喝,举刀向前一指。 三百多名山匪护卫闻声而动,呐喊着冲上前去。 林觉脸色变冷,退回阵中沉声下令:“两轮弓箭,射!” 第四三五章 肃清(续) 嗡嗡嗡!弓弦之声大作,躲在后方的数十名弓箭手早已弯弓以待,令下后弓箭齐发,箭出如雨。虽然只有四十余名弓箭手在此,但这二十步不到的距离却足以让弓箭发挥最大的效力。近距离的施射,对方阵型又密集,简直是箭无虚发。两轮箭雨之后,山匪死伤近五十人。中箭者翻滚在地,哀嚎一片。 张康大骂连声,大声呼喝催促。山匪们只能往前猛冲,二十步距离也仅仅够对方射出两轮箭,后续便是肉搏,那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三三之阵,杀!”林觉面对潮水般涌来的山匪厉声大喝道。 一百八十名落雁军士兵闻声而动,结成三人战阵。刀盾枪中远近,这是一个多月来天天练习的战法,此刻终于用于实战之中。 林觉和高慕青拉了一名弓箭手组成战阵,直冲入对方人群之中。高慕青取了一柄盾牌,化身为刀盾小卒,专门替林觉和那名弓箭手掩护,让两人一个用王八盒子轰杀,一个用箭支射杀对手。一路杀去,身后死伤之人翻翻滚滚。顿饭时间,杀死杀伤数十人,所向披靡。 其余的落雁谷士兵的表现也自不俗。一个多月来,每天都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摔打练习,三三战阵已经练习的颇为熟练。很多人其实心里还是有些疑惑,毕竟训练是训练,实战是实战,也许实战起来未必便如军师演示的那般有用。但此时此刻,他们才真正意识到这战阵的威力。他们也真正理解到了军师亲笔书写的挂在演兵场边缘的大幅标语的意义。 “训练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这句标语简直是至理名言,因为落雁军士兵和对手展开混战,几乎是一路碾压过去。这些人也都是身经百战之人,但没有一次觉得今日的敌手竟然如此孱弱,简直不堪一击。落雁军士兵竟然伤亡不过二十人,却已经如绞肉机一般碾压杀伤对手近半。 更让石人山山匪们觉得恐怖的是,他们对付对方的站阵本已经处于下风。而拼尽全力将兵刃招呼到对手的身上,却发现对方居然毫发无损。被砍破的只是他们身上的衣衫,破烂的衣衫下方竟然露出了黑魆魆的盔甲来。很多落雁军士兵衣衫破烂之后,索性扯碎外衫露出整套制式盔甲来。看到这副情景,山匪们心理简直要崩溃了。 这是一帮什么人啊,人数明明比己方少一倍,偏偏却战斗力彪悍之极。而且人家穿的还是制式的盔甲。石人山山匪主寨中这五百护卫其实装备已经很不错了。左宗道袭击过山南县城的守军,搞了不少五花八门的盔甲。什么布甲皮甲锁链甲鳞甲都有些,而这些甲胄基本上便全部装备给了这五百护卫。可以说,这五百人是石人山大寨中装备最好,战斗力最强的。放眼伏牛山中各大山寨,也足以自傲了。 但现在,他们才真正明白,跟眼前这些人比起来,自己这些人身上的甲胄简直就是垃圾。论装备不如对方,论战斗力也不如对方。半柱香时间便死伤上百,对方的伤亡不足己方两成,任谁也知道这场仗没法打了。不少山匪已经开始溃逃,眼看便成溃败之势。 “住手,兄弟们住手!停战!停战!”杜成江大声的叫了起来:“我们认输了,不能再打下去了。” 林觉高声下令,战斗戛然而止。 张康浑身是血,身上又中了几刀。但他还真是幸运,这几刀又是只伤皮毛,不至于送命。 “杜成江,为何认输,胜败未分,我们还有一战之力。”张康吼道。 杜成江皱眉叹道:“张大哥,我们输了。你看看情形吧。你难道看不到么?我们已经输了啊。” 张康回头看着剩余的两百余手下,这些人个个面露恐惧之色,脸色煞白,眼中神色就像是受惊的兔子一般,惶然无助。在看看战场上,手下兄弟躺了一地,有的一动不动,有的哀嚎翻滚,惨的不能再惨。张 “张大哥,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无论战斗力还是装备都高出我们太多。何必让兄弟们送了性命。事已至此,石人山大寨气数已尽,无可奈何了。”杜成江咽着吐沫叫道。 他的肩膀隐隐作痛。刚才他本着擒贼擒王的想法,带着一队兄弟冲向了林觉和高慕青的那一组,结果差点送了命。林觉的王八盒子对准了他的脸,他本以为自己即将像其余人一样被轰的血肉模糊的死去的时候,对方却并没有杀他,只是用那火器在自己的肩膀上砸了一记。即便如此,那铁制的火器也差点砸断了他的肩膀骨。但他知道,对方是饶了他一命。 张康知道杜成江所言不假,手中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息起来。 杜成江走向林觉和高慕青,数名落雁军弓箭手弯弓搭箭对着他。林觉摆手示意,弓箭手垂下弓箭退到一旁。杜成江走到林觉和高慕青面前拱手行礼。 “杜某多谢你们不杀之恩。我们认输了,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但请放过我这些兄弟们。” 高慕青冷冷的看着他道:“杜头领,此刻认输,不嫌迟了么?适才我好言相劝,你们就是不听。现在你们不但害死了自己几十名手下,还害的我们损失了二十余人。当真愚不可及。” 杜成江无言以对,叹息道:“要杀要剐你随便处置便是,我无话可说。” 林觉开口道:“张头领呢?降是不降?” 杜成江看向张康,张康本想说两句硬气话,但终于叹息一声道:“罢了,技不如人,何必妄自多伤兄弟们的性命。是我张康不识风头,你们杀了我便是,勿伤我的兄弟们。” 林觉嗤笑道:“这时候倒顾惜起你的兄弟们的性命了。不做你大寨主的梦了?” 张康羞愧无言,心中后悔不迭。刚才他确实动了心,想当石人山的大寨主了。原来这不过是一场梦罢了,还没开始,便醒来了。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之中。 “你们愿意投降,我们落雁谷大寨也非嗜杀之人,我们很想接受你们的投降。但我们怎知你们是真心诚意的归降,万一你们是骗取我们的信任,背后捅刀子,那我们岂非是妇人之仁了。”林觉道。 杜成江道:“我们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说的话却也是算的,否则还能是人么?我杜成江可对天发誓……” 林觉摆手道:“发誓还是算了,誓言是最靠不住的。” 杜成江道:“那你们要如何才能相信?” 林觉捏着下巴想了想道:“这样吧,你若当真愿意归降我们,便需表现出诚意。杜头领,我放你去副寨劝降,让你率一百人前往。你若能劝降副寨兵马,让他们不再反抗,全部放下刀剑自缚前来归降,我便信你。” 杜成江愕然道:“副寨兵马不一定听我的话啊,我如何能做到?” 林觉道:“若劝降不成,便砍五十个人头回来,我也一样的相信你是真心投降。” 杜成江愕然看着林觉,面露难色。林觉冷声道:“这里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你也可以带着一百人逃走。但这里剩下的一百多人的脑袋我便全部都要砍了。他们的性命便寄托在你的身上。你若完不成我的命令或者是逃跑了,那么这些人命这笔账便算在你的头上。” 杜成江怒道:“你这不是逼我么?这算什么命令?当真如此,我愿意留在这里,让张头领去好了。” 杜成江明白,对方提出的这个刁钻的条件其实是逼着自己跟山寨决裂。无论是劝降还是杀人,自己都将不能回头了。 林觉冷笑道:“他?我可不信他。对你,我还是有些信任的。这张头领嘛,放他出去他立刻便会消失无踪。你要知道,我这可是看重你。我不妨把我的打算告诉你,若你能证明是真心归降于我,我们会对石人山大寨上下宽大处理。石人山大寨也将予以保留,我们甚至可以委派你驻守此处。当然了,石人山大寨将归属于我落雁谷大寨管辖,成为我们的一个分寨。这个条件够优厚了吧。你瞧,这位张头领眼睛都冒光了,可惜他不够格。他不会有这样的优待,我不会杀他,但我落雁谷山谷有地要耕种,他将去当一名自力更生的农夫,自己养活自己。” 杜成江皱眉尚且犹豫,高慕青冷声道:“军师,我看不要这么麻烦了,手下败将还跟他们啰嗦什么?不愿去便是有意诈降,一下子便被你试出来了。落雁军兄弟们,给我杀。不降者,全部杀个干干净净,不留后患。” 落雁军士兵齐声应诺,横眉怒眼便要动手。杜成江见此情形,知道已经无可奈何,只得长叹一声道:“罢了,我答应了便是。” 落雁军士兵收缴了降兵的武器,将他们押送至前方大厅中集中看守。形势没有稳定下来的时候,这些人是绝对不能相信的。收缴了他们的武器可以防止他们随时反目。 高慕青带了数十名兄弟在主寨中搜索,将逃走的躲藏在犄角旮旯的三十多名山匪以及数十名山匪头目的家眷全部搜了出来,一并集中看守。 于此同时,林觉率人增援主寨寨门。那里,袁朗已经打退了数次山匪的冲击。山匪们在主寨两侧的落差悬崖处开始搭梯子往上爬,袁朗的人手不多,已经有些守不住了。但林觉带人赶到立刻便稳定住了局面,将对方猛攻的势头压制了下去。 第四三六章 胜利果实 (二合一)好不容易得了片刻的安宁,林觉下令,除了十几名警戒的士兵之外,其余人就地喝水吃干粮,原地休息。林觉和高慕青上了主寨门楼,两人打算观察下方的局面。但他们却很快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此时天空已经开始泛白,东方的天空中的露出一抹瑰丽的彩霞,山峦雪原上方云雾滚滚,犹如万里波涛的大海一般。这景象壮丽无比,引得两人目不转睛的赞叹不已。 不久之后,东边云海尽头朝霞蓬勃而起,几乎就在眨眼之间,一轮红日便窜出了云雾。只片刻时间,云还翻腾消散,太阳将万道金光撒向了群山峰谷之中。山下景物在此时也一目了然。但见万壑林立,峰峦叠翠,朝阳之下的伏牛山东部的群山景色净收眼底。山谷河流,田畴密林,积雪的山坡,层层的梯田。在眼前展开了一副立体的画卷。 此处所处的位置比之周围的山峰都要高一些,更是有一览众山小的气势。 林觉和高慕青都惊叹不已,两人手指紧扣,并肩站在大寨门楼上方欣赏着眼前的奇景。同时也赞叹这石人山大寨的地势之险要。从此处看下去,蜿蜒的山道犹如巨蟒一般穿行于山间,一路抵达下方的大山谷。左侧是千仞高崖,右边是林海滔滔,石人山大寨的位置恰在最为狭窄的山脊通道上。此番若不是行计谋偷入大寨,想用武力攻下这里,简直是痴心妄想。 “夫君,鲍猛的兵马不知何时到。”高慕青眯着眼看着前方轻声道。 林觉轻笑道:“你难道还希望他早到不成?这里的局面尚未得到控制,我可不希望他到。” 高慕青嫣然一笑道:“是啊,他来了,我们恐怕便有大麻烦了。” 林觉点头道:“是,他很可能会乘机吃了我们。咱们心里想着算计他,他也一定想着算计我们。再说了,就算他没有杀我们的心思,难道不久后我们还当真答应他那些苛刻的条件不成?那岂非是个笑话。” 高慕青点头道:“那是绝对不能同意的。他要我们给他那么多的盔甲装备,得手后定要反咬一口的。而且,让吞并了石人山大寨,便在伏牛山一家独大,怎肯我们落雁谷大寨在他的腹背存活。” 林觉点头道:“所以啊,这石人山是不能给他占了的。还记得我给你写的那封信里提到的么?石人山大寨控制着伏牛山东南出山口,位置极为重要。我落雁谷大寨控制着伏牛山以东的出山口。今番如能吞了石人山的地盘,东部的两处出山口便尽为我所占据。你知道这件事的意义么?这意味着伏牛山中部的大大小小的山寨想要出山必须借道于我。我们只要控制了山口,他们便被封死在山里,什么都干不了。要么便打我们,夺取出山口,要么便依附我们。否则他们便无活路。这便是战略位置的重要性。” 高慕青点头道:“我懂,可是我心里有些担心,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做到这一点。鲍猛一旦到来,怕是要求立刻接受这里。而你的计划一旦失手,咱们便万劫不复了。” 林觉笑道:“你怕么?我承认这个计划不够完善,也过于雄心勃勃了。之前我们也差点便没命了。但这世上没有完美的计划,只有可行的目标。在达成目标的过程中不断的完善和调整,相机行事便是。就像我们无法料到左宗道在这山寨里把自己当成了皇帝一般。就像我们无法预料到左宗道竟然连莫巧儿这么一个小姑娘的心都收服不了。所以,有些事情你永远也无法预料,永远都充满变数。” 高慕青将头靠在林觉的臂膀处,轻声道:“我明白了,但只要全力而为是么?” 林觉笑道:“是。全力而为,不留遗憾便是。时间不早了,兄弟了也歇息的差不多了。杜成江该出马了,再不出让他去收拾局面,恐怕下边的人就要跑光了。” …… 鲍猛率五百人马穿行了山岭之间。昨日傍晚时分,他接到了阮平派人送来的消息,说石人山大寨已经被占领。左宗道已被诛杀,请大寨主即刻率军来接手大寨。 听到这个消息,鲍猛开心的差点疯了。阮平等人走后,他两夜未眠,心里担心的要命。这事儿风险太大,阮平若失败,这事儿不免要牵扯自己。左宗道怕也不会放过自己。即便阮平发誓说绝对不会牵扯自己,但鲍猛明白,这是不太可能的。如果阮平刺杀失败,自己不免要对左宗道低声下气,甚至于割让几个山头来平息他的怒火。那是鲍猛绝不愿意见到的。 但是,此番冒风险所带来的回报是巨大的,大到让鲍猛不能不动心。加之落雁谷的方军师是个聪明人,他猜到了自己心里的敏感之处。目前北山大寨的处境确实骑虎难下,自己若再不有些作为,北山大寨的衰落是肯定的。而在伏牛山这里,衰落便等于灭亡。依附于北山大寨的那些小山寨必然会反目,而之前得罪过的那些大山寨也会伺机报复,后果难以想象。基于此,鲍猛还是下定决心冒这个险。 现在,好消息传来,鲍猛心中的兴奋无可形容。他没想到这事儿居然真的成了。人在家中坐,好事天上来,眨眼之间,这石人山大寨便是自己的了。 阮平在信中说的很简略,没有详细介绍刺杀左宗道的过程。只说要鲍猛急速前往接手石人山大寨,其余的语焉不详。左宗道猜测是,阮平一向小心谨慎,担心信上多写其他的话会引起落雁谷他们的人怀疑。毕竟之前定下的计策是,一旦事情成功,转头便诛杀高慕青和那位方军师,彻底的解决落雁谷的问题。所以,阮平的小心也是对的,不能卖半点破绽。 鲍猛和二寨主马云等头目接到消息后迫不及待的连夜出发了。在经过石人山所辖的防区时,已经畅通无阻。这要是在以前,必是有层层拦截警告,再深入对方地盘,便会遭到对方兵马的伏击。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石人山大寨已然易主。 带着激动和兴奋的心情,鲍猛等人翻山越岭疾行了一天一夜。虽然路途遥远难行,但鲍猛竟无丝毫疲倦之感。在他眼中,走过的每一座山头,每一条溪流,每一道山谷,都将是自己的地盘了。自己的地盘将横跨南北三十余座山峰,绵延近六十里之地。占据了伏牛山的半壁江山,这是何等让人欣慰和激动的事情。 第三日上午,鲍猛等人终于跨越最后一道山峰,远远看到了那座形如石人矗立的石人山下。远远眺望,山上山下一片平静,无丝毫兵荒马乱的情形。只沿途的箭塔工事中已经没有了人手守卫,完全是一种不设防的架势。鲍猛和众头目一合计,均认为这是因为石人山大寨被拿下之后,所有的石人山大寨的兵马要么被杀死俘虏,要么是乘乱逃走了。而阮平他们只有五百人,显然无法顾及山下的这些防御,所有的人手可能都龟缩在山寨里,就等着自己等人率军前来呢。这一切都合乎逻辑。鲍猛最后一丝防备之心也落下了肚子。 鲍猛等人于晌午时分抵达陡峭险峻的石人山主峰之下。刚刚抵达山下,派出去的喽啰兵便回来禀报,说阮寨主闻听鲍大寨主抵达,甚是高兴。本想亲自下山来接,但因为不日前身子受伤,行动不便。故而委托落雁谷方军师派人来迎。请大寨主等一干兄弟在山下稍候,方军师很快便到。 鲍猛自然没什么意见,于是下令众人在山下稍歇。然而,这一等便等了近两个时辰,午饭过后,才终于看到一行人从山坡上下来。翻过前方的隘口抵达。那正是那位方军师带着数十名手下前来迎接。鲍猛随即带着众人出营相迎。 “哈哈哈,方军师,没想到你们真的做成了这件事,当真佩服之至啊。咱们果真在石人山大寨下见面了。”鲍猛笑哈哈的朝林觉拱手。 林觉笑眯眯的道:“托大寨主洪福,有惊无险,宰了左宗道后石人山大寨便崩溃了。事儿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成了。说实话,我也压根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鲍猛哈哈大笑,道:“我早知会成功的,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 林觉心里怒骂,脸上却笑嘻嘻的道:“大寨主远见卓识,令人钦佩。” 鲍猛摆手道:“好说好说,你放心,咱们按之前谈妥的约定行事,待我接管了山寨,你们便可以离开回落雁谷啦。从今往后,落雁谷也正式给你们了。” “多谢鲍大寨主……那个……阮寨主受了些伤,不便下山迎接,故而请我代劳。鲍大寨主,请随我上山。咱们上山之后再谈约定落实之事。拿下这里后还有很多事需要大寨主定夺,我等不敢擅自做出决定,所以还需要大寨主处置。”林觉拱手笑道。 “好,那咱们便上山。”鲍猛大笑道。 “请!”林觉微笑点头。 一行人开始往山寨上行进,鲍猛等人心情好的出奇,一个个谈笑风生,一路上指指点点。看到第一道险峻的关卡时,鲍猛等人都很是赞叹。待在往上,看到第二道,第三道关卡是,一行人反而没声音了,因为他们都惊的无话可说了。石人山大寨地势之险峻让人惊叹,这三道关卡便足以阻挡前军万马。地形之险,关隘工事之坚固超乎众人的想象。 而当夕阳西沉的时候,鲍猛等人踏入副寨大门,看到了那通天长阶上方雄伟如天门一般的主寨大门时,北山大寨众头目心中的惊愕便只能用粗口来形容了。 “操.他十八代祖宗的左宗道啊,他都干了些什么啊。这他娘的比皇帝老儿的皇宫也气派啊。这老狗是把自己当成皇帝么?”鲍猛咂舌骂道。 “操!真的是,太厉害了。这老狗关起门来当土皇帝了。” “这老狗把自己搞得高高在上,这他娘的还是山寨么?下边的人都被他骑在脖子上,这不就是土皇帝么?操.他奶奶的!” 众头目也是纷纷嗔目,操骂之声不绝于耳。 林觉呵呵笑道:“诸位宽心,这所有的一切已经不属于左宗道了,他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也无需骂他了。” 鲍猛愣了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道:“说的很是,这一切不都是咱们的了么?咱们还骂什么?左老狗忙活了半天,自己却一命呜呼了。这山寨落入咱们手了,便是咱们的东西了,不骂了不骂了,哈哈哈。” 马云在旁附和道:“是啊,大哥,这里比咱们北山大寨可气派多了,景色也美的很。干脆啊,咱们将大寨迁到这里得了。这金銮宝殿一般的山寨,咱们也住着享受享受。” “对对对,二寨主说的对,咱们搬过来也不错。我们还没住过这么好的山寨呢。”一干人等纷纷叫闹道。 鲍猛怦然心动,虽然他的北山大寨的气派也不小,但和这里比起来还是差了老大一截。真要是搬过来,那也是不错的。 “诸位当家的,这件事还是回头你们自行商议吧。我看,我们还是赶紧去聚义厅。很多事需要解决,先办正事要紧。”林觉微笑提醒道。 “说的对,走走走,咱们去主寨去,不知这主寨上还有多么气派呢。他娘的,咱们今日都成了土包子了。”鲍猛大笑着挥手道。 众人纷纷点头,踏上长阶往上便行,林觉却停下了脚步。 “方军师,怎么了?”鲍猛皱眉问道。 “大寨主,您带来的这么多兵马可否留一部分在副寨?全部去主寨恐有些不妥。”林觉道。 “为何不妥?”鲍猛道。 “主寨我们已经做了清理,打扫的干干净净,兄弟们这么一上去,又要弄的乱七八糟。再说了,主寨地方狭小,也容不下太多的人马。我和阮寨主都只留了数十人在主寨之中,剩下的都驻扎在副寨之中呢。再者,咱们清理出来的大批物资都堆积在主寨之中,我怕人多了一片嘈杂,到时候人多手杂,不好约束。”林觉皱眉道。 “这个……”鲍猛皱了皱眉头,方军师这理由其实并不充分。鲍猛本就是要让手下兵马全面接管山寨,控制住全局。但自己如果反对方军师的请求,似乎会让对方生出警觉。 “我可以只带两百兵马上去,但我必须先派人手去主寨中瞧一瞧。”鲍猛说的婉转,其实便是去派人看看林觉说的是不是实话。主寨中若对方人手不多的话,那么带两百兵马上去便足以控制局面。 林觉心知肚明,却也爽快的道:“既然大寨主坚持如此,也只能如你所愿了。” 鲍猛派出人手去主寨中进行搜查,不久后得到禀报,遍搜主寨,对方兵马不过百。若带两百兵马进去,当可控制住局面。鲍猛也放下心来。 不久后,在林觉的带领下,鲍猛等人步入主寨之中。待见到主寨之中的庭台楼阁的漂亮建筑时,鲍猛等人更是一顿七嘴八舌的好骂。鲍猛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将大寨搬迁至此了。这里才是住人的地方,和自己那些散发着霉味的大寨比起来,这里简直如天堂一般。 宫殿般的聚义厅中早已摆好的桌椅。高慕青已经在此等候,双方客套一番后陆续入座,鲍猛大刺刺的坐在了上首主位上,俨然已经将自己当做了大寨之主。 众人落座之后,阮平终于现身,他是被人抬着进来的,头上包着厚厚的纱布,面色煞白,毫无血色,看上去身子虚弱之极。 见到鲍猛的那一刻,阮平挣扎着跪下行礼,鲍猛忙起身扶起他,惊愕的问道:“老四,你怎地这副模样了?怎地受了如此重的伤?” 阮平看了一眼林觉和高慕青,转头叹息道:“大哥,莫说了,一言难尽。好在我还死不了,将养些时日便好了。大哥和兄弟们不用担心。” 鲍猛点头道:“那就好,要好好的将养身子,你此番为山寨立下大功,我可不希望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咱们兄弟日后享福的日子还长着呢。坐下,快来人扶老四坐下。” 阮平听了这话面如金纸,叹息连连。两名头目上前来扶着阮平坐在鲍猛身边的椅子上。 林觉面带微笑看着这一切,待阮平坐下,众人重新落座后,林觉起身来团团拱手道:“各位当家的,咱们的计划大获成功,终于杀了左宗道得了这石人山大寨,我和阮寨主也算是不辱使命。今日鲍大寨主亲临,咱们也该来商议商议这善后事宜。有些承诺需要兑现,有些事情需要商讨,我和我家大寨主也想早日回山寨去。所以,我看咱们这就开始吧。鲍大寨主以为如何?” 鲍猛心中冷笑,这两人还想回落雁谷去,这可真是痴人说梦了。 “好好,方军师所言甚是。本寨主也有些事想要和你们商谈,今日咱们便一并解决所有的事情,也好让你们二位早日回归落雁谷,和你们手下兄弟相聚。”鲍猛哈哈大笑道。 马云等一群人也都怪模怪样的笑了起来,他们都知道,大寨主心里打着什么主意。来时路上,大寨主已经和众人说过多次了。这一次不但是石人山大寨被剿灭,一并连落雁谷山寨也解决了,从此便一了百了,再无烦扰了。 第四三七章 摊牌 林觉对这些人的阴阳怪气的笑声不以为意,先是简单的介绍了行动的经过。将那晚诛杀左宗道的情形说了一遍。即便林觉说的极为简要,但鲍猛等人还是听的心惊肉跳。想想那天晚上的情形,不禁更加对这个方军师敬畏不已。当然,林觉说的是当晚他伺机接近左宗道,玩了个图穷匕见,用身藏利刃杀了左宗道,并没有说出火器之事。林觉可不想让鲍猛知道自己的秘密。起码是现在。 “鲍大寨主,各位当家的。事情便是这么个经过。那晚确实有些凶险,不过我们总算是有惊无险的杀了左宗道,也控制了整个山寨。虽然我落雁谷的兄弟战死了一半,但这样的牺牲还是值得的。” 鲍猛等人心中大慰,落雁谷总共出动了两百人,既然死了一半的人,也就是说,此刻山寨中只有百余名落雁谷的人。难怪适才从副寨到主寨里,也没见到几个落雁谷兵马的人影。倒是一些降兵在维持秩序。这对自己便更有利了。一会儿动起手来,免了一番手脚。 “此处之事尚有些最后的事务要了结。其一便是我落雁谷和贵寨之前订立的盟约需要履行。之前我们的盟约是,我们联合行动拿下石人山大寨,成功之后,石人山大寨的地盘归于贵寨,而贵寨需将落雁谷正式让给我们。并且承诺永不攻打我们。不知道这一条鲍大寨主是否记得。” 鲍猛微笑道:“当然记得。” 林觉点头道:“好,那么,其二便是关于我们答应你的给予你们部分装备的事情。我和高大寨主回到落雁谷之后,便会派人押运送达。这一条我们也会履行的。” 鲍猛微笑点头道:“继续说下去。感觉还有第三条第四条是么?” 林觉道:“是,确实有后续。之前我们的盟约中没有关于缴获的人员和物资的分配。我们只同意了移交地盘,但并没有关于这些俘获的人员和物资分配的协商。这几日我们做了清点,一共俘获石人山山寨降兵八百六十三人,以及山寨所辖的山民百姓共计两千二百五十人。物资上,共有粮草八万石,骡马三百匹,皮甲三百二十件,刀剑一千一百具,银两三万两,珠宝……” “方军师,不必一一报来了,本寨主想问的是,你的意思是这些人员和物资你想要?”鲍猛摆手打断林觉的话道。 林觉微笑道:“当然。鲍大寨主,我已经说了,这些人员和物资我们之前并无分配的协议,所以属于额外的收获。本着公平的原则,我们也只会拿走一半。咱们两家山寨二五对分,您看如何?” 鲍猛瞪眼看着林觉,忽然张口哈哈大笑起来。一群头目们也都纷纷怪模怪样的大笑了起来。 林觉站在那里,冷冷的看着这群狂笑的人,沉声喝道:“怎么?诸位觉得我这个提议很可笑么?” 鲍猛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摆手道:“方军师,实在抱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了。我听过一个故事,说一只狐狸和一头老虎去打猎,他们抓到了一头羊。结果狐狸要求跟老虎平分这头羊,你猜怎么着?最后老虎一发怒,连这只狐狸都吃了。一头羊尚且填不饱肚子,再加一只狐狸便更好了。呵呵呵,我笑的是这只狐狸不自量力,居然跟一头老虎讨价还价,这不是找死么?” 高慕青赫然站起身来,怒喝道:“你是什么意思?” 马云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我家大寨主的意思你们难道还不明白么?不自量力。” 高慕青柳眉倒竖,正欲斥责,林觉伸手拍拍她的手臂道:“大寨主稍安勿躁,何必失了风度。吵闹可不解决问题。” 高慕青忍住怒气缓缓坐下。鲍猛也摆摆手让马云坐下。 林觉脸上带着笑意道:“没想到鲍大寨主还会讲故事,故事讲得还真不错,有机会倒是要好好听听鲍大寨主讲故事。不过鲍大寨主可莫要忘了,这个故事确实不错,但你可没说谁是老虎谁是狐狸。鲍大寨主倘若是那只狐狸的话,便不会觉得这故事有那么可笑了。” “我是那只狐狸?”鲍猛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是那只老虎是么?哈哈哈,你这么一解释,这故事又要让老子笑一天了。哈哈哈。” 鲍猛再次捧腹大笑起来。 林觉吁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收敛,突然朝着坐在鲍猛身旁的阮平喝问道:“阮寨主,你是不是该说句话。你亲口答应我的,现在可不要出尔反尔。” 阮平从坐下之后便一直低着头,周围的一切都似乎跟他无干一样。众人以为他是病体不适,倒也并没有太过在意。但林觉的喝问让众人将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 阮平缓缓的抬起头来,吃力的撑着桌子拱手向鲍猛行礼道:“大哥,我能说几句么?” 鲍猛皱眉道:“老四想说什么?你答应他们什么了?” 阮平道:“大哥,这次能顺利的拿下石人山大寨,其实全凭的是落雁谷之力。若非是高寨主和方军师,此事将会全面失败,而且很可能会惹怒左宗道给咱们北山大寨带来巨大的麻烦。方军师高寨主他们付出的代价和心力也不少,属下觉得……给他们分一些物资什么的,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咱们不能亏待他们。” 鲍猛一愣,皱眉道:“老四,你这是怎么了?你糊涂了么?之前你跟我说过什么?” 阮平当然知道鲍猛的话中之意,之前大家计议的是事成之后一并灭了落雁谷大寨,而且这个想法还是阮平提出来的,他亲口告诉鲍猛,方军师不能留,落雁谷不能留。留着落雁谷,便是一个巨大的麻烦。而灭了落雁谷不但可以解除这个具有勃勃生机的山寨的威胁,还能将石人山大寨灭亡的罪责推给他们。就说是落雁谷的人灭了石人山大寨,而北山大寨则是剿灭了这伏牛山中的害群之马。所有的罪责都将让落雁谷承担,这样可以避免其余的那些山寨说三道四甚至联合讨伐。这是个一石二鸟借刀杀人之计,正是受了左宗道的启发而来。但此时此刻,阮平早已不是心动之前的阮平了。他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改变了什么。 “大寨主,既然和落雁谷大寨定下盟约,咱们便不能背信弃义。盟约上定下的事情自然要遵守,盟约上没有写下的东西便要商量着来。这里的物资和人口,落雁谷想要一批也是情理之中。大哥,他们已经向我保证,绝对不会跟我们作对,他们只是想要一个立身之所,咱们……咱们何必宽容些。跟他们联盟,对我们也是有好处的。毕竟这伏牛山中,咱们山寨也没几个真正的朋友。”阮平轻声道。 “什么?”鲍猛气的脸色铁青,如乌云般的阴沉了下来。“老四,我明白了,你是改了主意了是么?你现在是把他们当大哥,跟他们站在一路了是么?你是我北山大寨的人,胳膊肘怎能往外拐?” 阮平摇头道:“大哥……听我一言,我不是胳膊肘往外拐,我是为咱们北山大寨着想,为了……大哥你着想。我……我也是站在道理上说事,确实……确实咱们之前的一些想法是不成的。大哥,听我一句话,此事对我们有百利而无一害,大哥……兄弟说的是肺腑之言,你……” “闭嘴!好你个老四啊,你傻了吧。你是不是昏了头了?替外人说起话来了?还对我们有好处?有个屁的好处。”二寨主马云厉声打断道。 三寨主任强也起身喝道:“老四,莫以为你立了些功劳便可以胡言乱语,山寨的大事还轮不到你多嘴。” 阮平面无血色,身子摇摇欲坠,他看了一眼面露冷笑的林觉和高慕青,打了个激灵。再次解释道:“大哥,二哥,三哥,我阮平若不是为山寨着想,教我天诛地灭。你们听我一言,千万不要……不要把事情弄僵了啊,这对大伙儿……大伙儿都不利啊。大哥,兄弟没求过你什么事,但是今日小弟恳求你千万……千万三思,不然……不然……” “什么狗屁不利?说的什么话?老四,我看你是伤的不轻,伤了脑子了。还不给我住口。”马云厉声喝道。 林觉大笑开口道:“阮寨主,你已经尽力了,看起来你的话不管用啊。你坐下 吧,你身受重伤,还是不要再劳心劳神了。我再跟鲍寨主他们谈谈,也许还能有商量的余地。” 阮平颤声道:“方军师,你……你不要……不要……” 林觉摆手打断道:“放心,咱们这不还坐在这里商议么?不必担心。” 鲍猛皱着眉头思索着,他觉得阮平今日的态度很不寻常,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阮平平日并非这般前瞻后顾的说话,原本的计划他是知道的,但听他刚才的话,那是改变了主意了。难道出了什么变故不成?但即便是出了变故,他为何不在信中明言?反而现在吞吞吐吐的说这些话。但他言辞又似乎很是恳切,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自己着想。这到底是怎么了? 鲍猛有些迷茫,但他并没有改变主意。就算阮平反对,一个阮平还不足以让自己改变原先的计划。虽然阮平是自己器重的手下,但山寨的未来在自己手上,不可能受人干涉。今日已经箭在弦上,自己的二百兵马就在聚义厅外,随时能执行既定的计划。而这聚义厅里里外外刚才自己已经让人暗中走了一遍,除了十几名落雁谷的人,并无任何的其他人藏匿。所以,整件事根本没有任何的顾虑。 第四三八章 摊牌(续) (谢:书友18672397、moshaocong、书友50067224、神奇的金甲虫等兄弟的赏,谢众兄弟的票。) 鲍猛决定继续执行原先的计划。不过,出于对阮平的话的一点点尊重,他想做到仁至义尽。 “高寨主,方军师。你们想要些物资和人员也不是不可以,我有个提议,只要你们答应了,慢说是一半的物资和俘虏,便是你们全拿走,我也不皱一下眉头。”鲍猛冷笑开口道。 林觉微笑道:“哦?有这么好的事?不妨说来听听。能商量自然是最好,省的大家撕破脸吵吵闹闹的。” 鲍猛一笑道:“我的提议是,你们落雁谷大寨并入我们北山大寨之中,这样咱们便是一家人了。既然是一家人,这些物资和俘虏便不分你我了,你们随便拿随便用。” “并入你们北山大寨?这绝无可能。”高慕青冷声斥道。 “这有什么不好呢?高大寨主,你不要目光短浅。你们落雁谷大寨想要立足,可是要伏牛山中众寨的许可的。但你们若是并入我北山大寨,那些对你们的到来不欢迎的人便无话可说了。说实话,我还要替你们担着他们的责骂,不过我并不在意被他们骂几句。并入我北山大寨之后,高大寨主可以荣升我北山大寨副寨主,跟鲍某平起平坐。方军师升任我北山大寨总军师,你的兵马可单独成军,仍旧归于你们的统率之下。当然了,战时需得听从统一号令。你们也依旧可以住在落雁谷中。你们想想,这是不是件大好事?”鲍猛微笑道。 高慕青冷声道:“谢谢你的好意,我们并不打算依附于人。我们只想在落雁谷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鲍猛皱眉转向林觉道:“方军师,你觉得如何?” 林觉笑道:“鲍大寨主,我觉得这个提议不错。我同意。” 林觉此言一出,场上众人都很惊愕。连高慕青也嗔怪的瞪着他。 “哈哈哈,还是方军师识时务,何不劝劝你们大寨主。”鲍猛笑道。 林觉道:“可以劝,不过你刚才的提议需得稍加修改。” “哦?怎么修改?你说说看?条件再优厚些也是可以谈的。”鲍猛忙道。 林觉道:“你要我们和你们合二为一,我确实很赞成这个提议。毕竟拳头大了才不怕别人,特别是这伏牛山中,谁拳头大谁说话算数。所以,我对此举双手赞成。你们北山大寨并入我落雁谷大寨,这很好。你可以来当我落雁谷副寨主,和我家高大寨主平起平坐。其余各位也一切如故。你们的兵马嘛,也可以归于你们统帅,不过战时需得听从我家高大寨主的统一指挥。鲍大寨主,你觉得如何?” 高慕青没忍住,嘻的一声笑出声来。 鲍猛面色变冷,一群头目们也面色铁青,他们已经绷不住了。 “原来方军师是消遣本寨主来着。”鲍猛缓缓的站起身来。 林觉脸上的笑容收敛,冷声道:“鲍大寨主何尝不在消遣我们?我们诚心诚意的跟你们谈,你们却半点诚意也欠奉。我看我们也不必浪费唇舌了。” “呵呵,说的是,本就不必浪费唇舌。一开始便不必多此一举。”鲍猛的手伸向了腰间的刀柄。 “大寨主,不可,千万不要动手。千万不要动手啊。一旦动手便万劫不复了啊。他们已经……”阮平忽然大叫起身,伸手去按鲍猛的手。 “滚你娘的,回头再跟你算账,吃里扒外的东西。”鲍猛手一挥,阮平话还没说完,便连人带椅子摔飞出去,头部触地,昏迷了过去。 沧浪浪!刀剑出鞘之声大作,十几名北山大寨的头目们纷纷擎出刀剑来,恶狠狠的看着林觉和高慕青两人。 林觉冷声道:“高大寨主,这是要撕破脸皮了么?从一开始你们便打算过河拆桥了是吧。” “嘿嘿,我早说了,你是聪明人,可惜你到现在才明白。你想跟我鲍猛谈条件,无异于与虎谋皮,你太天真了。”鲍猛喝道。 林觉道:“纠正一下,你们是狐狸,我们才是老虎。那不叫与虎谋皮,那叫与狐谋皮。” “呵呵呵,到现在还在逞口舌之利。待我将你头砍下来,挖了你的舌头来,瞧你还牙尖嘴利的说话。动手!” 鲍猛一声断喝,十几名头目跃上长桌举着兵刃朝着林觉和高慕青杀了过来。与此同时,厅外传来了喊杀之声和刀剑交击之声,一名头目已经对外发出消息,外边的二百名喽啰兵显然已经对门口的数十名落雁谷士兵展开了屠杀。 林觉长叹一声,叫道:“我就知道必是这个结果,没法子。阮平,我可是仁至义尽了,无奈,你家大寨主自己找死,休得怪我了。” 林觉伸手从桌子下方一摸,两只王八盒子在手,一抬手,“轰!轰!”两个爆响响彻聚义厅中。 两名北山大寨头目被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倒下,头脸身上遍布血孔。这种近距离的施射足可穿透甲胄,即便他们身上穿着从落雁谷大寨威逼而来的盔甲,也无法逃脱被轰杀的命运。 “那是什么?”鲍猛惊愕的张大嘴巴,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让他有些发蒙,鼻端嗅到的刺鼻的硝烟味道让他有些窒息。 高慕青挥动长剑从一名头目的脖颈中挑过,一蓬乌血撒向空中,那头目翻滚倒地。后方的林觉正麻利的上着弹药。经过这几日的磨练,林觉上弹药的速度大增,特别是改进后的药囊可以整体装入枪膛之中后,林觉特意让绿舞做了一个弹药带斜跨在腰间。一只只的管状药囊只用抽出放入枪管之中便可,无需再像以前那样捣实。唯一麻烦之处在于,底.火并不能通过击发发射,而依旧要通过遂发点火。这便只能在弹药上膛之后打开顶部的小孔,将直接安装在弹药上的引信挑出来。这是整个装弹过程最为麻烦的地方。 不过得知这个烦恼之后,高慕青贡献了她的银簪,林觉将发簪一头掰弯成勾状,弹药入膛之后,用银簪轻巧的一勾,便可将引信勾出来。虽然依旧繁琐,但孰能生巧,林觉做这些已经很熟练了。基本上十息之内便可搞定。但这便需要有人在前面替他挡住敌人了。无疑,高慕青是他最好的帮手。 高慕青杀了一人,伤了一人之后,林觉的王八盒子已经再次发威。双枪连发,两名头目像是被打漏了的血袋一般,瞬间变得血肉模糊。 鲍猛觉得不对劲了,这火器太过霸道,而且高慕青的武艺高强,一时之间并不能得手。这要是拖延下去,岂非一个个要死在他们手里。 “外边的兄弟速速进来帮忙!”鲍猛大声吼道。 聚义厅外一片嘈杂,呼喝和打斗声不绝于耳,似乎战况正酣。 “轰轰!”林觉的王八盒子又响了,这一次二寨主马云被击中半边脸颊,大声嚎叫着从长桌上跌落,捂着脸翻滚到鲍猛脚下。 鲍猛伸手拉起他,拿开他的手,顿时吓得一声大叫,将马云推到一旁,马云嚎叫着在地上打滚,但鲍猛再没有勇气去救他了。刚才他近距离的看到了那半张血肉模糊的脸。准确的来说,那已经不是一张脸了。马云捂着的那半张脸已经没了,露出半边白森森的牙齿和一个巨大的血窟窿。饶是鲍猛这一辈子也不知道见过多少血腥场面,也被马云的惨状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此时此刻,十几名头目已经死伤了八人,剩下的已经不敢再冲上前去了。他们开始往后退去,他们终于意识到对方虽然只有两人,却已经不是他们所能战胜的了。姓方的手中的玩意儿太霸道,盔甲都无法抵挡,好几人其实身上已经带伤,便是被那火器中喷出的铁弹击中了,打了几个血糊糊的小洞,这根本就无法与之对敌。 林觉手中的两柄王八盒子有些烫手,这是这玩意的另外一个弊端,便是经不住连续的发射。那一晚在左宗道的卧房中激战的时候林觉便发现了这个弊端,但好在还是撑住了。林觉知道那是材质的问题。虽然这是请的梁王府最好的工匠打造的精钢材质的枪管,但毕竟这年头冶炼技术并不过关。高强度的弹药发射便会产生枪管老化发热的问题。这是林觉暂时不能解决的。不过土办法还是可行的。 林觉伸手抄起桌上的一只茶壶,往枪管上倒着凉茶散热。茶水浇在滚烫的枪管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的白气中居然还带有茶的香味。 “外边的人还不进来帮忙!他娘的!都死绝了么?”鲍猛惊惶的朝着聚义厅外大吼道。他的耳边响着马云的哀嚎,身边仅剩的七名头目的喘息,茶水的吱吱声,以及外边逐渐减弱的刀剑交击之声。 林觉又开始装弹了,枪管虽然还是滚热的,但已经可以再用了。林觉这回一点也不急,他慢吞吞的小心翼翼的将药囊装入枪管,用银簪勾出引信,并且将引信弯成一个美妙的弧度。他的动作很轻柔,甚至有些优雅的表演性质,因为他知道,对方的目光正全部关注着自己。 第四三九章 条件 (二合一) “大哥,咱们赶紧逃吧。不能再呆在这里了,那东西……那东西……又要杀人了。”三寨主任强抖着嗓子道。 “走!”鲍猛大吼一声,几名头目就等这句话了,鲍猛话音刚落,几人便疯狂的朝门外窜去。鲍猛百忙中回头看去,林觉和高慕青并没有追来,林觉提着那两柄火器正朝着自己笑。 鲍猛咬着牙心里怒骂道:“你且笑,待我带着人进来,将你剥皮抽筋。豁出去十几条性命,必拿的住你们。” “哐当!”原本关闭的厅门被人撞开了,两名浑身是血的人冲了进来。鲍猛等人刚刚冲到门口,吓得立刻驻足。他立刻认出那是领军的两名小头目王胜和赵义。 “王胜、赵义,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叫你们半天怎么不带人冲进来?啊?” “大寨主!大寨主!兄弟们……兄弟们都死光了……都被他们杀了。死光了!”王胜大声嚎哭道。 “什么?”鲍猛身上的血液从头冷到了脚底下。死光了!刚才自己还问他们是不是死光了,自己还真是一语成谶,他们真的死光了。这怎么可能?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死光了?”三寨主任强一把揪住赵义的脖领子,厉声吼道。 “三寨主,他们好多人啊。都藏起来了,不知道怎么就冒出来了。我们明明检查了整个山寨的房子,但突然间,冒出来四五百人。先是弓箭射杀,然后一起冲过来,我们都没来及冲进来,便全部被杀了。外边已经团团被围困,全是他们的人。”赵义哭叫道。 “完了,全完了,上了他们的恶当了,他们早就准备好了。不是我们要吃他们,是他们要吃我们。”鲍猛喃喃自语道。 “我不信,这怎么可能。咱们冲出去。”任强大叫着朝厅外冲去。 “三寨主,不能去啊!”赵义大声叫道。 话音未落,箭支破空之声大作,任强刚冲到虚掩的厅门口,外边射来一片箭雨,他的前胸处瞬间连中数箭,大叫一声仰面倒地,一动不动了。 两名头目从死角处爬过去将任强拖离厅门处,一探鼻息,任强早已气绝身亡。 “大寨主,三寨主他……死了。”一名头目颤声叫道。 “大寨主,我们该怎么办?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几名头目惶然问道。 鲍猛心下冰凉。转眼之间,身边的生死兄弟死的死伤的伤,局面竟然演变如此,当真让人绝对没有预料到。本以为今日会将落雁谷的人杀个精光,但现在却是自己走上了绝路了。现在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该如何是好? 厅内,林觉和高慕青扶正了两张椅子,夫妻二人并肩坐在长桌的尽头,冷冷的看着手足无措的那几个人。 “鲍大寨主,现在可以告诉我,谁是老虎,谁又是狐狸了么?”林觉挑衅的声音远远传来。 鲍猛羞怒交加,却又无言以对。转着头朝着四周张望,看看有没有什么逃生的路径。 “鲍大寨主,不用费气力了,你们逃不掉了。四周都是我的人,除非你会飞天遁地,否则你今日插翅难逃。”林觉冷笑道。 鲍猛黯然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兵马在此?之前我明明派人搜查过主寨的。并无这么多么的人手在此。” 林觉哈哈大笑道:“我允许你们搜查主寨,那是因为我的人都藏在主寨后方的山洞里,你们哪里搜的到?若非如此,你怎肯只带两百人上来?你以为你占据绝对优势,却不知早已入我觳中。” 鲍猛一愣,怒道:“你这贼厮鸟,你算计我等。你打一开始便算计了我们。狗贼,你背信弃义。” 高慕青冷声斥道:“鲍猛,是谁背信弃义?是谁一开始便怀着不轨之心?你心里该清楚的很。” 鲍猛争辩道:“我们何时背弃了盟约?你们去我山寨之中我都没有动你们一根毫毛,这难道不是守信?否则在我山寨之中,便可将你们全部杀了。” 林觉冷笑道:“鲍大寨主,你不是不想杀我们,而是我们的条件太优厚罢了。你很贪心,我们将石人山大寨拱手送给你,你却还想要我们的命。你说,你该不该死?” “我没有!这是个误会。”鲍猛叫道。 林觉冷声道:“真是煮熟的鸭子嘴硬,我们什么都知道了,阮寨主什么都跟我们说了,你们的计划是我们拿下石人山大寨之后便将高大寨主和我,以及我手下的兄弟统统杀死。一举夺了我落雁谷大寨。这样你们便可以一统伏牛山东部。并且,可以将石人山大寨被灭的事情推到我们头上,你反倒成了为石人山大寨报仇的英雄了。在伏牛山其他山寨面前,你也不会受到指责。这计划还真是完美,可惜的是,你们破产了。” 鲍猛惊愕的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阮平的身子,怒骂道:“阮平这狗贼出卖老子。这狗贼,枉我对他待如亲兄弟,他竟然背叛了我。” 林觉摇头道:“你可错怪他了,他可没有背叛你。相反,他还一直在维护你。刚才他还苦苦劝你不要动手,你却不听他的。他知道我已经布置好了一切,知道你一旦动手,我便会毫不留情的消灭你们。他苦劝你不要动手,可是你一心要除掉我们,你听不进去啊。” 鲍猛呆呆愣了片刻,咬牙喝道:“他……他既知道你们做好了准备,为何还写信让我前来?这不是背叛我是什么?” 林觉轻笑一声,站起身来走到阮平身边,伸手将他从地上抱起来,平躺在长桌上。检查了阮平的伤口,发现阮平只是摔在地上昏厥了而已,并无其他伤痕,呼吸心跳还算正常,心里稍稍放心。 “鲍大寨主,那封信是我们全面控制了石人山大寨当日写的,那时候阮寨主还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呢。那天上午,我们全面控制了此处之后,我便催促他写信赶紧让你们来接手山寨。那封信一送走,我们便控制了阮寨主和你们北山大寨的所有兵马。事实上,从那封信送走之后,阮寨主便再没机会向外面送出任何的消息了。所以,你错怪他了。”林觉沉声道。 “什么?你们……你们……这么说来,还不是你们背信弃义在先?”鲍猛叫道。 林觉点头道:“从这一点上来说,确实是我们在先。但我们这是先下手为强,因为如果我不先动手,等待我们的便是死路一条。” 鲍猛叫道:“可是……可是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林觉笑了笑道:“猜的!” “猜的?”鲍猛愕然道。 “是的,猜的。不过是合理的猜测。我们是从人性出发来猜测你。放着这么个大好的机会能灭我落雁谷山寨,你怎肯放过?换作是我,我也会动手。所以我们猜测你们定会对我们不利。这一点也在阮寨主口中得到了证实。你不用骂阮寨主,他是死活不肯说出你们的计划的,你瞧瞧他头上的伤,那是他自己撞墙自杀未遂所致。他为了维护你宁肯自杀也不肯说出实情来,可惜的是,他这么一自杀,却等于不打自招了。” 鲍猛惊愕的看着躺在长桌上昏迷不醒的阮平,心中不知何种滋味。原来阮平头上的伤是自杀撞墙所致,并非是战斗所伤。想来定是高慕青和方军师逼问他自己的计划时,阮平不肯告知,索性自杀封口。这其实也是一种示警。若阮平死了,自己到了这里没看到阮平的话,必是会生出警惕之心的。 “阮寨主其实对你很是忠心。我们救活了他,他依旧不肯说实话。但我告诉他,他若不说实话,你们到来时我便直接在山腰上射杀你们,我才不管你们是否有什么阴谋诡计。但他若是实话实说,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阮寨主应该是知道我说话算数的,所以他最终提出了一个交换的条件才肯告诉我们实情。” 林觉顿了顿,轻叹道:“说句实在话,我对阮寨主颇有好感。我们此次来此龙潭虎穴之中行事,阮寨主表现出了他的勇敢无畏,和我们经历生死,差点我们便全部死在了这里。这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吧。我虽控制住了他,但我却并没有丝毫对他用刑罚逼迫。我敬他是条汉子,好汉子是不可以受辱的。若非此事关乎我落雁谷众人的生死,我是绝对不会对他不敬的。无奈的是,我只能控制住他,逼迫他能告诉我实情。” “他提出的条件是,如果你们不对我们下毒手,希望我也不会对你们不利。双方还是按照盟约上的约定行事。缴获的物资和俘虏两家均分。希望我能放过你们一马。我看在一起出生入死的份上便答应了他。我也不希望事情闹成这个样子。所以,刚才阮寨主竭力的苦劝你们,希望你们能改变主意。他也不能直接的向你示警,因为我警告过他,一旦他直接示警,我便立刻动手。他知道我全部的计划,他也知道我手中火器的厉害。他知道他只能照我的话去做。若无他从中斡旋,你们连这座大寨都进不来,在山腰上便被我的兵马伏击了。那山腰的工事和地形你们是看到了的,只要数百伏兵,足可将你们全部歼灭在山道上,你们逃都没处逃。你们能踏进主寨,其实便是阮寨主给你们争取了一次机会了。” “……他之前苦劝你们同意我的要求,言语之中都是希望你们不要随便动手。可惜鲍大寨主根本听不进去这些,反而骂他吃里扒外,决意要对我们下毒手。这才导致我们不得不出手。你们本来有一个避免这一切发生的机会,可惜你没把握住。在我看来,阮寨主已经是很明显的示警了,可惜你们昏了头,听不进他的话。你们怪不了任何人,怪只怪你们心魔作祟贪心不足,怪只怪你们连自己的兄弟的话都不肯多听,最终,只怪你鲍猛太蠢。是你毁了一切。” 鲍猛什么都明白了,到此时他才明白了为什么刚才阮平在自己要动手的时候说什么‘一旦动手万劫不复。’还说了一句‘他们已经……’的半截子话。可惜被自己一把摔了出去昏迷了。那句话应该是:他们已经知道了咱们的计划,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惜的是,自己没有耐心听他说完。鲍猛心中后悔的都要捅自己两刀才能消解。若是多留心些,多谨慎些,又何至于现在的地步? “老四,我对不住你啊,我悔不该不听你劝告啊。确实,是我自己太蠢,是我太蠢了。”鲍猛顿足长叹,后悔不跌。 林觉和高慕青静静的看着他不说话,鲍猛自怨自艾了半天,抬起头来对林觉和高慕青道:“什么也不说了,是我鲍猛有错在先,我不该狼心狗肺的想着对你们下手。但是高寨主,方军师,你们杀了我对你们也没什么好处。杀了我之后,没人替你们在伏牛山中斡旋,其他山寨不会放过你们的。他们会联合进攻你们,你们一样无法抵挡。” 林觉呵呵笑道:“笑话,你以为我们会怕么?我们可以收编俘虏,你北山大寨的和石人山大寨两处起码可以为我们增加一两千人的兵马。我们的实力足可傲视整个伏牛山,他们来磕头还差不多,还敢对我们动手?就算他们全部联合起来进攻我们,我们就怕了么?我们只有三百余兵马的时候,何曾怕过你?你多出我们五六倍的兵力,怎地不敢直接攻落雁谷?我们不会惧怕任何人。” 鲍猛皱眉道:“可是那样一来,你们也一样无法安生。斗来斗去,对谁都没有好处。若得不到其他山寨的认可,伏牛山中将永无宁日。” 林觉想了想道:“这话说的对,我承认会永无宁日,但真到了那一步,也是没法子的事。来到这伏牛山中,我们本就进了地狱之中,谁不让我们安宁,他也别想安生。” 鲍猛道:“但如果你放了我,我可以为你斡旋,我北山大寨在伏牛山中还是有些地位的,还是能说得上话的。你实力再强,那也是外来人。不妨我们谈谈条件如何?” 林觉看了一眼高慕青,高慕青耸了耸肩做了个无可无不可的动作。 林觉转头笑道:“好,鲍大寨主所言也有几分道理,不妨听听鲍大寨主的条件,也许可以达成交易。” 鲍猛暗自松了口气,对方肯听条件,那便还有活命的希望。鲍猛脑子里开始翻腾,毕生的智慧在此刻达到了顶峰,很快他便想好了条件。 “高大寨主,方军师。你们若肯放过我的话,石人山大寨的地盘便是你们的,所有的物资人员我也绝不染指分毫。包括老君山落雁谷也都是你们的。不仅如此,我会召集伏牛山群寨大会,揭露左宗道的所作所为,告诉其他山寨,你们灭石人山大寨是替众人消除了一个威胁。会让他们同意你们在伏牛山中的正式身份,接替石人山大寨成为我伏牛山中的正式一员。这样,便可消除其他山寨对你们的仇恨,和平相处。二位觉得这个条件如何?” 林觉对鲍猛相当的佩服,此人还真是能屈能伸,一下子便做出了最大的让步。而且最吸引人的条件便是最后一项,他会出面帮落雁谷大寨获取在伏牛山中众山寨的承认。这个认可并非可有可无,伏牛山这个小小的世界里,看似山寨林立,各据山头。但他们都是原大蜀国的将领的后裔组成,也都维护着共同的一个基本的准则。相互间虽然倾轧争夺,但其实每一个山寨的崛起和灭亡,最终都要有在他们看来合法的身份。说的大些,便是正统的地位。 就像帝王之家皇子们争夺皇位一样,你是皇子身份,才有资格争夺帝位。相互间打的头破血流也自无妨,最终得帝位的人依旧是皇家子嗣。若夹杂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再其中掺和,那个人必是成为众矢之的。伏牛山中的情形也跟这个类似,他们非常排外,如果得不到他们认可,那便是全伏牛山的敌人。石人山大寨主左宗道之所以要娶那个十四岁的莫巧儿为妻,便是深悉此情形。即便是半子的身份,也有了让其他山寨接受的可能。 落雁谷大寨想要从根本上在伏牛山扎下根来,武力固然重要,但其他山寨的认可也是不可或缺的。武力只能保证一时之安,但犯了众怒可不是小事。狮子打盹的时候总会有,一帮鬣狗环伺在侧,狮子除非永远睁着眼,否则也会有被它们啃食的一天。作为林觉而言,他此行来伏牛山中的唯一目的便是要让落雁谷众人得以立足于此。林觉不可能留在这里,所以要想短时间内稳定住局面,让自己能安心的离开,那么鲍猛提出的条件确实是很吸引人的。 林觉的原本的计划自然是想连同北山大寨一起吞并,将伏牛山东部自北向南的近半区域控制在自己手里。让落雁谷的实力骤然增强到无人可敌的地步。但这么做的风险在于,扩张太快,反而会带来很多麻烦。譬如地盘太大,如何能守住这么大的地盘。虽可招募降兵,但这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如此巨大的地盘要想全部守住,那需要大批的兵马才成。对于落雁谷大寨而言,想要守住地盘的代价要比其他人多数倍。譬如北山大寨的地盘,在鲍猛手里或许只需一两千人便足够。因为鲍猛是伏牛山中的人,他的北山大寨在伏牛山中具有合法性,其他山寨不会无缘无故的去攻击他。所以鲍猛无需养太多的人手去防范。但若是同样的地盘在落雁谷手中,怕是需要一倍的兵力全力防范才成。说来说去还是合法性的问题,落雁谷山寨占据再多的地盘,在其他人看来也是非法占据,他们可以随时随地的袭扰。所以地盘越大,带来的麻烦便越多。 从实际的情形上来考虑,除非落雁谷大寨能将整个伏牛山扫平,否则地盘越大,反而越是累赘。兵力也绝对不够用。勉强占据这么大的地盘,反而会让落雁谷山寨陷入处处遇敌,时时作战的困境之中。 这个问题两天前林觉和高慕青做了深入的探讨,经过分析左宗道的处境,林觉悟出了这伏牛山中特殊的一些规矩。高慕青也认可林觉的看法,她一直都觉得步子迈的太快,反会产生很多无法控制的麻烦。按照高慕青的想法,她其实只想占据落雁谷而已,她并没有什么大的野心。只是为了保护落雁谷,她别无选择罢了。 第四四零章 睚眦必报 林觉沉默着,鲍猛的条件很不错。得了石人山大寨的地盘,落雁谷大寨的规模已然不小。但加上投降的兵马之后,落雁谷的兵力也将增加到一千多人。百姓的数目也增加五六千人。这个比例是合适的,一户养一兵,山寨可以自力更生不会发生物资短缺的事情。若能得到其他山寨的认可,更是可以缓解压力,让一切归于平静。这对于落雁谷大寨是有利的。 鲍猛以为林觉不满意,忙道:“你们若是觉得不满意的话,还想提出什么条件你们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但也不要太过分,我北山大寨还要立足,如果你们的条件对我削弱太多的话,我想替你们说话怕也不够分量了。” 林觉缓缓开口道:“鲍大寨主,条件倒是不用再提了,我在意的其实不是你的条件有多么优厚。我最担心的其实是你的信义。因为在我心里,你其实已经没什么信义可言了。我如何能相信你的话,这才是问题所在。你此刻为了活命可以什么条件都答应,一转身你再反目,那又当如何?” 鲍猛忙道:“我可对天发誓,若有违背,天诛地灭,万世……” 林觉摆手道:“不用发誓,我们不久前才歃血为盟,以天地盟誓过,然则如何?你还不是照样想要我们的命。誓言是不可靠的。” 鲍猛尴尬道:“这个……那……方军师说怎么办?” 林觉想了想道:“听说你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鲍云一个叫鲍雷是么?” 鲍猛愕然道:“是啊。怎么?” 林觉道:“将你的两个儿子送到我们落雁谷山寨来,你若不守承诺,便替你两个儿子收尸。你放心,只要你遵守承诺,落雁谷大寨会将你的两个儿子当佛一样供着。你若同意,我们便成交。你若不同意,咱们便拉倒。杀了你之后,我们便率兵去攻下你北山大寨,到那时你那两个儿子还是逃不掉。之后大不了跟伏牛山的那些山匪们见个真章便是,谁输谁赢犹未可知,万一我们赢了,伏牛山便是我们的了。哈哈哈。” 鲍猛面如紫肝,心中一股怒气蓬勃,但终究无法发泄出来。以子为质,虽然他极不情愿,但唯有如此,才能让对方相信自己,今日才能死里逃生。本来他确实有脱身后便反悔的想法,但现在他却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儿子的命在他手里,那绝对只能合作,不能对抗了。 鲍猛一咬牙,沉声道:“罢了。我答应了便是。” 林觉大笑道:“好,鲍寨主不愧是识时务者,能进能退,能屈能伸。硬时如铁,软时甚可为绕指之柔,佩服佩服。” 鲍猛知道林觉是在调侃揶揄自己,但此时此刻却也只能忍气吞声不搭茬。 “高寨主,方军师,那么你们可以放我们走了吧。”鲍猛沉声道。 林觉笑道:“鲍大寨主当我是三岁孩儿么?你现在可不能走,什么时候令郎到我手里,你才能走。现在鲍大寨主和那几位兄弟丢了兵器吧,恐怕要委屈几位数日了。这里的事情我还要安排几日,到时候咱们一起回落雁谷大寨。届时鲍大寨主便可写信让两位令郎来我落雁谷大寨换你回去了。” 鲍猛心中怒骂连声,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解了兵刃丢在地上。身旁四五人也纷纷解了兵刃丢在地上。林觉走向聚义厅门口,向外招了招手,片刻后袁朗带着十几名落雁军士兵冲了进来。 “军师,有何吩咐?” “把鲍大寨主和这几位都押下去看守起来。”林觉道。 袁朗有些纳闷,说好了要宰了鲍猛的,怎地又留他活命,于是看了看高慕青。 高慕青道:“押下去。” “遵命!”袁朗拱手。转头喝道:“绑上,押走。”、 落雁军士兵们高声应了,拿着绳子开始绑人。林觉笑道:“对鲍大寨主客气些,不必绑了。” “遵命!” 士兵们用兵刃押解着几人从林觉身边鱼贯而过,林觉负手而立,看着垂头丧气从眼前走过的鲍猛等人。忽然,林觉大声喝道:“且慢。差点让你蒙混过关。” 鲍猛吓了一跳,回头愕然道:“你们难道要反悔么?” 林觉道:“当然不是,此事跟你无关,跟这位兄弟有关。” 林觉朝一名北山大寨的头目一指,鲍猛看去,那是山寨的近卫营的头目蒋二毛。一时不知道林觉是什么意思。 林觉走到那蒋二毛的身边,皱眉看着他的脸,点头道:“没错,就是你,脸上有道刀疤的。大寨主,是他么?” 高慕青先是一愣,旋即醒悟过来,点头冷声道:“是他。” 林觉点点头对袁朗道:“这个人拖出去砍了脑袋。” 蒋二毛吓得一哆嗦,惊声问道:“干什么?我跟你有仇么?” 鲍猛也叫道:“你们不能言而无信,既然同意了条件,我手下的兄弟你们不能动。” 林觉皱眉道:“鲍大寨主,其余人我都不会动一根毫毛,但这厮必须死。那日我和我家大寨主去你们山寨之中,这厮口出污言,侮辱我家高大寨主。那日我便发誓,要宰了他让我家大寨主消消气。你要怪便怪这厮得罪了我家大寨主。” 鲍猛惊愕的瞪着眼睛,使劲的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天在自己的分寨中蒋二毛说了什么话。那蒋二毛也记不起来自己说了什么了,大声叫道:“老子……我说了什么得罪高大寨主的话了?我什么时候说什么辱没之言了?” 林觉冷笑道:“看来你平日嘴巴里说脏话说的太多了,自己都不记得你曾经口出污秽之言了。也罢,教你死的明白。那日我和高大寨主进你们聚义厅中,你们一群人在那里耍威风恐吓我们,这倒也罢了。其中有几人口出辱我大寨主之言,说什么“男的宰了,女的剥了衣服大家乐一乐,挂旗杆上示众。”。我看的真真切切,其中一个便是你。你脸上这刀伤疤最好认了。其余几个我估摸着适才都已经被我杀了,倒叫你活着,这是何道理?” 蒋二毛张口呆呆的看着林觉道:“就……就因为这个你便要杀我?” 林觉冷笑道:“对,我是个记仇的人,你辱我倒也没事,可是你偏偏辱我家大寨主,你便是死路一条了。” 蒋二毛手脚发软,他怎知自己当时随口的鸹噪便会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这也太让人难以接受了吧。山寨之中平日里污言秽语不离口,何曾想到会招致如此恶劣的后果。 “我……我……大寨主,您给求个情吧。我不过是……” 蒋二毛求助般的看向鲍猛。鲍猛叹息一声转过头去,心道:“兄弟,当哥哥的帮不了你了,我可不想惹恼他们。现在我的命在他手里捏着呢。你千不该万不该骂了那女子,你是不知道这姓方的和那高慕青的关系啊。我可是早看出来了。你当着姓方的侮辱他的女人,他当然记住你了。认命吧。” 蒋二毛见鲍猛转过头去,心中冰凉,他知道大寨主绝对不肯为自己说话了,大寨主只求自保,自己的死活他是不顾了。 “见了鬼了!这也太倒霉了。”蒋二毛嘀咕了一声,忽然间身子弹起,挣脱两名落雁军士兵的手掌朝厅外猛冲而去。 袁朗怒骂了一句,快步出厅,弯弓搭箭对着狂奔而逃的蒋二毛的脊背瞄准。外边密密麻麻的落雁军士兵和已经投降归顺的石人山山寨的兵马们木然的看着这一切,居然没有人去追赶拦截蒋二毛。不过他们的眼里满是嘲讽之意,在他们看来,这家伙其实已经是个死人了。因为在落雁军中,谁不知道三寨主袁朗箭术精湛,百步穿杨。在他手下想逃走,那是休想。 袁朗的箭尖跟着那个狂奔向寨门方向的背影移动,终于弓弦嗡然作响,羽箭如流星一般飞出,带着啸叫之声眨眼间穿过数十步的距离,钉在蒋二毛的背上。蒋二毛仆地而倒,爬行数步,便一动不动了。 鲍猛目睹了这一切,心中胆寒。耳听得林觉在旁沉声道:“即刻打扫战场,将这些死尸的甲胄兵器全部扒下来,尸体全部丢到山谷里喂狼。袁朗,率兵去副寨解除北山大寨那三百人的武装。谁敢反抗就地格杀。” 第四四一章 大迁徙 林觉等人在石人山大寨之中继续停留了三日。这三天里林觉和高慕青等人很是忙碌。拿下石人山大寨之后有太多的后续的事情需要解决,必须尽快的做出决定。 首先要决定的便是是否应该将落雁谷大寨搬迁至此的问题。按理说,石人山大寨有着得天独厚的地形优势,山寨的规模也非常宏大,而且房舍设置都很完备,似乎应该作为落雁谷大寨的主寨之所。但在这个问题上,林觉的看法和众人有所不同。 林觉看的不是石人山大寨的地形和已经成型的规模,这一点固然是一个重要的考量标准,但并非是主要的考量标准。林觉告诉众人,虽然石人山的山势虽然陡峭,地形利于防守,主寨设施也很完备。但最致命的缺点便在于石人山下方的山谷过于逼仄,根本没有什么平坦的地方可供耕种。这会让整座山寨的发展受到极大的限制。 道理很简单,左宗道的作法是集中所有山民在山下的几处狭窄的山谷之中聚居。其用意是便于收缴这些百姓和山民们种出的庄稼,纺织的布匹等等物资,以供给大寨之用。但山下那些山谷中其实适合耕作的土地少的可怜,大批百姓和山民没有土地可耕种,便不得不采用围山造田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但这些层层开辟的梯田虽然看起来甚是壮观,其实守成很是有限。遇到山洪爆发,一路冲毁田亩无数,导致颗粒无收的情形也是常见。而左宗道自然不会去管这些百姓的死活,该收缴的粮食物资一点也不能少,这样一来,这些山民和百姓们可就倒了大霉了。没饭吃没衣服穿,饿死人的事情都不鲜见。 这可不是林觉的杜撰,为了了解这些情况,林觉亲自去山下的百姓家中实地调研了。山民百姓们告诉他,这里土地贫瘠,产出可怜。而左宗道的石人山大寨收的赋税又多,所有的百姓几乎都是赤贫的状态,连基本的温饱都没有解决。林觉便亲自尝了尝一户山民家中的黑色窝窝头,那味道和口感让林觉根本难以下咽。那窝窝头里可没多少面,大多是百姓们为了冬天能活下来,在山上采的野菜和草根晒干磨成粉,加上少量的荞麦粉混合做成的。放在富庶之地,那是牲口也不会吃一口的东西。 百姓们活不下去这是其一,其二,这种情形其实也会大大的影响山寨的物资供应。就算你再盘剥百姓,地里只有那么点粮食,全部被收走也还是不够供应。所以,其实以石人山大寨的规模,大可以再多养几千兵马。可是左宗道却没这么做,恐怕也是受制于物资的供应不足之故。这一点在当初左宗道和高慕青等人因为物资供应而产生的冲突的事情上也可以得到佐证。如果左宗道有着充足的物资和粮草,他一定不会轻易的和高慕青翻脸。他应该会想办法稳住高慕青他们,更有利于他利用这些人为他争夺地盘的目的。 其实,本质上来说,林觉是同意左宗道将百姓和山民聚集在大寨左近的作法的。这其实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任何一个伏牛山中大山寨都面临着基本的物资供应的问题,自力更生,以民养兵,这是一个最根本的办法。林觉提出的开辟落雁谷中的土地耕种,其实也是这个思路。但前提是要有合适的耕种之所。而这一点在落雁谷中将会得到全面的解决。落雁谷中大片的肥沃的土地是适合耕种的地方,一旦全部开辟出来,将会成为一个大大的粮仓。 林觉这么一分析,高慕青袁朗等人也都明白了过来。虽然之前袁朗强烈要求将落雁谷总寨迁移到这里。但是林觉有理有据的说出道理之后,袁朗便不再坚持了。确实,落雁谷大寨如今一下子吞并了石人山大寨,地盘和所辖的人口一下子增加了数倍,基本的生存问题若是得不到解决,那还谈何发展? 林觉提出,既然石人山下边山谷的土地并不适合耕种,山下那五六千山民应该迁移绝大部分到落雁谷中。留下两三百户在石人山下的山谷中,每户的耕种土地可以大大的增加。这样既可保证供应驻守于此的兵马,也可让百姓们有所结余。 此处山寨其实也不必留下太多的兵马守卫,林觉提议,留下袁朗和五十名落雁军士兵,再加上三百余石人山投降的山匪在此驻守便已经足够了。一来,兵马少可减小百姓的负担,二来这个数目其实对于防守这样一座地势险要的山寨已经足够。 几经商议,最后终于拍板下来,袁朗和四百人手留在石人山驻守。袁朗也被正式任命为石人山分寨寨主。其余投降的五百多名降兵以及石人山左近的一千多户山民百姓中的七成将全部随着林觉和高慕青返回落雁谷定居。 三日后,一场浩大的大迁徙正式开始。即便是离开这片不能活命的地方,百姓们还是表现的依依难舍,不肯离开。当然,对于他们而言,在这严冬时节被另外一帮土匪逼着离开自己的居处,前途渺茫,自然是心中恐惧的。 苦口婆心的劝说并不奏效,很多百姓就是不肯走。最后林觉悍然下令,开始烧毁他们破旧的茅草屋和土坯房子。山下十几个村落火光冲天烈焰腾腾,搞得像鬼子进村一般的凶恶。在这种情形下,约五千百姓这才哭哭啼啼拖儿带女的上了路。 百姓们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更何况还要押送北山大寨的三百多名俘虏,以及从石人山大寨缴获的绝大部分的物资也要跟着一起运走。这一路简直是哭声喊声呵斥声响彻耳鼓,山路崎岖难行,人车时常陷落其中,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随行的护卫兵马数量其实很少。除了一百多名落雁军士兵之外,另外的主力便是投降过来的石人山大寨的山匪们了。林觉和高慕青其实最担心的是这些家伙半路上生乱,那将是很可怕的事情。临行前,林觉和高慕青特意找来杜成江详谈了一番,对他多加笼络勉励。 好在杜成江的表现让人很满意,一路上有他约束那五百多名降兵,尽心尽责的护卫,并没有半点差池。而且还出了不少好点子。譬如提出让三百多名北山大寨的俘虏推着大车赶路,以节省人力。就这样,虽然艰难跋涉,但好在一切乱而有序,慢而不滞,数千人的队伍就这样一步步的往落雁谷而去。 原本三天的路程,这支队伍硬是花了六天时间才过了虎啸峡,当看到前方两座并肩耸立的山峰时,众人都长长的松了口气。那两座山峰东边的那座是老君山,西边的那座便是北山大寨分寨所在的无名山峰了。过了这两座山峰之后,便是落雁谷的范围,这次漫长的迁徙也将接近终点。 但林觉和高慕青在此时却神色极为严肃,因为他们明白,眼前的这两座山峰上都有兵马,而且数量不少。北山大寨分寨的山头上按照鲍猛的交代应该还有四百余兵马驻扎。他们其实到不足为虑,毕竟鲍猛在自己手上。但是老君山上的这一支兵马却不容小觑。那是左宗道手下的四寨主吴海儿率领的五百兵马在此驻扎。杀死左宗道的那天晚上,莫巧儿临死前提及了此人,此人应该也是深受左宗道器重的一名手下。否则也绝不会让他率五百兵马驻扎在老君山上。 林觉下令队伍就在山谷中停下休息,同时派出人手去探路,查看前方是否有可疑迹象。虽然可以借道北山大寨的地盘,但必须要穿过老君山西南山坡下,若是被吴海儿的人马设下了埋伏,那可就麻烦了。 足足一个时辰,派去侦察的斥候才从前方的密林中钻了出来。去时只有七八个人,但回来时却多了几十个身影。林觉站在斜坡上看着这情形正自疑惑,忽然间听见那群人中一个人高声大叫起来。 “大寨主,军师,哈哈哈,你们可终于回来啦。” 林觉和高慕青闻言既惊又喜,那说话的人居然是梁七。也不知道他怎么跟着探路的兄弟们遇到了一起。 “哎呀,梁兄弟,怎么是你?我们没派人回去送信啊,你怎么知道我们到了?”林觉大笑着迎上前去。 高慕青也笑眯眯的迎上前去,道:“是啊,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山寨无恙否?” 梁七飞奔而至,朝高慕青和林觉行礼,口中笑道:“可算是把你们盼回来了,怎地过了这么久,都半个月了。山寨没事,一切都好。” 林觉笑着还礼道:“可是你们怎地出现在这个位置?难道我看错了地形?前面那座不是老君山?” 梁七道:“是老君山,不过现在老君山是我们的了。我带着一队兄弟在林子里搜寻残敌,没想到正好遇到牛兄弟他们。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大寨主和军师回来了。我得天,怎地这么大阵仗,我们知道大寨主和军师夺下了石人山,却没想到大寨主和军师这是将他们整座山寨都搬来了么?” 林觉哈哈笑道:“也差不多。” 高慕青叫道:“你方才说,老君山是我们的了,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搜寻残敌?你攻下了老君山么?” 第四四二章 好花堪折直须折 (二合一。月初了,免费月票不能生崽子。投了吧。) 梁七笑着拱手道:“禀报大寨主,军师。事情是这样的。前天夜里,老君山的这帮人突然对我们发动突袭,结果自然是讨不了好去,冲了几次被我们杀了五六十人便退了。我们打扫战场的时候抓到了几名活口,一审问才知道,原来老君山上的山匪得知了他们主寨被攻占的消息。他们很是恐慌,五百多人这几天陆续逃走了一百多人,只剩下三百七八十人了。他们的一个头领叫吴海儿,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迟早人会跑光了。于是便想铤而走险,趁着我们山寨人马空虚来夺我们的主寨,来个釜底抽薪。所以才发动了对我们的突袭。” 林觉恍然道:“原来如此,这吴海儿倒也是个明白人。他们主寨被我们攻下,便等于断了他们粮草物资的供应,他们也撑不了多久。与其如此,不如挺而走险。” 高慕青点头表示同意,问梁七道:“于是你觉得有机可乘?乘着他们兵马不多又人心涣散所以带人攻打老君山了?” 梁七拱手道:“大寨主,军师,此事我自作主张,没有来得及向大寨主和军师禀报。若要处罚,我受着便是。主要是那俘虏说有条避开主要工事的小道,他可以带路。我想着事不宜迟,若是那厮带着手下跑了,岂非是便宜他了。所以我便带了一百名兄弟昨天后半夜摸上了老君山大寨。谁知道这群人都是一群怂包,还没怎么交手,便逃了大半。害的我和兄弟们天亮后到处搜索他们。” 林觉哈哈笑道:“老巢被端,自然军心涣散一盘散沙了,干得好。省的一番手脚了。” 梁七忙道:“军师不怪我擅做主张么?” 林觉笑道:“怪什么怪,战机一到,自然是要即刻抓住的,否则便贻误了。我想大寨主也不会怪你的,我们还正担心这帮家伙劫我们的道呢。这么多百姓和物资,若是被他们窜出来捣乱,我们这点人手可是顾头顾不了尾。” 梁七呵呵笑道:“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担心着呢。” 林觉道:“人也不要搜了,逃了就逃了吧。你赶紧带人回山寨。招呼所有人下到山谷里,太阳落山前我们便会到达,这些物资都要搬运回山寨。还有,吩咐人多做炊饭,将围栏里的那十几头年猪宰了。叫这些百姓们好好的吃一顿。在校场上搭好窝棚,暂时安顿好他们。” 梁七挺胸道:“遵命,我这便赶回山寨。大寨主军师,我先去了。” 高慕青微笑点头道:“去吧。” 梁七带着人飞速离去,高慕青和林觉相视而嬉,心中开心不已。 …… 夕阳斜照在落雁谷西坡之上,整个山谷里人声鼎沸,响彻山野。大队人马抵达山谷之中后,落雁谷大寨中的老老少少几乎倾巢出动前来相迎。 走了六七天的那些从石人山而来的百姓和山民们得到了落雁谷百姓们热烈的欢迎。一碗碗的姜汤送上来,驱除了疲劳寒冷。这些困苦麻木,因为压迫剥削而变得冰冷的心,便在这一碗碗的姜汤一张张的笑脸一句句的问候之中变得温暖了起来,变得活泛了起来。 很多落雁谷的百姓将自己身上穿着的棉衣给人群中的老人和孩子。那些冻得眼泪都冻结的孩童们手里攥着热乎乎的面饼,脸上终于展露了笑颜。 在梁七的指挥下,所有的青壮汉子搬运起粮食物资往山寨中运去,百姓们也自发的一起帮忙。六七千人一起行动,太阳刚刚落山,便将数十车的物资搬运上山。 夜幕降临之时,大寨聚义厅前的演兵场上一堆堆篝火烧的正旺,一锅锅的米饭和一锅锅的猪肉发出扑鼻的香味。临时搭建的简易的敞篷之中,数千百姓坐在干草上,眼睁睁的看着这些菜饭肉食,他们怀疑他们来到了天堂之中。在伏牛山这个地方,居然还有一处山寨能如此的对待自己这些贫贱的山民们。这里的人们相互之间亲切而友好,那些山寨的士兵们跟百姓之间居然亲密无间。小孩子们居然敢在士兵们身上爬来爬去。这要是在石人山,早就被一脚踢飞了。 那些肉食,饭菜真的是给自己这些人准备的么?很多人咽着吐沫想着这个问题。不久后,当一碗碗的饭菜被分配到他们手里的时候,当嘴巴咬到肉食,满口溢出久违的香味,好吃的简直像是做梦一般的事情发生之后,很多人的眼里流出了泪水。那是感动的泪水,不仅是太久没享受过的美味的饭菜而带来的感动,更是基于眼前这座山寨中的人给予的温暖而带来的心灵的感动。 数千人狼吞虎咽吃饭的情形也颇为壮观。看着这些人饥不择食的样子,落雁谷中的众人心中也是满怀感慨。有时候人生最大的需求不过是一碗饱饭而已。但就是这么简单的需求,却也很难满足。 高慕青站在广场中间的火堆旁,她的眼睛里有些东西在闪动。她感激的看向站在远处正跟小虎和绿舞说笑的林觉,心里踏实的很。她第一次感觉到一种使命感,就像夫君经常说的那样,人活在世上当有一种使命感。有时候为天下苍生谋福是一句很空洞的话,但此时,这是一种真真切切的感觉。让这些可怜人吃饱饭,便是最为直接的体现。 不知过了多久,吃饱喝足的百姓们终于一个个满意的打起了饱嗝。几名年长的老者在儿孙的搀扶下走出了棚子,来到高慕青面前。高慕青尚未说话,那几名老者忽然跪倒在地朝着她磕头。 他们这一跪,棚子里的所有百姓都扑通通跪在地上,黑压压的一大片,朝着高慕青磕起头来。 高慕青手足无措的叫道:“哎呀,这是作甚?快起来。乡亲们快起来。” 一名老者颤声叫道:“大寨主,您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下凡么?来搭救我们这些穷苦人的么?我老汉活了七十有九,从未见到菩萨显灵。我也都快不相信世上有菩萨了。但现在,我们是真的看到菩萨显灵了。你是观世音大慈大悲的菩萨。” “观音菩萨!观音菩萨!”百姓们纷纷叫道。 高慕青摆着手红着脸叫道:“我不是,我不是,哎呀,你们快起来,折煞我了。” 百姓们跪着不起身,只是叫菩萨。高慕青求救般的看向林觉,林觉笑嘻嘻的并不过来。高慕青恨恨的瞪了他一眼,转过头来想了想,大声对百姓们说道。 “父老乡亲们,我真不是观音菩萨。我是高慕青,是这落雁谷大寨的寨主。我知道乡亲们都受苦了,吃不饱饭,受人欺压,日子过得很辛苦。但这一切很快就会改观,你们来到我的山寨,从此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我们很快便会做出安排。乡亲父老们,日子苦,求观音菩萨是没用的,要靠我们自己努力才成。你们看到下边的那座大山谷了么?我们要用双手开垦田地,在那里种下庄稼。收获我们的粮食,棉麻。只要我们不怕辛苦,我们一定会能吃饱饭,穿暖衣,过好日子的。你们放心,没有人再回欺负你们,我落雁谷的兄弟们会保护好你们,你们什么都不用怕。谁敢来欺负你们,我们便教他们有去无回。” 百姓们群情激昂,大声称是。又是欢笑又是流泪,又是磕头的,又是相拥而笑的。场面热闹非凡。 一片嘈杂中,高慕青转头看向林觉,林觉正在远处笑着看着自己,一个大拇指在空中挑的高高的。 …… 林觉住处,小桌上摆着几盘小菜,一罐好酒已经喝的见底了。林觉脸上都已经微红。酒是个好东西,特别是在这伏牛山中更是金贵之物。石人山大寨中搜出了不少酒,这可都是用珍贵的粮食酿造的酒。人都要饿死的地方,左宗道居然还浪费粮食酿酒喝,这件事让人愤慨。但这酒可不能浪费,所以不辞辛苦的搬运回来,喝到肚子里才算没有浪费。 绿舞在旁边忙活着,往红泥小炉子里添加着碳薪,上面的一个瓦罐咕嘟嘟的冒着香气,里边的肉炖的软软香香的,味道诱人。 “别忙活了,都过来吃一些。绿舞,来陪我喝一杯。”林觉朝绿舞招手道。 绿舞笑道:“我可不会喝酒,公子自个喝便是。我也吃过饭了。” 林觉瞪眼道:“怎么,不听话么?一个人喝的是闷酒,那有什么意思?小虎腿伤没好,要不我叫他来陪我喝。” 绿舞嗔道:“可不能教小孩子喝酒,公子干嘛不去叫慕青姐姐来陪你喝酒?她可是很能喝的,我却不成。我和慕青姐姐比,可差得远了。” 林觉伸手过去,一把搂住绿舞的腰,手臂一用力,将绿舞搂在大腿上坐下。呵呵笑道:“绿舞,你是不是吃醋了。” 绿舞垂首道:“绿舞怎么敢生气?” 林觉伸手挑起她的下巴,轻声道:“听说这段时间你很担心我是么?小虎说,你每天都跑到崖边等我回来是么?” 绿舞羞涩道:“这小破孩子,怎地现在这么油嘴滑舌了?我……我……只是……只是不知道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罢了。公子不在,我的心空落落的。我又帮不上公子的忙,只能等公子回来了。晚上的时候,我还向流星许愿了呢,许愿公子凯旋而归,那我便心满意足了。流星许愿真的很灵,公子真的凯旋而回了。” 林觉微笑道:“绿舞,你对我真好。” 绿舞轻叹一声,将头靠在林觉胸前,像只柔顺的小猫咪。林觉端起一杯酒来送到绿舞唇边道:“来,喝一口,暖暖身子。” 绿舞皱着眉头,终于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了一下,顿时一张俏脸顿成苦瓜脸。林觉哈哈大笑,一口将那杯酒喝干,抱着绿舞站起身来。 绿舞勾着林觉的脖子叫道:“公子要做什么?” 林觉俯身过去,喷着酒气道:“今晚,我想要了你。” 绿舞吓了一跳,满脸红晕,低声道:“公子不是说……我……我还小么?公子今晚这是怎么了?” 林觉俯身在她粉红的嘴唇上一吻,低声道:“这一次去打仗,我差点没命。我当时就在想,若我死了,你该怎么办。你跟着我这么久,没名没分,我死后你什么都没有,还要为我伤心。这是多么的不公平。所以,我下定决心,如果活着回来后,一定纳你为妾,给你个名分。所以,今晚便是你我的洞房花烛之夜。等去了京城,我找个机会摆下宴席,再正式的宣布此事。” 绿舞又惊又喜,身子颤抖着不知说什么才好,只紧紧将滚烫的身子依偎在林觉身前。 林觉低声问道:“绿舞,那么,你愿意嫁给我么?我会一辈子将你当做心肝宝贝的。” 绿舞抬起头来,看着林觉,眼泪忽然涌出眼眶。自己的愿望终于实现了,青台镇上对着流星的许愿也终于再次灵验了,那次许下的愿望是,让公子早些娶了自己,今日终于美梦成真了。 “我愿意的,你知道的,公子……我……我太开心了。”绿舞呜咽道。 林觉笑道:“所以我刚才要你跟我喝一杯酒,权当是你我的合衾酒。可是你不想喝啊。” “喝,我喝,我能喝。”绿舞跃出林觉的怀抱下了地,抱起酒坛子开始往杯子里斟酒,然而,酒坛子见了底,沥了半天才斟满了一杯酒,便再也没有半滴酒水了。绿舞有些尴尬的看着林觉。 林觉哈哈笑道:“怎么办?合衾交杯酒,哪有只有一杯的。” 绿舞道:“我去拿。” 林觉一把拉住她笑道:“夜这么深了,跑出去拿什么酒。” 绿舞怔怔道:“那该如何是好?” 林觉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绿舞顿时脸色绯红,羞得捂住了脸。 林觉笑道:“怎么?不肯么?” 绿舞道:“羞死人。” “你我都要成夫妻了,有什么好羞的?你不想洞房花烛了?”林觉轻笑道。 绿舞吁了口气,鼓足勇气上前,捧起酒杯将那一杯酒喝到嘴巴里,红唇嘟着,腮帮子鼓鼓的走到林觉面前。林觉一把将她抱起来,张口仰头。绿舞凑上嘴巴,将口中酒水缓缓的度入林觉口中。一口酒喝完,两人已经唇舌纠缠蜜吻起来。 “好花堪折便需折,莫使无花空折枝。”林觉嘀嘀咕咕的吟诵着诗句,搂着满怀幽香走向床头。 灯火熄灭,小火炉中的炭薪发出红红的火光,好似洞房花烛夜的红烛一般。床上的锦被里,一番准备之后,林觉小心翼翼的进入少女青涩的身子里,少女蹙眉啊的一声轻叫,便咬着嘴唇再也不出声了。不久后屋子里充满了甜蜜的喘息,少女紧蹙的眉头开始舒展,眼睛也快乐的弯成了月牙儿。 …… 清晨时分,林觉浑身舒泰的醒来。睁开眼睛,外边窗棱泛白,天已大亮。枕边人早已不在,空气中还遗留着少女身上的香味。林觉一骨碌坐起身来,棉被从身上滑落时凉意袭来,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未着寸缕。 “绿舞,绿舞。”林觉叫道。 绿舞从外间快步进来,见到林觉赤裸的上身,羞红了小脸。 “公子醒啦。快穿上衣裳,我在外边的炉罩上哄得热乎乎的呢,正好乘热穿上。”绿舞的臂弯里搭着的正是林觉的内衣。 林觉笑道:“你怎么起来这么早?大冷天的,也不多睡会。” 绿舞红着脸低声道:“我……我怕被人撞见,莫说了,快穿衣服。一会儿要着凉的。” 林觉呵呵一笑掀开被子坐在床沿上。绿舞简直不敢睁眼看林觉裸露出来的下半身,只低着头上前来,伺候林觉穿衣。在柴炉旁烘热的内衣穿在身上暖洋洋的,林觉不禁赞叹不已。小丫头越来越会伺候人了,既体贴又细心,心思完全在自己身上。这一辈子恐怕再难有人对自己这么真心真意的照顾和关心了。 穿外氅的时候,林觉张着双臂像个木头般的站着。绿舞低着头站在林觉面前替他结上扣子。这时候林觉才忽然发现了绿舞今日打扮的不同。平素绿舞的衣衫以淡雅之色为主,大多为浅绿青葱之色,但今日绿舞穿的是一件红色的襦裙,显得喜庆了不少。而且,今日绿舞的发式也发生了变化。以前都是双寰小髻,额前一排整齐的流海。但今天额前光洁如玉,发丝一丝不苟的朝上梳去,汇聚脑后扎了个圆圆的发髻。 林觉猛然明白了过来,这种发式是已为人妇的女子的常用发饰,绿舞梳了这个发饰,便是表明她已经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少妇了。昨夜对林觉而言不过是顺理成章,林觉自己当然没感觉到有什么变化,但对这个少女而言,她的心理上的变化一定是巨大的。绿舞就是这种人,她悄无声息的用发饰的改变来表达她的心境的变化,莫看她年岁尚稚,但其实心思极为细密。那一身红衣服,怕是她自己为这突如其来的新婚而特意穿上的。 没有酒宴,没有宾朋道贺,没有三媒六礼,没有任何的仪式。绿舞没有抱怨,她用这种隐晦的方式来庆贺自己的婚礼。以一种温婉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心境。这便是这个少女最让人怜爱和心疼的地方。 林觉心中突然涌起极度内疚之感,自己的粗枝大叶并没能体会绿舞的心思。她可是新婚啊,自己却还在使唤她,将这一切当做理所当然,这可太过分了。虽说之后自己会补办一场婚礼,但也不能让绿舞心中留下遗憾。 “绿舞。”林觉叫道。 “什么?”绿舞抬起头来诧异的看着林觉。 林觉抱住她亲吻,低声道:“对不住,昨晚太仓促了,我应该告诉山寨众人,请他们喝杯喜酒庆贺的。” 绿舞红了脸,忙摆手道:“千万不要,我……我不想让他们知道,羞人答答的。” 林觉笑道:“那便以后补上,来,跟我来。” 林觉拉着绿舞来到带上山来的一只木箱旁边,打开木箱子,里边满满当当的都是书。在绿舞诧异的目光中,林觉在书箱一角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锦盒之后,里边一只精美的梅花金钗静静的躺在里边。 “哎呀,这不是主母的梅花钗么?花瓣上镶了红宝石的,我记得被闫大娘摔碎了一颗红宝石,主母气的都哭了两天呢。公子从何处得来?我记得后来不见了的,问主母,主母还训斥了我呢。”绿舞瞪大眼睛道。 林觉微笑道:“绿舞,这是当年爹爹送给我娘的定情物。我娘一直视为珍宝一般,虽然它确实价值不菲,但在娘心目中,意义更是不同。爹爹故去之后,娘便很少戴了。你也记得那次大娘找我娘的麻烦,将这枚金钗摔碎的事情。打那以后,我娘便再没戴在头上过了。但其实,娘是给了我。我之前什么都不懂,只将它随手将它不知放在何处。去年过年给娘拜祭的时候,我想起了这只钗子,于是到处寻找,在书架后面的角落里找到了这只金钗。我忽然想起娘将金钗给我时候说的话,她是要我将这只金钗送给她未来的儿媳妇。绿舞,今日,我便将这只金钗送给你,我想娘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会同意的。” 林觉将金钗捧在手里递了过去,绿舞吓得一边后退一边摆手道:“不不不,我可不能要。这金钗是主母要你留给公子的正房的,我哪里有这个资格?” 林觉笑道:“你有,虽然你只是我的侧室,但你在我心中无人可替。除了你,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拿这只金钗。过来,我给你戴上,今日你戴上最是合适,你我已是夫妻,这算是我送你的礼物。” 绿舞兀自摆着小手不敢要,她知道林觉身边的女子不少,林觉对她也并不隐瞒。梁王府的郡主,高慕青,谢莺莺她们哪一个不比自己更好,跟她们比起来,绿舞时常自惭形秽。自己能伺候公子已经是幸运的事情了,怎还能受这只金钗? 林觉板起来脸,佯怒道:“绿舞,我要生气了。” 绿舞涨红了脸道:“我……我……真的不敢要。绿舞受不起。” 林觉道:“站住别动。” 绿舞一楞道:“什么?” 林觉将金钗往绿舞的发髻上一丢,叫道:“着!”那金钗轻轻插入发髻之中,上面的珠花颤颤悠悠,流光溢彩。 林觉拍掌笑道:“正合适,你戴了这金钗更美了。” 绿舞手足无措,脸上红晕上脸道:“我……我……” 林觉举步朝外走,笑道:“我什么我?我去洗漱,你是不是该将床上的垫被撤了去,上面也有几朵梅花呢。” 绿舞愣了愣,忽然明白了过来,脸上红的要滴血,忙来到床边将被子掀开。垫被上,几朵红梅点点而开,正是昨晚自己的少女落红染就,当下羞得面红耳赤将垫被扯了下来,团成一团四下张望着不知往哪里扔。想了半天,却将垫被展开缓缓叠成四方,宝贝般的压在衣箱最底下。 第四四三章 大建设 朝阳照在聚义大厅前的广场上,操练已毕的落雁军士兵们正在收拾兵器整队解散。高慕青梁七春草等人站在朝阳下正说着话,林觉带着绿舞从两座房子中间的石子路上缓步走来。 高慕青笑意盎然的迎了上来。 “军师来了啊,我派去请你的人是不是打搅了你的好梦呢?”高慕青笑道。 林觉哈哈笑道:“是啊,你惊扰了我的春梦,你陪来。” 一旁众头目翻着白眼咳嗽着,军师这玩笑开得有点露骨了,跟大寨主居然说这种话,要大寨主陪你春梦,这不是调戏大寨主么?军师胆子忒大了些,要知道大寨主可最不能容忍他人跟自己开这样的玩笑。 不过他们的大寨主好像并没在意,只是白了林觉一眼,目光便转到绿舞身上,笑道:“哎呀,妹子今天打扮的好漂亮啊,穿的像个新娘子一般。头上这枚金钗好精致啊。” 绿舞忙结结巴巴的道:“大寨主……莫瞎说。” 林觉怀疑昨晚自己留绿舞过夜的事情被高慕青发现了。虽然昨晚高慕青早早的便回房睡了,但天晓得她会不会又回来找自己。而且夸绿舞是新娘子这样的话,似乎另有所指。 不过高慕青很快便将注意力转移到林觉身上。正色道:“军师昨日说了,今天要商讨一件大事。现在大伙儿都在,咱们现在便商议便是。” 林觉点头道:“好,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这件事你们也定然知道了。山寨一下子增加了四五千人,已经根本无法安顿了。所以,咱们必须要想办法安顿百姓,让他们赶紧安稳下来。否则,山寨到处一团糟,这可不成。” 众人连连点头,前方的演兵场上便是一排排的简易窝棚,此刻从窝棚里起身的百姓们正发出巨大的声响。孩子的啼哭声,百姓的叫喊声,说笑声充斥了整个山寨。便是昨天夜里,这些嘈杂声也一直没停过。 “军师说的是,我们一猜便知道是这件事。适才我们还和大寨主在商议呢。乘着这段时间天气很好,也没有雨雪。咱们是不是该在落雁谷中进行建设了。”梁七笑道。 林觉点头道:“正是此事,晴好天气难得的很,新年前后一般都有一场大雪。咱们要在新年来到之前安顿好百姓,这是一件大事。百姓们安顿了,心也就安稳了。不仅如此,人手这么多,另一件大事也必须要进行。三月前必须要完成水坝的建设,沟渠的开凿,以及田亩的开垦。这之后还要按照人头丈量分配田亩。作物种子棉麻种子都需要准备。开春之后便要耕种下去,否则这么多人,存粮根本撑不住。现有的粮食包括从石人山大寨运回来的粮食都要按量供应,绝对不能浪费了。以前是干系一两千人命,现在干系山寨五六千人的命。这些事情可都不能马虎。” 听了林觉的话,众人脸上都露出了严肃的神情,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山寨膨胀了数倍,这么多人吃饭,那可是巨大的消耗。这些事绝非儿戏。此刻确实需要未雨绸缪,做好规划。 “这样,饭要一口口的吃,事儿要一件件的做。眼下当务之急便是要安顿百姓。给我几个人,跟我去山谷中规划村落的位置。大寨主和春草姑娘今日去发动百姓,所有青壮男女都要发动起来,带着他们伐木开石。老弱的,请他们编织些箩筐篮子之类的器具,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有用的。梁七兄弟,咱们农具急缺,一时半会儿弄不到手,你去带人将库房里以及缴获的那些破兵器烂盔甲都集中起来,找些会打铁的抓紧打造一批农具来。优先打造铁锹铁铲,后面铸堤坝要大量使用。另外还得造一批简易的车辆来。不要多么好用,能推着走,能装木材泥包什么的都成。咱们分头行动,抓紧时间干起来,争取在年前让百姓们都搬入新房子居住。”林觉一连串的说道。 “好,咱们立刻行动。”林觉的指挥有条有理,众人无需多想,只按照执行便是。 当下山寨上下一起行动起来,人人动员,个个争先,忙的热火朝天。 林觉带着三十几人下到了落雁谷中,选择了几处地势高的地方,林觉指导众人开始用石灰划出范围,规划出村落的整体轮廓。山寨现在有百姓近六千人,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居住是不现实的。林觉将他们分成了五个村落,每个村子居住一千两百人左右,那已经是不小的规模了。但这样可让村落分布在从南到北的近十二里长的山谷之中,便于就近耕种。 另外,村落左近资源的配置也是很重要的,田亩的肥沃,池塘的分布,林木的资源,便于守卫防御等等因素都需要有所权衡。故而,光是村落的设置便是一门大学问。更别提具体到每一个村落的中街道的设置,院落的规划,四季的冷暖,房舍的大小等等。所有细微之处都要提前考虑到。 所以,光是选址和规划村落以及设计出房舍的格局样式,便花了林觉整整四天的时间。 好在这并不耽搁进度,因为这四天时间其实也是做好物资准备的时间。这四天里,成千上万棵树木被砍伐运送到山谷之中。靠近村落选址的地方,开辟上山的阶梯的同时也积累了大堆的石料待用。山寨中所有破损的刀剑盔甲中的金属一股脑被打造成了上千柄铁锹铁铲铁叉等农具。五十多辆简易的大平板车被打造出来,一字排开的摆在谷中的平地上。上千对松枝编织的箩筐也在百姓们的巧手中被编制了出来。 十一月二十三上午,猎猎的落雁谷大寨的寨旗在落雁谷中飘扬,近三千多名青壮百姓和落雁军士兵组成的大军肃立在山谷之中。林觉用手中的王八盒子当做号炮,朝天轰轰两枪,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建设就此开始。 数千名建设者按照规划的线路挖开泥土,一车车的青石灌入泥槽之中作为地基,上方是木头为廊柱,三合泥和石块为墙体的主体的框架结构。屋顶一律以草木灰泥涂抹草席制成的泥毡覆盖上,再盖上一根根劈开的毛竹作为临时的遮盖。位于落雁谷侧壁上的几座瓦窑不分昼夜的冒着浓烟,因为实在是供应不及,瓦盖反而是最为拖后腿的一步。好在天气晴好,泥毡也要晒干,故而倒也并不影响整体的进度。 大建设如火如荼的展开,这样的场面岂能没有振奋人心的标语助阵。建设场地上,巨大的标语牌高高竖起,一道道军师亲笔题写的大标语硕大而醒目。 “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一双勤劳手,建设温暖家。” “大干三十日,年前住新居。” “落雁大寨是我家,流血流汗只为它。” 有了标语,岂能没有鼓足干劲的歌曲。一首名为《落雁谷》的歌曲成为众人最喜爱的曲子。 “花篮的花儿香, 听我来唱一唱, 唱一呀唱。来到了落雁谷啊, 落雁谷是好地方, 好地呀方。往年的落雁谷, 处处是荒山没呀人烟。如今的落雁谷, 与往年不一般, 不一呀般。如今的落雁谷 房屋片片排成行。每个百姓流汗水,落雁谷的明天更美好,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如今的落雁谷,再不是旧模样, 是伏牛山中的好江南。……” …… …… 正所谓人多力量大,村庄的建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的见到效果,腊月初八,在大建设开始十五天之后,位于落雁谷最南端的落雁谷第一村的两百二十座新居终于整齐的排列在落雁谷中。一排排的新居分为四排整齐排列,中间一条村中大道宽逾十丈。二十几条村中小道从每一户门前经过。每一户的房舍包括三间正房和两间阁楼以及两个厢房。可供六七口人居住。完全可以容纳一千三百人左右的百姓。虽然有很多需要完善的地方,譬如各家小院的圈建,村落外围的围墙的圈造,村中道路的铺设石子,以及林觉提出的种植花草绿树美化等事务。这些其实都是后续慢慢完善之事,就目前而言,房舍已经可以入住了。 当天上午。高慕青和林觉举行了第一批隆重的乔迁新居的仪式。一百多户老弱病残的百姓家庭以及一百多名在大建设中表现积极的百姓拿到了象征着居住权的房牌。林觉亲自提笔,在每一片将来要悬挂在房前的房牌上写下住户户主的名字,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欢送他们乔迁新居。 当晚,北山大寨鲍猛的两个儿子送达落雁山大寨,林觉和高慕青在山寨设宴为鲍猛送行。这么天来,鲍猛其实一直关注着落雁山大寨的建设过程,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他看到了落雁山大寨的欣欣向荣,感受到了这座山寨中一种可以感染人的奋发向上的气势,心中颇有感触。 第四四四章 众寨盟会 酒席宴上,鲍猛说出了心里的话。 “高大寨主,方军师,我鲍猛在伏牛山中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你们这样的山寨,从未见过你们这股干劲。多年以来,伏牛山中的各寨从未有对寨主百姓山民如此厚待的。这几天,我想了很久,似乎明白了些什么。高大寨主和方军师驭人非靠武力,而是在驾驭人心啊。假以时日,贵寨必无人可敌。我鲍猛之前确实有些瞎了眼,早知如此,我绝对不会对你们动主意,这不是自寻死路么?不过现在也不晚,你们放心,回去后我将提议召开伏牛山山寨大会,到时候我必竭力劝说他们接纳你们。倒不是为了你们,其实是为了我们伏牛山众寨着想。谁惹上你们,恐怕都是要完蛋的。我甚至想,如果贵寨能将我伏牛山中这一盘散沙的局面捏合起来,那么伏牛山中的局面将改观的多。各寨也不至于蜷缩在深山之中不敢踏出此地半步了。” 林觉呵呵笑道:“鲍大寨主,你能想明白这一点这很好,但其实我们的目标并不远大,我们还是希望能在这里立足,好好的过安静的日子罢了。你去告诉其他的山寨的寨主们,我们落雁谷只希望跟他们和平共处,只求能存身于此,并不想和他们为敌。他们接纳我们最好,若是不接纳也没关系。但有一点,犯我者我必灭之,绝不手软。当然了大伙儿能和和气气的相处,那是最好了。” 鲍猛连连点头称是,酒宴过后当晚,鲍猛便带着手下三百多俘虏离开落雁谷回归北山大寨。不过在那酒宴上,林觉提出了个小小的要求,那便是希望鲍猛能允许原北山大寨的四寨主阮平留在落雁谷。 阮平一直在落雁谷大寨养伤,这段时间阮平已经成功的被林觉说服,愿意留在落雁谷大寨之中效力。一方面他和鲍猛的关系有些尴尬,确实不适合再回到北山大寨之中。另一方面,阮平对林觉已经佩服之至,他觉得唯有在北山大寨中才有前途。而林觉和高慕青其实对阮平也颇有些好感,这个人还是有些血性和本事的,就凭在石人山一战中他的表现,也足以让人刮目相看。在左宗道居处的那一番浴血死战,阮平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勇猛无畏。山寨能得阮平,正是添了一员虎将。 当林觉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鲍猛沉默了良久,终于叹息着点头答应。鲍猛自己也明白,经过石人山一战之后,自己的威望大跌,恐怕是留不住阮平了。与其如此,何不大度一些,欣然应允,也卖了落雁谷的一个人情。今后,北山大寨必定是要跟着落雁谷大寨混的,虽失去了一个人才,也必定会有回报。 有了第一个村庄建设的经验,后面建设的进度极大的加快。之前有些浪费人力和效率,但在这之后,便吸取了很多的经验。林觉采用了两处工地同时建设的计划,这样大大的提高了人员的效率。腊月十八,落雁谷第二个和第三个村庄几乎同时建设完成。五百五十户百姓近两千五百名百姓乔迁新居。十一天后,腊月二十九日,第四和第五座村庄建设完成。终于,赶在庆丰五年的新年之前兑现了诺言。全寨百姓一千一百零三户全部搬进了新居之中。短短一个月零七天,近四千军民手中建造起了一千多座房舍。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虽然,这些新房子还有许多需要修缮的地方,村落中还有许多铺路修桥栽树围栏的工作要完成。但起码,这些房舍成功的解决了六千多百姓的居住问题。每个人都住进了可遮风挡雪的房子里,并且都被发给私人的宅邸地契,表示这是他们的私产。这对这些百姓和山民们而言那是天大的事情。拥有这些房舍便拥有了自己的财产,拥有了一份安定的感觉。一家子能够团团圆圆的住在这里,这种安定幸福的感觉是他们难得的体验。 年前,林觉高慕青梁七等山寨头领们也忙的团团转,不仅是安顿百姓有房子住,新年到来,还要给予他们慰问和救济。这些百姓们大多是赤贫之家,所以,年前要送年货,送温暖。所以众人兵分几路,每家每户送去柴薪和粮食,保证每家每户都过个吃得饱,住的暖的春节。 这些事一直忙到大年三十的清晨,才告一段落。而老天爷也似乎是长了眼睛,当一切安顿下来,今年的第三场大雪便踩着点到来。 大年三十下了一整天,山峰山谷之中满是皑皑积雪,天地万物都被银装素裹所笼罩。天气也变得更加的严寒。这场大雪下来,所有人都庆幸军师和大寨主的英明。如果没有这一个多月的大建设,这场大雪下来,这些百姓们在窝棚里住着,也不知要冻死多少。 大年三十晚上,山寨上下,落雁谷无座村落中松明闪耀篝火彻亮,这一天,山寨中拿出了酒水,解除了戒酒令,让山寨兄弟们吃喝了个痛快。欢声笑语声一直持续到子夜时分。当子夜时分,山寨中的更鼓响起时,围坐在炉火旁守岁的高慕青和绿舞林虎等人向林觉举起了酒杯。 “恭喜你二十岁了,弱冠便成年了,此刻起你成了真正的男儿。祝愿你从此以后鹏程万里,海阔天空,建功立业,不负此生。”高慕青笑盈盈的道。 林觉哈哈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心道:“我已经过了两个弱冠之年,前两个都虚度了,这一个可不能虚度。二十岁其实没什么好的,除了老了一岁外,最麻烦的便是要蓄须了。不然会被人怀疑是太监,麻烦的很。” …… 大年初一清晨,山寨之中人人喜气洋洋的四处拜年。林觉带着绿舞林虎来到高慕青的住处,因为昨晚约好了今日要一起去给山寨兄弟们拜年。进了高慕青的屋子里的时候,高慕青正皱着眉头坐在堂屋的桌案旁发呆,手里拿着一封信笺。 高慕青今日脱下了盔甲,穿了一件红色的锦袍,披着白色的流苏披肩。云鬓高挽,荆钗横斜。脸上显然经过精心的打扮,贴了花黄抹了花粉,整个人看起来颇有些大家贵妇的气质。 高慕青看到林觉进来,却起身行礼,口中道:“我正待着人去请你来呢。” 林觉笑着坐下道:“怎么?有什么事么?是想让我来瞧瞧高大寨主今日美不美么?” 高慕青啐了一口道:“有正经事情呢,可没开玩笑。” “哦?什么正经事?新年三日不是说好了不谈正事的么?安安心心的过个年的。”林觉笑道。 “你瞧瞧这个。”高慕青将手中的那封信递过来。 “这是什么?”林觉接过信仔细的端详。 “你看了便知。” 林觉取出里边的信笺,快速的看了一遍,笑道:“这鲍猛还真是客气,大老远的送拜年帖子来。他送了五头牛过来给我们了?” “正是,刚刚送到,来的人在他的两个儿子那里。带了不少东西给他两个儿子。”高慕青道。 林觉笑着点头道:“不错不错,五头牛虽少了点,但将来耕种田亩还是用得上的。只要有公有母,后面会生出些小牛犊来。将来指不定会有一大群呢。” 高慕青皱眉道:“你没看信上的另外的话么?老是说这五头牛作甚?他说正月十五要举行伏牛山众寨会盟大会,请我们务必参加。” 林觉微笑道:“是这件事啊,我看到了的,这是好事啊。原本说年前会盟,中间鲍猛不是派人来说,他做了巨大的努力,各方意见不一,故而推迟了。现在终于可以举行会盟大会,这是个不错的进展呢。也许此次会盟,会解决我落雁谷大寨在伏牛山中的地位问题。倘若能让他们正式承认我们吞并石人山的现实,承认我们有资格落足于此,便可免于冲突。这也是我离开山寨前最为关心的问题,我只想你们能安居于此,平安度日。” 高慕青皱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难道不担心这是个圈套么?此次会盟的地点在盘龙岭的桃源寨。那桃源寨是伏牛山中实力最强的大寨之一,据说有两千多兵马。黑风山大寨主穆振山是伏牛山众大寨会盟的盟主,很是有些老辣。咱们去他的地盘会盟,又不许带兵马前去,万一他联合其他人对我们有什么不利,咱们岂非是自投罗网?” 林觉笑道:“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你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这一趟很可能是场鸿门宴。不过这一趟却也必须要去,不去的话,便达不到我们的目的。至于你说的安全的问题,确实需要多加小心。不过,你我大风大浪也见识了不少,还担心这个小小的沟渠么?” 高慕青道:“你可不要大意,毕竟是人家的地盘上,真要出了事,我们真的逃不脱。我不是怕死,不过这无谓之险,并不值得冒。” 林觉摇头笑道:“你的意思是咱们不去么?那样可就真的显得心虚了。另外我们的目的也无法达成了。一天不被他们认可,他们便随时可能联合起来对我们发难。我虽在鲍猛面前说的无所畏惧,但其实你我都清楚我们的实力。我们的兵力连同石人山分寨一起也不过一千多而已。真要是拼命的话,其实是挡不住他们所有人全力进攻的。所以,此行意义重大,必须要赴会。” 高慕青微微点头道:“我懂,你是为了我们能平平安安的在这里活下去。但我们是不是应该做些准备?” 林觉笑道:“那是当然,明知是凶险之地,我们岂能不做准备。我可不想丢了小命。其实也很简单,他们不许带兵马前往,可没说不许我们调动兵马。届时我们将兵马开赴他们的地盘边缘驻扎,一旦有事发生,便攻了进去。你我二人带些精干的人手去,只要能保住性命,便有脱身之策。凭着我这两把王八盒子和咱们现在的装备战力,他们想要我们的命却也不容易。” 高慕青点头道:“你说的也是。想一下子要了我们的命却也是痴心妄想。可是……” 林觉笑道:“别可是了,今日大年初一,正是喜庆的日子,不用愁眉苦脸的。再说这一切都是我们的推测,他们也未必便有敌意。走,咱们一起给兄弟们拜年去。天一晴又要动工铸坝挖渠了,这几日让他们好好的过个年,这件事不必跟他们说。” 第四四五章 规划设计 三天新年很快过去,雪后天晴,虽然此刻寒冷的天气不利于开挖沟渠筑造堤坝,但时间不等人,林觉还是决定要尽快的动工。 屈指算来,自己已经来到伏牛山两个多月了,也做了不少的事情,完成了不少的设想。但是如果这垦田开荒铸坝挖渠的事情不落实,之前所有的经营都成一场空。山寨不能自给自足,这欣欣向荣的景象也终究不能长久。 大年初四,皑皑白雪之中,数千军民举着大旗向落雁谷北端集合。 山谷北端,几处山峰雨水汇集之处冲击而形成的一个大湖的南岸,开工仪式正式进行。林觉作为工程总指挥,发表了一番热情而富有鼓动性的讲话。之后,在数名落雁军士兵将一幅巨幅工程效果图展现在众人面前。 那副图上划的是一片山明水秀的场景。一道长长的堤坝横亘山谷东西,堤坝内一汪碧水荡漾生波,水面上还画了几条撒网的渔船。堤坝上下绿柳依依,景色秀丽。 大坝下方的山谷之中,几个小小的湖泊之间被一条玉带般的河流连接在一起。河流两岸是绿油油的的大片大片的长满了庄稼的田畴。一道道沟渠如叶片脉络一般交织成网状,每一条沟渠都通向中间的大河。河水蜿蜒沿着山谷中间而下,一直倾泻到南边老君山东北方向的峡谷之中。 这副场景立在冰天雪地之中实在是亮眼的很,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便是军师给自己描绘的来年春天山谷的景象。这场景光是看着便让人激动不已。什么样的鼓动其实都不如这副效果图更有作用。一想到将来自己将生活在这样的场景之中,广大军民们斗志昂扬,干劲十足。 这副图是绿舞花了好几个晚上,在林觉的指导下画成的。少女的心本就很细,在这副图上很多地方的景色林觉根本没有指点,她自己便凭着想象划出来了。山水树花惟妙惟肖,颇有些丹青妙手的天赋。 林觉花了一刻钟时间详细的介绍了自己的设想。首先便是最上游的这一道堤坝。原本林觉的设想是建造三层堤坝层层拦截雨水和雪水,保证山谷不够洪涝之灾和干旱之灾。但这段时间林觉经过仔细的思索摒弃了这种想法。 一来,建造堤坝工程量太大,落雁谷的谷地宽逾三四里。要建造一座能够拦水的堤坝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可况是建造三座堤坝,那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二来,实地考察之后林觉得知,这座山谷中的积水量非常大。两侧两座山峰下雨和落雪之后的水流便足以形成庞大的水流,更遑论山谷最北端呈开放格局。数座山峰的雨水都汇聚入谷内,形成巨大的水流。这样的情况下,堤坝若想拦住水流是不现实的,以土石木结构建造的堤坝根本承受不住压力。只一道堤坝崩溃,那便是一场巨大的灾难。洪水会将山谷中的一切都扫荡的干干净净。 鉴于此,林觉改变了思路。只建造一座堤坝,而这座堤坝的作用并不是拦水之用,而是作为调节旱涝水库。可囤积一定量的水量,但绝对不能超过一个界限。这座堤坝林觉将之定位只有一丈高,宽逾十丈的一条低平坝。在水坝两侧和中间将留出泄洪丘。水位超过八尺,三处泄洪丘便会立刻往下泄洪,不至于对堤坝造成损害。 与之配套的是,在堤坝下游,沿着山谷中间的低洼处挖开一条贯穿南北的泄洪渠,或可称之为微型的人工运河。水流改堵为疏,所有多余的雨水都将通过这条运河往南边流到老君山东北方向的深谷之中。 同理,山谷两侧山壁上汇聚的雨水也将通过开挖数十条沟渠引入中间的大河之中。这既是一个灌溉网络,也是一个泄洪的网络。洪涝季节,所有多余的水流都将通过人工运河泄出。形成一个完备的给排水体系。 好处还不止这些,人工河流之上可以行船来往,水流之处可以建造磨坊水车,这些都是可以让百姓们得到便利的条件。而且,相较于建造堤坝而言,挖渠所费的劳力和功夫要小的多。特别是在后续还要对荒地进行开恳的巨大劳动之时,节省更多的劳力和时间可以保证在春暖花开之时尽快达成目标。 军师的解释更是让军民上下明白了这堤坝和沟渠修建的目的和重要性。林觉话音落下,一些百姓已经开始叫嚷了。 “军师,我们赶紧开始干吧,咱们巴不得看到水坝建成河道挖好的那一天。也巴不得看到今年万顷良田大丰收的样子。其实军师不用跟我们说这么多,军师只下命令便是。” “是啊,军师下命令吧,我们等不及啦。” 林觉呵呵大笑,知道百姓们的积极性已经被调动了起来,此时此刻憋足了劲头。这正是大干建设的好时候。于是一声令下,百姓们纷纷涌向用石灰线划分的水坝的位置,挥动工具开始动手。 然而,百姓们的热情虽高,但他们完全没料到这件事是多么的艰难。刚一上手,便遇到了难题。他们完全没办法将冻得梆梆硬的地面挖开。此处在上方的湖堤之下,常年土地湿润。在这样的天气,正是最寒冷的时候。地面上的泥土和水冻在一起,成了坚硬的冰坨坨,连用斧子在地上砍都只能砍出些痕迹来。 林觉也没料到选址之处的这个问题。主要是季节使然。若是在春夏秋三季,这根本就不是个难题。但林觉可等不到冻土化冻的时候,因为季节不等人。播种季节到来之前,必须要造好水坝,挖好沟渠,开垦好田亩以备耕种。否则带来的连锁反应便是,无法及时的耕种,导致山寨中基本的粮食供应没法解决,最后导致山寨的崩溃。 面对全部被浇了一瓢冷水的军民,林觉感觉压力巨大。此刻自己必须要提供解决的办法,气可鼓不可泄,这么多人眼巴巴的看着自己,自己必须要想出办法来。 可林觉哪里有什么办法?这又不是在后世的地球上,有那么多强力的机械可以击破冻土,在这里其实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但无论如何,林觉也不能放任不管,他想了片刻,提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不靠谱的办法来:用火烧! 林觉的办法是,在堤坝划定的位置上铺上干草架上树木点起大火。用火烤的方式让冻土融化,然后一层层的挖下去。这个办法之笨,说出来之后连林觉自己都觉得不太好意思。 然而,军民上下居然没有人提出任何的质疑,他们似乎已经认定了军师的办法必然是奏效的。当林觉提出解决的办法后,数千人立刻行动,割草的割草,运树木的运树木,硬是在天黑之前将宽逾十丈,长达三里的范围内堆上了大量的柴草。 天黑之后,一道火龙在落雁山谷底北端横亘燃烧,形成一道巨大的火墙。这场面让远在二十多里之外的北山山头的哨兵都看的清清楚楚。还以为这里发生了大型的山火。 大火烧了一夜,天明时整个范围的地面都热浪.逼人,尚未熄灭的炭火已经散发着灼热的热气。林觉忐忑不安的下令在东首试着开挖,一名百姓用铁锨往泥土里一插,用脚一踩受力处,铁锨完全没入泥土之中,将一大块冒着热气的泥土给挖了出来。这一下众人大喜过望,纷纷一拥而上,开始开挖。很快表面的一层冻得坚硬的泥土便被剥离,下方便是冲积堆积的黑色砂土。距离地面两尺之下泥土已经不再冻结。即便热气没能渗透到这么深的地方,却也无需担心了。 林觉开心不已,没想到这笨办法居然成了。虽然耽搁了些时间,但终究没被这硬骨头挡住步伐。林觉也算是学了个乖,凡事还是要敢想敢干。自己之前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办法蠢是蠢了点,但火可融冰,这个基本的思路是没问题的,有成效也是必然的。当然了,这也得益于伏牛山的位置其实并不太靠北地,气温也没有那么的严寒。毕竟这里的位置距离汴梁都还有三百多里,其实还只属于中原地区。若是真正的北地,气温极寒之下,土地下方可是有着一层厚厚的永冻土的,那便毫无办法了。 突破这一各拦路虎之后,接下来的进度便快多了。三千多人挖了三天时间,挖出了一个六尺深的巨大深沟,并且挖到了下方的岩层,这便已经达到了大坝地基的要求。这也从侧面证明了这道谷地是很适合耕种的,原本的落雁谷地面便是下方的岩石层,不知过了多少年的泥土草根落叶的冲积,终于给整座山谷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沃土。而这种土质可是最适合种植庄稼的。 接下来便是在岩石上开凿出孔洞来,将用炭火做了防腐处理的巨大木料栽进去,形成一个以原木搭建的间隔为一丈的十排框架结构。接下来便是用石灰拌匀的三合土往这框架之中夯填,一层层,一层层,层层夯实之后的三合土凝固之后硬如磐石一般。 正应了那句话,九层之台起于累土,这座巨大的堤坝的底座便是在数千人蚂蚁般的劳作和汗水中一天天的长高。虽然每天只能往上增高不到一尺,但在林觉和高慕青率军离开山寨参加会盟大会之时,整个大坝已经高达六尺,如同一道巨大的城墙一般横亘在两山之间的谷地上了。 林觉临走之前将工程总指挥的担子交给阮平来担任,并且交代了后续的工序。在大坝到达设计的一丈的高度之后,要做的便是用青石在外层垒砌防浪堤。并且在内侧下方的地面上打下柳木桩防风防浪。春天到来后,这些柳木也都会发芽成活,到时候便会如绿舞画的画上一样,成为一处绿柳长堤了。 虽然,此次参与伏牛山会盟,高慕青和林觉几乎抽调了全部山寨的兵马。这多少会影响工程的进度,但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了。 第四四六章 造化之地 正月十三上午。林觉和高慕青率七百落雁军离开落雁谷。这七百人几乎是所有落雁军的兵力,山寨中只留下了不到八十人的兵马守护,但这已经足够了。这七百人林觉和高慕青将只能率领五十人前往会盟之所桃源寨。剩下的这六百五十人将全部由梁七率领埋伏在桃源寨的地界之外以防不测。 两日后,一行人在桃源寨地盘之外的一处峡谷中分道扬镳。梁七将会命人在两侧的山顶瞭望。约定好,若是白天便以烽烟为号,若是夜晚便以焰火为号,得到号令后梁七将率军猛攻而入,无论见到什么兵马都毫不啰嗦的予以歼灭,直至冲上桃源寨救出高慕青和林觉。 虽然安排如此,但林觉心里是绝对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形发生的。当真到了那一步,可是一个糟糕的局面。这七百人其实也未必便能救出自己和高慕青来。 …… 桃源寨,坐落于伏牛山西侧的盘龙岭上。盘龙岭是伏牛山中第二高的山峰,就高度而言,仅次于石人山。但论地形之复杂,盘龙岭比石人山有过之而无不及。山势之险峻,峡谷之幽深,山林之茂密无可比拟,更难得的是,盘龙岭是一圈连绵山岭相连,中间围出了一片巨大的谷地。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盘龙岭的中间的这片巨大的谷地之中常年树木葱郁花草繁茂。即便在寒冬腊月之时,谷中既无落雪,更不会结冰。中间一汪湖泊常年冒着热气,就是一汪巨大的温泉。在伏牛山之中,能有这么一块地方立足,简直是上天的恩赐之物。 鉴于盘龙岭地形地貌的奇特,伏牛山中一直都有一种传言,说盘龙岭的山形恰似一条蟠龙卧居。而温泉花树,冰雪消融四季常青之处,恰恰是方士们所说的星火兴旺之地。故而,盘龙岭这片奇怪的谷地似乎成了人们心中所说的蟠龙卧虎兴旺发达之地。 不但有这么好的地形和这种好彩头,盘龙岭自然是各大山寨梦寐以求的希望据为己有的地方。当初,大蜀国被大周一统时,一支蜀国兵马保护着唯一的大蜀国的血脉南王孟丹退入伏牛山中的时候,最初的落足点便选择在了盘龙岭。他们希望,能借助这里的风水龙兴之脉,他日能辅佐南王孟丹重新复国,光复大蜀国。 然而,这蟠龙之地的风水似乎没有帮上忙。孟丹到了伏牛山中仅仅两年,因为不适水土和这里恶劣荒凉的气候便一命呜呼了。死的时候才十二岁,连半点血脉也没留下。一帮大蜀国的孤臣将领们一下子没了主子,统统成了孤儿一般。 不久后,内部的纷争开始兴起。本来这支战败退入伏牛山中的兵马便是由数支败军组成。南王在时,他们彼此还有个共同的主人,相互间还能共处。但南王死了之后,大将军穆远和大将军樊荣贵之间的矛盾便爆发了。两个人都不想听命于对方,不久后他们之间爆发了大火拼。最终的结果是,樊荣贵败走,穆远获胜。樊荣贵率手下兵马逃离盘龙岭,另立山头。穆远便占据了这块风水宝地。 一百多年过去,各自的山寨之中都经历过分裂和倾轧,吞并和蚕食,原先的两大阵营,如今已经分裂为遍布伏牛山的大大小小的数十处山寨。但有一点一直没变,那便是穆远一脉长期盘踞于盘龙岭地盘,因为穆家桃源寨的实力一直冠绝整个伏牛山。即便内部经历过分裂和纷争,却也没有撼动这一点。而最有实力的山寨占据最好的地盘,这也是天经地义之时。 林觉在临行前曾经听阮平说了不少关于盘龙岭的这些陈年的往事。林觉本意是了解桃源寨的实力和穆振山的为人如何。却不料得知了盘龙岭的这些典故故事。不过,林觉可不认为那盘龙岭真的是什么风水宝地,可以龙兴发迹之地。 以林觉的见识,立刻便能断定那盘龙岭有极大的可能是一座火山遗迹罢了。环形山和中间的平畴地带应该是休眠的火山口,常年不积冰雪,四季如春,花草繁茂,那应该是因为火山下方地面温暖,地底下还有岩浆翻腾,导致整个地层土地处于温暖的状态,自然无法结冰和积雪了。所说的一座温泉湖更是佐证了自己的想法。 所谓的龙兴之地,不过是牵强附会之说而已。就算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那里其实并不是火山口的话。那也绝对不是什么龙兴之地。那桃源寨坐落于此百余年,他们怎么没见丝毫的发迹之象?还不是被人困在了伏牛山中当山匪么? 正月十五午后时分,林觉高慕青一行抵达了盘龙岭东坡之下。站在山下看去,这盘龙岭的山势甚是雄伟陡峭。山坡高耸,林深如海,山坡上一道道的巨岩从上而下的覆盖着,形成数条树木稀疏的天然通道,那也是唯一能够上山的几条道理。 山岭之下,桃源寨的负责接待各大寨主光临的头目早已等候多时。高慕青和林觉等人抵达时,数百兵马从林木中涌出来,查明身份之后,他们领着林觉和高慕青从东侧的一条通道上山。 走在林中通道石阶上的时候,林觉更是断定了这里便是一座古老的火山口。因为石阶便开凿在自上而下的一条岩石带上。左右山坡都是密林遍布,唯有这上山的通道是被岩石覆盖,只有岩石缝隙里生长着零星的树木。而且这岩石的品种林觉认识,那是一种学名叫做‘玄武岩’的岩石。也是俗成为火山石的岩石。 见到这种玄武岩的地貌,基本可以断定久远以前这座火山曾经喷发过。而这林中上山的通道,其实便是岩浆从火山口流出之后在山坡上留下的路径的痕迹。在这条岩浆流过冷却的路径上,树木才会稀疏如此,毕竟树木子啊岩石上是无法扎根生长的。 越是沿着石阶往上,地形便越是让人惊奇。之前站在山下看着盘龙岭的外表,还体会不到此山的险峻之处。但是走在石阶之上往上攀登时,两侧断崖如鬼斧天工,深坑密密麻麻的密布着。看似是一片密林地面,豁然出现的一个巨大的深坑就像是通向地狱一般,让人身上汗毛倒竖。 即便是这条石阶通道,也不时的经过一些人工搭建的桥梁,否则也根本无法通过豁然出现在前方的层层断崖。 随行的桃源寨的山匪头目不时的提醒众人不要偏离上山石阶的位置,提醒他们不要踩踏路边的积雪。那头目还亲自做了演示。他拿起一块岩石朝着路旁一片平整的积雪砸去,那石头将积雪击穿,顿时露出下方黑黑的一个深洞来。石头在孔洞里翻滚坠落,声音久久不息,这证明即便是这个方圆不足尺许的洞口,下边也是幽深无底,不知道通向哪里。 落雁谷众人嗔目结舌,这样的地形当真可称得上是杀机四伏之地。林子里大大小小这样的坑洞,一不小心陷落进去,那便是粉身碎骨的结局。整座盘龙岭的山坡下边似乎都是空的一样,这个地方当真是诡异之极。 林觉也甚是咂舌。但他明白,这种地貌应该是当初火山喷发时造成的巨大的破坏所致。岩浆有时候并非是从地面流出。在巨大的压力和高温下,岩浆从地下留过,会留下千万条蛛网一般的通道。有的造成地面塌陷,有的会冒出地面形成坑洞,这应该是此处这种地貌的成因。 这样的地形,倒是天然的防守屏障。谁也不敢从密林中行走,因为谁都不知道脚下踩的是不是实地。若要攻下这座桃源寨,怕是只能从几条岩浆流经的林间通道上去。而这一路上,险要之处都有石头暗堡和箭塔守卫,想攻上这里,怕是比登天还难了。 终于,一个时辰后,众人穿越了盘龙岭山坡上的密林地带。当众人的视线不再被山林所阻挡的时候,眼前的景象更是让人咂舌不已。 但见山顶上方,光秃秃的锗色山体宛如一道高耸的铜墙铁壁一般横亘在蓝天白云之下。只很少的地方覆盖着白雪,到处是坚硬的奇形怪状的岩石,一路嶙峋往上,千姿百态,险恶无比。林木线之上的地方的地势更加的险峻,而且光秃秃的毫无遮盖,即便有人能从山林中穿越而上,到了这里,便无所遁形。 最为让人惊叹的还不止是这些,在高耸的崖壁顶端,明显有一圈人工建造的工事墙体,在山顶边缘绵延往南北两侧。烽火台,垛口,碉堡都清晰可见,就像是环绕山顶建造的一道长城的城墙一般。一百多年的经营之下,这里的主人已经充分将工事和地形相结合,利用环形山峰的地利,打造了一座人工和天然相结合的巨型城堡。这该花费了多少的心血和人力。 想想看,盘龙岭整个一圈山口的长度超过二十里。完成二十里的长城的修建,这是一个多么浩大的工程。尤其是在这荒山野岭之中,没有任何的工具的情况下,这简直是一个创举。 第四四七章 群雄毕至 (二合一)很快,落雁谷众人便抵达了城墙下方。那里不知是人工开凿还是天然便留下的一道豁口便是进入桃源寨主寨的入口。两扇巨大的山门就嵌在两侧山体之间。上方左右两侧箭塔暗堡多达数十处,顶部,一队队的巡逻兵马列队而过,沿着城墙巡逻而去。站在军事的角度来看,桃源寨整个格局浑然天成,毫无破绽之处。 进入这道山门之后,穿过一条不到三十步的通道,便等于横贯了东坡的山头。而当林觉和高慕青走过这道通道看到前方的景物时,两个人都不由自主的发出了惊叹之声。 那是一处巨大的山谷。四周的环山和城墙所环抱和庇佑的便是这座山谷。居高临下看去,山谷中湖泊如镜,树木葱郁高大,一片片的田地如棋格般的规整,草地如茵,甚至还有一片片的花草覆盖的地面。 远远近近约莫有数十个村落在谷地边缘坐落着,朦胧水汽之中,中间的位置似乎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城镇。有着几个看似高大规整的建筑。整个场景简直就像是一副在水汽之中笼罩着的绝美的图画一般。 整个山谷和外边的世界简直就是两个世界,外边是穷山恶水严寒刺骨,但里边却像是繁花似锦的春日,而且明显可以感觉到空气都是潮湿温暖的,一阵阵的暖风直扑面颊,受用之极。 “我的天,世上竟有这样的地方,当真让人不可思议。”高慕青惊呼道。 “桃花源啊,这里可真是个世外桃源啊。”林觉也赞叹道。 “你觉得跟咱们落雁谷比怎么样?”高慕青歪着头问道。 “眼下不如,但长久以往,落雁谷未必不如这里。等着瞧吧,落雁谷一定会大变样的。”林觉信心满满的道。 沿着绿树花草之间的大道,往西行了两里不到的路程,前方便是那座在寨门处看到的中心城镇了。整个路程中没见到一处箭塔和堡垒,不过倒是有少量的山匪在谷中游弋来去。 林觉并不觉的奇怪,整座盘龙岭的防守格局已经在外围形成,这山谷之中其实已经无需再建造太多的工事。如果外边那样的地形和工事还不能阻挡住对手的进攻的话,那说明敌人的实力已经强悍到了让人可怕的地步。山谷中造再多的工事也是无济于事的。 落雁谷大寨主到达的消息早就已经传入桃源大寨之中。当一行人抵达城镇东边的一座牌楼入口时,镇子里边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眨眼之间,一队数百人的兵马冲出镇子,快速的沿着大道两侧排列成行,清一色的红缨长枪在手,在阳光下,长枪的红缨如火苗跳动,枪尖雪亮,闪耀着光芒。 一名中年汉子身着崭新的皮甲,披着黑色的披风阔步走来,身后跟着七八名壮汉。 领路的小头目忙上前去行礼,跟这汉子嘀嘀咕咕说了几句。那汉子连连点头,快步走到高慕青和林觉面前,抱拳行礼。声音如洪钟一般的道:“敢问二位可是落雁谷来的高大寨主和方军师么?” 林觉和高慕青拱手还礼:“正是。” 那汉子目光颇有些无礼的上上下下打量了高慕青和林觉几眼,眉头皱起,似乎是觉得眼前这个女子和这个其貌不扬的方军师怎么会在伏牛山中掀起如此大的巨浪来。 “鄙人穆不平,是此处山寨的副寨主。两位请了。”中年汉子大声道。 “哦,原来是穆副寨主。但不知贵寨大寨主穆老爷子和你是什么关系。你们都是姓穆的。”林觉问道。 “本寨大寨主是我的爹爹,我是他的大儿子。”穆不平答道。 林觉点头笑道:“原来如此,就说呢,副寨主龙行虎步器宇轩昂,原来是令尊便是穆大寨主。这就叫将门虎子,龙生龙凤生凤,那是有渊源的。” 穆不平一愣,旋即笑道:“方军师很会说话,多谢了。” 高慕青无语的看着林觉,心想:“你这拍马屁套近乎也太明显了吧。” 林觉心想:“这穆不平怕是个大老粗,‘龙生龙凤生凤’后面还有一句‘老鼠儿子会打洞’他都未必知道。” “二位,伏牛山众寨主们都已经到了多时了,二位请吧,莫让他人久等了。”穆不平道。 高慕青微笑道:“好,有劳穆副寨主带路。” 穆不平点头转身,忽然口中发出一声断喝。路旁排列的数百山匪忽然齐声大喝,手中长枪高举,枪杆相互碰撞,发出咔咔的撞击之声。颇有些示威的意味。 林觉冷目而视,在穆不平投来自傲的一瞥时,林觉一声令下。五十名落雁军士兵整齐划一的将裹在身上的黑色罩布扯落,露出一声黑魆魆闪耀着光泽的盔甲来。这还罢了,每名士兵不但身上穿着整套的盔甲,背后还背着一柄弓箭,一只盾牌,腰间清一色悬着制式的长刀。 包括穆不平在内的周围的山匪们惊愕的张大了嘴巴。看看他们身上的装备,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皮甲,手中的武器,简直自惭形秽。对面就是一群富得流油的大富翁,自己这些人就是一群穷酸。可笑的是,刚才自己这些人还在他们面前示威,这也太可笑了。对方身上的装备随便扒下来一样也抵过自己一身的装备了。 更让这些人惊愕的是,对方虽然只是一只五十人的队伍,但整支队伍散发着一股凌厉之气,给人一只肃杀之感。全黑色的装备更是让这群人身上散发出一股爆炸般的力量之感,似乎他们随时都会像山豹一般的窜起噬人。 “你们这是作甚?示威么?我山寨兄弟不过是以这种方式欢迎二位罢了。”穆不平不满的道。心里其实有些发虚,自己才是想向对方示威,只不过装逼没装成,为了掩饰尴尬,只能反咬一口了。 高慕青道:“穆副寨主这是什么话,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是我们的应答之礼。” 穆不平愣了愣,摆手道:“走吧。” 五十名落雁军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发出‘夸夸’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走在大道上,与之相比,周围那两三百名长枪皮甲兵像是后妈生的一般,一个个灰头土脸相形见绌。让人不忍卒视。 众人很快便来到一个广场上,穆不平便匆忙下令,结束了这场尴尬的迎接仪式。这群自尊心遭受摧残的家伙们立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不肯再多逗留一刻。 林觉和高慕青在进入广场之后,很快便看到了一座高大建筑门前的台阶上站着高高矮矮的不少人影。在这些人当中,林觉一眼便认出了鲍猛。 鲍猛拱着手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站在台阶上,高慕青和林觉走近的时候,鲍猛忙走下台阶来向两人行礼。 “哎呀呀,高大寨主,方军师,你们可算是到了。我们都望眼欲穿,等的着急的很了。”鲍猛笑哈哈的道。 高慕青和林觉拱手还礼,林觉笑道:“寨中有事耽搁了一日。鲍大寨主告诉我们正月十二应该出发,我们却是正月十三出发的。教各位久等了。” 鲍猛呵呵笑着,转过身来想招呼门口的各大山寨的大寨主们来认识认识已经名震伏牛山的落雁谷的大寨主和军师,却发现那些人都目不转睛的看着一个方向。鲍猛顺着他们的眼光看去,发现他们看的是站在一旁的那五十名落雁谷的士兵身上的装备。 鲍猛心中暗自叹息,这些大寨主们和自己一样,自己第一次见到落雁谷士兵的装备时也是这般满心都是羡慕嫉妒恨的表情。对比实在是太强烈了,落雁谷这帮人富得流油,装备好的出奇,难怪这些大寨主们会傻愣愣的发呆。他们做梦都想着手下的兵马能有这些装备,可惜这是不可能的。 “各位大寨主?各位大寨主?”鲍猛叫道。 “哦哦哦。”一群眼睛里冒绿光的家伙们终于缓过神来,转过头来时,发现落雁谷的一男一女正拱手朝着自己微笑行礼,于是纷纷拱手还礼。 “这一位是黑风寨的秦大寨主……” “这一位是野狐岭的吴大寨主……” “这一位是黄松岗的李大寨主……” “这一位……” 鲍猛一个一个的为高慕青和林觉介绍引荐,高慕青和林觉也客气的道着:“久仰久仰!”一一向他们拱手行礼。 伏牛山三十六座大小山寨,便有三十六个大寨主,这一番介绍倒也破费周折。最后才鲍猛才指着一名须发银白,面色红润器宇不凡的老者道:“这一位便是此间的主人,盘龙岭桃源大寨的大寨主穆老爷子。同时穆老爷子还是我伏牛山众寨会盟的盟主。” 高慕青和林觉忙拱手行礼。 “穆大寨主有礼了。” 穆振山不发一言,只拱手还礼,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高大寨主既然到了,那么我伏牛山三十六寨寨主便也到齐了。穆老爷子,咱们这会盟大会是不是该正式开始了?”鲍猛笑道。 穆振山点点头,用苍老浑厚的声音道:“也好,时间耽搁了不少,确实该抓紧了。诸位大寨主山寨之中都有事务,怕是都急着回去。” 穆振山转身往里走,众人也跟着往里走。突然间,一人冷声说道:“落雁谷的高大寨主,你们暂无资格参与盟会,还请在外等候。” 众人一愣,循声看去,却是黑风寨的秦大寨主在说话。 鲍猛皱眉道:“秦大寨主,你这是什么意思?高大寨主他们都来了,怎地不予参与会盟?” 秦大寨主黑着脸道:“鲍猛,你和落雁谷的这些人是什么关系,老子并不关心。你一力要求召开会盟的目的,我们确实知道的。落雁谷的人现在还不能算是我伏牛山中的人,如何能参加我们伏牛山各大山寨的会盟?就好比你家里一家子开酒宴,外边闯进来一个人硬是要坐下吃,你觉得合适么?” 鲍猛皱眉道:“秦东河,你是不是故意跟老子过不去?之前我们都说好了的,请他们前来参与此次会盟。至于他们的身份,咱们和穆盟主以及各位兄弟商议而定,允许他们列席接受质询。无论如何,总是要容许他们参加盟会的吧。” 秦东河瞪眼道:“鲍猛,你说话小心些,什么叫我故意跟你过不去?你为了落雁谷这帮外人跟老子翻脸?你得了他们什么好处?不错,我是答应了你,但是我现在反悔了,怎么着?不成么?” “他娘的,答应的事情又来反悔,你耍老子好玩么?”鲍猛怒道。 “谁他娘的耍谁?落雁谷这帮人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老子还跟他们客气什么?不但不允许他会盟,老子还要宣布,拒不承认他们成为我伏牛山中的一员。外来人想占我伏牛山的地盘,那是休想!”秦东河高声喝道。 鲍猛气的脸色涨红,欲要大骂时,林觉静静开口了。 “秦大寨主,我落雁谷能否成为伏牛山中的一员暂且不谈,我只想问问秦大寨主,你是怎么认为我们没把诸位放在眼里的?” “你还装蒜?我来问你,会盟大会定于今日上午召开,今日上午巳时,我们全部都按时抵达桃源大寨,但独缺你们未至。这么多山寨的寨主等了你们一上午,你们却姗姗来迟,这明显是没把这场会盟放在眼里。更没把穆盟主以及各位当家的放在眼里。你说这不是轻慢看不起我们是什么?而且你们一来便展示你手下的装备,那是做什么?想吓唬谁?” 秦东河这么一说,顿时勾起十几名寨主的羡慕嫉妒恨。再加上他们确实因为一上午都在等落雁谷的人赶来而耽搁了时间,心中都有不满。于是纷纷叫嚷起来。 “就是,秦大寨主说的很是,明明没把这盟会放在眼里,也没把咱们放在眼里。” “莫不是以为他们有些破装备便耀武扬威起来了,今日还有人要接纳他们,那是绝无可能。他们从外边进来,灭了石人山大寨,占据了咱们伏牛山的地盘。这是对我们的挑衅。咱们非但不能接纳他们,而应该今日对他们进行严惩才是。” “宰了他们,然后咱们联合出兵灭了那落雁谷大寨,为石人山大寨的左寨主报仇。” “……” 一群人鸹噪叫嚷,场面混乱。另一部分人却并不出声,叫嚷的大多是规模较大的有一部分实力的山寨。伏牛山三十六寨中大多数都是些小山寨,都是依附于他人生存,无论是会盟还是商讨事务,其实他们都轮不上说话,故而也大多选择沉默。 有一个人的态度颇为玩味,那便是盟主穆振山。他一言不发摸着胡子站在那里,嘴角似乎带着一丝笑意。似乎想置身于事外看一会热闹。 林觉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这些人鸹噪不休。待声音稍微平息些,林觉开口道:“诸位大寨主可骂的开心了?” 秦东河冷哼一声。林觉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但总要允许我解释一番吧。不错,我们确实来的迟了半日,那是因为我们对伏牛山中的道路不熟悉所致。实际上我们正月十二我们便出发了,只是对盘龙岭的位置不太熟悉,故而走岔了路线,耽搁了时间。这也能被诸位当作是对你们故意的冒犯,那我也没法子了。人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强行将这罪名加在我们头上,我们还能说什么?” “对对对,我忘了给你们画一份路线图了。哎呀,这是我的错。他娘的,这么点破事也有人拿出来指谪,真是他娘的……”鲍猛脑子还是够用的,及时的出来补全林觉的谎言。路线地图是给了林觉的,林觉真正出发的时间是正月十三。被修建大坝的事情耽搁了一天而已。但确实也没有什么不重视这会盟的意思,事实上林觉还是非常重视的。 秦东河皱眉道:“仅仅是因为如此?” 林觉摊手道:“当然是如此,你还希望是怎么样的?我们当然是诚意满满而来,想着跟诸位大寨主欢聚一堂,会盟会商。否则我们为何要赶来?说实话,这一趟的风险也不小。换做是诸位,你们肯不肯只带着五十名护卫便来赴会?我可是听说,伏牛山中的各位是极为排外的,我们这么来,可是无异于送死的。至于说我们这五十名护卫在诸位面前耀武扬威,那更是个笑话了。你们见过五十个人在一个几千兵马的大寨中耀武扬威的事么?这种话能说出口,那可就是故意挑事了。” “就是,这话简直跟放屁一样,这不是欺负人么?”鲍猛忙附和道。 秦东河略有些尴尬,想了想喝道:“好,就算你说的都对,但你们悍然攻打石人山,杀了左宗道夺了他的地盘,这件事总没冤枉你们吧。你们如此行径,便是不把我伏牛山众寨放在眼里。你们一群外人悍然闯入伏牛山中撒野,这便是对我们众寨的挑战。” 林觉微笑道:“这件事确实是事实,不过我们有我们的理由。今日前来此处会盟,不就是要向诸位解释此事的么?否则我和我家大寨主来此作甚?但你们连让我们参与会盟的资格都不给,我们又如何能向诸位大寨主交代清楚?” 秦东河欲再反驳,却听穆振山缓缓开口道:“秦大寨主,依老夫看,咱们还是进来商议便是。今次会盟就是为了解决此事,总不能将他们拒之与门外。一会儿当场问询,当场决断,不是比站在这里相互斗嘴要好的多。我伏牛山虽然笃行内部事务内部解决的原则,但也不必连让人解释的心胸也无。各位大寨主说是也不是?” “盟主所言极是,咱们坐下来慢慢谈便是。左右要给人一个解释的机会才是。” “对对对。他们既然都来了,拒之门外总是不太好的。” 盟主发话,顿时形势逆转,之前一窝蜂拥护秦东河的人当中已经有人快速改口。伏牛山中,其实并不讲德望。虽然穆振山德望高隆,但终究还是靠着实力说话。穆振山的桃源大寨兵马达到三千人左右,实力非他人所及。所以他才是盟主,他的话便也更加的管用。 (ps:今日听到一个消息,让我心情低落。纵横的一位老作者,我的一位好兄弟雪山飞狐英年早逝,让人扼腕。生命之无常实难言说,人生只有一次,诸君与我都要好好珍惜这一趟旅程。在此为雪山飞狐默哀送行!) 第四四八章 黑风寨主 秦东河虽心中不满,但却也无可奈何。他还没到敢公然和穆振山唱反调的地步。虽然他早就想当这个盟主了,但他的黑风寨显然实力还没到那个地步。位于伏牛山西南角的黑风寨实力其实也不弱,他的山寨盘踞在老鸦山,狐狸岭一带,虽然本身的地盘并算大,但他控制的周边的小山寨达到八九个。若论他们整体的实力,山匪数目已经达到四千余人。东边甚至已经跟石人山大寨的地盘接壤。整体实力已经跻身于众寨前列。故而,这些山寨寨主对秦东河的话也不敢漠视,总是能附和便附和。但若在秦东河和穆振山之间站队的话,显然是要站穆振山的。因为盟主的整体实力比秦东河可强的多。 “走吧,各位进去说话吧。”穆振山自有一番威严,他可不理会秦东河的不满。自顾转身往里行去。众人也跟着进去。秦东河啐了口吐沫,也只得跟着进去。 这座建筑虽然是桃园大寨的聚义厅,但格局绝非是平常所见的那种格局。走过天井进入内部,眼前豁然开朗。这居然是一圈房舍围起来的一个大庭院。里边开阔的院子里花草树木,亭台楼阁掩映着,一圈回廊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八角亭,四周立着雕花屏风,甚是有些富贵人家的气派。离得虽远,那八角亭上的匾额上的字迹却清清楚楚,上面写着:复国亭。 众人跟随穆振山进入亭中,那亭子内部的面积颇大,摆了十几张大椅尚显得开阔。四周雕栏玉砌,宫灯高悬,颇有些雍容华贵的皇家威仪。林觉皱着眉心想:难道这穆振山也存有雄心壮志?跟那左宗道一般?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弄的这副气派的模样,难道是伏牛山群寨的传统不同? 不知为何,一干桀骜不驯的土匪头子们进了这八角亭之后便立刻变得恭敬起来。他们纷纷整理衣冠仪表,混乱的队形也变得有序起来。 鲍猛悄悄来到林觉和高慕青两人身边,低声道:“二位站在一旁,不要说话。” 高慕青和林觉微觉好奇,这些人似乎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了,气氛也变得有些诡异。两人走到一旁,立足观瞧。但见穆振山整理衣衫胡须,带着众寨主面对北边牌匾之下的一道布幔遮挡的墙壁垂首肃立。两名仆役上上千来牵着一根绳索缓缓拉扯,墙上布幔缓缓拉开,竟然是三张数尺高的巨幅画像悬挂在墙壁上。 那三幅画像中间的是一名老者,头顶冕旒,衣袂飘飘。左右两侧是一名中年男子和一名年轻男子的画像。中年男子也同样头顶冕旒冠。少年男子则带着金冠,面目稚嫩。这画像似乎已经很古老了,画面已经发黄,但人物的轮廓还是很清晰的。 林觉一下子便明白了过来,这三幅画像想必便是后蜀国的三位皇帝了。严格来说,后蜀国只有两位皇帝。一位是开国皇帝孟知祥,另一位便是其子孟昶。在孟昶手中,后蜀国便被大周灭国了,那么旁边那个孩童,应该是随同兵马逃到伏牛山中的孟氏皇族的第三代了。 林觉猜测的没错,这三幅画像正是后蜀国的两位皇帝孟知祥和孟昶,旁边那戴着金冠的十多岁的少年便是死于盘龙岭中的孟昶之子孟丹。后蜀国旧部本想着辅佐孟丹复国大蜀,但是孟丹惊吓过度又不服此地水土,死在了山里。皇族断了血脉,伏牛山中这些后蜀国的旧部便也失去了念想,故而一个个成了山大王。如今,他们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提醒自己,他们的根源于何处,提醒自己他们都是从大蜀国而来。 穆振山面目严肃,带着众寨主肃立于画像之前。 “大蜀旧臣后人于此会盟,共商复国大业。复国之念,我等祖祖辈辈不敢或忘,先皇祖宗英灵可鉴,若有旨意,可显圣谕。” 穆振山沉声祷祝,躬身行礼。后方众寨主也纷纷拱手行礼,一个个面目肃然,颇为恭敬。事实上,这些寨主们当中很多人早已不是什么大蜀国的旧臣后代了。当年率军退入山中的几位领军的大将军和旧臣的后人在经过一百年的时间淘洗之后已经存续不多了。除了穆振山鲍猛秦东河等八九人之外,其余的寨主祖上已无可考。或者说一旦追根溯源,他们的祖上或许只是山中的山民而已,根本谈不上什么大蜀国旧臣的渊源。 当初那些旧臣的后人,有的早已摒弃了故国成为大周的子民。有的还做了大周的官儿。留在伏牛山中的互相倾轧之后,有的被人全家杀光断了根,有的家中无丁,招赘外人为婿,早已经杂乱无比。不过,既然要在这伏牛山中立足,便必须要将自己包装成大蜀国旧臣之后。或者说,把这件事当成一种信仰来看待。但穆振山所言的什么‘复国之念不敢或忘’的话,那也不过是说说而已,骗鬼罢了。他们现在被压迫在山中,连自己人都不能联合起来相互包容,还谈什么复国? 礼毕,仆役将画像用布幔重新掩住,穆振山等人也恢复了常态,纷纷落座。总共只有十几张椅子,十几名势力较大的山寨寨主可以坐下,剩下的一帮人便只能在后方的长凳旁坐下。随同前来的贴身人等便只能站在各自的寨主之后。譬如林觉这样的军师身份,是没有资格落座的,便是高慕青也只得了一个木凳子,临时安排在第一排座位之中,林觉便站在她的身后。 片刻之后,众人坐定。穆振山咳嗽一声环视众人开口道:“各位兄弟,今日之会盟是应了北山大寨鲍大寨主的要求召开的。原本距离上次会盟只有八个月,按照咱们的规矩,一年一次的会盟要到今年开春四月里才会进行。但诸位都知道,近来我伏牛山中出现了比较大的变故。故而老夫也觉得有召开此次会盟的必要。各位大寨主能在冰天雪地里赶过来参与此次会盟,容老夫向诸位表示感谢。” 穆振山微微欠身,团团向众人拱手。 “应该的,应该的,盟主客气了。盟主有召,自然是要来的。”众人纷纷道。 穆振山点头道:“废话也不多说,各位山寨中都有一大堆的事情,咱们这便开始。老夫想请鲍大寨主先说一说事情的情形。鲍大寨主,请吧。” 鲍猛站起身来拱手道:“多谢穆盟主,多谢各位大寨主。鲍某此次提议提前召开此次会盟,便是为了落雁谷大寨之事。众所周知,落雁谷大寨高大寨主去岁来到我伏牛山中,之后便一直纷乱不断。那些事诸位也都知晓。我的意思是,我伏牛山不能这么乱下去,大伙儿都想过安稳日子,所以是时候解决此事了。故而提议此次会盟,便是想让穆盟主以及各位寨主商议一下,接纳落雁谷高大寨主成为我伏牛山中山寨一员,以平息这场纷争。大伙儿也过些安生日子。” 鲍猛话音落下,一人阴测测的开口道:“鲍猛,你倒还真是高风亮节,我还没见过你肯这么委屈自己。那落雁谷和老君山可都是你北山大寨的地盘,你北山大寨在去年秋天还跟他们打的你死我活,损失了不少人马。现在你却出头为他们说好话了。这可真叫人觉得惊奇。什么时候你鲍猛肯吃这哑巴亏了?还是说你得了他们的甜头,所以才来此替他们当说客了?” 鲍猛怒道:“秦东河,你放什么狗臭屁,老子得了什么好处?老子是为大伙儿着想。这件事若不解决,大伙儿都不得安稳。所以老子才不计前嫌如此提议。老子一片好意,到你嘴里却放这样的狗臭屁来。” 秦东河冷笑道:“这么说,我们倒要感激你不成?你自己没种,莫以为大伙儿都没种。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被他们打怕了,生恐他们也吞了你北山大寨罢了。这帮外人如此胡作非为,此次会盟根本就不该商谈什么接纳他们。而是应该商议如何联合出兵剿灭他们,赶走他们。亏你们一个个的还装作没事人一般,左宗道叫外人给灭了,外人欺负到大伙儿头上了,你们居然还想着和稀泥。我呸!” 秦东河冷笑着扫视座上众人,一些人露出羞愧之色,还有些人为他言语所煽动,脸上露出不平之色来。 鲍猛怒极,但却又无话可说。秦东河揭了自己的老底,自己确实是怕了落雁谷大寨,又被迫这么干的,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楚。不过另一方面,鲍猛却是真心希望众人能接受落雁谷。因为他见识到了落雁谷大寨的实力,他知道若是硬要跟他们为敌,伏牛山中将永无宁日。这也会让他的北山大寨难以安宁。毕竟如果要联合出兵,他便不得不出兵跟落雁谷为敌。那是他绝对不愿做的。但如果他不出兵,那便会和众寨为敌,他也是同样不愿意这么干的。所以,其实他只是夹在中间的一个受气包罢了。 “穆盟主,各位大寨主,请允许我说几句。”高慕青静静的开口道。 穆振山微微点头道:“高大寨主请说。” 高慕青拱手道:“多谢。诸位,我落雁谷众人来到伏牛山中确实是外人。伏牛山是你们的地盘,这一点我们很清楚。不过,当初我们来此,却是因为左宗道邀请我前来的。若非他的邀请,我们又怎么会涉足贵宝地?” “嘿嘿,左宗道请你们来,你们却杀了他,还吞了他的地盘,你们这么做可真有江湖义气啊。呵呵呵,左宗道这是引狼入室啊。你们就是一群不将江湖道义的恶狼,左宗道的殷鉴不远,我们岂能重蹈覆辙?”秦东河冷笑道。 第四四九章 扯来扯去 秦东河这番话算是说到了不少人的心里,很多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看向高慕青和林觉的眼神也自不善。 高慕青沉声道:“秦大寨主这么说是因为你不知事情的真相。我落雁谷大寨的前身乃是洪泽湖龟山岛大寨。我父高元奎,想必诸位大寨主中也有人认识或者听说过。” 穆振山白眉一挑,诧异道:“龟山岛高大当家的是你爹爹?” 高慕青道:“正是。” 穆振山点头道:“多年前,我和高大当家的曾有一面之缘。高大寨主的名字在我们绿林之中如雷贯耳,谁不知其威名?龟山岛大寨雄踞洪泽湖二十年之久,更是让绿林豪杰们挑指赞叹。高大当家的才是当世豪杰。只可惜,英年早逝。你们龟山岛大寨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忽然便散了,我等居于深山之中,消息也很闭塞,不知其因。” 高慕青闻言拱手道:“原来穆盟主曾经跟我爹爹有过一面之缘。那么算起来,慕青该叫您一声世伯了。” “不敢当,不敢当。江湖儿女各交各的,其实那只是一面之缘罢了,令尊与我并没有说半句话。”穆振山摆手道。 穆振山的意思是,我虽然认识你爹爹,但跟你爹爹并无交情,你不必跟我攀交情。 高慕青其实也没想着跟穆振山攀交情,不过是处于礼貌罢了。爹爹死后,对爹爹认识的故人她都有一丝亲切感,更何况穆振山刚才给了爹爹较高的评价。 “穆盟主,我龟山岛大寨毁灭的原因倒也不必说了,爹爹死后,以我只能固然无法收拢人心。我要说的是龟山岛大寨被朝廷攻陷之后的情形。那时我带着几百名兄弟杀了出来,本拟另觅存身之所,此时左宗道派人找到了我,说让我带着兄弟们去伏牛山存身。左宗道本是我龟山岛的人,我小时候倒也见过他,为人还算正派。加之他言辞恳切说他身为龟山岛出来的人理当为龟山岛的兄弟们谋得存身之所。他还说,伏牛山地势险峻,山寨众多,官兵根本不敢进来。说伏牛山中的众山寨都很讲江湖道义,都希望能收留龟山岛的英雄好汉们。他还给我承诺说,只要我去,他便从他的山寨中拨出两个山头供我们立寨,并给予物资粮食的支持。” 鲍猛骂道:“这左老狗倒是编的一手好瞎话。他什么时候跟我们商量了?他又何时变得这么大方?就是诓骗你们的。” 高慕青叹道:“鲍大寨主所言极是,可惜我们并不知晓。我还以为他念着我爹爹对他的好,念着山寨旧日情谊所以出手相助呢。当时……当时我们走投无路,官兵又四处追捕我们,故而和兄弟们商议之后,便决定北上来到伏牛山中。谁料想,这里的情形跟我们想象的完全不同,左宗道叫我们来也不是为了收留我们,他告诉我,若想在此立足,便必须替让攻打其他的山寨,换取他的物资和粮草的供给。这老贼不过是把我们当成一把刀,他要借我们这把刀来为他扩张地盘。他这么做便是拿我们当挡箭牌,他让我们吸引仇恨,让你们无从指谪他。” “他娘的,左宗道这老狗打的好算盘。早就知道这老狗野心不小,恨不得把我们都吞了。”一群寨主听到此处都破口大骂起来。 秦东河冷笑道:“莫听他们胡说,左宗道死了,现在死无对证,谁知是真是假。” 高慕青冷声道:“是真是假也不用我来证明,我只说出实情,各位大寨主自有判断力,自然知道我是不是在撒谎。” “说下去。”穆振山道。 高慕青点头继续道:“我们进了伏牛山中便也无法再出去,只能谋求在此立足。很多龟山岛的百姓投靠我们,我们将财务骡马都换了粮食,却也不够消耗的。最后,被逼无奈,我们只能按照他的话去做。所以我们攻下了老君山大寨。鲍大寨主,我们并非是刻意于你为敌,那是左宗道指名道姓要我们攻下的。我们也并不知道老君山是你的地盘。” 鲍猛摆手道:“高大寨主不必解释,我都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左宗道在背后捣鬼的。” 高慕青拱手道:“多谢鲍大寨主。我继续借着说。唔……攻下落雁谷是我们自己的主意,因为我们已经看清楚了左宗道背后的阴谋,我们不想当他的刀,所以想攻下一座山寨立足。当我们攻下落雁谷后,左宗道得知我们不会再受他控制时恼羞成怒,威胁我们说要攻打我们。我给他的回信是,你要来攻我们便玉石俱焚,绝不惧他。可最后没想到他没来攻我们,倒是鲍大寨主的人马来攻打我们了。落雁谷也是鲍大寨主的地盘,鲍大寨主来攻打我们也是合情合理的,只是我们退无可退,为了活命只能和鲍大寨主火拼。最后我们两方恶战数十场,双方都死伤惨重,两败俱伤。” 鲍猛咬牙道:“你不说这事我还不生气,左宗道是骗老子上当的。他写信给我,要我派兵攻打你们,他绝不插手。不但不插手,他还会提供便利。他说你们一无粮草,二来人手也只有数百,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他骗我说,你们是不愿在他山寨屈就,执意要攻下一片地盘。我那时老君岭被你们攻下了,你们又攻下了我的落雁谷,正在气头上,所以也没多想,便率军来攻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左老狗是想让我和高寨主拼个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翁之利。他自己知道你们是一块硬骨头,人数虽少但战斗力强悍,所以他便让我去和你们火拼。他娘的,我是真的蠢,居然听信他的话,损失了数百名兄弟。” 众人听的目瞪口呆,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高慕青的话。因为他们在去年冬天都收到了左宗道的信,信上说落雁谷这一帮外人正在作乱,要求各山寨派出兵马一起剿灭他们。但在高慕青和鲍猛的叙述中,这完全是左宗道一手导致的结果。他正是幕后的罪魁祸首。 “然则……高大寨主便带着你的手下灭了石人山大寨?”黄松冈的李大寨主抚须问道。 “正是,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我们知道是左宗道的阴谋诡计,害的我们和伏牛山各大山寨成了敌人。我们自知不是你们的对手,但我们就算是被你们灭了,在此之前也是一定要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左宗道欺骗我们,害的我们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几乎到了绝境之中,我们便要让他付出代价。”高慕青凛然道。 “那个……恕我多嘴,我想问一问,你们山寨中有多少兵马?”李大寨主问道。 “当时只有三百人。”高慕青道。 “……三百人……你们是如何做到灭了石人山大寨的。这岂非是痴人说梦么?左宗道的石人山大寨虽不是我伏牛山中最强的山寨,但也可排的上前五位。他的山寨有两千多人手,且地势险要之极,你们三百人能攻的下?恕我不能相信。”李大寨主摇头道。 “就是,把咱们当傻子么?三百人便能得手?一定是在说谎。可见她前面的话都是在说谎。”有人大声附和道。 “笑话,你们做不到的事情,别人就做不到?莫要以己度人。打仗难道只靠武力?靠的是头脑和计谋。计谋得当,可以一当十。所有的谋划都是我的军师所为。”高慕青朝着身旁站立的林觉一指。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林觉,眼中满是疑问。林觉笑着拱手道:“承让承让,大寨主谬赞,在下不过是做了些谋划罢了,主要是大寨主和兄弟们勇猛无畏,才夺下了石人山大寨。这功劳我可不敢当。” “你当得起的。”高慕青抿嘴笑道。 高慕青青春靓丽美貌可人,自她出现之后,这些大寨主们无不一个个盯着她瞧,心里有的还生出些邪恶的幻想来。但此刻,见高慕青跟这位相貌丑陋的中年军师说话,居然带着些娇嗔调笑的味道来,顿时心中不是滋味。一想到这位美貌的高大寨主有可能跟这个丑陋的家伙有一腿时,心中顿生‘好白菜被猪拱了’的慨叹。 “他娘的。”秦东河骂了句:“你们糊弄三岁孩儿么?任你说的天花乱坠,我们也不相信你们三百人能得手。” 林觉冷笑道:“夏虫不可语冰,秦大寨主应该是没出过这伏牛山,不知道外边的世界。在这伏牛山中,秦大寨主或许是个人物,但出了伏牛山,比秦大寨主厉害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你硬是不信,我能有什么办法?” 秦东河怒道:“那你说说你们是怎么办到的?” 林觉道:“我偏不说,爱信不信。” 秦东河拍桌子便想骂,高慕青嗔了林觉一眼,开口道:“罢了,我说给秦大寨主听吧,我们是假作和左宗道讲和,带着人去他山寨投靠。他为了表示大度,放我们上了山。我们乘其不备杀了他,他山寨中的兵马也就乱了套了。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秦大寨主该懂吧。” 众人皱眉不语,似乎还是不信。 “左宗道会容你们动手?就算近了左宗道的身,你们也无法击杀他。左宗道武技高强,难道你们的武艺比他还高?绝无可能,他身边还有不少贴身的护卫,你们根本没法暗杀他。说谎话也要说的有道理,不要这么多破绽才是。”秦东河冷笑道。 “轰!”一声爆响震耳欲聋,所有人都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一扇屏风支离破碎,正呼啦啦的倒下。 第四五零章 不欢而散 (二合一)林觉这一下连高慕青都没提防,被这一枪爆响震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来之前两人商议着尽量不要得罪这些人,尽量有商有量的解决此事。可林觉忽然来这么一手,高慕青不知他是何意。 林觉这么做实际上是既为了应对秦东河等人的质疑,也是为了震慑众人。他是看出来了,秦东河等人是带着偏见的,解释的再多也是无用,还不如彻底的展现力量。这一枪便是让这些人清醒一些,让他们知道自己手中握有的力量。 “那是……火器么?”穆振山皱眉叫道。 林觉用手指勾着王八盒子的扳机,在手上滴溜溜的转了几圈,潇洒的插在枪套里,笑道:“穆盟主见多识广,不错,这正是火器。” “火器……能有如此大的威力?”穆振山看着轰然倒塌的一扇屏风发呆。屏风外不远处的一片花树满地狼藉,一座山石的一角还冒着烟尘,那是穿透屏风的铁弹子击中所致。 林觉道:“不错,此物经我改良,二十步之内穿金碎石。我便是凭此物轰杀了左宗道。那位秦大寨主质疑我杀不了左宗道,我只能说秦大寨主是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世间奇物了。” 秦东河一直盯着林觉手中的火器瞧,他被这火器的威力震慑到了。左宗道武艺虽然高强,但是这火器都能击碎坚硬的山石,力道之强劲恐怕左宗道也无法抵挡。而且,那屏风上满是小孔,这说明这柄火器射出的是一窝蜂的弹子,形成一个大面积的覆盖,那更是无法躲避了。 “你……你……这是做什么?拿出这物来吓唬人么?我们这里这么多人,你一柄火器又有何用?我们可不会被你吓唬到。你想威胁我们吗?”秦东河结结巴巴的喝道。 林觉冷笑道:“君子眼中,天下滔滔均为君子。小人眼中,天下熙熙皆为小人。秦东家怎么想我管不着,但请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是带着诚意而来,诚心想和诸位大寨主在伏牛山中和平共处,不想妄动刀兵,闹得大家不得安生。但我们来,是带着诚意而来,我希望诸位也应该以诚意相待。” 秦东河怒道:“你什么意思?骂我是小人么?” 林觉并不搭理他,只对众人道:“适才我家大寨主已经将来龙去脉都说的清清楚楚,我们也不想在伏牛山中掀起风浪来。现在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话,你们同意我们也要留,你们不同意,我们还是要留在这里,因为我们无处可去。大伙儿何妨干脆些,我们想留在伏牛山中,你们有什么条件,便请划出道儿来。条件我们能接受,自然是大伙儿和为贵。若是不能接受,你们想和我们动手交战,那我们也接着。何必遮遮掩掩浪费口舌?” 众人沉默着,若是之前,听到落雁谷的人这么说话,他们定会跳起来大骂。但对方刚才露了一手火器,那火器威力如此之大,众人心中都有些胆怯。倒不是担心这东西威胁自己的性命,而是对方兵马手中拥有这样的火器,若是去攻打他们,怕是要遭受极大的损失。这件事到底该不该来硬的,需要好好的想想。毕竟如果无利可图,又何必去招惹他们。伏牛山虽然抗拒外人,但也是看实力的对比的。 秦东河已经缓过神来了,虽然对方的火器有些吓人,但现在他们只带了五十人来此,又有什么好怕的。 “好!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便代表其他山寨的兄弟们提出几个条件来。你若能应了,我们便接受你加入伏牛山中又有何妨?反正,其实左宗道这样的家伙也不能算是我们伏牛山的人,你杀了他,不过是换了个位置罢了。” 秦东河说话倒也实在,确实,左宗道攫取石人山大寨寨主的手段见不得光。这家伙其实也只是个外人。既然大伙儿连他都能接受,又为何不能接受其他人。只要条件合适,没什么不好谈的。 林觉点头道:“这才像话,说那么多废话没用,有条件便提。” 秦东河哈哈一笑道:“那我便不客气了,穆盟主,诸位寨主,我替你们提条件,你们可同意么?” 穆振山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其余众寨主巴不得有个出头鸟,纷纷点头同意。 “条件很简单,第一,你们和左宗道的恩怨我们管不着,你们杀了他也没什么。不过石人山大寨原是莫氏的山寨。莫家祖上也是我大蜀国的旧臣。你现在将石人山大寨占为己有,这是不合规矩的。我们可以不计较你们之前的所作所为,但这山寨地盘你必须让出来。”秦东河沉声道。 包括穆振山在内的所有人都翻起了白眼,秦东河提出的这个条件无耻之极。对方怎么可能答应下来。秦东河这是故意刁难罢了。 果然,林觉和高慕青对视一眼,哈哈笑了起来。 “秦大寨主,你这是捡现成的便宜啊,我们辛辛苦苦冒着性命之忧夺下石人山大寨,你就打算这么拿走么?” 秦东河道:“确实是你们攻下的,但不等于便可以被你们占据。咱们这里是有规矩的,按照规矩来才是。” 林觉笑道:“那么,我想问一句,我们退出石人山大寨,那座大寨该交到哪一位大寨主手中呢?” 秦东河装模作样的想了想道:“这个……我倒是没考虑,这倒是个问题。虽然石人山大寨如今无主,理应归于众寨共有,但也需要有人管辖,否则岂非荒废了。其余各寨距石人山大寨又远,这样的话……我黑风寨便只能勉为其难了。毕竟我们离得近,我的山寨和石人山大寨相接,倒也挺方便的。” “草!”一群寨主们肚子里骂翻了天,秦东河果然不是省油的灯,这条件那里是为大伙儿,是为他自己提出来而已。 “草你娘!秦东河,你屁股一撅,老子便知道你拉什么屎。我就知道你是为自己打算。那石人山大寨到你手里,岂非就成了你的地盘了。要说地盘接近,我北山大寨也与之相接,为何不是我北山大寨代为接管?”鲍猛大骂道。 秦东河怒道:“放你娘的屁。老子是为了你们着想。山寨交给你?就你那北山大寨的实力,配得上占据那么大的地盘么?你们连他们三百人的山寨都攻不下,还有脸在这里说话.我若是你,早就羞臊的不见人了。” 鲍猛涨红了脸,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从腰间抽出长刀指着秦东河骂道:“狗日的,敢不敢咱们单挑一场,谁死谁倒霉。” 秦东河冷笑一声,一把拽出长刀来回敬道:“怕你怎地?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在老子手下走不过三招,便教你死的像条狗。” “草你娘!”鲍猛怒骂着便要跃起身子动手。但听穆振山沉声喝道:“二位请自重身份,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二位要拼命,请离开这里自己出去拼命去,斗个不死不休便是,可莫耽误大伙儿的时辰。” 穆振山平时无可无不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他真正发话,没有人敢公然顶撞。虽然他只是这个松散的矛盾重重的组织的盟主,但他拥有的实力决定了他的地位和话语权。鲍猛自不必说,就算是秦东河,也不敢在这里造次。 “若不是盟主发话,今日教你死在这里。” “你也是借了盟主的光,不然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鲍猛和秦东河互放狠话,却已经刀剑入鞘,重新坐下。 林觉微笑看着这场闹剧收场,开口道:“秦大寨主,看起来你的条件并不能代表所有人的意见。我的建议是,你们先统一一下想法,然后再来提。免得到时候诸位自己打起来了,那倒是我们的错了。” 秦东河冷声道:“无论如何,石人山大寨你不能占着,哪怕是放在那里没人管,也轮不到你们占领。” 林觉笑道:“你这是耍无赖了。石人山地势紧要,东南出口若无人把守,难道等着官兵进来占着山头不成?秦大寨主是要让大伙儿都睡不安稳么?秦大寨主,我劝你还是提点实际的要求,莫要打你的小算盘。这个条件明显是你为了自己着想,可莫要将所有人都当傻子。你想要石人山大寨也不是不可以,我可以私底下给你,你又何必当众提出来,搞的冠冕堂皇一般。” 秦东河一愣道:“你……你肯给我?” 林觉冷笑道:“当然,只要你能攻的下。我落雁军将严阵以待,谁想要石人山大寨,便派兵去拿。我们是靠本事攻下来的,你们想要也要靠本事夺回来。” “你……你这是不合作了?”秦东河怒道。 “是又如何?如此无礼的要求,你还希望我跟你合作?你怕是在做梦。” 秦东河皱眉道:“也罢,这个条件先放一放,我再提后面的条件。条件之二便是,据说你们有不少好的盔甲装备,若能分享些给我们,也算是袍泽之情,同道之义。” “嗯,对对对,这个条件硬是要的。”众寨主双目放出光芒来。 林觉嘴角带着讥讽的笑容道:“还有什么条件?一并说出来。” “还有便是……你适才那火器……也该给我们一些。”秦东河盯着林觉腰间的王八盒子道。 “呵呵呵,我算是看出来了,我们这这一趟是白来了,他们压根没想接纳我们落雁谷。大寨主,看来他们是毫无诚意了,我看我们没必要跟他们在这里耗费时间了,我们走吧。”林觉低头对高慕青道。 “是,他们太无理了。我们走吧。”高慕青点头站起身来。 “这……方军师,高大寨主,不要急着走,咱们再商议。”鲍猛叫道。 “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些人太过排斥外人,难怪伏牛山中虽然兵马加起来一万多人,却还没有当初我龟山岛大寨的名头响亮。原来都是瞎眼鸡窝里斗。你们还想着复国?做梦呢。天天窝在山里当土皇帝,却连山口都不敢出。我落雁谷大寨的兄弟可个个都是铁血汉子,可不愿跟你们这般。”林觉喝道。 “放肆!说的什么狗屁话?” “胆子忒大了,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众寨主纷纷呵斥道。穆振山也皱眉道:“二位这话未免太刺耳了些。” 林觉看了看皱眉端坐的穆振山,沉声道:“怎么?我说的不对么?我落雁谷就凭着三百人手,敢去青台镇抢官兵的装备和粮食,你们哪一个山寨敢这么干?适才有人说我带来的手下耀武扬威,那是我们有这个资本。我们的全部盔甲和兵器都是从官兵手里夺来的,凭什么不能炫耀?你们见了眼红,却没胆量去做,还有脸来拿这个当条件向我们讨要。我还是那句话,想要?可以,有本事便来抢。被你们抢走了是我们实力不济,自甘失败。想白要?门都没有。” 秦东河喝道:“你们既来了,不答应我们的条件便想走?怕是走不成了。这次会盟只有两个结果,要么便是我们接受你们为伏牛山中的一员,要么便是你们死在这里,我们联合出兵灭了你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你当我们是什么?” 林觉吁了口气看向穆振山道:“秦大寨主的意思也是穆盟主的意思是么?他可否全权代表诸位的意思?” 穆振山沉吟片刻道:“高大寨主,方军师,你们此来也是为了成为我伏牛山中的一员。但你们毕竟有错在先,一个条件都不答应,还希望我们对你们热烈欢迎的加入,这未免太不实际了。你们想在此立足,也要付出些代价。” 林觉道:“那也不是拿我们的底线来交换。这三个是什么条件?我若答应了,我们还能立足么?” 穆振山皱眉想了想道:“条件确实苛刻了些,不过这只代表了秦大寨主一人的意见。老夫也觉得不妥。” “盟主!”秦东河叫道。 穆振山皱眉道:“秦大寨主,莫非你是盟主?要不要重新选举盟主?老夫将这盟主给你坐?” 秦东河一愣,忙道:“我可没这意思。” 穆振山道:“我看秦大寨主是有这个意思的,秦大寨主,想当盟主也不难,什么时候攻下我这桃源大寨,你才有资格和实力。在此之前,你也只能想想罢了。老夫是盟主,老夫没说话,你便全说了,你也算是跳得很了。” 秦东河面色紫涨,敢怒不敢言。心中怒骂道:“老狗,耍什么威风。迟早夺了你的寨子,叫你跪着叫爷爷。” 穆振山不再搭理秦东河,转头道:“高大寨主,方军师。老夫看咱们还是暂且休会,我和众兄弟们商议一个大伙儿都能接受的条件。明日上午咱们再定夺。你们看如何?” 高慕青和林觉交换了一下眼色,同时拱手道:“好,就按盟主说的办。” …… 夕阳西下,高慕青和林觉并肩在小镇外的草地上漫步而行。散会之后,他们被安排住在小镇边缘处的一栋庭院之中。宅子周围倒也没什么虎视眈眈的兵马驻扎监视,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在这个四面环绕的火山山谷之中,并不担心他们会逃走。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有机会逃走。 两人站在绿草如茵之处,看着四周花树繁茂的景象颇为赞叹。想象一下,此刻正是新年刚过的正月里,外边正是极寒的天气。但这座山谷中却像是春天一般的美丽,实在是不可思议。不过也不知道当外边是夏季时,这里的情形会是怎样。盆地山谷,再加上下方火山岩浆的热量,这里怕是灼热难当,成为人间地狱吧。想想这些,林觉和高慕青便并不太羡慕住在这里的人了。 “夫君,你今日为何对他们如此强硬,你不是说这次来了之后要有商有量,哪怕是能做出些让步也是可以的么?你这么一闹,我怕事情要糟糕啊。我们怕是也根本逃不出去。梁七的几百兵马也没法子来救我们。”高慕青轻声说道。 林觉点头,他明白高慕青的意思。之前的计划是,如果谈不成翻脸的话,便以烟火和焰火为号,召唤梁七率兵来救。但一路上看到那些火山岩浆形成的地形后,这个计划破灭了。梁七他们率兵来援无异于送死。且不说那遍布暗坑的树林无法穿行,便是上来之后也无法突破山顶四周的乱石和城墙,怕是会全军覆没。所以,这个计划是绝对不能用了。那也就意味着,一旦翻脸,自己和高慕青以及五十名落雁军士兵都要死在这里。 “慕青,我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那个秦东河明显是不肯接纳我们。看得出他的实力不小,他的影响力也不小。他若执意反对,怕是有人会跟着附和。那穆盟主定也不想得罪他们。所以我亮出火器,对他们态度强硬。毫不留情的训斥他们。便是要给他们一种震慑,让他们明白我们是毫不惧怕他们的。这是一种心理战。” “哦?怎么个心理战?” “慕青,你想想,他们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想要谈崩了之后杀了我们不成?我看绝非如此。他们当真想这么做,我们踏足这片地盘之后他们便动手了,何必跟我们多费口舌?我估摸着他们忌惮我们的实力,并不想跟我们撕破脸皮。如果杀了我们,那我落雁谷大寨便会跟他们不死不休。这一点鲍猛一定跟他们说的很清楚了。” 高慕青微微点头道:“说的是,他们既肯和我们谈,便不是想要我们的命。” 林觉点头道:“是,仔细分析一下便可得出这个结论。那么他们想要的无非便是些好处罢了。洞悉了他们的底线,我无论怎样咋咋呼呼,他们都不会动手。除非最后我们真的惹恼了他们,他们觉得什么都没捞到,那便可能恼羞成怒,对我们下毒手。在此之前,他们不会这么干。” 高慕青道:“原来如此。那么他们提出的条件咱们都回绝了,是不是表示他们会对我们动手呢?” 林觉笑道:“那几个条件不过是秦东河的私心罢了。穆盟主纵容他说那些话,便是想试探我们的态度。若我们胆小软弱,在这种情形下便会屈服,那他们便达到了最好的目的。我严词回绝,不留一丝余地,便是要他们明白,漫天要价是行不通的。所以那穆盟主才会训斥秦东河一顿,然后表示明日再说。实际上他们早已商议好了另一套条件,明日提出的条件必然要低的多。这便是谈判中的心理博弈。在这种场合,要有理有利有节。既不能惹恼他们,也不能放任他们。牵住他们的鼻子走,不能被他们牵着走。” 高慕青怔怔的看着林觉道:“原来你早已看透了。哎,若不是你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要离开了,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撑下去。” 林觉笑道:“你可以的,你其实很坚强,也很有主意。只是我喜欢跳出来做主,倒是给你的做主的机会不多。我也是心急,想将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的。将来你独自做主的时候,只记着多思多想多揣摩便是。以你的悟性,自然是不怕的。再说了,我就算走了,咱们还是可以书信联系的,有什么不决的,便问我,我给你出主意。” 高慕青点头幽幽道:“虽然如此,可是你不在我身边啊。” 林觉笑了笑,看四下无人,伸手捏了捏她的手道:“莫多想,我说了,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们往前面去瞧瞧,那里有一大片农田呢,我很想知道,大冬天的地里还能长出什么。” 两人信步前行,走出数里之地,前方一片开垦了的平畴之地,一名白发老者正弯着腰在庄稼地里除草。林觉看了地里的庄稼,却有些不认识。这庄稼长了一些叶片,绿中带黄,黄中带枯,却不知是什么作物。 第四五一章 土地的秘密 两人信步前行,走出数里之地,前方一片开垦了的平畴之地,一名白发老者正弯着腰在庄稼地里除草。林觉看了地里的庄稼,却有些不认识。这庄稼长了一些叶片,绿中带黄,黄中带枯,却不知是什么作物。 那农夫察觉有人来到田头,忙直起身子来瞧,见是两名穿着盔甲的人,吓得脸色有些发白,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儿。 “老丈,你好啊。”林觉挥手打着招呼。 那老者忙来到田头,跪下磕头道:“二位爷,通融通融,这芋头可还不能收啊。长的太慢,现在还未成形状。欠山寨的粮食可否宽限几日?” 林觉哑然失笑,高慕青笑着上前扶起老者道:“老丈,我们可不是来收粮食的,我们不是你们山寨的人,只不过随便走走罢了。” “哦哦,原来如此,吓死我了,还以为是山寨派来催缴粮食的。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哎!这一季等不得一季的,可如何是好啊。”老者起身道。 林觉指着地里的作物道:“老丈,你方才说这地里头种的是芋头?” “是啊,这是白芋头。”老者道。 林觉笑道:“老丈,你可莫开玩笑,糊弄我不识得芋头么?我老家在南方,我们那儿的芋头可都是长的一人多高,叶子又肥又大跟荷叶一般。你这庄稼还没一尺高,叶子又细又小,怎能是芋头?” 老者瞪眼道:“这位小弟,老汉还能骗你不成?这便是芋头啊。” 林觉见他说的郑重,又细细看了那庄稼,发现还真是芋头。桃形叶子,青青的叶杆,除了矮小黄瘦之外,和杭州见过的芋头一模一样。 “这可奇了,这是什么芋头,怎地生的这般矮小。”林觉奇怪的道。 “矮小?能活着便不错了。看样子你还真不是咱们寨子里的,也难怪你们不知道。咱们这山谷里的田地里种庄稼可不容易。能种活了便了不得了。咱们这里的土地长树长草倒是厉害的紧,可惜庄稼就是种不活。种活了的也收成不好。我这块地还算好的,前边的地你去瞧瞧,比我这还不堪呢。”老者口沫横飞的道。 林觉皱眉道:“那是为何?怎么会这样?” 老者道:“为何?泥巴不成呗。你瞧瞧这泥巴。”老者伸手从地里抠出一团湿泥来,送到林觉面前道:“你瞧,这泥巴看上去肥力足的很,可是这泥巴里夹着一些黄巴巴的东西,闻上去刺鼻的很。这东西还对人有伤,我这两只脚,你瞧瞧,全都烂了。” 老者丢了泥巴,拉起裤管来。林觉和高慕青定睛看去,只见老者的一双脚和小腿部分的皮肉花里花塌,有的地方皮脱落了,有的地方白花花的一层老皮。像是被腐蚀了一般。 高慕青扭头不敢多看,林觉却像是若有所思,片刻后蹲下身子用手抄起泥巴来在鼻子前嗅闻。 高慕青忙道:“莫要碰,没听老丈说这泥巴能让人皮肉烂掉么?” 林觉充耳不闻,细细的闻了闻,确实有一股刺鼻的味道,而且那泥巴中夹杂着一些黄色的细小颗粒。林觉丢了泥巴,将手在草皮上擦干净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高慕青问道。 林觉神秘一笑道:“再陪我走走,我想这座山谷里的庄稼应该都是如此吧。” 高慕青很是不解,也只能跟着林觉往前走。前方远处是一大片的田地,有水田旱田还有菜畦田垄。但无一例外,这里的庄稼都是营养不良的样子,比之外边的庄稼相差太多。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神神秘秘的。”高慕青忍不住嗔道。 林觉呵呵笑道:“慕青,这桃源大寨果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我之前便奇怪,这桃源大寨存在百年时间,怎地才这般规模?按理说,这一大片谷地可以养活上万兵马也不止,可是这山寨只有三千多兵马,而且这里的人一个个面黄肌瘦,像是吃不饱的样子。我现在才知道了真正的原因了。” 高慕青不解道:“那是什么原因?” 林觉笑道:“原因便是这里的土壤,刚才那土壤里的黄色的东西便是硫磺。这里本是一个火山口,火山喷发时会有大量的硫磺喷出来以至于很多年后,这里的土壤依旧是酸性的。而庄稼作物在这样的土壤里是很难成活的。像我们适才看到的那些庄稼,芋头。大麦,小麦什么的,都是适应性极强的庄稼,这里种的也都是这些庄稼。而且即便如此,也是矮小枯瘦,料想收成也不好。所以,这山寨里边才养活不了更多的兵马。” “……” 高慕青满头雾水,什么硫磺,什么土壤变酸了,什么火山喷发,她完全没听明白林觉在说什么。最终只明白了一句话,便是这里的土地不适合种庄稼。 林觉注意到高慕青的迷茫,但他不在意这些,他知道这种事情跟高慕青是难以解释的,若是小郡主在此,她会更容易理解的多。曾经有段时间,林觉跟小郡主上天入地不知聊了多少超出这个年代的东西,小郡主不但没有把林觉当成另类,反而颇感兴趣的刨根问底。也正是从那时起,林觉才明白自己真正的对小郡主生出了情感,那也是那次林间小屋的亲密接触之后,林觉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慕青,你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吗?”林觉笑问道。 “意味着什么?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高慕青不解的问道。 “这意味着,我有个很好的条件跟穆盟主谈,我可以保证,穆盟主不会再为难我们。因为我将开出一个让他难以拒绝的条件。”林觉笑道。 高慕青更加的疑惑,怔怔的看着林觉。 林觉在高慕青耳边低语数句,高慕青睁大眼睛道:“真的?你真能做到?你能想出法子?” 林觉哈哈大笑道:“我还骗你不成?走,咱们去求见穆振山,跟他谈谈交易。” …… 灯火明亮的大厅之中,穆振山坐在一张椅子上喝茶。厅前人影闪动,一个中年汉子快步进来,来到穆振山面前躬身道:“爹爹,落雁谷的高大寨主和方军师来了。” 穆振山放下茶盅,沉声道:“让他们进来。” “是。”穆不平转身出门,穆振山在他身后补了一句:“让他们不许带兵器,特别是火器。绝对不能带进来。” 穆不平转头答应了,继续走了出去。穆振山坐直身子,自言自语的道:“我可不想当第二个左宗道。” 不久后,厅外脚步声响,高慕青和林觉一前一后出现在门口,两人身着黑色披风,像是突然从黑暗中冒出来的一般。 穆振山站起身来,遥遥拱手。高慕青和林觉也拱手快走几步,上前行礼。 “见过穆盟主,这么晚了来求见穆盟主,实在是失礼的很。”高慕青道。 穆振山呵呵笑道:“说哪里的话,请落座。实际上老夫估摸着你们要来,没想到还真被老夫猜对了。” 林觉笑道:“哦?穆盟主猜到我们要来?” 穆振山道:“当然,你们应该来。白日里你们惹恼了不少山寨的寨主,是老夫暂停商议,免得事情激化的。你们冷静下来之后自然会明白自己做的过火了。明日上午将最后决定你们是否能成为伏牛山中的一员,所以今晚你们一定急着要来找老夫打探消息。不知道老夫猜的对不对。” 穆振山抹着下巴上的胡子,颇有些自得的说道。 林觉心中暗自摇头,这穆振山对自己倒是很自信,还以为自己二人今晚要来找他认怂。殊不知自己完全没有这种想法。不过,林觉也不打算拆穿他,让他难堪。于是哈哈大笑,不置可否。 三人落座,穆不平也坐在一旁。有人沏上茶水来。 “高大寨主,方军师,你们尝尝这茶。这是我桃源大寨自种的茶叶。我这里四季如春,每一季都有新芽冒出来。这一茬是年后刚刚采摘的,比之外边的新茶上市早了起码两个月时间。若说这天下谁最早能尝到新茶,那便是老夫了。汴梁城中的皇帝郭冲,怕是也没老夫这番口福。尝尝,尝尝,你们也算是有口福了。”穆振山呵呵笑道。 高慕青和林觉都捧起茶盅来浅酌一口,果然清香满喉,遍口生津。 “如何?”穆振山笑问道。 “很不错,堪比外间盛名之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林觉挑指赞道。 穆振山一拍大腿道:“瞧瞧,还是你们有眼光,毕竟从山外进来。山里这些人不懂茶的好坏,分不出好歹来。给他们喝便等同于牛嚼牡丹,纯粹是糟蹋了。” 林觉微微一笑道:“这山谷里适合种茶。地势又高,气温又温.湿,是出好茶的好地方。我和我家大寨主傍晚的时候出去走了走,在靠近四周的山坡上看到了大片的茶园,便知道这里有好茶了。” 穆振山笑道:“哦?你们出去走了走是么?那倒是有心了。我桃源大寨还入得二位法眼吧。” 高慕青微笑道:“桃源大寨简直是人间胜地。外边天寒地冻,这里花团锦簇,四季如春。堪比世外桃源呢。” 穆振山呵呵大笑起来,点头道:“过奖,过奖。沾了前人的光,觅得这存身之所。虽算不上什么人间胜地,也算是一处世间难觅之所在。” 一旁的穆不平也得意的点头笑了起来。 林觉忽道:“可惜啊,贵寨什么都好,可有一样。茶叶可吃不饱肚子啊。穆盟主种了这么多茶树,全寨上下难道天天嚼茶叶当饭吃不成?” 穆振山一愣,怔怔的看向林觉。 第四五二章 奇谈怪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穆振山冷声道。 林觉笑道:“穆盟主,之前我和我家高大寨主在外边转了一圈,发现你们这里树木作物的种类很少。除了山坡上的大量茶树之外,便是一些槐树和松树。其他的树木虽然也有,但矮小枯干,根本长不大。还有庄稼作物。只看到芋头大麦小麦,而且似乎也长势不好。这里既然有一座大湖,大湖旁边有大片的田地,应该可以种稻米才是。然而,我却没见到一片稻田。野草也就是那么几种长得丰茂,开的话都是野蔷薇花。开起来倒也漫山遍野花团锦簇的,但却也单调的很。穆盟主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穆振山脸色一变,长眉皱起,冷冷的盯着林觉道:“你们看的倒是很仔细。你们探查这些有何用意?你们难道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么?在我的大寨之中你们不能随便走动探查。” 林觉笑道:“穆盟主,我们没什么恶意,我只是恰好看到了这种情形,故而觉得有些奇怪罢了。穆盟主难道不觉得奇怪么?” 穆振山冷笑一声道:“笑话,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山川万物自有其存在之理。地上长什么树,开什么花,我们岂能管的着?” 林觉笑道:“说的也是,我猜想穆盟主的山寨中的兄弟定是喜欢啃芋头吃面食,所以穆盟主才会让寨民们种植这些作物。至于稻米这些东西,贵寨上下定是不爱吃的。果然是与众不同啊。” “姓方的,你什么意思?阴阳怪气的说些什么话?你来见我们便是来谈这些事的么?”穆不平在旁终于忍不住了,厉声斥责道。 林觉拱手笑道:“二寨主莫要激动,我可没有阴阳怪气,是你们不肯承认一个事实罢了。你们掩饰也是无用,我和高大寨主心里都明白。你们的桃源大寨遇到了大麻烦了是么?是不是地里只能种植那几种庄稼,而且收成很不好。是不是山寨中粮食紧缺,想多养些兵马都不成?这个问题是不是让山寨上下很是困扰?” 穆振山父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恐慌来。这件事是山寨中的秘密,他们从不允许有任何人谈论此事,也从不承认山寨的粮食供给有问题。因为,这件事一旦被外人所知,便会被人知道山寨的隐忧。像秦东河这样的家伙,若是得知桃源大寨面临这样的窘境,必会加以利用闹出事情来。可以说,山寨的这场危机是一个关乎山寨存续的重大秘密,绝对不可与外人道之。可是现在,却被眼前这两人当面戳穿了。 “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穆振山心中升起了杀意,他绝对不能让这两人将山寨的核心秘密泄露出去。 林觉收敛笑容,静静道:“我和我家高大寨主是来跟穆盟主谈一笔交易的。” “交易?什么交易?”穆振山冷笑道。 “很简单,我们想让盟主出面,承认落雁谷大寨的身份,承认石人山大寨归于我们的落雁谷的事实。我们不接受任何的条件和敲诈。作为交换的条件,我们帮你解决你们目前遇到的最大的难题,那便是你们山寨的粮食问题。这个交易算是公平交易吧。”林觉静静的道。 “呵呵呵,方军师做的好梦,我们大寨可没有什么所谓的粮食问题。你这交易怕是做不成了。”穆振山呵呵大笑道。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会承认此事。 林觉也呵呵笑了起来,突然伸手往怀中掏摸起来。穆振山脸上变色,穆不平反应甚快,腾地站起身来,沧浪一声手中长刀已然在手。 林觉愣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穆不平冷笑道:“你要干什么?往怀里掏什么?火器么?” 林觉哑然失笑道:“什么火器啊?来见穆盟主我们带什么火器?兵器也没带啊,之前你们在门口不是查过了么?这点规矩我们还是懂的。” 穆不平皱眉道:“那你适才那是做什么?” 林觉慢慢的将手从怀里拿出来,手里攥着一个小布包,慢慢的放在桌上,捻起四角慢慢的打开,布包里包裹着的居然是一坨泥巴。 “这是……”穆振山父子满头雾水。 林觉笑道:“这是一团泥巴,是不是觉得很眼熟?不错,这便是你们大寨的田里挖出来的一团泥巴。穆盟主,你不肯承认你们的粮食出了问题,我只能拿出证据来证明这一点了。瞧,这团泥巴便是在一处麦地里随意取来的一团。这泥巴一股刺鼻的酸味,里边还有些黄色的颗粒。这种泥土具有腐蚀性,作物种植在上面很难成活。这也是为何贵寨的庄稼地里全是芋头大麦小麦,山坡上也只能种茶树。外边的树木花草都很单调的原因。因为这几种作物都是最能成活的庄稼。” 穆振山父子呆呆的看着林觉,他们开始认真的盘算林觉的话了。这家伙居然全部说对了,没准他真的知道解决的办法。 “我相信你们定然做过很多次的尝试,最终发现只能种植这几种,你们不是不想吃稻米,而是根本没有办法长出稻米来。而且,即便如此,这些作物虽能长起来,但收成也是受极大的影响的。贵寨军民逾一万五千人,就算周围的田地全部开垦种植粮食,也会因为产量问题而难以保证。所以我才会断定你们遇到了粮食紧张的大问题。可是你们执意不承认此事,我却也爱莫能助,我本想着,如果穆盟主能帮我们一个忙,我们便也还个大人情,替穆盟主解决贵寨的土质问题。不过既然你们不需要,便当我们没说。强扭的瓜不甜,交易就此作罢便是。” 林觉站起身来,对高慕青道:“大寨主,咱们走吧,他们不愿做这个交易,我们也是枉费气力。” 高慕青站起身来到:“罢了,我们尽力了。我本以为他们会同意的。一座这么大的山寨,若是连饭都吃不饱,迟早会分崩离析或被外人所毁的。或许我们弄错了,他们的粮食多得很。” 林觉点头,和高慕青一起向穆振山父子拱手行礼,转身朝厅外行去。 穆振山呼噜呼噜的喘着气,眼睛瞪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神态甚是有些恐怖。忽然间,穆振山大喝一声道:“二位请留步!” 林觉嘴角露出笑意,停步转身时脸上却是一片木然。 “怎么?穆盟主还有何吩咐么?” 穆振山咽了口吐沫,艰难道:“这个……一杯茶还没喝完,何妨喝完了茶水再走?” 林觉摇头道:“我不是想冒犯穆盟主,说实话,这茶水……味道实在不怎么样。一股刺鼻的味道。我猜想是那土质的问题,茶树吸收了土中的那些味道,长出的茶叶也不好喝,怪恶心的。要么便是水质的问题。这里的土地都是这种样子,那湖中的水怕是也酸臭难闻。这种茶水喝多了会死人的。” “你……”穆不平嗔目喝骂道。 穆振山摆摆手制止了他,眯眼看着林觉道:“二位还是坐下来谈一谈,交易谈了一半便走了,这可不是诚信的生意人。我们不妨再聊聊这生意。” 林觉呵呵一笑,看着高慕青道:“大寨主,他们要继续谈生意,你说咱们和他们谈么?” 高慕青笑道:“当然,有生意做当然好,双方得利之事,何乐而不为?” 众人重新落座,既然决定做这笔交易,穆振山也不再遮遮掩掩。而且很显然,对方已经完全了解了情形,遮掩也没什么意思。所以当林觉再问他山寨的粮食和土质的问题时,穆振山选择了坦然相告。 “不瞒你们说,我山寨的粮食确实已经很难供应,便是因为这土质的缘故。当初先辈落足于此时,看中的是这里的地利,却并没考虑到土地的问题。事实上,一开始,这山谷中开垦的田地也是土地肥沃,种植庄稼也都收成很好。我山寨中的粮食供应根本不成问题,甚至还可接济外边的好几家山寨的兄弟食用。但这一切都在八年前骤然改变了。八年前的一天夜里,忽然间整个山谷都整动了起来,那是一场地动。我们起初也没什么在意,毕竟咱们大寨这里地面震动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一百多年来,发生了不下八九次。老一辈的人说这是龙脉之处,地下蛰龙涌动,是个好兆头。我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但因为来去很快,却也没过多在意。” 林觉暗自点头,这桃源大寨其实坐落在一座火山口上,这可真是应了那句屁股坐着火山的话。这样的地方虽然火山早已休眠,但地下的活动一定是很频繁的。百年间发生个八九次的地震其实也不足为奇。估计也就是一些小地震罢了。 “奇怪的是,自从八年前那一次地动之后,地里的庄稼便开始枯死,稻米什么的种下去根都烂了。原本黑乎乎的肥沃的土地里,一旦耕翻过来,便看到很多的黄色的刺鼻之物。湖水也变得刺鼻难闻起来。正如你所言,我们试着种了多次,但稻米始终活不成。最后只有麦子和芋头,山上的茶树什么的能勉强活下来。一些地方的田亩甚至连这些都活不了,只能荒着,所以便长了那么多的草。虽然之前我们屯有大量的粮食,但终究架不住消耗。这几年下来,我们已经供应不足了。” “老夫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间便成了这样了?难道是老天惩罚我们不成?在这么下去,我们只有一条路,便是放弃这座山寨了。可是你也看到了,一辈一辈的人建设我桃源大寨流尽了血汗,这伏牛山中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好的么?我不甘心呐。况且不瞒你们说,我桃源大寨在,伏牛山中便乱不成什么样子。如果我们桃源大寨倒了,很快这山中便是一片刀兵攻伐。我穆振山不敢说有多大本事,但伏牛山众寨能有今日的局面,也是因为我穆振山压制了他们。老夫并无野心,不想吞没他们,老夫在,也不会让他们当真有人野心膨胀,自相残杀。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第四五三章 变戏法 穆振山的这一席话,让林觉心中的一些疑惑也迎刃而解。 之前林觉发现这山谷中的土地不适合耕种的时候,其实心中也觉得奇怪。桃源大寨一百多年便建立起来,当初建寨之人难道没发现这里不适合耕作?一处土地长不出庄稼的地方,地势再好也是枉然,但当初他们为何还要在这里扎下根来。 现在这个疑问也从穆振山的话语中得到了答案。原来一开始这里的土地是没有现在这种问题的。这其实也符合林觉的认知。这座火山坑也许是几千几万年前的爆发所形成。漫长的岁月过去,尘土落叶早已在山谷中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肥沃的土壤,早已应该是适合耕作的土地才是。所以,桃源大寨的建立者才会在这里安营扎寨定居下来。 那么,现在这里的土地为何变成了这种情形,这着实有些让人费解。但现在根据穆振山的口述,林觉才觉得恍然。八年前的那一场地动,其实应该便是地下火山运动引发的。地震的强度低,自然不会造成什么样的异样。而如果地震强度大的话,则很有可能在剧烈的地壳运动中将下方深埋的火山喷发形成的大量含硫的土壤翻转上来。又或者可以这么理解,因为地下的压力大,所以高温和高压便将火山中的硫黄和各种物质便会压迫往上。地震时,土壤松动,形成表层的裂缝,那么这些硫磺和其他的物质便沿着这些裂缝钻到了表层土壤之中。 就目前看来,林觉可以肯定必是这个以上两种原因之一,抑或是兼而有之。否则无以解释这地面土壤的突变,以及湖泊中水质的突变。这种情形,被穆振山归结为老天的惩罚倒也有些道理。这确实是天地之变产生的灾祸,只不过不是为了特定惩罚谁而发生的罢了。 穆振山说了这一席话后,直愣愣的盯着林觉道:“方军师,你适才说可以替我们解决这土质的问题,但不知有何良策?说实话,老夫并不相信你会有什么好办法,但老夫确实非常想解决我大寨这个极大的难题。你若当真有办法替老夫解决此难题,老夫向你保证,明日上午,老夫将力排众议,答应你适才提出的条件。但老夫把话说在头里,你既然引诱老夫说出我山寨的秘密,却又没有解决的办法,老夫可不会容二位活着离开。这个秘密干系我山寨生死,你们不要怪老夫不讲道义。” 林觉呵呵一笑道:“穆盟主倒也快人快语,起码不似有些人藏头露尾。我既然敢说出来,便知利害之处。有些事在你们看来无法解决,但在我看来却是举手之劳。咱们这样,明日会盟上你亮明态度支持我们,之后我便留在贵寨数日教给你们解决的办法。如果我做不到,我们的命也在你的手里,你大可杀了我们灭口。穆盟主觉得如何?” 穆振山皱眉沉思片刻,点头道:“好,就这么办。” 林觉伸出手来道:“痛快!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相信穆盟主的人品,我们不必写什么协议,击掌为誓便是。” 穆振山笑着伸出手去跟林觉击掌,互听旁边坐着的穆不平叫道:“且慢!” 穆振山一愣,转头问道:“我儿有何意见?” 穆不平拱手道:“爹爹莫要上了他们的当,他说能做到改变我山寨土质的事情,孩儿却不太相信。他如何证明他有这样的本领?明日爹爹支持了他们,让他们达到了目的,之后他们若是做不到的话,就算杀了他们,岂非还是让落雁谷大寨得了便宜?” “这……”穆振山皱眉思索。 林觉哈哈大笑道:“二寨主这也太小心谨慎了,我们若是食言,连命都没了,还要落雁谷在伏牛山中的身份作甚?说实话,其实这个正式的身份对我们并没有多大的作用,我们这一趟来完全是处于对穆盟主和伏牛山会盟大会的尊重。就算我们不来,难道你们还真的能灭了我落雁谷大寨不成?我落雁谷大寨如今兵马上千,盔甲兵器弓箭粮草充足。你们要派多少兵马才能剿灭我们?况且你们内部难道便是铁板一块?各个山寨要出多少兵马,要出多少粮草,由谁领军来攻?谁先攻,谁后攻?光是这些事情你们内部怕便要吵上一年也没个结果了吧。我们来是给你们个台阶下,我们不来你们连台阶都没有了,我又何必冒性命之险前来?” “……” 穆振山父子面色尴尬无言以对。他们很是讶异,此人似乎对己方的情形很是了解。确实,他说的没错,莫看这些大寨主个个嘴巴狠的要命,当真要出兵联合剿灭落雁谷大寨,内部必然会斤斤计较吵得不可开交。怕是谁也不肯多出兵马,多出粮草。也不肯打头阵去送死。最后整件事或许还是会不了了之,抑或是拖延许久才能达成妥协。到那时也许落雁谷大寨早就已经秣兵历马准备好了。 “虽然如此,我还是愿意为二寨主解除疑惑。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穆盟主,二寨主请看。” 林觉伸手抓起面前的茶盅来,将里边的茶水倾覆于地,之后抓起水壶往茶盅中注入一盅清水。之后,林觉用茶匙挖了几块带来的泥土放在水中用力搅动起来。不久后泥巴溶于水中,那一盅清水变成了一盅黑乎乎的浑浊的泥巴水。 穆振山父子怔怔的看着这一切,不知林觉在搞什么鬼。林觉将那一盅清水推到两人面前道:“二位闻一闻这水的气味。” 穆振山皱了皱眉头,穆不平道:“那也不必闻了,这气味早已经飘出来了,刺鼻的很。你到底要做什么?” 林觉道:“这是一杯泥浆水,气味刺鼻难闻,足以说明,这种土质是造成贵寨作物难以存活以及收成不高的原因。” “那还用你说?我们难道不知道?”穆不平翻了翻白眼道。 林觉微笑道:“稍安勿躁,我给你们变个戏法。借几张草纸一用。” 穆家父子一头雾水,却也立刻照办,命人取来一叠草纸来。林觉取了一叠纸张,在烛火上点燃了,火光跳跃之间,几张草纸很快化为灰烬。林觉小心翼翼的将灰烬收集起来,因为这纸张是草茎树皮做成,故而杂质颇多,灰烬也得了一小捧之多。林觉将这一小捧灰烬尽数倾入那杯泥水之中,用茶匙快速的搅拌起来。 原本便浑浊不堪的泥水,加入这灰烬之后水质更是变得浑浊乌黑,像是一杯污泥水一般。穆振山父子和高慕青三人六只眼睛盯着这茶盅里的污水,还以为当真会有什么奇迹发生,生恐错过什么,眼睛一眨不眨。 高慕青也并不知道林觉要做什么,她还天真的以为林觉会点石成金,或许能将这一杯污水变成一杯清水,那才是一个惊人的戏法。然而,那杯水依然如故,只是更粘稠了些。 林觉终于停止了搅拌,那一盅泥水黑乎乎依旧,在被子里旋转着。外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两样。 “这便是你变得戏法?”穆不平嘴角挂着揶揄的冷笑问道。 高慕青看了一眼林觉,心里为自己的男人心疼了一回。太尴尬了,夫君失败了。并没有什么奇迹发生。 林觉端坐不动,盯着那杯浑浊的水道:“稍等片刻。” “呵呵,便是陪你坐在这里一晚上,难道这杯水还能变清不成?”穆不平越发的讥诮道。 林觉不答,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着,发出单调的笃笃的声音。穆家父子耐着性子等着,屋子里寂静无声,充满了尴尬的气氛。 当穆振山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林觉终于开口道:“好了。” “这便好了?这叫什么戏法?”穆振山呵呵笑道,他已经在庆幸自己的儿子提醒了一句,否则自己现在已经和对方击掌为誓了。差点上了这家伙的当。 “二位再闻闻这杯水的气味。”林觉笑道。 “有什么好闻的?也罢,今日看你搞什么花样来。咦?怎么……”穆不平凑过鼻子到茶盅旁边,他已经做好了迎接刺鼻气味的准备,然而他忽然惊讶出声。 “怎么?”穆振山诧异问道。 “好像……好像……气味没了,只是泥土的味道,那刺鼻的味道……没了。”穆不平眨着眼睛呆呆的道。 “怎么可能?”穆振山伸了脖子,将白发皓首凑在茶盅旁,父子两人张着鼻孔大力的嗅闻着,像是两条发现了猎物气味的狗。 “果真如此,还真是没什么异味了,这……这可奇了。”穆振山也惊讶的叫道。 林觉哈哈大笑,一旁的高慕青心中大喜。成了,夫君没说大话,他果然成了。原来夫君的戏法不是让这杯泥浆水变成清水,而是让这刺鼻的气味消失。 “现在这杯中的泥土便可以种植任何一种作物了,里边不利于作物生长的东西已经被我除去。”林觉笑道。 “那是……那是为何?”穆不平诧异叫道。 “说了你们也不懂,二位还是不要问缘由了,总之,现在这水中沉淀的泥,可以种植任何作物。” 林觉倒不是故意的贬低穆振山父子,确实是无从跟他们解释。草木灰中的碳酸钾中和土壤中的酸性,这种化学反应跟他们说了他们只会更糊涂,倒也不必细述了。 第四五四章 遇袭 穆家父子没有因为被鄙夷而发怒,相反,这父子两人正兴奋不已。八年了,困扰他们的难题居然就在眼前被解决了。他们也都明白,刺激性的味道正是导致土壤不能种庄稼的原因。泥巴里定是混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而这气味的消失,便意味着土质恢复了正常。这一点林觉即便没有解释,他们也清楚的很。 “可是……要草纸灰才能奏效,这得要多少草纸啊。咱们造纸不易啊。这代价怕是大了。”穆振山忽然想到了这个难题。草纸的制作虽然不难,但也挺麻烦的。这些草纸在山里还是很珍贵的,专门用来写字画画。 “呵呵呵,穆盟主,这只是一个演示罢了。事实上我有更好更省事的办法。而且可以让那些更恶劣的土质得到彻底的改良。这么说吧,我不但能让你们现有的田地土质变好,还能让你们认为无法耕种的地方的恶劣土质也变的可以耕作。这样你们便可以有更多的土地可以耕作。这给你们将带来什么样的好处,我不说你们也心里明白吧。” 穆振山激动的都有些气喘了。如果面前这个人所言不假,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所有的土地改良之后,便可以大量种植粮食棉麻等物,不但可供山寨自用,还可控制其他大寨。让他们大大的依附于己。或者是换取其他更重要的物资。带来的价值将无与伦比。 穆振山再也无法淡定了,他霍然站起身来,身子整个的探过桌子,伸手抓住林觉的胳膊,将热乎乎的大手掌印在林觉的手上。 “击掌为誓,一言为定。”穆振山大声道。 …… 林觉和高慕青并肩走在小街上的时候,两人的心情都很好。温煦的夜风吹在两人身上,这正月的夜晚尽如春夜般的美妙。高慕青甚至已经毫无顾忌的挽着林觉的胳膊走路,这让护送他们离开的穆不平眼珠子满地乱滚。这才明白原来这落雁谷的大寨主和方军师之间竟然已经如此亲昵。 穆不平心里像是吃了苍蝇一般的难受,倒不是他对高慕青有什么想法,而是见高慕青这等美貌的女子却被那个相貌丑陋的军师给占了,不免生出好白菜被猪拱了的感慨。 一行人走在街道上的时候,林觉忽然发现街道的情形似乎有些不一样。来时天色刚刚擦黑,外边也没什么人。而这时候,街道上的人似乎多了很多。桃源大寨中的百姓好像都涌出来了。街道上的灯光也明亮了不少。 走不多时,忽听锣鼓之声大作,前方小巷拐角处灯火闪耀人生鼎沸,身边的人群也纷纷朝着那边奔去。 林觉诧异道:“怎么回事?这么热闹?” 穆不平瓮声瓮气的答道:“舞龙灯罢了。今晚是上元夜呢。” 林觉和高慕青都愣了愣,高慕青扶额叫道:“哎呀,今晚是上元夜,倒忘了。上元节观灯啊。没想到这山寨里也有人舞龙灯。” 穆不平道:“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我桃源大寨每年上元夜和八月十五都有灯会,百年来一直如此。这是我大蜀国的风俗。今年不过是应个景罢了,毕竟……毕竟最近山寨的日子不好过。” 林觉微笑点头,知道穆不平话中之意。无非便是这几年来桃源大寨遭遇了危机,百姓们估计肚子都吃不饱了,那里还有心情参加灯会。怪倒是街上人虽多,却有火树银花的灯会。前方的舞龙灯怕也是唯一的庆祝活动了吧。 “我们去瞧瞧。想起来去年此时,我们龟山岛大寨中还有花灯呢。以前我爹爹在世时,山寨里上元节花灯如昼,灯谜如海。”高慕青看着远处的热闹道。 林觉本想说没什么好瞧的,但听高慕青如此说话,不禁心中有些怜爱。高慕青的生活也算是从天上一下子掉到了地下。高老寨主在世时,她无忧无虑,毫无烦恼。然而,高老寨主一死,侯彪夺权,加之山寨变故,逼着她不得不选择了一条艰难的路。她一个女子,承受的也够多了。 “好,咱们便去瞧瞧热闹去。”林觉笑道。 高慕青大喜,拉着林觉便朝前跑去,穆不平忙叫道:“二位,不能去。二位还是回去休息。盟会有规矩,为了各位大寨主的安全,夜晚不能在山寨中走动。今晚若不是你们得到我爹爹的允许,那是根本不能出来的。” 高慕青楞道:“这是什么规矩?” 穆不平道:“高大寨主,这是我山寨的规矩,也是为了各位大寨主着想。虽然是会盟大会,说起来都是伏牛山的兄弟。但不瞒你们说,各位大寨主之间有过节恩怨的也还是不少。私下里不许乱走的规矩,也是避免他们相互见面产生纠葛。桃源大寨有责任保证各位平安前来,平安归寨。” 高慕青和林觉点头恍然,这话到也是实在话。伏牛山中各寨本就相互倾轧,争夺资源和地盘。所谓伏牛山会盟大会,其实也只是个松散的名义上的联盟。事实上是靠着桃源大寨的声望和实力让他们不得不来。人虽坐在一起,但相互间的恩怨可不会就此消除。私底下见面确实会引起一些麻烦,桃源大寨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不过林觉倒觉得,这恐怕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罢了。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桃源大寨为了防止这些家伙到处乱走,窥探大寨的防御设施,洞察山寨的一些关键的防卫机密。这一定是他们有所考虑的。 之前在穆振山面前谈及自己下午和高慕青出了镇子在野外闲逛的情形是,穆振山的脸色便很难看,怕也是有这其中的一个原因。 高慕青闻言,面露失望之色。林觉心下不忍,对穆不平笑道:“少寨主,只是去瞧瞧,又能出什么事?还请通融则个。看一眼我们便离开。” 穆不平想了想,倒也觉得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会盟期间,寨主戒备森严,也不会出什么乱子,又何必让他们不高兴。 “也罢,二位要看也得离得远些,就站在路旁的石阶的上,不要进入人群之中,以便我们对你们进行保护。之前我爹爹叮嘱了,一定要保证二位安全,你们也都听到了,希望不要教我难做。” “好好好,听你的便是,咱们就在路边看几眼。”林觉笑道。 当下一行人朝着前方热闹哄天的街口处行去,黑压压的上前寨民簇拥着一条火把的长龙伴随着锣鼓点朝这边走来。两排火把照耀之间,数十名寨民举着木杆,舞着一条木龙盘旋而来。那条龙是分为一截一截的身子,中间以绳索铰连,虽然不似外边的舞龙那般的色彩斑斓,但却也形态逼真惟妙惟肖。 林觉和高慕青站在一侧的一间房舍门前的石阶上,这里高处街道数尺,倒也居高临下看的清清楚楚。穆不平带着十几名护卫站在两人身前,形成一个保护圈,阻挡百姓们靠近林觉和高慕青,同时也让高慕青和林觉无法靠近熙攘的人群。 高慕青挽着林觉的手兴高采烈,看着从街道上熙攘的人群笑道:“还真是有些小时候的感觉。小时候山寨舞龙灯的时候,我都跟着跑的。有一年,我和女卫们还扎了一条纸龙亲自舞龙呢。在借口和其他兄弟的舞龙相聚,还斗舞呢。” 林觉笑道:“那可确实是挺好玩的,他们定不是你们的对手。” 高慕青笑道:“是啊,当时举着龙头的是秋菊,她跳起来踩到了对方的龙头,直接将对方的龙头踩到地上,像是磕头认输了一般。秋菊……” 高慕青忽然住口,脸上笑容收敛了起来,不再说话了。 林觉知道,高慕青回忆起了不愉快的往事。那秋菊是高慕青身边的女卫队长曲秋菊。在剿灭海东青的行动中,曲秋菊死在了茫茫大海之上。高慕青提起这个名字,必是响想起她了。 “莫要多想了。”林觉轻声安慰道。 高慕青叹了口气道:“秋菊……她死的好惨。葬身于.大海之中,连尸骸都找不到了。我……我心里很是难过。” 林觉点头道:“莫要难过,当时的情形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你为她们立了牌位,年节都上香祭奠,他们泉下有灵,也该是欣慰的。” 高慕青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看着眼前熙攘走过的舞龙的队伍,忽然意兴阑珊。 “我们回去吧,这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高慕青道。 林觉点头道:“好,我们回去休息。” 两人举步往台阶下走,突然间高慕青猛然抬头看向街道对面房舍上方。下一刻,她的身子和林觉撞在了一起,林觉猝不及防,被高慕青撞的重重的倒在地上。 “咻!笃笃笃!”尖利破空之声在头顶上响起,身旁的木门上发出数声爆响。以林觉高慕青等人的耳力和经验,都知道那是羽箭射中木门的响声。 就在这嘈杂的人声鼎沸之中,高慕青还是凭借高超的耳力听到了羽箭破空之声,及时的将林觉撞倒在地。两人避过了这突如其来的羽箭的袭击。 “怎么回事!”穆不平大喝道。 “对面房顶上,有人放冷箭!”高慕青大声道。 “李狗儿,带四名兄弟留下来保护高大寨主和方军师。其余人跟我来。”穆不平很快做出了反应,话音落下,已经带着十余人扑下台阶,冲入人群之中朝着街道对面冲去。 第四五五章 意图 街上舞龙灯的队伍毫无察觉,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百姓们依旧熙攘着簇拥着龙灯队伍前行。只穆不平冲向对面的行为造成了些许的骚乱,但很快也就没当回事。 林觉和高慕青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五名穆不平的手下排成一排,竖起了三只木盾挡在前方,形成保护的屏障。小头目李狗儿叫道:“二位请躲在我们身后,暂时不要动。待龙灯队伍过去,咱们才能行动。” 林觉和高慕青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对方在暗处,自己等人在明处,此刻唯有做好防卫才最安全。无论是往下冲到人群里,或者是惊慌失措的乱跑都是不明智的。天晓得下边的人群中有没有对方的人。 锣鼓哐哐咚咚的响着,街上的百姓们依旧兴高采烈的熙攘着走过。巨龙翻飞,一路前行。一边是热闹的毫无知觉的寨民百姓,一边是在街道石阶上竖着盾牌心惊肉跳的几人,这一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终于,街上熙攘的人群远去了,喧闹之声也变得越来越远。街道上变得空旷寂寥,几只风灯在灯杆上摇弋着。这场景越发显得危机四伏,汗毛倒竖。 “咚咚咚”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数十条人影从街对面飞奔而来。李狗儿看到了领头的人影,松了口气道:“是少寨主回来了。” 穆不平气喘吁吁的飞奔而至,他身后跟着的士兵数量多了数倍。 “高大寨主和方军师怎样了?”穆不平叫道。 林觉和高慕青站起身来叫道:“无妨。” 穆不平快步上了台阶,拱手道:“万分抱歉,竟然出了这等事。” 林觉道:“是谁在暗中放箭?人抓到了么?” 穆不平咂嘴道:“龟儿子跑的贼快,我们被街上的百姓阻隔了一下,冲到对面之后便什么人也没看到了。不过我已经命人沿街追捕。相信应该能找到蛛丝马迹。” 林觉无语,居然让人给跑了,这说明这桃源大寨内部的治安管控也不怎么地。若是在落雁谷大寨,一旦有事发生,角角落落的巡夜值守之人会立刻形成联动,对出事的地区进行包围,任谁也别想轻松逃脱。而这桃源大寨居然连人影都没看到,当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高大寨主方军师受惊吓了,哎,早知不同意你们来瞧这舞龙的了。居然出了这档子事。”穆不平皱眉道。 林觉呵呵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我们的错了。” 穆不平脸一红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二位还是赶紧由我们护送回住处吧。这件事我们会查清楚的,给二位一个交代。” 林觉点头道:“这话还差不多,我们在你们山寨里被人袭击,难不成还怪到我们头上不成?请拿盏灯笼来,我得瞧瞧门上那几根箭。” 林觉的话提醒了穆不平,那几根射在门上的箭是证据,穆不平都差点忘了这茬了。两名护卫提了灯笼凑上来,林觉和高慕青穆不平三人凑近那座木门旁细看,只见那木门门扇上插着几根短小细长的箭支。那箭支尾羽细长,箭杆细如笔管,露在木头外边的部分不过四五寸而已。箭头位置深深的插入了木头里边。 “这是什么箭?奇怪了。”高慕青皱眉道。 林觉面色阴沉,低声道:“这是连弩射出的箭支。据我所知,连弩是用箭匣发射。箭匣中的箭支细如笔管,长度也不长。但射速极快,连珠射发,在二三十步范围内力道惊人。只是这种连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东西外边都很少见。穆少寨主,你们山寨里有这种连弩?” 穆不平皱眉摇头道:“我们没有,这东西也太厉害了吧。我们大寨连木弓都配备不齐,怎会有这样的东西。” 林觉不语,伸手抓住弩箭露在外边的部分用力往外拉扯。但气力不够拉不出来。穆不平气力大,上前来伸手一拉,硬生生的将一只弩箭拔了出来。 林觉接过在灯下细看,之间箭头部位裹着青铜尖头,一片蓝汪汪的颜色。林觉不由得觉得奇怪,凑近一闻,一股腥辣之气扑鼻。 “萃了毒的毒弩箭!不知下手的是谁,这是要决意致我们于死地啊。”林觉冷声道。 穆不平面色铁青,这种事发生在桃源大寨之中是绝对不允许的。每一次的会盟,桃源大寨上下都是全神戒备,绝不容许出任何的纰漏。因为各大寨主前来此处会盟,自然是相信桃源大寨是最安全的所在。只要出现一次纰漏,桃源大寨的声誉便毁了。下一次会盟也将无人敢来参加。这样的话,其实伏牛山这个本就不牢靠的山寨联盟便散了。一旦失去了这个松散的联盟,各山寨将各自为政,伏牛山中的局面将不可控制。对于桃源大寨而言,这个盟主便名存实亡了。 “高寨主,方军师。我亲自护送你们回住处,也将加派人手保护你们的住处。请你相信我们,这件事我们一定彻查到底,给你们一个交代。”穆不平沉声道。 高慕青皱眉不语,林觉却摆摆手笑了。 “少寨主,我看此事也不必查了。没什么好查的。” 穆不平皱眉道:“方军师是不相信我们的能力和决心?” 林觉笑道:“那倒不是。我的意思是,这件事的用意很明显,根本无需严查。什么人动的手我甚至都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哦?方军师知道是谁下的手?”穆不平惊讶道。 林觉摇头道:“这我可没说。我的意思是,推断是什么人下手,倒也不难。你要真想查一查,我倒是可以给你提供一些方向。” 穆不平忙道:“还请方军师指点迷津。” 林觉盯着那几根拔出来的毒弩箭沉吟道:“穆少寨主,你想一想,我们落雁山大寨的人跟伏牛山大寨众寨主有什么真正的仇怨没有?” 穆不平想了想道:“那我便实话实说。你们来到我们伏牛山中之后确实做了不少出格的事情。你们坏了我伏牛山中的规矩。甚至还灭了石人山大寨,占据了一大片山头地盘。要说仇怨,从大局上来看,你们确实是我们所有山寨之敌。但要论私人恩怨,我们伏牛山和你们龟山岛大寨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甚至对你们龟山岛大寨还有些仰慕之意。所以,私人的恩怨是谈不上的。” 林觉点头道:“这是我听到的最为中肯公允之言,穆少寨主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足见为人坦荡。那么,既然我们没有真正的私人恩怨,也就谈不上用暗杀这种手段来对付我们。你们要杀我们,大可以公开动手。特别是此次会盟大会上,你们可以拿我们破坏了伏牛山中的规矩为理由来对付我们,绝不会用这种暗杀的手段来对付我们。我说的对不对。” 穆不平点头道:“那是当然,你们人在我们山寨中,要取你们性命大可直接动手,何必要用这等卑鄙手段?在暗处用毒箭射杀?” 林觉点头笑道:“正是,你明白此节便好。也就是说,今晚的事其实只是个人行为,并非你们下午盟会商定的要除掉我的决议对么?” “当然,下午你们离开后,我们各大寨主确实商谈了些事情,但绝不是要杀了你们。这一点我可对天发誓。”穆不平道。 林觉点头道:“我相信,否则我们此刻怎么可能还活着站在这里。此事坐实了是个人行为。那么干这件事的人必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或是某种好处。让我们来想一想,我和我家大寨主今晚若是死在这里,对谁最有好处?” 穆不平皱眉思索。林觉微笑道:“我们死在这里会有多种后果。其一,我落雁谷大寨将和伏牛山各寨再无和解的可能,会和你们不死不休。伏牛山中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而这笔账第一个便要算在你们桃源大寨头上,因为我们死在了你的大寨里。我们的兄弟必会大肆报复你们桃源大寨。鹬蚌相争,谁人得利?我想,恐怕是最不满伏牛山秩序,想浑水摸鱼的人才会从中渔利。这叫嫁祸于人之计。” 穆不平一点便透,重重点头。 林觉继续道:“其二,我们死了之后的另外一个后果便是,我落雁谷大寨群龙无首,六神无主,会被人一攻而破。当然,在我看来这是不可能的,我和高大寨主来此之前便已经做了交代。我们就算死在这里,我落雁谷大寨也将正常运转,不会倾覆。但有些人可能会认为我们死了,我们的大寨也就没了。如果是那样的结果,谁得利最大?谁想着占据我们的地盘?扩充自己的实力?我不知道是谁,也许穆少寨主知道。无论是谁,他便有极大的怀疑是今夜的幕后指挥者。” 穆不平冷笑连声道:“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我心中也有人选了。定是秦东河那厮。这狗东西近年来实力大涨,四处挑事,早已不把我们桃源大寨放在眼里了。” 林觉笑道:“穆少寨主确定是他么?” 穆不平道:“十有八九是他,但却也苦于无证据。即便是他动的手,他也不会承认。” 林觉叹道:“是啊,你们让刺客跑了,难道现在直接去质问他不成?那样的话,岂非反被他倒咬一口么?算啦,送我们回去吧,这件事还是不要声张的好,你们的规矩也是白订的规矩。还不知有多少其他山寨的人在外便游荡呢,我们这一次命大,再遇到此事便没有这么好命了。赶紧走吧。” 穆不平听出林觉话中的揶揄之意,但他也无话可说。桃源大寨这几年确实遭遇到不少困难。特别是山寨的粮食无法产出之后,原本受到接济和恩惠而紧密团结在桃源大寨周围的一众中小山寨很多已经背弃而去。桃源大寨为了维持原有的地位不得不严酷的剥削寨民。事实上现在山寨中的百姓们已经怨声载道了。黑风寨乘机拉拢各个山寨,恩威并施,挖了不少墙角。实力和野心一起崛起,最近已经拉拢一些山寨提出要竞争盟主之位的事情了。所以这次的事情十之八九是黑风寨的秦东河所为。然而即便如此,去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第四五六章 变卦 穆不平率人将林觉和高慕青送回住处,额外派了一百兵士在外保护,以防有变。他告辞离开之后,高慕青问林觉道:“今晚袭击我们的人当真是秦东河的人么?” 林觉笑道:“我可没说是他,是穆不平自己说的。其实是不是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穆家父子对秦东河不满,对我们显然是有利的。” 高慕青道:“那倒是。姓秦的今日处处跟我们作对,今晚对我们下手的若真是他,我绝对饶不了他。” 林觉道:“那穆家父子成不了大事,心不够狠,手段不够毒辣,或者说是野心不够大。秦东河都这么折腾了,他们居然不敢对他动手。若换做是我,秦东河早没命了。杀了秦东河正好可以杀鸡骇猴,震慑其他人。他没这个魄力,迟早为秦东河所替代。慕青,你记着,这个秦东河要是当了盟主,你切不可去他山寨中会盟,这厮才不会顾虑那么多。但凡没满足他的要求,他绝对会杀人的。” 高慕青嫣然一笑道:“知道了。” 林觉见她笑的可爱,柔声道:“说起来今日还要谢你,你真是好本事,那么嘈杂的环境中,居然能听到羽箭破空之声。若非如此,我们今日恐要糟糕。” 高慕青摇头道:“我并没有听到羽箭破空之声,我只是当时有一种预感罢了。打仗打的多了,也不知怎么了?感觉有危险迫近,便会生出警觉来。” 林觉挑指赞道:“厉害的紧。咱们睡吧。” 高慕青点头应了,见林觉打着张口走向房门的时候,忽然问道:“夫君今日有些奇怪,得知了可能是秦东河对我们动手,却也没想着去报复他。夫君何时变得这么性子平和了?” 林觉哈哈大笑道:“我一向如此。宽宏大度,不记仇隙,温文尔雅,温润如玉,与世无争,说的便是我。” 高慕青翻了翻白眼心道:“才怪。” …… 次日清晨,盟会再次开启。众寨主如约抵达八角亭外,林觉特别注意了秦东河的表情,秦东河并无什么异样,和身边几名簇拥的寨主谈笑风生,仿佛昨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不过林觉还是从他不是飘过来的眼神中看出了些异样。 不过相较于秦东河的淡然,穆家父子的表情却很阴郁。特别是盟主穆振山,面沉如水神色凝重,不时将凌厉的目光投向若无其事的秦东河。很显然,昨晚穆不平将发生之事告之穆振山了。或许还将林觉的一番分析也告知了他。 在会议之前的空隙里,鲍猛偷偷凑到林觉身边提醒道:“高寨主,方军师,实在抱歉的很,鲍某已经尽力了。可是这帮人实在是太难搞。昨日下午你们离开之后,他们已经商定了对你们绝不让步。我虽据理力争,无奈势单力薄,无法改变。秦东河那厮从中兴风作浪,盟主也没有反对。哎,总之,一会儿你们小心些,该让步便让步,不要弄的不可收拾。怪只怪我事前没有沟通好,二位万不要意气用事,千万不能把事情闹僵了,否则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林觉哑然失笑,鲍猛显然并不知事情的走向,昨晚发生的暗杀事件他也定然不知了。这个人确实有些糊涂,可就是这样的人曾经也做着一统伏牛山的梦。连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情都没有丝毫的察觉,可见是多么的眼高手低。不过他能来提醒这么几句,倒让林觉对他更有了些好感。起码此次会盟的他是尽了力用了心的,只是力有不逮罢了。也许回去后可以将他的一个儿子放回去,以回报他的表现。但林觉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扣着他的两个儿子为好,这伏牛山中的人其实并不可信。跟他们讲道义还不如用胁迫的手段来的更为奏效。 象征性的对着三幅画像行礼的程序之后,众人落座开始正式今日的盟会。会议一开始,秦东河便毫不掩饰的对高慕青和林觉下了最后通牒。 “高大寨主,方军师。为了你们落雁谷大寨之事,我们伏牛山众寨在此盟会,大伙儿为了这件事已经在穆盟主的大寨中呆了两天了。我等本着伏牛山众寨和谐共处之望,才会参与此次盟会,给你们加入我伏牛山的机会。然而,昨日你们的表现让我们所有人都很失望。你们言语嚣张跋扈,拒不答应我们提出的条件,让我们所有人都很愤怒。昨日我们众寨再次磋商,决定今日上午跟你们下达最后通牒。第一,你们必须立刻退出侵占的石人山大寨的地盘,这些地盘如何分配,自有我们其他众寨做出决定。第二,为了赔偿你们给伏牛山带来的混乱,你们必须有所表示。用兵器盔甲粮食物资金银珠宝都成,无论是哪一种都成,但想一毛不拔,那是绝无可能的。其三,你们山寨侵吞的石人山大寨的百姓和财物全部需要退还出来,交由各寨平分。其四,鉴于你们好战残暴,不守规矩的行为,我们一致要求你们只需保持三百山寨兵马,不得多养一名士兵,以免你们野心膨胀,对其他山寨构成威胁。这四点是我们昨晚商议决定的结果。二位必须立刻答复,同意或者不同意,一言而决,绝无商量余地。二位听明白了么?” 秦东河一口气将昨日众寨商议决定的四个条件说了出来。众寨寨主也都神色冷厉的盯着林觉和高慕青,一副威迫之态。 高慕青和林觉静静的等秦东河说完,高慕青冷声道:“就这四个条件么?没有再多了?” 秦东河道:“我们也不想欺负人,只这四个条件,答应了,我们便承认你们为伏牛山中一员。从此后谁也不会动你们。” 高慕青冷笑道:“如此优厚的条件,我是否该感谢各位?” 秦东河哈哈笑道:“那倒不必。” 高慕青道:“若我们不答应呢?” 秦东河冷声道:“给脸不要脸,那便无需给你们脸。你们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你们无从选择。如果你们不答应,二位便要死在这里。就算你们宁死也不肯答应,我们也还是会联合出兵剿灭你们。到那时,可不是这四个条件那么简单。到时候你们整个大寨的人都要死。一个也活不了。” 高慕青呵呵冷笑道:“你这么说,我要吓死了。你们敢攻我山寨,必将付出惨重代价。就算我们死在这里,你们也别想轻易的攻下我落雁谷。” 秦东河怒道:“说这么多废话作甚?今日不是跟你耍嘴皮子商量,答应不答应你们给句话便好,其他的不必多说。” “对,答应还是不答应,只一句话的事,说这么多废话无用。”七八名寨主都跟着附和起来,呼喝叫嚷,乱成一团。 林觉笑着起身道:“各位都是有身份的人,在这里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干你什么事?老子自要大呼小叫,你咬我不成?”几名寨主反唇怒道。 林觉道:“这里是盟会,总得有个规矩吧。这里也是桃源大寨,你们这些人来到这里,也该尊重人家桃源大寨才是。穆盟主都没说话,你们倒是没规矩的乱吼乱叫起来了。莫非秦大寨主把自己当盟主了不成?” 秦东河一愣,脸色微红怒道:“住口,休得挑拨离间,现在要问的是,你们答不答应这四条条件。” 林觉笑道:“我想问一问,这四条条件是你们全部商议的结果对么?” 秦东河道:“那是当然,众寨主一致商定的。” 林觉点头,指着几名寨主问了几声,那几人均点头确认。秦东河冷笑道:“莫要白费气力了,所有人都认可的条件,难道还会骗你们不成?莫要拖延时间,给你们十息时间,若再不答复,我等便不再跟你们浪费时间了。” 林觉看向沉默不语的穆振山道:“穆盟主,其他人我也不去确认了,我只问穆盟主的意思。穆盟主,你给句话,如果穆盟主要求我答应这个条件,我便答应。一切唯穆盟主马首是瞻。” 秦东河哈哈笑道:“看来你们还是不死心,穆盟主,告诉他们知晓,这条件也是经你确认的,教他们死了这条心。” 穆振山缓缓站起身来,脸上依旧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但见他威严的环视全场,终于用浑厚苍老的声音开口道:“诸位兄弟,老夫提议,接受落雁谷大寨为我伏牛山中众山寨的一员,并且不附加任何的条件,不给予任何的限制。” “什么?”八角亭中一片寂静,三十多名寨主都目瞪口呆的瞪着穆振山,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话。 “我穆振山以伏牛山盟主的名义,建议无条件接纳落雁谷大寨为伏牛山众寨一员。现在,请各位大寨主表态。丑话说在头里,谁不同意,便是跟我穆振山作对。各位自行抉择,绝不勉强。”穆振山喝道。 林觉差点笑出声来,这穆盟主说话前后矛盾。既摆明了说谁不同意便是跟他作对,后面又说什么绝不勉强,这不是真眼说瞎话么? 第四五七章 约战 (二合一)所有的人这一次完全听清楚了。他们没有听错。盟主不但要无条件的接纳落雁谷大寨,而且还划下道儿来,摆明了谁不同意便是跟他作对。平日里稍显随和的盟主从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今天这是怎么了? “穆盟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昨日大伙儿商议的好好的,你也点头同意了,现在却又如此,这是为何?”秦东河大声问道。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昨日老夫确实答应了,但昨晚老夫却改了主意。老夫思来想去,觉得方军师所言不差。方军师说我们伏牛山众寨固步自封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宛如井底之蛙一般,永远无所建树。这话虽难听,但道理却是对的。这么多年来,我们呆在伏牛山中,自以为过得还不错。然而,我们却已经不知道外边的世界是怎么样了。复国,复国,大蜀国已经亡了一百多年了,我们何时能复国?复国的梦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为何?因为我们自己只顾着相互攻杀,搞窝里横。若无这片大山庇佑,我们早就被剿灭了。我们连接受一个进入伏牛山的外边的山寨的胸怀都没有,还谈什么复国?恩?你们告诉我,若不能广纳豪杰,如何壮大?” 穆振山以少有的严厉的口气慷慨而言,苍老的声音字字如洪钟一般敲击众人的心脏。很多人羞愧的低下了头。是啊,这么多年了,所谓的复国之想,也仅仅是表现在参拜三位先皇的画像而已。平日里谁又真正记在心头?又有谁在为之奋斗?每个人的心中倒是想着如何能够多占地盘,算计他人,壮大自己的山寨。为了这些个人的目的,不惜暗地里耍阴谋诡计,不惜背叛献媚撒谎欺骗,早已将个人利益看得高于一切。 “穆盟主,你这话说的可没道理。复国遥遥无期,那可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在这大山之中能活着已经不错了。我们之所以排斥外人,还不是为了维护我大蜀国后人占据的最后一块地盘。若连这最后的地盘都被人占了,我们岂非连存身之处都没了?”秦东河冷声反驳道。 十几名寨主连连点头,秦东河这话说的也不错。 穆振山呵呵冷笑道:“秦东河,你这话说的冠冕堂皇。那么我来问你,当初石人山大寨被左宗道霸占的时候,你为何不加以阻止?左宗道也是山外来的人,为何当初你便在盟会上力挺他?还说什么咱们要广纳贤才,壮大力量。现如今到了别人头上,你便又是另外一套说辞?” 秦东河道:“左宗道娶了莫家女子,是莫怀玉的女婿。莫怀玉无子,他以半子身份继承山寨,这也无可厚非。” “狗屁的女婿。他连莫怀玉的遗孀都睡了,靠着床上的本事得了寨主,又霸占莫怀玉十四岁的女儿。干出这等丑事的人,你居然还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你也不嫌恶心。左宗道是在我们伏牛山众寨头上撒了泡尿,你他娘的还砸吧嘴自欺欺人说这尿很香。”鲍猛大声斥道。 秦东河冷声道:“鲍猛,嘴巴给我干净些。不管他用什么手段,他总是莫氏的女婿。身份上并不不合之处。我支持他也是基于这一点。” “呵呵呵。”穆振山大声冷笑起来:“秦大寨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当真是因为左宗道的身份支持他的么?而不是因为左宗道将石人山大寨西边的两座山头送给了你?也不是因为左宗道答应了将来支持你当盟主?” 秦东河身子一震,惊愕的看向穆振山。穆振山说的是他和左宗道之间达成的秘密协定。左宗道夺取寨主的时候,生恐得不到众寨的任何,故而找到秦东河许诺将石人山大寨最东边的两座山头划给秦东河的黑风寨。那两座山头物产丰富,秦东河早就垂涎三尺了。左宗道更是看透了秦东河的野心,也提出将来夺盟主之位时他将鼎力相助。秦东河又得了实惠又得了许诺,这才在会盟大会上极力鼓动。穆振山也不想太过驳其面子,故而左宗道的身份得道了众人的接纳。但没想到,这个秘密的协定居然被秦东河给揭穿了。这一下既震惊又尴尬。 “哦,原来是这样。原来你们暗地里还有这样的交易。”一群寨主如梦初醒,纷纷恼火的看着秦东河。当初被秦东河骗了,原来秦东河是收了贿了。 秦东河恼羞成怒,怒道:“穆盟主,你提这些成年往事作甚?要说这些事情,在座诸位的事情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过去了便过去了,左宗道也已经死了,难道说还要我解释当年的事情不成?穆盟主是不是今日想要我老秦在这里出丑?” 穆振山冷笑道:“好,陈年往事可以不提。但是就在昨晚,在我的桃源大寨之中。在离此不远的东街上。有人公然违背盟约,违背我桃源大寨的规矩,在街上行刺一位参与盟会的大寨主。这又是什么行径?这是不把老夫放在眼里,这是要老夫的好看是么?” “什么?有这等事。”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再一次震惊了在场的众人。 穆振山摆了摆手,穆不平伸手在腰间皮囊之中抓出了几只长不及尺的弩箭丢在桌上。几只弩箭在桌上滚了几滚停了下来,蓝汪汪的箭尖闪烁着幽暗的光泽。 “瞧见没?这是连弩的匣子箭。箭头都是淬了毒的。就在东街上,有人连射数箭,目标是我们当中的一名大寨主。老夫想问问各位,你们是不是以为老夫近年来不太管事,所以便觉得老夫的话如同放屁?诸位选我为盟主,又来到我桃源大寨会盟,一方面是看得起我穆振山,另一方面是相信我穆振山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为了保证诸位的安全,老夫才征求诸位的同意,让诸位大寨主夜晚不要外出,相互间也不要有来往。来到我桃源大寨,你们之间的过节便暂时放下。可是有人在我的大寨中这么干,这不仅是对老夫的蔑视,也是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若是你们中有人在我这里被杀了,这笔账势必会算到老夫头上。而且今后你们也再不会相信我桃源大寨是安全的。嘿嘿,这是冲着老夫来的。目的之险恶,不用我多言,诸位也应该很清楚。” 穆振山脸色通红,显然极为激动。昨晚,当穆不平将此事禀报给他知晓的时候,穆振山便明白那方军师分析的是很有道理的。刚才的一番话事实上也是林觉昨晚分析得出的结论。 “这是谁如此胆大妄为?坏了大伙儿会盟的规矩?有本事站出来承认。” “哪一位寨主昨晚遇袭?不妨站出来说句话。” “这是谁这么不地道,这是要毁了盟主的信誉,让我们伏牛山盟会从此无法召开啊。其心阴险之极。” 众寨主纷纷闹哄哄的叫嚷了起来。 秦东河面色如常一言不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正是他的镇定却是最不合理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爱惹事的秦东河居然不说话,这可不合情理。 “盟主,我建议彻查此事,咱们谁也别离开,即刻派人去各寨主驻处以及随行人员身上进行大搜查。这连弩可不是一般的东西,搜出这东西,便知道是谁。”鲍猛叫道。 “对,就是这么办。”众人也叫道。 秦东河滚动喉结咽着吐沫,他的心里有些紧张了。那连弩正是自己的贴身护卫带着的武器。若是这么一搜,必是要露陷的,到时候可麻烦了。但自己出言反对,却又似乎是不打自招。那穆振山的一双眼睛老是盯着自己,似乎已经有了一些蛛丝马迹指向自己,这可真是棘手了。 秦东河正不知该如何掩饰过去时,却听穆振山缓缓开口道:“诸位稍安勿躁,听老夫一言。” 众人安静了下来,数十道目光都注视在穆振山身上。穆振山沉声开口道:“兄弟们刚才那番话,让老夫心中稍慰。起码兄弟们还是知道对错轻重的,也明白有些规矩是咱们伏牛山秩序之本,那是绝对不可逾越的。但是……老夫是这么想的,既是伏牛山的兄弟,又是源自于大蜀国一脉,老夫不能把事情做绝了。今日若是全体搜查的话,那是必然会查出昨晚行凶之人的。但那又如何?查出真凶惩戒他,并非老夫本意。老夫只是想要诸位都明白,我们伏牛山众寨若再不团结一致,再不改变以前的一些做法,我们便毫无希望了。若说必须要有所改变的话,便从今日始,便从老夫开始。所以,老夫决定放弃追查此事,给那个幕后之人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给他一个反悔的机会。老夫希望这个人能明白,不是老夫治不了他,而是老夫选择了宽容包涵,希望他能明白我的苦心。” 所有人都钦佩的看着穆振山,心中颇有些感叹。盟主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殊为不易。要知道这个幕后动手的人的目的正是挑战穆振山的权威之举,穆振山能做出如此宽容的举动,那是很不容易的。多少年来,伏牛山中的生态便是睚眦必报、你不仁我不义。你侵犯了我,我必将报复你。而盟主今日做了个表率,竟然放过了挑战自己的人。这或许预示着伏牛山中今后各寨相处方式的一种巨大的改变。 “老夫选择了对这个闹事之人的宽容,同样,诸位兄弟也应该有同样的包容之心。落雁谷大寨希望成为我伏牛山中的一员,和我们和平共处。无论是从整体的局面来看,还是从各寨的利益上来看,我们都应该包容他们。所以老夫今日才推翻了昨日的决定,愿意无条件的接纳他们。当然,老夫不能强迫你们接纳他们,老夫在此宣布,我桃源大寨会和落雁谷大寨高大寨主结为盟友,至于各位,如何决定,请你们表个态。”穆振山目光如电扫视众人,将球踢到了众人的脚下。 众寨其实没有多少选择了,穆振山甚至已经表示要和落雁谷大寨结为盟友了,这种情况下,和落雁谷大寨作对,岂非是在跟桃源大寨作对么? 在穆振山目光的逼视之下,众山寨寨主纷纷表态表示愿意无条件接纳落雁谷大寨。 秦东河一直沉默着,穆振山宣布放弃追查凶手的话让他松了口气,但他可没被穆振山感动。他认为穆振山这是故作姿态拉拢人心罢了。穆振山借此要求众寨主同意无条件接纳落雁谷大寨的行为,更是让秦东河怀疑落雁谷和桃源大寨背地里达成了某种协议。或者是落雁谷的人私底下同意给予桃源大寨莫大的好处,所以穆振山才会如此的力挺他们。一想到落雁谷有可能将大批的盔甲物资甚至那种凶狠的火器也给了桃源大寨,秦东河的心中便愤怒无比。他最不能看到的便是桃源大寨的实力强大,那意味着他永远都必须要看穆振山的脸色行事。 所以,众寨主表态同意的时候,秦东河用眼睛狠狠的盯着他们,将他们一个个的记在心里。想着:将来有一日,你们这些人老子一个个的让你们哭着喊着求我饶命。你们这些墙头草,根本不配活着。 “秦大寨主,你是否同意接纳落雁谷大寨?”穆振山没有放过秦东河,还是点了他的名问道。 秦东河冷笑道:“已经有超过七成的山寨同意了,本人的意见已经无关紧要。” 穆振山冷声道:“老夫知道已经超过七成的人同意了,这也已经是盟会通过决策的下限。但老夫还是想问你秦大寨主同不同意。” 秦东河赫然起身,冷笑道:“穆盟主想知道我同不同意,那也得秦某愿意说才成。对不住,秦某不想告诉你答案。各位,这场盟会耽搁了我太多的时间,我山寨中还有很多事要办,恕我无礼,秦某告辞了。对了,穆盟主,下一次盟会我不会来参加了,谁爱来谁来,我可没时间跑来这里扯皮。告辞!” 秦东河一脚踢开凳子,朝亭外阔步而去。六七名死忠于他,或者说是不敢忤逆他的寨主也都纷纷起身跟着他离开。穆振山看着他们的背影冷笑连声。 但就在此时,一个声音高声道:“秦大寨主,请留步。” 秦东河一愣,停步转身,却见是那位落雁谷的方军师出言留他。 “怎么?方军师有何见教?” 林觉微笑拱手道:“也没什么,只是有件事想请教秦大寨主。” “我可没功夫听你废话,告辞!”秦东河嗤之以鼻,转身便走。 林觉笑道:“秦大寨主好小家子气,是不是怕我戳穿你的阴谋诡计啊?” 秦东河转头过来,脸色如冰,沉声道:“方军师,你跟别人胡说八道不要紧,在我这里,你可给我规矩些。别人会被你花言巧语说服,我秦某人可不吃你这一套。” 林觉呵呵笑道:“秦大寨主好大的威风啊,怎地连玩笑都开不得了。我其实只是久仰秦大寨主的威名,这一次见到秦大寨主,相聚匆匆也无机会亲近亲近,心中深以为憾事罢了。” 秦东河皱眉道:“你久仰我?” 林觉道:“是啊,秦大寨主还不知道你在山外多么出名么?我们当初在龟山岛大寨的时候,就听说伏牛山中有个黑风寨,黑风寨中有个英明神武的大寨主秦东河。据说秦大寨主手下的好汉个个以一当十,曾经率两百人横扫山南县城,杀的官兵五六百人鬼哭狼嚎,大振我绿林神威。你可不知道,外边的绿林好汉们都崇拜死你了。” “这个……当真?”秦东河有些发愣,自己当真这么有名气?山南县城那一战确实是他得意之作。不过却也不是对方口中所说的以两百人横扫五六百官兵。事实上是以八百喽啰对战三百官兵。虽然拿下了县城,抢了一大堆的物资,但也损失了三百多人手。只能算是个惨胜。但是,既然外边传的这么神乎其神,自己似乎也无需澄清此事。 “可不是真的么?还能骗你不成?所以啊,我对你秦大寨主的敬仰是发自肺腑的。即便秦大寨主对我们落雁谷大寨没有好感,但这并不能改变我崇拜秦大寨主的事实。”林觉笑道。 “那……你想怎样?”秦东河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因为他从林觉的话里听到了些油嘴滑舌的味道。对方似乎在调侃自己。 “在下一直对我落雁谷大寨的兄弟的战斗力很不满意,既然黑风寨的兄弟个个以一当十,我就想让我那帮兄弟受些打击,免得他们都以为自己是老子天下第一,以为拿下了石人山大寨就牛皮哄哄的不行。今日杀杀他们的傲气,也学习学习秦大寨主调教兄弟们的手段。所以我想,让我落雁谷的兄弟,跟秦大寨主带来的兄弟切磋一场,不知如何?”林觉笑道。 “哦!”在场众人终于明白了方军师要干什么,原来他要和秦东河的兵马比试一场。也不知他为何要这么做。 只有高慕青心中暗笑,她了解林觉,知道昨晚的事情林觉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果然,林觉是要羞辱秦东河了。 “我们急着回山寨,可没时间跟你的手下切磋。以后多得是机会切磋,你还怕没有交手的机会么?”秦东河话中有话的道。他的意思是,你想跟我的人切磋,以后我们两家山寨交战的时候自然就有机会了。 秦东河转身便走,并不想跟林觉纠缠。却听林觉在身后笑道:“这样吧,我们出三十人,你们出五十人,这总公平了吧。” “什么?”秦东河转身厉喝道。 林觉脸上带着讥诮的冷笑道:“还嫌多么?那好,我们二十人,你们全部上。这回秦大寨主总不担心会败了吧。” 众寨主一片嗡然,闹了半天,这个方军师是要羞辱秦东河。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也未免托大。要知道秦东河带来的五十人也是黑风寨的精锐,就算落雁谷的人厉害,却也不至于敢如此的胡吹大气吧。 “方军师,原来你是来找我茬子的。”秦东河冷冷的道。 林觉笑道:“这是什么话?我是仰慕秦大寨主,想讨教一番罢了。秦大寨主若是不肯便作罢,我也不强求。” “此刻你想退缩,却也迟了。我答应你了,咱们便比试一场。不过我话说在头里,我的兄弟不喜欢点到为止,要比便比一场真刀真枪的。断了胳膊断了腿,伤了人死了人可别抱怨。” 林觉面色惊慌道:“啊?要到这种程度么?只是比试罢了,何必弄的死伤人手?岂非伤了和气。” “怕了么?怕了便给我磕几个头,为你刚才的无礼道歉。”秦东河冷笑道。 林觉挠着头面色愁苦,旁边不少大寨主心道:活该,惹上事了吧,这下下不了台了吧。 穆振山皱着眉头,他不知道方军师为何要这么做,但他不忍见林觉下不了台,于是正打算出来说几句话化解一番,还没等他开口,就听林觉沉声道:“好,便依着秦大寨主的规矩。刀剑无眼,死伤无论。” 秦东河磔磔而笑,厉声喝道:“拿纸笔来,立下生死契约,免得到时候死了人耍赖。白字黑字写个清楚,打死打伤一概勿论。” 林觉也大声道:“好。就是这个话。” 第四五八章 定局 (二合一)八角亭中,秦东河和高慕青作为各自山寨的首领,在一张生死契约上签下了名字。这件事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很多人都为落雁谷的人捏了一把汗。黑风寨的兵马在战斗力上的强悍是无庸置疑的。虽然不可能是什么以一当十那么夸张,但整体而言,他们的战斗力不可小觑。 而且黑风寨是伏牛山众寨之中少数几个拥有不少制式装备的山寨,这自然得益于秦东河曾经的冒险,他们袭击山南县城那次,便缴获了数百套盔甲。而他此刻带来的五十名护卫身上,穿着的正是全套的盔甲,配备的也是制式的兵刃。这一点上,和落雁谷的那五十人已经基本没有什么太大的差距。 穆振山也有些担心,他试图提醒高慕青和林觉两人不必这么做,然而这落雁谷的高大寨主和方军师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执意要进行下去。穆振山也无可奈何,只希望他们不会因此影响到之后答应自己的改造土质的诺言。如果方军师和高大寨主亲自上场,那么自己是一定要严厉阻止的。 林觉提出了要以三十人对战对方五十人的要求,秦东河当然不会同意。在秦东河看来,他不认为这是一种羞辱,而是对方的一种逃避。他们定是怕上场的人死光了,所以只肯上三十人。因为他们明白,即便五十名护卫全部上场,也没有胜算。 如果林觉知道秦东河心里是这么想的话,怕是当场笑掉了大牙。林觉是觉得无需五十人便能解决对手,三十人已经足够罢了。没必要派所有人上场,显得自己对对方多么重视一般。但既然秦东河不肯,便也作罢。 生死契约签订之后,众人纷纷涌出会盟之所来到外边的广场之上。两边的护卫人手都在广场各处休息,此刻纷纷被召集前来,宣布了要比试的事项。顿时双方的人手都鸹噪兴奋了起来。都是刀口上舔血的家伙,谁也不怯场。一听要打架,而且是为了山寨的荣誉,顿时一个个热血上涌,鸹噪不休。 那边厢,秦东河对他的手下黑着脸进行了一番声嘶力竭的动员。而这一边,林觉和高慕青却和落雁军的士兵们有说有笑,根本就没有任何的鼓动和动员。更没有秦东河口中说的那些胜了之后的赏赐和败了之后的惩罚。终于,准备阶段结束之后,双方各五十名兵士列队来到了场地中间,相隔二十步站定。 上午的冬阳照耀在开阔的场地上,这阳光若是在冰天雪地的外边的世界里应该是没什么威力的,但在这山谷之中,却暖烘烘的灼人。再加上战斗开始之前的紧张气氛,就连旁观的众人身上也出了一层汗。 穆不平作为公证人擂响了三声大鼓,顿时,场地上喊杀声震天而起,战斗开始了。 然而让人奇怪的是,发起冲锋的是黑风寨的五十名士兵,而落雁谷的兵马却站在原地不动,只阵型发生了变化。前列三十人组成了作战的小队,而后方的二十名士兵却往后退了十来步成了旁观者。 众人目瞪口呆,原来落雁谷终究还是要用三十名士兵对抗对方的五十人。在这种生死相博的情形下,这无异于是太过托大和作死了。 黑风寨士兵呐喊着冲上前来,刀剑闪耀着白光,气势着实摄人。双方距离太近,落雁谷的士兵甚至没有办法按照以往的套路射出一轮远程打击的箭雨,对方便已经冲到了面前。接下来便是全面的肉搏作战。看上去黑风寨的兵士气势更甚,他们挥舞刀剑乱砍乱切,一副不可阻挡的样子,但很快,人们便发现他们的攻击并没有太大的效果。落雁谷士兵组成的三三之阵,依托着盾牌的掩护和长短结合的灵活组合,硬生生的撼住对方的冲锋。在四五名士兵挂彩之后,黑风寨的兵马开始一个个的倒下。 血水飞溅,人仰马翻。兵刃交击的刺耳声响,刀剑入肉,枪尖刺中盔甲的摩擦声,兵士的惨叫声,所有的声响都交汇在一起,却又清晰可辩。即便是在旁观战的所有人,他们也并非没有见识过肉搏作战,也并非没有亲身经历过肉搏战。但看着眼前这场惨烈的交战之后,都面露不忍之色。 一开始,黑风寨的士兵倒下了十几个,但因为人数还抵得住,尚未见什么明显的败像。但随着又有十余人倒下之后,场上的形势顿时一目了然。就像多米诺骨牌倒下一般,人数的越来越少,也导致了局面的大崩盘。落雁军士兵的辛苦训练和协同作战的战法对付这些只知道悍勇冲杀的对手可谓是没有多少的压力。 更何况,此次来参与会盟大会挑选的五十名人手都是山寨中精锐中的精锐,林觉更看重的是他们的协同作战之力,因为如果出了差错,那是要靠这五十人撑到援军到达的。这些人都是训练中的尖子,作战中的精锐。看似他们没有龇牙咧嘴的怒吼,没有气势吓人的砍杀。他们只是用最为合理的动作和队形,规避并且击中对手。甚至在发力时都只发出闷哼之声,便是不影响每一个站阵的核心人员发出的运转号令。三人一组的队形宛如一台机器一般运转着,以最高的效率解决对手而已。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场面上的战局终至尾声。五十名黑风寨士兵绝大一半倒在地上,剩下的十余人开始掉头逃跑。嗖嗖嗖,箭支飞至,那十余人统统摔在地上,挣扎片刻便不动了。全部五十人在这不到一炷香的战斗之后都倒在地上,似乎一个活的都没有了。 旁观的所有人都沉默着,他们亲眼看到了落雁谷士兵的作战方式,虽然并不让人震撼,但结果却让他们惊掉下巴。就这么轻轻松松的,黑风寨的五十名士兵便完蛋了。而落雁谷一方,地上只躺着八九个人,而且看得出他们只是受了伤,并没有死亡。 更重要的是,还有二十名落雁谷士兵自始至终的站在后方没有参战。三十对五十,一场干净利落的歼灭战以压倒性的优势结束。 秦东河铁青着脸,嘴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当中他其实已经看出来要输了,他很想喊停,但根据立下的生死契约,一方战胜另一方的标准是全歼对手,让对手再无反击之力。 穆振山大声下令着让寨中军医去救治伤者,毕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地上这么多倒在血泊中的人。然而,不久后军医和六七名前去救治的仆从回来禀报说,黑风寨那五十人没有一个是活口,所有的人都伤及要害,死的透透的了。 得到这个消息,穆振山和一干寨主们更是倒抽一口凉气,看着高慕青和林觉的眼神都变了。虽然是生死之战,但他们这也太狠了吧。竟然一个活口不留,统统的杀死了对方。简直让人汗毛倒竖。 绝大多数人心中既惊惧又庆幸,幸亏盟主同意接纳了他们,否则真要联合出兵去攻打落雁谷,那将是什么样的结果?对方的战力如此之强,还怎么跟他们打? 林觉脸上挂着残忍的笑意,他从身边众寨主粗重的喘息声中便知道他们心中的惊恐。林觉此举一来是报复昨晚的遇袭,不管是谁下的手,总是这五十人中的一员。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便是林觉对这帮山中悍匪的原则。敢对自己动手,便要了他的命。另一方面,此举也是杀鸡骇猴,警告所有在场的寨主,让他们今后老老实实的,不要想着打落雁谷的主意。虽然残忍了些,但林觉心中并无丝毫的内疚,为了落雁谷的生存,他可以更加的残忍。 秦东河脸色惨白的从战场上回来,他已经确认了没有任何一人存活,心中的惊恐和愤怒难以言表。他也已经猜出来了落雁谷正是诱自己出战,然后公然杀了自己的人报复。一来是自己之前为了接纳他们的事情而提出的反对和那些苛刻的条件。二来恐怕也是因为昨晚的袭击。别人不知道,他秦东河是知道的,正是他发现林觉和高慕青傍晚在桃源大寨的兵马护送下去往穆振山的住处,然后下令在回来的时候伺机暗杀造成对自己有利的局面的。作为被刺杀的人,也许对方早已明白是自己所为了。 无论如何,此刻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生死不论的提议是他提出来的,不能怪人家手狠,只是自己愚蠢,不知道对方兵士如此强悍罢了。这一次,脸丢大了。梁子也结下了。 愤怒归愤怒,痛心归痛心,屈辱归屈辱,但现在要做的是赶紧离开这里,带着这些尸首离开。因为有两人身上藏着连弩,尸首是绝对不能留在这里的。秦东河只想赶紧离开,越快越好,他已经不敢去看林觉那张满是讥讽微笑的丑脸了。 在几名寨主随行护卫的帮助下,黑风寨的五十名护卫的尸体被拖走。临走之前,秦东河撂下了狠话,要为这五十名兄弟报仇。林觉一笑置之,其余的寨主也觉得秦东河输不起。明明约定了生死勿论,现在又说这样的话。加之秦东河手下的兵马在落雁谷兵马手中不堪一击,黑风寨和秦东河的威望在此时降到了冰点。倒是落雁谷众人受到了追捧。不少人前来示好,陪着笑脸。正所谓前倨后恭莫外如是。 穆振山父子没让这些人呆的太久,宣布会盟结束之后便打发这些人尽快离开。因为穆振山急切的盼望林觉能立刻开始改造土质的事情。另外由于目睹了落雁谷兵马的战斗力,穆振山心里也确实打起了和落雁谷结盟的主意。强强联手,对于控制伏牛山的局面是有利的,正好可以利用落雁谷的实力弥补本寨正在衰弱的实力。 中午,穆振山在居处设宴招待高慕青和林觉。觥筹交错之际,双方也正式订立了盟约。对林觉来说,能和实力最强的桃源大寨正式结盟,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有穆振山坐镇伏牛山中西部,可强力牵制各寨。特别是黑风寨的异动。这对于落雁谷而言是最好的喘息时机。 莫看落雁谷一副欣欣向荣兵强马壮的模样,事实上林觉和高慕青自己心里也虚的很。山寨真正的主力其实只是三百落雁军而已。虽然目前山寨的兵马人数高达一千一百多人,但其中八百余人都是整编降兵而来。真要是全面打起仗来,也是不堪倚重的。而山寨如今军民人数近九千人,这么多张嘴巴要喂饱,那要付出极大的精力和心血。在这个时候,一个稳定的环境对落雁谷大寨是何其重要。 午宴之后,林觉带着微醺之意在穆家父子的陪同下巡视了整座山寨。主要是考察各处的土质分布,判断土壤酸化的程度。次日一早,在山寨边缘的谷地里,林觉划定了几处石灰窑的窑址。桃源大寨的人力还是很多的,仅仅一天时间,三座石灰窑便建立了起来,到了晚间,已经开始冒出了浓浓的烟雾来。这一冒烟不打紧,第二天一早,便有重要军情禀报上来,说是在相隔数道山岭之外,有一只兵马正朝着桃源大寨所在之地奔袭而来。 得到消息后的林觉忽然想起和梁七做的约定,约定好了白天以烽烟为号,晚间以焰火为号。看到信号他们便进军来救。自己居然忘了这茬了。幸而昨晚开始冒烟的石灰窑因为夜间看不见而没被梁七的人侦察到,否则此刻怕是已经出大事了。梁七带着几百人要是在晚上往这山上摸,那岂非要在林中的那些大小坑洞之中损失殆尽。 得知那是落雁谷埋伏在外围接应的兵马,穆家父子愕然无语。原来落雁谷这帮人已经做好的最坏的准备,居然倾巢出动做好了突袭的准备。还好没有发生什么,否则现在怕是打起来了。高慕青赶忙去拦阻梁七等人,午后回来告诉林觉,已经和梁七解释清楚了,现在兵马驻扎在山下等候,林觉便也释然了。 连续烧了两天一夜之后,第一批生石灰出窑。在之前挖掘好的一座座大池子里,雪白的大块生石灰被倾倒在里边,然后开始注水。一时间烟雾蒸腾,热浪熏天,整个山寨北边的山谷都被热气蒸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味道。不少寨民不知厉害,无视林觉的告诫,不按照规定操作,结果被石灰弄到眼睛里,眼睛都烧瞎了几只。 穆家父子一直带着谨慎的怀疑的态度,虽然对于林觉提出的要求他们全部照办,但他们怎么也不明白这些能烧坏眼睛肌肤的石灰跟改变山寨的土质有什么关系。但怀疑归怀疑,他们也只能任凭林觉折腾。 林觉当然没法跟他们解释,用石灰和石灰水中和山谷中的酸性土壤的原理。事实上林觉也很谨慎,石灰和石灰水中和酸性土质的办法也是有风险的。如果比例不当,酸性土质变成了盐碱地,那也一样的没法种庄稼。 为此,林觉采集了二十几处土壤样本和水质,关在屋子里进行试验,终于得到了各种土质和土壤需要中和的比例,计算出不同土质每亩地所需的石灰水的数量。这当然只是个大致的比例,但其实也无需太过精细。第四日上午,数车石灰水被运往附近的芋头田里。根据田亩的大小,土壤中酸性的程度,林觉亲自动手,用木头喷壶均匀的将田亩喷洒了一遍。 山寨中的寨民们都闻讯而来围在田地旁围观,他们听到有人往地里喷洒石灰水,心里都认为田地里最后那么一点芋头的收成怕是也保不住了。没听说过石灰水浇到地里还能长庄稼的。他们忧心忡忡的守在田地旁一夜也没离开,本以为第二天田里的芋头将全部枯死,谁料想,第二天上午一检查,非但没有枯死的芋头苗,反而枯黄的苗子变青了不少,竟有立竿见影之效,顿时欣喜万分。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顿时传遍了整个山寨。穆振山父子和林觉高慕青等人用了早饭后一起来查看,见到已经明显变的更加青绿的芋头叶子,穆家父子欣喜若狂。直到此时,他们才真正的放下心来。 接下来便是全面的土质大改造,旱地用石灰水喷洒,水田便直接用生石灰洒入进行搅拌中和,林觉严格的控制各种土质的用量比例,亲自教授寨民用量和用法,忙的不亦乐乎。 因为石灰窑烧制的石灰产量有限,林觉不可能等候全部田亩的改造完成,但林觉已经将所有田亩不同土质的用量比例计算清楚,并教给了桃源大寨的寨民,其实以后的事情他们自己动手便可。第六天上午,林觉和高慕青向穆家父子辞行。穆家父子早已对林觉和高慕青感恩戴德。这几日明显看着那些喷洒过石灰水和石灰的田地里的庄稼变得一片生机盎然,穆家父子心中的感激无以言表。某种程度上来说,林觉是救了他们桃源大寨。否则,桃源大寨将不可避免的陷入毁灭。 穆家父子亲自将林觉和高慕青送下盘龙岭跟山下的梁七等人汇合,千恩万谢便不提了,临行前穆振山赠了几车的作物种子给林觉和高慕青。这几日他们得知落雁谷也在大肆开垦田亩大生产,所以穆振山和穆不平一合计,决定赠送一批作物种子作为感谢。那些芋头茶籽麦子的种子之类的作物,其实在伏牛山中也算是宝贝了,对落雁谷大寨而言,现在没有什么比这些东西更加的有用了。 穆振山再一次强调了和落雁谷的联盟。他告诉高慕青和林觉,从今往后,谁敢对落雁谷不利,自己便发兵攻打谁,落雁谷有任何的需求,但只要桃源大寨能够帮助的,必会全力相助。 晌午时分,林觉和高慕青梁七告辞离开,沿着来时路往东赶回落雁谷。路上,林觉和高慕青的心情都很愉快。没想到此次前来盟会居然会有如此好的效果,跟伏牛山最大的寨子订立了同盟关系,并且得了不少珍贵的馈赠,这在来之前是不敢想的。来之前甚至都准备要火拼一场了,现在这样的结果自然是最好的。 当然,此行也结了个仇家,那黑风寨的秦东河定是不肯罢休的。不过相较于收获而言,这并不算什么。黑风寨实力虽强,但若无其他山寨相助,他们也拿落雁谷没办法。甚至将来条件成熟,可以先发制人将其灭掉,剔除这个不安定的因素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不过那是后话了。 一路说说笑笑,很快远离的桃源大寨的地盘。回首看去,那座高高的盘龙岭高耸在蓝天白云之下,巍峨雄伟。看看周围白雪皑皑的山色,再想想那座盘龙岭中的神秘山谷,直到此时林觉还觉得造化神奇。谁能想到在伏牛山中还有这么一处桃花源一般的地方。若将来能够在这四季长春的山谷中隐居生活,那一定是最美好的生活。 林觉将这话说给高慕青听,高慕青也深以为然。然而高慕青却明白,林觉不过是说说而已。这个男人是不可能一辈子窝在山里的,他有他展翅的地方,绝非是在山野之地虚度此生。 第四五九章 分别 (二合一) 两日后,一行人终于回到了落雁谷中。正月十三离开,到二十六已经十三天时间。但就是这短短十三天时间,落雁谷中的变化让高慕青和林觉惊讶不已。 临走前,那座大坝才刚刚打好地基,建造了数尺高而已。但现在,整座横贯山谷东西,长约三里高逾一丈,宽度超过十丈的大坝已经完工。只剩下防浪堤一侧的石头垒砌和堤下的一些防浪的柳桩尚未完全完成,但也已经完成了大半。 林觉对此大加赞赏,虽然林觉提出的口号是二十天建造完成这座大堤,但那只是口号而已。林觉从没认为在二十天时间里,没有机械可用,完全靠着人力可以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完成如此工程浩大的工程。经过询问得知,临行前将整带领众人建设的重任交给阮平来负责是多么的明智。阮平在这方面居然很有想法,他将人力分为三组,十二个时辰轮班不间断的工作,大大的增加了工作的效率,而且也让百姓们得到了大量的休息时间。每一班只需工作四个时辰,这样他们可以恢复体力,不至于在严寒之中过于劳累而受伤。甚至他们还有时间改造村落和住宅,这让村庄的完善也进度加快了不少。 林觉和高慕青等人商议之后决定,正式任命阮平为工程副总指挥,全面协助林觉的工作。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林觉发起了劳动竞赛,评选建设模范,模范团队等等活动。采用分片承包,责任到人的策略,掀起了大建设的新一轮高潮。整个二月里天公作美,春阳照耀下积雪融化,冻土松动,让工作的进度也进一步加快。整个山谷之中红旗招展,人声鼎沸,自北向南,人人努力,在短短二十几天的时间里,完成了贯穿峡谷南北的主干河道的挖掘工作。并且修建了数十条支渠。 若是此时可以从空中鸟瞰,整个落雁谷就像是一片巨大的叶子铺在地面上。叶梗部分是一道巨大的水坝,然后便是一道从叶根通向叶尖的主河道。旁边是如叶脉一般的几十条支干渠。在这些干渠之间,便是大片的即将被开辟为田亩的空地。 工程的第三阶段,便是在播种之前将这些土地开垦出来。而这要比挖掘河道建造大坝要容易的多了。而且集中众人在一起的大建设已经没有必要,下一步便是丈量田亩,按照家庭人口将这些土地分配给各家各户,由他们自己进行全面的翻耕开垦。 建设的逐渐成型,山寨上下众人的情绪也是欣喜若狂的。他们完全没有想到,凭借着自己的双手,还真的完成了之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而这座落雁谷,无疑将成为他们美好生活的开始。那些散发着泥土香味的肥沃的土地上将长出丰收的庄稼来。他们似乎已经看到了,谷中河道两侧金灿灿的稻米长出来,山坡旱地上麦子金黄,茶树绿油油,干地上将长出棉花来。各种各样的作物都将从这座山谷中冒出来。明年秋天开始,有的吃,有的穿,毫无疑问,几年后这里的生活将富足而惬意。 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的同时,山寨中只有一个人的心情却越来越糟糕。那便是大寨主高慕青。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眼看就要到二月底了,谷中的建设成型的同时,那也意味着林觉也要离开这里了。三月底春闱大考,林觉是要去京城参加大考的,他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而林觉这一走,便不知道何年何日才能在相聚在一起了。 林觉也确实在为离开做准备。利用两天时间,林觉再一次的彻底梳理了一下山寨的制度和各方面的情况,确定了一切正常的话山寨将可以完全实现自给自足。而且目前伏牛山中的局面也不会对落雁谷大寨造成威胁。林觉觉得可以放心的离开了。 林觉当然也感受到了高慕青的情绪不佳,所以这段时间他陪着高慕青的时间很长,几乎除了必须要分开,他都会呆在高慕青的身边。晚上也肆无忌惮的去高慕青住处留宿,毫不顾忌他人的目光。但无论如何,林觉知道自己是必须要走的。他来这里只是为了完成一次救赎,弥补对龟山岛众人的愧疚。他要让高慕青和龟山岛幸存的众人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现在这一切基本无虞,他必须离开了,他要回到外边的世界里。毕竟,他的肩头还有许许多多的责任。不谈为国为民,只往小的地方来说,他要为林家的将来的命运负责,为自己,为小郡主,为江南大剧院负责。虽然他对这座山寨有了感情,虽然他对高慕青也恋恋不舍,但林觉知道,自己终究不能永远在此。 二月二十五上午,林觉约了高慕青来到了落雁谷东山的崖顶之上,站在崖顶俯瞰整座山谷。那里,大坝、河流、、水渠、村落、新翻的田地、忙碌的百姓们净收眼底。山谷中冰雪融化,目光所及之处,山谷山坡上已经有了新绿,阳光照耀下,气温也变得温煦。空气中弥漫着谷中土地的香味和新绿萌发的春天的气息。 两人手拉着手站在崖顶许久,林觉都没办法启齿说出要离开的话来。 终于,林觉鼓起勇气,轻叹一声开口道:“慕青,我……” 高慕青叹息一声道:“不要说了,我知道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林觉愣了愣,伸手将高慕青搂在怀里,低声道:“慕青,我很想留下来陪着你,可是……我不能。我必须要离开了。你明白的。我不能永远留在这里。但你不要担心,你我终究会在一起的。这里一旦上了正轨,你便可以去找我。我说过,我的身边永远有个位置是你的。” 高慕青长叹一声,轻抚鬓边青丝道:“不用担心我,好男儿志在天下,我岂能让你窝在这小小山寨中当一个土匪。你知道么?我爹爹在世时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落草为匪,这也是毕生的憾事。他说过,自从到了龟山岛,虽然他日子过得逍遥,但却是他最不开心的二十年。他说,若有选择,他宁肯舍弃一切,当个普通的百姓。所以他才不希望我继承大寨主的位置。他不能离开,便是因为他对山寨上下有责任。” 林觉点头道:“高老寨主的心思我能理解,古往今来,但凡有一点点的希望,没人愿意落草为寇。有时候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一个人一旦选择了走上这条路,便要承受内心的煎熬。因为你永远都和这个世界隔绝了。我不想这样,我也同样不想你这样。但其实事情都有两面性,若从活命的角度而言,这未必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就像这些山谷中的山民和跟着你们来的百姓,他们却将这里当成了乐土。所以,为了他们,这座山寨也必须建设好。但你无需一辈子困在这里。” 高慕青笑道:“我当然不肯,可是我们能到一起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你此次回京,若是考上了科举,便是朝廷的官的。从此以后,你是官,我是匪,我们之间可是对立的了。我若到你身边去,岂非耽误了你的前程。我可是女土匪啊,而且是朝廷通缉的女土匪呢。” 林觉笑道:“万万不要那么想,我当了官也不是什么正经官。我这不也当了这么多天的土匪么?官和匪的身份其实并不重要,所谓误我前途的说法更是无稽。你好好的,不要多想。时机到了,自然你我便在一起了。你千万不要哭哭啼啼的,那样我心中不安。” 高慕青嫣然一笑,将头靠在林觉的胳膊上重重的叹息了一声,也不再多言。 林觉轻声道:“我明日便要走了,去了京城还有不少事情要做,加之春闱在即,我也得腾出时间来静下心来温书。” 高慕青睁眼抬头怔怔的看着林觉,忽然间两滴眼泪从她的眼中涌了出来。 林觉忙道:“怎么了,不是说好了不哭的么?” 高慕青流泪道:“我忍不住。我只是在想,这以后我每天一睁眼便看不到你了。我想你了也见不到你,我想和你说话也没法子了。晚上我冷了,你也不能抱着我了。受了委屈了,也无处倾诉了。离开了你,我不知该如何呆下去。” 林觉心中难受,俯身轻吻她的脸颊道:“坚强些,你其实是个坚强的女子,怎地现在如此软弱了。想我了便给我写信便是,山寨这么多兄弟姐妹,你大可多多倚重他们。你想见我也不是不能见,你可以偷偷去京城找我。我让绿舞将她的易容.面具给你,你换张脸去找我便是。不要哭,你这一哭,我还怎么能离开?” 高慕青抽抽噎噎的擦了眼泪,林觉搂着她轻声的安慰了一会儿,让她的情绪平息下来。 “慕青,你听着,你肩负着山寨的责任。山寨上下近万人的生死需要你承担,你不能老想着这些事情。想想你爹爹,他何尝不想当个普通人,过普通人的生活。但他肩头的责任不允许他那么做。一个人活着,自然不能只为自己,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都是为了他人而活。” “我明白。我不哭了。”高慕青平复了情绪,恢复了平静。 林觉笑道:“很好,那么我有几件事要跟你说一说,供你参考。” 高慕青脱离了林觉的怀抱,站直身子正色道:“好,你说。” 林觉看向山谷之中,轻声道:“第一件便是关于山寨的未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在我看来,这座山寨是为了安身立命所建,所以不必有太多的想法。我的建议是,安身立命,广积粮,固防御,让山里山外的官兵和山匪们都不能威胁到山寨上下的生存,这便是第一要务。在此基础之上,才能慢慢的扩大。除非你有野心,想干一番大事,否则根本不必折腾。而且恕我直言,折腾来折腾去,只是死路一条。” 高慕青哑然失笑道:“我怎么会有那种想法?能活着在这里便已经很好了,还干大事。我能做什么大事?造反当皇帝么?” 林觉点头笑道:“那就好,那我便不必担心了。想造反有想造反的路,想安稳有想安稳的路,这两条路的走向不同,付出的代价和谋划的策略也不同。我的本事只能让你们在此安身立命,你若有其他的想法,便只能去请另外一个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军师了。” 高慕青曼妙的翻了个白眼道:“放心吧,我可没什么野心。现在这情形我已经很开心了。我没想到,短短半年时间,我们从丧家之犬一般的样子居然有了这么大的地盘,还有了这么多的兵马和百姓。这全是你的功劳。要是我的话,怕是早就没命了。” 林觉微笑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既然决定了山寨的发展方向,那么接下来你要做的便是稳固山寨上下。莫看现在山寨生机勃勃,众人干劲高涨。但这一切都是表象。激情总会过去,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各样的问题。所以我要告诉的第二点便是,一定要严肃寨规寨纪,绝不能妇人之仁。发现苗头要及时的处置,而且要严厉。不管是谁,你都不能姑息。想一想龟山岛的前车之鉴,你便该明白有些事是绝对不可掉以轻心的。防御工事再坚固,装备再强悍,也抵不过内部出问题。” 高慕青肃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会按照你说的做的。” 林觉点点头道:“我要你明白,人心其实是最难聚拢的,装备什么的都还在其次。大寨要稳固,便要让所有人都有自觉维护山寨之心。如何做到这一点。靠着寨规也还是不够。一个人要让他热爱山寨,自愿为维护山寨的利益,靠的不是逼迫,而是自觉。如何做到这一点?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要让他明白他维护的不是山寨,而是他自己。山寨没了,他们也就完蛋了。这一点龟山岛过来的人要好一些。但山寨现在吸纳了那么多的人,此后还要吸纳更多的人,鱼龙混杂,人心难测。故而这些事都要有所防范。” 高慕青皱眉道:“我该怎么做呢?” 林觉道:“其一,赏罚要分明,不能亲疏有别。其二,要做一些事情让他们和山寨的利益紧紧的绑在一起。譬如说,鼓励落雁军士兵和百姓之女通婚。让他们建立家庭,生儿育女。这样便是一种将个人利益和山寨绑定的办法。山寨没了,他的妻儿也没了,这比什么动员都更有效。” 高慕青惊喜道:“对啊,这倒是和好法子。兄弟们绝大多数都没成家,我也认为这是不稳定的因素。久而久之,必出乱子。” 林觉道:“这是办法之一罢了。其他的办法你要多想。山寨中也不能永远都是建设训练这些事,要让人安心于此,还要有许多的其他的设施。譬如,你甚至可以在山寨中设立一些娱乐设施,青楼妓寨都是可以的。” 高慕青脸上飞红,嗔道:“这是什么馊主意。” 林觉笑道:“这有什么?心理和生理的需求当然都需要满足,这并不羞耻。爱喝酒的你不让他喝酒,他便会活着没意思。山寨兄弟都是正常的男子,你不满足他们的生理上的需求,久而久之便会出漏子。之前你们龟山岛上,还有桃花岛上,不是都有这些地方么?要让人安下心来,便需要这些地方。酒馆茶铺妓寨青楼,自然都是需要的。当然了,作为落雁军一只兵马,在军纪中要有所规定,何时可以开放饮酒取乐,何时严禁不许,都是要说清楚的。总之,我的意思是,这里要成为一个让人能安稳生活的地方。越是如此,山寨的结构便越是稳定。配合寨规军纪的约束,便可越来越放心。明白么?” 高慕青红着脸道:“明白是明白,这事儿我是不会去做的。” 林觉笑道:“你当然不必亲自去做,让梁七他们去做便是,这事儿他们必是积极的很。” 高慕青啐道:“你们这些男人呐。” 林觉低声笑道:“这可不分男女,我走了之后,你便不想我么?咱们在被窝里的时候,你不也享受的很么?这是基本需求,明白么?” 高慕青脸红的像晚霞,给了林觉一个大大的白眼。不过确实,高慕青最近和林觉欢好的频率越来越高,有时候一晚上不做便觉得空落落的睡不着。这或许便是林觉所言的生理需求吧。一想到这里,高慕青便有心情低落起来。夫君要走了,自己也再没办法享受郎君的怜爱了。这事儿可还真是一件让人烦恼的大事呢。 大周庆丰五年二月二十六日清晨,清冷的曙光之中,林觉林虎绿舞主仆三人终于动身启辰。得到消息的寨主众首领纷纷赶来送行。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军师这是要去哪里,只知道大寨主宣布的是军师要去山外执行秘密的使命,并不能公开行程。但军师到达山寨这近四个月以来,为山寨做的贡献都有目共睹。军师已经成了山寨的主心骨,军师这一走,很多人心中都非常的失落,甚至有些迷茫。 寨门前,林觉告诉众人,一定要建设好山寨,团结在大寨主周围,不要让自己失望。自己回来的时候希望山寨欣欣向荣,强大富足。自己也会抽空常回山寨看望大伙儿,自己去山外也是为了山寨的未来。 虽然这些都是骗他们的话,但林觉不得不如此。事实上林觉也知道,自己此一去或许再没机会回到这里来,不免也有些伤感。 挥别众人之后,由高慕青和梁七带着五六名落雁军士兵随行,一路将林觉送到东山之外的出山谷道上。在山口,林觉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眼睛红红的高慕青。 高慕青的神态有些萎靡,既因为离别的伤心,也是因为昨夜的彻夜未眠。昨晚林觉自然是要陪着高慕青的,高慕青就那么搂着林觉不撒手。说一会话便相互缠绵一会,闹腾了一夜未休。此刻自然是精神上有些萎靡的。林觉倒还好,黎明前在高慕青的亲吻中睡了一小会,精神还能顶得住。 “慕青,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觉,瞧你这眼睛都肿了,头发都乱了。你这样子,我可如何放心。”林觉轻声道。 高慕青本来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突然上前一把搂住林觉,抱着他哭泣起来。梁七赶忙带着几名士兵远远的躲到一旁去,虽然寨主人最近都知道,大寨主和军师睡到一起去了,但最好还是不要让士兵们看见这些,免得有损大寨主光辉形象。绿舞和林虎也敢忙躲的远远的,给二人独处的机会。 林觉叹息着轻吻高慕青的嘴唇,吻干她脸上的泪水,两人紧紧相拥,久久也不松开。不知过了多久,高慕青终于平息了下来,推开林觉的身子,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来。 林觉吓了一跳,正要问时,但见高慕青出手如电,擦的一声匕首挥过,一缕青丝便被切断落在手中。高慕青用丝帕将青丝裹好,递给林觉。 “夫君,你我此别,相见不知何日。赠君一缕发,郎君想我之时,睹发可思人。夫君……万万……不要忘了我。”高慕青哽咽的道。 林觉伸手接过,珍而重之的放在怀里。伸手拿过匕首来,从鬓边发丝上割下一缕递给高慕青道:“慕青,唐人有诗云: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 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我也赠你一缕发,你收好。此是你我夫妻结发的凭证。你不要多想,你我这一辈子是纠缠不清了,你好好的在这里,待我一切安顿下来,你这里也能丢开手了,我便命人去接你出去。” 高慕青垂泪接过,贴身藏好。林觉躬身长鞠到地,给高慕青深深的行了个礼。高慕青敛裾微顿,还了个万福。 林觉道:“我去啦。” 高慕青无声点头,林觉把心一横,转身大步走去。林虎绿舞梁七等人跟着林觉一起走去,一直走了很远的距离,林觉终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山谷之中,高慕青小小的身影孤单的站在那里,在二月料峭的春风中凝立着。这场景,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林觉心中最难忘怀的一副画面。 第四卷终,请看下卷:莫听穿林打叶声 第四六零章 东京汴梁 梁七等人跟林觉同路行了半日,在经过叶县官兵关卡的时候倒也没遇到什么麻烦。毕竟上次的事件早已过去了几个月,山外的盘查也松了不少。叶县的官兵因为上次遇袭之后对伏牛山中的山匪又忌惮了几分,故而取消了更多的关卡,只在靠近县城的要道设立了兵站关卡,众人夹杂在百姓之中倒也没什么危险。 进了叶县县城之后,依旧能看到在城中悬挂的画影图形缉拿山匪的画像。其中正有林觉的的画像。不过林觉倒也不惧,因为他早已摘了戴了几个月的面具,从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丑陋男人,变回了那个面白英俊的翩翩少年郎了。 中午时分,林觉和梁七在酒楼吃了一顿饭之后便分道扬镳了。梁七他们是出山采购稻米种子的,为的是今春落雁谷的春耕生产。这一次倒不必去往汝州城,在叶县县城便可解决此事。而林觉等人则要继续往西北方向赶路,前往京城方向。 午饭后,林觉在县城中雇了一辆大车,主仆三人乘车离开叶县县城往北而行。当晚,宿于汝州县城。次日清晨从汝州雇车再往西北,过颖水,当晚抵达新郑。在新郑问问行程,距离京城原来却只有一百多里路了。 这之后一路顺利,再经两日行程,路途上可见萧索的景象渐至繁华,连官道也宽阔豪气了许多。房舍百姓的样式和穿着,特别是人的精神状态都已经和经过的那些州县的百姓迥异。林觉知道,汴梁城就在眼前了。 大周庆丰五年三月初一午后时分,在温煦的明媚春光之中,林觉主仆抵达了汴梁城西的西山驿道。翻越海拔不过百米的西山山岗之后,遥远的前方一马平川的平原之上,烟气氤氲的影影绰绰之处,一座千门万壑,层瓦叠楼,气象万千的大城池便如海市蜃楼一般矗立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那,便是大周的都城汴梁。 大周朝定都于汴梁这座城池的原因长久以来为人所诟病。诚然,汴梁所在的位置一马平川,除了北边的黄河之外,几乎无险可守。可说是易攻难守之处,作为一国之都,在地理位置上而言是极为不适合的。但其实,定都于此却也有着不少深层次的原因。 首先,在大周立国之前,汴梁城所受的威胁无外乎便是西夏和辽国。这其中西夏的威胁最大。但大周国立国不久便灭了西夏国,除却了这个心头大患,故而汴梁所受的外敌威胁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而辽国的势力重点在于辽东一带,和大周朝军事对峙的主要地方在大周东北方的幽云十六州,故而汴州所在之处并无太大为威胁。 其次,更为深层次的原因并非在于,大周朝立国吸取了唐朝灭亡的教训。大唐毁于藩镇割据,毁于外重内轻,毁于地方的藩镇势力太过庞大,乃至野心膨胀尾大不掉。故而,大周朝的很多制度都吸取了教训。譬如重文治,轻武力。文人的地位空前的高,武人地位低下。更弄出政事堂和枢密院和三司。这种两府三司的分权制度,让军政财权分开,有效杜绝权臣权力过大,导致专权的可能。 大周朝彻底的改变了大唐外重内轻的局面,实行强干弱枝之策。中央禁军的数量和质量都远远超过地方兵马,皇帝紧握军权,大权独揽。这种政策的实行,无疑便需要在京城左近屯扎大量的禁军兵马。立国之初,禁军数量便达十五万之巨。那么,这么多兵马驻扎在都城附近,供养的物资粮草是个极为庞大的数目。而没有哪个地方能如汴梁一般的交通便利,因为有汴河和五丈河连接运河的漕运,可以将东南之地的粮草物资快捷的运送而来供给兵马的大量消耗。 可以这么说,汴梁之所以成为都城,最主要的原因是它的地理位置符合了大周朝的立国之策使然。是偶然中的必然。当然了,还有许许多多细微的原因起了作用,但最主要的便是这个原因。也正因如此,汴梁城从一座人口不到十万的小城,逐渐发展到了几日这样的规模。 毫不夸张的说,汴梁城乃是在这个时代的世界上第一大都城,城廓方圆三十余里,外城拥有十二座陆上城门,并四座水门。人口近一百六十万,大小街道数百条,商铺云集,官署住宅不计其数。这座城市之中,光是拱卫的大周禁军最为精锐的兵马便多达二十万。另外城中军厢,各公衙人手,各种武装力量更有五万之多。这每一项的数据,都让这座城池毫无疑问成为当今国际第一大都市。 林觉主仆下了西山官道,一路向汴梁城行去。终于能一睹这座繁华如梦的京都的风采,林觉的心情很是激动。上一世他也曾来过,但那一次和此次前来的心情迥异。那一次他来京城参加考试,更多的是考虑春闱大考之事,而无暇去顾忌其他。记忆中的京城的模样也很是模糊,只是记得很多的人群,很多的车马而已。那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罢了。但此次,林觉却带着品味欣赏和敬畏之心而来,自然是另一番感受。 随着熙攘的人群,林觉主仆沿着汴水河岸边的官道缓缓向着那座巍峨的城池而去。官道南侧,一条大河蜿蜒而行直通城中。河岸上,抽出新芽的嫩柳淡淡如烟,正是新春之象。河面之上,满载货物的船只来往穿梭不息,繁忙无比。林觉不禁惊叹,这还没进入城中,便已经是这般繁忙景象。到了城里,还不知道是怎样的情形。 从距城十里之外便有了一条长亭通向城门,每隔里许,长亭中便可见峨冠锦衣之人对酒当歌,丝竹乐音悠扬婉转。林觉心想,那便是长亭送别的文人才子们再次送别好友离京吧。 不久后,众人抵达了汴梁城西南的西水门。那条大河穿越城门进入城中,城门一半建在水上,一半横跨汴河,倒和杭州北关门的光景有些相像。当林觉主仆从外城城门洞的关卡进入城门的那一刻,便觉得一股热烈的声浪和气味扑鼻而来。只走了一小会,顿时觉得眼睛不够用,耳朵不够听,鼻子不够闻。四面八方的人车船马、熙攘叫闹,红袍绿袄,各色声响和画面一股脑儿的扑向自己,让这主仆三人呆若木鸡般的站在城门内汴河岸边的大街之上。 但见那汴河两岸人流如织,繁华程度超出了林觉的想象,临河店铺鳞次栉比,汴水河上大大小小的船只不计其数,河上过不里许便建有石拱大桥一座,两岸来往畅通无阻。 目力所及之处,撑船的、骑马的、赶车的、走路闲逛的、挑担的、扛包的、负重的、买卖东西的、横着膀子的官差、萎缩在墙根下的乞丐、打马而过一路呵斥的士卒、吆喝叫卖的小贩、打啰耍猴子玩把戏的江湖艺人,茶馆里口沫横飞的茶客们……整个一个市井全图。 耳朵里听闻之处,叫卖吆喝声,丝竹声,唱曲声,鸡鸣狗吠声,茶馆里开水的滋滋声,面馆中老汤的咕咚声,喊人的,骂人的,笑的,哭的……各种各样的声响宛如一股洪流一股脑儿扑向众人,宛如一曲嘈杂的交响乐一般。 鼻子里闻到的气味,香的是街旁的美点、臭的是经过身旁拉大粪的木车、除此之外,酸的、腥的、五香的、腥辣的什么味儿都有,……像是打翻了五味馆,油盐酱醋坛坛罐罐打翻了一般。 头顶上看去,街道旁的店铺竖起的布幔招展,彩旗飘飘,红灯笼,绿旗子,白幔子,黑牌匾,黄栏杆,满目彩色,眼睛都看不过来了。 林觉看过《清明上河图》,在地球上的时候,他曾经在一个博物馆中看到了一个用现代的技术再现了的,能让清明上河图上的所有任务车马船只都动起来的动画图卷。当时林觉便觉得不可思议。还自信的认为那是经过艺术化的加工和夸张,并非写。但现在眼前的景象跟那图上相对比起来,林觉已才明白,那副画上的那个大宋朝的都城汴梁的场景跟身在的这个大周朝的都城汴梁的场景相比远远不如。那副画上画的还是清明时节的情景,而眼下既非节气又非节日,只是普通一日而已,眼前的街市的繁华热闹已经超过了那副画作。这要是到了节日里,那将是怎样的一副繁华鼎盛的场景。 主仆三人花了好半天才恢复了过来。按理说三人都是从杭州城来的,也是个大地方来的人。杭州城的人口也逾百万之巨,似乎怎么也不至于被这里惊诧到如此地步。但他们还是像乡下人进城一般的惊愕不已。 都城便是都城,天子脚下的城市终归与众不同。那种人群的气质便有一种让人心慌的压迫感。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杭州城的繁华便如书香门第的深宅大院一般安静从容,而京城的繁华便如豪门大户一般阔绰霸道,相较而言,后者带给人更加直接的压迫之感。 第四六一章 礼部故人 主仆三人沿着汴河北便的大道左顾右盼缓缓走着,看着万民入市、百姓如织的情景,很有一种置身于梦中之感。从梁门进入内城之后,繁华热闹的程度更胜一筹,让主仆三人更是惊艳。 “哦呀,叔啊,这里……这里可比咱们杭州热闹多了。说船呢,也不比我们杭州的船多,人似乎也不多多少。怎地便感觉更加的热闹些呢?”林虎背着书箱一路砸吧着嘴道。 “小虎说的对,我也是这么觉得。好像这里的路更宽些,桥更多了,房子更高更大些。总之……总之感觉很奇怪。”绿舞背着个碎花小包裹歪着头道,梳了少妇的发饰,露出雪白修长的脖子的样子甚是娇憨可爱,头上的金钗在阳光下闪闪的发着光。 “也是呢,绿舞姐姐这么一说,倒是好像是那么回事。我心里慌慌的,不知是怎么了。”林虎道。 林觉敲了一下他头上的小帽笑道:“心慌是没吃饱饭,咱们光顾着赶路午饭都没吃,自然是饿的心慌了。走,先找一家酒楼吃顿饭。” 绿舞道:“还得找家客栈住下吧。” 林觉点头道:“吃了饭找住处,先生在京城,但现在也不知他住在哪里,今天怕是见不到先生和师母了。即便找到了,咱们三个人也必是没办法住在老师家里的。先生的住处定是不大的。” “叔,咱们恐怕得租宅子住了。”林虎道。 林觉皱眉思索着,他想起了去年离开杭州时小郡主郭采薇曾说过她要来京城。还说要自己住在小王爷郭昆送给她的大相国寺附近的一座宅院里。现在已经是过了年三月份了,郭采薇如果来京城的话应该早就在这里了。若郭采薇在这里,倒是不用另觅住处了,直接进她的宅子里便是,也省的麻烦。还有,谢莺莺也说年后来京城寻自己,但不知她也到了没有。自己在伏牛山上呆了几个月的时间,她们如果来了却找不到自己,岂非不知自己去了何处。就算她们在京城,自己又如何找到她们。 不过林觉很快便回过神来不再去考虑这些,事情要一件件的办,先找个客栈安顿下来,明日去礼部报名备案,那是来京参加春闱大考解试通过的考生都要做的一件事,再接着便打听方敦孺和师母的住处,然后再慢慢的打听小郡主和谢莺莺在不在京城。还有,林伯年那里也要去拜见。事情还多的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便好。 打定主意后,林觉一摆手道:“走,咱们先下馆子去,好好的吃一顿,再做计较。” 主仆三人在汴河大街旁的一家酒楼点了一桌酒菜美美的吃了一顿,结账时,这一桌酒菜居然要五两银子之多,这让绿舞肉疼不已,一直嘀咕着这京城的物价居然这么昂贵。林觉暗自好笑,不贵能是天子脚下的地方么?汴梁城本地出产的粮食菜蔬物资有限,都是靠着各地运来京城,物价自然是高出其他地方太多。看来在京城居住应该是大不易了。绿舞身上带着全部的两千两银子的家当,衣食住行都要算下来,怕是不够的。倘若实在是没银子花了,恐怕要找二伯林伯年去想想办法了。但愿不要到那一步,林觉可不想为钱的事低声下气。 吃了这一顿,天色也到了傍晚时分。夕阳照在汴河两岸的大街上,车水马龙的情形丝毫未减。主仆三人寻了一家叫同福的客栈开了两间房间暂时安顿。那客栈掌柜的倒也和善,看林觉的架势像是外地来参加科举的举子,特意叮嘱林觉在大街上一定要小心谨慎,说京城最近春闱大考在即,街上的闲汉混混们喜欢抢劫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举子们,要他一定钱不露白,小心行事。 林觉不觉苦笑,天子脚下首善之地,看来治安状况也是堪忧。京城混混们胆大包天,连举子们都抢,他们就不怕抢的是未来的朝中栋梁么? 主仆三人赶路数日,身子都有些疲倦。住下之后稍微洗漱了一番,林觉便吩咐上床睡觉,什么也不管,先恢复精力再说。于是乎主仆三人晚饭也不吃了,各自休息。林觉搂着绿舞从第一天的傍晚便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大天亮。 次日一早,吃饭晚饭之后,林觉让小虎陪着绿舞留在客栈里,自己带着杭州学正衙门给的文书出门,一路打听着往汴梁大内皇宫处寻来。凭着记忆中的一点点的模糊印象和旁人的指引一路往北前往礼部衙门所在之处。 终于,日上三竿时,林觉已经站在了大内皇宫右掖门前的巨大的青砖广场入口。巨大的牌坊街口处,全服武装的禁军士兵守在那里,而远处便是一排排精致的庭院房舍,那里便是尚书省的办公之处,礼部衙门便在其中。 街口的禁军士兵并没有阻拦林觉,林觉向他们出示了举子身份的证明公文之后,便一路绿灯了。想来也是这段时间举子们来的多了,这些禁军士兵们也都习惯了。 过了街口进到广场之上,远处巍峨的一道高大的城墙横亘在那里,高墙下方,全副武装刀剑闪闪的禁卫兵马巡逻来去戒备森严。城墙里边,几座殿宇金碧辉煌的屋宇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林觉知道,那城墙之内便是大周朝的大内皇宫了。那里边的十几座宫殿中的某一个里,大周朝的当今圣上便住在哪里。 广场之上,一东一西两大群精美的房舍庭院,中间是宽阔的超过三十丈的巨大空间,就像是一道鸿沟将两处院落分割开来,颇有些相互对立的态势。林觉知道,这两处院落便是象征着大周朝最高权力机构的两处机构。东边的这一大片院落便是政事堂,西边遥遥相望的便是枢密院。人称‘东西二府’的便是。两大机构一管政务一管军务,正是大周朝权力的核心所在。 至于其他的一些部门衙门,譬如三司衙门,监察院、御史台这些要害部门则在别处。有的在大内东西两侧门外的广场上,有的在其他的地方,这里并没有他们的位置。这里最可悲的便是堂堂的三司衙门了。曾几何时,三司衙门可是和两府平起平坐的独揽财政大权的衙门。三司使曾经被冠以‘计相’之名。然而,如今在象征着最高权力的皇宫南门大庆门前的广场上,他们都没有了一席之地。他们原本巍峨高大的衙门公房已经完全被政事堂所侵占吞没。 礼部衙门在政事堂南侧的院落内,一名差役得知林觉是来报备的举子,于是领着林觉从侧首走到另外一个小院子里。进入院子里间的垂门之前,差役让林觉站在垂门外等候片刻,拿着林觉的文书走了进去。 林觉只得站在垂门外的一棵花树下等着,只听的院子里传来阵阵的欢声笑语,似乎很是热闹。 院子里,差役进来的时候,几名穿着官服的官员正围着一树盛开的桃花谈笑风声,啧啧赞叹着。 “嘿,今年的桃花开的好啊,瞧瞧,是重瓣儿的花。又大又红,美哉美哉。”一名中年官员大声笑道。 “胡大人最爱桃花,这桃花似乎也通人性。昨日还只开了几朵,似乎是知道今日胡大人驾临咱们仪制司,自然是大开特开了。这叫‘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桃花开’啊。哈哈哈。”一名官员笑道。 “马员外这诗改的不行,什么叫‘忽如一夜春风来’?这应该改作‘忽如一夜知胡来,桃花献媚朵朵开’才是。” “张员外,你文采可真是高,好好一首诗被你改的面目全非,还什么‘胡来’?你是影射挖苦咱们胡大人胡来么?” “不不不,胡大人姓胡,胡来的意思是……胡大人来了的意思。是这么个胡来,可不是你说的那种胡来。” “什么这种胡来那种胡来的?我听的只是一种意思,就是胡来的意思。胡来的意思大伙儿都懂。你就是取笑咱们胡大人。” 一张一马两位官员掺杂不清的斗气嘴来。胡来来胡来去,自己的姓被这两人说来说去,偏偏又不是什么好词,让那名中年官员面色不悦,似有发怒之象了。 “启禀各位大人,一名春闱学子前来报备登记。”仆役见缝插针的上前禀报。 见有外人在此,几名官员忙停止了吵闹,咳嗽几声一个个挺胸叠肚抚须而立,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哪里来的举子?拿来我瞧瞧。”中年官员道。杂役将林觉的公文奉上,那中年官员一看名字,顿时跳了起来。 “哎呀,他到了。哈哈哈,真是巧啊。”中年官员哈哈笑道。 “胡大人,怎么了?谁到了?”众官员忙道。 “你们有所不知,去年秋天,两浙路的秋闱大考是我主考的,第一名解元是杭州林家的林觉。还是我亲手点的呢。听说他去年年前便动身来京城了,怎地过了四五个月才到。我今日刚来仪制司主事的第一天,他便到了。这不是有缘么?哈哈哈。” 第四六二章 礼部故人(续) 这位胡大人便是当初在两浙路当主考官的礼部侍郎胡永培。今日刚刚接替另一位礼部官员来到礼部仪制清吏司中负责春闱大考的前期事宜。 “哎呦,这可真是有缘了。那这位举子岂非是胡大人的门生了?托了胡大人的光才中了解元的。” “可千万莫这么说?这个人可不简单。你们知道他师从何人么?”胡永培笑道。 “何人?”众官问道。 “他是方敦孺的弟子……”胡永培轻声道。 “啊?是他?那可惹不起。那老小子可厉害的紧。又在御史台……”众官吓得直吐舌头。 “呵呵,各位怎地这副模样了?方敦孺这么可怕么?呵呵呵。”胡永培道。 “大人莫要提他名字了,我们不想惹上麻烦。他上任这几个月来,朝中官员已经被他弹劾参奏了十余位,我们可不想触霉头。”众官连连摆手道。 胡永培也确实不想多提,方敦孺自从回到京城,做了御史中丞之后,简直像条野狗一般疯狂咬人。弄的朝中上下人人自危,自己可也不想惹上他。 “还不去请林解元进来。”胡永培冲着差役喝道。那差役忙答应了快步出去,片刻后,一名蓝衫青年缓步出现在了垂门口。 “在下杭州贡生林觉见过各位大人,在下是来报备应考的。”林觉拱手朝着面前的几名官员行礼道。 “果然是林解元呐。哈哈,果然是你。”胡永培笑着上前来拱手道。 林觉纳闷的看着面前这位笑容可掬的官员,一时想不起对方是谁。 “大人是……?”林觉问道。 胡永培脸上笑容僵住,站在那里颇为尴尬。他没料到林觉居然不认识他。 “林解元,你这可失礼了。这一位是我们礼部的胡侍郎胡大人,你两浙路本科秋闱的解元还是我们胡大人亲点的呢。你怎么连你们两浙路的秋闱主考官都认不出来了?”一名官员忙上前斥责道。 林觉这才脑中一闪,想起了这位主考官大人。这其实也不能怪林觉,考前跟这位主考官大人一次也没见面,号舍中考试的时候,这位主考官带着人巡视考场的时候才瞥了几眼。考试结束之后,林觉也并没有参与任何的接见,故而仅凭在考场中的几眼印象,如何能认得出? “原来是胡大人,学生失礼了。该死该死。”林觉忙拱手道歉。 胡永培恢复了笑容可掬的模样道:“无妨无妨,我想起来了,咱们确实没有正式见过面。确切的说,本官留意过你,你却没留意本官。秋闱大考结束后,本官也急着回京,也没机会跟你聊几句。” 林觉再拱手道:“学生失礼了。” 胡永培笑着对身旁的一名官员道:“马大人,赶紧给林解元登记造册,这可是两浙路的解元公,非同小可。” 那官员忙答应了,快步回公房内办理登记造册。外边,胡永培和林觉攀谈了起来。 “林解元,何时到京城的?现在落足于何处?” “哦,回禀大人,昨日刚到京城,住在汴河北街的一家客栈内。” “住客栈?难道不是住在方中丞家中?”胡永培诧异道。 林觉笑道:“我还没来得及见恩师呢,这不,打算来礼部报备之后便去见先生去。可我还不知道恩师住在哪里,衙门在何处呢。” 胡永培一听,呵呵笑道:“那有何难?我领你去。此刻这辰光,方中丞定在御史台公房之中。” 林觉忙道:“这怎么敢劳动大人。” 胡永培摆着手道:“嗨,这算什么?你是解元,是此次春闱大考天下十五路的解元之一,那可是我们礼部官员重点照顾的对象。你又是第一次来京城,京城这么大,没人指点你绕来绕去几天也未必能找到。这些事理应是我们帮你。本次春闱大考,朝廷给我们礼部下达的命令是,服务好你们这些未来的栋梁,让你们安心考试,不能因为一些琐事影响了大考,耽误了人才。没说的,咱们这便走。” 林觉搓手道:“这怎么好意思。要不大人派一位差役大哥送我去便是。” “不成不成,我亲自送你,莫说了,走走走。御史台离这里还挺远的,若是去的晚了,方大人离开衙门了,那可就不好找了。本官也不知道方大人的家住在何处。”胡永培上前来挽起林觉的胳膊往外便走。 林觉倒也乐得有人带路,这位胡大人既然这么热心,自己怎么好拒绝。当下朝站在桃花树下的几名礼部官员拱手告辞,话还没说完,便被胡永培拉走了。 几名礼部官员愣愣的看着这一切,待胡永培拉着林觉消失不见后,一名官员皱眉道:“胡大人这是怎么了?怎地对这个林觉如此的热情,似乎有些过分了。不过是个解元罢了,春闱能不能高中还未必呢,用得着如此么?” “刘大人,你懂什么?你以为胡大人是看得起这位林解元么?他是看重了他身后的人罢了。”另一名官员道。 “身后的人?你是说……他想跟方敦孺套近乎?希望那个老家伙不要乱咬咬到他?” “我可没说,你自己猜的罢了。” 几名官员站在挑花树下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公房内马大人登记完毕拿着一张条 .子出来,却发现林觉和胡永培都不见了,诧异道:“咦?胡大人和那林觉呢?” “走了。”众官员道:“胡大人陪他去找他老师去了。” “胡大人手脚可真快。”马大人咂嘴道。 “怎么?马大人也想像胡大人那般讨好这位林解元?”一名官员调侃道。 马大人瞪了他一眼道:“我倒是想,但不知人家肯不肯鸟我这个小小的员外郎。” “什么?”众官员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堂堂礼部员外郎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马大人,这个林觉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方敦孺是他的老师么?至于如此么?”众人哂笑道。 “你们呐,懂个屁。我适才才查了他的履历附件,突然想起了这个叫林觉的贡生的事情来。他可不仅仅是方敦孺的学生,你们知道三司副使林伯年是他什么人么?” “啊?林伯年跟他也有关系?”众人惊愕道。 “何止是有干系,林伯年是他的二伯,杭州林家的。” “啊!”众人表情有些呆滞。是方敦孺的学生便已经很吓人了,居然还是林伯年的侄儿,这小子有点背景的。 “你们还知道新上任的参知政事严正肃和他是什么关系么?”马大人再道。 “丝!”众官员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你们又知道梁王府跟这林觉有什么干系么?” “啊!我的老天爷!”众官员的眼珠子已经在地上滚了。 “原来这小子后台这么硬,难怪胡大人……”一名官员抽着冷气低声道。 “就算他没这么多后台,这林觉也不是一般人物。京城正流传的几首词,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那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那首,你们知道出自谁手么?” “难道……便是这个林觉……”一群人颤抖着问道。 “废话,不是他还是谁?”马大人道。 “噗通!”一名官员立足未稳,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身子撞到桃花树的树干,顿时满树落英缤纷而下,宛如下了一场桃花雨一般,落在神态呆滞的几名官员的头脸之上。 …… 长街之上,胡永培盛情邀约林觉和他同乘一车,在几名仆从的护送之下往东而行。不久后,经过一道路口往北而行,直奔大内皇宫东侧东华门外。 胡永培指指点点替林觉介绍着街边的景色。林觉也被街上的繁华热闹所吸引。京城当真有京城的气象。特别是在皇宫左近的地带,街道宽阔平坦,周围店铺林立,幡旗如云。街上行走的百姓也比汴河左近街道上的百姓的衣着更为华贵,神态更为悠闲。完全是一副无忧无虑的天子脚下的富庶满足之态。 其中街道旁的一座飞檐高楼引起了林觉的注意。这座楼精美无比,门前车马如流,来来往往的甚是热闹。林觉不觉多看了两眼。 “这是樊楼,京城七十二正店之首,天下第一酒楼。”胡永培在旁介绍道。 林觉恍然,原来这便是名满天下的樊楼,在杭州时便有所耳闻。据说这樊楼楼高五层,可容纳食客千人同时用餐。在杭州时林觉还不太相信大周朝有这么高的这么大的酒楼,今日一见方知不假。用地球上的标准来衡量,这樊楼便是五星级的大酒店了。 直到此时,林觉终于彻底的改变了自己心中的一些认知。抵达京城时,林觉始终以为杭州的繁华不会比京城差。但现在,林觉承认,杭州跟这里相差的太多了。这里的气魄和人的精神头是杭州根本无法比的。光是街道两旁的这些建筑,高大豪华,均以三层两层为主,甚至有如樊楼这般高达五层,容纳千人的大酒楼。而杭州的街市,大多是一层的店铺,相较而言便小家子气多了。 “改日有暇,本官邀请林解元来樊楼赴宴,同时也参观一下樊楼。人说到了汴梁不到樊楼,那可是白来了一趟了。”胡永培笑道。 “不敢不敢,岂敢让胡大人请我赴宴。该是我请胡大人才是。”林觉忙笑道。 “这有什么?本官可没把你当外人。对了,届时也请了吴大人来一起聚聚。”胡永培道。 “吴大人?哪个吴大人?”林觉一愣道。 胡永培翻了个白眼道:“吴大人啊,还能是哪个吴大人?自然是政事堂的吴春来吴大人了。” 林觉心中一凛,皱眉道:“吴春来大人?” 胡永培见林觉面容疑惑,不免也有些奇怪。这林觉难道还不知道吴春来不成?秋闱大考之前,吴春来要自己为林觉科举行个方便,那难道不是因为林觉走了他的门路?怎地现在却装作不知了? 不过胡永培立刻明白了过来,暗骂自己愚蠢。这等事林觉当然会装糊涂,难道还大肆宣扬不成?林觉可不知道吴春来托付自己的事情,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了他能秋闱得中伤透了脑筋。在林觉看来,自己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他又怎会透露和吴春来的关系。自己这么一多嘴,怕是林觉要生出戒心来了。得了,还是闭嘴的好,他必是要去见吴春来的,让吴春来去告诉他自己为他的秋闱得中可是出了力的,这才是最好的方式。 第四六三章 御史中丞 林觉心里也波澜起伏。几个月过去了,骤然听到了吴春来这个名字,让林觉的心再次警觉了起来。在杭州城中的那次和吴春来之间的交锋尚未结束,吴春来提出的要求当初自己也是以缓兵之计拖延了过去。然而,吴春来就在京城,这件事或许又要旧事重提了。眼前这个胡永培跟自己其实没什么瓜葛,但却如此热心的帮助,却又在半路上说出了吴春来的名字,难道说他是吴春来派来跟自己摊牌的? 林觉正想着该如何应对,却听胡永培道:“林解元原来并不认识吴大人,我这可是糊涂了,罢了,不提了,不提了。” 林觉嗯嗯啊啊的含糊应答,心里却颠三倒四的更加不自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这胡永培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正胡思乱想间,胡永培的声音响起。 “御史台到了,林解元,咱们下车吧。” 皇宫大内东华门外,大名鼎鼎的御史台就在此处。看外表,这不过是几排房舍几重院落而已,但这里可是很多人闻风丧胆的地方。大周朝御史台乃大周最高司法机关之一,同审刑院并称‘台院’,大周朝刑审诉讼之事均由台院包办。和审刑院不同的是,御史台的职权更为威重,御史台是专门针对官员进行纠察弹劾,监督,审讯、肃正纲纪的部门。说白了,审刑院负责的是普通百姓和民间的案件审理,而御史台针对的却是朝堂上下的大小官员的作奸犯科的行为,级别更高,权力更重。 御史台的存在,对朝堂上下的官员都是一种监督和威压。无论你是多大的官,总有御史台的官员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一旦有风声传到他们耳朵里,他们可风闻上奏,对你进行弹劾。 这个地方,其实是很多官员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因为不吉利。官员们没有必要是绝对不可能来的,而御史台中又设有大狱,更是连百姓们都不愿涉足的地方。故而,林觉一下车,便感觉到周围一片清冷的气氛,让人生出肃杀之感。 黑色的高高的门楼前,几名衙役站在门口闲聊。胡永培和林觉缓步走近,衙役们停止了交谈,都转头过来看。也许是见识了不少高官在这里的惨状,他们的表情并没有看到官员们应有的敬意,即便是这位身着四品高官服饰的官员走近。 “这位大人,请问有何公干?”一名衙役抱拳问道。 胡永培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大门,心里也有些发怵。这里他也是忌讳的。 “你家中丞大人在衙中么?”胡永培问道。 “方中丞么?在后面公房呢,敢问这位大人有何公干?”衙役道。 林觉心中激动,抢上前来道:“烦请通禀方中丞一声,便说他的学生林觉求见。” 那衙役皱眉上下打量了林觉几眼道:“你又是何人?方中丞可不是什么人都随随便便能见的。” 胡永培皱眉喝道:“你这衙役,没听明白么?这一位是林解元,乃方中丞的学生。千里迢迢从杭州来投奔恩师,你却问东问西的。还不快去禀报。” 那衙役这才醒悟过来,忙道:“二位稍候,小人这便去禀报。” 那衙役转身进门禀报,胡永培转身走出门楼下的阴影站在阳光里,他不想站在太近的地方,以免沾惹了晦气。中午回去要好好的洗个澡,自己来过御史台之后必须要洗干净,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林觉并无这么多忌讳,急切的站在门前朝里张望。终于,当门内的小径上走来那个熟悉的高高瘦瘦的身影的时候,林觉激动的挥手大叫起来。声音竟然哽咽了。 “先生,先生,学生林觉在此。” 方敦孺的步子也非常的快,几乎是一路小跑而来。禀报的衙役都不得不跟着提醒:“大人小心,大人慢着些。”他完全不明白,一向稳重威严的中丞大人怎地听到他学生来了便这般着急,跑的都气喘吁吁了。 “是林觉么?是林觉么?”方敦孺叫道。 “先生,是我。”林觉叫道。 方敦孺喘息着来到门口,林觉眼眶湿润的站在台阶上,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行礼。 “学生林觉,见过恩师。恩师身子一向可好?”林觉道。 方敦孺的眼眶也湿润了,快步上前扶起林觉道:“好,好,你可算来了。可教人担心死了。” 林觉知道方敦孺是什么意思,自己年前便从杭州离开,这个消息必是已经由严正肃告知了方敦孺。自己告诉严正肃的理由是早些来京城侍奉恩师并且备考,结果几个月之后才抵达京城,想必方敦孺一定是极为担心自己的行踪,不知自己去到那里去了。 “是是是,学生的该死,学生……” “莫说了,快进来说话。”方敦孺拉起林觉笑道。 “这场面可真是感人呐。师徒团聚,皆大欢喜。方中丞,你们师徒之间的情义可真是教人感动。”一个声音在旁大声道。 方敦孺愣了愣,循声看去,这才发现站在不远处正满脸感叹的胡永培。 “这是……胡大人你怎地在这里?”方敦孺皱眉道。 胡永培拱手行礼,口中笑道:“林解元去我礼部衙门报备登记,他说打听不到方中丞的住处,故而本官便带着他来御史台找你来了。你们师徒聚首,本官的任务也完成了,本官就此告辞了。” 方敦孺疑惑的看着林觉,林觉点头道:“确然如此,胡大人热心热肠,若不是他带路,我且得找几日才能找到这里来呢。” 方敦孺点点头,拱手向胡永培淡淡道:“如此便多谢胡大人了。御史台不是什么好地方,便不请胡大人进来说话了。改日让林觉向你道谢便是。” 胡永培并不计较方敦孺的态度,笑着拱手道:“举手之劳而已,不算什么?本官告辞了。” 说罢胡永培转身上车,在仆从的簇拥下沿着来路离开。 “你怎地跟这种人搞到一起来了?”方敦孺不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林觉不觉苦笑,果然见了面没多久,方敦孺便开始训人了。 “这胡大人挺热心肠的啊,没他指点,我今日可找不到这里。我跟他并不认识,他要主动帮忙,我也不好拒绝不是么。”林觉笑道。 方敦孺咂嘴道:“罢了,以后这种人你少跟他们沾。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觉无语,躬身道:“是。” 方敦孺看了一眼林觉道:“走,进去说话。你这几个月跑去何处了,你可知道你师母她们知道你提前来京,却一直没到,有多么着急么?你这混小子,这是跑到哪里逍遥去了?居然欺骗严大人说是来京城了,一会儿不说清楚的话,你可过不了关。” 方敦孺一边走一边举步进门,林觉吐了吐舌头跟在他身后,两人穿过几道院落,进了南首的一道圆门内的小院子。院子里几棵高大的光秃秃的大树,三间公房面南而座,几名小吏和杂役在院子里忙碌着,见了方敦孺都肃立行礼。 “来,这是我的公房。进去坐。”方敦孺指着中间那间屋子道。 林觉应了,跟着方敦孺进了屋子。屋子里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上是木板铺就的地面,四周墙壁旁是一圈的高高的书柜,上面的卷宗书本密密匝匝。中间是一张大书案,案头堆着几摞高高的公文,摆着笔墨纸砚等物。 “御史台原来这般的简朴,我以为我堂堂大周御史台衙门是个富丽堂皇的大衙门呢。”林觉一边打量着四周的摆设,一边放下包裹来。 “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地方么?御史台可是最得罪人的地方,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呢。没看到方才那个胡永培连门口都不靠近么?怕沾染了晦气。殊不知真正能避晦气的办法却不是靠这些,而是要廉洁自爱,勤勉奉公才成。若是干了些无视纲纪国法之事,便是再避讳,我也要找上门去。”方敦孺在书案后坐下,沉声说道。 林觉吐了吐舌头道:“老师这官儿可是个招人恨的官啊。” 方敦孺苦笑道:“是啊,可不是个招人恨的么?你知道御史台又叫‘乌台’么?瞧瞧外边树上,只有乌鸦喜欢在这里落下,其他鸟儿都不敢落下。乌鸦一身黑,他们便将这里称作‘乌台’。我看呐,在有些人眼里,我们就像乌鸦一样的让人厌恶。” 林觉皱眉道:“老师既知如此,却又为何要做这御史台的官儿?” 方敦孺笑道:“这是我主动要求的官职,于此职位上,我方可大有作为。” 林觉默默点头,他知道,方敦孺此次重新出山,绝非是为了贪图享受荣华富贵,他是带着目的复出的。这御史台的官职,或许正是吸引他出山的原因。在这里,他可以化身为金刚怒目之身,斥尽朝中官员不当之行。这也许正是他此次出山的愿望。 “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为何今日才至京城。严大人说你去年十月便离开杭州了。这四五个月的时间,你去了何处?你知不知道,你师母担心的要命,三番数次催我命人去寻你。还有严大人,他去年十一月来京城之后,听说你没到京城,也很是担心。几天前还跟我说,你再不到,他要命人去沿途州府查访你的下落了。”方敦孺提着茶壶给林觉倒了一杯热茶,将茶盅放在林觉面前,话语中带着淡淡的责备。 第四百六十四章 怪异 林觉忙起身拱手道:“先生切勿生气,我是有些个人的私事,来京途中去办了。我并非刻意的隐瞒严大人,而是严大人要我跟他一起来京城,我担心这会造成不好的影响。再说我也有事情要办,故而便跟他撒了个谎。教先生师母和严大人担心,学生实在心中难安。” 方敦孺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你只是我的学生,我自是不必过问你的私事。但你要明白,你现在的身份非同小可。听说你拿了个解元?那倒是不错的。” 林觉想起秋闱发榜的时候方敦孺已经不告而别,自己中解元的消息必是严正肃告诉他的了。 “学生可没给先生丢脸吧。”林觉笑嘻嘻的道。 方敦孺瞪了他一眼道:“解元了不起么?值得这么沾沾自喜么?就算中了状元又能怎样。读书是为了什么?读书不全是为了科举入仕。那只是一条路而已。读书的目的是要让你自己有本事有能力为天下苍生担当,为朝廷君主效力,为天下人谋福利。学到真才实学,学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这才是你读书的目的,明白么?” 林觉额头落下三条黑线,忙道:“学生记住了,学生不该沾沾自喜。学生轻狂了。” 方敦孺点头道:“这才像话。不过话说回来,你得了解元我当然也是很高兴的。我方敦孺的学生自然是要蟾宫折桂的。难不成还名落孙山不成,我可丢不起那人。” 林觉忍不住笑了起来,刚才还一本正经的训人,此刻却又暴露了他内心中的真实想法了。他还是在乎自己的名次的。 “不仅仅因为你是解元,所以你的安危牵扯不小,更因为……你似乎有不少仇家。我听严大人说,海匪头目海东青并未捉拿,他还逍遥法外,随时会来报复。所以,你失踪不见,怎叫人不揪心?” “先生说的是,是学生的不谨慎。学生应该跟严大人实话实说的,不该隐瞒他。而且还是用来侍奉老师的理由来搪塞他。学生做的不对。”林觉诚恳的做自我批评。 方敦孺摆手道:“罢了,平安到达便好,你师母她们知道了必要开心死了。严正肃知道了也必是松了口气。” 林觉已经是第三次听方敦孺口中说出‘她们’这个词了。不觉有些疑惑。不过林觉也没太在意,只道:“我得去见师母,我可想她了。被师母骂一顿也是开心的。先生现在安家在何处?先生几时可以回家?我等不及要去拜见师母了。” 方敦孺道:“我和你师母住在榆林巷。那是我以前在京城时购置的一所小庭院。一会儿我们一起回家便是。教你师母也开心开心。” 林觉喜道:“好好,那可太好了。我得给师母扯些花布,买些她喜欢的东西去。空着手见师母,师母必要敲我的头。” 方敦孺哈哈笑道:“你倒是投其所好,知道你师母的弱点。你这才朝堂之上便叫做溜须拍马拉拢行贿。” 林觉哈哈笑道:“先生抓我进大狱便是,就关在这御史台大狱便是了。” 方敦孺啐了一口道:“呸,这等丧气话也说的出。不过你想进御史台大狱还不够格。这里的大狱可都是朝廷官员才有资格进来,你现在还只是个草民。” 林觉呵呵笑道:“哎呀,门槛还这么高。” 师徒二人大笑不已。接下来,方敦孺问了问林觉的情形,得知林觉带着两个仆从前来,目前住在客栈里,方敦孺皱眉道:“我那庭院太小,你们三个人怕是住不下了。得想办法租个住处安顿下来才好,住在客栈也不是办法。” 林觉道:“先生不用担心,我住处还是有的。莫忘了我二伯也在京城,听说他家有个大宅子,我住进去应该是能住下的吧。” 方敦孺皱了眉头道:“住在林大人宅中么?我看不必如此了。你虽是林家人,但现在你是贡生的身份,林大人是三司副使,终归是不好的。春闱大考之前,不要惹来风言风语。就算我那里可以住,我也不会让你住进去的,要懂得避嫌明白么?” 林觉不以为然,照方敦孺这么说,那官员家中的子侄便不要去参加科举了。否则岂非也被人说闲话。不过林觉也不愿反驳方敦孺,更何况他也根本没打算住在林伯年家里。 “先生放心,我单独寻住处便是。先生,咱们回去见师母吧,我等不及了。” 方敦孺呵呵笑着起身道:“罢了,老夫平时可不会因为私事耽误公事,早退离开更是不可能,但今日你到京城,我破个例早些回家便是。我去交代一下事情,一会儿我们便走。” 方敦孺交代了下属和同僚之后便带着林觉一起出了御史台。一辆驴车便是方敦孺的座驾。这驴车像是捡来的一般,驴儿毛长皮瘦,车驾四处漏风。跟之前林觉乘坐的胡大人的马车相比,简直寒酸的要命。说起来,方敦孺御史中丞的官职还是个三品大员,胡大人充其量不过是四品官,座驾却相差如许。林觉知道,这不是朝廷的待遇问题,而是老师自己的选择罢了。朝廷自然是不会让这个三品大员只坐着一辆破驴车的,先生必是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廉洁和不爱招摇罢了。 师徒二人挤在慢吞吞四处漏风的驴车中招摇过市,引来街市上众人侧目。不少身着锦缎的百姓都觉得这辆车寒酸,远远的避在一旁。 在经过一条繁华的街市时,林觉下车买了一大堆的东西当做礼物。吃的穿的用的买了不少,他知道师母喜欢什么,自然是不吝银两投其所好。当然,还买了两坛好酒当做给先生的见面礼。 方敦孺也并不阻止,学生送老师礼物本就是应该的事情,更何况方敦孺夫妇对林觉的感情不止是弟子而已,就看做是儿子一般。儿子买些礼物孝敬二老,又算得了什么? 塞满了礼物的驴车更是异常缓慢,林觉觉得自己下来走路都比这瘦毛驴走得快些。走了近半个时辰,过了十几条街道一路往东,这才远远的看到一大片普通的房舍。这里是京城东街的百姓聚居之处,住的都是小市民,房舍庭院也很普通,跟之前看到的城市中心的那些高宅大院锦绣楼阁比起来已经远远不如。林觉想,这也许便是京城的真实常态了吧。毕竟锦绣繁华只是少数人的,大多数普通市民的生活应该也不会如此的奢靡。 “前面便是榆林巷了。快到家了。呵呵呵。”方敦孺开心的指着前面的街道道。 林觉也很高兴:“师母见到我一定很高兴,对了,家里还有其他人么?上次不是说有个远方表妹跟你们住在一道么?” 林觉话音落下,方敦孺猛然失声道:“不好!” 林觉吓了一跳,道:“怎么了老师?” 方敦孺脸色涨红,急忙命车夫停车,面对疑惑不解的林觉道:“那个……林觉啊,今日怕是你不能去家里了。” 林觉愕然道:“为什么?这都快到家门口了。” “是这样,我突然想起有一件案子要急办,我得赶紧回衙门去办。” “……”林觉无语。“那先生把我送回家便是,我又不用先生陪着我,先生自去办公务便是。” “不成不成不成。”方敦孺摆着手摇着头皱着眉咂着嘴。“我差点忘了,你师母今日不在家……嗯……对,你师母不在家。她……她……今日去城外开宝寺烧香拜佛去了,我适才忘了这茬了,要到……嗯……要到傍晚才回来。家里无人,你一人在家里有什么用?” “……”林觉翻着白眼珠子,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先生吞吞吐吐的,话语中不断的自我肯定,这是在撒谎。怎么可能走到这里了,突然说自己有公务,还突然说师母不在家?先生还没老糊涂到如此丢三落四的地步。 “这样吧,你且回客栈去,我去办了事,傍晚的时候派人去客栈接你们回家。届时你师母也回了,我的事儿也办完了。晚间也没什么事了,咱们好好的团聚团聚。你师母最近学会了一道醉鸭,着她下厨做一道给你尝尝。”方敦孺道。 “……”林觉无言以对。 “就这么定了,你且去,好不好?林觉,为师……没有别的意思,当真是……” “先生不必解释了,既然是这样的情形,我傍晚来便是。学生先告退了。”林觉不忍见方敦孺撒谎又不纯熟的尴尬样子,主动开口道。 林觉并不觉得是方敦孺对自己有什么异样的想法,他知道方敦孺绝非那种遮遮掩掩的人。他若不喜某人,早就直接了当了,根本无需撒谎掩饰。或许他自有隐情,不便让自己跟他回家。或许当真是和之前自己猜测的那般,先生是取了个嫩嫩的小妾在家里,生怕被自己笑话?亦或是有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林觉不想让方敦孺难堪。 “好好好,那就好。今晚我命人去接你来便是,还有你带来的两个人也一起来家里。那么……就这么说定了?”方敦孺松了口气道。 “说定了。”林觉咧嘴笑道。 “你笑什么。难道你不信我?”方敦孺道。 “先生越发的严厉了,学生连笑都不许了?先生赶紧去办事吧,学生走了。”林觉跳下车来拱手道别,叫了一辆路上的马车挥手而去。 方敦孺愣愣的看着林觉离去,掏出帕子擦了擦汗,喃喃道:“哎,我可不是故意要骗你。浣秋也在家里,我带着你这么一闯到家里,岂非是要乱成一锅粥了?哎,这件事这么着也不是办法啊,总是要解决了才成。回去跟她们商议商议再说。” 车夫催动驴车,驴车缓缓的驶入前方榆林巷中而去。街角的马车上,林觉看着先生的驴车没有回头而是直奔榆林巷中而去,更加知道先生是撒谎骗了自己。 “这位公子,咱们还走么?是去那巷子里,还是去何处?”雇佣的马车车夫伸着脖子叫道。 “去汴河北街的同福客栈。”林觉道。 第四六五章 京城林宅 林觉回到同福客栈的时候已经是午后时分。绿舞和林虎都已经吃了午饭,坐在客栈廊下闲聊天。见林觉回来,两人忙迎上前来。 林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道:“快弄些吃的来,可饿死我了。” 林虎忙赶去客栈大堂去吩咐店小二准备饭菜,绿舞给林觉倒了杯茶水送来,关切的问道:“这么说,公子没找到先生了?” 林觉喝了口茶道:“找到了。” 绿舞楞道:“找到了?那怎地连饭都没吃?你不是该去方先生家里么?方师母难道不给你做饭吃?” 林觉苦笑摆手道:“别提了,先生公务忙,师母不在家,哪来的饭吃?不过晚上师母回来了,我们再去拜访便是。” 绿舞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找到了就好,总算是在这里有熟人了。” 林觉笑道:“熟人可多得是,下午咱们去二伯府上去拜访,跟二伯打个招呼去。” 绿舞忙道:“对哦,家主就在京城呢。公子,咱们要住在家主府上么?” 林觉道:“你不愿住在二伯家里是么?” 绿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只是问问罢了。” 林觉笑道:“莫要瞒我,你定不愿跟他们住在一起,我知道你心里惧怕他们,会觉得拘束。你放心,我也不想跟他们住在一起,我们另觅住处便是。但总是要去见家主的。” 绿舞暗自松了口气,公子是懂自己的。在林家,除了公子之外,绿舞对所有林家直系几房之人都是很惧怕的,即便是这个一直住在京城的二老爷也是如此,这是心中的阴影。一想到又要和林家那些人住在一起,她便立刻觉得高兴不起来了。 林觉吃了午饭,回房歇息了一会,便带着小虎和绿舞出了客栈前往兴国寺街。林觉知道二伯林伯年的府邸是在兴国寺街上,毕竟在杭州时相互之间通过信。只是不知道这兴国寺在京城的哪个位置罢了。不过这也难不倒人,遇事勤张口,自然是会问的出的。于是乎主仆三人一路问人顺便逛逛街市,倒也优哉游哉。溜溜达达直到未时末,方才来到兴国寺街。 这条街市在皇城西南方向,著名的太平兴国寺和开封府衙门一北一南就坐落在这条大街上。由此可见,这条大街是多么的繁华。 林伯年的住处便在太平兴国寺南边里许的地方。那是一座三进三开的大宅子。高门大宅气象雄伟,门口蹲着两个石狮子,从外边便可看到围墙内院子里郁郁葱葱的高大树木,整个宅子给人以气派尊贵之感。 京城寸土寸金之地,很多官员连一处小小的宅院都买不起,林伯年却能在此处有一处大宅子,可见耗费的钱财必然是不菲的。当然了,林伯年本人是没这个能力的,还是靠着杭州林家的财力支撑才成。不过林伯年这么做确实也有些不地道,花着家族的钱,却为自己买了这个大宅子,不能不说有些假公济私之嫌疑。 林觉带着林虎和绿舞来到大门前,看门的两个门人见林觉等人衣着普通,竟有鄙夷之色。林觉自报家门,门人得知来者是杭州林家公子时,这才前倨后恭行礼,立刻报进宅子里去。 不久后,一阵脚步杂沓声响起,人未至,声先闻。林伯年爽朗的大笑声在门后响起。 “林觉来了么?哎呀!可把你盼来了。”林伯年身着团花罩衫,头戴着绸缎圆帽,像个团团富家翁一般笑容满面的出现在照壁之前。 林觉忙上前磕头行礼,林虎和绿舞也在台阶上磕头行礼。林伯年上前搀扶道:“起来起来,一家人何必拘礼。让二伯瞧瞧。哎,瘦了,瘦了。不过却也精神了。” 林觉微笑着,任凭林伯年上上下下的端详自己。林伯年这行为颇有些做作,自家子侄倒也不用这么热情。不过对林觉而言,心里还是有些感动的,毕竟是一家人。不管他心里的真实想法如何,作为长辈对晚辈的关爱,林觉还是感受到了的。 “二伯身子可好?” “好好,我的身子还行。对了,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堂兄林盛,你们还没见过吧,他是老二。林盛,这便是我经常跟你提及的三房的林觉。莫看他比你年纪小,他的本事可厉害着呢。”林伯年笑道。 林觉拱手向着林伯年身后站着的一名面色白净身材肥胖的青年看去,其实不用林伯年介绍,他也能认得出这便是二房的二公子林盛。因为他跟正在杭州的林昌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小眼淡眉,一样的身材肥胖。要说不同的话,这位二公子的脸色更苍白些,眼神也很散乱,一看便是享乐惯了,酒色过度的模样。 “兄长有礼了。”林觉拱手道。 “你便是林觉?”那林盛嗓音尖细的问道。 林觉笑道:“正是小弟。” “爹爹成天说你很有本事,你有什么本事?”林盛道。 林觉苦笑的看着林伯年,林伯年皱眉道:“老二,这是什么话?” 林盛道:“您不是成天夸他么?骂我的时候说我连他一个手指头都不如,孩儿问问他有什么本事不成么?” 林伯年变了脸喝道:“你给我闭嘴。” 林盛嘀咕道:“就知道训我,罢了,我不碍眼便是。”说罢转身离去。 林伯年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努力平息怒火,回过头来换上笑脸对林觉道:“林觉,不要见笑。二伯教子无方,你这堂兄被我骄纵坏了。实在无礼。回头我再教训他。来。快进屋来,你伯母也很想见见你呢。到这里便到了家了。” 林伯年一把挽住林觉的手臂,拉着他便进了大门。绕过照壁之后便是一个大大的庭院。前方不远处便是正厅和花厅,虽非高楼大厦,但却也飞檐翘壁,雕窗漆廊,美轮美奂。 花厅之中,林伯年和林觉对坐而叙。 “林昌来信说你去年便动身来京了,我是左盼右盼,总是不见你来。你这是刚来京城,还是到了京城避而不见我啊?哈哈。”林伯年笑道。 林觉道:“二伯说哪里话?侄儿岂敢来到京城却不来见二伯。侄儿昨晚才抵达京城,今日便来见二伯了。” 林伯年点头道:“我说呢,你可不是这样的人。我之前还胡思乱想,说是不是我让林昌去杭州接替了你大管事的位子,惹得你不开心了。所以你生二伯的气了呢。” 林觉微笑道:“二伯多虑了。我怎会因为那件事不满?二伯是知道我的想法的,当初若非无法推脱,大管事的位置我也根本不会代理的。林昌堂兄去杭州接替此职,我求之不得呢。” 林伯年点头笑道:“是我胡思乱想了,几个月没见你来,一方面心中担忧,不免会生出些其他奇怪的想法来。你这几个月到底去哪里了?” 林觉当然胡扯一番搪塞过去,无非便是受友人邀约,游山玩水了几个月云云。林伯年也并不打算深究,只道:“原来如此。倒是我们多担心了。游历天下自然是好的,但下次务必要写封信来,免得家里人担忧。还有礼部的人来问了多次,他们也担心你的安危。” 林觉拱手道:“是侄儿的过失,应该禀报二伯的。” 林伯年想了想压低声音问道:“你大伯还好吧。家里没有人说我的闲话吧。” 林觉道:“大伯身子精神都还好,不过我见他也是去年动身之前了。我秋闱得中,他从西苑回宅参加了庆贺的宴席,还勉励了我一番呢。” 林伯年叹道:“大哥心胸还是开阔的,得知族中人秋闱高中,那是他最开心的事情。想一想,我们之前有些做法确实有些过分了。伤了他的心了。” 林觉微笑不语,心道:你既这么想,将家主还回去便是,倒也不必说这些话。 林伯年的感慨没有持续太久,便立刻恢复了笑容道:“你来了变很好,我得知你高中解元的事情高兴的三天三夜没合眼。你爹爹泉下有灵,必也是含笑九泉了。你们现在是住在客栈里是么?我立刻着人去将你行礼取来,今日起便住在家里了。我腾出一间院子给你住,让你好生的温书备考。春闱大考一定要考个进士来,那我林家门楣便再添光耀了。” 林觉忙道:“二伯不用麻烦了,我不打算住在二伯这里。” 林伯年愕然道:“那是为何?不住在这里住在何处?京城你还有熟人么?” 林觉笑道:“二伯忘了我的老师方先生也在京城么?” 林伯年恍然道:“哎呀,瞧我这糊涂的。方中丞在京城呢。你打算住在他家中?这不太好吧。据我所知,方中丞的住处只是个小小的院子,如何能寄宿?我看还是住在我这里的好。” 林觉道:“我打算在先生的住处左近租一间庭院,就近侍奉先生和师母。身为学生,怎也要尽尽孝道。另外也可就近讨教书文。” 林伯年想了想叹道:“你说的也对,这么说来,我也不能勉强你。不过你来了京城,却住在别处,教我心里总是不太痛快。便有什么事情想找你说说,却也不太便利。” 林觉道:“那也方便,我时常来拜访二伯便是。” 林伯年道:“罢了,就依你便是,总之,你爱什么时候来住,二伯这里都是欢迎的。但二伯是绝不勉强你的。今晚你留下来吃饭,咱们好好的聊一聊,二伯可是有一肚子话要跟你说呢。 林觉笑道:“二伯,那可对不住了,今晚我要去先生家里去吃饭,上午先生就交代了的,恐怕不能留在这里了。一会儿我去内宅拜见伯母之后便要告辞了。” 林伯年鼓着眼道:“怎地感觉我这二伯还没你的老师师母亲近呢?” 林觉微笑道:“二伯莫要说这样的话,我们是一家人,先生是师长。师长那边毕竟要礼节周到,一家人便是亏些礼节,也不会见怪不是么?” 林伯年道:“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见怪么?不过我确实有些紧要事要跟你说。你安顿下来之后,便派人来告知我。也便于我和你联络。” 林觉点头答应了。再聊了几句家常后,林伯年带着林觉去后进拜见女眷。林觉其实跟这些女眷也不熟悉,不过是尽些礼节罢了。特别是看到林伯年的第六房小妾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自己却要叫他婶婶的时候,林觉便有些尴尬的很。拜见完毕,林觉便告辞离开,林伯年送到门口,而那位二堂兄林盛却根本连影子也没见了。 第四六六章 顾虑重重 傍晚时分,方敦孺果然派了人来接林觉主仆三人去榆林巷家中。半个时辰后,马车抵达榆林巷中,在一间小宅院前停下。林觉下车推开院门,眼前的小院整整洁洁干干净净。院子一角依旧有一小片菜畦,看来师母最爱种菜的习惯并没改变。 院子里空无一人,屋子里倒是传来说话声。林觉心情激动,站在院子里大声叫道:“先生,师母,你们在么?” 屋子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片刻后系着围裙的方师母出现在门口。林觉正欲跪地行礼,方师母睁大眼睛冲了上来,一把便抱住了林觉。 “哎呀,我的儿哦,你可来了。师母都想死你了,担心死你了。你跑到哪里去了?害的我和你老师每天晚上都睡不着,尽念叨你呢。” 说着话,方师母的眼圈红了,流出泪来。 林觉心里暖烘烘的,见到方师母,就感觉到了久违的母爱,那种感觉让林觉心中甚为幸福。 “是林觉的错,叫师母和先生担心了。师母一向可好?哎呀,师母好像年轻了十几岁嘛。皮肤颜色像个小姑娘一般呢。”林觉笑道。 “呸!死小子,花言巧语的。师母都快入土的人了,还小姑娘呢。就知道哄我开心。”方师母破涕为笑,在林觉头上打了一巴掌。 方敦孺笑眯眯的出现在门口,林觉忙上前行礼。方敦孺笑道:“这下好了,今晚你师母能睡个好觉了。” 林觉道:“那是,师母今晚不用担心我是不是流浪街头了。” 方敦孺正色道:“不是这个原因,而是你方才的那句话。你师母最近抱怨自己老的快,说皮也皱了,白头发也多了。你适才说她像个小姑娘,这可不乐开花了么?估摸着今晚心情高兴,可以睡的香了。” 林觉一愣,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同时爆发出大笑来。 方师母怒道:“老东西也来掺和。回头给你好看,明儿个自己烧饭洗衣,叫你取笑我。” 方敦孺连忙拱手道:“不敢不敢了,再也不敢说了。夫人饶命。你不替我洗衣做饭,我怕是活不过三日。” “哈哈哈。”院子里众人笑成一团。方师母也跟着咯咯的笑着。屋子后面的一间小厢房内,一个少女躲在门帘后面侧耳听着前院的动静,早已笑的花枝乱颤,上气不接下气。她使劲朝门缝外看着,希望能看到那个人的身影,但是她却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外边的热闹。 “怎么一股糊味?”绿舞鼻子尖,突然叫道。 “哎呀,我的鱼啊。”方师母大叫一声,抬脚便往屋子里冲。“都是教你们闹得,我的鱼都糊了。林觉,院子里菜畦的水沟没挖好,赶紧替师母挖去。师母就等你来挖沟了。还有好多事等着你来做呢,屋顶上还有些漏雨,后院的几棵树还要移走……” 方师母一边冲入屋子里,嘴巴里还快速的交代了好几样事情。林觉苦着脸无语,果然见到师母之后便免不了做苦力,师母这么想自己的原因之一怕也是因为好多体力活没人做的缘故吧。 方敦孺叹息着道:“哎,林觉刚来京城,便要人家做苦力了,你这也太……” 林觉已经挽起了袖子道:“无妨无妨,师母开心最重要,铁锹呢?挖沟挖沟。” 天黑之后,京城中万家灯火宛如繁星点点闪亮。方家小院中,烛火温暖,笑语欢声。方师母烧了一大桌子好菜招待林觉。林觉和方敦孺对坐饮酒,方师母也破例在旁喝了些酒。众人尽叙别时情形,气氛融洽,其乐融融。 林觉喝了不少酒,微微有些醉意。陪着方敦孺又饮一杯后,忽然放下杯子叹息了一声。 方师母在旁笑道:“菜不如意,唉声叹气。怎么,师母的菜烧的不合你口味么?” 林觉摇头道:“那里是这个原因,菜很好吃,我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了。今晚也很开心,我视先生师母犹如亲生父母一般,在这里,林觉就像是在父母身边,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般的开心。” 方师母道:“林觉,我们何尝不将你看做自己的儿子一般。你不要难过,今后师母这里便是你的家。你在外边有什么不开心的,都可以来师母家里。你老师和师母绝不允许别人欺负你。” 方敦孺笑道:“欺负他?还有人能欺负得了他?夫人,你是不知道林觉的能耐。他做的那些事我都不敢跟你说,说了你会吓得睡不着觉。” 方师母嗔道:“怎地,他难道在外边杀人放火当土匪不成?这个文质彬彬的小公子,怎生不被人欺负?” 方敦孺夹了一口菜堵住嘴巴,免得自己说出林觉的那些秘密来,心道:你心目的乖乖小公子干的事可比杀人放火要狠得多。 林觉也夹了个鸭腿堵住嘴巴,因为他忽然发现,师母说的这些坏事自己都做过了。杀人放火当土匪,自己可一件也没落下。 “我适才叹息不是为我自己,我其实是想起了浣秋。哎,浣秋真是可怜,每每想到她我便心中痛楚不已。若是她还在世多好,一家子其乐融融,那才是团圆美好之事呢。”林觉最终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酒意,说出了心头刚才的感叹。 林觉这几句话,顿时屋子里犹如死寂一般。绿舞和林虎也都面露悲戚之色。但方敦孺和方师母却只是惊愕对望,脸上神色不是悲戚,而是尴尬。 林觉没有注意他们的神色,自顾自的道:“先生,师母。我记得你们上次说过,浣秋是病逝在京城的是么?说她就在葬在京城某处。我想请先生和师母指点浣秋的坟墓所在,我要去拜祭她。” “啊?”方敦孺惊呼一声,手一扫,打翻了一杯慢慢的酒盅,顿时衣襟上满是酒水淋漓。 “先生怎么了?”林觉诧异问道。 “哦哦哦,没什么,没什么,原该如此。那个……着你师母带你去,带你去。”方敦孺结结巴巴的道。 方师母一怔,心中骂道:老不死的将难题丢给我了,我该怎么办? “师母明日可有空闲?我想明日便去。”林觉转头对方师母道。 “去不得!”方师母脱口而出道。 “怎么去不得?”林觉诧异道。 “这个……那个……我的意思是,等几日好么?这几日师母有些事情要办,没空……要不……等清明节再去也成。你不是要大考了么?这之前得好好温书,不要分心才是。老头子你说是不是?”方师母终于找到了一个冠冕的理由。 “哦哦哦,对对对。林觉啊,春闱在即,不可分心。大考之后便是清明了,那时正好可以去祭扫也不迟。你可不要浪费这考前的宝贵时间,不要拿春闱大考当儿戏啊。这可干系你的前程呢。”方敦孺也终于找到了为人师表的威严。 林觉叹了口气道:“哎,先生和师母说的也是,我很想去看看她,我很想念她。但既然先生和师母都这么说,那清明去祭扫也是可以的。” …… 二更时分,林觉带着绿舞小虎回客栈而去,方敦孺夫妇送出小院门外,看着林觉等人坐着马车离去。回过头来,两夫妇对视一眼,均同时发出叹息之声。 夫妇二人回到屋里时,杯盘狼藉的桌案旁,一个相貌端丽的少女不知何时坐在林觉刚才坐着的位置上,托着香腮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女见方敦孺和方师母回来,忙抬头起身问道:“爹,娘。他……走了么?” 方敦孺点点头,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方师母叹了口气一边收拾碗碟,一边轻声道:“秋儿,你要躲他躲到什么时候?你这是何苦如此?” 端丽少女正是方浣秋,她的脸色已经和常人一般好了许多,身材也丰腴了些,比之以往病弱的模样已然大大不同。整个人气色红润,充满着健康青春的气息。 “是啊,浣秋啊。你的病已见好转。那日童太医来瞧了说,那个方子正是对症的药物。你吃了这一年时间,病根已经去了大半,这半年来更见痊愈之象。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再躲着林觉?林觉至今对你念念不忘,你的心思爹娘也知道,干脆跟他挑明了事情,爹爹做主给你们办了婚事,岂不是美事?又何必每日自己苦挨苦熬,殊无必要。”方敦孺道。 方浣秋睫毛抖动着,脸上红红的道:“爹,娘。我不是不想,我是担心他怪我啊。之前是我的主意骗他说我病死了,让他断了念想。可现在又突然活了,他会怎么想?他一定会怪我骗他的,甚至连爹爹和娘都会怪的。他当初便说过,他可以接受生死,他觉得无论生死,只要心能在一起哪怕是短短的一瞬也好。爹爹记得他的那首词么?‘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可是我却因为生病便骗了他,他一定很生气。我还没想好要怎么跟他解释。” 方师母道:“傻孩子,这又有什么好犹豫的?林觉这孩子心肠好,他不会怪你的。他欢喜还来不及呢。你的心思也太多了。” 方浣秋仰着俏脸道:“可是娘啊,万一他受了惊吓呢?万一他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呢?他是外柔内刚的性子,我真不知道此事是否冒犯了他。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你又顾虑些什么?”方师母皱眉道。 第四六七章 一群神秘客 “而且……我和他已经分开一年了,他也早就以为我已经死了。谁知道他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了别人了?毕竟像他那样的人,又怎会没人喜欢?万一他已经有了意中人,我突然出现,他该怎么办?”方浣秋目光犹疑,眉头紧蹙,轻声说道。 “你的心里确实想的太多了,太多顾虑了。”方师母叹道。 方敦孺却缓缓点头道:“我倒是觉得浣秋说的对,是要弄清楚些才好。这等事,谁又能知道?毕竟林觉他也不可能因为浣秋的事便终身不娶。男子无后为大,万一他许诺了什么人,浣秋突然出现,事情岂非难办?” 方师母怒道:“那你说怎么办?我们秋儿难道便就一直如此么?秋儿对他死心塌地,林觉当初都送了婚帖来了。在书院后山的衣冠冢的墓碑上,他都刻字认了秋儿为妻了,就算他跟别人有婚约,我秋儿回来,他也得退了婚约娶我的秋儿才是。他若不娶,便是忘恩负义。” 方浣秋叫道:“娘!你不要这样。” 方敦孺也道:“哎,你这话说的,还是良善之言么?我方家女儿嫁不出去不成?倒要逼他退婚,教他做背信弃义之人?你这张嘴啊,没救了。” 方师母跺脚道:“那你说怎么办?你总要拿个主意才是。现在林觉在京城了,他要经常来,难道每次秋儿都要躲着他不成?” 方敦孺皱眉不语,方浣秋吁了口气道:“爹,娘,你们不用担心,我答应和他见面便是。无论如何,我不能老是躲着不见。事情总要有个了断。但我想,这段时间还是不能见他。” 方师母道:“那是为何?” 方浣秋道:“他就要参加春闱大考了,没多少日子了。倘若我现在现身,事情有了枝节,岂非让他无心温书备考。若是耽误了此次春闱大考,那便耽误了他一辈子的前程,我的罪过便大了。所以,就算见面,也得等三月底春闱大考结束之后才能出来。届时有什么话说清楚便是。他若不怪我,依旧想要娶我,自然最好。他若不能接受我,怪我欺骗他,或者是另有心上人,我……我……也只能认命。” 方敦孺抚掌叹道:“这才是我方敦孺的女儿,识大体,顾大局,知进退礼节。确实,这时候要是闹出什么事儿来,耽搁了林觉的前程,那是绝对不能的。” 方师母皱眉道:“秋儿,可是要是到时候林觉他不愿娶你,或是另有心上人,你打算怎么办?” 方浣秋愣了片刻,轻叹道:“娘,女子从一而终,我其实已经将心许给他了,这一辈子便是他的人。他若不要我,我……我这辈子也谁都不嫁了。侍奉在二老身边便是。” 方师母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正待说话,方敦孺皱眉道:“夫人,莫要再问了,你老问这些最坏可能作甚?事情哪有你们想的那么坏?浣秋啊,你不要乱想,且耐着性子等一个月,待春闱过后再做计较。一切有爹爹在呢,不要担心。” 方浣秋点头道:“谢谢爹,谢谢娘,女儿不孝,让爹娘操心了。” “傻孩子,爹娘不为你操心,为谁操心?夜深了,去睡吧,身子要将养好。再有反复,岂非更加的烦心了。”方师母叹息着将碗碟放进篮子里,捧着离开。 …… 林觉主仆三人坐着马车汴河北街的同福客栈。在路上的时候,绿舞说了她的疑惑,她觉得今日方先生和方师母的神态有些奇怪。公子说要去浣秋小姐的坟前扫墓的时候,方先生和方师母的神情有些慌张的样子,说话也吞吞吐吐的不知怎么了。还有,林觉谈及浣秋小姐的时候,方先生夫妇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悲戚之色,这显然有些不通情理。 林觉心中其实也觉得怪怪的,从上午先生突然半路改变主意的时候,林觉便觉得先生似乎有事隐瞒着自己一般。刚才吃晚饭的时候,这种感觉便更是强烈了。 不过林觉并没有想太多,先生和师母对自己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先生对自己的喜爱,师母对自己的疼爱都是没有变化的,这一点从他们的眼神和举止之中便能感受的到。即便是先生和师母有什么事隐瞒了自己,那也必是自己不能知晓的事情。虽然自己将他们视若父母一般,但毕竟并非真正的父母和子女的关系,也不能去探究他们的隐私,追问他们不愿告诉自己的事情。 回到同福客栈的时候已经是三更时分。汴梁虽是个不夜城,半夜里街道上也还是人来人往,但三更过后,城市也变得安静了下来。此时在街上走的不是有急事的百姓,便是那些深夜买醉,去瓦舍青楼享受人生的一些人。 同福客栈的门也关了一大半。一片片的门板投上了大半幅,只留下一道狭窄的进口,透出大堂中昏黄的灯光来。不过林觉却发现,客栈门旁的暗影里,一辆马车正停在那里。那是一辆配备了两匹高头大马的马车,车厢四角在光影中闪烁着金属的光泽。光是这两点,便可断定这是一辆豪华马车。 寻常马车一匹马便已足够,而且拉车的马都是一些毛长腿短的劣马。而这辆马车的拉车的马匹都是高头大马,油光毛亮。铜条镶边的马车车厢也是豪门人家马车的标配。像林觉雇佣的这辆马车的车厢不过是一般的竹木框架,覆盖篷布而已。下雨都不防水,撞上什么东西都会四分五裂。 马车倒也罢了,关键是站在马车旁的好几名高大的黑影,虽只着便装,但披着的黑色大氅下鼓鼓囊囊的必是兵刃,一个个在同福客栈门前的暗影里来回走动。这架势让林觉心中凛然。 “怎么回事,客栈门前怎么会有这些人逗留?”林觉心中嘀咕着。他也是做贼心虚,自己毕竟做了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心中还是有些担心的。 由于林觉等人下车的位置距离客栈门口不远,三人一下车发现了客栈门前的情形时,门口那几名带着兵刃的魁梧大汉也早已经看到了林觉三人。此时此刻林觉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这要是突然逃跑,不免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另外林觉心里也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纰漏,毕竟如果对方是来找麻烦的,他们大可不必在客栈门前招摇。只需找个暗处,让自己发现不了,然后来个瓮中捉鳖便好。 林觉装作若无其事的带着绿舞和小虎走向客栈门口。可惜的是王八盒子什么的都放在客栈客房之中,否则的话,现在林觉一定将手攥在王八盒子的把柄上了。这东西带在身上在京城的街道上招摇过市总是不好的,京城街道上的盘查肯定是更为严厉的,林觉并不想带着这东西惹来麻烦。 几名大汗目光炯炯的盯着林觉三人,林觉心中狂跳,却还是若无其事般的大摇大摆的踏入客栈大堂之中。然而,当他踏进大堂的那一刻,他立刻便后悔了。原来,在大堂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右手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人。在他身旁还站着七八个黑衣人,个个气势汹汹,眼神凶狠。林觉进门的片刻,七八双凶狠的眼神齐刷刷的投在林觉身上。那戴着斗笠的人并没有抬头,似乎正在发呆。 柜台上的掌柜的冒出头来,快步走向林觉。林觉想制止他喊自己的名字,却已经来不及了。 “这位林公子,你们可算回来了。等了你们几个时辰。怎地出门这么晚才回来?老朽不是跟你们说过么?你们外地来的人,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要在街上闲逛。” 掌柜的一声‘林公子’出口,顿时,桌案旁的一群人纷纷站起身来,那戴着斗笠的瘦小汉子也身子一怔站起朝这边看来。 “哦,去了朋友家中饮酒,所以迟了些。多谢掌柜的关心,倒也没事。”林觉笑道。 掌柜道皱眉低声道:“还说没事,你们是不是惹了什么人了?这些……这些人都是来找你的。从傍晚等到现在,我都吓死了。我可告诉你啊,我是做小本生意的,有什么纰漏你们出去说,小店可经不起你们折腾,打破了桌椅出了人命,我可承受不起……” 林觉一听这些人都是冲着自己来的,身上出了一层汗,心中暗道不好。果然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看这架势,来者不善。这下可麻烦大了。 林觉脑子里紧张的思索着对策,回头看时,门口处退路已断,外边的几名黑衣大汉已经堵在了身后。林觉忙转头欲吩咐小虎和绿舞一会儿朝后面的客房逃走,却听到有人在旁沉声发问。 “敢问,这一位是林觉林公子么?” 林觉转头看去,只见那桌案旁站立的七八名黑衣汉子不知何时已经围拢了上来,挡住了前方的去路。那名身材矮小的斗笠汉子正抱着臂膀站在面前,斗笠的阴影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下半张脸露在外边,长着一蓬乱糟糟的胡须。 “各位好汉,有话好说。要打架请出去打成么?小店小本生意,经不得折腾啊。”那掌柜的拱手作揖道。 “打架?”斗笠胡须汉子愣了愣,忽然呵呵笑了起来,前后左右的十余名大汉也都笑了起来。 第四六八章 千里追爱 (二合一) 林觉知道今日是无退路了,对方要是来寻衅的,自己毫无逃走的可能,于是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恕在下眼拙,我并不认识你们。不知道你们找在下有什么事。” “林公子不认识我们,我们可认识你。你是不是杭州府的林解元?来京城参加春闱大考的是么?”斗笠汉子沉声道。 林觉一怔,心脏狂跳。看来,这伙人是已经摸清了自己的底细了。事到如今,抵赖也是无用,还不如坦然承认, “正是在下,不知尊驾是什么人?半夜三更在客栈等候在下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林公子还不知道你犯了什么事么?你的麻烦大了。你……你你犯了大事了。你小命不保了知道么?”斗笠汉子呵呵冷笑着,但不知为何,说话有些结巴,动作有些矫揉做作。 “但不知我犯了什么事,你们又是什么人?”林觉道。 “我们是什么人你们不用管,你也无需知道。你犯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要啰嗦了,快收拾东西,跟我们走一趟吧。我警告你,可别打什么糊涂主意,我们敬你是解元公,并不想对你动用武力,以免被人说我们不敬读书人。但你若是不听话,嘿嘿,那便怪不得我们了。”斗笠汉子指手画脚的道。 林觉眉头紧皱,咂嘴道:“哎,罢了,没想到我做的事情还是被人知道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跟你们去便是。容我去后面收拾一下行李如何?” “可以,但你不要耍花样。”斗笠汉子道。 林觉笑道:“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能耍什么花样?” “一介书生?据我们所知,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是很有些本事的。比那些江洋大盗还要可怕。”斗笠汉子点着头道。 林觉笑道:“那尊驾亲自监督我便是,尊驾想必也是个武功高强的练家子,拿刀看着我,我还能怎样?” 斗笠汉子想了想道:“说的也是,我看着你,你敢乱动,我便一刀宰了你。” 斗笠汉子伸手从腰间抽出一柄腰刀来晃了晃,摆摆头道:“走,要收拾东西便抓紧些。” 林觉一笑,转头对面色煞白的绿舞和林虎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后边收拾东西。” 绿舞紧紧攥着林觉的衣襟叫道:“公子,我也去。” 林觉摸摸她的脸道:“不需要,你们就在外边呆着,我一个人去便好。” 那斗笠汉子举着刀朝着绿舞比划吓唬道:“那小姑娘,再啰里啰嗦的我一刀砍了你。” 林觉皱眉道:“吓唬小姑娘作甚?好没风度。你是一个人看着我,还是一群人看着我?我这话也是白问,你一定不敢一个人跟我走的。” 斗笠汉子愣了愣,挥着刀道:“你说我不敢,我偏敢。我一个人看着你已经足够了。”说罢,斗笠汉子对着身边的黑衣汉子喝道:“你们听着,都给我呆在这里不许跟来。” “是。”众汉子躬身齐声应诺。 林觉一笑,举步往店堂后门走去,斗笠汉子快步跟上,手持钢刀抵着林觉的脊背,片刻后两人消失在门帘之后。 林觉慢悠悠的沿着客舍走廊来到自己的屋子门前,推开门,里边黑咕隆咚。林觉伸手入怀,那斗笠汉子喝道:“干什么?” 林觉掏出火镰笑道:“点蜡烛啊,怎么,你害怕了?” 斗笠汉子喝道:“我……我才不怕。还不快去点灯。” 林觉进屋哒哒哒点亮了烛火,然后慢吞吞的坐在了椅子上。 斗笠汉子摇晃着手中的刀道:“快收拾啊,找死么?” 林觉笑道:“你站那么远作甚?你这样我要是想逃走很容易的。” “你敢!”斗笠汉子怒道。 林觉笑道:“我怎么不敢?我胆子大得很。我杀人不眨眼。” 斗笠汉子呆了呆道:“林觉,莫逼我对你动手。我一刀下去,你这林解元便一命呜呼了。” 林觉笑眯眯的站起身来,缓步走向斗笠汉子。斗笠汉子叫道:“干什么?退后!” 林觉不答,一步步的逼近,斗笠汉子手持着钢刀,却被逼的步步后退,一直撞到了墙壁上,再也避无可避。 “你……你……要干什么?” 林觉呵呵一笑,双臂张开逼上前来。 “我……我真的要砍你了。”斗笠汉子叫道。 “砍吧,我还没被人砍过。”林觉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了起来,双手抓住斗笠汉子的肩膀用力一拉,斗笠汉子便被林觉拉入了怀抱之中。 “你……” 斗笠汉子只说出一个字,嘴巴便被林觉的嘴巴堵得严丝合缝。林觉舌尖撬开斗笠汉子的嘴唇,熟练的勾过一条小香舌来,然后肆意的吸吮起来。 “呜呜……呜呜。”斗笠汉子身子扭动着,手中那柄钢刀不但没有砍向林觉,反而当啷坠地,手臂反抱住林觉的头颈,热烈的回应了起来。 不久后,两人喘息着分开,林觉呸呸的吐着嘴巴里的毛发,皱眉道:“你这胡子是什么毛?怎地这么硬?扎的很。” 斗笠汉子头上的斗笠也不知何时掉落了,一头秀发披散而下。灯光下一头乌黑的秀发配着一张丑陋的男人的脸,以及一个妩媚的笑容,简直诡异之极。 “混蛋,你什么时候发现有假的?骗了我半天。可怜我还以为骗过你了。” 林觉一边笑,一边伸手在对方脸上摸索,摸到了下颌处细微的缝隙,用力往上撕开。顿时,一张丑脸随着面具的撕开变成一张肤如凝脂吹弹可破,带着如花笑嫣的俏丽面孔。这斗笠汉子正是小郡主郭采薇装扮而成。林觉将面具丢在一边,顺手将郭采薇喉咙上绑着的一条布带扯走,正是那条布带改变了郭采薇的声线。 郭采薇捂着脸跺脚道:“不好玩,不好玩,怎地又被你识破了,每次都骗不了你。” 林觉哈哈大笑道:“我上次就告诉你了,易容可是不容易的,特别是女子扮作男子。” “可是,上次你说是眼睛出卖了我,这一次我特意带了斗笠,不让你看到我的眼睛啊,你怎么还是认出了我?”小郡主跺脚嗔道。 林觉笑道:“下次记得易容的时候好好的洗一把澡,最起码也要弄些东西改变一下体味。试想,一个络腮胡子身上散发着一股百合香片的味道,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而且恰好,我认识的一个女人爱用百合香熏衣物,更恰好的是,这个女子还有过女扮男装骗人的前科,你叫我如何人不出你来?”林觉笑呵呵的道。 “哎呀!我忘了这茬了,早知道在身上弄些臭味了,居然因为气味被你识破了,真是失败呀。”郭采薇跺脚娇嗔叫道。 林觉呵呵而笑吗,伸开双臂哑声道:“过来,宝贝儿,想死我了。” 郭采薇猛扑过来,手臂勾住林觉的脖子,献上红唇。两人密密热热的亲吻了许久,这才喘息着分开。 “郎君,我好想你啊,你终于来了。”郭采薇将热乎乎的脸蛋贴在林觉的脸上,闭着眼摩挲着,呢喃轻语。 林觉道:“我也想你啊。终于见到你了。” 林觉抱着郭采薇坐在床头,郭采薇娇声问道:“山上的事情都已经办好了么?” 林觉点头道:“算是办好了吧,我已经尽力了。这几个月时间,我竭尽全力了。” 郭采薇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你也可以了却心中遗憾了。” 林觉点头道:“确实心里好受多了。你是什么时候来京城的?” 郭采薇道:“我年前便来啦,我本以为你会年前便抵达京城的,谁料想左等你不来,右等你还是没来,人家等的都心焦了。” 林觉搂紧她道:“伏牛山中情形复杂,我实在不能甩手便走。实在对不住,叫你久等了。你父兄怎么肯放你来京城的?” 郭采薇笑道:“他们当然不肯,我哥哥跟着一起来了。哥哥来履禁军侍卫步军司副都虞候之职,所以跟我一起来了。” 林觉诧异道:“你兄长居然来履职了?” 这禁军侍卫步军司副都虞候之职林觉是知道的,那还是剿灭海匪之后,梁王府指挥有功,小王爷率王府卫士参战有功,所以被授予了这个军职。本来小王爷是无需来履职的,实际上这个职位也只是个虚职,但郭昆居然开始来了。 郭采薇道:“是啊,爹爹和哥哥商议了一番,决定来京城履职,我也不太明白。我以为他只是来看着我罢了。” 林觉微微点头,笑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到京城的?还假扮了男子跑来客栈吓唬我。” 郭采薇嘻嘻笑道:“哼,还说呢,来了京城都不来找我,好没良心。” 林觉道:“我倒是想,但我得知道去哪里找你啊?我正打算明日去大相国寺左近挨家挨户的问呢。只知道你在那里有座大宅子,但我可不知道是哪一家。” 郭采薇笑道:“算你还有点良心,我就知道你定是不知去哪里找我。幸而哥哥今日告诉我,说礼部的人说你到京城了,我才知道你到了。哥哥叫人去查了登记册,确定了消息,也知道了你住在这家客栈,我得到消息傍晚便来了,足足等了你四个时辰呢。我扮男装可不是为了吓唬你,我是不想让人知道我来找你罢了。但是等的心焦,于是我便决定吓唬你一下,把你抓起来,吓一吓你,然后再现出真身给你个惊喜。可是都被你识破了,不好玩。” 林觉哈哈大笑道:“我的错,下次我就算看破了,也配合你不说出来。” 郭采薇啐了一口道:“下次不跟你玩这个了,自取其辱。快收拾东西吧。” 林觉楞道:“还收拾东西作甚?” 郭采薇瞪大眼睛道:“怎么?你还打算住在这里么?这里是人住的地方么?瞧瞧这里,脏兮兮的,一股子霉味。你也是抠门的很,就算住客栈,也住个好些的客栈啊。京城一等一的好客栈多的很,这里都是那些百姓村夫外地来京的穷人住的地方,你怎么能住在这里。” 林觉苦笑道:“我就是外地来的穷人啊,我觉得挺好的。” 郭采薇板脸发怒,林觉忙道:“得了,这便收拾行李。有好地方住我还住在这里么?我又不是傻子。” 郭采薇道:“这才像话。” 绿舞和林虎被召唤进来时,见到郭采薇的样貌惊讶的合不拢嘴。当下三人收拾了行李包裹书箱来到前边大堂,结算了住店钱。直到一群人呼啦啦走个干净,那同福客栈的老掌柜兀自如在梦中一般。 “掌柜的,咱们要报官么?这三位客官被这伙人给带走了,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万一出了人命,追查到小店来,这可如何是好?”一名店伙咂嘴道。 “报个屁!报官岂非引火烧身?开封府的衙役们一来,咱们这小店可就彻底完蛋了。没事也得整出事来。我可告诉你,今晚的事情咱们就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掌柜的训斥道。 “可这三位客官可是登记入住的册子的。” “蠢材,赶紧连册子都烧了,好在这几日没外人入住,谁要来问便来个死不承认。” “是是是,还是掌柜的想的周到。”小伙计忙将柜台上的登记客人的册子拿下来,跑去伙房揣进灶堂内,一阵火苗窜起,册子化为灰烬。 …… 清晨时分,林觉被屋外清脆的鸟鸣声惊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只觉满怀温香,下巴上被一团青丝弄的痒酥酥的。林觉动了动身子,怀里女子翻了个身,嘟囔了几句。 林觉苦笑着斜眼往下看,小郡主一张红扑扑娇艳的面孔就在胸口处,红唇红嘟嘟的撅着,眉梢眼角全是满足和安逸。一头青丝乱蓬蓬的,但却别有一番慵懒的感觉。 林觉伸嘴吻了一下小郡主光洁的额头,伸手轻轻挪动她抱着自己的胳膊,想从她的纠缠中脱身出来。小郡主忽然睁开了眼睛,迷蒙的看着林觉。 “醒了?实在不好意思,我没想弄醒你的。”林觉笑道。 小郡主嫣然一笑道:“你要起来么?时辰还早呢。” 林觉笑道:“咱们这样,可不能被人看见。万一你兄长来了,岂非要气死他了。” 小郡主伸出雪白的手臂勾住林觉的脖子道:“不用担心,这是我的宅子,他送给了我的,他来了也不能乱闯。不过你说得对,他知道我定会接你来住,今日一定会来此。哎,我真不想动弹,就这么抱着你一直躺着就好。” 林觉伸手摸索下去,在她身上轻轻抚摸,低声道:“还没够么?昨晚我可是差点被你榨干了的。” 小郡主白了林觉一眼,红着脸道:“你还说我,昨晚人家才被你折腾的要死呢。所以此刻才爬不起身来。” 林觉手上作怪,又见小郡主神态诱人,顿时身子又有了反应。两人身子黏在一起,林觉的生理反应立刻为小郡主察觉。小郡主下了一跳,赶忙滚到一旁,伸手连推林觉道:“你起床吧,快起床吧,我……我可不成了。” 林觉哈哈而笑,扑上去抱着亲吻了几口,转身穿衣起床。郭采薇在被窝里探出头来,愣愣的看着林觉慢吞吞的穿衣服,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林觉微笑问道:“怎么了?” 郭采薇道:“没什么,我在想,要是能天天看着你起床就好了。” 林觉哑然失笑道:“起床有什么好看的,还要天天看。” 郭采薇再次轻叹一声,没有说话。林觉忽然明白了小郡主的意思,她不是爱看自己起床。她的意思是,什么时候能真正跟自己成亲了,便可以天天看到自己起床穿衣,而且不用这么偷偷摸摸了。她是在忧虑将来的事情。 林觉扣好最后一颗长衫的布扣,坐在床头看着郭采薇道:“薇儿,你的心思我明白,我们会有好结果的。我不允许自己辜负你,你父王和哥哥那里,我迟早会和他们摊牌的。” 郭采薇嫣然一笑,点头道:“我明白,我毫不怀疑你对我的好,我并不担心。” 晨光弥漫的庭院之中,春阳从高大的生着嫩绿树叶的枝桠间落下来,庭院之中光影斑驳,美不胜收。林觉站在廊下,神态略有些呆滞的看着眼前的这座庭院,惊叹的说不出话来。 昨晚午夜过后才来小郡主居住的这座庭院,因为是半夜时分,即便宅子里灯火明亮,但依旧无法窥见这座庭院为全貌。现在,当林觉站在廊下看着眼前这座精致的庭院时,林觉不禁为其奢华精致而惊讶的无言以对。 眼前的这座庭院中花树繁茂,亭台错落。回廊游走于花树假山之间,四周花墙蜿蜒,绿树葱郁,树梢上晨鸟关关,鸣声悠扬。整个给人的感觉只能说是美不胜收。虽只是三月份,位于东侧围墙之下一大片一大片的花朵正迎着露水绽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树香气。庭院中的每一处景致都经过精心的设计,从每个方向看去,都能看到不同的景色,而且并不繁杂重叠。很显然,园中景观是经过专门的设计,既有南方园林的精细匠心又有北方园艺的大气恢宏。 就算林觉立足的这座精舍的廊下,尺许高的木栏都雕刻着精美翻覆的花纹,更别说身后的一扇扇组成房屋的长窗了,漆雕的花鸟人物栩栩如生,整个这座房舍便是一个精美的艺术品。 这还仅仅是一座后宅的小院啊,林觉记得昨晚进来的时候是穿过了三四个院落的。郭昆送给小郡主的这座宅子可是一座三开四进的大宅子。从眼前这一座院落,便可知整座宅子是如何的精美豪奢。又是在大相国寺左近的话,这宅邸的价格必是贵的惊人了。 第四六九章 上巳节 郭采薇不久后也漱洗起床,叫来绿舞林虎一起用早饭。金黄的小米粥配上各色精致的点心,都是仆役们特意清早从外边买来的。那可不是一般的点心,这都是京城极为有名的点心。开封府灌汤包,皮薄汤浓,滋味美绝。王楼梅花包子,面细馅香,乃是京城制作早点的正店首家。王婆婆的肉饼也是流传了百年的老字号的点心,更有什么樊楼的冰雪豆芽,酸甜豆脑花等等,满满当当的摆了一桌子。 绿舞只随口问了一句:“这一桌点心早饭得花个几两银子吧。” 郭采薇微微一笑,伸出了两根手指头。绿舞点头道:“二两银子,好贵啊。” 郭采薇笑道:“绿舞妹妹,是二十两银子呢。你说二两银子,光是这一盘冰雪豆芽都买不到呢。” 绿舞正夹着几根雪白脆嫩的豆芽往嘴里送,闻言赶紧放下筷子道:“可了不得,这一口便得吃了上百文钱,可吃不起。” 郭采薇抿嘴笑了起来。林觉也觉得这一餐也太贵了些,一顿早点吃掉二十两银子,这便是吃掉了普通百姓几个月的花销啊。实在太奢侈了。 “小郡主,我们来了,你也不用这么破费。家常饭菜便成了,你这样叫咱们可没法吃的心安理得。”林觉笑道。 郭采薇笑道:“我没有特别的为你们准备啊,我平日也是这么吃早饭的呀。每天早上,我吃半碗脑花儿,一只汤包儿,一只王婆婆肉饼儿,再加半个梅花包子。吃几口脆豆芽儿。少了一样便吃的不开心,所以,都要花二十两银子左右的。” 林觉主仆三人愕然以对。绿舞心想:富贵人家真是奢侈的很啊,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花销啊。小虎心想的是:吃这么多好东西拉出来的还不是屎么?林觉想的是:小郡主这么能花钱,将来要是娶了她为妻,可如何养活她。怕是个大难题啊。 郭采薇并不在意林觉主仆三人的表情,她早已习惯于这种花钱根本不考虑的生活。在她的成长历程中,还从未有为银子而苦恼的事情。她的所有花销,一个月便要达到上万两。这还不包括梁王专门给她的每月五千两的私房钱。钱对她而言,其实只是个买东西的道具而已,就像井里的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咱们快些吃,吃完了咱们去逛庙会去。今日外边可好玩了,大相国寺有庙会呢。”郭采薇笑着催促道。 “庙会?怎么今天有庙会?不过年不过节的。”林觉诧异道。 “今日是上巳节啊,三月初三呢。京城上巳节可热闹了,不像杭州府,早就不过上巳节了。你们听,外边锣鼓声已经响了起来,应该已经开始了。”郭采薇笑道。 林觉这才恍然,三月初三,确实是传统的上巳节。上巳节其实是个很古老的节日,上古时期,三月初三这一天,男女春沐欢聚,野.合交往,是个非常浪漫狂放的节日。一直延续到唐朝,这种风俗依旧未改。正所谓‘三月初三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说的便是唐朝上巳节的野游之况。论语中有记载: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那便是描述三月初三暮春时节,夫子和弟子聚集于沂水沐浴的场面。 不过,大周立国之后,礼教渐严,男女之防逐渐变的严厉起来,那种在野外春水沐浴,甚至发生野.合的事情自然是被严厉的禁止。但上巳节还是要过的,便演化成了在家中沐浴之后参加庙会的盛况。在杭州城,上巳节基本上已经没什么人重视,而在汴梁城,大庙会是今日上巳节的主要节目。 众人忙抓紧吃了早饭,各自回去换了衣衫准备出门。林觉其实很想在屋子里歇息,但见众人情绪高涨,却也不肯煞风景。于是回了和小郡主一墙之隔的一座庭院,那是小郡主为林觉主仆安排的住处,和小郡主的院子并列,中间有一道垂花门连接,其实跟住在一间院子里没什么区别。 不久后,众人聚在前厅之中,都换了一身新衣服。郭采薇穿着的是一套湖绿长裙,上身是鹅黄的春服,整个人像春天里一棵挺拔的花树一般娇艳。绿舞只穿着一套寻常的素色襦裙,不过却也红唇皓齿,巧笑嫣然,可爱之极。 两女手挽着手朝外走,林觉跟在后面看着这一对璧人,心里满足之极。这两个女人都是人间绝色,都是自己女人。虽然林觉从来不会去和人攀比征服女人的本事,但此时此刻,难免和任何一个男子一样,心中生出一些虚荣的快感来。 一行人出了大宅子,发现置身于一处宽大的巷子里。这宅邸所处的位置虽非正街,但门前的巷子依旧宽达丈许,可供数架车马自有出入。这巷子里其实只有十几家庭院,都是豪门大户之家的房产,故而路虽宽,却也没什么闲杂人等路过。 站在巷子里,耳边已经听到了从两侧巷子口传来的声浪,那是锣鼓和人的喧闹之声。只是声音经过高大房舍围墙和树木的遮挡,显得有些微弱,像是背景之音般嗡嗡嘈嘈,听不真切。但光是听着这声音,便让人产生了极大的期待。爱热闹的郭采薇早已拉着绿舞飞奔而出,直奔东边的巷子口而去。十余名负责跟随保护的身着便服的王府卫士们慌忙紧跟而去。林觉带着林虎也不得不小跑着追了上去。 就在众人出了巷子的那一刻,似乎是一道无形的音浪的屏障当头扑了过来,只一瞬间,那些远远的锣鼓声和喧哗声都化为巨大而庞杂的声响,在一瞬间便充斥了众人的感官。 但见大街之上,人头攒涌,人声鼎沸。宽阔的汴河大街上,人潮朝着北边如汹涌的河水一般的涌动着。红男绿女,老翁垂髫,拖儿带女,呼朋唤友。其中夹杂着不少做小生意的,有的扛着高高的竹竿,竹竿上方草把上插着花花绿绿的面人儿。有的手里抱着一大堆的彩色丝带,扎着的小风车滴溜溜的旋转。还有举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风筝的。头上顶着小吃食盒的。总之,眼前所见,耳中所闻可谓目不暇接,热闹非凡。 大多数百姓都穿着春天的新衣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叽叽喳喳的说着话。作为京城的市民,他们明显生活安逸幸福了许多,比之外地的百姓而言,他们的脸上多的是一份自信和自傲。 林觉和郭采薇一行人随着人流缓缓往北边移动,终于,在行了里许之地后,前方树梢的缝隙之外,一座巨大的红色的建筑出现在了视野之中。突然间,街道上的人群变得稀疏了起来,人流集体东转,进入了一处巨大的广场。于此同时,空气中热浪喷涌而来,带来了各种气味和声响。而那座红色的巨大建筑终于也完完整整的落在了视野之中。 那是大相国寺,五百多年前北齐时期便建造的一座恢宏庙宇。在历经五百多年的风雨之后依旧光鲜亮丽,雄伟恢宏。迎面的这座山门飞檐如勾,红墙如霞,碧瓦如鳞,美轮美奂。两侧各有一座钟鼓楼,一样的高大雄伟。赭红色的围墙波浪般的朝两侧绵延,将整座寺院围绕起来。透过围墙上方的天空,可以看到庙内的天王宝殿二层殿顶的飞檐碧瓦,以及屋脊上的瑞兽和檐角悬挂的颗颗铜铃。 汴梁城中,寺院多达上百座,名气大的不过十余座,而大相国寺无疑是众寺之首。无论从规模上还是历史悠久上,都是首屈一指。当然。更让大相国寺扬名的是这座寺庙的香火鼎盛佛法精深,大周有名的高僧几乎都出自于此寺。 远远望去,此时此刻,山门前的巨大的广场上人山人海。位于山门前的一座巨大的香炉中青烟缭绕,上香的百姓如蝼蚁般匍匐在山门前的台阶前磕头祷祝。不断有人将点燃的香火插入已经满是香火的巨型香炉之中。一匹磕头的完毕,立刻又换了一匹虔诚的香客。香炉两侧拜访的功德盘中,铜钱投入的声音叮当作响,络绎不绝。 距离山门稍远的广场上,一排排的摊位沿着广场边缘摆设,滚油沸腾着,各色食材在油锅中打滚而出,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香味。子各色吃食的味道在空气中交织,刺激着人们的鼻腔和味蕾。除了小吃摊,买卖摊之外,广场上一圈圈的小地盘上是各色的把戏和玩乐的项目。什么喷火、变脸、变戏法儿、吞剑、碎石、耍刀、舞枪、打鞭、履纤、舞狮、舞龙、斗鸡、戏猴等,更有灯谜、对联、赋诗、作词等文墨之巧,骚客鸿儒,尽来附足,一展才华。当此之时,真是三教九流齐聚集,各色人等同欢愉,好一副世间百态的市井欢乐图。 第四七零章 衙内公子 “我的天,这比咱们杭州的庙会可热闹百倍啊。”林虎绿舞都发出了赞叹之声。 “走,咱们一路逛过去,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我也好多年没有逛这样的庙会了,今儿我要玩个痛快。”郭采薇兴奋的脸上粉红,摩拳擦掌的叫道。 林觉尚未说话,一旁一名卫士挤过来道:“郡主,这等场合还是不要久留为好,这里鱼龙混杂,万一……” 郭采薇没等他说完,便叉腰指着他道:“郑队长,不用你操心,我哥哥要你们来保护我,可不是要你们来管束我。就算我哥哥亲自来,他也管不住我。” “郡主……”卫士郑队长叫道。 郭采薇伸出尖尖的靴子头,在地上划了一条线,指着那条线道:“闭嘴!从现在起,你们不准跟随我们半步。诺,就是这条线,你们要是敢跨国这条线来,回头我必严惩你们。绿舞妹子,我们走。” 郭采薇挽着绿舞转身离去,片刻后已经将心思对着最近处的一处炸鹌鹑的小吃摊上去了。 那卫士郑队长连连跺脚,唉声叹气,却又不敢跨越地面上的那道线。林觉见状有些可怜这些卫士们,于是笑道:“郑队长,你放心便是,我会保护郡主的安危的。” 那郑队长苦笑拱手道:“也只能如此了,请公子多费心。这个竹笛请公子拿着,若有不妥便吹响竹笛,我们即刻赶到。” 林觉点头,将他递过来的竹笛揣在怀里。那边厢,绿舞和郭采薇已经一人举着一只金黄色的鹌鹑朝着林觉和林虎娇声叫喊了。 几人沿着大相国寺前的广场南端开始,一路吃吃喝喝往北边而去,间或看一会耍猴,瞧一瞧把戏,真是个忙的不亦乐乎。两女的胃口本就不大,但偏偏又看到什么便想吃什么。买到手后只吃了两口便又不想吃了。于是乎这剩下的便成了林觉和林虎的事儿。林觉跟着走了一会儿,肚子里已经塞满了各色的食物,都快堵到嗓子眼了。林觉决定再也不能吃了,这么吃下去,怕是要吃爆了肚子。 林觉的烦恼在林虎这里便是一种天大的幸福。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林虎平日饭量便大,在林觉身边这两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次吃饭都吃几大海碗尚不知足。今日早晨,那一桌子的早点其实连林虎的牙缝都塞不饱。郭采薇不知道林虎能吃,也没准备其他的足够的食物,导致林虎连喝了四碗小米粥,才算勉强将肚子吃饱。但粥又能顶什么用?林虎的肚子早已经憋了下来,这才一个时辰没到,便已经饿的咕咕叫了。 但这一下可好了,琳琅满目的小吃一堆堆的送到他手上,林虎心里别提多开心了。一开始还假作斯文,后来当公子将所有的消灭零食的任务交给自己之后,林虎便敞开了肚皮,嘁哩喀喳一顿狂吃。一路上吃了十几家摊位,吃的嘴角冒油,满头大汗,大呼过瘾。 林觉有心提醒小虎不要硬撑着自己,毕竟今日上午的时间还早,悠着点为好。但看林虎的表情,那绝非是硬撑而是享受。再看看小郡主一副什么都想试一下的样子,便自觉的住了口。 吃的便也罢了,郭采薇还什么都想买。见到什么东西觉得好玩好看,伸手便抓来,掏出银子便给钱。绿舞在一家卖手镯的摊位旁看了一眼,郭采薇下一刻便手指连点,买下了八个式样的手镯一股脑而塞到绿舞的手里。 绿舞苦笑不得,却又不能退货,毕竟银子都付了,人家也不让退货。就这样,一路走到广场北边时,林虎背后背着的竹篓力多了十几件衣衫,几十只手帕,一大堆的钗环玉佩手镯等物。就连绿舞和小郡主自己的身上也多了几件披肩,云鬓上也横七竖八的插了一堆首饰。而这些东西其实都只是样式吸引人,却也不值什么钱。说句老实话,所有这些首饰加在一起也不如郭采薇头上的一杯凤头钗值钱,但郭采薇却还是乐此不疲的将一枚枚的钗子插在云鬓间,将那枚凤头钗淹没在一堆造型古怪的便宜首饰之中。 林觉也是无语,但有钱难买开心。郭采薇既然玩的高兴,那又何必去多嘴。看得出来,郭采薇确实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一路笑语欢声,娇嗔可爱,林觉看着也欢喜的很。 终于,从南到北的漫长‘旅程’结束,前方便是大相国寺的山门和跪拜的香客们了。摊位和杂耍之人是不允许靠近这里的,所以这趟旅程终于结束。林虎也终于松了口气,因为就连他的饭量也没能撑住郭采薇的有钱任性。这一路吃过来,他的肚子已经圆滚滚的,打饱嗝都不知道是什么味儿了。而且他背着的竹篓里也已经塞得满满的东西,头上也被绿舞硬是给他戴了一个皮帽子,就像是地主家的傻儿子一般。 “郡主姐姐,我们烧香许愿吧。这么多人拜,应该很灵验的吧。”绿舞左手拿着一根面人儿,右手握着一只彩风车看着前方香烟缭绕之处一排排叩拜上香的人道。 “好呀好呀,我们去上香许愿。大相国寺的香火确实很灵验,咱们不进去的话,起码也在外边上柱香。”郭采薇当即表示赞同。 “那我们去上香。公子你上香么?”绿舞问道。 林觉笑道:“我不去,我在这里瞧着。” 郭采薇将手中的面人儿往林觉手里一塞道:“正好,替我们拿着。” 说罢将绿舞手中的风车和面人儿也一股脑塞到林觉手里。林觉手里攥着两根彩色的面人儿和一根滴溜溜旋转的风车很是尴尬。绿舞抱歉的道:“不好意思,麻烦公子了。” 林觉强颜欢笑道:“无妨,去吧。” 两女说笑着走向前方,在庙里的僧人设的香火摊上各买了一捧檀香,然后站在一群人后面排队等候上香。林觉和林虎百无聊赖,站在后方四处张望着。两人的目光被远处几只穿着人的衣服和帽子闪转腾挪的猴子吸引了,看着那几只猴子随着耍猴人的指令舞刀弄棒的,觉得甚是好玩。突然间,就听到一声刺耳的怪笑声入耳传来。 “咦嘻嘻,两位小娘子生的好俊啊,小娘子!你是谁家的小娘子啊?咱们认识认识,交个朋友如何?” 林觉循声看去,只见不知何时一群人围在了郭采薇和绿舞身旁。这群人穿着黑绸缎的对襟短衫,一个个腰间别着棍棒之类的物事,正自嬉皮笑脸的哄笑。为首那人是个身着绣着艳丽花瓣的银色锦袍,头戴银色簪红球花璞头锦帽,身材矮小,面色粉白,眉细眼小的青年男子。那青年正长着双臂,一手攥着一柄折扇,嬉皮笑脸的拦着郭采薇和绿舞的去路。 “走开,光天化日之下,你要干什么?”郭采薇粉脸含威怒斥道。 “哎呦呦,小娘子脾气挺大的哟。我喜欢!爷我就喜欢这样的,咦嘻嘻。两位小娘子找了婆家没?”那锦衣青年不以为意,依旧笑嘻嘻的毫无顾忌的上下打量着郭采薇和绿舞,小眼睛里满是色眯眯的光芒。 “走开,再来纠缠,便休怪我不客气了。”郭采薇怒斥道。 “咦嘻嘻,怎么个不客气啊?我倒是很像知道两位小娘子怎生对我不客气呢。打我耳光么?你打呀,你打呀!咦嘻嘻。”锦衣青年伸着脖子笑嘻嘻的将脖子伸了过来,一直凑到郭采薇的身前尺许处。 郭采薇柳眉倒竖,正欲发作。一旁的绿舞吓得拉住她的衣袖道:“咱们走吧,不要惹他们就是了。” 郭采薇皱了皱眉头,不肯让绿舞受到惊吓,于是点头道:“好,我们走,且饶了这群无赖。” 两人往侧首空出走去,谁料想那锦衣青年蹦了过来,张开双臂再次拦住去路。 “咦嘻嘻,想走么?可没那么容易呢。你们方才骂我什么?你敢骂爷是无赖?这是对我的名誉的侮辱。你们骂我,想就这么走了,可没那么容易。” 郭采薇冷声道:“那你想如何?” “咦嘻嘻,我想……我想……你们两位去旁边酒楼上陪我喝几杯酒,赔个礼道个歉,爷便不追究你们。不然的话。爷要将你们告到官府去,打板子,吃官司。怎么样?是陪我去喝酒谢罪,还是想去官府吃官司打板子?二位小娘子娇滴滴的,打板子打的屁股可痛呢,要是肿了……咦嘻嘻……那可不好看了。”锦衣青年一边贱兮兮的笑,一边将小眼珠子叽里咕噜的向郭采薇和绿舞的臀部瞄。脸上满是猪哥的色相。 第四七一章 捅了马蜂窝 (二合一)周围围观的百姓纷纷指指点点的议论着。 “当真是不像话,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这等人公然调戏女子,还有没有王法了?” “就是,世风日下,光天化日之下都敢这么胡来,简直是藐视王法。开封府也没人来管一管。” “说什么?说什么?一个个想死不成?你们知道这是谁么?这一位是咱们当今吕宰相小公子吕衙内,你们这些家伙在这里指指点点的瞎说话,是想进牢子里头吃吃板子么?还不都给我滚开。”一名随从横眉怒眼的朝周围众人喝骂道。 众香客闻言赶紧转头,再无人敢多说一句话。原来此人便是京城中闻名的纨绔衙内吕天赐,当今宰相吕中天唯一的儿子,当今圣上的小舅子,当今贵妃的亲弟弟。汴梁城中这位吕衙内干的荒唐事市井流传,多的不胜枚举。但可没有谁敢动他。 锦衣青年洋洋自得的对郭采薇和绿舞道:“两位小娘子可听到了么?可知道爷是谁了么?爷我在这京城汴梁跺一跺脚,全城都要晃一晃。怎么样?你们得罪了爷,爷我只要你们陪着喝一顿酒就得了,你们还不肯么?这可是给你们面子呢。两位小娘子生的如花似玉我见犹怜,爷也是不忍责罚你们的。疼你们还来不及呢。嘻嘻,跟爷走好不好?保管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郭采薇气的脸色发白,绿舞也吓得紧紧的搂住郭采薇的胳膊,两只眼睛左右逡巡的寻找林觉和小虎的所在。此时此刻,似乎只有公子才能让她心中有所安慰了。 “吕衙内,你如此胡作非为,你爹爹吕宰相便这么纵容你么?”郭采薇怒斥道。 “咦嘻嘻,我爹爹不管,要不然小娘子管管我,拿鞭子打打我的屁股,嘻嘻,管教管教我呗。我很想有人管教我呢。嘻嘻嘻。”吕衙内满脸邪气的淫笑道。周围众随从纷纷嘻嘻哈哈嘿嘿的怪叫起来。 “混账东西,你怕是瞎了眼。你可知我是谁?居然敢在我面前放肆!”郭采薇娇声斥道。 “呦呦呦,好厉害呢。你是谁啊?你就是王母娘娘下凡。今日爷要你陪我喝酒你也得去。你不去,老子便来硬的了。虽然这么做有些不好,但是我喜欢来硬的,因为你们这些臭娘皮都喜欢假正经,心里一万个愿意,嘴上却还要说不肯。”锦衣青年翻着白眼道。 “就是,跟了我们衙内,吃香的喝辣的,穿笼络绸缎,戴金银首饰。要什么便有什么?你们可知道,这汴梁城里多少小娘子想傍上我们衙内?偏偏你们还假正经。还不乖乖的跟咱们衙内说些好话,陪咱们衙内去喝几杯酒么?”旁边一名尖嘴猴腮的随从尖声附和道。 “嘻嘻,嘿嘿。”一群人在旁满面奸笑,像一群鬣狗鸹噪着。 郭采薇哪里受过这等言语,身为梁王府郡主,平日里娇生惯养前呼后拥。谁敢在她面前无礼。就算是自己的爹爹和哥哥,也对她没有说过多少重话。今日在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当街为人所调戏,被人污言秽语,让她怎能忍受。 郭采薇面罩寒霜,眼神也变得凌厉了起来。 偏偏此时,那吕衙内不知死活的嬉皮笑脸的凑上前来,带着满脸猥琐的笑容道:“咦嘻嘻!小娘子生气啦?小娘子生起气来也是美美的。小娘子莫要生气,哥哥我来安慰安慰你。” 说着话,吕衙内竟然伸出手来朝着郭采薇的脸蛋上摸了过去。郭采薇怒斥一声,扬起手来‘啪’的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吕衙内敷了白.粉一般的脸蛋上顿时现出五道手指印来,而且迅速变红变肿。 “哎呀!”吕衙内被这一巴掌打的眼冒金星,身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几名随从手疾眼快,扶住了差点倒地的吕衙内。 “了不得,你敢打我家衙内?作死了么?” “拿了她,敢伤衙内公子,拿了她回去拷问。这妞吃了豹子胆不成。” 众随从连声呵斥,叫骂连声。有几人已经撸袖子冲上前来作势要动手。 吕衙内抹着红肿的脸蛋大声的哼哼着,幸而小郡主的力气不大,这一巴掌虽然用了全力,其实也就是打肿了他的脸而已,并没有造成太重的后果。吕衙内也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大声的叫骂起来。 “敢打我?你们还愣着作甚?还不去给我捉了她们。扒了衣服,老子要亲自打她们的屁股。咦嘻嘻,对,打屁股,还要……还要……打别的地方。” 得了衙内之命,众仆从再无顾忌,八九名仆从一拥而上冲向郭采薇和绿舞。吕衙内捂着脸在后方跳脚,口中大声辱骂着脏话。就在此时,吕衙内忽然觉得头上一阵生疼,发髻似乎被人揪住了,疼得他哎呀呀的身子后仰,一下子靠在一个人的怀里。下一刻,喉头被人用胳膊勒紧,并且传来一阵刺痛,耳边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叫他们住手,否则我刺穿你的喉咙,要你的狗命!” 吕衙内魂飞天外,勉力低头看时,身后那人配合的将手中一只铁钗尖利的把柄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顶在他的喉管处。 “你……你好大的胆子……”吕衙内话只说了半句,身后那人突然挥拳照着他的眼睛便是一拳。吕衙内眼睛剧痛,目不能视物,眼睛里金星乱蹦。但这还不是结束,紧接着他的小腹上又挨了重重的一下,顿时如天翻地覆一般的绞痛,身子如虾米般的弓了起来。下一刻,下阴处又挨了重重的一下,这一下疼得他张大嘴巴,几乎吸不进气来。脸上的汗水滚滚而下。 他的脖子再一次被人勒住,甚至没有给他任何的缓冲时间,他便被迫站了起来,两只腿不受控制的抖动起来,口中也终于爆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已经无需吕天赐出声制止那些冲向郭采薇和绿舞的仆役们了,也无需突然出现在郭采薇和绿舞身前举着一根棍棒的林虎行动了。因为吕天赐的惨叫和呻吟已经让所有仆役们都转过头来。然后他们发现自己的主人被一个相貌英俊的青年公子如小鸡仔一般的勒住了脖子,而衙内公子黑了一只眼圈,眼眶高高肿起。裤裆里一片湿润,淋淋漓漓的往下滴着淡黄的水滴,地下已经有一小滩水渍了。 “怎么回事?” “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 “那是吕衙内,你想死么?还不放开衙内。” 一群随从七嘴八舌的叫嚷着冲了过来,纷纷从腰间抽出砍刀棍棒围拢过来。 “你们敢过来,这狗东西便要死。”青年公子冷声喝道,手上用力,钗子的尖柄让吕衙内喉头刺痛。 “滚开!你们这群王八蛋,想要我的命吗?滚开啊,孙大勇,你他娘的想老子死是不是?回头我要你的命!滚开……统统滚开。”吕天赐突然杀猪般的吼叫了起来。 “哦哦哦,快退后,大伙儿快退后。”众随从慌忙退后。 “好汉,切莫冲动。你要什么都成,但千万不要伤了衙内公子,否则你会被杀全家的。有话好说。”一名随从高声叫道。 那青年公子正是林觉,他没有理睬面前众人,只腾出一只手向郭采薇绿舞等人招招手,郭采薇等人迅速奔到他身旁来。 “你们没事吧。”林觉问道。 “没事,我们没事。”郭采薇和绿舞忙道。 林觉点头道:“没事就好,晦气的很,今日本是开开心心逛庙会,遇到这个狗贼,让你们受惊了。” 郭采薇点头道:“确实让人生气,天子脚下,汴梁城中,居然有这样的恶霸横行。” 林觉笑道:“他可不是一般的恶霸,不是说他是吕宰相的儿子么?难怪这么嚣张跋扈。连你都敢惹。” 郭采薇皱眉道:“罢了,现在怎么办?” 林觉道:“还能怎么办?他若真是吕宰相的衙内,怕是不能干休,我要将他扭送开封府衙门去,看看他是不是吕宰相的公子。万一是假冒的呢。” 郭采薇皱眉正要说话,吕天赐忽然开口叫道:“我爹爹真的是当今宰相,你们放了我便就此作罢,不然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林觉冷声喝道:“怎么个兜着走?” 吕天赐以为林觉害怕了,扬声道:“我爹爹会将你们碎尸万段,你敢这么得罪我。就算你送我去开封府衙门,开封府府尹朱大人也不会放过你。朱大人是我爹爹的门生。” 林觉一愣,沉吟道:“对啊,我怎地这么蠢。你敢在街头如此横行,自然是有人替你庇护。开封府自然是不会动你了。如此我送你去衙门,反而自己要完蛋。” 吕天赐嘎嘎笑道:“你知道就好,你最好立刻放了我,我便饶了你。” 林觉皱眉不语,郭采薇低声道:“放了他吧,咱们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反正已经教训了他了。” 林觉道:“就怕这厮出尔反尔。未必肯罢休。” 吕天赐叫道:“不会不会,我对天发誓,绝不为难你们。放了我后你们离开,我自认倒霉。” 林觉沉吟不语,郭采薇低声在林觉耳边道:“爹爹告诫过我,在京城低调行事。他若是吕宰相的儿子,咱们更不能对他怎样。官府都不能对他怎样,咱们除了放了他还能如何?难不成你要杀了他不成?事情不必闹大。” 林觉皱眉不答,郭采薇娇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你见我受他言语骚扰气不过,可是犯不着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好……好公子,莫要闹大事情来好么?” 郭采薇的语气已经近乎求恳了。林觉知道郭采薇其实也是为了自己着想,真要扭送官府,事情反而会更大。若官府不作为,反诬自己,拿了自己,还真是麻烦事。但林觉犹豫的是,这吕天赐说话未必算数,林觉压根不愿相信他。 “吕衙内,今日你当街调戏良家女子,是你滋事在先的。你可明白?” “是是是,是我的不对。你……你手松开些,我脖子快要流血了,松开些。” “那么,既然是你滋事在先,后面我制住你便是正当的防卫。我可以放了你,但你必须要赔礼道歉,并且发誓不得报复。” “好好好,我发誓。我道歉。二位小娘子,是我吕天赐的错,我不该言语无礼。这里给两位小娘子赔礼道歉,还请原谅。你们放了我之后,我绝不报复。若违背此言,天打五雷轰,全家死光光。”吕天赐快速的道歉发了毒誓。 “行了,放了他吧,我们回家。”郭采薇轻声道。 林觉沉声对吕天赐道:“我姑且信你一回,你若是言而无信,可莫忘了你这全家死光光的毒誓。” “不会不会,你放心便是。”吕天赐一脸真诚的道。 林觉叹了口气,托着吕天赐朝广场中间的摊位走了几步,距离一群随从距离远一些,这才松开手臂手掌在吕天赐的背上一推,吕天赐跌跌撞撞的朝前踉跄几步,趴在地上。 林觉低声喝道:“快走!” 主仆四人立刻快步冲入广场中间人多的摊位地方,意图快速离开。吕天赐很快被冲上来的随从们扶起来,在确认了自己已经安全了之后,吕天赐指着林觉等人的背影尖声大叫起来。 “抓住他们,宰了他们。把我打得这么惨还想跑?快啊,孙大勇你这混蛋,还愣着作甚?两个男给我打断腿脚,两个女的抓起来带回府,我要亲自审问,我怀疑他们是……是……土匪,对,是土匪。快啊,孙大勇,你奶奶的嘴,还不快些。” 吕天赐刺耳的喊叫声传来,林觉怒骂道:“我就知道是这样,这种人的话可信的话,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郭采薇红着脸道:“对不住,我……我的错。” 林觉摆手道:“跟你无干,今日本就难以善了。小虎,快带着郡主和绿舞往前走,我在后面拦着。” 林虎叫道:“公子先走,我来拦住他们。” “啰嗦什么?快!”林觉大声喝叫,回身抬脚将旁边摊位上一锅热水和几笼热包子踢飞出去。热水和热包子如雨点一般落在当先追来的两名随从身上,烫的他们狂呼乱叫。 摊位的主人,一名黑瘦的妇人大声哭叫,绿舞心中不忍,百忙中还不忘安慰她:“这位大娘,回头我们赔偿你,你不要哭……” 八九名随从喝骂着翻越一个个摊位,踢飞了锅碗瓢盆冲了过来,摆摊的百姓们纷纷惊呼大叫,嘈杂中后方还传来吕天赐的尖声大笑之声:“咦嘻嘻,打起来,打起来。快啊,孙大勇你个混账,你倒是快啊!” 林觉手忙脚乱的将身旁摊位上的货品投掷踢飞,阻挡对方的追赶,但是未能阻止随从们抵近身前。林觉将一只陶罐砸在一名随从的脸上,与此同时吹响了一只竹哨。 滴溜溜竹哨尖利的声音响起,在南边入口处待命的十余名王府的便衣卫士们听到哨音冲进广场,立刻看到远处的骚动混乱,于是纷纷大声呼喝着翻山越岭的冲了过来。路途上的这些摊位可就倒了霉了,本来只是广场北侧的混乱此刻顿时蔓延全部广场。人群飞奔吵闹,摊位翻倒,鸡飞狗跳。两只正在耍猴戏的小猴子乘乱逃走,爬上一棵大树挤眉弄眼的大声尖叫,整个庙会的场面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十余名护卫飞速抵达近前,三人护住小郡主和绿舞等人,其余人等不待吩咐便冲上前去动起手来。吕天赐所带的随从岂是训练有素的王府卫士的对手。这些卫士根本连兵刃都没动用,片刻之间便被统统打翻在地,哀嚎呻吟起来。 吕天赐傻了眼,吓得不敢再叫嚷,朝着相国寺山门逃走,林觉也并不打算追赶,正欲吩咐快速离开此处时,猛听得竹笛四起,四面八方传来呼喝叫喊之声。片刻后,从广场南东西三处进口,一群皂衣黑冠的捕快蜂拥而至。负责汴梁城日常治安的巡捕们终于被惊动了。 汴梁城中的日常治安管辖归于‘军厢’。这是城市一级的机构,乃开封府所辖。其职责按照朝廷律法的规定为‘治烟火盗贼公事、日常擒奸捕盗、庇护部民公事’。从这职责条文之中便可知道,军厢其实便进行城市的日常治安管理的。 这些‘军厢’所辖的人手其实不能称之为军队,因为在汴梁城,能够存在的兵马便是禁军,其余的一律不能作为兵马存在。而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军厢管理汴梁治安的手段是,汴梁城坊巷之间,街市之交,每隔三百步设立街头‘巡铺’。每个巡铺中有‘巡警’三到五人。这些巡警便成为街头上日常治安管理的中坚力量。 简单而言,军厢其实便是城市的警察。遇到街头上的失火盗贼以及治安事件,这些人便可以立刻知晓,然后赶赴现场进行处置。将贼人拿下,解往衙门问罪。百姓们习惯于称呼这些人为捕快捕头,其实是跟衙门之中的捕快有了混淆。不过却也无伤大雅,朝廷上下倒也认可这样的称呼。 今日三月三上巳节,城中各大庙宇之中皆有庙会,故而其实军厢上下都做好了防备,以防街头生乱。大相国寺周边原本有巡铺八座,捕快三十余人。今日实际上又增派了临时的二十名人手,人数达五十多人。之前在相国寺上门前的争吵并未能惊动这些捕快,因为百姓太多,声音太吵之故。但是当一场火拼开始之后,惊广场出口外的巡铺中的捕快们立刻便发现了。于是竹哨响起,四处皆闻,五十多名捕快在两名捕头的带领下立刻冲了进来。 数十名捕快行动迅速,很快便将林觉等人围在广场中间,看着地面上翻滚哀嚎的七八人,以及满地的混乱场面,两名捕头气急败坏的大声喝问。 “什么人,胆敢在此闹事?一个个活腻了不成?” 林觉摆了摆手,十余名护卫停止了打斗。与此同时,正往大相国寺内逃走的吕天赐见到捕快们赶到也折返了回来。 第四七二章 帮手 “马原、顾全。你们两个混蛋东西,到现在才来。这伙土匪差点要了老子的命你们才赶来。老子要是死了,你们两个担得起么?”吕天赐指手画脚破口大骂道。 两名捕快一个叫马原一个叫顾全,都是隶属于开封府军厢中的捕头。二人一见到吕天赐骂骂咧咧的现身出来,顿时头皮发麻,相互给了个无奈的眼神。最怕在街头遇到这个吕衙内,没想到还是躲不开。这吕衙内在哪里出现,哪里必是不安生。不用说,今日之事必是跟他有关了。 “哎呦,这不是衙内公子么?了不得,怎地成了这副模样了?这是怎么了?”马原忙上前拱手道。他确实吓了一跳,因为吕衙内的脸肿的像个猪头,一只眼睛黑乎乎的像是被人糊了一圈驴粪蛋一般。再看他身上,衣衫不整,帽子歪斜着。一朵红绒球上沾满了尘土草屑,裤裆里湿乎乎的,浑身上下还带着一股骚臭味。 “怎么了?现在才问这些?老子被土匪们杀了你们都不知道。他娘的,差点死在了这里。还不给我拿人,将这帮土匪全部拿下了。反抗的就地格杀。”吕天赐大声喝道。 “土匪?城里哪来的土匪?衙内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烦衙内公子跟我们说个清楚明白。”顾全赔笑问道。 “说你娘的嘴!”吕天赐抬手便给了顾全一巴掌,骂道:“还问个屁,事情不是明摆着的么?一群土匪混进城里,老子和兄弟们在这里烧香逛庙会,他们便意图不轨。还好老子命大,逃了一命。快给我拿人。” 顾全挨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将吕天赐的祖宗十八代操翻了天。马原同情的看了他一眼,决定不再自讨没趣,还是赶紧抓人要紧。对方确实动手打了人,而且是打的吕衙内。就算不是土匪,也是扰乱治安之人,抓他们也是应该的。 “兄弟们,将那伙人统统给我抓起来,带回衙门审问。”马原沉声喝道。 “那两个女的我要亲自审问。”吕天赐叫道。 马原低声骂了句娘,他已经差不多明白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了,因为他才看到了对方人群中站着两个如花似玉般的女子。这位吕衙内唯一的爱好便是好色,喜欢在街头乱来。经常调戏良家女子,有时候还霸王硬上弓。仗着后台强硬,谁也拿他没办法。就算是有人告上去,最后也还是不了了之。今日之事恐怕又是因为这些狗皮倒灶之事了。 但无论如何,自己这些低级的小吏是不敢得罪他的。自己的上司,军厢主乃至开封府尹朱大人他们也都打了招呼。街头上遇到这个小霸王,千万不要得罪他,只睁一眼闭一眼便罢。否则没有人能担得起责任。 一众捕快迅速围拢上去便要动手拿人。林觉高声喝道:“你们这些人,也不问个青红皂白便敢拿人么?” 马原上前道:“大致情形我们已然知晓,具体事情,去衙门里说。你们当街闹事,光是这一点便需缉拿送衙门审问。” 林觉冷声道:“我等为何闹事,你也不问问我们。站在你身边的那一位也不知是哪家的纨绔子弟,居然当街骚扰良家女子,你们这些捕快怎能任由这等人在街上逍遥?你们拿着朝廷的钱便不觉得亏心么?要拿也要先拿他们才是。” 马原心道:草他娘,果然是吕天赐这狗杂种调戏良家女子,只不过遇到了狠人,给揍了一顿,手下人也打趴下了。早知如此,自己便不该赶来凑这个热闹。这下好了,又要眛着良心抓人了。 “事实如何,回头细论。先跟我们回衙门再说。几位,万万莫要反抗,否则事情的性质便不同了。现如今是聚众斗殴,若反抗那便是拘捕了,你们要明白这一点。”马原甚至出于好意做出了提醒。 林觉点头冷笑道:“我明白了,你们这是怕了那衙内的权势了,所以一定要动手了。” 马原皱眉道:“随便你怎么说,来人,抓起来。” 捕快们蜂拥上前,便欲动手。林觉大声喝道:“我看你们谁敢!动一下我们试一试。” 马原有些不耐烦了,皱眉喝道:“抓人!” 林觉高声斥道:“你们可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你们怕得罪这位宰相衙内,便不怕得罪梁王府么?” “什么?”马原一怔,皱眉道:“你说什么?” 顾全在旁低声道:“他的意思是……他们是梁王府的人?” 但听林觉冷声喝道:“我们本不想表明身份,但事到如今,却不得不表明身份。这一位是我大周梁王府郡主,我等都是梁王府的随从。我们今日本是陪同郡主出来逛庙会的,却不料遭遇那厮对郡主无礼。我等为了保护郡主才出手教训他们。你们这群人居然帮人不帮理,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抓我们。很好,看起来你们是不把梁王爷放在眼里了。谁有胆量便来将郡主抓走,事后谁的脑袋能保得住,便算谁命大。” “嘶!”马原和顾全头皮都炸了。对方这群人居然是梁王府郡主一行。作死了,吕衙内这狗东西居然惹的是郡主。吕相不好惹,梁王便好惹了么? “这个……小人等不知是梁王府郡主芳驾在此,实在是无礼的很,还请郡主原谅小人的有眼无珠。万万息怒!”马原和顾全忙上前躬身行礼,连声告罪。 郭采薇冷声道:“你们这些人,就是这种势利眼看人。本郡主亮明了身份你们便卑躬屈膝,之前却声色俱厉。朝廷养着你们这些人,是要你们秉公办事,维护街市太平。今日看来,你们根本就没做到这一点。今日是本郡主在此,若是寻常百姓,今日摊到这件事,怕是有理也说不清,被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拿走了吧。” 马原和顾全既惊又愧,连连告罪不敢多言。 郭采薇冷声道:“罢了,今日之事我也不想多追究,希望你们好自为之。本郡主并不想将事情闹大,立刻叫你的人走开,莫拦着我们的路,本郡主要回府。” “是是是,小人等遵命,要不要我等护送回府?”马原顾全忙道。 “不必了。”郭采薇摆手道。 马原和顾全连声下令,让捕快们退下,让开离开的通道,恭送郡主一行离开。然而当林觉和郭采薇等人正转身欲行时,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 “马原,顾全,你们两个混账东西。把老子的话当放屁么?老子要你抓人,你们怎么放人了?不许放,抓起来。老子被人打了的事情就这么算了么?混账混账混账!”吕天赐冲到马原面前张牙舞爪口沫横飞的叫喊道。 马原忙低声道:“衙内公子,您没听到么?那可是梁王府的郡主啊。您还是省省吧。您什么人不好惹,偏偏惹了梁王府的郡主?得亏他们不追究,不然麻烦可大了。那梁王府是好惹的么?” “呸呸呸呸呸!混账!混账之极。梁王府了不起么?比我家还厉害?我姐夫是皇上,我爹是宰相,我姐是贵妃,我侄儿是未来的皇上。你们说是谁厉害?再说了,她说她是郡主便是郡主么?有什么证据?梁王府明明在杭州,怎么在京城冒出来个郡主?明显是假冒的。抓起来,抓起来。一顿大刑伺候,便可知他们是假冒的。” 马原抹着脸上的吐沫星子苦笑道:“衙内息怒,衙内可不要意气用事,梁王府郡主他们岂敢假冒?小人看,九成是真的。衙内还是不要将事情闹大了为好。免得到时候不能下台啊。” 顾全也低声道:“是啊,衙内给我们个面子,这件事就此罢休如何?再胡闹下去,事情恐不可收拾啊。那梁王府……” “啪!啪!”顾全话话还没说完,吕天赐两个大耳刮便扇了上来,紧接着对着顾全拳打脚踢,口中叫骂道:“混账王八蛋,给你面子?你算根鸡.巴毛。你敢说我胡闹?我被人打了你知道么?我长这么大何曾被人这么毒打过,我卵蛋都差点被人踢下来了你们知道么?轮到你们来教我怎么做?” 顾全抱着头忍受着吕天赐的拳打脚踢,心里骂翻了天,却也无可奈何。马原在一旁也不敢多嘴了,否则自己恐怕也要遭殃。 吕天赐发泄了一番,终于喘息着停手道:“你们今日敢放走他们,回头叫你们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我回头便让我爹去跟你们开封府朱大人说,把你们这伙人统统下大狱。” 马原噗通跪下道:“衙内,您高抬贵手啊,千万不能这么做啊,我们这些人都指着这差事糊口呢。你这么一来,便是害了我们这帮兄弟一家老小的生计啊。” 吕天赐骂道:“干老子什么事?谁叫你们不听我的。活该你们全家饿死。要么便给我抓人。要么你们就全家饿死,自己选。” 马原和顾全不知所措,两处为难。吕衙内不能得罪,那边那伙人显然也不能抓。虽然并未确实的证明身份,但马原知道,那伙人既然敢亮出身份来,十之八九不是假冒的。两人暗叫倒霉,今日是撞了什么太岁了,偏偏遇到了这等事,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广场南端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响,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小队七八人的骑兵正从相国寺南广场进入,朝此处飞驰而来。马上的骑士全副武装披着黑色大氅,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最前面的马上一名汉子身形高大魁梧,如一尊铁塔一般坐在马上,脸上胡须浓密,相貌凶横。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何人在此闹事?他娘的,搞得乱七八糟的。谁在闹事?不想活了么?”马上那魁梧汉子声如洪钟一般响起。飞骑冲入人群之中,纵身一跃,身形矫健的落下马来。当他双足落地的刹那,周围的地面似乎都抖动了一下。 第四七三章 帮谁 本在绝望之中的马原和顾全见到这骑马的大汉到来,听到他粗豪的嗓音,顿时眼中发出光芒来,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的冲了过去。 “哎呀,是马副使啊,您老人家可算来了,快帮帮我们吧,您要再不来,我们兄弟便完蛋了。”马原哭丧着脸躬身行礼。 那大汉皱眉喝道:“马原,顾全,怎地是你们两个小子?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你二人这是怎么了?死了爹娘么?” 马原和顾全哭丧着脸道:“哎呀,跟死了爹娘也差不多。马副使若是不帮帮我们,我们怕是不光爹娘活不了,连妻儿也活不了了。” 那大汉愣了愣,骂道:“什么鸟事?这么严重?” 大汉伸手将马缰递给身后的随行之人,皱眉扫视前方众人,一边阔步走来。马原和顾全追在他身旁低声向他介绍着事情的经过,忽然间那大汉的脚步停下了,眼睛直愣愣的看向一个方向。马原觉得不对劲,抬头看他的脸,只见他满是胡须的脸上居然露出惊喜的笑容来,眼睛里泛着喜悦的光芒。 “马副使……您这是……”马全疑惑的问道。 但见那马副使伸手将他拨拉到一旁,快步冲向前方,口中哈哈大笑道:“林兄弟,是你么?哎呀呀,我这是在做梦么?怎地在此见到了林兄弟?” “马副使,是我。确实是没想到啊。马副使,林觉有礼了。”林觉面带笑容朝着冲来的大汉拱手行礼。 那大汉却没有拱手行礼,而是张开手臂来个大大的熊抱,一把将林觉的肩膀抓住,一边大笑着,一边摇晃起来。林觉被他像个布娃娃般的摇的东倒西歪,差点晕菜了。 在场所有人都惊愕的看着这个场面,马原和顾全咂嘴心想:这下好了,原来马副使跟这个人如此熟悉,看起来似乎是好朋友的样子,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这铁塔般的络腮胡大汗不是别人,正是皇城司兵马副指挥使马斌。他和林觉之间当然早就认识,那可是在龟山岛大寨之行结成的战斗情谊。皇城司的职责并不在城中治安,但皇城司近年来权责不小,其中部分职权便是巡查稽访,收集情报。故而在汴梁街头,皇城司的人也是可以插手治安事件,问询事情经过。对一些敏感之事也会收集上报,进行分析处置的。 马斌结束了他对林觉的蹂躏,但依旧双手紧紧的掐在林觉的肩膀上。 林觉笑道:“马副使,我的胳膊要断了,我这小身板可经不住你这般折腾。” 马斌这才意识到自己兴奋过度,忙松手哈哈大笑起来。 “林兄弟,几时到京城的?怎也不去找我?是不是不把我马兵当朋友?” 林觉笑道:“说的哪里话来?我前天才来抵京城,尚未来得及去拜访你。谁知道居然在此处见到了马副使。” “哈哈哈,是啊,这可真是缘分呢。年前沈昙来京城,我请他喝酒,他说你不久后便要来京城。我年前年后都跑去礼部探查,结果一直没见你来。方中丞那里我也打听了多次,也是没消息。你怎拖延了这么久才到?” 林觉不愿多谈这个话题,笑道:“路上耽搁了罢了,这不,咱们终于见面了不是么?” 马斌哈哈笑道:“也是,好事多谋。没说的,今天中午你哪里也别去了,咱们兄弟好好的喝一顿。对了,听说你中了解元,恭喜恭喜,我就知道林兄弟非池中之物。” 林觉苦笑道:“喝酒的事慢慢再说,眼下我连脱身都难呢。没见我们遇到了麻烦了么?” 马斌这才醒悟了过来,想起来刚才听马原叙述这里发生了事情,看起来似乎跟林觉有关。 “到底出了什么事?”马斌问道。 林觉笑道:“马副使先见过郡主吧。” 马斌一愣,这才发现站在一侧的郭采薇。郭采薇他可是认识的,当初他去杭州,在王府中见过郭采薇。马斌不敢怠慢,忙上前拱手行礼道:“原来郡主在此,马斌这可失礼了,还望郡主不要见怪。” 小郡主微笑还礼道:“你们兄弟相见,自然眼里容不下别人,不妨事,不妨事。” 马斌笑道:“不知王爷可来京城了?卑职消息闭塞,禁不知郡主来京了。” 小郡主道:“我爹爹没来,我哥哥可是早就来了。看来马副使消息确实不够灵通啊。” 马斌惊讶道:“小王爷在京城?哎呀,这可该死,我竟不知。这可要去登门谢罪了。” 小郡主摆手道:“马副使客气了,谢罪便不必了,眼下我们倒是遇到了些麻烦,希望马副使秉公办理。” 马斌连连点头,转过头来连忙询问。林觉向马斌简单的叙述了事情的经过,马原和顾全也赶过来补充了些细节,当马斌得知对方是吕天赐时,不禁皱紧了眉头。马斌当然知道吕衙内的德行,这位宰相府的衙内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今日居然是他骚扰了梁王府小郡主,这件事可棘手了。 林觉注意到马斌情绪的变化,微笑道:“马副使,此事若是你觉得为难,大可不必插手此事,我们并不怪你。” 马斌皱眉道:“林兄弟,不瞒你说,这件事确实棘手啊。那个吕衙内可是汴梁城中的一霸啊。” 林觉微笑道:“是啊,所以马副使不必趟这趟浑水。我并不想马副使左右为难。但我们现在被这帮捕快困在这里,马副使若念以前的交情的话,能帮我们去侍卫步军司跟小王爷通知一声,我便感激不尽了。” 马斌呵呵笑道:“林兄弟,在你心目中,我马斌便是这种怕事圆滑之人么?莫说是这位衙内,便是皇亲国戚,今日得罪了林兄弟,我马斌也绝不会坐视的。当初在龟山岛上,我的命是你救的,从那时起,我便欠了你天大的人情了,我马斌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知恩图报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林觉呵呵笑道:“马副使,有你这句话便够了,但我并不想让你为我得罪了这家伙。以免影响你的前途。你还是替我传个信给小王爷便是。” 马斌苦笑道:“林兄弟啊,小王爷那里我是不可能替你通知的。这事儿也没到那么大的地步。难道林兄弟当真想让小王爷带人前来么?小王爷那脾气,来了可就要出人命了。到时候可就真的不好收拾了。” 郭采薇在旁也低声道:“是啊,不能让哥哥知道,若是知道我被那厮欺负,哥哥定会杀了他的。” 林觉想了想道:“说的也是。或许应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我们之前便是这么想的,那个吕衙内却偏来纠缠。我就怕他连你的面子也不给呢。” 马斌哈哈一笑道:“林兄弟放心便是,我不要这厮给我面子,当真翻脸我也不怕,大不了这官儿不做便是,那也没什么。” 说话间,十几步外站着的吕天赐早就不耐烦了,伸着脖子叫道:“干什么,干什么?怎地还不拿人?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那骑马来的是哪一位?哪个衙门的人?怎地不来见我?” 马斌拍了拍林觉的肩膀道:“兄弟我去去就来。” 林觉微笑点头,马斌阔步前去,林觉和郭采薇并肩站在原地看热闹。 郭采薇低声道:“这马斌看起来似乎对你很有些义气的样子,不知道管不管用。” 林觉捏着下巴道:“确实够义气,不过还要看结果。他若是当真为了我们敢得罪这吕衙内,他这个朋友我就交了。” 郭采薇道:“那倒是,这个狗贼后台不小,敢为了我们得罪他,便足可证明马副使是真的够朋友了。” 那边厢,马斌已经来到了吕天赐的面前,看着眼前那张鼻青脸肿的脸,马斌暗自心惊。看起来这吕天赐吃了不小的亏,难怪如此气急败坏。林觉下手可真够黑的,居然敢当街狂殴这位吕宰相的宝贝儿子,胆子也忒大了些。 “皇城司兵马指挥副使马斌见过吕衙内。”马斌拱手道。 “你是皇城司的人?是不是陈玢那老头儿所掌的皇城司?”吕天赐大刺刺的问道。 马斌心中暗骂,陈玢是皇城司指挥使,正是马斌的顶头上司。其人禁卫出身,深得皇上器重。虽所掌的皇城司不算是职阶很高的部门,但却是可以直接向圣上负责的不多的几个部门之一。陈玢的地位在朝中也是让人忌惮的。但这吕天赐的口中,居然直呼其名,并称陈玢为老头儿。这是极为不尊重的表现了。 不过,这也从侧面证明,这吕天赐一定是认识自己的上司陈玢的。陈玢跟朝中各位大员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宰相府必也是经常去的,这其实也不稀奇。 “正是,鄙人是便是陈指挥使手下的副使。”马斌点头道。 “那就好办了,你立刻去帮我将对面那帮人拿下。”吕天赐道。 “衙内,不知为何要拿了他们?”马斌微笑问道。 “为何?你瞧瞧我这张脸。我这只眼睛已经肿的看不见人了。还有,你瞧瞧我肚子上。”吕天赐掀开衣服,只见他肥嘟嘟白嫩嫩的肚皮上一片青紫之色。“还有,我的卵蛋也被踢了一脚,到现在还疼得厉害。” 马斌愣了愣,回头看了林觉一眼。林觉正侧着头跟小郡主低声说着什么,没往这边看。马斌心道:狠还是你狠,居然下这等死手。你也不怕闹出人命来。不过想到当初在龟山岛上林觉的手段,马斌忽然便觉得这其实不算什么了,起码林觉没掏出那种厉害的火器将吕天赐的头给轰了。吕天赐还在这里抱怨,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幸运。 第四七四章 真朋友 “衙内身上这伤是怎么来的?”马斌微笑问道。 “怎么来的?你他娘的装傻么?就是那厮给打的。我被人打了!他奶奶的,说起来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在汴梁城的街市上,我吕天赐居然被人给打了。你说,这事儿能干休么?我能饶了他么?”吕天赐高声叫道。 马斌皱眉道:“原来如此,衙内被那人给打成了这样,这确实不能忍。在下可否斗胆问一句,衙内因何被打?” 吕天赐愣了愣,叫道:“我哪里知道?这帮人想必是土匪或者刺客,专门来找我的麻烦的。” 马斌微笑道:“吕衙内可否跟我说实情,他们说是衙内见了对面;两名女子美貌,出言挑逗,意图骚扰。结果惹出的事端。不知是否是实情?” 吕天赐瞪着马斌道:“你这厮到底是不是来帮我的?适才见你跟那帮人谈笑风声的,莫非你想要帮他们不成?我可告诉你,我只消一句话,你上司陈玢便会要你好看。你怕是不知道我爹爹跟你的官长陈玢的关系。” 马斌皱笑容不变,只问道:“衙内的本事我自然是相信的,不过要我帮你拿人也不是不成,你总要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吧。你说他们是山匪贼人什么的这也太扯了些,汴梁城中戒备森严,二十万禁军加上厢兵捕快各处人手都围着京城转,你说京城大街上有土匪贼人行刺,这不是说这几十万人都是吃干饭的么?这话你回家说给吕相听,吕相也必是要训斥你的。你这一句话说出来不要紧,可是得罪了几十万辛辛苦苦拱卫京城的兄弟们呢。” “……”吕天赐有些发蒙,他的智商不高,怎也想不到自己胡乱扯一句话,便会惹来几十万人不开心。 “衙内悄悄告诉我实情,我便替你拿人,为衙内出气。衙内难道怕被人知道不成?大丈夫敢作敢为,承认了又怎样?难道承认了此事,谁还能动你一根毫毛不成?”马斌笑道。 吕天赐把胸脯一挺,喝道:“说就说,我还怕了不成?我就是见了那两个小娘们生的美,所以上去调戏几句,又能怎样?能被老子看上是她们的福气。她们不愿意便罢,居然还反抗。那厮居然偷袭我,打了我一顿。他娘的,我定要他好看。” 马斌脸上笑容慢慢的收敛,沉声道:“这么说,衙内是调戏对方女眷在先咯?” 吕天赐傲然道:“是啊,怎样?” 马斌冷声道:“那你被打了岂不是活该?” “什么?你他娘的说什么?”吕天赐怒道。 “老子说你被打了活该,打死你也是白饶。你这厮光天化日在大街上骚扰人家姑娘,割了你卵蛋也是应该的。听明白了没?”马斌冷声喝道。 “马斌,好你个狗东西,你怕是不想活了,敢这么跟我说话。”吕天赐叫道。 马斌瞪着一对牛眼盯着吕天赐骂道:“怎样?你是不是以为你是天皇老子?没人敢骂你?你爹爹吕宰相的脸都被你这厮丢尽了,成天在街市上惹是生非欺男霸女,你得庆幸你有个好出身,不然你早就被人给宰了。你威胁别人也就算了,你还来威胁老子?老子是皇城司的人,就算你爹爹,见到我们皇城司的人也不敢如此跋扈。我们皇城司陈大人的名字是你能叫的么?你怎么不回家直呼你老子的名字?没家教的东西。” 吕天赐惊愕之极,指着马斌叫道:“你……你……他奶奶的,狗日的,你敢这样跟我说话。” 马斌怒喝道:“再无礼,老子便给你好看。老子不用动刀,一拳便送了你狗命,你给我嘴巴放干净些。” 马斌扬了扬沙包大的拳头,吕天赐吓得一身汗,马斌的拳头比他的脸还大,指头上生着一撮撮的黑毛,实在是吓人。 “你知道你惹得是谁么?那可是梁王府的小郡主。你当梁王府是好惹的么?梁王爷可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你骚扰的是圣上的亲侄女儿。小王爷就在京城,此事若是被他得知,他立刻便会带人来砍了你的狗头,亏你还咬着不放。你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事么?你以为你爹爹能保得住你?你知道你今日之事会引起多大的波澜?蠢货,你还洋洋得意,要我替你抓人。老子要抓也抓你,事情是你挑起的,闹到皇上面前也是你们亏理。你爹爹若不给梁王爷磕头赔罪都保不住你的狗命,明白么?”马斌冷声喝骂道。 “这……事情……这么严重么?他们……他们当真是梁王府的人?”吕衙内也有些被吓唬的蒙了。 “王府郡主那还能有假?这等身份也是能假冒的?没见她身边这么多护卫之人么?那些都是王府的护卫,他们没杀了你已经算你运气了。” 吕衙内吸了口凉气,皱眉愣了片刻,咂嘴道:“既然如此,那便罢了。我也不要你去抓他们了。但我被他们打了一顿,他们总得给我道个歉吧。叫那小娘子……小郡主来给我赔个礼,此事便作罢。” 马斌冷笑道:“衙内还真是蠢得很,还要郡主来给你赔礼?你该去给他们赔礼才是。你惹了小郡主在先,若想息事宁人,当去赔礼道歉,保证永不再犯才是。” “什么?我给他们赔礼?”吕衙内指着自己的鼻子道。 马斌冷声道:“你也可不不赔礼,但他们必不肯干休,那么我也没法子,只能将衙内抓起来带回衙门去秉公办理。毕竟你骚扰郡主在先,适才你已经承认了的。不妨告诉衙内,凡是进我皇城司衙门的,进去便是一顿板子再问话。衙内要做好挨板子的准备。” 吕天赐怔怔的看着马斌,忽然咬牙道:“我明白了,你这是跟他们一伙的,专门来对付我的。好你个马斌,你给我等着。” 马斌冷声喝道:“衙内公子,你那一套休得在我面前用,我可鸟你。老子是皇城司的人,你爹爹可管不到我。再说,我也是秉公办事,今日你犯错在先,我已经给足你面子了,只要你去道歉赔礼大事化小。要是一般人,老子可懒得跟他废话,直接便拿回衙门吃板子。你只告诉我,你赔不赔礼,道不道歉?我可没功夫在这里跟你扯谈。” 吕天赐左右看了看,身边的随从们一个个都躺在地上爬不起身来,刚才被那帮人打的不轻。在场的捕快和皇城司的人自己又调动不了,这马斌又明显是不鸟自己的。此时此刻,自己其实是孤家寡人一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倘若马斌真犯起浑来,将自己抓回去打板子,那岂非更是吃亏。好汉不吃眼前亏,今日看来只能先认怂,回头再报复也不迟。 “罢了,我去赔礼道歉便是。”吕天赐铁青着脸做出了决定。 马斌呵呵笑道:“衙内公子倒是能屈能伸,这态度才对嘛。走,跟我去道歉。大家大事化小,和和气气的解决岂非最好么?” 吕天赐憋着一肚子的怒火跟随马斌走到林觉和郭采薇等人面前。马斌拱手道:“郡主,经卑职一番劝解,吕衙内自知做错了事,所以想来赔礼道歉,请求郡主的原谅。” 郭采薇皱着眉头捂着鼻子,挥手叫道:“走开走开,让他走开些,臭的要死。” 吕天赐面红耳赤,羞愤难当。他身上确实有一股骚臭味,他自己也闻得到。但那还不是适才被那站在一旁的小子挟持时踢了下阴导致尿水失禁之故。看着郭采薇嫌弃自己,挥手像是赶苍蝇一般的驱赶自己的样子,吕天赐心中怒骂:你这小娘皮给老子等着,总有一天,老子叫你在我胯下舔鸟。活活折磨死你。 “既然吕衙内有悔过之心,我家郡主自然是宽宏大度的。你教他赔个礼道个歉,并发誓从此后见了我家郡主绕着走,绝不出现在我家郡主眼前,这事儿便一笔勾销了。”林觉在旁微笑代言道。 马斌翻翻白眼,心道:你这是得寸进尺啊。道个歉便完了,偏要整这么多的花样。 吕天赐也抗议道:“不是说只赔礼道歉么?怎地又要发什么誓?这汴梁城街市我都走不得了么?” 林觉不耐烦的摆手道:“这么点小要求你都不愿,可见你悔过不诚,歉意不真。其实要你发誓也等同于放屁,之前你已经发誓过一回,还不是照样反悔。马大人,我代表我家郡主强烈要求此人,此人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女子,按大周律该当何罪?” 马斌转身对吕天赐低声道:“衙内,你若不合作,我可要秉公办理了。发个誓会掉块肉么?你若再倔强,一会儿他们要你磕头赔礼,那你岂非更丢人?真要到衙门里秉公办理,你这当街调戏女子的罪过,起码要打的皮开肉绽,坐个几年班房。就算你爹爹有本事捞你出来,你也得吃一番苦头。莫怪我没提醒你,大狱里都是一群饿狼,你这白白胖胖的人进去,他们最喜欢了。一个晚上过去,以后你便不要做人了,屁股眼会被他们玩烂了。” 马斌声音虽低,但郭采薇绿舞等人都听的真切。齐齐红了脸别过头去,暗骂这马斌粗俗。但马斌这话在吕天赐耳中不啻于是一记响雷。吕天赐知道马斌的话可没一点点的夸张。大狱之中犯人饥渴无比,鸡.奸口暴的事情层出不穷。平日里自己都将这些事当笑话讲,若是落在自己身上,那可当真是生不如死了。只消爹爹慢的一天弄自己出来,自己便完了。 第四七五章 人言可畏 “罢了罢了。我发誓便是。”吕天赐咬牙道:“本人吕天赐不知郡主大驾,言语无礼冲撞了郡主一行,特向郡主道歉赔礼。今后郡主大驾所在之处,我绝不上前。遇到郡主也退避礼让,绝不再冒犯。若违此言,天打五雷轰。还请郡主原谅。” 郭采薇看也没看他一眼,摆着袖子道:“得了得了,让他走便是,我不想再看到这个人。看着恶心。” 马斌笑道:“吕衙内,听到了没?郡主不计较了,衙内可以带着你的人走了。记住,今后可不要乱来了,下次便没那么好运了。” 吕天赐无言转身,朝着地上横七竖八的随从骂道:“还不给我统统滚起来,一个个废物东西,鸟用也没。被人三拳两脚打成这般。孙大勇,你他娘还装死么?还不滚起来扶着我走路?回头再好好收拾你们。” 地上众随从挣扎起身,几名伤势较轻的上前扶着吕天赐,那位叫孙大勇的打手还真不是装死,他被林觉一锅开水和包子镬在脸上,身上烫伤多处,是真的受了重伤。两名随从也架起了他起身离开。 那吕天赐走出数十步外,忽然回身停步,咬牙切齿的骂道:“今日这笔账我记下了,你们给我等着瞧。敢这么对我,你们会后悔的。咦嘻嘻……” “他娘的,还嘴硬。”马斌当即便要去追,吕天赐等人飞奔而走,没入街口,这边林觉也拦住了马斌。 “随他去吧,难道还当街宰了他不成?今日已经给他教训了,不要闹得不可开交,那并不是什么好结果。”林觉道。 马斌悻悻作罢,沉声道:“这狗东西仗着他爹的势力横行霸道,我早看他不顺眼了。今日他遇到林兄弟,活该他倒霉。不过林兄弟已后要小心些,这厮定会报复的。” 林觉笑道:“该小心的是你才是,你今日为我们得罪了他,回头他必是要找你麻烦的。郡主他动不了,我是一介草民,不怕他动。倒是你,身为官员,他爹爹吕宰相必是要给你小鞋穿了。” 马斌大笑道:“我怕他个鸟?大不了不当这个官便是。谁叫他惹了你?” 林觉哈哈笑道:“有你这句话,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马斌嗔怪道:“原来你此刻才将我当朋友。” 林觉笑道:“以前也是朋友,但是表面朋友。今日之后,那是真正的朋友。” 马斌大笑不已。当下众人动身离开,马斌带着人手一路将林觉一行护送回宅,并约好明日中午请林觉出去喝酒,林觉答应了下来,马斌这才离开。 经过此事,林觉心里倒是对汴梁城有了新的了解。原来即便在这天子脚下的京城,有权有势者依旧可以为所欲为。那个吕天赐如此的跋扈嚣张,这也足以说明,吕中天在朝中的地位和权势。否则,堂堂大周,礼仪之邦,怎会容得下这等无耻之徒在京城作恶?大周立国百年至今,上到帝王,下到臣子百姓,都谨遵德行法制,从未有人敢破坏。可见如今已经正在沦落了。 本来以为小王爷郭昆中午会来这里,然而午饭之后,郭昆依旧没来。林觉也不在意,郭昆可能并不想见自己,或许是等着自己去见他也未可知。郭昆住在京城的梁王府中,并不住在这座大宅子里。 午饭后和小郡主闲坐喝了会茶,告诉了小郡主一些这几个月来在伏牛山中的经历,不知不觉便到了未时时分。林觉终于向小郡主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薇儿,我左右思量,还是决定搬离此处。我想下午出去转转,找一处住处租下来居住,我们住在这里,似有不妥。” 郭采薇闻言,漂亮的脸蛋上立刻蒙上了一层阴影,诧异道:“那是为何?昨晚你都同意了要住在这里的,怎地又要搬出去住?是我伺候郎君不周么?还是郎君觉得这里住的不自在?可是这里并无外人啊,哥哥也不住在这里,这里只有我住着啊。” 林觉握住郭采薇的手解释道:“当然不是因为你,也不是怕你兄长说话。而是进过今日上午的事情后,我觉得,咱们行事要小心些。这里是京城之地,鱼龙混杂,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你我住在一处,我频繁出入此间,迟早会有风言风语流出,对你的声誉和王府声誉不利。于我而言,那也是不好的,你也知道我要参春闱大考,在这之前,我并不想闹出事端来。希望你能明白。昨夜你我重逢,我也很欢喜,一时考虑不周忘了这一点。今日庙会之事后,我方明白京城乃是非之地,不可不加倍小心。我敢说,今日之后,这座宅子外边会多出无数双窥探的眼睛,你我之事一旦被人挖出来,必会为人所利用,那便不可收拾了。” 郭采薇悚然一惊,心中也立刻警醒了过来。林觉是对的,自己为情爱冲昏了头脑,根本没考虑这些事情。昨日听哥哥说了林觉的住处,便忍不住去将林觉接来居住。殊不知此举实在是不妥的。自己尚是未嫁之身,和林觉耳鬓厮磨久了,必然会走漏风声。那样的话岂非既给自己和王府惹来风言风语,声誉受损。更是会对林觉造成巨大的影响。 梁王府在朝中敌人众多,被人拿这些事做文章,那将是极为可怕的。毁了自家的声誉不说,还会毁了林觉。 “郎君所言甚是,虽然我不想和郎君分开,但郎君此言如醍醐灌顶,让我警醒。这样吧,我这便命人去为你们寻觅住处,有合适的便买下来就是。届时你们便可搬去外边居住。反正我可以随时去你那里,大不了乔装打扮便是,也是无碍的。” 林觉笑道:“多谢薇儿体谅,我还以为你会不高兴呢。” 郭采薇嫣然而笑道:“我有那么小气么?你当我是那种只顾眼前,不顾大节的糊涂女子么?再说了,你不是有首词写的: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今日的谨慎,是为了以后的长相厮守,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林觉哈哈笑道:“是啊,论深明大义,论得我心者,这世间只有你一人。我搬出去了,你哥哥来时也不会不开心了,不然怕又是一番嘴脸,我可懒得跟他吵了。” 郭采薇正色道:“林郎,这一回你可错了,哥哥对你已经是另一番看法了,否则你以为我怎会被允许来到京城么?他知道我是来找你的,但他却同意让我来。这说明,哥哥的态度已经松动了。林郎,你我的事情,最终还需哥哥点头,所以,对我哥哥,郎君还是要好好的跟他交往,不要闹僵了的好。你们若是不合,我会伤心的。” 林觉有些惊讶的看着小郡主道:“你说的是真的么?小王爷当真态度有所松动?” 小郡主神秘一笑道:“不告诉你。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 汴梁城内城朱雀门内,宽大的御街从大内南城门大庆门笔直往南,穿过汴河直通朱雀门。在内城御街两侧的位置,都是上好的居民区,尤其在朱雀门内御街以东的这一片,因有汴河支流形成的数处湖泊,从而成为了一处高档的住宅区。这里都是汴梁权贵,朝中高官们扎堆居住的地方。这些豪宅临湖而建,碧水绿树掩映其间,闹中取静,成为最宜居之所。 此刻,御街以东的康湖北岸的一座恢宏府邸的后宅东跨院的精舍之中,传来一名男子尖利的哭叫声。 “爹爹,爹爹,你可得给我做主啊。儿子今日被人打成这副模样了,爹爹,差点儿子便见不到您老人家了。爹爹呀,这可是汴梁城呢,爹爹你是大周的宰相,您的儿子被人在大街上毒打了一顿,居然没人主持公道呀。儿子差点被人给废了啊,到现在我下边还肿着呢,这是要让您断子绝孙呢。爹爹,儿子要是以后不能给爹爹传宗接代的话,可不能怪儿子啊。” 软榻上,绵绸被褥上,吕天赐光着身子躺在上面撒泼嚎哭着。软榻旁边,围着几名郎中和婢女。他们正小心翼翼的为吕天赐检查伤口,涂抹药物。吕天赐的头从人缝里探出来,一边嚎哭一边看着坐在红木大椅上的一名紫衣老者。 那老者面色红润清俊,身着紫色长袍,腰间束着黑色的绸带,悬挂着一块名贵的玉佩。花白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发髻上插着一枚碧玉簪。老者皱着眉头,并没有注意吕天赐的嚎哭,只眯着眼若有所思的看着门外廊下的几盆盛开的鲜花。 “爹爹呀,你不管儿子死活了么?我要去见娘,爹爹不疼天赐了,娘疼天赐。娘一定会给儿子做主的。唉哟,他娘的,老东西不能轻些么?”吕天赐的哭叫声更大了,但突然冒出一句责骂郎中的话来。 紫袍老者眉头皱的更紧了,冷目看向床上撒泼的吕天赐。一名郎中连忙道歉:“老朽该死,碰了衙内痛处了。衙内可否不要乱动,不然老朽不能上药啊。” 紫袍老者喝道:“邓先生,他若再乱动的话,你便直接往他伤口上抹,不管他疼还是不疼。混账东西,成天惹祸。” 老郎中忙道:“不敢,不敢。” 吕天赐闻言一愣,旋即更加大声的哭喊起来:“啊!爹爹好狠的心啊,爹爹不疼天赐了呀!” “再撒泼打诨,便拿皮鞭子来。打死你这混账!”紫袍老者怒骂道。 吕天赐闻言一怔,终于止住了他刺耳的叫喊声。 第四七六章 虎父犬子 几名郎中忙活了一阵子,终于收拾完毕,将薄毯子盖住吕天赐赤裸的身子,转身走向紫袍老者。 紫袍老者沉声问道:“邓先生,伤势如何?” 那老郎中躬身行礼道:“回禀吕相,衙内伤势无碍,都是外伤。眼睛只是肿了,抹了消肿的药,过段时间自然会消肿。下身的伤势也无碍,只是有些红肿罢了。不过衙内公子十天内不能有房事,否则对伤势不利。小腹上的伤势只是外伤,挫伤皮肉,内脏无伤。总之,休养数日,用些跌打药物,很快便会痊愈。” 紫袍老者便是大周朝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政事堂一把手,宰相吕中天。吕中天闻听郎中之言后点了点头道:“那就好,辛苦几位先生了。吕正,带他们去账房取诊金,安排马车送几位先生回医馆。” 门口一名黑袍亲随忙答应了,对几位郎中拱手道:“几位请随我来。” 几名郎中向吕中天躬身告辞,出门去了。吕中天吁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向软榻旁边。吕天赐赌气般的将身子侧转过去,装作熟睡。 吕中天在床边坐下,看着吕天赐半边肿胀的眼眶和脸颊,嘴角抽动了一下,叹了口气。 “天赐,天赐。身上还感觉不舒服么?”吕中天轻声道。 “哼,爹爹不要管孩儿了,让孩儿给人家打死算了。堂堂宰相的儿子,被人家打的灰溜溜的回来,爹爹居然不管。我的命真苦啊,怎地这么惨啊我。”吕天赐又开始嚎了。 吕中天皱眉沉声道:“天赐,你再胡闹爹爹可真的要生气了。什么无缘无故被人打?你当我不知道么?你今日是怎么被人打的?是不是又先招惹别人了?否则别人怎么会对你动手?” “爹爹,我没有招惹任何人,无缘无故便……” “住口!说实话,你若不说实话,以后便不许出门。你到底是不是先惹了别人?知子莫若父,我还不知道你的德行么?”吕中天喝道。 吕天赐瞪着两只小眼睛叽里咕噜转了几圈,知道自己终究瞒不过自己这位精明之极的爹爹,还不如实话实说的好。反正不管自己做错了什么,爹爹都会原谅自己的。 “这个……这个……今日……孩儿去大相国寺庙会游玩,遇到了……遇到了两个美貌的……小娘子!” 吕天赐偷偷的看了一眼爹爹的表情,发现吕中天花白的眉毛已经竖了起来,吓得他赶忙住了口。 “果然。你这混账东西,果然还是因为这种事情。哎,我吕家是造了什么孽,怎地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来,贪花好色,不学无术。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说,是不是你调戏良家女子了?”吕中天跺脚喝道。 吕天赐嗫嚅道:“是……是孩儿看那两个小娘子美貌,所以……” “孽障,你这个孽障。你虽未成婚,但你房里的女子还少么?怎地还是死性不改,还在外边闹出这些事来?你简直要气死我了。混账东西,混账东西,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吕中天气的连连摇头,满脸悲愤。 “不是啊,爹爹,您是不知道。那两个小娘子简直像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一般,美的不得了。儿子一眼见了便喜欢了上了。就算是爹爹见到了,怕也是忍不住的……”吕天赐叫道。 “混账东西,说的什么话?”吕中天怒斥道。吕中天确实也是好色成性之人,不过现在年纪大了,也早已有心无力。但年轻时候,确实也是个风流人物。说起来,吕天赐好色的脾性,倒恐怕还真是遗传了他。 “是是,儿子说错话了,但是爹爹,那两个小娘子生的真的很美,儿子一时把持不住,便上去攀谈了几句。谁料想她们不识抬举,紧跟着便有人上来打人。” 吕中天当然知道,儿子口中的所谓‘攀谈’,怕便是风言风语的滋扰了。人家随从之人自然看不过去,所以上来动手打人了。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儿子惹事在先。 “果然如此,你这是活该被打,打的好,打的好。我不但不能去找人理论,反而要谢谢人家才是。别人打的轻了,怎不将你打的短腿断胳膊?那才是给你的教训。爹爹早跟你说了,你要是在这么胡闹下去,总有一天不但爹爹保不住你,连爹爹和咱们全家人都要被你折腾的完了蛋。爹爹成天在朝中应付那些时刻想着扳倒爹爹的人,你这畜生,还不让爹爹省心。活该你被打。”吕中天咬牙怒骂道。 吕天赐面如猪肝一般紫涨,哭丧着脸道:“爹爹啊,人家这次打我可不仅仅是因为我和那小娘子攀谈。那是冲着爹爹来的,冲着咱们宰相府来的。他们打我便是在打爹爹的脸啊。” 吕中天怒骂道:“放屁!你自扰人讨打,跟老夫有何干系?” 吕天赐叫道:“爹爹知道打我的人是谁么?那两个小娘子是谁府上的么?” 吕中天皱眉道:“我怎知道?” 吕天赐坐起身来,低声道:“他们是梁王府的。那两个小娘子其中一个便是梁王府的什么郡主。打我们的人是梁王府的伴当。” “什么?”吕中天惊愕叫道。“此事当真?” “当然是真的,孩儿亲耳听他们承认的,他们拽的很,说我敢惹梁王府的人……” 吕天赐还正得意洋洋的说话,突然间见到吕中天双目圆睁,表情极为恼怒,吓得忙住了嘴。吕中天确实已经气的要吐血了,他四下里找着东西,但是没找到趁手之物,于是伸手脱下脚上的布鞋攥在手里,冲着吕天赐赤裸的上身噼里啪啦的一顿猛抽。 “混账东西,你这个混账东西,你真是活腻了。调戏寻常民女倒也罢了,你连梁王府的郡主也敢调戏。我打死你这混账,你这废物东西。你自己作死便罢,你这是要让全家人跟着你陪葬不成?打死你,打死你。” 吕中天口中骂着,手上不停。鞋子雨点般的落在吕天赐身上,打出一道道的半圆形红印子。吕天赐鬼哭狼嚎的叫嚷着,却又躲避不开,连声告饶救命。外边几名随从和丫鬟们闻讯忙赶来,竭力相劝,这才将吕中天拉到一旁。吕中天气喘吁吁的兀自叫骂,吕天赐身子缩成一团哀哀嚎哭。他万没想到,爹爹竟然如此下狠心的打自己,现在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更重要的是,他觉得爹爹不爱他了,心里慌的要命。 白着脸大气不敢出的丫鬟倒了茶水过来,请相爷吃茶消气顺气。吕中天也确实口干舌燥了,喝了几口水,气稍微消了些。于是摆手命众人出去。随从和丫鬟们出去之后,吕中天重新坐到床边,伸手扯开吕天赐身上的薄被,看到吕天赐满身的鞋底印,又红又紫,顿时心中微微的有些后悔。自己下手太重了。 “天赐啊。”吕中天伸手摸了摸吕天赐的头发,吕天赐吓的缩了脖子叫道:“爹爹莫打,孩儿知道错了。” 吕中天叹了口气,低声道:“天赐,你知道爹爹为何这么发怒么?你怎么敢对梁王府的郡主调戏起来了?她可是皇族近亲,金枝玉叶啊,你胆子也忒大了。你知道羞辱皇族的罪过么?你太胡闹了。” 吕天赐哀哀哭道:“孩儿事前也不知道她是郡主啊,她是个郡主,干嘛打扮的像个平民女子?身边还不带随从?打起来随从才冲过来?再说了,爹爹就这么怕梁王府的人么?咱们家也是皇亲国戚啊,姐姐在宫里当贵妃,您是当朝宰相,我那侄儿淮王将来是要当皇上的,怕他梁王作甚?” 吕中天吓得四处张望,伸手过去捂住吕天赐的嘴巴喝道:“你还胡说,谁教你说淮王将来要当皇上的?嗯?混账东西,这等话你也敢说。” 吕天赐低声道:“难道不是么?我去宫里,贵妃姐姐跟我说的。她告诉我说,什么人都不要怕,因为我那侄儿将来要当皇上,到时候我们一家天不怕地不怕……” “嘿呦!”吕中天冲着地面猛跺几脚,怒骂道:“都是一些嘴上没把门的东西,一个个满嘴胡言乱语,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混账,混账。从现在起,这样的话你要再敢说,被我知道了,直接打死。听到了么?你给我记住了,牢牢地记在心里。” 吕天赐惊惶的看着爹爹那张严肃到扭曲的脸,他看到了爹爹眼里露出的凶光,吓得差点窒息。忙点了点头。爹爹这目光中的凶意他还是第一次领略到,他也终于明白,爹爹不是在说笑,自己以后再说这话,怕是真的会被爹爹打死。 吕中天收回凶狠的目光,转头看向门外,轻声道:“天赐,你不会不知道梁王府和我家的纠葛吧。郭冰和爹爹之间二十年不和,相互之间貌合神离,此事世人皆知。爹爹可不是怕他,事实上爹爹一点也不怕梁王。但这件事你错在先,郭冰若是真的抓住把柄闹上去,便闹到了皇上面前,爹爹也无言可辩。到那时,爹爹不得不处置了你,你明白么?爹爹若不处置你,在皇上面前便说不过去。所以,爹爹其实不是怕梁王,而是怕你被他们盯上啊。爹爹老来才有你这么个儿子,爹爹不能让你受到伤害你明白么?你以为爹爹对你凶狠,实在是这一次你做的过火了啊。” 第四七七章 少女心思 吕天赐怔怔半晌道:“爹爹,儿子明白了,儿子知道错了。可是他梁王府的人明知孩儿是您的儿子,还是下狠手殴打孩儿,这摆明就不把爹爹放在眼里啊。孩儿甚至怀疑,他们是故意设计孩儿的。孩儿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吕中天皱眉道:“你自己先骚扰他人,还有脸这么说话?你当老夫会相信你说的么?” 吕天赐道:“不是啊爹爹,我有理由的。其一,那梁王府的郡主不带随从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儿子认为她是在故意的勾引儿子上钩。孩儿去骚扰她确实是孩儿的不对,但儿子刚和她搭讪几句,她的人便冲出来动手,这不是故意下了个套儿让孩儿往里钻是什么?” 吕中天冷笑道:“住口,你无非是想挑起我的怒火罢了,什么故意勾引你,简直笑话。” 吕天赐忙道:“还有呢。爹爹您不知道,之所以引起儿子怀疑的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儿子本已经控制住了局面,马原和顾全两名捕头也听从儿子的命令拦住了行凶之人。但那皇城司的副使马斌不知为何突然冒了出来。不但和梁王府的人称兄道弟,还威胁儿子要抓我去大狱。孩儿无可奈何,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作罢。爹爹,您说,这事奇怪不奇怪?那马斌怎地突然现身?还竭力为他们说话,这不是计划好的是什么?” 吕中天皱眉沉吟片刻道:“皇城司现在有巡查稽核之权,他们出来管此事倒也无可厚非。不过,那马斌当真和对方熟识?还称兄道弟?” “孩儿若是哄骗爹爹的话,便叫孩儿死无葬身之地。” “混账,发的什么毒誓?”吕中天骂道。 “是是是。爹爹,那马斌不但跟那帮人熟识,而且来的时间也正好在点子上。马斌还对孩儿说了许多对爹爹不敬之言,孩儿当时很想跟他拼命,但想到爹爹平日教诲说不要受他人言语所激,故而孩儿便忍住了。孩儿估摸着马斌也是想激怒孩儿,逼我做出不当举动。孩儿才不会上他的当呢。但此人言语皆是维护梁王府的人,很明显是有勾结。” 吕中天皱眉道:“马斌跟梁王府的人怎会有勾连?梁王府一向在杭州城居住,马斌在多数在京城为官,怎么会结识?” 吕天赐见爹爹似有怀疑之意,忙瞪眼叫道:“爹爹,孩儿没说半句假话,那马斌真的很他们称兄道弟呢。特别是对其中对我下手殴打的那个人亲热的了不得,一口一个兄弟的叫。对了,打我的那小子姓林,好像叫什么林觉。” “什么?林觉?”吕中天惊愕叫道。 吕天赐吓了一跳道:“爹爹这是怎么了?爹爹难道认识这小子么?” 吕中天嘿嘿冷笑道:“林觉……林觉……嘿嘿,人我倒是不认识,不过名字倒是听说过,他可不是王府的人。嗯……马斌和他相识,那必然是……必然是跟那件事有关了。吴春来的事儿没办好啊……嗯……看来我得找吴春来谈一谈了。” “爹爹,你在说什么啊?”吕天赐见爹爹口中说出一连串的莫名其妙的没逻辑的话来,忙诧异问道。 吕中天摆手道:“天赐,你好好的养伤吧,这几日不许你再出门,你给我闭门思过半个月。” 吕天赐叫道:“爹爹,那孩儿被打的事情难道就这么算了?孩儿差点被人家给废了啊。” 吕中天拂袖起身道:“说了半天你也没明白,这一次你只能给我忍着,因为是你有错在先。我走了。” 吕天赐叫道:“爹爹,孩儿有件事想求您。” 吕中天转身皱眉道:“又有什么事?” 吕天赐叫道:“孩儿看上了王府那个小郡主,孩儿想娶她为妻。爹爹不是一直催着孩儿成婚么?孩儿现在看上小郡主了,爹爹给我做主。” 吕中天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道:“混账东西,你明知这不可能。” 吕天赐捶着床铺叫道:“孩儿就这么一个要求,爹爹若不能答应孩儿,孩儿这一辈子便不成婚了,叫咱们吕家绝后。” “混账!”吕中天横眉怒骂道。 吕天赐梗着脖子道:“爹爹曾说过,我看上谁家女子,你都会替我做媒娶回家的,现在孩儿好容易看上了一个,爹爹却又反悔了。孩儿发誓,非梁王府郡主不娶。” “岂有此理!”吕中天怒气冲冲拂袖而去。逆子顽劣,不可理喻。这件事当然不可能。吕中天倒也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他认为儿子应该只是因为今日之事而心中难平,故而才故意给自己出难题。其实便是要自己为他出气罢了,倒也未必是真的喜欢那个女子。过几日事情过去,便也不会再提了。 …… 傍晚时分,林觉带着林虎和绿舞在大街上慢慢的溜达着。得知公子爷最终决定自寻住处的想法,绿舞和林虎都表示赞同。特别是绿舞,昨晚林觉和小郡主睡到了一起,这让绿舞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自己已经成了公子的人,并且在私底下绿舞一再告诫自己要摆正位置不要吃干醋,但当林觉夜宿在小郡主房里的时候,绿舞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绿舞对公子和小郡主之间的事情早就知道了,当初公子病重的时候,郭采薇和高慕青两人在院子里摊牌时的唇枪剑雨,绿舞在廊下听的清清楚楚。当时的绿舞其实是倾向于小郡主的。 绿舞其实一直关注着公子身边的这几个女子,对她们,绿舞有着自己的看法。曾经绿舞对公子和方先生的女儿方浣秋之间的事情是颇为认可的。在绿舞看来,方浣秋这种脾性温柔的人正是公子的良配。方浣秋和自己也是能够处得来的,因为方浣秋并不是那种会欺凌人的人。但后来,得知方浣秋身患顽疾之后,绿舞却又觉得她不适合了。因为绿舞完全是站在公子的角度上,她希望公子幸福,不希望公子娶了个不能伺候公子,反而拖累公子的人。所以,对方浣秋她只能在心中说抱歉了。毕竟公子是最重要的。 再后来,绿舞得知了林觉和高慕青之间的关系。而林觉也坦白的告诉了绿舞,他和高慕青已经在海岛上成亲了。对于公子的举动,绿舞背地里是很伤心的。当然那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绿舞同样觉得高慕青是不适合成为公子的正妻的。那是个女土匪,她怎么能配得上公子。而且高慕青耍枪弄棒的根本不是公子良配,倘若夫妻拌嘴吵架了,公子甚至不是高慕青的对手。这是不成的,这是乱了纲常了。 所以绿舞在林觉面前说过,那海岛上的成亲是不算数的,因为没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只能算是野.合罢了。这应该是绿舞在林觉面前第一次说出让林觉皱眉头的话。但这话绿舞觉得自己应该说,她有责任要说。 故而当小郡主出现的时候,绿舞是极为认可的。一个王府的郡主,又生的美貌可人,对公子又是极好的,无论从身份地位举止言谈都是配得起公子的。那次高慕青和小郡主的对垒,绿舞完完全全的站在了小郡主一方。虽然她对高慕青并无恶感,但在这件事上,她有她的态度。 可是,事情在后来再次发生了逆转。龟山岛上的惨案,高慕青在伏牛山中的遭遇,生死飘零,无依无靠,这一切都让绿舞生出了巨大的同情之心。本来自己也是身世飘零之人,父母来处皆不知,所以从那时起,绿舞对高慕青的感觉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加之跟随公子去往伏牛山这几个月的时间里,跟高慕青相处了这么久,逐渐看清楚了高慕青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对公子一心一意的好,对自己也好。绿舞觉得,如果高姐姐嫁给公子其实也很不错。 来到京城后,绿舞心里一直带着这种情绪。公子跟小郡主同宿的那一夜,绿舞在心里将郭采薇和高慕青做了比较,她认为,小郡主未必是公子的良配。那是梁王府的郡主啊,身上都带着一股骄傲的气息,养尊处优,什么都不愁。虽然公子就应该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但以后这贵女发起脾气来,公子岂非要受她的气?况且,小郡主居然就这么公然和公子睡到了一起,这种行为和她的身份极不相称。公子的正妻应该是端庄自持之人,怎能是这样的人? 总之,绿舞小小的心里正在起着微妙的变化,她有些不开心,甚至对公子也有了一些小小的埋怨。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当公子告诉自己要出去找房子住时,绿舞比谁都不开心。她认为公子这么做是对的。虽然那个大宅院美轮美奂,但绿舞并不觉的住着舒坦。她宁愿跟着公子住一间普通的宅院,宁愿亲手布置一些花草树木,也不愿住在那图画一般一尘不染的宅院里。更不愿小郡主那张美丽的脸庞和华贵的打扮在公子身边转来转去,吸引着公子的眼球。更不用说公子居然为了她在街上跟人斗殴,差点闹出大事来了。 正因如此,找住处的过程中,绿舞表现的很积极,跑前跑后的与人交流,很是上心。不过林觉和小虎相对而言便不那么积极了,一路上边看风景边打听,也没什么太大的进展。 京城的房价之高不言而喻。即便林觉他们只是要租一座宅院临时居住,但也不太容易。倒是在街边的招租告示上看到了几座庭院,然而要么便是价钱贵的离谱,要么便是房子不合住,不能让三人满意。 林觉的意思是,至少要和在杭州自己的小院差不多的大小,三间正房加个小小的院落,再加上两间厢房。而且环境还一定要清幽,不能太过吵闹脏乱。这样人能住的开,居住也舒适,更是自己安心读书的需要。然而,这样的庭院却偏偏就是没找到。所以,主仆三人走得双腿发酸,筋疲力竭,最终无所收获。 第四七八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眼看夕阳下沉,主仆三人放弃找寻,决定先回郭采薇的宅子,明日去外城寻找。毕竟外城范围巨大,大多数居民区集中在外城,房子的租价便宜些,可供选择的余地也多些。 三人沿着甜水巷往南,前往汴河大街。当行到甜水巷南口左近时,忽然间,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呼喊声。 “那不是……林公子么?” 林觉三人回头看去,只见一辆马车停在路旁,马车的车厢两侧两名女子的头像是两只猫鼬一般探出头来朝这边看。恰好引着夕阳的光亮,她们脸上敷的粉反射着白光,头上的首饰闪闪发亮,一时间林觉竟然没认出来。 “哎呀呀,果然是林公子,果然是啊。可算是找到了。”一名女子蹦下车来,脚下带风快步走来,脸上满是笑意。 林觉哈哈大笑道:“丹红姐,哦呀,居然是你们?” 另一名女子也快步走来,却是大剧院如今的副领班红袖。 “老天保佑啊,我就瞅着像,红袖还跟我争,瞧瞧,不是林公子是谁?化成灰我都认得。”谢丹红脸上笑的像朵花一般。 林觉翻翻白眼,谢丹红说的什么屁话,什么化成灰也能认得,这不是咒自己么? 红袖笑道:“是呢,还是你眼睛毒。马车一晃而过,我哪里反应的过来。” 林觉心里也很是高兴,谢丹红既来京城,那一定是谢莺莺也到了。自己还打算安顿下来之后,过几日让林虎挨着大街的打听她们的踪迹,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太好了,太好了,省的我满大街的找你们了。莺莺在哪里?你们几时到的京城?”林觉笑问道。 “我们二月中便到了,一大帮子人一路来京,可受了大罪了。来了之后找住处,安顿众人,这半个多月没把我累死。莺莺也成天累得够呛,前几天刚刚安顿完毕。莺莺昨晚吃饭时还说呢,林公子不知到没到,事前也没约定个见面的地方。这下好了,居然在大街上遇到了,这可太巧了。这下莺莺开心了。好多事也能定夺了。”谢丹红一连串的叽叽呱呱的自顾自说着话,看起来她也开心的很。 林觉笑道:“辛苦辛苦。你们安顿下来了?现在住在何处?” “就在前面不远,你们不是从北边来么?定是经过了我们的住处了。”谢丹红笑道。“赶紧走,回家,定然给莺莺一个惊喜。” 林觉呵呵而笑,当下跟着谢丹红和红袖一起折返回头,往北走了里许之地,在一栋宅院门前停下了。 “就是这里了。”谢丹红道。 林觉和绿舞林虎对了下眼神,同时笑了起来。谢丹红和红袖不解的道:“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 林觉看着这宅子门前的两棵大枣树笑道:“哎,当真是过门而不入啊。适才我们从这里经过,绿舞还说呢,这宅子不错,我们要是租下这里住便好了。我还笑她说这宅子价钱太贵,我们可没那么钱住这么贵的大宅子。没想到你们居然就住在这里。可不是天意么?” 绿舞笑道:“谢妈妈,你们好阔气啊,这宅子这么大,租钱定不低吧。” 谢丹红瞠目道:“租钱?姑娘买下了这里呢,说甜水井胡同清静,地段又好,这座宅子合住,所以花了两万多两银子直接买下了这里呢。” “买……买下了?”绿舞咂舌道。 “可不买下了么?特地留了后园的房舍给林公子住呢。一万多两银子,买的我都肉疼。这段时间简直花钱如流水,这么多年的积蓄怕是都花光了,哎!我劝也劝不住。”谢丹红心疼的叹息道。 “这下好了,叔,我们可不用到处找宅子住了。莺莺姐都替你准备好了。”林虎高兴的笑道。 “什么?你们难道还没落脚之处?你们不是来了几个月了么?林公子不是说伺候你先生,住在你先生家里么?怎地又要找住处?”谢丹红诧异道。 林觉笑道:“我们自然是有住处的,不过我们正想着另寻一处合用的住处。先生家里地方小,我们一直住在别的地方。不说了,我等不及要见莺莺了,咱们还要在外边站多久?” 谢丹红笑道:“哪敢让解元公在门口戳着,莺莺知道了还不要骂我么?快请,快请。” 众人进入宅院之中,这是个面积不算大的院子,但朴素整洁,绿树如荫,安静祥和。再往前是三间正房,中间一间作为厅堂使用。再往后便是二进的一个小庭院,外加两间东西厢房的小天井。 宅院虽然不大,但五脏俱全,二进的宅子在京城其实也已经是奢侈品。非富裕之家是住不起这样的宅子的。莫看京官多如牛毛,个个出来人五人六的好像是个人物。但其实他们的住处简陋的很,除了那些豪门大族以及相府皇亲巨贾之家,甚少有像样的宅邸。如方敦孺这般曾经和现在都是朝中大员的人,却也仅在榆林巷住在一处普通的宅院之中而已,这便是明证。 谢丹红说,这宅子值两万多两银子,那却是一点也不夸张。 众人进入后进的院子时,院子里正在洒扫忙碌的两个女子转头看来,忽然间惊讶的睁大眼睛。这两名女子正是谢莺莺身边伺候的婢女青儿和燕儿,她们对林觉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燕儿下意识的转头,朝着后面的房舍中颤声叫道:“姑娘,姑娘……” 林觉忙摆手挤眼。 “怎么了啊?我正忙着呢。什么事呢?”屋子里传来谢莺莺的回答声。 “哦!没事没事,没什么事。”燕儿忙叫道。 “没事你瞎喊什么啊。哎,消遣我玩儿么?我现在可没心情跟你们逗趣。”谢莺莺叫道。 燕儿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林觉挑了个大指给她点赞,然后轻手轻脚的朝廊下行去。红袖跟着要一起进去,一旁的谢丹红伸手拉住了她道:“你又跟着进去作甚?” 红袖愣了愣,旋即恍然笑道:“对对对,我去作甚?在旁边碍眼么?我还是去前边做事的好。嘻嘻嘻。” 红袖笑着离开,绿舞和林虎本来也是打算跟着公子进去的,听了这话忽然发现似乎不该跟进去了。林虎倒也罢了,绿舞心里别扭的很,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伸手将身边的一棵小树的树叶纠扯下来,用小手揉的纷纷碎落。 林觉轻步走进后宅之中,堂屋内空无一人,林觉径自走向东厢房,适才听到的谢莺莺的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掀开布帘进了东厢房中,只见一个美好的身影正背对着林觉站在雕花长窗之前,那身形林觉最熟悉不过了,不是谢莺莺还是谁? “这窗帘的布幔用什么颜色好呢?绿色太显俗气。蓝色太显冷淡。红色又不能让人静心读书,黄色吧……似乎又很土气。花布的话,似乎不像是读书人的房间,他那么有才学的人,住的屋子里必是要高雅不俗的。哎!真是教人发愁啊。”谢莺莺低声自言自语着说道。 “我看紫色不错。”林觉轻声道。 “紫色么?哎呀,这个想法不错。紫色神秘高雅,林郎确实教人琢磨不透,这颜色绝对适合他。但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谢莺莺依旧背着身子道,她显然是走神了,林觉答了一句,她居然没意识过来。 “他喜欢的。他一定喜欢。”林觉笑道。 谢莺莺的肩头一怔,整个人僵在原地,下一刻,她猛然转身过来,朝着林觉看来。当看到林觉笑盈盈的面孔时,谢莺莺瞪大双目,惊讶的张大了樱桃小口呆在原地。突然间,她伸手隔着衣衫在自己的手臂上拧了一下,疼痛的感觉让她意识到这不是做梦。 “莺莺,是我。怎么?不认识了么?”林觉笑道。 谢莺莺脸上泛起喜悦的笑容来,林觉张开手臂时,谢莺莺已经一头冲进了林觉的怀抱之中。 “你来了啊,真的是你来了啊。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让人四处打探你的消息,一直都没有。我还以为你没到京城呢。呜呜呜,我不是在做梦吧。”谢莺莺激动的热泪奔涌,紧紧的抱着林觉。 林觉用热吻回答了她的问题,两人紧拥在一处,缠绵不休。 良久后,二人才分开对坐,共话别时情形。 第四七九章 别后事宜 谢莺莺一行是二月中旬抵达京城的。此次谢莺莺来京城不仅仅是追随林觉而来,另一个重要的事情便是和林觉在杭州商议好的大剧院在京城开办分号之事。所以,此次跟随谢莺莺前来的是一只庞大的队伍。 除了谢莺莺谢丹红红袖和身边的几名丫鬟之外,随同前来的还有江南大剧院科班培养出的三十余名出类拔萃的女角。另外还有画师乐师工匠创作剧本等方面的一批二十多人的辅助人手。五六十人抵达京城,光是安顿这些人便破费了一番周折。 抵京这段时间,除了要安顿这些人之外,还要寻找合适的剧院开设的门脸地点,谈妥租约,准备新剧院的开张事宜。这一切让谢莺莺和谢丹红忙的是焦头烂额。况且剧院的开张可不是件简简单单的事情,要想一炮而红,打响在京城中的第一仗,那是绝对不能马虎的。所以剧本的选择,舞台设计,灯光乐器,服饰道具,都需要精益求精,一定要达到杭州大剧院的标准。而这些事情,对于谢丹红和谢莺莺而言,那可是件太难的事情了。 当亲自运作这些事情的时候,谢丹红和谢莺莺才意识到林觉对于大剧院而言是多么的重要。他不仅是大剧院的主心骨,所有除了演出本身之外的东西都需要他的巧思和安排。以前在杭州,林觉看似去大剧院中只是背着手去提提建议,发表一番看法,无所事事而已。但现在才发现,原来没有林觉的指导,这一帮子人都像是木头疙瘩一般,根本没法有效运转起来。 谢丹红和谢莺莺也想过勉强行事,二人竭力想靠着之前的经验来指挥众人行事,但是无论是各方面的准备和安排都远远达不到杭州时的效果。这是谢莺莺绝对不能容忍的。她已经完全明白了一件事,江南大剧院这个招牌之所以在两浙路冠绝各家剧院,便是靠的林觉所言的精益求精的态度,能他人所不能。无论从剧本灯光舞台的设计上,都要走在所有人的最前列,这才是成功的秘诀。如果粗制滥造的话,大剧院在京城是没有前途的,而且会砸了招牌。 正因如此,无论是从个人的角度还是从大剧院的角度而言,联系上林觉都是第一要务。故而,谢莺莺和谢丹红一刻未停的放弃找寻林觉。但她们在京城没有门路,茫茫人海,偌大京城,又何处去找寻林觉的踪迹?所以,半个月来,连林觉的半点消息也没有。 谢莺莺都有些气馁了。她决定只能等到春闱大考时去贡院考场之外堵林觉了,那是她最后的办法了。在此之前,开办大剧院的进度只能停滞下来,因为没有林觉在,很多事情是无法决定的。所以,这段时间些谢莺莺谈妥了这座宅院,花了两万多两银子的巨款买下了它,开始装饰这座宅子,作为将来和林觉居住的地方。为了能让林觉住的舒心,她亲自动手装饰,里边的家具用品装饰都揣摩林觉的心意来做,就像刚才林觉进来的时候,她正为了花窗上布帘的花色而烦恼。担心选的布料颜色不合林觉的意。 听了谢莺莺的一番话,林觉心里甚为感动。其实对于谢莺莺,林觉本没有太多的投入情感。毕竟当初和谢莺莺的相识只是偶然。过后助谢莺莺的望月楼夺得花魁之位也是基于一种怜悯和交易。那时候林觉在林家的地位正是很不好的时候,林觉为了反击,所以设计了一出管家捉奸的闹剧。而这需要望月楼的配合。所以,实际上那是一种交易而已。 真正和望月楼产生羁绊,那是在合伙开办江南大剧院之后。一方面林觉被谢莺莺敢于放弃一切脱离花界的勇气所感动,另一方面,也是被她为全楼生计而忧虑的慈悲心怀所感动。所以林觉才想出了让她们转型的主意来。这之后的发展其实出乎了林觉的意料。无论是大剧院的轰动和成功,还是和谢莺莺之间发生的事情,都是林觉之前没有预料到的。而两人发生肉体接触之后,林觉其实也是带着一种不可始乱终弃的想法接受了谢莺莺的。 若是将身边的女人排个序列的话,谢莺莺无疑是最末尾的一个。他既非林觉的初恋,又不是青梅竹马相依为命的伴侣,更没能和林觉出生入死,结下战斗的情义,更没有为林觉吃尽苦头饱受折磨。谢莺莺只是林觉身边的一个默默的坚韧的女子,以不令人瞩目的方式存在于林觉的生活之中。林觉甚至没有太感觉到她的的存在。所以即便二人确立关系之后,在情感的付出上,林觉给予谢莺莺的其实也是最少的。 可是就在刚才,林觉只站在那里听到谢莺莺自言自语的挑选自己喜欢的窗帘的颜色和花色。再看到这间屋子里一切的家居摆设,听到谢莺莺淡淡的说着她满城的寻找自己的消息的话,林觉的内心便大受震动。谢莺莺虽然不太愿意表达自己,但她最自己的爱意却也是极深厚的,只是她以自己的方式爱着自己,绝不会去要求林觉更多。甚至如果林觉没有看到刚才的细节,当自己住进来之后,甚至都不会知道谢莺莺为此花了多少的心思和纠结。 “莺莺,我向你道歉!”林觉握着谢莺莺绵软的手掌道。 “道什么歉?”谢莺莺笑道。 “其实……我来京城才三天时间,所以你之前在京城找我都是徒劳的。” “啊?你不是说……”谢莺莺惊讶的问道。 “是的,我年前说要来京城,其实我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请恕我暂时不能告诉你我去了哪里,将来我会告诉你的。所以我一直在别处呆到年后才来的京城。”林觉叹道。 谢莺莺愣了愣,忽然笑了起来:“林郎便是因为此事跟我道歉?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呢?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奴家现在心里其实还挺高兴的呢。” “高兴?”林觉莫名奇妙。 “对啊,这段时间我心里一直在想,就算我找不到林郎,林郎也该找得到我。妈妈说……说……”谢莺莺忽然沉吟不语起来。 林觉笑道:“她说什么了?” 谢莺莺赔笑道:“郎君莫要生气,妈妈不过是随口乱说罢了。她说……郎君是不是不愿见我们了,所以……不想让我们知道踪迹。” 林觉愕然苦笑道:“这个丹红姐,怎么会说这种话。” 谢莺莺笑道:“找不到你,大伙儿都急,所以便胡乱猜测了。所以奴家说心里高兴,便是因为知道了找不到林郎的原因是因为郎君没来京城而已,而非是故意躲着我们。郎君到了京城,又怎么会不来找我们?” 林觉叹道:“也不怪你们胡思乱想,是我平日对你关心不够。我也正打算安顿了之后便去找你们的。来京这几日事情太多,我也是分身乏术。先生那里,我林家二伯那里都要拜访的。” 谢莺莺点头道:“郎君不用解释,我明白的。这么说,你们这几日还没安顿下来么?那要是这样的话,奴家特意买下了这顿宅子,给郎君布置了住处,你……你……愿意住在这里么?” 林觉看着谢莺莺期待的眼神,微笑道:“岂能辜负你的一番美意,我自然要住在这里的。” 谢莺莺喜道:“太好了,太好了。这屋子里的摆设你觉得满意么?没经过你同意,这都是我自己布置的。这书案,这桌椅,窗外的景致,你满意么?” 林觉环视四周,点头道:“辛苦你了,我很满意。你很用心,这屋子我很喜欢。” 谢莺莺喜道:“那好,你们行李在哪个客栈,我这便命人去取来。铺上新被褥,今晚便可以搬来住了。好不好?” 林觉伸手搂过谢莺莺来,温存片刻,低声道:“莺莺,我明日搬来好不好?我也不瞒你,我现在住在梁王府小郡主那里。我要搬来,也需是明天。总不能今晚便急着搬来,那恐怕不太好。” 谢莺莺愣了愣,缓缓点头道:“哦,她也在京城啊。” 林觉咂嘴道:“小郡主年前便来了。” “哦,我明白的。没事,林郎自己斟酌便是,明日搬来或者……缓几日都成,可不要让郡主不高兴。奴家……奴家这里没事的。”谢莺莺低声道。 林觉捧过她的脸来,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不要多想,我本就打算搬离她那里,今日我们其实出来便是找住处的。我们还有甚多事情要做,这段时间我们得抓紧。大剧院得抓紧开张,几十号人在这里坐吃山空,丹红姐怕是要发疯。再说马上各地贡生聚集京城,京城这段时间最热闹,要抓住这个契机打开名气。我们要忙起来了,让一切都上正轨才是。” 谢莺莺微笑点头道:“好,听郎君的便是,你来了,我便安心了。” 第四八零章 宽容大度 天黑之时,林觉等人才回到了小郡主的大宅之中。小郡主等的着急了,生恐发生了什么事情。毕竟今日在大相国寺发生了一场争执,担心林觉等人在外边会出事。见到主仆三人无恙归来,小郡主这才放下心来。 用了晚饭之后,林觉和郭采薇手拉手在后园的亭台花树之间缓缓而行。春夜温煦,空气中满是花草的味道。草丛树枝之间虫鸣唧唧,让人心中安宁平和。 二人登上园中一座假山上的小亭,小郡主挽着林觉的胳膊,两人手掌交叉相握凭栏而立。 林觉看着院子里的红廊绿廓在灯笼照耀下的夜景,甚是美轮美奂,不觉叹道:“好美的院子,真如仙境一般。” 小郡主噗嗤笑道:“第一次见你称赞这里。” 林觉笑道:“这么大的宅子,你兄长居然只花十万两银子便买下来了。怕是半买半送吧。” 小郡主笑道:“怎么?又要发什么感慨么?抨击我们皇亲国戚巧取豪夺豪奢无度么?” 林觉笑道:“我可没这么无聊,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今日我们找到了一所宅院,只有两进的宅子,已经值两万多两银子了。我只是好奇,像这所大宅子,比那宅子打了十倍,又如此精美绝伦,地段又是如此金贵的地段,没个几十万两银子怕是买不到的。而你兄长只用十万两便拿下来,那必是有猫腻了。” 小郡主轻笑道:“这算什么?我家在京城可不止这一处宅邸。就拿我们的旧王府来说吧,虽在外城,但比这里可大了两倍。你知道我爹爹花了多少银子么?” 林觉摇头道:“不知道。” 小郡主伸出一个手指头晃了晃。林觉道:“也仅仅是十万两?” 小郡主抿嘴笑着摇摇头。 “一百万两?这个……虽然太吓人了些,但参考京城的地价,似乎也是个合理的价格。”林觉咂嘴道。 小郡主掩口葫芦:“什么一百万两?是一两银子啊。” “啊?”林觉惊呼道。 “有什么稀奇?我家可是皇亲国戚啊,你莫不是忘了,先皇是我父王的爹爹啊,就算当今的皇上都是我爹爹的亲哥哥呢。我们家姓郭啊,这大周天下都是我们郭家的。先皇赏赐一座宅邸给他的儿子当王府,只收一两银子,那有什么稀奇?”小郡主笑道。 林觉吁了口气道:“说的也是,确实是我大惊小怪了。我倒是忘了你们的身份了。” 郭采薇将头靠在林觉的肩膀上道:“不说这些了,这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毕竟是靠着祖荫所得。我其实佩服的是那些白手起家,然后凭借自己的本事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一切的人。像我们家这种,来的容易,其实去的也快。哪一天一不小心,便什么都没了。” 林觉拍拍她的脊背笑道:“你这可是太矫情了些,不知多少人羡慕你们的身份呢。你却说羡慕别人。” 郭采薇幽幽道:“可是你不是一点也不羡慕么?在你眼里,我们家是你敬而远之的人,我爹爹和哥哥在你的心中怕是都评价不高吧。” 林觉苦笑道:“这是什么话?各人有个人的想法罢了,我却也没有不尊重你父兄之意。难道我说过什么不敬的话么?” 郭采薇摇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万千人羡慕我都不稀罕,若我可选择,我可以不要这个郡主身份,跟你在一起,永远不分开。这个身份给我带来很大的困扰,让你都不肯在这里住下去了。” 林觉转身过来,紧紧抱着郭采薇小小的身子道:“不要这么想,你知道出身是无法改变的,而你也并不需要去挣脱你这个郡主的身份。那其实是一种优势,而非羁绊。至于你我之间的事情,你更可放心。我会让你父兄同意将你嫁给我的。事实上我感觉这一天越来越近了。你哥哥的态度有了很明显的改变,我在想,这次春闱大考也许便是决定的时刻。郡主自然不能嫁给平民,但若我考中进士,进入仕途,便是另一番景象了。” 郭采薇笑道:“你即便考不上,我也是要嫁给你的,休想甩了我,我可是郡主,我会调动兵马追杀你,哪怕你逃到伏牛山上那个土匪女人哪里,我也要抓你回来。” 林觉吐吐舌头道:“我好怕,郡主饶命。” 小郡主咯咯地笑的花枝乱颤。林觉也笑了一会,正色道:“薇儿,有几件事我得跟你说清楚了,免得你我生出芥蒂。” 小郡主收了笑容道:“什么事?如此郑重?” 林觉道:“先跟你说,我明日便要搬出这里了,我找到了住处了。” “哦?这么快?我下午命人出去帮你物色房舍,都还没找到呢。”小郡主声音有些黯然了,其实她撒了谎,真正的情形是,卫士们出去很快便找到了几处不错的宅子,只是小郡主没和林觉说,因为只要一说,林觉便要搬走了。所以,小郡主一直压在心里。 “是,就在甜水井胡同里,距离你这里也只有七八条街区。我要说的是,那是我认识的一个女子的住处,你应该也认识她,她叫谢莺莺。”林觉低声道。 “她?她来京城了?”小郡主惊讶道:“你搬到她那里住?难道说……你们……你们。” 林觉点头道:“是,这便是我要跟你说明的地方,我已经允诺了莺莺会娶她的,她……对我也很好。但这些事我觉得必须要提前告诉你,免得你我之间生出芥蒂来。我最不愿看到的便是和你生出嫌隙来。莺莺也知道你我之间的事情,她最担心的也是你不肯认可她。哎!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总之……你该明白我的意思,你能不能接受此事呢?” 小郡主看着林觉的严肃脸,忽然笑了。伸手摸着林觉的脸道:“你怕我不同意?我若真的不同意呢,你该怎么办?” 林觉苦笑摊手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若不开心,我也是能理解的。” 小郡主轻叹一声道:“其实你不必问我。你身边也不仅是这谢莺莺一人。绿舞呢?还有那个山寨上的高慕青呢?我知道,她们都是你割舍不下的人。虽然身为女子,我说我不在乎这些那是假话,但我又怎会为了这些事而责怪你。你既愿意跟我说这些,便是心里有我,这便够了。你们男子总是得陇望蜀不知满足,我们女人反对又有何用?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一点,我不是个小心眼的人,但你也要尊重我的感受。她们进门来我都不会反对,前提是她们要守规矩知礼节,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好。我并不介意有人对你好些。” 林觉都有些羞愧自己的花心了,但身处大周朝这个年头,三妻四妾是普遍现象,不这么做的反而会让人奇怪。更何况那几个女子自己确实一个也不能割舍。林觉当然不能说出什么‘我对你们的爱是一样多的’这种话来,事实上这也并无可能。但是即便世道如此,男人的本性如此,他心中还是有所愧疚的。这是他一个从地球上穿越而来的人内心深处的一种东西,却是有别于心安理得的大周朝的男人们的。 “薇儿如此大度,我能说什么呢?今后唯有对你更加的敬重爱护。其实,她们也都是些可怜的女子,比起你来,她们更需要保护。我实难舍弃她们。不过我保证,除了你们,我绝不会再有另外的非分之想,你放心便是。”林觉轻声道。 郭采薇轻笑道:“我嫂子说过,男人的话最不能相信,特别是关于你方才的这种保证。我哥哥在我嫂子面前保证了不下十次,还不是一个小妾一个小妾的娶进来?每次嫂子发怒,他都说下不为例。然而又当如何?” 林觉急道:“我跟你哥哥是不同的。” 郭采薇哂笑道:“郎君自然是我哥哥不是同一种人。然而,在某些事上,难保不是一样的。你们都是男人,还能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么?” 林觉苦笑无语了,他无力反驳了。小郡主的父兄都是妻妾成群之人,小郡主耳濡目染,自然颇受影响。这影响一方面是好的,便是她对自己身边的女人并不排斥,持有宽容的态度。但另一方面,却也让她认为天下男子都是和他父兄一样,是食色无厌之人。 其实林觉自己心里其实也还是很虚的,如果未来又遇到让自己动心的可爱女子,自己是否能抵挡住诱惑?特别是在这个年代,当男子可以娶众多妻妾的时候,那种道德上的愧疚感会低很多。如果再遇到一个可爱迷人的女子,而她又愿意做妾的话,自己能否心静如水?坚决拒绝?林觉不知道。拒绝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一件很煞风景的事情。 见林觉沉吟不语。小郡主笑着依偎在旁,用手指勾了勾林觉的鼻子,道:“好啦好啦,我信你不就是了。你是天下最独一无二的男子好么?我哥哥那种俗物怎跟你相比。但你可莫要轻许诺言,那岂非是自己给自己绑上了手脚?我只求能跟你厮守一生,却也并没有奢求你专情于我。我说的是真话,这样的事情咱们以后不必再谈了,你爱上谁?想娶回家来,只要你情我愿,我都不会反对的。” 林觉感动无已,只能紧拥佳人,温柔相待。 是夜,林觉用尽浑身解数,小郡主也抛弃一些顾忌,二人在深闺牙床之中,共赴巫山云雨,俯仰相融,极尽鱼水之乐。 第四八一章 枣园 清晨,林觉从小郡主温暖的怀抱之中爬起身来准备搬往甜水井胡同的宅子里。小郡主疲倦欲死,挣扎要起身相送,林觉将她按回被窝里去,告诉她不必送自己。又不是什么真正的分离,不过是换个地方居住而已,两宅之间相隔不过七八条街道,不过五六里的路程,根本用不着这些。 小郡主撒着娇搂着林觉亲了几回,这才放林觉脱身。整顿完毕出了后宅到了前院,一辆马车已经停在门口备着。一问宅中管家,方知这是郡主昨晚吩咐的,这辆马车是送给林公子代步之用的,方便林公子东奔西跑,免得受步履之累。 林觉感叹于小郡主的细心,郭采薇有时候贤惠的不像是王府中的郡主,身上既无傲娇之气,而且性格也温润慧秀和她那个兄长完全不同。 最高兴的莫过于小虎了,自从在伏牛山中将那匹御赐的马儿摔死在雪谷之后,这段时间奔波来去时,每每见到公子和绿舞姐劳累的样子,他便自责不已。现在有了这辆马车,便可以载着公子和绿舞来去自如了。这么大的京城,公子又要跑很多地方,这辆马车绝对实用。 辰时时分,林觉一行抵达了甜水井胡同的宅第。谢莺莺谢丹红等人早已在门口相迎。搬了行李进后宅安顿好之后,众人齐聚前宅堂屋商议事情。林觉昨日离开时便告诉谢莺莺,今日必须要敲定大剧院开办的地段,便于立刻开始装修和整体的设计。 众人商议了片刻,林觉提议实地去看,以便做出决定来,于是众人纷纷出门上车,赶往之前谢莺莺和谢丹红等人相中的三处地点实地查看。 谢丹红和谢莺莺等人相中的这三处地段,两处在内城,一处在外城。众人先往北行,去的是离此最近的马行街地段,在马行街中段的地段,正是内城中娱乐场所聚集的地方。这里有桑家瓦子,中瓦子,潘楼等京城著名的娱乐场所。勾栏瓦舍的存在让这里成为一处人流聚集之地。 谢丹红和谢莺莺相中的一座两层小楼便在马行街和任店街的交叉路口。从地段上而言,这是绝佳的地点。娱乐行业扎堆之处正好可以利用密集的人流,可以说生意开起来便自动有了客源。 然而,这座两层小楼的租金却是让人咂舌的。房东要出了一年三万两银子的让人难以接受的价格,而且要求一次性的将一年的租金交清。更要命的是,他居然不肯让人加以改造。林觉当即便招呼众人上车离开。就算地段再好,若不能达到自己想要的演出的效果,对林觉而言也是不值得的。况且,房租的价格也让人难以接受。 这一次开分号的钱都是谢丹红和谢莺莺出资,两个人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了,凑了四万两银子,可谓是破釜沉舟了。现在光是房租便要花掉三万两,后面还如何进行下去? 很快,位于御街以西的曲院街一处地点也被林觉排除,几乎是同样的原因,让林觉觉得房租太高,这会让经营成本变得更高,而且会影响后续的装修和其他方面的设计预算。林觉决不能容忍用一种粗制滥造的方式开始大剧院在京城的演出。 就这样,众人不得不离开相对繁华的内城,赶往外城的最后一处相中的房舍。那是位于保康门外,位于城东南角的蔡河和汴河之间的一条小街上的一座巨大的临街木楼。不仅有临街的两层楼房,而且与之配套的居然是后面的一座大宅院和十几座房舍。 一问价钱,整座楼房和宅院加在一起,一个月租金一千两。一年便是一万两千两银子。这个价钱比之内城两处的租金足足便宜了近六成还多。而且,这房东家还只是半年一收租金,并且同意对前面的木楼进行改造。只是提出要求,最终不租的时候要求给予还原便好。 林觉当即拍板,要定下此处作为大剧院在京城的第一家分号的立足点。不过,对于这个决定,谢丹红颇有些担忧。 “林公子啊,人说‘宁争闹市一寸地,不要偏处一间屋’。咱们是要开门做生意的,这条街太小了,而且太偏僻了。左近也并不热闹,这要是开张了,谁来瞧啊?虽说房租便宜了些,但若是生意不好,那岂非是开着也是亏本。之前我们便已经否决了这里,特意去内城找了两处,没想到你倒是选中了这里。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银子的事情,大不了老身将最后五千两养老银子也拿出来便是。” 林觉笑道:“丹红姐啊,做什么事都要讲究和性价比才是。内城外城虽然有所差异,但我个人觉得差异不大。比如说,内城确实繁华,客流量大,也许会生意不错。但在这里未必便会生意不好。我给你算笔账。房租一年可省下来一万八千两,而且这旁边的大宅子可以让戏班的演员们都安顿子啊戏院左近,既节省了安顿的费用,又避免劳顿之苦。一年下来又省下几千两。加在一起,只是挪动一下地址,便可腾出两万多两银子的结余,这难道不是件好事么?” “至于你说的客源的问题,这恰恰是我最不担心的事情。第一点,节省下来的这几万两银子可以让我们后期的舞台灯光布景以及剧院的装修得到充足的银两支持,从而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只要戏演得好,舞台效果独一无二,又何愁无人来看戏?其次,我大可进行全城的造势和宣传,这些事咱们在杭州不都是轻车熟路么?营销的手段我多得是,为了吸引别人来看戏,我们甚至可以采取免费试看的方式争取口碑。资金充裕的情形下,我们可以在内城汴河上的码头上租船宣传,免费接送客人来此看戏。总之,我是很有信心的。银子用在这些方面,不比给那些黑心的房东要好的多么?” 林觉一番话彻底打消了众人的疑虑。当下说干就干,林觉立刻便要和房东签订契约,并且要求租赁长期的契约合同。房东一家自然开心的不行,本来自家的房产因为地处偏僻外城便很难租出去,本想着对方还会还还价什么的,没想到他们不但不还价,还愿意长期租下来,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房东老丈倒也是实在人,他问清楚了林觉等人是要在这里做生意后,表示了担忧之情。不过见对方坚持如此,便也不说什么了。 当下找人作保,订立契约,交付银两之后,一切成了定局。 中午时分,众人在一家小饭馆中凑合了一顿,午后时,接到通知的演员和乐师画师工匠等人陆续赶到。林觉等人就在稍微整理过的木楼二楼上召来了会议。林觉宣布,从即日起,三十余名女演员们搬到此处落脚,准备为新剧目进行排练。其余人等要全力准备配合改造剧院,搭建舞台,布景台以及灯光系统。 经历了半个多月的无所事事的等待后,众人其实也心急如焚,没有头绪。但现在林觉重新坐镇指挥,众人心中也有了底,心情也好了很多。 会上,根据这两层小楼的建筑格局,林觉当场和众人研讨,当场画出了样图。经过众人一番讨论通过后,舞台的格局和剧院的结构雏形基本敲定。有了这张草图,便可按图索骥进行改造。当大格局完成之后,便可进行内部的精细的设计,那便是后话了。 一直忙到傍晚,众人才精疲力竭的回到甜水井胡同的宅子里。虽然人人疲惫欲死,但精神上却很兴奋。今日一天,在林觉的带领下干了自己这么多天也没干好的事情。现在房子也租下了,规划草图也画出来了,明日起便可雇佣人手大肆的进行改造了。 一群人兴奋的聚集在前厅中叽叽喳喳的说笑,林觉坐在一旁喝着茶水,心里从未有过的安稳。一切都在慢慢的进入正轨,找到了老师和师母,找到了小郡主也找到了谢莺莺,几天时间里,从进入京城时的陌生和彷徨,到现在可以安稳的坐在宅子里喝茶。这已经标志着自己正在慢慢的融入这个城市,慢慢的习惯京城的生活。 晚饭后,林觉忽然想起一事,于是叫来林虎让他去一趟榆林巷送信给方先生。目的便是告知方敦孺自己换了住址的事情。若是不通知方敦孺,他恐以为自己还住在客栈之中呢。 林虎应声便走,谢莺莺忽道:“咱们这宅子没名字,小虎去了怕说不清楚。莫若公子给宅子起个名字吧。明日派人做张匾额挂上。” 众人齐声叫好,都期盼的看着林觉,想让林觉给起个好名字。 林觉点头笑道:“也好,住处岂可无名。恩……昨日我们来时,院门门口两棵大枣树让人印象深刻。到了五月份,便是枣花开花的时候,届时必是满树枣花,香馥满枝头。枣花落时,飘落如雨,一定更是美不胜收。正所谓‘蔌蔌衣巾落枣花’,干脆咱们这里便叫枣园吧。” 众人齐声叫好,觉得这个名字既好听又好记,而且还一点不矫情做作。关键是公子还顺口做了一句诗出来,更是难得。谢莺莺心想,这句诗也一定要命人刻在院门口才是。 “小虎,你便告诉方先生和方师母,就说我们住在甜水巷胡同枣园之中。有事的话,沿着胡同一找便找到了。”绿舞吩咐道。 第四八二章 不速之客 次日上午,林觉去汴河码头上雇佣了一批苦力。在京城,雇佣苦力是很简单的事情,各处码头上都有一群群等着人雇佣的人手。要么卸货装船,要么去做别的体力活。林觉给出的价钱高出正常价格两成,这样他便可以在一群人中随意挑选那些健壮老实的人去干活。 晌午时分,林觉带着数十名苦力赶到外城剧院工地,江南大剧院内部的人手早已翘首以待。接下来按照任务的分派,由自己的工匠带领着这些苦力对大剧院开始了大规模的改造。林觉亲自坐镇于此,一方面现场解决工地上的各种事情,另一方面也可以抽出时间来在后面的院子里进行剧本的创作。 原本林觉已经说过,以后所有的剧本都不会再亲自创作,但这一次林觉还是决定破个例。毕竟这是在京城开办的分号,要一炮而红的话,剧本必须过关。虽然之前和谢莺莺她们商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觉得还是用在杭州演过的老剧目保险一些。毕竟那些都是已经成熟了的,被证明是成功的剧目。 但是,问题是现在那些剧目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自从去年林觉疯狂敛财的那一波之后,将很多剧目以签名售书的方式给卖出去了,这造成了这些剧目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难保京城中不会已经知道了这些剧目的内容。作为新开张的江南大剧院而言,炒冷饭便会适得其反了。 所以,为了规避这些风险,林觉决定亲自创作一部剧目。当然,随行来京的有几名是江南大剧院带来的专司剧本创作的落榜举子,林觉自然不肯放过他们。让他们在旁磨墨铺纸,并且根据自己的故事梗概设计对白台词,想像场景灯光等等,进行集思广益的头脑风暴。 林觉并不想出什么幺蛾子,他这次要写的是在大周朝民间有所传闻的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林觉曾经做过一些简单的调查,梁祝的故事大周朝虽然流传广泛,但却没有任何一本关于这个故事的长版本。大多问及便知,但详谈便不解。于是林觉决定将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写成长剧本,作为江南大剧院在京城的第一场大戏。 大周朝目前还算是太平盛世,通过在杭州的大剧院的演出实践,林觉也算是摸到些大周百姓的心理。这年头民风奢靡,生活安逸,所以百姓们对金戈铁马之类的剧目没什么兴趣。相反他们更喜欢一些情爱悲欢之类的个人情感类的剧目。悲则跟着掉泪,喜则跟着欢笑。他们并不抱什么大志向,只想在简单的生活之外能够跟着剧中之人同悲喜共跌宕,带来一种满足感而已。而梁祝无疑和《西厢记》《窦娥冤》《杜十娘》一样,都是能让他们高潮的故事。 故事确定下来,同窗结拜,十八相送,楼台会,抗婚哭灵,化蝶等几幕剧情完全确定之后,林觉便开始了埋头的创作。得益于对这个故事的熟悉以及对后世流传的一首协奏曲的喜爱,这个过程其实并不太难。那些耳熟能详的桥段和语言,其实只需稍加润色改动,将整个剧目的氛围和台词变得更为适合大周朝百姓的口味便可。其实说是创作,也不过是一种改编罢了。 最难的部分其实是根据每一幕的内容设计出布景道具配之已声光之影。这是江南大剧院的强项,但这也是最难之处。 为了得到最佳的效果,林觉和几名学子画师布景道具光影工匠等人进行了反复磋商,一个个的确定方案,并将之落实下来。在这个过程中,几名新加入时间不久的学子们获益颇大。他们原本只是被招募进来写剧目的,但他们也仅仅限于写剧目而已。但看着林觉这两天里所做的一切,他们才明白,光是写剧本是没用的,江南大剧院的辉煌绝非是靠着一本好剧本好故事便能有的。而是各方面通力合作,融汇一体之后呈现出的各方面最好的效果,才得以有了大剧院的火爆人气。 两日后,誊录好数份剧本被交到了谢莺莺手上,在后园腾空的三间房舍被简单的整修了一番作为排练场地,谢莺莺终于能够开始带着众演员进行排练了。当排练房中丝竹乐起,曲声飞扬的时候,谢丹红笑的嘴巴都合不拢了。一切的烦忧都随着这排练的曲词丝乐声消失了。大把的银子花了出去,不久后这些人会大把大把的将银子赚回来。 剧院的改造进度颇快。此次剧院的格局依旧是两层看台。所不同的是,包厢的数量增加了一倍。林觉明白,京城这种地方,达官贵人多如牛毛,谁肯坐在一群百姓中间听他们鸹噪?所以,包厢,乃至豪华包厢是不可少的。虽然包厢的增多占据了大量的普通坐席。但将来在定价时,包厢的受益却绝对会是普通坐席的几十倍。 在杭州时,林觉开办大剧院之初的初衷还是让百姓们能够有机会看戏,尽量便利于民。但在京城,林觉便不这么想了。林觉需要钱,他终于意识到了钱的好处。之前那种想法是不对的。从伏牛山上下来之后,林觉的想法有了巨大的改变。他要钱,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因为伏牛山需要钱,自己要在京城立足需要钱,方方面面都需要钱。圣贤书上教导的所谓‘君子固穷’之类的话,根本不能信。这年头,没钱便没命。就像伏牛山中发生的事情一样。没有自己两个批次注入了三四万两银子巨款,落雁谷大寨中的那些人怕是早就全部死光了。钱就是命啊。 这一次林觉想好了,怎么赚钱怎么弄。包厢,茶水,糖果,点心,必须要一条龙的服务,也必须要一条龙的高价。林觉甚至无耻的想,如果某个达官贵人看上了某个剧中的演员,只要价钱合适,也是可以做一做这皮肉生意的。不过林觉也只是想想而已,估摸着自己一旦说出来这种话,谢莺莺怕是会立刻觉得自己瞎了眼,怎么爱上了这么个无耻之人。好容易带着众人脱离花界苦海,这家伙居然要推人进去,那不是无耻混蛋是什么? 舞台的布置依旧是林觉擅长的旋转升降系统,这个系统一直是大剧院的不传之秘。要想从各处感官刺激观者,便需要这些看似根本没必要的装置和舞台。就是要以这种匠心和细节来打动观众。就是要以看似奢靡的舞台背景营造身临其境之感,从而让百姓们产生共鸣之感,这才是舞台剧成功的关键。 对于这里的大兴土木,周围街坊百姓甚是觉得奇怪。打听之后听说这里是个演剧目的剧院,登时没把街坊大叔大婶们笑死。 一位在街对面卖炊饼汤面的胖大婶当着林觉的面断言:“小公子,不是大婶儿咒你们,咱们京城瓦子成千上万,最有名的几家也没你们这么大费周章。你们花这么大气力,最后怕是连一个来看的都没有。到时候怕是血本无归哦。大神放句话,不出三个月,你们便得关门大吉。” 林觉哈哈笑道:“大婶儿,咱们打个赌,若是我这里生意兴隆该怎么办?” 胖大婶道:“不可能,若是你三个月不关门,我便关门走人,回乡下种田去。” 林觉大笑不已,对着胖大婶那张满是面粉的肥厚的手掌拍了一下道:“一言为定。” …… 三月初七日上午,林觉正在大剧院整修现场忙碌的时候,街道上一辆黑色的马车缓缓驶过,最终停在了不远处的街口。从马车车辕上下来了两名健仆,径自走向施工现场。 “劳驾问一下,林觉林解元是在这里么?”一名健仆站在大剧院高大的门廊下大声问道。 有人立刻禀报林觉,林觉从二楼的回廊处探出头来,朝下问道:“谁找我?” 那健仆仰面叫道:“你便是林觉林解元么?” 林觉道:“我是林觉。” 健仆拱手向上道:“请林解元跟我们走一趟,我家大人想要见你。” 林觉皱眉道:“你家大人是谁?” 那健仆皱眉道:“叫你跟我们走一趟便走一趟,问这么多作甚?” 林觉笑道:“笑话,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你要我去我便去么?你家大人是谁难道见不得人么?怎地连名字都不敢报?” 两名健仆互相看了一眼,转身便走。林觉疑惑的看着他们走向街角的马车旁禀报,不久后,马车车门开了,下来了一个人。距离并不远,林觉的目力很好,当他看到那人的身形后,顿时头皮有些发麻,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 “你们先忙着,我去去便来。”林觉吩咐众人,整了整衣衫下了二楼,刚迈出门廊来到街道上,马车上下来的那人已经来到了左近。 “嗬,好大的架子啊,我的人都请不动你林解元了。”那人见林觉走来,脸上笑容灿烂之极,话语中却满是揶揄。 “不知是吴大人到来,我还以为是地痞流氓前来捣乱呢。不瞒吴大人说,这几日来了几批街头闲汉讹诈钱财,我都被他们弄的怕了。”林觉笑着上前恭敬行礼。 第四八三章 虚与委蛇 来者正是吴春来,吴春来穿着一件黑色薄衫,头戴纱帽,一副休闲春装打扮。眉目清俊,大袖飘飘,依旧那么英俊潇洒。 “大人怎么到这里来了?微服私访体恤民情么?”林觉笑问道。 “呵呵,林解元啊,来到京城不少天了啊,忙的热火朝天的这是在做什么啊?本官还以为你会去拜访我,可等来等去,没等到你林解元的影子。这不,本官只能亲自来拜访你林解元了。”吴春来微笑道。 林觉忙道:“哎呦,这倒确实是在下的不是了。原该去拜访吴大人的,这忙着忙着便忘了。还请吴大人恕罪。回头必去府上拜访。” 吴春来冷笑一声道:“罢啦,罢啦,这么着要你去也没多大的意思。来来,咱们去那边说话,本官此行来便是来找你的。” 林觉拱手道:“敢不从命。话说,吴大人怎知我在此处?” 吴春来淡淡道:“我连你的行踪都不能掌握,你当我这么多年在京城白混的么?” 林觉默然无语,心中长了个心眼,暗自告诫自己。这里是京城,自己以为无人关注自己,但实际上自己的行踪早在他人的目光之下。今后的行事可要小心谨慎了。这么看来,自己快速搬离小郡主的宅子是明智之举。 林觉跟在吴春来身后,两人缓步来到了街口马车之旁。吴春来当先上了马车,朝着林觉招手道:“进来说话。” 林觉愣了愣,还是坐了进去。蓬的一声,车门关闭,马车中光线幽暗起来,吴春来微笑的脸也在瞬间变得阴森了起来。 “小师弟,你很不错嘛。中了解元是么?厉害啊,厉害。”吴春来轻声道。 林觉笑道:“吴大人见笑了,这真是运气,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能中解元。” 吴春来轻笑一声道:“是么?我倒是早就想到了。” 林觉笑道:“大人这是抬爱了。这一次真的是运气使然。比我厉害的人多的是,只或许我的答卷被主考对上眼了。侥幸之极。” 吴春来微笑道:“小师弟,算你还有些自知之明。你是怎么成为解元的,心里还没点数么?在我面前何必还打这个马虎眼?你难道不该对我道声谢么?” 林觉一愣,诧异道:“吴大人此言何意?我打什么马虎眼?我中解元怎地跟吴大人有干系了?” 吴春来皱眉道:“林觉,人可不能这样。受人之恩,就算不保,也不必抹杀的干干净净的。你当真以为鬼神不知么?你也不想想,主考官胡大人为何会助你。为何会暗示你。那可都是我在背后打了招呼的。所以你得解元之事我早有心理准备,因为这件事就是我安排的。” “什么?”林觉惊讶失声道:“吴大人这话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了?” 吴春来晒道:“还装,非得要我明说不成?两浙路主考胡大人是我的朋友。秋闱之前我跟他打了招呼的,要他对你多加照顾。所以他才会丢纸条给你,让你在试卷上做记号,然后识别你的试卷点你为头名状元。你该不会是以为这是神仙相助吧?” “纸条?记号?”林觉更加的满头雾水了。 “你可真是能装,胡大人丢给你纸条,让你在试卷文章中写下‘丕休哉’三个字作为认领记号,然后认出你的身份,便可点你为第一。这事儿我全都知道了,也是我授意他如此的,你何必还装成懵懂无知之状?这可不好。你这样我很不高兴。”吴春来低声喝道。 林觉愣了半晌,在脑子里理了半天,忽然笑出声来。 “吴大人,我算是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这个解元是你授意监考胡大人为我作弊而来?” “这叫门路,不叫作弊,不必说的这么难听。谁拿第一名解元都可以,但我器重的人拿第一更好些。你不必感谢我,你是我小师弟,我原该帮着些你。”吴春来沉声道。 “哈哈哈,吴大人,你怕是弄错了吧。我从来没见什么纸条,答卷上也没写什么丕休哉这样的话。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不过……你可能是被人骗了吧。这些事我可都没做。至于这个解元,其实我也不稀罕,我岂会为了这个毫无作用的解元来干作弊的勾当?呵呵和,吴大人一定是弄错了什么。”林觉大笑道。 吴春来浓眉紧锁,冷声道:“林觉,人可不能忘恩负义啊,本官可并没有求你回报什么。但此事你居然不认,那可不好,大大的不好。” 林觉摊手道:“吴大人怎地还是不信?作弊之事我林觉岂屑于为之。既然你执意坚持,我觉得我们必须澄清此事。我可不想背负作弊的名誉。吴大人应该有权利调阅我秋闱试卷吧,大可拿出来瞧瞧,看看我有没有写下记号。最好是让那胡大人来跟我对质一下,我倒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实在不成,我自己去衙门自首,请求查个水落石出。” 吴春来愣在那里半晌,疑惑的道:“你当真……没写记号?你这解元当真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得的?” 林觉苦笑道:“那还能有假?吴大人是来羞辱我的么?” 吴春来沉吟半晌,心里忽然大骂连声。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被胡永培给糊弄了。两浙路秋闱大考结束之后,胡永培回京后第一时间找到自己表功,说他如何如何辛苦和冒险的为了那林觉过关的事情忙活,差点被其他的考官发现。最后,通过在纸卷上以暗号文字的方式沟通,然后又是如何如何的力排众议,点了林觉为第一名解元云云。总之说的是惊心动魄天花乱坠,仿佛冒了天大的风险一般。 吴春来原本对他点了林觉为第一名解元有些不满,觉得他做事太过分了些。自己只想让林觉高中便罢,点了解元太过高调,复核时容易出问题。但后来试卷经朝廷复核通过,吴春来虽觉诧异,却也放下心来。现在看来,这家伙一定是欺骗了自己,林觉能秋闱夺魁的原因根本就是他考的好而已,而礼部和政事堂的联合审核没有出问题的原因也正是因为林觉考的足够好罢了。事实上这个家伙一点忙也没帮上。 吴春来恨的牙痒痒,亏自己还许诺了在胡永培升任礼部尚书的事情上大力相助,这厮完全是骗取了自己的承诺。更让人尴尬的是,这谎言骗的自己今日自己居然当着林觉的面将这个秘密说了出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林觉说要朝廷核查此事证明自己没有作弊,那不是将这件事公之于众么?那岂非是要了自己的命不成。 吴春来见机颇快,他岂能容这件事变得不可收拾,于是脑中急转,笑道:“小师弟,何必如此激动,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适才所说的一切都是试探你罢了。” “试探我?有那这件事试探的么?说我作弊中的解元,这可是抄家杀头的大罪,吴大人可真会说笑。”林觉冷笑道。 吴春来呵呵笑道:“小师弟呀,这你就不懂了。我这真是为了你好。你将来是要入仕的,但你恐怕并不知道官场之险恶,人心之艰深。将来很多人都会跟你称兄道弟,表面上好的要掏心窝子一般,在你不防备的情形下,你的一言一行都会被他们记在心里,你的无心之言会成为他们告发你的证据。为了能往上爬,他们什么都能干得出来。所以啊,适才我故意试探了你一番,故意捏造出那番故事来让你应付。你若是当真信了,那你便完了。若我有别样心思,便可凭此事让你完蛋了。这便叫做官场险恶。很好,你很不错,经受住了我的试探,本官很是欣慰。呵呵呵。” 林觉脸上带着笑容,心里鄙夷之极。吴春来怕是将自己当三岁孩儿了,这样的话也能骗到自己不成?很明显,吴春来是真的在自己秋闱大考的事情上做了手脚,真的让那位礼部的胡大人帮自己作弊的。 回想起前几日在和那位胡大人同车去往御史台的路上,胡永培曾经问过一嘴,问自己有没有去拜访吴春来。当时自己觉得挺奇怪的,现在则完全对上了。胡永培当时必是以为自己跟吴春来有着某种关系,否则吴春来怎会冒大风险为自己秋闱大考的事情帮忙。所以自己到了京城之后理应去拜访吴春来的。胡永培也许是一时嘴快,所以问了那么一句,之后便及时打住了。 而这件事的逻辑关系,林觉也理清楚了。吴春来忽然对自己入仕的事情如此上心,那正是因为在杭州城中的那次谈话。当时吴春来逼迫自己作为眼线安插在严正肃和方敦孺的身边为他们通风报信。而自己当时则已尚未入仕,无法为其效力的理由拖延了过去。吴春来应该是担心自己消极抗拒,所以让胡永培替自己作弊,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考上科举,这样自己便没有推诿的理由了。 为了拉拢自己作为他们的眼线,吴春来还真是煞费苦心。而自己之所以让他如此上心,还是因为自己特殊的身份。自己即可在严正肃和方敦孺身边探听消息,甚至可以在梁王府中出入,对他们而言,这简直是最佳的人选了。 “原来官场之上尽然如此险恶么?吴大人原来是为我好。受教了受教了。官场既然如此凶险,我都不敢当官了。这次春闱大考,我还是应付一下得了,中了进士未必是好事。”林觉笑道。 第四八四章 内心所想 (二合一) 吴春来皱了皱眉头,没想到林觉会这么想,那可不是弄巧成拙了么? “你也不要过于担心,我说的险恶只是极端情形之下,正常情况下还是太太平平的,否则天下人谁还来当官?但正如我之前在杭州跟你所说的那般,入仕当官最重要的是要有靠山,有人提携你。关键时候有人替你说话,为你出头。脚下站在何处位置,这是很重要的。我也不用说太多,在杭州时,我已经跟你谈的很透彻了,你该明白我的意思。我别的不敢保证,我能保证的是,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保证你在这朝堂之上飞黄腾达,没有人敢对你指手画脚。反之,你会过的很不顺。” 林觉叹息道:“我明白了,吴大人今日来便是来跟我说这些的么?春闱大考还没开始,我也未必能考中进士,其实吴大人大可不必这么早来跟我说这些。起码要等我中了进士,然后又有机会留在京城,再来说这些话也不迟吧。” 吴春来呵呵笑道:“我今日来可不是来跟你说这些的,该说的在杭州都说清楚了,我吴某人不喜欢啰嗦。今日我实际上是为另外一件事来的。” 林觉道:“哦?吴大人为了何时而来?” 吴春来转过头来,狠狠的盯着林觉道:“你还敢问?你自己做了什么事你难道不知道么?” 林觉皱眉道:“还请大人明示。” 吴春来道:“少跟我来这一套,我问你,三月三那日,在大相国寺广场上,你做了什么?” 林觉恍然大悟,咂嘴道:“原来是那件事。” 吴春来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啊。连吕相的爱子都敢打,你当京城是你们杭州城?你可以随便撒野?我告诉你,吕相非常的生气,若非我在他面前竭力为你维护,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过安生日子。你还能像个没事人一般在大街小巷中随意溜达?” 林觉皱眉道:“吴大人怕是不知前因后果……” “我才不管什么前因后果。我只告诉你,吕相你是得罪不起的,我有今日全靠吕相提携,将来你也要吕相的提携。你若是想不明白这件事,那你便是个废人。你想入仕后飞黄腾达,最终靠的是吕相这个靠山,明白么?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你是不是以为严正肃现在当了副宰相,先生做了御史中丞,还有个梁王爷为你们撑腰,便觉得了不得了。我可告诉你,这些都是假象,真正的靠山只有一个,便是吕相这里。我今日来此便是向你重申此事的,你莫要自己毁了自己。莫要做些你悔之不及之事。” 林觉愁眉沉默不语,吴春来似乎觉得自己的话重了些,于是缓和语气道:“我知道这件事其实是衙内公子先惹的你们,你出手是为了保护梁王府的那个小郡主。我知道你和那小郡主的关系不一般,你要当护花使者也无可厚非。但你怎可殴打衙内公子,而且还下那么重的手。不过这件事我已经替你摆平了,回头找个机会,我带你去见吕相,你跟吕相和衙内公子道个歉,事情也就结束了。明白了么?” 林觉心中冷笑,口中却满口答应。 吴春来对林觉的态度很是满意,顿了顿,沉声道:“还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你莫非是真的对梁王府的那位郡主有什么想法不成?我可告诉你,你千万莫要有这种想法,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是为了你好。你若不信,将来受了牵连没有人可以救你。你莫想着脚踏几只船,又想当梁王府的东床快婿,又想着上吕相的大船乘风破浪,这是不可能的。小师弟啊,你该娶个未来能对你有所裨益的夫人,而非是拖累你的夫人。这一点我可以现身说法。我的夫人是吕相替我牵线搭桥的,出生于京城豪门大族秦氏家族。我的老丈人是前任的副相,跟吕相是一对好搭档。这桩婚事于我受益颇多。你瞧,这才是真正的有益的婚姻,明白么?” 林觉很想问一句,为何吴春来会说将来小郡主会成为自己的累赘?莫非他也知道梁王府即将倒台的事情,莫非他也是经历重生能知以后事情的人不成?不过林觉很快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吴春来这么说应该不是因为他可以预知未来,而是基于他的立场上而言。或许他的话中隐含之意便是,吕中天等人即将对梁王府发动攻击,这会导致梁王府倒台。如果自己的猜测正确的话,或许是洞察到了一些机密的隐情。只是不知道他们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形式对梁王府发动攻击,或许自己该偷偷提醒一下王爷父子。 “吴大人想多了,我岂敢对小郡主有什么高攀的想法。不过是在杭州有些交往,来到进城后又遇到了。承蒙小郡主相邀,便去她宅中住了两日。那日也是陪同她游庙会,根本没有其他的隐情。王府的郡主怎会看上我这样的人呢?”林觉微笑道。 吴春来点头道:“那就好,我想你也不会有这么不切实际的想法。我知道你数日前便已经搬出了那里,现在和一帮杭州来的女子住在一起是么?那女子是不是杭州望月楼的谢莺莺?你曾经帮她夺了花魁桂冠是么?呵呵,你瞧,我对你们可是了如指掌的。才子佳人倒也让人羡慕,我对此并无意见。” 林觉心中恼怒之极,果然,自己的底细吴春来早就掌握了,但不知他还知道自己多少的秘密。 吴春来兀自滔滔不绝的说话:“小师弟,你其实也不必妄自菲薄,其实什么王府郡主,哪怕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有当如何?没了那个身份,她们甚至不如青楼女子可爱。想我吴春来自小家中贫寒,出身低贱。但我还不是靠着自己的本事一步步爬上了现在的位置?当年我是穷小子的时候人们对我不屑一顾,那些豪门贵女们眼皮子也不带眨我一下的。但我告诉你,现在我的内室中妻妾成群,其中两个是豪门之女,三位是朝中重臣之女。又怎样?当初她们恐怕怎么也想不到,她们会成为我这个穷小子的妾室和奴婢,但她们如今还不都围着我转?我要是不高兴了,她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吴春来似乎是越说越兴奋了,收不住嘴巴了,指手画脚口沫横飞的继续道:“所以啊,人千万不要妄自菲薄,要好好的奋斗,不顾一切的往上爬。人生便是如此,英雄不问出身,英雄不问手段。当你爬上顶峰时,那些在路上嘲笑你,看不起你的人都会仰视你,都会忘记你所做的一切不好的事情。人都是只看地位结果的,成王败寇,历来如此。为了成功,不必将自己拘泥于那些枷锁之中。你读书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真的去遵照书上的道理去做,读书的目的只是作为跳板踏足另一个境界。那只是手段而已。明白么?” 林觉对这个吴春来已经彻底的无语了。吴春来这种人是可怕的,在这个年头,吴春来绝对是个奇葩。这年头,无论你肚子里多么的男盗女娼,在行为也言语上也必须是道貌岸然。这是个儒家理学盛行的年代,每个人的行为准则都要受到道德伦理的约束。甚至连当今最高的统治者皇帝本人也不敢肆意而为。而吴春来却能坦然的说出这种话来,可见这个人已经走入了一条邪路。或者说,这是吴春来自己思考总结出来的一个有悖于当代伦理的实用利己主义的道路。 从他的行为轨迹上来看,此人也确实做了离经叛道之事。譬如背叛师长,在这年头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但他却这么干了。正如他所说,为了成功,他可以不择手段,无视规则。而最奇葩的是,就是这样的人,居然在当今朝廷之中如鱼得水。或许其实整个大周上下,所谓的圣贤书的道理,圣人的教诲,伦理道德的约束,纲常礼节的框架,都不过是一种空中楼阁罢了。实际上内核之中,已经没有人太在意这些。否则又怎容的下吴春来这种人? 这或许就是一个社会崩坏的前兆。当一个突破了道德准则的人能够滋润的生活在主流社会之中时,那也许恰好说明其他大多数人和他都是同一类人而已。 吴春来说了这番话后,自己其实也有些后悔。这些心里的言语他从来没跟任何人坦陈过。这些话要是说给其他人听,怕是立刻便引发大爆炸,自己也会被别人唾弃到死。所以,这些想法在心头滚动多年,这是第一次突然有了说出来的欲望,而且当着林觉的面就这么说了出来。或许是自己太急切的希望给林觉灌输自己的思想,又或许自己觉得这个林觉是能理解自己这番话的人,即便自己跟他其实也不怎么熟悉。又或许,吴春来当真将林觉看作自己年轻时的样子,所以才会如此坦诚的说出这些话来。 见林觉吃惊的模样,吴春来略有些后悔。但这种后悔的情绪很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是好事,让林觉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他或许便会更了解自己的行为准则,也更明白拒绝自己的代价。这对大事是有利的。面对朝中即将掀起的一场风雨,吴春来必须要为己方一派做好准备。林觉这个棋子自己一定要拉拢到身边来,安插在最要紧的部位。无论是恐吓也好,还是用其他的手段也好,总之不能任他逃脱,这才是最重要的。 “小师弟,我对你可是推心置腹了,这些话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是我能走到今日这个地位的经验之谈。我相信没有人能跟你推心置腹的说这些话。你或许觉得这些话有些刺耳,这不要紧,你只要记住,按照我说的做,你将来的成就不在我之下。” 林觉心中叹息。这吴春来内心之中一定以为自己对他羡慕的要命,实际上自己对他不但没有半点的羡慕,反而觉得他有些可怜。一个人要受多少内心的煎熬才能心安理得的为个人的目的而放弃那些道德上的束缚?林觉自问是绝对做不到的。他的那一套在林觉这里是吃不开的,林觉自有自己的一套价值观。 吴春来说,读书只是手段不是目的,而林觉的认知和他相反。在林觉看来,读书才是目的,而读书带来的科举入仕等等都是附带的产物。书读到肚子里,那才是自己真正拥有的东西。这是两种截然相反的价值观。 吴春来说,成王败寇,成功者会被人仰视,从而成功路上的那些龌蹉手段也都将不会为人诟病。林觉很想提醒他,成功者被人仰视是内心中的仰视还是权势下的仰视?是表面上的仰视背地里的咬牙切齿,还是真正的口服心服?吴春来也忘了,世界上还有史书这种东西,只图一时之荣,留万古骂名,那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 当然,林觉并非是那种道貌岸然的腐儒,作为后世过来的人,他对于道德礼教的很多东西也很不屑。在这个年代,林觉只是将之作为必须遵守的规则来看待而已。但即便如此,不代表人可以没有底线,可以厚黑无耻,可以叛师逆道,可以拿权势来衡量成功与否。 吴春来想以这种言语来洗自己的脑,未免太浅薄了些。 这之后,吴春来又探问了几句林觉和方敦孺之间的谈话,目的自然是想知道些什么。但林觉怎会告诉他,只敷衍而过。吴春来也觉得今日见面所谈的事情似乎会给林觉太大的压力,他是懂的进退的人,一旦发现林觉有厌恶之意,便立刻收手。闲谈几句后便驾车离去。 林觉站在街口处看着那驾马车消失在树荫深处,陷入了沉吟之中。看来,在这京城的日子肯定是不好过了,吴春来会像鬼一样的缠上自己,这之后一旦翻脸,恐怕将没有什么安生的日子。但无论如何,自己不会放弃的。入仕的目标不会变,改变家族命运的目标不能变,改变自己上一世的悲惨人生的目标也不能变。不论这些人如何威压逼迫,无论遭遇什么,自己也不能屈服。 街对面的剧院中传出轰隆轰隆的闷响。 “成功了,机轴运转成功。”人们的欢呼声传到林觉耳边,林觉从沉思中被惊醒过来,甩甩头,阔步朝剧院行去。 …… 傍晚时分,从剧院工地回来的林觉坐在枣园后宅的树荫下看书。虽然工地上的事情繁多,但林觉还是从数日前便抽出时间来读书备考。对于林觉而言,倒不是要将那些学过的东西都温习一遍,而是林觉预感到这一次的春闱大考会和以往有很大的不同。从去年秋闱大考的策论题目便可嗅到些苗头,以前的历科大考从未考过关于变革的内容,而去年的大考策论题目却已经突破常规。 加之严正肃和恩师方敦孺齐齐入京,并且很明显有着一些奇怪的苗头。所以两方面综合起来,林觉认为,此次春闱大考或将有所不同。故而林觉恶补的便是古往今来的关于变革的文章和观点,尽量的加以融会贯通。大周朝的书籍中只有春秋战国时期的管仲李悝商鞅等人的变法。但林觉知道的可比这些多得多。 平行世界中的那个大宋朝的王安石变法,到明朝的万历新政以及清朝的戊戌变法,这都是虽然大周朝的书本上没有,然而林觉记忆中有的东西。后三个朝代的变法都是轰动一时的政治事件,万幸的是林觉在地球上的历史书中都有,而且都是初中高中都有的内容。作为考试常考的内容,林觉在学生时代也不得不将那些枯燥的条文和总结好了观点得失背的滚瓜烂熟。如今也能回忆起七八成来。林觉便是在回忆这些变法的内容和条文,并记录下来,加以整理和思考。当初学的时候只是死记硬背,但现在却已经有了别样的思索。 就在林觉绞尽脑汁的时候,院外一名婢女匆匆进来向林觉禀报。 “林公子,外边来了个妇人,是来找林公子您的,说是您的师母。” 林觉一愣,旋即起身讶异道:“师母来了。快请她进来。” 说罢快步朝圆门口走去。在廊下浇花的绿舞闻讯小跑而来,喜道:“方师母来了,我和公子一起去接。” 两人尚未跟着婢女走出后宅来到前院,只见前院门前,穿着蓝花襦裙,挎着一个竹篮的方师母正站在门口对着院子里东张西望。 “哎呀,什么风儿把师母给吹来了?林觉给师母见礼。”林觉笑着快步走去,拱手行礼道。 方师母闻声看来,见到林觉后脸上笑意盎然,分别和林觉绿舞见礼之后,方师母四周看着大院子道:“哎呀,你这宅子不错啊,比我家那宅院可大多了。后面还有二进,真是好。景致也不错,门口两棵大枣树,也好找。” 林觉笑道:“师母喜欢,可以和先生搬来住啊,我的宅子不就是师母和先生的宅子么?” 方师母笑着用手指点了点林觉道:“你就是这张嘴巴甜,要不师母怎么最疼你呢?虽然我们不会搬来住,但你这话师母听着便欢喜。” 林觉呵呵笑道:“师母里边请,今日怎地有空来这里了?” 方师母嗔道:“你不去见我们,师母便只能来瞧你了。这都多少天了,你除了上次去了之后再也没去了,你老师天天在家唠叨,这不,我便来瞧瞧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林觉闻言心生愧意,自责道:“是我的错,确实有四五日没去拜见师母和先生了。该死的很。这样,我这便去见先生去。不成,师母好容易来一次,该在这里用饭才是。” 方师母笑道:“我可不在这里用饭,我在这里用饭,你老师在家便要饿肚子了。今日严知府……不,该叫他严副相了,他也来家里了,跟你老师又要聊事情呢。他们两个到一起,那可是没完没了的拉呱。这不,我是去南边的谭家正店去买酒和盐水花生去了。严大人最爱喝那一家的酒和盐水花生。想到你住在这左近,我便顺腿来瞧瞧。” 方师母将手中竹篮上的白布撩开,露出两小坛酒和几个纸包来。伸手拿起一包递给林觉道:“给你一包尝尝,很好吃。” 林觉一听严正肃在方家,当即便决定今晚一定要去。说起来京城六七天了,还没去拜访严正肃。主要是严正肃现在是朝廷副相,林觉也不知道该不该去拜访。但既然他到了方家,自己该去见一面才是。 “师母,不吃不吃,不但不吃,我还得带些下酒菜去孝敬才是。对了,绿舞,你和小虎不是摸清了左近的小食店么?跟我一起去,顺便买些下酒菜和好酒给先生和严大人带去。”林觉笑道。 绿舞笑道:“这可包在我身上,这几日我和小虎都摸清楚了。诺,对街的李大娘烤猪耳朵肉,北边巷口的成记鸭脖子。酒嘛,我便不知道了。不过北边出口有酒肆,闻起来挺香的。” 林觉喜道:“那还等什么,带些银子去买。小虎呢?叫他备车。对了,告诉丫鬟一声,回头禀报莺莺姑娘知晓,就说我去老师家里去了。” 绿舞连声答应着去张罗,林觉拉着方师母的胳膊道:“师母,咱们这便走。” 方师母叫道:“你这孩子,我还打算去瞧瞧你住的后宅呢,怎地不让我进去了?对了,你适才说的那个莺莺姑娘又是谁?也住在这里么?” 林觉拉着方师母往外走,笑道:“宅子有什么好瞧的,改日接师母来住几日便是。让先生和严大人久等可不好。其他的事情以后再告诉你。” 方师母无奈,只得笑骂着任由林觉挽着胳膊往外走。不久后几人上了小虎驾着的马车,沿途从几家店铺中买了些酒菜便直奔榆林巷而来。 第四八五章 酒后真言 坐在马车里,方师母其实心里挺慌张的,因为她担心林觉的毫无征兆的去家里,会让浣秋暴露了行迹。于是在到家门口是,方师母乘着林觉等人往下搬酒菜的空当飞快的进了院子,大声的通风报信。 “夫君,严大人,林觉来了。这孩子听说严大人在这里,硬是要来探望。买了许多酒菜呢。” 方师母的大嗓门让正坐在堂屋内喝茶的方敦孺和严正肃停下了交谈,严正肃喜道:“林觉来了么?那可太好了。我听说他到了京城,正想见他呢。” 坐在一旁侍奉两位长辈茶水的青衣少女却白了脸,手足无措的站起身来,慌不择路。方敦孺朝厢房使了个眼色,青衣少女忙飞奔躲进了厢房之中。 林觉抱着两个大酒坛子进了院子,一眼看到正从堂屋跨出门来的严正肃和方敦孺,忙放下酒坛上前行礼。 严正肃哈哈大笑上前,上下打量林觉道:“好小子,跟我打马虎眼。年前说来京城侍奉你老师,我来了后才知道你根本没来。害的你师父师母直埋怨我没有带着你一起来京。生恐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事。你便是不愿跟我一起来京,却也不必骗我啊。” 林觉忙告罪道:“严大人恕罪则个,我是半路上遇到了些事情,不得已去了别处盘恒了几个月。并非有意欺骗严大人。” 严正肃呵呵笑道:“罢了罢了,你既别有原因,难道我还会怪你不成?瞧你黑瘦了些,看来这事情是有些棘手吧。我们也不问了,你们年轻人总是有自己的事情的,但你该早早了结,温书备考的才是。再有十几日便是进士大考了,可不要掉以轻心啊。” 林觉点头应诺,一旁的方敦孺也板着脸道:“听说这几日你还在忙活着什么私事,没见你安稳温书,你这是打算丢我的脸么?” 林觉忙道:“不敢不敢,学生定潜心温书,不敢丢恩师的脸。” 严正肃也道:“是啊,这次春闱大考,多少人看着你呢。你是两浙路的解元,又是敦孺兄的弟子,要是春闱不第,那可有的瞧了,所以你要加倍努力才成啊。” 方敦孺瞪眼道:“听到严大人说的话没?实际上老夫的面子倒是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前程。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一些事情,现在贪图享受,搞些歪门邪道有什么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明白么?” 林觉唯唯诺诺,只能点头称是。从严正肃的话中似乎咂摸出些什么东西来,严正肃说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但不知他知道多少。可别连自己去伏牛山的事情都知道了,那可就完了。 “得了得了,说两句便可以了,还有完没完了?林觉特意买了酒菜来孝敬你们两个,见了面便是一顿训斥,叫人多么难堪。再训人,这些酒菜我可都送给街上的流浪汉们吃去了啊。”方师母终于忍无可忍,叉腰嗔目道。 “别别别,嫂夫人,不用这么对我吧,哈哈哈。”严正肃抚须笑道。 方师母道:“那就别训人,成天听你们两个发牢骚还不够么?在朝廷里发倒也罢了,回到家里还是这般,那可没什么必要。你们自己心情不好,却又何必要在孩子身上撒气?” 严正肃笑道:“是是是,嫂夫人说的是。” 方敦孺叹道:“这妇人,当真不知礼数,怎地训起严大人了?当真是不知书便不达礼。” 方师母瞪眼喝道:“你说什么?” 方敦孺显然是对方师母的发怒极为忌惮,忙摆手道:“得得,我什么都没说。酒菜呢?拿进来,我和严大人喝几杯。” 林觉忍住笑,当下抱起酒坛,绿舞和小虎提着其他的酒菜进屋,将几样酒菜一一摆在桌上。 “猪耳朵,鸭脖子,还有卤鸭舌。盐水花生。嗯!这酒也很不错。嫂夫人,怎好让你如此的破费。这得花不少银子吧。”严正肃双目盯着桌上的酒菜食指大动。 “这都是林觉买来孝敬你们的,花的都是他的银子。”方师母笑道。 严正肃呵呵笑道:“那是孝敬他老师的,严某今日沾光了。” 林觉笑道:“也是孝敬严大人的,来,我替严大人和老师斟酒,今日你们畅饮一番便是。” 当下林觉在一旁陪着严正肃和方敦孺喝酒,替他们斟酒伺候。绿舞和小虎陪着方师母在厨房吃了些饭菜,方师母乘人不备送了些饭菜进厢房给厢房中躲着的方浣秋吃,随后出来便拉着林虎和绿舞到院子里替院子里的花树菜畦剪枝挖沟。方师母倒是从不浪费劳动力,免费的劳力来了,自然是不肯放过的。虽然天色已晚,也还是宁愿点着灯笼也要做些事情。 屋子里,几杯酒下肚,原本只局限于一些琐碎话题的谈论,并且多是集中在林觉身上的话题终于转变到了另外一些事上。那便是方师母所说的这两人现在到了一起便没完没了的聊得的那些朝政大事上来。 “严大人,最近在政事堂中和那些人相处如何?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似乎有些不愉快是么?”方敦孺喝光了一杯酒,带着微醺的醉意沉声问道。 严正肃放下空酒杯,侧眼看了一眼林觉。林觉何等精明,忙起身道:“先生和严大人自聊,学生先退避便是。我去院子里帮师母挖沟去。” 方敦孺看着严正肃道:“不必如此吧,林觉也不是多嘴之人,叫他留在这里也无妨吧。” 严正肃笑道:“自然无妨,林觉我还是信任的,只是林觉,我和你老师私下里瞎聊的醉话你决不能外传。我们只是私底下闲聊罢了。” 林觉笑道:“我还是退避吧,我可不想听什么军国大事。” 方敦孺皱眉举着空杯道:“矫情什么?你左耳进右耳出便是了,你走了,谁来替我们斟酒?” 林觉无语,只得笑道:“好吧,我充耳不闻便是。我留下来伺候先生和严大人酒水。” 林觉捧起酒壶,给方敦孺和严正肃斟酒。但听严正肃对方敦孺道:“敦孺兄,这难道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么?我进京到了政事堂为参知政事,这必然会引起一些人的不满的。所以有些不和谐也是可以预见之事。不过,实际上,和我想象的不同,我在政事堂还是没受到太多的刁难的。吕相,另外两名副相,各房主事也都对我客客气气的。我都觉得有些诧异。” “哦?吕中天对你很好?怎么个好法?”方敦孺问道。 “也谈不上怎么个好,总之,我们还是保持着一团和气的,我自进政事堂后,有些人对我不敬,似乎是有些欺生。吕相倒是训斥了他们几次。一些事情也容我做主,并未暗中阻挠。比我来之前想象的情形好的太多了。副相以及各房主事们现在对我也客客气气的,一切还算顺利吧。” 方敦孺微微点头道:“然则,正肃老弟认为,吕中天这种态度究竟是为何?” 严正肃端起酒杯一口喝干,微笑道:“敦孺兄何必明知故问,吕中天不过是做些表面文章罢了。他不过是表现出他的大度和容人之量,做给人瞧罢了。况且,你我要做的事情还没开始,他只会静观其变,又怎会一开始便表现出他的敌意?他这个人是很善于伪装的,你曾经同他同在政事堂为副相,当比我更为了解他才是。” 方敦孺呵呵笑道:“我正是太了解他了。我曾对他有过一个评价,我认为此人‘有小礼而无大义,拘小节而失大德,外显温文之色,内居虎狼之心。’,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和刁毒狠辣之人。” 林觉在旁支棱着耳朵,听的仔细,当听到恩师对于吕中天的这几句评价时,不免翻了翻白眼。果然文人之间的攻讦从不用脏字,只短短几句话,便勾勒出一个让人唾弃之人的形象来。 严正肃大笑道:“敦孺兄这番评价真是一针见血,可见敦孺兄对此人的品行可谓是了解颇深呢。” 方敦孺叹道:“我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又有何用?我将这番评价之语说给先皇听,先皇反斥我无容人之量,说我心胸狭隘,因为我提出的政议被吕中天反对便对他有意见。哎,我伤心的很,没想到在先皇心中,我便是这种人。吕中天最大的本事便是他善于伪装自己,无论先皇还是当今圣上,恐怕都难以识破他的真面目啊。” 严正肃点头沉声道:“无论如何,你我知道他的真面目便可以了,这样无论他如何伪装,我们心里都是有数的。迟早有一天,他会装不下去,他会自己将脸皮撕破。” 方敦孺笑道:“是啊,这一次我们绝不退让,不成功便成仁,我方敦孺不退,你严正肃更是不能退缩。你要记着,是你将我叫回来做事的,若不是你的邀请,我不会回来。” 严正肃呵呵笑道:“你放心便是,我也不愿来京城为官,在京外也飘了近二十年了。无论先皇还是圣上都召我入京多次,我不也都没答应么?这一次我既然来了,岂会有半途而废的想法?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我严正肃是什么人,别人不知,敦孺兄当最为清楚。” 方敦孺点头道:“若非是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我又怎会回来。那么,关于咱们要做的事情,你最近有没有和圣上详谈?圣上怎么说?” 林觉再次支棱起耳朵来,他听到了关键词‘要做的事情’。林觉很想知道,这件事是不是自己猜测的变革之事。所以,他额外仔细的倾听起来。 第四八六章 酒后真言(续) 严正肃眉头微微皱起道:“圣上那里,我还没真正的去和他详谈。” “怎地还不谈?这都四个多月了,该谈一谈了。你还打算拖到几时?”方敦孺咂嘴道。 严正肃沉吟道:“敦孺兄,你不会不知道我的顾虑吧。实际上,我有数次都想进宫和圣上详谈,但走到半路上,我还是回头了。我觉得不能操之过急,否则怕是适得其反。这一次既要做事,不仅仅只是做而已,而要做成它。要有始有终,不能半途而废啊。” 方敦孺眉头紧皱,思索片刻,缓缓点头道:“我明白了,你是担心,圣上心意不坚。一旦遭遇阻力,会前功尽弃是么?” 严正肃点头道:“是啊,我正是担心这个。虽然圣上召我进京,表明了绝对支持我的态度,也同意我对局势的分析。然而,我知道,此事一旦开始做,便会影响甚大,触及深远。甚至会伤及一些人的利益。如果反对的人多了,圣上能否还能坚守初衷?所以我想再看一看,等待合适的时机。” 方敦孺微微点头道:“你的想法是对的,若不能一以贯之,便不如不动。动则必须一贯到底,绝不能废。这里关键便是圣上的态度。可是你说的合适的时机,那是怎样的时机呢?” 严正肃微笑道:“敦孺兄莫非以为这几个月我都闲着么?敦孺兄倒是做了几件大事出来了,弹劾了一批渎职官员,搞得朝廷上下官员个个侧目。我这个参知政事可没你这个御史中丞这么能吸引眼球。” 方敦孺呵呵笑道:“正肃老弟,我可不是为了博眼球。” 严正肃点头叹道:“我明白,敦孺兄,我敬你一杯,我知道你动作这么大,其实是为了我。” 方敦孺笑而不答,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林觉在旁再给两人满上。 “你故意闹得这么大的动静,其实是想吸引那些人的目光,让他们对你产生不满,从而让我可以少受些他人的瞩目罢了。你是为了保护我。我心里都明白。”严正肃轻叹道。 方敦孺笑道:“不要这么想,我可没有,我只是尽我之职,有些官员必须要让他们知道收敛了。我既是御史中丞,便有这个职责去弹劾他们。” 严正肃道:“敦孺兄,不用解释,我也不会谢你的。你我要做的事是一件干系大周存亡的大事,你我二人便都要有舍身下地狱的觉悟。所以,你我的目标一致,便只能相互配合。我们必须要紧密协作方可成事。这是你我的宿命,所以,我不会谢你。将来,若我替你做了什么,保护了你,你也不必谢我。只要为大事有益,你我都没什么好说的。” 方敦孺呵呵一笑,举杯道:“正是这个话。再饮一杯。” 两人咕咚一口,再将一杯酒喝干。一旁的林觉缓缓的替他们斟上酒,心中却生起巨大的波澜来。虽然听到现在也没听明白他们要做的到底是怎样的事情,但此刻让林觉感动的却是眼前这两位长者之间的亲密友情。方敦孺任御史中丞之后之所以会动作剧烈,竟然其实只是为了为严正肃吸引火力而已。而严正肃的话则更加令人动容,他的话看似无情,但却让人深切感受到他的对于要做的这件事的决心。只要对事情有利,他便不会为任何感性因素所左右。难怪有人说严正肃一根筋,性格执拗。但在林觉看来,这是他做事的态度和信念,一往无前的那种气势。有些极难的事情,恐怕也只有这种态度和信念才能最终成功。 方敦孺和严正肃因为喝酒喝得过快,已经醉意薰薰了,但此刻两人谈兴正浓,酒意也正酣畅。林觉怕两人喝的太多,故而每人只斟了半杯酒,但很快便被方敦孺发现,并且斥责了几句。林觉只得又将酒斟满。 “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做的事情便是,盘查各项财税账目,查勘朝廷的收支状况,各种名目的支出明细。这便是这几个月来我做的全部事情。”严正肃因为酒意将醉,面红有些发白,目光也有些迷离,说话也有些含糊。 方敦孺和严正肃醉酒的状态恰恰相反,他的脸红的像个关公,嘴巴里酒气喷涌,沉声道:“那么,结果如何?” “触目惊心,当真是触目惊心。”严正肃摇着头神情痛苦的道:“敦孺兄知道我大周每年的收入折合银两的数字是多少么?” 方敦孺想了想道:“二十年前我在朝中为官是,数目大概是八千万两左右。现在的话,恐怕是大大的不如了。” 严正肃点头道:“敦孺兄估计的很对,我查了账目,近十年的每年财税收入逐年递减,去岁全年两税收缴上来只有区区六千三百万两银子。真是少的可怜了。” 方敦孺愣愣道:“怎地掉的这么快?全是被那一群蛀虫们给吞了。那些不用交税的特权之流硬生生每年要吞掉几千万两银子的税收啊。” 严正肃点头道:“这便是你我常常谈及的政策弊端之所在。这些倒也不必说了。就说去年这六千三百万两财税,按理说,这个数字其实也不少了,支撑大周的年开销应该不成问题。然而,你猜怎么着?全年支出亏空高达两千万两,寅吃卯粮,去年都花掉了今年的银子了。而今年的夏税还都没有开征。正所谓百年之积,唯余空薄啊。你说说,这是不是触目惊心?” 方敦孺伸手一拍桌子,桌上酒菜盘碟哐然有声,沉声喝道:“怎么会这样?这样下去,还能维持么?” 院子里方师母等人听到动静,忙赶回来查看,林觉忙解释说是先生拍了下桌子,方师母嗔道:“你这个人,怎地还发起酒疯来了?” “去去去,妇道人家少来插嘴。”方敦孺摆手喝道。 方师母欲待争辩,林觉忙上前来拉走她,低声解释道:“说到不开心的事情了,师母担待些,再说也喝了不少酒。” 方师母叹道:“你老师现在脾气坏得很,早知道便不来京城当官了,在书院多好?安安分分的。现在成天回来黑着脸,像是人欠他钱似的。” 林觉连声安慰,让绿舞陪着师母说说话散散心,转回头时,正听见方敦孺气呼呼的道:“三司是怎么管财税支出的?不说有结余,起码要保证收支打平吧。这般寅吃卯粮,国库岂非空空如也?” 严正肃沉声道:“敦孺兄也不要动气,这不是生气便能解决的事情。不过敦孺兄说的一点没错,我问了三司,三司使衙门张钧林伯年他们都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们也无法控制住这个局面。” 林觉听到二伯林伯年的名字,微微愣了愣。林伯年是三司副使,这件事怕是他确实难辞其咎。 “张钧给我算了笔账,这笔账便让我吓了一大跳。咱们每年用在军费上的支出你知道有多少么?说出来你都不敢相信,那足足占了每年全部财税收入的七成。以年入六千五百万两银子来算,每年在军费上的开支高达四千多万两,这便一刀砍走了一大块了啊。”严正肃摇头道。 “这么多?咱们的军费竟然要花这么多钱?咱们到底养了多少兵马,怎地花销如此巨大?”方敦孺惊的酒都醒了一些。 “咱们大周京城三衙禁军兵马其实只有二十余万,加上一些其他的兵马,在京畿共有二十五万左右的兵马。西北方向,为控制西夏个部落的西北厢兵人数二十万。东北辽国边境到京城这一方向是防守重点。燕云十六州所在的最边陲地带驻扎了十八万边军,纵深太原府大名府洛阳城等重要城池的兵马有二十万左右。再加上各地州府的驻军。我大周现在足足养着一百三十万正规兵马以及一些团练乡勇。” “这么多?”方敦孺惊愕道:“那要是这么庞大的数目,一年花销几千万两,怕也是要的。可问题是,咱们养这么多兵马是否太多了,以我大周目前的局面,拱卫京城的禁军数量不变,东北西北两处稳定住,地方上有维持治安防治地方海匪土匪的兵马数目,便已经足够了。要算起来,裁减四五十万兵马也是足够的。一百万兵马足够保证我大周边陲安稳,全境安定。这冗兵之数太大了。若是能裁军五十万,不,哪怕是三十万,不但多了三十万劳力,还可节省下起码上千万的花销啊。” 严正肃点头道:“何尝不是,所以我们才要改变这种情形,不能在继续下去了呵。之前朝廷为了维稳,怕流民作乱,每到灾荒之年,流民蜂起之时,便采用吸纳入军,将他们养起来的办法。这权宜之计虽然可以防止流民因为饥荒天灾而无家可归最终作乱,但却也大大加重了朝廷的负担。这些人完全是靠着朝廷养起来的。更何况,这些人根本就不是合格的兵马,打起仗来也根本没有战斗力,所以,不从根子上改变这种做法,那是不成的。” 第四八七章 秘密 “改,这一定要改。该裁的裁,不能手软。朝廷养兵是用来保境安社稷的,这算什么?成了救济所了么?以前一年财税能收一亿多两银子的时候还不算什么,还能撑的住。现在每年只有六千多万两银子进账,岂能再这么做下去。”方敦孺点头道。 严正肃道:“你我自然是说要改的,但枢密院同不同意呢?杨俊会不会反对呢?毕竟兵马归枢密院调度,裁军要他枢密院点头。裁军等于削他的权力,他会愿意么?这些事若不沟通好,考虑好,怕是会吵翻了天啊。圣上那里若不能下决心的话,这事儿能办好么?” 方敦孺微微点头,紧皱眉头道:“是啊,必须要圣上完全支持啊。” 严正肃继续道:“军费划走了七成,但即便这剩下的三成,只有两千多万两银子,这么大的国家到处都要银子,那里伸手都是要钱。各个部门,各个衙门,农田水利,赈灾救济,官员的薪资,所有的花销都在这一个盘子里,又岂能不捉襟见肘?就像马上到来的春闱大考,礼部便要了二十万两银子准备,这还是最基本的车马费。每年各衙门的各种事务,每一项都要银子,这里几万两,那里几万两,分着分着便没了。” 方敦孺眉头快要拧成一股疙瘩了,他知道那两千多万两银子看似数目很大,但其实这么多衙门各种瓜分,很快便瓜分殆尽,根本就不够。 “还更不要说有些根本无需花费的银子了,有些钱根本无需花销,但大伙儿却都不愿节省。比如从世宗皇帝时候定下的每年的端午夏祭,光是祭祀本身便要花费上百万两银子,而事后的赏赐官员的环节更是耗费银两数百万两。上次我只提了一嘴,可不可以奏请取消这赏赐群臣的银子,顿时便召来众口反对。这些人都是怎么想的,为了这一笔能赏赐到自己手里的银子,便根本不顾朝廷国库空虚的现实,根本不顾朝廷的现状啊。”严正肃越说越怒,仰脖子灌下一杯苦酒。 方敦孺伸手举起又要拍桌子,猛然想起刚才夫人进来的情形,于是重举轻拍,啪的一声落在桌上。“这群自私自利之人,只顾私利,不顾国家社稷。朝廷中全是这样的人,大周如何能延续?社稷如何能永续?这事儿必须要跟圣上言明利害,让圣上明白这个道理。” 严正肃点头道:“我自然是要去跟圣上言明的。目前的情形,我大周实际上已经很脆弱了。眼下国库空虚,钱物吃紧,朝廷上下官员又都想着自己的私利,如果一旦有什么天灾人祸发生,拿什么赈济,拿什么救百姓?更别说是外敌威胁了。敦孺兄当知道辽国发生的事情吧,形势或将大变啊。” 方敦孺长长叹息道:“是啊,形势或将急转直下啊,我大周表面升平锦绣,内里千疮百孔啊。辽国耶律宗元夺位成功,已登基为新帝,此人对我大周一向有觊觎之心。据说已经提出将两国百年来所订立之盟约尽废之言,那便是要磨刀赫赫之兆。一旦边镇烽烟起,便是大量消耗物资钱财的局面,而目前的情形下,如何能应付?边军的战力又如何能保证御敌?实在是令人忧心如焚啊。” “敦孺兄看的清楚的很,不过眼下的情形或许并不是最坏,我想正是目前的这种局面,才会促使圣上下定决心。此刻变革,尚为时未晚。一旦风雨来袭,便迟了。故而适才我说了,要等待合适的时机。眼下哪怕只是发生一件小小的事情,朝廷应付不力,暴露出财政失控的现实,便会迫的圣上决断。依我看,这个时机不会太远。你我还是多谢耐心。眼下要做的便是将事情想得更深更透,届时提出的主张便更有说服力,并且行动的也越快,越能见成效。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此刻所做的工夫其实也是为了将来的雷厉而行。”严正肃沉声道。 “正肃老弟思落清晰,看来是胸有丘壑了。没什么好说的,我方敦孺愿为正肃老弟当马前卒,事情一旦开始,但要冲锋陷阵,敦孺必冲在最前面,为正肃老弟杀出血路来。”方敦孺大笑道。 严正肃微笑道:“此事没有什么冲锋陷阵,没有什么马前卒,你我都是马前卒,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将进入一场巨大的风暴之中,而风暴之后,天下一新,艳阳高照,我大周将会重新恢复锦绣太平,万世永存。” “好一个万世永存,当浮一大白。”方敦孺大笑举杯,和严正肃对视大笑,饮尽杯中酒。 …… 夜晚的汴梁街市之上,虽已经是三更时分,但依旧灯火辉煌,人流如织。汴梁是个不夜城,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个时辰,每一刻,每一息都是如此的喧闹繁华。街上的百姓们悠闲而自信,他们享受着在这座大都市中的生活,他们从不为未来担心。因为在每个人的心里,都从未意识到这个繁华锦绣的大周朝外表先隐藏的危机。 林觉曾经也是这么一种人。虽然他见到了某些阴暗面,但却从没有认为大周朝平静水面下黑暗的漩涡会吞噬一切。哪怕是在上一世,林觉所经过的十多年的生活中,大周朝的一切也都没有太大的波澜,没有太大的危机。然而,这一世,一切似乎都在改变。 林觉觉得有些彷徨和迷茫。虽然很多征兆都表明了上一世所经历的事情都和这一世不同,但林觉始终相信,那不过是局部细节上的改变,无关于天下大势。但现在,林觉却不这么认为了。 今晚,在听了方敦孺和严正肃酒后的那一番长长的对话之后,蒙在林觉眼前的一道朦胧的遮眼的云雾被拨开,让林觉一下子从一个懵懂无知的状态窥见了深层次的真实状态。窥见了平静外表下的那个黑洞。这让林觉既觉得震撼,又觉得恐惧。 严正肃和方敦孺谈话的内容所包含的信息量是巨大的,大周朝中官员的状态,君臣上下的心理和行为,乃至面临的不可预知的困境和危机,都让林觉产生了巨大的震撼。 虽然,严正肃和方敦孺自始至终都没谈及他们要做的事情的真正内容,但其实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他们此次进京的目的便是要变法,这已经毋庸置疑了。 林觉还没来得及去想这意味着什么,但林觉从严正肃和方敦孺言谈的态度和决绝的语气可以听的出,这件事绝不简单。甚至于方敦孺已经形容为冲锋陷阵浴血杀敌,可见这变法在他们心目中的难度。林觉敏锐的意识到,一场狂风暴雨即将来袭,而且非常的猛烈,非常的凶残。在一瞬间,林觉也忽而意识到,为什么吴春来极力拉拢自己成为他们的眼线,为什么连吕中天也能容忍自己殴打了他爱子的事情,或许这都跟这场风暴有关。 马车轻快的在街上小跑着,马蹄铁在青石大道上起落,声音清脆而有节奏。街灯飞驰而过,街上的人群也纷纷倒退。这一切都似乎成了这辆马车飞驰而过的静止的背景。就连车厢中的林觉也如老僧入定一般怔怔不动,目光空洞的看着前方,犹如泥塑木雕一般。但他的脑子里却一片混烫,翻覆不休。 …… 绿舞坐在林觉身旁,有些担心的看着公子的状态。从告辞离开方家之后,公子便是这副样子了,似乎是陷入了某种奇怪的思绪之中。公子这个状态让绿舞本来打算在车上跟林觉要说的一个重要的事情反而不敢开口了,绿舞怕刺激到了公子。 绿舞要说的事情是,刚才在方家的时候,她无意间看到了方家东厢房的门帘后露出的半张脸。当时方先生和严大人正高谈阔论神色激动,当时公子正听的津津有味,而那张在门帘后一闪而过的脸让绿舞当时差点吓的几乎窒息。 绿舞认得出那是谁,即便只有半张脸而已。那是浣秋小姐,绝对没错。绿舞和方浣秋相处的时间不短,相互间都很熟悉,绿舞敢打包票那是方浣秋。绿舞的第一反应是,那是方浣秋的鬼魂回来了。加之当时光影黯淡,那张脸在门帘后一闪而没的样子实在太诡异,绿舞当时便吓得说不出话来,心也蹦蹦的跳。 但是很快,绿舞便觉得不太对劲了。门帘在方浣秋的脸消失后还抖动着,不是说鬼魂触碰不到任何东西么?怎么会碰到门帘?而且绿舞很快便想起不久前方师母偷偷端了一碗饭菜进那厢房去,当时绿舞并没有多想,但现在看来,那是送饭进去啊。鬼魂也会吃饭么?再联系之前方师母方先生的重重怪异的举动,譬如方先生和方师母在谈及浣秋小姐时的闪烁其词,并且毫无悲痛之感的样子,更是让心细如发的绿舞早就生出了诸多的疑惑。这一次居然看到了浣秋小姐出现,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浣秋小姐并没有死。 绿舞真是满头的雾水,如果说浣秋小姐根本没有死,那她为何要躲着公子?方先生和方师母又为何要撒谎隐瞒。公子和浣秋小姐本来是天生的一对儿,难道说是方先生和方师母不同意这门婚事,所以故意编了个谎言来骗公子?但方先生和方师母明明对公子很好啊,又怎会去这么做?浣秋小姐对公子一往情深,那不是假装的啊,又怎会躲着公子? 这种种的谜团折磨的绿舞小脑瓜子里也是一团迷糊。在车上她想了好久,想将这件事告诉公子。但同时又觉得似乎不该告诉公子。如果方家人故意隐瞒此事,便说明他们对公子不是真的好,那又何必去告诉公子,让公子伤心?绿舞知道公子到现在还是没有忘记浣秋小姐的。另一方面,自从浣秋小姐死了之后,公子的身边已经多了好几个女子。公子也已经跟她们很亲密了,现在突然得知浣秋小姐活着的消息,公子该怎么办?那岂非要弄的一团糟? 自己是公子的小丫鬟,能为妾室便已经满足了,可是她们不成啊,小郡主会同意跟着公子做妾室?高慕青会愿意为妾?浣秋小姐便更不成了,方先生也绝不会同意的,那岂不是反增烦恼? 绿舞便是带着这些混乱的思绪一路犹犹豫豫的,想告知林觉这件事,但又恐自己多嘴惹来麻烦。最终当她决定还是要告诉公子这件事的时候,却发现公子样子有些魔怔,才意识到这一路公子都一言不发的想心思。绿舞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给公子添乱的好。还是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吧,或许自己还真是眼花了而已。 第四八七章 开业在即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剧院的装修也在快速的推进。前期的忙乱之后,越往后工匠们已经上手,进度也在加快,而林觉也终于不必花费大量的时间在现场指导。每日里只需来转悠一圈,便可回枣园安心温书。期间倒也有客来访,林伯年、马斌,小王爷等人都见了一面,他们知道林觉正准备大考,倒也没多叨扰。 剧本的排练和修改,配乐背景光影效果的配备也逐渐成型。三月十五日,整场剧目的综合排演终于第一次进行。林觉邀请了小郡主前来观看这第一次的整场彩排。坐在剧院后院的排练场里,林觉和小郡主绿舞谢丹红等十几个人作为观众完完整整的看了一遍这一次全场演出。两个半时辰的演出毫无滞碍,一气呵成。当最后《化蝶》一幕落幕之后,小郡主以及谢丹红和绿舞一干女子都已经泪流满面,唏嘘连声。 此次彩排虽然没有光影背景的映衬,虽然没有着正式的戏服。只有乐师们在旁配乐。但其效果已经很让人满意了。彩排状态下能感染到观众,这说明剧本唱词和唱腔已经达到了相对完美的境地。而这正是这紧张忙碌的一段时间,林觉和一班编剧们精细斟酌的结果。林觉相信,这幕新剧将会获得巨大的成功。 谢莺莺演出完毕,卸了简单的服饰走了过来,林觉站起身来鼓掌笑道:“演得好,演得好。祝英台这个角色前后的人物状态迥异。性格里还有些幽默俏皮的色彩,而却又是个悲情之人,我还担心你在一幕剧中不能转换自如呢。没想到比我想象的好了不知多少。” 小郡主也在旁抚掌点头。谢莺莺忙上前来给小郡主恭恭敬敬的行礼。两人都知道对方和林觉的关系,特别是谢莺莺,心中竟有一丝惶恐之感。因为若是将来小郡主嫁给了林觉,那必是大妇了,自己此刻必须要恭敬,以后也好相处。 “好感动啊,这个故事我早就听说过,但是这长剧还是第一次见到。又一次我在上瓦子里瞧了一段短戏,演的是不伦不类,跟这一出根本无法相比。特别是莺莺姑娘的演技,简直出神入化了一般。佩服,佩服。”小郡主笑道。 “郡主过奖了,奴家可不敢当。是公子的剧本和唱词好,奴家不过是本分的出演罢了。”谢莺莺微笑道。 “剧本再好,没有好演员也是白瞎啊。不必自谦了,好就是好,那还有什么谦逊的。我满意的不得了。刚才郡主绿舞她们都看哭了呢。”林觉笑道。 谢莺莺瞟了林觉一眼,心道:莫在郡主面前夸我啊,郡主若是吃醋,我可怎么办啊。 小郡主笑道:“是啊,不必自谦。看来京城即将要引起一场大轰动了。这还只是彩排,上了舞台,那定是更加精彩绝伦。” 林觉笑道:“说的很对,配上背景光影效果定然更加的无与伦比。譬如适才那最后一幕,化蝶一幕台上只能演员以霓裳为翅膀,旋转起舞。但真正精彩的是幕落之后,用光影投射数十对彩蝶满场纷飞的景象。那才之真正的最后结尾呢。” 小郡主闻言心驰神往,想象着那绚丽的场景,笑道:“首演我一定来瞧,你们这里最贵的包厢我定下了。我已经看中了二楼最中间的那个大包厢,谢妈妈,多少银子,我命人现在就预付。” 谢丹红笑的眼睛都快没有了,连声道:“哎呀,郡主来瞧戏,岂能要银子?只管选一个包厢便是,银子什么的……可不敢收。您是林公子的朋友,我收你的银子,林公子还不得骂的我狗血淋头?” 林觉笑道:“妈妈改了性子了么?有银子还不赚?” 谢丹红翻着白眼心道:我怎肯不赚,不是怕你不高兴么?成天说我见钱眼开。这郡主要的包厢可是最好的包厢,那可是定价二百两银子的包厢。想想都肉疼。 小郡主在旁轻笑道:“你们是打开门来做生意的,一码归一码。那包厢我定下了。五百两够么?坠儿,给银票。” 跟随伺候郭采薇的丫鬟坠儿伸手入怀便取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来递在谢丹红面前。谢丹红咽着吐沫盯着那张花花绿绿的银票,眼中满是渴望。花出去几万两银子,这还是第一回见到进账了。但她又不敢拿,那眼睛往林觉脸上瞟。 林觉微笑伸手,将那张五百两的银票拈在手上。谢丹红脸上如释重负,眉开眼笑起来。然而,下一刻,她便又傻眼了。原来林觉将那银票又塞到了坠儿的手心里。 “怎会要你花钱看戏,在杭州我就说了,江南大剧院的戏,郡主随便来看,而且永远免费。这里是江南大剧院的分号,一样的有效。”林觉笑道。 小郡主笑道:“还是给银子吧,这样我不成了蹭戏瞧的了?你们也不容易,我听说谢妈妈和莺莺姑娘都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我不给银子心中不忍。” 谢莺莺忙道:“郡主莫要担心,银子算什么?难道为了银子便不顾人情么?公子说了,银子其实是最没用的东西,花了可以再来。情义却是银子买不来的。郡主若是给了银子,那情义何在?” 小郡主一愣,嘻嘻笑道:“哎哟哟,这张嘴巴说的,一套一套的。看来跟着林觉学了不少大道理嘛。林觉,什么时候当我的先生,也教我些大道理啊?” 林觉笑道:“郡主想听说教么?那也简单,改日我给郡主说个三天三夜。不过郡主未必能听的下去,我若是给人说道理,不听的人那可是要受罚的。我林家原来有个家塾先生,常备一根两尺长青竹板子。若是不听教诲,便要那竹板子打屁股。我打算效仿。” 郭采薇的脸色腾地变得绯红,打屁股这话实在太露骨了些,特别是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这话,便有些暧昧之意了。周围有女子捂着嘴吃吃的笑了起来。 小郡主 忙转换话题,对身旁的坠儿道:“银票收起来便是,他们不要便拉倒,我乐的看白戏。以后你们也来白看戏,反正他们不要银子。” 林觉呵呵笑道:“哎。你还别说,这首场演出还真是白看戏。我已经想好了。我打算开张前三天一文不取,免费看戏。三天之后才正式售票。” “啊?林公子,你还真打算这么干么?”谢丹红第一个发声道。之前林觉便提了一嘴,不过谢丹红以为林觉是随口一说的,但没想到林觉还真打算这么干。 “当然,我已经决定了。这是为了打开我剧院的知名度,让京城百姓接受这种全新的演剧目的方式。利用他们的口碑进行口口相传。看似不赚钱,但这是赚口碑,赚人气明白么?” 谢丹红叹道:“罢了,公子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吧。” 林觉笑了笑不再理她,继续道:“明日起,要开始准备全城的大造势。明日上午,莺莺带着姑娘们按照分派好的位置进行宣传。那一套在杭州你们都做过,我也不细说了。要闹得全城皆知,就算人们嗤之以鼻,或者是根本不屑的,也要让他们知道外城有一家大剧院要开演。丹红姐抽调两名画师出来,今晚要画出十张大幅海报。剧目的名字不要那么俗了,改为《化蝶记》。总之,宣传造势不亚于剧目本身,有时候就靠的是人尽皆知,造出话题和热度来吸引眼球。不用质疑我的任何决定,完全的去照办便好。” 谢莺莺点头道:“放心便是,我会安排的。” 郭采薇在旁笑道:“林觉,我也替你出一把力,你们人手不够是么?明日我着我的人替你们在街头宣传。让莺莺姑娘教教他们怎么弄便好。” 林觉笑道:“那可更好了,只是郡主不要出面了,免得人家说三道四的。不过,首演之后,郡主倒是可以在王公贵族的圈里子给吹嘘一番。若是有皇亲国戚的赞颂,可比我们磨破嘴皮还管用。百姓们也都会跟风的。” 小郡主飞了个白眼道:“切,虽说不收银子,却也还是算计上了我。” 第四八八章 紧锣密鼓 进入三月中旬以来,来自大周各地的贡生已经络绎不绝的赶往京城。越早来到京城的正是那些家境优越的学子,因为他们可以选择快速的交通工具,比如坐车坐船等方式赶来。而且早些来京城,更可以早些找到合适的住处,并且有宽逾的时间去结交一些能够拉的上关系的官员,投帖子,拜门生。 这虽然对春闱大考并无裨益,但对于以后的仕途是极为重要的一环。毕竟春闱只是一道已经不算难的关卡而已。 而且,家境宽裕的贡生们无需担心在京城多呆时日的费用。 但是对于那些家境贫寒的贡生而言,这趟春闱的进京之旅便是在希望之中充满了磨难。京畿周边的还没什么,那些远离京城千里甚至数千里之地的贡生们,如果家境贫困的话,这一趟来京的车马费用便是个沉重的负担。虽然朝廷要求,但凡进京举子的盘缠都需要本地的官府拨付,然而,这规定在很多地方早已沦为一句空话。 除了那些财力宽逾,并且主官对科举极为重视的州府之地,更多的地方则是将这项制度变异为贡生自垫进京应考资费,事后进行实报实销的条例。而事实上,只有那些中了举的才会得到补偿,那些没有中举的,反而得不到重视。花出去的钱也都全部得不到补偿。 在这种情况下,贫困的学子们自然不敢铺张浪费,万一要是中不了,那么反而加重了自己的负担,那便更是雪上加霜了。 所以,这一类学子,即便路途遥远,他们选择的方式也只有一个,那便是靠着两只脚从全大周各地走到京城去。稍近一些地方的便迟一点出发,而距离遥远的,早在庆丰五年的新年刚过,别人还在享受新年的气氛的时候,他们便别妻离子背上行囊踏上上京应考的征途。 想象一下,在广袤的大地上,在河流山川阡陌山野之间,一个个学子们孤独的背着行囊走在路途上,朝向他们心目中的圣地京城,朝向那个能改变自己命运的战场风餐露宿踽踽独行的身影。若没有那个璀璨的希望等着他们,他们当中肯定有很多人是坚持不到京城的。毕竟这么远的路程,他们要走十天,二十天,一个月,甚至是两三个月才能到达。 所以,如果你在京城的大街上看到一些背着行囊,须发杂乱,衣衫褴褛而且眼含热泪的人的时候,千万不要以为他们是街头的流浪汉。因为你并不知道他们当中的哪些人在几十天之后便名满天下,成为春闱新科新贵。在这个三月底到四月的时候,或许发生着这世间最多最频繁的命运的转变。这也是科举之制形成的一道人为的造化奇观。 不管是贫穷的学子还是富裕的学子,他们身上有一点特制是共同的。这也是面目性格出身经历迥异的各路贡生唯一的共同点,那便是他们眼神中透露出的自信。因为这些人都是在秋闱大考的千军万马脱颖而出的胜利者,在经历了那一道巨大的难关之后,每个人都自信满满,他们中没人觉得自己会倒在春闱这个不高的门槛之前。 客观来讲,情形也确实可以乐观。春闱比之秋闱的录取比例高了不知多少。秋闱若是百里挑一的话,那么春闱便是有近四成的录取率。以庆丰二年春闱大考的数据派评定的话,更是创纪录的达到了五成。那一年春闱,大周十五路共有贡生两千七百人,竟有一千三百余金榜题名,完成了鱼跃龙门的创举。今年春闱的贡生人数超过三千五百人,就算以同样的录取人数来算,也是三成开外,十个人中有三个半多能中,可以说是相当的高了。 但毕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将注定接受命运的戏弄,他们此刻的自信也将成为他们未来更为失望的另一砝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自有科举而来,也不知有多少人梦断此间。 三月十六日上午,枣园也迎来了一位满怀希望的老贡生。那便是林虎的爹爹林有德。事实上林有德在三月十五晚上便跟着林家进京的船只到了京城。当晚便住在了林伯年的宅子里。次日上午,得知林觉地址的林有德便匆忙赶来见林觉。林觉当然非常的高兴,邀请他住到枣园中来,毕竟这也是他和林虎难得的父子相处的机会。 林有德欣然应允,立刻让林虎陪着去了趟礼部报备,然后回来时绕道林伯年府上将行李取出来并向家主告辞。此举让林伯年甚是不满,但此时此刻,林伯年正在为自己的公事烦恼,却也没心思来管这些事情。 随着所有贡生的纷纷到达,京城中的气氛也变得异样起来。倨傲的京城百姓展现出了他们的另一面,几乎所有的百姓对贡生们都很友好,因为这些人之中指不定有谁将来便能够飞黄腾达。这时候得罪一名贡生,很可能将来便是得罪了一位大官。即便倨傲如天子脚下的百姓,也不得不掂量掂量。 当然了,这也不是全部的原因。实际上对于大周百姓而言,百年而下朝廷对于读书人的重视,对于文人的尊敬也让天下人从骨子里对于读书人有着一丝崇敬之意。所以,贡生们来到京城之后,一旦身份亮明,基本上便都被善待。 …… 就在抵达的举子们纷纷去礼部报备,并且忙碌穿梭于官员豪门之家拜见投贴,各自积极准备大考的热闹当口,京城之中另一件事也如火如荼的展开。 连日来,外城内城各大街口都出现了一队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们。她们在街角设置了小小的舞台,毫无来由的开始唱歌跳舞,吸引了无数的百姓驻足流连。唱一段跳一段之后,她们便开始四处散出传单,宣传杭州江南大剧院京城分号即将开演剧目的消息。 很多人对看戏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他们还以为这不过又是一个新开的瓦舍罢了。京城最不缺的便是瓦舍,著名的上中下三大瓦舍早已是京城娱乐业的翘楚。各地的红牌也都轮流被邀来京表演歌舞,演出小剧目,这并不让人稀奇。但是,那宣传单上的几大噱头却很夺人眼球。 第一大噱头便是,此次上演的剧目的作者便是两浙路新科解元林觉。这位林解元也是要参加今年的春闱大考的贡生之一。这还罢了,毕竟全大周解元公十五位,解元也不是独一无二的人物。这林觉的名气也不够响亮,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他。但当人们看到宣传单上列出了林解元的代表词作的诸如《定风波》《鹊桥仙》《水调歌头》等几首时,识货之人顿时如炸了锅一般的轰然了。 “我的老天,这几首词居然是他写的,这……这怎么可能?” “是啊,咱们京城青楼春馆里最近正流行的几阙词竟然都是这个林觉的词作?这个人无论如何我们要去见见啊。” “可不是么?闹了半天,便是这个林觉。那我得去瞅瞅了。词工若此,话本想来不差。” 传单上的第二个噱头是:三日内免费看戏,免费接送,现场还有礼品赠送。这一条最为直接,谁不爱占小便宜?不但免费看戏,还享受一把被人伺候的感觉,并且还有东西拿,这不去不成了傻子了么? 第三个噱头是:本次剧院开张恰逢春闱大考,每到场一位观众,江南大剧院将会拿出二两纹银捐助给礼部,用于贡院国子监的书籍房舍的修缮,为大周选拔未来栋梁之才尽一份力量。后面特别注明,大剧院每场可容纳五百余观众,所以三天免费场次爆满的话,大剧院将会捐出三千纹银的巨款,以此微薄之力助力春闱大考,祝春闱大考圆满成功。 这第三个噱头可谓高大上之极,但细究起来却是极其卑鄙的碰瓷蹭热点的行为。三千两银子换一个高大上的为春闱助力,为朝廷分忧的美名,这简直太划算了。而且从潜意识中让人以为江南大剧院有后台有背景,否则礼部怎么会接受私人商家的捐赠?而事实上,林觉甚至根本连根礼部官员招呼也没打一个。最终如果礼部不要这笔银子,林觉也大可一推干净,不是我不捐,人家不要而已。 本来其实没有这三条噱头,光是免费一条,便足可让剧院爆满,更可况还有上下两条噱头,这更是让百姓们挤破了头。林觉并非画蛇添足,而是他已经决定了,在京城,大剧院要走高端路线,不能像杭州那样偏向于普通大众。京城这样的地方,豪族如云,高官无数,要从中打开局面,便要让大剧院成为这些人觉得是一处值得消遣的所在,从而也可获得较高的收入。 所以,林觉要求对愿意来看戏的人群进行甄选。其实也很简单,登记姓名职业官职便可,可初步知道这些人的个人信息。当然也并非全部选取那些官员和豪门大户出身的,普通百姓也是客源,故而需要雨露均沾,各有比例。最终,五百人的剧院坐席,普通百姓占了二百人,其余三百人则为大户官吏商贾等均分。 当然,对于首场演出,林觉自然是要留出一部分包厢给予京中熟人的。于是林觉分别给方敦孺一家,严正肃,林伯年,郭昆、马斌等人送去请柬,请他们前来免费看首场演出。但是,除了马斌之外,其余的邀请被一概婉言谢绝。林觉其实也明白,严正肃方敦孺都是不可能来的,他们都是朝廷大员,这要是跑来江南大剧院看戏,岂非有利用地位捧自己的场的嫌疑,这是他们绝不可能做的。 林伯年不来的理由也能理解,虽然这是林觉的生意,但并不属于林家。身为林家家主,自家子弟在外边单干,他来了岂非是鼓励林家子弟这么干不成。而且,他也是朝廷大员,也不能轻易的出席某处活动。更别说,最近三司正经历一场风波,正在被副相严正肃查账,林伯年早就焦头烂额了,那里还有心思来看戏。 不过,小王爷,马斌却是接受了邀请。毕竟他们其实都算是中低级官吏,又是武职,不受太大的拘束。况且是林觉相邀,他们自然是要来的。 第四八九章 首演 三月十八日上午,礼部开始发放浮票。政事堂前广场上人头攒动,三千多名贡生齐聚于此,一一领取属于自己的准考证。那上面有个人信息,相貌特征,秋闱的名次,以及本次春闱大考的号舍编号。浮票一发下来,便意味着秋闱大考进入了真正的倒计时。 浮票发放完毕之后,礼部尚书孔尚德和政事堂兵礼房主事吴春来共同宣读了朝廷的旨意,定于五天后在大周贡院考场举行本科春闱大考。吴春来还画蛇添足的煞有介事的说了一番勉励的话,林觉在下边急的要命,待他话刚说完,林觉便赶忙逃离此处。 吴春来本来想留下林觉说说话的,得知林觉早已离去,气的吹胡子骂了几句,却也只能作罢。 林觉着急的是,今天是大剧院开张的日子,因为自己要亲自来领浮票,故而全部人等都准备就绪,就等自己赶到大剧院进行开张仪式。本来开张开业越早越好,结果硬是耗到了巳时之后,怎能不叫林觉心焦。 林觉匆匆赶到大剧院的时候,门前一帮人正等的焦急万分。请来的舞狮子舞龙的人都歪答答的坐在地上等着,大剧院中的一群人都大眼瞪小眼的站着,围观的一大帮百姓们因为实在等不及,都已经散去大半。场面颇有些冷清。 看到林觉出现,谢丹红谢莺莺都长舒了一口气,合十向天道声‘阿弥陀佛’。林觉道歉之后,立刻下令开始开张仪式。炮仗轰然作响,鞭炮噼噼啪啪的响起,锣鼓家伙闹腾了起来,无精打采的彩狮彩龙也随着锣鼓点翻腾跳跃起来。散去的百姓们又重新聚拢来,场面在瞬间便热闹了起来。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一番欢腾之后,林觉和谢莺莺一人拉着门楣上的彩绸带的一角同时拉开。彩绸飘落,露出了巨大的红底金字的招牌。招牌上写着:江南大剧院。旁边用小楷写了小字:京城第一分号。这招牌正是林觉前几日亲笔书写,昨晚才装裱完毕挂上门楣的。 “好!”里里外外的人一起鼓掌,剧院大门打开,百姓们被邀请进来参观剧院的格局。众百姓带着好奇的表情纷纷涌入,过了门内一个天井甬道,经过了两道闸口,进入了大剧院的剧场之中。 但见前方一个巨大的舞台上灯火辉煌彩漫低垂,剧院的座位从高往低呈阶梯型布置。一张张坐席都是一水的红木大椅,两张椅子之间更是摆放着精美的茶几。这那里是剧院的普通坐席,简直就是雅座一般。 上方的空间既高又阔,二楼和一楼被贯通在一起,二楼上一圈包厢呈弧形分布,那是视野最为开阔之处。当人群进入时,剧院内灯光亮起,盏盏灯火如繁星一般在头顶闪耀,将整个剧院照亮,毫无死角。这种灯百姓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那正是林觉新近发明的最新的照明装备。琉璃为灯罩后方用锡箔映衬的电石灯的明亮光亮。锡箔纸张不会聚焦光线,锡箔的皱褶可以将光线从各个角度散射,但锡箔反射能力不弱,故而可让灯光既明亮但却不刺眼,甚至有无影灯的效果。 有人小声的嘀咕了着问,这么大的剧院,台上的人做戏台下的人能听的清楚么?林觉听到了这样的疑问,不禁露出了笑容来。这些人哪里知道,这个问题在杭州时便有所暴露,也早已得到了解决。他们不知道,舞台两侧墙壁内部镶嵌着数十根贯通的竹管,位于舞台侧幕处有一个个大张的喇叭口收集声音,将声音传递到剧院中后方的蜂巢般的出声口,形成了一个类似余环绕立体声的双音道环境。不但可以清晰的听到舞台上的每一句台词和唱段,更可以产生真实饱满之感。 一个时辰后,剧院清场,大门关闭。演职人员去往后院用餐,之后演员开始装扮准备,看门的,检票的,维持秩序的,送茶倒水的,导引的人员纷纷就位,一切都紧锣密鼓紧张而有序的进行着。 午时过后,在汴河几处大码头雇佣的接待观众的免费船只将第一批一百余名观众送达街北的下土桥码头。再被专人带领着前赖剧场,在检票闸口进行两次核对身份然后入场。 不久后,一辆辆马车也纷纷云集而来,这些都是大户人家的观众,他们才不稀罕什么免费的接送呢,一个个都有自己的座驾。小王爷郭昆和小郡主郭采薇来了,马斌也骑着马来了。一批批的观众都纷纷赶到入场。林觉自始至终站在门口微笑迎宾,当检票的杂役禀报五百四十八名观众已经尽数入场,票根已经全部收齐之后,林觉这才满意的转身入内。 哐当一声,剧院大门紧紧关闭,七八名护院叉腰站在门口。门外黑压压的百姓们羡慕的要命,他们没有资格进去看戏,只能在外边干瞪眼。不久后,里边传来了哄然的欢呼之声,然后是袅袅的丝竹鼓乐之声,一缕缕的清音飘出来,伴随着一阵阵的欢笑声和不时爆发出的掌声来。 外边的百姓们更是心痒难搔,向往不已。里边的戏一定很精彩,否则气氛为何如此的热烈。他们恨自己早不抓紧机会,据说前一百个报名的都能得到免费看戏的机会,然而当时自己觉得无所谓,觉得一场戏没什么了不起的。但现在被排除在外,心里便越发的后悔之极。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贱,送给你的你不会珍惜,得不到的却永远在骚动。 …… 剧场之中,演出在未时初刻准时开始。咚咚咚数声响鼓敲过,全城灯火熄灭,剧场中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熙攘的剧院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有着微弱的灯光照耀着舞台。就在突然的一瞬间,舞台上光线大亮,所有的人物和背景道具像是一下子从虚无中显现一般,一副春和景明的令人愉悦的场景瞬间展现在眼前。 环绕了半个剧场的幻灯光幕的风景,勾落出远山如黛,绿树连绵,亭台远近的山景。而舞台上的背景,是一排排整齐明亮的精舍,一群书生正坐在里边诵读诗书。 但见那背景中湛蓝的天空中白云缓缓飘动,花树似乎随风轻轻摆动。树枝上的鸟儿在枝桠之间蹦跳。山间的流水竟然真的在流淌,而且还偶尔有水花迸溅,鱼儿跃出…… 这哪里是背景,这简直就是实景。一切都像是真的一般,色彩明媚,光线明亮,让人宛如置身于景物之中一般。京城的观众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天子脚下,什么样的精彩物事没有见识过,但眼前这舞台的虚景如真,栩栩如生的本事,根本超出了他们的心理预期。所以,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如雷的掌声轰然响起,宛如狂风暴雨一般。喝彩叫好之声响彻剧场。就算是再没有期待的人,也被这场面所震惊,那些抱着期望而来的人更是满足之极。 二楼正中的最大最豪华的包厢里,小王爷郭昆鼓着掌对坐在身旁的林觉点头称赞。郭昆其实对这些看戏逛馆子没什么兴趣,但他也不得不为林觉的匠心和手段所赞叹。而另一侧的小郡主却已经拍红了巴掌,看着林觉的目光中既仰慕又爱慕。郭昆看在眼里,却假装没看见。 第一幕剧情简单,交代了梁山伯和祝英台的身份,祝英台女扮男装来书院学习,跟梁山伯同窗三载双宿双栖,感情甚笃。祝英台对梁山伯生出爱慕之心,但不敢言说。三年时间,匆匆而过马上就要各自回家了,祝英台表示要利用最后的机会让梁山伯知道自己是个女子。希望和他并结连理。 第二幕开始,祝英台要下山了,梁山伯送祝英台下山。两个人沿着山路往下走的时候,背景之中光影流动,山形变幻,随着两人的脚步的走动,景物的角度也进行着变化,简直奇幻神妙之极。 观众们惊叹不已,且不论剧目如何,光是看到这场面,便不虚此生了。然而,剧情和台词的精彩也出乎了他们的想象。 舞台上,梁山伯和祝英台带着书童四九和银心走出书院,门前树上一只喜鹊喳喳的叫着。祝英台眉目轻转,指着喜鹊唱: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喜鹊满树喳喳叫,向你梁兄报喜来。 梁山伯笑着唱:弟兄二人出门来,门前喜鹊成双对。从来喜鹊报喜讯,恭喜贤弟一路平安把家归。 祝英台无奈跺脚,除了出院往山下走,景物变幻,祝英台唱:出书院下了山,但只见山上的樵夫把柴担。 梁山伯点头傻傻的唱:起早落夜多辛苦,打柴度日也艰难。 祝英台唱:梁兄啊!他为何人把柴担?你为哪个送下山? 梁山伯:他为妻儿把柴担,我为你贤弟送下山。 祝英台瞪眼跺脚,气的无语。台下观众一片哄笑鼓掌之声。 …… 祝英台: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你愿不愿配鸳鸯? 梁山伯:配鸳鸯,配鸳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 祝英台瞪眼咬牙,台下观众捧腹大笑,有人哀叹道:“哎,这个笨书生哦,真是急死人。” 景物变幻,小河流水,河上有鹅。 银心:前面到了一条河, 四九:漂来一对大白鹅。 祝英台:雄的就在前面走,雌的后面叫哥哥。 梁山伯:不见二鹅来开口,哪有雌鹅叫雄鹅? 祝英台:你不见雌鹅她对你微微笑,她笑你梁兄真像呆头鹅。 梁山伯:既然我是呆头鹅,从今你莫叫我梁哥哥。 祝英台:…… 台下观众已经笑得声振屋瓦,上气不接下气了。 “还真是呆头鹅,哪有这么傻的书生哦。”观众们叫道。 一路走来,十八里相送,祝英台用了多种办法来暗示,但梁山伯就是不明白。这种喜剧的冲突效果,让台下观众哄笑不断,气氛热烈之极。 第四九零章 完美落幕 整个十八相送的剧情欢快之极,台上演员演技精湛,将一个傻愣一个无奈的人物表演的惟妙惟肖,台下观众自然随着每一次的误解而哄笑不已,又叹息着急。 最终,两人行到十八里长亭之中,不得不分别了。 祝英台轻叹唱道:十八里相送到长亭,你我鸿雁两分开。我有事情要交代。 梁山伯唱:贤弟你还有何事来交代? 祝英台唱:我临别想你问一句话,问梁兄你家中可有妻房配? 梁山伯唱:你早知愚兄未婚配,今日相问为何来? 祝英台唱:要是你梁兄亲未定,小弟替你来做大媒。 梁山伯唱:贤弟替我来做媒,但未知千金是哪一位? 祝英台唱:就是我家小九妹,不知你梁兄可喜爱? 梁山伯唱:九妹今年有几岁? 祝英台唱:她是与我同年乃是双胞胎。 梁山伯唱:九妹与你可相像? 祝英台唱:品貌就像我英台。 梁山伯唱:但未知仁伯肯不肯? 祝英台唱:家父嘱我选英才。 梁山伯唱:如此多谢贤弟来玉成, 祝英台:梁兄你花轿早来抬。我约你七巧之期我家来, 两人带着书童离开,祝英台临别回首,哀婉唱道:临别依依难分开。心中想说千句话,万望你梁兄早点来。 大幕在祝英台依依不舍的哀婉唱腔之中缓缓落下。 整整第二幕,百姓们笑的前仰后合欢乐无比,但在最后的临别之时,不少敏锐之人感觉到了唱腔和人物情绪的变化。当厚重的大幕落下时,他们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包厢内,小郡主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林觉的手,在小王爷不注意的间隙,小郡主温润的呼吸在黑暗中凑到林觉耳边,低声道:“你这个呆头鹅。” 林觉心中悸动,却又不敢动作。身前坐着的便是郭昆,自己可是绝对不敢有所回应的。小郡主胆子也忒大了些,居然已经敢当着小王爷的面和自己打情骂俏了,这或许便是情到浓时的情难自禁吧。 第三场第四场,剧情急转直下。马文才提亲,祝英台之父嫌贫爱富同意婚事。祝英台不同意婚事,被祝父锁在楼台之上等待成亲。丫鬟银心冒死通知山伯前来,梁山伯赶到祝家方知祝英台便是小九妹,两人于楼台私会,终被祝父发觉。祝父欲押其去官府问罪,祝英台无奈之下只得答应婚事,救下梁山伯。梁山伯回到家中,郁闷生疾,不久病归黄泉。 这两幕戏气氛压抑之极,加上台上的灯光背景,人物的表演唱腔丝丝入扣,将马文才的纨绔骄横,祝父的不通情理嫌贫爱富表现的淋漓尽致。每当这两个人物出来,台下百姓便皱着眉头恨得咬牙。当看到梁山伯最终病死家中时,台下一片悲戚之声。马斌是个粗人,他最看不得这种情形,气的在侧首包厢中砸烂了几只茶杯。 最后一幕在一片沉默中开启。祝英台得知梁山伯死讯时,正是祝英台出嫁之日。身着红妆的祝英台摇摇欲坠的走上舞台时,台下百姓们的心都碎了。谢莺莺的演技在此达到了巅峰,将一个心如死灰,得知心上人死讯,却又不得不嫁给另外一个男人的可怜女子的神态表演的入木三分。光影特技的效果更是烘托了悲戚的心情,所有的背景布幔和左右的幻灯光影都变成了黑白二色。整个舞台全部成为黑白两种颜色,唯有舞台中间的祝英台一身红装,倒不像是个新娘,像是一个女鬼一般。 祝英台上轿的动作极为缓慢,像是时间停滞了一般。那是林觉要求的慢动作的表现手段。舞台上所有的人都用的慢动作,给人一种时光漫长难熬,上轿宛如隔世之感。 这种烘托人物的表现手法正是江南大剧院独创。后世的种种电影电视剧的表现手段,林觉都无所不用其极。再加上顺手捻来的用埙箫合奏的改编自后世著名小提琴曲《梁祝》的旋律此时响起。台上人物的表演,场景,配乐在此时形成一种听觉,视觉,感受三方面的巨大冲击,将整个剧目的悲戚气氛推上了最高峰。 即便是已经看过一遍的小郡主,此时此刻也已经哭得稀里哗啦。剧场之中,百姓们更是泪如雨下。在某处包厢之中,绿舞已经眼泡子都肿起来了。 林觉对此很是满意,这正是自己要的效果。一出剧目能让观众又哭又笑,那便已经是成功了。这场剧目演到此处,已经完全成功了。接下里的剧情将带给他们剧烈的视觉震撼和心理抚慰,这出剧目也就可以有个惊艳的结束。 舞台上的颜色恢复正常,人物动作也恢复正常。剧情继续,祝英台在临上轿前,提出了要绕道而行的条件。祝父不允,马文才也不答应,祝英台拒不上轿,无奈之下,马文才才同意。 送亲队伍终于出发,布景变幻,光影流传。一路上黄叶纷飞,青山萧索,景色凋零。队伍行至山边,舞台旋转,一座新坟立于道旁。银心禀报祝英台,告诉她那便是梁山伯的坟墓,于是祝英台叫停轿子,欲去祭拜。马文才怒极不允,祝英台从喜服下取出剪刀相逼,马文才怒骂不止,不敢阻拦。只得亲自带人跟随其前往。 祝英台来至坟前,早已神魂悲戚,不能自禁。抱住墓碑,哭泣而歌。 “见坟台心如绞泪湿缟襟,才几日竟与兄界隔阴阳死别生分! 思往事渺茫茫不堪烟梦,多少悔无边恨苦涩酸辛。原指望芸窗 谊转做莲并,却叫兄对关雎好逑空吟;原指望谐琴瑟画眉开镜,谁料我赋柏舟独立河滨。大不该扮男装求学任性;大不该意相投偏遇知音;大不该解珠佩汉皋亲近;更不该托名九妹暗许终身,到如今害得梁兄一片痴情,尽付与荒阡野陌,凄凄冷冷一孤坟! 祝英台怀痛疚恨深沉,红泪断珠独吊影,只落得空怀幽怨度朝昏。 悲切切抬泪眼把天来问,为什么不成全相爱朱陈?我与兄虽不能心遂愿称,拜求你、你、你帮世间多情儿女尽结红绳。” 这一段唱词凄清,歌声哀婉,激荡心神。观众席上,谁不泪下如雨,满怀凄然,黯然神伤。 “梁兄,我见梁兄坟台哭哀哀,你我之情岂能更改,即便如今你我阴间阳世两相隔,英台又怎会嫁给那马文才。梁兄啊,你若有英灵犹在,当许我同生共死不分开。”祝英台立于坟之前大声唱道。 猛然间整个剧场舞台所有的灯光开始闪烁,在密集的锣鼓点敲击之下,舞台上的幻灯布景开始变幻。乌云涌动,狂风大作,舞台两侧十几名壮汉在侧幕奋力摇动风车,将落叶枯草吹向台上。台上演员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马儿受惊,花轿翻倒,乱做一团。 下一刻,舞台顶端落下大雨,光影闪动之际,大风大雨之声充斥全场。雪亮的雨线就仿佛在人们的头顶,所有人都面露惊慌之色,以为真正置身于狂风暴雨之中。 霹雳一声闪电照亮全场,幽暗的舞台上,那座孤坟猛然裂开两半,中间喷出浓浓的白雾来。正伏在坟台上的祝英台大叫一声:梁兄!起身冲向墓之中。 被吹飞了帽子,被大雨淋湿全身的狼狈不堪的马文才大声叫道:“拦住她。快拦住她。” 两名奴仆伸手去拉祝英台,却只抓下两片衣角,坟墓缓缓合拢。剧烈的鼓点声中,全场灯光熄灭,漆黑一片。风雨声消失,一切归于寂静之中。 观众们心跳如鼓,汗毛倒竖,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在黑暗中惊恐的看着台上。不知发生了什么。 鸟鸣之声缓缓响起,横笛欢快的吹奏,瑶琴铮铮,奏出清亮舒缓之音。幽暗的舞台上灯光缓缓亮起。下一刻,所有的观众都瞪大了眼睛,惊讶的看着眼前的景象。那萧索的山野,枯黄的树枝,寥落的大地上,满目七彩的鲜花正在缓缓的开放。舞台背景上,两侧的幻灯幕上,天上地下,舞台所在的地面上,无处不开出艳丽的鲜花来。伴随着悠扬的笛声,大地回春,变成了一片花海。让人目不暇给。 所有的观众都惊愕的张大嘴巴,他们实在无法想象这是怎么做到的,此时此刻,他们唯有张口惊叹,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这眼前的场景。 百花盛开,春阳照耀。雨过天晴之后的山野中生机盎然。梁山伯的坟已经被鲜花覆盖,但墓碑上两支彩蝶停在上面,忽然飞起,翩然起舞。 幕后歌声缓缓而起: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千古传颂生生爱。山伯永恋祝英台,同窗共读整三载。促膝并肩两无猜,十八相送情切切,谁知一别在楼台,楼台一别恨如海。泪染双翅身化彩蝶。翩翩花丛来。历尽磨难真情在。天长地久不分开。 伴随着舒缓的合唱声中,一张张画面在舞台背景上呈现。同窗共读、十八相送、楼台相会……身化彩蝶…… 突然间,整个剧场所有观众的头顶上空,一束束光柱之中,一对对彩蝶在光影中翩然飞舞,漫天彩蝶成双成对,相互追逐嬉戏,美轮美奂。 台上大幕落下,全场灯光亮起,彩蝶消失,鲜花不见。满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第四九一章 大事将至 (谢:书友18672397、moshaocong、cute小诗子、晴空碧玺、三颗黄牙等兄弟的打赏。谢众兄弟的票。) 首场演出的轰动是毋庸置疑的,演出结束之后,观众们反响极其热烈。他们怎么也不明白,剧院中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效果是怎么做出来的,他们也不明白,明明只是个普通的故事,为何会如此的让人震撼和打动人心。他们像是亲身的经历了剧情中的一切一般,就像个剧中的人物在旁旁观,感受颇深。 他们当然不明白,林觉已经将一场普普通通的演出结合了众多观感体验,不再是仅仅用剧情用词句,用演员的表演来打动人。而是辅助以多种手段。实际上,那已经是后世地球上的舞台剧乃至电影中的一些手法了。这种朝出时代的尝试,在杭州时便被证明是成功的,在京城自然也不例外。 演出结束之后,全体演职人员上台谢幕十余次,观众们这才罢休。当他们带着满足的笑容议论纷纷的走出剧院之后,立刻将对演出的赞叹主动和身边的人分享。连续三天,免费散场演出之后,实际上江南大剧院在京城的名头已经响彻一方。街头巷尾,茶馆酒楼,乃至春日慵懒闲散的衙门官署之中,关于新开张的江南大剧院的演出的盛况成为极为热门的话题。其热烈程度直逼即将到来的春闱大考。 然而,有趣的是,虽然看过的人都会口沫横飞的描述在剧场中看到的那些绚丽而奇幻的景象。但因为他们不知其所以然,所以说的热闹,却语焉不详。这更是勾起了其他人的好奇心。有的人不信这么邪乎,所以想去看。有的人是被他人的描绘所吸引。特别是几乎每一个看过的人都表达了相同的意思,那便是不去看大剧院的戏会后悔不已。所以,在三天免费的场次之后,大剧院的正式开张售票进行的出奇的顺利。 本来,林觉在定出票价的时候,连财迷谢丹红都吓了一跳。林觉给普通的五百个坐席定下了八百文到一两五的价格。根据位置的不同,价位也自是不同。这样平均下来,每一张票约莫一两纹银。也就是说,光是普通的坐席票,一场便有五百两的收入。这个票价,已经超过杭州江南大剧院票价的三倍之多了。 对此,谢莺莺和谢丹红都表示了担心,这么高的票价如何能让人承受的起? 林觉却非常乐观,林觉告诉她们,以京城百姓的收入,一两银子的票价只占他们每月收入的一成到两成之间。他们完全有这个消费能力。而且他们也并非每个月都来看戏,或许一年来个两三回,那整体的消费占比更是微不足道了。京城百姓穿着打扮吃喝用度都是很阔气的,这足以说明,过去的这百年太平光景,京城这片绝对的太平之地中,百姓们还是腰包殷实的。但这一切还只是其一。 林觉的第二个理由是,京城人口一百五十万上下,大剧院却只有自己这独一家。所以,其实无论如何市场都是求大于供。就算大剧院连轴转,一个月连演三十场,每场五百余人入场,也不过一万六七千人的观众量罢了。而对于京城庞大的人口和需求而言,这个数字微不足道。 对于江南大剧院而言,一个月是一本剧目演出的基本时段,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月时间,便会演出下一本新戏,这也是剧院能够保持长期吸引力,并满足观众需求的保证。在这种情况下,观众的选择必然是要经过选择的。如何选择,便是通过高票价的筛选了。这既能保证得到一片家境殷实的铁杆回头客,又能够让江南大剧院得到更多的受益,何乐而不为之? 至于说,艺术要为普通大众服务,要满足广大普通百姓的需求这一类的口号,林觉是不打算遵守了。挣银子才是第一位的,银子实在对林觉太重要了。 除了普通的坐席,近三十座包厢的价格更是贵到令人咂舌。包厢分两种,一种是普通包厢,这种包厢的面积稍小,一般只有两三张椅子和一张桌子的面积而已。另一种便是豪华包厢,面积巨大,装饰豪华。配有专人伺候。内里可容七八人同时落座,不受外界打搅。两种包厢都有一些共同的配置,譬如可放在眼睛上方磨得薄薄的千里镜,可以将舞台上的演员灯光道具看的细致入微。再譬如夏天有专门制作的木风扇,那是一种用绳索拉扯可以急速转动扇风的装置。还有各种专供于包厢客人的设施。每一样都代表着一种在大剧院中的特权。 这些包厢对于京城这种地方实在是太重要了。京城中本就豪门大户高官之家多如牛毛。这些人家到哪里都是要享受特权的,他们可不愿跟那些普通百姓坐在一起看戏。所以,京城大剧院中的包厢数量也比之杭州江南大剧院的包厢多了一倍,且豪华程度也无可比拟。 这样的两种包厢,价格自然都是不菲的。普通包厢,每场的票价五十两到一百两。这是根据角度和位置定出的价格。而豪华包厢,价格更是直接从一百二十两起,到最豪华的位于二楼正中,正对舞台的那间高达三百两的包厢止。 这种价格,已经比杭州大剧院的包厢价格整体高了十倍。所以,谢丹红和谢莺莺都觉得林觉价格定得太高了。 然而,从第四天上午售票开始,事实便击碎了谢丹红的担心。五百六十多张票全部售罄,包厢普通坐席满满当当,无一空缺。豪华包厢中坐了不少身份神秘的高贵的客人,他们低调的从侧首的贵宾通道进入,直接上二楼进入豪华包厢之中。这些人男的一个个衣着华贵,器宇轩昂。女的举止优雅,蒙着薄薄的面纱。显然都是一些京中的贵人。 第一天正式收费演出结束时,谢丹红结算了收入,一场下来,两千四百两毛收入。这个成绩,让谢丹红开心的要发疯。高兴的恨不得趴在地上给林觉舔鞋底了。 当然了,这只是毛收入,但所有的花销开支除去,净利可得一半,也是个令人咂舌的数字。用日进斗金来形容,怕也是不算夸张的。 林觉也终于可以稍稍的放下心来。虽然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既然打算在京城发展,那便需要按照在杭州的模式招募演员进行培养训练,以便演员轮换,增加场次或者是开办新的分号。再有,剧场管理方面的事情还要分工细化运转如意。一干人手还必须更加的精于业务,这一系列的问题都还未臻于完美,都需要操心费神。但是毕竟现在开了个好头,已经开始大赚银子,之后的事情慢慢的做便是了。 但此时,林觉不得不将暂时放弃关于大剧院的事宜,将心思转到另外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上。那便是,春闱大考已经迫在眉睫了。 汴梁外城南熏门内御街左右的大片面积,是大周朝最高的科举学习机构坐落的地方。御街西侧是武学学馆,所占面积不大。但是在东侧的大片区域,坐落着太学、国子监、贡院三座科举机构。这里树木葱郁,幽静清雅的地方。相较于汴梁城其他地方的闹哄哄的喧嚷杂乱而言,这里是汴梁城中的一片静地。 平时,这里出入的都是些有身份的学士大儒,太学那些出身高贵的学生们,国子监那些才气斐然的监生门才有资格出入这片气氛高雅之地。这里绝无市井中的鸡毛蒜皮讨价还价的喧嚷,这里的人交流的都是诗文心得,典籍观点这些高雅的争论,是一处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 然而每隔三年,这里便要热闹一次,因为全大周规格最高的贡院考场便设在国子监和太学的东侧,那一片巨大围墙围起来的,面积超过方圆三里之地的树木森森的清幽场院之中。 寸土寸金的汴梁城中,能专门开辟出一片如此巨大的平时并没什么用处,只每三年才会动用一次的场地,足见大周朝对于科举的重视程度。一个负责任的朝代,自然会为本朝的长治久安和人才积累和选拔不吝血本。大周朝在过去的百年正是这么做的,这也是百年来大周朝蒸蒸日上,繁荣昌盛的重要原因之一。 汴梁的贡院并非大周最大的贡院,起码跟杭州的贡院相比,在容纳考生的数量上便远远不如。然而,两者其实在规格上没有可比性。一个是地方解试的场地,一个是朝廷省试的考试之所,这种差异也造就了规格待遇上的巨大差异。 地方解试因为人数众多,所以有的州府贡院考场面积甚至比汴梁礼部贡院大的多,容纳的人数也数以万计。但是正如林觉曾经在杭州府贡院所经历的那三天噩梦般的大考一般,地方贡院中的号舍年久失修,破旧不堪,狭小.逼仄,到处弥漫着潮湿霉变,蚊虫蝎蛇。在那样的地方经历三天大考,简直是在地狱一般的地方呆了三日。就算是富庶如杭州府,也一样如此。更别说那些贫穷的州府了,定是更加的不堪。 但汴梁礼部贡院便大大的不同了。这里虽然只能容纳数千人大考,但是论号舍的大小和装修的程度跟地方上简直如天壤之别。地方号舍只是一小间狭窄的走廊一般的面积,吃喝拉撒睡都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简直如猪圈一般的脏脏和逼仄。但在这里,号舍被分为上下两间,下方有桌案,上方有床铺,还有一处小小的暗格,可放屎尿桶等物。 虽然地方没有大多少,但却更加的人性化。睡觉和考试,吃喝拉撒都可以分在不同的地方,给了人一种心理上的安定。所有的号舍也绝对不存在什么漏雨发霉潮湿之类的问题。京城礼部贡院有专人管理修缮,房舍家具以及里边的地面墙壁都管理的很好。 第四九二章 远大志向 (二合一。六一节快乐,如果你们还能过的话。月初了,免费月票投了吧。) 为了杜绝相互间的影响。这里的号舍都是相互独立成排。左右号舍之间并非一墙之隔,而是两堵墙,加上一个狭窄的小巷子。这么做的好处是,相互间的隔音效果更好,也更杜绝了作弊的可能。 像地方贡院那种相互一墙之隔那种格局,曾经发生过左右考生敲打墙壁干扰他人考试休息,并且利用相邻的近距离相互对话传递作弊之事。但在这里,这是绝无可能的。 当然,坏处便是,这种布局浪费了大量的人力和宝贵的地皮面积。但这和要求绝对公平,选拔出绝对可靠的有真才实学的考生而言,都是值得的。当然,这贡院的格局是大周朝最为富庶的时候修建起来的,当时国库充盈,根本不在乎这种浪费。若是现在这个时候,那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但即便是在现在的情形下,礼部的那些官员还是尽职尽力的,拿着少量的拨款,依旧让礼部贡院保持着良好的状态。 三月二十四日清晨,住在城中各处的三千余解试的胜利者纷纷前往南熏门内贡院街口聚集。御街两侧,太学国子监乃至贡院的这一大片的地方已经成了军事境地。三衙禁军之一,侍卫亲军步军司的禁军兵马已经早早的进驻这里,封锁了这片区域的东南西北各条道口桥梁。保证此次春闱大考的顺利进行。 虽然礼部贡院只有一个西入口的大门,但人数并不多,所以入场的顺序有条不紊,一切都井井有条。 昨天一天时间,绿舞和小虎都忙着为他们准备好了干粮菜蔬被褥茶水茶壶炉子等物事打包。有了解试的经验,这一次一些易碎的点心糕点什么的都不带了,以免在入场时被切开,全成了一些碎渣渣。东西也是越少越好,免得进场时耽搁时间,所有的东西都被人隔的支离破碎。 辰时时分,林觉和林有德在绿舞谢莺莺等人的陪伴下来到了南熏门内关卡之前。正如林觉猜测的那样,小郡主郭采薇带着随从已经来到这里,她自是来送林觉进考场的。 “你来啦。说了不用来的。”林觉笑着上前行礼。 小郡主嫣然微笑敛裾回礼道:“我怎可不来,这是你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我来送送你。” 林觉笑道:“多谢多谢,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一次考试而已。平常心对待便好。你们这样倒像是比我还重视。” 郭采薇白了他一眼道:“这可是干系到人生命运之事,自然非同小可。而且……这不仅是你的事,也是……我的期盼和很多人的期盼。” 林觉愣了愣,点头笑道:“说的是,你放心,我会努力的。” 郭采薇微笑道:“这才像话,送你一样东西。” 郭采薇从翠袖中取出一只狭长的小木盒递过来道:“这是一管紫毫。据说是集中了十几种野兔背部的那一小撮背毛制作的好笔。那时候我学习写字,我爹爹便送给了我,说是很珍贵。我一直没舍得用。今日送给你进考场答题,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 林觉也不推辞,伸手接过来笑道:“多谢了,我收了。我相信用此笔写文章,必可笔走龙蛇,文思泉涌,落笔如云烟。” 郭采薇笑道:“那是最好了。对了,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爹爹来京城了。” 林觉一愣,诧异道:“王爷来京城了?怎不早说?” 郭采薇抿嘴一笑道:“昨晚刚到,告诉你你也没时间去见他。我爹爹说,等你大考结束,请你去见他呢。” 林觉道:“那是一定的。” 关卡道口处,有鼓声响了三次,那是催促考生进场的信号。林觉拱手道:“我去了,三天后见。” 小郡主点头道:“去吧,三天后我还来此处迎接你凯旋而归。祝你马到功成,金榜高中。” 林觉哈哈大笑道:“借你吉言,必不负期待。” 当下拱手拜别众人,和林有德背着被褥提着包裹跟随人流进入关卡中去。 连续过了三道关卡,这才抵达了贡院大门前。但见贡院大门两侧居然搭建起了临时的箭塔。一副戒备森严的模样。贡院大门前高大的拒马拦出一道仅供一人通过的路口,所有进入贡院的学子都要经受严格的搜查。左近,一队队的禁军士兵在围墙外巡逻走动,气氛颇有些紧张。 不过对于这些贡生们而言,这其实已经不算什么。哪怕是第一参加科举大考,在经历了秋闱解试之后,他们也有了心理准备。春闱只能是更加的严厉,而不会是松懈。 不过盘查物品的时候,跟解试的时候那些家伙的粗暴无礼和带有侮辱性的搜身行为不同,负责搜查的禁军士兵们还算客气。譬如糕饼什么的还是要剖开检查,但他们不会动手,而是要求贡生们按照他们的要求自己动手,这样便不会弄的一塌糊涂。他们也不要求考生脱的只剩下内裤来检查。虽然也会搜查,但大多只是捏捏衣角被褥角等容易藏匿东西的地方,绝不会用刀子划得乱七八糟了。 盘查完毕进入贡院围墙之内的时候,林觉惊讶的在门内的一座木台上方看到了一个人。全身戎装的小王爷郭昆正叉腰而立,面对门口正鱼贯而入的众学子的方向。林觉愣了愣,旋即便明白为何小王爷会在此处。郭昆是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虞候之职,而今日在此当值的兵马正是侍卫亲军步军司的禁军兵马。郭昆想必便是负责此次科举大考保卫警戒工作的领军将领了。也就是说,郭昆这个军中虚职现在也有那么一点点实际的权力了。这也许就是郭昆来京城所希望拥有的。 郭昆似乎感应到了林觉的目光,本来看着远处的目光回转过来,侧头看向了下方驻足而立的林觉。林觉放下包裹朝他遥遥拱了拱手,郭昆的脸上露出笑意来,同样抱拳还礼。 林觉此次的号舍是甲字第八号。位置如此靠前,应该是得了解元之故。林有德的号舍在戌字三十九号号舍,两人在林荫道口的指示牌下分手,相互勉励一番各自前往各自的号舍之中。 甲字号舍在贡院最南侧的树荫之下。青石板路直通数排号舍前方。号舍是用了江南歙县的黑白建筑风格,在树荫掩映之下颇有些赏心悦目。更令林觉高兴的是,八号号舍前方居然有假山修竹的精致,颇为宁静风雅。立足号舍前方,周围竟无喧闹之声,只听风吹树冠摇弋,竹叶沙沙作响,颇为静谧安静和舒适。 不久之后,远处高处传来三声悠扬的钟罄之声,一名高个子官员在一队士兵的保护下快步而来,掏出腰间哗啦啦作响的钥匙,将林觉所在的这一排号舍的门锁逐一打开。一名名考生进入号舍之中,紧接着便是哗啦啦的锁门之声。 那高个子官员来到甲字八号舍门前时,看了一眼林觉,眼神中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意。林觉正觉得纳闷时,那官员喝道:“进去吧。” 林觉道了声谢举步而进,那官员在林觉错身而过的瞬间,在林觉耳边低低的嘀咕了一句:“噫吁嚱。” 林觉一愣,转头时身后的号舍门已经‘哐当’关闭,那官员已经带着人走向了下一间号舍。 林觉愣愣的站在门口想了片刻,猛然间明白了些什么。吴春来阴魂不散,派人来传递信号了。那日他说什么以‘丕休哉’为暗号,今日这‘噫吁嚱’应该也是暗号。吴春来怕是比自己还关心自己能不能考中,他这是抬也要将自己抬进进士的行列了。当然,那是因为他急需要自己为他效力之故。 林觉有些好笑,吴春来这家伙倒也锲而不舍,但他以为自己跟他一样,是个贪图荣华富贵之徒,那便完全错了。不过,吴春来这种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一切以实用主义和自私主义为出发点的家伙,却也是个大麻烦。总得想个办法去解决此事才成。 外边钟声又响,林觉收拾心情开始打开包裹洒扫号舍进行安顿。不久后,数十名杂役穿梭于号舍之间,口中高声宣诵着考场的规矩。这一幕都是例行公事,在解试时也都曾经历,林觉也不以为然。将二层的床铺铺好,将下边的桌椅书案擦拭干净,带进来的食物炉子灯具洗漱用具等一一归类摆好。待收拾妥当时,数十名官员已经开始发放考卷。 巳时正,号令之声传遍贡院号舍,大周庆丰五年进士科正式开考。 …… 傍晚时分,夕阳照耀在大周皇宫大内鳞次栉比的殿宇之间的空地上,蓬勃的花树在阳光下的样子像是被镀了一层黄金一般,和大殿金黄的屋宇相映生辉。光线反射的周围一切景物都熠熠发光,生出一种金碧辉煌的梦幻般的场景。 大周朝最高的统治者郭冲,此刻便坐在这金光的光线之中,感受着身边这金碧辉煌的氛围。他很喜欢眼前这个时候,从他很小的时候起,他有时候便会坐在皇宫大内后宫的福宁殿后花园里,看着天地间这一片金碧辉煌的光线发呆。那时候,他还不能久待在这里,因为这里是他父皇的寝殿,他只能偶尔溜进来欣赏这样的美景。 从那时起,他对这种色彩和氛围便有些迷恋,他觉得,那便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的颜色。那四周的红墙金黄色的屋瓦,色彩鲜丽的飞檐翘壁,那些站在屋檐天空中飞鸟野兽都是权力的象征。他们和大庆殿中那个宝座一样,只有一个人才能拥有这一切,那便是这大周帝国的皇帝。 他从自己懂事的时候起,便明白自己将注定从父皇手中接手这一切。他是皇长子,他命中注定便将成为天下之主。但他知道,自己这个资格来之不易。自己出生时差一点便生病死去,要不是母后悉心照料,自己早就没了。所以母后卫氏是自己最尊敬的人,是他赐予了自己这一切。然而,尽管如此,他却又莫名的觉得恐慌。毕竟,父皇和母后的儿子不止自己一个,弟弟郭冰聪明伶俐,打小便深受父皇和母后的喜欢,他其实也有资格成为这一切的主人。 少年时的郭冲博览群书,学习的欲望很是强烈。越是读书读的多,越是对本朝和前朝的史书了解的越多,理解的越透彻,他便越明白皇位权力之争有多可怕。有些时候即便是命中注定,也未必能够成功。譬如前朝李唐玄武门之变,李世民为夺皇位杀了太子建成,那也是他的亲哥哥啊。隋朝杨广夺位,不也是废了太子杨勇么?所以,他认为必须全力去维护自己的地位,绝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故而,在弟弟郭冰很小的时候,郭冲对郭冰便已经生出戒心了。说实话,弟弟小时候其实很可爱,也很讨自己欢心,跟在自己身边像个小尾巴一样。但理智告诉郭冲,自己必须让这个弟弟从懂事的时候便明白,不属于他的东西他绝对不能想,自己这个哥哥也绝不是他所能冒犯的。 所以,少年时的郭冲对自己的亲弟弟郭冰干了不少令人发指的事情,当然,这些事除了当事人郭冲和郭冰之外,没有任何人知晓。 有一次,他看见父皇赏赐给了弟弟一枚随身的玉佩,弟弟开开心心的挂在脖子上。郭冲将郭冲叫到心僻静之处,夺走了玉佩并砸的粉碎。面对哇哇痛哭的弟弟,郭冲用冰冷的口气告诉他:今后敢从父皇身上拿任何一样东西,自己都不会饶过他。父皇身上的所有东西都属于自己,他敢染指,自己便不饶他。 还有一次,郭冰又没听自己的告诫,父皇赏赐了他一只藩国进贡的虎皮鹦鹉。郭冲当着郭冰的面将鹦鹉笼子浸没在后园的荷花池中。当笼子拿出来的时候,那只鹦鹉已经成了一坨湿哒哒的烂羽毛了。郭冲当时便告诉郭冰,如果再不听自己的话,将来被关进笼子里沉入水中的便不是这只鸟了,而是郭冰自己。 小小年纪的郭冰当时心里是何种想法不得而知,但从那时起,郭冲从郭冰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敬畏和胆怯。郭冲再也不敢有任何的超出本分的行为和举动。父皇和母后赏赐的东西他再也不敢拿。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永远是一副唯唯诺诺胆战心惊的样子,别人传了他的什么话,他也第一时间赶来解释。总之,他完全的被驯服了。 尽管郭冲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实在太过分了,骨子里的郭冲其实并不想发生骨头相残之事,他只是不想发展到那一步,所以提前的做出这些事,以防弟弟将来会野心膨胀,跟自己争夺不属于他的东西罢了。 其实,在兄弟两个长大后的某一天,郭冲也曾郑向郭冰为小时候的一些行为道歉和自责。郭冲说,自己当时是不懂事,对郭冰太过刻薄,郭冰也说那是小时候不懂事而已,他早已忘了云云。但郭冲依旧从郭冰的身上感受到了敬畏和疏远。但其实,郭冲希望看到的正是这种永远存在的敬畏和疏远,因为只有这样,郭冰才会永远不会逼着自己做出不想做的事情。 这之后,弟弟得了旨意去了杭州剿匪,并且父皇下旨允许他在杭州立府镇守。一开始,郭冲还感到高兴,因为这意味着自己成为天下之主的道路上再无羁绊。直到有一天,他从母后口中听到了这件事的真相,他才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父皇的安排。父皇看出来了自己对弟弟的刻薄,他跟母后说,他担心自己容不下郭冰,所以决定让郭冰离开京城,以剿匪的名义远远的呆在杭州,那其实是一种保护。 当听到这件事时,郭冲心中的愤怒难以形容。父皇果然还是喜欢弟弟的。而可恼的是,弟弟居然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就像小时候那样,他又一次接受了父皇给他的关爱,他忘了自己小时候给他的警告了。他的一切的敬畏和恭敬其实都是假装的。他去了杭州,远离了自己,那恰恰说明了他心中有鬼。 好在自己即位的道路上并没有坎坷。当太子十六年后,他终于成了大周的主人,终于成了这天下最有权力之人。但在最初的喜悦之后,他很快便发现自己面临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境地,这一切似乎并非是自己想象的那般情形。 在还是太子的时候,郭冲怀有极大的报复和志向。他看到了很多令他很不满意的地方。 譬如当年惠宗在位和辽人定下的燕云之盟的条款。当年大周如日中天之际,辽人进犯,本是开疆拓土的大好机会。然而当时却居然和辽人订立了燕云之盟,答应了给予岁币五十万两的条件,换取两国的和平共处。 这对于郭冲而言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惠宗在位评价甚高,但这件事在郭冲看来,却成为一个洗刷不去的污点。那其实不是银子的问题。五十万两银子不算什么,那是面子问题,那是大周声威的问题。坐拥百万雄兵的大周,怎么可能被对方二十万人的骑兵迫的订立了城下之盟?这是屈辱的不可接受的。郭冲想:自己一旦登基为帝,第一个废除的便是这个盟约,辽人敢犯,便乘机开疆拓土,灭了他们。若能做到这一点,自己毫无疑问将位列明君圣帝之列。 还有便是大周朝如此辉煌盛世之国,国中居然还有什么山匪湖匪海匪作乱,闹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而前朝先皇这么多年,居然连国内的匪患都未能平息。说句难听的大不敬的话,论贤明有为,他们都配不上。而自己一旦即位,便要将国内这些毒瘤一一扫除,做到海清河晏,宇内澄清,大周国内将是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就像是桃花源一般。 总之,年轻时候的郭冲,对于自己的未来是有着极大的期望的,他觉得自己如果即位之后,将会作出不亚于秦皇汉武的功勋,自己一定会成为后世传颂的明君圣主。他对于大周朝历代先皇的一些做法是很不以为然的,他认为他们没能尽到一个皇帝应该做的事情,他们都有些苟安胆小,没有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气度。他认为,或许这是老天的选择,在大周朝正安于现状之际,让自己担上这副重担,一方面扭转大周朝以前诸多的错误,另一方面成就自己千古一帝的美名。这一切都是老天注定,顺理成章的。 然而,当郭冰即位之后,他很快便发现,自己之前的那些想法是多么的可笑和幼稚。他之前以为一蹴而就的东西原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他想的太简单,太理想化了。 第四九三章 理想和现实 登基后的一个月后,他召见宰相吕中天和枢密使杨俊,告诉他们,自己想要废除燕云之盟,不打算再让那个北方的宵小之国跟自己称兄道弟,不劳而获的想法时,吕中天和杨俊的反应让郭冲惊讶不已。 那两个自己最为倚重的大臣不但没有支持自己的想法,而且还对自己的想法觉得难以接受和不可理解。吕中天说了一通燕云之盟的好处,又说了一通国与国之间诚信交往的准则,又强调了一番国家稳定的重要性,滔滔不绝了半天,其实就是想说一句话:皇上的想法是荒唐的,绝对不能这么做。 杨俊倒是没有太过拐弯抹角,他只告诉郭冲,废除燕云之盟的契约可以,但前提是做好打仗的准备。辽人不会罢休,两国必会开战,而大周是否准备好了开战? 杨俊说,大周兵马虽有一百多万,但辽国兵马也自不少。特别是辽人的骑兵,数量有三十五万之巨,强悍善战,不可小觑。这一场大战开打,先不论成败,光是需要准备的物资粮草兵器战马的消耗,便是将是一个巨大的数字。杨俊说,自己可以提着脑袋效忠,不惜性命战胜对手,但前提是,皇上要为自己准备好打仗所需的一切。 大周朝有足够的物资和钱财迎接这场大战么?吕中天给出了答案。没有!大周国库存粮存银都不足,倘若开战,撑不过数月。 吕中天还告诫郭冲,两国交战,胜败难料。难道皇上当真要冒着灭国之险和辽人交恶?一旦出了差错,祖宗留下的江山社稷不保,那将是谁之过? 郭冲起初很恼火,他认为这是两位重臣对自己这个新皇的不忠诚。然而,当他认真的盘查了自己的家底之后,郭冲的热情便一下子变得冰冷了。原来自己接手的这个大周国并非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强大的外表下其实骨子里很虚弱。国库空虚,拿什么打仗?原来吕中天的话是中肯的,杨俊的话也是中肯的。原来如果打仗,大周并不能保证胜利,而是有战败的危险的。而一旦战败,后果难以想象。难道自己当真愿意为了自己的一个千古一帝的梦而去不顾一切的冒险不成? 他也忽然明白了惠宗当时会急于谈和订立盟约的想法。没有人能承受战败后的结果,没有人敢拿江山社稷冒险。除非你有绝对碾压对手的实力,有十足的战胜对手的把握。否则任何一种冒险都是不值得的。 这不是大周立国时的打江山。一无所有时固然不怕失去,因为没什么可以失去。但一旦坐拥四海时,再去冒险那便是愚蠢了。输了便输掉一切,赢了不过是锦上添花,这个道理此刻郭冲才突然领会了。 而且,在那之后,郭冲下令的几次剿灭境内匪徒的作战也彻底的让郭冲心凉了。几次剿匪,调动了大量的人力兵马,结果除了剿灭了一些小山寨之外,几处心头大患一个也没能拔除。浙东海匪、洪泽湖湖匪、伏牛山山匪,这三处剿匪大败而归。震怒之余,郭冲也感到极度的悲哀。原来大周的兵马战斗力如此之弱,连这些土匪其实都打不赢,还想着跟辽人作战,那简直是作死。 登基后的短短一年时间,郭冲快速的从一个满脑子疯狂想法,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一切的热血皇帝,蜕变成了一个面对现实的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比自己的祖先们优秀多少,自己其实和他们一样平庸,一样的患得患失,一样的瞻前顾后,束手无策。明白了这一点,郭冲深深的叹息和绝望。 随着时间的推移,郭冲越发的对自己拥有的这个庞大的国家有了清醒的认识。百年积重,各种顽疾。就像外表华丽的殿宇,廊柱上孔洞累累,墙壁帐幔上灰尘堆积,处处散发出霉味和腐烂的味道。郭冲以前四十多年的成长经历,也没有登基之后的短短一年多成熟的快。他很快便认清了现实,明白了国家所面临的处境。 四年前,恩师严世清去世的那个冬天,他见到了年轻时伴读在旁的伙伴严正肃。 两个人其实已经十几年没见面了。自从严正肃科举高中之后,他便再也没见过严正肃。自己当太子期间,严正肃在京外当官,当了好几个县的县令以及地方的州官,自己曾经数次为他找好了位置,要他回京为官,但严正肃没有答应。这也是郭冲尊敬严正肃的一点。从一起读书的时候起,郭冲对严正肃便有一种敬重和佩服。因为严正肃是个坦白真诚之人,从不玩心思,一是一二是二,坦白执拗的有些过分。也许别人不喜欢他这种直来直去的性子,但郭冲是很喜欢的。因为郭冲在严正肃面前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他不必去提防严正肃,因为严正肃绝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他也不必去刻意的掩饰自己,因为在严正肃面前根本没有必要。正因如此,严正肃在郭冲心中的位置无人能比,他渊博的学识常常刻意启发郭冲,两人之间的友谊也从未间断过。哪怕是严正肃在遥远的边陲小县当县令,郭冲也和严正肃保持着书信的来往。 这一次严正肃之父严世清病故,郭冲终于见到了严正肃。此时郭冲已经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但在严正肃面前,他依旧怀有和以前一样的心境,将严正肃当成了倾诉的对象。 那一次他和严正肃长谈了一夜,从自己的失落,谈到大周朝现在的情形,将自己心中的一腔抱负和对如今大周局面的担忧都毫无保留的跟严正肃倾诉。他希望严正肃能回京城来帮自己,能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能让正在坠往深渊之中的大周朝重新振兴起来。 严正肃当时并没有给出什么建议,他只是同意了在一年守丧丁忧期满之后出任杭州知府,他答应郭冲,三年后他将会回到京城来为圣上分忧,他需要三年的时间思考解决的办法。 郭冲同意了这个约定,他知道严正肃的为人,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不会答应。一旦他答应了下来,必是有了解决的办法,并且一旦他决定去做,那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头的。 郭冲将心中那个希望的小火苗藏在最深的角落里,他在等待着严正肃的回归,他相信严正肃会给他带来解决之道。他这个皇帝到底是平庸还是将名垂千古。大周朝到底能否成为自己梦想中的那个样子。自己到底有没有底气完成自己在太子时便设想的那些蓝图,或许全在严正肃能否给自己提供一个绝妙的办法。 四年时间过去,情势其实已经越来越糟糕了。辽国新皇即位,提出了增加岁币的要求,郭冲本来都想废了这盟约,又怎肯同意增加岁币的要求,于是严厉拒绝。这直接导致了东北边镇的局势紧张起来。 以往大周和辽国之间使者来往不绝,近年来关系变的僵硬,已经鲜有往来了。边境上相互间的冲突也与日递增,双方在幽州以北的滦河一带打了几场仗,虽然没让辽人攻破长城防线,但大周边军死伤了不少。这一切都暴露出大周兵马战斗力不济的事实。好在双方并未完全撕破脸皮,杨俊也加强了燕云一带的防御兵马和工事,辽人也吃了几次亏,没敢太过放肆。但照此下去,双方撕破脸的可能已经大大的增加。朝中已经有很多大臣上奏,要求增加些岁币,维护边境安定,以免酿成祸端了。 大周朝内部的情形也不容乐观,虽然依旧天下太平,但国库亏空,财政吃紧的情形愈演愈烈。虽然加了赋税,但重赋带来的负面后果也很明显。收入来源不足,花钱的地方又太多,而且越花越铺张,导致了恶性循环。局面已经一天天的恶化了下去。这些,唯有当家的人方知内中底细。 好在,严正肃已经给出了答案。 …… 夕阳之中,郭冲坐在富宁殿后园那一片金黄色的光线之中眯着眼享受安宁的时候,在东侧的长廊之下,一名太监正引着一个身材瘦削,身着紫色官袍的男子匆匆而来。 “皇上,严大人来了。”站在郭冲身旁伺候的贴身太监李林轻声禀报道。 郭冲打了个激灵从迷乱的思绪之中惊醒,转头看去,果见严正肃正匆匆而来,于是忙起身站了起来。脸上也露出了微笑。 “你来啦,朕正等着你呢。”郭冲道。 严正肃快步上前撩起官袍跪地行礼,口中高呼万岁。郭冲笑着扶起他,指着身旁的椅子道:“坐吧,你我自小一起读书,情如兄弟,不必行大礼。” 严正肃道:“臣岂敢,圣上叫臣来是有什么旨意么?” “你坐下说。”郭冲摆摆手道。 严正肃告罪坐下,郭冲看着他道:“春闱大考今日开考了是么?” 严正肃道:“启禀圣上,今日上午巳时开考。” 郭冲点点头道:“很好,选拔人才乃我大周第一等的大事,这件事要做好。” 严正肃点头道:“是。” 郭冲道:“朕想问问,之前朕让你和方敦孺负责此次春闱大考,你们为何都拒绝了?吕中天举荐了钱谦益和吴春来,朕其实还是属意你们两位的。” “陛下,钱大人和吴大人也是适合的,二位大人都是博学之士,又是吕相点将,自然不会错。我和方敦孺拒绝的原因并非是不肯担责,而是为了避嫌。”严正肃沉声道。 第四九四章 大事终决 “避嫌?”郭冲感到有些奇怪。 “是。此次考生中有不少是方大人原在杭州的松山书院的学子,还有一名是方敦孺的入室弟子,故而为了避嫌,不能担任主考官。至于臣,也是因为方敦孺这名学生,臣在杭州与之私交甚好,这次他参加春闱大考,臣不想让人说闲话,耽误他的前程,所以臣也选择了避嫌。”严正肃笑道。 郭冲恍然,摆手笑道:“这又避的哪门子嫌?难道你严正肃和方敦孺还会徇私舞弊不成。就算天下所有的人都会徇私舞弊,怕是你们两人也不会这么做。” 严正肃神色有些激动,皇上这句话无疑是对臣子最大的褒奖。 “多谢皇上信任。我等自然不会辜负皇上的期望,绝不会做出徇私之事,但毕竟规矩便是规矩,臣和方敦孺都是朝中重臣,立身为正,规矩要带头遵守,否则焉能服众?”严正肃拱手道。 郭冲点头笑道:“说的也是,按照规矩办事总是没错的。” 严正肃点头道:“所以臣和方敦孺都要避嫌。特别是方大人的那位学生是极有可能高中前几名的,若是不避嫌的话,到时候更加的说不清楚了。” “哦?那是谁?居然在大考尚未结束之前你便敢说这样的话。叫朕听着都觉得奇怪。若不是对你的为人了解的很,朕都要怀疑你事前做了手脚了呢。我大周科举便这么容易么?呵呵呵。”郭冲半开玩笑的笑道。 “启奏圣上,这个人圣上应该有印象。他叫林觉,杭州府人。”严正肃道。 “林觉……林觉……哦!朕想起来了,是不是去年献计剿匪,朕还给了他赏赐的那个林觉?三司衙门的林伯年的那个堂侄儿是么?”郭冲猛然想了起来。 “皇上好记性,正是这个林觉。当时皇上还赏赐了他义士之名呢。他是我两浙路去年秋闱的第一名解元,诗文绝佳,文采一流。确实是个人才。”严正肃笑道。 “考了解元?看来真是个人才了。这么看来,他是能文能武啊。当初那个剿匪的计策,朕都觉得叹为观止,科举又得解元,也难怪你觉得他一定能高中了。” “是啊,皇上该知道,臣并不轻易推崇他人,但这个林觉,臣对他是报以厚望的。所以,我们才不愿节外生枝。若是因为臣和方敦孺同林觉的关系而耽搁了他的前程,那是我们绝不愿看到的。我大周需要这样有才能的后背,未来可担当朝廷的脊柱之臣。朝中有能力的大臣们要么老了,要么少的可怜,要从年轻人中选拔一批加以历练培养才是。” 郭冲重重点头道:“说的很是,你们也是一片苦心,朕理解你们,你们是为我大周选才,用意良苦,可赞可赞。” 严正肃道:“臣等份当所为,何须夸赞。” 郭冲点头,沉声问道:“辽人使者走了么?” “启奏圣上,昨日已经离京。此次未能达成协议,边镇恐又将有战事。杨枢密已经下令边军警戒,防备辽人泄愤进攻。”严正肃道。 “你怎么看?”郭冲皱眉道。 “臣以为皇上做的对,拒绝其无理要求是对的。耶律宗元忒也无礼,拿我大周当什么了。要加岁币也该商量着来,居然派使者来威胁。这要是让他得逞,我大周威严何在?皇上见都不见辽人使者,这是对的。没轰他出京城,已经算是给辽人脸面了。”严正肃道。 “可是吕相他们说朕应该答应他的。说可以谈判,每年加个五十万两岁币,那也没什么。关键是要保证边镇安宁。你怎么看?”郭冲道。 严正肃沉声道:“臣不想对吕相他们的言论加以褒贬。按说,吕相的说法也是没错的。昔年燕云之盟,保我大周和辽人百年边镇安宁。有人说当年的盟约是屈辱卖国,尽丧志气。但总体而言,臣却以为燕云之盟的好处还是显而易见的。两国百年和平,边镇互市交易,贸易所得之利便已经每年超过了五十万两岁币了。更莫说边镇安宁带来的燕云十六州的百姓安居,粮食作物种植收成。若是边镇不宁,十六州百姓无法耕种,朝廷还要拨款拨粮赈济。一正一反,百年来何止亿万损失?所以,臣对燕云之盟的评价还是高的。” 郭冲微微点头,轻声道:“你说的很有道理。然则,你又为何说朕拒绝辽人使者的要求是对的。若是此盟约有这么大的好处,朕答应他们,每年增加五十万岁币,那也不算什么吧。” 严正肃道:“五十万岁币固然不算什么,但那是在以前。现在我大周即便是每年多出五十万的开支,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因为这五十万并无出处啊。腰缠万贯者,多花百两银子不算什么。赤贫之家,每日仅够糊口,多拿出十文钱也会让家中一个人饿肚子,这便是区别。况且,这不仅仅是增加五十万两银子的事情,耶律宗元夺位之后,他这是在向我们大周示威。燕云之盟是我大周和辽人两国之间的契约,五十万两岁币也是盟约所规定的数字,不是什么人想改便改的。耶律宗元此举是要废了盟约罢了。此刻答应加五十万,也许过不到一年,他又会得寸进尺,要求加一百万。到那时又当如何?胃口会越来越大,越是满足他,我大周便越是没了威望。干系到大周的威望,干系到盟约的条款的遵守,那是多少银子也买不来的。” 郭冲点头道:“正是,朕也是这么想。” 严正肃道:“所以臣认为皇上做的对。不过边境上会不得安宁。说到底还是我大周兵虽多,但不精。很多地方出了差错啊。此刻打仗对我大周也是极为不利的。好在还有时间,他们也没胆子真的敢大举入侵。不过我大周再不抓紧时间,将来会很麻烦。财政问题不解决,一旦遭遇危机,回旋余地会很小。” 郭冲脸色阴郁了下来,他知道严正肃的意思。说来说去,还是朝廷没钱。朝廷现在的情况是相当的不乐观了。现在若是打起仗来,情况将会更加的糟糕。 “朕已经决定,今年夏祭不再赏赐群臣了。省下两百万两银子,用在该用的地方上。”郭冲轻声道。 “皇上英明,但这是不够的。两百万两,甚至不够边军三月粮饷。不够京官一月俸禄。”严正肃道。 “朕也已经下令停建延寿宫艮园。太后为此已经不再搭理朕了,说朕不孝,她想要个养老的园子住,朕都不答应。朕这个当儿子的不孝啊,为了区区几百万两银子,便……哎!”郭冲望着廊下摇弋的绿树,轻声叹道。 “太后贤明圣德,她会理解皇上的难处的。这省下的几百万两银子,可派不少用场。但还是不够!我大周不能老是靠着节省的手段来攒银子,靠着让皇上难为的办法来省钱。无开源手段,靠着节流是不成的。现在每年财政收入六千万两,实在是太少了。不说别的,当财政收入增加三四千万,还需要陛下如此节省么?还担心军队粮饷,还担心朝廷用度,荒年灾祸么?治标不成,终归要治本。”严正肃道。 郭冲点头起身,缓步沿着石阶往园中花树之间走去。严正肃也赶忙起身慢慢的跟在后面。郭冲似乎在赏景,一会儿看看身边路旁开放的鲜花,一会儿又仰头看看浓密的树冠,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严正肃跟在郭冲身后缓缓跟随,他也不说话,他知道皇上叫自己来定是有话要说。数日前的一次长谈之后,郭冲已经数日没见任何人了。突然间请自己来见驾,那一定是做好了决定了。严正肃在等待着郭冲给出最终的结果。若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严正肃自然是如释重负。若是相反的结果,严正肃也想好了,他要当场请求离开京城去外地,哪怕是当个小小的县令,自己也永远不回京城来了。 “严正肃。”郭冲在前方停下了脚步,纤长的手指扶在一块假山石上,回过头来。 “臣在!”严正肃上前沉声道。 “朕知道你在等待朕下决心。朕也不瞒你,这个决心朕很难下。但朕也知道,朕不得不下这个决定了。朕有些害怕,安逸的日子过得久了,朕其实也消磨了意志,不愿折腾了。但目前朝廷的情形,朕却更为担心。目前这种情形或许还能撑下去,但局势会越来越恶劣。朕这一辈子走了大半,朕在的时候或许能撑,可是朕担心,继承朕的位子的儿孙们怕是撑不了的。所以,朕觉得不能碌碌无为,不能将责任推给朕的儿孙们。乘着朕还有些精力,乘着还有你这样的人在,臣决意变革。不能任由大周一天一天的沉沦下去,不能给子孙留下个烂摊子。这便是朕今日叫你来,要说的话。朕相信你,朕决意将此事授权于你。你,不能辜负朕。” 夕阳下,假山旁。面色白皙略有些虚胖的郭冲转着头看着严正肃说出这句话来。在以后很多次回忆之中,在艰难的时刻,严正肃时常回想起这一幕来,这一幕给了他巨大的动力,却也促使他一条走到黑,永不回头。 “皇上!”严正肃的声音有些颤抖,心也跳的蹦蹦的。他等到了这最好的结果,皇上终于下定决心了。 “严正肃,古有秦孝公任用商君变法,遂国富兵强,统一天下。今你便是朕的商君,朕希望你也能挽救我大周,让我大周重新国富民强,兵精粮足,万世不衰。你能做到么?”郭冲沉声问道。 第四九五章 君臣一心 严正肃撩起官袍,双膝跪地,叩首后朗声道:“臣严正肃,愿为大周粉身碎骨,不成功便成仁。” 郭冲皱眉道:“朕要的是成功,不是成仁。” 严正肃道:“古往今来做事,不能不考虑失败的可能,臣不能夸海口。臣只能说,尽全力而为之。臣不能用虚假之言欺瞒哄骗圣上。” 郭冲摆摆手道:“罢了,你也不是那种欺瞒哄骗的人,朕要你说句好听的话你也不会说。你起来吧。跟朕说说,你打算怎么做。” 严正肃却跪着没有起身。郭冲笑道:“怎么了?” 严正肃沉声道:“圣上既然决意变革,并全权授命于臣来做事,那臣希望得到陛下的几句承诺。” 郭冲笑道:“要什么承诺?朕不是已经决定了么?” 严正肃摇头道:“这还不够,臣希望有具体的承诺。” “好吧好吧,你说便是。”郭冲无奈的道。 “臣要的第一个承诺便是,皇上既下定了决心,便当坚定不移的给臣以支持。臣不希望皇上朝令夕改,不希望皇上瞻前顾后。不能听别人的诋毁之言便对臣的作法有所猜忌,皇上要用人不疑,要相信臣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大周和皇上着想,臣无半点私心杂念。皇上,臣要做的事必有人反对,也必有人诋毁,臣不怕自己顶不住,臣只怕圣上会抵不住。圣上一旦对臣生出猜忌,那是对臣最大的打击”严正肃静静的道。 郭冲皱着眉头,怔怔的看着严正肃半晌,一字一句的道:“你放心,朕乃天子,金口玉言。朕会坚定的支持你的,只要你做的都是对我大周有利之事,朕绝对会站在你这一边。” 严正肃躬身长鞠一礼,声音颤抖道:“多谢皇上,如此我便可放开手脚了。只要皇上支持,臣不怕背负骂名,不怕为人所诋毁。那么臣要皇上答应的第二件事便是:臣希望雷厉风行推行变革,但一定会有人跳出来反对。变法需要财力物力人力的支持,任何一个部门掣肘,事都不会成。臣不希望被人掣肘。所以臣希望能设立专门的机构,请求皇上授予特权。臣要政军财三权合一,不受掣肘,完全独立于两府三司之外,方可不受他人掣肘。希望皇上能答应臣的请求。” 郭冲皱眉发愣,严正肃这个要求更是过分了些,朝廷已有成熟的两府三司制度,分管军政财三权。严正肃的要求是另外设立一个新的机构,实行军政财三权合一,统统归于其掌管。在机构上,这是另起炉灶,重新开张。这实际上是不合规矩,而且会造成混乱的。另外,三权归一,全权由一个机构负责,严正肃的权力未免太大了些。而这也违背了大周立国以来的基本的政治原则。大周正是为了防止有臣子专权,这才实行三权分开的两府三司制度,现在反倒要推翻这一切了不成? “这个……怕是不太好吧。另设机构有这个必要么?有了朕的支持,各衙各司定会全力协助你的。何必要另设机构,惹来口舌?你看……这件事是不是需要斟酌斟酌?”郭冲用商量的口气低声问道。 “不成!”严正肃毫不留情的顶了回去:“皇上莫非以为臣是想要争夺权力么?皇上当知道,臣对权力地位其实并无妄念。臣之心可昭日月,希望皇上能了解。臣若是想谋得大权高位,也不必这么多年在京外为官了。皇上当太子的时候便数次召臣进京担任要职,臣都没有答应,那是因为,臣认为,官职权力只为能做实事更有便利。臣在京城为官若不能做到实事,臣宁愿去乡野之地当个小小的县令。” “你说这些作甚?朕岂能不了解你的为人。朕是担心这么做会给你招致更多的攻讦罢了。”郭冲皱眉道。 “此次臣受召回京,若不是因为能做这件大事,臣也不会答应。要做大事,便不能去考虑太多。别人的看法固然重要,但事情本身更加的重要。大周朝不能这么耗下去了,必须要改变,这一点皇上也清楚的很。皇上不必担心别人攻讦我,皇上只需相信我此举只是为了将变法更快速更有力的推动下去便成了。至于皇上说别人不会掣肘,臣不敢苟同。臣既要做事,便要雷厉风行,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扯皮拌嘴上。再说了,臣要的是有关变法的相关之权,也不会将两府三司架空。这只是个临时机构,变法推动进入正轨之后,此机构便可撤销。这一点希望皇上明白。” 郭冲皱眉沉吟不语。他并非不知道严正肃所言都是实情,但他担心此举会招致太多的反对,让自己和严正肃面临太大的压力。 “皇上,决心已下,便要全力以赴不再回头。皇上既然没想好,那么就当臣什么都没说。臣在京城也待了几个月了,也没什么建树。政事堂有臣没臣都是一样,臣请辞副相之职,希望能去京外当个州官,哪怕是县令也成啊。起码臣还有事可做。”严正肃沉声道。 “这是什么话?你想当逃兵?朕召你进京是做大事的,你却要当逃兵?不就是这个要求么?朕答应你了。准许你另设新衙门,专司变法之事,有关变法之事全凭你定夺便是。这总成了吧。”郭冲叫到。 “多谢皇上,多谢皇上。臣感激不尽。”严正肃跪下重重磕头,颤声说道。严正肃也知道郭冲做出这个决定是多么的不容易。这件事首先承受压力的便是皇上自己。此事一旦宣布,皇上这里必是门庭若市,大臣们必会纷涌而来游说。皇上能同意自己的请求,也足可证明他是真正的下定决心了。 “不用谢朕,还有什么条件,说出来。”郭冲负手喝道。 “是,臣这个新衙门会用一些新人,臣希望这个新衙门能气象一新,一扫朝廷衙门的腐朽怠慢之气。故而,官员的抽调和使用,臣要自己决定。” “准!” “臣希望有一批志同道合之人共同为变革出力。臣不管亲疏,无论老幼,只要他对变法有见地,臣便会用他。臣要这批人跟臣一起集思广益,定规立法。为了保证这新衙门的目标一致,臣希望能在本届科举进士之中挑选人才。不知皇上可否应允。” “准!你说这话倒叫朕想起来了。后日春闱结束之日,朕要去贡院勉励考生一番。我大周朝基业绵延,靠的便是不断的有人才涌现,朕不能不关心此事。” “皇上圣明,确然如此。臣愿陪同前往。”严正肃沉声道。 郭冲呵呵笑道:“好。今日下定了决心,朕心里也落下了块石头。其实下决定也不难嘛。你瞧,朕答应了也就答应了,也没什么。下一步便要看你的了,朕只能给你摇旗呐喊,擂鼓助威了。” 严正肃笑道:“皇上给臣擂鼓助威,臣是何等的荣幸。臣很快便会拿出章程来,届时会报给皇上瞧,向皇上解释。不过臣希望皇上还是先宽松几日,享受一下清闲时光。因为一旦大事启动,皇上怕是便没那么清静了。” …… 夜风吹拂,号舍外树叶飒飒作响。甲字第八号号舍之中烛光闪烁,林觉坐在桌案旁提着那管紫毫笔奋笔疾书。今日已经是大考的第二日,林觉也只剩下了一篇赋便可完成今日的试题了。当林觉拿到试题,看到这篇要求写赏游之赋的题目时,心中便犹如成竹在胸。林觉自然不会去绞尽脑汁的去自己写一篇赋,现成的便有名篇在胸,何必去绞尽脑汁。 虽然心中有丝丝羞愧之感,但在晚饭之后,林觉还是毫不犹豫的提起了紫毫,蘸墨将那篇在中学时便背的滚瓜烂熟的赋行云流水般的写出来。 一赋写罢。林觉心满意足,掷笔于案,登阶上楼,倒头便呼呼睡去。当晚,林觉梦见了苏轼。林觉有些心慌,小学生般的上前怯怯问道。 “在下盗版先生的诗文,先生会不会发怒?” 苏轼哈哈大笑道:“我在另一个世界,这里本没有我。这里的诗文属于你,你尽管拿去便是。你做都做了,何必问我,这就叫矫情做作。” 林觉喜道:“也就是说,我可以随便盗用你的诗文了?” 苏轼嘻嘻笑道:“什么叫盗用?这是借,或者叫搬运。读书人的事,能叫盗么?” 林觉大笑,苏轼悠忽不见。林觉顿时心安理得,呼呼大睡一夜无梦直到天亮。 第四九六章 策论 清晨的钟声敲响,那是贡院之中提醒考生们起床,莫要睡过头的钟声。号舍之中一片繁忙,贡生们纷纷起床洗漱,烧水泡茶,取出干粮果腹。今日是春闱大考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今日一过,大局已定。是鱼跃龙门从此天高海阔,还是跌落泥潭重新回到污浊的人生之中,今日是最后的机会了。 林觉也早早的起了床,拔出墙角的竹筒木塞子,取了一壶水,点了油炉子开始烧水。并且将绿舞烙好的糖饼摆在炉子旁慢慢的烘烤,之后才坐在桌案前慢慢的整理的发髻,取水净面洗漱。待洗漱完毕,水也开了,于是拿了茶盅取了一小片茶包放入其中,冲入滚水。顿时一股茶香充斥鼻端。 糖饼也烤热了,散发出一股甜香之气。林觉拿了一只撕开,里边冒出金黄色的糖浆来,合着金黄色的松脆的面皮,滋味当真美味绝伦。林觉带进来的吃的东西其实不少,谢莺莺买了不少好吃的糕点,甚至去樊楼买了两只烧鹅给林觉带进来。但三天来,吃来吃去,林觉还是觉得绿舞烙的糖饼好吃。松脆甜糯,甜香满口。热乎乎的吃下肚子里,再喝几口茶水,那滋味难以形容。 林觉想过为什么会如此,但他没有答案,或许这正是一直习惯了的滋味。绿舞的烙的糖饼正合口味,所以爱吃。这世上的事情也何尝不是如此,合适的,舒服的便是最好,而非一定要完美无瑕,珍贵无比。 吃了早饭后,众考生便已经坐在了书案前,按照惯例,辰时开始,今日的考题便会发下来。杂役们会在官员的监督下,用长杆吊起考题卷从门洞中伸进来,里边的考生取下考题,之后主考会命众副考统一诵读题目,核对正确之后便可答题了。 辰时一到。考题准时送入。今日是第三天,考题是策论一篇。对林觉而言,策论是他最头疼的一关,也是没有现成的文章可搬运的。所以在考前他才会去花大量的时间去揣测风向。这次考前,他以为此次大考必会出关于变法事宜的策论,故而他花了很多时间温故和回忆史书上的商鞅变法到记忆中的宋明清三朝的几次著名的变法。以期渡过这一关。 然而,今天考题发下来之后,林觉却发现策论题目似乎跟变法毫无沾边,而是一篇正统的政论题。题曰:昔汉贾谊作《过秦论》三篇,洋洋洒洒数千言,历数秦朝之过。理据皆足,令人信服。然既秦有如此之过,为何灭六国,统天下。秦之有过,六国岂无?试论之。 这个题目可以说是大周科举中常见的一种正归的策论题目,一般都是以历史上的事件引申开来。或以名人之言,或以史家之评为引,让考生们从另一角度来论述此时,达到言之有物,以古鉴今的目的。 林觉看到这个题目之初,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是一个大题目,从六国的角度来论述他们被秦朝灭亡的教训,这可不是一般的难。林觉起身负手走动,思索半天,忽然间脑子里光亮一闪,欣喜若狂。 “好幸运,这一篇不是现成的策论文么?而且恰恰正好是论述此事的,更巧的是,自己高中便背诵过这篇文章,至今记忆尤新。看起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老天似乎在帮自己的忙,让自己能够过了这一关。” 林觉立刻铺纸磨墨,准备完毕之后,林觉起身焚檀香一注,拱手朝天行礼,口中默默念道:“对不住了,苏老爹,你儿子的诗文我借用了,你的我也不能放过了。令郎昨晚梦中豁达不计较,想必您老人家也不会计较吧。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父子在哪个维度空间,但还是先谢过了。” 林觉转身落座,握紫毫在手,蘸墨略一思索,笔走龙蛇,刷刷书写起来。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 ,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或曰:六国互丧,率赂秦耶?曰: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弊在赂秦也。 秦以攻取之外,小则获邑,大则得城。较秦之所得,与战胜而得者,其实百倍;诸侯之所亡,与战败而亡者,其实亦百倍。则秦之所大欲,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战矣。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 齐人未尝赂秦,终继五国迁灭,何哉?与嬴而不助五国也。五国既丧,齐亦不免矣。燕赵之君,始有远略,能守其土,义不赂秦。是故燕虽小国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荆卿为计,始速祸焉。赵尝五战于秦,二败而三胜。后秦击赵者再,李牧连却之。洎牧以谗诛,邯郸为郡,惜其用武而不终也。且燕赵处秦革灭殆尽之际,可谓智力孤危,战败而亡,诚不得已。向使三国各爱其地,齐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将犹在,则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未易量。 呜呼!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则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势,而为秦人积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趋于亡。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 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苟以天下之大,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 …… 午后时分,林觉正在沙沙的风吹树叶声中高卧酣睡。对于林觉而言,此次春闱大考比其他人可要轻松的多。在上午写完那篇《六国论》之后,林觉便已经完成了所有的答卷。在大多数人都愁眉苦脸的苦思冥想写文章答题的时候,林觉百无聊赖的坐在号舍里东想西想。最后实在觉得无聊,索性上床呼呼大睡去了。 林觉可不知道,在他酣睡之际,本次春闱主考官之一的吴春来曾经来到他的号舍前。但当看到林觉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时候,吴春来气的拂袖而去。这几日来吴春来其实一直关注着林觉的动向。每一次别人在奋笔疾书的时候,这家伙不是在发呆便是在闲坐喝茶。偶尔答题也是时间很短便结束。在吴春来看来,那不是在答题,而只是在敷衍罢了。真正答题是不可能那么轻松,且时间那么短的。 吴春来认为,自己最担心的情形出现了。林觉应该是主动放弃了此次春闱大考,他根本不想中科举,所以便采用这种消极的办法来对抗自己。他不想成为自己的眼线,不想为自己效力。如果他当真只是答了白卷,或者是敷衍的答题,那么吴春来也是没法公然让他中举的。否则复核的时候看到如此离谱的答卷,事情会很棘手。最终一定会追查下来,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很明显,林觉之前的各种唯唯诺诺其实都是借口,他就是不肯痛痛快快的合作。但越是如此,越是不能让他如意。他不是想放弃春闱大考么?自己偏偏要让他考上。哪怕是他胡乱写了一通或者是交了白卷,自己也有办法让他高中。一想到林觉发现自己居然高中金榜时的样子,吴春来便甚为期待,他发誓要将这小子治的服服帖帖的。 一阵嘈杂之声将在梦中和周公相会的林觉给惊醒了过来。爬起来看着门洞窗外,艳阳高照,绿树摇弋,似乎只是午后时分。距离大考结束还有好几个时辰。林觉叹了口气,侧着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 外边是一片号令脚步声,似乎是出了什么事。听着声响,似乎是不少兵马在号舍外奔走。兵器和盔甲碰撞的哐哐作响,这声音林觉很熟悉,毕竟在落雁谷大寨听的太多了。 林觉忙下床来到下边,探头隔着门栏朝外边观瞧,他以为是不是又是发生了什么作弊之事或者是有人死在了号舍里的事情,惊动了负责守卫的兵马。但很快,他便觉得不对劲。 但见一队队全副武装盔甲鲜亮的士兵飞奔而来,沿着号舍前方站成一排。这些人的盔甲装备和普通士兵的盔甲装备不同,可以看出是最高级的盔甲和兵刃,非常的华丽。这些士兵们也一个个身材高大,精神抖擞,像是专门挑选出来的士兵一般。 林觉正自疑惑,下一刻谜底便被揭晓。只听马蹄声响起,十几名全副武装的骑兵骑着高头大马小跑而过,中间一人手持令旗,大声喝叫。 “诸位贡生们听着,圣上亲临贡院考场,前来勉励看望你们。你们即刻出舍叩首等待圣驾。不得喧哗,不得抬头,不得失礼。若有违者,立惩无赦。” 第四九七章 圣驾 林觉恍然,原来是当今圣上来贡院看望考生,怪不得有如此阵仗。那么这些盔甲华丽,相貌高大英俊的士兵们也不足为奇了,那是选拔出来的殿前司禁军兵马,专门贴身保护皇上的禁军兵马。 喊叫通知声响了足足有一刻钟,整个贡院三千多间号舍全部都已经通知了数遍。这之后,有考官前来打开号舍门锁,一声令下,一排排号舍中的考生纷纷出了号舍来到廊下站立。大伙儿直愣愣的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后,鼓乐声中,有人嗓音洪亮的叫道:“皇上驾临!” “行礼!”考官大声下令,众学子纷纷跪在地上低头等待。不久后,一大群人簇拥着郭冲从西边现身,沿着号舍前的石砖道路上缓缓走来。文武官员簇拥着满面笑容的郭冲。两位主考在旁介绍着春闱大考的情形,一群人有说有笑走来,对跪在号舍廊下的一干考生熟视无睹。 不久之后,圣驾从林觉的号舍前经过。虽有不许抬头的禁令,但林觉在听到了熟悉的严正肃的声音后还是没忍住抬头看去。但见一群穿着臃肿官袍的官员们簇拥着一名身材微胖,衣着鲜黄,头戴金冠的男子正缓步从前方数十步外走过。 虽然距离甚远,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从周围簇拥着的众人的形体语言以及那男子的步态动作便可感受到一种旁若无人众星拱月的气场。说的俗气些,那便是皇家风度,王霸之气。 “低下头,谁着你抬头的?”侧首方有人一声断喝。紧接着,盔甲佩刀哗啦啦的作响。两名殿前司士兵飞步奔向林觉而来。 林觉吓了一跳,忙低下头去,却已经迟了。两名士兵已经一左一右的抓住了林觉的臂膀。 “怎么回事?”廊外手握剑柄身材高大的一名随驾将领大声喝问。 “骑兵江指挥使,这里一个考生胆敢抬头窥视,不守礼节。”一名士兵叫道。 “押走!”那将领摆了摆手,像是处理一只被抓住的蝼鼠。 “是!走!”两名士兵拖起林觉便走。 林觉心里后悔不迭,没想到见驾的规矩居然这么严,自己只抬了下头张望了几眼,便要被抓走了。真他妈的见了鬼了。事情倒是没什么大事,也不可能是死罪什么的,最多是挨顿打做几天班房罢了,但这春闱大考可就彻底的废了。 廊下的喧哗引起了郭冲和陪同群臣的注意。他们也都朝着这边看过来。郭冲皱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启奏圣上。一名考生不懂礼仪,未经许可抬头左顾右盼,直面圣驾。臣命人拿了他。”殿前司指挥使,枢密副使江荣祖忙高声回禀道。 “哦!”郭冲点了点头。普通百姓在皇帝面前是不能抬头的,皇上乃天之子,仰目直视乃不敬之举,这是基本礼仪。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这事儿也只是件小事而已,凭此便拿人,也是有些牵强。 “算了,放了他吧。毕竟十年寒窗苦读,不能因为此事便坏了他的前程。地方上的学子不懂规矩也是情有可原的。朕来巡视贡院是勉励学子,给他们鼓劲打气的,可不是来让他们人心惶惶,个个惶恐的,那也不是朕的初衷。”郭冲摆手道。 “皇上仁恕宽厚,心胸如海,老臣佩服之极。我大周天下臣民能有这样的圣上,当真是十辈子修来之福气。老臣替天下百姓谢谢圣上。”随行在旁的当朝宰相吕中天动容道。 “是啊,圣上此举叫臣等佩服的无言可说。圣上是臣等一辈子都要效仿的榜样。江指挥使,还不放了那学子么?”身材雄壮健硕的枢密使杨俊大声附和,并且朝江荣祖喝道。 江荣祖忙大声应诺,回身下令士兵放了林觉。林觉整理着被弄的乱七八糟的衣衫,心里松了口气。 “虽则圣上仁厚,但学子失礼,也是不该。莫如叫他过来,圣上亲自教导他几句,叫他知道天恩浩荡,也知道自己错在何处。此事也好往下宣扬,教天下人知道圣上谆谆教诲,一片爱民苦心。也是一段佳话。” 说话的是史官编修刘属。他是负责跟在皇帝身边记录的史官,不同于起居郎的流水账,他是记载一些重要事情作为材料,之后编撰国史之用。今日这件事显然是值得一写的,不过血肉不够丰满,故而他希望加上一个圣上亲自教诲学子,学子感恩涕零,天下传为佳话的结尾。这显然是一种设计摆拍的行为,有篡改历史,创造历史之嫌,但此事对郭冲在史书上的形象有利,所以他敢提出来。 郭冲显然也心领神会,呵呵笑道:“也好,叫那贡生过来,朕跟他说两句。” 不久后,江荣祖领着林觉快步走来,在走到十几步之外时,吴春来和站在郭冲身侧的严正肃都惊讶的睁大眼睛。 “怎么是他?”吴春来和严正肃异口同声的叫出声来。 “怎么?你们认识这个人?”郭冲笑问道。 “启奏圣上,此人名叫林觉,是两浙路去年秋闱的第一名解元。臣去年去杭州,跟他有数面之缘。”吴春来解释着,顺便也解释了自己和林觉认识的缘由。 但其实他根本无需多解释,当听到林觉这个名字的时候,郭冲便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原来他就是林觉,这可真是巧了。朕不是还下旨嘉奖过他么?有趣有趣,刚才差点拿了他。严正肃,是不是他?” “启奏皇上,正是那个林觉。哎,这小子今日失仪,实在不该。回头臣必告知方中丞,让他好好的训诫此子。”严正肃沉声道。 “哈哈哈。这可真是有趣了,这个林觉名气不小,街面上流传的几首他做的词似乎受人推崇的很。又是个解元公。有才之人,性格跳脱些,失了些礼节也是常事。作为恃才傲物嘛。对这种人自然要宽容些。”郭冲笑道。 “皇上圣明。”众人纷纷道。 说话间林觉已经被带到了面前。林觉可不想再节外生枝了,低眉顺眼再也不敢抬头乱看了,到了面前行大礼叩拜,高呼万岁。 郭冲笑道:“你是林觉是么?。” 林觉忙道:“正是草民。” “抬起头来,叫朕瞧瞧这个严正肃都夸赞的大才子。”郭冲笑道。 “草民不敢。”林觉道。 “矫情什么?刚才你敢,现在倒是不敢了,皇上要你抬头,你磨蹭什么?”枢密使杨俊皱眉喝道。 林觉无语,只得抬起头来。然后他看到了严正肃吴春来等人,以及身材魁伟面目凶恶的杨俊和仪态不凡器宇轩昂的吕中天。这些人其实林觉都见过,当然不是在这一世,而是在上一世。上一世很多人的面貌林觉都不太记得起来了,但朝着几位巨头的样子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只是这些人都显得比记忆中的年轻了许多。毕竟上一世自己考中进士还是在十余年之后,那时候才见到了这些人,时间点上提前了十年,自然显得年轻些。 倒是郭冲第一次见。上一世自己考中进士之后,郭冲已经病重不起,不久后便龙驭上天了。而那之后新太子即位,才会秋后算账,将林家九族尽诛,自己也死在那个炎热的中午。那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刻骨铭心。郭冲的相貌和郭冰有些相像,不过皮肤更白些,也更胖些。眉宇间有一种淡淡的焦虑。双目倒是精光如电,炯然有神。 林觉只跟严正肃对了个眼神,没敢跟多的看他。因为他知道自己前面犯了规矩,他不想让严正肃为难,所以假装不认识严正肃。然而,严正肃却开口说话了。 “林觉,你适才没规矩,皇上仁恕饶了你,不然你现在已经被拖出去了。你怎可无礼?这里不是杭州,这里是京城,你需要多学些礼仪才是。还不谢恩?” 林觉忙再次叩首,口中道:“谢皇上恩典,草民知罪了。” 郭冲微笑摆手道:“罢了罢了,恩,倒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你之前为朝廷剿匪效力有功,朕适才不知是你,若知道是你,朕也不必叫你来训诫你。此事到此为止,不必提了。起来吧。” “谢皇上。”林觉爬起身来,垂手站在郭冲面前。 郭冲微笑问道:“考试考得如何?答题可还顺利?你是两浙路的解元,今年不拿个三甲是说不过去的。你恩师方敦孺乃是我朝文坛大儒,你是他弟子应该是不差的。” 林觉沉声道:“回圣上话,答题还算顺利,今年的题目不算难。其实上午巳时便已经答完了,就等着散场了。草民自认为答得还不错。” “狂生!太狂了。今科的春闱试题不易,这是众大人的共识,你倒说容易。”主考之一副相钱谦益喝道。 包括严正肃在内的众官员也都皱起眉头来,这小子说话确实狂,也不过脑子。你说试题容易,岂非是说出题的众臣都是敷衍了事?况且那题目众人都是知晓的,并不容易。这小子怕不是狂,而是傻。 郭冲心里也有些不悦,这林觉似乎确有些狂傲,说什么早就答好了,等着散场。这态度确实有些狂傲,让人不快。 “哦?这才未时未到,你便已经答题完毕了?那好,吴春来,去将他的答卷拿来给朕瞧瞧。朕倒要瞧瞧他答的如何。”郭冲淡淡说道。 第四九八章 奇文共赏 “这……”吴春来叫苦不迭。心里大骂林觉不已。这小子作大死啊,明明没写几个字,甚至还可能是白卷,居然敢大言不惭。自己本来已经想好了主意,打算写一份答卷混进答卷之中来个掉包计,让林觉必须高中。但现在皇上要看林觉的答卷,这么一来一切都泡汤了。答卷换不成了,事情办不成了。况且他适才说的话那么刺耳,如果皇上看到林觉没怎么答题的卷子,那定会震怒治罪。 “皇上,这……不合规矩吧。大考尚未结束,考生答卷岂能示人?需得糊名誊录之后方可……”吴春来做着最后的挣扎,希望能过了这一关。 “朕都不能看么?”郭冲皱眉道。 吴春来沉吟之际,觉得袖管被人拽了两下,那是吕中天在提醒自己不要乱来。吴春来心道:吕相啊,你哪里知道我的苦衷,我是为了咱们这个未来安插的眼线着想啊。哎,罢了,看来只能弃了这个混蛋了,都是他自找的。待会圣上发怒,我还得添油加醋,让这小子受更大的惩罚才是,我也是受够他了。 一名副考飞奔而去,不久后将林觉的答卷取来呈递上来。众人自动避嫌,不去看着答卷,只让郭冲一人捧着那答卷站在中间翻看。郭冲眉头原本是皱着的,但在翻看答卷之后不久,他口中发出哦咦之声,突然间愣愣的张着嘴巴不出声了。 “哎,果然是完蛋了,皇上定是要发怒了。”吴春来心里想着,嘴上叫道:“皇上,这厮就是个狂生,敢在皇上面前说大话,决不能再饶了他。臣请治他的罪。他欺骗皇上,这是欺君大罪,当予以严惩。” “欺君?”郭冲皱眉抬头诧异的看着吴春来道:“何来欺君之罪?” 吴春来挠头道:“难道不是……他大言不惭,说什么答题容易,其实答得一团糟么?” 郭冲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摇头道:“朕说他答的糟糕了么?你想到哪里去了,朕是被惊讶的无话可说了才是。果然,他狂自有他狂的道理,这答卷朕看了惊叹不已。朕不用看别的考卷,朕认为林觉当为今科第一。不信你们都瞧瞧这答题的文章。朕真不敢相信,他居然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 “什么!”群臣尽皆愕然。 一一传看是没必要的,众人一致决定将林觉的答卷交由翰林院大学士袁先道诵读品评。袁先道是当世文坛泰斗之一,于诗文造诣的名气上还在方敦孺之上,虽人品有亏,但论诗文品评,无人出其右。 事实上袁先道早已知道林觉的文才,两次花魁大赛他都出席,第一次林觉的那首定风波便让他叹为观止。第二次林觉的水调歌头一曲更是让袁先道知道了什么叫做奇才。适才林觉现身时,他也认出了林觉。只是袁先道并不打算承认认识林觉罢了。毕竟自己是文坛泰斗,后辈小子诗文再好,也该林觉主动来示好才是。偏偏林觉压根没认出他来。 拿到了林觉的答卷,袁先道首先便去看词作。因为在他看来,林觉精于词作,皇上必是被他的词作所惊艳,这才说出了适才的夸张之语。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袁先道诵读道。 “哎呀,果然不错啊,这首蝶恋花写的情致宛然,意境朦胧,回味无穷啊。果然是好词。难怪皇上夸他。妙,妙!”众大臣纷纷赞道。 袁先道皱眉道:“这首词确实不错,不过……也不能算是极好的词吧。这样的词放在我大周文坛,也只能算中上之品,却不能算极品好词。皇上,林觉的词甚至不如他秋闱的一首《卜算子》的词作。那首词臣是拜读过的,那才是一首佳作,他这首一般般啊。” 袁先道倒不是倚老卖老,他说的是真心话。因为他对林觉的词作期待太高,结果现在也失望越大。虽这首词清新婉约,也是不错的佳作,但倘若说要凭此词便评状元,那也太夸张了些。 郭冲微笑道:“袁夫子甚是严格嘛。你说的那首卜算子,朕昨晚才读到。是不是‘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朕记性还不错吧。” “皇上好记性啊,皇上居然背下这首词了。正是这首。皇上觉得这两首孰优孰劣?”袁先道吹着花白胡子道。 郭冲呵呵笑道:“朕不是来品词的,你且读后面的两篇文章,再来说说。朕说他可为状元,并非是指这他的这首词而言。” “哦?”郭冲的话吊起了众人的胃口,袁先道忙翻到后面的答卷,然后他看到了那篇洋洋洒洒的《赤壁赋》。 “壬戌之秋, 七月既望, 余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清风徐来, 水波不兴。 举酒属客, 诵明月之诗, 歌窈窕之章。 少焉, 月出于东山之上, 徘徊于斗牛之间。 白露横江, 水光接天。 纵一苇之所如, 凌万顷之茫然。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 而不知其所止;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羽化而登仙。” “……?旌旗蔽空, 酾酒临江, 横槊赋诗, 固一世之雄也, 而今安在哉? 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 侣鱼虾而友麋鹿, 驾一叶之扁舟, 举匏樽以相属。 寄蜉蝣与天地, 渺沧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须臾, 羡长江之无穷。 挟飞仙以遨游, 抱明月而长终。 知不可乎骤得, 托遗响于悲风。” “……” “……” “客喜而笑, 洗盏更酌。 肴核既尽, 杯盘狼藉。 相与枕藉乎舟中, 不知东方之既白。” 袁先道初时还声量一般,然而越读下去,越是进入了境界,被此赋之雄奇,言辞之华美,气势之磅礴,情思之深幽而感染。他本就是当代文坛泰斗,并非浪的虚名。什么样的诗文好不好,他一目了然。但读到这样的奇文,在他这七十多年的岁月里还是第一遭。故而文人真性情自然流露,不免情难自抑,俯仰叹息。将本就汪洋恣意,畅快淋漓的一片赋文读的是抑扬顿挫,无比华美。直到读到‘相与枕藉乎舟中, 不知东方之既白。’这最后一句后,竟然热泪盈眶老泪纵横。 在场的都是朝中重臣,哪一个不是诗文皆有造诣之人,谁不是都从书山诗海中历练过来的。因为在大周朝,文才不成,你连当官的机会都没有。而大周官场也从来都是文风鼎盛,工作再忙,诗书文章也还是要写几首,相互点评诵读为乐的。也许诗文创作水平有高低,然鉴赏水平都很高。诗词文章过耳皆知好坏。当听完了这篇赋文之后,所有人都呆呆的愣在当场,目瞪口呆。 这篇赋文写的实在太好了,好的难以形容,难以言说。很难想象,这居然是出自眼前这个叫林觉的青年的考场应考之作。 周围一片沉默,唯有暮春的风吹过枝头,吹得树叶哗啦啦的作响。树荫摇弋着,将斑斓的阳光洒在一群傻愣愣站在原地的官员的脸上和身上。 “诸位。这篇赋写的如何?朕之言是否夸张?你们现在明白朕适才为何发愣了吧,朕也和你们一样,唯有感叹震惊。袁夫子,你说说,这篇赋写的好么?”郭冲微笑开口道。 袁先道失魂落魄一般的叹息道:“皇上,老臣服了。这林觉诗文之才冠绝天下。小小年纪便能写出如此赋文来,老臣也佩服的五体投地。我大周文坛牛耳,此子当执矣。恭喜皇上,得此良才。” 郭冲又看向周围众人,吕中天杨俊吴春来等人无不赞不绝口。那不是恭维,那是真心的服气。林觉的这篇《赤壁赋》确实是精彩绝伦,无可比拟。 “既然如此,你们说,朕钦定他为头名状元,可有疑义?”郭冲笑问道。 “皇上慧眼如炬,此子为第一不为过。应该没人能比他更有才气了。”众人纷纷道。 严正肃皱眉道:“皇上,臣有异议。” 郭冲诧异道:“严副相有异议?这倒奇了。”郭冲的意思是,这林觉不是你所器重之人么?怎么别人不反对,你倒是反对起来了。 严正肃沉声道:“启禀皇上,臣一直主张,科举取士不当纯以诗文才能为标准,而要看起理政之才。若单凭词赋便可评定名次,那策论还考什么?科举状元,必须文采和能力并重,否则也是书呆子一个,对朝廷并没有贡献。臣是这个意思。” 吕中天等人在旁冷笑,这严正肃又在兜售他那一套理论了。他来京城之后,不止一次的说什么诗文并非衡量取士的标准,而是要看重实干能力。这家伙就喜欢标新立异,此刻又开始标榜了。 郭冲点头笑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要知道他的策论文章写得如何是么?朕不说好坏,便请严执政来读这篇策论,好与不好,便见分晓。” 袁先道将答卷递给严正肃,严正肃面无表情的翻开答卷,翻到策论文答卷那一篇,朗声诵读。 第四九九章 金口玉言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 ,战不善,弊在赂秦。…… ……秦以攻取之外,小则获邑,大则得城。较秦之所得,与战胜而得者,其实百倍;诸侯之所亡,与战败而亡者,其实亦百倍。则秦之所大欲,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战矣。 ……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 …… …… 呜呼!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则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势,而为秦人积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趋于亡。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 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苟以天下之大,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 文章不长,不过数百言。读起来也很快。严正肃平素沉默冷静,喜怒不行于色。然而,此时此刻,周围众人都明显感到了严正肃的声音在微微的颤抖。那是激动的声音,严正肃被这篇《六国论》的策论文章震惊了。 不但是他被震惊了,周围众臣也都惊愕无言。这篇策论写的太精彩了。无论是言语,观点还是文章的逻辑,都严密之极,而且无懈可击。之前那篇赋文语言华丽气势磅礴,而这篇策论的风格却是简捷有力,平实易懂,言语生动。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偏偏殊途同归,写就了不同题材的两篇奇文。很难想象,这是同一个人写出的文章,让人不得不由衷的叹服。 严正肃当然知道林觉是有本事的,虽然一开始这个林觉在严正肃的心目中也不过是个文才出众的少年罢了。作为方敦孺的弟子,文才方面必有造诣,这是肯定的。但在严正肃心中,文才并不能衡量一个人才的唯一标准。 严正肃是务实之人,他心目中的人才不仅是要写出漂亮的诗词文章,而且要有做事的谋略和胆识。严正肃对林觉的观感的转变其实是始于林觉献计剿海匪之后。那一个奇谋建功,铲除了严正肃的心腹大患。林觉在其中的表现也征服了严正肃。自那之后,严正肃虽表面如故,但内心中对林觉已经赏识有加了。 严正肃对人才的标准是很高的,一场奇谋的成功,确实展现了胆识和策略,但还不能说此人便合乎自己心目中的人才的绝对标准。在严正肃看来,真正的人才要通揽大局,纵观天下。所谓济世之才,要知古鉴今,要胸怀全局。譬如剿灭海匪之事,能出奇谋剿匪,或可是良将之才,但却未必是良相之才。要解决匪患存在的根源,从根子上想出办法解决产生匪患的根本原因,提出治本溯源的方略,那才是真正的人才。所以,虽然赏识林觉,却也只认为他是个难得的良才美质,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但是,今天,当读到这篇《六国论》的策论文章时,严正肃是真正的激动了。他难以想象,这篇文章语言之老辣,见识之深远、议论之精辟透彻、逻辑结构之缜密,皆让人叹为观止,不得不为之折服。 严正肃读完了全篇,手指微微的颤抖着,那份答卷在他手中哗啦啦的作响,似乎太过沉重,让他有些拿捏不住。 群臣也都惊愕的沉默着,所有人都处在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之中。他们的目光看着面前这个脸上尚带着稚气的年轻人,很难想象这个年轻人居然写出了这般老辣的文章来。这和他的形象完全的不符。 他们当真中甚至有人生出了怀疑,这林觉的文章别是抄袭而来的吧,莫非是他的老师方敦孺之作?那倒是可以说得通。无论是那篇赋文以及这篇策论,其文中风骨都似乎是个饱经风霜历练的人才能写出的感觉,这青年又怎能办到? 不过,他们也都知道,方敦孺事前为学生写了底稿这件事是有些荒谬的。且不说方敦孺根本不可能这么干,他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就算方敦孺愿意为自己的学生助力,他也完全不知道此次春闱的试题。 要知道,春闱大考的出题原则是,上至圣上,下至州县官员,每年每人都要为礼部出一道题目并汇总至礼部。这之后便进行筛选,将一些明显不适合的题目剔除。最后,每年得可用之题三百余,形成题库。科举三年一届,三年中便将汇总可用之题上千,这便是最终科举大考的题库来源。 到了秋闱春闱两级大考之前,大周皇帝会派专人在礼部的题库房中各抽取三套考题。在大考之前规定时间,这些被选中的题目都躺在皇上的文宝阁中,专人严密看守。直到最后关头,皇帝才随机选中其中一套题目,交由礼部送达各地考场。科举大考从来都是朝廷的头等大事,由此可见一斑。之所以每次大考抽取三套题目,那也是因为防止试题泄露。一旦发生试题泄露,可有另外两套备用。 所以,在这一系列严密的措施之下,提前得知试题是绝无可能的。就算出题的所有官员都将自己出的题目公开,那也是上千套题目的自由组合。你想要提前做好准备,那岂非是要将这上千套题目都答一遍,写上几千篇文章和上千首诗词,并且背的滚瓜烂熟。这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更有甚者,有的年份,皇帝会亲自临时命题或临时指派某大臣命题,弃题库题目不用。那便更是没有提前作弊的可能了。譬如去年秋闱大考的策论题,便是郭冲亲自命题的关于商鞅变法的题目。那题目直到各地开考的前一个时辰,主考官员才有权打开密封的锦囊,将最后一题策论题加在考卷之上。 方敦孺今年甚至都没参与春闱大考的任何筹备,也没担任任何相关的工作。为了避嫌,他已经做到了极致,所以怀疑方敦孺替学生作弊的想法也只是在众人的脑海中滚了几下,随即便烟消云散了。唯一的解释是,这个林觉确确实实是自己写出的这些文章,毋庸置疑。 一片寂静之中,郭冲微笑开口道:“严爱卿,诸爱卿,你们认为林觉这篇策论文章如何?朕觉得他可得本科状元,你们现在可有异议了?” “恭喜圣上,贺喜圣上。我大周国运昌盛,得此良才,将来必为朝廷栋梁。圣上要点此人为状元郎,老臣以为非常合适。”吕中天朗声道。 “是是是,吕相所言甚是,臣等恭喜圣上,大周有栋梁之才,可喜可贺。”群臣纷纷道。 吴春来心里很不是滋味,本来还以为林觉的答卷一塌糊涂,皇上要看他的答卷,自己将无法弥补。现在才知道,林觉可没有放弃春闱,他是才情太高,答卷一蹴而就,根本就是自己瞎操心了。但另一方面,林觉并没有靠自己的力量,那么他高中之后,自己便少了个要挟他的手段。从他之前的表现来看,或许并不愿意合作。这之后恐怕要多花些功夫在他身上了。 除此之外,吴春来心里还有一点点小小的嫉妒。他坚定的认为,林觉的文章必是得方敦孺倾力指导,或许方敦孺通过某种渠道揣测到了今年的考题方向。即便不是如此,林觉有如此惊艳的才学也必是老师倾囊相授的结果。如此看来,当年老师对自己是有所保留的,方敦孺厚此薄彼,偏心若此,那么自己当年背叛他之后留在心里的最后一丝愧疚也该烟消云散了。 “严正肃,你还有什么话说么?”郭冲笑问道。 严正肃当然无话可说,看到这篇《六国论》之后,严正肃自己如果是主考官也会毫不犹豫的将他点为第一。但他不可能表现出来,他心情激动,但还是能克制的住的。 “皇上。臣对林觉的答卷非常的满意,打消了臣的疑虑。但是,臣建议皇上还是要按照大考的规程办事。大考尚未结束,皇上便点了状元,这对其他考生是不公平的。况且谁又能知道三千多考生之中没有文章超过林觉的呢?所以臣以为一切按照正常的程序进行为好,以免产生不必要的纠葛,破坏科举大考的规程,打搅考生们的心境。”严正肃沉声道。 “严大人所言有理,朕只是那么一说罢了,一切还是按照规程进行便是。不过朕觉得,能超过林觉的人怕是没有了。”郭冲哈哈笑道。 “皇上圣明!”群臣齐声道。 郭冲微笑看向林觉道:“林觉,你的文章写得很好,朕很喜欢。朕本来叫你过来,是想给予你几句训诫之言的,但现在朕觉得不必了。恃才可傲物,朕完全理解。你可以去了。” 林觉沉声应诺,叩拜告退。郭冲心情大好,笑语欢声之中,在群臣的簇拥下离开。所有人都明白,这个考生林觉金榜题名已经不是什么悬念了。圣上金口玉言,加上此人确实文采惊艳,这一切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林觉默默站在号舍之前,心中感受复杂。从皇上和众大臣的评价来看,自己这次春闱高中应该是不难了。那便意味着自己即将步入仕途。但林觉心里也有些愧疚,这其实也是一种作弊,毕竟盗用了他人的文章,心里的喜悦还是打了折扣的。就像是欺骗了所有人换来的荣誉一般,心中自责是难免的。 不过林觉很快提醒自己,上一世的迂腐思想绝不可再有,今生所为一切只为扭转命运,至于手段和过程,其实自己大可不必纠结。 第五百章 尘埃落定 大周庆丰五年三月二十六申时三刻,夕阳西下,悠长的钟声敲响。伴随着大声的吆喝叫嚷之声,考官和士兵们开始收取答卷。之后,号舍开门,考生放出,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大考尘埃落定。 三千多考生们神色各异的缓缓往通向贡院门口的大道上聚集。他们当中有的神色迷茫,有的兴高彩烈,有的镇定自若胸有成竹,有的则眉头紧皱,脸色阴沉。毫无疑问,他们的表情代表着他们的心情,也反应了他们在大考中的表现。考的顺手的自然是胸有成竹,考的不顺的自然是愁眉苦脸。但无论他们心里怎么想,一切其实都已经决定了。当他们迈出号舍之后,结果或许便已经注定。 贡院门口,侍卫亲军步军司的士兵开放了闸口,让等待了三天的考生家眷和随从们得以在贡院门口迎接考生。一时间贡院外的街道上呼喊嘈杂声此起彼伏,热闹的像个庙会场一般。等在外边的人们迎接到自己要接的人,急切的询问着他们考试的情形。或者通过观察他们的表情判断考试的顺利与否。自我感觉良好的自然是一起兴高采烈的欢笑,得知考的不顺利的却也跟着担忧起来。三千多贡生的心情此刻左右着他们身边数万人的心情,辐而广之,那也是整个大周上下的心情波动。 贡院门口的喧闹,在不久之后便归于平静。有车马的坐着车马离开了,没有车马的考生便步行而归。有人接的成群结队,无人迎接的便依旧背着榔槺的包裹踽踽而行。夕阳照耀下的贡院,在半个时辰之后便从喧嚷变得安静而落寞。下一次的喧闹会在三年之后,贡院中一排排的号舍安静的耸立着,像一个肃穆的老者静静等待下一批为了命运前程拼搏的人们,默默的见证这一切。 贡院门口,翘首以盼的绿舞和小虎见到林觉扛着两个大包裹出来,忙叫闹着飞奔而至。主仆三人欢喜无限。小虎接过包裹扛着往街道对面的马车走,绿舞却拉着林觉的衣袖上下打量,忽然眼睛有些湿润了。 林觉拉着她的小手往街对面走,低声笑道:“怎么了?想我了?怎地还掉眼泪了?” 绿舞撅着嘴道:“看到公子受罪,我心里难受。” 林觉笑道:“我又哪里受罪了?这三天我在里边过得很好,题目也不难。最主要的是,你做的糖饼儿很好吃。三十几张糖饼儿,我可是吃了个干净,一丁点也没剩。” 绿舞叹道:“那糖饼儿有那么好吃么?我又不是说吃的,公子头发乱蓬蓬的,胡子也长出来了些,看着憔悴的很。人家是看着这些才有些伤心的。这大考也不让人进去伺候着,不然我跟着去伺候,也不会让公子变得这么邋遢。” 林觉哈哈大笑,原来绿舞是看自己形象不佳,还以为自己在里边不知受了多大的罪。确实,二十岁生日过后,林觉有意识的开始蓄须。为了不影响形象,林觉要让胡子按照自己要求的那样长。所以平日里对上下嘴唇的胡须都勤加修缮。但在这号舍三天,却是没法打理的,故而唇边冒出不少不规矩的胡茬子,看上去甚是颓唐。至于发髻蓬乱,那更是没办法了。平日都是绿舞帮着梳头,自己可没那本事梳理好这一头的‘秀发’,所以胡乱的梳个发髻别上簪子了事。看来,是自己这副邋遢的样子让绿舞有了些自责之心了。 “这算什么,将来我老了,眉毛胡子一大把,脸上皱成鸡皮疙瘩,走路颤颤巍巍的,那才叫邋遢呢。你最好现在习惯,不然等我老了,你可看不过眼。”林觉开着玩笑道。 绿舞噘嘴嗔道:“不会,公子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公子老了也是个俊俏的老……老公子。只要绿舞在,不会让公子变得邋遢的。” 林觉呵呵无语,带着绿舞走向马车,一边朝着街道两侧左近四处张望着。 绿舞聪明的很,轻声道:“公子莫寻了。小郡主没来呢。我本以为她会来迎接公子,但找了半天没见到。不过小王爷我倒是见到了,不久前才骑着马带着一队兵马走了。似乎还认出了我呢。” 林觉哦了一声,心中略有些失望。他本以为小郡主会在贡院门前等候自己的,没想到她居然没来。 “莺莺姐也没来,她想来的,跟谢妈妈说了要停演一日,谢妈妈劝了她半天。这几天剧院场场爆满,票价炒的很高,停演一日还不炸了锅呀,所以莺莺姐便也没办法。她托我跟公子道歉呢。哎,莺莺姐可真是累的很。”绿舞叽叽咯咯的在旁说着话。 林觉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了,确实是没法子。投入好几万两银子,丹红姐岂肯让她停演。这么说又是有黄牛炒票了么?看来又要像杭州那样实行实名制了。不过剧院生意好是件好事。京城是赚大钱的地方,很快我们便要富得流油了。” 绿舞笑道:“公子现在也爱钱了啊,以前咱们一个月十两银子,也不觉得缺钱花。现在一个月花几百两都不够。哎,银子花起来还真是快。” 林觉笑道:“以前就咱们两个吃饭花销,现在多少人?将来咱们还有孩儿要养,一大家子人,吃饭穿衣坐车的,花销还会更大。银子是不嫌多的。” 绿舞听到生孩儿这句话,脸上红彤彤的有些害羞。林觉低声道:“现在大考结束了,选个日子咱们办个酒席,我答应你的,要娶你过门的。你说好不好?” 绿舞轻轻点头。心中欢喜不已。来到京城后公子周旋于小郡主和莺莺姐之间,对自己冷落了些,绿舞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这么多天来,自己只伺候了公子两夜,绿舞心里颇有些不满足。虽然知道将来这便是常态,公子身边的女人多了,自然是分身乏术,但总想着回到以前林家那个小宅院里,就自己跟公子两个人,没有其他人在旁叨扰的日子。可那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不过,听公子的口气,第一个正式娶进门来的还是自己,绿舞还是感觉到一丝骄傲。管你小郡主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人也好,总之,我可是第一个嫁给公子的。这么一想,小心眼里顿时也平和了许多。 说话间主仆两人来到了停在路西侧的马车旁。林虎正站在车辕上垫着脚往贡院里手搭凉棚张望着,身子左摇右晃的像个猴儿一般。 林觉笑道:“干什么,这是练得什么功夫?” 林虎愁眉苦练道:“叔,我爹还没出来,人都快走完了,也没见他。” 林觉一怔道:“怎地还没出来么?我出来时已经人很少了。” “是啊,你瞧,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了,怎地还没来。哎哎,看到了,来了来了。”林虎叫着从车辕上跳了下来,冲到对面去。 林觉和绿舞忙朝对面贡院大门口瞧去,果见林有德无精打采的背着个大包裹慢吞吞的走了出来。林虎过去替他背了包裹连声问着什么,林有德无力的摇着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林有德父子过了街道来到马车旁,林觉看到林有德脸上的丧气模样,笑着上前问道:“有德堂兄,这是怎么了?” 林有德看了林觉一眼,眼中满是沮丧,长叹一声道:“哎!林觉公子啊,我实在是汗颜无地啊。浪费了这么多银子,又蒙你照顾,可是这春闱大考,哎……不提了。我林有德不是那块读书的料啊。可怜虎儿他娘还在杭州等着我的好消息,花了家里那么银子,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早知如此,我便不来京城了,这下银子也花了,回头还让人笑话。” 林觉听出来了,林有德定是没考好,所以心情低落自责,心中懊悔。 “有德堂兄,红榜未放,焉知胜败?何必如此?待发了榜自知分晓。”林觉安慰道。 “哎,你不知道。我自家事自家知,考的如何我心里最清楚。那些题目……哎!不说了,不说了。是我痴心妄想,我林有德这辈子没有入仕的命。哎!”林有德摇着头叹息连天。 林觉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对于一个一心想要科举入仕,几番大考都失利的人而言,连续的失败是最打击人的。特别是这一次,已经过了秋闱,到了春闱这一关。希望越大时,失望也自越大。林有德的心境也是可以理解的。林觉其实对此并不惊讶,因为当初林有德的秋闱名额便是额外的名额,说白了,凭着林有德自己的本事秋闱便要被拿下的。自己想让他过了这一关,来京城碰碰运气,但没想到却给他带来的更大的失落。也不知自己做的对是不对。 “哎!早知如此的话,这来京城的费用还不如给你妹子扯几尺花布,给你娘买几件首饰的呢。爹爹没本事啊,哎!”林有德兀自自怨自艾的叹息。 林虎忽然跳了起来,大声道:“爹,你这是做什么?不就是没考好么?那又如何?难道天下人都要考科举才能吃饭么?爹爹本来老是抱着这一条死路走便已经不对了,这次若是落榜,孩儿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呢。也教爹爹看清楚了自己。回头踏踏实实的找份事情做也就是了,犯得着这般愁眉苦脸么?爹爹看看林觉叔,他遭遇的困难事比你可不少,生死的大场面也有过,孩儿可从没见他想你这般的抱怨。抱怨有用么?爹爹这样唉声叹气的,也让其他人跟着不开心,这又是何必?” 第五零一章 事发 林有德吃惊的抬头看着林虎,他才发现自己的儿子现在已经像个大人模样了。虽然面貌稚气,但神态坚毅,仪态从容。壮实的身子像个小山,嘴角便微微发黑的绒毛已经长出来。不看年纪,已经是个大小伙了。而且说出这几句话也甚是有骨气,掷地有声。虽然言语朴素,但道理却也是这个道理。不知不觉中,儿子无论从身体还是思想上都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懵懂的少年了。 忽然间,林有德感到很欣慰。自己这一辈子或许再无什么建树,但自己的儿子却未必如自己。如果他能出人头地,岂非也让自己欣慰了。 “虎儿说的对,爹爹活了一大把年纪,反倒不如我家小虎豁达。罢了,科举之事便不提了。若是名落孙山,我便会杭州去,在船行做事去。守着你娘和你妹子,不也是其乐融融么?”林有德轻叹道。 林觉笑道:“这才对嘛。有德堂兄,岂不闻天生我材必有用,不管做什么,只要家人安康,心底无愧,便已足够。” 林有德点头道:“林觉公子说的是。咱们回吧。” 众人纷纷上车,林觉在上车前拍拍林虎的肩膀朝他挑了个大拇指笑道:“很有长进,小虎长大了。” 林虎嘿嘿而笑,挥鞭驱马,驾车而行。是夜,枣园之中大开酒宴,演出结束后匆忙而回的谢莺莺谢丹红等人为林觉摆了接风宴席。众人觥筹交错谈笑风声,尽享团聚之乐。 …… 汴梁城内城西北,延福宫丽泽门外有一片湖光水色之处。这里便是汴梁内城五大湖泊之一的西北湖。其面积着实不小,占据内城西北一角,乃皇宫大内水系的发源之地。 因为其位置紧邻延福宫西宫门,湖西直抵内城西北角的金水门,所以,在延福宫和内城城墙之间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湖泊屏障。作为紧邻皇宫的大湖,这里自然也非寻常百姓居住之所。虽然湖光水色,烟柳碧波风景美不胜收,但却戒备森严,非常人所能居处。 西北湖的周边,绿树葱郁,高宅林立。这里是汴梁城最有权势之家的居所。但其实即便是朝中大臣,想在这西北湖岸边有一处宅邸也是不容易的,因为这里住着的大多是皇亲国戚,王公贵胄。公主驸马、皇子王爷才有资格在这里安家。 此时此刻,汴梁城万家灯火璀璨之时,位于西北湖南岸的一座雄伟的府邸之中也是灯火明亮。宅邸中人影穿梭,仆从奔走,一片热闹的场景。这里是梁王郭冰的旧王府。从他成为一个少年之后,他便从宫中移居到这个只花了一两银子便得到的先皇赏赐的府邸之中,一直到他离开京城去杭州为止,这里都是他的居住之所。 后园花厅之中,梁王郭冰静静的坐着上首的一张大椅上。他的脸色有些阴沉,这让整个花厅中的气氛和灯火璀璨的王府的气氛截然不同。这里的气氛有些压抑和沉闷,甚至有些阴森。 郭冰的眉头紧皱着,神色有些气急败坏,面孔还有些扭曲。很久以来,郭冰都尽量让自己保持一种平和的样子,不让自己被人一眼看穿心情。但今日,他实在是恼怒的很。 郭冰的面前跪着两个人,一个秀发蓬松俏脸低垂,正掩面坠泣,另一个满脸羞愧,眉头紧皱着。这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爱女郭采薇,一个是自己的宝贝儿子郭昆。而就在不久之前,郭冰从他们的口中得知了一个让他愤怒之极的事情。那地上摔碎的茶盏倾覆的渣斗和满地的狼藉便是他之前怒火中烧的明证。 “父王息怒,父王身子要紧,请父王万万要保重身子,千万不可气坏了身子。”跪在地上的郭昆低低的说道。 “我息怒?你们……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父王么?薇儿,你太让爹爹失望了,居然做下如此丑事,本王的脸被你丢尽了。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女儿?你让我今后如何做人?”郭冰怒喝道。 郭采薇的哭泣的声音更大了,身子微微的颤抖着。 “父王,不要这么说妹子啊,都怪我,我该加强对妹子的保护才是,否则便不会出这样的事情了。”郭昆低声道。 “当然怪你,你居然瞒着我,还瞒了这么久。那都是去年上元节的事情,你居然瞒了我一年多。你可了不得,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父王了。”郭冰怒骂道。 “是是是,是孩儿错了,孩儿不该瞒着父王的。孩儿……是怕父王知道此事后生气,所以才……” “闭嘴。你既选择隐瞒我,便该处理好善后事宜,为何容许那无法无天的小子活到今日?你知道之后便该杀了他灭口。他做下如此大逆不道,玷污我王府尊严之事,你还容他活在世上?”郭冰怒骂道。 “父王……孩儿当时是想杀了他的,然而……然而……事情的发展孩儿也没想到。知道此事的时候,恰好在谋划剿灭海匪之事。孩儿想着,他定会死在海匪手里。于是便没有动手。再说……再说……我也不能伤了妹子的心,便有些犹豫……” “伤她的心?做下这等丑事,你还护着她?还由着她的性子?”郭冰再次暴怒道。 郭昆皱眉不说话了,这件事越描越黑,他是没法解释了。 一旁无声哭泣的郭采薇慢慢的抬起头来道:“爹爹,女儿不孝,给您丢脸了。可是这件事怪不得林公子。” “那怪谁?怪我么?”郭冰喝道。 郭采薇流泪道:“也不怪父王,怪只怪女儿命苦。若不是司马青衫那厮生出歹意,骗女儿去赏雪,女儿怎会被他……被他下药。林公子其实是为了……为了救我。那日他也差点被司马青衫杀了,他挣脱了绳索杀了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才救了女儿一命。发生……发生那样的事情,那是女儿求他的,女儿并非不知廉耻,实在是……中了毒,他不救,女儿便要死的。” 郭冰冷哼一声不说话,心里后悔不迭。当初便不该留着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在府里当幕宾。真要说起来,自己留下司马青衫之举才是导致这一切的根本原因。要怪,其实反倒要怪自己。 “爹爹也不要怪哥哥,是我以死相逼,逼着哥哥不要杀他的。林公子是无辜的。他……他也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爹爹和哥哥的事情啊,除了这件事之外,他为我家办了多少大事。这件事他也是受害者啊。只是后来……后来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他得知女儿怀了孕,为他受了苦,才决定跟女儿交往的。女儿承认,之前便喜欢他,但之前他都是回避女儿的。他知道你们是不会答应让女儿嫁给他的。” “哼!他倒是有自知之明。他替我们办了事又如何?难道便可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他让我王府蒙羞,便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我可不管他替我们做了什么事。规矩便是规矩。怪不得在杭州的时候,我总是觉得你们二人在我面前有些怪怪的。原来你们私底下做下了这等丑事。”郭冰冷声道。 郭采薇摇头道:“爹爹,你惩罚女儿便是,是女儿做了让爹爹蒙羞之事,女儿愿意承担后果。但请爹爹饶过他。爹爹若觉得女儿给你丢脸了,薇儿愿意去死,以洗刷给爹爹带来的污名。” “该死的是林觉,不是你。他死了,便没人知道此事了。你放心,这件事不会有人知道的。你不要委屈了自己。你知道爹爹此行来京的目的是什么。”郭冰语气放缓了不少,他内心里对郭采薇还是疼爱的,他并不想逼死郭采薇。 “爹爹,你不明白的。你知道女儿为何今日向你坦陈此事么?便是因为得知了爹爹此次来京的目的。爹爹这一次来京城是要给我定亲事的。我再也不能瞒下去了,所以我选择了跟爹爹坦白。此生此世,除了林公子,女儿是谁也不会嫁的。爹爹,女儿不孝,女儿没求过您什么事,但求此事爹爹能答应我。”郭采薇轻声道。 “放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容你自己做主?杨家有什么不好?杨俊乃是当今枢密使,他的二儿子杨雄现在是禁军侍卫马军司副都指挥使,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又前途无量。我们和杨家联姻,正是门当户对。杨雄在宫中宴会上见到了你之后便对你有意,这才托了他爹爹提亲。杨俊本来对我们可是敬而远之的,他跟我王府并不熟络。这一次难得可以成为姻亲,你可知道此事对我们的重要性?和杨俊成了亲家,我们便可压倒吕中天,再也不必看吕中天的眼色,你明白么?”郭冰沉声说道。 “明白,女儿什么都明白。爹爹不就是想拿女儿换取好处么?女儿原本对此并无想法。生在王府之家,为咱们梁王府出一份力也是应该的。但现在女儿心里有人了,女儿便不能答应了。正所谓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侍二夫。事已至此,女儿不能负林公子。还望爹爹原谅。”郭采薇低声且坚定的摇头道。 “混账,混账话。为了那小子,你居然置咱们王府的未来于不顾?我要活活被你气死了。你要这么倔强,那林觉必须死。我会让人将他大卸八块,丢到山野喂狗去。”郭冰怒骂道。 第五零二章 坚决 (谢:书友18672397、廾伥卅枇,moshaocong、破坏王等兄弟的赏,谢众兄弟的票。) 郭采薇仰头看着郭冰,静静道:“爹爹当真要这么做的话,也将女儿也杀了吧。林公子若是有不测,女儿绝不独活。” “反了反了,这是要反了不成?我便生了你这个好女儿?爹爹白疼你了,竟然跟我对着干。好,既如此,那爹爹也不跟你讲道理了,昆儿。你立刻带人去将林觉给我宰了。我要他马上就死。今晚就死。”郭冰拍着木椅扶手暴怒道。 郭昆皱眉跪在地上没动,郭冰怒道:“怎么?没听见么?还不快去。” 郭昆低声道:“父王息怒,孩儿有几句话要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最不该的便是你,一开始你便要果断处置,不该留下后患。更何况你还隐瞒到今天。若不是你妹妹自己坦白,你还不肯告诉我。你让我很失望,非常非常的失望。” “父王息怒……孩儿有错,孩儿承认。父王怎么处罚责骂孩儿都觉得应该。但孩儿有些话必须要跟爹爹说。爹爹此刻处在盛怒之下,做出的决定未必正确,父王可否冷静下来,听孩儿说几句之后再做决定?” “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不去,我亲自带人去。沈昙,沈昙。”郭冰大声叫嚷着,起身大步朝门外走。 郭昆一把抱住郭冰的腿叫道:“父王,不要这样。父王当真要闹得满城风雨不可收拾么?林觉不能杀,杀不得了已经。” 郭冰一愣,皱眉喝道:“什么意思?怎地杀他不得?杀他还不是如碾死一只蝼蚁。” 沈昙的身影出现在花厅门前,高声问道:“王爷有何吩咐?沈昙在此。” 郭昆摆手喝道:“没你的事,带着人走得远远的,不许任何人听到我们的谈话。” 沈昙看着厅中的情形,小郡主和小王爷都跪在地上,王爷怒气冲冲的样子,心中不免疑惑。但他也没有犹豫,闻言拱手,带人迅速退下。身为王府卫士,他早就明白能不接触的事情还是不接触的好,知道的太多反而是负担的道理。 郭昆仰头看着郭冰道:“爹爹,听孩儿跟您说。咱们不能杀了林觉,咱们之前在杭州不是已经商量了,林觉是个人才,可为我们所用,咱们要拉拢他才是。” 郭冰喝骂道:“那是以前,我不知道他做的这等胆大包天之事,这厮……这厮狗胆包天,不杀他,我颜面何存?” 郭昆忙道:“爹爹说的对,林觉确实该死。然而之前在杭州,咱们杀了他便也罢了。可是现在已经不是在杭州了。现在的林觉杀不得了。” “为何杀不得?悄悄命人杀了他,又能如何?谁敢怀疑到我们头上?”郭冰怒道。 “爹爹,不是怕风险,而是……不能杀。您知道么?他今日午后被圣上钦点为状元了。”郭昆低声道。 “什么?被钦点……状元?”郭冰愕然道。 郭采薇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珠也惊愕的愣在那里,眼里发出喜悦的光芒,掩饰不住的高兴。林郎居然被点为状元了。今日是春闱结束之日,自己没能去接他。要是此刻能当面祝贺他,那该多好啊。 “此事虽未宣布,但十之八九。今日圣上去贡院视察,为考生鼓劲打气。我带着兵马在旁护送圣驾。圣上不知为何看到了林觉的答卷,传阅给众臣观瞧,当场便要点他为状元。后来因为不合规程,这才决定稍后再宣布。您想,圣上金口玉言,他说的话岂能收回?就算真有人比林觉考的好,那也一定是林觉第一名。可以说,现在就能将林觉看作本科的新科状元了。”郭昆低声叙述道。 “有这事?当场便点为状元?皇上这是犯了哪门子邪气?林觉是有才,但这春闱大考可不是一首好词便能搞定的。旁边的大臣们没有反对?他们难道没有异议?” “爹爹,他们看了答卷都觉得可点为状元呢。唯一反对的便是严正肃。若不是他阻拦了,当场便宣布林觉为状元郎了。” “严正肃反对?这可奇了。不过也对,严正肃这个人不分亲疏,六亲不认,他反对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然则,林觉当真是板上钉钉的新科状元了?这狗东西倒是狗运气好的很。”郭冰皱眉道。 “林公子靠的不是运气,是才学。”郭采薇插嘴道。 “闭嘴!没有你说话的份儿。”郭冰怒斥道。 郭昆朝妹子摆了摆手,让她这时候不要说话,免得惹来父王怒火又起。 “父王,林觉将为状元郎,那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一件坏事。” “状元郎如何?杀不得么?”郭冰兀自喝骂道,但语气显然已经没那么硬气了。 “状元郎也不是杀不得,我梁王府怕的谁来?不过……他状元郎的身份,也配得上我王府的郡主了。目前朝廷的局面父王应该看得很清楚。严正肃和方敦孺已经入朝,严正肃已经跟吕中天暗中开始较劲了,不久后必会撕破脸皮。林觉是方敦孺的学生,又跟严正肃走得近,以前他自然说话没什么份量,但如果他夺了新科状元,那便不同了。又是皇上钦点的,必是要留在京城进翰林院的。若严正肃和方敦孺使使劲,更是会进要害部门,前途不可限量。这时候,咱们不能推开他,而是要拉住他。反正他跟薇儿已经有了……那样的事情,索性将薇儿嫁给他,既成全了他,也让他跟我们站在一起。这样,通过林觉,我们便可拉住严正肃和方敦孺。一样可以对抗吕中天。而且他和薇儿成了夫妻,之前的一切也就只是行为逾矩,而非什么羞辱之行了。咱们心里的疙瘩也就可以解了。”郭昆沉声说道。 郭冰皱眉思索片刻,摇头道:“可是这哪里能跟杨家结为姻亲有利?杨俊在朝中地位稳固,吕中天也惧他三分。跟他联手,吕中天再也不敢跟我们叫板。而且这一次是他向我王府提亲,我来京城便是为了此事而来。拒绝了他,岂非是反而得罪了他。” 郭昆摇头道:“父王,孩儿不这么看。那杨雄我也见过,虽然他是马军司的,孩儿是步军司的,他的军职还比我高一级,但我看这个杨雄是配不上我妹子的。这个人粗俗无比,骄横跋扈,禁军之中都是知道他的。我妹子何等样人?怎能嫁给那个粗鄙之徒?将来是会受罪的。更何况,杨俊这个人从来都是保持中立,这一次向我王府提亲,也未必便代表他会帮我们。您可不要忘了,当年钱朝生舞弊一案,他可是第一个上奏弹劾要求严惩的。钱朝生可还是他妻弟呢。您那时谈及此事不还说了,钱朝生其实可以活命的,只是没人捞他。杨俊都不捞他,谁捞他?由此可见,即便是两家联姻,也未必如父王所想,杨俊未必会跟咱们站在一处。” 郭冰皱眉不语,心中倒也慢慢的警醒了起来。自己急于在朝中找帮手,倒忘了杨俊当年的这件薄情之事了。这杨俊确实也未必靠得住。 “再者说来,孩儿是不同意靠着联姻这种手段来达到一些目的的。孩儿最近读汉书,大汉朝何等伟业,然而有汉一朝却同西域和亲换取和平,这不得不说是一败笔。所有靠着送女人和亲的手段换取利益,孩儿都觉得不应该。我父子跟吕中天斗一斗,输赢全凭手段,却也不用拿妹子来做交易。就算赢了,还是要被人背后议论的,父王你说是不是?” 郭冰吃惊的看着郭昆,他觉得儿子的话是在责怪自己。儿子变了,再不是那个只会听自己训诫的儿子了,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和认识了。虽然这话有些幼稚,在朝堂斗争中应该无所不用其极,决不能意气用事,说些意气话。但郭冰决定不去驳斥儿子,他认为郭昆的话还是很有些道理的。虽然为了胜利可无所不用其极,但联姻这种手段总归是有些惹人非议。除非一定会有效果,否则可免则免。而事实上,郭冰也吃不准杨俊会不会因为这场婚姻便站在自己一方。 “昆儿,你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不过……放过那小子倒也罢了,将薇儿嫁给他,岂非是便宜他了。他如此胆大包天,若是不加惩罚,岂非以为我梁王府没有王法了。一定要惩罚他才成。” “父王……”郭昆叫道。 “莫再说了,我没要他的命已经是他的造化了。至于答应他娶薇儿为妻,此事再也休提。我也不能一口回绝了杨俊,毕竟我之前是松了口的。本来这几日我是要坐下来跟他谈一谈的,现在我恐要在考虑考虑,或许找个借口往后拖一拖。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从今日起,薇儿不得出门,老老实实的呆在府里。没有我的允许哪里也不准去。”郭冰摆手沉声喝道。 “爹爹!”郭采薇含泪娇呼道。 “没商量的余地,薇儿,你太让我失望了。还好你娘在杭州,她若是在此,得知此事,怕是要被你活活气死。你给我消停些,倘若你再惹我生气,我会让林觉彻底从这世上消失。你虽是我的女儿,但你想拿生死之事来要挟我却也没用。为了我梁王府的利益,即便你是我的女儿,万不得已时不但是你的性命,连我的命都可以不要。你最好想清楚这件事。”郭冰冷声怒喝,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爹爹!”郭采薇流泪轻呼,郭冰头也不回的回后宅而去。 第五零三章 心事重重 郭昆叹了口气,起身来走到郭采薇身边,伸手将她搀扶起来,轻声道:“妹子,起来吧。你也得想一想爹爹的感受。他听到这样的事情,怎能不暴跳如雷?他没有命人去杀了林觉,便已经是宽容之极了。你也不要迫的他太恨。毕竟此事让爹爹难以接受。去年我知道此事时不也是如此么?爹爹并没有把话说死,事情或可有回旋余地。这几日你便不要再惹他生气了,就乖乖呆在府里便是。” 郭采薇含泪点头,朝着郭昆行礼道:“多谢哥哥。今日若不是哥哥斡旋,怕是要出大事。哥哥为何会帮我?我本以为……哥哥不会替我说话的。” 郭昆伸手轻抚郭采薇的秀发叹道:“傻妹子,你是我的妹子啊,哥哥平日对你确实严厉,但哥哥心里是疼爱你的。哥哥怎么会不帮你说话?你也太急了,事前竟然没跟我商量,怎么就将此事捅出来了?瞒着爹爹不是更好么?” 郭采薇摇头道:“我等不了啦。爹爹此次来京是跟杨家商谈亲事的,我原本不知。午后我本是要去贡院外接林公子的,但爹爹突然拉住我问我愿不愿意嫁到杨枢密府上,嫁给杨枢密的二公子。我当然说不愿意。爹爹说了半天非要逼我同意这门亲事,我便一咬牙,将和林觉的事情告诉他了。我想的是,要他知道他的女儿心里有人了,而且此生再不会嫁给另外的人,要他断了念头的。再说,瞒了他一年,我心里也一直很是愧疚,说出来反而好些,总是要被他知道的。” 郭昆摇头叹道:“妹子,你可太冲动了。难怪爹爹派人急火火的叫我回府。本来贡院的差事还没结束,沈昙说的急,我便赶回来了。哎!你其实不必如此的。跟杨家的亲事其实爹爹心里也是疑惑的,我也是不同意的。就算你答应了,事情也需斟酌。谁料想你便一股脑说出来了,这不是搞砸了事情么?爹爹现在对林觉平怕是恨之入骨了。” 郭采薇凄然笑道:“恨就恨吧,只要他不杀了林公子便好。哥哥你答应我,千万不要让爹爹对林公子不利。对了,林觉知道爹爹来京城了,你替我给他带个话,叫他不要来这里见爹爹。爹爹在气头上,搞不好见了他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郭昆点头道:“说的很是,这段时间不能让父王见到他。你也不要去找他,爹爹知道会更生气。哎,小子害人不浅啊,害的我们一家子不得安宁,我恨不得去痛打他一顿方能消我心头之愤。” 郭采薇抱着郭昆的胳膊摇动着,轻声道:“哥哥你不会这么做的是么?” 郭昆叹道:“当然不会,人家现在是状元郎了,可了不得的人呢。这小子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罢了,都回房歇着吧,我三天都没怎么合眼,困的厉害,这些事回头再说吧!” 郭采薇敛裾行礼恭送,郭昆叹息着皱眉离去。 …… 初夏清晨,空气清爽怡人。林觉浑身舒泰的醒来,只觉怀中温香软玉满怀,低头看时,绿舞那一张红扑扑的俏脸正依偎在自己的胸膛上,睡的正香甜。 林觉轻轻挪动身子掀被穿衣,身后悉悉索索的响动,林觉回头看时,绿舞也正坐起身来。薄被从香肩滑落,半个茁壮雪白的身子暴露在林觉的视线里。果然是年轻少女,身上连个褶皱都没有,茁壮处挺翘嫣红,诱惑无限。 “公子这么早便起来么?我伺候公子穿衣。”绿舞揉着眼睛要起身。 林觉伸手按住她道:“你多睡一会便是,今日没什么的大事,一会儿我让小虎跟我去见先生,禀报春闱大考的事情,你多休息一会便是。你不是身子有些不适么?” 绿舞红了脸,昨晚林觉酒后乱折腾人,绿舞被折腾的很惨,所以今早爬不起身来。否则要是寻常的时候,这个点绿舞早已起来忙活了。 林觉亲吻绿舞的额头,替她盖好被子,快速穿衣起床。绿舞又哪里睡的住,林觉在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她也早已爬起身来,张罗早饭。谢莺莺过来陪着林觉绿舞一起吃了早饭,闲聊了一会儿,阳光便已经铺满了庭院。 谢莺莺要去剧院准备下午的演出,于是坐车离开。林觉也准备好出门。大考之后,自己应该去见一见方先生的,去汇报一下大考的情形。虽然昨天严正肃在场,方敦孺也许已经知道了昨天下午的事情,但自己总是该去的。 上午这时候,去榆林巷是找不到方敦孺的,于是林觉决定去御史台直接去见方敦孺。回来的时候可以绕道太平兴国寺去见一见林伯年。大考的情形也是要向林家现在这个家主去禀报的。虽然最近林伯年似乎没有对自己有太多的照应,甚至春闱大考也没派人来问一声,但自己还是要去禀报的。 带着小虎驾着出门,不久后便抵达东华门外马行街中段的御史台衙门。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这里依旧是门可罗雀。即便在初夏的阳光照耀之下,那几座黑乎乎的院落也显出几分肃穆和冷清来。空气中都似乎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寒意。 看门的差役已经认识林觉了,对林觉倒也客气。不过林觉却得了个不想听到的消息。方敦孺不在御史台衙门,今日早朝一直持续到现在尚未结束,方敦孺应该还在崇政殿中上朝呢。 林觉有些挠头,想了想便和林虎上车直奔大内南门大庆门前广场赶去。林觉要在宫门外等候方敦孺下朝。 赶到大庆门前广场上时,宫门口正人潮涌动。似乎早朝刚刚结束。文武百官们正陆续从宫门口出来,各自骑马上车回各自的官署衙门。林觉的身份无法靠近,只能停在路口张望。然而方敦孺的驴车没见到,倒是见到了林伯年的豪华马车停在身边。 “林觉!你怎么在这里?”打开着的车帘里露出林伯年清瘦的一张脸。不知为何,这张脸上带着些许没有消退的愤怒。 “二伯,真是巧啊。侄儿是来见恩师的。去了他衙门里,说他早朝未散。于是我便来这里等着他。”林觉忙上前行礼道。 林伯年皱眉道:“你眼里只有你的恩师是么?这么多天了,也不来家里瞧瞧?好歹我也是林家之主,你不愿住在府里我也不怪你,但你也要常来家里跟我说说近况吧?昨日春闱大考的事情你不打算跟我说说?” 林觉忙道:“二伯说那里话,我打算中午便去见二伯的。总要先去见见先生,尊师为长嘛。二伯可莫要多心。侄儿怎会不去见二伯。” 林伯年脸色稍霁,点头道:“那好,现在便跟我回府吧,衙门我也不去了。” “二伯可否容我先见老师之后……” “今日你是见不着了。你那个老师……嘿!圣上正在单独接见严正肃和你老师,他们现在可是圣上的大红人呢。你今日必是见不着他了。先去家里吧,我正好也有事情要找你商议。这里见到你那是正好。”林伯年说话的方式有些奇怪,吞吞吐吐又似乎心怀不满。说到方敦孺时,语气更满是揶揄之意。 林觉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既然见不到方敦孺,便去林府和林伯年说说话也好。也该在一起多聊聊,毕竟是一家人。而且看得出,林伯年似乎对自己也有了怨气了。 “便听二伯吩咐,二伯头里走,我和小虎跟着走便是。”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经御街往南再转而往西,穿过繁华的浚义桥路,过七八条汴河北街的巷弄,抵达林家大宅所在的太平兴国寺以南的开封府大街上。不久后,车马停在了气势恢宏的林府门前。林伯年和林觉下了车,专门有仆役上前将车马从角门牵到院子里安置。 林伯年带着林觉径自穿过前宅往后进走,进了二进的花厅之中,林伯年自去后宅,林觉和小虎留在花厅之中坐下,自有仆役奉上茶水来。 不久后,林伯年更衣出来,林觉和林虎起身行礼,林伯年摆摆手,一屁股坐在大椅上,伸手捧过茶水来慢慢的喝了起来。喝了几口茶之后,林伯年将茶盅往桌案上重重的一顿,口中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二伯,看您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是家里的事情让二伯烦心么?”林觉探身问道。 林伯年看了一眼林觉道:“家里能有什么事?前几日林昌写信来了,杭州家中一切如常,生意也还运转如常,没什么可烦心的。” 林觉哦了一声道:“那就好,那二伯为何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 林伯年长叹一声,摆手道:“且不说此事,先说你的事。这次春闱大考,你自我感觉如何?可有高中的把握?” 林觉愣了愣,旋即便明白林伯年并不知道昨天下午皇上巡视贡院发生的事情。或许是消息封锁了起来不许外传之故,这件事还没有大范围的流传。不过以林伯年的身份,一个堂堂三司副使,居然消息如此闭塞,尚不知这内幕的消息,一方面说明他对自己并不太关心,没有花心思去打探。另一方面则恰恰说明他在朝中地位的尴尬。 林伯年这么多年在京城怕是白混了,核心的势力一个也没依靠上,也不知他这么多年花了林家那么多银子都做了些什么。倒是这座宅子规模之大,建造之精美,恐怕花了有几十万两银子。莫非是全部花在这些上面了。 第五零四章 参奏 林觉想了想,决定暂不告诉林伯年昨日之事。虽然自己似乎应该对林伯年坦诚,但不知为何,林觉对林伯年的不信任感越来越强烈。特别是来到京城之后,总感觉林伯年骗了林家。他并没有全力经营在京城的关系网,拿了家族的银子似乎都用于私人享受了。对自己和林有德大考的事情也没有发自内心的重视。和林伯庸比起来,林伯年这个家主显然不称职的多。 “二伯,大考还得等放榜才知道。我此刻说考的好不好都是无用。总之,我已经尽力而为了。能考上自然是最好,考不上我便做买卖去。我在京城也开了个买卖,反正饿不死我便是。” “怎能抱着这种想法?考不上要继续考,我是看好你的。你开的那剧院什么的闹得沸沸扬扬的,我是不喜的。听说你跟望月楼那女子有些不清不白,这可不好。你还没成亲,跟一个从良的戏子不清不楚的,岂非是不珍惜自己的名声?少年人不要沉溺于女色,要积极进取才是啊。” 林伯年板着脸说出了一番冠冕堂皇之语,不知为何,林觉听着他道貌岸然的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便想起了那日第一次来府中拜访时见到的林伯年的几名年轻的妾室。林伯年也五十多的人了,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事情干了不少,但说起这些训诫人的话来,倒也面不红心不跳,理所当然。 “二伯训诫的是。不过谢姑娘是个好姑娘,品行做派无可挑剔,不是二伯所想的那种人。”林觉道。 “罢了罢了,你自己心里有些分寸便是,你也是大人了,二伯也不想惹你不快。唔……过几日我去打听打听你和有德大考的情形,或许能提前知道些消息。不过这些事其实你老师该为你操心的,但据我所知,他好像也并没多么上心。你这个老师啊,哎!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林伯年皱眉道。 林觉低声试探问道:“二伯是不是跟我老师有什么纠葛了?我听着二伯好像对方先生有些不满呢。” “我对方敦孺不满?我倒是想跟他搞好关系来着,可是人家鼻子翘得高高的,根本不搭理我。他是你的老师,如今又是御史中丞,我能不想跟他处好关系么?可是你这个老师简直是六情不认。哎!我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说起来我就要生气。”林伯年手指敲打着桌子,情绪激动了起来。 林觉终于能确定,林伯年和方先生之间确实有了纠葛了。 “二伯,到底怎么回事?说给侄儿听听。” “我自然是要告诉你的,我适才说了有事找你,便是这件事。这事儿怕是还要你替我出面,跟方敦孺说一说。咱们都是杭州来的,也算是有些交情吧,怎地一旦到了京城便一个个六亲不认起来了?这还罢了,倒还不顾情面搞起我来了。这算什么?怎么说我也是你的二伯,他还是你的老师,人怎地能这么做事?真是教人不可理喻。”林伯年的情绪愈发的激愤了起来。 林觉皱眉道:“二伯,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的满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林伯年瞪着林觉道:“怎么回事?你可知道,今日早朝上,你那位刚正不阿的好老师竟然当庭上奏折参奏我了。想置我于死地。你说说,我该不该生气?” 林觉一愣,愕然道:“怎么回事?老师参奏二伯所为何事?” 林伯年皱眉喝道:“还不是三司衙门里钱粮支出的事情。严正肃自来京城当了副相之后便盯上了我三司衙门。这几个月来他什么事都没干,就干了一件事,便是天天盘查我三司衙门的账目。早也查,是晚也查,还发函去地方州府查勘。搞得我们是鸡犬不宁。张计相气的成天大骂,我们三位副使也都被他弄的烦不胜烦。这还罢了,关键是他斤斤计较,查账目简直吹毛求疵。这么个查法焉能查不出事情来?这不,他在前面查,你那老师跟他沆瀣一气,得了差错之后便来参奏我们。今日朝上,三司使张钧大人,盐铁副使任道远大人,度支副使黄乾元大人,还有我这个户部副使,无一幸免,被你那位老师统统参劾了个遍。说我们渎职无能,说我们掌管使用不力,说朝廷如今财政吃紧,各处缺钱粮都是我们的过错。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林觉恍然大悟。原来果真是因为这件事。刚才林觉在脑子里便已经过了一轮,猜测便跟此事有关。那天晚上在先生家里,严正肃和方敦孺酒后聊了许多事情,其中一件便是关于朝廷财政赤字,度支混乱之事。当时严正肃还点了林伯年的名,林觉当时在场并全部听在耳朵里。 站在林觉的立场,他对事情不太了解,自然也不能多说什么。当时也以为事情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朝廷财税吃紧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三司衙门也不能负全责。至于二伯林伯年在三司衙门里其实只是个户部使,是排名第四位的官员,责任不会太大,所以便也没有太在意。但现在看来,严正肃应该是盯上不放了,而且老师掺和进去,已经开始要追究责任了。这事儿倒是有些棘手了,也难怪林伯年心里不高兴。 “二伯,那三司衙门到底有没有过错呢?参劾是不是空穴来风?”林觉沉声问道。 “……你这是什么话?成心找你麻烦,还怕找不出来?京城哪个衙门没有毛病?他们这是故意找茬。”林伯年怒道。 “二伯不要说气话,他们为何要找你们三司使的茬呢?无冤无仇的。总是有原因的吧。”林觉皱眉道。 林伯年挥着手道:“你问我,我问谁去?你怕是不知道,你那位老师自打入了御史台之后便跟个疯狗似的乱咬人。这才几个月时间,咬了七八名官员,弄的人人避而远之。你怎么不去问问你老师他这是为什么?” 林觉皱眉道:“二伯,方先生是我师长,你怎能当着我的面这么辱骂他?这让侄儿如何自处?” 林伯年也意识到自己言语过激,放缓语气道:“我告诉你,严正肃和方敦孺这次进京便是要搞事的。据说他们正在酝酿什么变法。皇上被他们迷惑的相信他们的话。他们想要立威夺权,自然是要大肆的折腾一番。我三司衙门是个软柿子,他们自然是要从我们这里下手了。” 林觉摇头道:“二伯,你冷静一下。不要意气说话。到底你们三司有什么错处。如果是吹毛求疵的话,皇上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公道自在人心,朝廷上下百官也都会说话的。” 林伯年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事情当然不是他说的那么简单。严正肃确实查出了三司衙门的很多问题,这些也自然不是什么吹毛求疵。朝廷这几年财税连续减少,三司衙门难辞其咎。征税不力,研判对策不力,未能尽到职责。这还罢了,最大的问题其实是在使用拨付钱款的问题上。因为钱粮收入减少,原本铺张浪费的各项开支本该由三司衙门预警并按照计划缩减,但三司衙门没有做到。僧多粥少,税收年年减少,支出却增加的厉害,形成寅吃卯粮的恶劣局面。 三司衙门做出的应对也很有问题,为了尽量控制赤字,他们固然也要有所取舍。按照一般原则,钱款的拨付上,一些非紧急必要的拨款会被削减,而干系到国计民生的事情却是绝对不能削减动摇的,因为那会动了大周根基。譬如军队的钱粮拨款,譬如灾民赈济的钱粮,譬如疏浚河道筑坝屯田的事情,譬如干系稳定的平仓购粮的钱款等等。 可三司衙门做出的应对是不是按照轻重缓急和重要性的原则,而是在张钧的示意下,几位官长约定俗成的形成一种不得罪上面,只克扣下面的稳妥办法。譬如,为太后养老而修建的艮园的钱款,要花费几百万两银子。在钱粮如此紧张的情况下,完全可以建议暂停此项钱款拨付。但他们不,他们全额拨付这笔银子,便是为了让太后和皇上高兴。他们知道,下边的可以得罪,上面的绝对不能得罪,这样他们的地位便不会动摇。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不少,严正肃何等精明之人,就算他们掩饰的再好,还是被一笔笔的查了出来。这便是今天朝堂上被参劾的缘由。 “林觉,你还不知官场艰难,很多事并非你想象的那般。就拿我三司衙门而言,虽说掌管我大周钱粮赋税,看上去是个权力很大,富得流油的衙门。然而,真正的情形是,三司衙门其实是最受气的衙门。人人都以为你有钱,什么事都来伸手,朝廷一年税收不过六千多万两银子,看上去是个很大的数字,然而你想想,我大周有多少地方要花钱?分散到每一处,其实早已捉襟见肘。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银子的你不给,他们便嫉恨你,便会背后捅刀子。一旦你得罪了不能得罪之人,便会吃不了兜着走。你说,这能怪我们么?”林伯年叹息道。 第五零五章 说情 林觉沉吟片刻,皱眉道:“二伯,您只是户部使,在三司衙门里并不分管钱粮度支,这件事跟你干系不大吧。” 林伯年拍着大腿道:“可不是么?我这个户部使,虽然也是三司副使之一,但我只掌天下户口、赋税之籍、榷酒、工作、衣储之事,并不管钱粮度支进出之事。大伙儿都明白这一点,可是你那位老师可不管。一古脑儿连我也给参了。说什么,我这户部使没有做好本分,赋税之籍管理混乱,导致财税漏收云云。总之,就说我根本不称职,不配当这个户部使。说我们整个三司使衙门都是庸碌渎职。说的话可难听了。简直要气死我了。今日要不是吕相给打了圆场,怕是要糟糕。但即便如此,事情也远远没有了结,你那老师是出了名的咬住不放的,后面必定还会咬我。我都快愁死了。你说说,我本来还说,你是他的学生,咱们林家该和严正肃和方敦孺站在一处,以后在朝廷中也好有个相互的照应。这可倒好,六亲不认,就这么咬起我来了。” 林觉皱眉不语,心里也有些别扭。老师和严正肃都是刚正之人,或许只是对事不对人。但这种做事的办法明显是欠妥的。林伯年是自己的二伯,就算三司衙门查出了问题,那也该是分化解决。打击一批拉拢一批分化一批,这才是做事的办法。这两位倒好,直接一杆子打倒一船人,根本不留余地。虽然这也没错,但其实这么做是很不好的。这样做直接便将他们自己推向了众人的对立面。对他们后续要做的事情其实也是不利的。 林觉对政治和官场并不太熟悉,但他肚子里的书读了不少,见识并不比这年代的人尖们差。毕竟在地球上的那个社会,人活一世可抵百世。知识信息思想大爆炸的后世地球,人所接受和学习到的东西跟这个年代的人无可比拟。看多了书本杂志,电影电视网络,对于官场和政治的一些手段的了解绝对不比严正肃方敦孺差。 在现在这个官场规则下,其实并不适合孤立自己。林觉一向认为,读过的那些史书上的那些清官固然是刚正不阿名垂千古,但他们大多数人在当世的社会都是被排斥和孤立的,这或许便是他们过于自我,过于理想化的做事方式。不能说他们是错的,只是这种极端的处置方式反而会让他们失败。于人而言或许有清名留世,于事而言却是不妥的。 “林觉,二伯呢想请你帮个忙。这其实不止是二伯的事情,也是我林家的事情。你知道,我不能倒下,我一旦倒下,我林家在朝廷里可就没有一丁点的进益希望了。你是方敦孺的学生,据我所知,方敦孺对你也是极好的。你能不能去替二伯跟方敦孺说一说,要他别盯着我三司衙门不放。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给个面子。他若死咬着我们不放,我们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大伙儿闹将起来,都不好看。你夹在中间也难以做人。我想来想去,这件事还是你出面说一声为好。你看呢?”林伯年沉声道。 林觉明白了,林伯年适才说有事要说,恐怕便是这件事了。他要借助自己的关系去和方敦孺讲和,希望方敦孺能高抬贵手。站在林家的角度上,林觉自然是义不容辞的。不过林觉心里也有些小顾虑。 其一,方敦孺和严正肃都是那种只对事不对人的人,换言之,便是六亲不认的人。自己即便去求情,也未必能有效果。 其二,林伯年到底犯了什么事儿,他也没有说清楚。倘若林伯年真的有充分的被弹劾的理由,犯下很大的过错的话,自己去求情是没用的,反倒是要赶紧想办法脱罪才成。林觉可不希望林伯年犯了什么大罪最后牵连林家所有人,而目前的情形下,林伯年还是不能倒下的。 “二伯,侄儿明白了,我会去跟先生谈一谈的。不过未必会有效果,我只能尽力求肯。” “好好好,你出面十之八九他会给你些面子的。你尽量劝他。你就说,这次他放过我,以后朝中的事情我都会帮着他。一个好汉三个帮,严正肃和方敦孺也是需要帮手的嘛。”林伯年连声道。 林觉皱眉道:“这话且不说,二伯也不能因为此事便许诺什么。您的立场代表我林家立场,做决定也需慎重。我现在反而担心的是,二伯你这么焦虑,是否因为确实三司衙门做了些不当之事?倘若只是二伯之前说的那些,我倒觉得没什么。就算追责,二伯责任也不大。二伯本就不管度支,权力也不大,就算担责也是小责。大不了上奏请罪,说明问题,朝廷也不会重罚。倘若三司衙门真的出了大问题的话,二伯跟着张钧他们捆在一起,岂非是替他们背锅了?” 林伯年怔怔无语,心想:你这小子懂的什么?你以为我不想切割?可是又如何能切割的掉?我和张钧私底下有不少勾当,张钧倒了我也会倒霉。衙门里的那些事情爆出来便是坐班房掉脑袋的事情,谁也跑不了。现在虽然严正肃还没查出来,今日弹劾也只是一些公务上的事情,所以现在得赶紧让方敦孺严正肃住手才是。 “林觉呀,这些事你且莫要管。我不是说了么?没事也能找出事来。二伯心里都有数,二伯也不是怕他们,只是闹起来给人看笑话,也怕你难做人,明白么?” 林伯年依旧拿这些话来打发林觉,他并不想跟林觉推心置腹。因为有些事告诉了林觉,林觉会吓趴下的。 …… 中午在林伯年府上吃了顿饭,饭后林觉便立刻告辞离开了。因为他受不了林伯年府中的气氛。林伯年的二儿子,自己的堂兄林盛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似乎在他眼里依旧将这个三房的庶子看的很轻。似乎觉得林觉来他们家里便是打秋风占便宜的一般,说话阴阳怪气,听着很不入耳。 林觉自然不肯跟他一般见识,只感叹林家一代不如一代。长房三位兄长以前便是这个态度,自己其实也早就见怪不怪。他们总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其实他们都是林家的寄生虫。林家真正出了事,他们只有嚎啕痛哭的本事,一点帮助也没有。 林盛便更不堪了,长房三位起码还对林家生意有些贡献,二房的林昌林盛兄弟两个却是一事无成。家族生意他们没贡献,学业上也没成就。林伯年将他们兄弟二人托人情弄到禁军中当值,却都吃不了辛苦被退了回来。在林昌被派往杭州管事之前,这兄弟两个整个一个京城纨绔子弟。成天提笼遛鸟,出入娱乐场所,花着林家子弟辛苦挣来的银子,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养的白白胖胖的的。 林觉替他们感到悲哀,同时也替林伯年感到悲哀。林觉越来越觉得替林伯年夺得家主之位是一个不太明智的决定。只是当时林伯庸逼自己太狠,自己不得不反击。但其实论对林家负责,林伯庸要高过林伯年太多。 林觉当然不会对林盛的态度说什么,对林觉来说,早已过了跟林家这些不成器的堂兄弟们计较的时间和心情。林觉现在关注的东西要大的多,而且林盛的态度也不能决定什么,自己也早已不必看他人脸上过日子了。若非姓这个‘林’字,若非自己对林家方的未来有责任,林觉甚至根本都不需要跟林盛照面。 林觉没有回枣园,他直接去了御史台衙门找方敦孺。然而方敦孺依旧未回。林觉在御史台衙门前等到了傍晚,方敦孺仍然不见踪迹。林觉没有放弃,太阳落山之后他和小虎直接赶往榆林巷先生的住宅。林觉想,就算先生再忙,也不至于不回家睡觉吧。 然而,当林觉去到榆林巷方家小院时,他却傻了眼。方家小院锁将军看门,黑灯瞎火的竟然一个人都没有。方师母居然也不在家。这让林觉彻底傻眼了。 林觉和林虎在师母家小院前转悠的时候,东邻一户小院人家一名老妇探出头来问话。 “两位是来找人的么人?” 林觉一愣,忙和林虎过去行礼:“正是,不知方家人去哪里了?大娘可否告知?” 那老妇笑道:“你是他们什么人啊?” “这里住的是我师傅和师母。” “原来是你的师母。哦,那你一定是林公子了。你师母她们出城去乡下走亲戚去了,今天早上走的。临行前拜托我照应一下门。说如果有人来访便告诉他们一声。你师母还特意说了,若是林公子来,叫他顺便将院子里的水洼给挖深一些,好蓄水浇菜。”老妇笑道。 林觉翻了个白眼,师母还真是会使唤人,居然这样都不肯放过自己这个免费劳力。遥控指挥自己挖水坑,真是没法子。 “但不知我师母有没有说她几时回来。” “哦,她说了,她一个亲戚家里添丁,她去热闹几天。三五日便回。”妇人答道。 林觉点点头,他知道师母老家便在汴梁,娘家也是有些亲戚的,去走亲戚也无可厚非。但不知先生这几日如何过日子,因为无人照顾起居。也不知道晚上会不会回来。 不管如何,林觉决定在这里等一等,看看先生会不会回来睡觉。左右无事,师母安排的活也索性给做了。于是两人翻了院墙进了院子,在廊下找到了铁锹铁铲等物,借着街道上的微光开始干活。在菜畦角落里挖了一个蓄水的水坑,方便落雨时储存雨水供师母浇水。一直忙活了一个时辰,初更都已经过了,水坑也挖好了,也没见方敦孺回来。林觉知道,方敦孺是不会回来了。满身大汗的两人又饥又渴,只得打道回府。 家里众人早已等的心焦,见林觉和小虎回来,这才放了心。沐浴吃饭后,身心俱疲的林觉挨着床便鼾声大作,熟睡过去。 第五零六章 对事不对人 次日清晨,早饭之后,林觉决定今天还是去御史台衙门找方敦孺。一方面是有事要说,另一方面既然师母不在家,自己该将先生接来住几天,也不知先生这几日如何饮食,住在何处。自己应该关心关心。 临出门时,枣园却来了个不速之客。小王爷郭昆带着几名随从来了枣园。林觉闻报忙去前院迎接,小王爷郭昆却连门都没进,马都没下,只骑着马儿在门口立着。 “小王爷怎地来了?怎不下马进来喝杯茶水?”林觉拱手出门笑道。 “不必了,我得去军营当值,顺便经过这里,跟你说几句话便走。”郭昆面无表情的道。 林觉点头道:“不知有何吩咐?” 郭昆道:“也没什么,你知道我父王来京的事了么?” “采薇……嗯……小郡主跟我说了,我打算这几日去拜见王爷呢。”林觉道。 “你不用去拜见了。父王这几日很忙,他若要见你会派人来请你的。那个……我妹子这几天会陪着我父王,所以她没时间出来乱跑,她要我带句话给你,这段时间她没空闲,所以不能来……找你。那个……就是这件事,妹子怕你去大相国寺扑了个空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故而让我来告诉你一声。好了,要说的我都说完了,我得走了。”郭昆沉吟着说了几句话,便拱手告辞。 看着郭昆骑马飞驰而去的身影,林觉心中有些疑惑。王爷来京城这件事本身就有些蹊跷,应该是有些不得不来的理由才是,否则他恐怕宁愿呆在杭州。郭采薇这几日不见踪影也是很奇怪的事情,春闱大考结束之后郭采薇应该会来见自己的,为什么那天既没有在贡院外边接自己,昨天一天也一点消息也没有。以自己对郭采薇的了解,这是有些反常的。 自来京城和郭采薇相聚之后,虽然分在两处居住,但郭采薇可是每天都会来找自己的。两人正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时候,突然间不见踪迹,还让郭昆来通知自己,这事儿更是有些蹊跷。就算没空来,也不该是让郭昆来通知自己。郭昆虽然现在态度有些松动,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样子,小郡主要郭昆来传话,这岂不是故意招惹郭昆的不快?所以,整件事都有些不太合理。 难不成小郡主出了什么事儿?林觉不禁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 和小虎再次前往御史台衙门拜访,虽然依旧扑了个空,但也得到了个好消息:方敦孺昨晚是在衙门中留宿。 有了这个消息,林觉决定傍晚再来拜访,今日无论等到几更都要见到方敦孺才成。回去的路上,林觉转道大相国寺小郡主的住处,想看看小郡主在不在那里。但门人告诉林觉,小郡主已经数日没有住在这里了。这也从侧面证实了郭昆的话,小郡主应该是住在旧王府中陪着梁王郭冰,暂时是见不到了。 林觉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慌乱。虽然仔细想想,也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从郭昆今晨的语气和神态,以及小郡主突然的不见踪迹,甚至是没派人来送封信的行为来看,总感觉是出了什么事。这种感觉一直挥之不去。 见不到小郡主,见不到方敦孺,就连师母也去走亲戚了。春闱大考也结束了,也没有回家读书的心情。突然间,林觉无事可做了。回到杏园之中,绿舞也有自己的事情忙,小虎忙着劈柴喂马,林觉自己坐在后院的大树下喝茶喝到肚子胀。这种感觉简直可以用百无聊赖来形容。不过这种百无聊赖的感觉对林觉而言却是一种难得的奢侈。自离开杭州以来,林觉便甚少有这么安静清闲的时刻。伏牛山中的凶险紧张,京城的嘈杂,人际的压力,种种事情让林觉难得有清静的时候。此时这半日的宁静,让林觉可以清空思绪,纯粹的享受这初夏的美好时光,让林觉疲惫的精神和身体得到了难得的舒缓。 傍晚时分,林觉和林虎再次坐着马车前往御史台衙门。抵达御史台时,正是夕阳西沉时分。傍晚的御史台衙门光线晦暗,更显阴森。大群的乌鸦在幽暗的天空中起落,鸹噪声让人生寒。最终它们纷纷落在御史台大院中的高大的皂角树上,形成一个个凝立不动的黑点。 林觉和林虎在御史台衙门前的小广场上等待着。天色慢慢的全部黑了下来,四周像是被黑幕笼罩住了一般。但不久后,以林觉和林虎立身之处为界限,西边远处是灯火璀璨的大内西华门城楼,明亮的灯火可以清晰的照亮城楼和城墙上下游走的禁军守卫。铁衣兵器的光芒偶尔闪烁刺目。但转头看向东边的御史台衙门,却是黑乎乎的一片房舍,像是个吞人的怪物一般坐在黑暗之中。门前的两只风灯也只发出惨白的光芒来。 相聚不足两百步,便是两个世界。一个是璀璨辉煌的皇宫大内,一个是阴森黯淡的御史台衙门。人说建筑有生命,此刻可证之。 叔侄二人一直等到二更更漏响过,都觉得恐怕今日又是个空时,却见到广场南边的黑暗中一盏灯笼摇弋而进。伴随着灯光的是吱呀呀的车马声音。那大车很快来到近前,摇摇晃晃简陋不堪,车辕上的灯笼随着车辆的摇晃来回摆动着。拉车的正是一匹瘦骡子,那正是严正肃的大车。 林觉忙跳下车迎了上去,拦在车钱拱手叫道:“车上是老师么?” 骡车停了,方敦孺高大的身形从车上下来,走到了车前的灯光里。“林觉?怎么是你?这么晚了,你在这里作甚?” “学生特意在此等候先生的。可见到先生了,昨日找了先生一天也没找到。家里也没人……” “呵呵,你师母去娘家走亲戚去了,忘了派人告诉你一声。怎么?急着找我是有事么?”方敦孺笑道。 林觉道:“大考结束了,自然是要来见老师禀报一声的。” “原来是这个。那也不必禀报了,情形我都知道了,严大人都告诉我了。不错,这次你考的很好,圣上和严大人都赞不绝口,文章我也听说了,确实很好。没给我丢脸。但你不要自满,学无止境,还需勉励加油。放榜之后若是高中,你便要入仕为官了,更是要谨慎小心,不能放松自己。”方敦孺微笑拍了拍林觉的肩膀道。 “多谢先生,学生谨遵先生教诲。”林觉行礼道。 “好了,就这事么?我知道了。这几日我事务繁多,你师母不在家,我便住在衙门里。正好也还有公事要处理。时辰也不早了,我便不留你了,你回去吧。”方敦孺道。 林觉翻翻白眼,自己找了他两天,见了面便这么轻描淡写的几句便打发了。虽然自己也没抱着让方敦孺夸奖自己的想法,但自己春闱大考得了皇上的夸奖,而且很有可能夺魁,先生也该表现的比现在更兴奋才是。哎,自己这个老师也是没谁了。 “先生,住在衙门里不是个事儿,师母不在家,先生去我那里住几日便是,也有人照料起居。先生住在衙门里怎生方便?”林觉道。 “不必了,不必了,衙门里好的很。我公房宽敞的很,你师母缝了床新被褥让我带来了。晚间将桌案一拼,便可入睡。院门里有杂役,跑腿打杂买饭也都是可以的,便不去你那里了。你的孝心老师知道,但不必了。”方敦孺笑道。 林觉咂嘴道:“还是不太方便吧,这衙门里怎生能睡的好?” “你这小子,我说了可以便是可以。我还有公事要办,便不跟你说话了。待忙过这阵子,咱们师徒再好好的说说话。我得去了,今晚估摸要忙到四更天。你去吧,莫要管我了。”方敦孺微笑说道,拍拍林觉的肩膀转身回头。 林觉忙道:“先生!”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我说了不去你那里,我这里还有很多事要忙呢。林觉,你是不是有事要说?”方敦孺回头皱眉道。 林觉点头道:“我确实有事要跟先生说。” 方敦孺沉吟片刻,点头道:“好吧,进去说话。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林觉跟着方敦孺进了御史台衙门,来到后面方敦孺的公房之中落座,杂役上了茶水之后,林觉起身去掩了门户回身来站在方敦孺面前。 方敦孺抬头看着他道:“怎么?到底是什么事,看你神神秘秘的样子,似乎不简单呢。” “先生,学生或许不该提此事,但学生却不得不提。昨日我去见了二伯。听他说了一件事情,我想向先生求证一下。”林觉沉声道。 方敦孺眉头一皱,若有所思。“说吧,什么事。” “是这样,我听我二伯说,您昨日在朝堂上参奏了三司衙门一干官员,此事是真的么?” 方敦孺皱眉道:“这等事林伯年跟你说作甚?这不是坏了规矩么?你又非朝廷官员,朝堂上的事情怎可跟你说?” 林觉没说话,只静静的看着方敦孺。方敦孺顿了顿皱眉点头道:“罢了,确有此事。不过这件事跟你没什么关系,你不必去过问。” 林觉道:“先生莫非忘了我是林家之人,此事当然跟我有关系。二伯是我林家家主,他的事干系到我林家全族,当然也干系到我。” 方敦孺沉声道:“林觉,老夫自然是知道你们都是林家人,你关心此事也情有可原。但老夫弹劾三司衙门众官员乃是对事不是对人,他是你林家家主也好,不是你林家人也好,并非老夫行事的取舍标准。你明不明白。” 第五六七章 棘手 林觉点头道:“学生自然是明白的,先生为人一向刚正,自然是对事不对人了。但学生还是想给二伯求个情,先生能否高抬贵手,放我二伯一马。据我所知,他在三司衙门里只是附庸?有些事恐也非他能做主。先生这么一弹劾,便将他和其他人裹挟在一起了,是否有待商榷?” “什么话!”方敦孺勃然大怒,伸手一拍桌案站起身来喝道:“混账!你今日来便是替林伯年当说客的是么?我平日怎生教诲你的?你居然为了这事来替人开脱求情?你莫非不知老夫的为人和行事准则?莫说他是你的二伯,便是他是我的亲兄弟那又如何?做错了事便要承担责任。你这算什么?跑来跟我说这些话?你让我太失望了。” 林觉皱眉躬身道:“先生息怒,学生并不想惹您生气,学生也知道这么做不好。但学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二伯倒霉,那对我林家会有太大的影响。学生并非要先生徇私枉法,只是希望先生能区别对待。给一个公道而已。据我听二伯说,很多事并非他能做主,他在三司衙门中说话并不管用。所以我是想,先生或许可以划分轻重,而非一概以同样的罪名弹劾。这似有牵连之嫌。” “林觉啊林觉,你真是让老夫失望了。我本以为你是个明理知义之人,然而今天你说的这些话老夫失望透顶。你枉读了圣贤书了。这件事你又了解多少?便来这里跟我说这些话?慢说此事你根本不该说,就算你问,也该先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林伯年做了什么你知道么?他全部跟你说了不成?我告诉你,你林家家主可不是什么小角色,在三司衙门里,他是仅次于张钧的第二个说话算数的人。里边的事情可不小。我只说一件,你自己去琢磨去。你林家这么多年来负责了两浙路漕运的差事,这是为何?以前你林家可不是杭州最大的船行,为何三司衙门舍大用小?定了你林家替朝廷办漕运差事?张钧为何首肯?莫要说你一点都不明白这当中的猫腻。”方敦孺怒容喝道。 林觉一惊,猛然间觉得自己似乎确实鲁莽了,没有将整件事情想清楚。自己答应林伯年来向方先生求情,却没有想想二伯说的话是否都是真的。二伯说严正肃方敦孺查的不过是三司衙门度支的失误,在林觉看来,说到底这只是行使职权不当。但自己却没有去想其他的东西。若是林伯年向自己隐瞒了一些严重的事情,那自己跑来求方敦孺便太冒失了。现在听方敦孺的口气,似乎确实不仅仅是二伯说的那些过失。漕运这件事必是有猫腻了。 “林觉,老夫对你期望甚高,老夫觉得你将来必是良相贤臣,必是知大节大义的。否则愧对你满腹才学,也愧对我对你的期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怎么能为了你亲近之人便跑来开脱求情当说客?严大人查出了三司衙门诸多问题,很多都是跟林伯年有关的,所以我才会在朝上参他们。你以为我没想过他和你的关系么?但身为人臣,我必须尽我的职责,做我该做之事。否则我何必来当官?松山书院中我过得很逍遥,那不也是很好的归宿么?”方敦孺语气稍缓,沉声说道。 林觉皱着眉头低头不语。 “你回去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为官者必须持身要正,否则何必投身这个大染缸?心不正,你将来为官必是和那些人沆瀣一气同流合污,那便是你的目的?人生于世,要安邦为民,守护社稷,让朝廷正气清流,让百姓安居乐业。贪赃枉法渎职尸餐者不去弹劾驱除,难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 林觉吁了口气拱手道:“先生教诲的是,学生……愚钝。” 方敦孺瞪了他一眼道:“你不是愚钝,你是有私心。林伯年是你二伯,你自然是不想你林家有事。但你要做的其实不是来找我求情,而是应该劝说林伯年上书认罪,而非抵赖不认。自己承认可减轻罪责,我自然也不会去死咬着不放。我方敦孺还是有我的原则的。三司衙门中负主要责任的自然是三司使张钧,林伯年总归是副手,他的罪责本就不是主要的罪责。但若抵赖不认,还订立攻守同盟百般的反抗,那才是最要命的。说实话,昨日的弹劾我已经有了私心了,关于你林家承运漕运的事情我都没说。事实上大人早已有了线索,林伯年以行贿银两的方式给予张钧干股。并且存在漕运费用虚夸之事。为的便是你林家和张钧多瓜分银两。此事暂时尚未找到证据,但已经浮上水面。真实的情形如何你自己心里也明白。我告诉你,林伯年若是此时不自己请罪,后面便没机会了。我这话其实也不该说,但谁让他是你二伯呢?老夫也算是破了例了,这些事我本该一个字都不告诉你才是。” 林觉脊背后出了一层的冷汗,他听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方先生还没出真正的杀招,他应该还有很多猛料没有抖出来。一旦搜集好了证据,第二波弹劾到达,林伯年便死的透透的了。现在看来,事情要严重的多。 “你走吧,我这里还有甚多事情要做,这段时间我都会很忙,你没事不必来找我。对了,过几日我会找你,我也有件大事要告诉你。唔……是件好事,你会高兴的。去吧。”方敦孺缓缓坐下,伸手用烛剪拨了拨灯花,将案头的一堆卷宗移到面前,准备翻阅。 林觉吁了口气,躬身行礼,缓缓告退。 次日清晨,林觉眼眶黑黑的起床来,只觉得心浮气躁头晕目眩。昨晚一夜未睡,辗转难眠。早晨起来觉得身子酸痛无比,很不舒服。 绿舞和谢莺莺都看出林觉面色憔悴的样子,均关切的询问。林觉也不能告诉他们原因,徒增他们担心。用了早饭后,绿舞替林觉揉了一会额头,林觉感觉稍微好些,于是动身出门。 昨晚想了一晚上,林觉觉得还是听方敦孺的告诫为好。眼下或许最该做的事情便是去向林伯年问个清楚。到底他还隐瞒了多少事情,到底事情严重到何种地步。如果真的事情很严重,那么主动请罪反而是个回旋的好办法。到时候自己冒着被骂的风险去求求严正肃和老师,或许责罚不会太大。若是死硬着不认,严正肃和先生绝对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必是会死磕到底的。 晌午时分,林伯年退朝归来,见到了早已在宅中等候的林觉。林伯年第一句话便是询问林觉有没有去向方敦孺去分说一番。林觉坦然相告,将昨晚的情形说了一遍。林伯年听了之后顿时如蔫了气的皮球一般的瘫坐在椅子上。 “完了,他们是不肯放过我了。方敦孺严正肃,这两个人一到京城便没好事,我就知道他们会乱咬人。本以为不会咬到我的头上,然而……终究躲不过去。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林伯年脸色发白的搓着手喃喃自语。 林觉道:“二伯,你既没有主要责任,又怕的什么?你告诉我,到底你还做了些什么事,是不是非常的严重?” 林伯年跳起来道:“你怎么不信我?我哪有什么事隐瞒?不过是受牵连罢了。” 林觉叹道:“二伯,昨晚方先生都点出来了,他都明说了,咱们林家承运漕运之事上有猫腻。咱们是不是行贿了张钧了?是不是给他分成了?所以他才愿意将漕运交给我林家?” 林伯年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叫了起来:“什么?他说此事了?他……他他……还说什么了?” 林觉皱眉道:“这么说确有此事了?你确实和张钧有交易?” 林伯年叫道:“这算什么?我这么做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咱们林家?你想想,我林家生意怎么壮大的?这些事能避免么?他们居然查出这些事来了,混账啊,这下真的麻烦了。他还说了什么?” 林觉摇摇头道:“二伯,先生并没有多说,他是不会告诉我太多的事情的,你该知道他的行事作风。二伯,我相信事情定非此一件,你告诉我,到底还有多少事情你没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自己的老师都不给你半点颜面,你能做什么?”林伯年涨红了脸叫道。 林觉无言以对,确实,自己并没有帮上忙。不是自己不想,而是自己根本做不到。先生那里是绝对说不通的。 “二伯,你告诉我真相,我们也好评估一下事情到底有多严重。若事情不至于不可收拾,此刻便该上奏主动请罪,争取宽大处理。我会去求严大人,求梁王爷也成。咱们哪怕是赔银子,托关系,也绝对不会让二伯有事的。死扛着不认的话,证据搜集完成,下一次参奏便是狂风暴雨了。二伯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林觉轻声劝说道。 “认罪?你这是什么鬼主意?你想要我完蛋么?亏你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不成,绝对不成。他们没证据能怎样?了不起我和计相我们找人反参他们一本。这两人现在将朝中弄的一片污浊,他们撕破脸,我也会。了不起同归于尽。”林伯年大声叫道。 第五六八章 阴魂不散 林觉皱眉看着林伯年,心里不是滋味。他感觉出来了,事情定然不是主动认罪便能摆平的。否则林伯年绝对不会是这种表现。定然是认罪也将难以被恕,林伯年才会坚决抵赖。 林觉的猜测是对的。林伯年自己心里清楚的很,自己是逃不掉的。如果一旦上奏折认罪,后果将不堪设想。虽不至于牵扯到林家全族,但他林伯年掉脑袋是肯定的。之所以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所以他绝对不会考虑林觉的建议。 “二伯,我不知说什么才好。目前我对此事还一头雾水,也不知深浅。更可况此事超出了我能力所及,所以,我只能提供建议。二伯见事良多,也自己心里有数,所以二伯要自己好好的衡量得失,好好的想一想。需要我出力的,请一定告诉我。站在我的立场,维护林家是第一位的。”林觉轻声说道。 林伯年已经对林觉没有什么期盼了,原本期望着林觉能从中回寰,但现在这条路是走不通了。那么这个侄儿其实也对自己没什么帮助。自己得赶紧想办法自救,可没时间跟林觉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去吧。需要跟你商议,我自然是会跟你商议的。我现在心里很烦乱,便不送你了。”林伯年六神无主的摆着手说道。 林觉轻叹一声,拱手告辞。 接下来两日时间,林觉过得很糟糕。他关在枣园想着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来,但很可惜,他发现自己毫无办法。现如今的情形是,严正肃已经查出了不少线索,而且肯定不会放手。二伯不肯请罪,那必是事情很棘手。所以,方敦孺的第二次雷霆参奏很快就要到来。到那时证据确凿,无法抵赖。林觉不知道事情会坏到何种地步,但作为林家一员而言,林觉维护林家之心是毋庸置疑的。即便那日方敦孺晓之以大义说了那番话,林觉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林觉并非不懂那些大道理,但林觉可并不想成为严正肃方敦孺那样的人。林觉敬佩他们,但却不会成为他们。对林觉这样的穿越客而言,自身的利益是高于一切的。什么忠君,什么臣子之义,什么名垂青史之类的话,在林觉听来就是耳边风。林觉只想保护好家族,保护好身边人,保护好自己。至于这大周朝如何,那并不在林觉的担心范围内。 或许这一切和所处的阶级地位有关,林觉还只是个屁民百姓,还远没有到忧国忧民的地步。否则当初他便不会跑去伏牛山帮着落雁谷众人立足了。那对于一个大周朝的子民而言,已经是干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了。若严正肃方敦孺知道林觉失踪的那几个月是去了伏牛山干了那些勾当的话,怕是当即便要气的吐血。方敦孺也绝对不会苦口婆心的说出那一番醍醐灌顶的劝勉之言了。要知道,林觉拜师以来,那还是方敦孺第一次用那种语气,甚至是责骂来对林觉说话,显然他是真的发怒了。 这两边已经似乎是个死局,林觉也不是没想过去求梁王爷,看看从中有没有转机。但林觉想来想去,觉得此路也不通。郭冰在朝中势力并不强,毕竟是个远在杭州的王爷,于政务上也从无机会插手。若是在两浙路,他倒是能只手遮天,但在京城,他其实没有多大的实力。或许王爷的名头唬唬人还行,真正到了具体事务上,他是帮不上忙的。 况且,以梁王爷的精明,他怎肯插手这件事当中来。一边是朝中新贵严正肃和方敦孺。一边是没什么权势的三司副使林伯年。如何选择一目了然。将自己卷进这件案子之中,那是不明智的。这个算盘,梁王郭冰打的必然很精明。就算是加上自己,份量也是不够的。而且,梁王爷来京已经六七天了,也根本没有见自己的意思,似乎有疏远之意。那更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林觉从未感觉到如此的无助过,虽然他也算是经历了不少大场面,多次历经生死之局。但在那些事中,自己不过是因势利导,加之漠视生死的态度帮了自己的忙。但在这件事中,势无可借之处,匹夫之勇也无用,所以无从着手。林觉第一次感觉到了权力的重要性。倘若自己此刻权倾朝野,自然会有一万种办法将此事打压下去。可惜的是,自己目前还一无所有。就算高中,那也不过是个新科进士罢了。 更有一件让林觉难受的是,偏偏是严正肃和方敦孺对林伯年动了手,这两人也都是林觉尊敬的人,特别是方敦孺,更是林觉前世今生都视为父辈之人,林觉对此很是无语。要说心底里没有些许的埋怨那是不可能的,但方敦孺严正肃是对事不对人,他们对的是整个三司衙门,做的也是他们身为臣子该做的事情。却也毫无让人埋怨的理由。 林觉就在这种焦虑之中渡过了数日,三月也很快的过去,四月初夏也迅速的到来。 季节的变幻真得有些诡异之处。昨日是三月,那是暮春时节,空气中明显是春意浓浓之感。过了一天便进入初夏,然后突然间,就感觉到空气中阳光的热度,气温骤然便转变为炎热的模式来。 清晨,枣园后院墙上的牵牛花利用最后的清晨露水时间疯狂绽放,将整个院门左近都装扮的红红紫紫。金银花夹杂其间也开的正盛,整个院子里洋溢着花香的味道。 林觉穿着薄薄的夏衫站在廊下,他手里已经攥了柄折扇。他打算出去转一转。毕竟呆在家里也没什么意思,他想着出去散散心,顺便去瞧瞧师母走亲戚回来没有。就在此时,有人禀报进来,说前院来了个客人,专程来找林公子的。 林觉来到前院正屋前,屋檐下站着一个人。林觉一眼看到,便皱了眉头,心中烦闷不已。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吴春来。吴春来穿着普通的长衫,打扮的倒像是个寻常的文士模样,有些奇怪。 “吴大人,怎么是你?”林觉皱眉叫道。 吴春来笑着拱手道:“小师弟很意外是么?是不想看到本官是么?” 林觉拱手道:“哪里哪里。只是吴大人这副打扮让人觉得奇怪,布衣长衫不适合吴大人。” 吴春来哈哈一笑道:“小师弟,莫跟我打趣了,我这么打扮还不是不想惹人注目么?你要知道,我乃当朝大员,随随便便在大街上都会被认出来。我是春闱大考的主考官之一,金榜尚未公布,我出现在你门前,那岂非要惹人非议?” 林觉闻言恍然,难怪吴春来要这副打扮,他是主考官之一,在金榜未发布之前,他应该是在锁院评阅答卷之中才是。无论秋闱还是春闱,所有主副考官以及相关人等都要被隔离起来,直到结果出来的时候才会恢复自由,这是一种防范作弊的必要制度。吴春来此刻居然出现在自己家里,这明显是违规了。 “吴大人,我也正纳闷此事,这是怎么回事?”林觉皱眉问道。 “小师弟,你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难道要我站在廊下跟你说话不成?”吴春来沉脸佯作不满。 林觉无奈,只得引他入小厅之中,让人沏了茶水奉上。 “吴大人造访寒舍,不知所为何来?”林觉问道。 吴春来笑眯眯的喝了几口茶,没有正面回答林觉的问题,却顾左右而言他。 “小师弟,我之前是看错你了。你是真有才学之人,我之前对你有所轻慢。在这里,郑重向你致以歉意。” 林觉苦笑道:“此话从何说起?” 吴春来轻叹一声道:“你心里明白,何必要我说清楚。这个……总之,之前我一些做法是不对的,我不该怀疑你的实力。而你也用事实打了我的脸。秋闱解元第一,这次春闱嘛……啧啧啧,厉害啊。那天皇上巡查,你自己也看到了。不仅皇上夸赞你的答卷文章,吕相、程副相、钱副相、杨枢密、翰林院的夫子们都一致夸口。这是绝无仅有之事啊。说实话,那天我为你捏了一把汗。但后来却是皆大欢喜之局,我很替你开心啊。” 林觉微笑不语,他明白吴春来的意思是,之前他以为自己科举需要助力,所以安排了人给自己作弊,然而自己其实根本无需他帮忙,这让他可能有些尴尬。 “我今日来此,其实是向你提前恭喜的。唔,虽然是机密之事,但我也可对你透露一些。春闱大考的阅卷评选已经于昨夜结束了。只是尚需报皇上御览做最后的审批。但那不过是走个程序罢了,一般而言不会有什么变化了。” “结束了?这么快?”林觉诧异道。要知道两浙路秋闱大考,从考试结束到发榜的时间相隔了近二十日。而春闱大考才结束了六七日而已,居然已经评卷结束了。这效率可比秋闱要快的多了。也就是说,此刻,所有考生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嗯,确实较往科要快几日。往科需要十日,今科快了两三日。不过呢,往科之所以多几日的原因往往是最后定夺名次的争论比较多。因为每一科都有一些不相上下出类拔萃的贡生。因为学识相近,定夺状元榜眼探花这前三的位置争论颇多,故而往往需要圣上圣裁定夺。圣上日理万机,不可能及时的批复,所以便会拖延。但今年不同了,今年不用走这道程序,状元郎的人选早早便一致认定了,榜眼探花也各有归属,所以快了数日。圣上今日圣裁下来,今日下午,礼部便会出公告,明日上午便张榜。今年的科考也就尘埃落定了。” 第五零九章 贼心不死 “哦,原来如此。”林觉点头道。其实他对这些并没有兴趣,快一天慢一天公布林觉并不觉得着急。 “你怎么不问我,你科举的名次?你不想知道你是否高中金榜了么?我可是主考官啊,我都知道呢。”吴春来对林觉的淡然有些诧异,他以为林觉必然急于知道他的成绩的,可看起来林觉似乎心不在焉的样子。 林觉心中暗暗嘲笑吴春来,刚才他都说了要提前恭喜自己了,现在又来说这样的话。这家伙自己说漏了嘴巴还不知道。 “明日上午便要公布金榜了,自然便知道了,何必让吴大人为难?没张榜之前,吴大人是不能说的不是么?”林觉笑道。 吴春来翻翻白眼,笑道:“你倒是替我着想,但我若在乎这些,今日也不会便服来见你这里了。这种行为也是违规的呢。左右已经违规了,告诉你的名次成绩也没什么。” 林觉笑道:“既如此,吴大人便请告诉我吧。我中了没有呢?中了第几?” 吴春来呵呵笑道:“你猜。” 林觉心中怒骂道:猜你妈卖批。要老子问,又要卖关子。 “我猜不着,我估摸着自己应该能中的,前面的一甲二甲不敢说,中个三甲应该是没问题的。”林觉微笑道。 “哈哈哈,小师弟,你也才谦逊了。你明知道不可能是三甲的,假的很,假的很。圣上那天说的话你没听到?圣上说要点你为状元的。”吴春来大笑道。 林觉忙摆手道:“我可不敢想中什么状元,能考上便已经谢天谢地了。那天的话不过是说说而已,我可没当真。” “没当真?说说而已?你意思是皇上的话说出口来可以不算数?皇上可是金口玉言啊。皇上说你是状元,你就是状元,明白么?我告诉你吧,你林觉便是本科的新科状元郎。早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我今日来便是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的。哈哈,状元郎,想不到啊,恭喜状元郎,贺喜状元郎。当然了,这事儿你不要宣扬,自己家里高兴高兴便成了,毕竟尚未张榜。待明日张榜之后,便天下皆知了。”吴春来拱手恭贺,笑的很是灿烂。 林觉心中也自狂喜。说实话,林觉是根本没想到自己会中个状元的。虽然对考科举还是有信心的,但状元郎却想也没敢想。进士再多,状元郎只有一个,那是无上的荣光和骄傲。不过,林觉并不想在吴春来面前表现出狂喜之情来,因为林觉心里明白,吴春来今日来此,绝非是作为一个报喜鸟而来,必是有另外的目的的。这个目的林觉猜也猜得到。 “吴大人说的都是真的么?这可让在下汗颜无地了。在下何德何能能为新科状元郎。在下真的不敢相信。” “哈哈哈,高兴坏了吧。这种是我可不会瞎说,你就是今科状元郎。小师弟啊,从现在起,你便不是寻常老百姓了。金榜一开,状元及第,圣上召见,簪花骑马巡游京城。天下皆知你这个新科状元郎了。何等的风光,何等的得意。哈哈哈。天下人都对你羡慕欲死呢。”吴春来大笑道。 “不敢不敢,汗颜汗颜……”林觉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笑了片刻,吴春来忽然脸色一变,笑容收敛,沉声道:“不过呢,小师弟。无论你是中了状元还是一般的进士及第,那也不过是你仕途的开始。欢喜固然是欢喜的,但之后便要报效朝廷,为国效力了。那可不是簪花骑马游遍京城那么轻松了。科举之路固然践行,仕途之道却更为艰难。所以,你可要做好准备。” 林觉微笑道:“吴大人又来吓我了,我可不怕。” 吴春来微笑道:“我可没吓你。当官的风险可比当老百姓的风险大多了。我见的太多了。官员落马,抄家流放甚至砍头灭族的多了去了。这些人当年不也是金榜题名意气风发?但又如何?仕途之路不好走呢。” “我只消不贪污不枉法,尽职尽责,为朝廷尽忠职守,怎么会摊上这等事?大人莫要耸人听闻。”林觉笑道。 “哎!你可真是幼稚,这些话都是书上写的吧。呵呵,真正的当官可比你想象的复杂的多。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和秘诀,并非你说什么不贪赃不枉法便可以屹立不倒的。你不惹事,事会来惹你。你不惹人,人会来惹你。风催树折,树有何过?雨袭花落,落红何罪?” “……”林觉倒是被他说的哑口无言了。官场之上确实复杂的很,不是黑白对错便可形容的,林觉心里清楚的很,只不过在吴春来面前不愿多言罢了。 “林觉,我把话说白了吧。今日我既是来恭喜你的,也是来跟你确认曾经的约定的。你还记得在杭州城中,你答应我什么事了么?”吴春来低声说道。 林觉眉头皱起,心道:“来了,果然是为了此事而来。” “当初本官答应你了,一旦你科举入仕,我便会替你引荐吕相,为你将来的仕途出一把力。你也不用担心仕途不顺,因为有我,有吕相做你的靠山,你的前程将一帆风顺。吕相和我都会全力的支持你培养你,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吕相的位置将来便是你的位置。当然了,作为一些小小的交换,你也要为吕相和本官效力。唔……偶尔将我们需要的一些消息透露一些便成了,你放心,这件事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除了吕相和我之外,没人知道咱们之间的这个约定。”吴春来伸着脖子低声道。 林觉皱眉静静的看着吴春来,眼睛里意味深长。 “你看着我作甚?莫非还有什么别的要求?你提,尽管提,但我能力所及,我都可以答应你。我此刻便可答应你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很快新科进士官职任命之时你可以立刻留任京城为官,入翰林院任职,并且可入政事堂中任实职。不必等待吏部候缺。瞧瞧,这便是好处。除了吕相,没人有这个权力。就算是一甲及第,有留京的资格,也未必能留在京城的。光是候补候缺有时候便要等个几年。离京去地方上,新科进士最多只是个县令罢了,那你这一辈子便毁了。留在京城,有吕相和我照顾你,你的起步便比别人高了不知多少了。”吴春来急促的说道。 林觉还是没说话,若有所思的皱着眉。 “还不满意?唔……那这样,政事堂中从六品职位你任选。肥缺要职你只要看上了便成。你也不要太贪心,新科进士最多授七品从七品官职,给你从六品官职已经是特例。政事堂有多难进你可要心里有数。咱们政事堂出去的,哪怕是六七品的官员也得被人叫爷。除了枢密院之外,哪个衙门敢跟政事堂一较高低?小师弟,这可是对你的特殊礼遇了。你也想想,混个几年,一旦有机会,便会提拔你担任更为重要的主官。过不了几年你便是踩一脚京城抖三抖的人物。如何?给个痛快话。”吴春来瞪着眼珠子,神情相当的急切,像是个下了重注的赌徒。 林觉吁了口气,终于开口了。 “吴大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对在下的看重,我也心领了。但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看错人了,我林觉绝不是那种为了自己的前途便干出昧良心的事情的人。我也从来没有答应你什么。你适才说的话以及以前咱们聊过的事情我就权当没听见,我不会去做,也不会出去说。你想要我替你们打探消息,替你们当内鬼通风报信,那不是在帮我,是在毁了我。对不住,我不能答应你。” “什么?”吴春来脸色刷的一声阴沉了下来,他没想到林觉居然这么干脆利落的拒绝了自己。虽然来时他也做了两手准备,但如此坚决的拒绝,还是让吴春来不能接受。 “你要反悔?你耍弄于我?你不为你将来的前途着想么?莫要以为你中了状元便了不得了。林觉,我告诉你,什么状元榜眼探花在我们眼里都是狗屁,若没有人当靠山他们什么都不是。你可得三思而行。”吴春来低吼道。 “吴大人,我没说我了不得啊,得不得状元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关系。吴大人是主考官,干脆拿了我的第一名便是,我不在乎。至于仕途前途,我相信还是靠政绩和能力,而非是歪门邪道。至于说什么未来如何,那是你不够了解我。我对权力并无野心,官大官小都成。哪怕是离京去外县当个小县令也成。还有,吴大人说状元榜眼探花什么的都是狗屁,那我就不懂了,那些不是状元探花榜眼的人岂非狗屁不如了?据我所知,吴大人当年科举是一甲第八十九名,怕也是在这狗屁不如的行列之中了。哈哈,吴大人不要生气,我只是说个笑话罢了,并无恶意。”林觉微笑道。 吴春来脸色阴沉如乌云笼罩,额头上鼓起青筋,一个相貌儒雅之人此刻却显得面目狰狞。 “林觉!”吴春来低吼道:“你敢如此无礼,你莫非忘了我是谁?我可不是吓唬你,得罪了我,你便得罪了吕相。那你的麻烦便要到了。你是不是以为现在有严正肃和方敦孺给你撑腰?嘿嘿,你瞧着吧,那两个人可不会帮你。莫看他们现在跳的欢,那是吕相不想管,一旦把吕相惹毛了,连他们都得完蛋。我知道,你这种愣头青是没吃过亏的,不知道世间的险恶。今日的话我只当你意气用事,我给你半天时间好好想想。如果你执迷不悟,那我也没有办法。今日午后,你若想通了便去政事堂找我,我的承诺一样有效。” 林觉冷冷的看着吴春来,忽然弹身而起,伸手猛地一拍桌子,桌子发出巨大的响声,吓得吴春来身子一抖,脸色陡变。 “干什么?林觉你这是做什么?”吴春来吃惊叫道。 第五一零章 意决 林觉心中怒气勃发,厉声喝道:“吴春来,你给我听清楚了,你这等人我林觉根本不屑于你交往。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一个忘恩负义欺师灭祖之辈,还敢在此鸹噪?我林觉虽不是什么大义君子,但却也知道人伦之常。你这种人为了升官发财可以出卖灵魂,却也要我来跟你一样做,你是瞎了眼昏了头。亏你还一而再再而三的跟我谈你的大道理,我呸!我知道你位高权重,但这一切都是怎么来的?卖师求荣抱着吕相的大腿,才有的你今日。你固然可以对我不利,但我林觉岂怕你这些?今日也明明白白告诉你一声,你也莫以为我是软柿子。匹夫之怒也未必是你能够承受的起。你给我即刻滚蛋,滚!” 吴春来惊愕的看着林觉,他没想到林觉居然胆子这么大,拍着桌子破口大骂自己,揭自己的伤疤。一时间气的浑身发抖,脸色铁青。 “你你你,你好大的胆子,你你……你敢辱骂朝廷重臣。” “还不滚么?要不要我去御史台衙门告发你身为主考官违背锁院制度?有徇私作弊之嫌?要不要我将你指使人替我作弊的事情说出来?什么‘丕休哉’‘噫吁嚱’,惹毛了我我给你全部抖落出来,拼着我这个进士不要,拼着性命不要,也要脱你一层皮。那个礼部侍郎胡永培是么?不知他嘴巴严不严。还有前几日贡院那位副考官,我可记得他的样貌。惹毛了我,大伙儿都别安生。大不了全扯进来,全部告诉严大人。”林觉怒喝道。 吴春来气的差点发疯,他没料到林觉如此刚硬。这小子怕是要疯。虽然他口中说的这些事其实对自己影响都不大,因为根本没有确凿证据。而且胡永培和春闱的那个副考官也不大可能会出卖自己,因为那样的话他们自己也会完蛋。但倘若林觉真的到处乱说,却也是件棘手的事情。现在朝中方敦孺和严正肃在,搞不好还真的会出什么事情。 但吴春来怒的其实不是这些,他恼怒的是拉拢林觉的计划转眼之间便泡汤了,这对自己和吕相都不是个好消息。目前朝中的局面,吕相急需一个嵌在严正肃和方敦孺身边的钉子来打探消息,以做好朝中局面变动的应对。自己跟吕相打了保证,说一定可以做到。但现在,看来要泡汤了。可以说,自己被林觉耍了。 “好你个林觉,本官这就走。你给我记好了,此刻你对我无礼,总有一天你跪在地上求我。你你你已经惹怒本官了。你最好记着今日。”吴春来指着林觉鼻子语无伦次的叫道。 “滚不滚?小虎,拿大扫把来,给这个人轰出去。”林觉大声喝道。 不待林虎拿大扫把轰人,吴春来便已经骂骂咧咧的冲出院子摔门而去。 吴春来身影已然消失之后,林觉依旧气的身子发抖,坐在桌案旁快速的扇着折扇,身上燥热难当。早有人禀报去内宅去,绿舞闻讯赶来,连声询问出了什么事。林觉兀自铁青着脸不答。 绿舞拉了林虎到一旁低声询问,小虎轻声将经过说了一遍,末了道:“叔是真的发火了,我还从没见过叔火气这么大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不知道叔这是怎么了?” 绿舞皱着眉头心里扑通通的跳,她倒是不为林觉发火而担心,她担心的是林觉怎么会跟这个吴春来发起火起来,还撵走了人家。林觉可是跟绿舞说过吴春来其人其事的。这个吴春来虽然为人所不齿,但毕竟现在可是朝廷大官啊,宰相身边的红人,那怎可惹得?听小虎说公子指着鼻子骂他,还让小虎拿扫把赶走了他,这不是惹下了大祸么? 绿舞叉着手来到林觉身边,柔声说话:“公子,干什么发这么大的火气啊?那吴大人……哎,不说了。公子莫生气了,回房里歇歇,消消气。我替你去沏壶好茶。公子不是跟我们说了么?到了京城之后要我们小心在意,不要得罪人。怎地自己却得罪人了?就算咱们不待见这个吴大人,也不好撕破脸皮不是么?人家毕竟是……” “你知道什么?”林觉扭头喝道。 绿舞睁着大眼怔怔的看着林觉,美丽的大眼睛里泪水已经荡漾了起来。这可是公子第一次呵斥自己。绿舞心里委屈极了。 林觉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问题,忙轻声道:“绿舞,对不住,我自己静一静就好,你忙你的便是。我一会儿便好。” 绿舞点点头,用手背拭了泪花,去沏了一壶新茶端来,替林觉斟了一杯道:“公子喝点茶消消气,我进去了。有什么事便叫我。” 林觉冲她点头微笑,绿舞叹了口气回后宅去了。林觉坐在厅中,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事实上林觉知道今天自己是冲动了,他也没料到自己忽然间便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对着吴春来一顿指鼻子大骂,将他赶出了门外。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应该是这几日心中烦躁的事情累积之故。二伯的事情自己一直没想到好的解决办法来,小郡主也消失了已经八九天没见到了,自己已经确定感觉到可能是出了什么事,但是自己却根本无从知晓,也没处去打探。为二伯的事情去见先生,又被先生一番晓之以大义的训斥了一番。种种事情让林觉心里便憋了火气。 偏偏这个时候,吴春来又鬼一般的跑来逼迫自己,自己本来是想跟他虚与委蛇,拖到他明白自己不可能为他卖命自己放弃为止,可这家伙又是哄骗又是恐吓,终于将自己的心中的火气给勾了起来,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这下好了,吴春来是彻底得罪了,这个家伙是个笑面虎,表面温文尔雅,背地里一定会捅刀子。自己来京城时便决定不惹事不闹事,然而到了京城几天便打了吕衙内一顿,现在又连吴春来也骂了。果然吴春来那句话说得好,你不惹人,人来惹你,该来的总会来,躲也是躲不开。 不过,此事也并非绝无坏处,起码彻底断了吴春来拉拢自己的心思。吴春来现在应该明白,自己和他绝对不是一路人了。也免了他屡次来骚扰自己。倘若当真要树敌,便堂堂正正的树敌便是。吴春来想搞自己怕也没那么容易,最多是背地里动手脚,自己以后小心在意些便是。总之,怕也不成,事到临头还是要面对,这辈子本就决意不再退让,今日之事倒也符合初衷。 一盏清茶下肚,林觉心中的火气渐渐消散。但他也没了出门的心情。有件好事便是,吴春来带来了个好消息,说自己已经确定被点为第一名状元,若当真属实的话,那可是个值得庆贺之事。想来吴春来也不至于说谎,而且他说录取名单已经送去给皇上御批,除非皇上不满意,否则他也没法从中动手脚。就算是状元被撸了,起码是肯定能中一甲的,那也很不错。 想到适才凶了小姑娘一句,小姑娘被凶的泪水汪汪的,此刻定躲在后面伤心。莫如去告诉她这个好消息,让她也开心开心。想到这里,林觉起身回后宅,不久后后宅中便传来少女清脆的惊喜的欢呼声。 …… 夜幕低垂,白天的气温已经微有些灼热,但毕竟只是初夏,夜晚还是凉爽宜人的。夜风从城市上空吹过,将白天的热浪带向南边,让汴梁这个大都城的温度慢慢的变得舒适。 太平兴国寺南林伯年的大宅子里,此刻更是夜凉如水。硕大的后园之中,一座假山之畔的凉亭之中,一盏灯笼如豆,挂在凉亭的廊柱上,在夜风之中忽忽悠悠的晃动。 林伯年独自一人坐在一张石桌前,石桌上摆着一壶酒两碟小菜。这诗情画意一般的场景,在外人看来应该是林伯年在月下独酌,应该是满腹诗情的时候,然而事实却非如此。天黑无月,对着星星喝酒显然没有诗意,也没有先例。而且此刻的林伯年确实满腹心绪,但却不是诗情,而是牢骚和烦闷。他喝的是闷酒,喝的是苦酒。 这段时间,对林伯年而言是煎熬难过的日子。自从上次被方敦孺当朝弹劾之后,林伯年便心情一直很不好。直到那次林觉来了之后,林伯年的心情便只能用糟糕来形容。方敦孺和严正肃明显是盯着三司衙门不肯放了,他们是要将三司衙门作为突破口,为他们入京打响立威的第一战。而偏偏自己明知道他们的彻查正在深入,却根本没法阻止。就像是套在脖子上的绞索,明知道他在收紧,很快便要勒死自己,偏偏没有办法将脖子缩出去。 他很后悔,后悔的不是自己做的那些事情,而是后悔自己这么多年在人际经营上居然没有任何的进展。朝中两大支柱,吕中天和杨俊,自己居然一个都没攀附上。但只要能搭上一个,此刻便或有救。自己这么多年来耽于享乐,没有进取之心。林家送来的银子自己买了大宅子,娶了小妾,真正用在刀刃上的没有多少。林伯年暗骂自己愚蠢之极。现在这样的关头,居然找不到一根救命的稻草。那些朝中平日里跟自己称兄道弟的官员们,这几日早已一个个的敬而远之,走路都躲着自己,好像自己已经是个完蛋的人了。都他妈的是一些没义气的混账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家里的这些人也不省心。林盛成天不见踪迹,又不知跑到哪里去鬼混去了。适才第七房小妾阮氏还吵着要银子去给她娘家几兄弟置田产收租子。火气正盛的林伯年当即便朝那张平日自己捏都舍不得捏的脸蛋抽了一耳光。阮氏顿时便瘫坐地上嚎啕如虎狼一般了。 林伯年心中厌恶烦躁,索性眼不见为净,命人在后园摆了几盘小菜,自己在这里自斟自饮借酒浇愁起来。 第五一一章 迂回 林伯年喝下了第六杯酒时,耳听得假山后方通向后宅的小路上脚步声响,有灯笼的光亮在微微的闪烁着。林伯年放下酒杯喝道:“怎地又来扰我?去告诉小七,她若再闹,明日我便一纸休书撵她滚蛋。混账东西,真当我林家没有家法了不成?” 林伯年以为是七夫人又让丫鬟来寻自己回房,不久之前已经来过一趟了。然而林伯年这回猜错了。 “家主。是我啊。”说话的是家中老仆林安,林安是跟着林伯年从杭州到京城伺候至今的老仆人,跟着林伯年三十多年。林伯年还是垂髫小童的时候,正值风华之年的林安便是他的贴身跟班了。如今林安已经年过花甲之年。他是唯一有权利在后宅伺候的男仆。 “哦,是林安啊。这么晚了你来作甚?怎不歇着去?你可莫要劝我回去,我想在这里静一静。”林伯年道。 林安提着灯笼站在亭下,恭敬的道:“家主,不是劝您回去,是前面来了客人了。要见家主。” 林伯年愣了愣摆手道:“这么晚了,谁这么不长眼?不见不见,我正烦着呢。” “家主,来的是政事堂的吴春来吴大人,真的不见么?那老奴去回了他。” “吴春来?”林伯年猛然站起身来,惊愕的自语道:“他来作甚?我跟他可没什么交情。平日里他可都不待见我的。” “家主……”林安叫道。 “去……去请他在花厅就坐。顺便告诉小七,伺候我更衣见客。我马上就到。”林伯年急促的道。 “哎,哎。”林安答应着转身快步离去。 不久后,洗了把脸,梳理了发髻,换上整齐衣衫的林伯年焕然一新,一扫适才饮酒时的邋遢样子,脚下生风来到了二进花厅之中。花厅中巨烛高烧,一名相貌清隽的中年男子坐在椅子上喝茶,正是吴春来。 “哎呀,真的是吴大人,什么风儿将吴大人吹来了?怎不提前知会一声,本官也好提前迎候啊。失礼,失礼。”林伯年快步进屋,远远便躬身拱手大声道。 吴春来站起身来,微笑还礼道:“夜半来访,叨扰的很,失礼的是本官才是。林大人不会见怪吧。” “说的哪里话?吴大人是稀客,平日里请都请不到。快坐,快坐。来人,沏茶。”林伯年大声道。 “老爷,茶已经沏了。”旁边一名丫鬟忙道。 林伯年伸手揭开桌上的茶壶盖子,看了一眼叫道:“沏的这是什么茶?吴大人是贵客,怎不沏今春的西湖龙井?快去换了。” “哦哦。”小丫鬟忙上前来捧了茶壶小跑着去换茶去了。林伯年看着吴春来笑道:“吴大人见谅,这些使唤的丫鬟都是些笨手笨脚的,也不知礼数。” 吴春来呵呵笑道:“无妨无妨。其实我喝茶并不讲究,大人不必如此。” 林伯年道:“那可不成,贵客要当贵客待,岂可失了礼数。” 吴春来笑道:“到底是大家大业的大家族,礼数也周全。似本官这等小户人家出来的,自然是不明白的。” 林伯年摇头佯嗔道:“这是什么话?英雄无论出身。吴大人虽是出身贫寒,但可样样不输他人。吴大人如今是朝廷中流砥柱,才学能力高人一筹,圣上和众同僚都赞誉有加。将来更是要拜相之人。可见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力。” “呵呵呵,林大人谬赞了。”吴春来笑道,对林伯年这番夸赞倒也心安理得。 新茶沏上,碧绿的茶汁清澈醇香,花厅中弥漫着新茶的香气。在林伯年的示意下,吴春来抿了一口,只觉口齿生香,绵延不断。不免赞道:“果然好茶。” 林伯年得意的道:“那是,这可是正宗西湖龙井。而且是从万松山密林中的一棵千年老茶树上摘的新叶。那茶树历经千年而不死,如今依旧繁茂不已。只是每年只能得茶三斤不到,所以名贵之极。我林家买下了那棵茶树,故而每年得以一饱口福。” 吴春来微笑道:“看来还是大家大业有好处啊,千年古茶一家独饮,一般人可享受不到啊。那茶树怕是也值不少银子吧。” 林伯年呵呵笑道:“也没多少,我大哥花了一万两银子买下的。也不算贵。” 吴春来脸上肌肉抖动了一下,笑道:“难怪林大人宅邸如此豪华,你林家家产巨万,自然是不在乎这区区一万两纹银。但要是本官的话,那可一辈子也吃不上这茶叶,住不上这样的大宅子呢。” 林伯年没注意到吴春来情绪的变化和话中隐隐的意味,兀自有些得意的道:“吴大人说笑了。我这宅子也不算什么,京中比我宅邸好的不知多少呢。吴大人想住大宅子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在西外城有座庄园,吴大人喜欢的话大可拿去住。” “哦?林大人这么大方?我喜欢便能去住?”吴春来微笑道。 “当然,送给吴大人便是,不就是一座宅子么?这些都是身外之物,让吴大人高兴才是最重要的,呵呵呵。”林伯年抚须笑道。那西城的大庄园本就是买来行贿的,这么多年一直没机会出手。 “好大方啊,一栋庄园宅邸起码要值十万两银子吧,林大人就这么送人了?简直不可思议。”吴春来咂嘴道。 “呵呵,所谓红粉赠佳人,宝剑赠英雄。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吴大人能开心,那东西算得了什么?”林伯年兀自得意的道。 “然则……林大人便是这么向计相张钧行贿,然后让张钧将两浙路漕运生意交给你们林家承运的吧?”吴春来忽然冷冷的说道。 “什么?”林伯年嘴角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敛去,宛如被寒冷突袭而来冻住的霜花一般凝结在唇边。 “三司衙门虚报两浙路漕运运费银两数目,每年多拨付数万两银子也是你和张大人瓜分了是么?近几年,三司衙门拨付各地的各项银两时收取一成回扣款,这笔银子被你们三司衙门几位正副使都分了是不是?还有,你们拨付太后修建艮园的二百万两银子款项,连这笔银子你们都吃了十五万两回扣是不是?你们好大的胆子,这是将朝廷的钱款当成你们自己家的了么?你们这帮硕鼠,趴在朝廷的库房里吸血,朝廷如此信任你们,让你们三司衙门掌管大周钱粮之事,你们便是如此疯狂的肆无忌惮的贪腐敛财?便是如此回报皇上的信任?朝廷的信任?” 吴春来脸色冷厉,句句如刀。每一句话说出来,就像是一条皮鞭抽打在林伯年身上,林伯年脸色惊恐灰败,身子剧烈的抖动着,面无人色。 “我……我……没有的事,吴大人莫要信口开河。吴大人怎能……” “还抵赖,若我没有确凿证据,我会说这些么?实话告诉你,你三司使衙门有我的人,你们的所作所为早已引起了吕相和我的注意,只是我们一直期望着你们能收手。毕竟你们能到今日的地步也不容易,吕相宅心仁厚,不愿参奏你们,让你们丢官送命。但这不代表着我们便不知道,不表示我们便可纵容你们一直这么胡作非为下去。你倘若还要抵赖,那本官便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了。”吴春来厉声斥道。 林伯年双腿颤巍巍发软,他哪里想到,今晚吴春来半夜来访居然是来揭穿自己的老底的。适才吴春来所说的事情确实都是事实。这几年,三司使几位正副使确实巧立名目获取了大量非法的收入,而自己也分了不少的银子。没想到这些事吴春来居然都知道。三司衙门有内奸,这是肯定的。传言吕中天和吴春来在各衙门都安插了眼线,恐怕这件事是真的。 “你们做的这些事儿我全都有证据,严正肃正在查你们的事情,方敦孺已经忍不住先参了你们一本了,我若将这些事告知他们,也不知会发生什么。嘿嘿,林大人,你的好日子怕是不长久了。”吴春来嘿嘿冷笑道。 林伯年再也撑不住了,膝盖不由自主的弯下去,噗通跪在吴春来面前,哭丧着脸低声叫道:“吴大人,千万别说出去,求吴大人高抬贵手。那些事都是张钧任道远黄乾元他们要做的,我在三司衙门不过是个跑腿的小喽啰,我岂敢做出这些事情来。我是没办法啊,我若不同意,便是挡了他们的财路,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啊。我林伯年在朝中一无靠山,二无权势,我能怎么办?吴大人若是将此事告知严正肃和方敦孺,他们必会置我于死地。我这一家大小的性命便全没了。吴大人,您大慈大悲高抬贵手啊。” 吴春来坐在那里,冷冷的看着面前跪着苦苦哀求自己的三司副使,心里得意不已。适才这家伙还在炫耀自己的家世和富裕,现在却像只哈巴狗一样跪在自己面前哀求。这进一步印证了自己一直信奉的事情,掌握权力才是最重要的,跟对了人才是最重要的。 当初自己背叛方敦孺之举虽然带来心灵上的煎熬和很多人背后的攻讦,但事实证明自己这条路走对了。如果不是走出了那一步,如今的自己或许还在权力中心之外。或许和眼前这位三司副使一样,面对官职比自己还低的自己像个哈巴狗一样的哀哀恳求。 可笑这个林伯年适才还在自己面前炫富,这种人压根不懂什么叫低调,他不懂没有权势保护的财富其实是脆弱的,随时都可能失去。他也不明白,其实权力才是最好的财富,他们蠢到去攫取钱财,殊不知要贪就该去贪权力这个最大的宝物。有了权力,随时可以换来任何东西。自己其实只需要张张嘴,便有人送来大宅子,大片的田地庄园,大堆可人的女子给自己享用。这些人就是不懂这个道理。 第五一二章 胁迫 “你不抵赖了?不是说本官信口开河么?”吴春来讥讽道。 “是我信口开河,吴大人千万莫怪。吴大人帮我这一次,你要什么我都给。宅子银子田地都成,只要我有,我都给你。”林伯年叫道。 吴春来冷笑道:“谁稀罕。这些东西我只需点点头,有大把的人来送给我。钱对我是最没用的东西。” 林伯年愕然道:“那……那吴大人要什么?除了这些我还能有什么?对了,从今往后,我原凭吴大人调遣,吴大人说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愿为吴大人效犬马之劳。” 吴春来哈哈大笑道:“你?你有什么用?你在朝廷混了这么多年,十年前你便是三司副使了,到今天你还是个三司副使。你交的朋友有几个有用?他们都是看中了你的银子罢了,在你身上捞些油水罢了。你被方敦孺参奏的时候,谁出面为你说话了?你告诉我你有什么用?” 林伯年羞愧难当,吴春来这些话比指着自己鼻子骂娘还要让人难以忍受,还要狠毒。但此刻,他无言以对。吴春来说的对,他确实没什么用,他这个三司副使根本就说不上话。也许在三司衙门里还能说几句,朝堂上他根本就是个小喽啰。两府中级别比自己低的官员说话都比自己管用,这也正是他多少次暗地里骂娘,想尽办法想要改变的地方。可是自己似乎不是这块料,根本就没有进展。十年前若不是花了重金砸中了一名杭州籍的副相,通过他得到了三司副使的位置,否则还不知会是怎样。 “况且,即便我替你保密,严正肃和方敦孺会饶了你?你做的那些事他们便查不出来么?严正肃和方敦孺要在朝廷立威,正瞌睡呢,你们送枕头了,他们会放过你们?好好想想吧,死到临头了尚且不知。” 林伯年颓然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喃喃自语道:“完了,这一关过不去了,我完了。” 吴春来好整以暇的喝了口茶水,沉声道:“确实快完了,不过尚且有救。” 林伯年眼睛一亮,惊讶的看向吴春来。 吴春来眯着眼看着烛火道:“你那侄儿林觉不是方敦孺的学生么?又和严正肃关系不错,你怎么不去请他去通融通融?” 林伯年叹息道:“不瞒吴大人,我让林觉去说了,可是……他们压根不肯收手,林觉还被方敦孺骂了一顿。” 吴春来哈哈大笑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就知道是这样。方敦孺嘿嘿……谁能比我更了解他?六亲不认之人。十几年前我便领教了。即便是他的学生求他,他也是不肯的。还是老样子啊。” 林伯年哭丧着脸道:“吴大人,您适才说还有救是什么意思?” 吴春来答非所问道:“那林觉没替你想想办法?” 林伯年摇头道:“他能想出什么办法?他不过是布衣百姓,除了严正肃和方敦孺,他又能认识什么人?” “梁王爷呢?林觉没替你去求求他?”吴春来道。 林伯年黯然摇头道:“没用的,就算林觉去求,梁王爷也不会趟这趟浑水的。我和梁王之间也没交情,他怎肯帮我。正如大人所言,这段时间,朝中官员一个个躲着我走,生恐我牵连了他们似的。人情凉薄如此,当真是让人寒心啊。” 吴春来冷笑道:“你倒怪起别人了,你自己做哪些事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现在倒来怪人情凉薄?你这事一旦爆出来,谁沾惹上都会完蛋,你是要别人跟你一起完蛋么?当真是笑话。” 林伯年长叹道:“是啊,是啊,都是我自己的错,怪不得别人。现在后悔也晚了。就算吴大人放过我,严正肃和方敦孺也不会放过我。我死定了。我完了。” 吴春来静静的看着他,半晌后皱眉道:“林大人,你还是坐在椅子上吧,瘫坐在地上成何体统?你家丫鬟仆役瞧见了,岂非是折了你家主的面子。” 林伯年叹道:“我都要完蛋了,还要什么面子?这一家子都得完蛋,谁也跑不了,我还管这些?再说……我现在腿抖的厉害,也站不起身来,坐地上缓一缓再说。” 吴春来无语,倒也并不搀扶他起身,任由他瘫坐身前。 “林大人,我其实有救你的办法。”吴春来淡淡道。 “什么?当真么?”林伯年一下子便从地上弹了起来,腿瞬间不软了。 “废话,我还说假话不成?你以为我今晚半夜来造访你,只是来吓唬你的么?我是来救你的。”吴春来沉声道。 林伯年惊喜万分,激动的差点要抱着吴春来亲两口。但忽然他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眼光黯淡了下去。“吴大人莫骗我了,现在这个地步,还如何救我?吴大人肯饶我,他们也不肯饶了我。” 吴春来呵呵笑道:“笑话,吕相想要保的人能保不住?还有我吴春来想要帮的人会帮不上?林大人,你是昏了头了吧。” 林伯年惊愕道:“吕相……吕相肯保我?” 吴春来微微一笑道:“那要看你怎么做了。其实让你脱罪一点也不难,我都替你想好了。你在三司衙门中并非主官,那些事追责的话你也非主要担责之人。怕就怕张钧要你背锅,据我所知,张钧似乎在走杨枢密的门路。届时他将责任全部推给你们这些副手,那你们才是死定了。不过,这办法我们同样可以用,而且比他们更好用。你只消赶在严正肃他们查出来之前主动承认一些无关紧要的过错,并指证张钧他们做的这些罪行。吕相和我再为你说些好话,你便可以过这一关。最多是罚些银子,降一级官职了不起了。但你放心,一有机会,你便可以东山再起。搭上了吕相和本官,你还怕没机会么?” “当……当真?吕相……吴大人你们真愿意保我?这办法……当真管用?” “林大人,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的选择么?我说成便成,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可管不着。你若信我,我便助你一臂之力。倘若不信,本官也不跟你费口舌了,即刻告辞走人。不过这之后你来求我,哪怕是跪在我面前磕的头破血流,也莫怪本官不搭理你。” “信信信,我当然相信吴大人和吕相能救我。我的意思是说……吴大人和吕相为何要帮我?林某跟吴大人和吕相素无交情……” 吴春来呵呵而笑道:“这个问题问的好,嗯……本来你的死活确实跟我们无关。你林大人跟吕相和我吴春来也没什么交情。咱们谈不上交情,也没什么恩怨,不过是同僚为官罢了。林大人罪有应得,我们也确实不该趟这趟浑水。” 林伯年讪笑点头,状极尴尬。 “然而,眼下朝中将有大变,有人想搞事情,弄的上下不安,吕相和我焉能答应。所以呢,保你脱罪,先下手为强,也是不想让你们栽在某些人的手里。要载也得栽在我们手里才是,何必让有的人在朝中立威。张钧他们罪有应得,一个三司使而已,仗着和杨枢密关系交好,便可胆大妄为。说起来你们三司衙门应该完全听命于我政事堂才是。朝廷钱粮如此拮据,杨枢密的军费倒是拨的勤快,但只要张口,你们总是全力满足。军费掏空了国库,弄的很多事情无钱可用,这一点吕相早已不满了。” 林伯年赔笑点头,心道:原来三司衙门这么小心翼翼,不能得罪的人统统都不敢得罪,到头来还是没能让吕相满意。吕相早已生出不满了。哎,三司衙门看起来是个肥缺,其实是个得罪人的衙门,早知如此,当初便不削尖了头往里进了。弄的里外不是人。 “当然了,为什么我们偏偏要来保你无事,那也是有原因的。”吴春来顿了顿道。 林伯年心中一动,这正是他想要知道的。三司衙门中除了张钧之外有三名副使。那两位都比自己活泛的多,为何偏偏吴春来要来保自己? “我们想来保你无事,一来呢,认为你并非主事之人,不过是不得已附和他们罢了。有些事我也是很清楚的,一个衙门里上下都得看着主官的想法行事,即便肚子里有意见,那也是没法说出来的。你恐怕就是这个情形。所以想给你个机会。”吴春来道。 “哎呀,吴大人当真是如亲眼所见一般,正是如此啊,正是如此啊,没法子啊。”林伯年拍着大腿叫道,仿佛他是天底下最委屈的人似的。 吴春来呵呵而笑,摆摆手道:“第二点呢,却是因为一个人我们才决定来保你。” “谁?因为谁?”林伯年诧异道。 “林觉!”吴春来慢慢的吐出这个名字来。 “因为他?此话怎讲?我都糊涂了。”林伯年呆呆道。 “林大人,你可知道,今科春闱的名次么?”吴春来微笑道。 “不是说明日公布金榜么?此刻如何得知?哦对了,吴大人是主考官,你是知道的。”林伯年眨着眼睛道。 “本官自然知晓,本官可以提前向你透露。今科状元不是别人,正是你林大人的侄儿林觉。” “啊?此言当真?林觉得了状元?这……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林伯年惊的目瞪口呆。 “你这个家主啊,可不算称职呢。你林家出了这么个人才,你却对他似乎一点也不关心不了解。我若是你,怎也要提前打听,托托关系什么的。你怕是连你这位侄儿有些什么本事都不清楚吧。不过也难怪,听说他是你林家三房庶子,在你林大人这样的人眼里,这种出身的子弟怕是根本就没什么好关心的吧。”吴春来冷笑揶揄道。 第五一三章 做媒 “是是是,我对他关心的太少了。林觉……他果真是状元郎么?这可太好了。这小子果然是有出息。呵呵,我林家居然出了个状元……”林伯年倒也被这惊喜弄的有些语无伦次。 “且莫高兴的太早,你也不想想,他虽是新科状元,但你林伯年却要拖他的后腿了。你若被查出那些事来,必是要连累林觉的。你想想,新科状元的伯父被查出那些贪腐行贿渎职的罪行,林觉的仕途将会如何?他会因为你的缘故被排挤被朝廷不信任,从而失去很多机会。对朝廷而言,这也是个丢脸的事情,新科状元家里出了贪官,皇上脸上无光,朝廷脸上无光,也不知会出现多少流言蜚语来中伤。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林伯年面色灰暗,叹息道:“吴大人说的是,我……哎,真是汗颜无地。” “所以,我们保你,便是保林觉,便是保朝廷的脸面。可以说,你也是借了林觉的光。林觉是个人才,吕相很喜欢他,他也不希望林觉这个人才因为你的事被牵连拖累。你可明白了?”吴春来道。 “明白了明白了,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说多谢吕相,多谢 吴大人的维护。我林家上下感激不尽。”林伯年连连作揖道。 “且莫忙着感激,还有事跟你说。唔……你也知道,我们其实保你无事,也就等于趟了这趟浑水。为保你,必然会有人要倒霉。吕相和我又何必白白的趟这趟浑水?” “吴大人,这是……何意?”林伯年满头雾水,怎地吴春来的话中又有反悔之意了。 “我的意思是,我们帮你,你们也要懂得感恩。”吴春来沉吟道。 “我不是说了么?但只要渡过此关,我林伯年愿供吕相和吴大人差遣,鞍前马后,绝不食言。我可对天发誓……”林伯年叫道。 “不用你发誓,我信你。但其实……我说白了吧,吕相对林觉很器重,打算重用他。可是呢?林觉却有些不上道。本来嘛,年轻人有些倔脾气也没什么,但此事却是干系到他的前程。他跟着严正肃和方敦孺他们打得火热,那不是……你懂得。吕相心里有些别扭,而且严正肃和方敦孺这样的人,将来会有什么好下场?林觉跟着他们混在一起,将来出了事反而又要牵连你林家。眼下你是牵连他,以后他牵连你,你说这叫怎么回事儿?” 吴春来说的含混不清,很多话说一半留一半。但林伯年却立刻听懂了。新科状元,吕相是要拉拢的,可是林觉不买账,所以吕相有些生气。吕相跟严正肃方敦孺他们是合不来的,林觉跟严正肃他们混在一起,那不是跟吕相作对么?吴春来的意思定是要自己对林觉施压。 “吴大人,您放心,我林家子弟我必将管教,我明日便告诉林觉,不许他跟严正肃方敦孺他们混在一处,必须为吕相和吴大人效力。我定劝服他。”林伯年大声道。 “林大人能劝服他?”吴春来表示怀疑。 “我是林家家主,他敢违抗我的话?反了他不成?不尊家主便是不孝,他背得起这个名誉么?他状元不想要了不成?”林伯年挺着胸膛道。他瞬间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全然忘了适才他瘫在地下的怂包样。无论如何,在林家内部,他认为他还是有绝对权威的。 吴春来不以为然,他已经看透了这个林伯年,他也和林觉接触了数次,他知道,林觉不是林伯年所能降服的。一个连自己都敢指着鼻子大骂的人,怎会被林伯年这样的人所控制。但林伯年说的也有道理,虽然林伯年没有本事控制林觉,但他林家家主的身份却还是有用处的。有的事情,家规甚至比国法更有威慑力。 “林大人,也不用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免得激起他的反感,反而弄的不可收拾。咱们可以用些怀柔之策。” “怀柔之策?我不太明白。吴大人可否说清楚些。”林伯年疑惑道。 “林大人,我想给林觉保个媒。副相钱谦益钱大人家中有一小女,年方十七,待字闺中。钱大人也是此次春闱大考的主考官之一,他也知道林觉中状元的事情。他爱惜人才,对林觉也很是满意。所以他托我来说个媒,愿将他的爱女许配给林觉。你觉得这事儿可还使得?” “啊?”林伯年一时间脑子有些转不过来,怎地突然间话题转到了给林觉说亲的事上来了?不过他毕竟是浸淫朝堂多年的老江湖,很快便明白了过来。 这便是吴春来所说的怀柔之策。将钱副相的女儿许配给林觉,这可不仅仅是一场婚姻而已。钱谦益是什么人,他可是吕相提拔上来为副相的,明眼人都知道他就是吕中天的人。林觉若是娶了钱谦益的女儿,那便由不得他不为吕相效力。就算他依旧倔强,他也绝不可能和严正肃方敦孺为伍,因为一旦成了钱谦益的女婿,他也将得不到严正肃和方敦孺的信任。吴春来便是要用这样的办法将林觉从严正肃和方敦孺的身边剥离开来。 虽然不明白为何林觉在吕相和吴春来的眼里如此的值得拉拢,但这件事对于林伯年而言最好不过了。如果林觉成了钱谦益的女婿,便代表着林家正式成上了吕相的这条大船。吕相保下自己,将来也必会对自己重用。这正是自己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机会。林觉成为钱谦益的女婿,那么将来也必是会有好的前程的,实际上此事一旦成功,不久后林家进军朝堂的计划将有很大的进展。 其实,事情到了这一步,即便没有上述的好处,林伯年也没法拒绝。因为他面临的处境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而这个办法可谓两全之法,他岂会拒绝。 “好好好,难得钱大人器重,吴大人肯做媒,这是我林家的荣幸,也是林觉的造化啊。一切凭吴大人做主,这门婚事就这么定了。”林伯年连连拱手道。 “这么说林大人并无异议?” “没有没有,哪里有异议。这是我林家的福气,有劳吴大人去跟钱副相回禀,就说我林家求之不得。三媒六礼如何操办婚事,但凭钱副相府里说话,我林家完全照办,礼数一定周全,绝无半点怠慢。”林伯年道。 吴春来微笑道:“林大人不认为该去问问林觉的意见么?倘若他不愿意……” 林伯年高声道:“他敢,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得他做主么?林觉父母亡故,我是林家家主,也是他的二伯。他的婚事我完全做得了主。这是大周律法规定的礼法,也是我林家家规所定,别的事我不敢说,但这件事他可做不了主。身为家主,我要他娶谁他便得娶谁。” 吴春来抚须呵呵笑道:“好好,那就好。我原也是这么想的,我大周最重礼法。林觉倘若在这件事上不遵,便是圣上也保不了他,全天下人都不会站在他那一边。我想他不会这么糊涂的。” “正是。倘若他当真不依,我会将他逐出林家,他也将不容于朝廷。我教他无存身之处。本人维护礼法和家规之心甚坚,拼着损失我林家一名状元,也绝不依他。”林伯年厉声道。 吴春来呵呵一笑道:“林大人心够狠的。那这件事便说定了,我这个媒人也不辱使命。今晚我还得去钱副相府上一趟告知他这个消息。礼聘媒妁之事,我讨了话再来告诉你。林大人也最好赶紧跟林觉说清楚,要他做好成婚的准备。我也不多留了,这便告辞了。” 林伯年忙道:“吴大人,那我的那些事……” “放心吧林大人,只要林觉成了钱副相千金的婚事一成,我便保证可以保你无恙。所以这件事要快,一切其实在于你。告辞告辞。” 吴春来拱手告辞,林伯年忙亲自提着灯笼将他送出府门外,看着他登车离去,这才回转身来。 在厅中枯坐片刻之后,林伯年忽然起身,高声吩咐道:“来人,备车!” 第五一四章 诛心 吴春来坐在马车里,嘴角掩饰不住笑意,心里说不出的开心。 午后时分他便一直在等林觉来求自己,来向自己道歉。但直到天黑他也没等到林觉到来。他心中的愤怒如一团火越烧越旺。从头到尾,林觉都是在耍弄自己,在杭州和京城,林觉其实早已打定主意拒绝自己,但他就是不说。今天上午,自己被他指着鼻子骂,被他像只狗一样的赶出家门。就算那时候的自己,其实也还是希望林觉能回心转意,能想通了之后来跟自己道歉,来接受自己的条件。但事实证明,林觉根本没有丝毫的歉意。 在京城这么多年,背靠着吕中天这棵大树,从进入政事堂的第一天起,哪怕他还只是个官职低微的小人物的时候,吴春来便已经习惯了他人在自己谦恭的模样。虽然他知道,那并非是对自己的谦恭,那是对自己身后的吕相的谦恭,但吴春来并不在乎。无论如何,那都是自己的资源,自己的能力。有的人削尖了头也未必能得到吕相的赏识,而自己却做到了,这便是自己比别人高明的地方。 这么多年,几乎没有什么人敢在自己的面前如此的放肆。就算是几位政事堂的副相,他们对自己这个下级也是客客气气,有商有量的。因为他们都知道,虽然自己只是个兵礼房的主事,只是个四品的官员,但自己其实是除了吕相之外,政事堂中最有话语权的那一个。自己的话某种程度上可以代表吕相说的话。吕相有什么疑难之事,第一时间也只会来找自己商量,而不是找他的副手们,这便是实力。 吕相早已说过,今年,钱副相告老之后,便举荐自己为参知政事,自己便正式走上了相位。当然,吴春来知道自己其实论资历还是不足以担当此任的,但是吕相需要自己上来,因为严正肃来了,吕相不肯和他正面冲突,他便需要一个人能牵制严正肃,他可以坐山观火,抽身事外。这一向是吕相的风格。所以他需要自己和严正肃平起平坐,好正面同严正肃对抗。否则自己的职位比严正肃低,若是和严正肃对抗的话,一个犯上的罪名便足以让自己毫无底气。某种程度上来说,严正肃的到来其实是给了自己一个上位的理由。 就是这样一个被吕相器重,被朝中众官尊敬,即将坐上副宰相的位子的天之骄子,今天却被一个小小的林觉给耍弄侮辱。这口气如何能咽得下?这件事如果忍下了,自己将来还有何面目立足朝堂?倘若是以前,自己可能还能为了劝服林觉的目的而忍下怒火,毕竟林觉的身份特殊,能让他成为严正肃和方敦孺身边的耳目,将会对己方具有决定性的好处。可是现在,很明显林觉已经根本不可能答应此事了,那么对他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你不听我的话,我便要毁了你。你以为你春风得意,即将登堂入室,即将飞黄腾达。但你并不知道,你这样的小人物的命运其实根本不由你自己掌握。顺从我,做我的狗,我会给你施舍,让你过好日子。忤逆我,甚至和我作对,我会让你很惨很惨。” 很快,吴春来便想出了个报复的手段。吴春来整人从来不用那种明面上看得出来的手段。不到万不得已,他是绝不会去参奏弹劾甚至暗杀这等激烈的手段的。他的办法委婉荫蔽的多,但却阴毒狠辣的多。这也是吕中天赏识他的原因之一。对于敌人,吴春来想出的主意都是如化骨绵掌一般的阴损,外表看不出什么来,但中招者自知。 此刻吴春来便想出了这种报复林觉的办法。那便是去恐吓林伯年,让林伯年出面压制林觉去同意一桩看似对林家和林觉都有利的婚事。 表面看起来,为钱副相招婿,撮合林觉得婚事是个对林觉和林家都有好处的事情。似乎是为林觉着想,为林伯年着想。但实际上,这个怀柔之策的阴损程度令人难以想象。 吴春来早就看出来了,林觉在林家的位置看似不高,但其实林伯年作为家主是无法约束林觉的。这一点无论是在杭州期间的调查所知以及表面上表现出来的情形都可以很轻易的看出来。杭州的暗中调查且不说,光看林觉来到京城之后的举动,他甚至没有住进林伯年的府中,而是跟一帮从杭州来京的戏子住在一起。从中便可得知,要么林觉在林家不受待见,要么便是林伯年压根也无法约束林觉。 林觉和梁王府郡主之间的交往甚密,那日在庙会上为了小郡主还殴打了吕衙内。并且林觉在来到京城后曾经住在小郡主的宅中两日。这种种的事情让吴春来得出一个猜测,便是林觉想攀王府的高枝。其实对于这一点,吴春来倒也能理解,曾经一度以为林觉也是个跟自己一样实际的人。只是这个人心太大,居然想攀上皇亲国戚的高枝,未免心太大了些。再者,梁王府的地位看似崇高,但其实岌岌可危。当时和林觉还没谈崩,所以吴春来曾经出言警告过林觉,要他不要痴心妄想。而此刻,这却这是计划得以实行的基本要素之一。 以上两个条件之下,吴春来相信,一旦林伯年向林觉提及和钱副相千金的婚事,林觉有很大的概率是会拒绝的。而林伯年为了救他自己,必是不容林觉拒绝此事。然后就有好戏看了。林觉拒绝,林伯年会强力压制他,强迫他。为了救他自己,林伯年会豁出去,以家主之位来强令林觉同意。甚至会以将林觉逐出林家作为威胁。而这件事一旦闹大,林觉便是个不孝之人,不遵礼法之人,为世人所不容之人。在大周朝,这种人是为世人所唾骂的。他的状元不但会没有,功名也会被剥夺。一夜之间,他便会成为万夫所指一无所有之人。 可以想像,事情到了那一步的时候,林觉不但无法在京城存身,在大周的任何地方都无法存身。众叛亲离,凄凄惨惨,或许只能在山野乡间终老一生了。想想那情形,吴春来便心里乐开了花。 然而以吴春来的揣测,林觉是个聪明人,他会知道这后果,所以他未必会让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或许会妥协,会答应这门婚事。但若是以为答应了这门婚事便万事大吉,甚至还有可能攀上副相钱谦益的高枝,那他便大错特错了。 首先,林觉若是娶了钱谦益的女儿,那他便是夹在方敦孺严正肃和吕相中间的那个人。一边是师尊长辈,一边是泰山岳父,无论他倒向哪一边,他都要承受背叛另一方的后果。无论是背叛了哪一边,他都没有好名声。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既得不到两方面的信任,又得接受两方面的唾弃,真正是个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两头不得冒头。而无论那一方倒了霉,他也必然受牵连。 这件事妙就妙在这里。严正肃和方敦孺进京之后,朝着一场暴风骤雨已经不可避免。这个时候,朝中众臣个个都在选边站,而最尴尬的莫过于那些中间人。无论哪一边获胜,最终这些中间墙头草都是最先被拔除的。因为哪怕是对手,他也是有立场的。无立场的人在朝中是最被鄙视和不齿的。因为那会被认为是一种投机,一种没有骨气的表现。 而林觉却是即便他想站队,两方却都不会收他。他只能被迫成为那种为人所不齿的中间派。这是最好玩的地方。他最好的结局便是最终被贬出京城当一辈子偏远州县的小官。稍微弄些手脚,他便将每三年换一个不毛之地去当小官。自己会让他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赴任的路上。屁股没热便让他去下一个遥远的异乡,让他永远颠沛流离,永远没有安居乐业的那天。 这应该对一个人最好的报复了吧。既浪费他的生命,毁去他的生活,又让他奔波于途,受尽风霜侵袭。 除了以上这些,还有一个小小的惊喜为林觉准备着。那是关于钱谦益的那位千金小姐的。钱家千金小姐确实是芳龄十七,正当妙龄。只不过……那位千金小姐小时候不慎被火烧伤,整张脸都烧化了。现如今的长相是鼻孔外翻,嘴唇肿大如两根肉.肠,瞎了一只眼睛,半边头是秃发。脸上疙疙瘩瘩全是疤痕。 吴春来在钱府中见过一次这位钱家千金大小姐一次,当时便吓得差点昏倒。林觉若是同意了婚事,娶了这副夜叉相貌的女子,怕是洞房花烛之夜便会被吓成半死。即便林觉胃口重能忍受的话,此后这一生都不得不面对这个怪物,这恐怕也是对一个男子最大的惩罚了吧。特别是林觉这样生的英俊,才气又高的男子,枕边睡着一个怪物,那是何等的情形。 吴春来的狠毒之处就在这里,杀人不见血,杀人不用刀。这个计划用心之歹毒让人难以想象。杀人诛心,毁灭他的精神比毁灭他的肉体更让吴春来有快感。所以,他很快便和钱谦益提了此事,钱谦益自然是求之不得。吴春来便立刻连夜奔赴林伯年府邸,进行了之前的一番计划。 第五一五章 漏夜访客 (二合一) 夜已三更,即便是京城汴梁这样的不夜城,到了这个点,街上也已经是冷冷清清。除了灯红酒绿的青楼歌馆之外,家家户户都已关门闭户安眠无声。 一片寂静的甜水井胡同中段,林觉居所枣园门外突然间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这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极为刺耳,听了让人心中慌张。 林虎跟林有德睡在前院的厢房里,父子二人都被这敲门声惊醒。林虎一骨碌爬起身来,披上衣衫顺手抄了一根木棒便往院门出去查看。 林有德忙叫道:“虎儿,先莫开门,瞧瞧是什么人。” 林虎回头道:“我晓得。” 林虎快步来到院门口,咣咣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前院的人都已经被惊醒了。几名丫鬟惊慌失措的探头朝着门口瞧。小虎心里慌张,凑近门缝往外瞧。只见门口站着几个黑影,有人正大力的敲门。 “你们是什么人?大半夜的敲门作甚?”林虎叫道。 “是林虎么?还不开门?家主来了。”有人叫道。 林虎一愣,愕然道:“家主?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废什么话?家主的事还要跟你禀报?越发的没有规矩了,快开门,禀报三房林觉公子,家主要见他。”门口人喝道。 林虎无奈,只得上前开了们。进来两名大汉伸手将林虎一推,林虎一个趔趄被推到了一边。紧接着,一脸严肃的林伯年便迈步进了院子。 “家主!”林虎叫了一声。 林伯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也没看林虎一眼冷声道:“速去叫林觉来见我,我有要事跟他说。” “这么晚了……”林虎嘀咕道。 林伯年转头瞪着林虎道:“你们现在都这么没规矩了么?我林家什么时候这么没规矩了?我让你去叫你便去叫,啰嗦什么?咱们林家现在没家法了么?混账东西。” 林虎皱眉正要反驳,林有德恰好赶到,忙道:“虎儿还不去禀报。”林虎这才丢了木棒朝后面跑去。 “家主来了啊,小虎不懂事。你莫要见怪。家主这么晚怎么来了?快去花厅就坐。”林有德忙道。 林伯年看了看林有德沉声道:“你儿子不懂事,你便懂事了么?你宁愿住在这里也不住在我府里,你们这是看不起我么?看来我这个家主是对你们太好了,好的你们都没规矩了。我林家的家风看来要整肃一番了。” 林有德愕然无语,只垂手立在一旁。林伯年昂首走过他身旁,直入前厅之中,大刺刺的一屁股坐在大椅上,面沉如水,派头十足。 …… 昨晚将高中状元的消息告知绿舞之后,晚间回来的谢莺莺也自然知晓了消息。两女比林觉还高兴兴奋,于是摆了酒席替林觉庆贺。林觉喝了不少酒,之后搂着谢莺莺亲热了一会,此刻刚刚昏昏沉沉的没睡多久,外边婢女的叫声便将林觉吵醒了过来。 林觉皱眉坐起身来,身旁的谢莺莺也欠着身子垂下一头黑亮的秀发迷蒙的发问。 “出了什么事了?大半夜的怎地乱吵?” “小姐,是林虎来报信的,说是林家的家主来了,要公子去前厅见客呢。”外边婢女叫道。 “二伯?他这时候怎么来了?”林觉愣愣的道。 谢莺莺皱眉道:“不会是出了什么事了吧。” 林觉掀被起身道:“应该没什么事,我去瞧瞧,你睡吧,没什么好担心的。” 谢莺莺快速的穿着衣衫,将赤裸的上身遮掩住,轻声道:“我还是起来,毕竟是你林家家主,万一要问我什么话什么的。” 林觉笑道:“应该跟你无关。你不用起来。” 谢莺莺执意不听,林觉也没办法,只得任由她起来,倒也顺便帮自己梳理发髻,更衣整顿。 不久后,林觉穿着整齐来到外边,小虎在院门前等候,见到林觉忙低声上前道:“叔,家主好像很生气的样子,你可得小心着些。” 林觉愣了愣,皱眉道:“我又没得罪他,他生什么气。放心便是,前面照亮。” 两人快步来到前厅之中,前厅里林有德已经将该说的话说完了,林伯年也不太搭理他,于是便僵在厅里,甚是尴尬。见林觉进来,林有德长舒一口气,暗道一声‘谢天谢地’。 “二伯,您怎么这么晚来了,我都睡下了。”林觉忙上前行礼。 林伯年皱眉看着林觉,他嗅到了林觉身上的酒气,沉声道:“怎么?我不能来么?这是你的宅子,我不能进来是么?” 林觉觉察到他的口气不对,忙笑道:“二伯何必说这种话,二伯要来还不是随便什么时候来么?二伯是家主,随时可来,侄儿随时恭候。” “哼!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家主么?你还知道我是林家家主?还是你的二伯?”林伯年冷声喝道。 “二伯,您这是怎么了?”林觉皱眉道。 “怎么了?”林伯年嗔目道:“你心里怕是早已不拿我当回事了吧。你现在我行我素,连带着他们也我行我素,眼里还有林家么?还有我这个家主么?”林伯年用手指点着一旁的林有德和小虎喝道。 “……二伯此话从何而来?到底怎么了?二伯给个明示。”林觉满头的雾水。 “还用明示?你们是林家子弟,来京城春闱大考,死活不肯住在我府里。你自己出来住倒也罢了,有德也学你的样儿,跑来住在你这里。你教别人如何看我这个家主?好像我对你们不好,你们对我敬而远之一般。我府里庙小,容不得你们两尊佛不成?”林伯年怒道。 林觉皱眉不语,他觉得,林伯年今天很奇怪,这些话明显是无理取闹了。 “二伯,这都是经过你点头的,何曾自作主张了?我出来住也是你点头的,有德堂兄过来是难得跟小虎父子团聚。我们并无他意,你说这些话作甚?什么叫庙小容不下我们两尊佛,这岂非折煞我们了?” “我说错了么?你现在有本事了,可不管林家的死活了。你是不是以为你翅膀硬了,可以不靠林家单飞了?林觉,你虽然有本事,我也见识到了你的本事,但你莫忘了,你是林家人,你不能忘了林家给你的恩惠,你不能坏了我林家的名声。”林伯年喝道。 “二伯,你到底要说什么,直说便是。侄儿实在不懂你是什么意思。我何曾败坏了林家的名声了?”林觉心里有些怒气了,这林伯年大半夜的跑来劈头盖脸说些有的没的,实在是让人奇怪。林觉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 “你还要我明说?我问你,这宅子是你的么?是不是那个望月楼姓谢的女子的宅子?你不用抵赖,我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卖宅子的李三的契约上写的可是那谢姓女子的名字。你一个堂堂林家男儿,跑来一个妓.女的家里住着,成何体统?而且你还和她们合伙做生意,你这不是败坏我林家的名声是什么?林觉,你跟那些女子逢场作戏倒也无伤大雅,但你这似乎是当真了不成?我林家子弟可没有娶妓.女回家的先例,你可莫要做出这败坏门庭的事情来。” 后门外,站在廊下没进来的谢莺莺将这几句话听的清清楚楚,顿时面色煞白气的浑身发抖。身边的婢女忙搀着她低声安慰。谢莺莺也算是克制知礼之人,知道自己不能进去申辩,那会让林觉更加的难堪,只得咬牙忍住。 但厅中的林觉可真的恼了,林伯年这可有些不讲理了,大半夜跑来跟自己耍威风,说出这些话来,着实让人愤怒。但林伯年毕竟是长辈,也是家主,林觉强压怒火,保持冷静。 “二伯今晚便是为了此事而来?我和谢姑娘的事情二伯还是莫要管的好。谢姑娘也非二伯说的那种人。二伯不要用什么‘妓.女’之类的言辞来侮辱她。我可以告诉二伯,我已经决意纳谢姑娘为妾,这件事二伯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我都要做。您也莫说什么家里的那些规矩,那些规矩别人能破得,我难道破不得?二伯莫非是健忘?杭州老宅中有几位嫂子,还有二伯府里也有几位婶婶嫂嫂可都是青楼出身。二伯可莫欺负我不知道这些事。” 林伯年脸上一热,略有些羞愧。林觉说的没错,自己府里确实有几名曾经的青楼红妓。林昌林盛两兄弟各纳一名,自己纳了一名。说来还有件尴尬事,林昌的第五房小妾便是翠微楼曾经的红牌玉珠儿。林伯年自己曾经便去玩过这个玉珠儿。玉珠儿进门时,见到林伯年后两人都认出了对方,那场景尴尬的要命。林伯年心里也暗叫荒唐,但也无可奈何。 “你瞧瞧,我就说你几句,你便说出这些话,还说眼里有我这个家主么?林觉……人不能忘本啊。你就算再有本事,离开了林家,你也还是什么都不是。人要有根才能有底气。罢了罢了,我也不多说了,枉做恶人的事我也不想做,但身为家主,我必须为林家负责。你是我林家的子弟,便需听家主之命,便需为林家着想,我这话没错吧,你也认可是吧?” 林觉点头道:“那还用二伯问么?林觉是林家人,岂能不为林家着想。林觉敢拍着胸脯说,我维护林家之心不亚于林家任何人。” 林伯年点头道:“好,就是这个话。其实我和大哥不同,我为家主,对于小节并不在意,只要大义上是为家族着想,其余的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不是喜欢这个姓谢的青楼女子么?那也没什么,我也不反对你娶她为妾。这都不算什么。但是,在大事上你必须听我的,否则我可绝不答应。你要明白这一点。” 林觉正色道:“莺莺并非青楼女子,请二伯不要用这样的称呼。” “好了好了,你说不是便不是吧,便依你就是。”林伯年摆手道:“这都是小事。今日我来是要跟你说件大事,关于你的大事。此事你必须遵从我的命令。” 林觉沉声道:“二伯这么晚来我这里,我想也定是有要事要说。二伯请说。到底是什么大事?” 林伯年看了林觉一眼,语气柔和的道:“林觉,你今年二十了吧。” 林觉点头道:“侄儿过了二十岁生日了,整整二十岁。” 林伯年点头叹道:“好,好。二十岁了,弱冠之年,已经是大人了。时光荏苒啊,二伯尤记得你小时候才十多岁的样子,一转眼你已经出落的一表人才,满腹经纶了。你爹娘若还在世,看到你如今的模样,不知多么高兴呢。” 谈及亲情,林觉自然也心中柔软。虽然自己并非真正的林家之人,只是魂附林觉之身,但这肉身中的记忆却有着残存,也不免有着难以割舍的亲情存在,提及那一对双亲,林觉也不会无动于衷。神情也变得柔和起来。 “哎,林觉啊,说实在的,二伯没有尽到对你的责任。你爹娘病故之后,二伯本该多多照顾你的,可是二伯身如转蓬,忙于公务,甚少对你关心。这是二伯的失职啊。倘若你因此走上了歪路,二伯将更是愧对你爹娘了,还好你没有走歪了路,如今走上了一条正途。说起来二伯心中满是歉意呢。” 林觉笑道:“二伯不必如此,有家族照顾的无微不至,岂会走上歪路?” 林家那么严的家法,林伯庸为家主时对林家子弟的约束几乎是全方位的,谁又能走上邪路?这一点上来说,林觉倒是有些感谢林伯庸的不近人情和严酷。若非有严厉家法控制,一个无父无母的庶子还真说不定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不过可惜的是,林伯庸只对别人的子弟严厉,对他自己的儿子纵容,其他子弟没走上歪路,他自己的三个儿子倒不算成才,这也是林伯庸的局限性。 “是啊,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二伯反省自己,应该从当下开始对你多关心多照顾,既担负起家主的职责,也要担负起作为你长辈的责任。你眼下已经弱冠之年了,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了,作为家主,又是你的二伯,我该为你操办此事。故而我今日来便是来告诉你,二伯已经做主为你订了一门婚事。女方是当今副相钱谦益的爱女,年方十七。你运气不错,钱副相对你也甚是满意,这门婚事……” 林伯年话没说完,林觉已经变了脸色,皱眉道:“二伯你说什么?为我订了一门婚事?这怎么可以?” 林伯年沉下脸来到:“你说什么?有什么不可以?人家是副相千金,配不上你么?难得你高攀的上,应该高兴才是。你当了钱大人的女婿,将来好处还用说么?钱大人是当朝副相,待你入仕之后必给予极大的助力。于你于林家都是大好事,你可明白?” 林觉皱眉道:“二伯,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是这婚姻大事,岂能……” “林觉,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莫非你觉得二伯不能替你做主是么?你父母亡故,我既是你长辈又是林家家主,此事除了我,谁还更有资格?”林伯年喝道。 “二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等大事你该跟我商量商量。我都毫无准备,成的哪门子亲?我连功名都没有,怎好跟人家副相攀亲?高攀不起啊。”林觉急的抓耳挠腮,他怎么也想不到,林伯年半夜里来居然是为了这件事而来。这着实有些教人意外。 “什么没有功名?林觉,你还要隐瞒我么?那日春闱结束后你去向我禀报时居然只字不提皇上巡查贡院的情形。皇上当场便要点你为第一名的事情你怎么不说?皇上金口玉言,既出此言必是板上钉钉,你却压根提也不提,这是不是对我的蔑视?你是觉得我这个二伯,这个林家的家主不配得到这个消息么?林觉,之前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当耳边风了,我告诉你,就算你再有本事,离开了林家你也什么都不是。这桩婚事我已经应了,没有你说话的权力,我要你娶副相之女你便得娶,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是作为你的二伯,作为林家家主的命令,不容你反对。听明白了么?休得不识抬举。”林伯年勃然怒发,起身厉声喝道。 林觉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以林觉对林伯年的了解,林伯年一直以来并非这般强硬。今日如此其实是有些反常规的。这个人过于温吞,能力不足,导致他在朝中混的一般。但他的野心还是有一些的,为了能达到目的也有些不顾一切的狠心。正因如此,当初林觉策划的逼杀长房大公子并夺取家主的计谋林伯年才会欣然配合。 也就是说,这个人大智慧没有,小聪明还是有一些的。所以有时候为了小利而钻营的头破血流,却不识大局,不懂局势之变。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只捞了些小便宜却没有抱上大腿的原因。出了事,他便毫无办法,只能任人宰割。 林觉从内心里是不信任林伯年的,随着了解的越深,这种不信任感便越是强烈。特别是来到京城之后,当看到林伯年的高宅大屋,妻妾满堂,看到林盛对自己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的时候。听到林伯年对自己说的那些虚伪的关心的话之后,林觉更加强烈的意识到这一点。但无奈,林家家主非林伯年便是林伯庸,林伯庸或许还更为称职些,但林觉当初为了自己的处境,不得不选择和林伯年合作,帮他夺了家主之位。然而现在看来,这步棋对于林家未必是好事。 林伯年今日来此忽然谈及自己的婚事,这让林觉生出一种突兀之感。一个不太关心你的人突然要来关心你,这当中一定是有原因的。林觉并不认为这是因为林伯年知道自己即将科举中榜而产生的变化。也许林伯年会因为自己考中科举而感到高兴,但这种高兴不应该表现在忽然要逼着自己成亲这件事上。这两件事根本就不挨着。他可以高兴的半夜来道贺,或者是大摆筵席大肆宣扬,但这逼着自己突然接受一门婚事,这是何种做派?而即便是他真心的要来谈论这门婚事,也大可白天前来,何必半夜里突访,显得极为急切和匆忙的样子,充满着逼迫和不容反对的强硬。让人不得不生疑。 林觉的心思是何等的缜密。这几日他心中最大烦忧的事情便是林伯年被严正肃和老师正在查证罪行的事情。林觉在脑子里想了不知多少次这件事,越想越觉得此事严重而且棘手。林觉尚且如此,林伯年应该比林觉更担心才是。而这个时候,他深夜前来,就是要告诉林觉为他物色了一桩婚事,这更是有些不合常理。 能让林伯年半夜而来,突兀的提出这个强硬的要求自己和钱谦益的女儿成婚的要求的原因,绝对不是他突然决定要来关心自己这个无父无母二十年来他都没关心过的侄儿这么简单。 再深一层的想下去,钱谦益是什么人?当朝副相,大周朝顶尖的官员之一。他突然看上了自己,要将女儿许配给自己,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特别是自己跟这个钱谦益根本就不认识,而林伯年也跟这位钱副相没什么交集的情况下,这种事更是让人觉得怪异。 所有的这些疑点综合起来考虑,可以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半夜而来的林伯年的动机是让人怀疑的。这一定不仅仅是一件婚事那么简单。这背后必有什么原因。 “二伯,婚姻大事不可草率,您突然来告诉我这件事,便要我当场应允,我实在觉得诧异。实话跟您说,侄儿实在没有考虑到成亲的事情,二伯可否容我考虑几日,再做定夺?”林觉皱眉说道。 “不成!这件事等不得,我今晚来也不是征求你的意见,而是告诉你一声。婚姻大事由不得你自作主张,我身为林家家主,有权替你安排。” 林伯年断然予以拒绝,他等不得,他必须要尽快的撮合此事,每多一天,他便危险一天。现在脖子上不仅仅是套着严正肃和方敦孺拴上的绳套,还多了吴春来搁着的一把刀。吴春来虽说不会揭发自己,但谁又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倘若他以为自己没有尽力,保不准会将此事捅出去,那便全完了。 林觉紧皱眉头不语,他在考虑如何处置此事。答应他是不可能的,但在拒绝之前,他需要知道到底林伯年今日举动的背后隐藏着何种原因。 “你还在犹豫什么?这么好的一门亲事,对你的将来会有极大的好处,你还矫情什么?”林伯年跺脚叫道。 第五一六章 金榜题名日 (二合一) “二伯,请恕侄儿难以从命。虽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伯又是我林家家主,侄儿应该遵命才是。但侄儿的心思是,婚姻乃一辈子的事情,我岂能随随便便就娶了一个根本没见过也不认识的女子。二伯,还请你原谅。”林觉沉声道。 “什么?你居然拒绝了,林觉,你太自已为是了,你还将我这个家主放在眼里么?嗯?适才你还说你多么为林家着想,多么的尊重我,我看你都是在放屁!”林伯年拍着桌子怒声喝道。 林觉皱了皱眉头,林伯年有些歇斯底里了,不但态度恶劣而言语粗俗了起来。但越是如此,林觉越是不买他的帐。 “我已经解释的很清楚了,二伯非要这么认为,那我也没法子。二伯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吧,林觉问心无愧。”林觉淡淡道。 “你!”林伯年嗔目怒视林觉,气的身子微微颤抖,脸上的表情也扭曲了起来。 今晚来之前他便知道自己未必能搞定林觉,所以一进门便摆了一副家主的派头,便是要从气势上压倒林觉,让林觉明白自己才是林家的主人,他必须从命。所以从开始到现在,林伯年的语气一直是强硬且无可置疑的。但最后终究是遭到了林觉的拒绝,所有的努力和劝说都白费了。 林伯年怒视着林觉,林觉也静静的瞪视着他,两人就像两只斗鸡一般相互瞪视着,毫不想让。林伯年从林觉的眼神里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退让,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妥协,他最后的一丝希望也随之消逝,心中升腾起了难以抑制的怒火。 “林觉,你当真要违抗我的话么?” “二伯,恕侄儿难以从命。侄儿不能答应这门婚事。” “好,好。林觉,你很有骨气。我问你,我是林家家主么?” “当然是,这还用问么?” “好,那你林觉是林家子弟么?” “……当然是,我是我爹的儿子,我爹爹是林家三老爷,我自然是林家人。” “很好,你既是林家子弟,而我又是林家家主,那么你违抗家主之命,难道不知道要受家法惩处么?” “二伯……” “如果你今日不答应这门婚事,便是违抗林家家主之命,便要受家法惩处。我身为林家家主,现在正式警告你。如你胆敢不听我的话,我便要将你逐出林家。你既想要自由自在,我便成全你。逐你出林家之后,我便上奏朝廷,将你忤逆不孝之事禀明朝廷。你知道,我大周朝最看重什么,你考取的功名必会被剥夺,你将一无所有,没有人敢同你结交。你既然爱自由自在不受约束,我便给你绝对的自由。你觉得如何?” 林伯年的声音冷的像冰窖里吹出的冷风,进入林觉的耳朵里后让林觉全身变得发冷。心也慢慢的沉下去,沉下去。林觉没有想到的是,林伯年也终于用处了这一招来威胁自己,正如当初林伯庸逼着自己写退出林家的文书一样。他们都喜欢来这一套。 林觉心中暗自叹息,自己一心一意的为林家着想,很多事都是从林家的立场出发,但却总是难以被这些人所认同。无论是林伯庸还是林伯年,他们的心都像是冰冷的石头一样难以融化。他们的所做所为也绝非从林家的立场出发,而是从个人的好恶出发。此刻看来,帮着林伯年夺了林伯庸的家主之位其实是一次失败的行为,换汤不换药,他们都是一样的只为自己,而不为林家其他人考虑的人。 “二伯!”林觉哑声开口道:“二伯,你何必说出这种绝情之语?为何要逼着我答应这门婚事?可否告诉我实情?是不是有人逼着你这么做?” “闲话休说,你只告诉我到底答不答应,我并不想走到这一步,这都是你逼我的。你没把我当回事,我自然也不必维护你。我这么做也是心痛如绞,你知道我对你是器重的,我以为林家的门户将来会要你来支撑,然而你让我很失望。为了你能成人,我不得不出此下策,虽然对不住你爹娘,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告诉我,你是愿意被逐出林家,失去一切,从此做孤家寡人,还是愿意接受这门婚事,以后飞黄腾达,成为我林家未来执掌门户之人?何去何从,你自决定。” 林伯年的话既充满了步步紧逼的决绝,却又充满了诱惑。为了能让林觉答应下来,他甚至给林觉画下了未来执掌林家门户的大饼,用来诱惑林觉答应。但凡是正常人,一边是什么都失去,一边是锦绣前程将来执掌林家的机会,那还需要什么选择?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林伯年忘了,林觉是何等聪明之人,他也根本不是个正常人。林觉最恨的便是威胁自己,特别是林家的人,而且是眼前这个自己助他当上家主的人。 “二伯,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倘若因为此事你便要将我逐出林家,那么你便逐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大伯曾经也如此威胁了我一次。林觉自认为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对不起林家。我问心无愧,二伯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吧。”林觉静静说道。 “你……你难道愿意放弃你将获得的一切,据我所知,你很可能是新科状元。你的前程将无限广大。还是说……你要对我报复?将我们在杭州的事情……说出来?”林伯年惊愕不已,他没想到林觉居然会如此决绝,他的第一感觉是,这小子必有猫腻,必是要将在杭州的事情抖落出来。 林觉苦笑道:“二伯放心,那些事我一个字也不会透露。我说过,我是爱林家的,即便我被逐出林家,我也不会做出对林家不利之事,这是我的原则。但我倒要劝告二伯两句,身为林家家主,族中数百叔伯子弟都靠着林家,家主必须持身以正,公道行事才成。倘若以个人好恶行事,以个人想法强加于人,必不能服众。如果不能如此,那你和大伯当初当家主的时候有什么两样?言尽于此,二伯请回吧,侄儿送您去门口。” 林伯年呆呆的张大嘴巴,他没想到事情居然会演变成如此糟糕的情况。他本以为自己只要一威胁,林觉是必然会妥协的。因为一旦被逐出林家,林觉将一无所有,而且要背负一个极坏的名誉。林伯年怕林觉不理解此事的厉害,还特意说了要上奏朝廷禀明林觉忤逆不孝之事,那便是跟林觉点明了利害。可最终林觉居然还是如此决绝。 林伯年确实太想当然了,他根本不了解林觉。这一世林觉早已不愿再作任何妥协,他要从心而起,遵从内心的想法行事,根本不会被人胁迫。虽然有些矫枉过正,过于刚硬,但这是这一世林觉给自己定下的行事准则。更何况,林觉心里早已有人了,他不可能去娶什么副相的千金。倘若林伯年跟林觉再走近些,多关心些他,他应该会知道这一点。可惜他没有,所以他注定走入了一个死胡同。 现在的情形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林伯年纯粹是威胁,他根本没想着当真要将林觉逐出家门。但林觉没有给他回旋的余地,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当真将林觉逐出家门?那对自己有何好处?事儿还是办不成,自己还是要完蛋,那还忙活个屁? 林伯年愣在当场,脸色数变,不知该如何是好。当他眼睛看到了站在一角呆若木鸡的林有德时,忽然像是抓到了一个救命稻草一般。 “有德,你听听,林觉这是说的什么话?简直气死我了。有德连你跟我回府去,你不能住在这里,我林家难道没地方住不成?”林伯年跺脚叫道。 林有德一直在厅中,他早已被林觉和家主之间的对话惊呆了。他们的话中内容太丰富,虽然很多事林有德根本没听懂,但林有德也算是听了个大概明白。他虽不懂为何林觉要抗命,但家主居然要将林觉逐出家门,这可怎么得了?他心乱如麻的站在一旁,直到林伯年跺脚叫他时,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出来劝说两句了。 “家主,林觉公子,都是自家人,何必闹得这么僵,叫别人看了笑话。家主,林觉是少年人,心性未平,说话未免难听。您是家主,也有度量,不要太怪罪他。再说,家主说要逐他出林家……这事儿怕是要三思才是。毕竟林觉公子也是三房公子……那个……可否听我一句,都消消气,此事过几日再议,大都冷静冷静,或许可有转机或两全之策也未可知。” 此话正中林伯年下怀,给了他一个台阶下来。他不能真的将林觉逐出林家,那对他毫无益处,反而不可收拾。而且就在刚才的一瞬间,他脑子里灵光一闪,已经想到了一个解决的办法。无论林觉答应不答应,这门婚事是必成的,他已经无需得到林觉的认可了。只要林觉还是林家子弟的身份,他便拒绝不了。 “也好,既然有德说话了,我便给有德一个面子。有德,你好好的劝劝他,要他不要执迷不悟。过几日给我回话。林觉,我不得不说,你让我失望了。但我不会计较这些,我希望你好好的想想,为你自己,为林家想想。我走了。”林伯年阴沉着脸道。 林有德拱手道:“有德送送家主。” 林伯年点点头,负手朝外走,走过林觉身侧时,停步看了皱眉不语的林觉一眼,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拂袖而去。林有德拉了拉林觉的衣角,示意他跟着去送客,林觉恍若未觉,站在那里不动。林有德无奈,只得自己追着林伯年的背影而去,一直将林伯年送到院门外。 林伯年前脚一走,前厅后门处谢莺莺绿舞小虎等一拥而入,她们在后门外全程听到了厅中的争吵,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太过分了,家主太过分了,怎么能逼着叔成亲?还拿逐出林家相威胁。叔为林家操了多少心?做了多少事?林家上下对叔都很认可和尊敬,若不是叔在,林家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家主太霸道了。”林觉大声的嚷嚷道。 绿舞白着脸跺脚道:“小虎,莫要大声嚷嚷,家主怕是还没走呢,叫他听到了可了不得。” 林虎梗着脖子朝着厅门外叫道:“听到怎么了?本来就是嘛。简直太不地道。在杭州,若不是叔帮他,他能当上家主?现在忘恩负义……” “小虎!”林觉沉声喝道。 林虎见林觉发话,这才住了嘴。去年夺家主之位的事情林虎是全程参与的,在船行的大院子里,叔侄二人还曾联袂手持棍棒殴打那些闹事的掌柜们。小虎虽然年纪小,但跟着林觉这两年也见的多了。林觉绝大部分的事情在他面前都不是秘密。 林觉是不肯将那件事大肆宣扬,这才喝止林虎的。那些事便是对绿舞而言也都是秘密的事情,林觉也不想让绿舞谢莺莺她们知道这些事。这些阴谋诡计尔虞我诈的事情,做了便做了,但却不必让身边的女人们知道的太多,以免造成她们的困扰。 谢莺莺缓步走到林觉身前,轻声道:“公子,奴家对不住你,奴家的身份让公子难为了。惹得家主责怪公子,我心里实在是……。” 林觉苦笑道:“关你什么事?你们没听出来么?他那是故意找茬罢了。他主要的目的还是逼我同意那桩婚事,跟你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估摸着,背后一定有隐情。我想问出来,可是他不肯说。” 绿舞仰着头慌张的道:“那现在怎么办?公子是不可能娶那个什么钱家的小姐的,可是家主又要逼着公子。倘若真的要将公子逐出林家,那可如何是好?他还说要连公子的功名都一并要没了呢。” 林觉摊手苦笑道:“他是家主,他当真要这么做,我也无法阻拦。大不了我不当官了,找个地方过日子去便是。天下之大,还怕没有我容身之所么?” “就是,大不了我们去伏牛山落雁谷去,那里的日子比这里过得可舒坦。自由自在,也不必看人脸色。叔,你若是被家主逐出林家,我第一个主动脱离林家跟着您。”林虎拍着胸脯道。 绿舞嗔道:“那还用说?我们自然都是永远站在公子一边,难道还背叛了公子不成?” 谢莺莺也正色道:“对,公子去哪里奴家便跟去哪里,公子不会孤单的。” 林觉哈哈一笑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不过你们想的太多了,事儿未必会到那一步。他若真想赶我走,适才我那么顶撞他,他便铁了心要做了。事实证明他是有所顾忌的。我想事情不至于太糟糕。罢了,都回房歇着吧,莫忘了明日可是要去看榜的,好好睡一觉,免得明日一个个没精打采的。” 提及此事,众人也都兴奋了起来。林虎叫道:“正是正是,明日叔中了状元要簪花游街的,可得精精神神的。明日金榜一公布,天下人都要知道叔的大名了。” 谢莺莺捂着嘴巴笑道:“你林觉叔现在已经是天下皆知了。我今日都听人说了,你林觉叔写的文章都开始在外边疯传了呢。叫什么《赤壁赋》,写的可真是好呢。” 林觉一愣,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在考场中的文章便传开了。那可是想不出名都不成了。 …… 朱雀门内,御道宽阔笔直,广场宽广辽阔。夏阳初升之时,人们便从四面八方的街口涌入此处。内城外城,朱雀门内门外很快便人头攒涌熙熙攘攘起来。 毫无疑问,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春闱大考的结果今日即将公布,而那寄托了无数人梦想的金榜将按照往年的惯例在朱雀门内大广场的布告栏中张贴公布。 十年寒窗,无数学子们在严寒酷暑中煎熬,在书山学海中艰难求索,在父母的期望,妻儿的期盼中承受着重压,为了便是能在这春闱的金榜上写上自己的名字。那是无上的荣耀和光彩,那是门庭的辉煌,也是不负十几年辛苦煎熬的回报。 其实本届春闱大考的考生数量也不过三千五百余人,但此刻抵达广场的人数却多的不可思议。他们有的是贡生的父母妻儿亲朋好友,有的是那些赶来为胜利者欢呼的百姓,看热闹的人群。朱雀门内外广场是汴梁最大的一处广场。曾经在数十年前作为大周国西征西夏国的演兵场所使用,可容纳兵马十余万。但此刻,却在很短的时间里被蜂拥的人群所填满。粗粗估计下来,人数约莫在十三四万之巨。 林觉一家子也熙熙攘攘的来了六七个。除了林有德谢莺莺绿舞和小虎之外,就算是见钱眼开的谢丹红也同意今天剧院关门一天,带着红袖跟着来瞧。当然,她们是不知道林觉高中其实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但即便事前得到了消息,在金榜未公布之前,一切都还没有尘埃落定。所以绿舞谢莺莺她们还是很紧张和期待。最终要看到林觉的名字写在那张金榜之上,那才算是最终的尘埃落定。 几处布告栏前早已围的水泄不通,附近的空地都已经无处下脚。林觉不想去跟着起哄,依旧和众人找了个人少的偏远的屋檐下站着,等待金榜的公布。 广场上,几乎所有的学子都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一个个打扮的整整齐齐的来迎接那个神圣的时刻。虽然他们此刻还和熟识的同年之间谈笑风声,但他们的心里却都明白,在金榜公布的那一刻,他们中间必然有人成为幸运儿,有人会成为不幸者。这之后,本来平等的他们之间便有了一道巨大的鸿沟。再也不能如此平等的谈笑了。 太阳渐渐的升高了起来,广场上的气氛也愈加的炽热。随着时间的临近,每个人的心跳都开始加快,心情也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终于,他们看到了正北方御道上飞驰而来的数百骑兵和上千名盔甲鲜明的士兵。他们一个个全副武装,簇新的盔甲和兵刃在阳光下闪烁着灼人眼睛的光芒。 这些是维持秩序的禁军兵马,他们到来,便预示着即将张榜了。数百骑兵沿着御道直冲过来,根本没有避让人群的意思。而本来拥挤不堪的百姓们却自觉的纷纷避让,随着骑兵飞驰而过,像是一艘大船划破满是浮萍的水面一般,人群被剖开两半,纷纷朝两侧退避开去。 后方,禁军步兵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分为左右两队,从广场的边缘穿插而过。很快将四周各处街口封锁起来。数队士兵奔至东西布告栏前,大声的呵斥着人群,将拥堵在布告栏前的人群硬生生的挤压出一片空地来,并在布告栏周围布下了方圆十余步的警戒线。在晃眼的兵刃和啪啪作响的皮鞭的威胁之下,没有人敢越雷池半步。 “咚咚咚!”北边三声号炮响过,嘈杂熙攘的广场在一瞬间变得雅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北边御道方向。就连在适才的慌乱中被惊吓的哇哇哭叫的孩童们也都配合的停止了哭叫,瞪着挂着泪珠的眼睛朝着号炮响起处看去。 一队数十人的骑兵队伍缓缓的在人们的视野中出现。前方两匹高头大马上端坐两名身着绯色官袍的官员。他们一个是相貌俊逸的中年人,一个是须发皆白的老者。二人均单手提缰,另一只手上托着黄色的卷轴。坐在马上顾盼自若,器宇轩昂。 不少人都认识他们,学子们更是个个都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便是今年春闱大考的两位主考。一位是当朝执政,副相钱谦益,另一位便是朝中中生代官员中的佼佼者,政事堂兵礼房主事吴春来。他们手中托着的那黄色的卷轴,不消说便是今科的金榜了。 钱谦益和吴春来骑着马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进入广场之中,他们面带微笑的看着眼前这万头攒动的场面,知道自己两人此刻是万人瞩目的核心,倒也不免腰板挺得更直,拿腔作势的更厉害。吴春来特意的还摆了摆头,让自己那三缕美髯在风中飞舞的更为飘逸。 下马石旁,两位主考大人缓缓下马。 “钱大人,您先请。” “吴大人你先请。” “钱大人你是上官,你先请。” “此处没有上官,你我皆为主考,吴大人先请。” 两人托着金榜在众目睽睽之下谦让了起来。 “你我一同走便是,再谦让下去,等候发榜的学子怕是要在肚子里骂我们了。哈哈哈。”吴春来大笑道。 “好好好,同请。”钱谦益笑道。 两人迈着方步,穿过骑兵开辟的通道缓步走向右侧的一处布告栏。按照规矩,这里先张榜之后,广场上其余几处便可同时张榜了。其余金榜已经被跟随着的副考们拿着散往各处布告栏前等候。 钱谦益和吴春来走到那处布告栏旁站定,吴春来侧身对钱谦益道:“请钱大人说几句。” 钱谦益咳嗽一声道:“吴大人说便是,老朽气力不够,嗓音不大,怕他们听不清楚。吴大人代劳便是。” 吴春来也不推辞,笑道:“如此,下官便代劳了。” 第五一七章 一举成名天下知 钱谦益笑着点头,吴春来缓步走上布告栏前方的石阶上方,转身扫视全场,开口高声道:“诸位乡亲百姓,诸位学子。本官吴春来,奉朝廷之命和钱大人同为本届春闱主考。经过半个月的时间,至今日金榜公布。本官和钱大人可以宣布,本科大考没有出任何的差错。没有作弊,没有泄题,公平公正,顺顺利利。我和钱大人没有辜负圣上的信任,没有辜负朝廷的委派。” 人群噼里啪啦的鼓起掌来。这种时候,主考官们自然是要吹嘘一番自己的功劳的,倒也并不为过。今年的春闱大考确实没有出现什么影响恶劣之事,这位吴春来吴大人还是有些本事的。 “本官知道,你们都在等着本官张贴金榜。本官也不想啰里啰嗦的惹人厌烦。但按照规矩,本官要将一些事情加以说明,以免有人不甚明了。这个……本届科举自去年九月秋闱大考开始,全大周十五道获得贡生资格的考生共三千五百七十一名。按照朝廷取士的计划,今科春闱三甲全榜取士一千零九名。春闱大考成绩经由本科春闱主副考官共十八名共同评判决定,按照名次高低依次排列。评判结果经由礼部上报政事堂核查。一甲前十均报圣上御览圣裁。所以,所有的结果皆经过正常的程序产生,绝无半点违规之处。金榜公布之后,三日内礼部接受学子申诉查阅质疑。复核费用为纹银十两。但无理取闹者将依律严惩。另,一甲前十乃圣上圣裁定夺,不许复核质疑。” 吴春来说的这些其实都是老正常谈,这些都是标准程序,历届科考都是如此,基本上大同小异。有些信息在大考前也都已经公布,倒也不是什么秘密。身为主考,在张榜前再重复一遍也是标准的流程。 “话不多说,金榜即刻公布。对了,还有件要紧事,一甲三十八名高中的举子需得于巳时三刻前去往大庆门前报到,进宫见驾之后,圣上赐予前三甲簪花红袍御马,巡游京城街市。这可是荣耀天下的时刻,万万不可缺席。”吴春来笑着道。 众人嗡嗡的议论起来,交头接耳的议论着哪些人会成为幸运儿。一甲三十八名那是成绩最好的三十八个人。一甲进士有留在京城为官的资格,即便不在京城为官,也不必候缺候任,可直接授予官职赴任。二甲三甲便没有这个特殊待遇了,他们没有留在京城的资格,必须在外地为官历练,而且必须排队候缺。在上任为官之前,他们只是候补官员,无权无职,只是承认他们的官职品级罢了。至于前三甲,那更是荣耀无比。状元榜眼探花簪花着红袍游遍汴梁长街,万人争看状元郎,那是何等的荣耀。 吴春来说完了该说的话,转头看向钱谦益,钱谦益微笑点头。吴春来举手大声喝道:“张榜!” 呼啦啦,黄绸金榜在几名士兵手中展开,巨大的金榜像是一面面辉煌的旗帜在风中飞扬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这几面旗帜,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黑色的小字,那上面都是幸运儿的名字。 金榜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便是一甲首榜。几名士兵很快便将一甲金榜固定宰了长长的告示栏上方。盖着血红色玉玺大印的金榜上,三十八个醒目的名字被按照名次的顺序依次从右向左排列着。所有人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到了前三甲的名字上。有人情不自禁的高声读了出来。 “一甲第一名状元,林觉,两浙路杭州府人。一甲第二名榜眼,杜微渐,京东东路海州人。一甲第三名探花,刘西丁,淮南西路舒州人。……” “果然是那个林觉。之前传闻便是他。皇上巡察考场时当时便要钦点他为第一,现在看来此事是真的。厉害啊厉害。” “是啊,这个林觉在下读过他的词,当真是才高八斗之人。大考之前,我便估摸着他会拿第一了。哎,人比人气死人啊,我怎么就没他那般才情呢?那个杜微渐也是个才高八斗之人,我认识他,他没拿到第一,估摸着要不开心了。” “咱们还是找找自己的名字吧,莫替他人操心了,二甲三甲公布了。” 长达十几米的二甲三甲金榜在说话间已经被张贴在一甲金榜下方。九百多个幸运儿的名字依次写在上面。所有的人都开始伸着脖子瞪着眼睛在金榜上找自己或者是自家参加大考的人的姓名。不多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之声。找到了想要找到的名字的人发出惊喜的大叫,疯了一般的冲出人群去报喜。而没找到的人依旧焦急的瞪着干涩的眼珠子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中重头找过。 随着时间的推移,广场上欢腾之声此起彼伏。高中金榜的举子们欢喜雀跃,有的却也欢喜的嚎啕大哭起来。十几年甚至二十多年寒窗苦读,终于有了回报,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都松弛了下来,从此再不必为此煎熬,这种感觉他人如何能体会。 很多人为了读书荡尽家产,妻离子散。受了无数的白眼和嗤笑,遭受了无数的指责。今日终于高中金榜,以往的一切痛苦都烟消云散,怎不令他们欣喜若狂。 科举虽然残酷,但在这一时刻,他却给了这个时代某些普通人一个公平向上,突破阶级固化的机会。哪怕就是这么一点点的机会,一点点的希望,微小如黑夜之中的萤火之光,那也比完全没有任何的光亮的漆黑要好。什么叫改变命运,这就叫改变命运。科举高中,就是如鲤鱼跳龙门一般,从此风云际会,一步登天。 杭州府林觉夺得一甲头名状元的消息也很快传遍了整个广场。林觉等一杆人等也很快得知了消息。为了确认无误,林虎用他强壮的身子杀出了一条血路,亲眼做了最后的证实。 谢莺莺绿舞等纷纷向林觉道贺,而刚刚知道此事的谢丹红和红袖则惊讶的呆若木鸡。她们哪里想到,林公子居然高中了,而且是头名状元。平日里还跟林公子嘻嘻哈哈的,这一下可再也不敢了。当然,她们也是高兴的要命。林公子中状元了,要当官了,也就是说,江南大剧院也有了靠山,以后的日子便不用担惊受怕了。 众人欢喜道贺的同时,林有德却面色黯然。虽然早有预感,但当自己落第的事实摆在眼前时,已经做了心理预期的林有德还是黯然神伤。半辈子读书就为这一场梦,如今梦碎了,心中百般滋味难以名状。 林觉看出林有德的失落,沉声安慰道:“有德堂兄,不用太在意。那日我跟你说了的,未必非要登科入仕,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也挺好。我已经想好了,给你安排个差事。家里船行的差事有些不适合你,所以我想让你来大剧院做事。我跟丹红姐莺莺都说了,咱们杭州城的江南大剧院如今缺个管事的,你回去后便替我们管管那大剧院的事。薪酬一月十二两。当然了一切基于你的意愿,你不愿去也没事。总之,我要告诉你的是,不要因为科举失利而消沉下去。” 若是在以前,林有德是绝对不会去大剧院里做事的,因为一直以来,他以正派读书人自居,觉得大剧院还是一些歪门邪道的娱人之所。但现在,他早已改变的观念,知道林觉的剧院是正正经经的营生,早已没了什么偏见。但林觉要他去当杭州大剧院的管事,那明显是照顾自己了。自己什么都不懂,能当什么管事?林有德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林觉公子,我愿意去大剧院做事,但管事我是做不来的,没得坏了大事。我便只去打打杂,工钱你一个月给个三四两纹银便可,我也只值那个价。你若让我去做管事,我反倒不安心,拿再多的银子也是不安心的。”林有德苦笑道。 林觉点点头,林有德身上的品质还是质朴的,也并非见钱眼开之人。这样的人还是能靠得住的。随着生意的扩大,自己也确实需要一些体己人帮衬,譬如现在的杭州的两座大剧院便处在让人代管的阶段,这多少是不放心的。 “这样吧,有德堂兄,你这次回去挂个副管事的名,专门替我们管钱财出入之事。你是读书人,对此也得心应手。慢慢的你对事情都熟悉了,再提拔你为管事。至于工钱嘛,十两纹银一月。嫂夫人也不用在别家缝补浆洗了,也去剧院洒扫跑腿,这样一年下来,你们便可换个宅院,日子也过得丰裕了。你看如何?” 林有德还待推辞,生恐自己不能胜任,谢丹红在旁道:“哎呀,你这个人怎地磨磨唧唧的。今日是林公子高中状元的大喜日子,谁有空跟你在这磨叽。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连管账都管不好,还读的什么书?岂非惹人笑话。真是的。” 林有德愣了愣,心中有股子怒气,自己居然被一个青楼老鸨子给鄙视了。她都能开门做生意,管着一大帮人服服帖帖的,自己反倒不如她?当下不再犹豫,点头应了。一旦应了下来,今后也有了谋生的职业,林有德的心也安稳了下来。 广场上,基本上金榜有名之人都已经得知了好消息,一千余名幸运儿也各自喜笑颜开的带着亲朋好友们去庆贺。但尚有不少榜上无名的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眼巴巴的围在告示栏前仔细的寻找自己的名字,生恐是看漏了。 然而,看漏了的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多看一遍便多一次失望。寒窗苦读十几年的辛苦在最后关头付诸流水,心中的悲痛难以言表。对比金榜题名者的喜笑颜开高谈阔论,再看看失意者的失魂落魄,形如走肉的样子,不免让人唏嘘感慨命运的残酷和造化。高中金榜者身边都围着一群群的人,道贺之余也乘机攀附交情,附和说话,可谓是春风得意。而落榜者身边无人安慰,甚至连陪同前来的亲人朋友也是一副奚落埋怨的样子。境遇之迥异可谓天差地别。 有时候人生就是这么残酷和直白。胜利者通吃一切,失败者痛不欲生。胜利者享受人人艳羡的目光,享受着赞美和阿谀,失败者遭受的只是白眼和冷漠,无人可怜和同情他们。 在这个时候,最容易产生悲剧。 “哈哈哈,好险好险,我名列三家第九百七十名,只差一位便名落孙山了。还好我命好。我这要是落了榜回去,还有脸见人么?我来时的路费都是东挪西借的,遭受了不少的白眼和奚落。这会子回去,我倒要看看那些不肯借我银子的人怎么说?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嘿嘿,这才叫快意人生。” 御道旁的上马青石旁,一名身材矮小的幸运儿正在指手画脚吐沫横飞的说话,身旁一群围观者连连点头,纷纷附和。一名落榜的学子低着头正行尸走肉般的经过,听到这番话后愣愣半晌,猛然想起自己来时也是跟他类似。借路费时许诺高中时加倍奉还,这下倒好,回去拿什么还?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家中妻儿嗷嗷待哺,今后如何度日? 本来已经心如死灰,闻听此人言语更是万念俱灰,全无生念。于是乎仰天长叹,猛地冲向青石碑,咚的一声撞到头破血流。周围众人吓得大骇惊叫,禁军士兵们问询而至,探了鼻息,人却已经没了。于是士兵们便抬了尸体搁在朱雀门西南角的道口的寺庙暂存,之后再处理,恢复广场上的秩序。人们唏嘘惊骇一番后,不久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这满怀希望踌躇满志而来的一条性命,最终便葬送在这科举场上了。 事实上,这些事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哪一年科举两次大考不得饶上几十条性命去。这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一甲进士很快被召集至御街东侧的固定地点集合,由一小队禁军士兵护送前往内城大庆门宫门前汇合。一大帮子百姓们熙熙攘攘的跟随前往瞧热闹,沿途经过汴河两岸热闹的街市之时人群又不断的增加,将整条宽逾二十丈的御道堵得水泄不通。 林觉见到了本科的榜眼杜微渐和探花刘西丁,这二人也都是一表人才的青年才俊。相较而言,杜微渐似乎孤傲了一些,在和林觉见面之时,可从他眼神中看出他的不服气。作为京东各路颇有名气颇为自负的名士,杜微渐一直不肯参加科举大考。他曾公开放话说,自己一旦参加科举,必是要中状元的,没人能从他手里夺走第一名。但现在却得了个第二。或许正因如此,他才有些不服气吧。 相较而言,刘西丁便谦逊的多了。此人相貌普通,但气度沉稳。年纪也明显比林觉和杜微渐大了几岁。说话彬彬有礼,对林觉也很客气,林觉对他的印象也好了许多。特别是当林觉听说刘西丁曾经在松山书院跟随薛谦方敦孺读过一年的书的经历时,更是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两人言谈甚欢时,杜微渐在旁负手不语,压根也不想参与进来。 在人潮的簇拥之下,满面春风的新科一甲进士们抵达了大庆门前广场。大庆门前广场也是两府各衙所在之处,所以是不允许百姓们随意进来的,特别是这么多看热闹的百姓。士兵们将看热闹的百姓和跟随的家属们堵在了广场之外,三十八名新科进士们则被带到了大内宫门之前。 早有宫内的内侍在宫门前等候,验明身份之后,新科进士们被内侍引导着从宫门进入大内,穿过宣佑门,过紫宸殿、需云殿抵达平日早朝的崇政殿。走上高高长长的石阶,进入崇政殿之中,很多人眼里都泛起了泪花。这虽然只是一段路而已,但这才叫真正的登堂入室的过程。能进入这大内皇宫之中,能立足于这金碧辉煌崇政殿内,自己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和艰辛。而此刻,梦想成真了。 郭冲早已在侧殿等候着这些人。众人叩拜行礼,高呼万岁。郭冲心情大好,每人赏赐一杯酒,举杯和众人痛饮,祝贺众人金榜题名。之后,郭冲又说了一番勉励之言,无非便是勉励众人入仕之后要为国尽忠,为民效力,为朝廷分忧,当一个合格的官员。要将心中所学用于治国理政,不负天地百姓,清正廉洁云云。 圣训完毕,接下来便是给前三甲的三人赐红袍、簪花羚,赐五花御马,派出殿前司马军仪仗护送巡游。这是本科大考最后的高潮时刻,也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候。全城上下人等都在等着这一刻,一睹今科前三举子的风采。 见驾完毕,从宫中出来,巡游仪仗和兵马随从已经准备完毕。状元榜眼探花依次上马,鸣锣开道,鼓乐相随,一路出了广场向南来到御街之上。 第五一八章 榜下捉婿 被堵在外边的百姓们见到巡游的队伍立刻纷纷喧闹了起来,掌声喝彩声尖叫声响成一片。拥堵的百姓们不用官兵驱赶便自动的让开一条通道供巡游的队伍通过。街道两侧的的店铺和二层木楼上挤满了人。人人艳羡的看着那三名幸运儿。有人朝街道上往下撒着花瓣儿,当真是花瓣如雨、赞声如潮、人如玉、马如龙,人生得此时刻,夫复何求。 巡游的路线是从御街往西过浚义桥大街,经太平兴国寺横街往西直抵内城西城梁门广场。然后折而往南,从汴河水门折返往东,经汴河大道一路东来至内城东门丽景门为止。整个巡游路线都是固定的,这是汴梁城最繁华的一片地方。倘若当真要是内城外城都巡游一遍,怕是到天黑也未必能走完。 人潮簇拥着巡游队伍一路往西,过了浚义桥街后不久便抵达了太平兴国寺广场。这里的百姓更是密集。街道两侧的楼宇也都是两层的,上下左右,甚至路边的树上都挤满了人。人们高喊着状元郎榜眼探花郎的名字,穿着大红袍的三人也频频挥手致意,拱手行礼。 就在穿过广场西首即将抵达梁门大街之时,突然间前方街道上鼓乐唢呐之声大作。好像是一只送亲的队伍突然出现在前方的街道上,将巡游的队伍前进的路线堵了起来。巡游的队伍不得不停了下来,一名护送巡游的殿前司骑兵头目忙策马上前去查看。 林觉坐在马上伸着脖子往前方去瞧,他发现前方送亲的队伍有些奇怪,除了一顶红绸花装饰的大轿,以及吹吹打打的七八名吹鼓手之外,后方跟随的数十人都空着手,短打扮。也没抬着礼品嫁妆什么的。 “让开让开,新科状元榜眼探花郎巡游京城,你们不要挡着路。先让开半边。这么多人堵在路中间作甚?”骑兵小头目上前交涉着,这是迎亲的队伍,也不能触人霉头,只能好言商议。 “吕校尉,认识老夫么?”轿子后边一名老者现身出来笑眯眯的说话。 殿前司骑兵小头目叫做吕清,平素负责宫门门禁守卫,对经常出入大内的官员那可是熟的不能再熟了。一见老者现身,顿时便认了出来。 “哎呦,这不是钱副相么?您怎么在这里了?适才不还见您在宫中带着新科进士们见驾么?”吕清忙下马行礼。 钱谦益呵呵笑道:“是啊,适才我是主考官啊,自然是要带着新科进士进宫见驾。现在我交了差事了,大考结束,我也不是主考官了。” 吕清忙道:“原来如此,那钱副相这是家里有什么喜事么?这是要送亲还是接亲啊?” 钱谦益哈哈笑道:“不送不接,老夫是来抢亲的。吕校尉,着你的人可不要误会动手,老夫要来捉个人回家当女婿。你可不要坏了老夫的事。” 吕清愕然道:“抢……抢亲?抢谁?” 钱谦益伸手朝前方坐在马上左顾右盼的林觉一指道:“便是今科状元郎。老夫要来个榜下捉婿,抢回家当女婿了。吕校尉,榜下捉婿你懂的吧,咱们大周朝可是有这个规矩的。此事可不犯法。吕校尉,让开了,老夫要动手了。” 吕清惊愕的张大嘴巴,眼珠子差点掉到地上去。榜下捉婿,他岂能不知?这可是大周朝流行的一个婚姻的风俗。自隋唐以来,婚姻的门当户对之风渐有衰落,大周立国以来,文人地位节节攀高,这便衍生出一种风俗,金榜提名者鱼跃龙门之后,无论出身高低,都成了人见人爱的香饽饽。所以在婚姻的选择上,将女儿嫁给读书人,这基本上是豪门富户的共识。 然而,毕竟能金榜题名的人数还是不多了,所以这是个竞争激烈的市场。故而每一科科举之后,有人便开始直接在金榜发布之日派人将高中者请回家里议论婚姻。对于这些读书人而言,虽然金榜题名,但很多人都是贫寒出身,地位低下。如今有豪门富户的千金愿意嫁给自己,自然是既满足了心理上的需求,又满足了经济上的条件,双方自然是一拍即合。 此风盛行之初,有人诟病这种不合礼节的行为。然而此举却被朝廷所鼓励。大周朝第三代皇帝真宗帝闻此事不但没有禁止,而且写下了所谓的“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劝学诗篇。这其中便是半认真半调侃的肯定了这件事。 大周朝重文抑武是基本国策,正是为了大周朝的长治久安着想,为了将所有能导致重蹈前朝覆辙的隐患都消除,将兵权集中在皇帝手中。所以任何能宣传读书好,读书光荣的事情都不能放过。站在真宗的立场上,这件事正是用来宣传的最好借口。 之后又有人推波助澜写出什么“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诗句,仿佛金榜题名之后便该洞房花烛一般,人生得意之时的双喜临门成为了一种时尚。所以这榜下捉婿之风便开始盛行起来。 一开始是请回家,再后来僧多粥少,两家三家看上了一人,便开始抢人。闹得沸沸扬扬,成了京城一道独特的风景。在很长时间里,这是每科大考之后百姓们翘首期盼的一个八卦娱乐的内容,一个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当然,这一切必须你情我愿并合乎伦理。假如你捉了个已经家有妻室的新科进士,便只能自认倒霉放人。京城流传着一个笑话,锦绣年间,京中一家大户相中了一名新科进士,于是派出数十家奴从红榜下不问三七二十一便绑他回府中。当大户人家的主人问他愿不愿意时,那进士道:“我自然是愿意的,但不知道我家中老妻愿不愿意,可否容我回家和老妻商议一番。”一时间满堂哄然大笑,于是放了那进士离开。 但笑话归笑话,这充分说明这种榜下捉婿的风俗已经到了一种饥不择食的地步。不考虑年纪长相,甚至连对方是否成亲也都不打听了,闹出笑话来也是难以避免的。 然而,这种事情终究会带来一些不好的事情。锦绣年间,连续出了好几桩影响颇大的事情。有人心术不正,中了进士后便想另觅高枝另娶豪门大户千金为妻,于是便隐瞒家中有糟糠之妻的事实。最终闹得事情败露,身败名裂。更有甚者,当年江南东路一名新科进士闹出了一桩大案子,为了隐瞒事实,娶当朝吏部侍郎的千金为妻,他居然亲手杀了家中的结发之妻。这件案子闹得全国沸腾,很多人都开始对榜下捉婿的风俗开始反思,并请求朝廷禁止。 出了这些事之后,榜下捉婿的风俗便渐渐的冷却了下来。其实也不是朝廷明文禁止,而是朝廷宣布不鼓励这种风气,鼓励正常婚嫁之风,特别是对于京城豪门大户之家特别给予了告诫。这么一来,豪门大户们也不想趟这趟浑水,这些人一旦退出,榜下捉婿之风自然式微。毕竟小户寻常人家你即便捉了那些新科进士们进门,人家也是肯定不答应的。只有富家豪门千金才有真正的吸引力。 二十多年来,榜下捉婿的风俗几近消弥。人们已经很少谈论此事,但不等于无人知晓这个风俗。 所以,当钱谦益摆明说他要榜下捉婿,抓状元郎回家成亲,对吕清而言,自然是惊愕无语。但这件事不犯法,朝廷又没明令禁止,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吕校尉,你放心,这事儿跟你无关,回头皇上那里老夫自去解释。吕校尉带着榜眼和探花郎继续游街便是。来人,快给我捉人,别让状元郎给跑了。”钱谦益吹着花白的胡子大声叫道。 身后那数十名壮汉闻言蜂拥而上,叫喊着朝前方巡游队伍冲过去。 “干什么?干什么?”殿前司骑兵们大声叫嚷说,有的已经开始抽兵刃。 “都不许动手!这钱大人府上榜下捉婿,兄弟们都看着就好。”吕清反应过来,大声喝令道。 “榜下捉婿?”士兵们和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们都惊愕无语。所有人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壮汉们一拥而上,堵住了状元郎的马儿。将状元郎从马背上给揪了下来,七手八脚嘻嘻哈哈的将他半扛半托的带走。 林觉也是一脸茫然,他可不知道有榜下捉婿这回事。看见一伙壮汉直愣愣的朝着自己冲来,二话不说便将自己拖下马背抓走,林觉慌的不行。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林觉手舞足蹈的挣扎着。 “嘻嘻,状元郎,你莫要挣扎,你的好运气来了。咱们钱副相要召你为东床快婿了。这是双喜临门呢。” “就事,这等好事,多少人梦寐以求呢,还闹腾些什么?新姑爷将来可要对小的们好些。多赏些银钱,嘻嘻。” 众汉子七嘴八舌的笑闹着,抓手的抓手,抓脚的抓脚,掐肩膀的掐肩膀,搂脖子的搂脖子,林觉本就没什么武功,根本动弹不得。无论如何挣扎,用出去的气力都是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第五一九章 火烧眉毛 “钱副相?哪个钱副相啊。”林觉终于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了。他不知道榜下捉婿是什么,但他对钱副相可是敏感的。因为昨天林伯年来商量的婚事不就是钱副相么? “状元郎,钱副相您都不知道么?本朝不就一个钱副相么?很快他就要成为你的老丈人了。嘻嘻嘻。”有人笑着答道。 林觉完全明白了,这个钱副相就是昨晚林伯年口中的那个钱副相,居然光天化日之下抢亲,这简直不可理喻。林觉挣扎的更加大力了,但是他依旧被架到了大轿前,紧接着一张苍老的满是皱纹须发皆白的满是笑容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林觉,状元郎。认得老夫是谁么?” “钱大人,你这是做什么?我可没答应要娶你的千金,你这样是强迫我,我不会答应的,你抢我去也是没用的。”林觉大声叫道。 钱谦益笑眯眯的道:“用不着你答应,你林家家主已经写了婚书了送了聘礼了。吴春来大人做媒。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都有了。这是接你去拜堂成亲呢。状元郎,你莫要这样,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想当我钱某人的女婿么?好好的配合,将来我会照应你的。呵呵呵。” 林觉惊愕无语,惊觉落入圈套之中。林伯年昨晚每得到自己的同意,居然想出了这个法子,替自己做主。利用这榜下捉婿的风俗绑自己去成亲了。这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都有了,倘若被他们强行摁着拜堂成亲,再往洞房里一扔,一夜过来,大事去也。即便自己不碰那钱家小姐,也无法摆脱钱家女婿的名分了。倘若反悔,那可是坏人名节之后悔婚,那是要受到严惩的。 “我……我已有婚姻之约,不能娶你家小姐。”林觉情急之下大声叫嚷道。 钱谦益的脸色沉了下来,喝道:“状元郎,莫要胡闹。你说有婚姻之约,那是谁家女子?你倒是说出来听听。” “这个……”林觉张了张嘴,突然无话可说了。高慕青的名字是不能提的,小郡主的名字更是不能乱说,浣秋也身故了。那还能说谁呢?绿舞?莺莺?明显她们的身份都是侧室,说了也是没用的。 “说不出来了吧,呵呵,何必呢。来人,请状元郎上轿。”钱谦益喝道。 众汉子掀开了轿子帘将林觉往里边塞,林觉抓着轿杠死活不撒手。街道旁边,林虎绿舞谢莺莺等人终于挤到了左近,她们也刚刚从周围人的口中得知什么叫榜下捉婿,绿舞急的都要哭了。 “公子!”绿舞尖声哭叫道。 林觉听到绿舞的声音,从大汉们的胳膊大腿的缝隙里朝这边瞧,看到了哭得稀里哗啦的绿舞她们。 “救我!”林觉叫道。 “叔,我来救你。”林虎窜了出来,但瞬间便被几名壮汉抓住手臂,任凭他如何挣扎也挣脱不开。旁观百姓还在旁数落他道:“这小厮,真是不懂规矩。榜下捉婿是好事,你该替你家公子高兴才是。” 林觉身子抵抗不住众大汉的气力,正一寸一寸的被挤进轿子里去。 “公子!呜呜呜,怎么救你啊。”绿舞抹着眼泪大哭道。 “去找人帮忙……”林觉叫道。 “找谁啊?我们能找谁啊。”绿舞手足无措道。 “去找……”林觉话没说完,便被轰隆一下塞进轿子里。两名壮汉紧紧的把着厚厚的轿帘。两侧众汉子也死死的顶着侧首,任凭林觉在坚固的木轿里折腾也无法脱身。 钱谦益满面笑容一声令下,轿夫们立刻起轿,锣鼓唢呐的声音高了八度,鞭炮也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抢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起身,在周围众百姓的欢声笑语之中掉头往南而去。 绿舞谢莺莺林虎等人急的不知所措,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公子被人强撸了去,几个人哪里见过这般阵仗,都急的哭了起来。倒是谢丹红和林有德岁数大,有些定力。 “你们莫要哭了,赶紧想办法救林公子,他不是要我们找人帮忙么?咱们的赶紧想想找谁来救。”谢丹红拍着巴掌叫道。 林有德点头道:“正是,赶紧的,被掳回家拜了堂成了亲便全完了。” “可是……我们能找谁呀?公子话说了半截,我们也不知道去找谁啊。谁我们也不认识啊。”绿舞眼泪汪汪的道。 “找家主吗?”林虎叫道。 “找他有个屁……什么用?这件事就是家主同意的,没听说那钱大人说,家主都写了婚书,送了聘礼么?还去找他?家主这事儿做的太……太不地道了。”林有德咬着牙说道,能把老实人气成这样,也算是头一回了。若不是林有德有些修养,此刻怕是脏话都要飚出来了。 “就是,就是这老小子捣鬼,真不是东西。对自己家里人做这等龌蹉阴险的事情。”谢丹红毫不客气的骂道。 谢莺莺擦着眼泪道:“那去找公子的老师方先生,他应该能管吧。还有严大人,他们不能见死不救吧。” “对对对,找他们去,他们定会出面管的。他们一定能救林觉。”谢丹红拍手叫道。 “不成。”林有德皱眉道。 “怎么?”众人齐问道。 “钱副相可是当朝副宰相,无论是严大人还是方中丞都没有办法阻止此事。官职也不比人家大,而且理由也没有啊?这可是家主定下的婚事。且不说能不能找到他们,就算找到了,又能怎样?钱副相会买帐?”林有德沉吟道。 “那可咋办?那岂不是没人可找了?林觉叔岂不是要被逼着成亲了?完了完了。叔刚才到底是要我们找谁来救呢?”林虎愕然道。 绿舞咬着下唇不让眼泪落下来,突然间,她眼睛一亮,大声叫道:“我知道了,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他定是要我们去找她来救。” “谁?”众人齐声问道。 “郡主啊,此时不找她找谁?有人要抢她的……她的……人,她难道袖手旁观?而且她们家是王爷啊,比副相可大多了。真要闹起来他们难道怕这个钱副相?”绿舞叫道。 众人恍然大悟,这里的几个人都知道林觉和小郡主之间的关系。绿舞是没好意思说明白罢了,有人要抢小郡主的心上人,小郡主岂能袖手旁观?这件事最急的应该是小郡主才是,该立刻去禀报小郡主才是。 “绿舞妹子说的没错,咱们得立刻去报信,告知郡主。她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这样,咱们现在分头行动。小虎你去找方先生禀报,绿舞妹子,我们两个去找郡主报信。你去相国寺郡主的宅子,我去梁王府去,以防扑空了。事不宜迟,立刻动身。”谢莺莺出奇的冷静起来,立刻做出了决断。 “好!听你的。”绿舞和林虎点头答应。 “那我们呢?”谢丹红和林有德忙问道。 “妈妈和有德大哥跟着那抢人的队伍盯着,别让他们把公子弄到找不到的地方去便成。倘若只是去钱副相的府里,倒也没什么。我们虽不知道他府邸在何处,但小郡主是定会知道的。”谢莺莺急促的道。 “好!”林有德和谢丹红齐声答应。 几人立刻分头行动,各自气喘吁吁的飞奔而去。 大街上,巡街的队伍继续前进,不过少了一个状元郎,顿时人气少了一大半。绝大多数人都是冲着状元郎来的。现在只剩了榜眼和探花两位,跟随的人群也少了很多。倒是往南的街道上百姓们拥挤不堪,都忙着去瞧状元郎被人家榜下捉婿的热闹去了。两位榜眼和探花郎颇为尴尬,特别是榜眼杜微渐,脸上阴沉的倒像是锅底一般。大考屈居人下,人气又没人家旺,着实是有些伤了他骄傲的自尊心。 …… 大相国寺西北,小郡主郭采薇的住处后宅,小郡主正百无聊奈的坐在后园假山上的凉亭里发呆。已经十余日没见到林觉了,小郡主心里着实难受的很。之前几日小郡主不得不被梁王郭冰限制在西北湖畔的旧王府之中,根本没法离开半步,也没机会溜出来,着实让小郡主烦恼不已。 小郡主刻意的讨爹爹开心,便是想让郭冰松口让她能出来找林觉见一面。然而郭冰就是不答应,死活不肯。小郡主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天天抱怨旧王府里的景色不好,地方沉旧潮湿,住的人不舒坦。为了让爹爹相信,小郡主不惜在王府后园呆了一下午,让蚂蚁在手臂上咬了很多红包,将这红包展示给郭冰看,说房间里到处是蚂蚁和毒虫,根本不能住云云。 郭冰虽然并没发现自己的住处有什么毒虫蚂蚁,但他也心疼女儿被虫子咬,于是便答应小郡主搬到大相国寺的大宅子里。小郡主还以为计谋得逞,直到动身之时才明白,原来爹爹也要搬来住,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没精打采了。 不过后来想想,住到大相国的宅子里,起码有机会能见到林觉。林觉或许会来这里找自己,总比住在旧王府要好。因为林觉甚至都未必知道旧王府所在的位置。 第五二零章 搬救兵 王爷一家是昨日才搬来此处的,郭冰和王妃也住在后宅隔壁的院子里。王爷夫妇住在这里,郭昆自然也要搬来。此刻,小郡主坐在亭子里掐着草叶想情郎的时候,王爷父子就在东边隔着一堵花墙的院子里的回廊下对坐说话。他们说的什么,郭采薇一点也不想知道。她只在想林觉这会儿在做什么?听说今天要放金榜,他若中了状元的话,穿着红袍骑着大马在街上巡游的样子必是神气的了不得。可惜自己不在身边向他祝贺。而且还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爹爹才会接受林觉,自己才能跟他见面。 豪宅门前,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绿舞冲上了大门石阶上,因为跑得太急,天气也太热,喘不过气来的绿舞伸手扶着门前的石狮子弯腰剧烈的喘息,竭力调匀气息。 “干什么的?这里是私人宅邸,可不是你们歇脚的地方,快走开。”靠在门前闲聊的两名门人见状忙上前呵斥道。 绿舞站起身子一边用袖子擦汗一边行礼道:“两位大哥,敢问梁王府郡主可在此处?” 两名门人愣了愣,其中一人皱眉道:“你是何人?你认识我家郡主么?” 绿舞连连点头道:“自然是认识的,郡主在么?烦请两位大哥替我通禀一声,就说绿舞求见。” 两名门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是疑惑。其中一人沉声道:“我家郡主确实在家,但你说跟我家郡主熟识,我们却不信。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能够跟我家郡主认识的人。” 门人的话倒也不是故意羞辱,绿舞衣着朴素,而且一个人在大街上乱跑,此刻又满头大汗云鬓散乱,看起来就不像是能跟王府郡主能够结交的人,他们当然不信。 绿舞听到小郡主确实在宅子里,眼中露出喜悦的光芒,倒也对门人话语中的不敬毫不在意。 “二位大哥,奴家确实和郡主认识的,不信你们禀报她便知道了。我有紧要之事要禀报郡主,求你们替我通禀一声好么?求求你们了。” 一名看门人皱眉道:“莫要编瞎话了,我们可不会上当。再说了,王爷有令,不许任何人打搅郡主,更别提去见郡主了。快走快走,再不走可要轰了。” 绿舞心中大急,要是见不到小郡主,公子可就救不成了,这可是天大的事情。 “求求二位大哥了,我真的有急事要见郡主,你们帮帮忙好么?我有银子,我给你们银子当幸苦费。”绿舞从腰间褡裢中取出一锭银子来捧在手里哀求道。 “少来这一套,当我们没见过银子么?再不走我们真的不客气了。”两名门人不为所动。 王府的规矩之严绿舞可不知道,这种拿钱通融的事要是被人知晓,两人怕是要被活活打死。所以她拿银子的举动反而是适得其反了。两名门人已经撸起袖子走了过来。 绿舞实在没办法了,突然咬牙蹬蹬蹬低头快步往宅子里冲去。这想法也太幼稚了些,这等高宅大院岂会轻易被她闯入,就算她闯进了门,那也根本跑不出几步。 “直娘贼,还敢硬闯。”两名门人怒骂道,横着身子挡住去路,没费什么气力便抓住了绿舞的胳膊,两人托着绿舞便往台阶下走。 绿舞一边挣扎一边朝着那高高的宅门尖声叫道:“郡主,郡主,你在哪里?我家公子出事了,求你赶紧救救她。郡主,郡主。” 绿舞自己也知道,这种呼喊其实是没有用的。这宅院里自己也跟公子住了两天,三进四开的大宅院,后宅根本就听不到前面的任何声响。绿树假山长廊掩映的后宅很是清静,外边的嘈杂声都很微小,更何况是隔了好几进宅院的距离。 两名门人将绿舞拖到台阶下,用力一推搡,绿舞摔倒在地上,胳膊着地,疼得钻心。小姑娘忍住眼泪,爬起来一边继续叫喊着一边朝大门再此冲去。 “他娘的,原来是个女疯子。快走,再不走可要送开封府打板子了。若不是看在你是个小姑娘的份上,我们可要动手了。你若再不识相,可休得怪我们。”两名门人厉声喝骂道。 绿舞冲了两步,再次被两名门人抓住胳膊。绿舞死命挣扎,一名门人骂道:“这女子怕是真疯了。” 另一人抽出腰间皮鞭骂道:“真疯假疯一顿鞭子下去就知道了。就算是疯子也怕皮鞭子。” “嘿嘿,下手轻些,毕竟是个姑娘家。”另一人笑道。 “狗日的还挺怜香惜玉的。”握鞭子的门人笑骂,扬手抖了下鞭子,皮鞭在空中发出啪的一声响。绿舞闻声肩头一缩,面露恐惧之色。 “怕啦?怕就别在这里捣乱了,快滚。”持鞭门人笑骂道。 绿舞咬咬牙,张口大叫:“郡主……郡主……” “直娘贼!这可是你逼我的。”持鞭门人怒气勃发,挥鞭而起,朝着绿舞的身上抽打过去。 绿舞心中既胆怯,却又不肯放弃,眼泪汪汪的想道:为了公子,我别说是挨顿鞭子,便是掉了脑袋又怎样?只恨我没办法见到小郡主,若能见到,挨十顿打也成。 “住手!”皮鞭落下的刹那,门口石阶上传来一声断喝。持鞭的门人闻声知人,忙勉力收手。皮鞭画了个弧线擦着绿舞的身子抽打在地面的青石上,啪的一声青灰四散,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 “干什么呢?闹哄哄的吵闹?”门口那人喝问着缓步走了过来。 两名门人早已回身赔笑拱手,正欲解释原委时,歪在地上的绿舞忽然叫道:“你莫不是……沈昙沈统领么?” 出来的人正是沈昙,他在带着人在前院巡视查卫士的岗,听到大门口吵闹不休,所以赶来瞧瞧出了什么事。见门人正欲鞭打一名女子,这才出声喝止。沈昙是江湖人物,最忌讳对女人动手,所以不管如何,先喝止了再说。 沈昙听到绿舞说出她的身份,愣了愣眯眼瞧着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的绿舞,见这女子似乎有些面熟,但却有些想不起来是谁。 “沈统领,我是绿舞啊,我家公子是林觉,我是他身边的绿舞啊。”绿舞叫道。 沈昙哎呀一声,快步走近皱眉道:“果然是绿舞姑娘,你怎么在这里?这又是怎么回事?” 在杭州时沈昙和林觉交往不少,虽和绿舞没说过话,但对林觉身边这个小丫鬟还是认识的。故而绿舞一提,他立刻便想起来了。 “沈统领,麻烦你带我去见郡主,我家公子有难,求你们救救他吧。”绿舞起身急促的叫道。 沈昙惊愕道:“林觉公子有难?到底怎么回事?” 绿舞以最快的速度将适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沈昙听后苦笑不得,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事情有些急迫。沈昙是知道小郡主和林觉之间的事情的,自然也立刻意识到此事必须立刻禀报郡主。 “快随我来,我带你去见郡主。”沈昙无暇多想,立刻说道。 绿舞连声道谢,拢了拢头发拍打了身上的灰尘跟着沈昙快步而去。两名门人站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无言。 “原来果真是跟郡主认识的,沈统领都这般客气,看来是有来头的啊。我们居然拿鞭子打她,这可麻烦了。” “都怪你,也不拦着我点。娘的,搞不好咱们要吃苦头了。” “是你拿鞭子出来的,还说什么真疯假疯打一顿便知道了。现在倒来怪我。” “……” 两名门人站在阶下兀自相互埋怨不休之时,沈昙带着绿舞穿过数道庭院直奔后宅。两人进了垂门走在回廊之中的时候,不远处假山凉亭上的郭采薇居高临下看到了这一幕。郭采薇一眼便认出了绿舞,惊讶的挥手叫了起来。 “是绿舞么?我在这里。” 绿舞抬头看到挥手的小郡主,高兴的差点落泪,忙摆手叫道:“小郡主,是我。我有急事禀报。” 小郡主闻言一惊,从凉亭上飞奔下来,奔到回廊转折处。绿舞上前跪拜,尚未开言,眼泪便已经流下来了。 “怎么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小郡主惊愕问道。 “郡主,救救我家公子吧,呜呜呜。”绿舞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郭采薇慌了手脚,心里发沉,难不成林觉出了事不成?当下连声追问,绿舞也知道不能耽搁,于是快速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郭采薇闻听此事惊的脸色发白,突然拔脚便走。沈昙忙叫道:“郡主去哪里?” “救人去啊,沈昙,快召集人手跟我一起去抢人。”小郡主叫道。 沈昙苦笑道:“郡主,这怕不成吧。那可是榜下捉婿啊。护卫的殿前司骑兵都不管,咱们去抢人算什么?钱谦益是嫁女儿,又不是要杀人,咱们不能这么去吧。” 小郡主怒道:“正是因为他要嫁女儿,所以才要去抢人。沈昙,你不去我自己去。” 沈昙皱眉道:“郡主,听我一言,还是禀报王爷和小王爷为好,我适才想了,此事绝不简单。咱们先禀报王爷和小王爷,他们不会袖手不管的。而且,没他们的允许,你也出不了门啊。小人也没法给你调动人手啊。” 小郡主白着脸咬着下唇不语,她知道沈昙所言不假,没有爹爹的允许,自己连这个院子都出不去,谈何救人?得去求爹爹才成。若是爹爹不管不顾,自己便是硬闯也要闯出去。自己未来的夫君被人抢了,自己还顾得了什么? “好,咱们去见爹爹和哥哥。”小郡主伸手拉着绿舞的手急速向着回廊尽头的精舍飞奔而去。 第五二一章 你抢我也抢 绿树掩映之下的门廊之中,正从屋里走出来的小王爷郭昆正立在廊下用手中的鸟食木勺逗着笼中的金色鹦鹉。不久前陪着父王在回廊中喝了会茶说了会话,父王有些犯困,于是小王爷便陪着他回到居所,伺候他躺下,这才来到廊下透透气。 回廊上脚步声响,郭昆将目光从鸟儿身上移开,看向脚步错落之处,他看到了飞奔而来的妹妹和跟在后面的沈昙和一名少女。郭昆将手中的木勺放在食槽里,皱眉走出廊下迎了过去。 “哥哥。”郭采薇冲了过来大声叫道。 “嘘!小声些,爹爹刚睡下。”郭昆忙皱眉道。 郭采薇气喘吁吁的冲到郭昆面前,低声急促的道:“哥哥,帮帮我,林觉出事了。” “怎么回事?”郭昆吓了一跳道。 郭采薇快速的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郭昆闻言惊愕嗔目,继而讶然失笑起来:“搞什么名堂?钱谦益这是在搞什么?怎么闹了这一处?榜下捉婿?几十年没人这么干了,他居然搞了这一手?这算什么?就算榜下捉婿,也是要林觉同意方可成婚的,林觉会答应么?我看不会。妹子不用急。这事儿不过是个闹剧罢了。” “不是啊,哥哥。这可不是闹剧。绿舞,你跟我兄长说。”郭采薇急的跺脚道。 绿舞忙上前来行礼,结结巴巴的将昨夜家主林伯年半夜里来逼着林觉同意婚事的事情说了一遍,并且将适才抢婿现场钱谦益的话重复了一遍。小王爷越听神色越是郑重,觉得事情果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么简单了。如果是林伯年做主,作为家主,他自然是可做父母之命的。而且居然是吴春来做媒人,强行用这种抢婿的手段让林觉成为钱谦益的女婿,这件事便越想越不对劲了。 “小王爷,此事据卑职看来,不太简单。若只是榜下捉婿倒也罢了,但明显可看出这是一个设计好的计划,让林觉无可逃脱。林觉公子已经明确拒绝了婚事,他们还要这么干,这当中必是有什么目的了。这是不是他们刻意拉拢林觉的手段?又或者是故意针对什么人?或许他们知道林觉公子和郡主之间……” 沈昙胡乱的猜测着,但他知道分寸,说半句便住了口。 郭昆心中一动,觉得沈昙的猜测不无道理。难道说这是故意针对王府的行为?知道林觉和妹子关系暧昧,所以故意横刀夺爱之举?用这种手段拉拢林觉,将林觉从王府中夺走?也就是说,其实林觉和妹子之间的事情已经败露?不久后或许便会炒的沸沸扬扬,让梁王府名誉扫地,让妹子难以做人? “哥哥,我请求你放我出去,让我带人去救林觉。妹妹求你了。你知道的,我这辈子除了林觉不可能嫁给任何人,我是他的人,他若娶了别人,那我……那我宁愿死了算了。我相信林觉不是自愿的,我必须要救他回来。哥哥,帮帮我,求你了。”郭采薇苦苦哀求着,她已经毫不顾忌在场还有其他人了,将心里话全说出来了。 郭昆皱眉咂嘴道:“妹子,哥哥也想去救,可是咱们拿什么理由去抢人?人家是榜下捉婿,我们跑去抢人,这是坏人好事。钱谦益也是朝廷执政,回头必将大肆攻讦我们。咱们没有理由,岂不是任他们攻讦?父王哪里必是不同意的。哎!这事儿该怎么办才好?” 郭昆砸拳跺脚,愁的团团转。 “哥哥,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这便去救林觉,你们若拦着我,我便去死。”郭采薇冷声说话,转身便走。 郭昆叫道:“妹子,莫冲动,咱们再想想法子。你一个人去能做什么?也抢不回来啊。” 郭采薇怒道:“我就说林觉是我的夫君,他们抢我夫君成婚,岂不是笑话。” 郭昆愕然道:“妹子……这可不成。你这么一闹,爹爹要被你气死了。爹爹还没消气呢。” 郭采薇跺脚道:“火烧眉毛了,我可顾不了太多了。回头我再跟爹爹告罪便是。爹爹便是杀了我我也没话说,但此刻十万火急,我不能等了。哥哥,你想我死在这里便拦着我。” 郭采薇伸手拉住绿舞的手道:“绿舞,我们走,去救你家公子。” 郭昆跺叫道:“妹子!” 郭采薇根本不听,只拉着绿舞转身就走。就在此时,精舍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薇儿!” 郭采薇一怔转身,郭昆等人也朝门口看去,只见梁王郭冰穿着睡袍神色疲惫的举步而出来到廊下。 “父王!”郭昆转身叫道。 郭冰摆手道:“不用说了,我都听到了,你们吵得那么厉害,当我是聋子么?” 郭昆忙道:“父王,孩儿这便劝妹子不要胡来。您不要生妹子的气。” 郭冰摆摆手,看向郭采薇沉声道:“薇儿,你要去抢回林觉么?” 郭采薇哀求道:“爹爹,女儿求你救救林觉。” 郭冰皱眉道:“你除了林觉谁都不嫁?” 郭采薇咬着嘴唇道:“爹爹,你明白的。好女不事二夫,我身心都属林觉,除了他我不会嫁给任何人。” 郭冰点头道:“好!那你去吧。昆儿,沈昙,带足人手骑马去抢人。” “什么?”所有人都惊愕的看着郭冰,一个个嘴巴张的老大,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父王您说什么?”郭昆咽着吐沫道。 “我说,你们即刻去将林觉抢回来。动作要快,不能让钱家将林觉弄进了家门拜堂,那便迟了。”郭冰沉声道。 “可是爹爹……” 郭昆的话说了半截便被郭冰摆手打断:“你们没明白,林伯年是将林觉当投名状,他要投靠吕中天了。拉拢林觉是为了削弱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力量,同时也是对我王府的削弱。林觉是新科状元,又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还是薇儿的心上人,他们这么做一举数得,狡诈之极。对林觉而言却未必是好事。他们要毁了林觉啊。林觉……嗯……这小子虽然该死,但我不能让我的薇儿伤心一辈子,所以,我们岂能袖手?” “可是……” 郭昆的话再次郭冰打断:“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无非是担心此举会惹来攻讦,怕去抢人没有合理的理由罢了。嘿嘿,榜下捉婿,榜下捉婿,亏他们想的出来。不过他们既然能这么干,我们当然也能。凑巧的是我家中也有个爱女待嫁,那便便宜了林觉这小子了。榜下捉婿本就可以大家一起抢的,谁也没话说,就看谁能抢到手。所以,能不能抢回来才是重点,而不是用什么理由去抢。薇儿,咱们抢个状元郎回来给你当郎君好不好?你该不会再怨恨父王了吧。” 众人恍然大悟,郭昆和沈昙暗叫高明。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既然是榜下捉婿,你能抢我也能抢。抢回来跟郡主成婚,这个理由再合适不过了。 郭采薇惊喜交加,慢慢跪倒在地朝郭冰磕头,流泪叫道:“爹爹,薇儿多谢爹爹了。” 郭冰呵呵笑道:“哎,女大不中留,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林觉倒也配得上你。薇儿,莫要磨蹭了,迟了你的心上人便要被人夺了。还不抓紧去?” 一句惊醒梦中人,郭采薇连忙起身,郭昆沈昙不再犹豫,几人飞奔而出,消失在回廊之间。 郭冰默默的站立片刻,长叹一声,沉声喝道:“来人,替本王更衣,还有,去前面将府中管事的全都叫来,本王有话吩咐。” …… 内城崇明门外大街之上,蜂拥的人潮跟随者钱谦益抢婿的队伍喧嚷而行。队伍走得飞快,一路吹吹打打直奔外城宜兰桥左近的蔡河河湾。钱谦益的府邸就在蔡河边的宜兰桥左近。 虽然钱谦益连声的催促众人加快脚步,但毕竟府邸在外城,距离遥远。加之沿途得到消息的百姓们都看来看热闹,堵得大街上水泄不通很难加快速度,故而从兴国寺抢人得手到现在,半个多时辰也只出了内城崇明门。 不过出了崇明门沿着大街一路往南,再过数条街口便将抵达钱府。用不着小半个时辰便可到府中,钱谦益也并不着急了。今日这个榜下捉婿的计划眼看就要成功在望了。只要到了府中,将自己那个丑女儿顶了盖头跟状元郎拜了天地,送入洞房之中,一切便完事了。林伯年作为林家家主做主,吴春来作为媒人和证婚人,一切都符合礼制,也没人挑出刺来。 入了洞房之后,林觉也无法反悔,否则便是坏人名节始乱终弃,那可是要治罪的,相信林觉也知道这一点,绝对不会这么干。至于自己的女儿的相貌,那也是没法子。女儿虽面貌丑陋,配不上状元郎。但总归是副相之女,林觉或许一时心气不顺,将来给他些助力,让他在仕途上有所进益,相信他也会渐渐平复的。 轿子里,林觉半路上瞅机会往外跑了两三回,但每一次都被强行摁进轿子里去。手腕都差点扭伤了,脚踝也磕破了一层皮。林觉后悔自己没有将王八盒子带出来,否则掏出王八盒子轰杀两个家伙,或许会有逃出的机会。但其实这也只是想想而已,即便带着王八盒子在身上,当街轰杀人命,自己也是要完蛋的。 第五二二章 横插一腿 折腾了几次逃不了,林觉索性也安生了,白费气力毫无用处,还不如省省力气想想对策。在轿子里短短的时间里,林觉将整件事情做了个梳理。从昨晚林伯年逼着自己答应婚事的态度,再联系这几日自己所经历的事情,林觉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断定,这件事必是吴春来在背后捣鬼。 自己言辞拒绝了吴春来的图谋,吴春来自然不肯善罢甘休。林伯年昨晚说这个大媒是吴春来保的,林觉当时便觉得有问题。这个时候吴春来怎么会安好心?问题是林伯年为何如此积极,而且逼迫自己的态度十分的坚决。他现在应该为他自己的事情烦恼操心才是,他可是正在被人弹劾啊,怎地忽然操心起自己的婚事?那态度有多恶劣便多恶劣。被自己拒绝之后居然有串通外人搞个什么榜下捉婿,硬是要霸王硬上弓的做成这亲事,给人一种很诡异的感觉。 林伯年如此的急切,会不会是跟他被查的事情有关?自己会不是是他送出去的礼物,来讨吴春来的欢心?借以解决他正面临的麻烦?那也就能解释为何林伯年忽然如此强硬和急迫的要自己答应这门婚事。要不是受到吴春来的胁迫便是得到了吴春来的什么承诺。而吴春来这么干的理由则是太充足了。自己回绝了他,他当然是要找回颜面的,于是便通过林伯年来了这么一手。 林觉左思右想,将这件事琢磨了透。但此时此刻,就算自己所想的全部都是真相,那也无济于事了。此刻自己只能寄希望于绿舞莺莺她们想办法救自己。自己之前要她们去找小郡主,不知道她们听没听到。这个时候只有去找小郡主也许才管用。其他人都未必能救下自己。可问题是小郡主十余日也不见踪迹,她的住处也没人,莺莺和绿舞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她。若是不能及时赶到,被强迫拜了天地进了洞房,那可什么都说不清了。 林觉在轿子里愁的白了头的时候,后方崇明门城门口,三十多骑正在大街上飞驰而行。马儿飞驰如电,街道上的百姓们本就很多,毕竟不少是赶来看刚刚过去的状元郎被捉婿的热闹的,此刻还有不少在街道上吐沫横飞的描述经过。数十骑飞驰而来,这些人避之不及,鬼哭狼嚎鸡飞狗跳,若不是躲得快,怕是要被马蹄给踹死。 郭采薇策马冲在最前面,郭昆和沈昙带着三十多名卫士在后面。郭采薇涨红着脸,手里的鞭子死命的抽打着马屁股,冲到崇明门门洞口也毫不减速。守卫城门的禁军士兵大声呵斥着要拦住飞驰而来的郭采薇的马头,因为从内城出外城过城门口是不能骑马飞驰的,有时候需要盘查,即便不盘查也得缓缓通过,否则狭小的城门洞中人流拥挤很容易造成事故。 然而,郭采薇哪里管这些。禁军士兵们本以为她要停马,到了近前却发现她根本不减速,吓得十几名禁军士兵作鸟兽散,闪开到一旁,眼睁睁的看着马儿飞驰而过。城门洞中传来一片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之声。 “他娘的,什么人如此大胆,快去追。后面的给我拦住。上拒马,上拒马。”守门将领大声呵斥道。 一群士兵忙着上马去追,一群士兵忙着将城墙根下的拒马拖拽过来准备拦住城门洞拦住后面本来的数十骑。郭昆飞骑而至,在禁军士兵们尚未呵问之时早已亮出了手中的腰牌高声喝道:“都给我闪开,侍卫步军司副都虞候在此。前面的那人你们也不必追了。” 众禁军呆若木鸡,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三十余骑飞驰而过。守门将领已经认出来了,这是梁王府的小王爷郭昆,确实是侍卫步军司副都虞候,那便无话可说了。 冲出内城城门之后,郭昆大声朝前面挥鞭飞驰的郭采薇叫道:“妹子慢些,不要那么急。骑马要小心些。” 郭采薇充耳不闻,挥鞭疾驰向前,一路上鸡飞狗跳险象环生,很快冲过了数条街口,前方人群密集,喧嚷吵闹。隐隐有鼓乐之声传来。 郭采薇放慢速度,转头对身旁一名汉子问道:“前面那些人是在做什么?” 那汉子见郭采薇容貌秀丽,却骑着马儿,实在有些不伦不类。有心调笑道:“我不告诉你。除非你求我。” 郭采薇正自心情不好,岂容得下这个闲人调侃,顿时柳眉竖起,挥起马鞭朝着那汉子抽去。那汉子大声叫嚷,趋走躲避。郭采薇策马冲上再挥鞭抽打,那闲汉抱头大叫道:“莫打,莫打。那是新科状元郎被人家捉婿的队伍。” 郭采薇冷哼道:“下次给我长记性,还敢饶嘴,便打的皮开肉绽。”说罢策转马头追向前方的人群。 那汉子摸着胳膊上的痛处看着远去的郭采薇低声骂道:“老子入你娘的,这婆娘,恁般凶横,老子……” 话音未落,耳后马蹄声响,忙转头看去,只见数十次飞驰冲来,吓得他连忙躲避,但依旧被一名挥鞭的骑士的鞭子抽在脸颊上,登时脸上起了一道血印子。那闲汉再也不敢多言,灰溜溜的躲到街道旁自认倒霉。 由于人群拥堵,郭采薇的马儿慢了下来,很快被郭昆等人追上。郭采薇指着前方黑压压的队伍道:“哥哥,便在前方,路堵了过不去啊。” 郭昆皱眉看了看周围,沉声道:“前面便是钱谦益的府邸,耽搁不得了。进了府就没法抢了。沈昙,带人去前面开路,用鞭子给我抽出一条路来。” 沈昙高声应诺,唿哨一声,十余名骑兵策马冲向前方,一个个马鞭在手大声的呵斥。看热闹的人群正一个个伸着脖子往前面瞧,对后方的呵斥充耳不闻。沈昙冷喝下令,顿时十几名卫士手中皮鞭此起彼落,啪啪作响,抽打在人群之中。 遭遇鞭打的百姓们鬼哭狼嚎的朝两边躲避,怪道说人是有弹性的,有时候看似拥挤不堪插不下一只脚的场面,挤一挤之后便发现情况大有不同。鞭子的抽打之下,拥挤的人群竟然很快让出一条丈许宽的通道来。人们虽然叫嚷咒骂这群霸道之人,但他们倒也不敢有什么举动,像是一群绵羊一般只会咩咩叫,不敢有任何的反抗。 三十余骑便从这开辟出的通道中硬生生的挤了过去,往前数十步之后穿过人群终于看到了前方吹吹打打的抢人的队伍。实际上,钱家抢亲队伍已经到了府门前,前边的人已经站在了门口,七八名汉子正准备将轿子里的林觉拖下来架进府里。钱谦益也已经来到了门口,而门前林伯年吴春来两人也已经站在那里等着。他们两人一个最为林觉的长辈一个作为媒人和证婚人早就提前来到钱府等着了。 就在此时,后方人群的骚动引起了众人的主意,在钱谦益吴春来等人惊愕的目光下,一群人骑马冲了进来。 “怎么回事?”钱谦益有些老眼昏花,眯着眼皱眉问道。 吴春来看的真切,他一眼便看到了骑在马上冲在前面的郭昆,突然便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是梁王府的小王爷,他们冲来作甚?”吴春来皱眉道。 “要坏事!”林伯年叫道。 话犹未了,只见十几骑已经飞驰到轿子旁边。郭采薇娇声叫道:“林觉,你在里边么?” 轿子里的林觉正死命的拉着轿帘不肯松手,轿子一停下他便知道到了地方了,只能死耗着不出去。听到郭采薇的声音,林觉惊喜大叫道:“薇儿,是你么?我在,我在这里。” 这一声薇儿叫的极为亲密,小王爷郭昆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小郡主却开心的要命。 “我们来救你啦,快出来,咱们离开这里。”郭采薇叫道。 林觉连声应了,扯开轿帘往外钻,两旁几名大汉见状忙伸手来抓他,沈昙和数名卫士已经动手,皮鞭啪啪抽打在几名大汉身上,迫的他们闪在一旁。林觉乘机钻出轿子,抓住郭采薇从马上伸出的小手纵身一跃,上了马背坐在小郡主身后。 “我们走!”郭昆喝道。 数十骑拨转马头便欲从来路而去。忽然间,一个苍老的声音怒喝道:“拦住他们。” 本来一脸茫然的抢亲的数十名汉子听到喝令顿时惊醒过来,纷纷呼喝着冲上前来,将前后道口堵住。 “小王爷,你这是做什么?本官今日榜下捉婿,小王爷若来喝杯喜酒倒也罢了,怎地跑来抢人了?状元郎是我钱家女婿,小王爷这是来砸场子么?”钱谦益缓缓走来,身后林伯年和吴春来也都脸色冷峻的跟着走来。 郭昆抱拳笑道:“钱副相,您家里办喜事我管不着,但抢人家回来成亲算个什么事儿?” 钱谦益喝道:“榜下捉婿不懂么?咱们大周朝的风俗如此,这可不犯王法。” 郭昆点头道:“原来如此,榜下捉婿也要你情我愿才成,钱副相抢了状元郎回来当女婿,可问问状元郎本人同意不同意才是。林觉,你愿意娶钱副相家的千金么?” 林觉朗声笑道:“林某没那个福分,钱大人厚爱,林某心领了。还请钱副相为贵府千金另择佳婿,免得误了她的终身。” 第五二三章 大打出手 郭昆点头笑道:“钱副相听到了没?人家根本不愿意,你强迫林觉娶你的女儿,这可不是榜下捉婿的风俗,这是横行霸道明白么?” 钱谦益冷笑道:“婚姻之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家家主做主,委托吴大人做媒提亲,三聘六礼一应俱全,婚书也都相互确认了,怎地是强迫?林大人,是不是这么回事?” 林伯年铁青着上前道:“林觉,你还是不是我林家子弟?我是林家家主,又是你二伯,你父母都已亡故,我便做得你的主。此事可由不得你。还不立刻下马和钱家小姐成婚?你是要违抗我的命令么?” 林觉皱眉叹息一声,沉声道:“二伯,你何苦这么逼我?昨晚我便跟你说的很清楚了,你居然还背着我搞了这么一出戏。我不知说什么才好。你也莫操心了,我不管你为何这么做,总之你休想我按照你的想法行事。” 林伯年大怒道:“林觉,你放肆的很。你便是这么跟家主说话的么?倘若你再执迷不悟,我可不客气了。” 林觉冷笑道:“二伯无非又要威胁我,要将我赶出林家罢了,您想怎么做便去做,我自问没做什么对不住林家的事,是非自有公论。不过你莫忘了,你想将我赶出林家却也不算数,莫非你忘了去年在杭州林家整顿的时候,制定的新家规中有一条,家中子弟的过错惩罚需要经过家族会议共同商定。身为家主你只有建议的权力,却并不起绝定的作用。我相信,林家叔伯兄弟们必会有公论。” “什么?有这样的条款?你……你……居然蒙骗我,你这个不孝之子。你……”林伯年气的语无伦次,忽然之间他发现自己似乎很早便上了一个圈套。当初林觉助力自己夺了家主之位后,似乎确实制定了不少家族新规。当时自己为了表现出大度,并没有细看这些规则便点头应允了。谁能想到,这些条款中居然夹杂了这么一条。或许这是林觉一开始便耍的心眼,让自己这个家主在不知不觉中便被架空了,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吴春来冷声开口道:“林觉,你如今已非寻常百姓,当做百姓表率才是。林大人是你长辈,又是你林家家主,他为你婚姻之事做主,那是天经地义之事,你怎可恶言相向?你便不怕朝廷责罚你不孝么?” 林觉冷笑道:“吴大人,这里可没有吴大人说话的份儿。你吴大人只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却来操心我的婚事,倒也是咄咄怪事。人人都像吴大人这般为别人家的事强自去插一脚,那岂非天下大乱么?吴大人还是自己反省反省你自己,说我对长辈不敬,吴大人对长辈如何?你心里没数么?可不要逼我说出太多的事情来,我可不想让吴大人下不来台。” 吴春来赶紧闭嘴,铁青着脸不说话了。林觉话中的意思很明了,再多嘴,这小子怕是要将自己背叛师门的事情抖落出来。这件事过去了这么多年,知道的人其实不多。吴春来可不想林觉在这么多百姓面前说出来,那将来岂非舆论如沸,名声扫地?虽然不至于影响自己的官职地位,但被人背后痛骂,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郭昆,无论此事如何,难道不也跟你没什么干系?你们跑来搅局是何用意?老夫倒要去见见皇上问问,是不是皇上给了你梁王府随便跑来搅局,干涉他人私务的权利?就算林觉不愿意做我钱家女婿,那又和你何干?老夫自会妥善处置,不会强人所难。但你们跑来这里抢人又是为何?你必须给我个交代。”钱谦益不愧是老江湖,他从林觉的话中受到启发。既然吴春来没有插嘴的权力,那郭昆这伙人难道便有权利来管闲事么?这几句说的是软中带硬,滴水不漏。 然而郭昆早有预备,闻言哈哈大笑道:“钱大人,许你钱家榜下捉婿,便不许我梁王府榜下捉婿么?我妹子正当妙龄,正需要找个好夫婿。今科状元郎的身份正是合适,所以我们也来抢女婿。榜下捉婿的规矩是,只要你们没把人抢进门,所有人都能半路抢走,莫非钱大人不懂这个规矩么?我们抢林觉回府和我妹子成亲,有什么可诟病的?当真是笑话。” “什么?”所有人都惊愕的变了脸色,原来梁王府居然要召林觉为女婿,这事儿当真有些不可思议。要知道亲王之女可不是轻易便能许配人家的,一般而言,门要当户要对,而且还需要皇上和太后的首肯,因为郡主可是皇上的侄女。榜下捉婿的事情皇亲国戚是绝对不会用的,毕竟这事儿过于草率。隆重如圣上赐婚,下旨准许,这才配的上皇室子女的身份。梁王府居然真这么干了,当真是让人讶异。 不过在吴春来等人看来,梁王府这么做是另有目的的。林觉为纽带,一个新联盟正在形成。严正肃方敦孺梁王府,三家会通过林觉这个纽带捏合起来,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这便是梁王府得知此事后悍然出手,参与抢婿的根本原因。 林觉也有些发呆,他万万没料到事情居然会发展到这一步。他本以为郭昆兄妹只是来救自己的,却没想到居然要和小郡主成亲了。那意味着自己和小郡主的事情已经被梁王知晓了,没有郭冰的首肯,怎会有这一出?林觉也瞬间明白了,为何这么多天郭采薇没有来见自己,怕是此事被梁王知晓,郭冰大发雷霆控制了小郡主的自由之故。 “开心么?”郭采薇的低语打断了林觉的思绪。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你父王……同意了?”林觉低声道。 “他知道我们的事后气的要命,要不是我哥哥说情,他便要杀了你了。他不许我来见你,我怕给你带来危险,所以这段时间……”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真没想到,这件事就这么解决了,我太开心了。哈哈哈。” 林觉乐开了花。这就叫做因祸得福,今天本是惊吓倒霉的一天,突然间便双喜临门了。看来还得感谢吴春来他们,若不是他们玩了这手阴的,自己和小郡主的婚事还不会来的这么顺利。郭冰恐怕也是心里不痛快,但没办法,到了这个时候,他只能忍着怒气答应这门婚事了。 “瞧把你乐的,不能矜持些么?”郭采薇飞了个白眼,自己心里也甜如蜜糖一般。 郭昆的话让钱谦益无可反驳,榜下捉婿的规矩就是如此,数家甚至数十家抢夺一人的事情也曾发生过。只要对方没把人抢进家门,其余人家都是可以在路上进行堵截抢夺的。兴国年间,曾经有一名新科进士被七八家大户争抢,一路上数易其手,均无法得逞。最后还是皇城司出面才解决了这场纷争。可怜那进士本来衣冠楚楚,在争夺之后被抢的衣衫尽裂赤身裸体,像个乞丐一般。身上也多处青紫,胳膊都差点被拉断了。最悲哀的是,最后连一家大户的女婿也没做成。 钱谦益无话可说,求助般的看向吴春来。吴春来阴沉着脸凑到钱谦益耳边低语几句。钱谦益脸色大变,皱眉道:“这不好吧。” 吴春来冷声道:“还客气什么?抢便是了。钱副相怕什么来?” 钱谦益一咬牙,转头对郭昆道:“好,小王爷既然也是抢婿的,那便不相干了。小王爷自然有权利抢人,我也有权利抢回来。各凭本事便是。来人,给我把人抢回来。” 数十名钱府汉子闻言立刻冲上前来,拽马缰的,拉人腿脚的,七手八脚的开始动手。六七人径自冲向林觉和郭采薇的马匹,想强行将林觉拖下马去。 沈昙皱眉道:“小王爷,怎么办?” 郭昆冷笑道:“跟老子抢人?昏了头了。给我打。狠狠的打。” 郭昆这一下令,卫士们再无顾忌,场面上瞬间乱成了一锅粥。虽说双方人数相当,但郭昆带来的这一帮子可都是王府中的卫士,即便全部只穿着便衣,没有配备兵器,但拳脚功夫却也了得。钱家这帮人也自不赖,都是钱府的护院和壮实的仆役,也都是不好惹的主儿。只不过,跟梁王府的卫士比起来,还是差了那么老大一截。 卫士们下手狠辣,拳脚很重,打的对方人仰马翻,哀嚎连天。但这里毕竟是钱府,片刻之间,钱府大门中便冲出来增援人手,手里拿着棍棒家伙事加入战团之中。 周围围观的百姓们可有乐子了,搬来榜下捉婿便已经是热闹事了,又冒出来个梁王府跑来争抢。双方居然在大街上开战,打的难分难解。这场热闹乐子大了。旁边的百姓们自发分为两派,一派给王府卫士加油,一派给钱府加油。一人挨了拳脚倒下,周围便传来一阵欢呼之声和加油之声。 “对,封他的眼,漂亮!踢他蛋蛋,哎!叫你踢他蛋蛋啊,怎地不听我们的话。瞧,被人一棍子闷倒了吧?快起来揍他,只出了一点点血,应该没事。对,好样的,揍他,揍他!”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百姓们简直将这里当成了马戏场,看着两帮人互殴兴奋的大喊大叫。当然也有倒霉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被两帮人误认为是对方的人饱以一顿老拳也是有的。 第五二四章 臭骂一顿 林觉和郭采薇骑在马上,郭采薇用马鞭子抽打,林觉便只能在旁呐喊助威了。不久后,双方战事居然发生了奇异的逆转,钱府中不断有增援的涌出来,甚至连老妈子老仆役们都被逼着上来动手。卫士们可不能跟这些老妇人老头子下狠手,一拳便能出人命,那可麻烦大了。偏偏这些人虽然没什么战斗力,但他们却缠着纠着卫士们不放,冷不丁的打一棍子,挠一爪子还挺疼的,所以卫士们有些畏手畏脚,反被对方占了上风。 “真是一群废物,平日自诩无敌,这时候连这些个寻常的仆役都打不赢。”郭昆怒骂道。 沈昙委屈的很,真要动真格的,这些人哪里是对手。但闹出人命来可不是开玩笑的。诸多顾忌之下才会这般窝囊。 “小王爷,沈统领,咱们不要恋战,冲出去便是了,干什么跟他们在这里鏖战?咱们有马,他们也追不上。”林觉好心的提醒道。 “对啊,我们傻啊,跟他们在这里打个屁啊。冲出去不就得了。叫弟兄们上马,冲出去便是,反正人我们抢了。不必跟他们纠缠。”郭昆醒悟了过来,大声吩咐道。 卫士们纷纷上马,策马朝着北边冲去,只留下十几名兄弟断后,和追来的对手纠缠。前方十几人护在林觉和郭采薇的马儿周围护送。百姓们也不敢挡路,因为他们发现小王爷郭昆居然连腰间的长剑都抽出来了,看那样子谁挡道便是一剑,谁还敢阻拦?虽然希望这个热闹能看久一些,不希望小王爷带着人逃了,但也实在没办法。 后方,钱谦益喝骂着叫自己的人冲上去缠住,但又谈何容易。对方骑在马上,瞬间便拉开了距离,又有断后的人手阻挡,根本就冲不过去。所以只能在大骂声中眼睁睁的看着林觉他们冲出人群离开。 回头再看看地上,自己一方被撂倒了二十多个人,个个头破血流的,伤势也自不轻。钱谦益也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这个做。实际上这门婚事是吴春来强加给自己的,自己压根没指望能让状元郎当自己的那个丑女儿的夫婿。这下好了,人没了,还要背名誉,被人背后讥笑了。 “怎么办啊?吴大人?早知如此,吴大人应该调一哨兵马护送的,这样他们便不敢动手了。”林伯年白着脸问道。 吴春来脸色铁青,冷笑道:“亏林大人说得出来,这抢婿是私人之事,还调兵?你怕是想被人参一本。” 林伯年哭丧着脸道:“现在该怎么办?林觉被抢走了,这里的婚事……怎么办?” 吴春来喝道:“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真是笑话。” 林伯年踌躇不语,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吴春来叹了口气道:“罢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梁王府要招他为婿了。不过,你这个家主不到场,他们当真敢让林觉和王府郡主成婚的话,那便是没有父母之命,回头林大人可以去参一本,就说梁王强掳林觉成婚。可够他们喝一壶的。” 林伯年惊愕道:“这……我如何敢这么做?” 吴春来冷哼一声道:“你不敢?那你便不要去做好了。这场婚事告吹,你我的协议也作废了,林大人好自为之了。告辞!” 吴春来拱了拱手,拂袖而去。林伯年愣愣的站在原地发呆。 钱谦益在旁冷声道:“林大人,你也走吧,哎,这么多伤了人,老夫是倒了什么霉,还得花银子善后处置。管家,带人抬他们进府,请郎中来医治。对了,府里那些喜字红布红灯笼什么的统统给我扯了。真是岂有此理。” 钱谦益嘟囔抱怨着拂袖离开,只剩下林伯年面色灰暗的站在钱府门前,像个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巴巴的无精打采,不知如何是好。 …… 大相国寺郭采薇的大宅之中热闹非凡,从旧王府调来的人手已经开始忙碌开来。人多好办事,在钱府门前抢人大战如火如荼之时,郭冰亲自调度之下,宅中为婚事所做的准备推进的有条不紊。当林觉和郭家兄妹回到宅前之时,一切都已经基本准备就绪。 大红喜帐和喜字,彩灯绸缎,爆竹丝乐都已经准备好,就等着王爷一声令下,便可立刻悬挂彩绸张贴喜字,准备婚礼了。 林觉和郭采薇并肩踏入前庭之时,梁王郭冰已经端端正正的坐在了前厅的主座上等候多时了。 郭昆禀报了抢人的经过,梁王爷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没有多做评价,转过头来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林觉,让林觉心里颇有些发毛。林觉知道,郭冰显然对自己偷偷搞了他女儿的事情还是耿耿于怀的。 “你们先出去,我跟林觉单独说几句话。”郭冰沉声开口道。 郭采薇叫道:“爹爹!” 郭冰皱眉淡淡道:“昆儿,带你妹子出去,我有话跟林觉说。” 郭昆忙躬身应了,抓了郭采薇的胳膊往厅外去,郭采薇回头看着林觉,眼中满是求肯之色,那意思是:你可千万别跟我父王闹僵了,千万担待些。 林觉自知其意,微微点头。郭采薇这才放心离开。 厅中只剩下林觉和郭冰两人的时候,郭冰尚未说话,林觉便抢先一步上前跪倒行礼道:“王爷,林觉自知做了对不住王爷的事情,请王爷息怒。林觉愿受任何惩罚,绝不推诿狡辩。但在下必须说清楚,那件事其实是阴错阳差,造化弄人。林觉绝非有意为之,林觉绝非不是那种背地里搞阴谋诡计坏人名节之人。请王爷明察。” 郭冰冷声喝道:“你还知道做了对不起本王的事情么?本王如此厚待于你,没想到你居然做出这等事来,你简直该死。” “是是是,林觉该死。王爷但请责罚便是。”林觉连连点头,态度极其诚恳。 郭冰见林觉态度诚恳老实,心里的怒气倒也消了一些。沉声喝道:“本来,本王知道此事后便下令立即宰了你这个混账,以消本王心头之恨。但薇儿竭力替你维护,昆儿也为你求情。本王也念你以前也为王府立了些功劳。虽这些功劳无法抵消你的罪过,但终归却是让本王犹豫了。但你可知道,你已经坏了本王的大事了,你知道么?” 林觉咂嘴道:“在下该死,多谢王爷不杀之恩。不知坏了王爷什么大事,若有可能,林觉竭力补救便是。” “补救个屁!”郭冰冲着林觉的脸啐了一口骂道:“本王此次来京是应枢密使杨俊之请,要和他谈论儿女婚事的。杨俊的二公子杨雄对我家薇儿有意,故而托人来求亲。你知道这门亲事对本王有多重要么?我和杨俊成了儿女亲家,那便不怕朝中任何人。然而,薇儿得知我来的目的便坦白了跟你的丑事,你害的我得罪了杨枢密,害得我好事变成了坏事,你还说补救?我呸!你怎么补救?” “原来如此。”林觉恍然。此刻他才得知郭冰来京的目的是因为此事。这也解了心中的疑惑,和小郡主的事情怎么会被郭冰知晓,林觉一直很疑惑。他认为小郡主是不会说的,那必是郭昆告了密的。现在却明白了,小郡主定是知道了郭冰来京的目的,生恐郭冰和杨俊定下儿女亲事之后自己不得不嫁给杨雄,故而索性向郭冰坦白了此事。 “你这个混账东西,害的本王如此被动,你说本王该不该杀了你?嗯?”郭冰想起此事心里依旧恼火,伸着脖子对着林觉狂喷一气。 林觉小心翼翼的道:“王爷息怒,确实是林觉的错,可是事已至此,王爷也不要生气了,莫要气坏了身子。再说……再说……小郡主的幸福最重要,您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总不希望拿她一辈子的幸福来做交易吧。” “我呸!你的意思是薇儿嫁了你便幸福了?你有什么?不就是中了个状元么?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本王看来却只是个屁。杨俊的二儿子杨雄比你差?他是禁军侍卫马军司副都指挥使,年纪轻轻便已经是三品禁军高级将领。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无论家世还是官职才能,哪一点比你差?你莫以为你有点才学便觉得了不起。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这样的我大周用簸箕一罗一大把。”郭冰吐沫横飞的奚落道。 “是是是,我本就不算什么,王爷教训的是。我也并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更别说跟那个杨雄比了。王爷息怒,王爷息怒。”林觉知道自己此刻只能认怂,不能顶撞。 郭冰臭骂发泄了一顿,心情好太多了。吁了口气喝了口茶道:“今日这事,为了救你,我不得不出此下策,让昆儿他们抢了你回来。我其实是不肯的,但我还不是为了你着想。你应该明白钱谦益为何要抢你回家当女婿,吴春来还有你林家的那位林大人打的什么算盘,你应该清楚。哎,本王也是一时心软,可一想到薇儿就这么嫁给了你,本王心中真是不甘心的很。” 林觉直起身子拱手道:“王爷,你今日相救之恩,林觉记在心里,没齿难忘。我和小郡主的事情虽然有违礼数,但我和她是真心相爱的。您将薇儿放心的嫁给我,林觉向你发誓,一定会对她好的。绝不叫她受半点委屈。” “嘿嘿,你这不是废话么?你当然要对她好,你敢对她不好,我便要了你的命。可是将薇儿嫁给你,我梁王府能有什么好处?白白的失去了一个和杨俊结盟的机会。哎,当真是气死人了。”郭冰怒道。 林觉心中叹息,说到底郭冰还是没将女儿的幸福放在第一位,终究还在为失去和杨俊结为儿女亲家的事情惋惜。林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选择沉默。 第五二五章 约法三章 “林觉,事已至此,本王也不多说什么了。你和薇儿已经这样的,今日之事也已经满城皆知沸沸扬扬,木已成舟米已成炊。我还能说什么?看来也只能将薇儿许配给你。”郭冰叹息道。 林觉心中一喜,难道说自己和郭采薇的婚事居然阴差阳错的要成了?这可真是因祸得福了。 “你也莫高兴的太早!本王也要你答应我几件事。否则你休想跟薇儿成婚。”郭冰见到林觉脸上喜色,忍不住有心里恼怒,大声喝道。 林觉忙拱手道:“王爷但请吩咐。虽然在下并不想将此事变成一种交易。但倘若能让王爷心里好过些,能弥补在下之前的过错,林觉也不介意这么做。” 林觉何等聪明,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郭冰似乎也不得不同意自己和小郡主的婚事。其实今日既然郭冰同意出手相救,那已经表示他已经做好了决定。只不过,郭冰是不肯放弃攫取利益的,郭采薇的婚姻在他眼中便是一种可做交易的资源,他又怎肯放过任何一个换取有利于他条件的机会。 郭冰老脸一红,装作没听懂林觉的话。诚然,和枢密使杨俊结为儿女亲家的事情是不可能了,但就这么便宜了林觉也不是他的风格。怎也要在林觉身上榨出点好处来,心里才能平衡。 “本王的要求也很简单。其一,你娶了薇儿,便是我梁王府的女婿。从今往后,你必须以我梁王府的利益为重,对本王忠心不二,为本王出谋划策。本王要你做什么,你便得去做什么,不得违抗本王的命令。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林觉心中叹息,果然还是这一套。无非是要自己为他卖命罢了。但其实,自己和郭采薇成婚之后,便已经和梁王府密不可分了。这一点也无可否认。虽然,林觉一直避免和梁王府走得更近,因为上一世的记忆告诉他,梁王府将会在林家之前便罹遭大祸,自己也竭力想摆脱和梁王府的瓜葛,避免被牵连其中。然造化弄人,自己终究还是不可避免的和他们走到了一起。 事实如此,也无法改变,唯求上一世发生的事会生出变化,否则自己便不但要为林家的命运奋斗,更是要背负起扭转梁王府命运的重担了。无论如何,为了郭采薇,自己也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 “王爷放心,林觉会为王府尽心竭力的,但只要不违天道人伦,林觉愿为王爷鞠躬尽瘁。”林觉沉声应道。 “好!很好。”郭冰抚须呵呵笑了起来:“你放心,本王不会让你去做有违天道人伦之事的,你不必故意提醒我。本王只希望你能为保全我梁王府尽力。本王其实只想自保,但有人不许本王安生,本王不得不和他们斗。这些以后慢慢会告诉你。” “多谢王爷。”林觉拱手道。 “这第二件事便是,本王希望你能说服严正肃和方敦孺跟我梁王府站在一处。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利。你可以去告诉严正肃和方敦孺,本王会全力支持他们在朝中的行动,也希望他们给本王以回报。”郭冰沉声道。 此事自然也不出林觉的意料之外。自己的身份使然,无论吴春来还是郭冰都想利用自己的身份得到些好处。不同的是,吴春来希望自己当他的耳目,郭冰希望自己能作为联系严正肃和方敦孺的纽带,打造一个利益小集团。相较而言,郭冰的要求还不算过分。不过林觉心里明白,这件事怕是做不成。严正肃和方敦孺行事只为事而不为人,他们不太可能为了得到郭冰的支持便去和郭冰组成攻守同盟,郭冰是对严正肃和方敦孺太不了解了。 但不管怎样,这样的条件答应了也无妨。此时此刻,首要的目的是要让郭冰痛痛快快的将郭采薇嫁给自己,慢说是这样的条件,再过分些的条件林觉也会一口答应下来。 “林觉定会竭力而为。一边是王爷,一边是我的老师,也算是亲眷了,自然是要联络起来,林觉责无旁贷。” “好。”郭冰心情大好。虽失去了和杨俊结盟的机会,但若能和现在风头正劲的严正肃和方敦孺结为盟党,那也是个很不错的弥补。 “最后一个要求便是……本王将薇儿交给你,但你必须保证要对她好。薇儿生在王府,长这么大可没吃过半点苦,受过半分罪。她是本王的掌上明珠,本王不希望看到你对她毫不怜惜。倘若被我知道你对她不好,本王可不饶你。本王说到做到。”郭冰神色冷峻的说道。 林觉心中苦笑,郭冰拿郭采薇做交易的时候倒也毫不心疼,现在却说什么掌上明珠了。不过,这话也许并不是假话。看得出来郭冰还是疼爱郭采薇的,只是在他的心目中王府利益高于一切,之后才是其他。就像他此刻提出的三个要求一样,郭采薇的幸福是摆在交易条件之后的。但起码还是关心的,这便够了。 “我会待她好的,不会辜负于她。王爷放宽心便是。” “很好,你答应了这三条,本王便放心了。林觉,恭喜你成为本王的东床快婿。我本来想先定下亲事再说,但想了想选日不如撞日,今日便给你们操办婚事,你看如何?”郭冰呵呵笑道。 林觉愕然道:“今日?就现在么?这……聘礼媒人什么的都还没准备呢,怎生是好?” 郭冰呵呵笑道:“要什么聘礼?我王府稀罕你那点聘礼么?媒人什么的好办的很,随便找个人便是。婚书什么的写好,八字生辰本王也命人测了下,还是挺合的。总之,一切从简,即刻成婚便是。” “这个……”林觉挠头。 “怎么?你倒不愿意?”郭冰皱眉道。 “不是不是,我是说太仓促了,恐郡主不喜。” “她不喜?她怕是要乐开花了才是。”郭冰冷笑道。 小郡主和郭昆重新被召集进来,郭冰当着林觉和小郡主的面宣布了今日成婚的决定。小郡主果然是没有丝毫的惊讶,欢喜的脸生飞霞,娇羞无限。倒是小王爷有些诧异,就算是榜下捉婿,那也很少立刻成婚的,一般都是定下婚约择日成婚罢了,父王立刻便要为林觉和妹子成婚,是否稍显仓促了些。小郡主喜滋滋去后宅梳妆打扮,林觉也出去告诉自家人消息的时候,郭昆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父王,今日成婚怕是仓促了啊,此事还没禀报太后和皇上,尚未得到旨意呢。” “不必了,榜下捉婿这事儿本就不该我们皇亲之家为之,今日这么做了便已经不好了。禀报上去反而麻烦,索性快刀斩乱麻,回头再进宫禀报便是。太后那里倒也不必担心,太后早说了,儿女的婚事只要他们自己愿意,便由我做主。而且我有办法让太后答应此事。倒是皇上那里恐有些不快,但他又何时看我们顺眼了?真要等他下旨,难免节外生枝。若是吕中天他们捣鬼,反而麻烦。况且,你妹子跟林觉都已经……那样了,这婚事还不如早早的办了,省的闹出丑事来。”郭冰沉声道。 郭昆想了想道:“父王说的也是,办了也好。只是事情仓促,不能大张旗鼓,有些委屈妹子了。” 郭冰道:“那也是她自找的,她本可以风光大嫁的,现在这情形是她求仁得仁。哼!” 郭昆咂嘴不语,郭冰想了想叹道:“罢了,除了这宅子,你再给她二十万两压箱底银子便是。家具用品什么的,回头再全部置办新的,一概不缺便是。命人去准备吧。” 郭昆点头答应了,转身出去招呼人手张罗起来。 …… 郡主今日成婚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全宅,上下人等立刻行动了起来。很快,前宅后宅便彩灯高悬喜帐高挂,人人都忙碌起来。整个宅子瞬间变得喜气洋洋起来。 前庭回廊之下,林觉将立刻要成婚的消息告知了绿舞谢莺莺等人的时候,一干人等都惊愕无言。 “这……这也太急了吧,这便要成亲了么?这还什么都没准备呢。”林有德惊愕道。 谢丹红却很高兴,喜道:“哎哟哟,这可真是双喜临门了。刚中状元,又成了梁王府的郡马,真是喜上加喜啊。恭喜林公子了。” 不过,当她看到绿舞和谢莺莺的脸色时,立刻赶紧住了口。林公子要成亲了,绿舞和莺莺两人定是心里有些难过了。她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叹了口气走到一旁不吱声了。 林觉自然是看出了绿舞和谢莺莺的异样的。两人虽然表面平静如常,但眼底里却掩饰不住那抹落寞之感。尤其是想到自己不久前才承诺了绿舞要先娶她进门,却没想到遇到今日之事,让林觉心里愧疚难当。 “绿舞!莺莺!我……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今日之事,多谢你们了。若不是你们,我现在不知道是何种糟糕情形了。可是……事到如今,你们明白……我只能……” 林觉吞吞吐吐结结巴巴的说着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公子,我没事的,此事我早就心里有了准备,莺莺恭喜公子了。倒是绿舞妹子,你要安慰安慰她才是,毕竟你曾经答应过她要第一个娶她进门的。”谢莺莺俏脸上带着浅笑,话语也很平静。。 绿舞闻言摆手道:“我也没事,我替公子高兴才是。小郡主是公子良配,公子今日得此良配,我不知多高兴呢。若是主母在的话,也一定很高兴的。” 第五二六章 赠君鸳鸯帕 林觉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两个女子,两人适才为了救林觉奔波忙乱,云鬓有些散乱,还没来得及梳理。此刻看着让人心疼的很。即便这时代本就是一个三妻四妾正常之极的时代,但作为林觉而言,此时此刻依旧心中愧疚难当。 谢莺莺倒也罢了,毕竟短时间内自己是不可能娶她进门的,因为大剧院需要培养新人,谢莺莺还不能嫁给林觉成为养尊处优的林家妇。一旦娶了她进门,谢莺莺便不能登台演出了,否则林觉会被人戳爆脊梁骨的。所以林觉和谢莺莺枕头边商议好了,待后续台柱子培养起来能独当一面了,才会纳谢莺莺为妾,否则大剧院会面临停摆。 但绿舞便不同了,自己答应了她要第一个娶她进门的,现在要食言了,她心里一定很不好受。林觉自己也甚是愧疚。 “绿舞,我对不住你。今日之事我也没料到。我本以为和小郡主的事还要经历很长时间才会得到王爷的许可。这纯属意外。你放心,我发誓定给你个风风光光的婚礼的,你不要难过。”林觉轻声叹息道。 “公子千万不要这么说。绿舞已经很开心了,那些话不过是玩笑而已。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关系呢,再说其实绿舞在山上那天便已经嫁给公子了。绿舞也不在乎其他的,只要能在公子身边就好。你好好的去拜堂成亲,我们都没事的,今天是大喜日子,公子切莫为了绿舞影响了心情。”绿舞灿烂的笑道。 林觉心中不知何感,绿舞太乖巧太懂事太善解人意,永远都是替自己着想。受了委屈也绝不抱怨。她越是如此,自己心里便越是愧疚。 鞭炮之声骤然炸响,宅子门口青烟腾空而起。丝竹鼓乐也不失时机的响了起来,本就一片喜庆气氛的宅中更是瞬间变得更加的热闹起来。 “郡马爷呢?跑到哪里去了?这都要拜堂了,人呢?谁见郡马爷了?”左近假山之畔,沈昙带着几名卫士便走便笑闹着而来。一眼看到林觉后,沈昙和几名卫士嘻嘻哈哈的一拥而上将林觉捉在当中。 “还不赶紧去拜堂,怎地躲到这里了?”沈昙哈哈笑道。 林觉笑道:“这便去了,沈统领,今日还没谢谢你呢。听说你受了些伤?” 沈昙哈哈笑道:“那算什么,被一个小子闷了一棍子,并无大碍。但林公子和郡主今日修成正果了,沈某便是再挨几棍子也无妨啊。郡马爷以后可要多照应咱们兄弟啊。” “是啊,郡马爷多多照应啊。”众卫士嘻嘻哈哈的叫道。 林觉苦笑着打着哈哈,被一干人等簇拥着朝大厅而去。 谢莺莺上前挽了绿舞的手臂轻声道:“走,妹子,咱们也去瞧瞧热闹。咱们算是婆家人呢,待会好好的喝几杯喜酒。” 绿舞嫣然笑道:“就是,还得要喜钱红包。” 谢丹红在旁哑然失笑道:“婆家人要红包?娘家人才要呢。林公子是娶媳妇,可不是上门入赘。咱们的像个婆家人的样子。” 绿舞笑道:“说的是,咱们不要红包,咱们发红包。” 谢丹红忙摆手道:“那还是罢了,这么多人,可没那么多银子。再说人家王府在乎咱们这点银子么?” 谢莺莺捂嘴笑道:“谈到花银子,妈妈立刻便怂了。” 林有德在旁忽然瓮声瓮气的插话道:“这婚礼也没个婆家长辈做主,真是有些胡闹的样子。小虎怎地还没来?若是请得来方先生,倒是可以作为林觉的长辈见证,毕竟师长如父,也是可代替父母长辈的。” “就是呢,小虎不知道找不找的到方先生,方先生也不知会不会来。方先生和方师母若是来,倒是有了父母之命了。”谢莺莺点头道。 绿舞忽然脸色变了变,似乎想起了什么事,紧紧的皱了眉头。 …… 林觉被拉去打扮了一番,衣裳倒是没换,毕竟御赐的状元红袍加上簪花黑丝绒毡帽这身行头比新郎官穿的喜袍还气派。只是在身上披了红绸花,擦了把脸,整了整散乱的发髻。几名丫鬟还在林觉的脸上扑了些粉底,擦了几下胭脂。这一下,本就生的俊美的林觉更像是个油头粉面的奶油小生了。 隔壁院子里,小郡主还没打扮好,一群人站在门口等待着。林觉想了想,决定进去瞧瞧。林觉有件事要跟郭采薇商量商量。迈进院子半步,一群丫鬟婆子立刻将林觉赶了出来,说拜堂之前男女是不能见面的,这时候进去成何体统。林觉心中暗道:我跟你家郡主床也上了,怕是你们还不知道。 不过,既然是规矩,林觉也不想乱闯。于是写了个纸条请丫鬟送进去给小郡主瞧。门口的丫鬟们都捂着嘴笑,心想:这郡马爷连这么一会儿工夫都等不得了,这么急着要和郡主说话。 漫长的等待之后,小郡主终于打扮好了。一群人护送着郡主出来,郭采薇一身大红喜袍,头上顶着盖头,身上香气袭人款款而来。林觉忙上前递过红绸带去给她牵着,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朝前厅而来。 鞭炮声炸的猛烈,四下里欢声笑语喧闹不休,丫鬟们往空中撒着彩纸和花瓣,宅中仆役们挤挤嚷嚷的笑闹着。林觉引着郭采薇一步步走到堂上。那里香案已经摆好,巨大的红烛烧的热烈,摆着天地牌位,挂着月老绣像。 香案两侧,摆着几把太师椅。一侧太师椅上端坐着王爷和王妃夫妇,梁王爷面带笑容,王妃却眼睛红肿。适才她才得知自己的宝贝女儿要出嫁的消息,事前根本就没有征兆。王爷做的决定她也无法反驳,只是流着眼泪哭了一场。听说新姑爷是新科状元郎,此刻见到林觉一表人才生的也俊美,这才心里放下了块大石头,脸上也露出淡淡的笑意来。 但另一侧的两把太师椅上却是空的,林觉父母皆已亡故,本来可坐在这位置的是林家的长辈家主。但林伯年显然是不可能请他来了,林伯庸在杭州也没法请来,所以只能空着了。这也是适才引起王妃不开心的原因之一,总觉的这婚事如同儿戏一般,连林觉的长辈亲眷都无,实在是有些随意。 喜婆一番恭维道贺之后,便开始拜堂的仪式。二人在香案前拜了天地,转头再向郭冰夫妇叩拜时,忽然间堂外传来人声,一个高大的身影大踏步闯了进来,一屁股坐在了侧首的空椅子上。 “先生!”林觉惊呼道。 “方中丞!你怎么来了?”郭冰也惊讶道。 突然闯入的正是方敦孺,他脸上还带着没擦干的汗水,脸色从容的坐在林觉长辈的大椅上。 “怎么?我不能来么?林觉是我的学生,师者为父,我坐不得这个位置么?”方敦孺大声道。 “坐得,坐得,当然坐得。方中丞做主,这便更是圆满了。”郭冰哈哈大笑道。方敦孺为人清高,轻易不跟自己结交,这次林觉的婚事他现身到场,这充分说明林觉在他心目中的位置。看来以林觉为纽带,拉拢和严正肃方敦孺的关系是极有可能的。 “先生!这件事……”林觉愣愣的说道。 “莫说了,我都知道了。你身边那个林虎找到我了,跟我说的清清楚楚。什么也不要说了。你成亲了,我很高兴,特地来讨杯酒喝。来来来,你父母已经亡故了,先生我代替你父母喝林家新妇一杯茶水。”方敦孺微笑道。 林觉忙牵着小郡主向方敦孺跪拜敬茶。方敦孺接过小郡主捧上来的茶一饮而尽。放回杯子在托盘中,方敦孺微笑道:“林觉,为师很欣慰,你是为师最得意的弟子,今日你成婚,老夫没什么好送的,只带来你……师娘……绣的两幅锦帕给你们,希望你们以后敬重长辈,夫唱妇随,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说着话,方敦孺从怀中掏出两方丝帕递给林觉。林觉展开一看,上面绣着并蒂莲下一对鸳鸯戏水的图案。一针一线细细密密,精工无比。 “多谢老师,师娘怎么没来呢?她还没回来么?”林觉问道。 方敦孺愣了愣,呵呵笑道:“你师娘她想来,可是她走不开。罢了,不说这些了,这是拜堂的时候,可不是咱们聊闲话的时候。” 一旁的喜婆早就翻白眼了,正在拜天地,这老东西跑进来便也罢了,偏偏叨叨叨个不休。既是长辈,只送个锦帕算什么?简直寒酸的要命。 “夫妻交拜!”喜婆大声吆喝着。 林觉和小郡主对面而立,拜了下去。林觉虽看不见小郡主的脸,但他看见郭采薇牵着红绸花的手微微颤抖着,显然很是激动。林觉自己也很激动。和小郡主也算是历经磨难,能皆为夫妇殊为不易。今日一切都像是做梦一般,林觉怎么也想不到居然这么容易便和小郡主结为夫妇了。 “礼成,送新人入洞房。”喜婆笑盈盈的叫着。 一群婢女婆子上前来簇拥着林觉和小郡主便走。小郡主忽然叫道:“且慢着!”说着竟然掀起了盖头来。 第五二七章 妻贤知君意 (谢:zp暧昧幸福、三颗黄牙、moshaocong、书友18672397、破坏王、程跃勇sky、书友50067224等兄弟的赏。谢众兄弟的票。) 堂上众人尽皆愕然,婚礼的规矩是新妇这一天里都不说话不喝水,更别说在堂上揭了盖头了,那可是要进了洞房新郎才能掀的,怎地自己便掀起来了。王妃坐在那里苦笑不得,自己这宝贝女儿太离谱了,也怪这婚事太仓促,自己甚至没有机会去教她,这不惹人笑话了么? 王妃正欲出声训导,却见小郡主径自走到旁边的人群之中,伸手拉出了一个人来。众人惊愕无语,忙看她拉出的那人是谁,却发现是个相貌秀美的小姑娘。有人立刻认出来,这是郡马爷身边的那个小丫鬟绿舞。 绿舞面色通红,手足无措的呆愣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见小郡主嫣然笑道:“绿舞妹子,今日也是你的好日子。我知道夫君许诺你的话,所以,你也来和夫君拜了堂就是。” “什么?”一屋子人眼珠子满地乱滚,个个哭笑不得。 “胡闹!”郭冰沉声斥道:“成何体统!” 绿舞脸上通红,身子往后猛缩,小郡主却紧紧的抓着她的手不放。 “爹爹,娘亲。薇儿不是胡闹。绿舞妹子跟随夫君多年,尽心尽力伺候夫君。夫君也早已许诺纳她为妾。今日大好日子,何不双喜临门一并办了此事。这是女儿的婚礼,女儿都不忌讳,你们就不能成全么?”郭采薇轻声道。 “薇儿,莫要胡闹了。哪有……哪有一场婚礼娶两个的?传出去岂非笑话?快别惹爹娘生气了好么?”王妃哀求道。 “哈哈哈,老夫倒是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很好,林觉,你这个新妇大度宽容,将来必是个贤妇。”方敦孺哈哈笑道。 小郡主向方敦孺盈盈下拜道:“多谢先生夸奖。” 方敦孺微笑点头,转向郭冰和王妃道:“王爷,王妃,令爱和林觉已然礼成,令爱从此刻起便是林觉得正房正妻了。身为大妇,她做主给林觉纳个妾,此乃分内之权。令爱宽容贤淑,王爷王妃该感到高兴才是。这绿舞小姑娘老夫是了解的,多年来和林觉相依为命,二人感情甚笃,将来林觉总是要纳入房中的。既如此今日一并办了,岂非双喜临门?我看是可以的,不必在意别人说什么。” 郭冰白眼翻上了天,心道:要你这老东西来插一嘴?你不制止反而火上浇油,真不是东西。不过方敦孺说的也有些道理,薇儿此举倒是尽显大妇风范。新婚之日便替夫君纳妾,或许传出去还是一段佳话。况且今日事已至此,又何必出面阻拦,自己不给薇儿颜面,还指望薇儿今后在人前有颜面么?这事儿虽然奇葩,但也并没有什么有违伦常之理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罢了。薇儿,你如今是林家正妻,你林家的事爹爹和你娘也不好多管。你想怎样便怎样把。爹爹也不想多管。哎,你好自为之吧。”郭冰叹道。 众人尽皆无语,这样的事王爷都答应了,这也太宽容了吧。由此可见王爷爱女之心甚切。连这种胡闹的要求都答应了。 郭采薇闻言欢喜,当下命人取来喜袍硬是给绿舞穿上,又将自己的盖头给绿舞顶上,拉着绿舞的手将她送到林觉身边。绿舞整个人都已经懵了,木偶般的任凭摆布,脑子里一片空白。 “夫君,绿舞妹子交给你了。”小郡主微笑道。 林觉长鞠一礼道:“薇儿,多谢你了。” 小郡主嫣然一笑,心道:反正你是要娶她的,我何不大度些。你送了个纸条进来,说要我替你跟绿舞宽慰一番云云,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意思么?我这么做既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从今往后,你怕是会更喜欢我的大度,我可并没吃亏。 喜婆不得不再次唱喏,拜天地拜高堂拜父母。一场婚礼连娶两人,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所有在场的人除了鼓掌欢笑之外心中自然也各有所想。有的人觉得郡主实在是大气贤淑,能这么做得有多么宽广的心胸才成。有的人则抱怨林觉这小子不地道,娶了王府郡主便已经是祖坟上冒烟了,居然还又娶了一个妾室。这不是得陇望蜀,不识抬举么?真为小郡主不值。 更有些人脑子里却想的是一些邪恶之事。羡慕林觉娶了郡主又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那么今晚洞房该怎么安排?是轮流照顾上半夜下半夜的轮流?还是一床双好,三人同眠?想想今晚这林觉的快活情状,心里既是嫉妒又是羡慕。人跟人怎么这么不同呢?人家一娶娶两个,自己却漫漫长夜只能靠五姑娘解决,这世道可真他娘的不公平。 喜婆终于有机会喊出了那句:“礼成,送入洞房。”,丫鬟婆子们上前搀扶两位新妇,却不知该怎么送入洞房。洞房只有一间,是两位新妇进一个洞房呢?还是一个进去一个站在外边?礼该送主妇郡主,但总不能另一个不管吧。这倒是件让人头疼的事情。 不过郭采薇倒是很快解决了他们的疑惑,她挽着绿舞的手并肩而去,似乎是要绿舞共用一间洞房了。 礼成之后,外间酒席大开,前来的客人也络绎不绝。因为婚事仓促,也没有提前发请柬,很多人都是才得到了消息,连忙赶来道贺。郭昆代表郭冰于前庭迎客,郭冰则拉着方敦孺入了酒席,想借此机会和方敦孺套套近乎。林觉陪在一旁伺候,方敦孺连干三杯酒之后却站起身来。 “老夫喜酒也喝了,公务尚自繁忙,这便告辞了。” “这便要走?本王还想跟方中丞说说话呢。”郭冰讶异道。 方敦孺笑道:“我本就是来喝杯喜酒的,现在喜酒也喝了,已然达到目的了。你这里宾朋众多,王爷去招呼别人去便是。再次恭贺王爷得此佳婿,王爷该称心如意了。” 郭冰无奈,只得呵呵而笑,点头称是。 方敦孺转向林觉,微笑道:“林觉,老夫也再次祝你新婚大喜,也祝你蟾宫折桂中了状元。今后好生做官,好生经营家庭,今日起你便是有家室之人了,行事不可莽撞了。你能有今日,老夫心里很是欢喜。” 林觉道:“先生不再喝几杯么?” 方敦孺微笑道:“我那案头还有一大堆的公文,你以为老夫不想在这里喝酒么?明日要禀报皇上的,喝醉了酒便什么都做不了了,明日拿什么去上奏?过几日空闲些,我再来讨酒喝。还有严大人,他定不知道你今日成婚之事,到时候约着一起。” 林觉点头道:“好,便听先生吩咐便是。届时将师娘也请来。今日师娘没来,我心里甚是失落。我视师娘为母,适才她在场便好了。师娘到底什么事耽搁了?不应该啊。我打算抽个空带着薇儿她们去瞧瞧师娘。” 方敦孺神色有些奇怪,打着哈哈道:“这个……呵呵,你师娘也定是高兴的。唔……林觉啊。这几日你还是不要去的好,只整理好自己的事情。入仕之后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办,又是新婚燕尔,更是要多陪陪家里人,便不要去榆林巷了。这个……一切安顿下来再说。” 林觉总觉得奇怪,却也不知道奇怪在何处。总感觉提及师娘时,先生总是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的说话,也不知是怎么了?不过林觉此刻也无暇细想。方敦孺起身离开,林觉只得亲自相送,看着他上了驴车离开。回过身来,便陷入了纷繁的言语和道贺之中。那些前来道贺的客人们虽大多数跟林觉都不认识,但看在王府的面子上倒也对林觉百般恭维称赞。只是酒酣耳热之际,不免笑谈及今日这榜下捉婿之事,神态鬼祟,引为笑谈。 纷纷扰扰直到晚间,客人们陆陆续续的来了数百人,林觉周旋于这些人之间也是累的够呛,酒也喝了很多。终于支撑到酒席散去,已经是初更时分了。浑身酒气脚步踉跄的林觉被林虎扶着往后堂走。走在廊下夜风一吹,林觉才稍微清醒了些,见身旁是林虎扶着自己,于是大着舌头问话。 “怎么……半天没见到你?你跑那里去了?” 林虎苦笑道:“叔,我一直在啊,你都没注意到我。我见叔忙的很,也不敢叫你。叔大喜的日子,小虎怎敢离开?” 林觉仰了头想了想,点头道:“好像……是看到了你几次,我酒喝多了,脑子迷糊了。对了,莺莺和你爹他们呢?” 小虎道:“下午的时候我送他们回枣园了。谢姑娘让我跟你告罪一声,明日剧院要演出,她不能在这里呆得太晚。” 林觉扶着廊柱站了一会,轻声道:“莺莺定是心里不痛快了。” 小虎不敢插嘴,低声道:“叔,咱们走吧。进洞房歇息吧。我今晚就在外边呆着,有事便叫我。” 林觉点头,搭着小虎的肩头走了两步,忽然停步问道:“先生是你去请的吧?” 林虎点头道:“是啊,我去衙门里找到了方先生,请了他来的。” 林觉皱眉道:“你……没去榆林巷么?师母怎么不来?” 林虎愣了愣,脸色有些慌张,结结巴巴的道:“我……我去了,先生说不用师母来,我也不敢多话,便……只能请先生来了。我……我……” 林觉皱眉道:“你吞吞吐吐作甚?你可不要骗我。你撒谎我可是会知道的。你平日说话不是这样子。” 林虎慌忙道:“我……我可没撒谎。哎呀,叔你喝多了,你酒醒我再告诉你便是。要不……你等下自己问绿舞姐姐去,我什么都告诉她了,你自己问她去,我说不清楚了。” 林觉心里更加的疑惑,但脑子里酒意薰薰,不由自主。打了个酒嗝后居然不再多问,摇摇晃晃的往前走去。林虎忙上前扶着他,两人无言走到后宅圆门口,有丫鬟上前搀扶林觉进去,林虎叹了口气站了片刻,转身离开。 第五二八章 欲说还休 洞房之中红烛高烧,小郡主和绿舞坐在桌案旁悄声的说着话。两人的脸色不知为何都有些严肃,特别是小郡主,黛眉蹙起,似乎心情不佳。 ‘哐当’一声,门被推开,林觉带着浑身的酒气踉踉跄跄的冲了进来,身后房门关上,外边传来丫鬟们窃窃的低笑之声。 小郡主和绿舞忙站起身来迎上去,一边一个扶住摇摇晃晃的林觉。小郡主闻到了酒气,掩着鼻子嗔道:“这是喝了多少酒?怎地身上全是酒气?” 绿舞忙转身道:“我去沏茶给公子醒酒。” 林觉一把拉住绿舞傻傻的笑道:“不用不用,今晚你们是新娘子,怎好劳动你们。我自己来。” 小郡主嗔道:“你都站不稳了,还自己来,没得打碎了茶盏。哥哥真是的,怎地不替你挡着些,怎生喝了这么多酒?” 林觉一把将小郡主揽在怀里笑道:“莫冤枉了我大舅哥,他可是尽力了。早已经喝趴下了,被人抬回房里去了。几个你家的亲眷非要较劲,我一生气便将他们全喝趴下了,叫他们瞧瞧你夫君不但满腹才华,酒量也不输他们。呕……!” 吹牛吹了一半,酒气上涌,林觉差点便吐了出来。小郡主连忙将林觉扶着坐在椅子上,拿了冷毛巾给他擦脸擦脖子。绿舞将沏好的浓茶在两个茶盏中来回扬了扬,用嘴唇碰了碰觉得不烫了,伺候林觉喝了几口。这才将林觉翻腾的酒劲压制了下去。 “哎!夫君要不要躺下歇息?酒喝多了伤身子,以后可不能喝这么多了。”郭采薇柔声道。 林觉叹了口气道:“对不住你们,我不该喝这么多酒。今晚洞房花烛之夜,我怎可如此。” 郭采薇笑道:“夫君,今日你高中状元,又是咱们大喜之日,喝些酒倒也没事。放心,我们伺候着你便是。若是觉得心里实在不舒坦,我让人熬些醒酒汤来给你喝。” 林觉摆手道:“不用不用,那酸溜溜的醒酒汤实在恶心的很。在杭州绿舞熬过一次给我醒酒,后面几日我满嘴都是那种味道,简直受不了。咱们夫妻三个说说话,一会儿酒劲便下去了。” 小郡主嗔怪的看了林觉一眼,叹了口气。见林觉身子摇晃似乎坐不住的样子,于是示意绿舞上前,两人扶起林觉让他坐在床头。 林觉和小郡主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酒话,绿舞蹲下身子替林觉脱了靴袜,打来热水替林觉洗脚。洗净擦干之后将林觉的脚放在床上,林觉身子靠着红彤彤的暂新的锦被斜斜的靠着,感觉舒适了不少。 “今晚……咱们三个人睡么?”林觉大着舌头道。 郭采薇和绿舞脸都红了,郭采薇啐道:“你说什么酒话。” 绿舞低声道:“郡主姐姐在西边布置了一间屋子,一会儿我便去那里睡。” 林觉点头笑道:“也好。”林觉酒醉心明,他知道小郡主是不可能和绿舞一起伺候自己的,她可是正妻,怎会自失身份。妻妾之间可以和谐共处,但妻妾之间的等级却天差地别,这一点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在大周朝,妾室的地位其实非常的低,拿来送人也是一句话的事,在正房面前也形同奴婢一般。林觉自然不会将自己的女人送人,但家里的规矩林觉也不会刻意的去打破。有些东西不是你心里怎么想便能怎么做,这年头一些规矩看似是不合理的,但也是维系社会家庭的基本准则,打破反而会乱了套。 “绿舞,今天开心么?”林觉撑着头眯着眼问道。 “开心,我当时都吓懵了,郡主姐姐突然拉我出来,我都吓傻了。我……我都快羞臊死了。”绿舞红着脸道。 事情的来龙去脉绿舞已经知道了,刚才在房里,郭采薇已经将林觉拜堂前写了个纸条给自己的事情告诉了绿舞,绿舞才知道,原来公子是和郭采薇商量好的。只是也太突然了些,在今日这个场合拜堂,绿舞是完全没想过的。这么大的场面自己能和公子成亲,那也知足了。 林觉伸手捏了捏郭采薇的手笑道:“你郡主姐姐大度,换做旁人,那是不可能的。今后呢,你们要相亲相爱。努力给我生儿子闺女,咱们要生个十个八个的,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才好。” 郭采薇啐道:“生那么多?以为是生猪崽子么?” 绿舞羞红了脸,想到要和公子生孩子,心里既期盼又甜蜜。 林觉打了个阿欠,似乎倦意阑珊。郭采薇道:“你睡吧,今天这一天可累得够呛,我替你脱了衣衫。” 郭采薇欠身为林觉解衣扣,绿舞忙起身道:“那我……回房去睡了。” 郭采薇点点头,绿舞转身要走,林觉忽然叫了一声道:“绿舞,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绿舞忙转身道:“什么事儿?” 林觉道:“那个……今日先生来的时候,师母却没来,不知是怎么回事?按理说师母不可能不来。我问了小虎,这小子吞吞吐吐的不肯说。却说要我来问你。说他都告诉你了。你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啊?” 绿舞愣了愣,惊慌的看向郭采薇。郭采薇蹙起了眉头,缓缓点了点头道:“告诉他吧,迟早要说的,不必瞒着了。” 绿舞默默的站在那里低着头不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外边有人走动说笑的声音轻轻的传来,像是模糊的混沌的背景音,愈发显得房里寂静的很。绿舞捏着衣角搓揉了半晌,终于咬了咬牙,抬起头来。 “公子,这件事……我早就想告诉你了。我之前还有些怀疑,不敢确定。但今天小虎去榆林巷先生宅子里亲眼看到了她,回来后也告诉了我。我才彻底的相信这是真的。公子,我不能瞒你了,这件事便是……便是……” 绿舞实在不忍心,或者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吞吞吐吐的难以启齿。 床上林觉头枕着手臂斜靠在被褥上一动不动,眯着眼睛似乎在静静的倾听,等着绿舞说话。绿舞咬咬牙鼓足勇气准备合盘托出,突然间,林觉发出了几声响亮的鼾声。 绿舞和小郡主本神色郑重,此刻对视一眼,同时探头查看。 “夫君,夫君!”小郡主低声叫了两声。 呼噜噜!呼噜噜!林觉以鼾声回应。 小郡主看了一眼绿舞,两人均苦笑了起来。林觉睡着了。正要跟他说一件会让他可能彻夜难眠之事,他却睡着了。绿舞明显松了口气,咂咂嘴低声道:“明日等他酒醒了再找机会告诉他吧,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告诉他。” 小郡主点头道:“也好,明日再说吧。哎,这事儿可真是烦心的很。” 小郡主伸手掩口打了个阿欠道:“罢了,我也困了,妹子今天也累了,早些歇着吧。” 绿舞点头敛裾向郭采薇行礼,郭采薇点了点头回应,绿舞这才转身缓缓离去。 …… 清晨,林觉睡醒睁眼,头疼欲裂,口干舌燥。昨天的醉酒还是给他带来的不适。不过当他看到坐在梳妆台前那个长发如瀑的窈窕身影时,顿时心里好受了不少。那是郭采薇正坐在菱花镜前梳妆打扮自己。 林觉起身的动作惊动了郭采薇,郭采薇回过头来,对着林觉嫣然一笑道:“夫君,你醒啦。” 林觉怔怔的看着那张娇媚绝美的脸,不由得痴了。小郡主的相貌是一等一的,在林觉身边的几名女子中也是最为出佻的。应该说,小郡主除了美貌之外,身上自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这或许是跟她的出身有关。毕竟是皇亲贵女,自有一番雍容气度。相较而言,林觉认识的其余几女身上便没有这种特质。 方浣秋的美貌是一种纯净的美,正如她是林觉的初恋一般,那种美是不忍触碰的纯洁和书卷气,是一种让人一辈子也难以忘记的甜蜜回忆。绿舞的美是温柔和娇弱,是一种我见犹怜之美。高慕青的美带着一股野性,就像一朵带刺的蔷薇花。谢莺莺身上则是一种自强自立坚韧之气。即便出身风尘之间,却能保持定力,向往美好之心一直不改。 可以说,林觉遇到的这些女子身上的特质各擅胜场,各有特色,那也是吸引林觉的地方。不过倘若只论相貌的话,郭采薇当拔头筹。 “你这么傻看着我作甚?我妆容画错了?”郭采薇忙转头去看镜子,生恐妆容不正。 “不是不是,没有画错,我是被你的美貌震惊了。天下怎会有这么美貌的女子?简直是造化。”林觉回过神来,呵呵笑道。 郭采薇心里欢喜,嘴上嗔道:“哪有你这样夸自己的妻子的?教人听了笑话。” 林觉哈哈一笑道:“自己老婆自己疼,干什么不能夸?” 郭采薇嗔道:“不跟你多说了,夫君若是睡足了也赶紧起来吧。人说新婚第二日是不能睡懒觉的,不然别人会笑话的。” 林觉笑道:“是啊,人家会以为我们晚上折腾的太厉害所以爬不起身来,但其实我们昨晚应该什么都没干吧。” 郭采薇红了脸嗔道:“昨晚你喝的烂醉,一晚上呼噜连天,吵死人了。夜里我起来喂你茶水你都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哎,昨晚可是我们的新婚之夜呢。” 林觉心中有些愧疚道:“对不住你了,是我的错,以后再不醉酒了。” 第五二九章 晨拜 小郡主一笑,转过头去拿了眉笔继续描眉,口中说道:“起来吧,咱们还得去给父王和娘亲磕头。他们一早便要回王府去了。咱们得去送送他们。后面也不知道还有些什么事。爹爹说,昨日太仓促,很多人都不知道消息,王府那边恐还要摆宴席宴请宾朋。” 林觉闻言忙掀被起床拿起衣服便穿,口中道:“说的是,不能失了礼数。而且今日我还有不少事要做。我这中了状元要去吏部备报,等待朝廷授予官职的。而且昨日本是要参加御赐的琼林宴的,也没去成,不知道会不会有麻烦。” 小郡主点头道:“也是,公事要紧。中了进士便是朝廷的人了,不能被人说闲话。不过皇上应该知晓了你我成亲的消息,也不知道会不会责怪爹爹。爹爹今日会进宫去见驾,还要去见太后禀报此事。过几日也许要召我们进宫去见太后和皇上。” 林觉扣着衣服扣子,皱眉道:“这么麻烦。” 小郡主嗔道:“你当是寻常人家么?皇上可是我的大伯,太后是我的祖母。你当是随随便便的么?” 林觉点头,伸手够着腋下的结扣半天也扣不上,平时都是绿舞伺候穿衣的,自己一时手笨。于是道:“绿舞呢?来过没有?” “早起来了,来过一会了,去厨下熬粥饭了。说是你昨晚醉酒,今早要吃些小米粥养养胃。”小郡主见林觉狼狈的样子,起身走来帮林觉扣上扣子。 林觉诧异道:“怎地今日还去做饭当厨娘了?她也是新妇啊,你这里没有厨娘么?” 小郡主笑道:“哎,你当我凌虐她么?我说了让下人去做,她偏不肯,说你吃惯了她熬得小米粥,吃别人的未必受用。你说,我能说什么?” 林觉哈哈笑道:“那确实没办法。绿舞有时候倔强起来没人劝得动。不过我确实吃她煮的饭菜对胃口。她倒也没说错。” 夫妻二人边聊边收拾,几名丫鬟进来替两人梳理了发髻,又捧来清水洗漱完毕,这才双双出门来到廊下。 天色已亮,初夏的庭院中万物勃发,花红叶绿,甚是赏心悦目。夫妻两人出了住处前往西首的院子去见王爷和王妃。来到郭冰住处门口,七八名丫鬟正提着包裹站在门口,一副要搬家的样子。 两人进了院子去,郭冰父子和王妃崔氏都坐在堂上喝茶谈天。林觉和郭采薇双双上前去叩首行礼。 “见过王爷王妃。”林觉话一出口,郭昆便笑道:“怎地还这么叫人?” 林觉忙改口道:“见过岳父岳母大人。” 郭冰呵呵摆手道:“一时间改不过来口是么?说实在话,本王也一时间不能适应你是我的女婿。” 崔氏拉了郭采薇到房里说话,郭昆命人搬来椅子,也让林觉坐下。 “林觉,父王娘亲和我今日搬回旧王府去了。你和薇儿好好的过日子吧,不要欺负采薇,不然我可对你不客气。”郭昆沉声道。 郭冰笑着摆手道:“昆儿,怎跟你妹夫这么说话?林觉啊,本王相信你会好好对待薇儿的,那也不用说了。我们稍后便回旧王府住了。” 林觉忙道:“岳父岳母大可住在这里便是,这里地方这么大,完全住得下的。而且我也未必住在这里,我想和薇儿搬回枣园住呢。” 郭冰皱眉道:“那像什么话?你怎么能住那样的小宅院?那里怎么能住的下你们?薇儿可住不得那种地方?再说,你现在也是入仕之人,怎可无宅邸?这宅子本就是薇儿所有,你们自然要住在这里。地方大,有气派,而且安全的很。我叫沈昙拨些人手来保护着,这才安心。可不能去住外边的小宅院。我跟你说白了,薇儿身份不同,必须保证她的安全,这京城看似安宁,你又怎知谁会铤而走险?” 林觉明白了郭冰的意思,确实,自己倒是没什么,因为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即便入了仕,也暂时只是个普通的官员。但郭采薇不同,她可是皇亲国戚的身份,对她的安全必须要重视。倘若有人对她不利,那可不仅仅是针对郭采薇本人,那将会牵扯到梁王府和皇上。不排除有亡命之徒或者是政治对手会暗地里对小郡主这种身份的人动手,以打击朝廷或胁迫利益。 “岳父大人所言甚是,如此,我们留下来住在这里便是。”林觉点头道。 “这才像话。今日我要进宫去见皇上和太后,你和薇儿的婚事太仓促,事前并未得到皇上和太后的许可。不过,此事问题不大,我自己的闺女,婚事当然我能做主。只是于礼节上可能会引起皇上和太后的不悦。怕是要挨一顿数落。哎,这可都是为了你们。”郭冰道。 “岳父辛苦了。林觉感激在心,铭记不忘。”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低着头给他们数落一顿便是,我也有心理准备。这个……昨日的婚事不少亲眷尚未知晓,估摸着今日会陆续来道贺。可能还有几场宴席要办,届时如有需要,我会让人来叫你去见客的。这些场合对你很重要,你可结识许多有头脸的人物,所以你必须要来。” “林觉知道了,我一定到便是。” 郭冰点点头,想了想道:“还有一件事,我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你这不是中了头名状元么?今日你怕是要去吏部报备,等候朝廷任命官职。留在京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是去哪个衙门任职,这却很有讲究。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这时候很是重要,倘若进错了衙门,就像是走错了路,将来可就仕途艰难的多。对于此事,你需得斟酌一番。必要时……我可为你打通些关节。” 林觉笑道:“岳父,这件事我还没考虑清楚,我也不太懂这些。这方面的事情,我想还需聆听岳父的教诲,还有方先生严大人他们的教诲,方可决定。不过我其实并不太在意进哪个衙门,只要能安安稳稳的当官便成了。” 郭冰皱眉道:“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安安稳稳的当官便成了?你可知道你有多幸运么?一边有本王这个岳丈,一边有方中丞和严大人他们支持你,你该大显身手才是。莫要跟我说什么安稳度日的话,你也骗不了我,你是那种人么?朝廷也不允许你混日子,你将来必是要担责任的。这件事你想想清楚再来说话。好在等待授官也有十余天的时间,还有时间让你考虑。大后天你们回门的时候必须明确的告诉我想法,本王好替你走动走动。你记住,你现在也算是我王府的一份子,行事可不能只顾自己,莫忘了昨日你答应本王的几条事情,你可明白?” 林觉苦笑点头,果然,成了梁王府的女婿的后遗症要发作了,很多事怕是都要得到郭冰的许可才成了。有所得便有所失,得到了小郡主,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授官之事郭冰愿意操心那也是对自己有益之事,林觉嘴上说随便当个什么官都好,但实际上林觉心里还是希望能有个好官职的。权力越大越好,职位越高越好,每个人都这么想,林觉也不想故作清高。毕竟许多事情需要权力来支撑,这是从林伯年身上得到的教训。 再聊了几句,王妃崔氏挽着小郡主从房里出来,母女脸上都有泪痕。显然是女儿出嫁,崔氏依依不舍。分别之际,又感从中来,抱头哭了一场。 郭冰叹道:“哎,怎地又哭了?真是妇人家。” 崔氏嗔道:“你自然是铁心肠,薇儿可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郭冰无语,干咳一声起身道:“罢了罢了,我们该动身了。昆儿,你送你娘回王府去再去军中,我直接进宫去。” 郭昆应了。一行人簇拥着王妃王爷出门来到前庭,外边车马已经齐备,沈昙等一干卫士已经肃立等候,林觉和小郡主并肩站在门口拱手相送,目送王爷王妃等人的车马缓缓离去。 回过身来,林觉见小郡主脸上微有泪痕,于是微笑安慰道:“莫要伤心,你父王和娘亲离得又不远,随时可以见到他们的。倘若你想,随时可以回去看他们。” 小郡主点头道:“我知道,只是,跟爹娘哥哥生活了这么多年,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出嫁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生活在一起了。心中终是有很多感触。” 林觉揽着她腰往宅里走,低声道:“我明白你的感受,你放心,我会好好对你的。从今以后,你便是我林家的女主人了,可要心性坚强些。一大家子人可都看着你的脸色呢。” 小郡主甜蜜一笑,举起手腕来指着一只碧玉镯子道:“你瞧这镯子,好看么?” 林觉定睛看去,阳光下,小郡主手腕的一只碧玉镯子晶莹透亮,仿佛一汪碧水一般的可爱。皓腕如雪,碧玉翠绿,二者在阳光下交相辉映相得益彰,甚是赏心悦目。 “这镯子很漂亮啊,怎没见你戴过。”林觉咂嘴道。 “我娘刚才在房里给我的。这镯子可是价值连城,我娘说是和田老玉,你瞧这镯子里边的纹路,是一尊观音菩萨像呢。就在玉镯里边,天然生成的图形。”小郡主用白葱般的手指指着玉镯一处笑道。 第五三零章 冢中旧物 林觉之前的称赞还是礼貌性的赞美,碧玉镯子虽然珍贵,但林觉也不是没见过。杭州林家有一个整块碧玉镯子雕刻成的白菜,虽然玉质比这镯子差了不少,但可知碧玉其实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然而听小郡主说里边有暗合的天然观音像,立刻便明白这是了不起的东西。 林觉忙眯眼细看,果然在小郡主手指的地方看到了碧玉之中的一座观音坐像,居然线条清晰,眉目清楚,天成之物犹如精工细琢一般。林觉细细看了镯子外表,光滑如镜,绝非是在镯子外表人工雕刻而成。这年头也没有如此精妙的作假手段,可以肯定是天然生成的。 “啧啧啧。这可真是了不得了。这东西绝对价值连城。”林觉赞道。 “当然,这还是当年我父王和我娘成亲的时候,裕德老太后赐给我娘这个孙媳妇的。娘把它给我了,说是能保佑我这一辈子都平安。”小郡主笑道。 林觉笑道:“你娘真是很疼你,你们家也真是有钱。” 小郡主嘻嘻一笑,忽然扮了个鬼脸,伸手从翠袖中掏出几张银票来笑道:“瞧,这是我娘给我的压箱底的银子。一共十万两。” “……”林觉半张着口呆呆的站在那里,惊愕无语。 “怎么了?”小郡主眯眼笑道。 “你们家……真是太有钱了。”林觉呆呆道。 “这算什么?昨晚我哥哥给了我二十万两银子,说咱们婚事仓促,来不及办嫁妆,就拿这二十万两银子当嫁妆呢。我还没来及跟你说。” “……”林觉身子摇摇欲坠,差点晕过去。 “夫君,你怎么了?”小郡主摇着林觉的胳膊叫道。 林觉以手扶额叹息道:“没什么,没什么,应该是肚子饿了,头有些发晕。” 小郡主忙道:“那赶紧吃早饭去,绿舞妹子的米粥应该熬好了。” …… 绿舞熬得小米粥确实很好喝,金黄的小米粥撒上些碎牛肉果仁玫瑰花瓣什么的,熬出来既好看又香醇。林觉喝了两大碗,意犹未尽。还是担心肚子撑的太饱,只能作罢。 吃早饭的时候,绿舞几次欲言又止,和小郡主递眼色。小郡主见林觉吃的香甜,实在不忍开口。早饭后林觉让林虎准备车马准备出门。中了状元后还需要去政事堂所属吏部司报备,这之后会有一番对高中之人的调查,类似于地球上的政审之类的程序。当一切合格时,朝廷便会下旨对本科高中之人授予官职或候补,又或者是各大衙门行走试用的资格。 这个时候,往往是官场上最热闹的时候。一甲进士们有留京的资格,但未必便能有个好官职,一但被分派到一些没有什么权利和油水的衙门里,这一辈子可就难以有翻身之日了。所以,进入什么样的衙门,任什么样的官职是一辈子前途攸关之事,很是重要。而那些没有资格留京的二甲以及三甲的进士们,则首要考虑的便是托关系走门路留在京城为官。宁愿留在京城当个芝麻绿豆官,也不愿到京外地方上的不毛之地当主官。很多人一辈子辗转于京外地方上,到死也不过是个州官,根本没有任何的前途。而留在京城便多了一份希望,谁知道突然间便会有了什么际遇,一下子便进入了朝中要害部门,那便举步青云,志得圆满了。 这个时候,正是各路掮客说客大显身手的时候,每一科科举结束,在这短短的等待分派的十天时间里,很多人都赚的盆满钵满。一些家境宽裕的新科进士们为了能谋得好的官职更是不惜血本,大笔行贿。此时的朝廷上下一片污浊之气笼罩。 林觉当然没有这种想法,他其实也不需要。作为本科状元一甲头名,他留在京城是肯定的事情,只是落于哪个衙门却有些讲究罢了。林觉打算去吏部司报备之后去找方先生和严正肃听听他们的看法。朝廷也会征求进士们自己的意愿,也会酌情加以考虑此事,这就好比是填写个人志愿一般。 然而,就在林觉准备动身出门的时候,外边送进来一个包裹,说是有人来道贺林状元成婚之喜送来了贺礼。 那是个小碎花的蓝布包裹,简单朴素,看样子不像是什么贵重的礼物。林觉本没有在意,让丫鬟将贺礼放在桌上随口询问。 “是谁啊?人在哪里?我去见见。” “回姑爷,门口的人说他们也不知道是谁,说是一个孩童替人送来的包裹。问那孩童,孩童也说不清楚,说是一个蒙着头脸的人。”丫鬟回禀道。 “这么奇怪?送贺礼干什么要这样?我在京城的朋友不多,这是谁呢?”林觉有些好奇。 “打开瞧瞧是什么,兴许里边有名帖呢。”小郡主笑道。 林觉点头,伸手解开碎花包裹,在包裹打开的一刹那,林觉的脸色倏地大变,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 包裹里没什么太多的东西,一张写满了字迹的破损的红纸上躺着一枚金钗,五色桃花,黄金镶玉,精美绝伦。 林觉惊的面色煞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只觉得口干舌燥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一旁的小郡主不明所以,看到了旁边一张素笺,伸手取出来笑道:“果然有名帖,我瞧瞧是谁。” 展开素笺,小郡主轻声读道:“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林觉如遭雷击一般,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小郡主并没发现林觉的异样,兀自笑道:“没有名字落款,这到底是谁啊?鬼鬼祟祟的。这红纸上写的什么字啊?我瞧瞧。” 绿舞却早已发现了林觉的不对劲,她快步走到林觉身边,低声道:“公子,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林觉喃喃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她在天之灵是在责怪我么?这些东西怎么会重见天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郡主惊愕回顾,低声问道:“夫君,怎么了?” 林觉颤声道:“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是浣秋之物。浣秋故去,我将她送我的金钗和这张当年我写给她的婚书在书院后山埋在了空冢之中。杭州和京城远隔千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啊?”小郡主和绿舞惊讶的叫了一声,同时朝对方看去,两人的眼神中均有恍然之色。 林觉颤抖着伸手将小郡主手中的素笺取了过来,喃喃念道:“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她是怪我始乱终弃,责怪我对她不忠诚啊。可是浣秋,你难道真的这么想的么?我之前是想去你坟上告诉你的啊,可是先生和师母不同意啊。你有何想法为何不托梦告诉我?可是……即便你告诉了我,我怕是也不能听你的。我不能负别人啊。你骂的对,我确实始乱终弃了。不对……不对,我没有始乱终弃,我心里始终有你,可是你故去了啊,叫我怎么办?” 林觉心中乱成一团麻,说话也颠三倒四,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死去的浣秋在林觉的心中的份量是极重的,那是林觉此生的初恋,也是他三世以来第一段投入真正情感的一段感情,最是刻骨铭心。得知浣秋死讯的时候,林觉可是大哭数场,好久都没缓过来。此刻这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被自己埋在了土冢中的金钗和婚书的出现,让林觉出现了短暂的混乱,让他的大脑在此刻陷入了混沌之中。所以显得语无伦次起来。 “夫君!”郭采薇皱眉看着林觉,轻声叫道。绿舞咬着下唇,泪水在眼中打转,她见不得公子伤心,此刻她心里也是难受之极。但是两人心里都比林觉清醒,因为她们都知道事情的真相。 “不对,不对不对!”林觉忽然跳了起来,盯着金钗和红纸道:“不对劲,这世上哪有什么鬼魅之说?这些东西在杭州书院后山,距此数千里之遥,怎会出现在这里?按理说这么长时间过去,这纸张也该腐烂了才是,怎么还只是有些破损而已。这金钗,当时我记得沾染了很多灰土,我无心擦拭,便就那么埋下了。可现在亮洁如新,这上面居……居然还有一根发丝?这怎么回事?” 林觉双指拈着一根几不可见的发丝拉了出来,真的是缠在金钗上的一根长长的乌丝。像是女子的柔软纤长的青丝。 “当时金钗上哪来的发丝?谁拿这金钗戴在头上?倘若是鬼魂,有怎会有实物?这绝不可能。”林觉叫道。 “公子!”绿舞眼泪流了出来,她叫道。 “还有,还有奇怪之处。这张素笺怎么是崭新的?瞧这墨迹,是才干不久的。”林觉伸手在那首诗的字迹上轻轻一抹,划出了淡淡的墨痕。“这是才写了不久的,唔……或许只是几个时辰而已。这怎么可能是鬼魂所为?这素笺的香味……嗯……这香味。我的天,难道说……难道说……这怎么可能?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林觉越想越是混乱,整个人呆呆的站在那里,惊愕的眼神看向眼前的两个女子。整个人都快傻了。 “夫君!” “公子!” 小郡主和绿舞齐声轻呼道。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薇儿,绿舞,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我……我完全糊涂了。”林觉喃喃道,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们知道,夫君,你莫慌乱,喝口茶水压一压。这件事我们知道来龙去脉。我们昨晚便想跟你说了,可是你睡着了。我也不知如何开口,但到此时,我只能跟你说出实情了。”小郡主轻声说道。 “你们……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东西……怎么出现在这里的?这是发生了什么?你们都知道?”林觉惊愕叫道。 “知道,我们都知道。”小郡主轻轻点头。“夫君坐下,容我慢慢的告诉你。” 第五三一章 昨日重现 时间回溯。 昨天上午,林觉被钱谦益榜下捉婿强行掳走之后,林家众人做出了分工。林虎被派去找方敦孺前来救人,虽然方敦孺未必能救得了林觉,但紧急时候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林虎赶去了御史台衙门,果不其然,方敦孺并不在衙门里。问了衙役得知,方敦孺去了宫里,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林虎虽然焦急万分,却也只能在御史台衙门前守株待兔。因为他也没有别人可找,为了救公子,他不能空手回来。 这一等便等到了午时之后,小虎心都凉了。他知道,耽搁了这么久,公子怕是救不回来了。而且此时街面上沸沸扬扬的流言早已传开了。几名从街上回到衙门里的御史台的衙役便走边谈论此事,林虎上前打听了几句,惊喜的得知梁王府出面抢回了新科状元。更听衙役们说,梁王府也是以榜下捉婿的名义抢走了状元郎,据说是要将王府郡主许配给林觉。 林虎得知此情形,高兴的差点蹦了起来。危机解除,而且添了喜事,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那么自己也不必在这里苦等方敦孺了,得赶紧回去瞧瞧热闹才是。 然而就在他要离开的时候,方敦孺却从宫中归来,在驴车中见到了林虎。方敦孺叫住林虎询问他有什么事,林虎便一五一十的将事情告诉方敦孺。 方敦孺闻言面露惊愕之色,忙召来衙役询问,证实了此事是真。林虎急着要回去,想要告辞。不料方敦孺却要和林虎带路一起去大相国寺的大宅子里看看究竟。不过在去之前,却要回家一趟。 林虎只得跟着方敦孺一起去了榆林巷方家小院。林虎本来被方敦孺吩咐在门外等候,但方家屋子里突然爆发的争吵声引起了他的好奇,他悄悄的进了院子来到廊下,听到了屋子里方家夫妇的争吵声。 林虎觉得好奇,在他的印象里,方先生和师母可是从来没吵过架的,不知为何要争吵。于是蹲在廊下好奇的偷听。 “这个忘恩负义的,枉我秋儿天天想着他,为他着想。他这么做对得起我家浣秋么?如今中了状元,便攀高枝了。我定要去问个明白。我去问问这忘恩负义之人,替我家秋儿讨个公道。”方师母的声音怒斥道。 林虎愣在廊下,脑子里一片迷糊,浣秋小姐不是病故了么?师母这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夫人!你莫要胡闹了,这事儿能怪林觉么?之前咱们是以为浣秋的病治不好了,秋儿怕拖累林觉,这才骗了他谁知道浣秋的病能治好?这事情的发展谁也预料不到。林觉以为浣秋没了,所以才断了念想。难道要他为了浣秋终生不娶不成?”方敦孺叹息道。 林虎的心砰砰乱跳,方先生这话难道是说……浣秋小姐没有死?而是当初病重,怕拖累叔,这才骗了叔说浣秋小姐病故了。可现在浣秋小姐的病似乎是好了。这事儿可麻烦了。 “那又如何?他林觉有没有给我家浣秋写婚书?写了婚书便是有了婚约。我浣秋现在病好了,他该来娶我家浣秋才是。说好了大考之后跟他挑明的,这几日不见他来,原来是攀高枝去了。哼!”方师母怒道。 “夫人,你讲点道理。林觉前几日天天找我,我公务繁忙,没来的及跟他挑明此事。他来家里,你带着浣秋去乡下走亲戚了,他也扑了个空。这是阴差阳错,他根本就不知道浣秋还在人间。怎能怪他?”方敦孺道。 “我才不管什么道理,你个老东西,成天公务公务的,大考之后你便该跟他挑明的。现在好了,他要娶王府的郡主了。都怪你,成天只顾你的事,秋儿的事情你关心了么?还有这林觉,就算我秋儿真的没了,他这才一年多时间便攀上高枝了。这也太凉薄了。”方夫人已经开始胡搅蛮缠了。 方敦孺终于恼了,怒道:“你这妇人,可有些理智?莫不要林觉为一个没成婚的女子守节一辈子不成?你莫不是疯了,这般胡言乱语,还有没有道理?你若再如此说话,我可要恼了。” “你恼了便恼了,难道杀了我不成?”方师母也一句不饶。两个恩爱夫妻,一辈子相敬如宾,此刻竟然为了这件事吵得翻了脸。 方敦孺拂袖道:“不可理喻,事已至此你闹个什么?你去闹没得丢自家的脸面,能得到什么?让林觉尴尬?林觉对咱们不够好?你忍心如此?夫人呐,冷静冷静。你这么闹是不成的。” 方师母长叹一声,呜呜哭了起来道:“我还不是……还不是替我的秋儿伤心?秋儿对林觉一往情深,本以为很快便可有个圆满的结果,怎料到会出这种事?我苦命的孩儿。” 方敦孺忙低声道:“夫人,不要这样。夫人的心情我是了解的,我又何尝不是痛心不已?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浣秋幸亏出门了,若是在家的话,你这个样子,岂不让浣秋又犯了病么?你这当娘的若不能淡定一些,浣秋如何能挺得过去?” 方师母止住悲声,喃喃道:“对对,我不能这样,秋儿知道了定然要心碎了。咱们要将此事瞒着她才成。能瞒多久是多久,不能叫她知晓,不然秋儿真的要伤心欲绝了。可怜我秋儿还去庙里烧香还愿去了。她得知林觉中了状元高兴的了不得,以前在菩萨面前许了愿,今日还说要好好谢谢菩萨。” 方敦孺叹息道:“夫人,瞒是瞒不住的。现在全城都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这等事情如何能瞒得住?浣秋没准回来的路上便已经知晓了。” 方师母惊愕道:“那可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 方敦孺道:“所以要你不要这么激动,你得宽慰开导她才是。事已至此,已无挽回余地,只能面对现实了。过了这一关,时间长了也就淡了。” 方师母摇头道:“你不知秋儿的心,她怎么能忘了林觉?她说过,除了林觉,这辈子她不会再喜欢另外一个人。作孽啊,真是作孽喲。” 方敦孺喝道:“什么话?难道世上只有林觉一个男子不成?林觉确实不错,但世上青年才俊不知多少,难不成为了一个林觉便终身不嫁?岂有此理。夫人,你一定要好好的开导她。” 方师母叹息连声,沉默不语。方敦孺道:“我是林觉的老师,你是他师母,我们得去一趟道贺才是。夫人莫要再伤心了,家里可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给我带去当贺礼。林觉对你我都尊敬孝顺,无论如何,他今日成婚,我们更不能去坏他的好事,而要给予祝福才是。怪只怪造化弄人,之前谁也料想不到会这样,也只能认命了。” 方师母沉默半晌,轻声道:“夫君说的也对,我不能去闹,这件事怪不得林觉,只怪我秋儿命苦。林觉成婚,我们自然要给予祝福才是。我是不能去了,我怕我到时候控制不住自己。你去道贺便是。家里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倒是秋儿这段时间绣了几块鸳鸯帕子,是为了……为了给她自己绣的的嫁妆,现在……也用不上了,你拿去当礼物送了吧。哎!我苦命的秋儿哦,我的心疼死了。” 方敦孺叹息道:“也罢,就依你便是,你去取了来。小虎还在外边等着我呢。我没让他进来。” 林虎听到此处,忙蹑手蹑脚的退出了院子,坐在马车上时,心里兀自扑通通的乱跳,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浣秋小姐没死,叔现在和小郡主已经要成婚了,这事儿可真是麻烦大了。叔要是知道浣秋小姐没死,他会怎么办?舍了小郡主娶浣秋小姐?这绝对不可能,那岂非要对不起小郡主了。小郡主对叔很好,叔也很喜欢她,怎么可能做出对不起小郡主的事情。站在林觉叔的立场上,林虎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想来想去,林虎决定还是要将此事先告诉绿舞姐,跟她商量商量该怎么办?于是林虎揣着七上八下的心情,和方敦孺一道来到了相国寺的大宅子里来。 到达大相国寺的宅院时,林觉和小郡主正在拜堂,方敦孺直接进去坐了男方父母的座椅,至始至终神色自若,一点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来。而林虎一直找机会要告知绿舞此事,偏偏绿舞被小郡主拉去拜堂了,林虎也没得到机会。直到拜堂完毕,林觉在外间跟客人们喝酒的时候,林虎这才有机会来到后宅,托人告知绿舞有急事要找她。绿舞出来后林虎这才将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告诉了绿舞。 第五三二章 人去屋空 相国寺大宅后宅之中,小郡主轻声叙述着事情的经过。林觉呆若木鸡一般的坐在那里倾听。 “昨晚你在外边陪着宾朋饮酒之时,小虎来到后宅将他听到的事情告诉了绿舞。绿舞闻听后神不守舍,在我的一再追问之下,绿舞将此事全部告诉了我。其实,绿舞在不久前便已经发现了端倪了,只是她一直没敢确定而已。”小郡主轻声说道。 绿舞在旁点头道:“是的,公子还记得那天我们去榆林巷先生家里喝酒的事情么?严大人也在的。那天你们在堂屋喝酒的时候,我看到了西厢房门帘后露出了浣秋姐姐的脸。当时我吓懵了,还以为……还以为是浣秋姐姐的鬼魂回来了。可是后来一想,觉得不太可能。回来的路上我打算跟你说来着,但是……但是我没敢说。毕竟不能太确定,我怕公子说我胡说八道。后来再去的时候我特意找寻蛛丝马迹,却也再没发现什么,这件事我便压在心里了。小虎跟我一说,我才意识到这都是真的,浣秋姐姐确实没死。” 林觉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整个人像是被冰冻住了一般。 “夫君,昨天晚上,我们便打算跟你说的。可是你喝醉了酒睡了过去,便没有说成。我们并没有打算瞒着你。我得知此事后便决定告诉你,这一点绿舞可以作证。我知道你和浣秋小姐之间的事情,她为了不拖累你而做出这样的选择我也很钦佩,我觉得不该瞒着你。只是没来得及。”郭采薇沉声道。 “是啊,公子,当时我还担心此事告诉你,你会不会……会不会跑去找浣秋小姐。可郡主姐姐说,倘若公子心中对她无爱,怎么留也是留不住的。倘若有爱,公子便会有他的选择。所以,便决定告诉你了。”绿舞看着桌上的金钗和婚书轻声道:“现在看来,浣秋姐姐必然之得知了公子和郡主成婚之事了,这些东西,也一定是她送来的。她定是生气了,也伤心了。哎,这可怎么办才好?” 林觉的脑子慢慢的变得冷静,也开始能慢慢的思考。整件事的脉络已经很清楚了。方浣秋没有死,只是她以为自己的病不治,所以弄了个假死来让自己死心。这个傻姑娘是真心为了自己着想,才演了这么一出戏来。而且方先生和师母定是也爱女心切,为了完成她的心愿配合她演了这出戏。 整件事拨云见日之后,很多细枝末节也都豁然开朗起来。在得知方浣秋故去之后的种种引起自己疑惑的事情也都清晰明朗起来。 譬如,方家夫妇告知自己浣秋的死讯之后,林觉悲痛欲绝之时,却觉得先生和师母似乎并不那么悲痛。当时林觉便有了这种感觉,方师母那么感性的人,自己痛哭之时,她只是掉了几滴泪,神情中也并无悲戚之色。先生便更是没有任何的表示了。他们都顾着安慰自己,却根本不像是他们的独生女儿亡故一般。自己当时悲痛欲绝,心绪烦乱,也根本没有往深里去想。 还有,自己后来去过书院方先生的住处,但每次都很少进屋叙话。先生总是拉着自己在院子里或者是廊下说话。仔细想想自己连屋子里都很少进去过。而自己唯一一次要求进浣秋生前的房间去坐一坐,也被师母以屋子里很久没有打扫全是灰尘而拒绝。 去年的东南花魁大赛结束之后,林觉原本约好了要送方敦孺和师母回书院的。但先生和师母却招呼也没一声便自己走了。自己追上去时,曾经在大车车厢里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可笑当时自己开玩笑的以为是方先生新纳了妾。现在想来,那定是一起来看花魁大赛的浣秋。 还有最近的事情,来到京城之后,第一次去见方敦孺那天,本来已经到了榆林巷口,先生忽然变卦不让自己去。还有那天自己要求去拜祭浣秋的墓,先生和师母都没有答应。还有每次到了方家,先生和师母都嗓音很大的说话,像是在提醒屋子里什么人似的。 等等……等等…… 这种种的细节越想越多,越想越清晰。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在避免自己发现浣秋在世的真相。而自己居然跟瞎子聋子一般毫无知觉,居然连一丝丝的对浣秋之死的怀疑都没有。其实越想当中的破绽越多,只怪自己太迟钝,根本没有往深处想。 而现在,自己和小郡主成婚了,却得知了浣秋还活着的消息。而这送来的这些东西定然是浣秋所为。从那首诗中可知,浣秋在责怪自己另觅新欢忘恩负义。自己就在这懵懂迟钝之中伤透了浣秋的心,这个对自己倾心爱恋的姑娘,现在应该是伤心欲绝,对自己也恨之入骨了。 现在自己该怎么办?林觉也心乱如麻。他心中充满了愧疚,同时又有着一丝奇怪的喜悦。浣秋还活着,那是自己的初恋,那是自己心底中份量很重的女子,自己当然希望她活着,而且希望能再见到她。可是,现在的自己已为人夫,又怎能去再见浣秋?见了又能如何?难道自己还能舍了小郡主不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郭采薇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早已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超过了所有女子的位置。她为了自己吃尽了苦头却始终不渝,自己不可能对不住她。她已经是自己的妻子,自己这一辈子都会保护她,爱她,怎会始乱终弃?可是浣秋活着,自己难道假装不知道?那更是不可能的。 林觉当然希望自己也能和浣秋在一起,但这却是不可能的。这是个三妻四妾非常正常的时代,但像方浣秋这种女子是绝对不可能嫁给别人为妾的。方敦孺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为人妾室。这对他而言是一种侮辱。所以小郡主和浣秋之间,他林觉只能娶一个人为正妻。倘若是如绿舞谢莺莺这种身份的,反而要好办的多。正因如此,此事才变得无可回旋,逼的林觉左右为难,神伤魂消。 后宅中静谧安宁。一阵清风吹过院中的花树,树摇叶动,柳摆花移。树枝在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这声音宛如后宅堂上夫妻三人的心绪一般澎湃难安,起伏不定。 “夫君,薇儿觉得,你应该去见见方浣秋才是。我听了你们的事都被她感动了。你应该去见她,要有个交代。”郭采薇轻轻的声音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绿舞惊讶的看着郭采薇,她不知道郭采薇说的是不是真心话,按理说郭采薇怎会让公子去见浣秋小姐,那岂非是会旧情复燃,对她有什么好处? 林觉也有些惊讶,抬头注视郭采薇那张平静的俏脸。 “薇儿,你……是何意?” “夫君是有情有义的男儿,应该去解决此事。方姑娘对你一番深情,夫君不是薄情之人,自然不能无动于衷。所以,夫君该去看看方姑娘,消弭误会,免得方姑娘伤心误解你。” “可是……” “你不用担心我。”郭采薇微笑道:“我没有说违心之言。若不是以方姑娘的身份不可能嫁给你为妾,我甚至会亲自促成此事。多一个姐妹,多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伺候夫君,我并不会吃醋不高兴。可惜方姑娘的身份是不可能嫁给夫君的。我让夫君去,也不是心中无感,只是我相信夫君自己能解决此事。倘若夫君觉得爱方姑娘多一些,薇儿自会让贤。倘若夫君心中有我,自会妥善解决。所以,夫君应该去找方姑娘去。薇儿说的是真心话。” 林觉伸出手去握着郭采薇柔弱无骨的小手,心中既是感动又是愧疚。不管郭采薇心里是否真的是这么想的,但此时此刻她能说出这番话来,说明她是个知书达礼的贤淑女子。昨日她主动拉了绿舞拜堂成亲便说明她是非常照顾他人感受的人,此刻此举更是让人佩服。 林觉其实早已决定了要和方浣秋解释清楚,但若为了方浣秋去伤害小郡主,林觉是绝对不会做的。有些事也许注定会留下遗憾,林觉虽不想,却也无力扭转。 “薇儿,多谢你。你说的对,我应该去了结此事。我要去见浣秋,解开这道心结,让她和我都卸下这个包袱,更好的去生活。所以这一趟我要去。但我要带着你一起去见她。浣秋若是知道我娶了你这般贤淑达礼的妻子,她也定会放心的。我了解浣秋的,她其实是非常善良的女子,她送来这贺礼,虽然有责怪之意,却也是有所克制的。”林觉轻声道。 郭采薇微笑点头,她知道林觉的心思,林觉愿意带着她一起去,那正是以行动告诉自己,他是不会对自己有二心的。他用这种聪明的举动给了自己一个定心丸,这让郭采薇对林觉更是爱入骨髓。 “也好,我便陪夫君去一趟就是。没准我和方姑娘还能成为好朋友呢。”郭采薇笑道。 当下林觉让小虎套车,夫妻三人一起上车前往榆林巷方家。越是接近榆林巷,林觉的心情越是激动的很,内心中对于方浣秋的思念和情感还是奔涌而出,难以遏制。林觉暗暗告诫自己,要冷静,要理智,不能感情用事。 车到方家小院门口停下,林觉慢慢的下了车,几人站在小院门前,却发现小院的院门紧锁着。方家竟然空无一人。 林觉站在门口叫了几声,无人回应。旁边邻居老妇人听到声响探出头来,对林觉等人问道:“你们是来找方家人的么?” 林觉点头道:“是啊,请问大娘可知方家人去哪了?怎地这才上午时分便家中无人了?” 那妇人笑道:“当然没人了?昨天半夜里,方家一家便都搬走了呢。” 林觉惊愕张口,说不出话来。 第五三三章 形势渐迫 “当真搬走了?”林觉惊愕半晌,皱眉问道。 “是啊,方家夫妻两个,还有一个美貌的大闺女,是他们的女儿。三口人都搬走了呢。方家大嫂还特意到我家来跟老身告辞的,老身都舍不得他们。方家大嫂可是个热心肠的人。她那个女儿也是知书达礼的,平日里都客气的很。这年头可难得有这么好的邻里咯。”老妇咂嘴道。 林觉四人面面相觑,隐隐都意识到了什么。这次搬家定是临时决定的。时间在昨天夜里,很有可能是方浣秋得知了自己成婚的消息后,方家人为了避免她再跟林觉见面而选择了夜半搬家消失,从此不再相见。林觉的心情一下子低落糟糕起来。 “敢问大娘,她们可说了搬到何处去了么?”林觉不死心的问道。 老妇人头摇的像拨浪鼓,连声道:“这老身可不知道了。她们没说搬去哪里。” 林觉沉声再问道:“那么,方家那个小姐以前一直都住在这里么?” “瞧你这话问的,那个叫浣秋的女孩儿是方家的女儿,自然是住在这里了。老身经常看见她坐在院子里读书呢。那可是个好女孩儿,我老婆子拎不动水桶,她还来帮过几回呢。”老妇人答道。 林觉皱眉不语,这再一次证明了方浣秋活着的消息,虽然之前已经百分百的确定了此事,但此刻更是一个最为直接的证明。 “多谢大娘了。有劳了。”绿舞叫道。 “没什么,没什么。没事的话,老身做事去了。”老妇人缩回头去。 林觉心情沮丧而且复杂,满心盼望着能见到方浣秋,虽然再不能再续前缘,但起码见一面可慰心中相思之念。但没想到方家人却就这么搬走了。浣秋这是躲着自己啊,越是如此,越是说明她不能释怀,也越是增加心中的愧疚之感。 小郡主对这个结果也很意外,不过她的头脑清醒的多。轻声对站在那里发呆的林觉道:“夫君,那金钗和婚书是一早送到咱们家里的,方姑娘他们是半夜里搬家的,时间上对不上。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她们其实还在城里住着,只是换了个地方罢了。” 林觉精神一振,点头道:“说的是,她们定还在城中居住。” 不过林觉很快又黯然了。偌大一个汴梁城,人口百万以上,找起来堪比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方先生不是还在朝廷当官么?她们的住处还不好找么?只要方先生在,自然是会跟着方先生找到她们的住处的。”绿舞轻声道。 “说的对啊,先生在,总是能找到的。除非浣秋执意不见。要找到她们也不难,跟踪方先生便可得知。”林觉点头道。 小郡主微笑点头道:“那就是了,也不必着急,慢慢找她们便是。夫君可先去吏部房报备,回头我安排人盯着方先生,找到他们的落脚点便是。” 林觉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只得如此了。如方浣秋执意躲着自己,那其实也没什么办法,只能从长计议了。 …… 汴梁城中的百姓这两天乐子可大了。状元郎林觉被榜下捉婿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副相钱谦益和梁王府的人为了抢夺状元郎当街打的落花流水,这件事可着实是让人大跌眼镜。而状元郎林觉最终被梁王府抢走,并且和王府郡主成婚,也是让人惊讶。 因为,榜下捉婿这件事若是寻常官员大户人家来做,倒也没什么可诟病的。然而,皇族之家这么干,便有些失体统之嫌。而且这么干的还是梁王,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更是有些不应该。百姓们只茶余饭后当做谈资罢了,但朝中众官员得知此事倒是很关心皇上知道此事后的态度。大伙儿都明白,这件事皇上十之八九是要生气的。 阳光明媚的初夏的上午,延福宫西北侧宝文阁中,早朝之后的大周当今皇帝郭冲正站在书案前在一张平展的宣纸伤挥毫泼墨。熟悉皇上郭冲的人都明白,皇上写字有两种情形。一种是皇上端坐案前执笔写簪花小楷,一笔一划一丝不苟。这种情形下表示皇上心境平和,气定神闲,心情愉悦。 而另外一种情形便是皇上站在书案前挥毫泼墨龙飞凤舞的写大字,这种时候一般表示皇上今日心情不佳,借着泼墨挥毫之际发泄自己心中的不快。而此刻的情形便很显然是第二种。所以伺候在宝文阁中的宫女太监们都很小心翼翼,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恐动辄得咎惹来祸事。 皇上虽然平素并不轻易发怒,但皇上一旦发怒,那可了不得。天子一怒,总是有人要倒霉的。郭冲平素待身边人还算平和,也经常和他们开开玩笑什么的,但那是他心情好的时候。一旦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惹毛了他,郭冲会毫不留情的打杀身边的奴婢们。 不过此时此刻郭冲的怒火却和榜下捉婿的事情无关。虽然这件事确实他已经听闻,也确实觉得很不开心,但此事还没到让他生气发怒的程度。 郭冲挥舞着笔墨,粗粝的笔尖在宣纸上发出呼呼的响声,在纸上留下一道道枯枝一般的墨痕。站在一旁的贴身太监李林很想提醒皇上该蘸些墨汁才好,否则那干秃的毛笔会将柔软的宣纸撕裂的,写出来的字也不好看。但李林终究忍住没说,这时候任何一句话都可能惹来祸事,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 果然,刺啦一声裂帛之声响起,干涩的毛笔在郭冲的大力之下扯裂了纸张,将一片墨迹纵横的纸张拉出了一道长长的裂口。 “混账!”郭冲怒骂一声,扬手将毛笔一丢,几滴墨汁飞溅起来,溅在李林的鼻翼两侧,李林只眨眨眼,也没敢擦。 郭冲气呼呼的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杯来喝了几口茶,眼睛看着花窗外庭院中在夏阳下稍显刺目的花树,脸色阴沉。 “皇上,喝些冰镇酸梅汤吧。今年天气格外热的早些,皇上消消暑气,也可心情静些。”李林终于轻声说话道。 “不喝!”郭冲皱眉道。 “那……皇上去后苑花园里走走去,省的闷在这里气闷的很。听说后花园的海棠花开了,甚是好看呢。”李林低声道。 “李林,你想朕心情舒缓些,朕是明白的。可是……朕哪里开心的起来。区区弹丸小国,居然欺负到我大周头上了。朕……朕居然还拿他们没有办法,朕如何能舒心?朕即位以来,本想做一番事业的,可是五年了,朕一事无成,大周情形每况愈下,朕愧对先皇,愧对祖宗啊。现在连蛮夷小国都敢跟朕叫板,朕能舒心么?哎,跟你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你也不懂。”郭冲叹息道。 李林当然懂,今天皇上心情不好的原因他早就知道了,身为一个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若皇上的喜怒都不能了然于心,他还混个屁?怕是早就不嫩胜任此职了。今日早朝比平时下的都早,那是因为皇上提前退朝了。提前退朝的原因,正是因为北边那个辽国的事情。 辽国新皇帝耶律宗元又派了使者来了,这个夺位成功的辽人新皇帝自从登基之后已经派了三拨使臣前来了。来的这么频繁,却不是什么好事,每一次都是为了同一件事情而来,便是要求和大周朝重新商定燕云之盟的条约。说白了,便是要求大周增加岁币。 辽人的口气很是强硬,这让郭冲很不高兴。郭冲原本就认为燕云之盟本就不该订立,何况辽人居然敢提出增加岁币的要求。于是前几拨的使臣都没得到好话,便被打发回去了。上一拨使臣离开还不到二十天,昨日辽人的第四波使者便又到了。而这一回,辽人居然是来下最后通牒来的。 “大辽国天圣皇帝耶律宗元告大周皇帝曰:朕即位以来,本兄弟之国之义,遵缔约之盟,诚心共大周交好,共续百年友好之谊。故而数派使臣出使贵国,商议修缮燕云之盟条款事宜。然贵国不予应对,态度傲慢无礼,举止倨傲怠慢,无视大辽诉求。此举有失两国交往之礼仪,此乃对我大辽之蔑视。我大辽上下臣民无不激愤痛恨,群情如沸。人人均以为耻,希望朕给予贵国惩戒,撤销燕云之盟约。然朕念及两国百年兄弟之谊来之不易,不欲毁于一旦,故思虑再三,再派钦使前来商讨修缮盟约之事。望贵国上下诚意以待,谨慎考量此番所提之建议,莫要让两国百年友好之局毁于此时,两国重开战端,于贵国不利。……” 这是辽国皇帝派来的使者在今日大庆殿上宣读的一份国书。但这哪里是一份国书?这就是一份耶律宗元居高临下对着大周朝廷下的一份圣旨,一份威胁要开战的的最后通牒。耶律宗元说的很清楚:前面几次的商谈没能取得结果,我们的使者空手而归,这是你们的傲慢和无礼,我大辽国上下引以为耻。我的臣民子弟都想要我和你们决裂敌对,但我念及两国百年友好的面子,决定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这一次我最后派人去跟你们商量,如果这一次谈不成,我们就要打你们了。 这样居高临下的口气,在大周建国百年以来从来没有过。强盛如斯的大周国何曾受过如此的屈辱和傲慢,而且是被大周文人们称之为蛮夷之国的辽国。不得不说,辽国确实幅员辽阔,国土面积比大周也差不了多少,但他们在燕云十六州之外,北上苦寒之地的土地怎比得上大周的富庶中原大地和江南的万里沃野。就是这样一个蛮夷之国,居然也开始对大周国下最后通牒了。这怎么能不让郭冲气愤之极? 第五三四章 兄弟之间 在大庆殿上的时候,郭冲听完了这份国书,当场便要杀了那名桀骜不训目中无人的使者。不少朝中官员也都义愤填膺,当场指责,纷纷要求杀了辽人使者。但却被吕中天和杨俊制止了下去。 吕中天和杨俊的理由其实很简单,杀使者容易,但杀了使者之后的事情不好办。吕中天说,杀了使者之后,两国便将敌对,再无回旋的余地。杨俊则说,使者可以杀,但请先容他调兵遣将调拨兵器粮草,让燕云边镇城池做好作战的准备。因为一旦杀了辽国使者,接下来必是开战。不能打无准备之战。 两位朝中重臣的话,让郭冲冷静了下来。他不能不考虑和辽人开战的后果。一旦战端开启,那便再无宁日。而按照严正肃前段时间跟自己说的那些情形以及自己所知的情形来看,大周似乎没有足够的钱粮去支撑和辽国的战争。这一切都需要好好的思考一下才成。 于是郭冲怒气冲冲的退了朝,躲到文宝阁来静一静。他想好好的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办?这件事非常的棘手,处置不当会有极大的影响。开战或者妥协答应对方的条件都会产生不好的后果,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才是道理。不能冲动行事。而如果自己在殿上看着那嚣张的辽使的嘴脸,甚至接下来辽使提出具体条件的时候若是有些什么过分的要求,自己会下不来台。所以还是将辽使丢给吕中天他们去应付,回头再听听辽人这一次的条件便是。 发泄了一番之后,郭冲的心情平静了一些。他庆幸自己没有冲动的下令杀了辽使,所以事情还没变得太糟糕。所以事情其实还在掌控之中。 郭冲喝了口冰镇酸梅汤,起身来走到门口负手看着庭院中的花树,眉头舒展了不少。此时,侧首回廊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远远而来,郭冲看到这个身影,舒展的眉头却又皱了起来。来者是自己的弟弟郭冰。 “臣弟叩见皇兄!”郭冰快步走近,撩起袍子跪地磕头。 郭冲看着这个匍匐在地上的弟弟,淡淡道:“你来啦,起来吧。来人赐王爷座。” 郭冰忙道谢起身,跟着郭冲进了屋子里。李林搬来凳子摆在桌案一侧,赔笑道:“王爷请坐。” 郭冰无动于衷,只躬身垂首站在郭冲面前。 郭冲皱眉问道:“怎么不坐?” 郭冰沉声道:“臣弟不敢坐,臣弟是来向皇兄请罪的。” 郭冲嘴角翘了翘道:“请罪?何罪之有?” “臣弟……干了件有失皇家体统之事。皇兄应该已经知道了吧。”郭冰小心翼翼的道。 郭冲皱眉道:“你是说……采薇招婿的事情?” 郭冰点头低声道:“正是此事。臣弟有罪,采薇的婚事本是要得太后和皇兄旨意许可的,臣弟擅自做主,又用了榜下捉婿这种手段,太失体统。臣弟羞愧万分,特来向皇兄请罪。” 郭冲皱眉看了郭冰一会,沉声问道:“见过母后了么?” 郭冰忙道:“见过了。进宫时皇兄在早朝,我便先去养颐殿先去见了母后。” 郭冲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态,淡淡道:“母后怎么说?” “母后……狠狠骂了我一顿,说我太草率了。失了皇家体统。不过……母后后来也说了,事情已经如此了,那也只有如此了。新科状元为薇儿的夫婿,却也勉强配的上,不算太委屈采薇。”郭冰低声道。 郭冲点头道:“既然母后都这么说了,朕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也不用请罪了。不过……二弟,这件事你做的确实有失体统。且不说你事前并未告诉朕和母后,就说你和钱谦益当街为了争人打起来的事情,也是太失身份的。你是朕的亲弟弟,有人会说你仗着皇族身份欺负别人,会给人以攻击皇家的理由。有很多人巴不得找个机会造谣生事,你这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而且,榜下捉婿的事你一个王爷跑去凑什么热闹?” “皇兄,臣弟知错了,臣弟会去向钱谦益道歉去。至于捉婿的事情,其实……臣弟是觉得新科状元郎林觉确实是采薇的佳偶,采薇早就看上了林觉,我也是爱女心切,那会子若不去抢,林觉便成了钱谦益的女婿了,所以出此下策。臣弟知道做的欠妥,所以来请罪。” “哦?采薇和林觉之前便认识?是了,林觉是杭州人,你们之前有过交往。林觉文采风流,人又生的俊俏,也难怪采薇会对他有心。你倒也是慈父,爱女心切,见女儿的心上人被人抢了,便去动手抢回来。嗯……倒也无可厚非。向钱谦益道歉倒也不必了,既然是捉婿,自然是谁抢到便是谁的本事。我皇家子女也是要嫁人的,抢了就抢了,打了就打了,那又如何?朕也不会在意那些闲言碎语的。”郭冲淡淡道。 郭冰惊喜道:“多谢皇兄,皇兄不怪臣弟,臣弟感激涕零。” 郭冲冷笑一声道:“你早知朕不会怪你,你才敢这么做的是么?” 郭冰愣了愣道:“臣弟……岂能知道?” 郭冲笑道:“你也莫狡辩,你我一母所生,我岂会不了解你的心思?你的那些小手段朕可全都知道。母后的艮园没银子建了,你前几日答应母后替她建造完工是么?你倒是很阔气嘛,几百万两银子眼都不眨一下。朕这个皇上,却不得不停了母后建艮园的银子。母后定对你赞许有加了吧。所以你知道抢婿这件事,母后定然只是轻轻的责怪一番便罢了。而母后既然不怪罪,朕也必不能怪罪你了。你倒是有些机心呢。” 郭冲说了这话,嘴角带着得意冷笑看着郭冰,心道:“别以为你能瞒过我的眼睛。你乘机讨好母后的事朕可一直看在眼里。你知道母后不会怪你,所以你今日先去见母后,讨得母后的原谅后才来见朕。朕最孝顺母后,自然不能再怪你。你的这些心思可瞒不过朕。” 郭冰闻言愣了愣,忙躬身道:“皇兄切莫误会啊,给母后建艮园原是皇兄的孝心,但朝廷的财政吃紧,有人又出来说三道四的,所以皇兄不得不暂停拨付银两建造。这一点,臣弟是知道皇兄的难处的。臣弟确实答应了母后拿出私人的银子帮母后完成艮园的建造,但臣弟说的是臣弟和皇兄共同的名义啊。” “共同的名义?”郭冲皱眉道。 “是啊,艮园尚需花费二百三十万两银子方可完工,臣弟跟母后说的是,皇上变卖了私藏筹集了一百三十万两,臣弟也凑了一百万两,我们兄弟两共同凑齐了款项。不信,皇兄可去向母后打听打听便知。臣弟怎敢让皇兄背负名声?皇兄乃天下之主,臣弟无论公私都要维护皇兄的天威和声誉才是。”郭冰沉声说道。 郭冲愣了半晌,皱眉道:“如此说来,朕倒是错怪你了。” 郭冰忙道:“这事儿也怪臣弟,没有跟皇兄禀明。这段时间皇兄忙的很,臣弟也不想拿这些事来打搅皇兄。臣弟国事帮不了皇兄什么,家事上自然是要多尽力才是。臣弟知道皇兄为了母后艮园停建之事很是自责,臣弟便是砸锅卖铁也要替皇兄解了这忧心之事,让母后快乐安颐,让皇兄也能安心治国。臣弟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郭冲怔怔的看着郭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对自己这个弟弟可一直是心怀戒心的,只要有机会,郭冲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弟弟的。可是,这个弟弟似乎太聪明了,打小他便对自己百依百顺,自己甚至没有多少对他寻隙的理由。眼下也还是,郭冰做事滴水不漏,无论是母后的生辰送礼,还是眼下的艮园续建银两的事情,郭冰都表现的极为识趣。郭冲心中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对这个亲弟弟太过苛刻了。或许他就是自己的一个毫无机心的兄弟而已,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不过郭冲没那么容易便被这种事感动,他要守护的东西可比这世上所有的东西加起来都重要的多,所以他绝不允许自己犯错,也不会轻易的便会相信什么。郭冰的所为或许是发自真心的对自己的尊敬和维护,但又何尝不可能是一种隐藏到最深处的手段?推心置腹?那是不可能的。放弃戒心?那更是不可能的。 不过,对于郭冰的这些作为,自己还是需要给予鼓励和抚慰的。毕竟这个弟弟这么多年来真金白银的拿出了不少钱来,替自己解决了不少难题。自己对母后的孝心虽发自肺腑,但也需要银子做支撑。母后喜欢奢华,即便自己这个当皇帝的儿子有时也是无能为力的。国库的银子动用起来总是会招人非议,这个会敛财的弟弟愿意贡献出银子来给自己尽孝心,那倒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二弟,你很好。从小的时候,你便很是乖巧,对我这个哥哥也很是尊敬。虽然这么多年,你我兄弟相聚不多,但在朕的心中,你一直是那个乖巧的二弟。事实证明也是如此。”郭冲微笑道。 “皇兄,臣弟没什么本事,也不能为皇兄分担些什么。但臣弟对皇兄的尊崇之心从未有变过。每每听到人说皇兄为了国事操劳,殚精竭虑,夜不能寐,臣弟都心疼的紧。皇兄,你可一定要保重龙体啊,大周上下,亿万臣民都指望着皇兄呢。”郭冰沉声说道。 “朕会保重自己的。哎,不瞒二弟说,偌大一个大周,确实是万事繁杂,让人难以应付。但既然这副重担落到了朕的身上,朕便只能顶着重担走下去。我倒是希望二弟乃至大周朝所有的人都不必操心,这等操心之事让朕来承担。朕一人之苦,换天下人皆乐,朕也心甘情愿。”郭冲叹道。 第五三五章 两位皇子 郭冰点头道:“皇兄在臣弟眼中是完美之人,只有一个缺点,臣弟很不满意。” “哦?你对朕哪里不满意?”郭冲笑道。 “便是皇兄太为他人着想了,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天下人受苦。这一点臣弟很不满意。皇兄也该让下边的人担负责任才是,不然养着他们何用?”郭冰皱眉道。 郭冲哈哈大笑起来道:“二弟,你可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还别说,适才朕心里还很不开心,二弟来了跟朕这么谈谈说说,朕的心里好多了。唔……那个采薇和林觉已然成婚了,朕也没什么好责怪的,林觉我知道,朕读过他的诗词和文章,那是个很有才学的才俊,朝廷上下一致对他褒奖。采薇倒也有眼光,这林觉假以时日历练之后必堪大用。过几日你带着他们夫妻进宫来见朕,朕也表示表示,朕可是采薇的大伯呢,朕也该赏赐些贺礼道贺才是。” “臣弟多谢皇上,代采薇也多谢皇上。”郭冰忙躬身行礼。 “林觉马上就要授官了吧,二弟觉得朕应该安排他个什么官职呢?你有没有什么想法,跟朕直言便是。”郭冲微笑道。 郭冰忙道:“臣弟不敢坏了朝廷规矩,按照朝廷规制,他该授予何职便授予何职,臣弟在此事上是绝不会替他谋求什么的。臣弟绝不会给皇家召来口实。” 郭冲本就是试探一问,闻听此言,心中颇为满意。点头道:“二弟这些话要是被那些钻营之人听到,可要都羞愧死了。不错,我皇族之人要做表率,让天下知道,为何我郭氏能坐江山,而其他人不能。于德于行,我郭氏都是高人一等的。” …… 数日以来,林觉都心情有些低落。方浣秋的事情就像是一道阴影笼罩在林觉的心头。林觉无法摆脱这片阴影,陷入了一种自责愧疚的情绪之中难以自拔。但同时林觉也觉得这种情绪是不对的,自己已经成婚了,有了小郡主为妻,和方浣秋之间已经没有了可能,应该挥刀斩乱麻,断了这段感情。这样无论对于自己和方浣秋而言,或许都是一件好事。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了。方浣秋的影子总是在林觉的心头萦绕。林觉总是不自觉的想起那明眸皓齿娇憨可爱的少女的一颦一笑,总是在想当她得知自己成婚的消息后是多么的伤心欲绝的样子。而以前和浣秋相处的点点滴滴甜蜜时刻也都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林觉知道,自己内心里还是对浣秋思念爱慕的,他甚至会想,倘若情形允许,要是能兼收并蓄那该是多么快活的事情,可林觉却也明白,这种可能怕是不太可能了,先生那一关便过不去,而对浣秋而言也似乎是不公平的。同时林觉也在担心这件事会不会让她的病情加重。倘若浣秋因为此事导致什么不测的话,林觉将无法原谅自己。所以,林觉陷入了这种情绪中难以自拔。 林觉明白自己必须要见一次方浣秋,只有见到她,得到她的谅解,才能彻底的摆脱这种情绪。否则自己会很长时间陷入其中。就像当初自己对高慕青的愧疚一样,高慕青离开自己后很长时间,林觉都难以释怀。最终林觉还是选择了冒了巨大的风险去为高慕青等人在伏牛山中立足去谋划拼命。说白了,这其中更多的是为了让自己的心安。 林觉有过对自己的反省,他认为自己有时候太在乎有些东西,这反而成了自己的弱点。经历了三世之后,自己应该变得冷血一些,心肠硬一些,不必去在意一些事情,不必让自己太过背负心债。但是林觉真的做不到,他没法让自己变得冷血无情。事实上,因为在乎的人他才会有心灵上的负担,而这一点或许是弱点,但是林觉却也认为这并非错误。 当一个人连关心爱护自己的人的安危和悲喜都不再关心的话,那他其实也就是个行尸走肉了。林觉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即便因此会让自己有了很明显的弱点,林觉也是心甘情愿的。如果自己变得什么都不在乎的话,那么这一世的意义何在?正是因为自己对林家人的命运的关心,对身边人命运的关心,才是支撑自己积极向前的动力。否则,经历了两世生死的人,还能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 抱着要找到方家落脚之处的想法,林觉去找了方敦孺一次。虽然见到了方敦孺,但方敦孺拒绝告诉林觉方浣秋的住处。方敦孺告诉林觉,长痛不如短痛,既然林觉已经成婚,那么这件事便到此为止,不要再有任何的联系为好。 方敦孺当然也对此事到了如此的地步表示遗憾。当初确实是应了方浣秋的请求,方家夫妇才决定共同演一出戏来掩饰。结果谁能想到阴差阳错,居然成了这种局面。方敦孺说这一切是天意,这是命中如此,两人有缘无分。林觉其实也无话可说。说有缘无份也是没错的,确实是有缘无份。但命运这东西林觉可是不信的。按照命运的安排,方浣秋应该早就病死了。绿舞也早就死了。林有德也会死。但这些人现在都活生生的活在自己身边,命运都发生了改变,而且是自己亲手为她们扭转的。 但是,即便如此,此时的情形林觉也是无法可想。方敦孺不肯让方浣秋见自己,那也是作为长辈的一种保护。相见争如不见,这种时候见了面又能如何?徒增烦恼罢了。 林觉没能说服方敦孺,但他并不死心。小郡主派了人手暗中盯着方敦孺,想通过方敦孺找到方家的新住处。然而,很快他们便失望了。方敦孺已经住在了衙门里,根本就不回家。看起来似乎是故意如此。那也就是说,方敦孺这里是根本不可能突破的。 林觉没办法,只能去找到马斌请他帮忙,希望借助马斌的力量找到方家住处。马斌所在的皇城司可是无缝不钻的情报机关,也许他能帮自己找到方浣秋的落脚处。马斌满口答应,拍着胸脯下了保证,说这么点小忙还是不在话下的,一定能找的到。 …… 新婚三天之后,小郡主要回门,林觉自然也跟随前往。回到小郡主的娘家旧王府中时,出乎意料的是,王府中居然高朋满座。一问方知,原来梁王郭冰特意选了今日补办酒席,宴请那些没有及时得知郡主大婚的道贺之人。这些人也特意要求要见见王府娇客林状元。 实际上这几日王府家中宴席不断,道贺的客人很多,郭冰做了筛选,那些普通的賀客早已随来随请置办了酒席款待,剩下的十几人便全部安排到了今日。不消说,这些人也都是有头脸的人物。郭冰也有些让林觉能和这些人结识引见的意思。官场上打个照面吃顿饭便算有了交情,哪怕是混个脸熟也是有好处的。至于将来是否能互有裨益,那便看林觉结交人的本事了。 酒席在旧王府后宅西北湖上的一座水榭上进行。旧王府本就坐落在西北湖南岸边,后宅濒临湖畔,修建了栈道通向水面上,并在水面上修筑了九曲栏桥通向一座花瓣状的水榭亭台。风景自然是不必说了,更妙的是,在这初夏时节,水榭中凉风飒飒,舒适之极。 酒席开始之后,十几名客人陆续到达,王爷父子和林觉站在水榭入口相迎。每至一人,郭冰都给林觉介绍引见。这些人当中有王公贵族权贵重臣,个个都是有来头之人。只不过,大周朝朝中顶尖的人物却是一个没来,这也表明了梁王府在朝中地位的尴尬。真正手握实权的人物都和梁王府并无交集,甚至还有仇隙,这便是王府的现状。 不过,这当中也有两个重量级的人物,那便是当今圣上的两个儿子。大皇子晋王郭冕,二皇子淮王郭旭。两个人按照血缘关系,都是小郡主的嫡亲堂兄,有这层关系在,他们来道贺堂妹新婚便也不足为奇了。 见到这两位皇子的时候,林觉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上一世林家的惨案。上一世正是这两位皇子的皇位之争,让朝中群臣分为两派。林家当时支持的是晋王郭冕,但最终郭旭获胜,郭冕被囚。郭旭登基之后,进行了一场大清洗,所有曾经支持郭冕的人都被统统清洗。而林家也正是在那场大清洗中被灭门,林觉自己也糊里糊涂的命丧十字街头。 所以,在见到两位皇子到来之后,林觉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何种滋味。 实际上,林觉认为,林家灭门的惨剧是不能归咎于二皇子的残忍好杀的。在皇位之争中,你不能怪郭旭去清除自己的对手。在这样的年代,这本就是能保证自己的利益和生命的最重要的手段,一群要支持你的对手要你的命的人,你还如何能宽恕他们?当然是杀了干净,让所有人都胆寒,从此对自己俯首帖耳。 虽然书本上说什么‘仁恕’‘以德报怨’‘以德服人’这样的话,但那只是书上的话。这些话约束那些迷信他们的读书人或许是有用的,在政权斗争之中那是根本不适用的。所以,林家的悲剧其实是在于他们没能审时度势,没能跟对人。或者说,他们没能为他们所支持的人做出更好的谋划。 具体两位皇子夺位的细节,上一世的林觉也并不知晓,当时他刚刚中了进士,还以为自己能有个光明的未来。他甚至连这两位皇子的面都见过,便突然间大厦崩塌,和林家数百口人一起被牵连送命。说起来甚是冤枉和窝囊。不过,上一世林觉本就是个懦弱窝囊的人,死亡到来的时候,林觉甚至有种解脱的感觉,那也不必说了。 但这一世,林觉从重生伊始便已经醒悟,他是绝不会再让林家重蹈覆辙的。 第五三六章 性格迥异 林觉有意识的观察这两位皇子。出乎意料的是,晋王郭冕和淮王郭旭给林觉的印象还都很不错。总体感觉而言,郭冕性格更外放些,言谈举止开朗豪放,给人以热情似火之感。他一到场,场上的气氛都热烈了起来,似乎跟座上很多人都熟悉,见了面热烈的打着招呼,毫无大皇子的架子。 而淮王郭旭则内敛沉稳的多,他身材高大但并不蠢笨,身子很匀称,可用相貌堂堂来形容。无论坐立都是身姿挺拔,自有一番稳如泰山之势。这或许跟他有边镇从军的经历有关,整个人如标枪般的挺拔安静,隐隐有一种让人畏惧的威严和深沉。 两位皇子身上的气质近乎迥异,座上人对他们的态度也颇有些泾渭分明。宾朋们对大皇子是与之高谈阔论,对二皇子则是礼貌性的问候,不多说半句废话。只有少数人似乎更愿意更二皇子攀谈,对大皇子却并不感冒。 两位皇子对林觉的态度都很不错。大皇子郭冕喜欢林觉的诗词文章,随口便可背出好几首来。林觉看得出,郭冕对自己的亲近是发自内心的。郭旭对自己的态度则是一种礼貌性的尊重,这其实更符合林觉的心理预期。身为皇子,本就不可以态度随意的表达喜好,郭冕的那种毫不掩饰的性格反而更像是普通人家的子弟,而郭旭的矜持和内敛,则更像是一名皇子该有的态度。 酒席开始后,林觉自然是宴席的焦点。毕竟新科状元郎外加梁王府东床娇客的双重身份,再加上林觉早已蜚声京城的诗词文章,再加上那日榜下捉婿的轶事,自然而然引起众人对于这个态度谦和的青年的好奇。 不过,很快,他们便对林觉失去了兴趣,因为林觉既不肯加入他们的话题去聊他们感兴趣的事情,也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是个酒到杯干逸兴横飞的大才子的样子。所以林觉这个酒席的焦点很快便被另一个人所取代,那便是晋王郭冕。 郭冕在席上谈笑风生,酒到杯干,热情似火。一会儿吟诵诗词,一会儿背诵文章,真个是兴致盎然。对于这帮文人而言,自然是很对胃口。反观郭淮,只静静坐在一旁微笑,有人敬酒他便浅酌一口,没人敬酒,便静坐不语,显得甚为自持。林觉越看越是觉得有趣,这两位皇子的性格如此迥异,倒也是件奇怪的事情。不过在林觉偷偷观察两位皇子的同时,也不时的发现郭淮的目光也在自己的身上打转。两人目光偶尔相遇时,郭淮倒也破天荒主动举杯敬酒,似乎对林觉很是尊重的样子。 郭冕的酒量甚豪,但也架不住他酒到杯干来者不拒。不久后,他便身子摇摇晃晃,有些酒意薰薰之态了。郭昆倒是低声劝了他两句,要他节制一些,却被郭冕笑问道:“怎么?怕我在你府中喝多了出了你们的丑么?”郭昆当即便无言了。他是知道自己这位堂兄的,可以说是嗜酒如命,每饮必醉。郭昆倒是不担心他喝醉,而是担心他喝醉了乱说话,这些可是有先例的。 酒意薰薰的郭冕终于将注意力又转移到了林觉身上,在逼着林觉喝了一杯酒之后,郭冕拍着林觉的肩膀笑道:“堂妹夫,我真是很欣赏你。自从我读到你的那首《水调歌头》之后,我便一直想见见你。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写出那般好词来。简直惊为天人也。我大周百年以来,名士大儒出了那么多,我想,将来你必是要统统超过他们的。更没想到的是,你居然成了我的堂妹夫。那今后可好了,我可以随时向你请教诗词之道。你答应我,将来有了新词要第一个送给我拜读,你说可好?” 林觉笑道:“晋王过奖了,林觉只是爱舞文弄墨而已,偶尔得些能入目的句子,也是穷尽思虑绞尽脑汁。可担不起晋王的夸奖。” 郭冕摇着头道:“不要过谦,要当仁不让才好。试问谁能写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又有谁能写出‘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样的句子?读你的诗词便知你是有风骨之人。而且我还告诉你说,我曾拜读你写的那些剧目,有人从杭州给我带来了几本你签名的《西厢记》《牡丹亭》的话本。我都喜欢的紧。你不知在外城开了一家剧场么?我也偷偷去看了。那剧目场景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问了,那些所有的布景光影话本台词都是你设计的。你可真是奇才也。佩服佩服,佩服的五体投地。” 座上之人也有去剧场看过《化蝶》一剧的。但他们并不知道那剧院便是林觉所开设,并且也不知所有的话本灯光舞台效果都是林觉的设计,今日方才听闻,顿时发出赞叹之声。 “原来……那剧院便是林状元的产业?所有的一切都是林状元亲自安排设计的?那可真是了不得。士林中传的沸沸扬扬,都在问这剧院是何方神圣在背后设计的呢。厉害,实在是厉害。”众人纷纷道。 “一个小产业罢了,不足挂齿。在下花钱大手大脚,所以和朋友开了个小剧院,想了些小花样吸引百姓看戏,赚点吃喝花销的银子罢了。欢迎各位前去捧场,各位去自然是免费的。哈哈哈。”林觉不失时机的给自己的剧院打个广告,这些人愿意去那自是求之不得。这可都是高端客户。 “哈哈,林状元可真会说笑。林状元是梁王爷府上娇客,还会缺银子花么?听说林状元自己的家世也是杭州巨富之家,说缺银子花那可真是笑话了。”有个客人喝醉了,说话开始不带脑子来。顿时引来众人挤眉弄眼的提醒。 林觉并不以为意,他娶了小郡主,定会有很多人会联想到自己是为了攀附权贵。这一位的话还算是轻的,只隐晦的提了钱财,怕是更多人想到的是自己为了借此谋求官职。 “在下是林家三房庶子,我林家的财产可不是供我挥霍的。再者,我自己有能力养活自己,又为何要花别人的钱。这位大人说笑了。”林觉淡淡道。 “这才叫光明磊落,林状元能坦然说出这话来,足见林状元心胸开阔。所谓英雄不问出身,庶子如何?未必不能名扬天下。”有人发出由衷的赞叹。在这出身门第极为重要的年代,能公然坦诚自己的庶子身份,那可是件有勇气的事。很多人唯恐掩饰不及呢。 沉静的坐在那里的淮王郭旭直直的看了林觉片刻,才收回了目光。他是梅妃之子,即便是皇帝的儿子,也免不了有长幼嫡庶之分。虽然皇帝的嫔妃地位高贵,这方面的影响不是很大。但在一件事上,这确实最重要的衡量标准。那便是继承皇位的资格上。皇子理论上都有资格继承皇位,但在皇后所生的嫡长子和妃嫔所生的皇子之间,那可是有一条明确的界限和鸿沟的。在这种程度上,郭旭倒是和林觉有同病相怜之感。 “不说这些了。今日难得在此相聚。诗词大家林觉在此,我也是个爱舞文弄墨的,在座的各位大人也多是诗词高手,莫如我们来写诗填词如何?”郭冕大着舌头笑道。 “好,好,这个提议好。”众人一起鼓掌笑道。 林觉头都大了,他最怕的便是这个,搬运了几首诗词为了扬名,但此后遇到谁都会被要求写一首,就好像耍猴儿一般,实在非自己所愿。可现在,晋王的面子自己却又不能不给,看来又要搜肠刮肚的搬运一番了。 “听说二叔府里有几个有名的歌姬,二叔舍得叫她们出来唱一唱新词么?”郭冕醉眼朦胧笑着对坐在那里抚须不语的梁王郭冰道。 郭冰呵呵笑道:“既然晋王有此雅兴,二叔怎么会扫你的兴致,不过我府里可没什么好歌姬,有几个歌喉尚可,音律也通,或可一听。” “好好!”郭冕举杯鼓掌大笑了起来。座上众人自然也是一片叫好声。 淮王郭旭坐在那里却皱了眉头,想了想终于开口道:“大哥,今日是堂妹新婚回门的宴席,咱们都是前来道贺的,这场合本该庄重才是。饮酒过度本已经不妥,又怎可将这宴席便成了你日常的宴饮游乐的闹腾?这不太好吧。” 众人尽皆收了笑容,不敢说话了。说实话,确实有些不合礼仪。这不是寻常宴饮,怎可在这里吟诗作词,还请歌女来唱。这岂非是成了欢场做派了。 郭冕闻言面色骤变,瞪着郭旭道:“二弟,你这是什么话?吟诗作词乃是雅事,这可不是闹腾,而是助兴。你不懂诗词文章,自然是觉得别人是闹腾了。说实话,你喜欢舞枪弄棒的事情才是闹腾呢。难道我们都像你那般,与人饮酒时都要耍剑弄枪,弄得大汗淋漓才好?你若觉得没兴趣大可一边坐着喝酒,莫扫我们的兴。” 郭冕这番话说的很重,这是直接不给郭旭面子。就连林觉也觉得这么说话实在是有些过分。林觉心想:郭旭会不会反唇相讥呢?两兄弟是不是会在这里吵起来呢?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期待着郭旭的反击。 然而,林觉的期待落空了。郭旭只皱了皱眉头便拱手道:“大哥教训的是,是我多嘴了。” 然后郭旭便乖乖的回到座位上,脸上竟然真的神色不变,似乎适才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 林觉越发觉得有趣了,这两位皇子之间的关系还真的耐人寻味。看起来似乎大皇子更强势些,但真实的情形是不是这样呢?淮王郭旭表现的如此克制,恐怕是另有些别样的意味在其中才是。 第五三七章 抚琴而歌 “要不……咱们另择时机,请林状元宴饮,再论诗词如何?好像……确实有些不太合适。”有人低声说道。 郭冕气的脸色发青,一场热闹便这么被搅合了。郭旭这么一发话,自己固然不会搭理他,但场面上这些人必然是有顾忌的。他们可不敢得罪郭旭,毕竟他是皇子,而且有个当宰相的外祖父。 宴席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僵硬,就连郭冰父子也有些尴尬。两位皇子闹别扭,他们可不会在明里去帮谁,他们还没蠢到这种地步。虽然他们的倾向性是很明显的,别的不说,光凭郭旭是梅妃之子,吕中天的外孙,郭冰便绝对不会对郭旭有好感了。 “这样吧,晋王和诸位宾朋既然有雅兴,你们也是来祝贺在下和郡主新婚之喜的,在下自然要有些诚意答谢便是。歌女什么的便不必请了,诗词什么的也不要作了,以后机会有的是。今日在下代表岳丈和大舅哥,也代表我的夫人,为诸位宾朋高歌一曲。这也是我自己写的词作,谱的曲子。算作答谢诸位宾朋的厚意,你们看如何?”林觉打破了尴尬的气氛,起身拱手笑道。 “哦?”众人惊愕的看向林觉,惊讶不已。 不少心思细密之人心中暗自称赞。这位林状元果然是个人物,他这么做既让晋王下台,也遂了淮王的意,可谓是左右逢源之举。当今士林本就有吟唱之风,名士谱曲自唱更是风雅之举,他这么做既不跌身份,又避免让歌女来唱,弄得场面混乱尴尬要好的多。 林觉的提议迅速得到了响应,郭冕大笑道:“好主意,好主意。既能欣赏到你的词作,又可亲耳听到你的新曲。那可是大饱耳福了。” 林觉笑道:“但愿你们别被吓怕了才好。大舅哥,着卫士们刀剑出鞘预备着。” 郭昆愕然道:“那是为何?” 林觉笑道:“防止把狼召来啊。” 郭昆尚未反应过来,全场已经轰然大笑起来。郭昆领会了意思,也是哈哈大笑不已。 林觉走到水榭门口,对一名婢女吩咐道:“去请郡主来一趟。” 那婢女忙匆匆而去,不多时,九曲廊桥之上,郭采薇的身影款款而来。作为女眷,郭采薇并不参与男人的酒席。此刻现身,不少客人主动起身回避。 “诸位,不必回避了,礼在心中,何拘于外。”林觉笑道。 众人这才归坐。其实大周虽礼节甚严,但很多繁文缛节已经只存于条文之中,现实中并不太在意。譬如男女之防,在寻常百姓之家早已不甚严格。街头上早就红男绿女混杂一处行走说话嬉笑言谈比比皆是,也无人追究。只官宦富贵之家还保持着这样的规矩,但也大多限于未婚女眷不可见外人。成了婚之后,自然也宽松多了。况且小郡主来时脸罩薄纱,这其实已经够了,只要她家人自己不怪罪,根本算不得什么。 “夫君,叫我来何事?”林觉迎上前去时,小郡主笑问道。 林觉道:“我想请娘子为我抚琴,我要为宾朋们唱一曲。”、 小郡主讶异道:“莫不是夫君又喝多了?” 林觉苦笑着将适才的情形说了一遍。小郡主笑道:“原来如此,夫君有心了。唱什么呢?夫君还会唱曲么?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林觉嗔目道:“你忘了,前年在杭州时,我常去王府和你聊天,那时你喜欢学剧目唱词时,我曾教你一首曲子的。” 小郡主愣了愣,张口道:“哦,原来是那一首,你要唱那一首么?” 林觉点头道:“我只会那一首,只能献丑了。我不会抚琴,那曲子不还是你配的琴曲么?所以当世只有你一人能为我抚琴了。” 小郡主微笑点头道:“夫君有命,妾敢不尽力,便让我夫妻为宾朋唱一曲便是。” 宾朋们或坐或立,饶有兴致的等待着林觉演唱。说实话,这当中有不少人其实是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他们对此并不期待,只是觉得有趣而已。若是林状元唱的不好,倒是得了一个私底下的谈资。 郭采薇端坐琴案前,水袖轻扬,青葱般的手指搭在了琴弦之上,臻首轻颔,静静等待。林觉则站在她的身旁,一手握着一只木鱼,一手握着一只木槌。这场面让人费解,乐器之中,可没有木鱼这样东西。除非林觉要念经还差不多。 ‘笃笃笃’林觉轻敲三下木鱼,水榭中顿时雅雀无声。但见郭采薇纤指轮转,琴音在不经意间骤然而起,如珠玉落盘,粲然有声,翻覆回转,动听之极。座上宾朋尽皆露出惬意的笑容来,王府贵女果然才艺不凡,看起来必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了。这其实也不稀奇,王府郡主,张大的过程中必是严加教诲,名师无数。琴棋书画这些都是富家小姐成年过程中最基本的训练,只是很多人枉费了资源,并不能学的精通罢了。很显然,小郡主并没有荒废,起码琴艺是合格的。 就在众人点头享受这悦耳的琴曲之音时,忽闻曲调大变,节奏突变,琴音从悠长婉转在眨眼之间变的急促而黯哑。琴弦在郭采薇跳跃的手指间发出铮铮逆变之音,嘈嘈杂杂,袭人耳膜。 宾朋们变了脸色,嗔目欲辨原委时,就听林觉开口而歌。 “笑你我枉花光心计 爱竞逐镜花那美丽 怕幸运会转眼远逝 为贪嗔喜恶怒着迷 责你我太贪功恋势 怪大地众生太美丽 悔旧日太执信约誓 为悲欢哀怨妒着迷 啊 舍不得璀灿俗世 啊 躲不开痴恋的欣慰 啊 找不到色相代替 啊 参一生参不透这条难题 吞风吻雨葬落日未曾彷徨 欺山赶海践雪径也未绝望 拈花把酒偏折煞世人情狂 凭这两眼与百臂或千手不能防 天阔阔雪漫漫共谁同航 这沙滚滚水皱皱笑着浪荡 贪欢一刻偏教那女儿情长埋葬 吞风吻雨葬落日未曾彷徨 欺山赶海践雪径也未绝望 拈花把酒偏折煞世人情狂 凭这两眼与百臂或千手不能防 天阔阔雪漫漫共谁同航 这沙滚滚水皱皱笑着浪荡 贪欢一晌偏教那女儿情长埋葬” 琴音急促如暴雨落在荷叶之上,激烈而凶猛,迅捷的让人耳朵都无暇细辨每一个音符。然而似乎每一个音都清晰的落入耳中,一个也没有漏掉。而林觉的歌唱也犹似绵延不断,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口中蹦出,铿锵有力,慨然有声,一字一句间紧密连接,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歌曲的音调是陌生的,是座上众人从未听过的,这已经毫无疑问。更怪异的是曲词,既非诗,也非词,而是一种全新的格律,但却毫无违和之感。 第一遍唱罢时,众宾客还没咂摸出滋味来,只惊诧于曲词的怪异。但当林觉唱起第二遍时,许多人开始凝神细听曲词,一时间堕入其中,思绪万千惊愕不已。 …… “笑你我枉费心机去追求世间的种种美丽,得到以后,又患得患失,总是怕幸运会稍纵即逝,为世间的贪嗔痴所着迷。” “开始责怪你与我太贪恋世间的功名与权势,却又狡辩说不能怪我去贪功恋势,而是因为世间上的众生太过美丽,可却有时候后悔当初也曾信誓旦旦去爱,为悲欢哀怨妒不能自拔。” “那些经书,让我觉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却又割舍不下璀璨夺目的红尘生活。因为在我的生活中,某些人或者事,又让我陷入不能自拔的爱恋之中,它们给我带来了欣喜和安慰。如果一切色相都是镜花水月,那么内心挣扎地留在这花花世界,又该拿什么色相来安慰这颗寂寞不安的心,啊,这种矛盾心里该怎么办,又在向目标前进的过程中,面对困难,从来没有改变自己的志向,所以也不曾彷徨,也不曾绝望。” “但是酒色却偏偏让我痴狂,酒色啊,凭我的两眼与一双臂膀,甚至是百只臂膀也防不住你啊。” “于是觉得以后的路一个人走,是不是太过孤单呢?一路上,长天宽阔无限,飞雪漫漫,谁能与我一起?看到那些沙子与水都是有说有笑,好似一对浪荡的恋人,那世人都爱贪欢,并乐在其中,又会是怎么的结果呢?” “该怎么平衡自己的内心呢?参一生也参不透这条难题啊。” …… 当林觉将最后一句唱完,目光和郭采薇相遇。郭采薇看到林觉的目光中隐隐有泪,知道夫君是动了情了。郭采薇自己也感受颇深,心神激荡。 这首曲子当初是林觉教给自己的,那时候林觉刚刚得知方浣秋的死讯,情绪正在极度的低落之中。林觉唱出这首曲子,并解释了歌词。小郡主甚为感动,于是为此曲配了琴谱。 现在,在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之后,重新听唱起这首歌来,郭采薇的感受更深。但她知道,夫君的感受比自己还刻骨铭心。 林觉对她无话不谈,林家那狡诈和压迫,方浣秋的病痛与爱恋。龟山岛上的凶险和阴谋,高慕青的苦难和骄傲。大海中的孤岛迷途,桃花岛上的浴血搏杀,伏牛山中的重生和自豪。以及,林家两代家主更替的阴谋,隐藏在暗影中的双面之人林柯的死亡之夜,林中小屋那甜蜜而心悸的一夜,爹爹和父兄对林觉百般的刁难和利用。这便是短短三年时间,夫君所经历的一切。 有多少人能目睹了如此的黑暗和阴谋诡计,生死和情感的纠缠,误解和欺骗,谎言和爱慕之后,还能依旧阳光灿烂的在人前站立。依旧能写出绝妙诗文,力夺魁首。依旧能笑眯眯的一步步的走了过来,那是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心。而且,郭采薇隐隐感觉到,这些并非是夫君所经历的全部。在和林觉的交谈过程中,郭采薇明显感觉到林觉有很多事并没有告诉自己。郭采薇也不敢问,因为她知道,那些必是她难以承受的最深的黑暗。 重新听林觉唱起这首歌来,郭采薇更加深刻的理解的歌中的含义。 第五三八章 相谈 (二合一)一曲既罢,满座皆陷入沉默之中。半晌后,掌声起,座上所有人都起身抚掌,赞叹不已。这首歌曲实是唱出了很多人内心中的矛盾和挣扎。 曾几何时,座上很多人也是抱有一个崇高的理想和济世之心的。他们也曾一腔抱负,满腹傲气,想着自己一定能践行圣人之言,行正坐直,无愧于心的。然而,如今的他们,却早已堕入了花花世界,灯红酒绿之中不能自拔。午夜梦回之时自省自己,未免感叹自己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然而,让他们放弃这眼前的一切,放弃金钱地位名誉,放弃娇妻美妾,放弃阿谀奉承,做回自己的时候。他们却又发现自己完全做不到。但内心里却又不甘,却又想着远离这一切。这种种的矛盾和挣扎,拥有和放弃的艰难抉择,正是这首曲词之中所表达出来的意味。这也正是打动了他们的原因。 林觉微笑拱手致谢,郭采薇也起身万福行礼,礼毕后长裙飒飒,款款而去。 “此曲……此曲当真是妙不可言。曲词之中,沧桑激越,却又婉转无奈。教人心中戚戚,感怀难言。林状元果然是当世大才,教人钦佩之极。”座上一名老者双目湿润,沉声说道。 林觉微笑道:“不敢不敢,若能不辱诸位清听,我便已经满足了。” “林觉,莫要自谦。本王觉得郑大人的感受和我想通。听着此曲,本王似乎想起了以前的过往之事。想起年轻时热血澎湃意气风发的时刻,也想起以前做的很多后悔之事。年纪大了之后经常反省自己,很多事难以面对。但听了此曲之后,我忽然有些明白了过来。原来人生便是如此,所有的成功失败,遗憾和悔过,却都是命运使然。” 郭冰沉声开口道。他的表情凝重而沉静,显然此曲让他有了很深的感触。事实上,越是经历璀璨,人生起伏精彩之人,对此曲便越是有强烈的感受。而座上众人无不是这一类人。 “我同意二叔所言。听此曲,我也深有所感。这首曲子也勾起了我很多的心事。此曲虽激情磅礴,气势如虹。但其中蕴含的却更多的是对命运的无奈之感。仿佛在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切命运皆已注定。即便我们想摆脱这些红尘俗世,却有根本无法抽身。不知我领悟的对也不对。” 林觉心中暗自赞叹,不得不说,郭冕还是颇有些鉴赏水准的。三言两语便将此曲曲意说了个大概。虽未完全领悟,但也是很不错了。 “晋王所言不差,曲中意大致如此。虽有些令人沮丧,但每个人的际遇似乎都是如此。所有人都在这张红尘大网之中,都是这张网上的飞虫,想挣脱,却又既无勇气又无能力。所以便只能在这张网上挣扎。蛛网之上,争名夺利,你杀我夺,你死我活。然而跳出蛛网之外,这一切行为却又变得殊为可笑。当然了,这只是我戏谑之作,未必现实便是如此悲观,还望诸位只听过则罢,不要当真。这只是一首曲子罢了。”林觉微笑道。 众人默然,林觉这番解释应该是最权威的解释了,他可是此曲的作者。不过,这番解释却似乎有所指一般。什么你杀我夺,你死我活,这也太露骨了些。难道是在影射什么不成? “林状元年纪轻轻,怎也不像是有如此多沧桑感悟之人。我倒是很好奇林状元身上经历了些什么。说实话,林状元给我的第一感觉便是深沉内敛,总觉得经历颇丰。这首曲中之意如此,林状元写的诗词中也尽皆如此。很是让人觉得好奇。”一名官员呵呵笑道。 此言正是所有人心中共有的疑问,林状元年方弱冠,正风华正茂之时,这个年纪写出的诗文必是激昂向上风格明快才是。然遍观林觉诗词,大多皆为沧桑之作。特别是今日这首歌曲,更是充满无奈悲凉的宿命之感,这确实很奇怪。而这也正是很多人质疑林觉的诗词有代笔的原委。 众人都看着林觉,等着他回答这个问题。 林觉笑道:“不但这位大人好奇,其实我自己也好奇。我也自己想过这个问题,得出了个结果。” 林觉抿嘴笑而不言了,众人心痒难搔,纷纷问道:“什么结果?怎地不说?” 林觉笑道:“两句话: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众人愕然,旋即轰然大笑起来。郭冕笑的大跌道:“精辟,精辟啊。林觉啊,你太有趣了。我还没见过这么拿自己打趣,拿自己的诗词文章不当数的。人人都在夸你少年老成,心境成熟,你却这可说自己。岂非说你是无病呻吟装腔作势么?这叫世人还如何能面对你的那些诗词文章?哈哈哈。” 林觉摊手笑道:“那我也没法子啊,不然如何能让人释怀?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人,却写这些诗词文章,便是我看到了也会觉得奇怪呢。只能用这两句解释了。” 众人笑声不绝,对林觉好感大增。这个人并没有直接的回答众人的疑问,而是用了这种自我打趣的方式巧妙的化解了这个问题,比反驳更为有力。其实所有人都明白,他既这么说出口,又怎么真的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这么简单。他能这么机智面对,便表明他心智远比他的年纪要成熟的多。这或许正是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能写出那些诗文的原因。 “罢了罢了,我们服了你了。然则,可否告诉我这首歌曲叫做什么?我打算抄录回去,着人唱诵细细品味。”郭冕笑道。 林觉道:“当然可以,此曲名为《难念的经》。取得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之意。” “哦,原来如此。确实合乎曲意。而且难怪你拿着木鱼敲打,曲词又如此急促,倒真的有些像是在念经一般。呵呵,真是个有心人。今日领教此曲,我们可都是大饱耳福了。更难的是,林状元亲自为我们唱此曲,恐怕再无人有此荣幸了。”郭冕哈哈笑道。 林觉笑道:“我也确实不会再唱了,我这嗓子也不是唱曲的料。没把狼召来,便已经很不错了。” 话犹未了,水榭外湖面上有鱼儿跃出水面,噗通一声再落入水中。众人大笑道:“狼没召来,鱼儿倒是被惊动了。” 宴席在不久后散去,临去之前,郭冕拉着林觉说了好半天的话,盛情邀请林觉参加他组织的宴饮。说长安名士皆会聚集于他的府上,希望林觉也成为他府中常客。林觉自然也无法当面拒绝,其实这正是林觉最不愿出席的场合,只得哼哼哈哈不置可否。 让林觉意外的是,淮王郭旭在所有人都离去之后不知为何竟然还逗留在府中。当所有人都走了之后,他却折返回来,拦住了正要从水榭离开的林觉,表示要和林觉闲聊几句。 二人折返至水面廊桥之上,郭旭站在廊桥雕栏之旁负手看着远处的湖面风景,林觉也顺着他的目光凭栏远观。但见西北湖面之上湖光水色,碧波连天。左近莲叶接天,亭亭如盖。湖面远处也有画舫漂游,此情此景竟让林觉有一种置身于杭州西湖的错觉。 “林状元,但不知此处景物和杭州相比何如?”郭旭的声音响起,林觉转头看去,郭旭正侧首微笑看着自己。 “淮王殿下,杭州和京城地域不同。风景也自迥异。二者各有各的美处,其实并不能相提并论。”林觉笑道。 郭旭呵呵笑道:“你这回答倒是教人无懈可击。我问十个杭州人,十个人都会说是京城的景物美,偏偏到了你这里,却是这么一种回答。有趣的很。” 林觉微笑不答,心道:那是人家不愿找麻烦罢了。杭州西湖此时的景色比这里可美多了。别的不说,这时候的西湖上可不仅仅只是这些绿色的荷叶,应该有很多荷花的花苞点缀其中了。天时不同,杭州的荷花可比京城开的早,而且看得出来,这里的荷花的品种也不好。 “杭州我是去过的,那里的景色比京城要美的多。那些人说的是假话,我心里也清楚的很。”郭旭笑道。 林觉微笑道:“其实美的标准是不同的,汴梁城有汴梁城的美,杭州城有杭州城的美。二者其实并不能简单比较。” 郭旭点头道:“说的也是,杭州城风景如画,风物精致,宛如精工山水画一般。汴梁城格局开阔大气,天子脚下自有气度,便如泼墨写意一般。确实不能简单比较。” 林觉笑道:“淮王殿下这比喻精妙,正着要点。” 郭旭呵呵笑道:“这么说你我的看法相近了,我很高兴。那么,我有资格跟林状元成为朋友了么?” 林觉愣了愣忙拱手道:“殿下此言叫林觉惶恐不已,林觉何德何能能和殿下结交为友。林觉不敢。” 郭旭笑道:“林觉,或许你并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并不喜好结朋交友,我的朋友不多,但个个都是我看得上眼的才成。我不喜欢高朋满座的热闹,吟诗作画的风雅之举,那些东西对我毫无吸引力。我要结交的朋友必须要有真才能真本事。而非只是会些诗词歌赋之事,附庸风雅之举。” 林觉苦笑道:“那在下更是没有资格了。林觉可只会些诗词歌赋附庸风雅之事,其他的可就一无是处了。” “不对,你可不止于这么点本事,我对你还是有所耳闻的。事实上,去年夏天我便注意到你了。”郭旭正色道。 “去年夏天?”林觉疑惑的道。 “对。去年夏天,你献策剿灭海匪之事后,两浙路的报捷奏折送到父皇手中时,我恰好陪着父皇在龙图阁中读书。严正肃大人的奏折我读到了。当时我便震惊不已,那个剿匪的计划太惊艳了,大大的打破了我的认知。我曾经在边镇带过兵马,跟辽人也交过手。于领军打仗的兵法也是研习过的,我知道你那个计划的风险是颇大的。我推演多次,只惨胜过一次,其余皆败。而你一次便成功,不得不让我赞叹之极。从那时起,我便想着一定要结交于你,因为我大周有如此胆识和领军谋略的人怕是不多了。我要结交的正是你这种有真本事的人。”郭旭滔滔不绝的道。 林觉想了想道:“淮王殿下,你应该是搞错了。那计划确实是我提出来的,但指挥作战可不是我,而是宁海军的正副指挥使,还要小王爷他们。我可没做什么。” 郭旭摇头笑道:“林觉,你何必如此。倘若你不愿于我结交,那也没什么,何必说假话。严大人除了报捷奏折之外,于剿匪战事可是具体写了战报的。我也看到了战报,所以我才知道你里应外合,搅的匪巢大乱,才得以让官兵战船登岛之事。战事的关键便在于事前的谋划和坚决执行。严大人的战报上写着,他们一度以为已经失败,飓风中心抵达时他们已经决定退兵。但最终是你力挽狂澜。严大人嘴里可没一句假话,他也绝不轻易夸人,但他对你可满是溢美之词。” 林觉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件事。严正肃看来应该什么都禀报上去了。严大人是不会对皇上隐瞒任何事情的,包括那次太后寿礼被劫之事,他也暗地里禀报皇上了,所以他将所有细节都写进战报里上奏也是绝对有可能的。 “淮王殿下,那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误打误撞。事后想起来,我也后怕的很。倘若是现在,我可再无那个胆量了。”林觉笑道。 “运气?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运气。林觉,我要和你交朋友,可不是要拉拢你为我做些什么事。你莫要误解我的意思。我不妨跟你明言。我大周于领军作战方面的人才实在太少了。我只想交一帮志同道合之人共同钻研领军作战方面的一些谋略之事罢了。我为我大周的现状很是担忧,你是有见识的人,你难道不觉得我大周太过重文轻武了么?现在到处都是歌舞升平,诗词歌赋。靠着这些便能当官,但这些能御敌么?写首词,写首诗便能让虎视眈眈的蛮夷们不敢进犯?怎么可能?”郭旭挥着手大声道。 林觉对郭旭有了一丝刮目相看之感,他说的这些话很有见地,这正是大周朝一个最大的隐患。这个二皇子居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殊为难得。看来此人是个有些想法的人。 “瞧瞧我大周那些领军的将领,大部分都是文官出身,连骑个马都骑不稳,提个刀都提不动,这样的将领能打胜仗?我在边镇领军期间,辽人毫无理由的犯边多次,滋扰我百姓,抢掠无忌,根本不把我大周兵马放在眼里。为何?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没什么战斗力。我们的兵马跟他们打过,一打就是输,所以都缩在城里守着,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劫掠百姓。那些领军的文官根本就没有领军的才能,焉能指望他们?有鉴于此,我才对你这样的人高看一眼。”郭旭沉声续道。 林觉沉吟道:“以淮王殿下的身份,既知这么多的弊端,何不奏请朝廷进行改变?否则怕也是于是无补吧。” 郭旭笑了一声道:“林觉,我虽是皇子,但朝政大事却也并不能多嘴,毕竟跟我身份不合。我若多言,会招人非议的。” 林觉微微点头,郭旭说的隐晦,但林觉是能听懂他的弦外之音的。诚然,作为皇子确实有进言的便利,也可以上奏些建议。但那也难免给人以急于上位的感觉。郭旭心中自有夺嫡之想,所以他更应该谨言慎行,免得引起当今皇上和朝臣们的不满,否则于大事不利。而且,重文轻武这件事是大周立国便定下的国策,也不会轻易做出改变。他这番牢骚,恐也只能在私底下发一发了。 “殿下何不向吕相进言?吕相说话,情形或有所改观也未可知。”林觉轻声道。 “呵呵,外公么?他是个老……嗯嗯,老人家面前这些事提也莫提。我曾经只淡淡的提了几句,他便训诫了我半个时辰。说了一大堆的话。所以,他老人家面前这件事根本提也不能提的。我其实也并非是想要改变什么,只想聚拢一匹少壮懂兵法谋略之人在一起,平日可探讨御敌之谋,朝廷倘若需要之时,我也可将这些人推荐给朝廷,为国效力,大展身手。林觉,你切莫误会我这是拉帮结派,我可没有这种想法。你不愿加入也自无妨,我并不会强人所难。只是,咱们大可结交为友,这对你也没什么坏处不是么?” 虽然短短片刻的交谈,林觉对郭旭的印象进一步的加深了不少。随暂时不知郭旭到底是怎样的人,但这个人的城府显然比晋王要深了不知多少。而且如果适才那番对朝廷重文轻武的不满的牢骚是他真正的看法的话,那么郭旭其实还是挺有见识的。 不过大周朝兵马战力不强,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弊端,也并非仅仅是重武轻文所致,还有朝廷机构设置的弊端。为保社稷安稳,朝廷将兵马的调动和指挥权分开,这也是极大的造成了战斗力地下的原因之一。总之,并非只改变重文轻武的观念便能扭转的。 而且,林觉从郭旭的言语中也嗅出了一些不寻常的味道,郭旭要聚拢一批少壮派领军打仗的人才在自己身边,虽他解释了原因,但总是给人一种不自在的感觉,似乎有什么阴谋的味道。一群能领军打仗的人才聚拢在身边,这是要干什么?这种私人小集团的建立明显是不合规矩的,给人一种郭旭想要大有作为的感觉。 林觉是绝对不会进入这个小集团的,他可不想让自己这么快便陷入两位皇子夺嫡的阵营之中。目前,立太子的事尚未有任何开始的迹象,林觉的记忆是上一世穿越之后的第九个年头,朝廷才开始将此事提上日程。经过几年的两派的争吵和相互的算计倾轧才有了结果。所以,此刻站队,还为时过早。 “殿下,林觉当然愿意跟殿下交朋友。但殿下确实高看林觉了。林觉于兵法之道只知皮毛,剿灭海匪的计划真的只是运气使然。而且,我个人其实对领军作战之事也并无太大的兴趣。我这个人只知舞文弄墨。倘若淮王殿下需要人谈诗论词,林觉随叫随到。倘若谈论什么兵法战略,我便不献丑了。非是我不识抬举,实在是力有不逮,兴趣使然。抱歉的很。” 郭旭脸色微变,他没想到林觉居然坚决的拒绝了。愣了愣,恢复笑容道:“原来如此,无妨无妨。我说了,绝不强人所难。不过,你我还是可以交朋友的是么?” 林觉点头笑道:“林觉荣幸之至。” 郭旭笑道:“那就好,我当你和我那皇兄一样,因为我不喜诗词便也瞧不起我呢。罢了,我也该回去了,你瞧,我二叔不放心你跟我在一起呢,派了人在岸上看着呢。生恐你这个王府娇客被我这个淮王给带偏了呢。” 林觉转头看去,果见岸上廊桥码头上,郭昆和十几名卫士正站在那里远远的朝着这边张望。这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梁王和吕中天不和,二皇子是吕中天的外甥,自然不受待见。这个皇子拉着林觉说话,当然会引起他们的重视了。 “走吧。莫叫你大舅哥等急了。”郭旭笑着转身朝岸上走,林觉忙紧随其后。走了两步,郭旭却又突然停步道:“对了,有件事我差点忘了,我今日是本是来向你和采薇妹妹致歉的。现在去叨扰她也不好,不如我向你道歉,稍后你向采薇转达我的歉意如何。” 林觉奇怪道:“道歉?那是为何?” 郭旭笑道:“是为了我舅舅的事情。我听说,一个月前,在大相国寺庙会上,我舅舅得罪了你们,起了些冲突。得知此事之后,外公狠狠的打了舅舅一顿,我知道后也数落了他一顿,叫他来向你们道歉。可他脸皮薄,有些害臊。所以我想,我这个外甥便为他代劳。舅父也是父,舅父之责,外甥也能担。在此替他向你和采薇致以歉意。希望你们不要计较此事。说起来也是亲眷,不要伤了感情的好。” 林觉恍然,呵呵笑道:“原来是这件事,殿下不提,我都忘了。那是个误会罢了。说起来,我也有不对的地方。那个,我当时还对吕衙内动了手,实在是……实在是有失体统。” 郭旭哈哈大笑,点头道:“你还真是个有趣的人,说你是读书人,我始终觉得不信,读书人是不会做出你做的那些事情的。罢了,回头再叙吧。我走了。” 郭旭举步如风,大踏步甩开林觉上了岸。保护他前来的卫士们上前簇拥着他快速离去。 第五三九章 落差 数日以来,林觉的邀约不断。先是跟随郭冰父子去宫中觐见皇上和太后,太后和皇上也赏赐了些礼物表示道贺。觐见的过程也乏善可陈,可以说是全程的谨小慎微,礼节繁琐。见皇上倒还顺利,见太后则是足足等候了一个多时辰,因为太后在睡回笼觉,所以不敢打搅。 最终这一个多时辰漫长的等待换来的是那个大周最尊贵的老妇人接见了约莫两盏茶的时间。而且自始至终,太后只看了林觉数眼,只在林觉行礼的时候嗯了一声。其余的时候林觉完全像个木偶一般站在一旁,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林觉倒也不觉有什么,毕竟连她的亲儿子亲孙子郭冰父子,老太太也没多搭理他们。那父子两个也不过是傻傻的站在一旁傻傻的赔笑点头。 不过太后对郭采薇倒是挺喜欢的,拉着她说了不少的话。郭采薇也被允许坐在太后身边的软榻上携手叙话。说的也都是什么‘嫁人了便要有个主妇的样子。今后要敬老爱幼,相夫教子,不要耍脾气,摆架子。好生过日子’云云。之后倒是赏赐了些东西,布匹首饰什么的都赏了些,也没什么格外惊艳之物。 整个觐见的过程,给林觉印象最深的便是太后身上的颜色鲜艳的刺眼的红袍以及她满头的珠光宝气和手指上十只手指都戴满的各种精美的戒指。给林觉感觉的是,太后奢侈的有些过分。 除了觐见太后和皇上之外,林觉也接到了不少人的请帖,邀请他去赴宴聚会。林觉觉得不去似乎不太礼貌,于是去了两回,不过这之后他便以身子不适为由统统拒绝了。因为那样的宴会实在是太无聊无趣了。虽然高朋满座,但说的都是些无聊的话题。除了喝酒听曲之外便是吟诗作词。这种醉生梦死,纵情欢愉的场合,林觉很不适应,故而干脆一概拒绝。 这段时间,林伯年一直没有跟林觉有任何的联系。林有德告辞回杭州那日前往林伯年府上辞行时,林有德也根本没见他。小虎暗自打听了一下,得知林伯年早已请假在家闭门谢客,从林觉成婚那天开始,他便再也没有出过府门。后宅传来的消息说,林伯年心情很不好,经常在后宅摔东西打骂人,搞得全家人心惶惶不安。 林觉听闻此事,心中不知何种滋味。按理说,林伯年勾结外人算计自己,自己再不去搭理他才是,但林觉并不会这么做。自己虽然很生气,但林伯年毕竟是林家家主和自己的二伯,就算他做了对自己不好的事情,自己也无法跟他决裂。除非自己离开林家。林觉决定还是找机会上门去谈一谈,争取和解为好。但这并不意味着林觉便会轻易的原谅林伯年。身为林家家主,林伯年的行为已经完全不是一个林家家主该有的作为。哪有家主勾结外人给自家子弟下套,差点让林觉陷入困境之中。这个家主当得也太不像话了。可是目前而言,林觉暂时也没什么太多的想法,或许只能期待林伯年自己能醒悟过来,重新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了。 剧院的生意倒是依旧火爆。林觉和小郡主成婚之后便没有再去枣园居住。林觉让谢莺莺搬来一起住,谢莺莺也婉言谢绝。林觉了解谢莺莺,她是个坚强独立的女子,此刻自己还没娶她进门,她是绝对不肯住进相国寺大宅的。 林觉觉得她孤零零住在枣园中有些心中不忍,于是尽量抽出时间去枣园看她,但谢莺莺有个原则是,一定要劝林觉回家,不让他留宿于枣园。谢莺莺告诉林觉,不必特意来陪自己。公子新婚,该陪的是郡主和绿舞才是,更遑论夜不归宿了。这样自己也觉得心安,否则见到郡主,自己心里会很觉得亏欠。谢莺莺还说她正在学习写一部话本,正好这段时间枣园清静,自己可以琢磨钻研,只要公子偶尔来看看自己,指点指点话本便成了。 林觉听了这些话,对谢莺莺更是钦佩尊敬。同时也为自己拥有这样的女人而骄傲。谢莺莺善解人意而且心态积极,完全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种样子。自己还以为她住在枣园孤孤单单冷冷清清,但她完全不是这样。考虑事情也面面俱到。很难想象,谢莺莺是出自花界之人,她可比很多正常出身的女子都要优秀和自尊的多。 日子过得飞快。朝廷里关于新科进士们的官职安排的日子即将到来。这短短的十来天时间里,春闱高中的这些进士们可谓是比平日读书的时候还要忙。托人走关系送礼物拜师长忙碌不休,就是为了授官时能有好的安排。林觉一点这方面的动作也没有做,连方敦孺严正肃那里也没去见,完全抱着一副听天由命的心态。这一点,连郭冰和郭昆都看不下去,跑来说了林觉一顿。若不是郭冰不能这么露骨的为自己的女婿跑官的话,郭冰都想亲自出马了。 林觉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并不是不想去找一找门路,但他知道方敦孺和严正肃的脾气。找他们其实是没用的,找了也是白找。再者自己怎么也是新科状元郎,即便不去活动,授予的官职也该是不差的吧。 四月十二日辰时,朝廷圣旨下达,新科一甲进士三十八名聚集于政事堂吏部房衙门前听旨。当宣布林觉的官职之时,整个广场上顿时一片哗然。新科状元林觉被授于的一个叫崇政殿说书的官职。 林觉并不知道这个崇政殿说书的官职是个什么官儿,吏部房官员向林觉解释道:“这个官职可了不得,崇政殿说书隶属翰林学士院,职责便是在当今圣上读书的时候陪侍一旁。倘若圣上遇到书中难题,需要解说释疑的时候,崇政殿说书便是替圣上解说经史的那个人。这可了不得,天下谁有这般荣耀?” 林觉一头雾水,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因为他发现周围人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劲。有的人捂着嘴巴窃窃私语,有的人眼睛里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有的人带着一种惋惜的眼神看着自己。倘若这个官职当真这么重要的话,众人应该眼带羡慕嫉妒恨才是。 林觉偷偷询问站在身旁的探花郎刘西丁,刘西丁面露怜悯之色叹道:“林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总之……总之这个官职,哎!不是什么好官职啊。你可是状元郎啊,朝廷怎么能这样?林兄,你不是梁王爷的女婿么?赶紧走走门路,换个官职。哪怕是京外当个县令也好啊。” 林觉不用多问,只听刘西丁这几句话,便知道这个所谓的崇政殿说书是个什么官职了。之后,林觉又陆续的听到了一些小声的议论,更加证明这个所谓崇政殿说书的官职不过是个边缘化根本毫无权责的小官。虽然是正七品的官职,符合一甲授七品的规矩,但一定是个毫无用处的官职。 其他一甲进士的官职也都纷纷宣布。榜眼杜微渐进了枢密院,探花刘西丁进了政事堂户部房。其余的人有的进两府,有的进三司衙门,有的进御史台,再不济的也是去了寺卿等机构任职。从他们的表情来看,大多数人都是满意的。而越是宣布,他们看林觉的眼神便越是怜悯。一甲最后一名的官职都好像要比状元郎的官职要好。 临散去时,杜微渐忍不住幸灾乐祸的对林觉道:“林兄,你的官职最令人羡慕啊。你瞧,这么多年兄虽都授予了官职,但只有林兄的官职是在皇宫大内之中。而且还能见到皇上,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啊。杜某可羡慕死了。” 林觉还没说话,刘西丁在旁皱眉道:“杜兄怎么说这样的话?这时候说风凉话有意思么?同年三甲,何必如此。” 杜微渐冷笑道:“你可真是管的宽,你刘西丁不就进了户部房么?我可也不差。想要管我,等你做了我的上官再说吧。不过,也说不准,没准哪天你当了我的下官呢。我一定比你升得快。哈哈哈。” 杜微渐说罢大笑离去,刘西丁骂道:“这个人,说话恁般不中听,一点风度也没有。” 林觉笑道:“不要生气,他爱怎么讽刺怎么讽刺便是。他得了第二,心里不顺,这回还不让人发泄发泄几句么?我可不跟他计较。” 刘西丁道:“林兄真是胸怀宽广之人。不过林兄这官职赶紧的想办法。你又不是没路子。” “再说吧,再说吧。我其实觉得挺好的。刘兄好意我也明白。刘兄还是赶紧去报到去。我也得去报到。改日有暇,咱们出来喝酒。”林觉笑着拱手。 刘西丁叹了口气,拱手行礼,缓步离开。 林觉说的不是假话,他是真的没太感觉到失望。他听了半天,觉得这个官职似乎很清静的样子,这还真的符合林觉此刻心中所想。林觉认为,朝廷中马上便要起波澜。严大人和方先生已经铁定要掀起一番变革了,根据自己前段时间备考时的研究,除非只是小小的改良,否则每一次变革都会伴随着一场风暴。而林觉并不想参与其中。所以若是有个地方能让自己躲避风雨,那是最好。不管这个崇政殿说书的官职怎样,倘若他附合自己这方面的预期,对林觉而言或许是个不错的结果。 第五四零章 混吃等死 林觉在吏部官员的带领下进了大内皇宫,去往自己任职的公房报到。虽然这官职上有个崇政殿之名,但公房并不在崇政殿里。虽然隶属于翰林学士院,公房却也不在翰林学士院中。办公地点位于崇政殿和景福殿之间广场的一角,只是几间低矮的房舍而已,简陋的不行。 在抵达那处公房所在之处时,吏部随行的官员只朝那几间低矮的屋舍指了指,便径自转头离去了。林觉只得一个人慢慢的往那处角落的小院行去。 院门虚掩,林觉推开门东张西望了片刻,院子一角的树荫下倒是看到一个短衣打扮的杂役正躺在一块青石上睡觉。林觉没去惊动他,径自往中间一座小厅中行去,看起来那像是个办公的地方。 林觉进了小厅,小厅里摆着几张桌案,墙壁旁倒是满是书籍。书案后两名老者正歪着头靠在椅背上,花白的头颅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厅角窗户下倒是有个活人,是个穿着皱巴巴官服的年轻人,正在逗弄挂在窗下的一只黑色的八哥。 那年轻官员见到林觉进来,直起身来惊讶的打量着林觉。林觉忙放下手中抱着的绿色的官袍官帽官靴等物,拱手行礼道:“请问,这里是……” “你是林觉林状元吧。不不不,该称呼林大人了才是。”那年轻人脸上荡漾起了笑意。上前拱手行礼道。 林觉笑道:“这位大人怎么知道是我?” “当然知道,昨日上面便通知咱们了,新科状元郎要来我们这里任职,呵呵,咱们这里又多一位同僚了。欢迎欢迎。本人杨秀,也是崇政殿说书的官职。”年轻人笑道。 林觉拱手道:“原来是杨大人。久仰久仰。” “嗨,也不用客气了,叫我杨秀便是。咱们这里啊,没什么大人。都是同僚。这两位……一个是江大人,一个是胡大人。”杨秀朝着两名依旧在打瞌睡的老者一指,笑着道。 林觉忙道:“哪一位是这里管事的大人?” “管事的?没管事的。江大人资格老些,平日都是他跟上官接洽。我们这里都是平级,大伙儿都是七品芝麻官,都是崇政殿说书之职。”杨秀笑道。 林觉皱了眉头,原来这崇政殿说书的官,居然连自己一共有四位,难道还比较繁忙不成? “林大人,隔壁那间小屋是你私人用的,你可以在那里换衣吃饭。夜里当值睡觉也在那里。请跟我来,我带你去。官服在那边换好便是,此时是当值时间,要穿官服的。”杨秀热情招呼道。 林觉道了声谢,跟着杨秀出了小厅来到东首一件小小的屋子里,里边光线暗淡,摆着一张床和一张桌子,除此再无别物。杨秀退了出去,林觉慢吞吞的换上官袍。那官袍明显不是按照身材订做的,又大又肥,罩在身上皱皱巴巴的难受。更让林觉觉得不高兴的是,这七品官服的颜色居然是绿色的,穿上身后就像个大蚂蚱一般难看。幸好官帽是黑色翅冠,否则林觉是绝对不会戴的。 整理了半天,林觉才鼓足勇气走出来,重新回到小厅之中。厅中已经传来了说话声,那两名打瞌睡的老同僚已经醒了。应该是杨秀叫醒了他们。 “啊哟,新来的林大人是么?嗬,这一身新官袍好精神啊。啧啧,还是年轻好啊,穿什么都好看。瞧瞧咱们穿的这官袍,整个像个绿虫子一般。”身材略胖的那位是江大人,此刻花白的胡子上还挂着几滴晶亮的唾液,应该是适才打瞌睡时流到胡子上的。此刻他满脸堆笑,拱手笑道。 “绿虫子,绿虫子。”窗下笼子里的八哥叫了起来。 “好吃贼,一听有虫子便开口,明儿用开水烫了拿你煮汤喝。”江大人转头骂道。 “老不死的。”八哥骂了句。 “嘿,你这扁毛畜生。”江大人伸手抓了一本书便要砸过去。 杨秀忙拦住了笑道:“江大人,跟只鸟儿何必置气?人林状元向你行礼呢。” “哦哦哦,有礼有礼了。”江大人这才放下书拱手还礼。 林觉又向着另一位胡大人拱手行了礼,这才纷纷坐下。外边的杂役也被叫进来给林觉泡了一杯茶。那茶叶又粗又黑,茶盅边缘都一圈的污垢,林觉那里敢下口,寻思着回头得带一套茶具来才成。 两位老者对林觉似乎很感兴趣,两双眼睛一直盯着林觉瞧。林觉被他们都瞧得不好意思了。 “林状元,你当真是要在这里任职?”江大人伸着脖子低声笑道。 林觉笑道:“那是当然,朝廷授了崇政殿说书之职,可不就是在这里当值么?” “啧啧啧!”江大人和胡大人两人一起啧嘴摇头。 “几位大人以后还得多多关照在下。我什么都不懂。”林觉笑道。 “应当的,应当的,大伙儿都在这里做事,自然是互帮互助。那个……林状元……你得罪了什么人了吧。”江大人忽然没头没脑的低低问了一句,问的林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江大人为何这么问?我能得罪什么人?”林觉笑道。 江大人摇着头笑道:“问问,只是问问而已。我们是觉得奇怪,你一个新科状元,怎地会被分派来到咱们这里?倘若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怎么会这样?” 林觉皱眉道:“这里不好么?” 江大人转头瞧了一眼胡大人,两个老家伙呵呵笑了起来。 “也不能说不好,怎么说呢?你瞧瞧咱们这公房,咱们这里的摆设,咱们几位身上这打扮便知道好不好了。这公房,下雨漏雨,下雪落雪。外边大风吹,里边吹小风。这些桌椅你可得小心些,力道大了可是要塌下来的。还有,你这身新官服可得仔细着穿,三年才给换一套。一年到头就指着这一套了。破了烂了你都得自己兜着。还有呢……咱们只有七品的俸禄,人家什么碳薪钱,车马钱,年底的红包都有,咱们可都没有。所以到月发俸禄的时候可莫和别人攀比。除了以上这些之外,咱们这里没什么不好的。”江大人哈哈笑道。 林觉皱眉四顾,适才没有细看,此刻才发现这里的情形确实糟糕。屋顶上有几处瓦缝里透着日光下来,座椅也确实有几张断了半截腿脚,用绳索简单的捆绑起来。桌椅板凳,屋子里的陈设都黑乎乎的包了一层霉斑一般,明显是有年头没有更换了。面前三位大人的身上的衣服也是皱巴巴黑乎乎的,胡大人官服肋下明显有个大大的补丁。 “这……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咱们崇政殿说书的官职是要陪侍皇上读书的么?怎地这般寒酸?公房破旧些倒也罢了,要是衣衫不整,又岂能面圣?那不是不敬么?”林觉皱眉道。 “呵呵呵,面圣么?林状元你想多啦。老.胡,还记得我们上一次应招陪圣上读书是什么时候么?”江大人呵呵笑道。 “快一年了吧。”胡大人咂嘴道。 “什么快一年?是一年零三个月二十二天好么?我这可是有纪录的。咱们有一年零三个月没有受皇上召见陪读啦。咱们三个每天闲的身上都生虱子了。哎,林状元,我们这些人在这里混日子倒也罢了,你一个堂堂状元,怎地也被发配到这里来了?真替你不值呢。”江大人摇头叹道。 林觉的心有些微微发沉,看来这里的情形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糕。 “皇上不读书的么?不是说皇上读书时,便要咱们待命应召么?”林觉兀自觉得不太可信。怎么可能身为说书之职,一年多时间都见不到皇帝的。 “皇上当然读书,但陪皇上读书的差事现在都被翰林院侍讲和侍读学士们给包圆了。能见到皇上的机会谁不抢着要?人家侍讲学士和侍读学士都是咱们的上官。将我们的差事都代劳啦。人家说的好:替你们代劳了差事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没让你们分些俸禄当报酬,便算便宜你们了。嘿嘿,说的也是,我们有什么不满意的?”江大人嘿嘿而笑,笑声中颇有些无奈苦涩之意。 “林状元,你当真不该来这里呢。咱们这里好比是被流放的偏远之地,没人想起咱们,也没人在意咱们。就好比一滩死水,毫无波澜。外边风吹雨打,阳光雨露,都跟我们没关系。而且进来了,基本上便一辈子出不去了。活活耗死在这里。你可莫要不信,你知道我和江大人来到这里多少年了么?江大人来此处二十二年,本人来此处十八年。这么多年,江大人和我依旧是七品芝麻小官,没有一丁点的升迁或调动的机会。林大人,你看到咱们两个老家伙,便知道二十年三十年以后的你了。这里就是个泥潭,踩进来便陷进去,永远也别想出去啦。”胡大人面带苦笑,声音苍凉的道。 林觉的心在下沉。他没想到这里的情形糟糕到这种程度。或许对于躲避外间的风雨是合适的,但似乎想脱身也很难。一辈子无升迁的机会,每天在这里无所事事,那这个官当着何用?看起来,自己似乎真的是被人算计了。这样一个地方,这样的一个官职,应该是有人刻意的替自己挑选的。 第五四一章 苦中作乐 “二位大人,又在吓唬人了。林大人,莫要被两位大人吓唬了。本人倒是没他们那么悲观。”一旁的杨秀笑着安慰林觉道。 江大人和胡大人呵呵笑着不说话,林觉抱着一丝希望问杨秀道:“杨大人进来几年啦?” 杨秀想了想道:“大概七八年了吧。” “……”林觉无语了,七八年了,普通官员三年一升职或者是调动,看样子杨秀也被这泥潭陷住了,江大人和胡大人所言不假,杨秀也正在走他们的老路。 “虽然这么多年时间我没见过圣上一次,也没机会升职调动,可是在这里也是有好处的呢。”杨秀道。 “好处?”林觉皱眉道。 “是啊,你不觉得这里是世外桃源么?没有差事不假,但咱们也没什么责任啊。俸禄虽不高,但糊口也是够的。这里是皇宫大内,也不用担心有人来滋扰。咱们公房的风景虽然不佳,但大内风景绝佳处可多得是呢。几处大殿左近风景俱佳处我都摸了个透,平日携一卷书捧一壶茶往花树凉亭中一钻,读书赏景,品味人生,岂非也是一大乐事。更有一大好处是,咱们虽然官职低微,但毕竟隶属翰林学士院。翰林院的藏书我们可以随便借阅。这七八年时间,我可是读了几千本书呢。免费读书,这可是多么大的乐事。”杨秀笑眯眯的道。 林觉开始还以为杨秀在说反话,后来发现杨秀说的情真意切,似乎还真把这里当成他隐居的桃花源了。不仅倒还对他有些敬佩之意了。不过能耐着性子过这样的生活,那他考科举的目的何在? 下一刻,江大人立刻将杨秀的谎言给戳穿了。 “算啦,杨大人,莫要骗人家啦,安慰林大人是应该的,但也应该说实话不是么?你怎么不告诉林大人,你是怎么进来的?你当初若不是得罪了大人物,又怎么会以一甲第九名的好成绩却被塞到这里来?你怎么不跟林大人说说,你那位娘子因为你升迁无望,又俸禄不够养家所以给你写了放夫书离你而去?你怎么不说你经常彻夜难眠?对着那个扁毛畜生诉说心事?扁毛畜生会饶舌,它可是经常冒出一些话来,那些话都是你的心声呢。你怕是恨死了这个地方,又何必说假话?恨就是恨,你像我和老.胡,就直接称这里是死人墓,臭水潭。我们可不认为这里有半点好。” 杨秀满脸通红,瞪着眼看着江大人,似乎责怪他将自己的事情全部都戳穿。不过江大人和胡大人倒是一脸的无所谓,反而有些期待杨秀发火的样子。杨秀倒也并没发作,叹了口气百无聊赖的转头不语。两位老家伙脸上竟然甚是失望。林觉看在眼里,心想:也许在漫长无聊的日子里,除了打瞌睡呆坐闲聊之外,怕是争吵也是一种极为奢侈的事情了。而现在,也许他们连争吵都懒得争吵了。 面对这种情形,林觉心里也不免有些打鼓。倘若今后的人生要这么过的话,那跟死了有何区别?林觉是绝不可能在这里熬个十年八年,倘若此处当真如他们所言的这般状况,那还不如辞官归田,也比在这里混吃等死的好。不过就目前而言,林觉还觉得这里挺不错的。倘若当真此处与世无争,倒不妨先避一避风雨,届时待机而动,或进或退总有定夺。 接下来一番闲聊,林觉基本上了解了这里的一些规律。按照官职的职责,崇政殿说书要十二个时辰待命的,万一皇上召见,则必须到场。虽然皇上召见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但也要以防万一。不过,倒也无需每个人都在这里十二时辰待命,这里有当值的制度。林觉没来前,这三位大人三班轮流当值。白天都在,夜晚留下一人当值。三天一轮,周而复始。 时间在这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因为每个人都有大把的时间。只可惜的是时间不是他们自己的,他们必须要在这里耗过整个白天的时间,中间只有中午一个时辰的时间可以出宫。其余时间哪怕是你打瞌睡,也得必须坐在公房之中。 虽然很少有人来检查,但这三个人还是认真的执行着这项制度。平日里最大的差事便是偶尔有翰林院的学士和夫子们进宫来,等候见驾的时候来这里小坐。因为这里距离崇政殿比翰林院要近的多。而此时,这三位也自然成了翰林院学士们跑腿泡茶的杂役了。不过这种情形其实也不多,一个月中也不过两三回,翰林院中那些高傲的学士们其实也不愿意来这死气沉沉的地方。 林觉决定,既然自己不得不呆在这个地方,那么便要让这里的一切做出改变。林觉可受不了这里断腿的桌椅板凳,漏雨漏风的屋顶,霉轰轰的屋子,以及死气沉沉气氛。他决定要改造这里。环境要改变,气氛要改变,消耗时间的当值制度也要改变。既然这里的人存在感极低,也基本上没什么事可干,那么又何必所有人都死耗在这里,岂非毫无意义。林觉希望自己只是在这里挂个名,然后三天两头来一回意思意思,大把的时间自己支配。 林觉想到便要做,当下便和杨秀商议了一下要先对这里进行一番改造。两位老家伙对此并无太大兴趣,因为根本上面根本不会批准他们修缮的费用,而且他们也觉得没有修缮的必要。但林觉坚持要做,告诉他们,他们可以不管,也不用他们帮忙,只需不要反对便可。对此,两个老家伙自然是没有异议,暗地里都讥笑不已。话说当年杨秀来时也是这么激情满满的,一个月不到,他连衣服都懒得洗了。 杨秀倒是出于礼貌跟林觉讨论了起来。林觉用笔在纸上一条条的列了单子。房屋修缮,桌椅更换,地面平整,几间睡觉的屋子需要装修,甚至院子里需要修几个花坛,搭一排葡萄架。廊下需要开几个窗户等等。林林总总列了二十多条。 杨秀在旁道:“这得花不少银子吧,起码三四百两银子呢。” 林觉笑道:“杨兄,银子的事你莫管,你只需跟着我一起做事便好。咱们都是青年人,可不能混日子。哪怕没希望,也要善待自己。生活决不能颓废,我可不想成为江大人和胡大人那样。生活态度要端正,心态上也要积极,这样机会到来时,便可立刻抓住。” 杨秀深以为然,他的生活已经一团糟了,但他并非是愿意颓废之人。有人来拉一把,将他从原有的生活中拉出来,对自己而言是件大好事,他也明白这一点。 因为第一天来报到,明日才是正式任职,所以林觉无需在此待到傍晚。晌午时分,林觉便离开出宫。半日相处,杨秀都有些舍不得了,毕竟林觉的谈吐和乐观的态度给他带来了许多新鲜的感受,他内心里已经将林觉当成朋友了。而且,他知道林觉的身份,林觉是梁王府的女婿,又是御史台中丞方敦孺的学生,他或许在这里真的只是走个过场。若是能得林觉相助,自己也许也能脱离火坑。他已经将林觉当做了一个救命的稻草了。 出宫的时候,林觉心中之前的产生的一些失落的情绪消失的干干净净,这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他本应该沮丧才是,但是他并没有。或许他本身就对这次任职的期待不高,又或者他本来心理调节能力就很强。想想自己经历过的那些事情,数次面临生死关头的考验都挺过来了,这种情形又怎能让林觉失去希望。起码这里没有性命之忧,而且安宁平静,又有什么可怨愤的呢? 不过,林觉却不知道回去后如何跟郡主她们说这件事。也许她们会很失望吧。 一进后宅住处,林觉便大声的叫嚷着:“我的郡主小亲亲,你家夫君回来了,怎不出来迎接?” 林觉在闺房之中常常口不择言对自己的女人冠以各种昵称,譬如对绿舞,林觉在床第之间便称她为‘小樱桃’,当然出处极为不堪,那是形容绿舞胸前两点红蓓蕾的娇艳可爱。绿舞的爱称不止这一种,譬如“小馒头”,‘小野马’之类的,都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昵称。小郡主自然也得了昵称,譬如‘郡主小亲亲’‘小白兔’‘小桃子’之类的称呼。林觉兴之所至,满口胡言乱语,小郡主和绿舞自然也无可奈何。 这些昵称进而发展到在后宅中也随口乱叫,小郡主抗议了几回,林觉根本不改,小郡主便也只能由得他。毕竟后宅中也没外人,只有贴身的丫鬟婢女们在,这些人连夫妻同房的时候都不避讳的,所以倒也没什么。 但今日,林觉这一嗓子之后,小郡主从屋子里探出头来时却满脸通红的直摆手。林觉笑道:“怎么了?我的郡主小亲亲。” 小郡主红着脸冲上来跺脚嗔道:“快别胡说了,爹爹哥哥他们来了。” “啊?”林觉自己都脸红了。幸亏没叫另外的昵称,小亲亲还不算露骨的那一个。不然王爷父子怕是要眼珠子瞪出来了。 饶是如此,林觉进屋时,王爷父子看林觉的眼光依旧怪异的很。 第五四二章 和盘托出 “见过岳父大人,见过兄长。”林觉向郭冰和郭昆拱手行礼。 郭冰满脸怒气的坐在那里,眼睛看着林觉身上的一套绿油油的官袍,眉头紧锁着。 “林觉,这身官服穿着感觉如何?”郭冰沉声道。 林觉看了看身上道:“没什么感觉,料子不好,穿着太热。,颜色也太绿了,像个大青虫。” “噗嗤!”小郡主笑出了声,她看到林觉身上穿着的这一套七品官服的时候就在想,到底像是个什么。林觉这大青虫的形容正好解惑,于是被击中笑点,忍不住笑出了声。 “还笑!林觉,还不给我脱下来。堂堂状元郎,我王府的女婿,居然只得了个七品官,还是个什么崇政殿说书?本王都没听说过这个官名。一打听才知道,是个狗屁不是的官儿。这是对你的羞辱,对我梁王府的羞辱。你难道一点不感到愤怒么?”郭冰拍着椅子扶手怒声喝道。 小郡主吓得不敢出声了,林觉愣了愣忙道:“岳父大人请息怒,万不要为小婿的事情动怒。这没什么。我也没指望能有个好职位。” “废话,你若不是薇儿的夫君我管你当个什么狗屁官,但你现在是我王府的女婿,你丢脸便是我们丢脸,明白么?之前便跟你说了,要你去找找你老师走走门路,你偏说什么应该不至于太差。现在可好?被人给耍弄了。我之前之所以没出面,便是因为我的身份,不能公然为自己的女婿走门路。但现在这情形,顾不得其他了。你立刻换了这身绿皮,跟我进宫去。我倒要问问我那位皇兄,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就算你不是我梁王府的女婿,起码也是新科状元郎吧。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还是说因为你是我郭冰的女婿,他便故意这么做来羞辱我?我要把话问个明白。实在不成,我们便去见太后。这件事不问个清楚,我便不罢休。” 郭冰站起身来大声喝道,一张大脸涨得通红。可见因为这件事他是真的生气了。他已经将这件事视为对他这个王爷的蔑视和侮辱。 “爹,千万莫生气,莫要伤了身子。”郭采薇忙上前道。 郭昆也叫道:“父王,莫要着急上火,莫要气坏了身子。” 郭冰怒道:“我还要什么身子?脸被人打得啪啪响。我这个王爷还有半点受人尊敬么?他们就这么欺负我们,我忍了这么多年,我今日豁出去,当面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好歹我们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他当皇上,坐拥天下,这我都不跟他争。惹不起我躲得起,我躲到杭州去当缩头乌龟,难道还不能让他高兴?我小心翼翼的顺着他的意行事,还不能让他满意?他还要这般羞辱我?我今日便去问他,是不是要我死了他才开心?倘若如此,我一头撞死在他面前便是。” 郭冰激动的脸上通红,口沫横飞,指天画地,将一口怒气全部发泄了出来。林觉从未见过郭冰如此激动,看起来,郭冰对于郭冲的怨愤积压已久,并非因为自己这件事,而只是因为自己这件事而起罢了。一个由头便可引爆以往憋着的怨愤。 “爹,您喝口水。坐下喝口水。您有胸闷之症,郎中说不能生气的。爹,莫要吓女儿啊。”郭采薇扶着身子摇晃的梁王,伸手在他胸前顺气,话里已经带了哭腔。 郭昆也忙来到郭冰身边,低声安慰郭冰要他不要激动,不可草率行事。 林觉皱眉站在那里,他心里倒有些感动。虽然郭冰的怒火大部分是为了他王府的尊严,但客观上也是不平自己的授官之事。也算是将自己当成了自家人了。实际上自己的利益在和郭采薇成婚之后便已经捆绑在了一起,密不可分了。自己现在的处境,确实是郭冰不能接受的。 “岳父大人千万莫要生气,其实……小婿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岳父何必想不开呢?”林觉走近两步沉声道。 “意料之中?你是什么意思?”郭冰惊讶问道。 林觉道:“岳父大人。有些事,小婿是时候对你说了。” 当下林觉再无隐瞒,将吴春来在杭州时对自己的所为,以及到京城之后吴春来和自己的几次接触,乃至这一次榜下捉婿的原委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郭冰父子对这些事还是首次听闻,听得是瞪大双目惊愕万分。 “你……你说的都是真的吗?那厮居然要收买你,让你当他的耳目?这厮如此猖狂?”郭冰叫道。 “爹爹,还有更猖狂的呢。你们可知道三月初三那日大相国寺庙会上,吕中天的儿子吕天赐当众调戏女儿,被林觉当街痛打了一顿。后来若非皇城司的朋友赶来,他们倒要当街行凶呢。”小郡主忽然在旁叫道。 林觉忙欲阻止小郡主,却已经来不及了。他并不想说出此事来,因为这会让事情复杂化。之前说的那些事都是针对自己的一些是情,林觉并不想让事情变的不可收拾,然而小郡主还是说出来了。 “什么?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这吕家老狗小狗是活腻了不成?父王,我这便带人去踏平他的狗窝。杀了这老狗小狗。”郭昆一下子便炸毛了。自己的妹子都敢欺负,这是已经骑在头上拉屎了,这如何能忍? 郭冰也是浓眉竖起,脸上现出森然之色来。本来和吕中天就是死对头,但多年来一直都还算保持克制,相互争斗起来也不至于到了对付对方家人子女的地步。吕中天这么做,那可是大大的越线了。 “岳父大人,大舅哥,万万不要冲动。此事虽然属实,但也有隐情。”林觉忙叫道。 “什么狗屁隐情?我妹子是你的老婆,你倒是真能忍。”郭昆怒斥道。 “哥哥,夫君当日便出手教训了他的。打的他很惨的,难道要杀了他不成?那厮只是嘴上不干净,并没有对我做什么。而且他起先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小郡主也有些慌了,悔不该将此事说出来。 “是啊,吕天赐并不知薇儿身份,所以才出言调戏,我也教训了他一顿。我们没告诉你们,便是怕事情闹大。兄长要带人去铲平了吕府倒也没什么,然而如何善后。岳父,大哥,你们想想,以王府如今的处境,铲平了吕家是否会全身而退?”林觉忙沉声叫道。 “我可不管,先宰了吕家两条狗再说……”郭昆叫道。 “昆儿!休得冲动。”郭冰皱眉喝断郭昆的话,缓缓道:“林觉说的对。我们固然可以去宰了吕中天父子,但我王府上下也必然饶上性命相陪。有人会给我们加上谋反的大罪,他早就想找理由对付我们了,岂不是送上门去给他理由了?拿我王府上下的性命去换吕中天父子的命,那可不值得。” “父王!难道便忍下这口气不成?”郭昆叫道。 “当然不能忍,这笔账且记下便是。最后一笔笔的跟他算。但现在,或许必须忍下这口气。”郭冰沉声道。 郭昆跺脚一拳砸在椅子上,差点砸坏了椅子扶手。 郭冰皱眉看着林觉道:“林觉,你的意思是,这一次授官的事情是吴春来和吕中天在后面捣鬼?” 林觉沉吟道:“此事小婿是这么想的,以我状元的身份,朝廷断不至于如此亏待于我。适才岳父大人说要进宫去见圣上。小婿认为此事应该不是圣上所为。圣上是一国之君,他断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那岂非让天下读书人寒心?这是他不愿看到的。” 郭冰皱眉道:“有些事,你并不了解内情。” 林觉摇头道:“我明白岳丈的话,岳父大人无非是说,或许是因为我是王府女婿的身份,所以皇上故意的羞辱我,借以羞辱岳父大人。我不知道皇上和岳父大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些什么事,但我想,即便是有所不和,也不至于用这种手段。除非是为了激怒您做出什么不该有的举动。倘若是为了激怒岳父,岳父要去宫里讨说法,岂非是正中其谋?而小婿依旧认为,皇上不至于小气到如此地步,不至于做出这等被人留下口实之事。更大的可能是吴春来捣的鬼,因为此人睚眦必报,我既已经跟他反目,他一定会暗中的捣鬼。甚而至于,我觉得吕中天知晓并参与的可能性都不大。因为他也犯不着如此,这会显得他太没小家子气。” 郭冰皱眉站起身来,缓缓踱了几步,站定道:“吴春来既然暗中要求你当他的眼线,还曾想办法为你科举作弊。这些事一旦捅出去,他便要完蛋。他若暗中捣鬼,便不怕你告发他?” 林觉苦笑道:“岳父大人,这些事口说也无凭,我去告发他也是要讲证据的。再说了,我告发了他,我自己不也洗不清么?别人会说我秋闱春闱都是作弊得来的名次,我不也死定了么?所以,在这件事上,我和他是相互胁迫着,他别着我的马腿,我也别着他的马腿。说句实话,就算捅出来,我死的可能性比他死要大的多。故而我和他都不可能将此事公开。既然明面上无法治我,那暗地里下手便难免的了。他也知道不能逼我太急,所以便用软刀子割人,让我没了前途。” 第五四三章 重任在肩 郭冰皱眉道:“可是他为何要为你做媒,说服你二伯同意,让钱谦益抢你回去当女婿?按理说那时候你已经得罪了他,他该算计你才是。怎地还好心为你做媒人娶钱谦益的女儿?那岂非不是在帮你么?” “是啊,这事儿很是奇怪,我和父王一直没弄明白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起初是以为钱谦益临时起意要榜下捉婿,但后来觉得不太对,你明明拒绝了你二伯的提议,为何还会来这么一出?”郭昆也不解的问道。 林觉苦笑道:“岳父大人,大哥,你们的疑问我之前也有。吴春来被我骂的狗血淋头还愿意为我做媒,张罗了一场在别人看来对我很有好处的婚事,这着实让人疑惑。带着这样的疑问,我请皇城司的马副使帮我探察了一番,然后我才知道了原因。” “什么原因?”郭昆问道。 “那钱副相家中的千金小姐原来是个破了相的女子,被火烧的毁了容。据马斌说,那相貌就像是个夜叉鬼一般的恐怖。而且性格刁蛮凶霸,不可理喻。吴春来撮合这桩婚事其实是对我的报复,这不过还是要软刀子杀人,让我这一辈子跟这个女子过日子。由此我才明白,吴春来这个人阴损歹毒,是个十足的小人。”林觉叹道。 “啊?原来如此。”郭冰父子都露出恍然之色。 小郡主轻抚胸口看着林觉,心道:好险。还好没有让吴春来得逞,否则郎君便要一辈子跟那个母夜叉过日子,那可真是太惨了。不过说起来还要感谢吴春来,若非他这么一折腾,自己和夫君的婚事也不会这么顺利,爹爹也不会下定决心。 郭冰倒是心中略有些后悔,原来当日自己会错了意,以为这是拉拢林觉的举动,故而下定决心抢了林觉回来跟薇儿完婚。若是知道这不过是吴春来报复林觉的手段,自己当不管不顾才是。但现在想这些却也无用,木已成舟,米已成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原来这里边还有这样的隐情。不过本王不太明白的是,你林家家主为何会跟吴春来搞在了一起?按理说,就算他不知道这是吴春来报复你的手段,在你竭力反对这门婚事的情形下,也不该私下里做主给你写了婚书,强行逼婚才是。”郭冰沉吟道。 林觉道:“岳父大人,这件事确实蹊跷。事后我也仔细的考虑了此事,总觉的不能自圆其说。二伯应该不至于如此对我,但他确实那么做了,这便不得不让人怀疑这背后另有原因。我怀疑二伯是受人胁迫,据我所知,最近二伯遇到了麻烦。严大人和方先生似乎正在查三司衙门里的事情,还在朝廷上弹劾了三司衙门的几位主官。二伯曾求我去向先生说情,看起来他甚是慌张。我怀疑他是想自救,或者是有什么把柄在吴春来手里,所以才会做出那些不可思议的举动。” 郭冰一拍大腿,高声道:“是了,你这么一说,本王觉得还真是颇有可能。这件事我也听说了,严正肃和方敦孺确实盯上了三司衙门,据说查出了许多头绪。林伯年倘若为了自救投靠吴春来,或是吴春来掌握了什么证据逼迫他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么一来,整件事便说的通了。也能解释林伯年为何那么积极的配合吴春来逼迫你了。好厉害,看起来,这次授官之事也有很大可能跟他有关,这叫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总之都是冲着你来的。” 林觉道:“是啊,小婿正是这么想的。逼婚之事不成,自然是要另想办法来害我了。所以小婿才想请岳父和大哥千万莫要冲动,不要因为这件事便自己乱了,反而被人抓住了口实。” 郭冰抚须缓缓点头。到现在为止,郭冰已经基本上认可了林觉的说法。适才所讨论的一切已经将整件事的脉络理顺。但他依旧认为这件事皇兄是完全知情的。有极大的可能是吴春来报复林觉暗中动了手脚。因为这对吴春来而言太容易了。授官本就是吏部房的职权,吏部房是政事堂中的部门,吴春来想要影响决定太简单了,打个招呼便可。但是,授官的结果是要皇上亲自审核下旨的,皇上不可能不去看新科状元授官的动向。但看到了林觉的这个官职却依旧给予批准下来,那只能说是顺水推舟借此打压了。否则没有任何理由来解释。 在这一点上,郭冰确实误会了郭冲。事实上这份授官的结果之所以能通过郭冲的审核,那完全是吴春来授意吏部房主事在上报的奏折上玩了个文字游戏。这崇政殿说书是隶属于翰林学士院的官职,所以上报时便鸡贼的在状元林觉的名下写了入翰林院任职这样模糊的字眼。郭冲还特意看了林觉授官的去向,见是入翰林院中,倒也心中满意。成绩优秀的进士进翰林学士院本就是个很不错的结果。于是连具体的官职郭冲并没有细问,就这么被蒙混过了关。 “可是,你便就甘心做这个什么说书的官职?本王可是打听了一下,那里可没有半点前途。区区七品闲职,无权无油水,你甘心如此?”郭冰皱眉道。 林觉笑道:“我倒是无所谓,其实是岳父大人和大哥心里不顺罢了。你们为我好,我是知道的。但既然吴春来盯上了我,我便顺了他的意在那里呆着便是。反正我没什么大志向,其实那里也挺不错的。” 郭冰瞪着林觉半晌,叹道:“你说的没错,是本王面子上过不去而已。罢了,你且先呆在那里,我会给你想办法的。说起来真是惭愧的很,我堂堂大周梁王,竟然连自己的女婿受人欺负都无法出手相助。我梁王府也难怪被人瞧不起。我郭冰真是太无能了。” 郭冰形容惨淡,面露颓然之色。确实,堂堂大周亲王,按理说该权倾朝野,威震四方才是。王府亲眷也应该都是鸡犬升天个个都有个好前程才是。但事实的情况是,梁王府在朝中势单力薄,几乎无左右朝政的能力,行事小心翼翼畏首畏尾。事实上,在京城朝廷中,若非是皇亲国戚的威严还在,让很多人不得不对梁王府保持恭敬的话,怕是梁王府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却并非完全是郭冰的过错。恰恰是他的身份导致了这个结果。正因为他是当今皇上的同胞兄弟,血脉纯正的皇族宗室,所以才让头顶上那个人对郭冰永远带着怀疑和戒备之心。而郭冰从小便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不得不小心翼翼的行事,避免被他找到理由对付自己。再加上郭冰在两浙路经营多年,早已脱离朝廷多年,自然也影响力大减。所以即便是贵为王爷,也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忍受。 这一切都是无可奈何之事,一时半会儿是没有破局之策的。 郭昆低声安慰道:“父王莫要自责,孩儿相信事情不会永远是这样的,一定会有转机的。孩儿发誓,将来必要重振王府之威,那些对我们不敬的宵小之辈,孩儿会一个个的砍了他们的脑袋。” 郭冰叹道:“昆儿,你行事太急躁了。今日之事便能看的出来。今后倘若爹爹不在了,你行事要三思而为之,特别是要跟你妹夫多商议。” 郭昆看了一眼林觉,点头称是。 郭冰续道:“你莫要不服气,我看出来了,林觉比你有耐心,心思也更细密。所以多听听他的意见是没错的。” 郭昆点头道:“父王放心,儿子知道。我会多请教妹夫的。” 林觉忙道:“大哥切莫这么说,请教是不敢当的,我跟大哥比还差得远。” 郭冰摆手道:“林觉,你也不要自谦。你最让本王不满意的地方便是心思太深,不肯跟我们交心。就拿近来之事而言,你所经历的这些事为何早不跟我们说?直到今日才肯说出来?是不是对我们不信任?” 郭采薇娇嗔道:“爹爹,夫君之前可还不是女儿的夫君呢,又怎能什么事都跟爹爹和哥哥明说?爹爹不是还反对……反对我们的婚事的么?” 郭冰咂咂嘴道:“说的也是,以前的事不说了,现在咱们可是一家人了。林觉,你可要明白,我梁王府的荣辱便是你的荣辱。我梁王府完蛋了,你也不能幸免。当然了,你的事也是我王府的事。本王知道你心思细密,足智多谋。眼前之事你选择隐忍必是有所谋划的,但你有任何需要王府相助之事,都告诉我和昆儿,我们必全力助你便是。” 林觉愣了愣,苦笑道:“这个……真没有。我只是不想惹来吴春来的另一次算计罢了。这次让他得逞,或许他便心满意足不再来骚扰我了。我可没有什么谋划。” 郭冰摆手道:“瞧瞧,你又如此了,就是不肯说实话。本王走得桥比你走得路都多,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本王会看错你么?罢了,本王也不逼你。你不肯说,我也不多问。你是有心计的人,本王知道你轻易不肯多言,那也是对的。但你时刻记住,咱们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早就串在一起了。” 林觉默然点头。确实,现在自己已经无法摆脱王府这条大船了,虽然自己曾经很想摆脱和王府的联系,但事与愿违,如今却是利益与共了。上一世王府倒台的惨剧不能发生,不然自己也要跟着完蛋。 突然间林觉觉得自己好倒霉,重生以来,自己奋斗的目标便是竭力避免林家灭门的惨剧,自己不得不科举入仕踏入这诡谲多变的官场,去奋力扭转命运。现在,自己又不得不背负另一个目标,连梁王府的命运自己都要背负了。无论如何,这就是这一世的使命,再苦再难也要肩负下去,也要完成他。 第五四四章 金蝉脱壳 连续数日,林觉别无长事,只开始着手按照计划清单对公房进行改造,既是为了改善公房的环境和人心,其实也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林觉可不想坐在那里看着两个老家伙张着嘴流着口水打瞌睡,也不想和杨秀大眼瞪小眼的对坐着。杨秀这个人虽然还不错,但毕竟相识不长,也没什么体己话好说的。三言两语皆是客套,却也无聊无味。 宫中多得是有负责修缮工作的工匠,偌大的大内前后宫数百座庭院数千座房舍,不计其数的桌椅板凳床铺窗户等等都需要有专人的维护的。杨秀认识主管这些工匠的太监,林觉掏银子给好处,很轻易的便弄来了几名工匠。 有了工匠,其他的事情便好办了。屋顶漏雨,匠人搬梯上房重新盖瓦,这其实都是小问题。在林觉的竭力主张之下,屋子里那些老旧的家具桌椅书柜等等全部被搬出来丢在院子里。破旧的门窗也全部被砸掉。 江大人和胡大人两人咂嘴摇头,连称林觉胡闹,搞得他们不得不站在院子里,连睡觉打瞌睡的地方都没有了。又说林觉这么干实在是瞎折腾,这么个破地方有什么值得折腾的?还花自己的银子来修缮,着实是发了疯了。 林觉可不管他们的抱怨,在宫外买了新的门窗桌椅运进来,一天后,新的门窗安装到位,屋子里平整了地面后摆上崭新的桌椅书橱。再将几盆花草,几张字画都摆好挂好。顿时原本破旧的散发着霉味的公房中焕然一新。 两个老家伙一人得了林觉单独为他们订做的一张青竹藤草制作的躺椅,躺在椅子上晃晃悠悠之时,两个老家伙乐的合不拢嘴,再也不抱怨了。 接下来便是几处夜晚值班居住的小屋子以及几间仓库的改造。开了窗户,铺了地板,搭了门廊将几间小屋子连接起来之后,格局大变。居然从一个个阴暗低矮的小屋子变成了一个个窗明几净的小精舍。利用废木板搭建的门廊上摆上十几盆花草之后,简直和之前判若云泥之别。 再接下来,便是对院子的改造。按照林觉的设想,修建了几处花坛。用红砖镶地铺了一条主干道通向公房和居住小舍门廊之下。中间挖了个小小的水池,里边用从需云殿后草坪上搬运来的几块大青石拼凑成的一个假山。院子南角搭上了一棵宫中太监友情赞助(偷偷挖来卖钱)的西域葡萄树。 整整六天时间,整个公房小院大变模样。公房中整洁明亮,晒干后整齐码放的书籍再也没有霉轰轰的味道,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新家具散发的松木香气。阳光从雕花长窗中穿进来,照在屋内的花草上,简直是一副图画一般。 小院里就更别说了,小径绕行假山花坛之间,宛如园林花园一般。葡萄架下青石桌椅颇有古趣。水池之中养了几条太监偷来的御花园荷花塘中的锦鲤,更是生机盎然。公房后面还特意开辟了两小块菜畦,供闲暇时耕作逗趣之用。 最后一项工作便是将所有破旧的茶盅茶壶茶碗全部扔掉,换了买来的全新的紫砂壶,青瓷碗盏。林觉还送了杨秀江大人胡大人各一套簇新的官服。官服是可以自己花钱做的,只是需要朝廷指定的制衣坊来做罢了。这几位自然不肯花那个钱,但林觉花得起,所以每人做了一套行头。林觉的意思自然是,既然这里已经整齐干净,总不能还穿着破旧官服煞风景吧。当然还有一层意思是,林觉希望他们从新开始,摒弃过去那种颓废的生活。 第六天完工那天傍晚,林觉带着几位大人和一名仆役,五个人说说笑笑畅游小院,每一间屋子都瞧一遍,院子每一个角落都走一遍,算是庆祝改造完成。杨秀等人自然心中欢喜之极,他们从没想到自己呆的这个让人厌烦透了的地方居然会变成这般喜人模样。环境一变,心境也跟着变了,说起话来也不是那么阴阳怪气,那么什么都无所谓了。 林觉乘着大伙儿都高兴,提出了改一下当值制度的事情。林觉的建议是,既然这里根本没什么差事可做,何必每个人都绑在这里。林觉希望能每人当值一天,剩下的时间随意支配,各干各的事情去。但这个提议很快便被江大人和胡大人他们否决了,因为虽然没事可做,但毕竟有考勤制度。倘若人不来考勤登记,那岂非是要受到处罚的。再说了,两个老家伙都认为,他们无事可做,还不如在这里呆着,可不敢冒这个风险。 林觉并没有泄气,接着提出另外一个极为大胆的方案。林觉说,自己愿意将每月俸禄拿出来给其他人分,换取自己不用在此当值。自己偶尔会来混混,但自己有事倘若没来的时候,希望几人给自己保密,替自己在考勤上签到,并且在有人来查的时候替自己隐瞒圆谎便可。 这个想法吓了众人一跳,林大人是压根不想在这里呆着,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个主意。这主意可忒大胆了,若是被上面知道,林觉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两个老家伙心里很犹豫,因为这样风险不小,但每个月可多拿四两俸禄银子,这个诱惑着实不小。 正犹豫时,杨秀主动提出自己那一份不要,林大人的俸禄给两位老大人平分。这一下彻底击垮了胡大人和江大人的心理防线。两人低声合计着,这件事虽说有风险,但其实风险也没那么大。这里本来就没什么人来管,即便来了,搪塞过去也是不难的。毕竟之前便有先例,好多次学士院的人来查一查在岗情形时,杨秀都躲在宫中某处角落去了,找也找不到。后来不也不了了之。 其实翰林学士院的人也知道这里的人没有奔头,俸禄又低,也不愿太得罪他们。更何况每个月可是要多拿六两银子的,这可是一大笔巨款。乘着退休之前多挣点银子,将来也多一份养老钱。 江大人和胡大人一咬牙一跺脚,当即便下了决定,同意林觉这个意见。受到启发的江大人还问杨秀要不要也同样这么做,他们也可为杨秀保密云云。杨秀大翻白眼,心中暗骂两个老东西见钱眼开,贪心不足蛇吞象,又来打自己这份俸禄的主意了。自己可没林大人这般逍遥,银子花的如流水一般。自己那点银子可是要靠它吃饭的。 林觉心里很是高兴,若这个计划能成功,自己便只是挂个职而已,大把的时间由自己支配。自己宁愿去大剧院帮帮忙,带着小郡主绿舞四处闲逛,也不愿将自己的时间浪费在这个地方。大剧院生意红火,新一批的演员已经开始陆续登台演出锻炼,林觉计划着要开分号,也是要花大笔的时间的。 不过,林觉也不打算做的太过,隔三差五的还是要来坐坐的,若是完全的没影子,那也不太像话。虽然这里的三位大人应该不会说什么,但难保被人盯上,所以得时时的来装装样子便好。 …… 天气越来越炎热,京城的夏天跟南方的夏日还颇有些不同。南方的夏天虽然也很炎热,但那种热却不似北方的夏天热的那么直接。就拿汴梁城而言,白日里你只要走在阳光下,直射的阳光可以将你的皮晒爆了。太阳的光线像是一条条滚烫的皮鞭抽在你的身上,叫你痛苦不堪。你走在阳光里,就好像走在熊熊大火之中,让你从鼻孔到肺部都是火辣辣的冒烟。但你只要走到阴凉地里,温度便自然而然的降了下来,人便好受多了。 不过夜晚的温度倒是没什么区别,不到半夜里是根本无法入睡的。汴梁城中大河纵横,湖泊也不少。白天被晒得如同滚水一般的河水和湖水,到了夜晚开始一阵阵的往外散发热气。夜风一吹,热浪钻入千家万户,让人像是在蒸笼里烘烤一般。 所以,汴梁百姓们普遍入睡的时间推迟到三更以后,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必须等这些热浪被夜风涤荡的差不多了,才能安眠。这也造就了入夏以来京城夜市火爆的一大重要原因。人都无法安睡,点灯费油费蜡,又不能坐在黑暗里被蚊子咬,只能成群结队的拖家带口来到长街上。这里夜市灯火繁盛,哪怕不花钱,走走看看瞧瞧热闹也是好的。 林觉这段时间睡眠也很不好。天气炎热,加上心中有心事,而且早晨也要一早便起来去宫中的公房去,所以每天只能睡几个时辰。实际上大相国寺的大宅已经很注意避暑的功能了,不但后宅房前屋后树木葱郁,而且房舍上方镂空隔层,就是为了防止温度的辐射。但即便如此,夏天的日子还是不好过。 不过,公房里的事情安排好了之后,林觉倒是能睡个好觉了。因为他不用早起了。夏天的清晨还是很凉爽惬意的,正是好睡的时候。 这天清晨,因为不用再去公房当值,林觉特意打了招呼,让小郡主她们清早不用叫醒自己,自己好美美的补个觉。然而就在他呼呼睡的正香的时候,还是被小郡主给叫醒了。 “夫君,不好意思啊,打扰你睡觉了。”林觉睁开眼时,小郡主一脸抱歉的说道。 她其实也希望林觉能好好睡一觉。这段时间林觉的煎熬她是看在眼里的。授官被人暗算,林伯年和他翻脸的事情又折磨着他的心,还有那个死而复生的方浣秋的事情也一直让他难以释怀。所以这段时间林觉明显的瘦了不少,眼窝也有些发黑,精神不济。虽然林觉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嘻嘻哈哈的样子,但背着人叹气的时候小郡主还是知道的。自己的男人就是这样的人,天大的事情也在心里,脸上却看不出来。 第五四五章 苦觅芳踪 (二合一)林觉揉着眼睛,打着阿欠道:“怎么了啊?我正做好梦呢。” 小郡主笑道:“回头再睡便是,我命人回王府取了水床来,中午摆在亭子里让你好好睡一觉。但现在你怕是要起来了,外宅有人来访呢。” 林觉皱眉道:“谁啊,一大早的来访。不能推了么?” “是马大人,说有要事要找你说。你不见么?那我便命人去回了他。”郭采薇伸手替林觉拢了拢散乱的头发柔声道。 “马斌?”林觉一骨碌坐了起来,连声道:“那要见,那必须要见。我这便起来。绿舞呢,昨晚替我熨的衣裳还在她那里呢。” “绿舞妹子早送过来啦。她一大早便去枣园了。我让她送了几套衣服和一些点心去给谢姑娘。怕谢姑娘去剧院了,所以她一早便去了。”郭采薇笑道。 林觉哦哦着,手忙脚乱的穿衣服。郭采薇忙上手帮忙,替他扣好了永远也自己扣不好的腋下的布扣子,出去吩咐人打水伺候林觉洗漱。林觉飞速的洗漱完毕,梳好了发髻,快步前往前厅中见客。 马斌正坐在前厅中喝茶。林觉踏步进去拱手笑道:“马大人,呵呵呵,稀客稀客。适才还睡着呢,所以来迟了,让马大人久等了。” 马斌放下茶盅哈哈笑着起身还礼道:“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啊,打搅了林兄弟的好梦了。可是我不得不来啊。那事儿有消息了,我得第一时间赶来跟林兄弟禀报才是。” 林觉一喜,低声道:“查到了?” “嗯,昨晚才查到了。你那老师可够厉害,这都多少日子了,居然一趟家也不回。我的兄弟们盯了他这么多天一直没结果。不过昨天晚上有人去给方中丞送东西,我手下兄弟跟着那人,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你要找的人。嘿,居然请外人帮忙送东西给方中丞,这是多么想要躲着林兄弟呢。”马斌三言两语叙述了事情的经过,还不忘吐槽一句。 林觉喜道:“太好了,太好了。辛苦马大人了。她们的落脚之处在哪里?” “哦,在城北厢封丘门外的新瓦子街,具体位置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手下兄弟知道。着他带着你去便是。”马斌笑道。 “好好好。那我现在便可动身。对了,辛苦马大人和你手下的弟兄了。这个……你稍等,我马上就来。”林觉匆匆而去,留下马斌站在厅中不明所以。 片刻后林觉便回来了,已经戴了个斗笠,穿了马靴,身上也换了短打扮,那是骑马的装束。见了马斌,林觉伸手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递过去道:“马大人,区区心意,请马大人收下。兄弟们辛苦了,给他们喝酒去。” 马斌连连摆手道:“这是作甚?我替你林兄弟做些事情到还要报酬么?林兄弟也忒看不起我马斌了。” 林觉笑道:“谁给你的啊,给你手下帮忙的兄弟的啊。皇上还不差饿兵呢,人家白帮忙啊。至于你马大人,改天我请你喝顿酒便得了,还想着要银子啊,一两也不给。哈哈哈。” 马斌呵呵笑道:“这样啊, 那我便代兄弟们收下了,回头分给他们。这里代他们林大人道谢。” 林觉哈哈一笑道:“羞辱我不时么?什么林大人,我那官职都成全城笑柄了吧,你马大人也来笑我。” 马斌忙道:“不敢不敢,我可没那意思。哎,不过也真是的,你怎么只授了那个官儿?你可是堂堂状元郎呢。你老丈人也不帮你去运作运作,当真教人窝火。我昨日和沈统领喝酒,我两个还骂了半天,为你打抱不平。话说,这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了。我在想,是不是上次你打了吕衙内那事儿,吕相故意整你的。” 林觉笑道:“多谢马大人挂心,没什么,我对官职没什么兴趣。那官职……也挺好。” 马斌咂嘴道:“林兄弟,你是个人才,朝廷不能这么对你。林兄弟,倘若没人肯帮忙,我马斌可以给你帮忙。我皇城司就缺你林兄弟这样的人。我那日还跟我家正使大人说了你,他说,倘若你想来皇城司,他可以替你安排。大不了你来了我将这个副使让给你,我当你手下兄弟便是。” 林觉忙摆手笑道:“可不敢,莫开玩笑。我怎能如此。这事儿不说了,我得先去找人。你着哪位兄弟给带个路便好。” 马斌点头道:“也罢,这些事回头再聊不迟。我得去衙门,也不能陪你去了,我命昨晚盯梢的兄弟陪你去。回头咱们再叙。” 林觉点头答应,当下林觉叫小虎备了马匹,和马斌出了府门。门口几名皇城司的兄弟在大树下闲聊,马斌叫了一名昨日经事的兄弟过来,吩咐他给林觉带路。嘱咐了几句便和林觉拱手告别,带着余下的人马一溜烟的走了。 …… 林觉和小虎以及那名皇城司的名叫阿木的兄弟一起上马,离开大相国寺的宅子一路往东,再转而向北,经马行街出内城北门封丘门出去,抵达封丘门外大街上。半个时辰后,来到了一片凌乱的居民区边。 汴梁城内城虽然街道宽阔房舍精美,但毕竟富人数量还只是占着极少数,内城也不是什么人都有那个条件来住的,绝大多数的普通百姓还是居住在外城的一些居民区中。这里的房舍和内城比起来便差的太多了,虽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贫民窟,但旧屋陋巷,道路狭窄,污水横流绝非宜居之地。 阿木领着林觉和小虎进了这片居民聚集区中,但见蛛网般的小巷弄像是迷宫一般连接在一起,狭窄的街巷中半裸着身子的孩童们脏兮兮的跑来跑去。小巷两旁房舍墙根处水沟蜿蜒,上面浮着污垢落叶,在阳光的蒸发下散发着难闻的恶臭味。偶尔有脏兮兮的老鼠从水沟中窜出,然后迅速消失在另一侧。两侧的木楼也在空气中弥漫着霉变的味道。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让人心中翻腾作呕。 这种地方平时极少见到林觉他们这种打骑着高头大马穿着整齐的人进来,所以林觉等三人走在街巷之中收获了众多好奇的眼神。一群孩童们好奇的追在马后奔跑嬉闹,两侧房舍中也有一些衣衫破旧满脸沧桑的百姓们向林觉等人投来迷茫的眼光。 看着这副场景,林觉心情从期盼一下子变得极为沉重起来。浣秋在这种地方怎能安住?浣秋很爱洁净,又是个爱美的少女,怎能忍受这等污浊的环境?浣秋的病在这样的地方岂非要更加的加重?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让林觉心中甚为自责。他暗自决定,无论如何,今日都要见到浣秋,也要带她离开这里。绝不能任她住在这种地方。 另外,对眼前这大面积的平民聚集之地,林觉也颇有感触。大周朝确实不如表面的那般光鲜。看看这些天子脚下平民百姓的居住环境,便知道他们的生活有多么贫困和拮据。大周朝百年升平岁月,休养生息,号称亘古未有之太平盛世。可眼前这些情形却让这种口号成为空响。并非说盛世便无贫穷之民,而是如此大规模的百姓赤贫,而且是在繁华极盛的天子脚下的汴梁城中,这便不得不说大周朝确实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这片平民聚集之地很大,光是在巷子里穿行便用了小半个时辰,而且左扭八拐的极容易迷失方向。倘若不是阿木带路,林觉和小虎怕是要迷失在这里。但终于,在连续穿过了十几条巷弄之后,三人抵达了一处稍微空旷的地方,一堵矮墙圈住了这片空地,远远可见一棵大槐树遮天蔽日的立在那里,绿叶婆娑,树叶刷拉拉的作响。 “林大人,那槐树东边有个小院,便是小人昨晚跟踪到的地方。”阿木欠身指着那槐树的树冠说道。 林觉吁了口气点点头道:“多谢兄弟指路,辛苦兄弟了。兄弟可以自便了,到这里便不用劳烦兄弟了。” “好,那小人便告辞了。”阿木马上拱手告辞,拨转马头离去。 因为矮墙相隔,林觉和林虎只能下马,牵着马匹走到土墙旁边。那土墙只有四尺来高,堪堪到林觉的额头。林觉和小虎饶了百余步却没找到入口。 “小虎,你牵着马儿找路过去,我翻墙过去瞧瞧。反正有这棵大槐树为目标,不至于失散。”林觉见人心切,于是对林虎道。 林虎知道公子的心思,急于要见到浣秋小姐的心情迫切。这里地形不熟,绕路也不知道绕到什么地方去,还不如直接翻墙来的方便。虽然这也许不合规矩,但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 小虎牵着两匹马儿离开,林觉将衣衫掖在腰里,寻了一处稍微矮一些的墙头部分双手攀住用力爬了上去。土墙应该是很久以前筑造的,经过风吹日晒的早已松散不堪。林觉堪堪爬上墙头,上面的一块泥砖便开始坍塌,林觉没来得及反应,便‘咕咚’一声滚落墙里。泥土草屑扑簌簌而掉落,即便林觉头上顶着斗笠,依旧头颈之中灌了不少,灰头土脸弄了一身。 林觉一边呸呸呸的吐着嘴里的黄土和草屑,一边爬起身来。拍打抖落着身上的泥土,一边朝四面张望着。眼前是一片一人高的蒿草和荆棘,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踮起脚尖看时,才只能看到靠近北边的远处有几间茅舍的屋顶,但明显已经无人居住,因为坍塌了半边,只留下杂乱的屋顶椽子和破损的大洞。 好在有大槐树高高耸立在东边,那便是地标。林觉分开杂草开始朝着大槐树的方向走去。一人高的蒿草遮挡了视线,空气闷热难耐,只走了二三十步,林觉便浑身是汗,衣衫也被荆棘扯破了几处,甚是狼狈。但林觉也同时听到了前方似乎传来人声和枝桠枝桠的声音。林觉忙不顾杂草的纠缠拼命往前冲,终于跌跌撞撞的冲出了长草的纠缠,一下子摔在了一片菜畦之中。 原来这一片已经被人开了荒,清理了杂草,弄出了一小片菜畦。地里绿油油的长着不少青菜。还搭着细竹的豆角架子,像是一道道绿色的藩篱。 林觉站起身来吁了口气,绕过了几行绿色的豆角屏障朝着人声和吱呀声响起的地方走去,豁然间前方的景象尽收眼底。高大如盖的大槐树下是一处井栏。井口上方驾着辘轳,一名妇人正蹲在井栏旁边,身边是一个大木盆,那妇人伸手在木盆里清洗着什么。而辘轳旁边一名青衣少女正挽着袖子露着皓腕吃力的摇着辘轳,从井里往上提水。辘轳转动发出吱呀呀的声音来,妇人和少女相互说着话,这便是林觉之前在草里听到的动静。 林觉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凝固在那里像个泥塑木雕一般。那打水的青衣少女的身影他再熟悉不过了,无数次这个身影都出现在自己的记忆中和梦境里,他如何不认识。那正是方浣秋。 林觉觉得整个身子都麻木僵硬了,他张了张嘴巴,想要喊出声来,却只在干涩的喉咙中喊出了一声奇怪的声音,像是一声痛苦的呐喊声。 井栏上的两个人都听到了这一声怪叫,两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转头四顾,然后她们都看到了一个头戴斗笠身上脏兮兮的的人正一瘸一拐的朝着井栏处走来。 “婶儿,那人是怎么了?”方浣秋皱眉问道。 井栏旁边正在洗菜的妇人皱眉道:“怕是个过路人,或者是个流浪汉。莫不是渴了,想来讨点水喝?浣秋你打桶水上来让他喝便是。” “好,真是可怜,怎地跑到这围墙里边来了。这天气,可不要热坏了么?”方浣秋应了,重新摇动辘轳。 “哎,可不是么?怕是没地方睡觉,跑到草窝里睡了一晚上的流浪汉。今年年景越发的不好,不少乡下人跑到京城来讨生活,却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内城也不让逗留,他们便跑到咱们这些地方来了。所以,菜畦里丢了东西也不奇怪,怕是都是这些人偷了些去吃了。就当做好事吧,也不用计较。”妇人啰里啰嗦的说着话,手上不停的干着活。 方浣秋秀眉微蹙,一边吃力的摇着辘轳,一边朝正走来的那个斗笠人看去。一只小木桶盛满清澈的井水露出井口,方浣秋伸手去提木桶,但她的眼睛一直看着那越走越近的斗笠人。忽然间,她的身子僵住了,整个人愣在了那里。她发现走来的这个人的身形很是熟悉,虽然看不清斗笠下的那张脸,但这个人走路的身姿却非常的熟悉,让她惊愕不已。 “浣秋!浣秋!是你么?”林觉终于能叫出声来,虽然干涩的嗓子里发出的声音还是有些怪异,但这一声呼喊清晰无比。 方浣秋身子猛的一怔,瞪大了眼睛愣愣的瞪着走来的那人。突然间她手一松,掩面飞奔而逃。满满的木桶猛地坠入井中,发出砰然之声。绳索带动辘轳疯狂倒转,哐当当似乎要散了架一般。 “浣秋!是我啊。浣秋,你莫要走。”林觉大声喊叫着奔跑而来。 井栏旁的妇人呆呆的站在那里发愣,林觉从她身边飞奔而过时,妇人愣愣的问道:“你是谁啊?怎地认识浣秋?” 林觉那里有功夫搭理她,双目紧紧盯着前面那个青色的窈窕的背影,看着她像只受惊的小鹿一般的绕过几道菜畦和绿色的藩篱,消失在土墙之侧。林觉狂奔而去,但见豆角藤蔓的绿篱之后,一座普通简陋的小院坐落在矮墙旁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房舍。林觉飞奔而去,扶着小院的院门门框喘息稍定,伸手推门进去。 小院不大,但整洁干净。院子里一个石碾子旁,一名妇人正惊愕的朝着林觉看来。 林觉一眼便认出了她,当即颤声叫道:“师母。” 方师母脸上惊愕的表情慢慢的消退,进而变得阴沉起来,她看到了摘下斗笠后冲进来的林觉的脸。 “林觉?” “是我啊,师母。是我。师母一向可好?”林觉迎了上去便要行礼。 “可不敢当,奴家可受不起林状元的礼,对了,还是郡马爷呢。敢问郡马爷闯入我这农家小院是何意?就算你现在有人撑腰,权大势大,也不能随意闯入百姓家里吧。”方师母冷声道。 “师母……我……浣秋她……”林觉结结巴巴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 “你走吧,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么?你何必又来害我家浣秋?念在我们家之前待你不薄的份上,你莫要再来叨扰了,给我家浣秋一条活路,给我们一些清静。”方师母长声叹息道。 林觉的心如刀绞一般,方师母的态度让他着实难受。但他并不怪师母这些刺耳之言。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自己的女儿受到了伤害,她怎能不站出来保护。林觉相信方师母的心里也必是不好过的,毕竟以前的日子里,方师母待自己真的很好,像是对自己的亲儿子一般,那根本不是虚情假意。或许正因为爱之深,才有这么大的反应吧。 “师母,你让我见一见浣秋,我必须要见一见她。哪怕是被你们痛骂一顿,我也要见她。这件事阴差阳错,我也无话可说。浣秋当初为了不拖累我而做出的决定我也能理解。可是,无论如何,我也要见一见浣秋,我必须向她解释明白,我也要弄明白一些事情。否则我绝不会离开。”林觉轻声道。 “怎么?还赖上了我们不成?你可莫忘了,我们家里也是有个御史中丞的,未必便怕了你那个王爷的岳丈。你这忘恩负义之人,还见我浣秋作甚?速速离开,否则我便报官了。”方师母冷笑道。 林觉吁了口气道:“师母何必说这种话,师母当知林觉是怎样的人,倘林觉有忘恩负义之心,便叫我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师母,我求您了,让我见见浣秋吧,我……我只见一见她,跟她说几句话,看到她无恙,我便放心了,便可以走了。” 第五四六章 造化弄人 (新的一月,免费月票投了吧。) 方师母心中酸楚,她虽然很生林觉的气,但理智告诉她,其实这件事真的跟林觉关系不大。整件事就是一笔糊涂账,早知道会闹出抢婿的事情来,便该早早的挑明的。可只拖了一段时间,事情便变得不可收拾了。林觉对方家可也是没的说的,尊敬照顾有加,也极为孝顺。适才这些硬话,方师母还是咬着牙才能说出来的。此刻见林觉面色痛苦,发下毒誓来,心下早已软了。 “哎!见了又如何?见了还不如不见。好容易这段时间安静了下来,秋儿夜里也不哭了,你又跑来作甚?你是非要我秋儿真的没了才甘心么?林觉,你放过我们吧,你走吧。这件事我们也不怪你了,都是造化弄人,我们也认命了。你和浣秋还是不见的好。”方师母叹息流泪道。 林觉呆呆愣了片刻,终于长叹一声,低声道:“罢了,既然如此,我也不来打搅你们了。实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确实是造化弄人。师母,林觉走了,您多珍重。这里的住处不是很好,你们还是搬回榆林巷去住着,我不去打搅你们便是。这对浣秋的病也是有好处的。” 方师母眼泪流出,转身擦拭眼泪。林觉眼睛看向茅屋内,拱手作揖,扬声道:“浣秋,林觉对不住你,这里向你致歉。你好好的养病,忘了这件事便是。养好了身子将来找个如意郎君嫁了,我会为你祝福的。就此告辞,今后再不来打搅你了,你好好的,好好的保重。我走了。” 林觉心痛如割,垂头转身,缓缓的朝外走去。一瞬间身上心里均有寒意,竟然连爆晒的太阳都觉得不是那么太热了。只觉得身上微微发冷。 “林觉!你真的要走么?不管我的死活了么?”一声哀怨的叫声从身后传来。 林觉身子一怔,转过身来,只见茅舍门口,青衣少女正面色苍白的站在那里,一张俏脸梨花带雨,早已哭的像个泪人。 “秋儿,你怎地出来了?你不是说……”方师母忙上前低声道。 “娘,女儿放不下他,真的放不下他啊。女儿离开他便不能活了。娘,让我跟他说会话,求你了。”方浣秋哭道。 “哎,要永远不见他的也是你,现在要见他的也是你,你这妮子,是要怎样哦。娘的心都被你折腾碎了。你到底要怎么样?啊?”方师母抱着方浣秋哭道。 方浣秋道:“娘,女儿不孝,可是女儿真的放不下他。我虽然晚上不哭了,可是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啊,心里全是他。你要我怎么办?” 方师母无语摇头,说不出话来。她也曾年轻过,自然知道情之痛思之苦。女儿如此痛苦,她也感同身受。虽然觉得现在还纵容女儿如此是不对的,但却又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娘,求你了,让他进来喝口水,女儿跟他说几句话便走。好不好?爹爹不会知道的。娘,求你了。”方浣秋哀求道。 方师母长叹一声,心道:这种事就得快刀斩乱麻一刀两断,见了面还能甩得脱么?你这丫头是在自己给自己找苦吃啊。可是拒绝的话如何能说出来,对女儿对林觉她都是心疼他们的。 “林觉,你还站在那里作甚?没听秋儿说么?你进来吧。”方师母对站在那里跟个傻子一般的林觉道。 林觉醒了过来,忙道:“是是,多谢师母,多谢师母。我……我……” “进来吧。”方师母打断他的结结巴巴道:“我给你沏杯凉茶去。” 方师母举步进屋,方浣秋看了一眼林觉,转身快步进屋。林觉快步跟上,见西厢房布帘摆动,似乎刚刚落下,忙走去撩帘进屋。 昏暗的屋子里,方浣秋背着身子站在梳妆台前,低着头肩头微微的耸动着,正在轻轻的坠泣。林觉缓步走近她身后,轻声呼唤道:“浣秋!” 方浣秋猛地转身,泪眼婆娑的看了林觉一眼,然后猛地扑倒在林觉怀中,放声痛哭了起来。方师母捧着一盅凉茶进来,见此情形愣了愣,欲言又止,只轻叹一声,将茶盅放下,悄悄转身离去。 方浣秋伏在林觉怀里哭的昏天黑地,林觉也心中难受,伸手轻抚她的后背,柔声安慰着她。 “浣秋,莫要难过,都怪我……都怪我,你若心里有气,便打我骂我都成。切莫伤了自家的身子……” 方浣秋呜咽着用粉拳捶打着林觉的胸口,林觉喟然不动,任她发泄。起初数下锤的林觉很疼,但很快那拳头便像是挠痒一般的撒娇了。 “打死你又有什么用?能改变这一切么?没用了,真的没用了。”方浣秋停了捶打,满脸泪痕的摇头轻声道。 林觉无言以对,扶着方浣秋坐在椅子上,轻声道:“浣秋,你我阴差阳错,有缘无份,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我希望你振作起来,这世上青年才俊多得是,以你的样貌人品,将来必能找到一个比我好的人,日子也一定很幸福。” 方浣秋瞪着林觉道:“你来这里找我,便是为了跟我说这样的话?” 林觉沉吟道:“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已经是有妇之夫,你我之间再无可能了。我今日来一来是看看你,二来也确实是解释清楚你我之间的事情,彻底的了结了它。否则你我心中各有芥蒂,岂非终身难安。” 方浣秋冷笑道:“你现在自然是春风得意,当了梁王府的郡马,自然巴不得甩了我而去。” 林觉面露痛苦之色,摇头咬牙道:“浣秋,你便是这么看我的么?我林觉便是那样的人?当初若不是得知你的死讯,事情又怎么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你们全家都瞒着我,瞒的滴水不漏,你们想过我的感受么?你为何要那么做?” 方浣秋珠泪滚滚落下,哭道:“我这么做还不是不想拖累你么?我那时已经病入膏肓,自知已然必死,又何必拖累你?” 林觉冷笑道:“你确实是为了我着想,可你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想过我的感受么?问了我心里怎么想么?我那时便跟你说过,我不在乎你的病,只要两人相爱,哪怕只是短短相聚,那也是快活的。我跟你说过‘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跟你说过‘生当如夏花之绚烂’。哪怕只是短暂的时光,只要是快乐的,那便值得了。可你呢?你说是为我好,那现在呢?这情形当真便是好了么?” 方浣秋呆呆看着林觉,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从没从林觉的角度去想整件事。她觉得她做了自己自认为是对的事情,却没去想在林觉看来这件事对他的伤害。 “我真不该活下来,或许我该死了才好,便没有这么多的烦恼了。”方浣秋喃喃道。 林觉气的要发疯,怒道:“这是什么话?嗯?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要气死我了。生了病治不好是没办法,命数使然无可挽回,可能活着却要去死,那简直太蠢了。你能活着便是上天的恩赐,是先生和师母之福,也是你的福气。岂能轻易说出这等丧气之言?” 方浣秋捂着脸呜咽道:“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老天爷真是捉弄我。我不管,都怪你,都怪你。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所以才离你而去。可是你为何又要治好我?然而你又娶了别人。我是造了孽么?为何要这么对我?” 林觉愣了愣,问道:“我治好你的病?怎么回事?” “还不是你那天为我造了坟,里边埋了金簪婚书,还有一个药方。你走后我们拿了出来,照着方子抓药服用,然后病情竟然好转了。年后爹爹请了御医来诊断,说我的病全好了。”方浣秋叫道。 林觉瞪眼道:“年后你便病好了,却为何不告诉我?还叫我蒙在鼓里?那时候我不还没成婚么?” 方浣秋叫道:“你来京城后我们本要告诉你的,但你大考在即,怕让你分心,所以便打算等你大考之后再告诉你。那几日我娘亲带我道乡下走亲戚,所以耽搁了几日。我们回来那天正是发榜的日子,我知道你一定会去我家里来的,我和娘特意商量了等你来便现身出来吓吓你。可没想到,我们等来的却是你跟王府郡主成婚的消息。你知道我当时的感受么?五雷轰顶万念俱灰,老天简直太戏弄我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林觉呆呆无语,所有的一切都这么阴差阳错的错过了,所以才到了现在的地步。但仔细一想,其实就算自己早知道此事,那也是无法收场了。自己和小郡主之间从去年自己知道小郡主为自己吃了那么多苦的时候便已经决意不能辜负她了。当时固然没有方浣秋这方面的顾虑,因为自己已经默认方浣秋故去了。在这之后,哪怕任何一个时间点,自己发现方浣秋还活着,那都是一笔糊涂账,都是很难棘手的事情。所以,一切的事情其实早就在酝酿,一切看似的巧合其实都是必然无可避免之事罢了。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命数使然,命数使然啊。”林觉除了说这些,又能说什么呢? 第五四七章 兄妹相称 “我不信命。你也说过你不信命的,我也不信。一定有办法的是么?你最有主意,你不是不喜欢我,所以才娶了小郡主。那件事是我做错了,是我自作自受。你想个办法补救。你一定有办法补救的是么?”方浣秋拉着林觉的胳膊叫道。 林觉凝视着她,伸手轻抚她秀丽的面庞,轻声道:“浣秋,我真的没办法。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已经娶了采薇,我不能负她。我和她的事情,哎不说也罢,总之我不能辜负她。倘若没有她,我自然是一定要娶你的,可是现在,我没办法了。” 方浣秋叫道:“倘若我就要嫁你呢?你们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寻常么?你身边不是还有绿舞么?听说还有那个谢莺莺,你也要娶了她是不是?为何她们可以,我不可以?” 林觉叹道:“浣秋,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她们可以,你却不成。你明白的。” 方浣秋皱眉沉思半晌,轻声道:“我爹爹不会让我嫁人为妾的,你说的对。我那么做的话,爹爹会气死的。可是,那可怎么办?那可怎么办?” 方浣秋站起身来,来回的踱步,急的直搓手,样子有些癫狂的模样。林觉看着心疼,伸手过去,抓住她的胳膊道:“浣秋,不要折磨自己,忘了我,天下比我好的青年才俊多得是。” 方浣秋双目迷茫的看着林觉,轻声道:“我知道,天下青年才俊多得是,可是林郎只有一个啊。我答应了要嫁你的,我也在菩萨面前发过誓要嫁你的,我只喜欢你啊,我又怎能嫁别人?没有你,我该怎么活?” 林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伸手将方浣秋搂在怀中,重重的吻上她的红唇。方浣秋如遭电击。但很快,她便搂着林觉的脖子疯狂的回吻起来。两人唇齿交缠无休无止,方浣秋泪水扑簌簌流下,林觉的嘴巴里尝到了她泪水的苦涩滋味。 良久后两人喘息着分开,方浣秋仰头看着林觉的脸,轻声道:“林郎,你真的打算就这么离开我了么?倘若你真的这么想,那我明日便跟娘说,要她为我找个人嫁了去,咱们永远也不相见了。” 林觉默默的看着方浣秋道:“你知道我的心的,可是现在的情形我又能如何?你告诉我?” 方浣秋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该怎么办,那也不必躲着你了。我只知道,倘若此生没有你,我怕是活不了多久了。你救了我,却也害了我。” 林觉脸上肌肉抽动着,眉头紧紧的皱着,心中翻腾踌躇,难受之极。 “林郎,倘若能说服爹爹把我嫁给你,便是当侧室我也愿意的,我只求跟你厮守,并不在乎名分高低。你说,爹爹能同意么?”方浣秋轻声问道。 林觉看着方浣秋的眼睛,低声道:“秋儿,你是了解你爹爹的,你觉得他会答应么?先生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他怎肯让你嫁人为妾?他也是好面子的人,这也会让他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方浣秋神色黯然道:“你说的对,爹爹不会答应的,他一定不会答应。而且我也不想让爹爹伤心难过,爹爹一辈子清清白白做人,我不能让这件事成为他被人戳脊梁骨的污点。这可怎么办才好?” 林觉想了想道:“秋儿,你真的不想有别的选择了么?不想给自己一个机会么?” 方浣秋摇头道:“你不相信我么?此生非你不嫁,这是我发下的誓言。如不能如意,我宁愿孤独终老,绝不再嫁人。” 林觉紧紧将她搂在胸前,沉声道:“罢了。既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老天爷不让我们在一起,我们却偏偏要在一起,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 方浣秋喜道:“你……你有办法了?” 林觉摇头道:“暂时没有,但办法总会想出来的。你既然愿意为我终身不嫁,应该也不会介意等待一段时间,容我想出解决的办法来。先生那里,暂且不提此事,或许某一天,先生会成全我们。我相信,只要你我相爱,自然会有在一起的那天。好事多磨,让我们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吧。” 方浣秋开心的再次流泪,低声道:“好,我听你的。我愿意等下去。你要答应我,哪怕等到我人老珠黄头发白了的时候,你也要娶我。” 林觉举手向天,沉声道:“我林觉对天发誓,此生不娶方浣秋为妻的话,便教我天诛地灭,永世不得为人。” 方浣秋伸手勾住林觉的脖子,用滚烫的嘴唇堵住林觉的毒誓,两人唇齿交缠再次蜜吻在一处。 两人纠缠不休之时,外边传来方师母的叫声:“浣秋,话说完了没有?若是说完了话,该让他走了。” 方浣秋忙推来林觉,整理乱糟糟的衣衫,慌忙道:“就来了,就来了。” “我们出去吧,娘要生气了。”方浣秋叹息道。 林觉点头,他也觉得需要跟师母好好的谈一谈,消除误会。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堂屋里,方师母正面色忧愁的坐在那里发呆。适才井栏旁洗菜的妇人也站在一旁,有些好奇的看着林觉。林觉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但却也上前拱手行礼。 “她是我娘的娘家二婶,这院子便是二婶的宅子。我们寄住在这里。”方浣秋在旁解释道。 “哦哦,二婶好,在下林觉有礼了。”林觉忙道。 “林公子好,林公子坐,我给你倒茶去。”二婶憨厚的笑着,走去倒茶。 “倒的什么茶?他就要走了,用不着了。”方师母沉声道。 二婶愣在了那里,不知所措的搓着手。 林觉缓步上前,向方师母行礼道:“师母,林觉很快便走,但走之前请容我跟师母说几句话。” 方师母看了一眼林觉,叹了口气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林觉点头,沉声道:“师母的心情,林觉是理解的。但师母是明理之人,当知此事并非林觉薄情寡义,实在是……造化弄人。” 方师母哼了一声,却也无话可说。她当然知道这件事并不能怪林觉的薄情寡义。只不过因为不忍看到浣秋痛苦,故而生出对林觉憎恶之心来。但实际上,她也细细的想过,此事阴差阳错,林觉并无责任。而且浣秋的病能治好,还得感谢林觉才是。更不用说林觉一向孝顺恭敬,深得方师母喜欢。与其说方师母是责怪林觉的薄情寡义,还不如说她是因为浣秋没能嫁给林觉而感到遗憾。内心里她认为浣秋嫁给林觉为妻是最圆满的结果。然而此事竟然到了这种地步,这种遗憾对她也是巨大的打击。 “事已至此,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说林觉没这个福分能娶到浣秋这样的好女子,也没福气当师母的女婿。老天爷既然这么安排了,那也只能认命了。适才我已经跟师妹把话说开了,师妹聪慧过人,也很洒脱,也认为这是老天的安排不可违背,所以现在师妹已经释然了。”林觉继续道。 方师母吃惊的看着方浣秋,她有些不太相信。浣秋居然想通了?难道她不再为了此事痛苦,彻底的解脱了不成? 方浣秋何等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点头道:“娘,林觉说的是,女儿已经想开了。适才和林觉一席长谈,女儿彻底的想开了。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逆命而为?女儿决定彻底放下此事,从此不再为这件事而烦恼了。” “秋儿,你当真……是这么想的么?”方师母既惊愕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心里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担忧。 “师母,师妹确实是这么想的。从今天起,我和师妹兄妹相称,以前的事情都让它过去了。人要信命,我和师妹的缘分或许只是兄妹的缘分罢了。所以,您和先生不用再为此事烦恼担心了。当然,林觉也不希望你们为了躲着我再住在这样的地方,师母还是带着浣秋搬回榆林巷去。一来,这里环境恶劣,不利于浣秋的病彻底康复。二来,先生被迫住在衙门里,你们一家三无法相聚,先生饮食起居都无人照顾,这又是何必?倘若师母不喜我去打搅,我发誓再不去榆林巷打搅师母和先生便是。除非你们许可,否则我绝不再去打搅你们。师母以为如何?”林觉诚恳的道。 方师母愣愣的看着林觉,又转头看看方浣秋,不知该如何回答。事情的转变太让人意外了。适才浣秋还和林觉抱头痛哭,转眼间便已经相互谅解并且如此洒脱的不再纠缠了?这转变也太快了吧。浣秋适才还哭着说忘不了林觉,晚上睡不着觉什么的,转眼便不再有情爱之想了? “娘,女儿是真的想通了,不信女儿可以对天发誓。师兄都这么说了,我都已经原谅他了,您也该原谅他才是。师兄从头到尾可都对您和爹爹尊重的很。他早已把咱们家当场他的家了,咱们这么对他也太让他伤心了。今后他便是我的哥哥,您多个儿子,那不是挺好的么?”方浣秋上前蹲在方师母的膝下,仰头娇声道。 第五四八章 惊夜 方师母无奈的看着方浣秋,心道:若不是因为你,我又怎会对林觉这样?你倒来劝我来了。虽然终究觉得浣秋没能和林觉成婚是个巨大的遗憾,但事情到了这一步,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么? “哎,傻丫头,你都想的这么开了,娘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你确定你已经完全释然了么?你可莫要骗娘,娘怎么觉得有些怪怪的。”方师母抚摸着浣秋的头发道。 “娘啊,你怎么这么想啊,我怎么会骗娘呢?我是真的……真的想开了。师兄是挺好的,可是天下这么大,比师兄长得俊的,有才气的不知多少呢。凭女儿这相貌,还怕找不到如意郎君么?为什么非要跟着他?他现在可是有妇之夫了,女儿对他也没兴趣了,当个哥哥挺好了,其他的想法便算了吧。”方浣秋摇着方师母的手叫道。 林觉在旁心里不是个滋味。倘若不是知道这只是方浣秋让师母解除怀疑的一套说辞的话,若是当真听到这样的话心里一定是很难受的。意识到这一点,林觉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从一开始便没打算放弃浣秋。自己就是想要重新拥有浣秋。口头上说的什么要她另觅良人的话都是骗人的,内心里真实的想法其实便是希望和浣秋重修旧好。 林觉忽然发现,自己也是个虚伪的家伙。特别是在情感上,尤其的虚伪。颇有些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无耻。 方师母听了方浣秋这番话,心中的怀疑去了大半。女儿这番话倒是正理。男女之间有时候便是情迷对方,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屑一顾。浣秋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说明她跳出来了。既然跳出来了,猛然醒悟,不再迷恋林觉,便是件合理的事了。 “好好,你能这么想便好了。既然秋儿你当真释怀了,那娘也就放心了。林觉说的也是,咱们也不必躲在这里了。这里又脏又乱,经常有闲杂人等出没,周围又是些那样的街巷,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你爹爹也连家都回不了,他最近很是繁忙,若不好好照顾的话,身子也要吃不消的。既如此,我们搬回去好不好?”方师母道。 “好啊,听娘的便是。搬回去更好些,这几天在这里住着虽然清静,但我却觉得心口有些发闷,似乎有发病的迹象,怕您担心,女儿没敢说。”方浣秋捂着胸口道。 “啊?那还等什么?吃了午饭便搬家,这可了不得。”方师母叫道:“吃了中饭,让二婶去外边借辆车来,喊几个人手来,咱们娘儿俩回榆林巷去。” 方浣秋道:“干什么要叫别人?师兄不是在么?师兄说小虎也来了,还有两匹马儿。这不是现成的人手么?” “可是林觉不是要离开了么?”方师母道。 “留他吃饭帮忙搬家便是了。又不是他自己要走,是娘你要赶他走的。”方浣秋瞟了一眼林觉,轻声说道。 林觉忙道:“师母放心,搬家的事情自然是我来帮忙。这个……饭也可以不吃,饿着也行。” 方师母噗嗤一笑,佯怒道:“饭都不给吃,人家不说我对你太刻薄了么?哎,你这孩子,你知道师母不是那样的人的。在师母心里,对你和浣秋都是一样的疼爱的。哎,可惜了。不说了,留下来吧,二婶,咱们去厨房烧火做饭去。” 二婶一直愣愣的站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一头的雾水,听的半懂不懂的。此刻满肚子的问号要问,于是忙答应着,紧跟着方师母去后面的厨房去了。 林觉和方浣秋相视一笑。林觉转身走到院子里,方浣秋跟着他出来,在廊下拐角处从身后搂住林觉吃吃的笑。林觉侧首低声道:“可莫要被你娘看见,不然我要被赶出去了。今后咱们都要注意些,师母可精明着呢。” 方浣秋闻言忙松了手,嗔道:“那今后我们岂不是要拘束的很?” 林觉道:“没法子,只能偷偷摸摸的。我要尽量少去你家,免得露了马脚。不过,你可以来找我啊。” 方浣秋娇嗔道:“我才不去,你那个小郡主岂不是要吃了我。” 林觉拉着她手轻轻一吻道:“采薇可不是小心眼的人,她是很不错的人,你见了她便知道了。我们的事情她其实全部知晓,咱们根本不必掩饰什么。不过我回去后要跟她说清楚此事,告诉她我是要娶你的,我相信她不会反对的。” 方浣秋叹了口气道:“哎,愁死人,不说这些事了,我才不管其他什么人呢。说起来我比她可早的多。对了,你给我写的婚书呢?下次还给我,那便是凭证。倘若她说出什么话来,我便拿那婚书给她瞧。” 林觉呵呵笑道:“不至如此,不至如此。” 方浣秋道:“以防万一呢。对了,你们是怎么勾搭上的,说给我听听。” 林觉苦笑道:“下次我原原本本的告诉你便是,这里说不太合适。对了,小虎怎么还没来?这小子是迷路了么?咱们去院子门口瞧瞧去。” 林觉话音未落,院门口马蹄声响,林虎骑着一匹马,后面跟着一匹马溜溜达达的从矮墙旁边走过。林觉忙招手叫道:“这里呢,傻小子,往哪走呢。” 简单的吃了顿午饭之后,林觉和林虎开始帮着收拾东西。其实方家母女也没带多少东西,不过是几床被褥几包衣物和用品罢了,她们那天晚上是临时搬家,也没将家具什么的物事都搬走。此刻搬回去倒也便利。两匹马儿除了母女两个坐在上面,马鞍上再挂上被褥包裹便完事了,林觉和林虎自然成了拉马的马夫。 二婶指了路,可直接往南首走,直接穿过居民区。当下林觉和林虎牵着马儿慢慢的离开这拥挤脏乱的地方,一路缓缓进了内城,未时末,终于回到了榆林巷中。 帮着安顿好之后,林觉便要告辞了。方师母的态度早已好了太多,这件事能够这么解决她其实也感到舒心的很。只是浣秋和林觉的神态还是有些不对劲,这多少引起她的怀疑。浣秋看着林觉的眼神还是那么含情脉脉的感觉,总让方师母觉得心惊肉跳的。但方师母也不想点出来,只在心中暗暗的叹息。林觉既然已经说了不会经常来,那么两人接触少了,或许便会慢慢的丢开了吧。 方浣秋依依不舍的送了林觉出门,林觉走出很远回头,依旧看到她倚门而立弱不禁风的身影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 夏夜,炎热渐渐的消退,气温逐渐变得凉爽起来。林家后园中,林觉和小郡主绿舞三人正在凉亭中乘凉。入夜时气温太热,屋子里也闷热的很,所以三个人在后园凉亭中摆了瓜果乘凉,准备到二更后才回去歇息。 夫妻三人谈谈说说,吃些瓜果茶水,吹着凉风倒也舒服惬意。林觉一直想将今日见到方浣秋的事情跟小郡主和绿舞说一说。不过虽然知道小郡主和绿舞都不会反对自己的决定,但总觉得难以启齿。而且这时候夫妻三个聊的高兴,林觉也不想破坏气氛。 二更将近,夜凉初透,夜风吹在身上也已经有些微微的冷意。林觉起身道:“咱们回去睡吧。屋子里也应该凉快了些了。” 绿舞忙站起身来,小郡主慵懒的伸了个懒腰道:“你们去吧,我想在这里再睡一会。今晚你去绿舞那里睡吧。” 绿舞红了脸,偷看林觉一眼没敢出声。林觉笑道:“可不能在外边凉的太久。半夜里是要下露水的。夜露伤人,表面上看不出来的。” 绿舞也道:“郡主姐姐,公子说的对。夜露伤人的。” 小郡主打着阿欠道:“你们两个说的话都一样,哪有这种说法。” 绿舞道:“是婆母在世时说的,所以我们都记住了。” 小郡主一愣,点头道:“既是婆婆的教诲,我自然是要谨记的。我一会便回房。绿舞妹子陪着夫君去吧。我没事的。” 林觉一笑,点头道:“那好,且让你清静清静。绿舞,我们先回吧。” 绿舞应了一声,跟在林觉身后走下凉亭。林觉边走心中边想:采薇善解人意,知道照顾绿舞的心情。王府之中出了这样一个女子,当真是殊为难得了。看看郭冰和郭昆的德行,采薇跟他们可截然不同,不知道采薇是不是王爷亲生的,搞不好是王妃跟别人生的。 正胡思乱想之际,猛听得前方花树小径上灯笼摇晃,有人正飞快的奔跑而来,脚步急促的很。 “那是谁?半夜里乱跑什么?”前方提着灯笼引路的内宅丫鬟娇声斥责道。 “叔。叔。你在这里么?”前面提着灯笼奔跑的人叫了起来。 林觉一怔,那是林虎的声音。林虎虽然被允许进内宅之中,但轻易他是不进来的,他知道规矩。这半夜里他跑进来慌里慌张的,却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小虎?怎么了?怎地如此慌张?”林觉叫道。 “叔。大事不好,出大事了。”林虎大声叫嚷道。静夜之中,他的叫嚷声着实不小,更显得紧迫和慌张。 后方亭子里,慵懒躺在椅子上的郭采薇也被惊的一下子坐起身来。 第五四九章 案发 前厅之中灯火通明,一个身材白胖面色苍白神情慌张的男子正坐立不安的看着厅门口。林觉带着一阵风快步而入的时候,那男子像是见到救星一般忙站起身来冲到林觉面前。 “林盛堂兄?到底怎么回事?家主到底怎么了?快说。”林觉劈头问道。 那胖子正是林家二房的二公子林盛,林伯年的二儿子。 “林觉啊,可见到你了。可了不得了。”林盛哀嚎起来,抓着林觉的手,全身都抖动着,咧着嘴都要哭起来了。 “到底怎么个情形?你倒是说啊。”林觉跺脚道。 林盛这才抖着嘴唇说道:“我爹他,他被人拿走了。一大群衙役进来,爹爹刚刚躺下便被他们抓走了。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这么强行抓走了。这还有王法么?爹爹可是三司副使啊。他们怎么能这么野蛮?” 林觉打断他的啰嗦,沉声道:“可看清是哪个衙门的人?谁带的队?” 林盛摇头叫道:“不知道啊,我得到消息,人已经被带出府了。管家也没看清楚,只听爹爹说了句,要我赶紧来找你想办法。说也许只有你才能救他。这不,我赶紧来找你了。我们林家在京城也没别的人,也确实只能找你了。林觉,你现在是王府的郡马,可不可以去求梁王爷想想办法,林觉……” 林觉摆手打断林盛的话,皱眉快速的思索着。适才林虎进去报信说家主被人抓走了,林觉赶来的路上便在想到底出了什么事。现在听林盛这么一说,林觉立刻便明白了个大概。虽然林盛不知道到底是哪个衙门的人带走了林伯年,但林觉已经心里有数了。 自榜下捉婿之后,林伯年和自己的关系已经降到了冰点。林觉也没去见他,因为林觉对林伯年也极为不满。倘若林伯年不来给自己服软,林觉甚至打算一直跟他这么冷战下去。不过,林伯年毕竟是林家家主,也是自己的二伯,林觉也想着找个时机冰释前嫌,过去也就过去了。毕竟这是林家内部的矛盾,林伯年也可能是被吴春来忽悠了而已。 所以,林伯年被抓走的事情林觉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林觉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林家人的,除非他罪大恶极,会将林家引入覆灭的险地。 林觉一直心里悬着一件事,便是林伯年被弹劾的那件事。他想帮,却又无能为力。一来林伯年不肯跟林觉明言,二来严大人和先生那里林觉也插不上话。林觉提出让林伯年自首,林伯年却又坚决不肯。所以事情一直僵在那里。林觉也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而今晚,林伯年被一群衙役从家中带走,林伯年又要林盛来找自己救命,那极有可能是他的事情犯了。能在京城之地,带人抓走三品大员的衙门并不多。林伯年除了被弹劾的那件事之外又没有别的麻烦,只能是事情恶化了。 “怎么办?怎么办?林觉,快想想办法啊。你不会是记仇不管吧?莫忘了,你可是咱们林家的人啊,我爹爹可是林家家主啊。”林盛见林觉沉吟不语,跺着脚大声叫道。 林觉皱眉喝道:“慌什么?说的什么话?家主出了事我能不管么?” 林盛也意识到自己话说的不对,忙道:“那现在该怎么办?你说。” 林觉冷声道:“莫要自己乱了阵脚,我先去打探打探是哪个衙门动的手。你且回府去。现在你府里定是已经乱做一团了,你需得坐镇安抚他们,不能自己乱了。明白么?” 林盛哭丧着脸点头道:“好好。府里确实乱了,后宅里母亲和姨娘们哭的哭闹得闹吵作一团。有的说爹爹回不来了,吵着要分细软走路什么的。哎,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林觉喝道:“你是男人么?这时候都镇不住场面么?你是林家公子,此刻需要你站出来。回去之后,关上府门,带着家丁管事的守在宅子里。谁在这时候闹事,便狠狠的惩罚。管他什么姨娘亲眷的,不要留情面,明白么?” 林盛弓着身子颤巍巍的道:“哎,哎,我知道了。” 林觉看着他那副窝囊样子心中不满之极,这货平日里趾高气扬,出入花街柳巷装大爷,关键时候却是这副窝囊废的模样。指望着他压镇场面怕是不成。 “这样吧,我去打探家主现在的情形后便去你府里找你。在我抵达之前,你要给我打起精神来。”林觉冷声喝道。 “好,好。”林盛连连点头应道。 林觉转头吩咐林虎道:“赶快去备马,让李贤良带上几名卫士跟着。” 林虎高声应了,转身飞奔出去。片刻后外边庭院里传来吆喝吩咐之声。林觉转身欲回后宅更衣,一转眼看见林盛兀自傻愣愣的站在那里,不觉皱眉喝道:“你还不回府去,站在这里作甚?” “是是,这便走,这便走。”林盛醒悟过来,忙飞奔着离去。 林觉叹了口气,大踏步朝后宅走,进了后宅门一叠声的吩咐道:“更衣,更衣,速速替我更衣。” 丫鬟们飞奔而动,小郡主和绿舞站在廊下看着快步走来的林觉和他脸上严肃的神情,都感到心中紧张。两人的手也紧紧的握在一起。 …… 夏夜长街之上空旷而幽暗,急促的马蹄声击打着街面上的青石,声音清脆而激烈,听到这马蹄声,便给人一种紧张揪心的气氛。街道两旁不少房舍中的百姓开窗张望,心中嘀咕着又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引得半夜这么大的动静。 林觉林虎和在林觉府中负责守卫的王府卫队校尉李贤良以及七八名卫士正策马沿着空旷的街道飞驰而行。街道两侧幽暗的风灯闪烁而过,一条条的街道被甩在身后,小半个时辰不到,一行人便抵达了东华门外御史台衙门之前。 御史台衙门前不像往常那般的冷清寂寥,林觉曾在这里为了等候方敦孺而等到天黑过。入夜之后御史台衙门可是黑漆漆一片,颇有些阴森恐怖之感。但此时此刻,衙门前灯火通明。门前罕见的站着有十几名衙役守卫。而在平常的日子里,这里只有两名当值看门之人罢了。这也进一步让林觉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林伯年定是被御史台抓了,否则怎么是这般做派。 林觉一行来到衙门口时,衙门口的衙役们如临大敌纷纷手扶兵刃嗔目看来。林觉翻身下马,一行十余人径自走向衙门口。一名衙役班头见状上前数步,叉腰喝问。 “什么人?御史台衙门重地,不得逗留。” 林觉拱手上前,沉声道:“本人前来求见御史中丞方敦孺,请通报进去。” 那班头皱眉喝道:“你是何人?我家方中丞吩咐了,今夜谁也不见。请回吧。” “烦请通报方中丞,就说林觉求见,请他务必来我一面。”林觉来到那班头身前数步,朗声坚持道。 “林觉?新科状元林觉么?方中丞的学生林觉?”衙役班头惊愕问道。 林觉沉声道:“正是我,这位兄弟,我确实有急事要见方中丞,烦请通禀一声。倘若方中丞不见,我即刻离开便是,绝不叨扰。” 那衙役班头皱眉想了想道:“罢了,拼着被中丞大人骂,不能不给状元郎面子。几位稍候,在下这便去通禀。” 林觉微笑抱拳道:“兄弟仗义,有劳了。” 那衙役班头点点头,转身进门而去。林觉等人站在门口等待着。时间过得很是漫长,林觉来回躲避走动,几匹马儿也不安的跺蹄响鼻,像是感应到人的心情一般显得躁动不安。终于,门内脚步声响,那衙役班头提着灯笼出现在了门口。 “如何?中丞怎么说?”林觉忙上前问道。 那衙役班头皱眉道:“我被中丞大人痛斥了一顿,他说了今晚不见任何人的,我去禀报就是挨骂。” 林觉听着话头不对,心中顿时一沉。却听那衙役班头道:“好在虽然被骂了,但中丞大人还是答应了见你。” 林觉大喜,忙拱手道:“多谢兄弟,兄弟受累了。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林觉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递过去。 衙役班头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林大人,这可使不得,你这是要我的命么?中丞大人可严令吩咐过,御史台衙门中的任何人只要受人贿赂都将从严处置。一两银子就得丢了饭碗坐牢,此举万万不可。” 林觉忙收回银子,笑道:“对不住,倒是我的错了。这样,改日请你们喝酒,这总不算受贿吧。” “那还差不多,不过还是算了。这算不得什么。快进去吧,中丞大人接下来还有要事,你恐要抓紧时间了。对了,只许你一人进去,其余人都得留在外边。”衙役班头说道。 林觉点头应了,再次拱手道谢,转身吩咐林虎李贤良等人在此等候,自己举步进了御史台黑乎乎的大门。 御史台林觉来过几回,倒也轻车熟路。只是今晚气氛甚是不同,去往方敦孺公房的路上,不时有官员差役匆匆而过,像是很忙碌的样子。不久后,林觉进了方敦孺公房所在的院子,院子里的空地上高高低低的站着几名官员,像是排队等候见面,又似乎是随时等候吩咐的模样。 公房长窗上的棱纸一片雪白,映射出屋子里的几个忙碌的身影。虚掩的门口射出明亮的灯光来。 林觉走向门口廊下,对门口站着的一名差役拱手低声道:“这位兄弟,请通禀中丞大人一声,就说林觉求见。” 那差役瞪着眼瞅了林觉两眼,点头道:“稍候。” 第五五零章 铁面 差役进了公房,片刻后公房内传来方敦孺的声音:“你们先出去一会儿,老夫见个客人。” 脚步杂沓作响,四五名官员纷纷从门口涌出来,那差役朝林觉拱手道:“林大人请进去吧。” 林觉道了声谢,举步踏进门去。但见屋子里一片凌乱,几张桌案上堆满的卷宗和文书,一摞摞堆成了小山。后首的一张巨大桌案后方,方敦孺正端坐在椅子上瞪着眼看着自己,眉头微微皱起。 “学生见过先生!”林觉趋步上前拱手行礼道。 方敦孺神情严肃,点头道:“你来啦。过来坐吧。” 林觉道了谢,在侧首一张凳子上坐下。方敦孺淡淡开口道:“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林觉笑道:“来看看先生不成么?听说先生这段时间都住在衙门里,不知先生身子如何,所以来瞧瞧。” 方敦孺瞪眼斥道:“你有话就说,绕什么弯子?你没见我这里忙的不可开交么?我这可是浪费了公务时间来见你,倘你没什么事,便回去吧。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林觉翻翻白眼,忙道:“好吧好吧,先生莫发怒,我确实是有事来见先生的。” 方敦孺白了林觉一眼,点头道:“说吧,什么事?” 林觉咳嗽一声,低声道:“学生刚刚接到了禀报,我二伯林伯年被人从府里抓走了。也不知道是哪个衙门抓的人,家里人都很着急。我想着这件事或许先生知晓,便连夜来向先生打听打听。先生可知道是哪个衙门抓的人?” 方敦孺怔怔的看着林觉,忽然呵呵笑了起来:“林觉啊,你在老夫面前还耍什么机灵?你明知是我御史台衙门抓的人,却又何必故意问这些?我就知道你是为了此事而来。明明白白告诉你,林伯年涉嫌贪污、受贿、行贿、渎职、利用公职之权谋取私利、等数项大罪,经圣上批准,由御史台抓捕羁押,查实罪行,再行处置。今晚便是我御史台的人去拿了他。现在你明白了吧。” 林觉虽早已猜测是这样,但此刻亲耳听到证实,任旧不免心中大惊。果然是林伯年的事情闹大了。 “先生,事情当真这么严重么?”林觉惊讶问道。 “哼,比你想象的怕还要严重。不仅是他,整个三司衙门都烂透了。我朝廷财税度支的要害部门,却养了这么一群硕鼠蠹虫,岂能容忍?你瞧瞧这些卷宗材料,三司衙门历年的卷宗来往账册都在这里。我们要花大量的时间核对稽查这些账册和卷宗,查出他们到底侵吞贪污和浪费了多少银粮。我这里十几名官员起码要白天黑夜的查个十多日才能查清楚这些账目,你说我能松懈么?你回去吧,莫要耽误我的时间。”方敦孺沉声说道。 林觉皱眉道:“先生,我二伯的罪行严重么?严重到何种地步?是要杀头,还是要抄家灭门?还是更加的严重?” 方敦孺看着林觉道:“林觉,我知道你的关心,林伯年是你林家家主,也是你的二伯。你总不能袖手旁观。这一点我理解。你想来问问消息,好想想办法,那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你是知道老夫的,你我虽是师生,但你知道我是不会徇私情的。这件事到底会严重到什么样的地步,那要看最终查勘的罪证的结果。你还是回去好好的呆着,这件事老夫给你的忠告便是,不要去沾惹,不要去多管闲事。你救不了他,没得把自己搭进去。林伯年是林伯年,你是你。倘若当真涉及到你林家全体的话。届时我自然也不会不管你。其实,我已经为你想好了一个办法,这件事有极大的可能会设计你们林家上下。所以,既然你今晚来了,老夫便不妨直接告诉你。我认为你应该立刻对外发布声明,退出林家。毕竟你只是林家庶子,多年来也没受林家多少恩庇,没必要跟林家一起倒霉。脱离干系,老夫会保住你的。” 林觉惊愕的看着方敦孺,他没想到方敦孺居然给自己出了这么个主意来。当然,这也是方敦孺隐晦的提醒自己,林伯年的事情有多么的严重。很可能会波及林家其他人,也会波及自己的前途。 但是,这个办法林觉怎可能会同意,他重生的使命之一便是要保住林家,若自己在林家危难之时和林家决裂,那自己成了什么了?林觉惊讶于方敦孺居然会要求自己做这样的事情,或许他是真的为自己好,但林觉在心里毫不犹豫的便已经拒绝了这个提议。 “林觉啊,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主意,但老夫觉得,有时候不得不舍弃些东西,方可自保。你将来会有大好的前程,绝不可意气行事被人牵连进去。我这段时间很忙,也没去关心你,你授官的事情我也听说了,确实出人意外。但我也没时间去关注此事。不过你不用担心,先在那里呆着,我和严大人已经为你准备了新的官职,会有你大显身手的地方。但前提是,你不能被牵扯到林伯年的案子里去。你且回去,倘有必要,老夫会命人去告诉你怎么做。” 方敦孺见林觉惊愕无主的样子,心中也自唏嘘。在吴春来背叛自己之后这十几年时间里,方敦孺其实也做了反省。他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对自己身边的人进行庇护。有时候完全的刚正也并不是什么好事。对于林觉,他确实为他的前程做了些谋划。 林觉吁了口长气,定了定神道:“多谢先生关心。先生,我有个请求,不知先生可否准许。” 方敦孺道:“你说便是。” 林觉道:“我想去见一见家主。我想,他现在人应该就在御史台大狱之中吧。” 方敦孺皱眉斥道:“适才跟你说的那些话都白说了么?叫你不要多管此事,却不听我的话。你去见他作甚?再说了,羁押官员是可以随便见的么?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你现在也是朝廷的官员,见犯官是绝对不允许的。” 林觉沉声道:“先生,我只是以林家人的身份见一见家主,这不违律法吧。我是家主的侄儿,难道不能去探望?再说了,现在他罪行未定,还不能被称之为犯官。你们不是正在核实罪证么?充其量他也不过是嫌疑人罢了。朝廷可以羁押他,却不能剥夺家人探视之权。学生对大周律可也是研习精通的。” 方敦孺怔怔的看着林觉片刻,皱眉道:“林觉,你为何便不能听老夫一言?你可以去探望,但这探望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不许你去,是为了你好。你以为你去探望无人知晓?你只要一去,很多人都会知道,瞒都瞒不住。” 林觉拱手道:“瞒不住便瞒不住,又不是什么作奸犯科之事。先生,学生去见家主是遵人伦之常,难道你要学生不闻不问,做个不孝之人么?先生,林觉做不到。先生怕也不希望我那么做吧。” 方敦孺狠狠的瞪着林觉,终于摆手叹道:“罢了罢了,你如此倔强,我也不想多劝你了。你可以去见,但我告诉你,要遵守规矩,不该说的话万不能说,不该问的也绝不要问,绝对不许你搅合进去,明白么?” 林觉躬身行礼,沉声道:“先生放心便是,学生岂会不懂这些,学生只是见一见家主,给他心情上的安危。或许他能告诉我一些你们问不出的话来,为此案进展助一分力呢。” 方敦孺不置可否,摆摆手道:“你去吧,在门口等着,我着人领你前去。之后你若无事,便可以走了。不用再来告辞了。” 林觉躬身答应,转身欲行。身后方敦孺的声音轻轻传来:“林觉,浣秋的事情……你不必介怀。那件事怪不得你。只能说你和浣秋有缘无份。” 林觉转头怔怔的看着方敦孺,不知说什么才好。 方敦孺轻轻的叹了口气道:“你师母和师妹是你接回来的是么,听你师母说,你和浣秋已然把话说开了,那便挺好的。平日无事,你也可以去走走。我最近没法照顾家里,你可去照应照应。但希望你自己心里明白,你和浣秋只是兄妹,要尊重守礼,自尊自爱。此事我也不多说,道理你自己明白,不用为师多言。” 林觉点头轻声道:“是。” 方敦孺摆摆手道:“你去吧。” 林觉躬身一礼,暗叹一声,快步出门而去。 第五五一章 阶下之囚 御史台大狱在御史台重重院落的东北方向。黑乎乎的夜空之中,几颗参天大树映照着星光矗立在一个高大围墙圈禁的单独的院落里。在两名差役的引领下,林觉来到了这院墙南首的巨大的木门之前。 差役上前叫门,跟守卫传达了中丞大人的命令。厚重的木门后传来哐当哐当的门栓落地之声,紧接着发出刺耳沉闷的声响,慢慢的被里边的狱卒看守打开。火把照耀之中,林觉缓步走了进去。 大院子之中显得甚是荒凉,灯火照耀之下,可见院中杂草丛生,落叶堆积。院子中间的几棵高大的树木极为醒目,树冠之中传来羽翼煽动之声,显得诡异而恐怖。 门栓插上的声音哐当作响,似乎是惊动了屋脊上的鸟儿,只听令人毛骨悚然的‘啊’的一声大叫,一大片黑乎乎的鸟儿冲天而起,羽翼煽动之声呼呼啦啦的刺耳作响。 “这些扁毛老鸹,真他娘的讨厌。半夜里也不消停。”一名狱卒仰头骂道。 “嘿嘿,兄弟,你这是才来时间不长。时间长了你便习惯了。咱们御史台什么都缺,就不缺这些老鸹。知道外边叫咱们御史台什么吗?叫乌台。便是因为咱们这里乌鸦多之故。”另一名身材高大的狱卒呵呵笑道。 “乌鸦叫,祸事到。乌鸦多有什么好的?改天洒些毒谷全毒杀了去。”头前那狱卒嘀咕道。 “嘿嘿,你倒是试试。乌鸦聚集于此那是因为我们这里是阴地之故。可不是它们想要在这里。咱们这里,嘿嘿,死了多少人你可知道?不说了,免得吓破你的胆。郑喜,赶紧带着林大人去见新押进来的三司副使林大人去。”身材高大的狱卒笑道。 院子北边是一溜房舍,长长的门廊上挂着一排随风摇弋的风灯,下边是木制地板,有些破损之处,冒出从地面上长出的青草来。看起来是很有些年头了。 两名狱卒领着林觉走到门廊上,开了一道被锁链锁着的大门,里边又是一道门,两道门之间狭小的空隙处几名狱卒正翘着二郎腿说话。见外边门锁被打开,忙站起身来。 “黄班头,这位是林大人,中丞大人有令,允许他进去探望新进来的三司衙门副使林有德。”狱卒郑喜拱手说道。 一名身材五段,三十多岁的狱卒揉着眼睛看了林觉几眼,林觉拱手行礼,那人也不多话,从腰间掏出一串哗啦啦作响的钥匙,转身开了那第二道门。门一开,一股闷热潮湿的怪味直冲出来,中人欲呕。里边隐隐约约传来咳嗽声呻吟声和哭叫声,仿佛那黑洞洞的门里是一座炼狱一般。 “进去吧,天子第六号狱舍。郑喜,你带他进去便是,这是钥匙。”老黄晃了晃脑袋,递过来一根钥匙。 郑喜皱眉道:“老黄,不带这么偷懒的吧。” 老黄瞪眼道:“怎么?老子们天天在这里喂蚊子闻尿骚.味,你进去一趟不成么?赶明儿老子跟典牢头说一声,把你调到这里来,老子天天叫你进去闻味儿。” 郑喜骂了一句,却也不敢拒绝,伸手接了钥匙。转头对林觉道:“林大人请吧。” 林觉点点头,郑喜抓起一盏灯笼当先走了进去。林觉紧紧跟上。身后,哐当一声木门关上,传来锁链锁门的声音。林觉惊愕转头,身边的郑喜道:“林大人莫担心,这是规矩。” 林觉笑着道了声无妨,两人打着灯笼缓缓往前走去。 里边黑漆漆的,但其实是林觉的眼睛没有适应这里的黑暗。适应了之后,才发现其实这里边还是有灯光的。中间的廊柱上点着油灯,只是火焰甚是黯淡,故而光线黯淡,目不视物。 几道墙壁将监舍分为几个区域,前方的监舍是粗大的圆木柱割开的相对简单的监牢。灯光所及之处可一目了然看得见里边的情形。林觉提着灯笼从走道中间走过的时候,只见两旁牢房之中十几双眼睛从木柱的间隙狼一般的看着自己。有人发出大笑之声,有人开始恶狠狠的咒骂,有人隔着栅栏朝林觉两人吐吐沫。 一道牢房之中有人往林觉身上砸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林觉侧身躲过,那黑乎乎的东西啪的一声落在林觉脚旁,林觉举着灯笼一照,顿时差点吐出来。那是一只死老鼠,身上爬满了蛆虫。 见林觉受惊,栅栏里传来刺耳的大笑之声,宛如鬼哭狼嚎一般。 “混账东西,皮痒了么?”郑喜怒骂说冲过去,解下腰间皮鞭没头没脑的抽打过去,笑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惨叫声。 郑喜的皮鞭细长,可从栅栏中抽打进去,而且长度可及里边的所有角落,无从可躲。这正是他们自创的一种鞭打工具,无需将犯人拉出来,隔着栅栏便可鞭打。 “不要打了,莫要跟他们计较,一只死老鼠而已。”林觉忙叫道。 郑喜骂骂咧咧的走回来,口中道:“这帮家伙都是疯子,进了这里边可由不得他们在外边那么风光,管他们是什么人?不听话便是要教训。” 林觉紧皱眉头不语,快步前行。心中想道:这御史台的大狱是专门关押官吏的,条件都是这般的恶劣,可见审刑院那种面对平民百姓的监狱是何等的糟糕了。这里的情形如此恶劣,林伯年如何能忍受?他可是锦衣玉食享受惯了的人。这种环境就算自己怕也难以忍受多久,更何况是那些官员们。难怪人说进了大狱生不如死,天天被关在这样的地方,那还真的不如一死了之。这环境就会让你不想再活下去。怪倒是说御史台大牢中动不动便有人自杀,怕也是这环境使然。 监舍几处区域分天地人三部分,天字号监舍也是重大犯人的关押之处,说白了便是官职高的官员关押的地方。到了天字号号舍区域,林觉稍微觉得宽慰了些,因为正如林觉所想,似林伯年这等品级的官员,朝廷不至于丝毫的不尊重他。这天字号监舍果然都是一个个独立的房舍,看起来条件也好了不少。 郑喜轻车熟路的走到天字第六号牢房之前,看了看门上的字,点头道:“就是这里了,林大人,您请自便。我去那边呆着去。不过按照规矩,探监时间最多一炷香时间,到了一炷香时间咱们就得出去,您可莫让小的难做。” 林觉拱手点头道:“放心,有劳了。请开门便是。” 郑喜将灯笼递给林觉,伸手掏出出钥匙来打开了门上的锁,手扶腰间刀柄做出防御姿态,伸手轻轻推开了门。林觉点点头,迈步进去。郑喜哐当带上门,上了锁。脚步沙沙远去,郑喜倒也识相,主动离开,走到隔墙尽头通风处等着。 林觉举起灯笼眯眼打量牢房中的情形,牢房中的摆设虽然简陋,但却还算干净。一张木床,一张凳子,墙角还有一个带着盖子的木桶,想必那是用来出恭方便的便桶。小小斗室方圆不足十步,逼仄闷热,蚊虫飞舞的嗡嗡叫的声音在耳边环绕着。林觉只站了片刻,身上便汗水淋漓。 但林觉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屋子里居然空无一人,床也是空的。林伯年似乎并不在里边。一惊之下林觉还以为自己是上了当,被人诓进了牢房里关了起来了,但很快林觉便暗骂自己多心了,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二伯,二伯,你在么?我是林觉啊。”林觉轻声叫道。 “林觉?”一个声音在木床下方响起。 林觉快步走去,连声道:“是我,二伯,我是林觉。” 木床下方狭小的空间里,林伯年一张满是恐惧和灰尘的脸露了出来。适才林觉根本没注意到那床下居然还能藏人,因为太矮了,林伯年也不知道怎么将他略显丰腴的身子藏进去的。 “二伯,您怎么到床底下去了?快出来。”林觉将灯笼插在墙上的灯孔里,转头来搀扶林伯年。硬生生将林伯年拔萝卜一般的拔了出来。 “哎呀呀,林觉,你可来了?呜呜呜,二伯要完了,二伯要完了啊。你赶紧想想办法救救二伯。有人要置我于死地啊。”林伯年一把抓住林觉的胳膊,整个人都靠林觉的身子支撑着,放声哭了起来。 林觉忙道:“二伯不要这样,这里是大狱啊,不要这样,周围都是人呢。” “哦哦哦。”林伯年忙压低声音。但外边还是传来郑喜不满的声音:“林大人,你们不要动静这么大好不好?你们这样我很难做的。” “抱歉抱歉,再不会了,郑喜兄弟,还请担待。”林觉忙道。 “还请小声些,吵得几处牢房里都闹起来了。”郑喜嘀咕着,脚步远去。 林觉吁了口气,将林伯年扶着坐在床上。林伯年紧紧攥着林觉的手,生恐林觉跑了似的。 林觉低声安慰了几句,沉声问道:“二伯,到底怎么回事?事情怎地便成这样了?” 第五五二章 应战 (二合一)“林觉,二伯实话跟你说吧。二伯确实犯了大事了,那是掉脑袋的大事。三司衙门里……哎!二伯也是没办法啊。为了林家的生意,也为了二伯自己能够站稳脚跟,不被人排挤出去。二伯不得不跟他们一起做了一些……一些……不好的事情。我……我没法子啊。”林伯年面如死灰喃喃说道。 林觉心中沉重之极,虽然之前便知道御史台不会冤枉林伯年,否则方敦孺不会在自己面前说出林伯年贪污、受贿、行贿、渎职、利用公职之权谋取私利这些具体的罪行。但此刻轻耳听到林伯年承认罪行,那种感觉还是极为难受。 林伯年确实做了,没人冤枉他。说什么都没用。不过有些事倒也确实为了林家所为,比如行贿得到漕运押运的生意,或还有其他和林家利益相关之事。 “二伯,你好糊涂啊。那次我便劝你早些坦白,自己请罪,可比现在这情形要强一万倍。那时候倘若你答应了我,方先生和严大人还同意替你减罪。可现在,那机会失去了。”林觉叹息道。 林伯年呆呆的道:“是啊,当初听你的就好了。可是……可是谁知道事情会发展到今日的地步?” 林觉皱眉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话难道是假的么?你怎可有侥幸之心。” 林伯年叫道:“林觉,你是来救我的么?怎地说这些话?我告诉你,以方敦孺和严正肃的本事,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查出证据来?起码也要三四个月,或者半年时间才能查出来。当初我不答应你的提议,也是基于这一点。只要拖得三四个月甚至半年时间,我们什么证据都销毁了,人证物证都会毁的无影无踪,他们拿什么弹劾我们?最多不过是一些小罪名罢了,那又如何奈何得了我们?” 林觉心中叹息,眼前这个曾经也得到过自己仰慕的家主,骨子里已经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典型的贪官污吏的样子。此时此刻他还在说这种话。还别说,倘若真的拖延三四个月的时间,没准他们还真的能隐藏证据。所谓销毁人证物证,无非便是杀人灭口,毁灭证据的手段罢了。这是十足的穷凶极恶的贪官污吏的手段。这个人竟然是自己的二伯,林家的家主。 “二伯,现在这个时候你还说这些作甚?倘若事事如你预料,你又怎会现在身处御史台大狱之中?方先生和严大人又怎么这么快便找到了证据?”林觉叹道。 “你以为这是方敦孺和严正肃的本事?我是被人害了明白么?而且这件事……这件事跟你也不无关系你知道么?”林伯年忽然怒道。 “跟我有关?被人害了?”林觉惊愕道:“到底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我也什么都不瞒着你了。林觉,你知道那天晚上我为何要逼你同意那门婚事么?我林伯年就是再蠢,也不至于逼着你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一向对你还是尊重的,你难道不清楚?” “是啊,我也很纳闷,那天二伯的性情大变,硬是要逼我答应婚事,甚至以赶我出林家来逼迫。在我看来二伯应该不至于如此待我。更遑论第二天居然瞒着我写了婚书,搞出什么榜下捉婿的事情来。后来我想,二伯是不是受人胁迫?是不是有了难言之隐。我还打算找个机会跟二伯好好的谈一谈,求证此事呢。”林觉皱眉道。 林伯年缓缓点头,轻叹道:“林觉,你真的很精明,二伯对你很是佩服。你猜的一点也没错,二伯确实是被人胁迫了。那个人你也认识,他便是吴春来。” “吴春来?”林觉惊讶轻呼,心中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正是他,就在那天前半夜,他忽然跑到我府里,跟我东拉西扯了半天。然后……然后……他说出了我们三司衙门里的很多秘密。林觉,你恐怕有所不知,这个吴春来在朝中人人都惧他三分,虽然他官职并不太大,但他背靠着吕相,狐假虎威,没人敢得罪于他。更厉害的是,据传他也不知用何种手段,在朝中各衙门都安插了眼线。据说他有个小册子,上面记载的都是朝中官员各种不法之事。虽然谁也没见过那本册子,但另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谁也不想去招惹他。我原本是根本不信的,可这一次,我却不得不信了。他将我们三司衙门几名主官做的事情说的清清楚楚,他还掌握了确凿的证据。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他没有说谎,他掌握了许多我们的证据啊。”林伯年摇头叹息道。 林觉心中惊惧不已,知道吴春来有权势,却不知他竟然做到了这种地步。朝中各衙门都有眼线,小册子记载了所有重要官员的言行和不法记录,那岂非是掌控了这些人的行为举止,岂非是掌控了大半个朝廷?官场污浊,怕是几乎每一个当官的难免都有劣迹,这些最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全部掌控在吴春来的手里,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而这恐怕也不是吴春来敢做的,那必是吕中天在背后的强力支持。也难怪吕中天这么多年权倾朝野,喟然不倒,那必也有这些阴暗的手段所起的作用之故。 “二伯,吴春来特意去见你,便是那这些秘密要挟于你是么?可是这和我的婚事又有什么干系呢?”林觉皱眉问道。 “他正是要我许诺,逼着你答应和钱家的婚事啊。他说钱副相看上了你,所以想召你为婿。说这件事对你也是有好处的。我告诉他,你的婚事我未必能做得了主,他便威胁我说,倘若我不答应,他便将我的秘密上奏朝廷,让我完蛋。我一想,这件事也确实对你没坏处,而且……而且也能救我一命,所以,便去找你了。谁知你死活不肯,我一着急,便说了那些不合适的话。我也是一时糊涂,急于自救,当晚你不答应,我便去找了钱副相他们,想出了榜下捉婿的办法。” 林伯年絮絮叨叨的说着,听在林觉的耳朵里便像是拨云见日一般的清晰明朗。那天吴春来是在自己这里吃了瘪走的,自己就觉得他不会善罢甘休。结果他便是想出了这样的主意来。 “原来如此,呵呵,真是有趣的紧。二伯,你当时竟无一丝的疑惑么?你当真以为那对我,对林家是件好事?倘若真是好事,他为何又要用这等胁迫的手段来逼你?”林觉冷笑问道。 “二伯糊涂,二伯倘若早知道你和王府郡主的事情,二伯怎也不会逼你的。”林伯年咂嘴道。 “这和郡主可没关系,我说的是这件事本身。二伯知不知道,吴春来这么做可不是为了我好,那钱家千金是个面貌丑陋脾气暴躁的母夜叉,吴春来是要让我终生包涵,折磨我一生,你可明白?”林觉低呼道。 “啊?这……这我还真是不知道。钱副相的千金是母夜叉?”林伯年惊讶道。 林觉苦笑道:“哎!不提了,其实跟这个女子也无太大干系。这是吴春来的诡计罢了。吴春来和我之间有些恩怨,他是借你之手害我,你可明白了?” “你跟他……有什么恩怨?”林伯年更加的惊讶。 “眼下且不说此事,说来话长,时间紧迫,且说现在的事情。你说你现在的情形跟我有关,是不是那吴春来捣的鬼?”林觉问道。 “是,正是如此。婚事告吹之后,吴春来便再不搭理我了。我胆战心惊的过了这几日,本以为吴春来不会那么无情。可是昨日天黑之后,他命人带话给我,说我没能兑现对他的承诺,所以他不再替我保密。他的人前脚刚走,后脚御史台的人便到了,将我拿到了这里。我便知道,被这狗贼给害了。他还是将他掌握的证据交给了方敦孺他们。他们自然也就可以立刻拿了我。” 林伯年说到此处,林觉心中已经是一片雪亮。说到底,这一切还是冲着自己来的。吴春来这狗贼报复心之强可想而知。自从榜下捉婿之事告吹之后,他在自己授官之事上动了手脚,将自己安排了个无人问津的小官职。自己本以为他会就此罢手,但他又再次出手,将林伯年的事情抖了出去。 虽然看起来,林伯年的事情跟自己无关。但这正是他最善用的手段,便是钝刀子杀人,活活的折磨对手,不留任何把柄。林伯年是林家家主,他的事情出来了,不但他本人要完蛋,整个林家也将受牵连。虽说未必是抄家灭门之祸,但林家衰落在所难免。而自己身为林家一员,本质上是靠着林家这个靠山的。 林伯年一倒,林家一败,自己无从幸免。简单而言,朝中所有人都会主动和林家划清界限,也将无人再和自己有过密的交往。甚至于方敦孺严正肃,乃至老丈人梁王都也无法再提携自己。罪臣之家出来的人,朝廷也必是有看法的。自己这一辈子怕只能在那个公房的小院子里窝着了。 这件事将会影响到自己这一辈子的仕途和人生。此言并不为过。 林觉心中怒火翻腾,原本他对吴春来是保持敬而远之能躲则躲的心态。吴春来逼的自己不得不表态的那天,自己才言辞拒绝了他的拉拢。这后来林觉也并没想着跟他彻底的翻脸,毕竟在京城这个地方,林觉还是认为应该谨慎为先。况且吴春来这种人本就是不好惹的人。 林伯年被抓的事情,本就是决定要全力营救的。但林觉并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成功,毕竟这件事太过棘手。林觉虽然发誓要保护林家人的安危,但林伯年的作为,让林觉也很是不满。他也想过,倘若林伯年真的没办法救出来,那也是他自作自受,林觉可不会有心理上的丝毫愧疚。 然而,此时此刻,听完了整件事的过程,林觉下定了决心,这一次一定要将林伯年救出来,不惜一切代价。这不单是营救林伯年这件事,这将是面对吴春来的阴谋的一次强力的反击。或许自己无法正面对吴春来开战,或者施以报复。但以此事为契机,让吴春来的阴谋无法得逞,那也将是自己向吴春来表明的一种态度,一种宣布迎战的姿态。 “二伯,所有的事情我都清楚了。你放心,我会全力救你出来的。你且放宽心,举证审讯还需要不少时间,这段时间我会积极的奔走营救的,一定要将你救出来。”林觉沉声坚定的说道。 林伯年哭丧着脸摇头道:“林觉啊,你也莫安慰我,我知道事情怕是没那么容易哦。严正肃和方敦孺他们是六情不认之人,必是不肯帮忙的。王爷那里,也不知有没有办法。这一次我怕是死定了。那些事情……可都是死罪啊。我其实心里明白,怕是你救不了我了。整个林家怕也是要受牵连了。我是林家的罪人啊,我对不起林家众人,对不起列祖列宗……” 林觉低声安慰道:“二伯莫要这样,我会全力营救你的。但你一定要配合我的行动。” “好好,我一定配合你,怎么配合?”林伯年可怜巴巴的看着林觉道。 林觉想了想道:“首先,在提审之前,无论什么人来见你,你都不要乱说话。你只做一件事,咬紧牙关不认罪。” “啊?不认罪?那不是……那不是更加罪上加罪?”林伯年惊愕道。 “我说的是提审之前,不管什么人跑来探望你,你都不要乱说。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被人抓住把柄。没有我的允许,你便咬紧牙关。”林觉低声道。 “好好好,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此案不止我一个人,你的意思是防止有人将罪名全部加到我头上,让我当替罪羊,那样便无法脱身了是么?”林伯年道。 林觉点点头,林伯年还不算太傻。此案涉及的可不是林伯年一个人,那是整个三司衙门四名正副使,包括一些中层官员的大案,决不能让人将所有的罪过都安在林伯年头上,那便是死路一条了。 “第二,这几天,你好好回忆回忆。将所有以前做过的不合律法的事情,或说是你的罪行,不管大小,全部写出来。事情的经过原委,何人主导,什么人在当时说了什么话?事后如何掩饰,全部都写出来。记住,这些东西要藏好,不要被人搜了去,下次我来探望时,你全部交给我带出去。” “……写这些作甚?这不是认罪状么?这……”林伯年愕然道。 “听着,二伯你要弄清楚,我是要救你的命,不是要脱你的罪。你本就有罪,没人有本事让你脱罪,明白么?这些东西我自有用。你照我说的做便是。”林觉沉声打断道。 “好吧,我按你说的做便是。”林伯年无奈只能答应。 “第三,你必须立刻卸任林家家主之职。一来,你已经不适合再担任林家家主之职。二来。因为为了救你,很多事需要家族众人商议决定。你是家主,你不在场,很多事会很麻烦,无人能决断。我今晚会火速派人去杭州,请大伯来京城坐镇。”林觉沉声道。 林伯年惊愕的看着林觉,面色灰败之极。他其实心里也明白,自己这个家主是当不了了。自己犯了重罪,还要牵连林家,这个家主是绝对没法再当下去了。只是他没想到林觉如此直接,现在便要他卸任了。 “二伯,你明白我的意思么?这一次要救你出来,林家怕是要上下合力,我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全力救你出来的。但你不能不对林家人有个交代。也不能因为你不在场,很多事无法决策,那反而会耽误事情。”林觉皱眉低喝道。 林伯年长叹一声,一咬牙,伸出手来,将手指上的紫金扳指撸了下来,颤巍巍的递到林觉面前。那扳指在幽暗的灯光下闪着光芒,美伦美奂。林觉伸手接过,珍而重之的放进怀中。 “二伯,这里环境不好,但你只能先忍受着。这里比不得家里,有的吃便吃,有的睡便睡,不要忧虑过甚,要保重身子。我也会和先生请求,最好能让人送些饭食衣物什么进来。总之,你要保重自己,方有来路。千万不要想不开。”林觉低声说道。 “哎哎,我,我知道了。”林伯年悲从中来,又泪水婆娑起来。 林觉叹息着低声安慰他,替他拭泪。心中也自悱恻。无论如何,他也是自己的二伯。这份血脉上的联系终究有所感应。看着他从潇洒俊逸的一个人变成眼前这老泪纵横的颓废的样子,林觉自然也心中难过。 外边脚步声响,门锁打开的声音响起,牢房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狱卒郑喜探进头来低声叫道:“林大人,差不多了,一炷香时间过了,该走了。外边那帮人可不是东西,过了时间他们真的会不给开门,把人锁在里边的。” 林觉闻言,忙道:“好好,这便走了。” “可快些!”郑喜缩回头去。 林觉站起身来,向林伯年躬身行礼道:“二伯,侄儿先去了,记住侄儿的话。” 林伯年仰着老泪纵横的脸,可怜的道:“啊?这便要走了么?我……我可怎么办?” 林觉叹息一声,解下身上的黑绸披风披在林伯年身上,低声道:“二伯安心,记住我说的话,侄儿一定尽全力救你出去。这衣衫你晚上盖着,莫受了凉。” 林伯年泪水滚落,抓着林觉的手道:“你可一定尽快救二伯啊,二伯会熬不住的。” 林觉低声答应,林伯年絮絮叨叨的又说了些话,直到郑喜又不耐烦的探头进来说话,林伯年才只好放手,眼巴巴的看着林觉离去。颓然坐倒在床铺上,捂脸叹息不已。 第五五三章 大难临头 子夜已过,开封府街宽阔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十余骑飞驰而过,在一栋高大的宅院门前停了下来。林觉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迅速冲上台阶,伸手叩击门上兽环,哐哐作响。 里边有人喝道:“什么人?干什么?” 林觉沉声道:“开门,我是林觉。” 里边沉默了片刻,很快便有人开了门,但见七八名家丁提着灯笼站在门内。其中一人拱手道:“原来是三房林公子,适才……” 林觉打断他的话,沉声问道:“你家二公子呢?在何处?” “二公子么?在后宅呢。小的这便去禀报。” 林觉点头朝前厅走,口中道:“好,让你家二公子赶紧来前厅见我。我等着他。” 林觉在厅中坐了没多久,林盛便慌慌张张的从厅后赶到。见到林觉忙快步上前来问道:“怎么样?见到我爹爹了没有?人在哪里?” 林觉挥手屏退众人,这才将在御史台探监的经过跟林盛说了一遍。林盛听后脸都白了,颤声道:“这么说……爹爹怕是活不成了么?这可全完了。怎地犯了这么大的事。怎办才好?怎办才好啊。” 林觉皱眉道:“莫要如此惊慌,现在你府中只有你主持大局,你若如此慌张,府里的人岂非个个慌乱?现在案子还没正式审讯定罪,御史台搜集完善证据起码要十余天时间,我们还有时间想办法。你现在一定要稳住。” 林盛浑身瘫软在椅子上,身上的筋骨气力仿佛都被抽干了一般,喃喃道:“我还怎么稳得住啊,照你说的情形,爹爹这是犯了死罪啊。” 林觉冷声喝道:“稳不住也得稳住,除非你想二伯死,否则你便必须给我撑住。我即刻派人连夜去杭州禀报消息,请大伯立刻上京主持商议。如今是南风天,快马赶去送信,回来做快船可在七天内赶到。届时自有分晓。你要做的便是稳住这宅子里的人,不要弄出乱子来。还有便是可以探视的时候给二伯送些吃喝穿用之物,里边环境很差,二伯未必扛得住。而且你去探视的时候一定不能这么哭丧着脸,那样会影响二伯的情绪。倘若你不能稳住情绪,二伯没了,便是你的责任。” 林盛脸色青白,点头道:“好好,听你的,听你的。” 林觉见他害怕的厉害,遂温言安慰道:“我已经有了初步的营救计划,我会极尽全力去营救二伯。你也不用过于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相信事在人为。” 林盛点头道:“我是肯定信你的,可是我娘她们害怕的紧。从你那儿回来后,我一直在后宅安抚她们,哭的吵得我头都疼了。” 林觉皱眉道:“我让你怎么做来着?你连这点事都摆不平?” 林盛羞愧无言,只不住叹息。 林觉皱眉道:“带起去瞧瞧。” 林盛忙点头,起身和林觉一起往后宅走。过了二进,便听到后宅之中一片吵闹喧哗之声传来。林觉眉头皱起,跟在林盛身后来进了后宅的圆门。便见前方正房廊下,一群女子正叽叽喳喳围在门口吵闹不休。 “干什么不许我们走?莫以为我们不知道情形,家主这次是犯了大事了,怕是都不能活着出来了。这事儿没准要牵连府里人。与其等人来抄家,还不如大伙儿散了。反正我们也不是你林家人,干什么不许我们离开?” “就是,你们林家出了事,你们倒霉也就算了,犯不着拉我们一起陪葬吧?老爷当初娶我的时候可说了,叫我跟他享福的,可不是一起送命的。咱们伺候他这么多年,什么也没捞着,落个爽利身子离开还不成么?” “说的是,平日里不受你们待见,成天有人背地里指指点点,喊我们婊子婊子的。现在要送死了,不嫌弃我们是婊子了么?我们可不陪你们林家人一起完蛋。” 一名老妇站在门里气的发抖,指着这几个指手画脚描眉画目的女子道:“你们这群无情无义的东西,平日里一个个狐媚子一般的缠着老爷,又是买首饰又是要银子的,老爷被你们迷得昏了头了。现在可好,大难临头,你们便要跑路。你们对得起老爷对你的宠爱么?你们当真是一群无廉耻情义的东西。” “哎,我说大姐,你这话说的可不是。老爷自迷我们,怎么是我们迷了他?你自己成天拜佛吃斋的,老爷自然是来找我们了?你也知道我们曾经都是干什么的,老爷图我们的脸面和手段,我们图的不就是老爷的钱物么?各有所需,这有什么好说的?难道是图老爷精壮?嘻嘻,笑死人,大街上随便拉个壮丁来,也比老爷在床上厉害。我们姐妹年纪轻轻的跟了老爷这么久,已经很对得起他了。这时候我们可不想陪着你们送死。” “你们,无耻!太无耻了。”老妇气的直打哆嗦。 林觉和林盛站在回廊之间将这些话统统听在眼里,他皱眉询问般的看着林盛。林盛不敢与之对视。 林觉冷声道:“这些都是什么人?” 林盛支吾道:“几个姨娘,都是爹爹娶回来的……青楼里的红牌。闹着要离开。跟娘和我在那里吵了许久。” “真是废物!”林觉忍不住骂道:“亏你还是林家的公子,这些人这般没规矩,你还容着她们。” 林盛岂敢多言,若是平时,林觉这样当面骂他,他当即便要发飙。但现在他六神无主,完全靠着林觉拿主意,挨了骂也只能忍着了。更何况他可不是要纵容这几个姨娘,而是他跟这当中的两位狐媚子暗地里有些不清不白,实在是不好开口。 林觉踏步上前现身,厉声喝道:“都在吵闹什么?谁也不许离开。都给我老老实实的呆在自己屋子里。” 林觉的突然现身说话,吓了几名吵闹的妇人一跳。她们转过头来,发现一个陌生的青年走来,身后跟着二公子林盛,还以为是林盛的跟班,是林盛命此人出来说话的。 “你又是谁?我们的事情你也管得?二公子,现在长进了嘛,连你七姨娘的事情都敢管了么?”一名发髻蓬松颇有些姿色带着一丝媚俗之感的女子娇声叫道。 “就是,小七,你平日白疼二公子了,跟你瞪眼了都。”旁边女子话里有话的揶揄道。 林盛上前赔笑道:“几位姨娘,这是我林家三房的林觉公子,我的堂弟。” “哦?林觉?听说过,不是你们林家三房那个庶子么?听说中了状元了。可那又怎样?这里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他来管了?你们林家可真奇怪,没上没下的。三房的公子见到我们便这么说话么?”那七姨娘冷笑道。 林觉没有搭理她,走到林伯年的原配袁氏面前拱手行礼道:“二娘,林觉有礼了。” 袁氏已经五十出头了,容貌衰老,头发花白。年老色衰,只每日念佛吃斋度日,对林伯年娶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妾也不闻不问。但毕竟是原配夫人,家里出了大事,她自然不能袖手。所以,她不得不出来主持局面,但因为老实敦厚,平日在家中也没什么威望,故而被一群侧室围攻,却笨口拙舌的无法应付。 袁氏是见过林觉一回的,林觉来京时来拜访过一次,略略说了几句话。 “林觉,盛儿说你去打听了,见到你二伯了么?” “见了,此事侄儿已经跟二堂兄说了,待会让堂兄禀报二娘便是。这里是怎么回事?这帮人在这里闹腾些什么?”林觉问道。 “哎,大难临头各自飞,她们知道我林家遭难了,都要收拾细软离开呢。逼着我给她们写放出的休书。家门不幸,你二伯招惹了这么些个人,简直有辱家门。”袁氏叹道。 “哎哎,大姐,你这说的什么话?道理我们适才都说的清清楚楚的。我们跟了老爷可不是来陪着送死的,早知今日,谁肯嫁到你们林家?你们非要逼着我们留下来一起死,这不是缺德么?”花枝招展的妇人们立刻不干了,纷纷叫嚷起来。 袁氏看着林觉道:“瞧瞧,就是这般吵闹。实在不成,干脆遂了她们的意拉倒。” 林觉转过头来,看着眼前这一群描眉画目的妇人们,开口道:“几位姨娘,你们好歹也是二伯娶进门来的偏房。我们林家没有嫌弃你们以前的身份,给你们名分和尊重,锦衣玉食的供着。现在二伯刚刚出了事,你们便如此这般,这像话么?这是你们为人妇之道么?” “少跟我们说这些废话。你二伯不就是看中我们的美貌年轻么?我们呢看中的是你林家有钱,将来有个归宿靠山。说白了就是一场交易罢了。现在你们林家倒霉了,我们图的什么?跟着你们一起完蛋么?那可休想。”七姨娘薄唇翕动,毫不留情的道。 “就是,岂有此理。跟我们谈什么妇道。老爷见到我们的时候可是都在青楼里,他可是知道我们是什么人的。妇道这种话可莫跟我们说。”一旁几名妇人附和道。 林觉不想再说下去,心中只叹息林伯年也是个读书人,怎地便娶了这种妇人进门。倘若只是在青楼里玩玩倒也罢了,偏偏要娶回家。简直是不可理喻。这帮女子也都不知廉耻道德为何物,她们在意的便是林伯年的地位和金钱,其实对林伯年根本没有半点感情。她们说的对,这其实就是一场交易。 第五五四章 管教 “很好,既然这么说话,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们想要离开林家是吧。都有谁?举手我瞧瞧。”林觉冷声道。 “举便举,奴家要走。” “我也必须走,谁要在这里等死。” “还有我。” 四名妇人满不在乎的举起了手,手掌还像白生生的豆芽菜般的摇晃着,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跟着一起闹的其余两名女子脑子聪明一些,她们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味,所以没有举手。 “很好,你们四个要走是吧。我同意了。”林觉点头道。 此言一出,两名没举手的妇人顿时后悔不迭,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结果。说同意便同意了。这下可吃了哑巴亏了,聪明反被聪明误。 “强扭的瓜不甜,你们既不肯再留在我林家,我林家也不稀罕。我们可以给你们休书一封,让你们出门。但在你们走之前,我们先算算帐。”林觉道。 “算账?”几名妇人惊愕道。 “正是。”林觉伸手一指站在自己面前的七姨娘:“你跟了我二伯多久了?” 七姨娘挺胸道:“两年三个月了,怎地?问这些作甚?” 林觉道:“好,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两年零三个月,那便是八百多天是么?你住我们林家的大宅子,一日三餐吃我们林家的,身上穿着的也是我们林家的衣裳。这些难道不用花钱么?你说这是交易,那咱们便明算账。这样的宅子你住着一个月租金起码得五百两吧。两年三个月,那便一共是二十七个月,给你打个折,二十五个月吧,每月五百两,那便是一万两千五百两。一日三餐,算一两银子一顿,一天三两银子,那便是两千四百两。衣裳首饰,行走用度什么的,一个月算你一百两,那便是两千七百两。加在一起,你在我们林家两年零三个月一共耗银一万八千两。” 所有人都呆呆的听着林觉算着一笔笔的帐,脑子里一片糊涂,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你原来在青楼接待客人一次多少银子?老老实实的说,你这种姿色的我可见的多了,青楼红馆我也常去,价钱我可都心里有谱的。说,多少银子一次?”林觉道。 七姨娘虽不明白林觉的意思,但依旧倔强的很,咬牙道:“十五两缠头,怎样?当初我可是临水阁的头牌。” 林觉一笑,继续问道:“好,算你十五两便是,我二伯这两年多来共要你伺候了多少回?简单来说,同房了多少回。” “……” 所有人都傻傻的瞪着林觉,这人怕是疯了,这等话也问的出来。 “快说,我问你话呢。既然是生意,你没记一笔账么?伺候了我二伯多少次?”林觉毫不在意,冷声喝问道。 “呸,谁记这些?当真无谓。你还有没有规矩?你还是读书人,状元郎呢。”七姨娘怒道。 “我是什么人用不着你管。好,既然你没记账,我姑且算三百次罢了,三天伺候一回,这差不多了吧。但其实我二伯都是五十开完的人了,十天一回也未必有。姑且让你占些便宜,三百次,按照你的价格,十五两一次。一共是四千五百两银子。前面你花了我们林家一万八千两,减掉这四千五百两你自己赚的银子,那便是一万三千五百两。得了,我林家仁厚些,抹了零头,一万三千两银子是你欠我们林家的。我请二娘给你写休书,你将这一万三千两银子还给我们,咱们一手交银子,一手交休书。完事你走你的阳关道,和我林家再无干系。”林觉冷笑说道。 “什么?”所有人都傻了眼,闹了半天,这人是在算这笔账。居然要七姨娘走之前给银子? 七姨娘气的身子发抖,大声叫道:“哪有你这么算账的?住的吃的都要算钱,岂有此理?一个月五百两的租金,你当我一个人住你家整个宅子么?” 林觉喝道:“那可不管,总之你住在这大宅子里。这大宅子一个月租金五百两还算是便宜你。你住了,便的给钱。” “你是个混账。那要这么算,我这两年多的大好青春算多少钱?” “你的两年时光?别人便不是两年时光?我二伯都五十多岁了,他的时光更宝贵。你比得上我二伯的时间金贵?”林觉冷笑道。 “你……你这简直是无赖。这些事能算钱么?你二伯娶了我难道不用供吃供喝么?夫妻之间算这些的么?当真是笑话。”七姨娘怒道。 “你们自己说这是场交易的,怎地又来谈什么夫妻之间?夫妻之间该同舟共济,大难临头你们便要跑路,还有资格说什么夫妻?既然是交易,咱们便一笔笔的算清楚了,两清了之后一拍两散,谁也不欠谁的,这才是公平交易。休得多言,一万三千两银子交上来,然后你走人。跟我林家再不相干。”林觉冷声道。 “我……我哪里有这么多银子?你这是故意刁难。”七姨娘气的鼻子都歪了。 林觉厉声喝道:“谁有空来刁难你们这些人?你们以为我林家没有家法么?我林家祖业传承数百年,乃门风严谨世人仰慕的大门大户,家规家训人人谨遵不敢违背。不管你们以前是做什么的,进了我林家门,便的遵守我林家家规家训。且不说你们是妇道人家,夫有难,当全力救助扶持。就算你们不想办法去救人,却也不能在家中吵吵闹闹坏了规矩。莫非你们当我林家是客栈,来则来,去则去,毫无规矩,更遑论什么夫妻之情。打量着二伯不在,没人治了你们不成?” 众妇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不说话,那七姨娘却是蛮横,兀自叫道:“你一个三房庶子,按照林家的规矩,你还是我们的晚辈,凭什么说这些话?这里可轮不到你来说嘴。” 林觉冷笑一声,伸出手来,他大拇指上一枚紫色的扳指闪闪发亮,那正是家主的标志。 “啊?怎么回事?难道说……”众人都惊呆了。 “我虽不是家主,但家主将扳指交给了我,由我代行家事,你说我有没有资格?我只问你,一万三千两银子你给不给。”林觉冷声道。 “我哪里有这么多银子?罢了罢了,我不走了便是。我回房去,跟着你们林家一起倒霉便是。”七姨娘甩着袖子便走,她知道今天是遇到硬茬了。 “慢着,你说留下便留下么?我林家可未必留你。你当我林家什么狗屎马粪都可以留下来么?交银子,拿休书滚蛋。”林觉喝道。 “我……我……哪里来的银子?你这不是欺负人么?”七姨娘叫道。 “没银子么?好。来人,叫她打欠条立字据。明日起倒便桶挑粪浇园子扫院子做杂务抵账,什么时候将这一万三千两银子的帐都抵了,便可以自由离开。”林觉厉声喝道。 七姨娘腿一软倒在地上,大声哀嚎起来。一万三千两银子,做杂务一个月挣三两银子,这得猴年马月才能抵债啊。下半辈子不都毁在这里了么?再说了,自己只知道人来张腿饭来张嘴,从来都是靠着伺候男人活着,那些活儿自己如何能做的?这不是要人命么? “林觉公子啊,饶了我吧,我知道错了。饶了我吧,再不敢了。”七姨娘翻身跪地,连连作揖起来。 林觉面色阴沉,喝道:“现在求饶却也迟了。来人,给她画押。” 旁边有林府管家写好了欠条,硬是抓着七姨娘的手按上手印。欠条上写着欠银一万三千两,做杂役抵债的字样。立完字据,袁氏做主写下休书,将休书甩到七姨娘脸上。七姨娘手中拿着那份休书欲哭无泪。自己闹腾了半天,这休书虽然到手,但自己这下半辈子可有的罪受了。 “带去园里,今晚开始让她睡柴房,她宅子里的东西统统搬空拿过来。”袁氏突然间恢复了主母气魄,吩咐了下去。几名婆子半拖半拽的将七姨娘拉了下去。 其余三名女子此刻已经惊的一身的冷汗,七姨娘的下场她们看到了,她们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心中既惊又怕。这些位平时在后宅都是横着走的,仗着林伯年的纵容嚣张之极。大夫人也不再他们眼睛里,林盛这小崽子更是被她们玩弄在手里,说句话林盛都跑的跟狗一样去办。今日碰到了这么个三房公子。完全不讲道理,算的那叫什么帐?那明显就是一笔霸王帐。 林觉的目光射了过来,就像是一道利刃一般,林觉的目光在三名女子身上扫过时,三人都像是被黄蜂蛰了一般,感觉到了刺痛。 “到你了,我们来算算账。你在我林家多少年了?”林觉盯向了六夫人。 六夫人心头冰冷,帐算到自己头上了。小七只来了两年多,便欠下了一万三千两。自己已经来了五年多,光是房钱便要三万多两。自己卖了所有的首饰,拿出所有的积蓄也不过五六千两而已,那可如何能还得清? “饶命饶命,奴家知道错了。林觉公子,奴家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求开恩,求开恩。”六姨娘翻身跪地磕头,连声哀求。 “开恩,开恩,我们错了,再不敢了。我们一时糊涂,辜负了老爷。看在我们在林家多年伺候老爷的份上,饶了我们吧。”其余两位举过手的妇人也见机的跪地求饶起来。 两名适才没有举手的妇人心中像是吃了蜜一般暗自得意,幸亏聪明,否则可要像她们一样的跪地求饶了。 林觉其实也并不想太过分,虽然这些妇人着实可恶,但毕竟是林伯年的侧室。七姨娘是太嚣张,林觉不得不杀鸡骇猴,起到这样的效果便成了。林觉可不是要故意去整治这几名妇人,他的目的还是要保证林伯年府中人心安稳,不能生乱,不许节外生枝。 “几位既然知错,那便也罢了。”林觉道。 “多谢多谢,太感谢了。”三名妇人狂喜不已。 “但林家家规是不可违的,根据林家家规家训,妇人不贤,失德败行,自要受家法惩处。每人荆笞一百,以作教训。这已经是格外的宽容了。”林觉喝道。 “啊?”妇人们哭丧着脸瘫在地上。 第五五五章 求助 廊下传来鞭笞之声和妇人的惨叫声,屋子里,林觉坐在椅子上跟林盛和袁氏说话。 “二娘,您且安心,适才我和二堂兄说了,我会即刻派人快马去杭州送信,请大伯来主持此事。这里我也会积极的去行事,相信一定会救出二伯的。您切莫着急,安稳守住府里,不能内部生乱。其他的一切自有我们去照应。” “好,好。哎,你二伯他……老身劝了他多少回,可是他岂肯听我的话。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都是银子和钱给闹腾的。现如今终于把自己折腾到这等地步,这都是自作孽啊。哎!今日若非你来主持,外边那些狐媚子还不知怎么折腾呢。她们逼着我写休书,还要我分她们银子,说老爷答应她们一人给多少银子的。老身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袁氏拍着膝盖摇头叹息道。 林觉看向林盛道:“林盛堂兄,你身为我林家主家公子,怎么能容这些人这么闹腾?奴才骑到主人头上?你却束手无策?虽是长辈姨娘,但特殊时候,你该站出来,家法处置才是。究竟什么原因?你却袖手不管?” 林盛唯唯诺诺的点头。 袁氏对林盛道:“你过来。” 林盛走过去低头道:“什么?” 袁氏伸手过去狠狠的给了林盛一个耳光,啐了一口道:“混账东西,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你六姨娘七姨娘干的丑事。你跟你老子一样,都是贱的很。两个狐媚子便将你父子给迷得昏头昏脑的。老身怎么生了你这个混账东西。” 林盛哎呦一声捂着脸躲到一旁,脸上涨红如紫肝一般。林觉一愣,顿时明白了林盛为何袖手不管的缘由。不由得心中一阵阵的恶心,一阵阵的暗自叹息。 …… 林觉回到家中时,郭采薇和绿舞都等待在前厅之中。林觉简单的想向她们说明了情形之后,便立即写了一封亲笔信,命小虎和一名卫士连夜出发去往杭州。两人携带六匹快马,这一路将歇马不歇人,以最快的速度前往杭州送信。 林觉送到府门前,谆谆叮嘱了一番,看着林虎等人飞驰而去,这才长舒一口转身回来。走在院子里时,耳听雄鸡报晓之声此起彼伏,抬头看着天上,东方既白,不知不觉之中这一夜已然过去。 “备马!”林觉揉了揉眼睛,吩咐道。 郭采薇皱眉道:“还要备马作甚?忙了一夜,该回房歇息去才是。” 林觉叹了口气道:“我还如何能睡的着?我得去见你父兄去,将此事告诉他们。看看你父兄能否给我一些建议。要救二伯,恐非易事,以我的力量,恐难成事。” 郭采薇微微点头道:“说的也是,问问我爹爹和哥哥他们的意见也好,毕竟官场之中的事情,爹爹和大哥还是比你要清楚的。不过……夫君啊,倘若他们不能给予助力,希望你……不要见怪。” 林觉愣了愣,旋即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遇到这种事情,你父兄未必肯介入其中。这也是人之常情。你放心,我只是去征求他们的建议,同时此事也应该告知他们一声。并非便一定要他们帮忙。他们只要能指点一些关窍之处,那便是很大的助力了。” 郭采薇叹了口气道:“你能这么想我便放心了,其实我爹爹的难处也大,有些事他反而不能出面。譬如你授官的事情。不过我相信他们不会袖手的,必是会给你助力的。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呢?” 林觉摆手笑道:“何必大伙儿都一起打熬。你和绿舞回去歇着吧,有什么进展,我会随时告知你们的。” 郭采薇点点头,和绿舞两人目送林觉上马离去,这才相互叹着气回内宅里去。 半个时辰后,林觉已经坐在了西北湖畔旧王府的前厅之中。因为来的太早,此刻梁王父子都尚未起床。仆役通禀进去之后,林觉便让王府仆役沏了一壶浓茶坐在前厅里提神。这一夜情绪紧张,林觉确实很是疲惫,但林觉的神经是紧绷而且清醒的,他知道现在开始,自己的每一步都很重要。一步走错,林伯年的事情便要泡汤。自己既然决定以此事向吴春来等人发起反击,那便一定要救出林伯年来,决不能出差错。 不久后,王爷父子来到厅中。因为起的太早,郭冰白着脸气有些不顺。但当他听了林觉的第一句话之后,郭冰立刻便从有些没睡醒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 “什么,你二伯被御史台抓走下狱了?什么罪名?”郭冰惊愕问道。 林觉毫不隐瞒,一五一十将所有相关之事都禀报了郭冰父子,包括林伯年逼婚的缘由以及婚事不成后吴春来的报复行动。事无巨细,毫无保留。 郭冰父子听的是面面相觑,不断的交换着眼色,脸色也是从惊愕变得极为郑重。待林觉叙述完毕,郭冰和郭昆都没说话,厅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半晌后,郭冰开口了:“林觉,你来这里告诉我们此事,是想要本王替你出手,救出你二伯是么?” 林觉想了想道:“岳父大人,我来向岳父和小王爷禀报此事,确实是有求助之心的。但我也知道岳父大人的难处,所以只想听一听建议。毕竟我对官场里的事情并不熟悉,也不知道如何下手。” 郭冰缓缓点头,心里倒是松了口气。林觉还是知趣的,这件事王府是绝对不会出手的。即便林伯年是林觉的二伯,也是不能出面去救的。那反而会给王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林觉,你来问本王的意见,本王确实有对你的建议。嗯!本王的建议是……你最好不要去管这件事。林伯年罪有应得,御史台没有确凿的证据是不会轻易拿人下狱的,况且那还是个朝廷的三品大员。我这么说你有可能接受不了,但这件事你不但不能去管,而且要撇清干系。你并不知道这件事里边的水有多深。”郭冰沉吟道。 林觉眉头紧紧皱起,他没想到郭冰居然会说出和方敦孺一样的话,给出一样的建议。这种建议明显是会将自己置于道德的审判之中的,但他们居然不谋而合的给出了这个建议,这让林觉觉得事情恐怕真的不那么简单。 “岳父大人。小婿适才说了,并不会央求岳父亲自出面,只是给予一些好的建议而已。但小婿说的建议可不是这种建议。我是下定决心要将二伯救出来的。否则,二伯必是死路一条。我连袖手旁观尚且不能,何况是撇清干系,这绝非我林觉所为。”林觉沉声说道。 郭冰皱眉道:“林觉,你莫要倔强,本王的提议是为了你好,也为了大家好。你现在是本王的女婿,你扯进去,也会牵连本王。知道么?倘若出事的是你,本王自然是不顾一切的要救你。但是林伯年,却没这个必要了。林伯年怎么对你的,你都忘了么?况且他是犯了死罪的。” 林觉吁了口气道:“岳父大人,无论如何二伯是林觉的长辈,是我林家人。我林家的家规家训一直训诫的是,家中父老长幼都是林家的一份子,我林家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林家子弟。或许有的人会不在意这些家训,但林觉是在意的。更何况这是吴春来对小婿发动的再一次的进攻,小婿如何能忍?这一系小婿已经将此事视作是和吴春来对抗的战争。我绝不会退让,绝不会让吴春来得逞。” 郭冰皱眉喝道:“林觉,莫要幼稚,莫要犯糊涂。” 林觉起身行礼道:“岳父大人,小王爷,你们的态度我已经知晓了,我也不强人所难。林觉打搅了,这便告退。” 林觉转身往外便走。郭冰怒喝道:“你要做什么去?” 林觉停步道:“我做我该做的事情去,我发誓要救出二伯。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我都要竭尽全力,做到问心无愧。” 林觉大踏步踏出厅外,心中满是愤怒。王爷父子毫无血性,就算他们懂的如何明哲保身,懂的如何趋吉避祸,但那总归是权宜之计。也难怪他们始终战战兢兢的过日子,被高高在上的那人压得透不过气。起码的血性都没有,还有什么念想?对他们,不能有太多的指望。 “你给我站住。”林觉刚刚踏出厅外,背后便传来郭冰愠怒的声音。 林觉皱眉停步转身,但见郭冰眉头紧皱,恶狠狠的瞪着自己。 “岳父大人有何吩咐?”林觉淡淡道。 “哼!你现在越发的没有定力,一言不合抬脚便走,这是什么态度?本王对你的忠告你听不进耳去,权当耳边风是么?你忘了你曾答应本王三个条件了么?”郭冰冷声喝道。 林觉躬身道:“岳父大人,林觉并未违背自己的许诺。遵王爷之命的前提是不违天理人伦,但现在,我若遵王爷之命不管林家家主死活,甚至是置身事外划清界限,岂非丧德失行有悖人伦。岳父大人不能以此来指责我。” 郭冰嗔目结舌,一时无法反驳。 郭昆在旁打圆场道:“妹夫,你这是做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自然是要好好的斟酌商议才好,贸然而行可不成。你也莫冲动才好。父王,您也莫要发怒,林觉的二伯出了事,林觉心中焦急担忧也是人之常情。这恰恰说明林觉是讲情义的。父王不妨好好的开导他,都是一家人,没必要动气。” 郭冰斥道:“你懂什么?你知道这件事的底细么?你知道背后隐藏着多少玄机么?这件事可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第五五六章 意图 (谢:书友18672397、书友50067224、开水不白、moshaocong等兄弟的打赏,谢众兄弟的票。) 郭昆挠头不敢反驳,他也确实不明白背后的纠葛。林觉拱手道:“岳父大人既然知道这背后的玄机,为何不跟小婿说一说呢?小婿来此正是想知道这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岳父跟小婿分说分说,这便是对我最大的助力。” 郭冰皱眉道:“跟你说了又怎样?事情还是那个事情。本王已经明确告诉你不要沾惹此事了,这便是本王最终的判断,你却听了没有?你太自以为是了。也罢,你既想听,本王便跟你分析分析这些事情。” 林觉大喜点头,郭昆忙道:“还不进来坐着,站在那里作甚?教人看见还以为我们不待见你这王府女婿呢。” 林觉一笑,心道:你们其实也没有多么待见我。不过还是转回身来回到座位上坐下。郭冰捧了茶盅慢慢的喝了几口,林觉和郭昆都静静的坐在那里等着他开口。终于,郭冰放下了茶盅,又轻咳一声开口了。 “林觉啊,你的心情本王是理解的,本王知道你对你们林家是极为维护的,甚至不惜以命相博。当初,你为了能救你们林家,主动去龟山岛冒险夺回寿礼的举动,本王便极为赞赏。那时起,本王便知道你是一个为了林家可以博上一切的人。你这份对家族的忠诚,值得赞扬和钦佩。从那时起,本王对你便印象颇佳了。本王想,如果能得你这样忠诚之人在身边,那应该是最放心的事情了。现在,你成了本王的女婿,这当中虽有波折,但终究我还是将采薇嫁给了你。这也是本王对你的器重。正因如此,本王不希望你毁了自己,所以才会有所要求。我是出于关心和器重,而非对你的约束,你应该明白我的苦心才是。” 郭冰这番话甚是诚恳,虽然一部分是不实之言,但总体上还是诚实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的。从一开始,郭冰便想着拉拢林觉,只是林觉始终敬而远之罢了。郭冰对林觉其实是又爱又恨的,这小子坏了不少自己的事情,却又帮了自己不少。很有本事,却又不肯依附自己。最终,还是不得不将采薇嫁给他,这才真正的套牢了他,可说是颇费周折了。 “岳父大人,小婿明白。”林觉沉声道。 郭冰点点头道:“你明白就好。就眼下你二伯的这件事而言,本王之所以要你撇清此事不要掺和,那是因为,本王认为这件事已无回寰余地。你把这件事当成是吴春来对你的报复,那你便大错特错了。当然,或许这其中有此因素,打击林伯年便是打击你的靠山和根基,说是对你的报复也有几分道理。但你未免太高看了你自己。吴春来是什么人?政事堂中他的话都极有份量,他虽年纪不大,资历也不够深,但他的手段和计谋可都是人所共知的。否则你以为为何吕中天会如此器重他?据我所知,不久后吴春来将升任副相,接替钱谦益的职位。四十出头便拜副相的人,我大周历朝也是不多的。这样一个人物,你以为他需要在你身上花费太大的心思么?你以为除了你之外,他找不到安插在严正肃和方敦孺身边的棋子么?你高看你自己了,也低估了吴春来了。” 林觉紧皱眉头细细思索,郭冰的一番话是极有道理的,虽然有些刺耳,但确实说到了点子上。以吴春来的身份,确实犯不着跟自己较劲。也许他会对自己进行一些惩罚,但却犯不着盯着自己咬。也许这件事自己真的是想多了,二伯的事情或许真的不是表面想的这么简单。 “还请岳父大人详解。”林觉起身躬身道。 郭冰对林觉的态度很满意,哼了一声摆手让林觉坐下,继续道:“本王来京虽然时间不长,但本王对朝中的变化却是一直了然于胸的。我先来跟你说说朝中的大局。自从严正肃和方敦孺调任京城为官后,朝中的格局此刻非常的微妙。林觉,你自诩聪明有见地,那么我问你,你可知道严正肃和你的老师方敦孺此次入朝为官是要做什么吗?” 林觉想了想,终于还是决定在这个时候不宜再隐瞒一些事情,于是道:“据小婿猜测,严大人和我的老师方先生是肩负了使命而来。或许是要对朝政进行大变革。” 郭冰一愣,惊道:“你竟然能知道此事?不简单,不简单,果然你有自傲的资本。” 林觉忙笑道:“其实是有一天严大人和方先生喝酒,两人说了许多话,小婿在旁侍奉,听其话意猜测而知。并非小婿凭空猜出来的。” 郭冰点头笑道:“原来如此,严正肃和方敦孺说这种话的时候居然不避讳你,可见对你的器重了。怪不得吴春来三番几次逼你为他通风报信,确实没有谁比你更能接近他们两人了。” 林觉苦笑道:“小婿并非刻意偷听,只是在旁侍奉而已。” 郭冰摆手道:“本王可不管你怎么知道的,你说的很对,朝廷中正在酝酿一场大变革。领头的便是当今圣上。皇上要励精图治做一番事情,所以便将严正肃和方敦孺弄到京城之中,要对朝政进行大刀阔斧的变革。呵呵,皇上想要当千古一帝呢,自然是要折腾一番了。登基五年了,总是要做些事情的,否则后世史书如何记载他的功绩呢?难道记载他在位国力一日不如一日,百姓一天不如一天么?呵呵呵。” 郭冰呵呵笑着,不忘发一发牢骚,发泄一下对压着他喘不过气的那位的不满。 “皇上的想法是扭转朝廷财政入不敷出的困局,提振军民的士气,提高军队的作战力。众所周知,我大周现在是一日不如一日,财政收入较十几年前已经锐减一半。原先我大周一年财税多达一亿多两纹银,现在只有五六千万两。而奢靡浮华依旧不改,如何能够足用?不足用便各处克扣,一克扣便办不成事情,如此循环往复,众事荒废。大部分的银子都拨为军饷,却依然捉襟见肘。战斗力低下,养着一大堆的废物。据闻,边镇守军遭遇辽人袭扰,十战九败。最终只能依靠边城驻守,放任辽人在乡镇奔袭来去。倘若不是有燕云之盟的协议在,辽人怕是早已公然攻击边镇了。” 郭冰喝了口茶,继续道:“总之,皇上准备进行一次大变革,以期恢复财政,增强军力,重新让大周振兴繁荣起来。这是他的宏图之志。然而,有此志向是没错的,但变革岂是那么容易的。具体的缘由我也不想多说,只说这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如何能挑得起这变革的重担?要知道这一变,很多人可是要遭受重大损失的,这些人同不同意变革到自己头上?那显然是不愿意的。虽然是皇上在背后支持,但皇上也不能亲自弹压所有人为严正肃和方敦孺铺路。皇上背地里是支持的,但表面上却要一碗水端平。这才是为君之道。” “……然而以严正肃和方敦孺目前的资历,朝中群臣一旦群起而反对变革,岂非是无疾而终了?到时候难道要皇上出来收拾局面?那显然是不合适的。在这种情形下,严正肃和方敦孺便需要立威,要做出几件大事来震慑群臣。这些事不但要让人说不了话,而且可以让皇上理直气壮的站出来支持。这样的事情没有比查处几名作奸犯科朝臣的罪证扳倒他们来的更为直接和有效了。所以,你便可以看到方敦孺自来京城任职为御史中丞之后,便连续弹劾了数名官员。虽然都是些四五品的官员,但这也让朝中众人人人自危。我不是贬损方敦孺说话,林觉,你可知道你的老师在朝中被同僚称为什么吗?他被人叫做‘疯狗’,意即谁也不敢招惹,否则便要被他咬。” 林觉翻了翻白眼,无言以对。虽然对王爷在自己面前说方敦孺的外号不满,但听了王爷适才这一番话林觉心里有一种豁然而开的感觉。原来他以为方敦孺来京城后弹劾官员的举动只是他身为御史中丞的职责所在,更加上他本就耿直和嫉恶如仇的性格。但却完全没想到,这其中竟然还有一层意思是要做几件立威之事,在朝中竖立威望,为变革做铺垫。 这是一个层层推进的谋略。换句话说,全是算计! “岳父大人的意思是说,最终这把火烧到三司衙门头上,也是立威之举?”林觉皱眉道。 “正是。”郭冰点头道。 “可是……为什么是三司衙门?为何是我二伯所在的衙门?”林觉皱眉道。 郭冰呵呵一笑,轻声道:“林觉,这倒不是严正肃方敦孺他们故意拿你二伯开刀。只怪你二伯在三司衙门任职,适逢其会罢了。因为三司衙门这把火烧起来是必然的,无可避免的。这是立威的最后一步,也是大变革的前奏。” “此话怎讲?为何说是不可避免的?”林觉皱眉问道。 第五五七章 意图(续) “事情不是明摆着的么?打老鼠还是打老虎更能立威?显然是打一只老虎更能震慑群臣了。之前严正肃和方敦孺已经打死了好几只老鼠,最后一步自然是要打一只老虎来收尾了。朝中份量最重的几个衙门,两府三司之中,你觉得哪个衙门是最好捏的软柿子?难道去找政事堂宰相副相们的麻烦?还是去枢密院杨俊和一干副枢密使军方将领的麻烦?这显然是不现实的。搞不好反而打老虎不成反而被老虎给吃了。这种情形下,既是老虎,又是只病的无力反抗的老虎便是最好的目标。三司衙门之前风光过,但近年来早已不复当年的光景。现在的三司衙门又因为银子拨付之事而得罪了不少人,搞得人人喊打,这便是一只病老虎,不打它,还能打谁?” 林觉恍然大悟。确实一切都是算计好的,选择的对象都是极为讲究的。三司衙门虽然没落,但总归是朝廷三大机构之一,名义上是和枢密院政事堂并列的。扳倒其首脑,起到的威慑作用可想而知。这确实是个既不怕它咬人又确实外表强壮的大老虎。 “……这只是其一,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注定要拿三司衙门开刀。适才本王跟你说了,此次严方二人变法的目标便是针对朝廷财税之事。说白了,皇上需要严正肃通过变法为朝廷找银子,增加国库的收入以应付各种庞大必须的开支。而这么多年来,三司衙门正是掌管财税的机构。正所谓不破不立,不将三司衙门翻个底朝天,怎能建立新的一套手段和办法?不将三司衙门的旧账和错处弄的天下皆知,又怎能突出变革财税制度的必要性?所以我说,扳倒三司衙门众官员,既是立威,也是变革的开端。那是告诉众人,原有的财税体系是多么的腐败和落后,必须要有新的一套取而代之。说句不恰当的比喻,你想娶一个美貌佳人为妻,可家里的糟糠老妻怎么办?其一是休了,其二是杀了。总之,她不去,你便不能如愿。你可明白了么?” 林觉后背上渗出了一层的冷汗。王爷的话说的轻描淡写,最后的例子举得也不伦不类不甚贴切,但事情却是说清楚了的。欲立先破,三司衙门正在此次变革的路口上,不打倒它,如何走过去?不查出三司衙门的一批烂账和蛀虫,又怎能显示变法的正确性?而偏偏三司衙门里包括林伯年的这一批人本就屁股不干净,这正好更是给了机会。本来或许还要鸡蛋里挑骨头,现在发现这根本就是个臭鸡蛋,所以砸了扔了也就顺理成章了。 “本王要你置身事外,便是因为这是一场无法躲避的暴风骤雨,而林伯年摊上了这件事,便已无可幸免。倘若能祸不及林家,便已经是万幸了。你此刻执意要搅合进去,只可能成为牺牲品,把自己搭进去也是有可能的。莫指望着方敦孺严正肃会网开一面,他们现在已经骑在了惊马背上,根本没法回头。面前的一切都要被踩在马蹄下。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别无选择。” 顿了顿,郭冰放低声音续道:“本王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半个月前,辽人使者来到汴梁,递交了一份辽国新皇耶律宗元的国书。说是国书,其实便是一份最后通牒。辽人威胁要撕毁燕云之盟,除非我大周同意增加岁币,从三十万两增加到一百万两。并且允许辽人在燕云十六州边境城池自由出入贸易,不课税费。要求我大周放开铁制兵器农具的贸易限制等等。皇上很是愤怒,认为这是对我大周的极不尊重,决意否决辽人的要求。但这一否决,便意味着边镇战事将起。皇上要求杨俊准备应战,杨俊去了一趟边镇巡视,数日前回到京城,第一件事便是要银子。他说,起码要拨款三百万两银子,改善边镇兵马的兵器盔甲和工事,且要朝廷另外做好安置战乱百姓的善后事宜。否则,这场仗必败无疑。可是朝廷哪里还有银子?国库空虚,日常用度都捉襟见肘,更别提拨款三百万,还要起码准备两百万两安置难民。但不这么做的话,便只能答应辽人的条件。嘿嘿,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你说皇上能不下定决心进行变革么?都被辽人骑在脖子上拉屎了。我大周何曾受过这样的窝囊气?皇上最要面子的人,他是要成为千古一帝的人,能受得了么?” 林觉微微点头,今日所闻让林觉长进了不少。大局将变,或许是百年来最大之变数。风云涤荡,雷霆将至,一切都在酝酿着一场大爆发。相较而言,个人的命运确实微不足道。严正肃和方先生正是这场变局的参与者。正如郭冰所言,他们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只能纵马驰骋。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他们也只能跳下去。而三司衙门的林伯年不过是马蹄前方的一棵小树罢了,注定被践踏而过。 不过,林觉也从郭冰的话语中嗅到了一丝希望。他似乎抓到了一些关键的东西,而这可能是营救林伯年的关键。只是他此刻无暇细想,需要回头仔细的斟酌方可决定。 “多谢岳父大人的一番分析,叫小婿有茅塞顿开之感。不过,小婿还有一个疑问,想请岳父大人解惑。”林觉沉声道。 “说便是,还有什么疑惑?”郭冰见林觉态度转变,心中也松了口气。林觉倘若能想通了,不去趟这趟浑水最好,不然自己怕是不可避免的要参与进去。毕竟他是自己的女婿,为了采薇,也不能不管林觉。但倘若此事祸及王府,那也只能放弃林觉了。 “岳父大人,我不明白的是……吴春来将他掌握的我二伯的罪证公布出来,这岂非是助了严副相和方先生的一臂之力?是不是可以说,吕中天和吴春来竟是支持变革的么?倘若他们也是支持变革的,他们的威望足够推行变革,有为何要请严大人和我的老师来京城进行变革之事?倘若他们是反对的,又为何公布证据,助严大人和方先生扳倒三司衙门立威?我有些疑惑。”林觉问道。 “呵呵呵,本王就知道你要问。嘿嘿,这便是吕中天和吴春来的高明之处。他们支持变法?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为何他们会反对,倒也不必跟你细说。简单来说,你掌大权,住高屋,锦衣玉食的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有人来打搅你,和你分权,断了你财路,你会愿意么?变革若成,严正肃方敦孺将名垂千古,那吕中天这个宰相呢?岂非被衬托的一文不值了?但是他们的精明之处便在于他们懂得揣摩圣上的心思,他们知道现在圣上正在兴头上,此时反对便是自讨没趣,反而会自受其害。故而他们会行阳奉阴违之策。表面上不反对,背地里是一定会捣鬼的。” “……吴春来此举看似是帮了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大忙,但背地里必是有他的计划的。要知道,严正肃和方敦孺现在做的事情可是一柄双刃剑。立威固然是立威了,可也招致了大量的不满。可以说,一旦变革开始,朝中势力会迅速分化。以前有些小小的芥蒂的都会抛开,朝中最终只有两派,一派是支持,一派便是反对。我敢断言,朝臣反对的必是多于支持的,还是那个道理,他们岂肯放弃既得之利?既然阻止不了,何妨闹得大些,闹得人神共愤。从而可以觅得机会。只要严正肃和方敦孺有一丝的谬误之处,必是被群起而攻之。你可以理解为这是帮忙,也可以理解为,吕中天和吴春来这是要将严正肃和方敦孺架在火上烤起来。不烤的外焦里嫩是不肯罢休的。当然了,这是我个人一家之言,实际上吕中天和吴春来的想法或许更为的深邃,真正的想法恐只有他们本人心里知晓了。” 第五五八章 副相 从王府回来后,林觉连屋子都没回,便一头扎进了书房之中。郭采薇闻讯前来询问,林觉告知郭采薇自己需要在书房里静一静想一些问题,所以不要让人来打搅他。 郭采薇和绿舞都很奇怪,郭采薇猜测是不是林觉在王府中受了什么气,或者是跟父兄闹翻了脸,毕竟郭采薇知道自己的父兄打的什么主意,有极大的可能是不肯为林家的事趟这趟浑水的。 所以,郭采薇特意派人去王府询问原委,然而得到的答复是,林觉来时跟父兄谈的挺好的,三人在前厅中谈了足足一个时辰,临走时林觉还脸上带着笑意的。期间也并没有什么吵闹不快,只是大了几句嗓门而已。之后王爷和小王爷的心情也很好,不像是闹了矛盾的样子。 郭采薇和绿舞更是有些糊涂,想了想都认为定是林觉忧心于林伯年之事,故而想单独的呆一会,醒醒脑子。于是便吩咐人不得打搅林觉,耐心的等候林觉出来再询问真正的原委。 然而,这一等便从上午等到了晚上,林觉整整一天都闷在书房里没有出来,这让郭采薇和绿舞终究开始担忧了起来。郭采薇和绿舞中间去偷偷的瞧了瞧,只见林觉坐在书房的大椅上一动也不动,恍若老僧入定一般。倘若不是他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的敲打着,整个人跟个泥塑菩萨了一般。桌上,送进去的果品点心一动没动,只茶水喝了不少而已。 绿舞担心的要命,低声絮叨着‘公子昨晚彻夜未眠。今日一天未食。这般伤神伤身可如何是好。该进去劝劝。’之类的话。郭采薇也皱眉不已,但她终究有定性些,她知道林觉必是在深入的思索一些事情,脑子里容不得太多的打搅。故而郭采薇告诉绿舞,不要进去打搅为好。 天黑时分,书房里终于有了动静。林觉慢慢的拉开书房的门走到门廊下,深深的吸了口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公子,你可算出来了?急死我了。”门旁石阶上站起一个小小的身影来,快步迎了上来。 “咦?绿舞你怎么在这里?”林觉惊讶笑道。 “小夫人在这里等了您一下午了呢,怎么劝都不肯走。”伺候的丫鬟在旁轻声道。 林觉愣了愣,拉起绿舞的手道:“你在这里坐了一下午?那是为何?没别处可去么?这里有什么好瞧的,这书房院子里也没个景致。” 绿舞嗔道:“哪里是来看景?人家是担心你。你这一天坐在里边不吃不喝不动的,知道人家多担心么?不光是我,郡主姐姐都来了好多回了呢。” 林觉哈哈大笑,伸手搂住绿舞的身子揽在胸前,勾了勾她的鼻子笑道:“原来是担心我,我倒是会错了意了。怪我怪我,哈哈,我还以为你是喜欢看书房院子这光秃秃的地面呢。” 绿舞听出来林觉是在打趣自己,他根本就明白自己坐在这里的原因,只是拿自己取笑罢了。当下锤了林觉两下,嗔道:“饿了么?一天没吃东西,饭给你送进去你也不吃,这是想饿死自己么?” 林觉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笑道:“我可不能饿死,饿死了我这如花美眷岂非便宜别人了。” 绿舞跺脚道:“这是什么话?” 林觉忙笑道:“罢了罢了,说错话了。我现在是真的饿了,得弄些东西吃吃。我现在想吃糖饼儿,你做的糖饼儿,再来一碗小米粥,来几根腌菜瓜,那便更完美了。” 绿舞喜道:“我去做,只要你想吃就成。你去洗澡,然后去后园亭子里乘凉去。我一会便做好给你端去。对了,问问郡主姐姐吃不吃?我多做些。” 林觉笑道:“多做便是,她也爱吃呢。便听你的,我去洗澡去,今儿这一天,熬夜加奔波,全身都馊了。” 绿舞心情大好,喜滋滋的小跑着离去,林觉看着她的背影,笑容凝固了。还是绿舞活的单纯,心思都放在自己身上。有时候自己还觉得绿舞这样是太没了自我,但其实看得出绿舞是很开心很快乐的。能够这样单纯的思想和生活或许是一件好事,起码对自己而言,这是绝无可能得到的奢侈品。就像眼前的事情一样,自己要面临的是一个巨大的考验,而自己必须要渡过这个难关,或许受益匪浅。 …… 大内皇宫大庆门西首,大周最高政务机构政事堂便坐落于此。连绵的院落和房舍,占据了右掖门前方圆数里的区域。政事堂所属的大大小小的衙门三十余个,其中近一半都坐落在这里。 大周宰执们所在的公房在正中位置,政事堂五大房机构以及其他部门公房如群星拱月一般的将宰执公房拥在当中。确实,宰执公房拥有者巨大的行政权力,在这座大院之中的那几位宰执重臣可以左右大周的政策,决定万千人的生死。 但其实,和其余的机构院落相比,宰执公房所在的院落的规模并不大,而且也并不豪华。从政事堂那朱漆大门进去,经过两道高墙之间的大道走个四五十步,便可见到那宰执公房所在的院门的门楼。黑色的门楼也并不高大,铺着普通的黑色泥瓦。倘若没人告知你那是宰相执政们办公之所,你会以为那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农家院落罢了。 进了院门到院子里,里边也不是什么花团锦簇假山亭阁的景致,不过是个普通的院子罢了。长着几棵大树,角落里确实长着些花草,不过也并非精细照料修建造型的那种,而像是自己生长的那般杂乱无章。唯一可以算得上人工景致的便是门廊西边的几丛翠竹了。有了这丛翠竹,整个院子立刻便从一个普通的院落升格了几档,雅致了几分。 登堂入室,你会发现前宅这三间屋子是连通的,二三十张桌案摆在里边像是一座学堂一般。但坐在那些桌案后面的一些人可不是什么学子,他们都是经过科举的洗礼成功入仕的天之骄子。他们的身份是公房中负责各项事务的官员。虽然他们大多只是六七品的官职,但能坐在政事堂核心部门的公房内,拥有一张桌案,拥有一席之地,那已经是多少人所期待和仰望的了。 倘若你跟着一名怀抱卷宗的官吏继续往后走,你便会到达二进的院子里。那小院的景物要好的多,有花坛有鱼池,还有一些梅树桃树竹子等等。公房也分为数间,都是一些主事官员的公房。这些人基本上算是熬出头了。莫看他们看上去公房寒酸了些,但每一个出去都让人仰视。便是地方大员见到他们,怕也是要礼让三分。 再往后,便是三进的院落,那也是政事堂中主官办公的公房所在。三进的大院被分割为四个小院落。二进公房进去,直接抵达的院子有一间颇为宽敞的后厅,那其实是宰执们经常在此碰面,召集政事堂各机构官员在此聚集议事之处。东首那垂门通向另一间院落,有着两间独立的公房和小厅,门廊下一棵高大的桂花树。这里便是当朝宰相吕中天的单独的公房。而西首垂门通向的两处院落,靠近中间的是副相钱谦益的公房,而最西边的那间便是新任参知政事严正肃的公房。 日上三竿,严正肃正坐在公房宽大的桌案前喝茶。刚刚从崇政殿下朝归来,过一会他还要进宫面圣。这基本上是他这段时间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因为这段时间,他正和方敦孺秘密的进行着一些改革措施的起草工作。这些事情都是绝密的,一些改革的制度出.台之前,是绝对不能泄露消息的。而自己的公房其实并不是安全的所在,因为整个政事堂中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吕中天的眼睛和耳朵,他不能在这里进行制度的起草和讨论。所以,皇上郭冲特许他们可以在龙图阁中僻一间屋子进行此事,这样避免了外界的干扰,而且郭冲也可以随时掌握条款的内容,并且问询和得到解释。 自从来到京城任职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多。但严正肃认为,对于这件大事而言,哪怕是准备上一年的时间也是不为过的。严正肃本想着做更多的调研,更多的讨论和思考,才着手进行变法方向和条文的制定。并且希望在事前进行试行,根据推行的情形进行修改。但是,情势却并不允许他这么做了。大周财政的恶化,边镇形势的吃紧,皇上心焦如焚,已经将希望寄托在这次变革之上。皇上希望能立竿见影,很快便可以让朝廷的财政吃紧的状况好转起来,可以应付内外的各种挑战。这也给严正肃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不过,严正肃并不在意这些压力。他并没有什么畏难不满的情绪,相反,严正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活力十足。因为他终于可以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终于可以为大周朝的振兴做出贡献。终于可以将自己一直以来看不惯的,充斥诸多弊端的制度进行一次大推翻和调整,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报负,体现自己的价值了。同样的,他从方敦孺身上也看到了这一点。一个年近六十的人,夜以继日的做事,非但没有丝毫的疲惫和倦怠,反而一直精神奕奕干劲十足。严正肃知道,和自己想的一样,方敦孺也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 具体到变法这件事上,严正肃和方敦孺也私下里做了无数的沟通。他们都明白这件事绝非想像的那么容易。所以两个人确实做了一系列的谋划。包括造势和立威,包括应对一些人的反对和阻力。两人都认为,在这种时候,有时候谋划一些套路,使用一些心机是无伤大雅的。只要于变法大事有利,他们可以动用一切手段。这已经是严正肃和方敦儒达成的高度的共识。两人其实都明白,变法之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成了便国富民强,青史留名,失败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即便是为了个人的荣辱,他们也要全力而为。更遑论这关系的是大周的命运和国祚,更是需要全力以赴,不能回头。 第五五九章 相请 严正肃喝完了一杯茶,沉声喝道:“严宽,命人备车,我要进宫。” 严宽是严正肃的贴身家仆,严正肃自从出外做官之后,十几年时间,跟随在身边伺候的便是严宽,他也最是好用。很有眼力劲,又很勤快。 严宽从门外探出头来道:“大人,车马都备好了,随时可以走。” 严正肃笑道:“越来越有眼力劲了。整理东西,咱们这便走。这里越来越热了,宫里可还凉快些。” 严宽点头道:“是呢。东边那位和钱副相那儿都摆了冰块了,还有杂役打扇子。大人您不肯用冰块,也不肯使唤人,那可不就热么?” 严正肃笑道道:“你把你家大人当成跟他们一样的么?你家大人什么时候这般要人伺候过?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漏雨漏风的衙门也住过,洪水来时的堤坝帐篷也住过,在南方当县令的时候衙门倒了在破庙也住过,你家大人何时抱怨过一句?” 严宽笑道:“我可没把大人当成跟他们一样的人。我还不知道您么?最厌恶的便是这些奢靡之气。” “说的对,不枉跟我这么多年。你想想冰块冬天从河里凿上来,用车马运到地窖里棉被捂着,搬来搬去的又要挖深地窖,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只为了夏天舒爽一些?那些打扇子的杂役不是人?叫人家打扇子,自己的汗倒是没了,全跑到别人身上去了。这是咱们这些为官者该做的事么?几十个人伺候一个人,劳民伤财的,还谈什么节俭用度?一个个嘴上都能说,事实上却并不那么做。朝廷的银子就是这么一点点的没了的。”严正肃冷声道。 严宽吐吐舌头,笑道:“大人莫生气,可犯不着窝火,天这么热,着急上火可不成。” 严正肃笑道:“说的是,犯不上。拿了那些卷宗,咱们这便走。” 严宽应了,捧起桌上一叠卷宗文书包在包裹里,跨上肩头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大人,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您。” “什么事。”严正肃正从墙上往下取一只竹斗笠,那斗笠还是从杭州带来的,雨天防雨,夏天防晒。 “嗯。昨天您上朝的时候,咱们杭州府的那个林觉在宫门外的停车处找到了小人。他央求小人一件事情,说要小人跟大人您说一声,今日中午可否赏脸跟他吃顿饭。他说,就在前面相国寺北边的裕德楼。”严宽道。 “今日中午?你怎么不早说?”严正肃道。 严宽咂嘴道:“我这一忙,就给忘了。适才见大人拿斗笠,我才想起来。昨天他来见我的时候也是带着斗笠的。” 严正肃愣了愣,心里有些犯嘀咕。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林觉了,甚至林觉成亲的时候自己也没道贺。林觉授官的事情严正肃也听说了。但他都没有出面。一方面,自己确实很忙,另一方面也有些怕见林觉。说是怕,倒不如说是想躲着林觉。因为自己拿三司衙门开刀,涉及了林家家主林伯年。虽然是公事公办,但终究有些愧疚之意。同时严正肃也不希望见到林觉后林觉提出请求,自己当着林觉的面,拒绝的话还真的难以启齿。 严正肃承认,在这一点上自己心里是有愧疚的。当初林觉确实帮了自己大忙。剿海匪的事情若非林觉出谋划策,那件事是不可能成功的。剿海匪成功,也给了自己直接拜副相的资本,否则他从知府直接拜相,恐怕是要被人说话的。剿灭海匪可是一个很大的功劳。再者,在龟山岛山寨的事情上,自己愧对林觉的信任。林觉最终也还是原谅了自己。所以,在对三司衙门动手之后,严正肃确实不太能面对林觉。 林觉本来可以直接来见自己,但现在却通过他严宽来带话。这种态度耐人寻味。这看起来是一种尊敬,但又何尝不是一种疏远。而严正肃其实很清楚,林觉求见自己定然只为了一件事而来,那便是林伯年的事情而来。他选择在酒楼设宴,便也是利用私下的场合,突出的是私人的情谊,这是个聪明的选择。脱下官服,走出官衙,有时候事情会好办的多。 见是不见,严正肃很有些犹豫。倘若不去,那以后林觉便再也不会跟自己有任何的交往了。自从读到那篇《六国论》之后,严正肃认为林觉的见识比之朝着重臣都不知高了多少。而自己其实正需要林觉这样的人来帮着自己推行变法之事。新筹备的专司变法的衙门需要大批的青年才俊加入,光靠自己和方敦孺是绝对不成的,需要大批有激情有想法敢做事的官员来在大周各处推动。林觉是严正肃早已物色好的人选,没有谁比林觉更适合加入变法之事当中了。 倘若无视林觉,以林觉那种刚硬高傲的脾气,他必会拒绝。虽然少了一个林觉也未必事情不成,但多一个像林觉这样的人加入,于大事必然有益。更别说他还是梁王的女婿了,倘若梁王支持变法,那便多了一份力量。 但是,倘若去见的话,林觉必然是要为林伯年求情的,必然希望自己能网开一面,那该如何答复他?答应林觉徇私枉法,那是绝不可能的。这件事不是针对林伯年,而是要掀翻整个三司衙门,破而后立。同时也在朝中立威,为变法做铺垫。但不答应的话,自己去了又有何意义? 严正肃神色阴晴不定,竹斗笠一会挂在墙上,一会又取下来,折腾了好几次。 严宽看着奇怪,问道:“大人,林公子是咱们的熟人,他请大人赴宴,便给他个面子呗。大人不是很器重他么?都是熟的不能再熟的人,有什么干系?” 严正肃皱眉缓声道:“你懂什么?他是要为他林家家主求情呢,若是你,你该怎么办?去了答应他,我便是徇私枉法。不答应,便是得罪了他。所以才为难嘛。” 严宽咂嘴道:“也是,小的差点忘了这茬了。这事儿也是棘手。不过……以小人之见,大人也不能总躲着他啊。小人看那林公子是个明是非的人,倘若大人将事情解释清楚,他该会理解大人的。总比这么不见他,反而被他误会要强的多。不管怎样,话要说明白才好,不然岂非要误会一辈子的。” 严正肃愣了愣,点头道:“你说的对,想不到我还不如你有见识。总归是要面对的,不如将话说清楚。他若能理解我的苦衷便好,倘若真要是不理解,那也没法子。躲躲藏藏的也不是个事儿。那这样,现在已经是晌午了,我们不必进宫去了。一会儿你去一趟宫门口,请守门的侍卫送个信到龙图阁去,告诉方大人我今日不去宫里了,免得他等的急。” “好,小人这便去知会。”严宽放下肩头的包裹,快步出门而去。严正肃也将手中的竹斗笠重新挂在墙上,坐在桌案便怔怔的出神。 …… 汴河北街东巷的一条岔道上,裕德酒楼便坐落在一片绿树掩映之中。 在汴梁城中,最有名的酒楼无非是潘楼樊楼这些蜚声大周的大酒楼无疑。那里有四季常鲜的佳肴,有最为雅致的环境,有最好的服务,也有模样最美,歌声最甜的歌女。故而,樊楼潘楼的生意兴隆也在情理之中。 光顾樊楼潘楼这样的大酒楼的主顾中大多数都是那些衙内公子,富家少爷。因为那里是他们的天堂。他们可以尽情的消费,展示他们的财富和尊贵。他们也最爱那里那种富丽堂皇的风格,喜欢那种满桌佳肴美酒如流水的惬意。一句话,那里最合适‘装逼’。 还有一部分光顾的客人是一些外地慕名而来之人。到了京城不去潘楼樊楼吃几顿;不去几大瓦舍去逛一逛;不去大相国寺和太平兴国寺烧几炷香;不去汴河中荡几回舟;不去瞄几眼大内皇宫的辉煌气度。那还能叫来过京城么?回去后还如何跟人吹嘘起来? 普通百姓?那是绝对没有可能去这两大酒楼去消费一顿饭的。这一顿饭怕便要吃掉全家一年的花销。等闲几十两银子的酒席在两家酒楼中比比皆是。最次的也是十两银子的酒席。寻常百姓哪里消费的起。 然而,即便樊楼潘楼名气冲天响,天天热闹的跟过年似的,出入的锦衣公子富贵少爷们多如牛毛,京城中的大户富家你在两家酒楼几乎都能见个遍。但有一类人潘楼和樊楼中却永远见不到他们的身影。那便是大周朝廷中的最主流的一批高官和士大夫们。 不是这些人吃不起,事实上这一批人比之京城的暴发户们的财富也不遑多让。而是他们不屑于出入在潘楼和樊楼这种场合之中。在寻常人看来高不可攀的豪华大酒楼,在这群人眼里却是最没涵养和品味的所在。再者说了,官员出入于豪华大酒楼中,本就是忌讳的事情。再有钱的官员也不会如此招摇,那不是找死么?而且,潘楼和樊楼那样的地方引人注目,根本就不是谈事的地方。而这些官员们一旦下酒楼,那绝非是为了口腹之欲,都是为了谈事情,交流感情的。 故而,在杭州城中便有了一批名声不响,位置僻静,但却极为雅致的酒楼。裕德楼便是其中的一座。在裕德楼这样的酒楼之中,你同样可以吃到任何你想吃的东西,但更重要的是,它低调而且隐秘,完全保证你的隐私,你不必担心在这里被人打搅,也根本不必担心在这里会遇到什么尴尬的熟人。因为在这里,用餐的时间是错开的,甚至连进入酒楼的道路也是单独的,极大的保证了隐私。 这样的地方,其价格比之潘楼和樊楼高了不知数倍,而且只做熟客,绝不会接陌生人的酒席,以暴露这种酒楼的营业性质。说白了,这就是一种新型的高级会员制的场所,是那些高官们最安全的聚会之所。这种地方,除了京城,别的地方还真的没法开。因为只有京城中才会有这么多的高官扎堆,只有京城才会遍布耳目眼线,会让官员们小心翼翼。更重要的是,只有这些京城的官儿才会有这样的消费能力。他们愿意花大价钱在这里谈事,这比在衙门里,在自己的家里都安全的多。 第五六零章 会面 林觉便将今日约见严正肃的宴席设在了裕德楼东角的一间一尘不染的包厢之中。本来以林觉的身份他是没资格在裕德楼这样的地方设宴的,但好在他有梁王府这座靠山。凭借着小王爷郭昆的引荐,林觉顺利的成为裕德楼的会员之一。而这一座包厢加上今日的一桌酒席,林觉便付了五百两银子的定金。这要是传出去,怕是要在街上吓死一堆平头百姓。 包厢内,林觉负手站在长窗前看着下边的街巷路口。街巷中几名衣着普通的行人正缓缓行走,但那些正是裕德楼雇佣的人手。在进入裕德楼百步之内,你一定会被这些人严密监视。随时传递消息进来。而如果有人想冲入这里,他一定会扑个空,因为消息会早一步的传递到这里,而客人会在很短时间内消失不见。 林觉今日选择在这样的地方跟严正肃见面,是因为他要跟严正肃开诚布公的谈一笔重要的交易。他要提出一个能打动严正肃的方案,以换取林伯年的赦免。所以,他既没去严正肃的家里拜访,也没去政事堂衙门里去拜见。他只是口头通过严宽做出了邀请。这么做当然是保证这次见面的安全性和隐秘性。因为林觉可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活着是严正肃这样的人。而这次见面谈话的内容也决不能为外人知晓。林觉甚至都没有告知方敦孺,因为他知道,方敦孺那里,自己突破不了。不是因为方敦孺比严正肃更顽固,而是方敦孺太过爱惜自己的羽毛,甚至有些矫枉过正。自己哪怕说的再有道理,他也一样会拒绝,因为他怕有人会有人说他偏袒自己,以权谋私。而严正肃便不会有这种问题,何况严正肃是唯一能够让方敦孺听从他的话的人。 林觉其实从晌午便来到了这里等候着。他一直注意着下边街巷中的动静,等待着严正肃的到来。但他其实并不敢肯定严正肃会不会来。林觉自己心里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倘若严正肃连见自己一面都不肯,那么从此以后,自己和严正肃之间那一丁点的交情也将烟消云散。也许外人得知林觉心中的想法的,会讥笑他居然和严正肃论交情。但林觉知道,自己是够格的。自己是够格和严正肃论交情的,严正肃若是不傻,他也应该明白这一点。倘若他不来,林觉会对他彻底的失望。 时近中午,阳光猛烈。街巷下方的青石道上反射着刺目的阳光,街上的行人也明显少了许多。林觉所在的包厢是二楼,但头顶上是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浓密的冠盖庇护,屋子里也放着冰盆降温,温度并不高。但即便如此,林觉的额头上还是渗出了细汗来。那不是因为炎热,而是因为心中的焦躁。到了这个时候,严正肃并未出现,那只能说明他是不会来了吧。那也就是说,严正肃已经根本无视自己的邀请,也无视自己这个人的存在了。 林觉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苦笑。他并不想动用备用的计划,为了救下林伯年,林觉确实做好了两手准备。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倘若严正肃方敦孺这边无路可走,那么林觉便要走另一条路。但如果到了那个地步的话,付出的代价会非常的大。或许要跟很多人反目,或许要被很多人唾骂。但是,那也只能去走。现在,救出林伯年已经成了林觉自我衡量的一个标准。自己能不能救出林伯年,关乎的不仅是林伯年的生死,也是林觉对自己能力的一种检验。 林觉沉吟之际,下方小巷中有了动静。几名酒楼的便衣伙计忽然不约而同的朝西边的巷口张望,然后又若无其事的各自散开。只这一个动作,林觉便知道有人来了。 果然,在浓密的树荫之间的缝隙里,林觉居高临下的看到从巷口走来的三四个人。他们都穿着寻常的衣物戴着斗笠遮着头脸。从林觉这个角度看并不能识别出他们的身份。不过很快,裕德楼精干的二掌柜现身包厢门口,拱手笑道:“林大人,您请的客人到了。酒菜可以上了。” …… 严正肃带着一股热风走进了包厢,黑瘦的面庞上带着微微的潮红,不知是因为心情的缘故还是因为外边天气太热之故。 林觉站在门前长鞠到地,笑道:“严大人,林觉有礼了。多谢严大人赏脸前来。我还以为您不会来了呢。” 严正肃拱手还礼,伸手将头上斗笠摘下递给站在身后的严宽,呵呵笑道:“老夫确实差点来不了,公事实在太过繁忙的紧。但你林觉相邀,老夫不来似乎不妥。毕竟你成亲时,老夫都没去道贺,这次来,也顺便补上贺礼。严宽,拿过来。” 严宽应了,从背着的包裹之中取出一只黑中带着墨绿之色的砚台来递给严正肃。严正肃伸手接过,递到林觉面前。 “这是……”林觉问道。 “老夫可没什么积蓄,也不像其他人随便便能拿出几百几千两贺礼来。想来想去,身边只有这块砚台,跟了我二十多年了,当年我去西北会友,友人送了一块砚台石。回来后便请人做成了一块砚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块石头价格不菲。老夫曾再去洮州欲向友人支付钱款,但我那位友人却已经病故了,再无机会感谢他了。这块砚台我用了二十多年,是我珍爱之物。拿来送给你当贺礼,应该是可以的。”严正肃抚须道。 林觉自然知道洮砚之贵重。洮砚乃天下四大名砚之一,其色碧绿,其质坚细,晶莹如玉,叩之如钟,储墨久而不干。乃是文人墨客极为珍爱的文房之宝,价值不菲。这一方砚台,价值千两纹银不在话下。更何况这砚台跟随了严正肃多年,并蕴藏了一段他的友情在其中,那便更是无价了。林觉岂肯收下这样一件宝物。 “不不不,在下绝不能收。君子不夺人所爱,这是大人心爱之物,我岂能收下?大人的心意到了,在下便很感激了。”林觉连连摆手道。 严正肃笑道:“你也莫想的太多,这不过是个文房之物罢了。跟寻常的砚台其实也没太多的区别,都是磨墨写字之用而已。世人眼中自然是价值不菲,但在我眼里,却也不过是普通一物。我送你也并非因为其价值,而是老夫希望你能用这枚砚台写出更多的如《六国论》那般的锦绣文章,那些精辟的见解罢了。你若不收,便是嫌弃老夫了。” 林觉摆手道:“大人的话在下记住了便是,但这砚台我是不能收的。大人能来道贺一声,便是天大的面子了。此物我决不能收。” 林觉坚决不收,严正肃却坚决要给,两人你推我让的闹来闹去,终于严正肃火了,嗔目道:“林觉,我送礼,你死活拒收?这不是不给我面子吗?必须收下,你若不收,我便将它丢到楼下去。摔个稀烂。” 林觉苦笑挠头,知道拗不过严正肃,这才叹道:“罢了,那我便收下,多谢大人了。我会好好保存这块砚台的。” “可不是让你收藏保存的,我是要你在里边磨墨写文章的,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供着的。这二十年,我哪天不用它?明白么?”严正肃瞪眼道。 林觉苦笑看着那枚砚台,难怪一眼看上去是墨绿色的,原来上面全是墨汁的污垢。要知道洮砚的颜色可是新绿之色,碧莹如洗,可见在严正肃眼里,这确实只是一枚砚台而已。 “好好好,我知道了,知道了。快请坐,喝杯茶水解解渴。酒菜很快便上来了。”林觉笑道。伸手将那块砚台捧起,珍而重之的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你还别说,老夫还真的渴了。”严正肃这才脸上恢复笑容,走到雕花大椅之旁坐下。林觉亲自上手,替他斟了一杯茶水。 “大人是一个人来的么?适才我好像看到有人跟着大人一起来的。出了严管家,好像还有其他人呢,要不要一起请来坐?”林觉笑问道。 严正肃端起茶盅愣了愣,旋即摆手笑道:“不用不用,没有其他人,那是我的两名随从,一会儿严宽会安排他们的,今日就我一人前来。” 林觉哦了一声,回身在严正肃身边坐下。不多时,酒菜摆上,十几道菜摆了满满一桌,不过却不是什么珍馐佳肴,只是一些寻常的菜式,荤菜不过蒸鱼烧鸡两样而已。 严正肃面带赞许之色。林觉心中微得,他可是花了心思的。他知道严正肃不喜奢靡浪费,最爱吃的还是家常菜式,所以并不以山珍海味上席。此刻看来,果然严正肃是满意的。但其实这一桌家常菜的价钱可是和一桌子山珍海味的价格是一样的。裕德楼可不管你点什么菜,总价就在那里,吃还是不吃,他们可不管。 酒水倒是很好的酒,严正肃喜欢好酒,林觉自然也考虑在内。今日喝的是汴梁本地的枣集古酿酒,相传这种酒可是从春秋战国之事便已有之,是先贤老子最爱喝的酒。贵自然是贵的吓人的,但林觉可不在乎这些。 第五六一章 正题 闲人屏退,包厢中只剩下林觉和严正肃两人。林觉笑眯眯的亲自把盏,替严正肃斟了一杯酒,然后才为自己斟了一杯,双手举起敬酒。 “严大人今日能赏脸,在下感激不尽。林觉知道严大人日理万机事务繁忙,本没有抱着大人能来的希望。但大人究竟还是来了,林觉深感荣幸。这里敬大人一杯酒,以谢大人。” 严正肃呵呵而笑,端起杯来隔空一举,仰脖子喝干。 林觉也咕咚喝干了第一杯酒,之后又将两只酒杯斟满,端起酒杯笑道:“这第二杯酒,在下敬严大人高升副相之位。虽然这祝贺来的迟了半年之久,已然有些失礼。但在下还是想敬这一杯。严大人这样的好官理应位居高位,那才能为大周百姓做更多的事情。林觉希望严大人在京城能大有作为,完成心中宏大的愿景,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 严正肃缓缓点头,举杯道:“倘若你只是祝贺我当了副相,这杯酒我是不喝的。对我而言官职大小并不足虑。不过你后面的几句我爱听,这杯酒我喝了。不仅祝老夫能大有作为,完成心愿,也祝你,祝天下有抱负之士都能有一番作为,不枉这人世一行。” 严正肃咕咚一口喝干,林觉也笑着一饮而尽。美酒甚烈,两杯酒下肚,喉舌胸腹之中犹如火烧一般,滚烫灼热。但酒意甚美,便从唇齿之间也溢出醇香之感,这种感觉很是奇妙。不过美酒虽好,连续两杯下肚,又是空腹饮酒,立刻便生出薰薰之感来。 林觉继续斟酒,两杯酒再次斟满。林觉举杯笑道:“严大人,这第三杯酒……” 严正肃微笑看着林觉,手指连杯子都没碰。 “林觉,这第三杯酒咱们待会再喝,老夫老了,跟你们年青人可比不了。你莫不是要将老夫灌醉不成?真要是灌醉了我,我便要回家睡觉去了。老夫喝多了便睡,可谈不成事儿了。” 林觉一愣,脸上微微泛红。他确实有这个打算,倒不是要将严正肃灌醉,而是要将他喝到薰薰之事才谈事。否则以严正肃平素的冷静,事情谈成的几率不大。但倘若能喝到薰薰之时,或许事情会好办一些。每个人喝了酒之前和之后都几乎是迥异的两人,比如严正肃。林觉见过他和方敦孺酒到半酣时的样子,话特别多,人也特别容易激动,这正是林觉希望的状态。不过此刻被严正肃点破,林觉却也没办法了。 “严大人,林觉可不敢灌醉您,您的酒量比我要大的多。灌醉了你,我岂非也烂醉如泥了。不过既然大人发话,便听大人的就是。吃菜,吃菜,先压压酒再说。”林觉殷勤招呼着。 严正肃也没有动筷子,只是那么若有所思高深莫测的笑着看着林觉。林觉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笑道:“严大人,您怎么了?” 严正肃微笑道:“林觉啊,你今日邀我来此,必是有事情要跟我说吧。你知道我很忙,必不会为了吃一顿饭,说几句客套话便邀请我前来。你要说这些话大可直接去我的官署去说,要见我也大可去我的公房去见我,但你却特地让严宽带话给我。老夫想,你必是有什么事情要私下里跟我说,所以老夫再忙也还是来了。你有什么话便直说,不要弄这些客套。” 林觉咂嘴点头,严正肃的脾气就是这样,单刀直入不喜废话。大家都是聪明人,对有些事也心照不宣,所以也没什么好矫情的。 “严大人,既然如此,在下便不绕弯子了。在下请大人来此,确实是有事情要说。这件事不便在大人公房衙署之中说,所以便只能请严管家带话了。” 严正肃点头笑道:“不便在公房衙署之中说的事情么?那老夫来猜一猜。唔……是你授官之事?不对不对,那件事你不会来求我,因为你根本不必求我。你有梁王这个岳丈在身后,求他比求我要管用的多。再说了,老夫知道你不是一个肯为自己钻营之人,自始至终你都没这么做过,此刻自然也不会这么做。那么,除了此事之外,怕便只有一件事了。这件事你必须要找我讨个说法,恩……定是此事了。你是来求我放过你二伯林伯年的是么?” 严正肃说话很有技巧,假借猜测之机,将林觉授官的事情封死了。以防林觉提出此事来。之后才点出今日的正题,那便是告诉林觉,我知道你今日的意图,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林觉并不觉得惊讶,自己的意图并不难猜。而且严正肃今日能来赴宴,这说明此事是有转机的。倘若事情毫无回寰余地,严正肃今日应该不会前来才是。所以,林觉是抱着一丝希望的。 “林觉知道瞒不过大人的。大人说的对,今日请严大人来此,确实是为了我二伯的事情而来。”林觉坦然承认。 “嗯,果然如此。你说说吧,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严正肃点头道。 林觉沉吟片刻道:“严大人,在下是个什么样的人,相信严大人也是有所了解的。我林觉自问行的正坐的直,从未做过什么蝇营狗苟之事。和大人结识以来,林觉自问也没因为跟大人熟识便烦扰过大人吧。” 严正肃点头道:“自然没有,你倒是帮过我不少忙,剿匪之事你出了大力,老夫是感激你的。但你从未在我面前提及此事,也未因此而倨傲。你年纪轻轻,能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这也是老夫欣赏你的原因之一,而绝非仅仅是你的才学和胆魄。老夫认为,才学和胆识是一方面,行事知道方寸也是极为重要的,否则便会抵消了才学和胆识,惹人生厌了。很多人不懂这一点,所以往往不知进退,惹来非议。” 林觉笑道:“看来大人对我的评价还是挺高的。林觉不甚荣幸。” 严正肃道:“那也不必过谦,你确实值得夸奖。敦孺兄多么挑剔的人,能收你为弟子,便知道你的品行才学是一等一的。你也证明了他没看走眼。” 林觉拱手道谢,笑道:“大人这番夸赞,林觉其实受之有愧。林觉之所以如此,是深知每个人都有其行事的标准和底线,不能去触碰这个底线,否则便是强人所难,必是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保持对他人的尊重,才会赢得他人对你的尊重。” “说得好。人和人之间就该如此,可惜很多人活了一大把年纪也未必会懂。”严正肃赞道。 林觉笑道:“大人且听我说完。林觉的处世之道还有一点,那便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简单来说,我不去碰你的底线,你也不要来碰我的底线。否则我便跟你没完。而我的底线之一便是林家的安危。倘若林家上下数百口人中的任何一人的安危受到了威胁,林觉是一定会出面维护的,不管触碰这个底线的是什么人,林觉也不会坐视不管。” 严正肃脸上笑容消失,露出肃杀之气来。沉声喝道:“什么意思?你是说,林伯年的事情触碰了你的底线?所以你必要维护?这便是你对这件事的态度么?” 林觉静静道:“正是,严大人理解的没错。二伯是我林家家主,此次被严大人和方先生查处下狱,此事干系到我林家的存亡,林觉不能坐视。林觉是林家之人,决不能不管。” 严正肃森然道:“林觉,你是明理之人,不能犯糊涂。你要明白一个最基本的道理。林伯年是犯了国法,做了国法难容之事。你林家和大周比起来,算得了什么?你也是读圣贤书的人,也是知道大义之人,怎能说出这等话来?” 林觉微笑道:“严大人,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做不到。二伯虽然犯了错,但他的部分罪过是为林家家族所犯下的,也可说是为了林家所为之。身为林家一员,林觉岂能无视?况且,犯国法的人多了,我二伯也并非是唯一一个。倘若天下犯了国法之人统统被下狱查办,那我也不说什么。偏偏是我林家家主,那便是不公。国法既然不公,那还说什么?” “你!混账,你这是强词夺理。你怎能说出这种话来?老夫今日前来,本想着跟你解释清楚此事的,以为你必是能给予谅解的。没想到你竟然说出这些话来?看来你根本就不是个可以晓以大义的人,你跟其他人一样,心里只想着自己,只想着你们林家罢了。看来我这一趟是白来了。”严正肃怒容喝道。 林觉静静的道:“严大人,大义和小节并不相悖。我并不以为我想要为二伯开脱,便是失了大义。古人云齐家治国平天下。家人的生死都不顾,还妄谈什么大义?林觉平生最看不起的便是那些自诩大义灭亲之人。连你身边的亲近的人都能舍弃,只为了自己所谓的大义便可六亲不认,这种人我林觉是做不成的,也是看不起的。” “呵呵呵,老夫算是明白了,你今日倒是来训诫老夫了。要不要将你的老师也叫来,我们两个一起听你训诫?你是不是觉得老夫和你的老师方敦孺都是你看不起的这种人?”严正肃气极反笑,居然没有任何征兆的端起酒杯猛灌一口,然后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林觉躬身道:“林觉岂敢诋毁严大人和先生,林觉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罢了。严大人和方先生都是林觉尊敬的人,林觉一辈子难望项背。林觉也自理解两位长辈的苦衷。” “苦衷?呵呵呵,你倒是说说我们有什么苦衷?”严正肃脸色通红,不知是咳嗽所致还是酒气上涌。 第五六二章 师威 “严大人,在下完全理解你们的想法和作为。我知道你们想对朝政进行一番变革,让我大周摆脱今日之困境。在此之前,你们需要立威,需要对三司衙门动手。你们并不是针对我二伯,我二伯所犯罪行也是咎由自取罢了。所以,我很理解你们。”林觉正色道。 严正肃冷笑道:“既然你知道我们的苦衷,适才那番话又是何意?你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么?” 林觉摇头道:“这并不矛盾。我的意思是,你们做的没错,但达到目的也许有更好的办法。譬如,即便我二伯被定罪问斩,或者流放千里之外,那也并不足让你们达到立威的目的。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三司使张钧并未到案。御史台也没能得到圣上的许可拿他下狱。你们只抓了三名副使罢了。” “你……你怎知道此事?”严正肃惊讶道。 林觉不答,严正肃忽然大笑道:“是了,倒是忘了你有个泰山老丈人是当朝王爷了,什么事打探不出来?呵呵,你说的没错,确实有人为张钧庇护,皇上也确实没同意拿下张钧,但那又怎样?迟早他会到案。他和林伯年勾结,将漕运交给你林家经营,收取贿赂瓜分漕运银子的罪行一旦审出,他便脱不了干系。到时候谁也别想保住他。杨俊也不行。皇上更不会再包庇他。走着瞧便是。” 严正肃一激动之下居然透露了一个秘密,透露出了是枢密使杨俊保着张钧的事实来。 林觉摇头叹息道:“大人看来掌握他的罪证很有限啊,只能以漕运这桩罪状来拉他下马了。可惜的是,即便是这个罪名也未必会成功。” “此话怎讲?”严正肃皱眉问道。 林觉轻声问道:“我想问一下大人,我二伯倘若所有的罪名成立,他该受到何种处罚?” 严正肃愣了愣,终于咬牙道:“怕是无幸。” 林觉点头道:“跟我想的一样,死路一条。倘若我二伯供出和枢密使张钧之间的交易,朝廷会如何处置我林家?” 严正肃皱眉道:“怕是要抄没你林家十多年经营漕运所得的银子。” 林觉叹道:“这就是了。那么我问问严大人,既然我二伯明知自己是死路一条,他又怎肯供出这件事来牵连林家。不瞒大人说,我林家这么多年来便是靠着漕运才发家的。十年漕运的银子罚没,我林家便倾家荡产了。我二伯会这么做么?” “……你……什么意思?”严正肃皱眉喝道。 林觉沉声道:“我的意思是,我二伯会死活不招。反正是个死,何必牵连林家?他不召,你们便无法给张钧定罪,无法拿他下狱。最终不过是一些渎职的小罪名罢了,那可无伤其毫毛。你们轰轰烈烈的一番作为,最终只弄倒了几个小喽啰,这可不是立威,反而暴露了你们的无力。这怕不是严大人和先生所想要的吧。” 严正肃睁大眼睛怔怔的看着林觉,林觉说的一点没错,对于张钧的罪证,确实现在很缺。三名副使干了不少事情也都有证据可循,偏偏明知道和张钧有关,但张钧就是没留下丝毫的把柄。查来查去也没有张钧直接参与的证据。现在唯一有证据可循的便是和林家漕运的勾当,据说有一份分成的协议。只要林伯年招供了此事,并且拿出分成的协议出来,张钧便栽定了。张钧不倒,三司衙门的案子便没有一个圆满的结果。不铲了三司衙门,怎能为下一步的变法铺好道路?更莫谈什么立威于朝廷了,只能换来一片嘲讽讥笑罢了。 那么林觉说这话,难道是说……林伯年死活不会招供? “严大人,我不想惹你生气,不过我还是要把话说清楚。我二伯不会招供的,一定不会招供。我把话放在这里,不信你们试试。别说是我二伯这样的人,随便换一个街上的市井汉子,杀猪屠狗之人,明知自己死路一条,还怎肯牵连家里?此乃人之常情。更可况……我已经跟二伯见过面,跟他分析了这些情形。我不发话,二伯不会说出半个字,不信你们试试。”林觉静静说道。 严正肃豁然惊醒,难怪昨日和方敦孺见面的时候谈及了初步提审林伯年的情形。方敦孺说,林伯年嘴巴上了锁,一言不发。提审半个时辰只说了一句话:你们查出来拿证据给我,我便招认。其他的不要问。态度强硬之极。现在看来,这恐怕和林觉去见了林伯年有关。 “林觉,你好大胆子,你胆敢干涉此案?你可知道你的行为是何等恶劣么?我可以据此拿你,对你严惩。”严正肃厉声喝道。 林觉摊手道:“严大人,你可以拿我下狱,甚至连我也一起砍了,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我无所谓。我并不想惹你们生气,只是你们要杀我林家人,我不得不出手。我之前已经说了我的底线,严大人,你这次真的踩到我的底线了。我要救二伯,所以我不得不做一些事情。” “混账!混账。敦孺兄,你还不出来,这便是你的好弟子,居然跟我们对着干。咱们都看错他了。”严正肃伸手拍着桌子,震的杯盘咣咣作响。 林觉惊愕一愣,就听门口有人咳嗽一声,包厢门被人‘哐当’推开。门口站着一人,脸色铁青,面带愤怒,不是方敦孺还是何人? 林觉吓了一跳,瞬间便明白了过来。适才严正肃来时,自己便看到了有三四个人一同前往。之前自己还询问了一句,但严正肃推说是同行仆从。但其实方敦孺跟着一起来了,只不过他没进门来,似乎在门外听着自己和严正肃的谈话。林觉心中不免对严正肃生出不满,自己请的是他,并没有邀请方敦孺,他却将方敦孺带来,且让他在外边偷听。此举可真是有失身份,有失礼节。 “先生!您怎么来了?”林觉忙快步上前行礼道。 “哼,我不能来么?我若不来,怎知你的本性?若非我亲耳听闻,简直不敢相信我的学生竟然会说出适才那些话来。惭愧,惭愧之极,我愧为人师啊。”方敦孺长叹连声,恼怒不已。 林觉忙道:“先生这么说,教学生如何自处?学生只是……” “罢了,你也不要叫我先生了,我方敦孺育人无方,没有你这么个好学生。你适才那些话,我都听到了。从今日起,我便没有你这个学生了。你我从此再无干系了。”方敦孺拂袖道。 “什么?”林觉头有些晕,眼前有些黑,他万万没想到方敦孺居然说出这种话来,惊的他双目圆睁,不知所措。 严正肃显然也没意识到事情忽然到了这一步,忙起身道:“敦孺兄,为何说这种话?林觉言行有亏,教训开导便是,作甚要逐他出师门?这可不是小事,你这么做,叫林觉今后如何立足?况且,他也就是眼下的事情乱了方寸而已,怎可便说这种话?” 方敦孺怒道:“正肃老弟,你之前不也听到了么?这逆子居然要挟起我们来了,还能轻饶?你适才不也被气的拍桌子么?” 严正肃上前拉着方敦孺道:“我那是要你来训斥一番,可不是要断你师徒的关系的。不要冲动,来,坐下喝口茶消消气。早知如此,我便不该答应你跟着一起来。林觉只是请我来赴宴,可没请你。你非要来,我也没好拒绝。你们倘若师徒反目,岂非是我的过错?那叫我以后还如何和你相处?林觉,还愣着作甚?还不沏茶给你先生吃?” 林觉闻言忙连声应了,拿了茶盅来给严正肃沏茶。沏茶是手都是抖抖索索的,水都差点泼洒出来。林觉不能不慌张,在自己的心目中,方敦孺和师母就如同自己父母般的存在,上一世最多慰藉的便是在他们夫妇的关爱。所以这一世重生之后,林觉便首先去找到方敦孺再续前缘,还想着这一世好好的孝敬两位。那是林觉心中不可或缺的最真挚的情感。倘若自己被方敦孺逐出师门,那将是自己的失败,也必将痛苦之极。所以,林觉的心跳的厉害,从未有过如此慌张的感觉。 方敦孺和严正肃也看出林觉的情绪,方敦孺几句狠话发泄之后,心中也冷静了下来。自己这个学生可没给他丢过脸,不但孝顺尊敬自己,而且误打误撞救了爱女的命。更是名扬天下夺得科举状元,给自己带来无数的人前骄傲的资本。而自己其实也并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不过是有限的一些教导罢了。自己怎能轻易的便说出那种绝情的话来。 “哎!”方敦孺叹息着看了林觉一眼,端起茶盅来喝了口茶。适才站在门外听林觉和严正肃说话,也确实有些口渴了。 林觉心中稍安,肃立在旁不敢说话。方敦孺喝了几口茶,放下茶盅看着林觉道:“林觉,你可知道错了?你之前一番言论何其不敬?国法大义你都不放在眼里了?只为了你林家之事便可对抗国法大义?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你二伯林伯年的罪行难道不该受到惩罚?倘若国法当诛,难道他不该死么?你无非便是对我们不满,觉得我们无情无义,不肯看在你面子上替林伯年开脱。上一次你替林伯年来求情的时候,我便跟你明言了。我的眼里只有国法,并无私情。这不是对你如此,对你林家如此,便是我自己身边的人我也不会姑息。你说什么最看不起大义灭亲之人,那不就是说最瞧不起我么?你既对我这么看不起,又何必作我的弟子,呆在我的门下?索性离去好了,干什么要勉强自己?” 第五六三章 切中要害 (二合一)方敦孺一番连珠炮般的训斥,暴风骤雨般的诘问。林觉在旁低着头连称不敢,此刻倘若有半点悖逆之言,怕是方敦孺真的会将自己逐出师门了。待他发泄一番,情绪便会好些。 方敦孺一边怒斥,一边敲着桌子加强语气。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有这么愤怒过。林觉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很重,方敦孺视他如子。正因如此,才爱之深责之切。对于林觉之前一番强词夺理的言行,方敦孺不敢掉以轻心。因为他似乎想起了多年前那个逆徒的影子,当年那个逆徒也多次被自己发现思想不正,自己的当初便是太姑息了,结果养出了个白眼狼。所以他必须杜绝林觉此刻的想法。 “林觉,你给我听好了。无论你对林伯年说了什么,交代了什么。你都必须去劝说林伯年和我们合作。这是大义,不可违背。老夫不许你成为一个自私自利之徒,否则你便和大周其他官员那般,是我大周的蠹虫,是大周今日境况的祸首。老夫不管你怎么想,你倘若还认我方敦孺为师,便必须要遵照老夫的话去做。你可听明白了么?”方敦孺以一个最严厉的不可拒绝的命令结束了他的斥责,然后双目瞪视林觉,等待他的回答。 林觉站在那里,眉头紧锁默默无言。屋子一下子静了下来,风吹动窗棂外的布幔,发出噗噗之声。窗外梧桐树上鸣蝉之声嘶哑鸹噪,吵得人心烦意乱,一如此时屋中林觉的心情。按理说,林觉自然不能违背师命,但是遵照方敦孺的话去做,那便等于放弃了营救林伯年的机会,这是林觉不能接受的,也违背了他的底线。但倘若不答应,方敦孺定然极为愤怒。 “你还在犹豫什么?你竟不能痛痛快快的答应下来么?老夫适才所言都是白费是么?你竟连大义小节都不能区分,国法私利都不能取舍么?林觉,你太让老夫失望了。” 方敦孺痛心疾首,伸手拍打着桌案,脸上满是痛苦之色。林觉道德有亏,这是师长之责。才智再高,倘不能用于正途,不能晓以大义,将来也只能会更成为为祸人间的祸事。方敦孺岂愿自己最器重的学生变成这种人?所以他的强硬是为了醍醐灌顶般的纠正林觉的错误想法,可现在看来,似乎已经不能奏效了。 严正肃皱眉坐在那里,他理解老友此刻的心情,他绝不希望方敦孺和林觉决裂。林觉是个难得的人才,自己还想着要重用他。而且他还是方敦孺的爱徒,于公于私,决裂都不是最好的结果。他不希望从此让林觉走上自己的对立面,也不希望老友痛失爱徒承受痛苦。但他却无能为力。 “先生。”林觉哑声开口了。“学生理应遵照先生之言去办。然而……学生真的做不到。” “好。好。好。”方敦孺连说三声好,咬牙道:“我教出来的好学生,真是有血性,有脾气,有担当。方某无能,愧对先贤。师道尊严,荡然无存。既如此,我可当不得你的老师了。今日……” 林觉拱手打断方敦孺的绝情之言,高声道:“先生请听学生一言再做决定好么?给学生一个解释的机会。” “嘿嘿,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不用说了。”方敦孺冷笑道。 严正肃在旁忙道:“便听他说一说又当如何?敦孺兄,不要太性急。” 方敦孺闻言冷哼一声不语。严正肃向林觉沉声喝道:“林觉啊,你可气煞了你的先生了,你也气煞我了。你该明白此事的严重性了。莫怪本官没有提醒你,莫说是和你决裂,就算是众叛亲离又当如何?我大周面临的千古未有之变局,我和你的老师必须要全力以赴,不计其他。所以,有些事是绝对顾不得的。本官希望你想清楚。” 林觉拱手道:“先生,严大人。林觉从未认为你们做的事有什么不妥。林觉只是个普通人,格局不大,只看得到身边人的喜乐悲欢,只在乎身边人过得好不好。学生不能看着我林家亲人罹遭横祸而袖手旁观。林觉就是做不到而已。二伯确实有罪,就算被杀了也是罪有应得。但我想,倘有半分活命之机,我也不能放弃。这是我身为林家人的责任,是我林家祖训传下来的嘱托。凡我林家子弟,当竭力保护林家族人,福祸相依,永不抛弃。倘我轻易违背祖训,我又算什么人呢?跟违背先生的师训岂非是一样的为人所不齿?两者之间如何取舍?先生和严大人有以教我?” “强词夺理。祖训师训跟国法大义比起来都可抛弃。自古忠孝两难全,身为大周臣民,理当首遵国法,再论其他。国在,家便在。国无存,家安在?”方敦孺大声喝道。 林觉皱眉道:“然则,当初先生为何要辞官回杭州教书呢?先生难道不应该全力为国效力?怎么会因为政见不合便离开朝廷?” “你……混账东西。”方敦孺一时无言可对,只嗔目大骂。 严正肃也斥道:“无礼!怎可拿此事出来比较?” 林觉忙道:“先生息怒,学生不该如此。学生只是想说,有的时候做出的决定也是无奈之举,和对错无关。适才先生说,忠孝两难全,这确实是个大难题。取舍之间只有得失,并无对错。但先生和严大人有没有考虑过,倘若忠孝能两全,那又何必去取舍?倘若既可权大义,又可保小节。即可为国,又可为家,这样的事情该不该去坚持呢?” “什么?两全之法?”严正肃和方敦孺惊愕的看着林觉,异口同声的问道。 “先生,严大人。林觉可以说服二伯俯首认罪。不但可以认罪,还可以作为人证指证三司衙门中的其他人。譬如三司使张钧的罪行。譬如其他两名三司副使的一些并不为人知的罪行。林觉知道,你们能缉拿我二伯的证据都是吴春来上奏朝廷的。这足以说明你们其实掌握的证据并不充分。即便是吴春来,他提供的罪证也只是冰山一角罢了。而我,可以让二伯事无巨细的将所有他知道的三司衙门里的作奸犯科之事都揭发出来。这样,铁证如山,无人可以逃脱,也无人可以抵赖。也省的先生和严大人没日没夜的追查下去,最后还可能连该擒获的罪魁也无法拿下。先生和严大人以为如何?”林觉沉声道。 严正肃和方敦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之色。确实,此案虽然雷霆风动,闹得满城风雨朝野振动。但是,严正肃和方敦孺其实面临着巨大的压力。证据有限,最能定罪的其实只有林伯年一人。而三司使张钧,盐铁副使任道远,度支副使黄乾元他们的罪证并不齐全。偏偏很多线索都指向这三人,查证之中遭遇巨大阻力。黄乾元任道远虽也被拿入狱中,但他们的态度极为嚣张跋扈,能定他们罪的也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对付张钧便更难了,到现在为止,皇上都没准许他们拿下张钧,因为并无确凿证据指证。而且枢密使杨俊还在为张钧说话。事情其实很不顺利。 虽然方敦孺有绝对的信心和毅力去查个水落石出,但时间脱得越久,其实越对严正肃和方敦孺不利。倘若长时间不能找到有力的证据,那么便只能对黄乾元任道远轻判,对张钧怕也只是落个御下不力之过。虽可杀了林伯年,但总体的效果将大打折扣,也达不到立威的效果。 但如果按照林觉所言,林伯年肯开口指证他人,那么这一切将迎刃而解。林觉所言的冰山之一角的话更是让严正肃和方敦孺有了更大的期待。或许能一锤定音,雷霆风暴一般的解决这件案子。将三司衙门这一帮官员全部一锅端了,那震慑效果将非同一般。与此同时,为严正肃酝酿设立的新机构腾出财政大权,为变革打下坚实的基础。 “条件是什么?你自然是不肯轻易这么做的,否则你之前又何必说那些话?”严正肃压抑住心中的兴奋,沉声问道。 林觉尚未说话,方敦孺沉声喝道:“倘若你想以此来做交易,换取林伯年无罪,怕是不可能的。国法是不能用来做交易的。” 林觉皱眉道:“先生,这不是交易,这是戴罪立功。我也没认为此举会让我二伯免罪,我只是希望能免予死罪,留下一条性命而已。” “林觉,这就是交易,你拿林伯年本该招供的罪行来和我们做交易,你觉得这合适么?说的难听点,你这是胁迫我们。你也是朝廷官员,你这么做不觉得太不适合了么?你对得起朝廷么?”严正肃摇头叹息道。 林觉想了想道:“倘若严大人觉得有必要,我可以辞官不做。我以平民百姓的身份来提出这个条件,这可不亏于身份了吧。” “混账,走火入魔了,没救了。真的没救了。”方敦孺摇头叹息着。 严正肃皱眉道:“你真愿意牺牲这么大?甚至宁愿牺牲你的前程?” 林觉道:“我当然不愿,但如果先生和严大人觉得必要的话我也只能这么做,因为我要救人。” “你太倔强了。”严正肃叹息道。 “先生和严大人何尝不是如此?”林觉道。 严正肃和方敦孺对视一眼,满眼的无奈。确实,他们也何尝不是如此。 “林觉,这件事其实需要奏请圣上定夺,就算我们此刻答应了你,事后奏请圣上也未必会被批准。因为这招供指认的行为乃是林伯年必须要做的,他不能以此来要求朝廷做什么,否则朝廷的威严何在?”严正肃道。 林觉点头道:“我知道,我只希望先生和严大人能奏请圣上,考虑戴罪立功的举动。至于成不成,那是天意。这样吧,林觉还愿意提出一个条件。那便是,我林家愿奉出二百万两银子的家产给朝廷,作为附加的条件。听说朝廷不是正缺银子么?辽人无理,宠宠欲动。朝廷正缺银子备战,这二百万两银子算是我林家权忠君爱国大义之举。” “二百万两?”严正肃惊愕道。倘若按照林伯年的罪行,罚没过去十年漕运所获的银子,那也不过百万两银子罢了。林觉居然一下子提出了一倍的数目。 方敦孺皱眉道:“你林家有这么多银子?” 林觉摇头道:“没有。我林家哪来这么多的银子,需要变卖产业房产,东挪西凑。凑足这两百万两银子之后,我林家便一无所有了。” “这……你却还为何愿意这么做?那样的话,你们林家岂非要完了么?”方敦孺皱眉道。 林觉看着方敦孺道:“先生,我要救人。为此可以付出一切代价。我不会说什么钱财乃身外之物这种话,银子谁不喜欢?有人为了十两银子便会杀人,何况拿出两百万两银子倾家荡产来救一个人。学生适才已经说了,践行祖训,祸福与共。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亲友家人掉脑袋。我必须尽我一切能力去做。不但是我二伯我会如此,先生、师母、浣秋或是我身边我在意的任何一个人需要我这么做,我都会去这么做。仅此而已。虽然我林家会倾家荡产,但我们林家践行了祖训,保全了家人。对朝廷而言,我们林家也做了贡献,也戴罪立功,对先生和严大人的大事也有益处,这算不算是两全之策呢?” 方敦孺和严正肃怔怔的看着林觉,他们无话可说。林觉此举是不明智的,不符合当今大周人人利己的风气。但在林觉身边的人应该感到幸福。因为他们身边有一个人会不惜一切的保护他们,甚至可以辞官,可以倾家荡产。 方敦孺此刻也完全相信林觉会为自己这么做,为了浣秋和她的娘,林觉也会这么做。在此时此刻,方敦孺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羞愧感。因为他从未有过像林觉这般极端的对身边人的袒护。他方敦孺脑子里想的是,倘若家人犯法,他会毫不犹豫的去遵循国法大义灭亲。这固然是保全自己的德行,但是否是一种自私自利不负责任的表现?是否这便是正确的选择呢? 严正肃站起身来走到角落里,方敦孺也起身走过去,两人低着头轻声的交谈。 “敦孺兄,我看此事可行。既能取得证据,林家又肯出两百万两银子赎罪,这足以抵消林伯年的死罪。”严正肃道。 “成是成,但这么做是否开了个很快的先例?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这要是被人诟病我们为了银子可以枉顾国法,你我可要遭受言语的。”方敦孺道。 严正肃微笑道:“敦孺兄,你我的使命是变法强国,为此你我可不能计较名声得失。你我均知,变法之要在于增财强军。说句不得体的话,我倒是宁愿每一个犯了罪的官员都能这么豪爽的倾家荡产买命。那样反而可解朝廷燃眉之急。就怕这些人为了钱财连命都不要。敦孺兄,你爱惜名声,我严正肃可不怕。这件事我会扛下来,跟皇上上奏此事也由我去上奏,这样你便不用背负这个名誉了。” 方敦孺正色道:“这是什么话?要背一起背,老夫还会退缩不成?哎,没想到我们居然要跟林觉做下这场交易,这之后我还如何当面为师?惭愧之极。” 严正肃微笑道:“敦孺兄,不要纠结于这些事了。林觉是个有自己立场的人,不要试图改变他。强行教导,适得其反。不要老是将他当成是个少年,他已然成年了。就像你自己的孩子长大了,该放手便放手,管的越严,却未必如你的意。” 方敦孺皱眉道:“你说的固然在理,但此子已然有些走火入魔,我必不能容他这么滑落下去。有机会我要好好的跟他谈一谈。” 严正肃笑道:“机会多的是。咱们不是商定要将其调来新衙门么?届时日日可见面,你再调教便是。” 方敦孺点点头。两人转身回来,重新落座。林觉早已为方敦孺和严正肃斟满了酒,他自己也捧着一杯酒坐在那里等着。 “先生,严大人,酒已斟好,林觉先干为敬。先生和严大人若是商定同意了我的请求,便请喝了此杯。倘若不同意,可以倒了这杯酒。林觉不想先生和严大人觉得难以启齿,饮或不饮,便可知结果。不过在此之前,林觉必须要说一点。倘若我林家愿意倾家荡产的救人,我们绝不希望最后人财两空。严大人也莫要用皇上的旨意来搪塞。至于怎么说服皇上,那是严大人的事情。能否做到这一点,请严大人自行斟酌。我不希望龟山岛那件事重演,我不希望严大人再对我食言一次。” 林觉说完,一口喝干了自己的酒,亮了亮杯底,将酒杯放下,静静的坐在那里。 严正肃脸色冷峻的看着林觉,沉声道:“好,快人快语,我就喜欢这么直来直去说话的。我干了此杯,倘若我做不到让你二伯活命,我自请辞官便是。”严正肃也一扬脖子喝干了酒。 林觉心中安然,倘若严正肃以辞官为胁迫,那还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皇上可是仰仗着严正肃为他拯救危局呢。林觉的脸上不自觉的露出得意的表情,仿佛在说,我就知道你们会同意的。事实上林觉心里也确实很得意,今日的宴会得到了一个自己想要的结果,救出林伯年的目标应该可以实现了。任严正肃和方敦孺如何倔强和不近人情,他们终敌不过这两件优厚的条件。 事实上,严正肃和方敦孺这样的人弱点太明显,他们太执着于自己的报负,只要在这一点上下手,便有极大的可能戳中他们的弱点,让他们答应几乎不可能答应的事情。 方敦孺默默的喝下了酒,他看着林觉的笑容,心里别扭的很。 终于忍不住对着林觉道:“林觉,我想问一问,倘若今天你的条件我们绝不答应,你会如何?你既要救林伯年,却又没办法救,你会怎么办?” 林觉拱手道:“先生何必问这样的问题,先生和严大人不是已经同意了么?” 方敦孺摇头道:“老夫只是好奇,老夫现在越发的看不懂你。你似乎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就不怕今日无果?你必有其他的准备吧。” 林觉想了想道:“先生还是不要问为好,学生确有备用的营救办法,但先生绝不会想知道这个办法。” 方敦孺皱眉道:“便透露一丁点又当如何呢?” 林觉沉吟片刻,静静道:“好吧,我只说一句话:能救我二伯的绝非只有先生和严大人两人。朝中还有人能救人,万不得已我会去找他们谈一笔交易。” 严正肃和方敦孺神色大变,他们当然明白林觉的话中之意。朝中还有谁能救林伯年,能保下林伯年的无非就是那两个人罢了。而林觉会去跟谁做交易呢?答案呼之欲出。 “哼!”方敦孺掷杯于地,头也不回的摔门而去。今天的他实在是太受打击了。林觉今日的言行已经大大的超出自己的底线,他担心自己再留在这里,怕是要真的将林觉逐出门墙了。他需要去冷静冷静。 林觉叹了口气看着消失在门口的方敦孺的背影,喃喃道:“我说了你不会愿意听的,可是您老人家非要我说出来,我有什么办法呢?” 严正肃冷声道:“林觉,你或许智谋过人,但你若不走正途,同流合污,你便是自甘堕落。我也走了,三天后我给你答复。倘若事情顺利,三天后,我要看到林伯年的供状。” 严正肃离席走向门口,林觉拱手道:“严大人放心便是。严大人请提醒老师一句,现在我二伯性命攸关,有人会怕他开口而做出极端之事。所以请加派人手,单独看守,饭菜都要检查。倘我二伯出了不测,情形便将不堪。” 严正肃回头呵呵冷笑道:“你倒是操心的很,这些事倒要你来提醒。你是不是以为天下只有你最聪明?” 林觉一愣,严正肃转头阔步而去。 第五六十四章 千里赴京 六月十三午夜时分,汴河上一艘重楼大船从东角门进城,在满城星星点点的灯火之中抵达汴河中码头前靠岸。 船只靠岸,跳板搭上,一名身披黑色布披风的老者在众人的簇拥下缓步走下船来,来到了码头上。而前方,迎候而来的是十几名卫士簇拥着的一名青年公子。 这艘船便是林家的船,随船而至的老者便是林家上一任家主林伯庸。此次随着林伯庸来到京城的还有林家三房的几位公子。大房公子林颂林润,二房代行家主之务的大公子林昌,三房公子林全。除此之外,还有几位族中老者,还有林家管事黄长青,赵连城等一干人等一同前来。可以说,这一次,林家主要人物几乎尽数抵达京城了。 “侄儿林觉给大伯行礼。”岸上等候多时的林觉快步上前,向林伯庸长鞠到地高声行礼。 林伯庸脸上带着长途旅行之后的疲惫,但看到林觉后明显精神了许多,伸手拍着林觉的肩膀笑道:“不用多礼,让我瞧瞧咱们林家的状元郎。不错,不错,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成了状元郎入仕之后,整个人也变得沉稳了许多。” 林觉笑道:“大伯谬赞了。” 林伯庸抚须而笑,转身让开一旁,让林觉和前来的众公子心里。 林觉也微笑着和林润林颂林昌等人一一行礼问候,林觉岁数最小,自然要主动行礼。但此刻的林觉,早已非昔日的林觉。众公子还礼之时恭敬异常神色庄重,再也不敢有丝毫的造次。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林觉中了状元,也知道林觉成了梁王府的女婿,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三房的庶子了。 和林昌见礼的时候,林昌的眼睛红红的,嘴上都生着火泡,眉头紧皱,神色焦急。忍不住的向林觉发问:“林觉,家父现在的情形……” 林觉摆手打断道:“兄长,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咱们一会再说。” 林昌叹了口气点点头,林觉拍拍他的手臂以示安慰,转过头对林伯庸行礼道:“大伯和诸位兄长叔伯一路舟车劳顿,想来已经甚是疲惫了。侄儿已经准备了马车等候。本来咱们应该去二伯的府里,但此时此刻,二伯府里有些忙乱,也无人主事。故而侄儿自作主张,在我的宅子里安顿了住处,未知大伯可否怪罪。” 林伯庸点头道:“自然听你安排。此刻也不宜去伯年府里,怕是会招惹耳目。” 林觉点头,林伯庸果然还是老辣,知道此时此刻林家人不能大张旗鼓的聚集在林伯年家里,那会给人以一种蓄谋而为的错觉。 林觉微笑道:“那好,那便听我的安排,咱们这便回府。” 众人缓步离开码头来到汴河大街上,街边十几辆黑色的马车早已停在那里,拉车的都是一水的高头大马,肌肉雄健俊美。即便在场众人都见过世面,看到这些高头大马和崭新的马车,也自暗自赞叹。众人心里也都明白,这便是梁王府的派头。林觉和梁王之女成婚,自然也拥有这些气派的行头。 马车一路往北,沿着汴河北街飞驰,一炷香后,便抵达林觉的宅邸之前。当林家众人进入这座大宅之中时,才知道那马车的派头根本不足为奇,这座大宅子的气派才是真正的王府气派。虽然论大小,杭州林家大宅不亚于此处宅邸。但二者内部的装饰摆设,建筑和布局不可同日而语。而且,这里可是京城,寸土寸金之地,这一座大宅子单轮价格,怕是要比杭州林宅要贵上五六倍之多了。 前厅之前的院子里,十几名仆役提着灯笼在此迎候。小郡主郭采薇和绿舞在几名丫鬟的陪同下站在大厅前的石阶上等候。当看到林觉领着林伯庸等人前来时,小郡主忙快步走下石阶迎候上来,向林伯庸万福行礼。 “侄媳妇给大伯见礼问安。” 林伯庸忙躬身还礼道:“哎呀呀,可使不得。该是老朽向郡主行礼才是。郡主千金之体,怎可屈尊降贵,折煞老朽了。” 林伯庸倒也不是矫情,小郡主是亲王之女,身份尊贵。官员见了都要行礼,更遑论是平民百姓。林伯庸一介百姓,虽是林觉长辈,但礼节上先论国礼,再论家常,应该是他向小郡主行礼在先才是。小郡主先行礼,确实有些折煞他了。 林伯庸撩起袍子要给小郡主行礼,林觉忙一把拉住道:“大伯怎可如此?小郡主是您的侄媳妇,理当给您见礼。” 郭采薇笑道:“正是呢,采薇只是林家的媳妇儿,可不是什么郡主。大伯切莫如此。” 林伯庸这才作罢,笑道:“好好,郡主平易近人,下嫁我林家,我林家可是祖上积德了。” 郭采薇笑着点头称是,再和众公子见礼一番,之后便纷纷进入大厅之中就坐。 茶水沏上时,林盛也从家中赶到,他本也是要来迎接林家众人抵京的,但林觉不想因为他的行动而为人所察觉,从而被人知道林家众人抵京的消息,所以让他在府里等候通知。林伯庸等人抵达码头时,林觉便已经派人去通知他前来自己宅中来。 林盛一进门,朝林伯庸磕了头之后,便抱着林昌大哭了起来。 “大哥,爹爹他……可遭了罪了。呜呜呜。御史台大狱那儿还是人住的地方么?爹爹何曾受过这样的罪过啊。大哥,这可怎么才好啊。” 林昌闻言也是心中焦急,眼泪都下来了。这兄弟两虽然纨绔,但看得出来,对林伯年还是关心的。林伯年便是他们的靠山,平日里吃喝玩乐做什么荒唐事心里其实都是不怕的,因为有这个爹爹在后面给兄弟两擦屁股。银子没了伸手,惹了事爹爹会摆平。但现在,爹爹下了大狱,一下子头顶上的庇护没了,仿佛天塌了一般。 一干人等见他兄弟二人抱头痛哭,也自悱恻。虽然二伯林伯年跟林家后辈的交往不多,但是林伯年一直是林家人的骄傲。家中有他这个朝中高官,说话都有底气,身板子也挺直些。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林伯年便是林家的门面。所以,现在林伯年犯了事了,众人也都心下惶然,不知所措起来。 林伯庸也是老泪纵横,这里边和林伯年感情最深的便是他了。兄弟情深,数十年相互扶持依从,那可不是一般的感情。虽然去年林伯年给了林伯庸一次巨大的伤害,让林伯庸深感痛苦。但林伯庸这个人还是颇有些度量的,他绝不会因为那件事便一直记仇。况且林伯庸自省自己也确实在家主位置上犯了错误。特别是大儿子林柯的事情,更是让他备受打击和自责。所以,怨恨之心早已淡了下去。此刻他更关心的是林伯年的处境,那两兄弟抱头痛哭的时候,林伯庸也不免潸然泪下。 “二位兄长不要这样,大伯都被你们惹的伤心了。再说此刻也不是伤心痛哭的时候,现在是想办法救人的时候。”林觉开口提醒道。 林昌和林盛这才抹着泪恢复情绪,坐到一旁去。 林伯庸擦了眼角之泪,开口问道:“林觉,你派人送了信去,我也看到了。但具体事情并不甚了解。这件事只有你最了解,你给大伙儿说说前因后果,大伙儿心里也有个详细的判断,才好讨论决断。” 林觉拱手道:“大伯和诸位叔伯兄长要不要歇息一夜,咱们明日再谈?一路舟车劳顿,你们怕都是很疲乏了。一会儿吃些东西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我们再谈此事,大伯看如何?” 林伯庸摆手道:“不用了,我还撑得住。再说,这件事迫在眉睫。你信上不是说最多十日,倘无法营救,伯年便将定罪么?明日已经是第六天了,不能耽搁。” 林觉点点头道:“也好,那便按着大伯的意思。绿舞……着人送些茶点来,让大伯兄长们自行取用,不能饿着肚子硬扛着。” 绿舞忙应了,亲自去准备茶点。当下林觉缓缓开口,将林伯年的事情捡着重要的可说的部分都说了一遍。一些其他的缘由,包括林伯年逼着自己成婚,吴春来从中作梗这些事情林觉便略过不谈,这里人多口杂,这些事告知他们也无益,林觉打断私底下只跟林伯庸禀明便可。 林伯庸和众公子聚精会神的听着林觉的叙述,脸色也都越来越难看。林觉的信上写的内容虽然严重,但并没有告知他们林伯年的具体罪行。此刻当从林觉口中说出林伯年罪名一旦成立的话,便最少是个死罪,而且要罚没林家十年经营漕运所得是,众人都傻了眼。知道事情严重,但不知道严重到这种地步。 林觉说完之后,厅中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目光呆滞眉头紧锁,不知该如何是好。 林伯庸皱眉哑声开口道:“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严重,伯年糊涂啊,哎。这事儿也怪我,当初是我要伯年走一走门路,在漕运之事上为林家谋得运转之权。哎,我也是个老糊涂,若无当日,岂有今天?可以说,是我害了他啊。” 第五六五章 意见相左 林觉轻声道:“大伯,此事不能怪你,实际上二伯犯的事中,漕运之事还是小事,断不至于要送命。无非便是降职罚银罢了。真正严重的是职务上的事情,以及收取回扣好处,贪赃渎职之罪,这才是最严重的罪行。二伯确实不应该做出这些事来,这才是真正害了他的罪过。” 众人深以为然,这话虽然听着刺耳,但确实是实情。林伯年不该之处便在于他在三司衙门副使的职位上做了危害朝廷的事情,为自己谋求好处,从而成了一个渎职贪赃之官,这才是最大的把柄。至于为林家谋求漕运之事,实际上只能算是个不大的罪名。毕竟林家这么多年来,在漕运这件事上并没有出差错,而是每次都按时按量风雨无阻的完场漕运运输。唯一可被诟病的便是,虚拨了不少漕运运费,和张钧一起瓜分了。而这件事居然没有禀报林家,林家众人也是此刻才得知。 “林觉,事已至此,什么也不说了。现在得赶紧走门路才是。你在京中可想了什么办法?有哪些门路可走?”林伯庸问道。 林觉缓缓摇头,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三司衙门此次事情的性质,他很想告诉林伯庸这不是一次简简单单的弹劾和查出,而是一次严正肃和方敦孺为了变法而进行的一次重要的立威和铺垫。所以这比一般的案子更为棘手。但林觉知道,说这些是没有意义的,没几个人会明白这里边的弯弯绕。 见林觉摇头,林伯庸试探性的低声问道:“你岳丈梁王爷现在不是在京城么?你有没有……” 林觉缓缓摇头,低声道:“大伯,这件事梁王爷插不上手。这不能怪他,二伯的罪行太严重,梁王爷想出力也未必能出的上力。” 林伯庸微微点头,他明白林觉的话外之意。虽然林觉是梁王府的女婿,但梁王府可犯不着为了林家去惹一身骚。怕是因为林伯年的这件案子,林觉都要受梁王府的言语了。林觉不可能不去请梁王爷出面营救,怕是吃了闭门羹了。林觉虽娶了小郡主,但在梁王府中怕还是说话没什么份量的,这一点要给予充分的理解。毕竟是高攀了人家,想平起平坐是不可能的,更不可能为了林觉去惹上麻烦了。 “林觉兄弟,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一直在旁苦着脸的林昌忽然开口道。 林觉拱手道:“兄长有话便说就是,今日本就是集思广益,共同谋求救援之策的,每个人都应该畅所欲言。哪怕有一丝的可行,也会给我们启发。” 林昌点头道:“好,那我便直言了。我想问的是,你适才说了,这一次是严大人和方中丞弹劾的三司衙门,自然也包括了我爹爹在内。严大人倒也罢了,方中丞可是你的老师啊,他怎么能这么干?他不知道这么做会出人命的么?会毁了我林家的么?这个人怎么这般的六亲不认?再怎么着,我爹爹也是你的二伯啊,他怎么就能这么做呢?亏你还敬他如父,我看他根本没把你当人。” 林昌此言一出,顿时林颂林润等几名公子频频点头,这也是他们心中一直想说的话。在路上,众人便探讨过这个话题,他们本以为以林觉和方敦孺之间的师徒关系,方敦孺断不至于将事情做绝。但适才林觉一番叙述之中已经否定了这种可能,所以他们心里都很窝火。 林伯庸皱眉道:“林昌,你怎可这么说话?方先生是林觉的老师,你当着林觉的面说他的师长的不是,可是无礼。” 林昌红着眼道:“大伯,我说错了么?他既是林觉的老师,便该念及师徒之情。怎也要给个情面。现在居然要赶尽杀绝,这算什么?这种老师还敬他作甚?我是没见到他,倘若我见到此人,我要啐他一脸吐沫。” “住口!”林伯庸沉声喝道。林昌讪讪住了口,脸上满是愤怒,心中显然更是不忿。 林觉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林昌堂兄,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二伯出了这样大事,谁的心里也不好过。众人现在正在想办法救人,你发这样的牢骚是没用的。再说了,这件事你怎么也怪不到方先生头上去。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是二伯自己犯了国法,方先生是御史中丞,他的职责便是弹劾稽查渎职犯法的官员,他拿了二伯下狱,依法处置,这本就是他职责之内的事情。打个比方,你杀了人却要怪缉拿你的捕头,这岂非是强词夺理么?” 林昌叫道:“贪赃枉法的人多了去了,他为何不去拿别人开到?这大周朝廷上下哪一个是干净的?查起来个个都满身屎尿。我爹爹做的这些事也不比别人更厉害,为何便偏查他?” 林觉皱眉冷声喝道:“堂兄,你这话更是太没道理了。大周朝廷上下是否都是满身屎尿我不知道。即便如你所言,那又如何?难道别人犯法,我便要犯法?别人作恶,我便要作恶?这在道理上便已经讲不通了。二伯是读书人,读书人读圣贤书,讲修身自持,讲仁义道德。难道满朝皆黑,二伯便该放弃圣人之训么?倘有人杀人,你处其中便也要杀人?你杀了人,然后被人杀了,你便抱怨为何杀的是你而非他人?焉有是理?” 林昌瞪着充血的眼珠子看着林觉,却也无从反驳。情感上是情有可原,但道理上却是歪理。别人犯法自己便要犯法,犯了法被抓却来抱怨,那便毫无道理了。 林伯庸无言,说实话,他心里也是有些抱怨的。抱怨这位方敦孺不通人情。但人情这东西其实最靠不住,人家只是林觉的老师罢了,没有血脉联系,没有任何的利益纠葛,甚至都没来过林家,吃过林家的一口饭一口水,他凭什么要维护林伯年? “林觉说的对,林昌,你这是气话,不要说这些没道理的气话,于事无补。但是……话说……林觉,严大人和方先生那里,难道便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么?毕竟……毕竟能说上话的人不多,他们也是此案的经手之人。或许……可以问问。”林伯庸道。 林觉点头道:“大伯,我何尝没去问过,为此我和老师都红了脸,但你知道严大人和方先生是怎样的人。有些事是没法通融的。不但是我,便是再亲的人怕也无济于事。” 林伯庸喟然长叹道:“那可如何是好?这么说来这便救不成了?没路可走了么?老朽无能啊,眼睁睁的看着伯年丢了性命么?你们的祖父在世时说过,要我们兄弟和睦,祸福相依,挨打一起挨,享福一起享。但现在,我却束手无策。倘有可能,我甚至愿意代伯年去死。他还年轻啊,又身居高位,倒是我这个老朽,活着毫无益处。” 林伯庸说着,眼角竟又流出浑浊的老泪来。对于林伯年,他的感情还是真挚的。自己和这个弟弟的感情最好,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也并不能让林伯庸改变多少。 众人纷纷的安危林伯庸,但又说不出什么有营养的话来,无非便是‘保重身子’‘天无绝人之路,会有办法的。’之类的话。却毫无实质性的作用。 林觉待闹哄哄的劲过去之后,静静开口道:“大伯莫要伤悲,事实上林觉已经尽了自己的努力去营救二伯,而且……而且也有了一丝希望。” “哦?怎么说?快说来听听?”林伯庸惊愕抬头,看着林觉说道。众公子也都纷纷报之以期待的目光。 林觉吁了口气道:“是这样,我有个计划,也有可能能保全二伯的性命。但是……这个计划需要得到大伯和众叔伯兄长们的首肯,因为这是干系到林家上下每一个人的事情,林觉不敢擅专。” “快说啊,是什么办法?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什么可说的。”林伯庸忙道。 林觉不再隐瞒,当下将自己和严正肃方敦孺在裕德楼中达成的共识和盘托出。他的话说完之后,再看大厅之中气氛陡变,人人面色惊愕,张着嘴巴呆呆的看着林觉。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一个计划。 “我反对!”林觉话音刚落,林颂便站起身来涨红了脸高声道:“这办法决计不成?二百万两纹银?开什么玩笑?我林家砸锅卖铁全卖了,也未必有这么多银子?这么做之后,林家上下以后喝西北风么?几百口子人以后都外边要饭去么?为了一个人害了整个林家,这怎么可能?我坚决反对。” “就是,林家这么一来不全毁了么?今后大伙儿靠什么过活?林家上下靠什么吃饭?两百万两银子买一条性命,这命也忒值钱了。倘若是我,我宁愿被砍头,也不能害了全家。”林全跟着附和道。 “我也反对,此策决计不成。二伯的命固然要救,但全家的命便不是命么?” “反对!” “反对!” 几位公子几乎态度一致的出言反对。林昌和林盛兄弟两涨红了脸,虽然心中愤怒,但其实也明白,这么一来,林家整个全毁了。他们不能责怪别人的无情,因为这代价太大了。 第五六六章 抉择 (二合一) 林伯庸皱着眉头沉吟不语。他也没想到要花这么大的代价。二百万两银子,林家全部家当全卖了,倒也是能凑得起的。但是之后呢?林家还是林家么?虽然兄弟情深,但这干系到林家存亡的关头,他也不免犹豫。 “诸位兄长稍安勿躁。此事并未成定局。不过是提出来让大伙儿商议定夺罢了。”林觉沉声道。 “不用商议了,这还有什么好商议的。这不是毁了我林家么?”林颂摆手叫道。 林全点头道:“就是,兄弟,你这回这计策怕是不成。” 林觉冷目扫视林全,沉声道:“大哥,你还是这么不长进。” 林全一愣,居然没有还嘴,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般蔫了下去。他在林觉的眼睛里看到了威胁。他现在特别怕林觉,他不敢再招惹林觉。 众人还在吵吵不停,林觉抓住茶盅在桌上顿了顿,沉声喝道:“都安静些,听我一言。” 众人不情不愿的住了口。林觉沉声道:“眼下除此之外别无二策。代价大,那是因为二伯的罪行太重,非此不可以救人。其实你们想想,二伯若是被定罪,必是要问斩的。而且还要罚没十年漕运运银,这便是一百万两银子了。事实上只是拿一百万两银子买二伯活命。若不额外拿出这一百万两银子,咱们林家便是个人财两空的局面,现在起码人是可以救出来的。” “那又怎样?人活着,钱没了,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林頌叫道。 林伯庸冷声喝道:“林颂,再嚷嚷便给我滚出去。好好的听林觉说完。” 林颂低声嘀咕着什么,却也不敢再多言。 林觉继续道:“我林家的祖训要求我们祸福相依,眼下正是林家罹遭大祸之事,此时此刻,救人乃头等大事,此乃践行祖训之举。人活着,什么都好办,人没了,便再也难以复生了。将心比心,你们何不想想,倘若此刻在大牢里的不是二伯,而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位。你们是希望阖家上下齐心一力不计代价的救你,还是希望大伙儿因为要花钱便放任你去死?” 众人皱眉不语。林觉指着林颂道:“林颂堂兄,倘若是你,你心里怎么想?你希望家族放弃你么?” 林颂本想说几句场面话,但却又知道那样的话说出来其实不可信。只皱眉不语。 “谁要是不希望家族救你,可以出来说话。当场立下字据,将来你出了不管什么事,林家一概不予援手,任你自生自灭。谁可出来说话?”林觉高声环视众人问道。 谁肯出来说话?谁也保不齐会遭遇什么事情。而且听林觉这口气,怕是没什么事也会被他弄出什么事来。 “既然大伙儿都不希望家族弃你于不顾,我们又怎么能抛弃二伯?林家每一个人,都不应该被放弃。我说的对不对?”林觉道。 无人回答,只有林伯庸苍老的声音给予了回应:“林觉所言甚是,不能放弃。钱财乃身外之物,人在,什么都有可能。人没了,便不可复生了。” “多谢大伯。看来只有大伯和我是这么认为的。也罢,我再来细细的分析给大伙儿听。且不论祖训大义,只就事论事。你们都说这二百万两银子会让我林家倾家荡产。我承认,倘若这二百万两银子要凑出来,我林家船行,码头,船只,田亩,店铺怕是要全部变卖干净才能凑的出来。我林家几乎便等同于覆灭。因为所有人都失去了产业,也失去了工作。不仅是我们,我林家雇佣的数千人手也都没饭吃了。这确实是个灾难性的后果。但你们想一想,送了二伯一条命,再被罚没一百万两纹银之后,我们的日子便好过么?这一百万两一样会毁了我林家产业。”林觉道。 “可至少……我们还剩下些产业,还能活命。”有人低声嘀咕道。 林觉没有纠缠是谁在说话,只点头道:“说的对,罚了一百万两之后,我林家或许还能留下些财产,但家里的生意必是完了。船行的生意铁定是毁了,为了凑银子,船行码头必变卖干净。剩下的产业也无非是些店铺和城外的田地罢了。这些东西维持一家的开销恐只能勉强,而且还只能是本家数房的生计。但全族上下数百口人怎么办?月例银子也要取消了,旁系族人得不到主家的帮衬,又失了工作,他们怎么办?还有船行码头雇佣的那数千人手怎么办?他们当中有很多是在我们林家做了十几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的老人。我们便能坐视不管他们么?” 众人均皱眉不语,林觉说的在理。从现实上而言,也许不该管那些人的死活,毕竟自己都难保了。但从道义情感上而言,确实很难接受。 “林觉公子,老朽斗胆说一句,说的不对您可莫见怪。”管家黄长青拱手开口道。 林觉道:“黄管家请说便是。” 黄长青拱手道:“林觉公子说的都在理,可是罚没一百万两银子都是这般恶劣后果。倘若罚两百万两,情形岂非更加的糟糕?咱们林家上下活着都难了。也一样解决不了眼下的难题啊。我可不是说不救二老爷,我是全力支持救出二老爷的。但能否有个更好的办法呢?倘变卖全部房产生意田产的话,林家怕是会散了架啊。” “是啊,我们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家主是要救的,毕竟人命关天。然……全部家产捐掉,林家也倒了,到时候……这代价是否太大了。”众公子纷纷说道。 林觉喝了口茶水,待众人议论声稍息,摆手微笑道:“你们担心的我岂会不考虑?大伯,诸位兄长。这件事我已经和我的岳父大人梁王爷商定了一个协议。梁王爷答应我,将以二百万两银子的总价将我林家的船行码头店铺田亩庄园全部收购。这样,我们在很短时间内便可筹措出二百万两纹银出来。” “……这管什么用?我们谈的是林家上下的生计,产业不卖给梁王爷也自然有人会买。” “就是,这算什么协议?于事无补不是么?” 众人交头接耳的议论道。有的人甚至心里嘀咕:这是不是林觉勾结他的老丈人想要一口吞了林家的所有产业。 “诸位,听我把话说完。首先一点,我替我林家的产业算了一笔账。我林家全部产业按照市价变卖,最终也凑不足两百万两。除非连林家的老宅,西湖别苑的房舍都卖了,也只能勉勉强强。但梁王爷出价不包括宅邸,只是码头船行店铺田亩这些。这已经是高价了。你们自己可以算一算,我林家全部产业可折合多少银子。”林觉皱眉沉声喝道。 这笔账其实林伯庸早就盘算过,林家全部的产业按照市价折合变卖也绝对不会超过一百七八十万两。要凑足二百万两,需要将家中所有的银两以及居住的宅邸房产全部卖出,才可勉强够足。倘若梁王爷肯出二百万两纹银接手,那其实已经给了林家很大的实惠了。 “林觉说的不错,虽则在老夫心中,林家产业是无价的。但当真要变卖的话,二百万两还是不足的。梁王爷起码多出了十五万两的价格。”林伯庸点头道。 林伯庸一发话,众人也都没话可说了。谁对林家的家底也没有林伯庸知道的清楚。 林觉拱手道:“多谢大伯说了句公道话。其实还有一点你们没有考虑到。买和卖不同。倘若我林家没有遭遇这场灾祸,那么谁要从我们手里买下产业,必是最高价。但现在,我林家遭难,急等银子救命的情形下,变卖产业必是要被人压价的。而且我林家如此情形之下,别人未必肯接手。一则是怕惹来不明不白的是非,二则是我林家在商业上树敌不少,他们恐怕巴不得我林家完蛋。你们想一想,杭州能吃下我林家产业的人寥寥无几,哪一个不是咱们曾经的对手?这个时候不乘火打劫已经很不错了,更别说还指望他们出高价买下我们的产业了。我是考虑到这些,才决定去跟梁王爷商议的。大伙儿也莫要想到歪处去,我实话告诉诸位,梁王爷根本不愿意插手此事,这还是我夫人小郡主出面才有了结果。” 众人心中的疑虑在林觉的这番话之后烟消云散。林觉的分析是绝对正确的。杭州林家在商界树敌太多,林家坐大做强的过程中残酷吞并碾压了诸多对手,也害了不少商家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在商言商,竞争和吞并其实也无可厚非,但在林家落难的情况下,人家痛打落水狗,压价或者根本不接手,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林家惹上了官司,一般人也不愿沾上此事。所以梁王爷打包接手,确实倒应该是一份恩惠了。 “我还要告诉诸位的是,梁王府给了我们两个选择。其一,林家产业被梁王爷买下之后,依旧由我林家掌管经营,只不过所有权归于梁王府。说白了,我林家成了梁王府雇佣的经营者。管事雇工经营之权一切如故。所不同的是,我林家每年所得是所有产业收入净利的三成。”林觉沉声道。 “啊?有这么好的事儿?这不太可能吧。” “是啊,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也就是说,虽然产业卖了,但我们依旧可以掌管产业,依旧可以得利。其他的人也不用丢饭碗。这条件可算是很丰厚了。” “梁王爷对我林家可真是不薄啊,这种条件也肯给。” 众人一下子嗡然起来,确实,这条件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么一来,林家起码可以保证一切如故,只是每年得利少了许多,但这已经非常的圆满了。 “林觉,王爷当真愿意这么做?”林伯庸惊喜问道。 林觉道:“大伯,这等时候,我岂敢乱说。当真如此。” 林伯庸搓着手道:“那还等什么?这条件我是同意的。既可救出伯年,我林家也可不散,这是目前看来最好的办法了。大伙儿觉得如何?” “挺好的,目前这种状况下,这是很好的结果了。”众人纷纷表示同意。 林伯庸看着林觉道:“林觉,大伙儿都觉得这办法不错,你认为如何?倘若可以,咱们便可应下这个条件。” 林觉皱眉轻声道:“大伯,诸位兄长,此事并不值得弹冠相庆。虽则梁王府出了二百万两银子买下我们林家的产业,也将一切维持不变,我林家也不至于彻底失了生计,还可每年得三成利益。但是,毕竟我林家产业已失,相当于受雇于梁王府,替别人做事。说句不好听的话,倘若哪一天被人一脚踢开,那也无话可说。毕竟产业是别人家的产业。于我林家而言,这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众人嗔目无言,心中有些羞愧。确实,林家到了这样的地步,适才仿佛还像是捡了便宜一般,这种心理确实奇怪。产业失去,林家其实已无根基,只是被人雇佣的罢了。你可以假装不去想,但这一定是心里最难过去的坎。堂堂林家,落到受人雇佣,在杭州城中怕也再难立足,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了。 林伯庸也老脸一红,他也只是想救人心切,之前想不出两全之策,此刻有个比较好的解决办法,才会有些激动。被林觉这么一说,也有些羞愧起来。 “林觉啊,不是我们弹冠相庆,确实目前情形之下,这似乎是唯一能两全其美的办法了。”林伯庸道。 “大伯,我们还有第二个选择。这也是我竭力向梁王爷争取的条件。你们要不要听一听?”林觉道。 “哦?你提出的方案?快说来听听。”林伯庸坐直身子探身道。 “第二个方案便是,梁王府出二百万两银子,名义上买下我林家产业。但我林家有赎回之权。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梁王府同意我们林家在五年内赎回林家所有产业。条件是,我林家每年还款五十五万两纹银。在这五年时间里,林家产业依旧由我林家掌管,梁王府绝不插手。五年后倘不能达到要求,梁王府收回产业,我林家需另外支付四十万两这五年的经营收益。倘若无银子,便以宅邸房产全部抵押付款。” 林觉清晰的声音送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厅中众人听的真切,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每年还款五十五万两,五年时间便是二百七十五万两。也就是说,这五年时间里,梁王府总计得到二百七十万两银子。而林家则通过这种方式完成对林家产业的重新收回。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也是一个让林家重新走回正轨的机会。 “每年五十五万两银子,我林家一年能赚这么多银子么?这……这怕是不可能吧。”林颂咂嘴道。 “咱们林家一年能有二十万净利已经是很好的年景了,五十五万两,这怎么可能?梁王府也太黑了吧,二百万两银子,五年时间便多赚七十五万两,拿咱们当什么了?” “是啊,这可堪比高利贷了。这条件太苛刻了。” 一群公子们交头接耳议论道。 林觉冷眼看着众人,沉声道:“这是我提出的条件,人梁王府还不肯呢。这其实就是变相的以产业抵押向梁王府借银子而已,梁王府凭什么要借给咱们一笔巨款?借钱不用给利息的么?说什么高利贷?现在你想借高利贷,又有谁敢借给咱们?” 众人皱眉噤声,各怀心事。 林觉继续道:“我之所以提出这个方案,不为别的,只为了保全我林家的产业。五年时间,完成我林家的自我救赎。每年五十五万两银子,这确实是个很庞大的数目。但是,当此之时,我们不咬紧牙关,不艰苦奋斗五年,又怎么能保住我林家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这份家业?我林家经此一事之后,每个人心里都要明白一点,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懒散,那样毫无作为了。现实逼着我们去拼搏,否则我林家就要在我们这群人手里衰败没落,最后分崩离析。那样的话,我们都是林家的罪人,将有何脸面见泉下林家先人。我们要让世人都知道,无论什么打击都休想击倒我们林家人。这五年,忍辱负重,拼着脱三层皮,拼了形销骨立又当如何?只要挺过去,我林家将迎来所有人的尊敬。荣而不骄,损而不馁,这才是我林家子弟骨子里该有的血性!” 厅中雅雀无声,但每一名林家公子的眼睛不知在何时起变得亮晶晶了起来。身体里原本那慵懒流淌的血液也突然加速,变得迅若奔马,变得火热澎湃。是啊,倘若这五年时间能完成这次救赎,那将是怎样的一个场面?所有林家人都可以挺着胸膛告诉世人和后世林家子孙,在林家最危难的时候,你们的叔伯父辈拼死一搏,守住了家业。那是何等的自傲。 “啪啪啪!”林伯庸带头鼓起掌来,他也激动的眼角泛泪。多少年了,林家众人已经被安逸和平庸打磨的失去了血性。现在或许是重新激发起林家血脉中的坚韧和血性的时候了。而眼前这个三房庶子,正是他图醍醐灌顶一般的点醒了众人。想想以往的岁月,林伯庸感慨万千,后悔不已。自己这么多年来都没有醒悟过来,活了一大把年纪,还不如眼前的这个林觉。林家的未来或许在林觉身上了。 “说得好,林觉,你说的对。此时我们已经没有了退路。林家产业没了,林家的基础也就没了,林家这座大厦就要倒了。我们也都没脸去见先祖。想一想我林家先祖们,数百年前,他们披荆斩棘宵衣旰食,洒热血,流血汗,经历了多少苦难和风浪。唐武帝之时,打压世家豪族,我林家先祖为了保全林家众人,不惜慷慨赴死,换的后代平安。多年来,我林家经历了风波颠沛,一路走到今天。这其中多少代先祖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到了我们手里,我们怎么能毁了这一切?二弟一定要救,林家也不能倒。林觉提出的这第二个方案正是我林家在此刻最需要的,任何的后路都没有,我们必须要苦熬这五年,必须将林家产业完全拿回手中。除此之外,别无他途。我林伯庸在此立誓,倘若五年后不能完成这件事,我便自溺于西湖之中。死后以黄土覆面,因为我无颜见泉下先祖。” 林伯庸站在那里,浊泪滚滚,对着林家众公子颤声慷慨而言,情绪激动之极。林家众公子也受其感染,每个人都红了眼眶,咬牙握拳。先祖的荣光,众公子耳熟能详,引以为傲。现在,林家再次到了衰亡的关头,他们无法逃避责任,他们必须站出来,必须摒弃一切杂念。 “爹,五年之后,倘若不能完成目标,儿子陪您一起跳西湖。”林颂大声叫道。 “林润也陪爹爹和二哥一起跳湖。”林润叫道。 “我也跳!” “我跳!……” 众人一片叫嚷之声。 林觉苦笑无语,怎么好好的一次鼓劲和说服变成了发誓跳湖的自杀大会了。 “大伯,诸位兄长,跳湖容易,但一死了之可不是什么好办法。咱们要想的是如何完成这个目标。一年五十五万两银子,这确实不容易。这是我林家每年收入的三倍。在经营上要多下功夫才是最终的解决之道。我心里有些计划,但现在也不必细说,之后我们再详细计议。现在我要问诸位的是,你们同不同意这第二个方案?”林觉高声道。 “老夫同意!”林伯庸沉声道。 “我同意。” “我们也同意。” 众人纷纷叫道。 林觉点头道:“好,既然所有人都同意了,那么明日我便带着大伯去梁王府定下协约。这件事便再无反悔了。” “林觉,就按你说的办,谁也反悔不了。今日之事已成决议,明日我跟你去见梁王,定下协约。”林伯庸沉声道。 林觉点头道:“好。” 林润忽道:“二伯是家主,要定这个契约需要家主许可。这是我林家的规矩。可是现在见不到二伯,时间又紧迫,该怎么办?没家主点头,这契约怕是不成呢。” 林伯庸皱眉沉吟道:“也是,应该告知伯年一声。他是家主呢。” 众公子瞪着眼无语,心中均想:二伯这个家主没做出什么好事,反而给林家带来这么大的灾难,这个家主怕是不该继续当下去了吧。倘若还赖在家主位置上不下去,那简直让人寒心了。 林觉伸手入怀,取出了那枚象征家主身份的扳指递给林伯庸。林伯庸惊愕问道:“这东西怎么在你手里?” 林觉道:“二伯交给了我,说他不胜任这个家主,他要卸任家主之位。我其实也觉得二伯不适合再当我林家家主,毕竟犯下重大过错。所以我便接了这扳指。现在大伯来了,我想,林家上下,现在最适合当家主的还是大伯。请大伯重新回来执掌林家事务吧。” 林伯庸愣愣的看着那枚扳指,神情很是复杂。众公子也都默默无声的看着。林伯庸重回家主之位虽非众望所归,其实也是可以的。但他在任上虽然比林伯年好些,但众人在林伯庸任家主的期间都留下了许多并不美好的回忆,所以心情也都很微妙。更何况,此时此刻的林家,面临巨大的压力,谁当家主,那都不是一个轻松的差事。谁当家主,都是一场煎熬。 第五六七章 家主 林伯庸看着那枚扳指,嘴角微微的抽动。曾几何时,因为这枚扳指被夺走,自己成了林家的边缘人。一开始他想不通,他很愤怒。但反省之后,他觉得自己并不称职。久而久之,也就释然了。现在这枚扳指又重新来到面前,林伯庸心中不免唏嘘感慨,难以言状。 林伯庸伸出苍老的手指去,拈住了那枚扳指。众公子吁了口气,心中均想:他还是想当家主的。但是下一刻,他们都睁大了眼睛惊愕的张大的嘴巴。 林伯庸拿过那枚扳指,举在灯光下眯眼看了一会,然后拉过林觉的手,缓缓的套在了林觉的大拇指上。 林觉惊愕道:“大伯,您这是……” 林伯庸伸手拍拍林觉的手背,沉声道:“林觉,大伯老了,不能再当重任了。大伯也无能,当了二十多年的家主,林家也没见起色。伯年当家主期间更是……哎!不说了。林家现在是存亡之刻,再不能让我们这些平庸之人来当家主了,需要的是敢于决断,目光远大之人。需要你们后辈来带领林家往前冲。林觉,你是林家后一辈中的佼佼者,无论才学计谋胆识,其他公子都无法和你比拟。所以,这个家主应该你来当。” 林觉慌忙道:“大伯,这怎么可以?” 林伯庸微笑道:“当然可以,当此之时,你该当仁不让。难道你希望林家再误入歧途么?我敢说,后一辈之中,没有不对你佩服的。且不说你连中解元状元,为我林家门楣增光。就拿眼前的事情来说吧,我和众人赶赴京城时在船上商议了几日,也没商议出个办法。我们也不知道到了京城该怎么办?但你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想好了对策。若不是你,我们现在个个都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却也根本没头绪。而且这计策事无巨细都做了安排,且符合我林家最大的利益,让人叹服。这个家主你不当,谁有资格来当?你莫要推辞,振兴林家是你的责任,你必须肩负。” 林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转头看向众公子。林全叫道:“林觉,你不要推辞,除了你没人能当这个家主。大伯说的对,为了林家,你必须当这个家主。” “说的对,林觉,你是唯一的人选。莫要担心,我们大伙儿都支持你的。”众人纷纷叫道。 林觉皱眉道:“我怕我搞砸了啊。” 林伯庸呵呵笑道:“再砸还能比现在更砸么?林觉,你放心大胆的做,大伯还能帮衬你。家主任命需要家族会议决定,但非常时刻,也不必拘泥于此了。咱们这里坐着的都是直系诸房和几位德高望重的旁系叔伯。咱们一起决定此事,回头回到杭州再召集族人宣布便是。你们可有谁反对此事么?” 谁会反对?即便想反对也不敢此刻说出来,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了?更何况,这个时候除了林觉,也没人能主持大局。当下众人纷纷表示同意。林全自不必说是一定会同意的,林伯庸、黄长青等都是会同意的。几位叔伯也是林觉选出来管事的,自然对林觉很满意。林昌林盛兄弟两个心里虽然有些芥蒂,毕竟爹爹的家主被撸了,但林觉一意要救林伯年出来,并为此做了这么多的准备,他们是看在眼里,心里感激的,自然也不会反对。 林颂林润二人虽心里有些不开心,但爹爹都同意了,他们又怎会反对。故而厅中众人以全票通过了林觉成为林家新家主。林觉无法拒绝,他不会告诉任何人,这其实本就是此次事情必然的结果,也是他能想到的结果。 紫色炫彩的扳指套在林觉的大拇指上,林觉低头看着它,心中无限感慨。自己终于成了林家的家主,虽然是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这个家主有些临危受命的意思。但起码有一点可以保证,自己当了家主之后,林家起码不会像前世那般跑偏了,导致全族皆灭。起码自己有了掌控之权。 但是与此同时,这数百人的大家族的重担也压在了自己肩膀上,自己能不能带领林家有更好的发展,也是一个艰巨的任务。而眼下这次,便是第一个重大的考验。 “任重道远,好好努力吧。”林伯庸拍着林觉的肩膀说出的这句话正是林觉眼下的心声。 …… 次日上午,林觉和林伯庸一道去往旧王府拜见郭冰,郭冰父子在书房接见了他们。 林伯庸对王爷的出手相助表达了感激之情,说了不少什么‘仗义相助,大恩大德不敢或忘’之类的客气话。郭冰自然坦然受之。但林伯庸不知道的是,郭冰一开始对于林觉决意要救出林伯年的事情却是竭力反对的。至于这一次的所谓‘大恩大德仗义援手’,也是在林觉和郭采薇的死磨硬缠之下,盘恒了事态的发展和王府的利益之后才决定帮忙的。 话说昨天午后,林觉和郭采薇夫妻两个不请自到回到了王府。林觉倒也毫不隐瞒,寒暄过后便抛出了重磅消息,向郭冰禀报了那日在裕德楼和严正肃方敦孺最终达成的交易。当时郭冰便惊讶的嘴巴大张,神情呆滞。 一方面,郭冰没想到林觉根本就没有把自己的话听到心里去,那日的态度只是敷衍自己罢了。他依旧我行我素的在做这件事。把自己的话当成了放屁。另一方面,郭冰也没想到林觉居然跑去跟严正肃和方敦孺做交易,而且居然还达成了交易,这简直让郭冰大跌眼镜。 以郭冰对严正肃和方敦孺的了解,他知道这两个人是六亲不认的,不可能因为林觉和他们的关系便会放弃立场。也正因对这两人的了解,所以郭冰才强烈建议林觉不要去沾惹这件事,因为很容易便会惹火上身。但他们居然会和林觉达成交易,只能说明自己对严正肃和方敦孺的了解很是肤浅。 当然,郭冰对林觉的话还是有些怀疑的,于是林觉当时便给他做了一番详细的分析。林觉告诉郭冰,严正肃和方敦孺现在最大的弱点其实便在他们即将要推行的变法之事上。只有这件事才能真正牵动他们的神经。自己恰恰是从两方面击中了他们最为关心的事情。 其一是能否成功的弹劾三司使,完成对三司衙门的击破,既立威又为变法做准备。其二便是看准了他们变法的目的之一便是改善朝廷财政。没什么比给一大笔钱解朝廷的燃眉之急更能体现严正肃和方敦孺带来的立竿见影的效果了。稍稍一动手,立刻便有二百万两银子进入国库,这正是严正肃和方敦孺需要展示给皇上和朝廷看的。这两点都是他们需要的,自然也就会宁愿放弃一些原则性的东西,答应自己的条件了。 听完了林觉的解释,郭冰暗中慨叹不已。自己分析问题居然不如林觉,这么多年的历练算是白费了。自己只看到表象,而林觉则深刻的了解到了那两个人的内心。并且敢于对他们进行讹诈要挟,这需要何等的胆量和勇气。当然,这一切和林觉和方敦孺严正肃他们接触颇多,或许知道了他们的底细有关。自己吃亏在没机会和这两人交心。但即便如此,林觉能做成这样的交易还是让人惊叹的。 不过,郭冰却又有些不高兴,林觉连自己的老师和严正肃都敢要挟,足见此人胆大包天,不讲章法。这种人其实是最可怕,也最难缠的,因为没有什么能束缚住他。他只管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其他的条条框框一概不管。他这么做也必然会招致方敦孺和严正肃的不满,眼下这两人怕是无暇顾及他,但将来必是要跟他算账的。而对于郭冰而言,他绝不希望林觉和方敦孺严正肃闹僵,因为那会让林觉失去很大一部分价值。 郭冰另外不高兴的点便是,林觉终究还是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虽然自己的话被林觉用现实打脸,但知错不改向来是上位者的特权。郭冰希望的是,哪怕自己错了,别人也要不折不扣的执行自己的命令。对错不重要,是否服从和听话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当林觉提出了请求王爷出资将林家产业全部收购,帮助自己迅速筹集两百万两银子的事情时,郭冰毫不给这个女婿情面的当场拒绝。当看到林觉脸上沮丧的表情时,郭冰说不出的高兴和痛快。 ‘叫你嘚瑟,这一回非叫你在我面前吃瘪。你以为我会答应,老子偏偏让你一头包。’郭冰心里快意的这么想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幼稚,居然吃起自己女婿的飞醋来,嫉妒起林觉比自己更加的能干来。 林觉虽然很郁闷,但他并不慌张,因为她有杀手锏。他的杀手锏便是小郡主。来之前夫妻二人便商量好了,倘若梁王不答应该怎么办。小郡主实力演绎了一个什么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什么叫胳膊肘往外拐的形象。 “爹爹,倘若这件事上您不肯帮忙的话,我们也不怪你。但女儿现在是林家的人,薇儿必须和林家共进退。女儿决定将大相国寺的宅子卖了,将家里的家产首饰全部变卖了,也要凑银子去救夫君的二伯。倘若银子还不够的话,薇儿还要去找人借银子。总之,无论如何,也要凑齐这笔银子救人的。薇儿就算以后穿布衣,啃馒头,出去给人缝补浆洗,甚至去乞讨要饭,也绝对不会让爹爹为难的。” 小郡主这番话把郭冰气的直瞪眼。虽然明知道女儿这话是威胁讹诈自己,但以采薇的脾气,没准她真干的出来。变卖家产凑钱?之后穿布衣啃馒头,甚至乞讨要饭?那丢的可不是她的脸,丢的是自己这张老脸罢了。 第五六八章 老丈人的钦佩 郭冰其实也并非不肯帮林觉,只是想打击打击他罢了。两百万两银子虽是个不小的数目,但王府还是能拿的出来的。但即便帮忙,也不能让林觉以为理所当然。而且这笔生意不能吃亏。毕竟梁王府之所以富可敌国的原因之一便是郭冰善于敛财。梁王府连青楼都敢开,可见为了敛财郭冰也是不择手段了。这件事倘若只是林觉的事情,那自然不能在女婿身上捞一把。但这可是林家的事情,朝廷要宰林家这头大肥羊,自己岂能不分一杯羹。 于是乎,郭冰告诉林觉,林家的全部产业不值两百万两,自己可以接受,但价钱要公道。自己可不会去管林伯年的事情,只把此事当成一笔生意来做。林觉虽然心里不满,但也只能接受这样的条件,当下翁婿二人一番讨价还价的扯皮之后,林家所有产业以一百七十万两纹银的价格成交。而剩下的三十万两的部分,林觉只能动用小郡主的陪嫁银子进行弥补。林觉虽然很肉疼,但大事要紧,银子只在其次。况且这三十万两银子买来的可不仅仅是林伯年的一条命。 至于林觉提出的一年还款五十五万两银子,五年赎回的方案,被郭冰斥之为笑话。郭冰几乎不假思索的便同意了林觉提出的这个不可能实现的计划作为一种备选方案。因为从收益上而言,即便这个方案能成功,梁王府也将以一百七十万两银子的本金,收益一百零五万两的受益。这可比做什么生意都要赚的多,而且稳赚不赔。而且从可行性而言,郭冰认为,以林家的产业,一年撑死二十多万两银子的利润,五十五万两?开什么玩笑。 无论如何,林觉达到了目的。而找到王爷接盘林家的产业,做名义上的东家,林觉也不仅仅是为了能快速筹措那两百万两银子,也是为了林家的生意着想。因为在目前这种情形下,林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生意上也必将大受影响。 首先给林家每年带来十万两银子收入的两浙路漕运一项便不可能再以林家船行的名义押运。以前都有众多船行都削尖了脑袋要挖墙脚,若不是林家出手够大方,而且林伯年和张钧有紧密的利益关联的话,怕是早就被抢走了。这也是林家对杭州航运业下手最很,不联合便吞并的原因之一。但现在林家的产业被梁王爷抄底收购,那么林家船行便不再姓林了。有梁王坐镇幕后,漕运的业务肯定是丢不了了。毕竟两浙路中,除了林家船行,还没有哪一家船行有这样的规模和押运的经验。一旦船行易主于梁王,则一定还是林家来做。 而且,林家其余的生意也都名义上归于梁王,这更是有利于生意的。两浙路中梁王深耕已久,大小官员们都买王爷的帐,林家各项生意也都会从中受益。 这就叫做,拉大旗扯虎皮,利用梁王爷的名号帮助林家渡过眼前这个大难关。当然了,对林家而言,这一次依旧是几乎毁了以前积累的一切,无论是林伯年的倒台还是经济上的损失,都是不可估量,元气大损的。但林觉从严正肃方敦孺的身上学到了一招叫做‘不破不立’。林家这次浩劫和大洗牌未必是件坏事,或许是一次浴火的重生。 …… 郭冰对于林伯庸和林觉最终决定选择第二种方案感到惊讶,在他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郭冰倒也并不在意,只要林家能达到那些要求,自己却也并不想谋求林家的产业。况且林家想每年支付五十五万两纹银的巨款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何妨表现的大度一些。 在林伯庸的话语中,郭冰听到了一个让他惊讶的信息,那便是林伯庸自始至终以为自己出了两百万两银子的数目,一直感恩戴德。事实上自己只出了一百七十万两而已。郭冰意识到这一定是林觉在其中补上了三十万两,并且并没有说破。郭冰没有点破此事,毕竟林觉将自己塑造为一个挽救林家于水火的形象,自己也没必要去打破它。但郭冰不明白的是,林觉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根本没必要自己去花这一笔巨款。林家应该还是能拿出几十万两银子的,再不济他们的房舍宅子还是可以变卖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稍后的签订协约之时得到了解答。当林觉以林家家主的身份在协约上签上名字的时候,郭冰忽然如醍醐灌顶一般的恍然大悟。 在林伯庸和林觉离去之后,郭冰父子坐在书房里聊天的时候,郭冰对着小王爷郭昆大发感慨。 “厉害啊,厉害啊。火中取粟者不止我一个啊。这个林觉,当真是了不得,了不得啊。” “父王这是什么了?怎地忽然如此推崇妹夫?他到底做了什么?要挟严正肃和方敦孺么?这确实有些离谱,但这其实也不算要挟吧。严正肃和方敦孺是觉得有利才会答应他的。条件合适而已。”郭昆笑道。 “昆儿啊,你不明白啊,林觉的手段是真的高明。说服严正肃和方敦孺的事情倒也罢了,你可知道他在这件事中做了什么么?他得了林家家主的位置啊。他……可是林家三房的庶子啊,论资排辈,永远也排不上他当林家家主的,可是他真的做到了。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就像……就像……你我父子一般……有的位子我们永远只能看着,永远轮不上咱们。这个比方虽不太适合,但却也差不离吧。林觉距离林家家主的距离正如你我父子和那个位置之间的距离一般,中间隔着不可越过的深渊,除非生了翅膀才能越过去,他做到了。”郭冰轻声道。 “这……父王这么一说,儿子倒是觉得还真有些邪门了?貌似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吧?” 郭昆开始并不觉得林觉当上家主的事情有什么,但郭冰这么一说,他才忽然意识到这件事确实很了不起。林家主家三房,林觉是三房中的一个庶子而已。光是这个身份,便已经很难了。而且,林家长房两位嫡系公子,二房两位嫡系公子,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家主的位置可不是比才学,比的是身份和位置才是。更遑论林伯庸林伯年还活着。林伯年倒也罢了,林伯庸肯将家主拱手相让,这更是让人觉得神奇。而林家那么多公子居然也都同意了,这也真是不可思议。 “嘿嘿,这便是让人佩服之处。本王分析,他一开始便瞄着这林家家主的位置了。这一次林家危机之时,则正给了他机会。”郭冰叹道。 “父王给孩儿分说分说,您觉得他是怎么做到的。”郭昆问道。 “你不问,我也要跟你细细分说一番。昆儿,你可知道林觉为何这般拼了命的救林伯年么。甚至不惜去要挟严正肃和方敦孺?” “这……他不是说了,林家每个人他都不会放弃么?” “嘿嘿,他这样的话你也信了。救林伯年和不救林伯年对林家的影响天差地别。林伯年犯了这么大的事,其实死有余辜。他连累的林家要罚没十年来漕运所获银两百万两,对林家的影响自然也是巨大的。但林家失去了无非便是船行而已,其他的店铺庄园和杭州城外购置的田亩庄园等财产还是在的,林家还不至于山穷水尽。可以说,倘若为了林家全族着想的话,林伯年断不该救才是。” 郭昆缓缓点头道:“父王所言极是,现在为了救他要搭上林家所有产业,林家等于是什么都没有了。这样的林家和分崩离析有什么区别?为了救林伯年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可是这笔账林觉不会算不过来吧,可能林家人真的是不肯放弃家族中的任何一个人,宁愿倾家荡产也未可知。” 郭冰呵呵笑道:“这话你也信?林家当真如此相亲相爱?和睦融洽?之前在杭州,林觉可没少受气。你还记得花魁大赛林觉助望月楼胜了万花楼和群芳阁的事么?” 郭昆道:“怎么不记得?那时候我们还根本不认识林觉呢,忽然冒出来,连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都不是对手。害的我们王府尴尬的要命。父王事后还发了火呢。” 郭冰皱眉道:“莫提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那两个狗东西,算他们命好,被林觉给宰了。倘被我抓到了,必一刀刀凌迟了他们。” 郭昆咂咂嘴,心道:您怕不是恨司马青衫和东方未明无礼,而是恨他们硬生生将妹子和林觉撮合成一对了。看来您心结依旧未解啊。 “那一次花魁大赛之后,我在望潮楼见了林伯庸。林伯庸当场保证要将林觉逐出林家以自保。后来若不是发生了寿礼被劫之事,林觉怕是已经被逐出林家了。你想想,倘若林家当真团结友爱,不肯放弃任何家族中人,林伯庸又怎会为了自保而将林觉逐出?后来不是有传言说,林觉伙同林伯年逼迫林伯庸让出家主之位的事情么?很多人都在场亲眼目睹的,这足以说明,林家并非如林觉所言什么亲善友爱之家,林觉说的都是放屁。我甚至怀疑,林家那个大公子林柯的死也是有猫腻的。好好的会淹死在西湖里?糊弄谁呢?” 郭冰咂嘴翻眼一脸的不屑。 第五六九章 尽在掌握 郭昆也连连点头道:“就是就是,那件事孩儿还和沈昙去暗中查过呢。不过没查出线索来。不过沈昙说,这事儿必有内情。沈昙可是老江湖,若有不对劲他立刻便能嗅出来。当时有消息说,林家内部林润和林颂便公开表示怀疑,但后来不知怎么了,便也偃旗息鼓了。孩儿也没兴趣再查下去。” 郭冰点头道:“这就是了,种种的一切都说明,林家可不是林觉口中的林家。林伯庸为了不得罪我们,选择逐出林觉。林伯年又对林觉如何?前番作为还历历在目,勾结吴春来逼迫林觉。林觉有什么理由去救他?无论从林家家族的角度,还是林觉私人的角度,他都没有理由去这么干。但他偏偏这么做了,为何?” “为何?”郭昆也翻着白眼怔怔问道。 “因为他的目的就是要当林家的家主。”郭冰轻声道。 “可是……这个家主的位置便这么重要么?尤其是在这种情形下的林家?即将什么都没有了,他当这个家主有什么用?”郭昆皱眉道。 “你还是没听明白,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才有机会火中取粟。至于他当家主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是要家主这个身份,或许是为了什么其他的目的,却也不必深究。总之,他一步步的目的在我看来正是一步步的收买人心,当上这个家主的。”郭冰沉吟道。 郭昆满头雾水,他还是没听明白。 “首先,救林伯年这件事,倘若无法可想,林家人即便来到京城,最终也是无计可施。而这或许正是他们所希望的。他们一定不希望为了救林伯年而倾家荡产,让林家一无所有。而林觉偏偏找到了救援的办法,并且态度坚决的要救人。这就像是将林家其余人架在空中,他们不得不同意救人,那种情况下,谁敢说不救?放任他林家家主去死?谁也不敢说。所以林觉其实是拿着一把刀,逼着林家众人做出这个抉择。”郭冰伸着一根白皙的手指头道。紧接着他又伸出了第二根。 “其次,林觉在跟方敦孺和严正肃的谈判中提出了丰厚的条件。方敦孺和严正肃不被击中了软肋,自然是不能不同意。而林觉提出的条件也很讲究,为何不多不少是二百万两银子?你想过么?” 郭昆摇头道:“孩儿不明白。” “因为二百万两是林家全部产业的总价值。林觉当过林家的大管事,他对林家家底是知道的。所以他报出这个数目,因为他明白,这个数目林家砸锅卖铁是能拿出来的,而对于严正肃和方敦孺而言,这个数字也是不菲的数目,足够打动他们。少了严正肃和方敦孺未必肯同意,多了林家拿不出也是枉然,所以便是二百万两这个数目。”郭冰解释道。 郭昆皱眉道:“原来如此。可是……林家产业都卖光了,对林觉有什么好处呢?” 郭冰笑道:“那便是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所谓不破不立,林家但凡还有产业,还能维持下去的话,以林觉的身份,大管事也就是他的极限了。他永远也别想成为林家家主。而当林家众人意识到他们已经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们便失去了所有骄傲的资本。可以想象,他们一定都心如死灰,觉得将来的日子一定黯淡无光。所谓破,破的不仅是林家拥有的财富,更是林家上下人等的内心。让他们明白,林家已经不再是那个他们可以躺在祖业上尽情挥霍的林家了。” 郭昆惊愕无言,怔怔发愣。 郭冰继续道:“而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个人能给林家上下带来希望,那这个人无疑便是林家的救世主。林觉便在此时站了出来。当然了,这件事我们也帮了他的忙。林觉其实早已想好了请求我梁王府出面抄底林家产业的计划,而且他也知道,我梁王府肯定会帮他,因为有采薇的帮忙,我们不可能让采薇沦落到生活无着的地步。但林觉知道,倘若只是将产业卖给我们,林家一样一无所有,这算不上是一条出路。于是他便提出那个五十五万两一年,五年赎回林家产业的雄心勃勃的方案。昆儿,你想想,林家人宛如濒临溺水之人,突然间有一根救命的稻草在面前,他们怎肯错失这个机会?林觉知道他们一定会同意这个计划。但问题在于,每年还债五十五万两,这个数目林家人心里也都明白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时候,谁当家主,谁便必须要为最终的结果负责任。故而,我估摸着,林家其他人恐怕没有一个人肯接这个烫手的石头的。这时候提出这个方案的林觉便顺理成章了。这叫做临危受命,火中取粟。所有的一切都是逼着林家人不能质疑他当家主的资格,主动的将家主这个位置拱手相让。你说,高明不高明?” 听到这里,郭昆恍然而悟,心中唏嘘不已。倘若父王分析的都是对的,那这个妹夫的手段也太高明了。且不论林家家主这个位置对他为何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光看手段这绝对是高明的让人咂舌。 “父王,您说林觉为何要自己补上这三十万两银子呢?咱们出的价可是一百七十万而已。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吧。”郭昆问道。 “我适才仔细的琢磨了一番,算是想明白了。林家的产业总价值在一百八十万到两百万两之间。林觉不肯对林家人说出我们真实的出价,其实也还是一种心理上的考虑。试想,如果林觉告诉他们,我们只肯付一百七十万两银子的话,林家人会认为林觉贱卖了家业,最终要动用他们的私房钱或者是变卖宅邸来补上。这会引起他们的反感。而林觉选择自己补上这叁拾万两银子,则是超出了林家产业的价值,会给林家众人一种他为林家争取了巨大的利益的错觉,自然对他也就更加的信赖。当你想要完成一件事,达到一个目的的时候,你完全没必要计较你付出的代价,最大限度的避免节外生枝,争取事情成功的最大可能,这才是林觉肯这么做的缘由。而且说句老实话,那银子也不是他的,他娘的,这小子定是动了采薇的陪嫁银子了。采薇这妮子,哎,女大不中留,胳膊肘往外拐,林觉就这么值得她付出一切么?他娘的。”郭冰都有些无奈的连爆两句粗口了。 “可是……即便林觉当上了家主,一年五十五万两银子,他能带领林家人赚得到么?倘若赚不到的话……”郭昆皱眉问道。 郭冰咂嘴反问道:“倘若交不上来银子,你会跟你妹夫翻脸么?” 郭昆翻翻白眼道:“看在采薇的面子上,我恐怕不会。” 郭冰两手一摊,叹道:“那还不得了。你做不到,我难道便做得到?这小子就是利用了这一点,他五年时间能还清我们的本钱,我便已经知足了。倘若多些,那是更好。我还能逼着自己的女婿女儿吃瘪不成?咱们呐,只是被他利用了而已,他完全可以直接向我们借二百万两银子去解决这次事情,但他却偏不这么做。只这么一折腾,将来他便是林家的救世主,林家所有的产业等于都是他挣来的,那些林家主家的公子们还不服服帖帖,安安稳稳?这小子实在是……实在是……本王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确实,郭昆也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这个妹夫。智计高明?心机如海?高深莫测?似乎都不足以准确的描述。或许加上一个不择手段要更加贴切的多。 …… 上午时分,三司衙门三进内,三司使张钧坐在自己的公房里正喝着茶怔怔的发着呆。 最近一段时间,张钧的日子过得提心吊胆。整个三司衙门中的主官,除了自己之外,三名副手齐齐都被御史台羁押在御史台大狱之中。自己一下子成了光杆一个。 张钧并不因为自己还没被御史台找上门来而感到庆幸,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还能坐在这里,那是因为枢密使杨俊大人在皇上面前保了自己,皇上没有首肯,所以严正肃和方敦孺才没办法将自己带走。若非如此,方敦孺岂容自己逍遥。每日早朝上,方敦孺看自己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即将濒死的猎物一般,考虑着从哪里下口咬自己。 张钧表面上还是镇定自若的,他依旧每日上朝,来公房处理公务,看上去有条不紊,毫不慌张。给人一种身正不怕影子斜的错觉。但张钧心里明白,自己的事情一旦全部被翻出来,那可是命都没了。 当了十一年的三司使,张钧手中已田产千倾,庄园三座。杭州和京城两处的房产有八处之多。这些不动产便已经价值百万,更不用说家里密室之中存放着的堆成小山一般的金银了。当然了,这些地产房舍大多在弟弟张逸名下,那是为了安全起见。张逸在地方上任职,没那么惹人耳目,而自己身居三司使之职,那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得加倍的小心。 本来,张钧认为今年和往年一样的过去,不会有什么波澜。捞钱已经成为了一种惯性,其实已经有些麻木了。而更进一步的想法也逐渐的磨灭,因为张钧看的出来,吕相和杨枢密都不是自己能够惹的人,而且为了不招惹仇恨,他也绝不和某一方打的火热。只闷声发大财而已。 第五七零章 诱惑 然而,严正肃和方敦孺调任京城之后,一下子风声便不对了起来。想起这两人,张钧便心里堵得慌。他们调任京城时,张钧还亲自去拜访过他们,以京城官场老人的身份给过他们一些所谓的忠告,很有些拉拢的意思。但是,终究他们还是将这把火烧到了自己的三司衙门里。 事情发生时,张钧想起了年初时带着家中妻妾去大相国寺烧香,住持圆通和尚和他在精舍中说的那番话,圆通方丈说他今年本命年犯冲太岁,小人作祟,恐有大难。需要及时的化解。 张钧本不信佛,去烧香完全是因为他至今无子,所以带着妻妾们去拜佛求子的。对于圆通方丈的话,他是将信将疑的。他顺口问了一句如何消解时,圆通方丈说,需得广结善缘,周济世人,多造福业。圆通方丈还说,大相国寺的后禅院正在募集善款整修佛塔,倘若捐助款项修建佛塔,佛祖会护佑他今年平安渡过。 张钧一听这话,顿时便连圆通方丈口中的半个字也不信了。这方丈只是吓唬自己要自己掏银子捐助寺院而已,这一套在自己面前玩,未免太将自己不当人了。于是哈哈一笑了之,再也没在心头想起来过。直到方敦孺在朝堂上弹劾三司衙门众主官,乃至将自己的三名副使全部缉拿下狱之后,张钧才猛然醒悟过来,圆通方丈的话应验了。 命犯太岁,小人作祟,恐有大难临头。今年是个凶坎,过不去的话,自己便完了。于是乎,张钧偷偷跑去大相国寺找圆通方丈以求补救,然而圆通方丈告诉他,后禅院的佛塔已经筹集齐了善款,无需他出力了。张钧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子。在他死磨硬缠之下,圆通方丈告诉他,破解之道便是求贵人搭救,或可免予此灾祸,还要他散尽家财,以得人心之力,或可得免。 张钧回来想了一整夜,要他散尽家财那是不可能的,找贵人搭救庇佑倒是有可能的,于是张钧去见了杨俊。张钧自认为自己对杨俊还是不错的,三司衙门可从未断过军粮军饷,自己也没得罪过杨俊。而且杨俊的长子杨英还曾短暂的在三司衙门任过职,张钧对他也照顾有加。资历考核的时候给了杨英极高的评价,最终杨英得以顺利调任枢密使衙门做了枢密院签事,乃副枢密之副的枢密院第三层级的官员。为此,杨俊还有意无意的表达了感激之情。 在见杨俊的时候,张钧将自己说成是被下属蒙蔽的可怜人,三位副手联合起来欺骗自己,导致自己现在处境不堪。他指天画地的表示自己是无辜的,绝不会做出作奸犯科之事来。 杨俊刚刚从边镇回来,朝廷跟辽人正谈崩了,皇上要跟辽人决裂,而杨俊担心的是军饷军粮和军械的事情。如果当真要开战,打败了,那可是他这个枢密使的责任。至于张钧的事情,杨俊可没什么心思去管。但这个人是三司使,他手里有钱,于是杨俊便暗示了一下。张钧当即表示,立刻想办法筹措一百万两银子的军饷支持边镇兵马。作为交换,杨俊也不过在皇上面前说了他几句好话而已。但就是这几句好话,却起到了作用。皇上迟迟没有允许方敦孺缉拿张钧,杨俊的这几句话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大周朝虽然皇上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但历朝皇帝对余朝中重臣的意见都是很尊重的。说白了,皇上仰仗重臣治理朝政,他自己是无法运转这个庞大的国家的,有时候便不得不考虑他们的意见。更何况皇上郭冲本就没有让这件事闹的满城风雨的意愿,更不会允许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将三司使羁押,那会引起朝野剧震的。 其实说到底,还是证据不足之故。杨俊的话作用其实并不起决定作用。这其实也是张钧敢于寻求保护的底气。在三司衙门中做那些狗皮倒灶的时候,张钧非常的注意自我保护。所有事情张钧基本上是不参与的,他只用口头的方式来表达意见,而且每次只和三位副使中的一人单独说话,再由他们自己传达。这么做的好处便是,无论自己说了什么,指使他们做了什么,最终都无人证在场,更别提什么物证了。 但是,只有一件事没做好,成为张钧心头的隐忧,那便是和杭州林家的一笔交易。那还是十年前自己就任三司使不久的时候,自己的下属林伯年在某天晚上偷偷的来到了自己的家里。作为新任官长,新来三司衙门中,和属下多亲近一番也是一件好事,所以张钧便热情的接待了林伯年。 那天晚上,林伯年将三司衙门里的一些事务和关门过节都说了通透,让张钧颇有些收获。两人的话题渐至于私,林伯年提及自己林家在杭州开办船行之事,只苦于生意不兴勉强支撑,话里话外暗示张钧能否将漕运之事交于林家办理。张钧当然不会立刻答应,因为他可不知道林家的底细。 第二天晚上,林伯年又来了。这一次他带来的是一张林家船行拥有船只的数量以及运输能力的清单,并有过往参与江南各道大型运输活动的凭据。随着这份清单送入张钧书房的是林伯年送来的几箱子书籍,林伯年说,这是大周京城最新兴起的活字刻印术印制的书籍。字迹清楚整洁,所以送几箱子经史子集的活字版本给张大人收藏。这东西也不值多少银子,也算不上贿赂,张钧也不想让林伯年尴尬,于是便任由他的人将几口书箱子抬进了书房之中。 林伯年这一次倒是没有太多逗留,只寒暄几句便行告退,也没有死缠烂打。 张钧对于林家船行的这份清单并不感兴趣,虽然当时的林家拥有十多条大船和二十几艘小船,规模也自不小。但相较于漕运这样的大事,这个规模还是小了些。于是张钧便将这份家底清单丢到了一旁。欲要离开时,忽然想起了那几箱子书,于是张钧便命人将书箱打开了。 这一打开箱子,张钧整个人都傻眼了。书房中伺候他的一名小丫鬟也惊的差点晕倒。三口大箱子里哪里是什么活字印刻的经史子集的书本,而是满满当当一锭一锭白花花的银元宝。十两一锭的银元宝一层层整整齐齐的码好了,一层三十五锭,每箱三层,那便是一万多两。三只大木箱里共有三万多两白花花的银子。在烛火下晃得人眼晕。 其中一只箱子里放着一式两份的协议,那是林伯年拟定好的一份私人协议。还有一封林伯年写的信笺。信笺上说,张大人只要肯将两浙路漕运的事务交于林家船行,那么每年漕运收益的两成净利将归于张钧。林家保证绝对不会误了漕运大事。这件事天知地知,绝对不会有人知道,也在张大人的职权之内。倘若张大人不愿意的话,也不打紧,只需将协议和信笺烧了便是,此事就此作罢云云。 此时的张钧还是个两袖清风颇有抱负的好官,他贫寒出身,入仕之后辗转于京外各路为官,二十多年来风雨无悔的为官,也做了不少功绩出来。三年前,他任应天府府尹之时,随身携带的还只是一辆青骡车的家当,以及两个布衣荆钗的一妻一妾和两个女儿。这便是他全部的所有。所以进入应天府任职时,他明显感受到了应天府中那些显贵豪富们的目光中的讥讽之意。虽然张钧嘴上感叹,这年头笑贫不笑娼,世风日下。但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嘀咕的。 三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摆满了书房的空地,光晕照得人眼睛发花,心里发慌。张钧咬牙切齿的看着这些银子,心想:自己这么多年为官全部家当不到两千两积蓄。而林伯年这样的官员居然一出手便是三万多两银子,这简直是对自己之前的那些努力的一种侮辱。还有那份协议,一年两成分成,那便是……两万两银子雷打不动。而且年年都有。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想想自己来到京城之后,虽然当上了三司使的要职,但自己其实在京城连个安生之处都没有。现在住的这个宅子还是租来的,每月租金一百八十两还只是个两进的小宅子。自己也曾想过在京城买个宅子,但只是问了几声后,便灰溜溜的无语了。即便是在外城左右厢这样的地方,买个全家人能住的宅子也要一万多两银子,自己现在的俸禄虽然不低,但除去全家的花销,两年也未必攒的下。还有个在外地当官的弟弟要接济,所以根本断了这个念头。 但是现在,这白花花的三万两银子摆在面前,还有每年两万两银子的固定收入在等着自己,这让一向自我安慰‘君子固穷’‘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张钧犹豫了。自己只要点点头,这银子就归自己了,然后他不但可以买一个像样的宅子,还可以让跟随自己的妻妾过上舒坦的日子。小妾最近又有了身孕,再搬个新宅子,那岂非是双喜临门?自己也省的天天看妻妾的脸色,听她们唠叨跟了自己没过好日子之类的抱怨了。 第五七二章 悔不当初 迈出这一步却绝对不容易。在张钧的仕途生涯之中,也不是没遇到过有人示好行贿。但无一例外都被张钧给斥责拒绝了。可以前的自己和现在的不同,以前张钧想着的是上进,是为了前途,所以不肯毁了自己。再说,那些人送的数目也确实让张钧看不上眼。 张钧在当上三司使之后,其实心情还是很有些落差感的。现实和理想的差距却是如此的巨大,当了三司使之后,他才知道,所谓两府三司并列为大不过是句笑话。他这个三司使必须要服从政事堂的领导,而且连枢密院也时不时的指手画脚一番。他这个计相只是名义上的好听,现实其实很让人无奈。 张钧看出来了,三司使衙门是不可能重回以往的荣耀了,而自己也不可能再进一步了,所以,在来到京城之后,张钧不可避免的生出了一些倦怠和慵懒。目睹了京城的繁华和同僚们的豪奢之后,他也不可避免滋生了一种想要享受人生的想法。只是他没有条件这么做罢了。但现在,白花花的银子,未来丰厚的回报就在那里,伸手可及,这种诱惑几乎是致命的。 书房灯火之下,张钧像个热锅上的蚂蚁,焦灼而犹疑。他几次将那封信和协议举在烛火旁准备烧了它们,但几次又重新放下。他当然会纠结,他知道一旦走出这一步,他前半辈子的所有坚持都全毁了。但他倘若拒绝,现实又很让他受伤,又没什么值得他去坚持的东西。在这种纠结的情绪下,看着地上那些银子都仿佛一个个都咧着嘴笑话他。张钧恼火的一把掀翻了一只银锭盘子,将银元宝洒的稀里哗啦的满地都是,但很快,张钧又慌忙一个个将它们捡起来。不惜像只狗一样的爬到书桌下的角落里捡起银锭,然后放在桌上一锭锭的擦拭着它们,擦的一尘不染,然后再摆好它们。 张钧就在这种情形下纠结到了四更天,而此时,因为久久不见张钧回房安歇的夫人李氏来到书房中找寻,一下子看到了这满地的银子,惊的声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叫了起来。然后整个人都扑倒在银子里,幸福的呻吟起来。张钧一下子被这样的场面给打动了。原来给自己的女人以幸福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这么多年来妻妾跟随自己吃苦受罪,自己给她们一些幸福,让她们享福,有什么错?这并没有错。 至此,一切的纠结和挣扎被李氏到来后的这根小小的稻草压垮,崩塌。 “老爷,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这么多……这么多银子。我……我不是在做梦吧。”李氏流泪问道。 “夫人,不是在做梦,这些银子都是咱们的。以后还会更多。”张钧轻声道。 “真的么?那咱们岂非可以买宅子了,可以请丫鬟仆人了,可以坐马车,穿新衣,吃山珍海味,戴金银珠宝了?”李氏激动的叫道。 “是的,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张钧轻轻道。 许多年之后的很多时候,张钧都会想起那个书房中煎熬的一夜,想起夫人那天晚上喜悦的泪水。张钧知道,那一晚之后,自己便不能回头了。 世上有些事一旦尝试之后便会沉溺其中难以自拔。譬如当世的一种的金石散的药物,一旦吃了一颗之后,那种感觉会让你终生难忘。所以达官贵人们不惜花费重金请那些通晓黄老之术的术士们在家中炼制金石散来服用。再譬如男女之事,无知的少年不知人生的极乐倒也没什么,一旦他们尝到了滋味,便食髓知味不可自拔。敛财行贿显然也是其中的一种。 既然已经开了头,张钧便收不住手了,在其后的十余年里,张钧胃口越来越大,名目手段也越来越多。加之提拔了两位副使都是同好中人,个个敛财有方,于是乎,整个三司衙门的主官和部分官吏已经心照不宣。以至于很多敛财的手段渐渐成了一种惯例。譬如吃回扣、克扣钱款、虚报拨款等等名目,都已经成了三司衙门中的常态。 张钧在享受着敛财的快乐的同时,他的罪恶感也在不断的攀升。他知道,总有一天悬刀会落下,自己会倒霉。所以他也异常的小心谨慎。就像之前所说的那样,他从不留下任何证人和证物,便是预防有那么一天。 但是,唯一的一个纰漏便是和林伯年之间签订的那份分成协议。那虽然是最初的协议,之后这个分成比例已经调了两回,最近一次是前年,弟弟张逸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逼得林家四六分成了。这后续的两次调高分成比例,张钧都没有再去签什么分成协议,只是口头上约定便好。这自然也是张钧变精明小心了,第一次书房那天,自己实在是没什么经验,于是签了那个所谓的分成协议。 张钧总觉得那份协议中的一份交在林伯年手里,总像是被他抓住了自己的把柄似的。在之后的日子里,张钧有意无意的索要过多次那份协议,但林伯年都说没找到那份协议了,也许是当废纸烧了。张钧将信将疑,但也毫无办法。总不能去林伯年家里搜一遍吧。而且表现的太谨慎的话,也会让林伯年觉察出些什么来。最好是期待这份协议是真的当废纸给烧了的好。那样便再没什么证据落在他人手里了。 …… 公房之中,坐在那里的张钧手里拿着公文,但却满脑子都在胡思乱想。即便这两天风平浪静,朝廷上下都没什么关于三司衙门的消息,自己上朝时也没有收获什么异样的目光,但张钧依旧心惊肉跳的难以安稳。他知道,自己即便侥幸逃过这一劫,至少也要落个御下不力之责。不过这个责任并不大,自己还是能接受的。张钧已经想好了,届时自己主动认错,主动罚俸一年,以示对自己的惩罚。放低姿态,是此时最佳的选择。 门外黯哑的蝉声忽然停了下来,公房里在一瞬间变的寂静无比,就在此刻,张钧听到了脚步声。那是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当他惊愕的抬头朝门口看时,正好看到身材高大穿着一袭绯色官袍,脸上淌着汗水,晒得红通通的御史中丞方敦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张钧惊愕的站起身来,眯眼看向方敦孺。和方敦孺的眼神一对上,张钧便知道事情麻烦了。 虽然没说话,但两人眼神交流的一刻其实已经有了简捷的交谈。 “你来做什么?” “我来抓你了。你逃不过我的手心的,就是今天了。” 方敦孺进门后负手在公房中一立,面色冷峻的沉声喝道:“张计相,方某不告而来,还请见谅。请方大人移步动身,去我御史台衙门一趟。” 张钧结结巴巴的脱口而出道:“怎么?我……不去。” 方敦孺沉声道:“还请张大人移步,免得强行缉拿,失了颜面。” 张钧喉头干燥,用力咽了口吐沫叫道:“你是来拿我的么?你凭什么拿我?我要去见皇上,我要见杨枢密。” 方敦孺沉声喝道:“张大人,老夫正是奉诏而来。你的事犯了,相关证据已经交于皇上过目,皇上批准我来请张大人去御史台衙门解释解释。张大人,不要倔强了,你知道的,倘若没有证据,没得到皇上的许可,我是不会来这里请你的。至于你说的杨俊杨枢密,你见他作甚?杨枢密和吕相已经都在皇上面前表了态,坚决支持依律行事,同意在现有证据下对你进行羁押审讯。听明白了么?” 张钧浑身冰凉,他呆呆的发愣了片刻,忽然叫道:“你们有什么证据?别人的攀咬可不能成为证据。我乃大周一品大员,堂堂三司使,你们不能随便抓我。还有规矩有国法么?” 方敦孺呵呵笑道:“张大人,老夫知道你一向谨慎小心,我御史台也绝对不会在没有人证物证的情形下来拿你。实话告诉你吧,林伯年已经转为污点证人,他举报你利用职务便利为自己谋私利。虚报漕运拨款,参与漕运款分成。收取他人巨额贿赂。” “血口喷人,血口喷人。”张钧叫道。 “是么?有一份十年前你和林伯年定下的协议,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份协议上签着你张钧的大名呢。”方敦孺冷笑道。 只这一句话,张钧便如五雷轰顶一般,浑身上下都僵硬了。果然,那件自己一直悬心的事情,那个自己唯一的破绽露陷了。那份协议还在,林伯年自始至终的没有丢失它,这时候他拿出来了,拉自己下水了。这一刻,张钧暗骂自己妇人之仁,暗骂自己太过愚蠢。事实上林伯年入狱这段时间,张钧想过干脆将林伯年杀死在牢房里。这样唯一对自己威胁的人便没了,他也可以高枕无忧了。可是他就是下不下这个狠心,或者是一直抱着侥幸心理。 但现在,完蛋了。 张钧气急上涌,眼前一黑,身子软倒在地。 第五七三章 重见天日 事情发展的飞快,自六月下旬张钧被缉拿下狱的消息公布之后,短短十余日,御史台审刑院便完成了证据搜集,审讯录供,量刑上报的全部过程。由于那份分成协议的证据太过确凿,张钧也毫无抵赖的可能,只能招供这桩罪行。然而,在其他名目的罪证上,即便三位副使都已经招供指控,但因为并无人证物证,却根本无法定罪。 即便如此,对于严正肃和方敦孺而言,一项以职权谋取私利,一项御下不力这两项罪名已经足够将张钧击倒。这已经达到了预期的目的。而严正肃和方敦孺也已经来不及在这桩案子上细究下去了,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推进。 七月初五,郭冲颁布圣旨,对于御史台和审刑院对三司衙门贪腐渎职一案做出了证据和罪行的确认,并给出了最终的宣判。三司使张钧以‘权谋私利,御下不力’的罪名降职为七品,发配岭南道小县任职,罚没其受贿财产五十万两,其余所有加衔闲职一律一撸到底。三司衙门盐铁副使任道远、度支副使黄乾元以‘欺上瞒下,妄动权职,贪腐成性,渎职乱行,扰乱朝政,辜负皇恩’等十余项罪名被判处死刑,羁押大牢秋后问斩。两人家产抄没充公,妻妾子女流放西北苦寒之地牧马放羊。三司衙门户部使林伯年本和其余两位副使是一样的罪名,但因为他举报有功,有悔过之意,故而皇恩浩荡,法外施恩,故给予免去林伯年死刑,贬为庶人,罚没家产,并对其所在的杭州林家罚银两百万两。 除了这四位主官之外,此案所牵连的人员也自不少。光是三司衙门内部,中下层的官员便有十几名入罪。朝中官员也牵扯了几人,张钧之弟张逸本已经升任了杭州知府。但因为参与其兄和林家的交易往来,充当其兄长的帮凶,也被降职三级,从一个四品大员变成了七品小官。和他兄长一样成了难兄难弟。倘若不是郭冲不允许再牵扯更多的人,决定适可而止,划掉了不少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关联的名字,那么这个名单还要多个一倍有余。 圣旨一下,满朝文武终于松了一口气。很多人暗自庆幸事情没有牵扯上自己,悬了多日的心也终于落下。也有人额手称庆,因为他们早就看不惯三司衙门这帮人的作为了,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也有人对这个判决的结果表示疑问。 张钧身为主官,手下一窝人渎职贪污,他自己也是个以权谋钱之人,怎么也不可能只是被人欺瞒而已,他必是参与其中了。却只叛的这么轻。本来很多人以为张钧这次必死的,但他却还是保住了命,而且还依旧是个七品官,这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 那林伯年便更奇怪了,其余两位副使都被判处斩首的极刑,但他却保住了命。说什么举报有功,他公开那份分成合约不也是给他自己加了一项罪名么?这算哪门子功劳?难道他不该招供此事不成?虽说被罚没了家产贬为庶人,但可比掉脑袋要幸运的多了。 很多人暗中臆测,他们都认为林伯年的判决必有徇私的成分。人人都知道方敦孺是新科状元林觉的老师,而林伯年是林觉得伯父,在案件开始的时候,有人便预测方敦孺不会下死手。从现在的情况来看,确然如此。一定是方敦孺手下留情了。 当然,对于绝大多数的官员而言,这件案子他们关心的点不在上述那些方面,他们所关注的在于此案所带来的深层次的预兆。很明显,严正肃和方敦孺已经得势力,已经再不能不拿他们当回事了。三司衙门连锅端,这是何等的作为?皇上的许可正是对他们的支持,这两人已经正式成为朝中一派新的势力了。而且其风头之劲,冲击之强,让人不得不认真的加以面对。 总而言之,这件大案引发了诸多的波澜,无论在明面上还是在暗地里,在人心之中,都给予朝野上下极大的震撼。升平百余年来,大周朝朝野之中也确实发生过一些大事,但像这种连朝廷最高衙门之一连锅端的情形绝无仅有。 近几十年来,朝野上下全部陷入了一种人人得过且过追求奢靡享受的氛围之中,没有人去想自己该不该这么做,是否尽到了自己的本分,是否坚守了自己为官的初心。这件事就像一个惊雷在大周的上空炸响,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官员们,也让他们意识到,惊雷之后乌云滚滚,风暴来袭的前兆。很多人开始隐匿销毁证据,很多人开始惶惶不安,暗中商讨对策,更有不少人在此案之后开始反省自己的作为,将一颗蛰伏许久的心也变得蠢蠢欲动起来。 对于严正肃和方敦孺而言,此案要完成的两个目标胜利实现。一则立威于朝堂之上。宣判结束之后的那天早朝退朝之时,严正肃和方敦孺联袂往崇政殿外走的时候,拥堵在后方的官员都快速的让开一条通道,生恐挡了两位的路,惹来两人的不快。众人看着两人的眼神也都是恐惧和敬畏居多。这种敬畏正是严正肃和方敦孺所需要的,因为接下来他们要做的事情会利用这种敬畏,让那些反对的意见都统统说不出口来,让他们不敢怠慢的去执行。 第二个目标也达到了,那便是对三司衙门彻底爆破。下一步便是破而后立,财政的大权要掌握在手中,对于接下来的事情有着更为积极的意义。这是在变革之前必须要做的。 虽然此案尚有遗憾,很多疑点和案情并没查清,这让方敦孺耿耿于怀。而且因为这件案子,严正肃和方敦孺竟然不得不接受了林觉的讹诈和要挟,这让两人心里都很不愉快。但无论如何,这些都是白璧微瑕,也不必太过追求完美了。况且这个案子还带来了额外的一个好处,那便是一大笔银子。 张钧被罚银五十万两,三位副使都被罚没私有的家产,林家被罚没二百万两纹银。经过统计,一共近四百三十万两纹银被充入国库。一下子便让许多燃眉之急的事情有了解决的银两。譬如燕云边镇为了准备可能到来的因为岁币谈崩之后而到来的辽人的进攻所需要的钱粮兵器的资金便立刻得到了解决。 枢密使杨俊在第一时间便拿到了两百万两的拨款,立刻便愁眉舒展,拍着胸脯向郭冲保证,一定不会辜负皇恩,不会让辽人前进半步。而得了杨俊的保证,郭冲也终于扬眉吐气的写了一份拒绝辽国皇帝耶律宗元提出的提高岁币的言辞激烈的亲笔信,命使者送到辽国去。 六月十七日上午,大内西华门外御史台衙门前,林家老少众人站在烈日之下,焦急不安的看着大门处。他们在等待着林伯年被释放出狱。 昨日林觉已经将两百万两银票交到了严正肃手里,今日一早,御史台派人来通知林家众人,告知他们今天可以接林伯年出狱了。于是林觉和林伯庸和林家众公子便急急忙忙的赶到了这里。 骄阳猛烈,晒得众人头昏眼花身上冒汗。半个时辰了,林伯年还没出来,这不免让人担心。林伯庸想让林觉进去瞧瞧情况,林觉却告诉他不必着急。释放人犯也是需要一番手续的,倒也不用着急。圣旨已下,大局已定,这个时候是不会有什么枝节的。 果然,林觉的猜测没错。不久之后,衙门大门口有了动静,一群人从门内的巨大石屏风旁走出。领头之人正是御史中丞方敦孺。跟在后面的是七八名衙役,其中两人搀扶着形容憔悴面色苍白的林伯年。 “出来了出来了!”林家众人惊喜的叫着,林昌林盛两兄弟更是飞步上前迎接。 “退后,退后。”几名衙役嗔目喝道。 林昌叫道:“干什么?不是放人了么?怎地还来阻挠?” “放人也是有规矩的,我家中丞大人下令才能放。”衙役瞪眼喝道。 林昌林盛跺脚叹息,转头看向林觉。林觉皱眉走上前来,对站在门阶上的方敦孺躬身行礼:“先生,学生有利了。” 方敦孺面无表情,点头道:“嗯。等了许久了吧。一些释放前的手续要办,故而耽搁了些。现在本官正式通知你们林家众人,林伯年即日起释放归家。不再追究前罪。” 林家众人纷纷拱手道:“多谢方大人。” 方敦孺看了一眼林伯年道:“林老弟,但希望从今往后,能够克己,不要再做违反国法之事了。本官可不希望再看到你出现在我御史台大狱之中。” 林伯年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林觉叹了口气道:“先生放心,您是不可能见到我二伯了。我二伯已是庶民百姓,就算犯了法,可也来不到御史台了。” 方敦孺愣了愣,他听出了林觉话中的不满,皱着眉头想说几句什么,却又没说出口。林昌林盛两兄弟这才得到允许上了台阶,一边一个搀扶着林伯年走下台阶。不远处,林伯庸正气喘吁吁的快步走来。 林伯年本就已经满腔说不出的情绪,此刻见到身形佝偻头发花白的大哥林伯庸神情焦急的走过来,一下子便憋不住爆发了。他挣开林昌林盛的搀扶,踉跄过去,一下子扑倒在滚烫的青砖地面上,以手捶地,放声大哭起来。 “大哥。伯年不孝,对不起林家列祖列宗。愧对林家老少,愧对大哥多年的期待。伯年恨不得死在牢里,你们为何要救我出来,让伯年死在里边一了百了便是了。伯年有何面目苟活于世?害了自己,也连累了林家上下。伯年该死啊,该死啊!” 第五七四章 家族会议 (二合一) 林伯年在牢中近二十日,发髻衣衫早已凌乱不堪,人也憔悴消瘦。此时伏地痛哭,衣衫上满是尘土。加之涕泪横流,胡子上鼻涕眼泪一大把,整个人更是像个落魄街头的流浪汉一般。对比之前绫罗绸缎在身,极为重视形象的样子已经如天壤之别。看到林伯年这副形象,再听他撕心裂肺的悔恨之言,林家众人便是心中再有怨气,也都化为恻隐之心了。 特别是林伯庸,毕竟兄弟情深。在过去数十年的岁月里,林伯庸一直以自己这个二弟自豪。二弟撑起了林家的脸面,自己也纵容他,支持他。所谓长兄如父,林伯庸心里多少有这么一点父爱在。所以,即便他知道林伯年做的一些事不合规矩,他的选择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正如他对自己的儿子们的纵容一样,这是林伯庸性格上最大的弱点。 虽然去年林伯年背叛了自己,夺了自己的家主之位。按理说,林伯庸应该痛恨林伯年才是。然而,林伯庸终究选择了原谅。一来,他自己反省自己,确实在家主之位上出了不少的纰漏。特别是林柯通匪之事,那更是他的教导监督之责。差点害的林家落入覆灭的险地,他这个家主也理应负责,理应卸任。二来,长子林柯死后,林伯庸自责不已,同时也有些心灰意冷,心里也萌生了退意。所以这家主被夺,却并没有让他感到特别的愤怒。 “伯年,伯年。快起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快起来吧。”林伯庸老泪纵横,俯身想要拉起林伯年来。 “大哥,伯年没有脸见你,也没脸见林家众人了。伯年恨不得死在牢里才好。完了,一切都完了。我毁了林家的一切,我还有何面目活着啊。” 林伯年兀自痛哭着。他倒不是假情假意,而是这一次他真的痛苦愧疚不已。他的哭声里一部分是对家族的愧疚,另一部分也是为了自己命运转折的哀嚎。这么多年的辛苦钻营,小心翼翼的维护着关系,虽没能再更进一步,但身为三司副使,这已经是一个足以光宗耀祖,为世人所艳羡的地位了。而现在,一切都毁于一旦。他失去了所有值得炫耀的东西,而失去这一切之后又,他在林家又算什么?不仅他失去了这一切,林家还因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今后的林家随时面临着崩塌的危险,这都是因为他个人的过错。 林伯年心里很清楚这一切,他没法不痛心疾首,嚎啕不已。 “伯年,一切都过去了,人活着便好。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伯年,咱们重新来过便是。我林家也不是没有经历过难熬的时候,没什么好怕的。你有些事虽然做的不对,但你获罪的部分原因也是为了林家众人,所以,这责任不该由你一人来担负,而是林家共同担负才是。你不要太自责,一切都过去了。”林伯庸擦着眼泪道。 林伯年心中稍慰,但依旧泪水不止。林伯庸擦着眼泪对林昌林盛喝道:“还不扶你们的爹爹起来上车么?” 林昌林盛忙上前将林伯年架起来,朝着马车走去。林家众公子一一上前行礼。林伯年愧疚难当,不敢抬头,只双目微闭,任由兄弟两人半拉半拽的往马车行去。 后方衙门口,林觉和方敦孺目睹眼前这一切,林觉心中慨叹不已。林伯年也算是个人物,最终却落得这般凄惨的模样。差点丢了性命,害人又害己。可算是失败之极了。以他的资源,本可以更有作为,更进一步的。可惜他没能做到。这恐也是他智慧的制约,或者说是他性格上的缺陷所致。倘若从此事上能给他个教训,对他而言或许并非是件坏事。而对于林家而言,林伯年的倒下却在大局上未必有害。虽然眼前会带来巨大的危机,但长远来看,林觉最担心的上一次导致灭族之危的两位主事者林伯年和林伯庸兄弟二人,却再也不能左右林家的方向了。 “林觉,你林家上下恐怕都恨死老夫了吧。”身旁,方敦孺轻轻的叹息声传到耳边。 林觉回过神来笑道:“先生想到哪里去了,我林家怎么会恨先生。感激还来不及呢。” 方敦孺沉吟道:“你莫骗我,老夫适才从他们的眼光里都看出来了,他们对老夫怀着恨意。他们定以为是老夫不徇私情,逼着你林家走到今日的地步的。适才他们竟无一个上前给老夫见礼,哎,我就知道会这样。” 林觉暗叹一声,心道:你知道就好,林家人是没有一个对你有好感的。口中却道:“先生多虑了。哪有此事。” 说话间,马车旁林全朝这边叫道:“二弟还不走么?还有什么可聊的?跟那样的人。” 方敦孺闻言脸上变色,眉头紧皱。 林觉心中苦笑,拱手道:“先生事务繁忙,学生便不打搅了,学生告辞了,我要陪着二伯他们回家了。” 方敦孺哦哦两声道:“你这便要走么?我还想跟你说几句话呢。” 林觉拱手道:“下次再说吧,总不能让他们都等着学生。再说……先生现在这么忙,学生也不敢耽搁您的功夫。学生告辞的好。” 方敦孺明显感觉到林觉对自己有一丝疏远之感,心中不禁有些失落。但他是何等坚强之人,虽知道自己和林觉之间的感情确实已经不如从前,在经过这件事之后,师徒相处也不再如以前那般和谐自在,但方敦孺却没有任何的后悔。他也无法后悔。既然选择了重回朝堂,那便顾不得太多了。 “也好,你去吧。”方敦孺恢复冷静,淡淡道。 “学生告辞!”林觉躬身行礼,转身便走。 “那个……”方敦孺看着林觉的背影沉吟道。 “什么?”林觉停步转身问道。 “唔……你师母着我带话给你,要你没事常去家里坐坐。等忙过了这一阵子,你去瞧瞧你师母。她最近,脾气不太好。还有你师妹,虽然……嗯……也不能太疏远,是不是?” 林觉点头笑道:“先生放心,我有空会去的,不过我遵循先生的话,还是少去为好。先生保重。林觉走了。” 林觉转身而去,回到林家众人之中。方敦孺怔怔的看着林觉的身影半晌,终于转身回头,负手阔步而去。 …… 林觉大宅之中,一场林家主要人物参与的会议正在进行。林伯庸林伯年坐在上首左右的位置,中间的那张主座却是林觉的座位。这不仅仅是因为林觉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也是因为林觉已经是林家的家主了。 林伯年已经沐浴更衣改头换面,虽然脸色依旧苍白,眼眶依旧红肿,但也不像之前那般颓废邋遢了。林昌将林伯年换洗下来的衣服,里里外外都拿去外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据说这样可以去除牢狱之灾的晦气。 林伯年的老妻袁氏倒也并没有多责怪林伯年,只是跟他说了家中的事情。太平兴国寺左近的大宅子已经被查封没收,城外购置的田产庄园也全部被朝廷没收。家中仆役丫鬟已经遣散,现在被林觉一起接到这里住着的便是林伯庸的妻妾和林昌林盛的几名妻妾以及少数几名伺候的丫鬟。 袁氏自然也要将林伯年入狱之后,几名侧室吵闹要离开的事情告诉了林伯年。林伯年闻言叹息连声,终于咬牙写下数份休书,叫来几名侧室,一一打发她们离去,一了百了。此事处理的倒也果决。 午饭之后,林家众人齐齐落座,这是林觉召集的一次会议。所有人都明白,这一次会议将决定林家的未来。因为林家现在要解决的事情太多,太急迫。林伯年平安归来之后的喜悦也在很短时间内便被这种重压所冲淡。所以,落座之后,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显得极为严肃。 林觉倒是面带着微笑,在请林伯庸和林伯年入座之后,林觉才缓缓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林家众人的目光落在林觉身上,他们也第一次看到林觉的大拇指上戴上了那枚紫色的闪闪发亮的象征林家家主的扳指。 “大伯,二伯,诸位兄长。今日我林家上下能团聚于此,这是一件难得之事。二伯平安归来,此乃最大的喜事。让我们一起向二伯道贺。”林觉朗声开口道。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向林伯年拱手。林伯年脸红了,慌忙站起身来,脸上满是羞愧之色,眼圈也再一次的红了。 “多谢家主,多谢大哥,多谢各位侄儿。我犯下了大错,连累了诸位,就算死在大牢里也毫不足惜。然诸位依旧将我营救了出来,让我既感受到家族之力,也更为羞愧自责。我知道再怎么道歉也难以弥补对林家的伤害,我愿意受家法惩处。从今往后,我愿为林家做任何事情,哪怕是扫地担水,喂马劈柴,也心甘情愿。因为我要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弥补过失。我这条命是林家众人给的,我也要为林家尽绵薄之力直到最后一口气。今日诸位为我做个见证,伯年比言出必行,绝不食言。” 林伯年一番话说的极为诚恳,这也确实是他此刻的心境。给林家带来了这么大的损失之后,他确实希望能够将余生奉献给林家。很多时候,人若不经历一场重大的变故便不会明白事理,林伯年活了五十多岁,到今日可能才算真正的开了窍了。 “二伯言重了,二伯不必太过自责。我说过,我林家每一个人都不应该被放弃,更何况是二伯是为林家做出重大贡献之人。砸锅卖铁,跪拜求肯,也要救出二伯来。这是我发下的誓言。我愿再次重申,所有的林家子弟,无论旁系直系子弟都应该明白一点:林家是我们所有人最坚强的后盾,只要你不是犯下滔天大罪,为天下所不容,林家都不会放弃你,都会为你竭尽全力。这一条,我希望作为我当上这个家主后的第一条训诫,告知各房子弟。让他们知道这一点。” 林觉声音清朗,但言语坚定。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味道。座上众人也终于进入了角色,意识到眼前是家主在训话,不由得都挺了挺腰杆,正襟危坐,以示尊敬。 “家主所言甚是,伯年此次死里逃生,正是得益于全族之力。虽则付出重大代价,但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夫在此也表个态,从即日起,老夫愿听从家主调遣,哪怕是扫扫院子,浇浇花,也要尽一份气力。”林伯庸沉声道。 林觉笑道:“多谢大伯,但我林家又怎会沦落到让大伯二伯去当杂役的地步来?那岂非是林觉无能?不过话说到这里,却也不得不将眼下的难题跟诸位通报。其实无需我多言,我们也都明白目前我林家面临的巨大危机。虽则和梁王府达成协议,但每年五十五万两银子的巨大包袱绝对是一座大山压在我们头上。事实上不仅是五十五万两银子。我林家各房的生计,各项的支出和花销也很庞大。我大致估算了一下,每年起码要有五万两银子的花销在各项支出上。也就是说,这个目标是六十万两。这绝对是个巨大的挑战。” 林家众人默然无语,所有人心里都像是压上了一块巨石。一年赚六十万两银子,谈何容易?林家产业已经算是很庞大了,然而每年净收入也不过二十万不到。以现有的生意量,要翻三倍才可,那又如何能做到? 林伯年更是低着头叹气,他知道这笔巨大的债务正是因为救自己所致。所以闻言更是心情淤塞,面色煞白。 “家主,我提个建议,咱们各房的支出要缩减到最低的程度,月例银子,日常用度都要缩减。全家节衣缩食勤俭节约,应该能省下不少银子。我房里每月的月例缩减到二十两,这样一年下来,也可为家中节省出几千两银子。各房都这么做的话,家中开支一年可缩减到一万两左右。节省的银两数目不菲。”林伯庸沉声道。 “对,咱们各房都削减开支,会省下不少银子来。还有,家里的那些金银首饰,古玩字画什么的都可以变卖,以解燃眉之急。”林颂叫道。 “同意,同意。”众公子纷纷道。关键时候林家人还是团结的,其实也没人敢说不同意。 林觉微笑摆手道:“节约自然是好事,但这不是什么好办法。家中那些字画古玩什么的都是祖辈购置流传下来的,不可动分毫。卖出去容易,却也要想想当年先祖们购置不易,流传下来却被我们给卖了,我们不成了林家的败家子了么?克扣月例的办法也是不可行的,说实话,我林家各房的月例银子并不高,很多房都是靠着这每月几两的月例银子糊口的。就算克扣了下来,也没多少银子,对大局无补,但对这些房里的人可就是灭顶之灾了,很可能连饭都吃不上了。那我们决定全力保全林家产业的意义何在?还不是为了保全产业,让林家全族受益么?” 众人默然点头,确实,这么做反而会让林家动荡不安。这个艰难的时候,反而不能人心惶惶,否则恐生事端。 林觉沉吟道:“开源节流,在我看来,开源是最重要的,当然也要杜绝以往的那些铺张浪费的举动。但开源乃是开辟新的生意和收入来源,眼下我们最需要的是这个。倘若以林家现有的生意格局,每年拼死赚二十五万两银子那已经是老天开眼了。所以,必须得有新的财源。源头一活,满盘皆活,这是我的想法。” “林觉,你这么说,是不是已经有了什么主意了?何不说来听听?不要绕弯子了。你是家主,你做任何决定我们都会拥护的。”林伯庸道。 林觉微微一笑,点头道:“大伯,这几日我确实想了很多。大伙儿将林家这副重担让我担上,我自然不能辜负家族的期待。我也确实有了个计划,需要今日跟诸位商议商议。” “哦?”林家众人顿时精神大振,林觉已有了计划,但不知是怎样的一个开源计划,能解林家危局。 但见林觉站起身来,拱手道:“你们稍候片刻,我去请两个人来给你们引见引见。” 林觉起身离去,剩下林家众人大眼瞪小眼。 林伯年起身凑到林伯庸身边,低声道:“大哥,林觉会有法子么?” 林伯庸轻声道:“他倘若没法子,我林家便更无人能有办法了。你的事是必死之局,我们都束手无策,但林觉却依旧将你平安救出。我现在谁也不信,只信林觉。” 林伯年缓缓点头道:“是啊,除了林觉,确实无人再救我林家了。但愿是个不错的计划,我现在最希望能有个扭转局面的办法,来赎我之罪了。” 林伯庸摆手道:“二弟,不要老说这样的话,现在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是林家整体的事。咱们现在也要全力支持林觉,林家现在需要绝对的团结。” 林伯年连连点头,回去落座。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厅后门屏风旁林觉便现出身形来。跟着他一起进来的确实有两个人,而且是两名女子。林家众人倒是十有八九都认识这两名女子,她们是原杭州望月楼中的谢丹红和谢莺莺。 “给诸位介绍一下,这一位是谢莺莺谢姑娘,这一位是谢丹红谢姑娘。其实大伙儿都认识她们是么?毕竟都是杭州人。莺莺,丹红姐,这些都是我林家人。这是我大伯,这是我二伯,这几位是长房二房三房的几位公子……”林觉笑着给两边介绍起来。 谢莺莺很是紧张,脸色微微的发红,手里绞着一只秀帕,一一给林家众人行礼。虽然谢莺莺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按理说不至于如此紧张。但是这是谢莺莺第一次见林家众人,将来自己是要嫁给林觉的,所以有一种丑媳妇见公婆的感觉,格外的紧张。 谢丹红便更紧张了,谢丹红出身青楼,最后成为青楼老鸨。身在贱籍之中,无路多么风光逢源,内心总是觉得敌人一等的。而杭州林家原本便是杭州城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在杭州算是上等之人,见了这些人平白无故的便会矮了三分。此刻见到林家老少一张张盯着自己看的脸,谢丹红自然是紧张无比。 林家众人看在林觉的面子上,保持着礼貌性的尊重,也一一还礼。不过众人有些疑惑,林觉让这两名女子来参与家族重要会议,这是想做什么?未免有些让人费解。 林觉命人安排了椅子,让谢莺莺和谢丹红坐在一旁。这才转头对众人道:“大伯二伯,各位兄长。你们当知道,我在外边开了个小生意,便是和这二位合伙开办的江南大剧院了。这江南大剧院专门是对外营业演出剧目的,类似于咱们大周的瓦舍戏楼。我林家有人也看过,我便不做过多的解释了。总之呢,这是一门生意。” 林伯庸眉头蹙起,沉声道:“林觉,你该不会是……要我们林家也开这种什么大剧院吧。” 林觉笑道:“大伯,你猜对了。我正是这个想法,否则我请两位谢姑娘来此作甚?” 林伯庸沉吟道:“林觉,我必须提醒你,我林家可不涉足这一类的行业。这恐怕行不通。” 林觉笑道:“为何不能涉足?如何行不通?” 林伯庸皱眉咂嘴道:“总之……就是……不合适,不合适的很。我林家历代先祖也没做过这种生意。” 林觉大笑道:“大伯,我林家祖上只靠田亩和店铺,后来不也海外经商了么?再后来不也开办船行了么?都是一步步的来的,根据局面调整经商策略而已。您拿这个当理由可说不通。我其实明白大伯的意思,您是认为这种生意有伤风化罢了,大伯直说便是,何必兜圈子。” 林伯庸点头道:“你明白就好,我林家不沾邪道生意。” 林觉叹了口气道:“大伯,你这话说的可不对。这是一门正正经经的生意,从事之人也都是正正经经的人。以娱人为乐的行业并非都是不正经的。咱们这大剧院只是写话本让人演出人间喜怒哀乐来,又怎么不正经了?不信您问问家里其他人,大剧院是不是不正经的生意?” 林伯庸看向林家众人,林伯年探头低声道:“大哥,这是正正经经的靠演戏挣钱,不是卖皮肉。” 林伯庸皱眉道:“你怎知道?” 林伯年咂嘴道:“我……我去看过。林觉他们在京城开了的大剧院我瞧过,很好看,很吸引人。” 林伯庸翻翻白眼,转头问其他人道:“你们还谁去看过?” “我。” “还有我。” “爹,我们也看过。” 一时间几乎所有的人都点头。林伯庸愕然半晌道:“原来只有我一人没去看过。看起来是我想错了。” 林觉呵呵笑道:“是啊,大伯之前对我们子弟约束的很严,自己自然也是不肯出入这种场合的,所以没看过也正常。改日大伯一定要瞧瞧,免得闹笑话。” 林伯庸砸了砸嘴,摸了摸胡子道:“我总觉得不太合适。” 林觉笑道:“那大伯认为梁王府皇族之家开青楼合适不合适呢?” “这个……” “梁王府给我们的二百万两银子里,也许就有青楼赚来的银子呢。大伯是否认为这银子不干净?可朝廷没觉得不干净呢,痛痛快快便放了二伯一条命。您说这银子该不该用呢?”林觉笑道。 第五七五章 暴利行业 林伯庸彻底无言以对了,咂嘴道:“罢了,算老夫没说。这大剧院的小生意能挣钱么?我却是不信。” 林觉一笑,转头对谢丹红道:“丹红姐,麻烦你给我林家众人说一说咱们大剧院的大致情形如何?” 谢丹红闻言起身微微一福,笑道:“敢不遵命。”说罢,从翠袖中取出一卷账册来,缓缓打开。 林家众人忙屏息静听。但听谢丹红脆声说道:“我江南大剧院目前有三家分号。望月楼是第一家,开的最早,那还是前年九月初五正式开业。到上月账目明细寄到京城为之,眼下奴家手里的账目共计一年零九个月。目前为止,望月楼总号一年零九个月的总收入是五十九万八千七百二十三两。” “什么?”林家众人惊愕出声,他们万万没料到,一个小小的剧院居然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挣了这么多银子。这简直不可思议。 以二十一个月来算,那么每个月,这家剧院的进账高达两万八千两,也就是说,每天的受益平均近一千两纹银。这可真是日进斗金了。 谢丹红继续道:“杭州还有一家分号,开在东城。开业时间是去年的二月初二,到现在为止,开了一共一年零四个月。截止上月的账目,总计收入纹银三十八万四千五百两。东城分号生意比之望月楼略差。收入也少些。” “……”林家众人无语了,算起来每天进账八百两,这还算差?光是杭州这两家剧院,便给林觉他们带来每天一千七百多两的收入,这还了得? “要说生意最好的还是咱们不久前在京城开的分号。还是林公子有眼光,虽然前期投入不菲,但收益颇丰。”谢丹红笑嘻嘻的看着林觉道。 林觉微笑道:“京城的分号三月十八开张,到现在不过四个月。又能有多少进账?” “回禀林公子,确实时间不成,但目前已经进账三十八万一千两。跟杭州东城分号的收入相差无几。” 谢丹红话音刚刚落下,一群林家老少一个个像是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的叫了起来。 “什么?三十八万?四个月?开玩笑吧。” “我……我来算算。三十八万两,四个月,那便是……每月近十万两,也就是说……每天的进账高达三千两?” “我的天,这哪里是赚钱,这分明就是抢钱嘛。这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吧。” 林家众人议论纷纷,就连林伯庸这样生意场上的老江湖,也不免悚然动容。倘若这些数据是真的,那这一行可谓是暴利了。 林觉微笑看着众人的反应,他很满意众人的反应。这其实是在自己的意料之内。任谁听到这么一串受益数字,也不能无动于衷。 “多谢丹红姐,坐下喝茶吧。”林觉拱手道。 谢丹红还了一礼,将账本塞入袖子里,笑嘻嘻的坐下。此时此刻的她已经不太紧张了,因为她看到了林家众人的另一面。原来林家人也是这么的没见过世面,大剧院的收入也让他们变得如此的失去了冷静。大家大族的人也不过如此。说起来林公子可比他们淡定的多,自己每月禀报这些数字的时候,林公子都是面无表情平淡如水,搞得自己还以为自己经营不善似的。 “大伯二伯,诸位兄长。你们适才听到的便是江南大剧院开办以来的收入总账。总计收入一百三十六万两纹银。”林觉对林家众人道。 所有人都鼓着眼抽着凉气,一百三十六万两银子,就是这短短时间里三家剧院的受益,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林觉,当真……受益如此丰厚?”林伯庸探身问道。 林觉笑道:“大伯,这是毛利,可不是净利。这三家剧院开办的成本也不小。各项固定支出算起来,也近五十万两滚进去了。还有人员的薪酬。要知道这三家剧院虽然上台演出的演员只有不到七十位,但整个剧院养着的人手可有四百多人呢。演员六十七名,梯队在训的演员五十三名,话本撰写的文士三十二位,画师二十四名,乐师十九名。工匠一百一十名,杂役护院等人若干名。而且大剧院的薪酬可是很高的,一名普通的杂役的薪酬也最少是五两银子一个月。画师乐师撰写话本的工匠之类的都是十两到三十两一个月不等。上台演出的演员,便是跑龙套的也有十两一个月。台柱子和主要演员更是五十到一百两不等。每个月我们的薪酬便要支出上万两纹银。再加上各种费用,这一百三十多万两的毛利我们到手的净利约莫有一半左右。” 林家众人再次震惊了。一半的获利,这不是暴利是什么?一般而言,生意人家都知道,现在做生意获利能到两成左右便已经很好了,正常都是一成五左右的利润。而这大剧院的获利高达五成,实在让人咂舌。就这三家剧院,已经给林觉他们挣了六十多万两银子。就算三股东,每人也得了二十多万两银子了。也就是说,整个林家所有的生意产业在一起,每年所得净利勉强跟林觉一个人的收入持平,这怎不教林家众人无语。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老夫还以为这是不起眼的生意,没想到获利如此之重。你三家剧院的收入,够我林家全家忙上两年多。哎!这可怎么说?”林伯庸叹息道。 林觉笑道:“大伯,行业不同,自然也收入不同。大伯想想,有的行业和咱们林家比起来却还是远远不如呢。那又怎么说?所以这个是不能攀比的。大伯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当知但凡有新的行业出现,只要证明其有潜力,敢于投身其中的便会得暴利。当然了,也可能血本无归。这就叫做风险和收益并存。当行业成熟,就像咱们林家做的生意一样,粮油店铺和船行生意,那早已是成熟稳定的行业,竞争激烈,能有两成收益,那已经是很好的了。” 林伯庸和林家众人深以为然,一个行业冒头之时,第一个吃螃蟹的永远是机遇和风险并存。要么盆满钵满,要么血本无归。一般而言,胆大投机者,或者财力雄厚者才会冲进去尝试。对于正常的生意人,他们只会在确定那是个正常且风险不大的行业时才会进入,然而此时却已经过了暴利的黄金时机。很明显,林觉开办的大剧院已经探索出了一条新路,并且成功的站稳了脚跟,那么他们获得暴利收益也就顺理成章了。 “如此暴利行业,咱们林家一定要参与进去,这是我们翻身的机会啊。”林颂轻声叫道。 所有人都兴奋了起来,家主这是给家族指出了一条明路。一个如此赚钱的门路,林家倘能参与其中,那必将改变现状。但每个人心里也都有些疑惑,这是个全新的行业,隔行如隔山,林家是否能在其中成功,这可是个未知数?看人吃豆腐牙齿快,轮到自己才知道未必是那么一回事。就拿杭州城而言,万花楼群芳阁也已经有了其他几家剧院,但生意也只一般,肯定达不到江南大剧院这般收益。可见不是每一家都能如江南大剧院这般火爆的。 林伯庸自然不可能和其他人一样被这暴利冲昏头脑,经历颇多的他自知道林家的底细,这件事怕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容易。他保持着谨慎的心理。 “林觉,你是想让林家转行做这一行生意是么?这恐怕不太容易啊。我林家现在的情形,恐难做这么大的改变。你要三思啊。隔行如隔山,林家现在的生意起码每年还能有二十多万两的得利,倘若转行失败,那可就不可收拾了。”林伯庸沉吟道。 林觉呵呵笑道:“大伯,我可不是要林家全部转行做大剧院的生意,今日我将莺莺和丹红姐请来,便是征得了她们的同意,让我林家参股江南大剧院,进行联营。这大剧院的生意可不是什么人想来做便能做的成的,贸然闯入其中,只会血本无归。所以,参股联营才是唯一的出路。” “参股联营?这倒是个好办法。”林伯庸点头笑道。 “好主意,有领路的,便不怕有风险了。”众人也纷纷点头道。 “大剧院有个长远的计划,便是将分号开遍全大周的大州大府。我林家此刻参与进来,咱们在一两年内增开五六家剧院,所得收益便可足够支付所背负的债款。所以,我才想到让林家入股其中,这是我林家翻身的机会。”林觉沉声道。 林家众人纷纷点头,这样的赚钱生意再开个五六家,那收益还了得么?林家从中分一小部分收益,便足以支付每年的债款了。这之后更是源源不断,林家必会更得大利。 林伯庸依旧很冷静,静静的看着林觉道:“林觉,大伯有几个疑问,你给大伯说说,也让家里众人都听的明白些,以免造成困惑。” 林觉点头道:“大伯请讲。” 林伯庸思索片刻道:“按照你所言,江南大剧院现在完全有能力自己开办分号,我林家在其中似乎并不起太大的作用。毕竟无论从经验上还是资金上,我林家现在都没法支持。那么两位谢姑娘为何会同意我林家加入呢?在商言商,这有些不寻常呢。” 林觉闻言哈哈大笑,转头看着谢莺莺和谢丹红道:“二位自己向我大伯解释一番吧。” 第五七六章 联营 谢莺莺抿嘴一笑,起身行礼道:“大伯二伯,诸位公子,莺莺出身低微,不懂什么大义大节。但莺莺却懂得知恩图报。当年我望月楼处于低谷之中时,林公子仗义相助,助我们夺得花魁,缓解了我望月楼分崩离析的危机。这之后又竭力相助我们创办江南大剧院这门生意。可以说从开始的主意,到后续的策划,到话本到里边的细枝末节,都是林公子帮我们做成的。我江南大剧院能有今日,全是公子之功。大剧院可以没有我,但绝对不能没有公子。现在林家有难,我们岂能坐视?慢说林公子是林家的家主,便只是林家普通一员,林家有难,我们也当伸手援助。这便是莺莺心中所想的知恩图报。” 林觉微笑道:“不瞒诸位说,得知我林家的事情后,莺莺拿出全部积蓄来交给我,要我救出二伯,渡过难关。丹红姐这么爱财之人,也拿出十万两积蓄借给我。她们虽然不是什么名门贵妇,但心皆良善。我林家有难,还有有人愿意帮的。” 众人一片默然,特别是林伯年,心中百感交集,愧疚不已。自己曾经还在林觉面前辱骂过谢莺莺,然而自己落难之时,别人却拿出积蓄来救自己。林伯年汗颜无地,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 林伯年缓缓站起身来,拱手道:“谢姑娘,二伯太谢谢你了。二伯之前说的话你就当是放屁。你是好女子,你可林觉的婚事,二伯第一个赞成。林觉能娶你为侧室,也是我林家之幸。” “什么?她……她和林觉……?”林伯庸呆呆的发愣。 林家众公子心道:“果然,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怪倒是林觉那么帮着望月楼,原来是早搞到一起去了。这可难怪了。” 谢莺莺脸色羞红,求助般的看着林觉。林觉咳嗽一声笑道:“今日是商议家中大事,本不谈私事的。既然二伯说出来了,那我便顺便说一嘴。大伯,我已经允诺要娶谢姑娘进门,希望大伯能答应。谢姑娘虽出身低微,但却绝对是个冰清玉洁洁身自好的好姑娘。倘若大伯不信,可在杭州命人调查一番,看看可有关于谢姑娘的不好的话语。” 林伯庸看看林觉,也看看谢莺莺,忽然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似的,笑道:“这是喜事啊,大伯怎么会不同意?我自然知道谢姑娘是个好女子。这事儿大伯自然不会反对。全家上下也不会反对的。” 说完,林伯庸给了林觉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林觉愣了愣,他从林伯庸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赞许和一些另外奇怪的东西。忽然间林觉明白了过来,顿时哑然失笑。林伯庸或许是误会了,他可能以为自己为了让谢莺莺同意林家入股,所以选择了娶这个青楼女子。把自己和莺莺之间的事情想成是一种交易了。所以才会给自己那种眼神。 林觉无言以对,也没法解释,只得苦笑无语。 林家众公子心里想的却是:林觉说谢莺莺冰清玉洁洁身自好,虽然这谢莺莺确实号称是卖艺不卖身,但林觉怎知她冰清玉洁?看来似乎是亲自验证过了。 谢莺莺满脸羞红,但却神采喜悦。虽然林觉早已给了自己承诺,但林家人的意见也是极为重要的。倘若林家人都不同意,自己其实也会觉得有所遗憾。对林觉而言,这也会让他难堪。但现在看来,林家长辈并不反对,那便一颗石头落了地了。 “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再谈。还是继续说生意上的事。丹红姐,到你了。”林觉笑道。 谢丹红白了林觉一眼,心道:“有什么好说的?你说怎样便怎样,我心里不痛快又能如何?虽然我是不情愿的,但林家有难,我也不能不帮,那我算什么人了?” “奴家和莺莺想的一样,知恩图报,林家有难,我们自然不能袖手。倘能帮上林家,我们也是很高兴的。”谢丹红嘴上如是道。 林伯庸脑子一阵迷糊,看看林觉,再看看谢丹红,忽然道:“难道你们也要?……不至于如此吧。” 众人都愣了愣,不明所以。倒是谢丹红此刻的反应超出众人,红着脸啐道:“林家大伯,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和林公子怎么可能” 忽然间所有人都明白了林伯庸的意思,顿时一个个笑的前仰后合起来。林觉笑的身子发抖,谢莺莺捂嘴笑的泪水都出来了。林家众公子笑的更是夸张,看看林觉再看看谢丹红那徐娘半老的样子,当真是越看越想笑。 谢丹红红着脸怒道:“有什么好笑的?你们这些人真是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这说正事呢。再笑奴家便不同意你们林家参股了。大剧院奴家可是占了三成股份的,说话可不是放屁。” 林觉努力摆手,制止众人的哄笑,他可不想谢丹红翻脸。这之前跟谢丹红沟通的时候可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承诺了绝对不会将谢丹红踢出局,并且每年分红多分十万两银子,才让她答应了林家参股的事。林觉可不想把事情搞砸了。 林伯庸也知道自己想多了,忙起身道歉。谢丹红飞了个白眼,讪讪坐下。 场面平息下来后,林觉开口道:“莺莺和丹红姐的态度你们都明白了,她们纯属是为了我林家。帮我林家渡过难关。说是施舍,或许有些难听,但确实是鼎力相助。” 众人纷纷点头,确实,这种合作,确实有些施舍的意味。若不是林觉的面子,谁肯给这个机会?人说‘宁赠千金,不指一道’,在商业上更是如此。可以施舍给你钱财,但却绝对不会将生财之道教给你,那可是财富之源。 “适才大伯说了,我林家目前的状况确实困难,参股经营既无经验也无资金的参与。但大伯莫忘了,我林家自有林家的优势。我们的优势是,拥有众多的人力,而且都是训练有素踏实肯干的人手。还有我们拥有很多能管理店铺码头的人才。这可更是难得。一旦大剧院拓展到大周各地州府,那么便需要有踏实稳重诚实有能力的人手去管理,并且绝对的忠诚。还需要大量的辅助人力,工匠杂役护院等等。我们要快速的拓展,便需要这些知根知底的人力。另外,我林家还有一样,便是人脉。我林家经商多年,江南江北人脉无数,这些都是我们进驻本地的资本。这些我们都可以利用上。至于资金,不必担心,我大剧院账上二三十万两银子还是拿的出来的。每日都有数千两银子进账,这一点无需担心。” 林觉缓缓说出的这段话彻底的打消了林家众人的疑虑,也增强了信心。原来林家的底蕴不止于此,还有许多他人垂涎的东西,那可比银子更加的宝贵。 “我建议将股本分为三份,林家占一份,莺莺和我占一份,丹红姐占另外一份。收益按照分成三股均分,未知大伯二伯以及诸位兄长可有疑义?”林觉沉声问道。 众人可不是傻子,这种比例的分成对于林家而言是最为有利的。林家实际上一文钱也没出,便独占三成三的收益,这实在是太过合算的买卖。之前众人还都以为,以林家只出人力,也没什么大的助力的情形下,能有两成股权便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但现在居然占据了三成三的收益,这已经是意外之获了。 但明眼人也看得出,这是林觉将自己该得的那部分补贴给了林家。按照正常而言,林家加入之后股权该四分才是。每一家得两成五的股权,算得上公平公正。但这么一来,林家占便宜,林觉却吃亏了。光是这一点,便让林伯庸和林家众人颇为感动了。这才是真正的为林家着想。 “奴家认为,我和林家都拿三成,剩下的四成给林公子和莺莺二人。这样奴家心里也好受些。林大伯,林二伯,你们说呢?”谢丹红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虽然爱财,但这种分法,林觉和莺莺太吃亏,她都看不下去了。 “嗯,这个方案好一些,老夫也赞成。林觉,老夫知道你是想要林家多拿些股份,但在商言商,生意上的事要讲究规矩和道理。我林家参股本就是无端得利,又岂能喧宾夺主。三成已是极限。虽则你是林家家主,莺莺姑娘迟早也是我林家人,但毕竟大剧院是你们的私产,林家不能太过贪得无厌。这会惹人闲话的。”林伯庸闻言点头道。 林觉笑道:“大伯如此贤明,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那便三三四,林家和丹红姐各拿三成,我和莺莺拿四成。免得大伯心里不安。诸位再无异议,那便这么定下了。” 众人纷纷表示同意,傻子才不同意。 “好,既然大策已定,那么下面我便要宣布一些事情了。我既当了林家家主,咱们也决定了要和江南大剧院联合经营,那么有些事必须要有所调度。我考虑了一下,做了几个决定,大伙儿都听听,有什么疑问便提,没疑问的话今日也定下来。”林觉朗声道。 谢莺莺起身道:“要奴家回避么?” 林觉摆手道:“也不用,只是一些调整罢了。听听也自无妨。” 谢莺莺闻言重新坐下。 第五七七章 初定 (二合一)林家上下知道,这是新家主要发号施令了。林觉本就很有想法,当了家主之后必是要有一番作为的,这也是众人希望看到的。 “现在我林家的生意主要分为三大块。一是田亩庄园,二是粮油铺面,三是船行码头以及海船贸易。现在林家能挣钱的便是船行码头以及海外贸易这一部分。至于庄园田亩和粮油铺子这两部分,其实是不赚钱的,纯粹是由于是祖上发家之业才得以保留。但这两部分耗费人手众多,实在有些得不偿失。所以我做了个决定,咱们林家现在不能将精力消耗在这些不赚钱的生意上,几家铺面和城外的两片庄园应该予以关闭或者转型。未知各位怎么想的。”林觉问道。 众人面色凝重,沉吟不语。关闭铺面和庄园,那便意味着林家一开始来到南方后便从事的主业到了尽头,在情感上有些接受不了。但这些铺面和庄园确实只能算白忙活,已经无法提供太多的利润,偏偏占据了大量的人手,已经没有理由再留着它们了。 “林觉,我看这样,咱们关一部分,保留一部分。起码这也是祖业,也得留个念想。城外的庄园田亩也无法关闭,毕竟田亩不少,总得有人打理耕种。”林伯庸皱眉道。 林觉摇头道:“不,不能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能做。店铺必须全部关闭,人手全部转移投入到大剧院的事情上来。城外田产可以耕种,但只能放租给百姓耕种,我们自己不必雇人了。这是方向性的问题。情况在变,一切也都要跟着变。店铺也不是卖了,只是租出去收租,祖业我们也没有卖了去,将来情况好转,想重开也不是不可以的,但现在不成。” 林伯年有些担心的看着林伯庸,生恐林伯庸发怒。林觉这是毫无余地的驳回了他的话,一时之间担心林伯庸会受不了。林家众人也都默默的观察着。老家主对林觉的态度很重要,倘若此刻便闹出不快来,将来家里也和谐不了。 林伯庸面无表情,没有表现出不愉快,在林觉说完之后立刻点头道:“既然你这么认为,那按照你的想法做便是。你是家主,毫无疑问现在林家上下该唯你马首是瞻。” 林觉深深的看了林伯庸一眼,轻声道:“多谢大伯。那么这件事便就这么办。回去后便着手关闭铺面。庄园田亩夏粮收了之后便也按照我们说的办。大哥,这件事交给你,家里粮油铺面一向是你打理的,这回也由你去善后。” 林全哭丧着脸,有心想问一句:那我今后干什么去?却又没好意思问。只得苦巴巴的答应了一声。 林觉继续道:“船行这一片也要进行一番规整。我会请梁王爷帮忙,漕运应该还在我们手里,这依旧是我们林家船行得利的重点。但另外,还需开拓生意。不能只靠漕运。我觉得海外贸易虽然风险不小,但得利颇丰。我林家两艘海船每年出海贸易,得利数万两,可见风险和回报并存。所以我想,咱们需要加大番国贸易这一方面。多派出海船去海外贩运货物。一来可得巨利,二来船越多,风险也越低。倘若派出五六艘船去,就算半途出事一艘,一样可以得利,风险亦可摊薄。” 林伯庸连连点头道:“林觉所言甚是,老夫也早有这种想法,苦于之前忌惮海匪拦截,风险太大。现如今确实需要作此考虑了。” 林觉沉声道:“大伯,这方面的事情我想请您出山掌管船行。在我林家,没有比您更适合的人选了。各位兄长中你可以挑选人手帮你。不知大伯意下如何?” “责无旁贷!”林伯庸斩钉截铁的道。“我虽然老了,但为了林家,捐上这把老骨头又如何?只要全家上下信任我,我便竭尽全力。” 林觉笑道:“好,大伯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有大伯出面坐镇,船行的事大局已定。” 林伯庸笑道:“坐镇的是你,可不是我。我想让林颂和林昌两个当我的副手。林颂去过番国,林昌当过大管事,调教调教应该不差。你看可否?” 林觉点头道:“当然可以,两位兄长都是精明之人,必是能为大伯左膀右臂。两位兄长没什么意见的话,便这么定下了。” 林颂和林昌当然不会反对。跟着林伯庸执掌船行,这是很大的权力。林觉为家主,他们本担心会被边缘化,但现在这情形,显然是多虑了。 “关于参股大剧院的事情,是我们目前的重中之重。这件事便由我来做。但我身在京城,难以脱身,所以我想请二伯跟我一起做这件事。”林觉继续道。 “我?”林伯年指着自己的鼻子惊讶道。 “是啊。二伯不愿意么?回杭州后要立刻展开挑选得力人手的事情,之后要在各大州府物色地点,租赁或者买下房舍开设剧院分号。涉及大量的人员和银两的分派使用账目进出。这件事只有二伯能胜任。无论如何,二伯也曾是朝廷的三司副使,于钱粮拨付人员调度上的经验可谓是无人能比的。这件事二伯来担当最为合适。”林觉微笑道。 林伯年的嘴唇颤抖不已,他的心情很是激动。自己的倒台正是因为贪钱枉法,连他自己都觉得,即便是林家人恐怕也不敢让他再碰钱粮这一块了。自己或许只能在家里闲着了。可林觉居然让自己去管这么重要的事情,这让他非常的意外和激动。一时间,林伯年心中涌起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感,眼泪都差点流出来了。 “二伯,你倘若不愿意也没事,二伯遭受牢狱之灾,身心疲惫,本来也该休息休息才是,是我的不是,不该提出此事的。那么……” “家主,我愿意出力。”林伯年忙道:“只要林家人还信任我,我便是为林家粉身碎骨也愿意。” 林觉笑道:“二伯,林家人当然信任你,你是我们林家人,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是信任你的。” “是啊,二伯,您不要多想。家中上下都是信任您的。”众公子纷纷道。 林伯年热泪洒下,心中既是愧疚又是感动,五味陈杂,难以言说。 林觉笑道:“那这件事便这么定下了。二伯可让林润堂兄和林盛堂兄两位来帮你。跑腿的事情便由他们去做便是。大剧院这头,丹红姐牵头,我这里让小虎出面。这样组成一个团队。专门进行分号的开办工作。随时保持沟通商议。” 角落里的林虎听到自己的名字诧异叫道:“我……?” 林觉道:“是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天天在我身边瞎混能有什么出息。叫你读书又不肯,这回正好跟着去见见世面历练历练。将来也有长进。” 林虎咂嘴道:“我还是想跟在叔身边。” 林觉斥道:“没出息,由不得你。这事儿定下了。明日便跟着一起回杭州,参加人员挑选之事。” 林虎翻了翻白眼,无奈点头。 林伯庸探过头去,在林伯年耳边意味深长的道:“二弟,这一次……你责任重大。可千万不能出差错啊。这个……现在要是出了差错……林家便真的完了。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你自己心里明白的。” 林伯年岂会不明白。大哥对自己还是有些不放心,担心自己会犯错误。林伯年知道,正是自己的所为让一向信任自己的大哥有了这种担心,他心里很是难过,但同时却也更加的警醒。 “大哥,我对天发誓,倘若我再出差错,我便跳西湖以谢林家。” “哎哎哎,好好的发什么毒誓,只是提醒你罢了。”林伯庸连忙制止。 林觉继续道:“大剧院分号的开办暂时人员银两都有限,只能准备三家。至于开在何处,我考虑过。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京城可再开一家分号。二伯回杭州后去江宁府、扬州府看看。我这里也让人去应天府、大名府去瞧瞧。基本上这三家便选择在这几处大的州府之地为好。” 众人纷纷点头,这种剧院确实在大州府更易扎根。毕竟大州大府更为繁华,更加注重娱乐活动,人也多,更有市场。 “其实……京城开个十家分号也不为过。京城之繁盛,百姓之富足冠绝天下。你们不是成功的开了一家么?以此为契机,再开分号当事半功倍才是。何不将三家都开在京城?”林伯庸展现了他多年经商的眼光来,提出了建设性的意见。 林家众人深以为然,林伯年久在京城,自然也知道京城的体量和消费水准。闻言也道:“是啊,大哥所言甚有道理。你这一家都已爆满,且适才已经得知,收入破为丰厚,何不就在京城?” 林觉笑道:“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以京城的市场,开十家分号也不为过。然而京城开办分号成本太高。房租人工吃住税钱都高。开一家分号的费用要抵外地两家分号。南外城那家分号别看不起眼,开办起来也花了十数万两银子。目前我们能拿出的银两有限,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众人默然,无钱难死英雄汉,这才是瓶颈。 “况且我还有个考虑,大名府应天府江宁府这样的大州府的地盘我们不早早的去占据位置,扩大影响,将来岂非被别人捷足先登。要知道,现在大周各地已经冒出来很多模仿我们的大剧院了。就像杭州,据我所知便有三家了吧。虽然我江南大剧院是无人能模仿的来的,我们的剧本演员灯光舞台都是他们做不到的,但是我们不去,那里的百姓想看也看不着啊。久而久之便被别人拉拢了。人就是这样,吃顺了口,跑顺了腿之后,便很难再去认别家了。所以,我也有先入驻铺开摊子的想法。至于京城这里,迟早是要开个三五家分号。内外城,东南西北都是要有的。” 林家众人放心了,林觉的每一个决定都不是拍脑袋的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多问下去,其实只能暴露出自己这些人的浅薄罢了。有这样的家主坐镇,还有什么不能放心的。林家危难之际,人人彷徨无计之时,正需要这样考虑周祥的家主来谋划全局,稳定局面。除了他,恐其他人都无法做到了。 林伯庸和林伯年越暗自叹息。三房庶子老成谋略胆识过人,确实是林家之福。倘若没有这样的人物站出来,此刻林家该是什么样子。回想之前种种,两兄弟不禁汗颜。再看看自己的几个儿子,此刻只能因人成事,更是羞惭无地。 林家这场会议一直开到了傍晚时分,讨论的内容也极为详尽细致。人员的分派也全部到个人。最后林觉还订立了责任状,以五年为期,每一年要达到什么样的目标都白纸黑字立下责任状。这样林家每个人都重任在肩,也都有了自己的目标。整个林家在这场会议之后立刻陷入了一种机器高速运转的模式,每个人都感觉到时不我待,浑身憋着劲要去做事。以至于原本林觉想挽留众人几天,在京城稍微逛一逛的想法都被众人拒绝。 …… 次日午后,林伯庸林伯年便带着林家众人于汴河码头登船离京。一同离开的还有林虎以及江南大剧院的几名重要人员。不久后,人员挑选完毕之后,这几人将就地展开培训工作,便于他们更快的适应新的工作。 送走了林家众人之后,近一个月来的纷乱也告一段落,林觉也终于能够稍稍的松一口气。当晚,林觉独自一人在后园独坐独饮,对着漫天繁星整理思绪。 此次营救林伯年成功,但却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林家现在基本上已经成了一个空壳,可谓是摇摇欲倒。不过对自己来说,这时候的林家虽然遭受重击,但自己能得到家主这个位置也算是有得有失。 确实,这个家主之位在林伯年被抓之后,林觉开始谋划营救时便已经一并谋划在内。林觉确实很想要得到这个家主之位。不过却并非是有什么权力心,而是这个家主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样自己才能控制林家的方向,不会重蹈前世的覆辙,不会在不受控的情形下让林家陷入灭族的灾难之中。 然而,林觉现在也有些迷茫,有些事他想不明白。上一世林家遭祸是因为林伯年在朝中,而林伯年选择支持了晋王夺嫡。但现在,林家在朝中势力已经随着林伯年的倒台而烟消云散,又怎么会再有前世的危机呢? 自己目前的处境可根本算不上个人物,自己的官职是最低微的那一种,而且可见的未来不会有大的发展。皇子们夺嫡的时候自己也根本没有资格参与其中,所持的立场态度也根本不重要。说的直接点,随着林伯年的倒台,其实林家已经在朝堂上失去了最后的一个触角,也根本不会有什么灭族之祸。难道说林家的命运已经就此扭转了不成?倘若如此,自己攫取这个家主也没什么意义。只能说是为林家尽一份心力了。 但林觉同时又想,世事变化多端,谁又能知晓后来的事情?眼下皇帝郭冲身子康健,太子之位的争夺也只处于酝酿阶段,真正发动还不知是何年何月。很难说到时候林家不会卷入其中,谁也难以预料。 倒是眼下,有几件事需要密切关注。朝廷中风动云涌,严正肃和方先生要推行的大变革即将到来,各方势力会在这场风暴之中悉数露面,这场风暴注定会是一场血雨腥风,大周将经历何种的动荡?结局又是如何?作为方敦孺的弟子,就算自己想置身事外,恐怕也很难躲藏。自己该如何应对? 自己娶了小郡主之后和梁王府已经密不可分。但梁王府上一世横遭惨祸,这一世是否会遭遇此劫?如果是那样的话,小郡主也必跑不掉,自己也是逃不了的。难道说只能听天由命?那是不可能的。但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扭转王府的命运? 还有,自己和方浣秋的事情该如何了局?要先生同意让浣秋嫁给自己为侧室是不可能的。虽然浣秋表示她可以等待,但难道自己便任由她蹉跎青春韶华的时光?到底该如何才能有个解决的办法?还有,伏牛山上的高慕青和落雁谷大寨现在如何了?落雁谷的建设是否如自己规划的那般能够自给自足。各山寨之间是否再起纷争?即便一切都如想象的那般进行,但是难道他们便一辈子在山中为匪?他们的未来又在何方? 还有,林家的事情是否能真如自己设想的那便渡过眼前的难关?上一世林家所经历的灭族之灾的危险是否已经不复存在? …… 等等等等,种种事情纷繁而来,林觉想了又想,喝了一杯又一杯。当真是酒入愁肠,愁绪纷繁。本来酒量甚豪的他在喝光壶中最后一滴酒后,颓然倒下,伏案不起。 本卷终 请看下卷:何妨吟啸且徐行。 第五七八章 局面 天入七月,盛夏时节。京城的天气愈发热的吓人。每天早上太阳一露面便火辣辣灼烧着整个城市里的一切,让所有京城的百姓们都苦不堪言。 炎热还不是最让人恐慌的,让京城百姓们觉得有些慌乱的是,城中的汴河、金水河、蔡河、五丈河等几条大河的水位在一天天的往下落。灼热的天气每天都将大量的河水蒸发上天,随着河水水位的下落,原本川流不息在河道上的高大楼船和三桅大船也都不见了踪迹。剩下的都是一些中小型船只在滚烫的河水上缓缓而行。时不时还会传来搁浅的消息。 河水下降,京城中的井水水位也迅速下降。位于城北贫民区已经出现了水井干涸的情况。每天都有大量的百姓推着小车装着水桶来内城取水。为了此事,城中斗殴吵闹的治安事件层出不穷,还出了十几条人命。 不仅京城如此,从四月末到七月初,近三个月的时间,整个大周北地京畿地区连一滴雨水也没落下。河流干涸,鱼虾大片的死亡,京城之外的大片土地干裂如龟甲,风一起到处烟尘飞扬,宛如一片荒漠之地。京城汴梁所在的地方原本是豫中平原上最为肥沃之地。因为有几大水系汇集,故而大片的平畴也是一个巨大的粮仓,每年光是京畿路自产的稻米也能保证京城一部分的供应。但现在,因为干旱,大片的禾苗在即将进入成熟期时枯死。挂着穗的稻子看上去似乎还有守成,但只要伸手撸一把便知道,那些都是瘪稻,只剩下稻壳,里边根本没有米粒。一扬手,这些稻壳便会随着热风飞散在空中。 鉴于这种情形,朝廷上下也立刻做出应对。除了立刻组织人手想办法引黄河灌溉补救,想办法补种秋粮之外,也下令今年漕运提前,从南方急调粮食入京。这么做是为了防备即将到来的饥荒。倘若情形不好转,那么今年冬天闹饥荒是肯定的,所以需得提前的做好准备。 好在,北地大旱,南方的天气倒还算正常。只要苏湖杭一带的作物收成得到保证,整个大周帝国还是能熬过这一关的。像这样的旱涝灾害其实也不是头一次发生了,只是这一次显得格外的严重罢了。 京城中有了些流言,说是朝中有奸佞,故而老天降罪惩罚,让北地大旱云云。皇城司兵马出动,在很短的时间里将数百名散布谣言者抓了起来关进大牢之中。倒也有效的遏制了这次流言。 不过,就在这人心惶惶,天灾降临的时候。朝廷里还是得到了一个最大的好消息。那便是燕云边境的一场大捷。 自从辽国新皇耶律宗元向大周提出无理要求,要求增加岁币和岁贡,并威胁要撕毁百年前订立的燕云之盟后,边镇的形势便极为紧张。大周皇帝郭冲焉肯受蛮夷威逼,决定断然拒绝耶律宗元的无礼要求。但一旦拒绝,便意味着必有纷争。 枢密使杨俊说,要打仗倒也不怕,但必须要有足够的钱粮和兵器盔甲,并且要做好善后安置抚恤的种种准备。说白了,朝廷要准备银子,仗可以打。然而大周朝国库空虚,杨俊说要为他准备三百万两银子,后续或许还要更多,这让郭冲陷入了难以抉择的境地。 这时候,副相严正肃和御史中丞方敦孺发动了对余三司衙门的一场弹劾。三司衙门主官倒台的同时,朝廷通过罚没犯官家产,罚没非法所得的形势一下子得了近五百万两银子的进账。而这笔银子则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郭冲下令拨款三百万给杨俊,要他督战燕云边境的战事。果然,杨俊并非浪的虚名,拿了这三百万两银子之后很快便开始了行动。七月初,耶律宗元下令辽国兵马进攻幽州府,希望给大周一个教训,教训大周敢于拒绝自己的要求。杨俊亲自赴幽州督战,会同幽州知州田让、幽州守军将领李正东在幽州以北的高粱河迎战辽人。辽国兵马可能万万没想到大周兵马居然敢出来迎战,而不是龟缩在城中,在这种情形下居然被大周兵马打了个出其不意。一万五千兵马损失了五千余,剩下的落荒而逃。 幽州大捷的消息振奋了朝野上下,皇上欣喜若狂,朝臣更是大唱赞歌。此一战确实是大涨士气,大振声威,让郭冲扬眉吐气。当杨俊凯旋回京是,郭冲亲自率众相迎,赞誉有加。并重赏此战有功之臣。 然而,在大捷之后,一个严峻的问题摆在了大周君臣的面前。此战虽然胜利,但也等于打破了大周和辽国百年以来不开战端的先例。虽然大周兵马是自卫反击,但耶律宗元显然是不会罢休的。 再战,倒也不惧。但再战的银子从哪里来?杨俊可是靠着重赏兵将,并且花费大量银子打造盔甲兵器修建工事才换来此战之胜。而且其实这场大捷也算不上是完胜,大周兵马也死伤两千余,只不过没人提及罢了。 总而言之一个字:钱!没钱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有了足够的钱粮才能跟辽人叫板,否则麻烦并没有得到解决,反而可能会变得更为棘手。 在这种情况下,郭冲分别召见了几名朝中重臣,问计于他们。最终,宰相吕中天提出了一个建议。 吕中天的建议是,既然此战幽州大捷,则正好利用这次机会表现出高姿态,派使者去往辽国谈判。此战大周获胜,派人去谈判也不失颜面。辽人此次已然战败,倘若大周表现出泱泱大国的气度,表示继续愿意跟辽人修好,并在岁币上稍作让步,或许辽人也会就坡下驴。 这个建议深合郭冲的心意。这么做既维护了大周朝的颜面,如果能够再次达成协议,却也可以避免后面的危机。真要大打起来,钱粮上吃不消,那幽州大捷之后怕便是连遭败绩了。 当然,幽州大捷之后,朝廷上下一片喊打喊杀之声。这时候倘若这么做的话,也许会招致朝臣们的反对。所以郭冲不得不慎重起见,又召见了其他的重臣。 杨俊的态度依然如故,打可以,钱粮必须保证。倘无钱粮做后盾,自己不保证能打胜仗。钱粮到位了,打仗胜不胜利那便是他的责任。败了随便皇上怎么处置都成。郭冲被他说得挠头。不过他也了解杨俊的为人。严格来说杨俊是武人出身,他的功名还是先皇御赐的,你向他征求政策意见怕是白搭,若是要他去打仗,他是毫不含糊的。也正因如此,郭冲对杨俊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放心。 郭冲又召见了严正肃和方敦孺询问意见,让他没想到的是,严正肃和方敦孺居然也提出了和吕中天相同的意见,要求见好就收,立刻稳定两国的关系。严正肃告诉郭冲,现在的小打小闹毫无益处,幽州大捷于大局无补。倘若为了一时之气,反而会坏了大局。现在要做的是立刻稳定局面,给大周争取时间。到大周兵精粮足之时,便在不必跟辽人虚与委蛇,届时钱粮充足,皇上想怎么做便怎么做,而不必被诸多因素所制约了。 方敦孺表达了同样的意思,他用了韬光养晦这个词,形象的告诉郭冲。此刻去和辽人谈判,乃至让步都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实际上幽州之战都不该打,因为都很有风险。幸而是打胜了,倘若败了,再去谈判,那么对方的鼻子怕是要翘上天了,砝码也将重的无法让人承受。 朝着主要重臣都表达了这层意思,郭冲放下心来。于是乎下旨,说什么‘念及大周和辽国历代先帝交好,兄弟情谊不忍割裂。朕亦有上天好生之德,不忍周辽兵交,生灵涂炭……’云云,告知众臣愿意和辽人继续保持友好。并写了亲笔信派鸿胪寺卿为使者出使辽国谈论修好。并且下令幽州以北高粱河之兵马撤军二十里以示诚意。并将俘虏的一千多辽兵也随使者送回。 使者抵达辽国后不久,便快马传回了好消息。辽国皇帝耶律宗元居然同意了双方继续交好,维持幽云之盟不变。而且只提出要求大周赔偿死亡的数千士兵的抚恤银子之外,以前盟约规定的三十万岁币每年的数字保持不变。 这个消息让郭冲高兴万分,没想到事情居然如此的顺利。他可是做好了让步的准备的。倘若对方提出要加一点点岁币,他也是会同意的。可没想到居然一切维持不变。郭冲当即指示鸿胪寺卿答应对方的要求,确立燕云之盟的依旧有效。一场两国间的风波就这么戏剧性的得到了解决。 群臣自然将这一切归结于圣上的英明神武,说郭冲下令一战,幽州大捷震慑宵小之国,让他们知道我中原上国之威,故而俯首帖耳不敢造次。但在不久后,有内幕消息传来,辽国东北的女真人部发动叛乱,耶律宗元调动兵马前去平息女真人的叛乱去了。这个消息的证实恰好说明了耶律宗元为何那么痛快便答应继续维持盟约,因为他腾不出手来,他不希望和大周交恶,这样他便受两头夹击腹背受敌,故而选择了妥协。 第五七九章 百年无事札子 (谢:纵然情深丶书友18672397、三颗黄牙、破坏王、书友50067 2 24、神奇的金甲虫、漂泊者201411等兄弟的打赏。谢众兄弟的票。) 郭冲听到这个消息后心中也有些蠢蠢欲动,要不要趁着辽人此刻无暇难顾起兵攻打辽国呢?似乎听起来是个好主意,但郭冲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其一,还是没钱。有钱打仗的话,前面还忙活那些事作甚?其二,盟约已定,双方已经公布。撕毁盟约的事情只能是北边宵小之国。我大周堂堂中华上国,自然不屑于乘人之危。 第一条是主要的,第二条理由公布给天下人看的。没有人知道郭冲的无奈。 但是,此刻的局面倒是给了大周一个绝好的喘息之机。郭冲已经充分的认识到大周所面临的威胁,此时不变更待何时。当辽人平息女真人再将目光看向南边的大周时,那时候的大周必须要有充足的钱粮和精兵强将来应对。所以,以理财强军为目标的变法,已经迫在眉睫。 大周庆丰五年七月十八早朝上,郭冲上了大早朝。在京官员凡五品以上者悉数被召集至大庆殿早朝。大庆殿是大内首殿,郭冲在这里上殿只在登基和祭祀之时启用过。其余时候都在后面的崇政殿中。此次大早朝在大庆殿举行,很多人已经意识到了很不寻常。 早朝之上,郭冲对其余国事一概不许上奏讨论,他只给数百名官员提了一个问题。 “朕数日苦思,有以一问,为何我大周百年无事,国运昌盛?朕想不明白此事,试问诸位有何见解?” 这个问题问的群臣有些发蒙,圣上突然问这个问题到底是何用意。今日召集大朝便是为了问大伙儿这个问题不成? 迷糊的群臣却也不敢不认真的思考,皇上说要召人应对,倘若召到自己,答不上来可不成。于是一个个皱眉苦思,也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恐吸引了圣上的注意力,被圣上点名发问。 就在此时,郭冲突然从龙案上取过一本札子,命宦官读给群臣听。 札子曰:臣前蒙陛下问及本朝所以享国百年,天下无事之故。臣以浅陋,误承圣问,迫于日晷,不敢久留,语不及悉,遂辞而退。窃惟念圣问及此,天下之福,而臣遂无一言之献,非近臣所以事君之义,故敢昧冒而粗有所陈。 伏惟太祖躬上智独见之明,而周知人物之情伪,指挥付托必尽其材,变置施设必当其务。故能驾驭将帅,训齐士卒,外以捍夷狄,内以平中国。于是除苛赋,止虐刑,废强横之藩镇,诛贪残之官吏,躬以简俭为天下先。其于出政发令之间,一以安利元元为事。…… 先皇在位,历年最久。臣于时实备从官,施为本末,臣所亲见。尝试为陛下陈其一二,而陛下详择其可,亦足以申鉴于方今。伏惟仁宗之为君也,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出于自然,而忠恕诚悫,终始如一。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断狱务在生之,而特恶吏之残扰。宁屈己弃财于夷狄,而终不忍加兵。 刑平而公,赏重而信。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而不蔽于偏至之谗。因任众人耳目,拔举疏远,而随之以相坐之法。盖监司之吏以至州县,无敢暴虐残酷,擅有调发以伤百姓。自夏人顺服,蛮夷遂无大变,边人父子夫妇得免于兵死,而中国之人安逸蕃息,以至今日者,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断狱务在生之,而特恶吏之残扰,宁屈己弃财于夷狄,而不忍加兵之效也。大臣贵戚、左右近习,莫敢强横犯法,其自重慎,或甚于闾巷之人,此刑平而公之效也。募天下骁雄横猾以为兵,几至百万,非有良将以御之,而谋变者辄败;聚天下财物,虽有文籍,委之府史,非有能吏以钩考,而断盗者辄发;凶年饥岁,流者填道,死者相枕,而寇攘者辄得。此赏重而信之效也。大臣贵戚、左右近习,莫能大擅威福,广私货赂,一有奸慝,随辄上闻;贪邪横猾,虽间或见用,未尝得久。此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而不蔽于偏至之谗之效也。 自县令京官以至监司台阁,升擢之任,虽不皆得人,然一时之所谓才士,亦罕蔽塞而不见收举者,此因任众人之耳目,拔举疏远,而随之以相坐之法之效也。升遐之日,天下号恸,如丧考妣,此宽仁恭俭,出于自然,忠恕诚悫,终始如一之效也。 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无亲友群臣之议。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出而视事,又不过有司之细故。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与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说亦有时而用。以诗赋记诵求天下之士,而无学校养成之法;以科名资历叙朝廷之位,而无官司课试之方。监司无检察之人,守将非选择之吏。转徙之亟既难于考绩,而游谈之众因得以乱真。交私养望者多得显官,独立营职者或见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虽有能者在职,亦无以异于庸人。农民坏于繇役,而未尝特见救恤,又不为之设官,以修其水土之利。兵士杂于疲老,而未尝申敕训练,又不为之择将,而久其疆埸之权。宿卫则聚卒伍无赖之人,而未有以变五代姑息羁縻之俗;宗室则无教训选举之实,而未有以合先王亲疏隆杀之宜。其于理财,大抵无法,故虽俭约而民不富,虽忧勤而国不强。赖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 盖累圣相继,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忠恕诚悫,此其所以获天助也。 伏惟陛下躬上圣之质,承无穷之绪,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终,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臣不敢辄废将明之义,而苟逃讳忌之诛。伏惟陛下幸赦而留神,则天下之福也。取进止。 数百名文武百官静静的听完了内侍将这份札子读完,心中忽然有所感觉。原来今日圣上这一问是早有答案,在询问众臣之前,他已经问过其他人,并且得到了这个札子的回答。这篇札子倒也写的精炼详实诚恳委婉。虽看似论本朝百年无事之原因,却隐隐在表象之下指出了本朝诸多顽疾,诸多弊端。最后将本朝无事之论归结于老天保佑,实际上这是一篇似褒实贬的文章。但不知是谁写的这篇札子,胆量却也不小。 内侍退下,郭冲缓缓开口道:“诸位爱卿,你们觉得这篇札子写的如何?回答朕的问题可有偏颇?” 群臣默然无语,郭冲看向吕中天道:“吕爱卿,你认为如何?”、 吕中天从容出列,躬身道:“启奏陛下,老臣认为这篇札子写的不错,起码条理清晰,言之有物。说的也是很有道理的。不过……老臣以为,这份札子有些阴阳怪气之论。皇上问的是百年无事之因,此札子罗列了一大堆本朝积弊,危言耸听,有些文不对题。对于其结论所言,我朝百年太平乃上天之佑,老臣也是不能苟同的。想历代先皇披荆斩棘开疆拓土,一代一代为了大周天下呕心沥血。这些都是我大周百年太平之因,岂能尽归于上天之佑,这岂非抹杀先贤治理之功?故而老臣觉得,这片札子的观点有些偏颇。” 群臣嗡然议论起来,吕中天这么一说,顿时有不少人连连点头附和道:“吕相所言甚是,文章写得虽好,但这观点失之偏颇。写札子的人用心不正,颇有他意。圣上当有明断。” 郭冲面色冷峻扫视群臣,大殿中立刻鸦雀无声。 “你们说这篇札子的观点有所偏颇,但朕却认为写得甚为实诚。难道这札子里罗列的不是事实么?” 郭冲伸手拿起札子,朗声读道:“‘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无亲友群臣之议。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出而视事,又不过有司之细故。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与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这一段,朕深有体会。简直说到朕的心里去了。朕登基数年,尔等有何人跟朕促膝谈论本朝得失,商议法制国策?朕每日听到的都是些琐事,对于国事全无思考裨益,这难道不是事实?” 群臣悚然而惊,尽皆肃立。 “再看看这几句‘以诗赋记诵求天下之士,而无学校养成之法;以科名资历叙朝廷之位,而无官司课试之方。’我朝科举难道不是这样么?只重诗文,忽视理政之能,这么多年出了多少庸官和荒唐事?” “‘监司无检察之人,守将非选择之吏。转徙之亟既难于考绩,而游谈之众因得以乱真。交私养望者多得显官,独立营职者或见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虽有能者在职,亦无以异于庸人。’” “农民坏于繇役,而未尝特见救恤,又不为之设官,以修其水土之利。兵士杂于疲老,而未尝申敕训练,又不为之择将,而久其疆埸之权。宿卫则聚卒伍无赖之人,而未有以变五代姑息羁縻之俗;宗室则无教训选举之实,而未有以合先王亲疏隆杀之宜。其于理财,大抵无法,故虽俭约而民不富,虽忧勤而国不强。’” “这哪一条说的有错?我大周虽称富庶,但现如今财税锐减,国库空荡,入不敷出。边镇兵马粮饷都不足,兵马战力低下,十战九败。所以我堂堂大周便被北边辽人骑在脖子上作威作福。朕想对他们用兵,却不得不考虑有没有粮饷,也不得不考虑我们兵马的战力如何?前一阵幽州大捷,你们有的人欢喜雀跃,兴高采烈。但你们可知道这场战事耗费了多少银子?国库无银,你们又知道这些银子怎么来的么?朕和辽人谈判,你们有的人哭着喊着给朕上书,说这时候和辽人谈判和好是自损大周颜面,说该一鼓作气败服辽人,扬我大周国威……嘿嘿,你们说的倒是轻松。你们以为朕愿意这么做么?朕也想挥师北进,踏平辽国国度上京,让耶律宗元当面向朕跪拜认罪,可是朕拿什么打?银子呢?粮草呢?兵器盔甲战马呢?谁又真正给朕出过主意?告诉朕如何才能得到这些东西?” 第五八零章 渴睡送枕头 郭冲暴风骤雨般的一顿训斥,一杆文武群臣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郭冲平日和蔼可亲,这可是他第一次这么严厉的说话。 “你们一个个过着小日子,自然是滋润的很。瞧瞧三司衙门里,一查便是一窝硕鼠,朕难以想象,在朕的眼皮底下,执掌大周财税的要害部门里,居然养着这么一群硕鼠。你们当中或许还有人也跟他们一样,你们只顾着自己,而不顾这大周江山如何。先帝祖训,说我大周的天下乃是皇家和士大夫共有之。可朕看,你们并不在乎这天下如何。大不了重新换个皇上效忠,管他是郭家的天下还是耶律家的天下,是也不是?”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大惊失色,顿时黑压压跪倒一片,齐声叫道:“圣上息怒,臣等岂有此心,圣上明察。” 郭冲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的太重了些,这般指责众臣不忠,那可是很严重的指控和罪行,这确实有些过火了。但郭冲并不打算住口,他继续看着下边那一片黑压压的头颅和撅着的屁股大声而言。 “朕也许冤枉了你们,但你们有谁真正的为朕出过主意?你们当中有多少人其实是知道我大周现在的状况的,是明白我大周现在的症结所在的,但你们谁来跟朕说过?现在有人给朕说了实话,写了札子,你们却说这札子写的不对,用心险恶。难道糊里糊涂的任局势恶化下去,便是对的?到了某一天,大厦崩塌,江山易手之时,你们又会怎么说?” 群臣惶然跪伏于地,哪里还敢多说一句话。 “朕自即位以来,便立下宏愿,要效古之圣君,让我大周成为天下乐土,人间治世。可是这五年来,朕每日淹没在琐碎杂务之中,每天要担心的北边的辽人哪一天翻脸,哪里闹旱灾了,哪里闹水灾了,哪里蝗灾了,哪里又出什么乱子了。辽人闹,朕想打,打不了。旱涝蝗灾,朕想赈济,发现国库无银,粮仓无粮。朕的母后想建个园子养老,还没银子。你们告诉我,有朕这样的圣君么?朕受够,朕想清楚了,这一切都要改变。而且立刻就要改变。朕要我大周想用兵时便有雄兵可用,百姓受灾时可以得到充分的赈济而不必去考虑有无钱粮,朕希望朕的大周百姓安居乐业,外敌不敢轻辱,官员恪守本分,海清河晏,天下太平。朕希望被称之为治世之君,朕不希望被后世人称之为无为之君,甚或是庸碌之君。所以,朕不能在等了,朕也不能再忍了。你们可以忍,朕不能忍;你们不肯做事,朕自己来做。所以,朕今日把你们叫来,便是要向你们宣布一件事。” 群臣抬起头来,看着神色激动的郭冲站在那里,挥舞着手脚。很多人心里明白,那件大事要开始了。皇上今日召集众人,读了那札子,发了这么一大顿的火,说了这么多的话,便是为了宣布那件事情的开始。那件早已在朝臣中秘密传了几个月的传闻之事。 “这份札子是严正肃写给朕的,朕决定采纳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建议,对我大周朝政进行一次审视,进行一次谋划,以达到‘理财政,强军马’之效。严正肃,方敦孺,你们上前来。”郭冲沉声喝道。 严正肃和方敦孺站起身来,躬身上前行礼。 “严正肃,方敦孺,朕决定同意你们的请求。即日起,设立变法新司‘制置三司条例司’行变法之事。以此司经画邦计,以变旧法,割除冗费,以通天下之利。此司由你二人为首脑,享受军政财三权,凌驾三司衙门之上,不受中书门下管辖,只向朕负责。朕希望你们不负朕之期望,利用宝贵的生息时间,迅速扭转我大周目前的局面。你们可不要让朕失望啊。” 严正肃和方敦孺跪下磕头,高呼万岁,激动的声音都发抖了。 不仅是他们,殿中群臣也是目瞪口呆。这个所谓的制置三司条例司的职权如此之大,不受中书门下所辖,凌驾于三司衙门之上,这是军政财权一把抓了,这还了得?光是这个衙门的设立,便打破了大周朝开国以来的一个重要的基本准则,那便是军政财权分开。而这个新条例司却是三权合一,成为一个另类的存在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吕中天和杨俊身上,他们想知道此时此刻吕中天和杨俊是怎样的表情。吕中天面沉如水,未有微澜。杨俊倒是眉头紧皱,神色不悦。站在杨俊身边的大臣分明听到杨俊低声说了一句:“他娘的,管他们怎么变,倘若敢动我一根毫毛,老子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 林觉这段时间过得也很忙碌。自林家众人回杭州之后,林觉便为了筹备京城第二家剧院分号的事忙的不亦乐乎。场地门面的选择倒还在其次,真正的难题在于没有当家的台柱子,这是个最大的难题。 每一家分号都必须要有独当一面的台柱子花旦,寻常的龙套配角好找,但台柱子可绝对不好找。而现在这已经是大剧院迫切面临的问题。谢莺莺已经不得不继续上台表演,再开一家分号,难不成要将谢莺莺剖成两半不成? 为此,林觉甚至不惜出入于京城花街柳巷之间,寻找一些名气比较大的却也有些才艺的花魁娘子,希望能从中找到可以挖角的对象。林觉甚至想好了,只要有人能有表演的天赋和才能,大剧院可以为她赎身,然后重金聘用下来。 于是乎,京城的青楼之中便流传着不少诡异的流言,说有一个人花重金约见各大青楼魁首,包了她们半天却又什么都不干。只命她们唱歌跳舞做表情,还要她们表演什么《吃面条》之类的哑剧。搞得这些女子一头的雾水。 不错,这个频频出入于各大青楼花魁闺房里的人物便是林觉。不过忙活了不少天,林觉生出了不少的感叹。京城汴梁虽是天子脚下的地方,繁华鼎盛冠绝天下。然而论及青楼花魁们的素质,却是不敢恭维。 好几次林觉见了花魁,那些女子便直接上前来坐在林觉的腿上,自己便开始罗裳半解,投怀送抱,实在是太失雅趣。这些女子美则美矣,但却毫无内涵。青楼花魁色艺二字,她们或许只能占个色字。这么一来,整个档次便落为下成了。这一点上跟东南江南之地相比,简直判若云泥之别。可以好不夸张的说,杭州几大名楼头牌都足可秒杀京城中的这些所谓的头牌红妓。 林觉这才明白,为何北方的才子富豪们都喜欢扎着堆的往东南江南跑,原因或许就在于此。所谓色艺娱人,色艺起码要都有,才能满足这些人的要求。进门花钱便入港,提了裤子便走人,那跟在家和妻妾们办事有何区别? 当然,也有个别几个资质还算不错的,也有些表演才能的,但林觉问她们愿不愿意赎身去当演员时,受到了一致的讥笑。其中一名叫明雪的东湖楼的头牌倒是说了明白话。 “京城这样的地方,像我们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能找到一个当官的嫁了的。虽非正室,起码也有个靠山。谁肯赎身了还去劳累演什么戏?这位公子可真是有趣。公子倘若替奴家赎身,要奴家嫁你为妾,奴家倒是可以考虑考虑。不过奴家要住大宅子,要坐高头大马的马车,要吃潘楼的酒席。不知公子能不能达到这个条件。” 林觉无语,试探性的问道:“你就不想从良之后有个自由之身,不必在依附他人而活么?这可是自由啊,这比什么都珍贵啊。” “切!什么狗屁自由。我宁愿住在大宅子穿着绫罗绸缎哭,也不愿穿布衣在破屋子里笑。” 林觉落荒而逃,再不敢对京城的这些青楼女子有任何期望。也许是每一处有每一处不同的生活方式,京城这样的地方也许价值观和别处有所不同,所以这里青楼女子也都很现实。想一想林伯年娶得那几个青楼出身的小妾,也都是同样的无情且现实。 就在林觉为此事挠头的时候,谢莺莺却不声不响的给了林觉一个惊喜。七月中的一天,谢莺莺命人来请林觉去杏园说话。林觉兴冲冲的去了杏园,进了后宅,便看到堂屋里居然坐着五六名女子,而且有三名女子都是林觉认识的。 谢莺莺笑盈盈的向林觉引荐说:“公子,我来替你引见这几位姑娘。这一位是……” 林觉摆手打断她的话,指着一名绿裙女子道:“我认识你,你不是扬州云水阁的秦晓晓秦姑娘么?三城争霸花魁大赛上我可见过你。” 那绿裙女子抿嘴一福,笑道:“公子好记性,奴家正是秦晓晓。” 林觉拱手还礼,对另一名云鬓高挽,眉目如画的女子笑道:“我也认识你,你莫不是江宁府澜江楼的郑暖玉郑姑娘?” 郑暖玉微笑行礼道:“林公子有礼,奴家正是郑暖玉。” 林觉再看向另外一名身材小巧面目娇憨稚美的女子惊道:“芊芊姑娘,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芊芊正是杭州万花楼和群芳阁两位花魁楚湘湘和顾盼盼带出来的新一代的接班人。当年三城花魁大赛,芊芊歌舞琴曲全能的表现让林觉印象深刻。而且小姑娘娇憨活泼,举止可爱,林觉对她也很是喜欢。 第五八一章 来者不拒 芊芊低头行礼笑道:“公子还记得芊芊啊,我还当公子认不得我了呢。我们在杭州就听说了,公子中了状元。盼盼姐和湘湘姐都挺高兴的呢,说早知道公子会出人头地。” 林觉哈哈大笑,点头道:“楚湘湘顾盼盼倒也有良心,不枉我当初帮她们一场。这两位姑娘面生,不知是何方神圣。” 郑暖玉抿嘴笑着指着一名粉衣女子道:“这位是我的姐妹钱柳儿。一起在澜江楼的姐妹。” “久仰!”林觉拱手道。 那粉衣女子上前行礼笑着抛了个媚眼道:“柳儿名不见经传,公子怎生久仰了?咱们莫非见过?” 郑暖玉斥道:“柳儿!” 钱柳儿忙住口,收了笑容走开。郑暖玉看了一眼谢莺莺,谢莺莺神色如常,并未介意,这才松了口气。她们都知道谢莺莺和林觉的关系,钱柳儿当着谢莺莺的面口出调笑之语,可以说是很无礼了。 “这一位是我妹妹白冰,冰儿,来见过林公子。”秦晓晓指着一名白衣女子对林觉道。 林觉瞄了一眼那名叫白冰的女子,那女子年纪甚轻,容貌甚美,只是脸上神情冰冷,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见了林觉也只是淡淡行礼,不出一言。 林觉笑道:“你姓秦,她姓白,看起来不是亲姐妹是么?也是跟你一起的姐妹吧。” 白冰皱着眉头,眉宇间似乎有些怒气。秦晓晓笑道:“我们是亲姐妹,奴家本姓白。我楼子里的楼主姓秦,我便改了姓秦。我妹妹可不是青楼出身,她是跟随我来京城见世面的。奴家父母双亡,妹妹和我自小失散,不久前才得以团聚。” 林觉忙道:“原来如此,那可是大喜事啊,姐妹自小失散,却能团聚,这可太难的了。恭喜恭喜。” 秦晓晓笑道:“多谢林公子,确实是件大喜事,所以我都不忍让她在杭州,来京城也一起跟着过来了。从今往后我可不希望我妹妹再离开我半步。” 秦晓晓看着白冰,白冰脸上居然露出笑意来,对着秦晓晓点头。这一笑,宛如春花解冻,大地回春一般,更是美的不可言喻。林觉不免多看了几眼。白冰似有所感,皱眉回敬了一个愠怒的眼神。 谢莺莺笑道:“坐吧,都坐着说话吧。” 众人纷纷坐下,林觉看着满座莺莺燕燕,一张张貌美如花的脸蛋,心中颇为高兴。美女总是一道风景,更何况这么多道风景在此。 “怎么?几位姑娘齐聚京城,难道说京城也要有花魁大赛了不成?几位姑娘是来夺魁的是么?” 众女子闻言一阵哄笑,谢莺莺嗔道:“快莫瞎说了,她们都是我请来的客人。而且她们也早都不是青楼中人了。她们都赎了身了。” “哦?都已经脱离了花界了?”林觉一愣,呆呆的看向众女。 秦晓晓起身行礼,轻声道:“是的,林公子。晓晓已经不是扬州云水阁的人了。蒙莺莺姑娘相约,此次来京投奔你们来了,还望公子收留则个。” 郑暖玉和芊芊也都起身来行礼。林觉目瞪口呆,看着笑盈盈的谢莺莺道:“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一头的雾水呢。” 谢莺莺抿嘴而笑,轻声道:“公子,我和暖玉、晓晓她们其实早已熟识。虽然她们并不在杭州,但其实我们都各闻其名,神交已久。去年三城花魁大赛之后,我特意请了暖玉和晓晓去望月楼相见,相谈甚欢,成了好朋友了。” 林觉呵呵笑道:“原来你们已经结交为好友了啊,我却不知道。莺莺你嘴巴也还真是严实得很。” 谢莺莺笑道:“奴家自跟她们结交,说于你听作甚?你和外边的男子结交,难道也要告知奴家不成?” 林觉一愣,哈哈笑道:“说的是,倒是不必跟我说。” 谢莺莺笑道:“来京城之后,我和暖玉晓晓她们也常有信件往来,所以彼此都知道对方的近况。” 林觉点头道:“甚好,能交几个闺中密友聊聊心事也是很好的。那为什么适才秦晓晓说来此要求我收留?这是何意?她们已经不在青楼之中,又是怎么回事?” 不待谢莺莺回答,秦晓晓主动开口道:“林公子,奴家和暖玉妹子此次来京城便是投奔莺莺的。我们和莺莺认识之后,奴家和暖玉对莺莺甚是钦佩。她能以如此之决心脱离花界,并开办了这江南大剧院,对我们震动很大。奴家等人虽身在欢场,但有谁甘于坠落风尘之中,我们也无不期望能脱离花界,逃离苦海,能够拥有自由的生活。恰好莺莺写信给我们,要我们帮着江南大剧院物色人选,说大剧院要开分号,急需有才艺之人。这一点提醒了我们。于是我便跟暖玉商议了,何不乘此机会跳出苦海,重新选择生活。就这样,我们回信给莺莺,莺莺给了我们大力的鼓励,说欢迎我们的加盟。就这样,奴家和暖玉以及柳儿一起为自己赎身,相约来京。这便是我们站在这里的缘由。” 林觉闻言既是惊愕,又是惊喜。原来秦晓晓和郑暖玉以及那位钱柳儿都是自己赎了身来到京城,是要加盟江南大剧院的。钱柳儿自己倒是没有太多的了解,但秦晓晓郑暖玉两位林觉是见识过才艺的,这两人的加盟必将为江南大剧院增加更强的实力。林觉苦寻数日,数番失望,没想到居然今日一下子得了这么几位得力的干将。 “公子,秦姑娘和郑姑娘和柳儿姑娘为了赎身,用光了所有的积蓄。她们所在的楼子为了不让她们离开,抬高了赎身费加以刁难。我命人送去了两万两银子资助她们赎身,这才助了她们一臂之力。当中还甚是有些曲折呢。那时候你正在为家里的事情操心,我便没告诉你,私自做主了。你不会怪我吧。”谢莺莺娇声道。 林觉摇头正色道:“怎会怪你?两万两银子?便是花五万十万两银子也要支持三位姑娘的勇敢举动。且不说是为了投奔我江南大剧院而来,便只是敢于脱离花界,迈出这关键一步的勇敢举动,也该全力支持。” 秦晓晓和郑暖玉闻言大喜,齐齐向林觉行礼,心中感动万分。林觉的话说到了她们的心里。她们也正是意识到自由的可贵,才会毅然决然的做出这样的决定来。当然,她们所希望的是能有江南大剧院作为容身之所,否则她们用光全部积蓄赎身之后,却也将无所适从。 “那么林公子是答应收留我们了?”秦晓晓问道。 “这还用问?我大剧院是求之不得才是。我们正在筹建分号,几位位的加盟将为我大剧院增加巨大的实力。几位都是才艺卓绝之人,比在我大剧院大放异彩。并且我向你们保证,你们会享有绝对的自由,论何时你们觉得不开心想离去,我们都绝对不会加以干涉。我们之间就是这种平等的雇佣关系罢了。你们是自由的人,随时随地可以享有你们该有的自由。”林觉大声笑道。 “随时随地,不受干涉么?这便是自由的感觉的啊。我们是平等的人,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么?自由自在,干干净净的活着。”郑暖玉喃喃道。 “是啊,暖玉妹妹,自由自在的干干净净的活着。”秦晓晓弯弯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林觉站起身来对谢莺莺道:“赶紧签约,那个,每月薪酬三百两,给予全部福利待遇。房租柴薪米粮全免。外加配备车马丫鬟。你看怎么样?” 谢莺莺苦笑道:“你怎么这么急?几位还刚刚到呢。” 林觉道:“宜早不宜迟,早些解决这些事,也早些安定下来不是么?秦姑娘,郑姑娘,钱姑娘,我们这里最高的薪资也不过百两一个月,毕竟这是生意场,不是风月场,所以也许收入没有以前高。月薪三百两已经是最高月薪的三倍了。我想,这便是我大剧院的诚意了。倘若你们觉得低了,咱们可以再商量。” 郑暖玉摇头道:“我们跟莺莺说好了,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银子。倘若为了银子,我们便不会赎身来此了。我们刚来,什么也不懂,也不能坏了这里的规矩。所以,我们只要一月五十两银子便够了。低了是侮辱我们身上的一身才艺,高了又于情理不合,所以五十两适中。但当我们能抵挡一面的时候,那时你便是不给我们涨银子,怕也是不成了。” 秦晓晓也点头道:“林公子,暖玉说的对,这是我们和莺莺商量过的决定,还望你答应下来。否则我们会跟难受。” 林觉看向谢莺莺,谢莺莺微微点头。林觉知道,这两个女子是有自尊的,自己当然不能践踏她们的自尊,于是笑道:“罢了罢了,莺莺做主便是,你们既然商议好了,我还多嘴什么。就这么定了。” 秦晓晓和郑暖玉盈盈下拜,向林觉道谢。 第五八二章 逃离 林觉心里乐开了花,倘若不是有其他人在场,他怕是要将谢莺莺抱在怀里狠狠的亲几个长嘴。谢莺莺提前便跟这些人结交,便展示了她的远见。她知道自己要将大剧院开遍大周的宏愿,所以踏踏实实的做着准备,在关键时候,才有这及时雨一般到来的几名女子。 “哎哎,还有我呢,我怎么办啊。”坐在一旁的芊芊起身焦急问道。 林觉一愣,看向芊芊道:“对啊,你是怎么回事?她们是赎身来大剧院的,你难道也是自己赎身了?你可还没出道呢。我记得顾盼盼和楚湘湘说,暂且不让你出道,能保护你一年是一年。再说了,你可是万花楼和群芳阁全力培养的接班人,你想赎身他们肯放你么?” 芊芊看了看谢莺莺,似乎有难言之隐。谢莺莺微微点头,开口说话。 “公子,芊芊妹妹是顾盼盼和楚湘湘二位姑娘托付给我的。说实话,我也很意外。不久前芊芊姑娘忽然来到京城,找到了我。随身还带了顾盼盼和楚湘湘的一封信。顾盼盼和楚湘湘在信上说,她们不希望芊芊过她们所经历的生活,故而为芊芊赎身。但她们没有可以托付芊芊之人,担心芊芊无处存身,所以希望我能收留她。她们希望让芊芊姑娘过正常人的生活。这件事虽然突然,但芊芊姑娘孤身来到京城,我自然不能让她流落街头。再说……这件事我也不能拒绝,毕竟救人于水火之中,我是不会推辞的。芊芊来京其实已经数日了,只是你之前忙碌,没来得及告诉你。公子,你不会怪我吧。” 林觉惊愕无言,自己这段时间确实很忙碌。林伯年的事情便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之后又是各种的谋划和为开办分号的事情操心。枣园也不常来,来了也是说几句话便走。所以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 林觉也无法去责怪谢莺莺多事。站在谢莺莺的角度,她是从花界脱身之人,自然希望能有更多的人脱离火坑。所以,但凡能有帮助到这些人的地方,她都会全力去帮。 不过,林觉却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一顾盼盼和楚湘湘同谢莺莺的交情,当不至于如此唐突的便将芊芊托付过来。望月楼和万花楼群芳阁之前可是竞争对手,望月楼差点都被挤压的关了门的。虽说后来望月楼退出花界,再无干涉,但关系其实也算不上好到哪里去。在这种情况下,轻易的便将芊芊托付过来,显得有些草率。 更何况这芊芊是先斩后奏,人都来了才带了楚湘湘和顾盼盼的信来,这多少于情理不合。人都站在面前了,还能让这个举目无亲的少女流落街头不成? 想到这里,林觉皱眉看着芊芊问道:“芊芊姑娘,你告诉我,是不是万花楼和群芳阁出了什么事情?你到底是怎么突然来到京城的?” 芊芊有些慌乱,大眼睛转了转道:“回禀林公子,顾姐姐和楚姐姐不是写了信么?信上都写着呢。她们希望我有更好的生活。所以替我赎身的,希望我能过正常的生活。” 林觉皱眉不语,片刻后招招手道:“你随我来。” 说罢,林觉转身出门来到了院子里。芊芊惊慌的看着谢莺莺。谢莺莺也不明所以,只道:“你去便是,公子也许有话要问。” 芊芊无奈,只得慢慢的出了堂屋来到院子里,缩手缩脚的来到林觉身后站着。也不敢说话,只捏着衣角踌躇。 林觉负手站在桂花树下,头也没回的沉声道:“你休想骗我。你是两大楼未来的接班人。顾盼盼和楚湘湘花了那么大精力培养你,教导你,让你学的满身才艺。万花楼和群芳阁的将来也指望着你,怎肯轻易放你走?而且顾盼盼和楚湘湘和莺莺素无交情,怎会突然托付一个大活人来?你老实告诉我原因,不然我可要将你送回杭州的。” 芊芊惊慌失措,噗通跪在地上连声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林公子千万不要将我送回杭州。公子大恩大德,求你饶了我吧。” 林觉转身喝道:“那你还不说实话?” 芊芊眼泪汪汪的抬头看着林觉道:“是是,我说便是。我……我其实是偷着跑出来的。您要是将我送回去,我便死定了。李东家会打断我的腿的,还有盼盼姐和湘湘姐也定要受罚的。” 林觉皱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芊芊抽泣道:“是这样的。去年花魁大赛之后,我们万花楼和群芳阁夺了花魁,自此生意兴隆。我在花魁大赛上也露了脸,之后,李东家便说要我早些出来待客。盼盼姐不依,说我学艺未精,还需再学几年。说起码要等我十七岁才能出来待客。盼盼姐是为我好,我知道的。她常说,一旦出来待客之后,便再也回不了头了。所以她能多保护我一时便是一时。别人十五岁便要待客了,盼盼姐却坚持要我十七岁到了才肯答应。可是李东家不肯啊,他说乘着花魁大赛闯下的名气,大周各地的富豪都来杭州的机会,得赶紧抓住机会,多为万花楼和群芳阁赚银子……” 林觉皱眉道:“李东家,是不是那个李有源?” “就是他。他可坏着呢。”芊芊道。 林觉点点头,李有源只是个挂名的东家,其实是梁王府的管事而已。梁王府不肯被人说身为皇族却经营青楼,有失风化,所以便借这李有源之名来当两座楼子的东家,进行遥控。这李有源只是忠实的为王府服务罢了。 “顾盼盼楚湘湘在群芳阁和万花楼都是头牌,她们保你,李有源也不敢怎么样吧。”林觉皱眉道。 “盼盼姐和湘湘姐虽然护着我,可是……可是她们也不是楼主不是东家啊。李有源硬要这么做,她们也没办法啊。再说,李有源用的手段太……太阴损了。他明面上照顾盼盼姐和湘湘姐的面子,但暗地里却为我找好了梳拢的客人,是从应天府去的一名大客商。那天晚上,我混不知情,被妈妈们骗了喝了药酒……后来千钧一发之际,盼盼姐带人赶到,湘湘姐出面缠住了那客人,盼盼姐便乘机将我救了出来,她知道我迟早会遭不测,于是便写了信拿了盘缠,让我连夜逃出杭州来京城。”芊芊缩着肩膀轻声说道。 林觉听的头皮发麻,芊芊的话语虽轻,但语气中透着彻骨的恐惧。想来那天晚上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想起来还让她心有余悸。 “其实……盼盼姐是要我来投奔林公子的。盼盼姐说,莺莺姐跟她们交情不深,未必肯收留我。但林公子为人仁厚仗义,他一定会出手相助。盼盼姐说,只要林公子点头,我便没事了。林公子会替我摆平一切的。盼盼姐还说,倘若林公子也不肯收留的话,那我就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不然肯定被人找到抓回去。林公子,芊芊求你救我一命,收留我吧。我什么都能做,打杂扫地都可以,只求有个存身之所。盼盼姐和楚楚姐为了我还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惩罚,倘若我再被抓回去,她们定然很是伤心。我也再不想回去了,我不想在青楼里呆一辈子。我真的不想。”芊芊哀声恳求道。 林觉长吁一口气,事情的原委并不复杂,其实发生在芊芊身上的这件事在青楼之中屡见不鲜。青楼中少女长成要接客的时候,谁不是抵死不从。但终归是难逃噩运。打骂逼迫的,灌春药的,扒光衣服绑在床头强暴的,可谓花样百出。不是每个堕入风尘中的少女都像芊芊这般幸运,有人解救她,助她逃出来。说起来,芊芊算是极为幸运之人了。 不过,万花楼和群芳阁是什么地方,普通的青楼都有一套拿人的手段,更何况是万花楼和群芳阁。而且芊芊是逃出来的,而不是赎身出来的,也就是说,她逃到天涯海角都是万花楼和群芳阁的人。谁敢收留她便是窝藏同犯,谁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惹上官司,更何况是背后是梁王府的官司。所以顾盼盼是聪明的,她知道将芊芊托付给其他人是没用的,而托付给自己则机会大了很多,毕竟自己是梁王府的女婿。 林觉虽跟顾盼盼和楚湘湘两人相处不多,也就是在三城争霸的花魁大赛期间交往了一阵子。起先觉得顾盼盼过于霸道无礼,但那一段时间的交往之后,倒也改变了些看法。而现在,顾盼盼居然肯为了一个少女做出这样的举动,倒也让林觉有些肃然起敬。她没有像有些青楼女子一样心态扭曲,自己过得不好便希望所有人都跟她同落火坑之中,跟她一起受苦,甚至成为毁掉她人人生的帮凶。她们对芊芊倒是一种真心的爱护。可以想象,芊芊逃走之后,她们必是要受到惩罚的。也许会是很重的惩罚,因为她们坏了花界的最大禁忌。 第五八三章 收留 芊芊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期盼的看着林觉,她知道林觉的一句话便等同于决定自己的生死。倘若林公子不愿意收留她,她便无处可去。或许只能找个荒山野林去藏匿起来。倘若被抓了回去,那便是死路一条。但她也明白,林公子也未必便肯收留她,因为林公子也未必肯替她惹上这个麻烦。芊芊就像是个待宰的羔羊的一般吗,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芊芊姑娘,你知道……我倘若收留了你,便是私自窝藏他人逃奴之罪,这可是重罪。而且,你知道我现在的身份是朝廷官员,也是梁王府的女婿,我若收留你,岂非是给自己找麻烦么?”林觉轻声道。 芊芊的心往下沉去,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几乎便要落下来时,却又强行忍住。 “林公子,芊芊明白了。芊芊知道公子的难处,芊芊也不想强人所难。既然如此,芊芊马上便离开便是。”芊芊低声道。 林觉微笑道:“你能去哪里呢?” 芊芊叹息道:“我也不知道,天下之大,总有我能活的地方吧。实在不成,我便回杭州去,我回万花楼去。我不该痴心妄想的,也许就像楼子里妈妈们说的那样,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注定是这样的命。我要认命。” 芊芊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扑簌簌滚落而下,一大颗一大颗‘啪嗒啪嗒’的落在地上,地面青砖上很快便像是落了一场雨滴,洇湿了几小片。 “很有感染力。不错,很打动人。”芊芊忽然听到林公子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不知是什么意思。她忙抬起头来看向林觉。 林觉咂着嘴巴看着芊芊那张脸赞道:“嗯,梨花带泪,我见犹怜。很好。稍加调教,当可为名角。” 芊芊红了脸道:“林公子,您这是……” 林觉呵呵笑道:“芊芊姑娘,江南大剧院竭诚欢迎你的加盟,你愿不愿意上台演戏呢?当台柱子的那种。不必伺候任何人,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只演戏中人,演人间悲欢离合。” 芊芊当然明白林觉说的是什么,那是答应收留自己,并且还要让自己演戏当台柱子。芊芊对此很有兴趣。在杭州时,她可是偷偷去江南大剧院里看过好几回的。回来后津津乐道,还偷偷模仿。为此,被顾盼盼和楚湘湘一顿叱责,说她不务正业。倘有机会登上江南大剧院那座美轮美奂的舞台,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可是……林公子你不怕……受牵连?我躲起来还行,倘要登台表演,那不是公开告诉别人我在这里么?”芊芊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林觉笑道:“你莫管了,我敢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这些事你不用担心。从现在起,你不必躲躲藏藏了,一会儿签个合约,便是大剧院的人了。” 芊芊脸上虽然挂着泪,但立刻欢呼雀跃了起来。一下子阴霾尽去,稚嫩的小脸上明艳无比,美的惊人。林觉不敢多看,心想:这小姑娘的相貌跟绿舞倒是有的一拼。这也是个美人胎子,长成之后还不知道要迷倒多少人。也不知将来谁有这个福气。 两人回到堂屋里,屋子里几个女子正在轻声的交谈,见林觉和芊芊进来,都看了过来。 谢莺莺看到芊芊而脸上还挂着泪水,不禁奇怪的问道:“芊芊姑娘怎么了?怎么哭了?公子骂人了?” 林觉苦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何曾会这么粗鲁?” 芊芊忙擦去泪水道:“林公子同意我留下了,我高兴的哭了的。” 众人恍然,都笑了起来。林觉道:“罢了事情也都定了,丹红姐呢?请她跟几位姑娘签个契约,事情便就这么定下了。对了,几位姑娘的住处,得命人去安排一下,找个好点的宅子安顿。车马仆役什么的也得安排。” 谢莺莺笑道:“不用你操心啦,这些事还用你说么?我都安排好了。全部住在这里便是。杏园虽然不大,但凑和着还是能住下的。” 林觉摆手道:“不成不成,这么点大的杏园,怎么能住这么多人?再说,住的这么挤,相互影响,也……不太方便不是么?” 谢莺莺脸上发烧,所谓的不太方便互相影响的意思很明显。林觉成亲之后虽然很少在这里过夜,但来到杏园之后也是不分时间地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前段时间林觉忙碌,偶尔来杏园一般是上午时分。后宅的花架下,竹林旁,兴之所至便是要来一发的。因为整个后宅并无他人居住,谢莺莺倒也随他折腾。但人住多了,别说在花架下,竹林旁了。就算在房里折腾,住的太近的人也是会听到的,所以说不太方便。 “我们……我们还是住外边去吧。住这里……确实不太好。”秦晓晓也结结巴巴的道。 林觉道:“住外边其实也不太方便,毕竟你们几位都是要跟着莺莺学表演技巧的,要住在一起才方便。这样吧,秦姑娘郑姑娘钱姑娘你们三位住在杏园里。西边小院正好有三间房,你们一人一间。来来往往的教学倒也方便。白冰姑娘只是跟着令姐一起来的,倒不必住在这里了。还有芊芊姑娘,她的事情还没解决,我的带她去见郡主,然后将她的麻烦事给解决了。这两位便跟我去大相国寺的宅子里住便是。待分号开好了,就近找个安静的住所再行安排便是。你们看如何?” 谢莺莺点头道:“这样也好,省的挤在一处。大相国寺的宅子可是能住的下几十人的。” 秦晓晓郑暖玉等人自然也没什么意见。倒是那白冰姑娘似乎有些不太愿意离开秦晓晓。秦晓晓将她拉到一旁嘀嘀咕咕说了几句,白冰才点头同意。但对林觉却是一脸的嫌弃,站的位置也离他远远的,好像生恐林觉对她有什么企图一般。 林觉也不在意,这白冰姑娘也不知是什么来头。按说是秦晓晓的妹妹,家境应该也是一般,但看气质倒像是富家大小姐一般。面色冰冷,也不多话,给人一种敬而远之神秘兮兮的感觉。林觉有心想问问清楚,却又觉得唐突,挣扎几次便只作罢。心想,反正分号开办之后便会就近寻宅子安顿,且让她在家里住一段便是。 午饭后,谢莺莺带着秦晓晓郑暖玉钱柳儿去外城大剧院,这是三人的第一课。谢莺莺登台表演,三位新加盟的女子要体验观摩。虽然都是满身才艺之人,但隔行如隔山,在江南大剧院的演出不仅是才艺歌喉甚至是演戏,还要配合灯光音乐幻灯的特效,那可不是说会便会的。 林觉则带着芊芊和白冰两人回府。请两人上车时,芊芊毫不犹豫的便钻上了马车,但白冰却站着不动,看着林觉皱眉的道:“你也坐这车里么?” 林觉笑道:“我骑马,怎么了?” 白冰点点头,二话不说,钻进大车关了车门。林觉苦笑无语,他看出了白冰眼里的戒备,这还是林觉第一次被一个女子厌恶嫌弃,心里颇有些不爽。不过想想,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也许自己这一型的男子就是白冰最讨厌的类型,那也是有可能的。自己也没想要招惹她,又何必放在心上。 回到府中,林觉将芊芊的事情跟小郡主说了,小郡主大翻白眼。林觉的意思自然是要小郡主出面,毕竟万花楼和群芳阁是梁王府的产业,芊芊的事只要梁王府说话,自然是不了了之。 小郡主对此甚是无奈,但这时候却也只能答应。林觉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回去跟王爷说,本来芊芊跑来京城是自投罗网,自己是想将芊芊押送回杭州的。但是见芊芊聪明伶俐,正好自己身边缺个丫鬟伺候,于是想留下她当丫鬟。 这馊主意让小郡主对着林觉翻了十几个白眼。这不是明显的把自己的父兄当傻子耍么?哪有让个青楼出身之人来给自己当丫鬟的?论当丫鬟的资质,不知有多少人合适,偏偏是这位万花楼群芳阁逃出来的接班人?自己要是回去跟父兄这么说话,怕是要被训斥一顿了。 小郡主直接告诉林觉,就说是自己家大剧院用得上芊芊,芊芊既然来到这里,想要回去是不可能的。开个价,该给多少银子给多少银子,倘若白送,那是更好。总之这个人我们要定了。 林觉哈哈大笑,还是小郡主霸气,毕竟是王府贵胄,跟王爷小王爷叫板也是无所畏惧。大概率会是王爷和小王爷无可奈何,自认倒霉。当真要是出银子买,那也没什么。以芊芊的资质,将来必是个台柱子,花银子也不冤枉。 事情商定之后,林觉命人叫了芊芊来见小郡主。郭采薇看着芊芊的小模样,比去年花魁大赛时的模样生的更加的水灵周正,不免心中有些犯嘀咕。夫君这么上心的要救这个芊芊小姑娘,不会是有什么想法吧?想到这里,不免又狠狠的剜了林觉几眼,倒让林觉满头的雾水。 林觉请绿舞安排芊芊和白冰的住处。绿舞建议让这两人住在自己院子里。那小院是绿舞成婚之后的住处,地方颇大,景色也美。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自林觉成婚后,并不能和以前那样和绿舞住在一块,故而绿舞有时候觉得这院子空落落的。此刻来了两名岁数相近的少女一起住着,对绿舞来说倒还正是欢喜。 论年纪,绿舞和芊芊两人岁数相近,绿舞十七,白冰也是十八,芊芊只有十六。绿舞和芊芊两人很快便莫名其妙的的有了共同的话题,叽叽咯咯的说个不停起来。倒是白冰将一张俏脸绷着,除了正常的礼节之外,便闭口不言,一副格格不入的高傲模样。 绿舞也不是个介意的人,她认为白冰是初来乍到拘束之故,于是以主人的姿态拉着两人回自己院子里选屋子去了。 第五八四章 调令 清晨时分,林觉好梦正酣时,却被叫醒。告知他有人来见他。说是从宫里来的人,自称是林觉的同僚,叫做杨秀。 林觉愣了半晌,一时居然没想起这个叫杨秀的是谁。无意间瞥见挂在屋角衣架上的绿色官服,方才想起杨秀是谁,不禁哑然失笑。 自己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去公房当值了,自己这个崇政殿说书的官儿当的也是随意。前一个月,因为有些担心露陷,还偶尔去瞧瞧,这后面一个月,林觉已经压根忘了自己还是个崇政殿说书的七品官儿。 杨秀居然找到家里来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难道事情败露?自己天天偷懒不去公房的事情被上面知道了? 林觉不敢怠慢,忙起身洗漱一番赶往前厅。果然,进了前厅后,正看见穿的像是一条大青虫一般的杨秀正自坐立不安的东张西望。两名丫鬟站在角落里盯着杨秀身上皱巴巴脏兮兮的官袍捂着嘴笑着议论。 杨秀见到林觉之后,忙跳起身来,一把抓住林觉的手臂叫道:“哎呀,林大人啊,你可来了。快随我走。” 林觉笑道:“杨兄,怎么了啊?我早饭还没吃呢,衣服还没换呢。” 杨秀跺脚道:“这个时候了,还吃什么早饭?日上三竿了都。官袍也不要换了,先去了再说吧。我跟你说,袁夫子到咱们公房去巡查了,满世界找你。我都骗他说你早上去了公房,然后出宫办事了,他还是不肯走,非要我来找你。两位老大人吓得直哆嗦,我看呐,八成事情是露陷了。哎,这可怎么好。” 林觉也吓了一跳,自己偷懒的小把戏露陷了?不可能啊。那破地方谁会关注?再说了,里边三位同僚也必是隐瞒的死死的,怎么会出差错。不过又想:袁先道是翰林学士院的大学士,自己理论上是属于翰林学士院管辖的,他来公房巡查看似也是情理之中。但他是翰林学士院最高的官儿,亲自跑来巡查这鸟不拉屎死水一潭的地方,有些说不过去。必是有什么特别的事让他来了,搞不好还真是事情露陷了。 林觉不敢怠慢,这种事可大可小。偷个懒,耍个滑,其实在衙门里根本不算什么。但倘若人家要上纲上线的较真,倒是可以做做文章。只是自己这官职已经小到微末,百无一用,却也没什么文章可做。虽然有些慌张,却也不太害怕。 于是乎忙招呼人备马去公房,出了门上了马,才发现杨秀翻着白眼站在马屁股后面发愣。 “杨兄难不成是走来的?你没坐车?”林觉问道。 “你何曾看到咱们那里还备车的?我可是一路小跑来找你的。”杨秀咂嘴道。 林觉哈哈大笑,忙再命人备了辆大车让杨秀坐了,两个人一路快行,一炷香后到了大庆门口。出示了腰牌之后被放进宫门,两人在一群宫中侍卫和太监们错愕的眼神中抄小路穿花树直奔崇政殿以北的公房所在之地。 公房小院中景色优美,数月前那次改造颇见成效,当时载的花草已经郁郁葱葱,搭的葡萄架上也已经爬满了青藤。绿树红花掩映之下,这公房小院倒也成了个宜人之处。 公房两扇大门开着,林觉来到廊下的时候,一眼便看到袁先道袁夫子正大刺刺的坐在正中的椅子上。旁边站着几个人,那江大人和胡大人二位正穿着绿色官袍躬身在旁赔笑说话。袁先道爱理不理,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觉和杨秀进了公房,里边的人也都被惊动了,袁先道也睁开眼睛来,看到林觉正站在面前行礼。 “袁大学士,下官林觉有礼了。” 袁先道站起身来,脸色不悦,冷哼一声道:“林大人,老夫在这里等了你一个时辰了。当值之时,你人在何处?怎可如此怠慢公事?” 林觉忙笑道:“是下官的不是,早间出去办了些私务,实在不该。袁大人尽管处罚,下官受着便是。不过下官也就今日如此,平时下官可都是早到晚归,兢兢业业的。” 杨秀差点笑出声来,使劲咬着后槽牙防止自己放炮。 “哼!今日抓着了自然只是今日,平时老夫没来的时候,还不知你们如何的自在呢。自然是凭你嘴巴说了。”袁先道道。 “不敢!不敢!袁大人倘若不信,可问公房几位大人便知。下官是最守规矩之人,这一点他们可有证明。”林觉笑道。 江大人和胡大人翻翻白眼,心道:你倘若是世上最守规矩之人,那天下便没有守规矩的人了。不过嘴上却连声附和道:“是是是,林大人自任职之后,每日来早走迟,勤奋规矩。一早来便洒扫整理,之后读书钻研,等待应招,可谓是半点也不敢懈怠。今日确实他有些事情,也是难得的一回。谁还没个私事呢?” 林觉心中暗笑,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俸禄银子被两个老家伙瓜分了,这便是套牢他们了。这等昧着良心的话也说的出来,不怕打雷劈死他们么? “罢了罢了,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你们这里清静无聊,这老夫也是知道的。但是你们也是随时要应召的,倘若皇上召见你们在旁侍奉,你们却不见人影儿?那罪过可大了。”袁先道摆手道。 “是是是,袁大人所言甚是。”公房四名官员忙躬身应道,大伙儿都松了口气。 袁先道道:“老夫之前便听人说,林大人来这里之后大兴土木,将这里做了一番改造。今日一瞧,还真是大变模样。不过,这是公家的房舍,林大人,你这么做之时难道不需要得到允许么?” 林觉一愣,咂嘴道:“这……恕下官愚钝,没有想到这一点。” 袁先道哼了一声道:“就知道你没多想,胡大人江大人杨大人,林大人新来的不太懂规矩,你们怎么也不加以阻拦?公家的地方都是公家的地方,破了烂了也是公家的。这私自改造算什么?难不成要改成你们私宅不成?” 江大人和胡大人诺诺连声,无言以对。心道:这林觉多事的很,当初劝他别动,他偏要忙活。虽然住着舒坦多了,可还不是给人挑到刺了。 杨秀毕竟年轻,不想接受这样的指责,沉声道:“袁大人,之前的公房破烂漏雨,屋子里发霉,书本公文都经常淋湿腐烂。林大人提议改造一番,也是为了大伙儿着想。这没什么错吧。再说,也没要学士院一两银子,都是林大人自己私人掏银子的。” “那又怎样?谁许他私人掏银子修缮了?还有点规矩没有?再说了,这里可是皇宫大内,便是载一棵树都是有讲究的。你们这里乱搞一起,坏了大内风水怎么办?”袁先道瞪眼道。 “……” 再无人敢多一句嘴了,这大帽子扣下,谁敢多言?明儿宫里出了些什么事,到头来都怪到自己这些人坏了大内风水,这罪名可担不起。 “不过话说回来,这小院倒是被你们改造的像模像样的,比我那翰林学士院的公房小院都还惬意。林觉,你这是打算一直在这里干下去了是么?”袁先道缓和了语气,笑眯眯的看着林觉道。 林觉笑道:“袁大人何出此言?林觉当然要在这里兢兢业业的呆下去。无论任何种官职,林觉都感念皇上圣恩,朝廷栽培,不敢三心二意。” 袁先道咂嘴道:“你一个堂堂状元郎,来这里任职,心里便没有一点点的不快?想必你也知道此处的现状了。” 林觉笑道:“下官读书时便立下誓言,以后倘若入仕只求为国为民效力,绝不挑挑拣拣。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袁先道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林状元可真是会说话。你既是新科状元,又是梁王府东床快婿,又是当今大儒方敦孺的关门弟子。自己又是满腹才学,诗词文章冠绝天下。你甘心当一块砖?老夫可不信。” 林觉道:“信或不信,事实为证。袁夫子,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呆着么?我还修缮了这里,打算长期坚守,这不是明证么?” 袁先道呵呵笑道:“说的也是。不过,虽然你愿意坚守于此,但你这样的人注定是不可能在这里呆的长久的。你可知道老夫来这里所为何事?” 林觉一愣,拱手道:“正要相询,袁大人执掌翰林学士院,事务繁多,怎会亲自来视察下属?必是有事而来了。” 袁先道抚须笑道:“说的不错,我今日是为你而来。林大人,你要高升了。” 林觉愣了愣道:“高升?此言怎讲?林觉可没立什么功劳,来此也只数月,还没满三年考绩呢。” 袁先道嘿嘿笑道:“何必明知故问?你自己难道不知道此事?不要装了。严副相新设立的衙门‘制置三司条例司’正广选青年才俊充实其中,要行变法之事。这不,公文昨日发到我学士院,点名要新科状元林大人调往制置三司条例司任检详文字之职。这可是六品正员啊。制置三司条例司又是个炙手可热的新衙门,这不仅是高升,不久后怕便是要飞黄腾达了啊。” 第五八五章 拒绝 林觉闻言,顿时愣在了那里。朝廷设制置三司条例司的事情林觉自然是知道的。此衙门的设立便意味着严正肃方敦孺主持的变法拉开了序幕。经过半年多的酝酿和铺垫以及筹备,轰轰烈烈的变法即将开始。这样的大事,林觉自然不可能不关注。但他并没觉得跟自己有太大关系,从一开始他便没有想法去参与其中。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 一旁的江大人和胡大人以及杨秀等人都惊愕的张大嘴巴,两位老大人眼睛里冒着嫉妒之光。果然,状元郎在这里是呆不久的。他的背景太硬了。老师是御史中丞,老丈人是当今王爷。私下里三人讨论过多次,都觉得林觉不会在这里呆的太久,很快便要调离。 人比人当真气死人,自己两人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也没挪窝。人家来了几个月便高升了,这便是命啊。而且这一下子便上调到了炙手可热的变法新衙,还升了六品官,这当然让人羡慕。 更不开心的是,林觉走了便罢,江胡二位大人每个月便没有额外的银子拿了,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损失。 “恭喜林大人,贺喜林大人,原来是这么一件天大的好消息。真替林大人赶到高兴。”杨秀倒是由衷的为林觉赶到高兴,他对林觉倒是很有一种崇拜之感。为人也单纯的很,并没有什么弯弯绕的心思。 林觉砸吧着嘴对着袁先道说了一句:“那个……袁大人,我可以不去么?” “噗通!”周围几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这个人定是疯了,这么好的机会,他居然说不去? “林大人,莫要开玩笑。老夫今晨来此等你一个多时辰,便是因为此事。老夫得回去了,你收拾收拾,可以去条例司衙门报到了,就设在政事堂东院内。”袁先道道。 “没开玩笑,袁大人,我觉得这里挺好的,下官不想离开这里。”林觉正色道。 袁先道呆滞的看着林觉道:“林大人,莫要消遣老夫成么?这里……有什么好?诚然,我翰林学士院也不想让你这个状元郎离开,毕竟也是我学士院的骄傲。可是……这是严副相之命,我们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林觉皱眉道:“倘若我不遵调令,最坏是什么结果?” “……莫开玩笑。”袁先道有些不高兴了,这小子明显是故意消遣自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当然要洋洋自得一番,说一番阴阳怪气的话来讥讽人。 “我说的是真的,难道要我赌咒发誓么?”林觉面色极为郑重。 “这个……林大人倘若真的不愿去的话,却也没什么。毕竟官员任职调动也是要征求同意的。只是……这么好的机会,林大人为何不去?这让人有些想不通。你适才不是说,你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么?怎地现在又不愿意了?”袁先道皱眉道。 “我是说过,但我只是一块砖而已,泥巴怎么能当金子用?我可干不了大事。既然不是强行调动,那么便请袁大人回复严副相公文,就说我才疏学浅,不能胜任。我还在这里呆着便是。”林觉笑道。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当真要拒绝此任命?”袁先道白眼珠子翻上了天。 “那还有假?有劳袁大人去回复了,我是真的这么想的。倘能不去,我当感激不尽。”林觉笑着拱手道。 “你莫不是个傻子哦。”袁先道差点便骂出了口。虽然满腹疑惑,但见林觉态度坚决,却也只好点头道:“既然如此,不能强人所难。老夫照此回复便是。不过,你可不要后悔。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 林觉哈哈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天下可没后悔药吃。袁大人照此回复便是。” 袁先道愣愣的看了林觉几眼,暗骂一声“神经病”。 众人将袁先道送出院门之外,回过身来,江大人胡大人和杨秀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林觉。林觉笑道:“怎么了各位?” 江大人翻着白眼道:“林大人你适才犯下了大错了,你错失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林觉笑道:“多谢江大人提醒,但是已经迟了。” 胡大人颤颤巍巍的伸手上前要摸林觉的额头,口中道:“莫不是发烧生病了?脑子糊涂了?” 林觉侧首躲开,笑道:“胡大人,林觉才二十岁,脑子可不糊涂。” 江大人和胡大人盯着林觉看了几眼,同时摇头叹息,负手离开。林觉笑着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道:你们哪里知道我的想法。 杨秀一直皱着眉头站在一旁,林觉缓步走到葡萄架下,杨秀也跟到身后。林觉指着葡萄藤的枝蔓道:“杨大人,这葡萄需要修剪枝条的,不然葡萄会结的小而且不好吃。因为养分都被这些疯长的枝蔓给抽走了。你没事的时候要修剪修剪,不让它们疯长。” 杨秀皱着眉头道:“林状元还有心思管葡萄藤的事情?林状元今儿这是推掉了能离开这里的好机会呢。那可是制置三司条例司的职位,你知道朝廷上下有多少人削尖了头想要进去么?进入最低都是六品,而且权力大的惊人。你怎么还拒绝了呢?” 林觉伸手掐了一根葡萄藤的嫩芽在手指尖缠绕着,笑咪咪的道:“杨兄,别人都想去,我便给别人机会呗。这叫成人之美。我拒绝是因为我不想去。我不是别人,别人不是我,你不能拿别人的想法往我身上套。” “可是……为什么呢?总好过在这里等死吧。这里……有什么好?死气沉沉,每天混吃等死,有什么意思?我们是没机会,而你……有机会却不珍惜,你这算什么?你这是暴殄天物啊林状元。你堂堂一个状元,难道打算就这样过一辈子?”杨秀激动了起来,眼睛瞪的大大的叫道。 林觉有些惊讶,但他很快便理解了杨秀激动的原因。杨秀虽然表面上恬淡,但他心里自然是不愿意永远呆在这里的。他虽然说过,他还抱有希望。但其实内心里却明白,他是毫无希望的。所以,他看不得有人如此对待降临而来的大好机会。就好像一个贫苦之人看不得富家子弟铺张浪费糟蹋粮食一般。那种感觉是真正的痛惜和愤怒。 “杨兄,莫要激动。人各有志,我理解你的想法,但你不是我,不知我心里的想法。就像这世上各色各样的人,你不能因为他们跟你不一样,你便去强行要求他们按照你的想法行事。这是尊重,是也不是?”林觉轻声道。 杨秀也自知情绪有些失控,当下拱手道:“对不住,林大人,在下确实过分了。只是我不太明白,以林大人之才,当是做一番事业之人。林大人的《六国论》写的何其精彩,何等的有见地。你这样的人正是可以为国效力建立一番功勋之人,怎能一辈子毁在这样的地方?就算你不愿去条例司为官,最少也要以此为跳板出去再说,怎可就此拒绝?再者,此次严相公方中丞鼓动变法,天下士人欢呼雀跃,都言我大周将会有新生气,新作为。你怎么能不去帮他们?” 林觉笑道:“看来杨兄是很想参与其中的,为什么不早说,或者我适才可以请袁夫子向严大人推荐你去任职啊。” 杨秀咂嘴道:“莫要取笑,我算什么?他们要的是你。我无才无能,他们才不会要。” 林觉呵呵笑道:“杨兄,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这件事已然如此了,便不要介意了。难道杨兄不希望我在这里么?我感觉我和杨兄还是处的蛮愉快的,杨兄不这么认为么?” 杨秀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 “好了好了,不要谈这个话题了。杨兄去拿把剪刀来,我来修剪修剪葡萄架枝叶。不然秋来没好葡萄吃了。”林觉转头看着郁郁葱葱的葡萄枝叶道。 杨秀叹息一声,跺了跺脚,只得回公房去取剪刀去了。 第五八六章 人不如鱼 午饭后,林觉拉着郭采薇去后园鱼池亭阁旁观鱼,夫妻二人依栏看着池中锦鲤争食嬉闹,却也其乐融融。然而,林觉终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郭采薇觉察到林觉的心情似乎不佳,忙关切询问。于是林觉将今日的事情告知了郭采薇。 “夫君,既是先生和严大人器重,你却为何不答应?你那崇政殿说书的官儿不也是没什么发展,这岂非是个绝好的机会么?”郭采薇对林觉的决定有些不解。 林觉叹道:“我难道不想有好的前程么?我读书入仕,难不成只是要当个什么崇政殿说书的官儿?我堂堂状元郎,现在沦落到这等地步,为同僚所嗤笑,为众人所讥讽,难道我愿意么?就算是家里人,也不免有所议论,当我不知道么?” 郭采薇笑道:“夫君不必烦恼,妾身可没嫌弃你。我夫君哪怕是个打鱼砍柴的,我也无所谓。咱们现在这日子过得挺好的,你倘若不当林家家主,咱们每天无忧无虑,不知多开心呢。” 林觉呵呵笑道:“宝贝儿,人无近忧必有远虑啊。很多事都需未雨绸缪,此时图安逸,风雨来袭,便来不及了。” 郭采薇嗔道:“说的这么严重,可吓死人了。” 林觉心道:你自然是不知道的,我却知道啊。别的不说,你梁王府便蹦跶不了几年了,到时候被人一锅端了,咱们都得完蛋。我现在不考虑这些事,将来谁来救我们? 见林觉沉默不语,郭采薇将手中鱼食尽数撒入池中,引得一群红鲤鱼上前争抢而食,郭采薇上前来挽着林觉的胳膊柔声说话。 “夫君不要多想,你是不是因为方先生严大人他们因为救二伯的事情闹得有些心里不愉快。你是怪他们是么?所以你这次是赌气不去?” 林觉苦笑道:“薇儿,你也忒小看你夫君了,我是那样的人么?你父兄在这件事上不也没少乘火打劫,我又说什么了?我林家人自己闯出的祸事,我倒要怪别人?焉有是理?当初我被分派去当这个官儿的时候,王府和先生那边都没帮我,我又说什么了?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郭采薇忙道:“是我的会意错了,实际上是我心里有些不痛快。便也以为夫君是和我一样了。是啊,我的夫郎怎么会那种小心眼的人呢?” 林觉被她逗笑了,揽着她的腰肢,将鼻子埋在她的发髻中嗅着她秀发的香气,闭目不语。 郭采薇轻声道:“那我却不明白了,我回娘家,听我父王说,严正肃新设立的这个‘制置三司条例司’的衙门可是个了不得的衙门。不知多少人想往里钻。严大人调夫君进去任职,夫君为何又不去了呢?” 林觉稍稍离开郭采薇的身子,看着她俏丽的面庞,沉声道:“薇儿,这世上机会分两种,一种是真正的机会,或可称之为机遇。一种是假机会真陷阱,可称之为投机。想飞黄腾达,两者都可以做到。抓住机遇者可以青云直上,而投机者也可乘势而起。在你看来,哪一种才是该选择的路?” 郭采薇愣了愣,皱眉道:“自然是走正途……其实我也不太明白,我只是个妇道人家。” 林觉道:“这么说吧。严大人和方先生现在得圣上支持,正要进行变法兴革之事。在掀翻三司之后,朝廷中,谁都知道严大人和先生如今正是得势之时。这个时候,很多人为了钻营,便会依附他们,便会打着参与变法的幌子去攫取他们想要的东西,这便叫做投机。他们并非真正的拥护变法的举动,他们只是一群投机者罢了。” 郭采薇皱眉沉吟道:“原来如此。那严大人和方先生难道不知道这些?他们也会甄别的吧。” 林觉皱眉道:“甄别,如何甄别?倘若人心可见,那自然一目了然。倘若每个人说话都是发自真心,世上没有口不对心没有谎言二字,自然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可惜的是,心在肚子里,心里想的什么没人知晓。” 郭采薇怔怔道:“夫君的意思是,你并不拥护严大人和方先生的变法是么?” 林觉楞道:“这话从何而来?” 郭采薇歪着头道:“你不愿当投机之人,所以你才不愿应召入职。倘若你是拥护变法的,你问心无愧,自然不会拒绝。” 林觉伸手在郭采薇凝脂一般的脸庞上捏了一下,笑道:“什么时候你都学会猜测人心了?我得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事实上我一直很矛盾,说我反对,我倒也不是反对。大周朝现在的局面,倘若不采取措施,局面会很难。但是倘若严大人和方先生这般站出来变法,也未必是件好事。” “夫君说的我可越来越糊涂了。”郭采薇笑道。 林觉道:“说的简单些,我感觉以严大人和方先生的作风,此次变法必是暴风骤雨雷霆霹雳一般。绝对不是什么春风化雨之事。历朝历代,变法更革都要引发一场腥风血雨。而严大人和方先生所要进行的变法恐怕更加的猛烈,引发的动荡和冲突也将更大。” 郭采薇神色郑重的道:“夫君是怎么知道的?是因为严大人和方先生的脾性使然么?” 林觉缓缓点头道:“是,我以前以为自己了解他们,但现在我却才明白,我对他们知之甚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严大人和方先生为了变法的事情可以做一切的事情。他们作风也是绝不妥协那种。而变法恰恰需要平衡各方面的利益,才能顺利的进行下去。别的不说,就拿已经发生的事情来说,他们摧毁了三司衙门的举动,是不是有一种用力过猛,招人非议之嫌?虽然是查出了三司衙门中的罪行,但这彻底的摧毁了大周的财政部门,所带来的后果却未必都是好事。” 郭采薇缓缓点头道:“你这话跟我爹爹说的一样。爹爹说严正肃他们行事太过,不考虑朝中他人的感受。虽于三司衙门一案之中立威,但也招致了不少的非议。” 林觉冷笑两声道:“这还只是开始呢。后面还不知非议有多大。就拿这行成立的制置三司条例司来说吧,便是个极为过分的衙门设置。这制置三司条例司新衙门据称是集军政财权于一体,权力大的没边。你想想,大周立国的基本架构便是军政财三权分离,开国先皇之所以这么做,便是吸取了前朝覆灭的经验,不让臣子集权过大。而严大人和方先生他们这么一弄,岂非彻底颠覆了大周一百多年定下的基本制度?这可不是一般小事,这可是件天大的事情啊。这是单独弄出了个小中书,小朝廷啊。不久后,光是这一点,便会被人抓住把柄,闹得沸沸扬扬的。” 郭采薇悚然而惊,她听明白了,她也有些明白林觉为何不愿去那衙门中任职了。那里摆明就是个是非窝,他去,便是自找麻烦。 “原来如此,还是夫君看的清楚,妾身糊里糊涂的,也不懂什么。可是……夫君既然看出了这一点,是不是应该跟严大人和方先生去说说,提醒他们一下为好?” “没用的,先生和严大人是何许人也?他们会不明白此事的严重性?他们也知道这么做其实犯了大忌讳。然而此刻他们已经无法收手了。变法之事已经如离弦之箭,只有一往无前,没有收回之说。所以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我其实也在犹豫,要不要去帮他们一把。我不希望看到他们落入万丈深渊之中,或许我不能自私,该去为他们出谋划策,尽一份心力才是。可是,我又觉得我的话他们未必会听,到头来恐怕还会生出芥蒂来。我现在很矛盾,很纠结,不知到底自己该怎么做。” 林觉叹着气,将栏杆上放着的一盒鱼食抓了一把又一把,洒在水里。水中水花翻腾,鱼儿抢食,闹腾不休。 郭采薇忙拉住他的手道:“哪有这么喂锦鲤的?这不是要撑死它们么?你心里焦躁,也不能折腾鱼儿啊。” 林觉叹了口气,摆摆手道:“我去书房静一静,好好的理一理头绪去。” 郭采薇看着林觉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转头过来。眼前夏阳之下的池塘碧水清波,荷叶田田,粉红色的荷花点缀在荷叶之间,景色美如图画一般。水面下,锦鲤游动,悠然自得。 “你们可比人快活多了,自由自在,与世无争。瞧瞧我家那位爷,可要愁白了头了。”郭采薇对着水中的鱼儿道。 …… 傍晚时分,林觉正在书房中看书,前宅有人禀报进来,说是方师母来了。林觉忙撂下书来到前厅,果见花布包头的方师母正站在厅中对着厅中一盆玉兰竹弓着身子端详。 林觉快步上前,拱手笑道:“师母?您怎么来了?哎呦,您这可是稀客呢。” 方师母转身过来,脸上满是笑意道:“你这高门大户的,我倒是经过了几回,可是没敢进来。啧啧啧,这宅子,好气派。师母可一辈子没住过这样的宅子。这都是王府的陪嫁么?难怪你要娶王府的郡主了。别人家哪有这么好的宅子给你住着。” 林觉挠头道:“师母,不必这么讽刺学生吧。” 方师母咯咯笑道:“罢了罢了,师母嘴上就是忍不住。哎,你莫怪师母多嘴,师母心眼就是小。女人都是小心眼的。” 林觉笑道:“不敢闻师母之过。师母来是有什么事么?您可是无事不上门的。” 方师母道:“确实有事,唔……我是来叫你去家里吃酒的。严大人今晚来家吃酒,你先生说了,请你去作陪。这不,本来是让别人来请你的,我正好去汴河边去买鲜虾,路过这里,所以便顺便来跟你说一声。” 第五八七章 家宴 林觉一愣,立刻意识到这可不是一般的家常宴席。很长一段时间方敦孺都没有带信让自己去他家中了。因为浣秋的事情,自己也做了保证不能常去,所以近一个多月,林觉只去了一回,却也只是匆匆而去,不久便告辞离开。因为那感觉太奇怪了。不管林觉怎么努力像以前一样的说话行动,但总是感觉有些隔阂。方敦孺不怎么搭理自己,师母虽然和以前差不多,但言语客气了许多。在方家,也不敢跟浣秋多说话。所以气氛尴尬无趣,也只得提前离开。 不过林觉和方浣秋见面次数可不少,两人自有约定见面的方式。浣秋可以溜出来,林觉也带着她在京城的名胜之处逛了好几回。虽然有些偷偷摸摸的,但却也慰藉了相思之苦。只是谈及将来的事情时,浣秋不免唉声叹气,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只能等待机会了。 今日上午,自己刚刚拒绝了严正肃的调动任职之命,今晚方先生便请自己去家宴,显然二者是有联系的。林觉想,或许今晚等待着自己的又是一顿严厉的训斥了。 无论如何,师母亲自来请,自己是不可能推辞的。今晚就算是明知要去挨骂,却也只能去了。况且林觉也想好了,自己也不能就这么什么都不管,有些话总是要跟严正肃和方敦孺说的。他们听不听是他们的事情,自己身为晚辈,倘若视而不见,那便是有失本分了。 当下林觉回后宅跟郭采薇绿舞她们打了招呼,出来命人备马车和方师母一起去榆林巷方家。 夕阳西下时,到了方家小院中。院子里的青砖地上刚刚打扫过,洒了清水。空气中弥漫着水压尘土的奇怪香味。一张小桌摆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方敦孺和严正肃一身便装,正坐在小桌旁喝茶说话了。 月余未见,方敦孺和严正肃都明显的黑瘦了许多。特别是方敦孺,人原本是高大丰腴的,现在却明显干瘪了许多。头发胡子愈发的花白,眼窝深陷,眼睛里满是血丝。清隽的外表也显得有些邋遢了。 “学生林觉见过先生,见过严大人。”林觉快步上前给两人行礼。 方敦孺和严正肃站起身来,严正肃呵呵笑着还礼道:“有礼有礼。” 方敦孺虽然没有表现出热情的样子,但看得出来他还是很高兴的,眼神柔和,语气也很亲切。 “来了啊,坐吧。” 林觉道谢落座,方师母笑道:“你们先坐着说话,我去厨下烧菜。” 林觉起身道:“师母要帮忙么?” 方师母嗔道:“要你帮什么忙?这不是惹人笑话。有浣秋呢。” 林觉听到浣秋的名字,忙朝屋子里瞟了一眼,却没看见浣秋的影子。这段时间虽然和浣秋见了几面,但也都是偷偷摸摸的。林觉还是挺想她的。有心想进屋去找浣秋,眼下这场合却又不能离开,只得收回目光。 “林觉啊,这段时间可好?都在忙什么呢?”严正肃笑着问道。 “在下能忙什么?不过每日在公房罢了。我们那里也没什么大事可做,清闲的很。”林觉笑道。 “每日在公房么?我看未必吧。”严正肃淡淡道:“虽然老夫没去过你的公房,但老夫对你却是关注的。你可不是每日在公房,那公房里可没你的影子。” 林觉谎言被戳穿,有些尴尬的挠头道:“这个……因为无事可做,有时候也偷些懒。不想严大人却是知道的。” 严正肃尚未说话,方敦孺在旁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林觉,你不能如此浪费时日啊,为师对你期待甚高,你中了状元后虽然授官不佳,但你也不能自暴自弃不是么?近来我忙于事务,也没关心你的事情。但你这么着可是不成的。”方敦孺沉声道。 林觉忙道:“先生教训的是,学生回去后必谨记教诲,再也不偷懒耍滑了。好生的在公房呆着。” “我说的不是要你在那公房里呆着,你那官职能有什么出息?我说的是……你为何拒绝了严副相的邀请?不愿来新衙门任职?之前授官时我确实没有助你一臂之力,但那时候我和严大人便商议好了,待新衙门成立,变法推行之时,便调你来身边,给你施展的机会。然而你却拒绝了我们?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嗯?” 方敦孺语气有些严厉,带了些愠怒的问道。 林觉低头不语,心道:果然是这件事。今日来此,怕正是因为这件事先生要训斥我。 “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因为前番之事对老夫有想法?觉得老夫不近情理?让你们林家遭了难?是不是觉得当老夫的学生太没意味?所以想敬而远之?倘若如此,你大可说出来,老夫成全你便是。”方敦孺越说越气,嗓门也打了起来。 林觉忙起身躬身道:“先生想到哪里去了。学生从未这么想过。学生对先生遵敬如父,岂会有这样的想法?那件事早已过去了,学生也理解先生的苦衷。何况我二伯人也救出来了,我怎会有抱怨之心?” “既如此,你为何拒绝了任命?撒脾气给谁看?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一次大好的机会么?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希望进新衙门里?我们调你进来都要背负任人唯亲的骂名呢。你却一口回绝了。这是什么做派?拆我们的台么?”方敦孺喝道。 林觉皱着眉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严正肃在旁低声道:“敦孺兄,不要这样。哪有见面就训人的?林觉必是有他自己的想法,你不要光是骂人,慢慢的说清楚不好么?” 方敦孺指着林觉道:“他……” “师兄,你来啦。”一声清脆的声音从堂屋门口传来,众人扭头看去,只见方浣秋满脸的惊喜从门廊上快步走来。方浣秋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裙,发髻上扎着红珠花,夕阳照耀之下,整个人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美的像是个小仙女一般。 林觉心中一喜,忙拱手道:“嗯,我刚到。你去哪里了?” “刚在后边浇花呢,娘说你来了,我便来瞧瞧。”方浣秋对着林觉甜甜的笑。 两个人旁若无人的聊着天,把个正在发怒的方敦孺晾在那里,手还指着林觉,脸上还挂着怒气,场面一度尴尬。 “恩赫!”方敦孺大声的咳嗽了一声。 林觉惊醒过来,忙收起笑容垂手而立。方浣秋也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嗔道:“怎么了啊?爹爹怎么板着脸啊?严叔叔,这是怎么了?” 严正肃尴尬笑道:“没什么,没什么。你爹爹正在跟林觉说话呢,被你打断了。侄女儿也坐着歇歇,说说话儿。” 方浣秋点头,搬了椅子挨着林觉坐下,忽然看见方敦孺严厉的目光,又忙将椅子移开数尺,在侧首坐下了。 女儿在侧,方敦孺也不好再发怒了,只捧了茶一声不吭的一口一口喝着茶水。院子里忽然静了下来。 远处,街市上的喧闹声远远的传来,傍晚时分因为太阳落山气温下降之后,反倒是街市上最热闹的一段时间,所以依旧嘈杂喧嚷。树梢上蝉鸣黯哑,甚是惹人厌烦。晚风吹来,树叶哗啦啦作响,几片焦枯的叶子旋转而下,慢慢的在空中荡漾。 “林觉啊,你莫怪你先生。你可知道敦孺兄对你可是寄予厚望的。敦孺兄曾经立誓不再收学生的,但他却打破誓言收了你为关门弟子,他自然是希望你能有一番作为。有些事确实也是无奈,你知道我们是怎样的人,你也应该明白我们做事只是就事论事,并非刻意让你难为。你是明理之人,当清楚这一点才是。”严正肃打破沉默缓缓说道。 林觉点头道:“严大人,我明白的。我也理解。我从未因为那件事怨恨过先生和你,林觉是那么不懂道理的人么?” “你当然不是。你倘若是这样的糊涂人,当初敦孺兄又怎肯收你为学生。说起来,老夫很是好奇,敦孺兄,当初你怎么就收了林觉为学生的呢?我倒很想知道。”严正肃刻意的说些话来,打破师徒之间的尴尬,借以前之事来拉近师徒之间的距离。 还别说,提及林觉拜师的事情来,方敦孺的脸色缓和了许多,神情也柔和了不少。 “那有什么好说的?都过去的事情了,老夫也已经不太记得了。”方敦孺淡淡道。 林觉笑道:“学生倒是记得很清楚,一点也没有忘。” 严正肃进一步的缓和师徒二人之间的紧张气氛,笑着道:“那你说来听听?老夫对此颇有些好奇。敦孺兄忽然收了个学生,老夫当时也是很诧异的。问他时,只说机缘到了。我却想知道是怎么收的。” 林觉看了看方敦孺,方敦孺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眼睛看着别处的花木,似乎并无反对之意。 第五八八章 往事甘如饴 林觉仰头回忆了片刻,笑道:“说起来那还是前年的事情了,学生本在家塾中读书,但学生觉得倘无名师指点,恐难有精进。对先生之名,我是早有耳闻,仰慕已久。虽觉机会渺茫,却也想去碰碰运气。那日我和小虎去书院后山拜访先生,结果第一次便吃了个闭门羹。我们见到了师母,可是师母拒绝了让我们去见先生,更遑论向先生求教拜师了。我和小虎灰溜溜的便下山去了。” 严正肃抚须呵呵笑道:“可不是要灰溜溜的走么?你以为咱们当世大儒是什么人都能见的么?” 林觉笑道:“是啊,学生当时是异想天开了。以先生之名,平日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上门拜访求师的,个个都见,岂非要烦恼死了。” 方敦孺忽然开口道:“嘿,你不也没白去么?硬是留下了礼物来,还是老夫最喜欢的仁和楼的黄金花雕酒。这心机倒是颇深的。” 一旁坐着的方浣秋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低声道:“是呢。师兄怕是不知道,娘收了你们的酒放在家里,爹爹开始还怪娘乱收人家礼物,说要找机会送还给你。可是那几坛酒天天摆在墙角,爹爹每天吃饭的时候都要瞅几眼。还问我说:倘若人家不来拿回去,这酒天天放着,不是要坏了么?这岂非是浪费?嘻嘻,我还没听说过酒能放坏了的事情。” 严正肃闻言大声笑了起来,指着方敦孺道:“你想喝就喝了,说什么酒会坏?你怎不说盐会馊?” 方敦孺也笑了起来道:“秋儿,你将爹爹的糗事说出来作甚?你这丫头。” 严正肃道:“浣秋侄女儿,莫怕,有严叔叔为你撑腰,后来怎样,你爹爹动了那酒没有?” 方浣秋抿嘴笑道:“当然动了,我见爹爹憋的难受,便帮了他一把。我将坛口泥封去了,那酒味更浓了。爹爹终于忍不住,一天晚上开了酒坛畅饮。说什么:大不了陪人家银子就是了,这酒要是老不喝,酒味都要散发干净了,那就真的浪费了。” 严正肃哈哈大笑,点头道:“这倒是真的,泥封一拆,可不就要喝了么?不然酒味确实是要散发掉的。你这么一来却是帮了你爹爹的大忙了,他正好借着这个由头便喝酒了。” 众人轰然而笑,林觉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内情。当日确实是投其所好带了两坛黄金花雕酒去拜师的,但却没想到这里边还有这么有趣的一段。 “那后来呢?不会是喝了人家的酒嘴软,便不得不收林觉为学生吧。”严正肃笑道。 林觉微笑道:“那里会这么容易?第一次被拒绝之后,我本打算隔几日再去的。可惜天不作美,正好是咱们杭州的飓风季到了。一连七八天都是狂风暴雨的,也没法出门。待风雨过后,我便和小虎又去松山书院了。可这一次更是不巧,先生和师母都不在家中,倒是见到了小师妹。” 林觉瞟了一眼方浣秋,恰好方浣秋也正双眸闪闪的看了过来。两人的目光撞到一处,顿时交缠在一起分不开来。两个人都想起了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林觉清晰的记得那天方浣秋的模样,白衫绿裙,眉眼如画,就像是突然从山野里吹来的一阵风,清凉惬意,清新无比。 “是呢,那天师兄满头大汗的来了,天很热啊那天。说要见爹爹,我说爹爹不在,怕是要午后才回来。他便二话不说开始替我们家干活。飓风之后,我们家的小院里乱七八糟的,篱笆也倒了许多。到处是污水。师兄先是帮我们扎篱笆,又帮着挖沟通渠,整理院子。可忙的够呛呢。”方浣秋轻声说道。 方敦孺咂嘴道:“瞧瞧,很有心计呢。花雕酒是投我所好,整理园子篱笆什么的是投你娘所好。你娘就喜欢人家帮她整理园子干活的人,这之后对林觉是赞不绝口。” 方浣秋嘻嘻笑了起来。严正肃也哈哈笑了起来。 方敦孺看着林觉道:“老夫一直很奇怪,你怎知道我和你师母的这些欢喜的?怎么便会投我们所好呢?” 林觉心道:那是因为上一世我就是你的学生啊,我能不知道你们的喜好么?但嘴上却道:“打听的呗,这又不难。” “打听的?可没多少人知道我爱喝仁和楼的花雕酒,你师母的爱好更是无人知晓了。”方敦孺摇头道。 林觉笑道:“功夫不负有心人,总是能打听到的,这不重要。其实学生也不是想拿这些来投其所好,从而可以拜师成功?学生只是觉得这是起码的礼节罢了。既要去拜见先生和师母,岂能空手而去?既不能空手而去,自然要带一些先生喜欢的东西。难道去拜见他人还带一些别人不喜欢的礼物不成?那也非相处之道。至于整理院子的事,那也是顺手而为。闲着也是闲着,学生也是爱整洁之人,举手之劳罢了。” 严正肃呵呵笑道:“说的好,林觉这方面比我们两个老家伙可好太多了,我们就想不到这些。” 方敦孺微微点头而笑,林觉这个解释倒还是合情合理的。 “然则,两坛酒便让你收了林觉为学生了?恐怕没这么同意吧。”严正肃笑着对方敦孺道。 方敦孺道:“哪里那么容易?你是知道我的,我已立誓不收学生,能让我破了誓言收徒,那自然是有别的机缘。我只能说,我是被那篇《爱莲说》锁打动。我本是要为难为难他的,要他口占一篇应景之作的。谁知道这篇《爱莲说》一下子便打动老夫了。哎,写的是真好。写到老夫的心里去了。” 谈及此事,方敦孺依旧抑制不住的激动,眼睛也放着光。 “想我方敦孺一生无子,门下寥寥。当年那个逆徒的事情让我觉得心灰意冷。朝廷上的事情也让我甚是烦恼,心中终是郁郁,总觉得没人能理解我的心情。可那几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却是说道了我心里去了。特别是林觉说,这爱莲说正是揣摩我的心境而作,其实是为我而写的,老夫觉得,这个少年是理解我的。我虽立誓不收徒,但到此却也要破例一次了,我想林觉必是能跟我一样,传我精神,继承我的衣钵的。我死后,他可为我整理书稿,编纂流传。我也算是死而瞑目了。”方敦孺缓缓说道。 林觉默默的看着方敦孺,想起了那时候的事情,想起在后山荷塘边的考核。那时候自己刚历重生之事,对于投入先生门下是多么的渴望。当先生收了自己之后,自己心里那种归属感和幸福感无所形容。光是想起那时候的事情,自己此刻也不能对先生有任何的不快。因为,在那时,正是先生一家给了自己莫大的勇气和慰藉。那时候的日子是真的很让人留恋。每去书院,师母烧几个好菜,自己和先生对饮谈论,受益良多。而且那时候和浣秋正情感之芽初萌。每一次眼神的对视,偶尔拉拉小手都欢喜到了心里去。那种感觉真让人如在天堂之中。 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事情却变得越来越糟糕,自己和先生之间似有芥蒂。和浣秋之间虽然依旧相爱,但却已经相隔鸿沟,难以逾越。每思及此,心中终是郁郁不快。 “先生……现在对学生一定很失望吧。”林觉轻声说道。 方敦孺默默的看着林觉,沉声道:“林觉,先生并未对你失望。或许这么说恰当些。你只是和我期待的有所不同。先生对你一直抱有信心,我并不讳言,在诗词文章上,先生也许还不如你。但我要教你的不是诗词文章,而是立世为人的道理。我要教你的是走正大光明之途,行为国为民之事。诗词文章乃是小道,立世为人,坦荡磊落才是大道。文才好固然好,但做人做事乃是根本。这也是为师一直想要让你明白的道理。” 方敦孺一番话发自真心肺腑,真正的真情流露。林觉心中感激不已,确实,在大公无私立世为人上,在公与私的取舍上,自己远没有方敦孺那么高尚。但这不是林觉做不到,而是林觉根本就不想这么做。两人因为经历的不同,自然会有不同的选择。 方敦孺生于大周,为儒家学说熏陶而成,自然是忠君爱国为先,修身克己,不违心中的君子之道。所以他才会做出许多不近人情的事情来。那是他的道德坚守。而林觉本就是穿越之人,虽重生一世,在大周也前前后后过了十几年。但骨子里林觉是不会有什么忠君之想的。爱家爱亲人爱自己才是林觉生活的目标。换做任何一个人为方敦孺的学生,他可能都比林觉要做的更好。只能说,两人的分歧其实是必然的。 第五八九章 现实冷似冰 “当年,我蒙先生收为弟子,弟子是感激不尽的。说实话,对于林家,我都没有觉得有家的温暖。但自从投入师门之后,我有了家的感觉。在我心目中,先生师母便是我的父母,师妹便是我的……妹子。我对先生和师母的尊崇之心,对师妹的爱护之心天日可表。倘若这世上有让我林觉可以拿命去保护的东西,先生师母和师妹必在其中。学生也很想像先生和严大人那般被人高山仰止,被人尊崇备至。可是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差别吧,学生心向往之,却不能至。学生这一辈子,或许只能做些琐事和小事,或许只能为自己营些营苟小利。但学生想,只要学生这一辈子不做祸国殃民之事,也应该不负先生的教诲了吧。其余的事,学生真的做不到。” 林觉说的也是自己的肺腑之言,却也明确的告诉了方敦孺,你想我成为你那样的人,怕是绝无可能的。我就是我,我走我自己的路。你强迫我,那是没有用的。我只希望不要因为这些事,破坏了我们师徒之间的感情。 方浣秋在旁听的默默的落泪。这段时间,她也知道林觉和爹爹之间的一些矛盾。特别是林觉为了救林家二伯和爹爹发生的矛盾,爹爹在家中也说过几回。每次都痛心疾首,说林觉辜负了他的期望。作为方浣秋而言,她自然不能评判谁对谁错,但她却明白,倘若林觉和爹爹的关系继续恶化,那么她和林觉之间的事情也就愈发的渺茫了。浣秋有个最为纯真的希望,那便是希望爹爹和林觉依旧和以前一样,情如父子一般,不要生出芥蒂来。可她也知道,这很难。今日林觉说出这番情真意切的话来,自然是让她感动,但同时她也意识到爹爹和林觉之间的问题比想象的还要严重。 方敦孺听了林觉的话,心中微感失望。不过,林觉之言发自肺腑,让方敦孺心里也好受了不少。回想这几年来,林觉确实处处对自己尊敬有加,孝敬有加。而自己其实也没给他太多的帮助。最近的事情林觉虽然有些出格之举,但说到底还是因为要救林伯年所致。从中可以看出,林觉其实是在践行他自己的心中的坚持,保护他身边的亲人。正如他所说的,倘若是自己或者是妻儿受难,林觉也一定会冲出来不顾一切的保护。方敦孺坚信这一点。 “你瞧,有什么事是不能好好的沟通解决的?听了你们师徒之间的对话,老夫都感动了。可惜我没那个耐心,不然我都想收个学生了。呵呵呵。”严正肃在旁笑道。 方敦孺并没有因为严正肃话而有所缓和,他盯着林觉沉声问道:“林觉,为师相信你对我们都是真心实意的。这些话你不说我们也都知道。然而,面对严大人和为师的邀请,你却选择了拒绝。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何要这么做?难道说,你连变法之事也认为严大人和为师做的错了么?也不屑与我们为伍?” 严正肃闻言也面色凝重起来,两人都看着林觉等待他的回答。 林觉吁了口气,心道:“终于还是来了,这才是今晚自己被邀请来此要面对的正题。” 林觉思索着如何措辞才能解释清楚并且语气更为委婉。他知道,这件事绝对不是小事,这是关乎立场的大事。以目前的状况来看,严正肃和方敦孺是绝不会在立场上妥协的,自己如果表达稍微不慎,便可能被划归为反对变法的一派之中。那么,自己和方敦孺之间的关系便将急转直下,说再多温情的话也难以弥合了。林伯年的事已经说明了一切,方先生和严大人对变法倾注了全部的心力和热情,他们已经无法回头了。 “饭菜好了,进屋吃吧。”方师母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将几乎凝固的紧张气氛瞬间打破。也让林觉松了口气。 “先生,严大人,咱们屋里边吃边说。”林觉起身笑道。 严正肃和方敦孺也站起身来并肩往屋里走,本来在外边还凉爽些。但谈论的这些事却有些敏感,不宜在外边说话。虽然箱子里没什么人行走,但还是小心为好。 桌上的菜其实也都是些寻常的家常菜而已。两盘青菜一盘凉拌蓟芽一尾鱼一盆河虾,外加一盆鸡蛋豆花羹就是全部下酒菜。酒倒是还不错,是上次林觉带来的好酒。林觉自然担当了把盏的任务,抱着酒壶给严正肃和方敦孺斟酒。 方浣秋搬了把椅子坐在离林觉两尺远的侧首,手里握着把团扇轻轻的扇动,在给林觉送来凉风的同时,也将一缕缕少女身上的清香送到林觉的鼻端。 严正肃和方敦孺碰了一杯喝干。林觉续上杯之后,捧起酒杯起身给方敦孺敬酒。方敦孺却端坐不动,抱着臂皱眉不语。 方师母以为方敦孺没看见,提醒道:“林觉给你敬酒呢。” 方敦孺道:“我还没瞎,我看得见。但这酒我喝不下。林觉,你先告诉我,为何你要拒绝来新衙门任职?我要知道真实的原因,不要搪塞我。然后我再决定这酒喝是不喝?” 方师母嗔怪的道:“喝个酒哪来这么多讲究,真是莫名其妙。林觉,师母陪你喝一盅。” 方师母端起了酒盅来。方敦孺一巴掌拍在桌上,喝道:“妇道人家,掺和什么?一旁坐着去。” 方师母毛都炸了,瞪起眼睛便要发毛,林觉忙道:“师母,先生和学生有要紧的话说,师母先歇歇去。师妹,陪师母去院子里凉快凉快去。” 方浣秋忙答应了,上前搂着方师母的胳膊往外拉。方师母嗔道:“谁又惹了他了?动不动便发脾气?是不是看我们娘儿两不顺眼?赶明儿我和秋儿回娘家去,或者回杭州去。眼不见心不烦……” 严正肃苦笑着拱手道:“大嫂,不要和敦孺兄置气,这段时间太忙了,很多事让人烦心,敦孺兄心情不好。还请担待。” “呸!明儿衣衫自己洗。”方师母走到门口回头又补了一句,被方浣秋硬拉出了门外。 屋子里,林觉也有些尴尬。本来还不错的气氛,忽然间便急转直下了。对于自己拒绝之事,方敦孺的反应如此之大,倒是让林觉颇有些意外。 “先生。学生之所以拒绝,是为了先生和严大人考虑。我毕竟是您的学生。进入新衙门任职,会留下严大人和先生任人唯亲的口实。这会损害严大人和先生的威望。故而……” 林觉的话说了一半,便被方敦孺冷声打断:“少来这一套。你明明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却又说的如此冠冕堂皇。谁都知道我方敦孺和严大人都是对事不对人之人。我们用人也只用可用之人。你倘若不合用,我们也断不会调你进新衙门。你说这些,不过是敷衍我们罢了。” 林觉尴尬的挠头,这确实是他的敷衍之词。可是难道自己要直接的说出自己的理由么?那岂非是大大的冒犯了。 “林觉啊,你实话实说便是。不必绕这些弯子。或者说你对变法之事不支持,便也直接说出来便是。新衙门是为变法而设,不支持变法者哪怕才高八斗也是无用的。本官之所以调你来任职,正是因为看了你的文章,和对你有所了解,知道你应该是对变法之事持支持的态度的。倘若是本官判断错误,那么收回成命也不迟。然本官想亲口听你说真话,而非假话套话。你也莫怪敦孺兄如此看重此事。你也不想想。变法之事刚刚开始,现在正式大肆鼓动宣扬之时。此刻身为敦孺兄的学生,却拒绝入变法机构任职,这将带来何种的舆论?站在你先生的立场上好好想想,你便明白了。”严正肃沉声道。 林觉缓缓点头,严正肃说的有道理。变法伊始,正是一鼓作气,正面宣扬之时。自己身为方敦孺的学生却拒绝去参与变法。光是这件事,不久后便会被有些人利用传播,成为攻击变法的舆论。方敦孺肯定是不希望此事发生的。倘若自己不是他的学生,他或许反而不必担心这一点。 “严大人,先生。学生对变法之事是持支持态度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学生从一开始便理解严大人和先生要改变大周目前窘境而实行变革的意图。诚然,我大周虽然看上去锦绣繁华,但内里却已经千疮百孔。如今大周国库空虚,财政吃紧。冗兵冗费冗官之象甚是严重,百姓日趋困苦。这种情形倘若不加以改变,我大周将面临极大的困境甚至危局。我听说,我大周养有百万雄兵,却对辽人的威胁惶然恐惧,这岂非是个笑话。天下财税十之七八归于养兵,到头来这些兵马却不能给予大周安全的保护,这简直不可思议。朝廷财税年年锐减,寅吃卯粮,东挪西拽,捉襟见肘。这岂是了局?另一方面,官员豪奢贪腐,朝廷用度无计,只将重担压在百姓身上,强加赋税,又岂是正途?在这种情形下,变法或许是唯一的出路,否则我大周将空有一副锦绣繁华,内里将腐蚀朽坏,风雨一来,大厦将倾。而所有这一切,都需要进行一次变革才能改变。故而,学生对变法是持着赞成的态度,也希望能够成功的。” 第五九零章 昏招 严正肃和方敦孺都有些惊讶,他们没想到林觉居然对大周朝的现状如此的了解。短短几句话已经将大周面临的困境说了个通透。而这些事,他们两人却是花了许多时间才看清楚的。 “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林觉不是糊涂人。敦孺兄,你的学生把大周的事情都看清楚了。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你以为他不明白这些事,显然是多虑了。”严正肃抚须呵呵笑道。 方敦孺沉声道:“你既然知道我大周不得不变法,又知道大周面临的这些难题,又知道后果和危害。却又为何拒绝来参与其中。要知道,变法之事千头万绪,老夫和严大人自然可以扛着大旗走在前面,但需要的更多的明白不得不变的青年才俊和官员们的支持和拥护,去做具体的实事,方可改变现状。莫非你以为只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发发牢骚,现状便可改变么?” 林觉吁了口气道:“先生,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么学生便敞开心扉说话吧。变法固然要变,但如何去变?方法,步骤,手段,程度,舆论,以及对于困难的估计程度,学生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需要通盘考虑的。古往今来,变法之事伴随着的就是一场狂风暴雨,甚至是流血人命。你们要变,必有人不想变。这便是你死我活的一场战斗。我只是不知道两位先生是否对这一切做好了准备。理想和激情固然重要,但对困难的准备更为重要。学生正是出于谨慎,所以才拒绝了严大人的任命。学生不想参与到一场没有准备好的战役之中。” 严正肃和方敦孺对视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严正肃边笑便摇头道:“哎呀,林觉啊林觉,你先生对你还是很了解的。他说你有时候把自己看的太高,说的话不合身份,果然如此啊。你把我们当什么了?你以为我们是一时冲动么?不瞒你说,十几年前,我便跟你老师为了变法之事而在民间调查研究了。你先生写的论述和总结,我们来往的信件堆起来恐有一人多高了。我们有了大量的讨论和对策,有些变法的方案甚至我在地方上任职之时都偷偷实行过。我们难道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么的重要,而且需要多么的审慎么?呵呵,你呀,有时候真是有些自作聪明。” 林觉有些惊讶的道:“十几年前你们便开始准备了?” 严正肃笑道:“是啊。那是我尚在赣南路当县令。你老师辞官在松山书院当山长。那年秋天,我因事路过杭州,便去拜访敦孺兄。我二人长谈三天三夜,谈及我大周情况,均得出需要革故鼎新,变法图强之结论。之后,我在各地为官,也将各地的情形写信告知敦孺兄。敦孺兄在信上与我讨论,商议解决的办法。在我辖下的西水县,羊山县等地,我们都做了一些小小的试验。为了这些事,你老师写下的文章和规制不下百篇。可谓是呕心沥血,绞尽脑汁。你以为这变法我们是一时兴起不成?那可是深思熟虑且做好了准备的。敦孺兄和我都是付出了多年的心血的。” 严正肃说这些的时候,方敦孺也是满脸的感慨。十几年来,他和严正肃确实都在暗地里进行着这些方面的研究和商讨。其中艰辛和煎熬不足为外人道也。志同道合的两人也正是因为有着共同的志向所以才成为知己之交。多年来,这些事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写的那些关于变法的文章和规制也都从未让任何人染指过。即便是经常帮助他整理文稿的林觉,也是一次也没见到过那些东西。毕竟,那些东西在朝廷实施变法之前都是不能示人的,甚至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坚持了十几年的暗地里的准备有没有能真正实施的一天。 林觉非常的惊讶,他固然不会认为变法是两人拍脑袋的行为,但在十几年前便开始做准备,这足见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的深谋远虑。但一个疑问也随之更加的加深。 “原来大人和老师早已未雨绸缪,准备充分。那么,学生可否斗胆问一句,既然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准备,此次变法伊始,大人和先生为何会先出昏招呢?”林觉沉声问道。 “昏招?”严正肃皱眉道。 “什么昏招?”方敦孺也板着脸问道。 林觉道:“是,学生斗胆说几句自己的见解。对于变法之事,学生也做过一些研究。学生认为,古往今来变法成功者寥寥。唯一算得上成功的便是卫鞅在秦国的变法了。其后所为者无不失败。为何?无外乎是激进主观,不懂得方式方法,盲目强行推行,不明白要团结大多数的人来支持。当然更有的是因为新法本身的不完善的问题。总之,变法要成,条件极为苛刻,几个常见的错误一定不能犯。对于先生和严大人要推行的新法内容,因为尚未公布推行,学生暂不评价。学生只说一件事,便是这新衙门建立的事情。学生认为,这便是一手昏招。先生和严大人难道不觉得,这新衙门的建立有欠考虑么?” 严正肃和方敦孺对视一眼,两人的眼中均有恍然之感。 “你倒是说说,新衙门的建立怎么便是一手昏招了?”严正肃抚须笑问道。 林觉也豁出去了,反正今日话已经说到这里了,索性一言而尽,不再保留。 “严大人,先生。这制置三司条例司是个什么样的衙门,固然是不用赘言。为推行变法,设立一个专司变法的衙门机构也是必须的。但这制置三司条例司的职权居然囊括军政财三大权力于一身,这未免太过分了。” “你懂什么?这是为了保证新法的推动不被人卡脖子,不会受制于他人。所以必须军政财三权合一。”方敦孺喝道。 林觉点头道:“学生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问题是,这么做实际上违背了我大周立国的一项根本性的制度,那便是三权分开,不得专权。这一点相信严大人和先生都是明白的。我大周正是基于李唐败亡之训,其后乱世更迭政变不断的教训,才最终确立了如今的三权分治,不得擅专的制度。用意很明显,便就是为了能相互制约。而制置三司条例司的出现打破了这种根本性的制约制度,这衙门的本身的设立便是一个极为激进的变革了。我想这制度上的变革并不在二位的预想之内。先生和严大人的变法目标是理财强军,可没说要打破祖制。虽然变法需要集军政财权于一身,但无形中却留下了为人攻讦的巨大把柄。我相信不久之后,这必是刺向变法的第一刀。反对者可不会去考虑这是为了变法的推行的便利,他们会说两位先生是要变祖制,专权独大。在变法尚未开始之时,便出了这么一手昏招,不得不说是有欠考虑的。” 林觉话音落下,严正肃和方敦孺均悚然变色。虽然设立这衙门之初只是为了变法能够更为便利的推行。虽然也考虑过权力过大的问题,但为了变法的实施能够顺利进行,也没有太过细细的去考虑带来的后果。变祖制是他们想也没想过的,当前要务是理财强军,至于制度上的变革那还是理财强军的目标完成,大周重回正途之后的事情。倘若因此而引起轩然大波,那绝非是他们想看到的。 严正肃皱眉沉思良久,沉声开口道:“林觉,你所言不无道理。不过……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设立新衙门的目的,圣上是清楚的。圣上既然批准了,便是对我们极大的信任。所以,即便有人出言攻讦,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相反,倘若新法颁布却要受制于其他衙门的阻力,两相比较,我倒是情愿背负被人攻讦之名,也要集中三权于新衙门。保证变法能实施下去。否则,变法岂非沦为被他人左右?那还如何能顺利推行?” 方敦孺也道:“正是,老夫和严大人的目的不在于专权,他人如何攻讦又能如何?倘若不这么做,新法必被推诿耽搁,这是绝对不成的。你说的固然需要担心,但既是变局,权宜从事,也是必然。知者自知,妄测者即便我们小心翼翼,他们还是会妄测。” 林觉无语了,严正肃和方敦孺的态度是:错了又怎样?新法推行才是第一要务,我们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皇上支持我们,这就够了。 “先生和严大人既然如此说,那学生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学生只是希望两位先生事情能顺利进行,而非有别的什么想法。毕竟……毕竟这变法之事无论古今,都是天底下最难的一件事。学生绝不想看到此事因为种种没必要的考虑不周而失败。倘若是天意难为的失败反而可以接受,倘若是人为的失误,那岂非太可惜了。”林觉道。 “你这是什么话?你莫非说此次变法注定便要失败不成?你是来故意惹我们生气的么?”方敦孺斥道。 林觉忙道:“学生岂敢,学生没那个意思。学生再不多嘴了。” 方敦孺冷哼一声,瞪着林觉。严正肃比方敦孺倒是平和的多,他皱眉思索了片刻,沉声道:“林觉,倘若依你之见,制置三司条例司这新衙门该当如何既保证新法可顺利推行,却又可以不用通过三权通揽的方式来达到此目的呢?” 第五九零章 强迫 林觉看了方敦孺一眼。严正肃笑道:“不用担心你老师会骂你,此事纯属探讨,现在木已成舟,其实也不能回头了。老夫只是好奇,若是你,会怎么做。” 林觉拱手道:“林觉才疏学浅,不敢妄言此事。” 方敦孺道:“你说的还少么?适才不是侃侃而谈,此刻却又不敢妄言了?” 林觉苦笑道:“先生,此刻说的都是马后炮,又有何用?正如严大人所言,木已成舟,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了。” 方敦孺道:“你说说也自无妨,为师不是怪你直言,而是怪你有话不说。” 林觉苦笑道:“学生人微言轻,说了也是无用。但先生想听,学生便说说自己的想法。学生认为这制置三司条例司是要设的,毕竟是全权负责变法推行的衙门,变法推行是需要有专门的机构来推动的。但这变法需要的是朝廷上下各部门的通力合作,而非靠强行将三权归拢于一身的强制行为。这既违背祖制,事实上也造成了额外的混乱。新衙门有军政财三权,但在新衙门之外,却又有两府三司存在。他们也管着军政财三权。涉及具体事务,难免产生权责混乱。这对新法的推行反而会起反作用。” 方敦孺皱眉抚须,若有所思。严正肃也缓缓点头静听。 “政事堂枢密院三司衙门都是我大周顶级衙门机构,权责之重毋庸讳言。新衙门的分权行为会在两府三司官员心中带来何种的影响?说句直白的话,倘若严大人和先生一个是政事堂的首脑一个是枢密院的首脑,那倒也罢了。毕竟分的是自己的权,也没什么。然而问题是,两府首脑均系他人,也都是朝中重臣,实权人物。那么新衙门分权的举动便是一种光明正大的冒犯行为了。易地而处,身为这两府首脑,你们会怎么想?这非但不能起到团结大多数人支持变法的作用,反而会因为这些行为让他们生出反感,走向对立面。这对新法的推动是利是弊?无需学生赘言了吧。” 严正肃缓缓点头道:“确实,你说的这些我们有过考虑,但两害相权取其轻,倘无三权合一,新法根本无法推行,也只能勉力为之了。我相信吕宰相和杨枢密必是能理解的。毕竟他们对变法的态度也是支持的,应该不至于在一些细枝末节上计较。” 林觉笑道:“倘若他们都不计较,那自然是最好了。然是否真的不计较,便只有天知道了。” 方敦孺皱眉道:“老夫问你的是,倘若是你,该如何两全其美?你说了一大通,还是在说新衙门的不是。你倒是说说你的办法来听听。” 林觉拱手道:“是是,学生说话不得要领,先生莫怪。学生觉得有些奇怪,难道先生和严大人便没想过要拉吕宰相和杨枢密一起主持这变法之事么?倘若这两人愿加入新衙门之中,共同为变法之事决断,新衙门自然而然便集军政财权于一身,无需另生枝节了。或者哪怕那二位中有一位加入,也足可保证新衙门在朝中的地位稳固了。” 方敦孺一愣,旋即呵呵笑了起来:“原来你是这个意思,你可真是幼稚的很。吕中天和杨俊没出来反对便已经很不错了,你居然还想着他们加入主持?再说了,他们加入了,那变法还是变法么?岂非会面目全非?倘若他们肯变能变,大周又何至于到今日的地步?林觉,你这是幼稚的想法,想当然耳。” 严正肃也缓缓道:“林觉,你这个办法确实是不可行的。吕中天和杨俊之所以没有反对,那是因为有圣上支持我们。他们内心里怎么想,没人知晓。劝他们加入,那是不可能的。在变法的具体想法上也一定会生出分歧。我们是不可能在具体事务上妥协的,那这新法推行岂非成了相互的扯皮和推诿,这恰恰是我们最不愿看到的。那这新衙门设立的目的何在?难道是另一个扯皮推诿之所么?” 林觉皱眉道:“严大人,先生。倘若是你们所说的那般,学生不客气的说一句,那是变法的时机未到。倘若连你们都觉得政事堂和枢密院并不会支持新法,这新法成功的机会恐很渺茫。学生认为,变法要成功,必须要和各方做出足够的妥协,而非针锋相对。否则面临的阻力太大,难逃失败的命运。学生相信先生和严大人的决心和意志,但有些事是不是因为你想便可如愿。至刚易折,上善若水。梗着脖子往前冲,不讲方式方法,不肯做出任何的让步和妥协,那是不成的。” “砰!”方敦孺在一起拍案而起,横眉怒目瞪着林觉道:“放肆!你这混账东西,忒也无礼了。你把老夫和严大人还放在眼里么?你将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对着我们大放厥词?我看你是不知道你自己是谁了。你这个学生我是不敢要了,老夫受不起你这个天下最聪明最有本事的学生。你可以走了。” “又怎么了啊?怎地又在拍桌子?”外边方师母和方浣秋慌张的进来,恰好看到方敦孺正横眉怒目的指着林觉骂。 “爹爹,有话好好说,师兄他……”方浣秋急忙道。 “住口,从现在开始,不许叫他师兄。明日我写下帖子,和他断绝师徒之情,再无瓜葛。从今往后,你再没有这个师兄。”方敦孺厉声喝道。 方浣秋吓得脸色发白,呆呆而立,泪水一滴滴的落了下来。林觉闻言忙离座跪拜,连声道歉道:“先生息怒,学生知错,学生再不大放厥词了。学生……口不择言,实在是该死。” “莫要再说了,你本性已露,上次在裕德楼老夫便已经饶你一回了,可惜你依旧如此,这一次再饶你不得。你走吧,你我师徒情分就此而断。”方敦孺兀自喝道。 林觉惶然无语,方浣秋噗通跪在林觉身边哭道:“爹爹,师兄做错什么了?师兄对您和娘多么孝敬?就算有什么过错,你也不能和他断了师徒之份啊。有什么事不能好好的说啊。” 方敦孺皱眉不语。方浣秋转向严正肃道:“严叔叔,您帮着劝劝。可不能赶师兄走啊。爹爹是一时之气,这要是真的做出来了,将来必是后悔的。” 严正肃本来也被林觉刚才的话说的满腹火气,但此刻情形却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他可不希望方敦孺林觉师徒反目,断绝关系。况且,今日林觉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于变法之事上,除了方敦孺之外,严正肃还从没见有人谈论这么多,这其实足可证明,林觉对变法的事非常的关注,并且也做了深刻的思考。虽然在观点上或许有所不同,但比那些丝毫不思考的人要好了不知千万倍。实际上,新衙门需要的正是林觉这样的人。 “敦孺兄,息怒。这是作甚?说好了只是听听而已,怎地又发这么大脾气?咱们难道心胸狭窄到听不得反对意见不成?林觉所言虽然荒谬无礼,但其用意是好的,你不要动不动便说出那些伤感情的话来?不要这样嘛。林觉,还不给你先生磕头赔罪?”严正肃开口道。 林觉跪地磕头,连连道歉。方敦孺长叹一声道:“林觉,为师不是愿说这些绝情之言,实在是,你的变化让为师难以接受。你怎么是这样的人?为师实在是痛心疾首。你自大成狂,自私自利,实在是让老夫不能接受。我方敦孺的弟子不说成圣为贤,起码也要品行端方,谦逊有礼。你对我都如此,可见你心中并无礼数。你能怪我发怒么?” 林觉连声道:“是学生的错,先生息怒,先生息怒。” 方敦孺怔怔半晌道:“罢了,为师再给你机会,但从今往后,你需谨言慎行,严律己身。嗯……调你来新衙门的事情你不得拒绝,你必须要来任职。我方敦孺的学生都不支持变法,岂非让天下人笑话。但你来则来,不许你大放厥词。倘若你对变法之事说出什么混账话来,我一样不饶你。为师不是对你苛刻,而是必须要历练你,否则你难以成才。你的历练便从这闭口做事开始。” 林觉心中不知何种滋味,先生这已经是近乎无礼的强迫了。然而师恩在上,当此之时,林觉也无可奈何。此刻再顶撞,那怕是真的会让方敦孺没有退路了。 林觉心里后悔之极,自己干什么要说出那些话来?为何不有所保留?明知道现在严正肃和方敦孺为了变法已经不顾一切,还怎么能保持理智听从不同的意见?自己偏偏还说的那么多,这不是不智么?而且现在还不得不去新衙门任职,岂非是弄巧成拙? 不过,林觉并不打算按照方敦孺定下的规矩行事。既然参与其中,如果遇到不当的事情自己还是会开口的,否则那才真的是自私自利。既参与其中,便要竭力去想办法让变法推行下去,否则那才是对先生最大的不敬。 第五九一章 新衙 家宴实际上是不欢而散的,在方敦孺怒火滔天的一番训斥之后,林觉选择了闭嘴,再不发一言。在这种情形下,这家宴的气氛可想而知。 方敦孺显然也是怒气未消,只和严正肃喝酒说事,也再不看林觉一眼。这尴尬的家宴小半个时辰后便告结束,严正肃衙中有事匆匆离去,方敦孺多喝了几杯也回房去睡,倒只落得林觉孤零零坐在席上,沉默不语。 方师母也是无奈,但她也没有办法。自己夫君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一旦火气上来,那是三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再说男人们说的事,什么变法不变法的她也不太懂,也不知孰是孰非。她能做的只是安慰林觉几句,便去厨房收拾碗碟等物。 方浣秋自始至终陪着林觉坐在那里,她的心里也是非常的难受。林觉和爹爹闹翻,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对她而言,那是和自己最亲近的两个男人。对爹爹她是崇拜的,对林觉她同样是崇拜的,她就是不明白,两个自己身边最优秀的男子,为何忽然从亲密无间变成了这样。 方浣秋多么希望一切都像是当初在杭州松山书院里的那样,虽然那时自己重病未愈,但那时候真是幸福。爹爹和林觉关系融洽,自己和林觉两情相悦,徜徉于后山青草山坡上,那时感觉自己拥有整个世界一般。但是现在,似乎这一切都在改变。 自从爹爹来到京城之后,爹爹回家的次数少了,脸色越来越阴沉,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本来和娘相敬如宾,近来动不动便发脾气,人也疲惫憔悴的很。而自己最爱的林郎,却也成了她人之夫。自己虽然病好了,但好像整个世界都背离了自己,让自己时常陷入烦恼之中。现在,爹爹和林觉之间也有了嫌隙,让这一切都变得雪上加霜起来。 可怜的少女根本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切?男人们的事情浣秋也不想管,她也不懂那些。但那些东西便足以让师徒之情,夫妻之情变得如此恶劣么?方浣秋想:倘若人生中必须要经历这样的痛苦,那自己还不如不要好了这病。真希望这一切到此为止,一切都会好转。 林觉枯坐片刻,缓缓站起生料。方浣秋紧跟着他起身来,担忧的看着林觉。却发现林觉正对着自己微笑。 “师妹,我得回去了。先生睡了,我便不去打搅了。我去跟师母说一声。” 方浣秋结结巴巴的道:“你……你这便要走了么?” 林觉叹了口气,看着方浣秋红红的眼眶可满脸的担忧,心中怜爱顿生。男人为外边的事争吵闹腾,到头来最受惊吓的却是家中的女人。方师母适才便已经红了眼圈,浣秋此刻又是一副受惊的小鹿的样子,这都是男人的罪过。 “放心吧,秋儿,不用担心。我和先生只是……拌了几句嘴罢了。是我冒犯了先生。回头我再给先生郑重的道歉。以后也绝不惹他老人家生气便是。”林觉伸手轻抚方浣秋的秀发,柔声道。 方浣秋摇着下唇,泪珠儿却往外蹦出来。 “我知道……爹爹近来脾气不好,老是发火。你……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我娘的面子上,忍一忍,好么?倘若爹爹有什么对你不是的地方,浣秋愿意替爹爹向你道歉。倘若爹爹骂你,你心里有气,你可以骂浣秋消气。好么?浣秋看不得你和爹爹闹翻了,那浣秋也会伤心死的。”方浣秋流泪轻声道。 林觉心中翻涌,说不出话来。伸手将浣秋搂在怀里,亲吻着她的额头,闭目无言。 …… 次日清晨,林觉一大早便赶往自己的公房之中。江大人和胡大人以及杨秀三位同僚都觉的极为诧异。江大人见了林觉还大笑着还玩笑道:“哎呀,今儿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林大人居然这么早来公房了。” 林觉笑着拱手道:“三位大人,林觉是来告辞的。即日起我要去条例司任职了。此番来收拾些东西,也跟三位大人告别。” 杨秀惊讶道:“不是说……不去么?” 胡大人笑道:“哎,杨大人呐,那话你也信?但凡有机会,谁愿留在这里混吃等死?那条例司如今是红的发紫的衙门,这等好机会傻子才会错过呢。哎呀,还是背后有靠山的好啊,咱们这些人便在这里混到死喽。” 林觉跟他们没法多言,只笑着拱手道:“承蒙几位照顾,我在这里时间虽不长,跟诸位虽然交往不多,但过得很愉快。多谢你们包容在下,今后若有需要之处,便去找我便是。” 江大人笑道:“那是那是,少不得要麻烦你。苟富贵莫相忘,林大人高升,我们也自然是沾光的。回头要不我们凑个份子,摆一桌酒席庆贺林大人高升?” 林觉笑着摆手道:“那却不必了。” 江大人也本就随口一说罢了,此刻他和胡大人正心疼将无法再瓜分林觉每月的俸禄。心里其实挺不高兴的。打了个哈哈,便和胡大人坐在廊下闭目养神去了。 林觉来到自己的更衣处,倒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这里,毕竟自己在这里呆的时间也不多。总共加起来怕没有五六天光景。当时带了几本书和几件衣裳在这里,此刻要拿回去。林觉收拾东西的时候,杨秀一直默默的在旁帮忙。林觉包裹上肩的时候,杨秀竟然有些伤感了。 “哎,想不到我在官场上交的第一个朋友竟然相处如此短暂。林大人高升之后,你我恐怕不能成为朋友了。但我还是为林大人感到高兴。杨秀在此祝愿林大人前程远大,步步高升。能和林状元为同僚,并交往数月,杨秀已经很高兴了。杨某送送林大人。”杨秀拱手叹息道。 林觉呵呵笑道:“杨大人,怎么如此说话,我虽离开这里,但并不妨碍我们成为朋友。这几个月下来,我觉得你是可交之人,在这里熬着也可惜了。倘若有机会离开这里,杨大人愿不愿意呢?” 杨秀惊喜道:“我……我竟有机会离开此地么?” 林觉笑道:“我不敢保证,但我一定会为杨大人想办法。成固然好,不成也莫怪。无论如何,你我也是朋友。你说可好?” 杨秀激动的抓住林觉的胳膊摇晃着,连声称好。林觉肯帮忙,自己离开此处的机会大增,这对杨秀而言不啻于天大的好消息了。 杨秀将林觉送出公房小院之外,林觉独自背着包裹慢悠悠的出大庆门来到宫外广场之上。正是上午时分,散朝之后的广场上车马喧闹,各衙门官员正自回衙,马鸣车响,热闹无比。林觉眯着眼站了一小会,便举步往西首那片连绵的衙署之地而去,那里是政事堂以及一些附属衙门所在之处,新衙门制置三司条例司也在那里。 政事堂南侧,一座独立的院落在树木掩映之下矗立。这里本来是政事堂某衙的公房,但此时已经正式成为制置三司条例司的衙署。一道高高的围墙将条例司衙署同北边的政事堂隔绝起来,似乎在宣誓着条例司的独立性和权威性。和政事堂门前都是起码坐轿的来往官员不同,这里公房高大的院门进出的都是脚步轻快,神情愉悦的年轻官员。他们行走如风,似乎身上灌注了无穷的力量一般。这和政事堂以及广场东边枢密院衙门前的情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觉来到大门前,有守门的小吏上前询问,林觉亮出了自己的调动公文。昨晚,严正肃命人将这份公文送到了林觉府中,要求林觉今天上午前往条例司衙门报到。 小吏看清楚了公文和名帖,忙躬身行礼,笑道:“失礼失礼,原来是林状元。哎呀,咱们这条例司现在可热闹了,今科进士前三甲都被搜罗来了,这可是人才济济呢。” 林觉一愣,旋即明白他话中之意,此次条例司广罗人才,除了自己之外,新科榜眼和探花两位也是被召进来任职了。看起来严正肃和方敦孺是大力的重用这些刚刚入仕的青年才俊们,一来这些人刚刚入仕有活力有冲劲有抱负,二来,这些人还没来的及沾惹官场的一些习气,都是一张白纸,可塑性强。 从前院进去,院子里高木森森,遮天蔽日。一下子从阳光猛烈之处进来,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外边的喧闹和灼热也随之消散。沿着青砖道往前走,前方是三间正房。镂花长窗敞开着,从外边便可看到里边忙忙碌碌来来回回的人影。一排排的桌案整齐排列,公文卷宗堆积如山。这里应该是条例司下级官员小吏们的办公之所。 对于条例司的运作,林觉尚且不得要领,他也并不清楚这群忙碌的官员们在做些什么。 沿着廊下木栏绕过正房往后进入二进的院落之中,这里的院子面积不小,正对的又是一座三间公房,东西两侧横着的是几间厢房。林觉刚刚走进二进院子里,忽然间,迎面三间公房的台阶上一个官员正好匆匆出来,他无意间看了林觉一眼,忽然喜悦的叫了起来。 “那不是……林状元么?哈哈哈,刚听严大人说你今日要来报到,这便到了。这下好了,咱们可以在一个衙门办事了,真是荣幸啊。” 那人笑着冲了过来,林觉仔细一看,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来。这个人林觉认识,正是今年春闱的第三名探花郎刘西丁。当初还一起簪花游街来着,对这个刘西丁的印象也不错。授官时,刘西丁去了政事堂户部房任职,算是个不错的结果。没想到他也被严正肃和方敦孺调来此处了。 “原来是刘兄,林觉有礼了。”林觉笑着还礼。 第五九二章 同僚 刘西丁亲热的上前挽起了林觉的胳膊,笑道:“我就说嘛,你我一见投缘,终归是要成为好朋友的。这不,现在任职都在一处了。这可太好了。我就猜严大人和方大人会调你来此,像林状元这样的人,怎么能在那样的官职上蹉跎时日?呵呵,一下叫我猜中了。” 林觉笑道:“其实哪里都一样。” “那怎么一样?岂非是笑话么?我听说你还拒绝了严大人一回是么?哎呀,真是搞不明白你。这个衙门你不来,却要留在原来那里?还好你做出了正确的抉择。” 林觉一愣道:“你消息这么灵通?这你都知道了?” 刘西丁翻着白眼笑道:“你管这叫灵通?你还没在政事堂待过呢。政事堂中,各衙门发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眨眼间便尽人皆知,那才叫灵通呢。你昨日拒绝授命的事情午后便传了个遍了。昨晚是不是方大人请你家宴了?所以你今日才来此报到了?方大人定是苦口婆心的对你一顿劝诫了吧。” 林觉心中一沉,觉得颇不自在起来。这些人还真是有本事,昨晚的事情连刘西丁这样的人都知晓了,可见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成天都盯着自己和朝中的官员们。可最可怕的一点是,自己居然一点也没发现有人窥伺,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这还有什么隐私可言?怕是除了在宅子里,便无安全所在了。这件事倒是给林觉提了个醒,以后做什么事都得小心些,以免被人抓住了把柄。特别是自己得罪了吴春来的情形下,又是王府女婿的身份,自不能被抓住把柄。 “来来来,我给你带路,先去拜见两位大人,之后再去公房。若我没猜错的话,你也应该跟我一样,出任的是检校文字官吧。”刘西丁依旧热情如火的道。 林觉点头道:“正是。” “呵呵,果然没猜错,那咱们便是同僚同职了。也在一个公房,检校文字官据我所知只有四位,你之前连我已经三位了,你是最后一位,这便齐了。且不说这些了,去见两位大人再说。” 林觉都有些插不上话了,话都被这刘西丁给说了。不过这样也好,有刘西丁这样的人在,自己应该很快就会对新衙门的格局和运作熟悉起来。刘西丁这样的人属于那种自来熟的那种,对于环境的适应堪比小强,有他在旁热情帮忙,倒是一件省心的事。 当下林觉跟着刘西丁走向前方正房,门口小吏通禀的时候,刘西丁对林觉介绍道:“左边的那间是方大人的公房,右边的是严大人的公房。中间是一起召集官员商议的地方……两位大人应该此刻在厅中说话,不久前我才进去……” 林觉忽然觉得这刘西丁啰嗦的有些过了分。这个人有些婆婆妈妈的,跟自己对他的第一印象很不同。第一次见到刘西丁,还觉得他人挺稳重的。但今日感觉有些怪怪的,刘西丁热情的过头了,给人一种刻意巴结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闪而没,林觉也没多想,毕竟人家是热心,自己怎好嫌弃人家。 小吏出来拱手道:“林大人,方大人严大人请你进去。” 林觉点头,转身对刘西丁拱手道:“多谢刘兄,我这便进去了,刘兄你自忙去吧。” “不忙不忙,我在这里等你出来。”刘西丁笑道。 林觉无语,却也没什么办法。转身整整衣冠,举步迈进门去。屋子里光线有些黯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白灰的味道,应该是新刷的墙壁散发出来的气味。头顶屋梁上两块明瓦投射下两道日光来,不偏不倚斜斜射在墙上悬挂的一副书法挂轴上。将那纸张照得发出白色的光晕,让那条幅上龙飞凤舞的几行大字几乎要飞出纸外来。 这幅字林觉很熟悉,这正是松山书院后山,方敦孺的居所书房之中挂着的那一副。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是方敦孺的座右铭。显然这幅字是方敦孺挂在了这里,借以宣扬自己的追求。倒也契合这新衙门要做的的事情和想要达到的目的。 “林觉,你来啦。”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林觉眯着眼适应了屋子里的昏暗,此刻才发现两个人影正对坐的一张大桌案之后。 “下官林觉见过严大人,见过先生。”林觉快步上前向严正肃和方敦孺行礼。 严正肃面带笑容,微笑道:“好好。坐下说话。” 林觉口中道谢,却没落座,他在等着方敦孺说话。方敦孺板着脸面色冷峻,看起来似乎还没消气。 “其一,这里没有什么先生,老夫是你的官长,今后在衙门里不要叫先生。其二,这个衙门是做什么的你是清楚的,每个人都要为变法努力做事,不得懒散怠慢。你之前在别的衙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倒也罢了,到了这里要是再那般做派可是不成。其三,任命你为检校文字的官职是极为重要的官职,你不要辜负我们的期望。倘有差错,必受严惩。你记住我这三个交代。”方敦孺沉声说道。 林觉拱手道:“学生……下官记住了,请先生……不……请大人放心便是。下官会认真做事的。” 方敦孺缓缓点头,不再说话。严正肃抚须呵呵笑道:“敦孺兄何必如此,这一来便是一顿训诫,又是何苦?林觉,你不用担心,以你的能力,在条例司当游刃有余。只是要谨慎行事便是。衙门有衙门的规矩,这里的规矩也许更多些,但这也是必须要做的。我相信,你的到来会让条例司中实力大增,对变法之事有所裨益。另外我还要告诉你的是,条例司衙门不是一言堂,任何人对于新法条例有见解或者疑问,都可以提出来。集思广益,找到最好的变法之策才是我们的目标。你也莫被敦孺兄的话给吓到了,倘若你想来跟我谈公务,我是随时恭候的。” 林觉拱手道谢,心道:我倘若去找你而不是去找先生,那先生岂非更加的不高兴。你这可是在为难我。况且,我能说什么?先生昨晚说了,要我从此不许自以为是多嘴多舌,我来这里的原则便是多做事少说话,除非是迫不得已的时候,我可不会来找你们。 “你去吧,检校文字官的公房在东厢房中,你可去先熟悉熟悉环境和同僚。了解衙门的运作情形。有什么事回头再说。我们这里还有些事情要谈,便不留你了。”严正肃微笑道。 林觉忙躬身行礼道:“如此,下官告退了。” “好,好。你去吧。”严正肃笑着点头道。 林觉看了一眼满脸冷漠的方敦孺,转身出门。 门外,刘西丁见林觉出来,忙上前来道:“见了么?两位大人必对你一番勉励吧。呵呵,你这可好了。衙门里两位同制一个是你的老师,一个是你老师的好友,和你也是颇有渊源的,今后这衙门里你便是第三号人物了。羡慕啊,羡慕的很。” 林觉皱眉道:“刘兄,这种话可不要乱说,我林觉可不靠这些。我来这衙门,固然是两位大人的器重。但两位大人可不是调动了我一个人,你不也是两位大人器重之人么?咱们都是凭才能来此,也是一起来做事的,可不是来攀亲走门路的。什么第几号人物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我们都是两位大人辖下的官员,但努力做事而已,别无其他。” 刘西丁略有些尴尬,满笑道:“是是是,是我多嘴了。你不要见怪,我是随口开句玩笑罢了。” 林觉笑道:“那也没什么好见怪的。刘大人,带我去公房吧,我还有不少事情需要向你了解呢。我这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呢。” “好好好,请随我来。”刘西丁一边点头,一边头前引路往东边厢房而来。东边的厢房是两间大屋子,虽是厢房,房舍却也并不简陋,反而比正房精致了不少。廊檐下红色的廊柱和围栏颇有些园林之风,门前一排长条形的花坛,里边花团锦簇争奇斗艳,环境相当的精美。 两人行到廊下,刘西丁忽然站住了。凑到林觉耳边低声道:“林大人,差点忘了告诉你了。杜微渐也被调来了,和我们在同职同室。” “杜微渐?”林觉愣了愣。 “您不会忘了他是谁把?就是被您压了一头,本科榜眼杜微渐啊。在枢密院北房任职。听说这次是他主动找到严大人,希望来条例司衙门的。嘿,这个人可真是不择手断。知道来条例司官升一级,便主动申请调来了。他对你林大人可是有些意见的,今后同衙为官,林大人可要长个心眼,免得被这个人气着。”刘西丁低声道。 林觉恍然,难怪刚才在衙门院门口的时候,看门的小吏说了一句什么新科三甲尽聚于此的话。杜微渐是第二名榜眼,刘西丁是第三名探花,加上自己可不是三甲齐聚么?听到杜微渐这个名字,林觉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沉默不屑,浑身傲气的形象来。林觉和杜微渐只有数面之缘,其实对这个人也不甚了解。只是从第一印象来看,这个人或许不太容易相处。 “我长什么心眼?同僚为官,相互尊敬便是。难道还会有什么瓜葛不成?”林觉笑道。 第五九三章 万事俱备 “哎,你林大人光明磊落,但别人可未必如此。你可是不知道,你中状元后,天下人都心服口服,杜微渐可不服气的很。私下里说什么‘谁夺我第一名?我必不于他干休。’。你还记得咱们簪花游街那天么?你不是被钱相爷榜下捉婿了么?然后我们游街便没人看了,他当时便说‘世人皆狗眼,不知良莠。’然后便打马离去了。还有,你授官那天,他说那话可多么气人。我都气的受不了。总之,林大人小心些,这个人不好相处,你心里有个准备。”刘西丁凑在林觉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大通话。 林觉皱了皱眉头,刘西丁说这些话其实很不好。这些事自己压根也不想知道,他这么做岂非有挑事之嫌?不过,刘西丁似乎是好意,林觉也不好多说,只淡淡道:“刘大人不必担心,我和杜大人可没什么仇怨,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让着他便是了。” “是是是,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林大人还是小心些。别吃了亏。衙门里虽然都是同僚,但却也是竞争的对手。咱们这检校文字公房虽小,跟外边的衙门却也应该差不多。不过林大人放心,我肯定是帮你的,他要敢无事生非,我和林大人一起斗斗他。” 林觉忽然子对这个刘西丁生出了戒备之意,这家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倘若说他对自己热情尊敬,但这番言语做派却也是过了头。言语之中总有一种刻意讨好和挑拨之意。似乎决意要撩拨起公房中的事端来,这一点让人费解。 “刘大人,咱们进去吧,进去再说,我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问你呢。这些事,还是不要多说的好,不利于同僚之间的团结。”林觉笑道。 “是是是,我这张破嘴,也是管不住。见了林大人心中欢喜,便什么都说了。走走走,咱们进去再说。”刘西丁忙笑着道。 两人踏上门廊,走到挂着竹帘的门口,刘西丁上前撩起竹帘,对着里边喊道:“二位大人,咱们来了新同僚了。新科状元郎林大人到了。” 林觉举步进了屋子,屋子不大,但干净整洁。四张桌案摆在西侧墙下,两张桌案后方站起两个人来。一位长身玉立眉目清秀,眉宇间带着一股清冷的孤傲之气,正是杜微渐。另一位是一名中年官员,圆脸白肤,相貌和善。 “这位便是……新科状元郎林大人么?”中年官员笑着上前拱手行礼道。 林觉忙拱手道:“不敢,在下是林觉。” 那中年官员呵呵笑道:“久仰久仰,鄙人田慕远,之前在三司衙门任职。” 林觉笑道:“原来是田大人,久仰久仰。” 田慕远笑道:“早上便听说林状元要来咱们这里,我可是盼着一睹林状元风采。没想到能和林状元一衙为官,真叫人高兴。林状元,今后于诗词文章上,可要多请教了。” 林觉笑道:“哪里哪里,田大人谬赞,咱们共同切磋进步便是。” 田慕远呵呵而笑。林觉这才看向站在桌案后未挪步的杜微渐,拱手道:“杜大人,咱们又见面了。林觉有礼了。” 杜微渐淡淡拱手道:“有礼。” 说了这两个字,杜微渐便闭了嘴,再无下文,随后径自坐下,翻阅起卷宗来。 刘西丁看了林觉一眼,翻了翻白眼。脸上神态的意思是:你瞧,这便是他对你的态度。 林觉一笑,并不以为意。人各有性格,杜微渐性子孤傲,那也没什么。而且他也没义务对自己笑脸相迎。打个招呼其实便可以了。 “林大人,这一张桌案便是你的。旁边的木柜也是你的,钥匙便在把手上。”田慕远笑着指着一张桌案道,那张桌子正在杜微渐身前,相邻最近。 “多谢了。”林觉拱手道。 “林大人,还有官服官靴,你稍等,我去替你取来。” 田慕远转身往一帘相隔的隔壁走去。林觉忙道:“不敢劳动田大人。” 田慕远摆摆手道:“这有什么劳动的?大伙儿都是同僚,我们来的比你早几日,自然比你要熟悉些。省的你摸来摸去的不知底细。” 林觉连声道谢,倒也不再坚持。田慕远也是这一副热情的模样,林觉想,这或许是因为自己是方敦孺的学生这个身份吧。先生现在是这个衙门的双同制之一,是首脑官员。田慕远刘西丁等人或许正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才对自己殷勤备至,这倒也是人之常情。他们愿意这样,便也随他们去吧。或许拒绝了他们,他们反倒心里不开心。 官袍官靴和帽子很快拿来,那是一套崭新的蓝色官袍。本朝官府按照级别高低颜色也自不同,七品绿色,六品是蓝色。这便表明,如今担任的这个名叫‘条例司检校文字’的官职是六品官,确实是升了一级。 林觉在角落的屏风后换了官袍,出来后刘西丁和田慕远同声喝彩。 “啧啧,这官服穿在林大人身上就是神气。同样的官袍怎地穿在我身上便像是偷来的一般呢?还是林大人年少英俊,也是衣服架子。穿上官袍,自带一股官威和帅气。” “田大人,你那官袍不是偷来的,而是你太胖了。勒着满肚子的肉,哪里好看的起来?田大人要是瘦个几十斤肉,那便也和林大人一般的潇洒帅气了。”刘西丁打趣道。 田慕远抚须呵呵笑道:“我这个人喝凉水都长肉,这是没法子的事情。我这身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贪官,每天鱼肉百姓呢。但实际上我家餐餐吃素。再说了,我瘦下来也没林大人帅气啊,这不是胖瘦的问题,这是精气神的问题。” 刘西丁笑道:“这话说的好,毕竟状元郎。你像我,拼死了也就是个探花的命,我可是认命的,不想有些人得不到状元郎还拈酸吃醋心里不高兴。” 坐在一旁的杜微渐眉头蹙起,忽然起身负手,快步离开了屋子。 刘西丁看着他的背影嘀咕道:“呸,瞧你那样子,戳中你心中的伤疤了是么?你那诗词文章跟林大人可差得远了,偏偏你还不服气。” 林觉皱眉道:“刘大人,还是不要说这种话了吧。都是同僚为官,今后当精诚团结,相互礼让才是。不要说这种伤人的话。什么状元榜眼探花的?那都是过去几个月的事情了,不值得老拿出来说。” 刘西丁忙道:“说的是,是我不好,我就是有些看不惯他那鼻子翘起来的样子。不说了,不说了。” 林觉走过去坐在自己的桌案旁,桌面宽大光洁,一尘不染。上面摆着文房四宝等日常使用之物。旁边的榆木柜子漆着桐油,散发出桐油的香气,坚固结实,上下三层,正是合用。往这里一坐,林觉忽然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有些像自己在地球上那一世,在一家公司之中当职员的感觉。那时候也是在一间大办公室里,每人一桌一椅一柜,加上一台电脑,便是谋生糊口的一方天地。此刻这情形何其相像。 坐在那里,刘西丁应林觉之请,介绍其这新衙门的架构以及日常事务的流程来。田慕远在旁做了些补充,林觉也算是很快便了解了整个衙门的架构和流程。 这制置三司条例司新衙门的架构其实很简单,两名主官便是严正肃和方敦孺。这两人一个是政事堂参知政事,即是常说的副相之职,另一位是御史中丞之职,此刻同时兼领制置三司条例司,故而两人在新衙门的官职称之为‘同制置三司条例’官。两人的职责自然是制定发布和推动新法的实施。 在两位大人之下,便是林觉现在担任的‘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官。目前共有四人。这四人的职责便是根据两位官长的指示,具体订立新法条例。说白了,便是四位机要秘书,专门负责将两位官长所要变法的内容和目的以条款的方式落实到纸面上。当然也负有部分的参议之权。 另外在西边厢房里,还有一群品级和林觉等人相同的官员。他们是一群叫做‘制置三司条例司相度利害官’的官员。所谓‘相度利害’便是考察利弊的意思。也就是着这帮人是专门负责考察新法实施之中的一些利害弊端,及时反馈第一手的信息,从而为修正和改变做出凭据。这几名官员有权任用临时的考察官员和使者去明察暗访新法实施。权力也自不小。 最后便是一些进行日常事务的小官吏了。林觉进来是,一进三间公房中那些忙碌不休的人便是。此次变法的目的大多跟钱粮有关,所以需要一个庞大的团队来进行核算和统计,提供数据支持。这些人大多数是从三司衙门直接调来使用的。三司衙门自从四位主官倒台之后,至今尚未有正式官长上任。实际上已经成了个空壳,而现在的制置三司条例司却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将三司的职权全部拿在手里,俨然是个小三司了。其名称上的‘制置三司’四个字其实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整个新衙门目前为止已经有官吏杂役上百。在整个京城的所有衙门机构之中,已经是仅次于政事堂和枢密院的存在了。这还是只建立了短短三五日,便已经成了这个模样。真正新法条例颁布之后,可能规模人手还要扩充,并且在地方上都有可能设员。 林觉听完这些,颇有些咂舌。这一次变法从风声开始到现在这架势,怕是一场轰轰烈烈之势了。无论如何,自己既然已经参与了进来,便该认认真真的去做事,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了。 第五九四章 浮生半日闲 林觉的生活突然变得异常的忙碌起来。每天清晨便要去往条例司当值。午间一个时辰的休息之后,下午更是连轴转直到夕阳西下方才回到家中。这样的衙门作息,在整个大周朝各衙门中都是绝无仅有的。 大周朝的大小衙门里,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其实大多只是半日坐堂当值。到了午后,基本上便都放鸭子了。各衙门官员多,事情分的又很细,到手头的公务其实寥寥。所以大多做完手头的事情便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了。这也是大周京城乃至地方上一到下午,官员们便是宴饮聚会多如牛毛的原因。因为他们太闲了,便只能去寻欢作乐聚会宴饮打发时间了。 唯一连轴转,而且衙门里每个人都忙的团团转的便是这新衙门了。因为他们不得不忙碌,整个条例司衙门最近都陷入一种巨大的压力之中。从上到下,都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因为第一部即将颁布的新法正在严正肃和方敦孺的主持下紧锣密鼓的制定着。 新法的制定可不是一件拍脑袋的事情,它需要大量的论证并形成文字,而其中任何一点纰漏都不能留下。因为是律法,每一处纰漏都有可能成为一个巨大的漏洞,从而毁了一切。 不光新法本身的重要,而且还因为这是第一部条例司出.台的变法新规,牵动的将是所有人的目光。满朝上下都拭目以待,等着这个轰轰烈烈建立的新衙门能出.台什么样的强国之策。这第一炮如果哑火了,那会带来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严正肃和方敦孺也跟林觉等人直言相告。朝中现在看似平静,那是有人没找到借口罢了。一旦被人找到了借口,那诋毁和攻击会接踵而至。所以,第一部新法规则要慎之又慎,重之又重。要反复的推敲研究,不能有任何一丝丝的纰漏。 然而就新法制定的本身而言,也遇到了很多的困难。在条款的制定上,林觉无法不去仔细的斟酌和推敲。不光如此,从严正肃和方敦孺到检校文字的四名官员都是如此。从而衍生出了众多不同的意见,闹得很是很烦心。有人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需要修改和完善,其他人却觉得这不算弊端,会认为你小题大作。同样,别人认为很重要的问题,林觉却觉得轻描淡写。而这种争论往往会脸红脖子粗,并且成为常态。虽都是为了新法的制定,对事不对人,但这对同僚之间的感情也会产生很大的影响,甚至会生出嫌隙来,影响彼此的关系。 林觉本来的打算是尽量的少说话,少参与这一类的争论。但一旦投入其中后,责任感又驱使他不得不认真对待。而林觉做事又是个完美主义者,不参与其中便罢,参与了便要做好,这便是林觉的态度。于是便也不能免于争论。公房里,那位冷漠高傲的杜微渐在新法的制定上也有很大的激情,而且问题想的非常的细,脾气也臭硬的很。所以整个衙门上层其实都弥漫着一种不和谐的气氛。这气氛却又难以一时得到改变。 这种生活其实是非常的累人的。早起晚归倒也罢了,做事过程中的心理和情绪上的不悦是最累人的。所以,林觉每天回到相国寺大宅子里,都是一种心力交瘁的模样。吃了晚饭,洗了澡,便早早的上床睡觉,满脑子里都是新法的条款,连和妻妾说几句体己话也没心思。 这种情形让郭采薇和绿舞这妻妾二人甚是有些担心。夫君进了新衙门,仕途上有了起色这是好事,但当官当的这么累,还是第一回听说过。郭采薇听自己的爹爹说过,大周朝哪一行都不好干,唯当官最清闲舒坦。以前林觉在那个什么崇政殿说书的官职上每天悠哉悠哉连衙门都不去,让郭采薇印证了这个说法。但现在,林觉每天累成这样的样子,却又让郭采薇迷惑不解了。 林觉自己也很苦恼。这官职占用了自己大量的时间,自己也无暇去顾忌私人的事情。杭州最近频有信来,大量的培训工作正在紧锣密鼓的去做。不久后培训好的人手都要大批前往京城来。而林觉前一段时间积极筹备的分号开张事宜却因为林觉的分身乏术而就此耽搁。这将大大的耽误林家的复兴大计。但林觉却又明白,这时候是告不得假的。一方面是衙门不准,另一方面也是林觉自己不能告假,因为新法有几处不妥林觉正在每天的坚持说服众人。一旦自己告假,可能那几处坚持的观点便会忽略过去。那是林觉不愿意看到的。 这种情况下,分店的选址和后续的装修等事务都落到了谢莺莺身上。谢莺莺上午要教授新来的几名女子演戏,下午要演出,晚上还要去查看进度,调度人手做事,其辛苦可想而知。更可况她自己还写了一部新剧目,林觉本来答应要给予修改的,但因为忙碌之故也耽搁了下来,这也是让林觉很是愧疚的。 不过好在,这种忙碌的状态持续了十余日终于有所好转。第一部新法的条款基本敲定,只需要严正肃和方敦孺审阅之后呈给圣上审读并逐条解释确定。这给了连轴转的条例司衙门众官员有了一个喘息的机会。严正肃和方敦孺也决定让下属们轮流休息,恢复一下疲倦的身心。 林觉利用这宝贵的空闲时间快速的解决了几件重要的事情,特别位于内城左一厢的剧院分号的总体布局装修事宜,好让工匠们可以有目的大举开工。做了这几件大事,林觉终于可以松了口气。小郡主和绿舞也觉得林觉应该放松放松,于是提议去看一场戏放松放松。 最近大剧院八月里的新戏《锦绣记》正在火爆上演,里边有一段光影大戏完全照搬了林觉去年在三城花魁大赛上的光影表演,正轰动全城一票难求。郭采薇觉得,正好可以和林觉一起去以欣赏者的角度去看看当年两人共同努力之下呈现出的一场华丽的表演。当初林觉可是在舞台上控制光影效果的那个人,所以他其实还没有真正欣赏过自己的作品。 林觉欣然同意,不仅是想去瞧瞧这出由江南大剧院所聘的编剧团队写的这出剧目质量如何,同时林觉也要去见见谢莺莺。要去向她这过去十余天的辛苦道谢,因为没有她挺身而出顶住,那很多事都要耽搁而无法推进。还有一件事,便是将谢莺莺亲笔写的处女作剧目的点评说给她听,给她一些建议。这才是谢莺莺最为期待的地方,她能鼓足勇气迈出这一步,那是一种期望自己变得更好的表现。虽然在林觉看来,那话本写的稍显稚嫩,但林觉要做的是当面指点要害之处,给她以正确的引导。 八月初二,林觉去衙门打了个转,午后是田慕远当值,林觉中午便回了家。吃了午饭后,林觉和郭采薇绿舞夫妻三人带着住进府里的白冰和芊芊两位姑娘一起上车前往南城大剧院。 不久后,抵达大剧院所在的街道时,林觉有些吃惊眼前的变化。原本在剧院开设之处,这里只是一处寻常的街道。简陋而朴素。也不太热闹。自己已经有两个月没来剧院了,但就是这短短两个月时间,这里已经大变了模样,让林觉都已经认不出来了。 在剧院周边一下子多出了很多崭新的店铺,什么茶铺饭馆卖布卖花的各色都有,俨然已经成了一处热闹的市集一般。街道两旁的房舍也做了翻修出新,似乎是为了和美轮美奂的大剧院相匹配一般。以前一些煞风景的旧房舍已经拆除,连街道两旁原本横叉竖舞的树枝桠也似乎专门做了修剪。两侧也都设了风灯灯柱。 “啧啧啧,怎么这里大变模样了啊。这还是咱们当初租下来的那个地方么?”坐在马车里的林觉对着外边的街道大发感慨。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啊,很早就这样了啊。对了,公子都很久没来剧院了,我经常来,倒也没觉得怎样。”坐在旁边绿舞道。 林觉苦笑道:“你家公子命苦,事情一桩接着一桩,那里还有心情来看戏。” 郭采薇叹道:“是啊,我都替你累得慌。来京城后便没消停过,你二伯的事情闹腾了这么久,现在又去那个条例司,每天忙的话都很少说。倘若当官这么累的话,叫我说,咱们这官儿不当也罢。” “就是就是,咱们回杭州去不是挺好么?一家子天天游西湖,快快乐乐的。谁稀罕当什么官儿?累垮了身子不值得。”绿舞连声附和道。 林觉哈哈大笑道:“哎,你问问这世上所有当人妻妾的,哪有劝自己丈夫不当官上进回家逍遥的,你们两个怕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哎,有妻妾若此,何愁不颓废平庸?” “我们只是心疼你罢了,你不知好歹。我和绿舞可不在乎你当多大的官,我们只希望你不要太劳累。看着你忙的团团转,我们两个也帮不上忙,心里却也不太好受。”小郡主飞了个白眼道。 林觉笑道:“我知道,可惜我是个苦命的。我也想一身轻松,但那只是奢望罢了。林家这一摊子事我能放手么?这官嘛,不当也是不成。你王府的事情,将来……” 林觉忽然住了口,因为他发现自己差点说漏了嘴。林觉本想说,你王府将来是要出事的,我不得不在官场上呆着,我得睁大眼睛张着耳朵观察,倘有风吹草动,是要立刻采取对策的。 郭采薇诧异道:“我王府将来如何?怎地不说了?” 林觉蓬地一声推开车门,朝着驾车的仆役叫道:“到了到了,停车停车。” 第五九五章 浮生半日闲(续) 林觉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提前下车,导致了林家妻妾和芊芊白冰两位姑娘不得不在热气蒸腾的街道上徒步走了数十步才抵达了大剧院左近。林觉倒是毫不在意,摇着扇子饶有兴趣的朝街道两旁的店铺张望着。几名绝色女子的招摇过市倒是引来了街道上众多的艳羡的目光。 “这几个女子是谁家的?这也生的太美了吧。啧啧啧,简直是仙女一般啊。” “兄弟,不想惹事便闭嘴,你怕是不想活了吧。没见到跟在旁边的那几个大汉么?那都是王府的卫士保镖。知道走在前面那个绝色女子是谁么?那可是王府的小郡主。前面那个便是她夫君林状元。” “哎呀,便是那个被榜下捉婿,王府和钱副相两家打的头破血流的那个林状元?” “算你还不笨。他可也是江南大剧院的东家。旁边那个是林状元的小妾。后面跟着的两个便不认识了,没听说林状元又纳妾了啊,怎地这会多了两个跟在后面?” “哎,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好处都教一人占了。娇妻美妾,状元及第,又有赚钱的产业,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啊。哎,咱们什么时候才有这等好运气呢?看看眼前这人,再想想自己,你我怕是该投河去才是。” “呸呸呸,要投河你去投,我可不陪你。我先生说,人要有希望。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只要我肯努力,迟早有一天……” “别说了别说了,你说的那几个卫士瞪着咱们呢,我看咱们还是离远些,莫黄金屋千钟粟没看见,先被人打个狗坑泥。” “……” 处于焦点中心的几个人浑然不觉,林觉更是沿街跟一些店铺的掌柜伙计们打起了招呼。那些掌柜伙计们似乎个个跟林觉都很熟络,有的躬身行礼,有的连连作揖,热闹的不得了。 走到剧院旁边临近的一家包子铺旁,林觉更是站在门口台阶上跟包子铺里的一名老妇人热聊起来。 “大娘,您这生意看来不错嘛,铺子翻新了,店铺地方也大了许多,看来是要扩大经营了嘛。” “哎呦,这不是林公子么?托您的福,自打你们大剧院开张,生意一下子便火爆了起来。老身这小铺子生意好的很。这翻修也是为了更好的做生意不是么?来看戏的都是达官贵人,谁爱在以前那矮兮兮的铺子里吃东西?翻新虽然花了些银子,但生意却更好了。再说了,您那个大剧院这么富丽堂皇的,咱们周围这些屋舍破破烂烂的也显得不配啊。总之,都是托了您这个大剧院的福啊。老身给林公子磕个头先。” 林觉忙劝住道:“哎呦呦,可使不得。岂不折煞了我。这都是你们自己的脑子活泛。大剧院嘛,只是吸引了人气,真正的生意还是靠你们自己做的。要想过好日子,变得脑筋活络,大娘做的便挺好的。我得去剧院了,大娘忙着。告辞了。” “莫走莫走,带几只肉包子进去吃,尝尝滋味。”老妇人包了十几只肉包子塞给林觉。 林觉忙道:“可使不得,我给银子。” “给银子便是瞧不起老身了,吃几个包子怎么了?林公子,您吃咱们家的包子,那是我们的荣幸。你拿着,要不老身给您磕头?” “使不得使不得,我拿着便是。多谢多谢了。”林觉接了包子,这才得以脱身。 郭采薇和绿舞等人在旁笑的花枝乱颤,郭采薇笑道:“你什么时候跟这些人都认识的?跟老熟人似的。” 林觉笑道:“当初开张之前便熟悉了。这都是本地的百姓,咱们要在这里开张做生意,咱能不跟他们搞好关系?几家饭馆包子铺我都去吃过。他们也给我们帮了不少忙。这叫做强龙不压地头蛇。莫看只是些普通百姓,倘若不跟他们搞好关系,暗地里稍微给你使个暗椿,便麻烦多多。咱们这个剧院打开张到现在,这一片百姓们只有帮忙的,没有捣乱的。此处有一帮闲汉曾经来捣过乱,我们都没报官,直接百姓们就给轰走了。” 郭采薇咂舌道:“厉害,厉害。” 林觉得意洋洋,将一包包子塞到绿舞手里道:“大伙儿分分,这大娘家的羊肉包子好吃的很,我看不亚于樊楼的灌汤包。更重要的是,樊楼的一百文一个,这里一个只要三文钱。” 郭采薇狠狠的瞪着林觉,心道:“又在讽刺我爱花钱。这包子能跟樊楼的比么?我可不信。” …… 高大的剧院门楼上彩灯高悬,绚丽无比。两侧高墙上悬挂的大幅海报夺人眼球。大黑加粗字体写着今日上演的剧目和领衔的演员名字。谢莺莺红袖等人的名字赫然在上。而林觉的名字也醒目的列在下方,那是剧目作者的位置。作为状元郎和蜚声大周的名士,林觉这个名字也可称为是大剧院的一个杀手锏。 不过林觉看到自己的名字写在一出叫《锦绣记》的剧目后面,倒是有些不太好意思。这出剧目是不折不扣的大剧院的编剧团队的作品。只是他们没自己有名,也没有署名权,便用了林觉的名号。之前剽窃诗词倒也罢了,毕竟他们要么并未出世,要么便是湮没于历史之中根本没有出现过。眼前这些剧目的作者可都还活着的,并且就在大剧院中,冠以自己的名号,确实有剽窃之嫌。 林觉想,或许这便是普通人的无奈吧。也许历史上那些经史子集,精彩诗词歌赋的作者也未必是他本人所写。很可能也是和眼前这种情形一样,那些人没有名气,根本没人理他们,所以便将诗文改头换面挂在有名气的人的名字上,从而得以流传后世。倘若是真的话,那确实是一笔糊涂账了。 剧院门口人群聚集,坐轿子的,骑着高头大马的,坐着华贵大车的络绎不绝。车上轿子里下来的都是衣着华丽,打扮入时的达官贵人们。这些都是京城中有头脸的上层人物,那些圈子里最近最流行的便是来江南大剧院包厢看戏。因为江南大剧院的大戏太有特色,那些光影效果美轮美奂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这已经是上等人圈子里平时所谈论的重要话题。倘若说起这些来都一问三不知的话,那也太丢人了。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能欣赏一处好戏。这在娱乐项目不多的大周朝可是顶级享受。故而一传十十传百趋之若鹜。因为包厢数目的限制,此处大剧院压力巨大,因为谁都不能得罪,只得以预约排号的方式来售卖包厢的位置。 也有一些步行而来看戏的,但也都看得出他们家里也都是有钱的。一些摇着折扇迈着方步而来的读书人,一些遮遮掩掩在丫鬟陪同下前来的小家碧玉们,也都匆匆而来。脸上带着红扑扑的激动,取了票便钻进剧场里去。 总之,大剧院的生意在京城实在是火爆的很,而且正如林觉所定位的那般,中上层富裕阶层的定位是很准确的,这已经正式成为这一批人热衷的娱乐项目之一。 虽然林觉认为‘艺术服务大众’的宗旨是绝对正确的,但走高端路线更能赚取银两。在这种情形下,理想得向银子低头,所以林觉也只能对那些望票价而兴叹的普通百姓们说声抱歉了。现在大剧院的票价普遍较高,最低票价也是一两银子位于最后位置的普通坐席。包厢的价格更是高到离谱,但依旧不缺肯花银子的京城豪客们来趋之若鹜。 得知林觉和小郡主前来看戏,正在后台装扮准备的谢莺莺很是欢喜,忙前来拜见。又怪林觉不提前告知,以至于怠慢了小郡主云云。小郡主自然是不会怪罪的。林觉等人不便多打搅,径自上二楼去。 虽然包厢售罄,林觉等人也是突然决定来看戏,但看戏的地方是不愁的。位于二楼侧首的一处专用的包厢不是用来对外售票的,那是在演出时有人在上方值守,可通览整个剧院,用来及时发现剧场里出现了什么情况可以应变处理的。说白了,就是监控室。虽然位置有些侧偏,但已经很好了。 当下众人进入包厢之中落座,谢丹红闻讯赶来拜见,说了一番话,找了专门人上了茶水点心前来伺候。林觉告诉她且去自己做事去,这里不需要她来照应,谢丹红这才笑着退下去了。开演之前谢丹红是最忙活的,台前台后都要照应着,外边售票放闸也要照应好,很是操心劳神。 郭采薇坐在林觉身旁,看着下方熙熙攘攘正在落座的客人笑道:“真没想到,大剧院还真开出了门道来。夫君当初是怎么想起这个点子的?” 林觉笑道:“瞎蒙的。没想到蒙对了。” 后方传来绿舞,芊芊,和白冰三人掩口的娇笑声。林觉还是第一次见到白冰在自己面前笑,于是回头瞟了她一眼。白冰也正好看着林觉,她被林觉的眼神扫到,忙收起笑容,又板起脸来。林觉回过头来,心想:这妞儿笑起来还真是挺美的。为何老板着脸,倒也奇怪。 第五九六章 匠心 “我原以为这大热天的,这么多人聚集在这里会很热的,没想到居然一点都不热,甚至还有点凉飕飕的。林公子,这是怎么回事啊?”芊芊姑娘娇声问道。 林觉哈哈一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今日教你长长见识。你以为我们大剧院下方是实地么?实话告诉你吧,下边是个大水池呢。上面铺了青石条,都是钻了孔的。最上面才用木板隔开。你知道水有什么作用么?水的作用是可以吸收热气,并缓慢释放。倘若能循环起来,剧场里的热气便会全部被带走。而这下边的水恰恰是流动的。像这种天气,每天凌晨时分会将凉透了水抽进来,所以整间剧院可以保持凌晨时分的凉爽。” “……” 一群女子目瞪口呆,不知林觉说的是什么。说的这么复杂,她们可不懂。其实林觉用的是最简单的水冷却法。装修大剧院时,发现大剧院后院有两口水井。林觉想起了古人为了凉爽所用的天井存水之法,便让人在大剧院下方挖了网格状的水塘。利用两个水井之间的水位高度差,可以将两口井中的水循环注入其中。井水的温度可想而知,这就像是在地底下安装了一个巨大的中央空调一般。在如此炎热的季节,起到了极好的效果。这些原理这些女子们自然是不懂的。 不过接下来林觉的话她们却是明白的。 “这些当然还不够,数百人聚集在这剧院里,这种季节,光是有水冷系统是不成的,还需要其他强力的手段。譬如你们瞧二楼环形的顶端。那一根根又粗又圆的东西。开着一个个的小孔的那个。”林觉指着二楼内里环形的内侧道。 众人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一根根圆形的有着孔洞的管状物环绕二楼一圈。 “那是做什么的?”芊芊问道。 “这是冷气。舞台前后各有两间冰室。此刻那里必是堆了不少冰块的。当然还有几架风车。你们瞧那些小孔里冒出来的白气是什么?那可都是风车将冷气灌入这些管道之中,再从小孔之中漏出。冷气是下沉的,这样便可将冷气全部沉入场地之中,起到降温的效果。这叫做双管齐下,保证热天在大剧院中舒适凉快。否则你以为这些人肯花银子来这里受罪么?得所有的服务都跟的上才成。生意这么好可不是嘴巴上说的,需要一点一滴都要想到的。” 众女恍然大悟,佩服无比。正如林觉所言,一切的获得都不是凭空而来,细节决定成败。开剧院或许是个好主意,也是门可以赚钱的好生意,但倘若没有这些精细到琐碎的设计,即便是个好主意也未必能有眼下的光景。 绿舞有些得意而自豪的看着林觉,这剧院中的一点一滴她可是都知道的。她也知道这里边所有的设计和主意都是自己的公子想出来的。不仅是这个水冷以及冷气系统而已。另外还有为了让所有的角落都可以听清楚台上的声音的遍布全剧院的传声系统。更有环绕大剧院墙壁的幻灯投影布景系统。台上那可以前后左右旋转,甚至是可以底朝天大翻转的舞台系统等等等等。所有的一切都是公子的杰作。 只有绿舞才知道,在多少个深夜里,公子一笔一划的在纸上画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图形和圆形齿轮机轴等物事。家里的纸篓中起码有成千上万张废弃了的图形纸张。才换来公子真正想要达到的效果。 绿舞不知道公子是怎么会这些的,她其实也并不想知道答案。最重要的是,这个无所不能的人是自家的公子,自己的夫君,能嫁给这个人,伺候在他的身边,便是自己这一辈子最为骄傲的事情了。 下方舞台上,铜锣响了三声,只一瞬间,剧院内的嘈杂的声音便安静了下来。随着头顶上繁星一般的灯光次第湮灭,只剩下舞台上照耀着红色幕布的几道光束。下一刻,随着丝竹乐器响起,幕布拉开,演出正式开始。 这一出名叫《锦绣记》的剧目出自大剧院剧目组之手,其实从内容上而言不过是才子佳人的戏码,也无甚太过出彩之处。这也正是目前最为流行的戏码,能满足观者的需求,这便已经足够。但这出戏最为吸引人的部分其实是在剧目最后的结尾部分。 在经历了各种磨难之后,男女主角终于两情相悦结为连理之时,有一段在山中相谐琴瑟合奏的片段。这一段光影片段正是从当年杭州三城花魁大赛林觉所设计的光幕大戏中节选演变而来。最后时刻,男女主角相对而坐,在悬崖之巅琴瑟和鸣。伴随着美妙的乐曲声,天空中流云飞瀑落下,那水幕之上,光怪陆离,鱼鸟飞翔,彩凤展翅。幻灯投影在细细的水幕之上,随着水流的不稳定,上面的鸟兽也栩栩如生,挥翅张牙,宛如活的一般。 最后,整个剧院四壁和头顶皆为画面,峻峭的山岩,高耸的山峰,幽深的峡谷,奔腾的河流。短短数息时间,所有的山峰悬崖深谷的画面都被鲜花开放的画面所占据。那最后短短的数息时间,成千上万朵花在眼前绽放的情景,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大周朝的百姓们哪里见过这些手段?这种幻灯彩片放映的技巧在后世才有,短短数息时间,需要画师们在薄而透明的琉璃片上画出成千上万个画面才能呈现,那是何等的辛劳。 但这辛苦和手段显然是有着巨大回报的。最后这短短的一曲之间,收获了无数惊愕张大的嘴巴惊叹,收获了无数的掌声。每一个花了银子的观众都觉得值了。不仅看了一场才子佳人的好戏,也看到了这等奇妙的景象,当真是太值了。 林觉的耳边不断回荡着惊叹之声,大多数是来自于少女芊芊。那个冷冰冰的白冰也似乎惊呼了几声。林觉忍不住回头看了她几眼,发现她张着小嘴表情有些呆滞的顶着舞台和四周的幻灯光影,显然是从未见过这种景象。 相较于芊芊和白冰的表现,郭采薇和绿舞则淡定的多,只是面露微笑,偶尔鼓鼓掌而已。这让芊芊极为不满,对着绿舞道:“你们……难道不惊讶么?这简直是奇迹啊,你们怎么一点都没感觉的样子。” 绿舞和小郡主相视而笑,心道:我们当然不惊讶,我们不但看过很多次这样的奇景,还知道它背后的原理是什么。倘若你知道那是一片片滑动的琉璃片投射出来的图画的话,你便不觉得那么稀奇了。 演员谢幕之后,掌声雷动之中,大幕落下,鲜花隐去,灯光亮起。观众们极大满足,议论纷纷的次第离场。 林觉起身道:“走吧,咱们去后台瞧瞧去。” 郭采薇点头应了,一干人等出了包厢下楼前往后台。后台之中,正在卸妆的一群女子们正自欢腾。见到林觉和小郡主后纷纷肃立行礼。林觉拱手道着辛苦,借机又去看望了操纵舞台幻灯以及乐师等众人,勉励夸奖了一番,这才回来。 后台里已经是一片欢声笑语,林觉远远的看着女子们聊得火热,那七八名女子围着郭采薇坐着,众星拱月一般的陪着她说话。郭采薇仪态雍容,自有一番主母的威严气度。周围一群女子虽个个容颜美丽,但在气度上的差距却一眼可见。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林觉坐在一张凳子上,端起送上来的茶水喝了几口。 “正在说去年三城花魁大赛的事情呢。这几位姑娘当时不都是参加花魁大赛的么?今日这剧目最后那一段光影幻灯,不也是当初你用的那手段么?”小郡主笑道。 林觉哦了一声,才明白过来。确实如此,去年参加花魁大赛中的青楼红牌们,眼下倒是集中了好几位在这里了。秦晓晓、郑暖玉还有芊芊姑娘,都曾是去年花魁大赛上叱咤风云的人物。想必看到今晚的表演,她们也想起了去年的事情。 “秦小姐,郑小姐,柳儿小姐,这段时间可还适应么?可摸到些门道了?”林觉笑问道。 秦晓晓抿嘴笑道:“这段时间可辛苦了莺莺姑娘了。每天都教我们如何演剧,加以示范。她自己还要演出,还有许多事情要忙,真是太辛苦她了。我们要是再无长进,那可太对不住她了。我是觉得我大有长进。” 郑暖玉笑道:“晓晓,话可不能说的这么满,有无长进可不是自己说了算数的。你这么自卖自夸,怕是不太好吧。” 秦晓晓笑的花枝乱颤,摆手道:“奴家可不是那个意思,奴家只是说有所心得罢了。有莺莺这等名师指点,能没有长进么?” 林觉笑道:“你拜了莺莺为师了?磕头敬茶了没有?” 众女一片哄笑,谢莺莺嗔道:“我哪里敢收她们为徒。我这么点本事可拿不上台面。我得说句公道话,晓晓和暖玉柳儿她们非常的聪慧,学的很快。一点便透,很有灵性。我看不久之后,便可登台了。成为台柱子是肯定的。” 林觉笑道:“是么?那我的考一考。我出个题目如何?” 谢莺莺笑道:“又要来这一手么?你可莫要出什么‘痛而不悲、哀而不伤’这样的题目来为难人了。” 第五九七章 教你如何写话本 众人很好奇,纷纷询问什么是痛而不悲哀而不伤。 谢莺莺笑道:“这是林公子之前出给我的题目。当年我演杜十娘的时候,彩排了二十多遍,林公子都不满意。说要演出杜十娘那种‘哀而不伤、痛而不悲’的情绪来。我哪里懂这些啊?咂摸了很多天也没弄明白。白天晚上脑子里全是这八个字,总是不得要领。那才叫痛苦呢。” 众人惊愕无言,暗自咂摸这八个字,忽然间都无语了。似乎怎么也不知道如何表现这‘哀而不伤痛而不悲’的情绪来。 “可是你后来演的很好啊,我都看的落泪了。”郭采薇笑道。 谢莺莺道:“郡主是不知道,后来我品味过来了,他是要我的表演带有节制和力度,要收放随心,用他的话说不能情绪泛滥。林公子说:舞台上演员哭,台下观众也哭,这不叫高明。真正的高明是舞台上演员不哭,但台下观众哭。前一种叫感染,后一种叫共鸣。演剧是要带入观众到角色中产生共鸣,而不是让他们陪着你哭。我听了这段话之后,才算是真正的抓到了些精髓。” 众女带着佩服的眼神看着林觉,郭采薇笑道:“真是没想到,夫君对此还深有研究。” 林觉摆手笑道:“瞎捉摸罢了,其实有些事都是想通的。譬如写诗词文章之时,不也是这样么?文字要产生共鸣,要让人心有戚戚,那便是好诗词文章。我想表演也应该如此吧。我全都是瞎捉摸,你们也不要当回事。总之觉得有道理便听,觉得没道理便丢在脑后。当初杜十娘那剧目演出的时候是为了夺花魁的,当时莺莺没有什么经验,我便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来要求她了。事实上能否成功,我可没半点把握。” 众人轰然而笑。郭采薇更是笑道:“原来你也是瞎指挥,倘若你当时的理解是错的,那岂非误人大事么?” 林觉笑道:“怎么会?杜十娘那剧本是我自己写的,我能不知分寸?心里自然是有谱的。” 众人纷纷点头,这倒是无话可反驳,剧目是他亲自所写,人物是他自己创立的,对性格脾性的理解自然是一清二楚。自然可以准确的把握住。 “那林公子考我什么题目呢?晓晓斗胆一试。”秦晓晓心里涌起一股好胜心,有跃跃欲试之感。 林觉笑了笑道:“罢了,我便不考你了。我相信你是聪慧的,我看过你的表演。我能对诸位提出的建议便是:多读书,多丰富自己的内心,也能更好的理解唱词和人物,对于表演必是有极大帮助的。你像莺莺,一直努力读书,增闻广识,所以她的表演炉火纯青,到了一处便火一处,杭州京城的观众对她都是认可的,这便是本事。” 谢莺莺羞道:“公子可莫要这么夸我,我可没这个本事。” 林觉笑道:“这可不是乱夸,这是事实。而且莺莺已经学着自己写话本了。这便是明证。自己写话本人物,自己演的话便更会得心应手。” 谢莺莺眼睛一亮道:“那话本你看完了么?写的还能入目么?” 林觉从怀里取出那本话本笑道:“这出《红尘记》我已经看完了,写的很好,我已经决定作为分号剧场的首演剧目了。” 谢莺莺激动的道:“真的么?当真能上演?” 林觉点头道:“可以,不过,需要做一些修改。正好当着大伙儿面,我说几点意见和想法,你若认同,便做出些修改。” 谢莺莺连连点头道:“你说便是,我定会好好的修改。” 林觉看着谢莺莺道:“我如果没有理解错的话,这本《红尘记》是以你自己的经历为参考所作吧?在里边我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影子。” 谢莺莺脸色一红,偷瞄了周围人一眼,轻声道:“是的。” 这确实是谢莺莺根据自己的经历写的一本话本,从她父母亡故,被家中亲戚卖入青楼开始,直到她崭露头角学习技艺并且站稳脚跟。其中拒绝诱惑,洁身自好,坚持卖艺不卖身的作法;以及这当中遭遇得许许多多的强迫和威胁,劝说和诱惑。最后终于遇到了良人,果断在夺得花魁之后急流勇退,从良人而终的美好结局。本质上是根据自己的经历写出的一个不甘于命运不屈从命运的奋斗的故事,当然,也是一个花好月圆两情相悦的故事。 林觉读了这话本很快便看破了这一点,而且林觉看到里边那个搭救女主角的李公子的描写,更是苦笑摇头。那李公子显然是根据自己来写的,只是写的简直高大全完全没有缺点。不但文武双全,而且品行高洁,为人正派,简直是个毫无瑕疵的伟光正的形象。这固然反应了自己在谢莺莺心中的形象,但却也让林觉觉得有些夸大和不真实。 谢莺莺低着头心想:“他看破了这一点,我最后写的结局是跟他两个人同结连理,成为他唯一的女人。他会不会觉得我太贪心了?郡主不知道看了这话本没有,倘若她看了,岂不是要不高兴?” 在谢莺莺的胡思乱想中,林觉的话音响起:“诚然,对于初次尝试者而言,根据自己的经历写故事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可以避免无从下手之虞。有句话叫做,创作来源于生活,便是这个道理。无论什么好的话本剧目,应该都有生活的影子和真实的感受才成。这是个聪明的入门的办法……” 谢莺莺心中一喜,郎君这是在夸赞自己呢,自己看来路子没走偏。 “……不过,那句话还有下一句:创作来源于生活,但却高于生活。真实的生活是琐碎的,甚至是有些无聊的。呈现在舞台上的话本故事必须是精彩而精炼的。倘若让观众在台下坐上一两个时辰,大部分时间都是柴米油盐这些琐事,没有谁能坐得住。所以,必须加以提炼和适当的夸张,甚至是虚构。你这话本虽然整个结构是没问题的,但是我不得不直言相告,这话本目前是无法拿上舞台表演的。想要在分号开张成为打响头炮的戏,还缺少很多的东西。” 谢莺莺脸色通红,颇有些尴尬。头前还是一顿夸奖,这几句便几乎是全盘否定了。之前还说能登台表演,现在却说根本不能。实在是有些难堪。 绿舞轻轻拉了拉林觉的衣角,意思是要林觉不要说的这么直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么能不给莺莺小姐面子。 林觉恍若未觉,自顾说道:“莺莺,我不是要给你难堪,我是在教你如何写话本。你这话本其实并不差,我说的是要登台作为剧本表演还需要修改,我之前就这么说了不是么?” “公子请继续说,莺莺听着呢。”谢莺莺抬头大胆的正视林觉道。她本就不是那种小气的人,也不会因此而生出抱怨,她很善于调节自己。 “好,我提三点意见。其一,剧情删减掉一些琐碎片段。譬如练习技艺那一幕,大可一笔带过。我建议利用幻灯幕布的变化,呈现出春夏秋冬四季之景,以表达一年年苦练技艺的效果。而无需用过长篇幅来形容其艰苦。我们都知道苦,但观众没兴趣。”林觉道。 谢莺莺点头道:“说的是,我记得了。” “其二,增加矛盾冲突。妈妈这个角色……不要按照原型。我知道丹红姐对你一直很好,但写在话本里边凸显不出你处境之难,便更显现不出你出头不易。我建议妈妈这个角色要按照最狠毒的样子写。越狠毒无情,贪财残暴越好。”林觉道。 谢丹红在旁白眼翻上了天,开口道:“我……我是那样的人么?你这不毁我么?” 林觉笑道:“这是话本,是假的。现实中的丹红姐是一等一的好人,这我们都清楚。可话本里不能这么演。咱们演了这么多出戏,你们还不明白这对比的道理么?杜十娘中的李甲、西厢记中的老夫人,不都得有这样的人么?” 谢丹红咂咂嘴道:“罢了,为了银子,我也不在意了。” 众人抿嘴偷笑。 谢莺莺点头道:“好,我改。” 芊芊忽然咬牙道:“就按照李有源那样的来改。逼人接客,下春药迷魂药,鞭子抽打,关小黑屋,什么事他都干的来。” 林觉呵呵笑道:“对,跟芊芊姑娘聊聊,了解一下背后的黑幕,以李有源的原型来改。” 众人轰然大笑起来。 “还有呢?还有什么需要改的?”谢莺莺皱眉问道。 “第三点便是最重要的一点,要增加冲突。无冲突,不成戏。这话本最大的问题便是冲突少,而且单一。那些恩客的嘴脸单一,这种冲突也不够丰满。我建议增加女主角,增加姐妹情的破裂,增加不同的女子的命运结局,增强对比感和失落感以及回味感。譬如说……几女争夫如何?” “……” 众人目瞪口呆,不知所云。 “哎,就是……撒狗血……这个……三角恋……这个……搞竞争嘛,不择手段的竞争……”林觉挠着头想着办法解释。 “公子的意思我懂了。”一片大眼瞪小眼之中,郑暖玉忽然开口道。 “你懂?你给我们解释解释。”秦晓晓叫道。 第五九八章 苍蝇嗡嗡 郑暖玉点头微笑道:“我想我应该是明白了林公子的意思。林公子是嫌剧情太薄了。莺莺这话本我虽没读过,但适才这么一听也是明白了大半。公子的意思是,光是一个女主角,剧情不够饱满,矛盾冲突也不够多。不但要增加男反派,还要增加女反派。譬如说,和女主角从小长大,一样身世悲苦的一名女子,本来和女主角关系很好,但后来为了争夺上位,暗中用阴谋诡计害主角。这便是很好的矛盾冲突。再后来遇到李公子,反派女主角便也想方设法想要得到李公子的心,于是暗中制造误会谣言什么的,让李公子和主角的感情难以和谐。最终水落石出之时,众人识破其面目,此女身败名裂而死,岂非既让人叹息可怜,又有了一种强烈的对比。公子是这个意思吧?” 林觉呵呵笑道:“郑小姐说的正是我要说的意思。就是要有一种震撼感,有一种命运无常之感,最后也需要弘扬正义,但却也有一种警示世人的意味。于剧目而言,这便是矛盾冲突,人物性格,剧情演进的基本套路。只是……过于狗血了些,但只要能抓住人心,叫好叫座,便达到了目的。” 众人呆呆无语,谢莺莺喃喃道:“听君一席话,顿有醍醐灌顶之感。罢了,这话本我得重写了。必要写出公子所要的那种效果。” 林觉道:“莺莺,我可不是吹毛求疵。你知道下个月中旬内城分号便将全部装修完毕。作为开场大戏,必须要一炮而红。而且,想要推出.台柱子,必须要有好的话本来烘托。这出剧目如果只有一个女主角出演,并不能起到这样的效果。所以,双女主是个很好的选择。你可出演剧中主角,另一名女主也是可以大放光彩的角色,虽然是个反派,但却是个令人唏嘘可怜之人。倘若此剧能捧红一个台柱子,那么,分号无疑将会大获成功。若不是担心剧情太过拖沓,我开始甚至想根据你的话本写一出《五朵金花》,新近加盟的几位姑娘各演一场,都能当一回主角。” “好啊好啊,林公子怎么不写啊。”芊芊拍手叫道。 “会写的,不过不是现在。”林觉笑道。 至此,关于谢莺莺所写的新剧的话题告一段落。包括谢莺莺在内的众人今日都收获良多。今日林觉虽然只是闲谈般的说了些琐碎的想法,但对几位女子而言无论是在表演技巧上的理解还是在剧目剧情上的见识都精进了许多。这几位在各自的青馆之中都是佼佼者,才智均属上乘,遇到了林觉这样的名师指导,自然是一点便透,获益良多。 有时候,一个人的艺术造诣到了瓶颈之时,或者是对某一事物的了解处于朦胧状态时,需要的便是那点睛的一笔便可豁然开朗,展开一个新世界。只是很多时候遇不到那个帮你开启新世界的人。这就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道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几个女子是幸运的。 多年以后,已经成为大周最耀眼的戏剧名角的郑暖玉和秦晓晓还会不时的响起今日这场谈话。感叹林公子的提携之恩。不过那却是后话了。 众人说说笑笑倒也轻松,此刻天近傍晚,林觉提出一起去酒楼吃一顿饭热闹热闹,众女自然同声响应。就在众人纷纷起身准备收拾离开之时,忽然间一阵嘈杂之声在外边响起,似乎是起了什么争端。 谢丹红忙去查看,片刻后便回来了,白着脸道:“了不得,那混世魔王又来了。莺莺,赶紧躲起来。” 谢莺莺也有些慌张,忙道:“怎地阴魂不散又来骚扰?” 谢丹红咂嘴道:“莫说了,你们从后边走,我来应付就是。” 林觉满头雾水,皱眉道:“到底什么事?谁来捣乱?” 谢丹红道:“哎,公子不要管了,有个纨绔公子经常来看戏,但似乎……似乎是迷上了……莺莺。动不动便要闯进来见莺莺。每次都被拒绝了也不死心,这不,又来了。在门口闹呢。看门的老黄被打了几耳光。公子不用管,奴家去打发了。做生意难免遇到这样的事情。” 林觉怒道:“为何不告诉我?什么叫难免?有人欺负上门还瞒着我么?” 小郡主也皱眉道:“谁这么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在人家生意场口闹腾。这里是剧院,又不是青楼。怎不报官打发了去?” 旁边好几名女子都是青楼出身,闻言均脸色羞红,不敢接话。小郡主也非故意如此,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哎呀,公子啊,这不是不想打搅你么?莺莺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躲着些便是了,过段时间那人无趣了,也就罢了。”谢丹红忙赔笑道。 林觉皱眉看向谢莺莺,谢莺莺忙道:“你这段时间忙的很,我便……便没告诉你,免得你担心。没什么的,这人一来我就走了,何必跟这样的人置气?” 是啊,林公子,郡主,咱们开门做生意的,和气生财最好。怎好惹上官司?再说,那人也惹不得啊,他自称是……是相府衙内,皇亲国戚……”谢丹红赔笑道。 “是他?”林觉和郭采薇对视一眼,同时叫道。 “是……是那个吕衙内……”绿舞也想了起来。 “哈哈哈,这可是缘分呢,走,去瞧瞧去。老熟人吕天赐,咱们可要去会会。”林觉笑道。 “老……熟人?原来是公子的熟人?那可好了。哎,害得奴家还和莺莺不敢跟公子说呢,生恐公子恼怒起来去找他理论,反惹了麻烦。如果知道是老熟人,奴家早该跟公子说了。”谢丹红惊喜道。 林觉冷笑道:“是啊,熟的很,过命的交情呢。走,瞧瞧去。” 林觉举步往外走去,芊芊等人巴不得瞧热闹,嘻嘻哈哈的跟在后面出去。谢莺莺伸手抓住绿舞的手臂,皱眉低声问道:“当真是公子的熟人?” 绿舞眨着眼道:“也算是吧,今年三月三,相国寺前,这个吕衙内冒犯郡主姐姐和我,被公子打了他个半死。不打不相识,公子可能是这个意思。” “啊?”谢莺莺愣在当场。 …… 众人从后台出来,直奔剧院门口,尚未到门口便听到一片嘈杂吵闹之声。 “咦嘻嘻,给老子打,打死这几条狗,看他们大剧院的人还出不出来?他奶奶的腿,本衙内这么捧他们的场,居然连半点面子都不给。连剧院都不给进了,这算什么?当本衙内是好欺负的么?告诉你们,若是真惹毛了本衙内,我命人一把火将你这剧院给烧咯。打,狠狠的打。打到那谢莺莺出来见本衙内,跟本衙内求饶。咦嘻嘻嘻。” 听到这怪模怪样的笑声,小郡主的眉头立刻紧紧的皱了起来,她想起了那天大相国寺前的事情来。这必是吕天赐无疑了。尖利的笑声之中,夹杂着拳打脚踢,呵斥咒骂,呻吟叫嚷之声,闹哄哄的乱作一团。 林觉铁青着脸快步冲到门口放闸之处,几名剧院护卫正死死的堵着门口,前方十几名短衫家丁正拳打脚踢的朝着他们身上招呼。几名剧院护卫职责所在,虽被打的头破血流,却没退后半步。 林觉眉头紧皱的看着这一切,低声喝道:“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算什么?” 郭采薇点头喝道:“就是,这狗东西吃硬不吃软,越是如此,他越嚣张。来人,将那帮狗腿子给打出去。” 郭采薇话音落下,跟随而来的七八名王府护卫即刻领命冲出门口,一群家丁们正自拳打脚踢打热汗淋漓,蓦地一群虎背熊腰的人冲了出来,上来便是拳脚相加,沙包大的拳头一顿乱捶,顿时鬼哭狼嚎的朝后退去。 “干什么?怎么了?怎么不去打?去啊,他娘的,你们这帮废物点心。本衙内要你们去冲门,听见了没啊?耳朵在打蚊子啊你们。”尖利的声音怒骂着。 林觉负手缓缓走出了剧院大门,站在台阶之上。夕阳西下,外边热气腾腾一片金黄之色,黑压压的看热闹的人群远远的围着,指指点点的议论。台阶下,戴着绒毛簪花帽,穿着鲜艳的翠绿色长衫,挽着袖子,手持一把折扇快速扇动的一名青年正诧异的看向自己。那正是吕天赐。 林觉认出他的同时,吕天赐也是一脸惊愕的看着林觉,认出了林觉。 “又是这只苍蝇。”小郡主皱眉道。 第五九九章 成心闹事 “咦?这不是……嘻嘻嘻……这不是林觉么?”吕天赐指着林觉大叫道。 林觉冷笑拱手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吕衙内,咱们还真是有缘啊,又见面了。吕衙内今日又在闹腾些什么呢?光天化日之下闹事,也不怕丢了你爹爹吕宰相的脸。” “要你管?老子爱怎么闹腾便怎么闹腾,你管的着么?我可告诉你林觉,今日我可没惹你,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若再敢动我,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林觉冷笑道:“好大的口气。吕衙内,你在我开的剧院闹事,还说跟我井水不犯河水?我奉劝你立刻走人,再也别来叨扰,否则你可莫怪我对你不客气。” “你的产业?咦嘻嘻嘻?这是你开的剧院?胡说八道。哎呦,是了,你这家伙就喜欢跟我抢女人,你是不是也看上这剧院的角儿谢莺莺了?他娘的,你怎么老是喜欢跟老子抢?老子喜欢一个你抢一个。上一次是王府的郡主,本来我是要爹爹去求亲的,没想到被你和小子给抢了,害的老子得了十几天的相思病。这也罢了,天下女子也不止那小郡主一个,爷现在看上这唱戏的戏子,你也来掺和?这谁给你的胆子?当你衙内爷好欺负么?”吕天赐叫道。 吕天赐口不择言,这番话极为荒唐不逊,站在门内的小郡主闻言再也忍耐不住,快步冲到林觉身边,娇声斥道:“来人,给我扯烂这狗贼的臭嘴。” 几名王府卫士闻言冲下台阶直奔吕天赐而去。吕天赐脸色一变,身子后缩。站在他身旁的两个不起眼的汉子迎上前来,拳脚挥动,身法灵活,还没见他们怎么动作,七八名冲上前的王府卫士已经倒在地上翻滚呻吟。 林觉脸色大变,这几名王府卫士都非常人,而是身有武技之人,否则也不可能被调来当郡马府的护卫。居然眨眼之间便被这两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人给尽数击倒了,可见那两人武艺何等高强。 “咦嘻嘻嘻!没想到吧。你衙内爷我吃一堑长一智,上次手下不得力,被你给欺负了。这不,现在老子养了两条恶犬,谁还能奈我何?你还想和上次一样欺负我?门都没有。我也是生了怜香惜玉之心,没有派我这两条好狗上前去冲门,怕惊了谢莺莺姑娘。不然的话,早冲进去了。”吕天赐满脸笑意,刷刷刷的扇着扇子,得意的从两人身后闪出。 郭采薇怒斥道:“吕天赐,你到底要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你强闯私人生意场地,意欲何为?没有国法了么?” 吕天赐色眯眯的看着郭采薇道:“郡主小姐姐,我做什么可轮不到你管。你又不是我什么人?管的到我么?你瞧你嫁的这个窝囊废的林觉,钱也没有,权也没有,你嫁他作甚?哎,你可真是瞎了眼,不知道谁好谁坏。可惜了……可惜了。” 小郡主气的跺脚,这狗贼着实可恶,眼神色眯眯的乱瞟,简直肆无忌惮。可眼下似乎拿他没什么办法。这厮其实也没犯什么罪过,倘若报官似乎也治不了他。而且他是衙内公子,报官有用的话,也不会任他在京城横行这么多年了。 “吕天赐,莫忘了你在大相国寺前发的誓言,见到我要退避回头的。人而无信,跟禽兽何异?”郭采薇斥道。 林觉挑了个大指,赞道:“骂得好。” 吕天赐被揭伤疤,面色尴尬,骂道:“还敢提大相国寺的事情,那天是给你们面子,你们还当真了。我发的什么誓?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你胡编一气,谁会知道?再说了,今日我本不是来找你们的,你们自己冒出来了,怪得我么?” “吕天赐,这里是江南大剧院京城分号,是正经的生意场。可由不得你在这里胡来。”谢莺莺不知何时出现在林觉身旁,厉声斥道。 吕天赐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的在谢莺莺身上乱转,笑道:“莺莺姑娘,你肯出来见我啦?我可是一片真心啊。这段时间,我包了你们最贵的包厢,天天来捧你们的场。命人定制了最好的胭脂花粉送你,打赏的银子没有一万也有五千了吧。我对你这么好,你摆的什么架子啊?将我送你的东西退回来,银子你也不要?你这是作甚?你们难道不爱银子么?我想见你一面也不同意,你这可让本衙内伤心了。你也不打听打听去。本衙内何时被人拒绝过?没办法,本衙内也是有脾气的,只好在外边吵吵几句,便是为让你出来见个面……” “你……你……谁稀罕你的银子?衙内公子,你最好放尊重些,莺莺可不是你所想的那种人。你来看戏我们大剧院欢迎。但你若有什么别的歪心思,请你趁早打消了去。”谢莺莺脸色通红,娇声斥道。 吕天赐皱眉道:“你这妞儿还真是有些脾气,莫装的冰清玉洁好么?你的底细老子都知道。不也是婊子出身么?装什么装?老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不是做生意么?好,咱们就谈生意。本大爷现在要你跟我去府上唱堂会,你做这行生意的总不能拒绝吧。多少银子都成,你开个价。今晚去我府里给爷们好好的唱一晚上,其他什么都好说。” “衙内,不但要唱,还要吹拉弹唱一起来。嘻嘻嘻。”一名家丁在旁凑趣眨眼。 “嘻嘻嘻,还是你小子说的对,吹拉弹唱,都得来一遍。”吕衙内腻声笑了起来。 郭采薇谢莺莺等人又羞又气,脸色通红。站在门内的秦晓晓等人也是连声啐骂。她们都是过来人,自然知道‘吹拉弹唱’是什么意思。那可不是乐器的吹拉弹唱,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吹拉弹唱。 谢丹红跺脚道:“哎呀,我说惹不起吧。还以为公子真的跟他是熟人,没想到却是有过节,早知如此……” “妈妈,请你住口!”谢莺莺沉声斥道。 谢丹红讪讪住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脸色阴沉的林觉身上。今日这事不知林公子该如何解决。遇到这么个有权有势的纨绔衙内,今日怕是不好应付了。 林觉沉声开口道:“吕天赐,我们这里不出堂会,你想请莺莺去你府上唱堂会那是不可能的。你花银子来看戏,我们欢迎。但有其他的什么过分的想法,那是绝对不成的。我大剧院没有出堂会的规矩。” “咦嘻嘻,谁管你规矩不规矩?你们打开门做生意不是么?我出银子你就的按我说的办。你今日不依我也可以,我天天带人来闹,闹得你这剧院关门大吉,到时候你便后悔你不听我的话了。”吕天赐嬉皮笑脸的道。 “我明白了,原来你就是故意来闹事的。”林觉声音变冷。 “咦嘻嘻,算你说对了,老子就是来找茬的,怎么了?本来我是来捧莺莺姑娘的场的,可是她不识抬举。再者,现在知道你是这剧院的东家,那我更是不能干休了。倘若不是今日你在这里,大爷我或许还网开一面。但可惜,是你的产业。那我只能闹到底了。怎么样?要么让莺莺姑娘跟我回去唱堂会,要么……我天天来请,堵在这门口。到时候影响了你做生意可莫要怪我。你也莫要拿报官来吓唬我,你尽管报官,最多拿了我几个随从去,我赔点伤药费了不起了。今儿你也莫想有人来帮你的忙了。我告诉你,那个马斌已经从皇城司副使的职位上被撸下来了,现在在禁军里看城门呢。嘻嘻嘻,总之,今儿你是别想有后路了。” 林觉一惊,皱眉道:“马斌降职了?你捣的鬼?” “咦嘻嘻嘻,笑话的很,可不干我的事,我又没当官。只不过有人替我出气罢了。要怨也是怨你,是你害了他。怪只怪你那天太欺负人了,连老子都敢打。若不是我爹爹拦着,你他娘的早完蛋了。你那王爷丈人的后台也保不住你。你还以为自己多么了不得是么?” 吕天赐终于将这么多天来心里的怨气倾泄.了出来。对于大相国寺那天的事情,他一直耿耿于怀。对他而言,那是他人生中的一场挫败。而且那天他是真的对小郡主动了心思,回家后甚至还提出要吕中天帮他去提亲。当然被吕中天一顿训斥拒绝了。后来得知林觉被王府招为女婿的消息,吕天赐气的暴跳如雷,打砸了好几只名贵的花瓶。甚至扬言林觉于他有夺妻之恨。之后消沉了不少天。那应该是他人生中的第二次大挫败。 人生中仅有的两次挫败都拜林觉所赐,可想而知他对林觉的恨意。偏偏对林觉他也没什么法子,林觉的官职已经低的不能再低,也不能让人贬他的官泄愤。林觉没什么能让他报复的点,除非是宰了他让那郡主当个小寡妇。可自己将这个想法偷偷告诉了对自己最好的,经常给自己出主意的吴春来时,吴春来顿时给自己一顿告诫。“林觉千万动不得,因为这个人既是王府的女婿又是严正肃和方敦孺身边的人,他自己还是本科的状元。他一旦有什么意外,那必会一查到底,除非是万无一失,否则绝对会追查到根子上。那会带来巨大的麻烦。搞不好会害了吕相。” 吕天赐并不傻,他只是纨绔而已,耳濡目染也知道些利害关窍之处,他也不会去冒这个险。 但今日这里,找到了林觉的软肋,便是这家剧院。那可是个出气的好机会。更可气的是,自己刚刚看上这个谢莺莺,打算弄到手玩弄一段时间,没想到这女子也是林觉的。看她瞧着林觉的眼神就知道,两人是有一腿的。这更是让人又嫉又恨。所以吕天赐决定,从今天开始,要以后可以每天带人来这里捣鼓了,恶心林觉,直到弄的他破产歇业。这虽然不够力度,但也算出口恶气。 第六百章 杀心起 “我算是明白了,你这是冲着我来的,当日的事情你怀恨在心,今日是想报复我。”林觉冷笑道。 “咦嘻嘻,是又如何?老子就是冲你来的,你当如何?”吕天赐嘻嘻笑道。 “你这么闹,大不了我关了剧院便是,其实倒也没什么。生意嘛,可做可不做,也不会饿死。可是你便不怕人言可畏么?不怕丢你爹爹的脸么?瞧瞧围观的百姓,他们可都看着呢,会大肆宣扬出去,让你爹爹脸上无光。” 吕天赐回头看着黑压压围观的百姓们,撇嘴道:“叫他们说便是,能动我们一根毫毛么?我爹说了,这些人都是羔羊,刀子磨亮了要杀便杀要宰便宰,还不许他们叫两声么?你也少来这一套,莫拿我爹爹来说事。这是大爷我跟你的恩怨,少扯那些没用的。” 林觉咂嘴道:“当真是好家教。这样吧,既然如此,我也明确的告诉你,去唱堂会是不可能的,要我剧院关门也是不可能的,大不了便这么一直耗下去。但其实,这么做并不男人。既然是你我之间以前的恩怨,你划下道儿,咱们来个一了百了,痛痛快快的解决。省的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好没意思。” “咦嘻嘻。你倒是棍气起来了。好。”吕天赐刷的一声将折扇一收,遥遥点着林觉道:“既然你这么说,莫说爷不给你机会。这样吧,咱们今日就来个一了百了。那天在大相国寺门前,你对我动了手,大爷差点被你废了。那么今天,咱们还用老办法,再打一架。” 林觉笑道:“打架?你跟我么?” 吕天赐翻着白眼道:“切,你当老子傻么?老子可打不过你。不过我身边有帮手了。我身边这两条狗,你任挑一个,打赢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老子认栽走人,从此不来骚扰。打输了,你跪地磕头,叫我三声爷爷,我也放了你。如何?怎么都是对你有利。” 站在林觉身后的芊芊心直口快,叫道:“这衙内还真是无耻,自己不出来,教别人出面帮他打,好无耻。” 吕天赐眯着眼看着芊芊,咂嘴道:“他娘的,林觉,你这小子不地道,身边搜罗这么多美女作甚?怎也得让别人几个啊?这小美女又是谁啊?岁数看来不大啊,林觉,你这是老牛吃嫩草啊,你下得去嘴么?” 林觉斥道:“胡说八道什么?” 吕天赐不搭理林觉,眉花眼笑对着芊芊道:“嘻嘻嘻,这位小妹妹,既然你觉得不公平,那么给你个面子。我这边的这两位随便挑,林觉倘若不敢上,你也可以挑你那边的人帮忙啊。你们赢了的话我们一样拍拍屁股走人,再不来叨扰。我们赢了的话,林觉一样要磕头叫爷爷,但还要加上个条件,就是刚才说话那个小美女,林觉你得送给我当彩头。小妹妹,跟着爷可比跟着这姓林的舒坦多了,只要你好好的伺候……” “放你娘的狗屁!回家让你娘伺候你去。”芊芊可不是好惹的,好歹也是青馆里长大的,那也算是见过世面的。骂起人来可毫不留情。 “小娘皮,你敢骂你家衙内……”吕天赐怒道。 “骂的好!”林觉大声笑道:“你这狗东西就是欠骂。你想找麻烦,我接着便是。咱们也别什么磕头叫爷爷了,传出去教人笑话。这样,咱们干脆立个生死状便是,当场比试打死勿论。死的的自认倒霉,官府也没法追究。这才叫一了百了。你敢不敢?” 吕天赐先是一愣,旋即眉开眼笑起来:“咦嘻嘻,我有什么不敢的,你自找死,也没办法。大权二权,你两个可别叫老子失望,输了就要命,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会儿手下不用留情,直接将他给拍成肉泥便是。” 吕天赐兴奋不已,因为他知道,自己手下的这两个护卫是绝对不会输的。他们是爹爹身边最贴身的两名护卫,是江湖中鹰抓门的两位绝顶高手,吕天赐亲眼看到他们伸手抓碎青石狮子头,绝对厉害无比。林觉是不能杀,但倘若是自愿生死搏命,立下生死状,那便是打死了也是没事的。这小子自己找死,那可没法子。 这边,林觉其实也起了杀意。这个吕天赐已经触及到了自己的底线,当着自己的面对自己的妻妾进行言语上侮辱,并且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自己,此事必须了结。自己倘若武功上能胜倒也罢了,倒也可以让此事平息,但偏偏自己并不能在武技上取胜,自己唯一能赢的手段便是杀人的手段,那便需要吕天赐同意立下生死状了。 比武林觉是不会胜利的,但生死相博,林觉却有十足的信心,因为他有自己的手段。 “绿舞,去将我马鞍上的皮囊拿来。”林觉沉声道。 绿舞脸都白了,郭采薇也惊慌了起来。两人都是见识过林觉的火器的,林觉在后园试射大靶她们都是见识到的。假山那坚固的石头都被轰的粉碎,这火器着实摄人。而林觉要动用这火器了,这是真的要杀人了。 “夫君,当真……当真要这么做么?”郭采薇低声道。 林觉吁了口气道:“我也不想的,可是这厮像个癞蛤蟆,很让人厌烦。我知道这么做不妥,但我也别无良策。索性不去多想,做了再说,起码在律法上而言,我杀了对手,官府也没法拿我治罪,这是立生死状的对决,律法明文规定是不入罪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现在还能认怂不成?丹红姐,拿笔墨来立文书。”林觉沉声喝道。 众人万没料到事情竟然到了如此的地步,林公子和这闹事的衙内一言不合竟然便要离生死状动武了。在此之前,谁也不会相信,以林公子这样的人物,在天子脚下的京城,遇到了事情竟然会以这种野蛮原始的办法解决。不过,林公子恐怕也是没有后路,对方逼到了这一步,林公子难道当真要认输磕头叫三声爷爷不成?但这生死相博,未免也太凶险蛮横了些。 谢丹红犹犹豫豫的不知该不该去准备笔墨,惶然看着众人想讨个主意。林觉等了半天没动静,转过头来见谢丹红还战战兢兢的站在那里,眉头皱起便要说话,但郭采薇已经抢先说话了。 “谢丹红,去准备笔墨。绿舞妹子,去车座下替夫君拿东西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要出人命那也是没法子。总之,该来的会来,怕也是如此,不怕也是如此。” 小郡主发话,谢丹红不敢不听,忙咂嘴叹息着去取纸笔。绿舞也白着脸,深一脚浅一脚的去旁边停车的地方拿东西。几名剩下的女子都呆呆的看着小郡主,心想:这郡主也是厉害的紧,自己丈夫要跟人拼生死,也不劝着拦着,反而这般平静。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郭采薇朝台阶下一名受了伤的卫士小队长招了招手,那卫士小队长适才被吕天赐的两名护卫在胳膊上抓了一爪,此刻半边胳臂都麻木疼痛不能使力。 见郡主招手,卫士小队长甚是羞愧,侧着身子行礼道:“小人等无能,郡主请降罪。” 郭采薇淡淡道:“技不如人,有什么好降罪的。赵胜,你还能骑马么?” “小人能骑。”赵胜忙道。 “好,你即刻骑马回王府给沈昙报信,叫他带人手赶来。你告诉他,倘若来时我和夫君被人给杀了,便让他将这吕衙内和他的首先统统杀光。最好能闯到宰相府将吕中天一家也宰了。我夫君的一条命要拿他吕家全部的命来换。”小郡主道。 周围众人齐齐打了个冷战,这可不是一场个人生死打斗了,而要演变成一场大乱了。郡主不是不在乎林觉的生死,她是太在乎了,以至于都下了这样的命令。须知王府的人如果这么做了,王府上下也必是要被严办的。那样的话,如果林公子真的死在这里,可要饶上成千上万颗人头了。 林觉听在耳中,苦笑道:“薇儿,何必如此,对我要有信心。” 郭采薇一笑道:“我自然是对你有信心的,但有备无患嘛。再说了,倘若对面输了,出了人命,他们也未必没有后手。沈昙带人来也好接应我们。” 林觉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到。” 纸笔送到,林觉刷刷刷挥笔写就。无非便是什么双方自愿比武,拳脚无眼,生死有命,倘若出了人命,绝不追究对方这人,自觉自愿,与他人无赦云云。 生死状送了过去,片刻后签了名字送了一份过来,却签的是左大权左二权的名字。林觉觉得纳闷,出声询问,吕衙内倒是振振有词。 “咦嘻嘻,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比武双方才签生死状,我又不跟你比,自然是签我的两个手下的名字。你打死了他们,我不追究。他们打死了你,你们也不得追究,这才是道理嘛。没理由他们输了,我却要死,对不?他们被你打死了,我只不追究你们责任,并带人离开再不来叨扰你们就是了。” “无耻!”百姓们也纷纷叫骂了起来。 吕衙内伸着手指点着叫骂的人群喝道:“你们这帮穷鬼草民,起什么哄?都给我老实点,不然老子要你们好看。” 百姓们是真的不敢得罪这吕衙内,被他嚣张的气焰所威慑,也不敢再多说话。 第六零一章 强出头 (二合一,谢:书友50067224、神奇的金甲虫、漂泊者201411等兄弟的打赏。谢众兄弟的票。) 林觉点头道:“也好,你是绝不肯丢了性命的,只让别人替你送命就是了。我也不跟你计较。但这样的话,你便要发个毒誓了,你这个人不讲信用,必须要当着众人发个毒誓我才肯信。” 吕天赐笑道:“嘻嘻嘻,未必我便输了,我发毒誓作甚?” “你又不肯签生死状,又不肯发毒誓,那这比武可作罢了。万一你反悔了,岂非白忙活了。当着这些百姓发个毒誓,之后你若反悔,还有这么多人做个见证。我可不想宰了你一个手下,然后被你反悔惹上人命官司。” 吕天赐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两圈,他觉得林觉是以这个理由反悔退缩。看对面的人一个个脸色煞白的害怕模样,那必是担心的要命了。今日当着林觉的这些女人的面让手下抓爆他的头颅,那可是件很爽的事情。倘若因为自己不肯发誓反而给了林觉退缩的理由,那可再难有宰了这小子的好机会了。 “罢了罢了,我发誓便是。诸位听着,今日我吕天赐的手下代表我和林觉比武。立下生死文书,谁死在这里都不得追究对方的责任。倘若我吕天赐的人输了,我也认输。我将从此不再来叨扰大剧院和对面的任何一人。若违此誓,便叫我,叫我……” “天诛地灭,全家死光光,永世为人唾骂,永世不得超生。”秦晓晓叫道。 “好毒!”周围众人心中均这么想道。 林觉笑着看了一眼秦晓晓,心道:不愧是青楼之地历练出来的。能歌能舞还能骂出这么歹毒的话来。 吕天赐咬咬牙,将秦晓晓说的恶毒的誓言重复了一遍。 当下林觉提笔在生死状上签名,接过绿舞拿来的王八盒子,侧身上了弹药,连皮套悬在腰间。伸手将袖子略略卷起,将长袍下摆掖在腰间,做好了准备。林觉想的很清楚,下场后以最快速度抽出王八盒子,一枪将上场的人给轰个稀巴烂了事。至于什么撸袖子撩衣服这些,都是一些花头。让对面以为自己真的会跟他动手过招而已。 经历过数次的生死局面,林觉其实本该并不紧张的。但以前那都是在法外之地,杀人也没人追究。但此刻可是在天子脚下汴京的大街上杀人,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感觉可全然不同。 对面那两位中年汉子也开始踢腿旋腰作上场的准备。两人脱了上衣,露出了油光锃亮的肌肉块,浑身上下充满着爆炸性的力量。再看林觉,虽然不是那种枯瘦精干的样子,但也不过是普通人的身材体型罢了。所谓不比不知道,一对比之下,高下立判,胜负也似乎不言而喻了。 对方似乎是故意炫耀武技,吓唬对手。其中一人龙行虎步打了一套拳法热身,并且在最后时刻一爪将路边一棵手臂粗的树杆抓了个稀烂。引来一阵惊叹之声。 “林公子岂能是这种人的对手,他可是读书人啊,林公子,要不……别打了。退一步海阔天空,何必……要去做这样的事。”秦晓晓担心的道。 “秦姑娘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今日忍让,咱们这大剧院也别开了。打得一拳开,不怕百拳来,治不了这京城最大的地痞纨绔,咱们江南大剧院便再无宁日。”林觉沉声说道,伸手搭在腰间王八盒子的皮套上缓步走向台阶下方。 “咦嘻嘻!要开始了么?很是期待呢。林觉,你选哪一个上场?我这两条狗可都厉害的很,其实你选谁都是一样。”吕天赐快速的摇着扇子,脸上挂着兴奋的表情走来走去。 “就是他了。”林觉伸手一指,指的正是适才卖弄武技,一爪抓烂了碗口粗树干的那个左大权。因为林觉恼恨他无端的毁了大剧院门口的这棵桂花树。那可是林觉亲自挖坑种下的,还希望秋来能飘香整个街区呢,活生生被这厮给抓断了。本来轰杀谁都无所谓,只是这左大权在去往黄泉路的竞争上占了鳌头。 “好!是条汉子。林觉,到现在你还不肯求饶,倒是让爷我对你有些敬意了。你放心,你死之后,逢年过节我会烧些纸钱,奉些贡品给你,算是对你的敬意。”吕中天刷的一声收了折扇,冷声对左大权道:“大权,手下可不要留情,给他个痛快。他那张脸生的俊俏,勾引了不少漂亮姑娘,我很不高兴。一会儿你便抓碎他的头脸,让他死的难看。明白么?” “衙内放心便是,不过……小人有个请求。”左大权瓮声瓮气的道。 “他娘的,这时候来谈条件么?罢了罢了,宰了林觉后回去赏你们兄弟五百两银子,带你们去逛京城最好的楼子去。”吕中天骂道。 “不是,小人的请求不是要银子要奖赏,小人只希望今后衙内公子能不要叫我们兄弟是狗。我们在吕相身边时吕相也不这么叫我们的,衙内公子天天叫我们是两条狗,我兄弟两实在是心中不快。我们也要面子的。”左大权道。 “咦嘻嘻嘻,他娘的,你们要个狗屁面子?不过……罢了,答应你了,赢了之后便从此不叫你们是狗便是。给你们点臭面子。” “多谢衙内公子。小人必干净利落的宰了那小子。”左大权大喜,躬身抱拳,转身走向场中。 林觉和左大权遥遥相距十余步对面战力,左大权抱拳行礼道:“林公子,不是小人要取你性命,小人跟你无冤无仇,你到了阴间可莫要怪我。这生死比试可是你自愿的。” 林觉笑道:“你哪来的自信?你该为你自己的性命担心才是。” 左大权哈哈大笑道:“林公子好风趣啊,可惜,这么风趣的一个人就要死了。话不多说,咱们开始吧。林公子用什么兵刃?” 林觉笑道:“不告诉你。” 左大权咂咂嘴道:“林公子,为免得被人说胜之不武,我不用兵器,只用拳脚。事实上我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这一节可要说清楚。算是我对你礼让。” 左大权说的倒也没有错,他兄弟二人确实十八般兵器都能耍,但其实左大权最擅长的便是拳脚。根本不是什么对林觉礼让,那不过是骗人的话罢了。他就是要以自己最强的拳脚功夫直接格杀林觉罢了。 林觉笑道:“那也不必礼让了,我可也不想被人说成是占你的便宜。” “好,那便不多说了,咱们这便开始吧。”左大权双腿半蹲,双臂伸展,单足吊起,摆了个苍鹰搏兔的起手式。脸上的笑容也被肃杀之气而掩盖,刹那间,场上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 “咦嘻嘻,我倒数五息,五息之后,便开始比武。”吕天赐大声叫道。 “五……” “四……” 随着吕天赐的倒数,夕阳下的剧院广场上雅雀无声,人们紧张的咽着吐沫。剧院门前宽大的台阶上,众女子也是紧张的面无人色。郭采薇虽然强自镇定,但她的脸变得煞白。即便对林觉再有信心,知道林觉不会做出愚蠢的决定,但真正面临自己的丈夫和对方武艺高强之人生死相搏的时刻,她还如何能保持淡定。 绿舞更是面色惨白的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转身不敢看,口中妮妮喃喃的祷祝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求你保佑公子平安,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倘有凶险灾祸,绿舞愿替公子承受,千万要保佑公子平安……公子倘若有三长两短,绿舞也活不成了……” “三……二……”吕天赐兴奋的咽着吐沫,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全场人的心跳都快停止了。左大权也已经身子躬起,做好了扑向林觉的准备。而林觉似乎毫无防备,依旧呆呆的站在那里,手搭在腰间,像是在摆一个潇洒的姿势一般,混不知危险将至的样子。 就在吕天赐上下薄唇之中要吐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忽然间,一个声音在空中响亮的响起。 “且慢!这比试并不公平。”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剧院门前台阶上,一名白衣女子正缓步拾阶而下,走向场中。就连林觉回头看了这走过来的女子也是惊讶不已,因为林觉也完全没想到她居然会出声说话。那女子正是前不久才刚刚随着她姐姐秦晓晓来到京城的白冰。 白冰的突然出头让大剧院众人也甚是惊讶,郭采薇惊讶的看着白冰的背影道:“这位白姑娘是怎么了?” 秦晓晓也纳闷不已,朝着白冰的背影轻呼道:“妹妹,妹妹,你做什么?你不要乱来。” 白冰恍若未觉,走到了林觉身侧,怡然而立,宛如夕阳下的一朵白莲。 “你是谁?什么不公平?林觉自己都同意了,关你这小妞什么事?林觉,你说话还算不算数了?这些女子跑出来闹腾什么?还比不比了?倘若你要怕了,便跪地磕头叫我三声爷爷,爷爷我倒是也可以立马走人。不过,我什么时候遇到你,你可都得叫我爷爷,给爷爷让路才成。”吕天赐叫道。 林觉啐道:“吕衙内,你还真是丢你爹爹的脸。你爹爹吕相是何等的人物,可惜虎父犬子,一代不如一代。” “他娘的,那这妞儿出来掺和什么?你自己的女人管束不住么?”吕天赐骂道。 白冰面色微红,娇声斥道:“吕天赐,你倘若再满嘴污言秽语,姑娘我便不客气了。” 林觉皱眉低声道:“白姑娘,你且回去,这件事跟你无关。” 白冰冷冷道:“你管得了我么?你给我乖乖站在一旁听着。” 林觉一愣,不觉苦笑不已。在自己接触的女子之中,还没有一个人会跟自己用这样的语气和言语说话。叫自己乖乖站在一旁听着,这可霸气的很。 那边厢吕天赐满脸嬉笑:“咦嘻嘻,这妞儿脾气还挺大,怎么样?跟了本衙内如何?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应有尽有。你这样脾气大的,本衙内还格外的喜欢……啊!” 吕天赐话音未落,只见一物飞来,躲闪不及正中嘴巴。就像是被铁锤在嘴巴上敲了一记一般,又痛又麻,整张嘴都不是自己的了。伸手一摸,门牙掉了半颗,鲜血滴滴答答的流了下来。 “什么人?他娘的?有刺客。什么人?”吕天赐捂着嘴巴四处张望着。周围七八名仆役忙如临大敌四处张望。 “衙内公子,不是刺客,是这个东西砸中了你的嘴巴。”站在一旁的左二权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团土坷垃,上面还粘着血迹,举到吕天赐面前沉声道。 “怎么回事?这东西怎么砸到了老子?”吕天赐捂着冒血的嘴巴叫道。 “衙内公子,咱们遇到劲敌了。是那女的踢过来的击中了衙内公子的。这么远的距离,却能将这一小团土坷垃踢过来,还能击碎衙内公子的门牙,这武技不容小觑。”左二权皱眉道。 “什么?”吕天赐惊愕不已,原来是对面二三十步之外那个白衣女子一脚踢来的土坷垃。吕天赐心中一凉,忙将身子缩在左二权身后。 林觉也和所有人一样惊愕的看着身旁的白冰,适才白冰抬脚将地上的土团踢向吕天赐的全过程林觉都亲眼目睹。林觉知道那可不是巧合,那是真正的武技。不偏不倚正中那张嘴,白冰绝对是身怀武技之人。在此之前,林觉一直觉得白冰身上有一种神秘的气质,觉得她并不想是从小在农家长大之人。此时此刻,白冰的表现验证了这一点。 最为吃惊的还不是林觉,而是站在后方台阶上的秦晓晓。她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半晌,愕然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妹子怎么会武技了?” 所有人都无言的看着她,眼神中的意思是:你问我,我问谁?你可是她亲姐姐。 “这场比试不公平,既要生死相搏,便要一定公平公正。”场上,白冰脆声说道。 “他娘的,怎么不公平?哪里来的女人胡搅蛮缠?”吕天赐嘴巴疼得要命,吸着气叫道。 白冰眼中寒光一闪,右脚微微动了动。 “衙内小心。”左二权大声喝道,眼睛死死的盯住白冰的脚尖,生恐白冰又来一记土坷垃远程攻击。吕天赐也吓得整个身子缩在了左二权身后。 白冰却并没有其他的动作,只娇声叫道:“既然是立下生死状,便该是林公子和吕衙内两人交手才是。吕衙内派手下武艺高强之人跟林公子打,这便是不公平。” 吕天赐探头骂道:“你瞎了眼了么?你聋了么?适才不是说好了的,双方都可挑人代战,林觉自己要逞英雄,怪的了谁?大爷我又没说不让他挑人来比武。” 白冰点头道:“可以代替比武是么?那好,这一场我接下了。我替林公子打这一场生死决斗。这不违规矩是么?” 吕天赐呆呆道:“……不违背……” “那就好,生死状呢?我来签名。我来会会这两位鹰爪门的高手。”白冰娇声道。 吕天赐一边惊愕发呆,林觉这边也是一片哗然。林觉皱眉道:“白姑娘,这是生死相博,不是儿戏。这两兄弟都是武艺高强之人,可不容易对付。你莫要掺和,我能应付的来。” “你能应付?我看你一点武技都不会,你如何应付?会不会武技我一眼便知,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娇妻美妾华宇高屋,偏要送死?”白冰冷声道。 林觉苦笑着无从解释,他也不能向她解释自己腰间的那个家伙有多厉害。 “你退后,我已经决定了。那两个人不是我的对手,你放心就是。就算输了,死的是我,又不是你。你白捡一条命,又没有损失。退后,退后。”白冰沉声催促道。 林觉无奈之极,但他却也看出白冰应该是胸有成竹的,既然她要出头,自己这火器能不现世便不现世,否则一出手便是人命,即便有生死文书,还是会很麻烦。 “也罢,既然你这么热心,我似乎不好拒绝,虽然我并不需要你的帮忙。我在一旁替你掠阵,倘你不敌,我也可救你性命。”林觉道。 “你救我?呵呵,笑话。”白冰冷声一笑,不再搭理林觉,一叠声的催促拿生死文书来签名。 吕天赐虽然极不愿意有人替林觉出来送死,但之前说过了话,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同意由白冰代林觉出来比试这一场。白冰在林觉的名字下方签了自己的名字,交换生死文书之后,生死比试再次开始。 夕阳已经只剩半个在外边,天空中红云漫天,像是燃烧的火焰一般。地面上的景物也被映照的一片红光。 场地上,白冰缓步走近左大权,左大权如临大敌,摆着架势戒备。白冰走到左大权身前七八步之外站定,冷声开口。 “青城山鹰爪门的叛门弑师之徒左氏兄弟是么?应该是你们了。” 左大权惊愕的睁大眼睛,后方的左二权也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叫道:“你……你是什么人?你怎知道?” “我是什么人你们不用管,二位八年前的公案江湖之中早有耳闻。左雾左雲乃青城山左掌门高徒,鹰爪功据说炉火纯青。可惜的是人品卑劣,品行不良,两人均勾引左掌门续妻师母……做出不齿之事。被左掌门知晓后联手杀害师尊,叛逃出门派。江湖同道下了追杀令,却不知二人踪迹。真没想到,居然躲在了京城之中。这叫做大隐隐于市是么?”白冰冷声笑道。 第六零二章 惊人技 (二合一)“你……你到底是谁?”左大权便是大名左雾的青城山鹰爪门大弟子。适才白冰所言正是他和二师弟左雲所为。为江湖正派人士所不容,所以二人才隐姓埋名机缘巧合成为了吕相府的护卫,躲藏至今。没成想被一个年轻姑娘道破了底细。 “你们不用管我是谁。你们犯事的时候姑娘我才十岁,一点也不关心。我也不是要替江湖主持正义,来追杀你们。只是适才看了你们用的武功,我想起了这件事情,猜对了你们的身份罢了。今日比武,跟其他事无干。”白冰冷声道。 白冰说的轻松,但在左氏师兄弟看来,今日是必须要杀了这小姑娘灭口的了。身份暴露,倘若任这姑娘或者,不久后便会麻烦接踵而至。倒也不是没地方栖身,各地山寨土匪窝去了也能混个自在,但那毕竟是为贼为匪,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可能去的。所以,眼下宰了这女子,阻断消息散发出去才是正经。 “好,好。往事休提,眼前比武才是正经。姑娘既然非要来出头,待会可莫怪我手下不留情。这是生死相博,不是闹着玩。”左雾咧嘴笑道。 白冰道:“那是自然,我可没要你手下留情。开始吧。” 白冰手掌一翻,白嫩的掌心里多了一柄青色的笛子,看上去像是竹子,又像是青玉。 “这便是你的兵器么?哈哈,怕是不顶用。看招!”左雾双目瞠喝,身子跃起,宛如一只苍鹰,手臂一前一后,十指如勾爪,扑了过来。 “来得好!”白冰娇叱一声,挥动手中青笛击向左雾面门,青笛挥舞之际,发出悦耳的笛音。悠长空灵,宛如有人在吹奏一般。 左雾空中扭腰,身子翻转,苍鹰成了一只鹞子般的灵活。躲过面门攻击的同时,双足瞬间连环踢出四五脚。白冰手腕翻转,青笛发出摄魂之音,也在瞬间递出六七招。同时身子如风吹杨柳一般扶摇左右,躲闪婀娜,甚是赏心悦目。两人在眨眼之间便已经交手数招,看的周围围观之人目瞪口呆。 要说大多数寻常百姓,平日里虽然也看到许多殴斗之事。描述起来也是唾沫横飞精彩绝伦,但其实在寻常斗殴其实很是无聊。街头上闲汉流氓互相殴斗,也不过是拳打脚踢,打王八拳。既无真正的招式,也没什么欣赏性。再高级一点的,或许看到过持着兵刃器械斗殴的,那场面确实要激烈凶狠的多。一刀下去血光迸现,确实很刺激感官。 但所有这些人所看到过得交手和斗殴,和今日他们所见的这场比武比起来,那简直就是最低级最原始最不值得一提的场面了。见识了眼前这两人的过招,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武技,什么才是真正的交手。再回想之前那些看到过的街头斗殴,就好像一个人看着两只蚂蚁在互相撕咬一般。以前觉得激烈精彩,那是因为自己也是只蚂蚁,根本没有见识到真正的精彩。 别说普通的百姓,就算是林觉,见了眼前两人的过招也惊叹不已。林觉可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他本人便参与了多场浴血厮杀,那些真正的性命相博之后,对于很多普通的斗殴都觉得是小儿科了。但眼前这场打斗,林觉却也颇为惊叹。招式来往之间兔起鹘落,招招精妙。对手出手凶狠毒辣,白冰的招式轻灵优美,但却蕴含着杀机。这是极高明的武技无疑。 林觉不禁拿这白冰的武功跟高慕青做比较,显然白冰的武技更为轻灵好看些,高慕青跟人打斗是出手狠辣,都是杀人的招数。白冰的招式中这种杀意便淡了许多。也不知谁高谁下些。 场中令人眼花缭乱的打斗进入更为激烈的模式。左雾久攻不下之后额头已经见汗,双手如鹰爪般交互攻击的频率也越来越慢,呼吸也明显的急促了起来。白冰脸色未变,手中青笛点戳挥击,在乐声之中迫的对手连连后退。猛然间,青笛发出高亮之音,于此同时,左雾一声大叫,身子朝后翻滚。灰头土脸的起身时,左手抓着右手的手腕,右手剧烈的颤抖着,手背处出现一道青紫红肿的印迹。 “你输了,我并不想取你性命,你认输便是。”白冰抖了抖胳膊,朗声道。 左雾满头大汗,手上疼得要命。适才被对方猛击手背,明显那不是竹笛也不是玉笛,因为那笛子差点将自己的骨头敲碎。幸亏自己见机不妙及时卸力,否则右手便废了。饶是如此,手背上的骨头筋脉必有损伤。对于练鹰爪功的人而言,手受伤是最危险的事情。 自己不是她的对手,从交手之后左雾便感觉到了。但这女子既知道自己的底细,自己又怎能容她活着。况且此刻是代表了衙内公子比武,认输也是不可能的。倘若认输,回头吕衙内那里如何交代?这吕衙内可是属狗的,脸上没毛说咬便咬,根本不讲什么原因的。 种种情形之下,左雾知道今天其实自己兄弟两并无退路。他转头看向师弟左雲,左雲瞪着眼微微点了点头。 左雾点头回应,转身过来朝着白冰躬身拱手道:“左某技不如人,姑娘武技高强,在下认输了。” 吕衙内怒喝道:“左大权,你疯了么?这便认输了?还没死一个呢,怎是输了?生死状都立了,死了才算输了。” 左雾沉声道:“吕衙内,小人确实输了,不是这位姑娘的对手。这便是事实。” 吕天赐怒骂道:“他娘的,你敢认输?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左雾道:“随便衙内怎么处置吧,输了便是输了,我们江湖上打滚的人,岂能不认输赢?姑娘,你可以来取我性命了。” 白冰皱眉道:“我要你命作甚?我说了,这场比试我是帮林公子出头,但我可不会杀人。我手下还没杀过人呢。生死状立了便立了,但我不会杀你。你认输了,此事也就了结了。” 白冰说完,将青笛仔细的插在腰间一个长条形的布袋之中,转过身来朝林觉走来。 “林公子,他认输了,这件事也有个了结了。你瞧,并不用搞出人命来……” 白冰话音未落,林觉忽然大吼一声:“小心身后。” 白冰反应之快令人咂舌,在林觉叫出声时,白冰已然身子前倾仆向地面,两道劲风从白冰的脊背上方掠过,噗噗两声射入青砖地面上,直至没柄。那是两柄飞刀暗器。于此同时,两道人影从天而降,左雾左雲两人在白冰转身回头的时候发动了偷袭,兄弟二人掷出飞刀偷袭,紧接着人也如两只秃鹫,从天而降。四支手掌上闪闪发亮,竟然套上了精钢铁爪。爪尖上翻着幽幽蓝光,想必是淬了剧毒。 形势陡变,周围众人都傻了眼。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当着众人的面人输了,还在背后发动偷袭,简直卑劣之极。 白冰已经跃起身来,手中青笛舞动抵挡两人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口中斥道:“果然是无耻之徒,竟然行此卑劣之事。” 左雾狞笑道:“莫要怪我们,你也知道这是立了生死状的比武,衙内说的对,人没死便没输。你不杀我,我便要杀你。” 林觉高声喝骂道:“还讲不讲信用了?怎地两个一起上?” “咦嘻嘻嘻,你也可以上啊?又没说必须只能一个人上。你上了不就二对二了么?”吕天赐嘻嘻笑道。 林觉不再多言,摸出王八盒子冲了上来,事到如今,他只能动手了。跟吕天赐是说不出道理的。林觉打算瞅准机会先轰杀一人,保证白冰的安全。 然而,白冰却在百忙之中娇声叫道:“林公子不必帮忙,这两人我还能应付。你帮忙我反而要照应你,那反而是帮倒忙。” 林觉脸上一红,只得停步。不过倒也不全是因为白冰的话,而是因为前方三番翻翻滚滚斗在一处,王八盒子又是霰弹攻击,极容易误伤,很难找到轰杀一人的机会。倘若王八盒子不起作用,那么自己其实也就帮不上什么忙了。与其如此,不如就近旁观,迫不得已再行救援。 场上,左氏兄弟和白冰的打斗已经进入白热化。左雾和左雲两人显然是经过长期的合作和练习。二人联手攻击,配合的严丝合缝,威力也自大增。再加上他们用的是专门打造的用来加强鹰爪功的淬毒利爪兵刃,更是增加了招式的凶横和杀伤力。倘若只是被铁爪挠破了点皮毛,怕便是要糟糕。 但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白冰才真正展现出了她武技的高强。但见她身形如乳燕般在左氏兄弟的鹰爪拳脚之中穿梭,手中青笛发出抑扬顿挫之音,在密不透风的招式里依旧可以进退自如。更让人讶异的是,她手中的青笛发出的声音竟然像是一首连贯的乐曲一般,随着她的出招,像是有乐师在专门的吹奏一般,简直太过神奇, 林觉皱眉在一旁看着,忽然间他似乎看出了点门道。这白冰的招式便是一曲笛曲,每一招每一式因为笛子挥击的角度和速度的不同,从而发出的音调也不同。所有的音调组合在一起,正是一首完整的曲子。曲子虽然陌生,但稍懂音律的都能听明白,曲调是合乎音律之道的。抑扬顿挫,节奏和谐,悦耳动听。看明白了这一点,让林觉大为惊叹。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这样神奇的武功,以乐曲为招式,以乐器为兵器,使用起来既有威力又极雅致,可谓是惊艳四方。 猛然间,白冰手中招式一变,笛曲之音也为之一变。 “行子对飞蓬,金鞭指铁骢。 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 虏障燕支北,秦城太白东。 离魂莫惆怅,看取宝刀雄。” 白冰娇声吟诵,手上青笛如轮,发出短促肃杀之音。招式加快,身法更是迅捷的让人无法捕捉。笛声和吟诵声中夹杂着金铁交击之音,更让人仿佛置身于兵戈征伐的沙场之上,让人浑身生出寒意,大热天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当白冰口中吟诵到最后一句‘看取宝刀雄’时,就听哎呀呀几声惨叫,左氏兄弟的身体向后飞跌而出,仆在地面上口溢鲜血爬不起身来。再看他们的四只手掌,手腕处已经黑紫肿胀,呈现出异乎寻常的弯曲,有可能是被击碎了腕骨。在适才一轮.暴风骤雨般的攻击之中,左氏兄弟已然落败。 “好一首《送李侍御赴安西》。高常侍之诗所谱之曲果不负边塞之音,诗曲相谐,惊为天人。”林觉鼓掌大笑道。 白冰持青笛而立,并不理会林觉,只对前方仆地不起的左氏兄弟道:“你们输了,我折了你们的手腕,废了你们的武功,这是对你们的惩罚。你们的性命我却饶了。我不喜欢杀人。你们走吧。” 左雾口中溢血,惨声叫道:“你废了我们的双手,跟杀了我们有什么分别?” 白冰将青笛用青布擦拭干净,慢慢的收回腰间布囊中,沉声道:“你们若觉得活不下去,可以去自杀,这我可管不着了。总之这场比试你们输了。” 白冰转身走向大剧院门口,那里,一群女子都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她也没什么表情,若无其事的站在她姐姐秦晓晓身边。秦晓晓张着嘴巴像看着怪物一般的看着自己的妹妹,呆呆的道:“冰儿,你是我的妹妹冰儿么?你怎地?怎地……?” 白冰微笑道:“姐姐,回头再说便是。” 林觉拍着巴掌大笑赞叹:“帅,太帅了。哎呀,二打一也还是输了。吕天赐,如何?我们不但赢了,还大仁大义饶了你手下一命,现在怎么说?” 吕天赐早气的脸红脖子粗,气的指着地上两条像是断了脊梁的癞皮狗一般爬着的师兄弟二人大骂。 “两个人一起上都输了,你两个怎么不去吃屎?害的老子丢人现眼。你两个怎么不去死?” “衙内公子,我等无能,还请衙内息怒。请衙内公子赶紧送我们去看医,我兄弟二人腕骨已断,倘能接骨及时,还可有救,武功也能恢复一两成。”左雾仰着脖子哀求道。 “什么?你们腕骨断了?只能恢复一两成武功了?那还要你们有什么用?有多远给我滚多远,我家里可不是养你们这些废物的。”吕天赐叫道。 “衙内公子……念在……”左雲伸着脖子叫道。但他的话语被左雾打断了:“师弟,算了,莫求他了。他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么?师弟你还能走么?我们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养伤,被江湖上的人找到,我们便死定了。” 左雲长叹点头道:“对,咱们走,我还有一条腿能动。” “太好了,我也有一条能动。咱们走。” 左氏兄弟相互扶持吃力的爬起身来,相互搀扶着,一人一只脚踉踉跄跄的离开。即便两人已经毫无威胁,但周围百姓依旧不敢阻拦,纷纷让出通道,看着二人离开。 “林觉,算你走运,今日老子认栽。我们走。”吕天赐瞪着林觉恶狠狠的道。 林觉拱手笑道:“不送了,衙内公子莫忘了当着众百姓发现的毒誓。再来叨扰的话,你可是要‘天诛地灭,全家死光光,永世为人唾骂,永世不得超生。’的哟。” “哼!且让你得意,下次莫撞在我的手里。爷爷告诉你,你跟我作对总是没好下场的,你记着便是。走!”吕天赐气急败坏骂骂咧咧的带着手下几名仆从灰溜溜的离去。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阵的哄笑之声,指着吕天赐等人的背影大声的起哄奚落着。今日林公子一方挫败衙内一方大快人心。很多人都是站在林觉这一边的。不过也有人很是担心。江南大剧院这算是彻底的得罪了吕衙内了。在京城,得罪了吕衙内还能有好日子过么?明的不能来捣乱,暗地里怕是会更使阴招了吧。 林觉目送之吕衙内等人离开后,挥手对围观百姓们叫道:“乡亲们,戏散啦,天也黑了,该回家了。各位今日可是赚大了,白看了一场戏。” 百姓们哈哈大笑,笑着打趣道:“是啊,江南大剧院戏里戏外都是戏,咱们花钱看一场,免费看一场,可是值了。” 林觉也哈哈大笑,摆手道:“散了吧诸位。” 众百姓嘻嘻哈哈议论纷纷的散去。 林觉转身往回走,猛听的马蹄震天响动,北边街口一队骑兵飞驰而来,激起烟尘飞扬。百姓们纷纷回头,惊愕的想:了不得,现世报来的快,那吕衙内这么快便带人回头来找场子了。 林觉却看得真切,冲在头里的那人远远便被林觉认出来,那是王府侍卫统领沈昙,后面的上百骑不消说是王府卫队了。 沈昙一行飞驰而至,来到大剧院门前滚鞍下马,快步奔向门口,想着小郡主单膝跪地保拳行礼。 “小人参见郡主,捣乱的那厮呢?郡马爷怎样了?” 郭采薇笑道:“沈统领来的很快啊,没事,都过去了。郡马爷也很好,诺,就在你身后呢。” 沈昙转头一看,正见林觉站在身后不远处朝着自己拱手而笑。 “劳烦沈统领跑一趟,可真是过意不去。大热天的,你说这怎么好意思。”林觉笑道。 沈昙笑道:“那是我的职责,郡主有令,焉能不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林觉笑道:“走,进去喝点茶水再说,我正有事问问你。” 沈昙道:“我可不能久待,没事我便要回复命,王爷不知发生了何事,还等着我回禀呢。” 林觉点头道:“那好,借一步说话。” 第六零三章 身份神秘 林觉将沈昙拉到了一角,跟他说了适才经历之事。沈昙闻言咂嘴道:“原来是这样。那左雾和左雲两个狗曰的东西原来藏在宰相府里当护卫,难怪江湖上的朋友到处找不到他们。这两个狗东西现在现身了,武功也废了,估摸着活不过明天早晨了。” 林觉惊讶道:“这两个家伙什么来头?” 沈昙道:“他们原是青城山鹰爪门的弟子,跟师母私通,被发现后格杀了师父逃了出来。江湖正派人士早已联名下达追杀令,八年未见其踪迹,却原来躲在了宰相府中。” 林觉愕然道:“原来是两个无耻之徒,早知如此,我该捆了他们的。难怪他们不顾规矩联手攻击白姑娘,怕是因为被揭穿了底细想杀人灭口。” 沈昙笑道:“想来确实如此,不过这等事林公子倒也不必掺和,他既现身,便活不成了。倒是你适才说的这个白姑娘让人有些疑惑。” 林觉道:“这也正是我要问你的,她用乐音为招,我真是闻所未闻。你见多识广,可知这女子的底细?” 沈昙皱眉道:“怎么个乐音为招?” 林觉细细的将适才所见到的打斗场面给沈昙描述了一遍。沈昙皱着眉头捻着胡须沉吟半晌道:“我听说江湖上很久以前有个魔音门,善用乐器对敌。有个掌门人叫金姑的,善用琵琶之音。听说她弹奏的琵琶之音能勾魂摄魄让人迷醉痴癫。不过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我当年学艺时,我师傅跟我说的,那时我才几岁。” “这么邪门?当真有这样的人?可用琵琶之音勾魂摄魄?这不是近乎妖术了么?”林觉惊讶道。 “可不是么?正因如此,才被江湖中人视为另类,说是歪门邪道。后来有人爆出其门下女弟子利用魔音勾引江湖子弟之事,更是被人传为邪魅之术,于是群起而攻之。据说金姑被杀了,门下十几名弟子也被杀光了,这都四十多年过去了,再也没有听过任何这方面的事情了。人都说魔音门已灭了。不过,你说这个白冰姑娘的武技虽非以乐音勾人魂魄御敌,却是招式遵从音律,这二者似乎有所不同。恕我孤陋寡闻,沈某还搞不清楚这白冰的真正身份。”沈昙沉思道。 林觉咂嘴无语,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今日又长了见识。能以音乐制敌之事听起来荒唐,但其实细想起来也并非没有道理。当年在地球上那一世,林觉可没少看到电影电视上那些以琴音或乐曲之音御敌作战的片段。但都带着夸张和想象。什么琴弦一挥,便是一大片破风之刃如实体飞刀一般的切割身体,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倘若以声音的本质来御敌,却并非不可。 历史上楚汉相争之时,项羽亥下被围困时,四周响起的楚歌之声,便是以乐御敌的一个成功的案例。闻楚歌之声,楚军将士皆无斗志,最后一败涂地。不得不说,这乐音在这场战斗中是起了极大的瓦解斗志的作用的。而且,声音也确实可以伤人的,林觉从后世而来,也知道次声波伤人的案例。某些特定情形产生的次声波一旦和人体内脏肺腑的振动频率发生共振,会让人五脏内附肝胆破碎而亡。这是有科学依据的。至于音乐的美妙之处,让人可以产生共鸣,生出愉悦悲伤喜怒之感,那也应该算是一种某种程度的摄魂夺魄吧。倘若有人找到了其中的极致的办法,真的能勾魂摄魄也未必便是荒谬之说。 “林公子,你这么一问,沈某倒是有句话要提醒你。这女子来历不明,你也不知其底细,又有一身的武艺,你可得当心些。倘若真是魔音门的余孽,那可对你不利。”沈昙低声道。 林觉笑道:“你怕我被勾了魂魄么?” 沈昙笑道:“公子,你我可都不知魔音门的手段,倘若真的是如传闻所言,可夺人魂魄,那可了不得。再说了,防人之心不可无,您不觉得身边突然多个神秘女子有些奇怪么?总之,小心为妙。” 林觉点头道:“说的也是,多谢提醒,我记在心里便是。今日又劳烦你们来一趟了,我说不用派人去通知你们前来,可是郡主偏偏担心的很。其实你该明白的,就算我跟那左氏兄弟比试,他们也不可能赢我。” 沈昙眨眼而笑,低声道:“那是,怕是要多两个被打成筛子的尸体。不过,真要是打死了人,倒也是有些麻烦了,虽说有生死状,毕竟……毕竟……” 林觉点头道:“说的是,当街杀人自然是不好的,也暴露了我的秘密。现在这情形是最好的,退了挑事的,露了个身边的狐狸尾巴。一举两得。哈哈哈。” 沈昙也呵呵而笑,两人闲聊几句,沈昙拱手告辞。林觉掏出五百两银票塞在沈昙手里,沈昙死活不要,林觉道:“当是兄弟们的幸苦费,大热天的,跑来浑身是汗,也都不容易。” 沈昙闻言,笑眯眯的将银票掖在怀里,道谢告辞。临上马时,林觉忽然想起一事,对沈昙道:“沈统领替我去问问,听说马副使被赶出皇城司去军中任职了,不知是不是真的。沈统领去替我探望探望,回头找个时间咱们聚一聚。” 沈昙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忙点头应了,当下带着人风驰而去。 …… 夜深人静,凉风习习。相较于白天的酷热,此刻应该是一天中最为舒适的时光了。 枣园前院之中,几棵花树下的石凳上,两个人影正静静的对坐着低声说话。 “妹妹,你到底是哪里学来的这一身的武艺?怎地没跟我说啊?这么多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当真是被人收留,长在乡村普通农家么?” 说话的是秦晓晓,她被今天自己妹妹的表现惊呆了。所以,她今晚执意要白冰留在枣园,她要问清楚自己的妹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姐姐,那都是我骗你的。我并非是被农家收养了。我没跟你说实话。”白冰轻声道。 “那你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谁养大了你?又怎么学了一身的武技?”秦晓晓抱着白冰的胳膊叫道。 白冰叹息一声,轻声道:“姐姐,你我姐妹真是苦命之人。那一年我三岁你六岁。长江破了堤,爹爹和家里的屋子都被冲走了,娘带着你和我在扬州流浪。到处是没饭吃的百姓,我们都饿的要命。后来为了让你活着,娘将你送给了……送给了青楼里的人。姐姐,你的命真苦,倘若不是那样,你也不必……” “莫说了,莫说了。你也嫌弃姐姐么?姐姐这不是已经出来了么?姐姐命苦,也是没法子。”秦晓晓摇头道。 白冰忙道:“姐姐千万莫这么说,我怎会嫌弃姐姐?当年若非因为姐姐被人买走,别人给了些银子,我就活不下来了。我的命都是姐姐的恩德,妹妹岂会嫌弃姐姐。” 秦晓晓长叹一声道:“罢了,不说这些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怎样的经历呢,你之前说的都是假的不是么?” 白冰缓缓转头,双目凝视着黑乎乎的一棵大树的树冠,轻声道:“姐姐被人买走之后,娘背着我到处走,到处要饭。我那时年岁小,也记不得太清楚,我只知道,后来娘实在是撑不下去了。那天晚上,在一个有很多菩萨的庙里,娘叫我坐在佛龛上不要动,说她去去就来。还说菩萨会保佑我,让我活下去。我坐在那里等啊,等啊,娘一直都没有回来。那些菩萨都瞪着眼看我,我好怕啊。我也不敢哭,就低着头蜷缩在那里。后来我睡着了,当我醒来之后,我发现我在一个人人的背篓里。那个人便是把我养大的人。至于娘……我再也没见到她了。养我长大的人后来告诉我,娘那天晚上投河了。” 秦晓晓已经满脸的泪水,泣不成声的道:“娘,娘也是苦。我们都是命苦。” 白冰眼角流下几滴泪水,但她很快伸手拭去。 “你还没告诉我,养你长大的是谁啊?你这一身的武技也是她教的么?”秦晓晓伸翠袖擦了泪水,轻声问道。 “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养我长大的人也是教我武技的人,但我不能告诉你她是谁。因为她不许我说。我来扬州找你,是因为我知道你还活着,你是我唯一的姐姐,我不能让你永远在青楼里受苦,受人糟践。所以我回扬州后要你脱离青楼。恰好你来京城投奔林公子和谢莺莺他们,我跟着来也是要看看他们为人如何,看看你能否在这里安稳的过日子。现在我放心了,林公子看起来不像是个坏人,谢莺莺也不错,这大剧院是你能安生之处。这样的话,我便可以安心的离去了。”白冰轻声道。 “你……你还要走么?你要去哪儿?”秦晓晓叫道。 “我自然是回我来的地方啊,把我养大的人在那里,她还等着我回去呢。我这一回去,便永远不会回来了。姐姐,你我怕是再也见不到面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永远不回来?”秦晓晓叫道。 “因为……我答应了她,找到姐姐安顿好之后便再也不回中原和南方了。她养大了我,救了我,我不能不听她的。”白冰静静道。 “那我可以去看你,你告诉我,你住在哪里?姐姐有空了就去找你。”秦晓晓道。 白冰一笑,低声道:“姐姐,你去不了的。那里高山冰寒,沙漠荒凉,寻常人根本到不了,去了也活不下去。姐姐,莫要多想了。这段时间我们姐妹还能在此团聚,多团聚一天便团聚一天吧。我要等你正式登台,当了台柱子才走。而且,京城也挺好玩的,人多,好玩的也多,剧院的戏也好看。回了那地方,便再也看不到这些啦。” 第六零四章 大早朝 八月初七清晨,天色刚刚蒙蒙发亮。大内皇宫崇政殿外的广场上已经人头济济。今日又是大早朝,京城六品以上官员尽数被准参与早朝。所有的官员都知道,上大早朝便是有大事宣布。不少人相互打探询问今日事由,猜测着早朝的内容。 但少部分其实早已知晓今日早朝要做什么,因为昨天晚上,皇帝郭冲已经将两府三司以及条例司的两位主官请到宫中。严正肃和方敦孺将即将颁布的一部新法给一杆重臣们提前传阅,征求意见。所以,十几名重臣均已知道了今日早朝的内容是什么。那便是要公告天下,颁布第一部改革新法。 昨天晚上,与会的众人几乎没有一个提出意见来。郭冲在询问意见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的意见。吕中天不吭声,钱副相不吭声,枢密使杨俊不吭声,两名枢密副使冯唐和李力山也不吭气。代表三司出席的几名中层官员更是没有任何人多嘴。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征求意见只是走过场。条例司专权变法之事,本个月来这部新法从未征求过众人意见,此刻拿来征求意见岂非笑话。实际上,此时众人看到的已经是定下来的规章了。 不过在郭冲的询问下,昨晚最后吕中天也不得不说几句,但他的话倒是很有分量:“皇上。条例司专司变法之事,臣等不好发表太多的意见。这变法之事,只要皇上和两位条例司的大人点了头,觉得可行,便可推行了,其实不必征求臣等意见。臣等知道皇上变法的决心,也佩服两位大人的勇气和才能。老臣无能,无法在此事上给予帮助,却也不给你们添乱了。老臣只告诫严大人方中丞一句。变法之事,太过重大,要通判考虑,谨慎而行,不能莽撞毛躁,好大喜功,否则恐适得其反。老臣虽不管此事,但倘若有人将我大周搞乱了,老臣身为宰执之首,是必然不能坐视的。 ” 杨俊身为枢密使自然也要表个态。杨俊道:“变法我不懂,你们说变法能富国强兵,那自然是最好。我身为枢密使,要说的是,军队乃大周稳定的基石。你们随便怎么变,但若是涉及我大周军中之事,必须要征求我的同意。否则,我可不答应。我可不管你们什么专司变法之事的权力,我只知道,军中之事我这个枢密使全权负责。倘若我身为枢密使连军权都要被人左右,那我这个枢密使还当什么?给别人做就是。到那时,皇上,我可能会对人不客气。皇上要是不支持我,那我便告老还乡。” 杨俊这番话也是话里有话夹枪带棒,那其实是就是说给严正肃和方敦孺听的。郭冲觉得气氛不对,笑着打了几句哈哈,安抚了几句。杨俊倘若辞官,郭冲可绝对不答应。此人虽是莽夫,但其实郭冲知道他最没心眼,对自己也极为忠诚。而且朝中那些能打仗能管兵的人又有几个?倒了杨俊,无异于自断臂膀了。 昨晚的会议上,严正肃和方敦孺也一言未发,因为根本无需他们说话。那次会议便是要接皇上之手来向重臣们宣布,事实上这还是郭冲提议的。要按照严正肃的想法,根本就无需提前通知吕中天等人。说好了条例司专职变法之事,制定颁布都不必经过中书,两府三司有什么资格过问。还是方敦孺劝了几句,说这是第一部颁布的新法,总要给他们些面子,做些表面的文章。何必搞得剑拔弩张。严正肃这才同意了这件事。 天气有些闷热,天空中的云朵阴沉发黑,整个广场上给人一种雾气蒙蒙黑影重重的感觉。每一个在崇政殿长阶下等候的官员,都像是一个黑暗中的孤魂野鬼一般影影绰绰的不真实。 两盏灯笼一前一后从广场南口的御街上缓缓走来。这灯光像是迷雾中的一盏明灯,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当灯笼走近,官员们也看清楚了,那是几名正排着队阔步而来的官员。最前方昂首挺胸面色凝重的是严正肃和方敦孺二人。两人身上的绯色官袍上的花纹饰带在灯笼的照耀下闪着微光。在他们后面,跟着的四名条例司检校文字官列队跟随,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堆文书卷宗,目不斜视的跟在严正肃和方敦孺身后。 官员们默默的看着这六人从身边走过,不自觉的让开道路。他们都知道,这六个人正是条例司中编撰新法的主力。他们的到来也揭开了一个谜底,那便是今天的早朝必是关于变法之事了。 林觉走在队伍最后面,目光滑过周围一张张胖瘦肥圆的官员的脸,在走上大殿台阶前的时候,林觉看到了正站在旁边石栏左近的一张英俊的脸。那是吴春来。吴春来手扶石阶,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笑意,目光锁定着林觉。和林觉目光相触时,吴春来的目光变得冷厉而凶狠,但在瞬间又恢复正常,微微颔了颔首。 林觉心里有些发毛,他感觉尽管周围这所有的官员都表现出了一种克制和尊敬的感觉,但明显可以觉察到,空气中有一种引而不发的危机感。一些远远注视的眼睛就像黑暗中的狼群的眼,给人一种极度的不安全感。特别是此刻,林觉的感觉极度的强烈。倘若自身有一点点虚弱或者是伤口,怕是立刻便会引发嗜血的狼群冲上来攻击。 厚重的崇政殿大门发出黯哑而刺耳的声音,十几名殿前司禁军侍卫将大门缓缓推开。站在广场上和台阶下的众人仰头看去,心中一片安宁和温暖。因为,在灰暗的天空和黯淡的光线之中,那扇正缓缓打开的大殿之中的辉煌灯火照射而出,像是一座充满了光明的圣殿一般。金黄色的光线慢慢的扩大,射出的光线就像朝阳旭日的光辉驱走了殿前的黑暗。 在这些官员士大夫们心中,皇权便是他们的精神寄托,是他们心目中最为温暖的所在和守护的东西。看到大殿的辉煌和光明,每个人心里其实都踏实了起来。无论何时,只要这殿上的灯火不灭,只要殿中还有人坐在那宝座之上,所有的一切都不是问题,任何的困难也都没什么大不了。 “升殿!”嘹亮的呼喊声响彻广场。文武百官迅速列队,按照品级部门文武的序列排列完毕。 “整衣!”殿门前一名高大的禁军侍卫发出洪亮的叫喊。 百官纷纷整衣,广场上发出一片悉悉索索的动作声。 “正冠!” 文武百官纷纷抖袖正冠,有人还顺手整理一下自己的胡须和鬓发。 “上殿!” 黑压压的人流步入大殿之中,没有人说话,只有衣衫摩擦,脚步落地之声。一炷香后,文武百官都已经静静的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大殿上巨烛高烧,顶上柱子旁数百盏灯照得明如白昼,让大殿中没有任何阴暗的死角。 林觉静静的站在方敦孺的侧后方的位置上,他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大早朝,见识了这上朝的气氛和场面,林觉心里也颇有些感叹。这便是威严和规矩。皇权之威,在这种时候体现的特别敏感。每一个看似毫无意义的仪式性的行为,其实都在暗示所有人谨言慎行,小心翼翼。因为这里的主人是拥有着无上权力之人,每个人都必须尊敬他,按照他的意志行事。 其实林觉的身份还不足以有上殿早朝的资格。不过今日是大早朝,六品以上官员都可上殿,更何况,这一次早朝是条例司为主角,便是品级不够也 林觉的目光看着前方那座高高在上金光闪闪的盘龙宝座,心想:也不知有多少人梦想着坐在那个位置上,梦想着拥有天下。但其实,那个位置并不好坐。统帅如此庞大的疆土以及各色各样的人群,若没有强大的意志和手段,没有强大的能力,即便坐在那个位置上,或许也是一种煎熬。那位置带来的巨大责任感,天下万民百姓的福祉和性命都肩负在身上,那种压力是无与伦比的。当然,倘若你根本不在乎这些倒也罢了,只不过但凡不愿意负责任的,只想享受皇权带来的权力的人也大多不得善终。 “圣上驾到!”嘹亮的喊叫声在大殿中回荡。 侧幕有内侍挑起厚重的布帘,两盏高挑的宫灯首先探了出来。两名身材高挑容貌秀丽的宫女挑着八角宫灯走出来,后方,黄袍璨璨的郭冲满面笑容阔步而入。 “扑通通,锁啦啦。”殿上一片嘈杂之声,文武百官纷纷跪伏于地,口中高呼:“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郭冲缓步登上宝座,扫视了一眼满殿匍匐于地的群臣,双手张开抖了抖袖子笑道:“众爱卿平身。” “谢皇上。”众人纷纷起身,一阵杂乱的整顿衣冠之声响起。 “来人,给宰相赐座。”郭冲摆手道。 自大周立国以来,宰相的地位一直很崇高,这不仅表现在官职权力上,也表现在形式上。开国先帝定下规矩,早朝之上可允许宰相落座。这一点固然是出于尊重,但其实也是因为开国宰相沈帮先岁数太大。当年就任宰相时已经七十多岁,久站应对,身子会吃不消,故而赐座以示爱护之意。但从此以后,这赐座倒成了一项不成文的规矩得以一朝一朝的延续了下来。 不过,这也逐渐只流于形式,赐座是尊重,但自沈邦先之后的宰相却从没真正的坐在殿上的。这也成了一种规矩。 吕中天的岁数尚没到六十岁,还没老态龙钟难以站立,再说以往的规矩使然,他自然也一次都没真正的坐在殿上过。 “老臣拜谢。”吕中天躬身行礼,内侍端上来的凳子只摆在一旁,他看也没看一眼。 第六零五章 常平新法 (月初了,有免费月票的,投了吧。)郭冲点点头,扫视群臣,沉声开口道:“诸位爱卿,可有什么要紧事要跟朕说么?” 群臣默然片刻,一名官员越众而出,躬身奏道:“皇上,近来京畿旱情严重。朝廷命引黄河之水充裕京城各湖泊江河,然人力吃紧,进度缓慢。工部房请求皇上下旨,准许多征民夫参与此事。未知可否。” 郭冲皱眉不语,旱情加重的事情让人烦忧,天天都有奏报前来,这事儿却也一时半会儿无法解决。引黄河之水,说的容易。挖掘引水渠道有那么简单么?已经征用上万民夫在烈日炎炎下挖渠一个多月,至今还相聚五六十里的距离,这件事其实已经是黄了。 “吕中天,你说怎么办?这旱情如何缓解?引水之事可行么?”郭冲问道。 吕中天躬身道:“皇上,此事臣看还是不要白费气力了。已经征调民夫上万,再加劳役,百姓必苦不堪言。再说,以目前的进度,再有一两个月也未必能引水成功。到那时已然连秋天都要过去了,引水又有何用?老臣看,此事还是即刻放弃,以免突然靡费人力钱物。” “那这旱情怎么办?什么都不做么?冬天和明春闹饥荒怎么办?”郭冲皱眉道。 “皇上放心,政事堂已有预案,正全力调集物资粮食屯集京城各大仓备用。绝对不会出现饥荒或者其他的情形。另外,皇上也不必担心眼下这旱情,老臣昨日去司天监询问了,司天监岳中明大人夜观天象,他说夏秋之交,天象推算,本来必有雨水降下,却不知何故一直没下雨。天时已备,可能缺少的是一些人力契机。自旱情发生以来,老臣一直在想请皇上设坛祭天,老臣想,现在恐怕就是时候了。皇上可否去天坛祭天求雨,或许这便是老天等着的契机,老天爷也会天降甘霖了。” 人群中的林觉翻了翻白眼,这吕中天是当真的么?真的要祭天求雨么? 殿上群臣没有一个像林觉这么惊讶和觉得不可思议。他们都没将这件事当成是荒唐之事,居然一个个的点头附和着,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林觉恍然而悟,明白了过来。自己生活的时代可还是科学不发达的时代啊,敬天法祖,信奉神明是每个人脑海中的基本想法。求雨这事在后世地球上或许是可笑的,但在这里一点也不可笑。 “倘若需要朕这么做,朕自然是要这么做的,不过……当真有用么?朕有些怀疑。”郭冲皱眉道。 “皇上不能这么说,所谓敬天之事,全在于心。心之所至,天可感知。不管成不成,那是天意。我们做到我们该做的便是了。”吕中天道。 郭冲点头道:“你说的是,朕只是担心这么做会助长那些流言罢了。前段时间不是外边流言四起,说什么天下大旱是朝中有奸佞出现之故么?朕不想助长这种言论。” 吕中天呵呵笑道:“皇上所言极是,不过也不必担心。其实……老臣觉得,有些事也不能一概而论,也许……也许有些事真的有些不可言状之处,也未可知。这个……便不说这些事情了,皇上倘若同意,臣便安排司天监准备祭天求雨之事。皇请圣意决断。” 林觉偷偷的看了一眼严正肃和方敦孺的脸色,两人的脸上都有一种讥诮之意。适才吕中天说了含含糊糊的话,说什么‘有些事不可言状,不能一概而论’什么的,那意思其实明眼人都听得出来,便是说也许街头的流言未必是假,也许真的是因为朝着出了奸佞之徒,才导致天下大旱。他当然不是暗示他自己,而是暗示新近得宠,势力猛增的变法派了。 郭冲似乎没有领会吕中天的话中之意,又或者是故意装作听不懂,想了想道:“好吧,你去安排便是。现在是有任何缓解旱情的可能,朕都愿意去做的,也不怕百姓们想什么了。” “皇上圣明,臣下朝便安排。”吕中天退回班列。 郭冲咳嗽了两声,再次朗声问道:“还有爱卿有事奏议么?倘若没有,朕便要宣布一件大事了。” 本来还有几名官员想要奏事,闻听此言,立刻识相的缩回了身子。皇上有大事宣布,自己还掺和什么?这时候出来奏议其他事情是最惹人厌烦的。 见无人再说话,郭冲点点头道:“那好,那朕便要宣布大事了。严正肃,方敦孺,你们上前来。” 严正肃和方敦孺齐声应诺,并肩上前行礼。 郭冲道:“你二人呈上的《常平新法》,朕已经仔细的看了。在征询了朝中重臣的意见之后,朕决定批准颁布实施。今日早朝,你二人便当殿颁布此法,昭告百官和天下,之后便准备推行实施。” “臣等遵旨。” 严正肃和方敦孺齐声高喝,声音激动的都有些颤抖。终于,第一部新法便要实施了。下方的文武百官此刻也是极为的期待,因为变法的事情谣传了太久,新衙门成立了也快二十天了,人人都在想,那新衙门里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人都在做什么,怎么毫无动静?甚至有人在私下里打包票说,所谓变法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严正肃和方敦孺借机揽权上位而已,根本没有什么具体的行动。但现在,这一切真的来了。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常平新法》?听这名字便可猜出是跟钱粮有关啊。” “那可不?说是变法为了理财强军,可不得跟钱粮有关么?” “可是,常平仓不是已经因为银两短缺几乎全面怡废了么?还能做什么文章?” “谁知道啊。这两个人也不知要做什么。莫说了,咱们听着便是。”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严正肃已经从条例司检校文字杜微渐手中取过一卷卷宗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一叠卷宗之上,知道那里边便是新法的内容。 严正肃看了一眼方敦孺,方敦孺点了点头。严正肃向郭冲躬身一礼,转过身来侧对百官,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众人一眼,顿时殿上安静了下来。 “诸位大人。严某和方中丞受皇上所托,为我大周富国强兵的目的而行变法之事。我和方大人深感责任之重大,每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为了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经过大量的调查和推敲,结合本官亲身的经历和所见所闻,条例司众同僚上下齐心协力,编撰了这第一部新法,名之曰《常平新法》。现本官试为诸位解释这部新法。” 众人纷纷瞪大眼睛张大耳朵,细细的倾听。 “我大周立国至今一百余年,所取得的成就令四海宾服,天下仰慕。这一点无可置疑。但对于现如今我大周所面临的境地,其实也无需讳言。那日我给皇上写的《百年无事札子》里已经叙述了不少,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欢我说坏话,但那些确实是事实。我大周走到如今的境地上,必须要面临的问题不能再回避。掩耳盗铃是不成的,我们要的是积极改善我们面临的困境,这才是变法的初衷。” “……诸位大人应该有清楚,我大周如今面临的最大的难题之一便是财税钱粮的锐减,朝廷入不敷出的窘状。想当初,我大周一年财税收银一亿数千万缗,国库充盈,天下富足。而如今。每年财税五六千万,锐减五成之多。而朝廷支出每年多出一倍有余。现在处处捉襟见肘,无银可用。甚至连下一年的税收都预支了。这样下去,岂非连十年后的财税都要花光了?这种局面不改变,大周危矣。” 众官员低着头咂嘴,虽然不爱听这些话,有的人甚至心里对严正肃又老调重弹这些伤疤而不满,但他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我们固然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假装我大周还是升平盛世。我们每个人吃穿也不愁,小日子过得也很滋润。但这些事是确确实实发生的事情。我们可以把头埋在沙子里当鸵鸟,但别人是不肯的。你强大,别人看得出。你衰弱了,别人也看得出。就像北边的辽国一样,燕云之盟百年修好之约,他们说废便废,并以刀兵相威胁。试想,我大周国力强盛之时,他们敢威胁么?正是因为我们衰弱了,他们感觉到了,所以他们才敢如此的嚣张跋扈。所以,我们倘若依旧以为天下太平,那么危机便在眼前了。身为大周臣子,我等岂能再沉溺于无所事事之中,我们必须要付出行动了……” “……一切的开始,都要从钱粮税收开始。所以,这第一部新法的要旨便在于增加财税。如何增加钱粮税收?有人说增加赋税,那固然是最方便的举动,但增加赋税百姓怎么活?如果还有人以为我大周百姓依旧生活富足的话,便请他们去下边百姓之家走一走,看一看。我这里有个数据,我来念给诸位听。” 严正肃向林觉招招手,林觉忙出列上前,将手中的卷宗交给严正肃,转身回到队列之中。严正肃打开卷宗,抽出一张黄纸,朗声道:“大历八年,我大周人口一千二百万户。其中农户八百四十万。农户之中三等以上户四百二十万万。锦绣元年,大周天下人口户籍共一千八百万户。农户八百万,农户中三等以上户三百一十九万。庆丰四年,我大周户籍一千九百二十万。农户七百五十万。中等以上农户不足二百万。” 严正肃抖了抖手中的纸张,沉声道:“诸位可从中看出端倪来了?” 第六零六章 常平新法(续) 众官员大眼瞪小眼,这些数字听的脑子发胀,记都记不住,哪里还能看出什么端倪来? 严正肃倒也没有多问,沉声开口继续道:“我所提取的数据分别是大历年间锦绣年间和庆丰年间。大历年间,我大周立国才三十年,锦绣年时,我朝已经立国一百余年了,而此刻庆丰年间,我大周已经立国快一百四十年了。从这三个时间所攫取的数字可以看出,我大周从当初的一千二百万户到如今的一千九百万户,百余年时间户籍怎家了七百万户。以一户五人为标准,那便是增加了三千五百万人。这足以说明我大周历经的这百年时间是太平盛世,故而人丁增长兴旺,百姓安居乐业……” 众官员翻着白眼心道:“这用你说么?谁不知道这百余年来我大周人丁增长了许多?谁不知过去的百余年是太平盛世?” “……然而,不知你们注意到我单独列出来的数据没有。大历年间,全大周农户八百四十万,占总户籍的七成,可说绝大多数百姓都是在耕田劳作的。但是到了庆丰四年,农户的数目却成了七百余万户。在总户籍增加了七百万户的情形下,农户的数目反而减少了一百多万户,这是何道理?这七百余万户的农户,只占了全大周户籍总数的四成,这个比例跟大历年间的七成简直是天壤之别了。” 众官员经他这么一分析,也立刻明白了过来。是啊,在总户籍和人口都大幅度增加的情况下,百年之后和百年之前相比,居然农户的数量反而减少了,这是什么情况? “……当然,这当中不排除商户工匠这些户籍的增加,但增加的幅度也远远不及这当中的差额。三司衙门去年的数字,全大周商户九十余万,其他各行业户籍四百八十余万。和农户的数字加在一起,只有区区一千三百万户。相较于如今的总户籍相差近六百万户。那么,这六百万户数千万百姓都在做什么?你们想过没有?” 众官员陷入了沉沉的思索之中。 “……还有个数字,我单独提出来了,便是农户中的三等以上富户的数字。大历年间是四百二十万,锦绣年间是三百一十九万,而去年庆丰四年这个数字锐减到了不足两百万户。我们都知道,我朝的钱粮税收的大头是在农户,农户之中的钱粮税收的大头集中在三等民户身上。三等以下的百姓之家能自己保住温饱不用赈济已经很不错了,他们身上是收不到多少钱税的。而农户的总户籍锐减,三等以上的富户数量也锐减,我朝财税还如何能保证?这就是以前我大周年入一亿数千万缗,而现在却只能收到五六千万两税收的原因所在。” 文武官员纷纷点头,枯燥的数字经过这么一分析,其呈现出来的结果一目了然。大周钱粮税收的主力来源于种田的百姓,大周朝将百姓分为六等,税收政策也是根据其所在的等级而划分。一般而言,三等以上的富户家里田亩较多,也能收上来些钱粮赋税来,但是三等以下的特别是五六等农户之家,不但收不到钱税,反而需要赈济。所以上等户越多,朝廷的税收也越多。现在总农户的数字在锐减,上等户的数字也在锐减,理所当然的总税收也锐减了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不得不再提一个数字,那便是总田亩的数字。我大周立国之初,丈量的耕种田亩总数为两千七百万顷。道现在为止,我大周的耕地面积已经增加到了四千万顷。增加了足足一千三百万顷。那可是近两亿田亩啊。谁能告诉我,田亩增加了这么多?税收却锐减了这么多?这是怎么回事?还有谁能告诉我,适才我们算出的那六百万户既非农户又非商户和其他户籍的百姓到底在干什么?多出这么多田亩,反而不能让他们安顿下来么?反而让这些人无所事事?成为既不耕种又不做工的朝廷的负担?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或许他们当中有的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他们不说。官员当中的许多人突然预感到有一股巨大的风暴似乎正要袭来。因为做贼者心虚,他们心里清楚严正肃问出这个问题的目标是要针对谁。 毫无疑问,大周朝立国百年来,耕种的田亩面积越来越多,但这些增加的田亩却让很多人无田可种的怪异现象,正是大小豪门官员富商们疯狂的土地兼并。豪门大户囤积良田,富商豪绅们最爱干的也是囤积田亩作为私产。底层百姓们本来是有些土地的,但他们的生活状态是脆弱的,一旦遭遇不好的年景,他们只能借钱度日。上等户还好些,他们还能稍有积蓄抵抗天灾人祸。下等户则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 当借贷的钱款还不上时,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用田亩去抵债。就这样,一等户变二等户,二等户变三等户一路降格。那些下等户没了田亩,他们只能沦为佃户和流民。充斥于各大豪门庄园中的佃农,各大城市码头中的搬运货物的苦力,到处可见的赤贫的游荡在街市中的流民便是严正肃口中那没有户籍的六百万人。 虽然户籍上没有他们,但他们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几千万百姓。而这几千万百姓身上,朝廷是一文税收也收不到的。不但收不到,朝廷反而为了防止生出乱子来,反而将这些流民中的青壮招入军中。还美其名曰什么‘变流民为兵士,此乃安内戍国两全之策’。这些流民被当大爷一般的供起来养起来,反过来消耗的却是朝廷的粮饷和赋税。如此形成一个死循环的死结。 严正肃今日没有点破这个死循环,因为还没到时候。随着变法的深入,他是一定会点出死结,并且解开这个死结的。但这需要一步步的来。 “……以上所言,皆有据可查,若有疑问者,可随时查勘验证。本官和方中丞根据我大周如今的情形,经过慎重的探讨和思索得出了结论。若要改变我大周财政锐减之窘境,当务之急是要让流离之百姓归于土地。百姓耕种,土地产出,朝廷才有财税。而让百姓能安于耕种的当务之急是要解决百姓的实际困难,不能因为有天灾人祸之事,便逼得百姓卖地卖田破产流离。要解决这根本的问题,才是朝廷此刻要做的当务之急之事。否则,情况继续恶化下去,大量的百姓破产流离,那些田亩尽数归于兼并之家,朝廷的财税将进一步的恶化。而流民愈多,国家也愈发的不稳定。” 官员之中很多人暗自点头,确实,这才是问题的根子。百姓们都不耕种了,那还收什么钱粮税赋?百姓们成了流民,社会治安的压力也会变得非常大,很可能会因为某些机缘而演变为大麻烦。但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难了,不知道严正肃方敦孺的新法会怎么做。 “总所周知,我大周沿袭前朝之制,各路府设立大量常平仓广惠仓,其用意自然是在丰年收购存储百姓的粮食,不让粮食贬值太低。在歉收之年或灾荒之年亦可平价售出,平抑粮价,不让奸商谋利,赈济灾荒之民。常平广惠各仓设立,正是朝廷惠民之举。而且对于稳定局面有着非常巨大的作用。然而,目前的情形是,各地常平仓目前都处于半关闭的状态。原本只有二十余家路府设置常平仓,对大周上千府州县而言已经是杯水车薪。现如今却又半数关闭,无法发挥效用,这是一件让人痛心之事。” “……有人可能会问,为何又说及常平广惠各仓之事。殊不知,正是因为常平仓未能发挥效用,才会对百姓没有救助之力。试想,丰收之年,粮价下跌而无法给予保护性的收购,百姓们势必所得甚微。 而一旦天灾之年,粮食欠收,又无平抑粮价之举,百姓们势必要花更多的银子来买那些奸商囤积的高价粮食活命。这一来一回,百姓损失几何?正是因为这么来回的折腾下来,百姓无所倚仗,才会沦为赤贫。才会不得不借高利贷度日。高利之贷如何能还得清,最后不得不以田亩相抵,破产流离。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相互联系的。所以,眼下迫切需要的是要保护百姓耕种的积极性,让百姓们有所倚仗,不至于听天由命。假如丰年粮价不跌,荒年粮价不涨,百姓便可有所计划,以丰补欠,自可协调。倘若朝廷能让百姓免除后顾之忧,何愁百姓不积极耕种?谁愿意流离无所,受饥寒交迫颠沛之苦?” 殿中一片嗡嗡议论之声,很多人纷纷点着头。前面的一大堆话都只是铺垫,严正肃说到这里才算是正式进入了正题。而他所提出的也正是问题的症结之处。很多官员对严正肃方敦孺佩服的五体投地。大周朝的问题表现的不少,但很多人只知其表不知其里。譬如财政吃紧,很多人只会咂嘴感叹,却并不能知晓原因。或者是看到了原因,却因为太过纷繁,千头万绪而不知其重点。严正肃今日便给他们好好的上了一课,一层层的抽丝剥茧,抵达问题的核心之处,并指出了解决问题的要点之处。 第六零七章 甘霖还是毒药 (二合一) “常平仓之所以没能发挥效用,其原因还是在于朝廷的财税锐减。常平仓高收低出,本就是普惠于民。但这当中的差价,一直都是朝廷拨款填补。这本无可厚非,因为惠及于民,稳定粮价,稳定民心,便是稳定天下大局,这本就是朝廷应该做的事情。这就好比朝廷养兵一般,都是为了维护社稷的稳定。然而,因为财税的恶化,很多部门的拨款已经难以为继。常平仓便是其中之一。无朝廷拨款,常平仓这种赔本的机构还如何能运行下去?这便是如今半数常平仓基本荒废的原因所在。”严正肃朗声说道。 “……但其实,这是因噎废食之举。越是这种时候,常平仓的功能越是无可替代。故而,条例司新法第一部便是关于这常平仓的《常平新法》。此新法便是要变革常平仓旧制。使之发挥应有之功效。不但可以不用伸手向朝廷要银子,反而可以自生财路,且普惠万民,为增加朝廷财税起到巨大的作用。” 大多数人都有些发愣,他们的脑子里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如何能让常平仓这个明显赔本的机构可以不要朝廷拨款的情况下存活下去。这几乎是个不可能的任务。因为无论如何,既是常平仓,便免不了是贵买贱卖,以丰补欠的性质,那就是个赔本的买卖。 严正肃展开了手中那卷硕大的公文纸,朗声道:“常平新法总则,其一,条例司下,设常平仓司。常平仓不再归属司农寺三司所辖,一切权责,归属制置三司条例司直接管辖。其二,大周各路府二十三家常平仓升为总仓,每州每县需设分仓,其主官由当地知州知县兼任。三年之内要做到大周天下,仓司全覆盖……” 光是这两条一宣布,顿时殿上便一片哗然。常平仓从行政上归属于政事堂司农寺主管,财政上隶属于三司管辖。严正肃的第一条便将常平仓从这两大主管机构之中剥离开来,直接成为了制置三司条例司的下属机构,这是公然的夺权行为。本就有人说条例司是‘小中书’。现在这个行为,似乎正在验证着这个‘小中书’正在蚕食大中书和朝廷其他机构。常平仓虽然只是个鸡肋机构,但就算是一双破鞋,那也是人家的东西,你拿了便是抢夺偷窃,性质上是恶劣的。而且今天你偷得破鞋,明日便可能是金银珠宝了。今日你将常平仓划归条例司,明日便有可能是其他的强力要害机构了。这才是根本的问题所在。 显然,严正肃早料到这一点,双目冷冽扫视殿上,沉声道:“诸位,这件事得圣上首肯,也已经得到吕相钱副相三司主官的同意。并无不妥之处。” “啊?吕相居然同意了?”众官员愣愣的看着面无表情站在班列前方的吕中天。 “各位,严大人说的是事实,此事确实已经经圣上批准,吕相为了大局为重,也是点了头的。一切都是为了朝廷着想,诸位勿加妄议。”钱副相开口叫道。 众官员这才真正的相信这是事实。心中不免想道:“看起来吕相如今对严正肃也是礼让三分了。严正肃如此无礼的举动他都忍下来了,变法一派得势已成定局。吕相都如此韬晦,我等也还是低调些吧。” 对于第二条,要将常平仓开遍大周。众官员的猜测基本一致。之前严正肃已经说明了常平仓的好处,那么他的意思必是要增加常平仓的数量,进一步的扩大常平仓所能起到的作用,正是为了之前所提出的那些安抚百姓,增加财税的目的。但问题是,他口气倒是大的很,但却如何能铺开这么大的摊子。所需钱物以及日后的运营维持怎么进行?难不成这反而成为一个耗费大量财政拨款的机构?那可不是适得其反么? 而且这第二条最后的两句,说要各州县主官兼任常平仓主官,这是否又是一种变相的插手政务的行为呢? 殿上,严正肃继续侃侃而宣:“总则第三条,经核查,各地常平仓所存粮食,以市场价格换算为现银,其数目为八百万两,着同转运司兑换为现银八百万两。另条例司将拨银七百万两,此一千五百万两便是常平司总本钱,至此以后,朝廷不再拨付款项。三年之内,常平司必须自负盈亏之责,并自己负责分仓开办的费用及人力支出。其四,借常平仓之利,行官贷之法,以避免百姓借高利贷为豪富之家兼并盘剥。” 敏感的人一下子便将注意力集中在了第四条上,他们敏锐的感觉到了这一条绝非如字面所言的那般轻描淡写。 “细则……其一……其二……其三……其九……” 严正肃的声音在殿上回荡着,每一条细则都是近半个多月来条例司上下争论斟酌的结果,包括了程序上的常平仓的这种运营的细节以及各种必要的管控措施和规章制度。可谓是事无巨细,考虑详尽。 “其十,有关常平仓官贷之法细则:凡每年正月五月青黄不接之期,农户可请贷夏秋二料。正月可请夏料,五月还夏料本息之后可请贷秋料。十月底秋料还本付息。百姓向常平仓借贷需付息二分,本息归还方可再贷。未免贷银不还,以五户或十户结为一保相互作保。或以三等以上户作保方可借贷。常平仓只准以半数钱银为贷,另半数需行常平之职,以丰补欠,赈济救助……” 这关键的第十条一经严正肃之口说出,顿时殿中一片惊讶之声。水落石出之极,一切都是那么的直接和赤裸裸。原来,维持常平仓运作的秘密就是这么直接。常平仓要放官贷,而且是一年两次,利息高达两分利,以两次来算,便是四分利的高利官贷。这虽然和世面上那些动辄八分十分十五分的高利贷利滚利的有所区别,但也算是一种高利了。 不过细细想来,这项新法可谓是煞费苦心。既然百姓要借高利贷,那么何不由官府来放贷收取利息。从表面上看,总是要比向富户地主借八分十分十五分的高利贷要好的多。青黄不接之际,百姓们得了贷款可以维持生计,发展生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避免了因为借他人高利而造成的破产和流离失所。不过,总觉的怪怪的,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哼!这哪里是惠民,这是取利于民,盘剥百姓之举啊。严正肃方敦孺枉读圣贤书,居然想出了这么个从百姓身上渔利之法,简直是一种耻辱。” “就是,这不是官营商事,朝廷体统何在?各州县主官从此沦为商贾渔利之徒,这是什么狗屁新法?” “君子羞于谈利,我大周以儒法立国,仁爱敦厚之风盛行。到如今,却要做这等营苟渔利之事。简直是笑话!” 一瞬间,便有不少官员出言大声的喧嚷起来。殿上的秩序瞬间乱了起来。 林觉也目瞪口呆的站在人群之中,心中不知何种滋味。之前所宣布的常平仓贷银之条款,正是林觉在过去十几天时间里据理力争要删除的地方。在此之前,林觉已经觉察出此次《常平新法》跟另一个时空中一位名叫王安石的人在那个平行时空的大宋朝所行的《青苗法》如出一辙。这个发现让林觉当时既觉得忧虑同时也觉得高兴。 忧虑的是,王安石的变法最终导致了一系列的问题而遭遇失败。他本人也落得后世一片骂名。所以,倘若这是不同时空同时演进的两件同样的事情,那么不免也有失败之虞。因为从严正肃和方敦孺的指导思想来看,和王安石等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但高兴的是,自己是知道那场变法的弊端所在的,所以林觉认为,自己恰逢此事,或许可以以已知的经验来休整变法的方向和步骤,不让它滑向失败的边缘。所以林觉为了条款的事情据理力争,他要求要删掉常平仓贷银的条款,因为他知道那必会招致非议和一系列的后续麻烦。但严正肃和方敦孺怎肯同意。近乎执拗和翻脸的状况下,林觉提出了替代的条款,便是贷银一年一次,利息减为一分,并且要求条款上标明借贷自由,不得强制要求。 然而,现在看来,自己所做的努力化为泡影,昨夜最后的定稿之时,也许是为了避免争吵和辩论,严正肃同意了自己的建议,但现在看来那只是权宜之计,忽悠自己而已。今日殿上所宣布的条款根本就不知昨晚议定的条款。不但没有采纳林觉的意见,反而加上了结保互保的内容。而夏秋两次贷款,利息二分的条款丝毫未变。林觉都有些傻了。 同样目瞪口呆的还有站在林觉侧手边的新科探花郎杜微渐,在《常平新法》的制定过程中,杜微渐无疑是最为用心的一个。他对于新法要达成的目标抱有极大的热情。所以,他也是和严正肃方敦孺他们争吵很多的一个。他所争吵的重点在于常平仓该不该在百姓身上取利,他和大多数的读书人想的一样,这种变法建立在取利于民的基础上是不道德的。杜微渐认为,无论如何,不能有这么明显的剥削百姓的行为。 而且他的另外一个观点也很重要,就是,如果将新法的推行纳入官员的政绩之中,便会让地方官员去强行推行新法。一旦纳入强制推行的行为,便会产生一系列的问题。譬如百姓根本不需要借贷,但官府为了完成政绩而强行摊派,反而加重了百姓的负担。这比之高利贷还要可恶,高利贷起码只是个别人去借贷,而这新法的借贷却成了百姓身上的常态,这是一种变相的加税和盘剥行为。这一观点也得到了林觉的支持。这也是两个人在之前不愉快的相处中难得的共同点。 “肃静!肃静!朝堂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方敦孺忽然嗔目大喝道。 他这一嗓子吓得坐在龙椅上的郭冲都打了个激灵。下边的议论纷纷的众官员也吓得闭了嘴。 “你们吵吵嚷嚷的做什么?就知道嘴皮子利索,就知道拿大道理来说嘴。老夫只问你们一句,辽人要撕毁燕云之盟,要攻我大周,咱们怎么办?投降自然是不可能的,只能是和他们死战。那么再问你们,打仗的银子从何而来?幽州大捷你们知道打了多少银子么?一场不算大的战事花了三百多万两,两国若是死战,要花多少银子?这银子谁给?你们这些嘴巴上利索的人捐献家产么?你们倘若愿意捐出全部身家银两,并且愿意不要朝廷每年给你们的丰厚俸禄的话,那么这新法不变也罢,因为朝廷会非常的有钱。可惜的是,朝廷少给你们一两银子你们都要吵吵个没完,打仗?拿嘴打仗么?大道理谁不懂?可是朝廷现在需要的是立刻有银子钱粮应付危机之时,谁要是喜欢说嘴,请他上来告诉皇上怎么办。” 方敦孺毫不留情的一顿训斥,殿下众人顿时雅雀无声。 严正肃和方敦孺不是傻子,他们当然知道有些事会引来非议。 但新法变法的目的就在于理财强军,他们自然需要一些非常的手段。而且他们也并不认为这种办法是盘剥百姓,而是因势利导,急百姓之所需。二分利虽然略高,但比之高利贷低了太多了。再说了,利息过低,如何能维持常平仓的运作?常平仓成功运作乃是此次变法的重点,否则便是一场难堪的失败了。 无论反对还是赞成,《常平新法》在宣布之后,便将正式实施。郭冲的态度说明了一切,他下令拟旨,昭告天下,即日起实行新法,不得违背。 就在郭冲盖下玉玺大印之时,殿外的天空中忽然咔嚓一声爆响,殿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紧接着,便听到噼里啪啦密集的爆豆一般的声响。 “怎么回事?”郭冲惊讶的问道。 “启奏陛下,天降甘霖了。”有人高声叫道。 “下雨了,下大雨了。这下好了,几个月了,终于下大雨了。”殿外传来内侍和禁军侍卫们的欢呼之声。 “真的下雨了么?哎呀,这可太好了。天降甘霖啊,天降甘霖啊。”郭冲大喜笑道。 “钦天司说的没错啊,确实是老天爷需要一个契机啊,这新法刚刚颁布实施,天便降下甘霖,这岂非正是说明,此新法顺应天时民意,老天爷也是赞许的么?”有人大声道。 “是啊,是啊,还真的是。新法一宣布便天降甘霖,这正是个好兆头啊。这新法看来真的是一件好事。”群臣纷纷议论道。 郭冲哈哈大笑,重重的在圣旨上盖上玉玺,转头看向侧下方的吕中天笑道:“吕相,看来朕不必再去祭天了,钦天司的祭天仪式取消了吧,得省点银子啊。” 吕中天躬身沉声道:“老臣遵旨。” …… 一场倾盆豪雨浇透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数月大旱,京畿之地已经干的冒烟。城中几大河流和湖泊已经水位骤减,人畜饮水也有了困难。百姓们也有些恐慌之感。这时候的一场倾盆大雨真真如天降甘霖一般,将人们心中的惶恐彻底浇灭。 雨势甚大,只半个时辰的时间,大街小巷中便有了横流的积水。但百姓们不以为意,男女老少都站在雨水中欢笑,任由雨水浇透衣衫,兀自不肯进屋避雨。 对于城市中百姓们而言,这场雨虽然来得迟了些,但依旧还是有所补救的。城中几乎要断绝的航运生意恢复生机,河道通畅,商事便可繁荣,有生意做便有钱赚,有钱赚便有饭吃。这都是一而二,二而三的事情。对于城外种田的百姓们而言,农时虽然已经稍迟,但是半死不活的秋粮还是能得到一些滋润。种地的都知道,庄稼在最后关头会有一拨返青快速成熟的过程。此刻才八月初,在今年的寒潮到来之前,还是有时间让它们长出些粮食的。当然,大幅度的减产是肯定的了,但总不至于颗粒无收。 所以,上上下下,每行每业都在因为这场及时雨而欢欣雀跃。与此同时,有一个奇怪的消息在城中迅速的流传着。有人说,上午皇上早朝时,当今副相和御史中丞两位大人颁布了一部惠及百姓的新法。这新法刚一颁布,老天立刻降下甘霖。由此可见,此新法顺应天意,老天爷都高兴的下雨道贺。 有人绘声绘色的描绘了那副场景。严正肃严大人如何如何的力排众议。圣上如何的当即立断。圣上的玉玺大印拿起来时,天上便乌云聚集,地上落叶纷飞。圣上的大印盖在颁布的诏书上那一刻,顿时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据说,大内皇宫上空的云层里,有人隐隐看到巨龙翻腾在乌云之中的模样。凡此种种的言论不胜枚举。众百姓对这新颁布的新法好奇之极,街头巷尾所议话题也自围绕其中,纷纭不止。 第六零八章 矛盾 (二合一)飞檐雕兽的天井小院中,四方倾斜的屋瓦将雨水尽数汇集在天井之中。虽然雨势已经变小,但天井之中依旧水流滚滚。暗沟入口处落叶打着漩涡被水流吸走。湍急的水流发出呼呼的啸叫之声。 红漆雕栏的长廊之上,一身紫袍的吕中天正负手站在廊下看着天井中的雨水奔流,脸上神情平淡无波。在他身后,面庞英俊身材修硕的吴春来和副相钱谦益沉默的站在那里,静静的追随吕中天的目光看着天井中的水流和水面上旋转的落叶。 “呵呵,雨算是停了,要是再大些,持续时间再长些,咱们这公房怕是要内涝了。适才那雨水都漫到第二条台阶那里了。看起来,排水的阴沟应该是有些堵塞了,往年比这更大的雨水也能顺利排出,不会积留。定是这些烂树叶和淤泥堵住了。” 吕中天呵呵的笑着转过身来,慢慢的走回公房之中,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抖了抖官袍的袖子,捧起一盅茶水来稀溜溜的喝。 吴春来和钱谦益也跟着进来,吴春来学吕中天的样子坐下喝茶,钱谦益却皱着眉头来到吕中天身旁,沉声道:“吕相,你还能如此淡定么?这严正肃和方敦孺要变天了啊,他们做的事情你竟能容忍么?” 吕中天皱了皱没有,笑道:“钱相是何意啊?老夫怎么没听明白呢?” 钱谦益跺脚道:“吕相还跟我打什么哑谜?人都要骑在咱们头上拉屎了,怎么您还这么淡定?人家今天说的明明白白的,常平仓归于他条例司管辖。各地常平仓官员由州府县主官担任,那不是说,这些地方的知府县令都要归他们管么?这般公然夺权,您怎么今天在殿上不说话反对?这是要架空咱们政事堂么?吕相不闻不问,这岂非是纵容和软弱?” 吕中天愣愣的看着钱谦益那张急不可耐的老脸,忽然间朗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老钱呐,看来你真是要告老致仕咯。你可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了。” 钱谦益怒道:“老夫是老了,老夫也不想受这个气了,明年我便致仕回家了,我可不想再多管闲事了。吕相就当我没说刚才的话。” 吕中天指着钱谦益笑道:“瞧瞧,还真生气了。老钱呐,不是我说你,你是真的没弄明白眼下的情形。今日殿上之事都是昨晚在宫里当着皇上的面大伙儿表态支持的,难道老夫今日要在殿上闹将起来么?皇上会怎么想?” 钱谦益瞪眼道:“可是昨晚所议之事可没有让知府县令兼任常平仓主官之说。但是常平仓划归他们管便罢了,这不是别用用心之举么?” 吕中天捧杯喝茶,钱谦益还待要问,吕中天摆摆头道:“春来跟钱副相解释解释,老夫相信你一定看的比钱副相清楚。” 一旁的吴春来微笑拱手道:“不敢!春来愚钝,岂会比钱副相看的更多。不过这件事……春来还是悟出了些东西来。但不知能不能说。” 吕中天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有没有外人。说吧,老夫也想知道你跟我想的是不是一样。” 吴春来起身躬身道:“好,那春来便来瞎说一气。不对之处,还请吕相多包涵,也请钱副相多包涵。” “哎!你客气什么啊?谁不知道你点子多,要你说你便说嘛,卖什么关子。”钱谦益焦躁的坐下,端起杯子里一口喝下,却又呸呸呸的乱吐出来,大叫道:“啊,烫死老夫了。这茶怎地还这么烫?那个沏茶的?想烫死我么?” 吕中天和吴春来对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 “钱大人,您当真觉得吕相不闻不问是软弱之举么?钱大人难道不知道吕相曾经说过的话么?”吴春来笑道。 “吕相说的话多了,老夫怎知你说的是哪一句?”钱谦益舌头烫的又疼又麻,没好气的说道。 “吕相曾经说过‘想要其灭亡,必要使之疯狂。’。疯狂的人会自取灭亡,根本不用太花心思去对付。”吴春来微笑道。 钱谦益皱眉道:“现在还不够疯狂么?他们今日颁布的那新法,那般做派举动,还不够疯狂?” 吴春来笑道:“还不够疯狂,还需纵容他们继续的疯狂下去。一直疯狂到连皇上都无法忍受的时候,便是他们的末日到了。谁看不出他们借机揽权?谁又看不出他们没把两府放在眼里?打着变法的旗号借机揽取军政财三权,瞎子都能看得出。然而,现在的情形是,皇上正被他们蛊惑的在兴头上,现在反对的意见肯定是听不下去的。谁要是这个时候站出来反对,那岂非是自找苦吃?所以,此时此刻,韬光养晦静观其变才是良策,而非跳出来对着干。即便是吕相的身份,此刻反对也未必见效果。反惹皇上不喜,被以为是反对变法,反对富国强兵之策。没听那方敦孺在殿上的一番表演么?说的再明白不过了,谁反对便要谁去想办法对付辽人的入侵,解决财政的难题。这些大帽子扣下来,谁担得起?” 钱谦益愣愣的道:“说的倒也是,不过……咱们就这么什么都不做,岂非让他们气焰大张?瞧瞧那些官员们,连天降大雨都说成是变法顺应天意之功了,这马屁拍的我都看不下去。咱们若不表明态度,这些家伙必会纷纷去向严正肃方敦孺献媚去了。平时可都是围着吕相转的这些家伙们都要反水了。” 吴春来冷笑道:“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这是好事啊,天天围在吕相身边的一群人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此刻反而水落石出了,倒是省的一个个的鉴别了。墙头草们让他们去好了,谁又在乎这些没有气节的家伙们?有他们后悔的时候。” 钱谦益看了一眼闭目仰在椅子上似笑非笑的养神的吕中天一眼,咂嘴道:“老夫就怕……就怕弄巧成拙啊。那新法……新法一旦成功,严正肃和方敦孺可就无法撼动了。到时候,怕是吕相的位置……” “哈哈哈,笑话。那新法怎么会成功?钱大人,不是卑职无礼,您怕是真的老糊涂了。那新法如此的急功急利,如此的野蛮强行,又怎么会成功?什么让百姓回归土地耕作?无非是抑制兼并罢了。还有那什么放贷于民,那是直接从百姓身上取利。现在大伙儿还不太明白,很快他们便会明白过来,严正肃是要割百姓的韭菜。这和加税有什么两样?我斗胆预测一句,此新法必起民愤,严正肃和方敦孺会被万人唾骂。”吴春来冷笑道。 “……竟有如此的严重,我可是真的没看出来……”钱谦益喃喃道。 椅子上的吕中天忽然睁眼坐起身来,呵呵笑道:“钱副相,比这严重的还在后面呢。不仅要激起民愤,还要激起官怨。那数百万户的闲散百姓回归土地耕种自然是个极好的想法。我只想问一句,这些人卖了田亩流离在外,又想回归土地,请问,哪里来的田亩给他们耕种?大户人家也是花银子买下的田亩,凭什么给他们耕种?嘿嘿,接下来下一步,严正肃和方敦孺必是要解决这件事了。我倒是很像知道,他们怎么从大户手中将田产要回来。依着这两人的脾性,估计手段也是强硬之极的。那他们得罪的可不仅是百姓了,连豪门大户也一并得罪了,到那时,还有谁帮他们说话?刀没架在自己脖子上,一个个拍手叫好。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我看谁还叫好?等着吧,好戏在后头呢。” 钱谦益终于明白了过来,不是吕相不软弱可欺,是吕相早已看穿了一切,他只是在坐观动向,找寻时机罢了。自己再一次暴露了智商,实在是有些难为情。钱谦益其实并不想致仕,他还想在副相的位子上干下去,但这一切都需要吕中天的扶持才成。就像当年吕中天硬生生的将他拉到这个位置上,不顾众人的反对那样,钱谦益自己也明白自己是不够格的。但现在,自己怕是真的不能在这个位置上呆下去了,因为吴春来比自己强太多。吕相身边需要的是吴春来这样能看清楚事情的人,而非自己。虽然有些遗憾,但钱谦益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怨恨之心,这副相之位本来就不属于自己。自己做了这么多年也已经够本了。而且,朝着看起来很快便会乱做一团,自己还是图个清静离开的好,自己这个智商就不要掺和了。 雨停了,钱谦益告辞离去,公房内只剩下吕中天和吴春来两个人。吕中天微笑着对吴春来道:“春来,你果然和老夫合拍,你的看法和老夫相同。老夫没有看错你。钱谦益太糊涂,我想改让你接替他的位置了。当年钱谦益为我做了些事情,我也提拔了他为副相。这么多年来他也没什么建树,于我而言也仁至义尽了。朝中情势复杂多变,我需要你站出来。过几日我便劝钱谦益提前致仕,奏请你为副相。你看如何?” 吴春来激动的跪地磕头,口中高声道:“多谢吕相栽培之恩,下官誓死追随吕相,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吕中天摆手道:“不要这样,你不是效忠于我,你是效忠于朝廷。变法之事,严正肃和方敦孺蛊惑圣上,坏了朝纲,我们是不能坐视他们胡闹的。但现在圣上对他们全力的支持,我们只能静观其变。虽则此新法有很多弊端,但只要执行得当,也必是有成效的。不瞒你说,老夫其实心里也有些犯嘀咕,真要是被他们做成了,哪怕是有弊端和民怨,只要于朝廷财政有益,皇上必也是认可的。到那时,我们反而处境尴尬了。” 吴春来沉声道:“不会成功的,吕相你放心,这新法必然不成的。卑职不会让它成功的,这两个人如果霸占朝纲,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么?新法弊端明显,卑职有一万种办法可以让其难以成功。但那么做,似乎有悖朝廷的期望。毕竟,朝廷财政吃紧也是急需解决的问题。” 吕中天长眉一挑,轻声道:“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朝廷的难题确实需要解决,但乱朝纲者也绝不可容忍。祸乱朝纲动摇人心比之朝廷的财税之事要严重百倍。李唐时的杨国忠善于理财,为朝廷赚了很多的银子。然则如何?李唐衰败自杨国忠专权始,这便是重利而轻义之弊。我们绝不能以一技而掩其偏。国之重臣,讲究的是忠义之道,而非取利之技。严正肃和方敦孺枉读圣贤书,他们要全天下人都逐利,这将会让我大周的风气败坏,绝不可容。” 吴春来躬身拱手道:“下官受教了,下官明白了。” …… 政事堂南侧,制置三司条例司的独立院落后堂公房之中气氛一片沉闷,丝毫没有条例司颁布新法之后应有的喜悦之情。因为回到公房之后,杜微渐便脸色阴沉着坐在自己的桌案后生闷气。同公房的几人知道这个人不好惹,也都憋着不说话。 林觉其实也是心情不悦,也没心思做事,于是搬了凳子坐在廊下看雨。 刘西丁凑在林觉身边低声笑道:“瞧那位杜大人,今日颁布新法,是我条例司的大喜事,他反倒像是丢了魂似的一肚子不满。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 林觉皱眉道:“刘大人怎不去问问他因何不满?” 刘西丁道:“还不是因为他的建议上面没有理睬。他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这里可不是他做主,最终的条款是需要严大人和方大人定夺的,他倒是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林觉冷声道:“那么刘大人把自己当什么了?只是个没有脑子的听人摆布的傀儡么?没有自己的想法么?” 刘西丁一愣,满脸通红的怔怔的看着林觉。林觉自知言语过重,缓和了语气道:“刘大人,不要再背后说人,这样反倒让我看轻了你。我和杜大人之间并无芥蒂,你每次都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莫非是要看着我和杜大人闹起来你才开心么?我不喜欢听这些话。” 刘西丁面色羞愧,无地自容。林觉看着他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要让你难堪,官场上有一种人是我最不喜欢的,我是真的希望你不要当那样的人。” “是是,林大人放心,我再不说这些花了。”刘西丁面色晦暗,连连说道。 林觉站起身来走进公房之中,看了一眼正坐在桌案之后铁青着脸的杜微渐,走到自己的桌子旁坐下,缓缓的磨墨,拿了毛笔蘸了墨汁后略一思索,铺纸刷刷刷写了起来。片刻后,写好了一张纸,鼓着腮帮子吹干了墨汁之后,林觉仔细的叠好踹在袖子里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林大人请留步!”突然间,坐在林觉身后位置的杜微渐出身叫道。 林觉停步转身微笑道:“杜大人有何指教?” 杜微渐沉声道:“林大人,今日之事你就一点看法都没有么?那新法的条款你便毫无意见么?” 林觉笑道:“杜大人,木已成舟,新法已然公布,现在还说什么?” 杜微渐怒道:“难不成我们都是泥塑木雕的木偶?两位大人行事实在教人失望,杜某满怀崇拜之心前来,欲为变法之事助一臂之力。却没想到却遭受如此怠慢。既不同意我们提出的条款,却又为何佯装答应?这算什么,拿我们不当人么?” 杜微渐声音很大,像是喊叫一般,吓得坐在最后位置上的另一名检校文字官田慕远站起身来,摆着手道:“杜大人,杜大人小声些。莫要教两位大人听到了。 ” “听到又如何?不但要教听到,我还要去当面理论呢。”杜微渐拍着桌子叫道。 田慕远咂嘴摆手道:“哎呀,杜大人,你才入仕不久,官场的规矩不懂么?咱们都是下属,上官才是最终决定事情的。条款的变动也必是两位大人做出的决定,那是他们的权力。难不成要两位大人听我们的不成?不要颠倒了主次啊。” “错了就是错了,错了便对新法有害,那不是一两个人能决定的,那是干系道新法的成败之事。我们既是条例司的官员,理应要据理力争。难道个个当缩头乌龟?那还要我们作甚?还要我们编纂新法条款作甚?两位大人口述,我们笔录便是。在其位谋其政,这是我们的职责。否则便是渎职。”杜微渐大声说道。 “哎!杜大人,莫要书生意气。怎么说呢?时间长了你自然便明白了,消消气,千万不要做出过激的举动。林大人,您给劝劝。”田慕远皱眉道。 林觉看着满脸怒气的杜微渐不语,杜微渐皱眉道:“莫要劝我,林大人,你能忍住不说话,我却不成。你休要劝我,否则我会看不起你。” 林觉微笑道:“杜大人,谁说我要劝你了?你既如此愤慨,干什么不跟我一起去见两位大人去?我刚要去见两位大人,你便叫住我了。” “什么?”田慕远惊愕出声:“林大人,你也这么不懂事么?要去找两位大人理论?” 林觉微笑道:“我不是去理论,我是去申请调离这里。” “调离?”杜微渐和田慕远惊呼道。 林觉伸手从袖中取出适才写的那张纸递给杜微渐。杜微渐快速打开,迅速的读了一遍,皱眉道:“你打算调去当相度利害官?那是为何?” 林觉沉声道:“检校文字是制定条例,相度利害官是检查新法的执行情况,保证新法的实施。现在我们犯下了错误,虽然那不是我们的错,是两位大人执意而为之。但我既然觉得其中有纰漏,便应该去补救这纰漏。所以我申请去当相度利害官,去监督新法实施的过程,去一线,用事实来说服两位大人修改新法。而不是在这里生闷气。我的原则是,我做的事我负责任,我犯的错,我要积极的补救。倘若我无法补救,那么我便申请离开条例司。这是我的行事风格。” 杜微渐怔怔的看着林觉,沉声道:“林大人,本来杜某对你是颇不服气的。就算是现在,杜某自认为才学不输于你。但在行事上,你胜过杜某许多。杜某只知生气发怒,而你却已经准备行动补救了。就冲这一点,杜某敬你三分。你说的对,我们犯下的错要去补救,我也去做相度利害官,去下边的州县去巡视,用事实来改变两位大人的想法。” 林觉微笑道:“那还等什么?咱们一起去见两位大人。” 杜微渐道:“莫急,我写个申请调离的请文。” 林觉哈哈一笑道:“还写什么?在我这张下边签个名不就成了?莫非杜兄认为我写的文采不够斐然?” 杜微渐哈哈大笑,提起笔来刷刷刷写下自己的名字。两人相视而笑,携手出公房而去。 田慕远呆呆的站在公房里,看着两人的背影出了门喃喃道:“这算怎么回事?两大笔杆子走了,后面的事儿还怎么做?林大人你跟着起什么哄啊,那两位大人一个是你老师,一个是你老师的挚友,你这么做不是拆台么?” 公房廊下,全程竖着耳朵倾听的刘西丁看着林觉和杜微渐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来。片刻后,他一头扎进尚自未停的雨里,消失在院门之外。 第六零九章 拆台 严正肃和方敦孺正对坐公房厅中喝茶,今日新法颁布,两人心中都很满意。万事开头难,第一部新法颁布是最难的,这之后便会容易的多。而今日朝上群臣的反应也是让他们满意的,虽然有反对的意见,但大多数官员是表示了支持的。在退朝之后,两人被官员们围了起来纷纷向他们道贺新法的实施。有人夸张的说今日是大周中兴盛世的开始,两位将会青史留名,媲美秦国商君的变法之行。 虽然严正肃和方敦孺都不是那种可以被阿谀奉承的迷魂汤灌倒的人,但这样的话还是听着顺耳的。两人也并非全然不在于众人的反应,新法的颁布虽然下定了决定不管多大的阻力也要实行。但是毕竟如果反对的意见太多,也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因为他们能顶得住,皇上未必能顶得住。所以,好评总比坏评好,舆论风向还是很重要的。 就在两人喝着茶聊着后续要进行的事情的时候,公房门口,林觉和杜微渐联袂而来,湿哒哒的站在那里。虽然检校文字的公房距此只有数十步,但两人在雨中走来,依旧淋湿了官服。青色的官服上满是雨水的印迹,两个人的脸上也满是水珠。 见到这两人到来,严正肃和方敦孺对视了一眼,心中均明白了些什么。毕竟自己做的事情,心里还是有数的。 “两位怎么来了?你们今日可休息一天,在公房整理整理便是。今日不必谈公事。”严正肃起身笑道。 林觉和杜微渐进入厅中行礼,杜微渐沉声道:“严大人,下官等不能不来,下官和林大人有一事相询。” 严正肃眨了眨眼睛笑道:“不必说了,本官知道你们要说什么,是关于新法条款跟你们拟定的有出入的事情是么?” 杜微渐沉声道:“既然大人知道是这件事,下官也不多言了,下官想请两位大人给个解释。两位大人答应了我们,那条款作出删改的,为何在今日宣布时却又不遵守之前的约定?” 严正肃咳嗽了一声,刚想说话。方敦孺在旁沉着脸起身道:“给你们解释?你们两位是什么官职?” 杜微渐道:“方大人,我和林大人自然都是条例司检详文字。” 方敦孺道:“那么我和严大人呢?是什么官职?” “……方大人和严大人是条例司同制主官……”杜微渐道。 “那不就结了,我们是主官,你们是下属,叫你们怎么做便怎么做,反倒要给你们解释……你未免太不懂规矩了。念你是新入仕之官,我们也不怪你。做好你分内之事,才是正经。要懂得自己的身份和位置,要尊重上官。明白么?”方敦孺沉声道。 杜微渐皱眉不语。林觉开口道:“大人所言甚是,我和杜大人是下属,理当听两位大人之命。但是,我们第一天进条例司的时候,可是听了两位大人的训诫的。两位大人说,条例司要行新法变革,这是亘古未有的挑战,就算两位大人自己也是没有太多的经验的。所以需要上下一心群策群力。正是本着这种教诲,我们才会认真的研究新法的每一条每一款,将我们认为不恰当的地方提出来,进行改正。在此之前,我们的意见两位大人已经认可了,然而今日新法的条款却又未做修改,我和杜大人均不知这是两位大人的疏忽,还是故意为之。让若是故意为之,敢问我们花费精力探讨研究的意义何在?集思广益这四个字是否只是说来听听的。” “住口!”方敦孺冷声喝道:“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说条例司没有上下之分了么?我们要做决定倒要受你们掣肘。简直是笑话。林觉,你来的第一天我便跟你说的很清楚,你莫要仗着是我的学生便可自看自大。这里可没有什么老师和学生,你要搞清楚这一点。” 林觉心中叹息,拱手道:“方大人,我自认没有不遵你的教导,我们之所以来,那也是为了公事。之前我们已经争执了数次,都是为了新法条款之事。该说的下官早已说的清清楚楚,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了新法能够顺利实行而不出纰漏。若非为了新法,我们又何必来见你们,反而惹得你们不开心。” 方敦孺喝道:“莫要说了,你是为了新法,那我和严大人是为了什么?莫非我们是不想新法顺利实行不成?活活的笑话。” 林觉还待再说,严正肃摆了摆手沉声道:“林觉,杜微渐,你二人的心情老夫是能理解的,但之所以做出重新的调整而没有按照你们的建议,那也是我和方大人深思熟虑的结果。我们认为这么做会对变法更为有益。故而……” 杜微渐叫道:“严大人,您难道不明白,这么做其实是急功近利,会有盘剥百姓之嫌么?您这么做,会招致民愤的。” 严正肃正色道:“你们说的是极端的情形下会发生的事情。事实上新法实行各级都有监督,绝不会发生你们所言的那种极端情形。这一点,老夫是有充分的信心的。老夫会请圣上下旨,将各级官员推行新法的进度纳入升迁考核之中,这样各级官员便会用心尽力了。” 林觉苦笑道:“严大人,您不觉得,一年两次发放贷银,利率高达二分,全年两次便是四分利,太高了些么?您觉得百姓们能承受的起么?这不会引起百姓的反感么?” 严正肃皱眉道:“你知道什么?本官在赣州任知县的时候便是如此推行的,当时也是两分利,一年贷银两次,老百姓们拍手欢迎。这都是经过实践检验的,怎么到了你们嘴里,便成了极端情形了?便成了盘剥了?外边的人还没说什么,你们倒是先跑来闹起来了?” “严大人,我们不是闹,我们是担心……”杜微渐叫道。 “担心什么?你们的担心还有我的担心大么?你们担着干系还是我们担着干系?大周今日之情形,不施以猛药能成么?新法倘若不能立竿见影,那后面的新法还如何颁布推行?你以为本官和方大人不知道会有些弊端么?但那又如何?难道便可因噎废食?照你们的建议,那不是变法,那是温吞一气,毫无效用。重病者不以猛药如何施救?你两个不知进退的跑来说这些,倘若不是因为你们居心尚正,本官定不轻饶。”严正肃终于怒了,厉声喝道。 杜微渐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 林觉吁了口气,轻声道:“严大人,此次变法需要循序渐进,不可如此猛烈啊。下官以为,先要有好的口碑,然后再图其他。重病用猛药,能活人,也能死人的啊。” 严正肃怒斥道:“住口,是否本官太给你面子了,让你在此大放厥词。倘若不是看在方大人的面子上,现在便贬了你。” 方敦孺瞪眼看着林觉,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的痛心模样。林觉叹息一声,觉得没必要再劝说下去。伸手将那张请调的申请取出,双手呈上。 “两位大人,林觉才疏学浅,未能担当检校文字的重任。经深思熟虑,下官觉得还是做些具体的事情为好。还望两位大人批准。” 严正肃满腹狐疑的接过那张纸去,只看了两眼,便猛地丢在地上,厉声喝道:“你这是拆我的台,林觉,你真是太让本官失望了。你莫以为你有些才能便可随意妄为。你怎可这时候撂挑子?你这又是要挟啊。” 方敦孺疑惑的捡起那张纸,读了之后脸色煞白,怒气勃发。冷笑道:“好,我教出来的好学生,尽跟我们作对了。一有不顺心之事便开始耍你的脾气。你想走是么?好,进入顺了你的意。你也别在条例司呆着了,你爱上哪儿去都成。来来来,取笔来,我答应了,你也别去做什么相度利害官了,你回去当你那个崇政殿说书去。” 方敦孺转身在桌上乱找笔墨,气的呼哧呼哧的喘气。严正肃拉住他道:“敦孺兄,莫要太生气。你可不能气坏了身子。” 方敦孺摇头叹息道:“老弟,我对不住你,我方敦孺没脸,教出的学生一个个都是这样,我真是羞愧欲死啊。” 林觉脸上肌肉抽搐,他见不得方敦孺如此,但理智告诉自己,自己的坚持是正确的。因为唯有自己才知道这变法会带来什么样的灾难。自己既然决定参与新法之事,便需要竭力扭转后续的灾难性后果。然而,眼下的情形,似乎自己有无能为力了。 严正肃看着林觉叹息道:“林觉,你先生被你气成什么样子了?你难道非要惹我们不高兴么?你为何要伤害对你好的人呢?” 杜微渐犹豫的看着林觉,他觉得似乎不应该再坚持下去了,让两位大人如此光火,这是不应该的。毕竟两位大人为了新法呕心沥血,同衙门上下官员熬夜商讨,费心劳神。而且作为主官,他们自然也有自己的决断。今日这举动,确实有些逼迫和拆台的嫌疑了。 第六一零章 放假 林觉轻叹一声,语气诚恳的道:“两位大人。下官或许真的是有些不识好歹。但下官自认为是为了新法着想,并非是故意和两位大人为难。其实,第一部新法已经颁布,此刻我和杜大人来,不过是想问问清楚两位大人的具体想法。本以为也许是出于疏忽所致,现在看来,是两位大人早已做出的决定,那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经此之事,林觉认为自己并不适合担任这新法编撰之事。你们也必不会希望和下官再发生争执。出于条例司内部和谐以及维护二位大人权威的考虑,我请求调任相度利害官,去下边去实地考察和监督,这对我,对两位大人,对整个条例司衙门也许都有好处。这绝非什么要挟之举。倘若两位大人觉得这是要挟,那我收回这个申请便是。” 杜微渐也躬身道:“下官等并非是要挟,其实是担心会出什么差错,所以想调任相度利害官,可以控制新法的事实情况,加以补救和反馈,防患于未然。绝非是要挟之意。” 严正肃长叹一声道:“哎!你们二位在新法条例制定之上功不可没,若无你二人,这部《常平新法》不可能如此的完善和细致,连圣上都觉得此部新法事无巨细,考虑周全,称赞有加。本官之所以在条例司中征调众多年轻官员,便是看重了他们的热情和干劲。这些人朝气蓬勃,做事有激情,心中怀着美好的希望,都希望大周的将来会更美好。比之朝堂之中的那些垂老昏朽之辈好了不知多少。你们两位是他们当中的佼佼者,所以才被委以检校文字官的重任。你们知道这个官职皇上一开始是怎么要求的么?皇上要求是起码四品官阶,为官十年以上,并在各衙门轮替过的富有经验的官员来担当。皇上是怕以年轻官员担任,会有闭门造车之嫌。但事实证明,皇上多虑了。你们做的非常的出色。” 方敦孺也慢慢的冷静了下来,点头附和道:“是啊,我和严大人私下里都很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当中,能出杜微渐和林觉这样的人确实很是难得。林觉是我的学生,我自然是知晓的。难得的是杜大人,不但文理通畅思维缜密,而且还颇有些特立独行的气质。老夫昨日还和严大人说,杜大人颇有严大人的风采,将来必是能成大器的。所以,你们跑来为这件事争吵,才格外的让我们失望。你们为新法之心我们是明白的,但我和严大人自有考虑。万事都有个规矩,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我们为人臣者,上奏言事,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我们的意见难道圣上条条都采纳?若没有采纳,难道满朝文武都要闹情绪撂挑子?这不是要挟是什么?圣上有圣上的圣裁,具体到一个衙门里,首脑官员自然也有自己的决断,否则是要乱了套的。” 林觉无话可说,这一套理论丝毫没有让人驳斥的点,下级服从上级,这本就是官场的规矩。下级左右上级的想法,那其实是不正常的。特别是严正肃和方敦孺这样既有学识又有主见的官员,更是不会发生被他人左右的情形。然而,林觉所关心的是新法产生的后果,倘若自己不知结果,倒也罢了。明明知道结果,却不来修正,林觉如何能做到?林觉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了。 “这样吧,第二部新法的制定,本官和方大人正在商榷之中,尚未商定。这几日衙门里也没什么太多的事情。你二人正好可以歇息歇息。本官给你们放个五六天的假期,你们一边休息,一边冷静冷静。倘若你们休假完毕回来时还觉得不可接受的话,本官也不强人所难,调你们去做相度利害官便是。当然,本官还是希望你们继续担任检校文字官,这是你们在变法之事上最能发挥能力的地方。林觉,杜微渐,你们看,本官这个提议如何?”严正肃微笑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觉和杜微渐自然无可拒绝。本来就不是为了闹脾气来的。或许杜微渐有些情绪的成分,而林觉只是想进行补救而已。 “下官遵命。”林觉和杜微渐对视一眼,同声拱手行礼。 “这才对嘛。好了,你们可以走了,我这里跟方大人还有要事商谈。回去好好的休息几日,想想清楚。”严正肃抚须微笑道。 “下官告退。”林觉和杜微渐躬身退出公房。 公房中静了下来,严正肃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消失,长长叹了口气,缓缓坐在椅子上。 “正肃老弟,你是否也对林觉失望了呢?”方敦孺沉声问道。 严正肃沉吟片刻,轻声道:“失望倒是谈不上,我依然认为林觉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的才能毋庸置疑。当年他做的那些事惊世骇俗,非常人所能为之。但有一点是他所欠缺的。林觉太自以为是了,恃才傲物者往往失去理性,他现在便是有些膨胀,事事都以为他的想法是对的。就连变法这件事,甚至都要我们听他的意见,这未免也太自大了。这么下去,恐怕难以成才啊。” 方敦孺长叹一声道:“是我的过错,教不严,师之过也。这几年我也没给他太多的教诲,以至于他现在行为举止都很过分。现在我的话他也不肯听了,我这个老师在他眼里也没什么份量了。我在想,倘若照此发展下去,必为我方敦孺之辱。” 严正肃皱眉看着方敦孺道:“敦孺兄,却也不必言之过早。我看林觉从骨子里还是不错的,无论如何,他没有和奸邪结交,在新法之事上还是颇有些贡献的。他还年轻,再给他点时间吧。我希望他能成才,将来我大周需要有人撑起一片天,便要看林觉杜微渐刘西丁他们这些人能否成才了。耐心些,再耐心些吧。一切都会好的。” …… 一场秋雨一场凉,这句话着实不假。在一场豪雨之后,京城火热的天气一下子像是被浇灭了一般,暑气尽去,凉意习习。云收雨散之后的天空也变得肃穆高远起来,树木和花草,房舍宫殿,经受了雨水的洗涤之后灰尘尽去,粲然一新,让整座城池都仿佛变得更加的壮美年轻起来。 雨水让河水暴涨,汴河蔡河五丈河等数条大河的水位迅速达到了原来的水位,虽然河水浑浊通黄,有些脏脏的泡沫这浮木草屑漂浮,但这并不能阻挡河面上破浪而行的大船。原先死气沉沉的码头上热闹了起来,从南方以及各地到来的大船一艘艘的靠岸,蝼蚁般的苦力们喊着号子将粮食货物抗上码头堆积起来。 街道上,店铺中空空的货架也充实了起来,饭馆酒肆之中,凉意习习的秋风之中,顾客们摇着扇子喝茶聊天,话题自然离不开这场豪雨以及大周掀起的这一场变法的风暴。 总而言之,整座城市因为这场大雨立刻变得活了起来,人心也从惶恐不安变得沉稳安定下来。人们心里想的是:不管怎么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老天爷是保佑大周子民的,事情总不会变得太糟糕,没什么好担心的。 大相国寺后宅的花园里,葱郁的树木绿的有些发墨,似乎是知道秋天要来,这些花草树木各位的蓬勃奋发,似乎要抓住最后的时光一般。 树荫下斑驳的阳光之中,林觉一身懒散的家居服躺在竹椅上。林觉的眼睛上蒙着一只绣花小锦帕,那是坐在身旁的绿舞给他盖上的,为的是防止公子的眼睛被树叶缝隙中泄下的阳光刺痛。 绿舞手中攥着一串紫灵灵的葡萄,正一颗颗的揪下来,喂到林觉的嘴巴里。林觉的嘴巴张着,像个嗷嗷待哺的鸟儿,等待着绿舞的喂食。还不时的将葡萄籽和葡萄皮吐得到处都是,惹得绿舞一阵娇嗔埋怨。 今日郭采薇要陪着王妃去观音庙烧香,林觉无所事事,也不想到处跑,于是便叫了绿舞来后园陪自己说话。秋高气爽,天气不冷不热的,躺在这里吃着葡萄听着绿舞在耳边絮絮叨叨的说话,林觉身心的疲惫都似乎消散了不少。 “八月十五要到了呢,郡主姐姐说,今年八月十五要好好的聚一聚,一大家子好好的团聚团聚。还说要派人接莺莺小姐来一起过呢。” “嗯……” “小虎过两天就要回来了,说要带一批人从杭州过来,为了剧院分号的事情。我还怪想他的,眼看着便长大了。公子你想他么?” “想……” “前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主母了。主母很开心,说公子现在一切都好,还说我也好,她老人家很高兴。主母还叮嘱我要照顾好公子,还说……要我……要我……为公子生个儿子……” “嗯……” 绿舞看了一眼躺在那里的林觉,叹了口气道:“公子是不是嫌弃我烦人啊?我不说了。我说半天,你只是嗯啊嗯的。” 林觉掀开盖着眼睛的手帕看着绿舞笑道:“绿舞,我听着呢。你知道么?适才我仿佛回到了杭州的小院里。那时候我坐在树下看书,你在旁边也是这么絮絮叨叨的,我一点也不觉得烦,相反,心里还很安稳的很。” 绿舞道:“真的么?我当公子现在都不爱听我说话了呢。” 第六一一章 月下独自语 (二合一) 林觉伸手过去攥着她的小手道:“怎么会呢?我现在虽然不能像以前那样和你天天在一起,但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是没人替代的。你也知道,公子当官了啊,天天有事做。林家的事情也是一团糟,确实冷落了些你们。不光是你,薇儿也这么说呢。可是我没法子啊。” 绿舞点头道:“绿舞不是怪公子,绿舞知道公子的难处的。绿舞其实……其实只希望公子一个月来我这里一次……就一次……” 绿舞竖起一只手指头,神色认真的道。 林觉被她逗笑了:“我恨不得天天来,我前天晚上还打算去你住处找你的,可进了门看到你和芊芊还有白姑娘正在堂屋说笑,我才想起她们也住在那里,有些不方便,便没进去。” 绿舞笑道:“也是,她们在确实有些不方便。而且这几天芊芊非要缠着跟我睡,又不好跟她明说。” 林觉笑道:“等分号开张了,杏园腾出来了,便叫她们腾到杏园去住,到那时我便可以去你那里了。你倘若憋不住,公子就在这里疼疼你也自无妨。就怕你抹不开脸。”、 绿舞脸色绯红,连连摆手道:“不不不,光天化日之下,可羞死人了。公子……你可千万不要。” 林觉逗得有趣,低声笑道:“有什么羞人的人,有没人敢闯进来。我和你郡主姐姐就在上面那凉亭里玩过一次,甚是刺激呢。” “莫说了,莫说了,求求你莫要说了。”绿舞连脖子都红了。 林觉哈哈笑道:“罢了罢了,逗你玩的。你不喜欢就罢了。” 绿舞脸上红红的,拿了两颗葡萄塞进林觉的嘴巴了,不让他再说出些疯话来。公子发起疯来实在是要命,就像侍奉公子的时候,他提出哪些过分的要求实在让人难以接受。什么品箫弄玉,词儿起的挺好听的,不就是要自己……哎!公子也不知为何喜欢那样的花式儿。绿舞不敢再想下去。 “对了,宝贝儿,我问你件事。”公子的声音打断了绿舞羞人的思绪。 “什么事。” “那个白姑娘,这两天怎么样?”林觉问道。 “公子想问什么?”绿舞不解的道。 “我的意思是,她有没有告诉你们,她的来历?她那一身的武技从那里学来的?你不觉的她的身份有些奇怪么?”林觉皱眉道。 绿舞歪着头皱眉道:“是有些奇怪,白姐姐居然会有那么高深的武技,我看跟慕青姐姐也相差无几。这可真是奇怪的很。那天我都傻眼了。” 林觉微笑道:“可比慕青的武技高多了,慕青不是她的对手。” 绿舞吐了吐粉红的舌头道:“这么厉害。我没好问她,不过芊芊问了她,但她却要芊芊不要多事。她说她很快就要走了,不必多问她的来历,她也不会告诉别人。不过她确实是秦晓晓的亲妹妹,我看得出来,她们其实眉眼长得很像。” 林觉皱眉道:“她说她要走么?” “是啊,她说,她等秦晓晓正式安顿了,能登台演出了,她便可以放心的离开了。她说她来京城就是为了保护她的姐姐的,希望她姐姐能有个安稳的依附。她还说公子是个好人,所以秦晓晓在大剧院落脚她很放心。” “好人!哈哈哈。”林觉苦笑于身上贴着的这个好人卡,这在后世是失败者的另一种称谓。“她又怎知我是好人。不过,她为何要走呢?我的跟她谈谈,最好能留下她。” 绿舞张着小嘴惊愕道:“公子……你喜欢上她了啊,要娶她为妾吗?” 林觉愕然道:“什么啊。” 绿舞道:“不然你干嘛不让她走?” 林觉苦笑道:“我是看中她的一身武艺啊,留下来或许有用武之地呢。你没见人家欺负到门上,公子要跟人拼命么?倘若有个武艺高强的帮手,谁欺负咱们,咱们也不担心了。” “哦,原来如此,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不知道她肯不肯答应。”绿舞恍然笑道。 …… 秋虫鸣叫,夜凉如水。林觉负手缓缓行在花木深深的后园小径上。时近月半,一轮椭圆的明月挂在中天,洒下薄纱般的清辉。 秋天的晚上,天气已经不甚炎热,林觉也不是来后园乘凉的,他是来找人的。白天听绿舞说,每天晚上那位白冰姑娘都是要来后宅花园里练功的,所以林觉吃了晚饭,跟妻妾闲话了一会,便来后园找那位白冰姑娘。 林觉找白冰也并非如白天跟绿舞所说的那个原因,什么相让白冰留下来当自家的护院。对于林觉而言,自保能力还是无虞的。王府卫士虽然不够给力,但林觉自有自己的手段。林觉其实是想来试探一下白冰的身份,因为这个女子的身份成谜,之前自己只是因为她是秦晓晓的妹子,所以才允许他住在家里。万没想到,此女武艺高强,一鸣惊人,这让林觉生出许多的疑惑和后怕。 林觉觉得自己太不小心,不知底细的人也轻易的领回了后堂,跟妻妾们住在一起。倘若此女另有目的,岂非后宅遭殃。虽然目前看来,白冰似乎并没有什么歹意,否则怕是早已发动。但防范之心却油然而起。特别是那天听了沈昙的一番话之后,林觉愈发的觉得需要搞清楚她的底细和来历,否则难以安枕。 前方假山之侧的空地上,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一棵花树之侧凝立不动。林觉觉得那应该就是白冰,但他不欲偷偷接近,正打算咳嗽一声引起白冰的注意。忽然间,耳中却听到了似乎是轻轻的叹息之声。 林觉身上汗毛竖起,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在这月夜空荡的后园之中,一个背对着自己的白衣女子发出哀怨的叹息,这是何等情形?莫非不是白冰,是撞鬼了不成? 林觉下意识的便要往后退,但那叹息之声里夹杂着轻轻的话语声却隐约传了过来,那绝对是白冰的声音。好奇心促使着林觉定住心神,停下后退的脚步。既然是来探听对方的底细,也许偷听一下她在说些什么,会有所收获。虽然这么做有些不地道,但也顾不得了。 林觉轻轻走上一段距离,将身子隐在一从芭蕉宽大的叶子之后,双手招风,细细倾听。 “……师父,你还好么?冰儿很想你啊。冰儿在中原呆了半年了,非常非常的想你。不久后,冰儿便回去漠北陪您,您一定对冰儿很生气吧,您不让我回中原,说中原到处都是坏人,怕我受人欺负。可是……中原很好啊,并不像您老人家说的那样,这里都是坏人啊。冰儿所见的有好人,也有坏人。总之,怎样的人都有。咱们在漠北不也是能遇到好人和坏人么?这里其实也是一样的。……” 林觉眉头紧皱,心想:这白冰果真是来此漠北之地,沈昙说,那魔音门多年前被中原武林人士追杀,魔音门掌门人逃往漠北,难道这白冰果然是魔音门的人么?虽然自己对这个魔音门的人并不了解,但看沈昙谈及这门派的态度以及魔音门的武功手段来看,似乎还真是有些邪门。 “……师父,这一次回去你一定会重重的罚我,我没听你的话偷偷的跑回了中原。可是我不能不管我姐姐啊,谁叫你告诉了我,我姐姐还活着的消息呢?您倘若没有告诉我这件事,冰儿便不会这么做了。冰儿蒙师父搭救,养育成人,授予武功。冰儿自然视师父为母一般。可是……我还有个骨肉之亲的姐姐啊,我记忆里还记得她的。她既然活着我不能不来找她相认啊。而且她在青楼之中,那是怎样的日子啊,我怎能不救她出魔窟?姐姐安顿下来了,我在漠北伺候您一辈子,也能安心了。” “师父您莫生气,这次回去后,我一定好好的练习武功。你说要我学会你的绝技魔音功,我也一定认真的学。我再也不偷懒了。你怕是不知道,以前你要我翻越最高的那座雪山练功的时候,我都是偷懒的。我只到山腰上方,那里有个山洞,我在里边躲着烤松子吃,到了时候我便回去了,您不知道,还夸我勤快。其实我偷了懒啊。不过……烤松子是真的很香,很好吃。小松鼠都闻着味过来跟我一起吃呢。” 林觉差点忍不住发笑,到底是少女心性,什么零食啊,松鼠啊,说起来满是感觉。不过想想,却也有些替她心酸,听她口气,漠北之地雪山荒野之地,怕也没什么乐趣。也许偏偏师父,逗逗松鼠,吃吃松子便是全部的乐趣所在了。 “……这一次我来中原之后,才知道武功是有用的。之前我并没有觉得学这些有用。漠北人影都没有,只有沙漠荒野雪山什么的,学武功有什么用?可是这一次我真的觉得有用了。您知道么?我姐姐想要离开青楼这肮脏的地方,可是那家青楼的东家好生的无赖,居然开出了二十万两银子的天价赎身银子,这不明摆着刁难么?姐姐这么多年也只积攒了三万两银子,如何能够赎身?姐姐发愁的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我暗地里找到了那东家的家。中间的事情也不必说了,总之武功是真的有用,最后那东家同意了三万两银子放姐姐离开。可怜姐姐蒙在鼓里,还以为是人家大发善心呢。却不知道是我逼着那东家这么做的。那东家家里好多看门的家丁呢,我一路打到内宅抓了那东家,他才被迫答应的呢。” 林觉恍然大悟,原来,秦晓晓脱离花界的背后居然还有这么一段事情。当时自己确实有些疑惑,像秦晓晓这样的青楼红牌,那可是青馆花了大精力培养出来的摇钱树,不榨干她们身上的价值,不让她们红颜老去再无价值,又怎肯轻易的放她们离开?即便放她们离开,那也必然开出天价的赎身费。区区数万两银子便让她们离开,确实让人难以理解。现在才知道,原来是白冰在背后起了作用。白冰虽未详细说出来,但显然必是以武力胁迫所为。 “……还有几天前在大剧院的事情,冰儿本也不打算出手的,可是姐姐将要落脚在大剧院,我又怎能坐视别人在江南大剧院门前撒野,让江南大剧院关门?倘若那林公子签了生死状真的被人杀死了,大剧院肯定得关门啊,姐姐她们也不知何处存身了。所以冰儿也出了手。话说,那天冰儿其实胜的有些吃力,都怪冰儿平日偷懒,不肯学武功。不然鹰爪门那两个人岂非轻松的打发了。所以啊,冰儿回去后要好好的学武功,不会再偷懒了。” 白冰轻轻叹了口气,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沉吟了片刻,轻声又道:“师傅,其实你该回到中原来的,这里虽然很嘈杂,也有很多让人不快的事情,但也很热闹好玩啊。这里有花花草草,有高楼宫殿,有三教九流之事,很有趣啊。比如说那江南大剧院的戏,很好看啊。还有这一位林公子,也是个很奇怪的人……” 林觉听到自己的名字,忙竖起耳朵细听,想知道白冰对自己的印象是怎样的。 “……这林觉公子很有些本事啊,就是有点花心……有了妻妾,还跟谢莺莺姑娘不清不白的……” 林觉听到的第一句便让他狂翻白眼珠。 “不过……他很有骨气啊。他一个文弱书生居然敢跟人拼命,倒是很有胆量。虽然有些不自量力,但起码他敢挺身而出保护家人啊。这才是男子汉吧。师傅您说,天下男人都是一些窝囊废,只知道欺负辜负女人,遇到事情第一个逃跑,不顾妻儿的便是男人。可这林公子好像不是这样的,他应该不是您口中说的那种人呢。” 林觉皱眉心想:白冰的师傅为何如此偏激,说出这种极为痛恨男人的话来,若非是偏激便是曾经受过很深的伤害了。而在那日沈昙的叙述中,魔音门的弟子是奸邪之徒,勾引江湖弟子,遂被正派所追杀殆尽。不知道这当中到底有什么样的前尘往事和恩怨,倒也很想知道。 “师傅,今日絮絮叨叨的说了这么半天,其实您也听不到。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您一定有登上雪山之巅彻夜望月了吧。徒儿知道您很孤单,中秋徒儿也不能陪着你,不过过段时间……冰儿便回去陪着您。虽然,冰儿并不想回去,冰儿很喜欢中原这里。这么说,您应该会很生气是吧。您莫生气,冰儿也只是说说而已,冰儿岂敢违背您的命令,这次偷偷跑出来已经一定会让您大发雷霆了,倘若不回去,您一定会很伤心的。过几天姐姐登台首演之后,我便回漠北去,陪着您……” 白冰说完这些站在花树旁凝立不动,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明月痴痴地发了一会呆,然后伸手折了一根枝条百无聊赖的来回的摇晃着缓缓向来路上走来。 突然间,她看到了一个站在假山旁的黑影,身子在一瞬间变得紧绷,下意识的将手中的枝条向着那黑影拂去。 “白姑娘,是我。”那黑影沉声道。 “啊?”白冰听出了那黑影是谁,忙手腕一抖,手中的枝条发出刷拉拉刺耳的噪音,十余片树叶从林觉的头脸旁劲飞而去没入路旁黑乎乎的花木从中,黑暗中传来花木折断的噼啪之声。 林觉惊出了一身汗,从叶片从耳边飞过的力度和声响,可知道那必是具有杀伤力的。倘若不是白冰转移了力道的方向,自己怕是要被这些叶片刮的血肉模糊了。 “林公子?大半夜的你鬼鬼祟祟的站在这里作甚?”白冰冷声斥道。 林觉苦笑道:“白姑娘,这里可是我的宅子。” 白冰一愣,哑口无言。是啊,人家的宅子,难道主人来后园还要跟自己打招呼不成? “哼!”白冰冷哼一声,擦身便走。 “白姑娘请留步!”林觉叫道。 “怎么?林公子有何贵干?”白冰冷声道。 林觉微笑拱手道:“其实,我正是来后园找白姑娘的。” 白冰脸色一变,满脸戒备的道:“找我?大半夜的找我作甚?” 林觉想起适才偷听到的话,白冰心里自己是个花心的人,此刻她怕是已经觉得自己行为不轨了。 “白姑娘,咱们去那边凉亭上一边赏月一边说话如何?”林觉微笑道。 “有什么话直接说便是,何必啰里啰嗦的。”白冰皱眉道。 林觉笑道:“白姑娘一身武艺,难道怕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成?” 白冰皱眉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自己还怕这个没武功的书生不成?若是拒绝,倒是真显得自己胆小了。 林觉笑了笑,转身缓步往前行去,前方空地那一边是假山上的凉亭。那里正是林觉经常晚上乘凉休息的所在,里边还摆着桌椅。白冰愣了愣,将手中光秃秃的树枝一扔,慢慢的跟了上去。 第六一二章 亭中细细谈 (二合一)月色如水一般从凉亭廊柱之间照射进来,青石地面泛着淡淡的光晕,让这亭子里的光线倒也并不昏暗。桌椅之上有不少落叶,这正是前日那场大风雨的杰作。 林觉用袖子拂掉桌椅上的落叶和水渍,转身对站在亭子外边的白冰笑道:“白姑娘请坐。” 白冰不答,慢慢的走进来,款款坐在一张春凳上。 “林公子来找我,有何贵干?” 林觉走到白冰面前,拱手笑道:“我是来向你表达谢意的。那天大剧院门前,倘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怕是事情有些难办。这两日我衙门里事情忙,一直想去道谢,却又没腾出功夫来。故而今日特来道谢。” 白冰点点头道:“原来是这件事。那也不必道谢了。我可不是为了你家的大剧院而出手,我是为了我姐姐而已。倘若不是我姐姐要落足于你江南大剧院中,我可不会管那件事。你不必为此谢我。” 林觉笑道:“无论如何,你总是出手相助了,谢还是要谢的。虽然……我并不需要你帮忙,但你既帮了忙,林觉岂能不知礼数。” 白冰一愣,皱起眉头来。自己虽然说不需要林觉向自己道谢,但林觉说这话也太无礼了。什么叫不需要自己帮忙?难道说还怪自己多管闲事不成? “白姑娘是不是觉得我这话听着刺耳?我这个人呢,不喜伪装,有一说一。当日倘若姑娘不出手,我也自有应对的。”林觉笑道。 白冰终于忍不住了,冷声道:“这么说,倒是我多事了。早知如此,我该不出手。林公子想必是深藏不露武艺高墙之人是么?” 白冰的话语中带着揶揄的味道,她早看出林觉根本就不会武技。自己在林家住了大半个月了,也从没看到这位林公子练功习武。倒是经常看到他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的起床。 林觉呵呵笑道:“你错了,我根本不会武功。” 白冰吃惊于林觉的坦白,皱眉道:“那倒是有些好奇,那日左氏兄弟的武功你也见识过了,你既不会武功,却还跟人订什么生死状,难道你的解决之道便是去送死么?” 林觉笑道:“白姑娘说话真有趣,谁说不会武功的人跟会武功的人动手便是送死?倘若只是切磋武功高下的话,会武功的人自然比不会武功的人厉害。但倘若是生死相搏之斗,那便不一定了。” 白冰听的一愣一愣的,睁着一双大眼睛疑惑的问道:“恕我愚钝,公子这话我听不明白。” 林觉笑道:“我给你解释解释。两人打斗,倘若是切磋武功,点到为止,那么武技高强者自然可以完胜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因为普通人无论如何也是无法制服有武技的人。但若是生死相博,情形便大为不同了。以让对方毙命为目的,手段可无所不用其极。武技可不是唯一杀人的手段,还有很多厉害的手段可以让生死立判。武功再高,倘若被人一招秒杀,那也只是个武功高的死人罢了。” 白冰愣愣的发呆,她听的似懂非懂。这林公子说的理论跟自己师傅所说的理论可是完全不同的。师傅说的是,只有武技越高,才越是立足于不败之地。照林公子这说法,武技在生死相博之中似乎没什么大用。 “林公子的意思是,生死相搏之中武技高下根本无关紧要?” “我的意思是,看你有没有手段能弥补武技的不足。譬如,打斗的时候给对手喂一颗毒药什么的,教他立刻死在当场,武功再高也没用。”林觉道。 “噗嗤!”白冰笑出声来,“夜深了,我要回房休息了。公子慢慢在这里说胡话吧。告辞。” 白冰起身朝亭外走,她实在不想跟这家伙废话。这家伙胡说八道煞有介事的,自己可懒得跟他浪费口舌。 “姑娘不信?我可没说瞎话啊。”林觉叫道。 “林公子,那么倘若那天我不出手,你打算用什么妙招赢得和左氏兄弟的对战呢?”白冰冷笑讥讽道。 林觉咂嘴道:“大半夜的,实在不好向白姑娘展示,怕惊吓着大伙儿。有了,可以这么着。” 林觉开始脱衣服。白冰吓了一跳,伸手摸向腰间的青笛,皱眉喝道:“你做什么?” 林觉快手快脚的已经脱了长袍,好在里边还有件夹衣,并没有赤身裸体。 “白姑娘,你瞧着便是。”林觉从腰间的皮套中取出了黑乎乎的王八盒子枪,咔吧咔吧麻利的上了药囊。然后将脱下的长袍团吧团吧裹在王八盒子外边,像是手上套了个布球。 “应该会有隔音效果的,这里离后宅也有些远,应该不会惊动他人的。”林觉自言自语的将胳膊伸直,将手上的圆球对着亭外不愿的假山。 白冰满头的雾水,不知林觉在做什么。只觉得他的样子很是好笑。手上裹着个球站在那里对着外边比划,这是什么意思? “白姑娘,为免意外,请你捂上耳朵。”林觉道。 白冰不屑的扯了扯嘴角。林觉点点头,转过头去,手臂一震。一声沉闷的‘轰隆’声响起。一阵黑烟裹挟着火星在亭子里升腾而起。声音虽然沉闷,但却让毫无防备的白冰耳朵里嗡嗡作响,她下意识的已经将腰间青笛抽在手中戒备。 扑啦啦!扑啦啦! 前一个扑啦啦是亭外假山一角的坍塌之声,后一个扑啦啦是花树从中栖息的夜鸟受惊而飞的羽翅之声。 “哎呀,声音还是这么大,这不要吵醒了薇儿她们了么?”林觉懊恼的声音传来。 “那是……那是什么玩意?”白冰惊问道。 林觉不答,沿着石阶往下走到假山石旁东张西望。白冰好奇心起,不自觉的也跟着下去。来到假山石旁,白冰顺着林觉的目光看去,顿时惊的目瞪口呆。假山一角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头已经缺了一角,碎裂的茬口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缠绕在假山上的藤蔓和几棵生长在缝隙中的花木寸寸碎断,散落在地上。 “这……这居然是……那东西造成的?”白冰惊呼道。 林觉笑了笑道:“白姑娘,人的骨肉跟着假山石头相比如何?” 白冰轻声道:“岂能相比?这要是人身子的话,怕是已经是个血肉破碎之躯了。” 林觉笑道:“那就是了,但不知左氏兄弟的筋骨有没有这石头硬。” 白冰终于明白了过来,林公子手握奇怪的暗器,当日倘若生死相博,只需一击便可必杀,故而虽然身无武功,却根本不惧。这便是他所言的,生死相博跟武功的高低其实并无太大的关系,手段才是最重要的。 “左氏兄弟又非铜墙铁骨,岂能抵挡。”白冰轻声道。 “那么白姑娘呢?你能抵挡么?”林觉笑着问道。 “你是什么意思?”白冰抬头看着林觉,忽然间她脸色大变,惊愕的睁大了眼睛。月光下,林觉的脸上似笑非笑,右臂举起来对着白冰,圆球前方一个黑洞洞的枪口让人毛骨悚然。 “你……干什么。”见识了这东西的威力后,白冰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不要动,除非你觉得你能躲过我的轰杀。我不妨告诉你,这里边发射的是无数个小铁球,分散射出,力可碎石。我知道你武艺高强,但你也未必能全部躲得过。只要有那么几粒打中你的脸,便可深入脑髓。即便未及要害,你能幸运活命。但你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却是一定废了。”林觉冷声喝道。 白冰本是想着要想办法反制的,但听了林觉的话,她放弃了这种想法。最主要是林觉最后的你句话。被打死倒是不太可怕的,可怕的是脸被毁了,那可全完了。毁容比死还可怕,这是少女们普遍的共识。 “把那东西挪开,你拿它对着我作甚?”白冰镇定下来,沉声问道。 “白姑娘,有几个问题,我想请你回答清楚。希望你不要欺骗我。我若觉得你回答的不尽不实,也许我的手指一抖,你的花容月貌便成了个烂西瓜。”林觉笑道。 白冰身子一抖,怒道:“林公子,你怎可如此无礼?我和你无冤无仇,你这是作甚?” “休说那些,先回答我的问题。第一,你到底是什么人?第二,你来此的目的何在?第三,你这一身武艺从何而来?跟谁学的。说。”林觉冷声喝道。 白冰脸色发白,气的浑身哆嗦。但见林觉面色凌厉,却也不敢妄动。只怒声道:“我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我跟你进水不犯河水,那日我也出手帮了你,就算你不需要我帮忙,也算是帮你解了围。你怎好这么对待我?” 林觉道:“人心叵测,不得不防。我和秦晓晓本就不太熟,更别说她的妹妹了。还是个有着一身武功的妹妹,失散了多年突然出现。而且用的武功还是很怪异的武功。林某在京城也有些仇人,难保有人对我不利。为了我和我家人的安危,我不得不小心谨慎。” 白冰冷笑道:“我若有害人之心,早就动手了,还容你们活到现在?我在你宅中住了大半个月,动手的机会多得是。” 林觉冷笑道:“那可难说的很,也许你是想来刺探消息什么的。再说了,你的目标是我,而我和你接触的可不多。你也未必有好的机会下手。” 白冰气的语塞,怒道:“好,既然你执意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你要杀我便动手,我可不受人胁迫。本来这些事你好好的问我,我或许会告诉你。你这般逼迫我,休想我说一个字。” 林觉皱眉道:“你不怕我轰烂你的脸?” 白冰冷笑道:“我怕,但我却不会为此受你胁迫。毁了容大不了一死罢了,有什么好怕的。” 林觉咬牙喝道:“好,那我便成全你,一枪轰烂你的头,让你死在这里。” 白冰身子颤抖,心里惊惧之极,但却咬紧嘴唇不出声。见林觉恶狠狠的盯着自己,手中的枪口都要顶到自己的脸上了,白冰闭上了眼睛,反而不理会了。 漫长的沉默之后,白冰没有听到轰鸣声,只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声音。白冰睁开眼时,林觉已经笑盈盈的站在自己面前,手中空空,神色如常。 “开个玩笑而已,白姑娘好硬的骨头。你是我见过的骨头最硬的女子。毁容你都不怕,你还怕什么?”林觉笑道。 “开……开玩笑?你跟我开这种玩笑?”白冰差点暴跳起来,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扼住他的喉咙,朝着那张带着可恶笑容的脸抽上几个大耳光。可是一想到他腰间那个暗器,白冰便有些不自信。倘若自己没能快过他,岂非要糟糕。 “这有什么?我跟绿舞开过很多次这种玩笑。又一次我淋了满头的鸡血,倒在院子里装死。绿舞以为我真的死了,当时便要拿刀自尽。很好玩的游戏。”林觉笑道。 “你是疯子,我明日便离开这里,我不跟疯子住在一起。”白冰冷冷喝道,转身便走。 “白姑娘,你的武功是不是出自魔音门?”身后传来林觉的询问声。 白冰再次一惊,转身回头惊愕道:“你怎知魔音门?你是什么人?” 林觉笑道:“这话该我问你的,你反倒是问我了。姑娘那天你用的武功,有人认出了那是魔音门的功夫。白姑娘是魔音门的人么?听说,那是个邪魔的门派……” 白冰对林觉怒目而视,恨得牙齿痒痒。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不是偷偷离开师傅从漠北来中原救自己的姐姐,而是她显露了魔音门的功夫。师傅早跟她说过,魔音门的功夫不到万不得已不得用处,否则会招致无穷的麻烦。而自己那天动手时却忘了这些。事后虽然想过这件事,但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希望没人能认出来。但现在来看,却是被人识破了。 “白姑娘,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随口问问而已。姑娘这个年纪,魔音门当年的事情应该跟你没有什么关系。跟我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听人这么一说,所以好奇问问而已。我对白姑娘没有丝毫的敌意。”林觉笑道。 白冰点头道:“那就好,我对你也没有敌意,我姐姐今后在大剧院落脚,希望林公子多加照顾。至于我,我明日便告辞离开,公子不必担心我对你不利,也不必担心其他的事情。” 林觉点头道:“明天就离开?不等到你姐姐首演之后了?漠北之地有什么好呆的,姑娘既然离开了那里,又何必回去那苦寒之地。姑娘难道一辈子都要呆在那样的地方?松鼠虽然可爱,可它不能说话啊。松子虽然好吃,可比不上中原的山珍海味啊。” 白冰双目圆睁,厉声斥道:“你敢偷听我说话?” 林觉耸肩摊手道:“我只是来找白姑娘,白姑娘正在赏月,我不好打搅,于是便在旁等候。谁能想到白姑娘会自言自语一番。我又没带绒絮堵上耳朵,无奈何只能被动的听到了一些。” 白冰气的咬牙,把偷听说的这么好听的还是第一次遇到。倒像他是被迫无奈一番。 “白姑娘,原来你们两姐妹的身世这么可怜可叹。哎,这人世间不知有多少骨肉分离,生死未卜之事。白姑娘能和你姐姐团聚,也算是一大幸事。我为你们两姐妹能团聚而高兴。可白姑娘说要回漠北去,丢下你姐姐孤零零一个人,你于心何忍?”林觉叹道。 “关你什么事?要你来管?”白冰怒斥道。 林觉摇头叹道:“自然是不关我事的,我只是替你姐姐着想罢了。你姐姐好不容易脱离了苦海,如今落足于我大剧院中,我也希望能让她安顿下来。但是,你也看到了,我大剧院也并非世外净地,很多人来找麻烦的。竞争对手会来捣乱,京城的那些纨绔子弟会来滋扰。那天那个衙内,你也看到了。他是本朝吕宰相的儿子,是不好惹的人。这一次虽然他灰溜溜的走了,下一次呢?难保不怀恨在心到处惹事。分号开张,你姐姐要成台柱子,这之后名气越大,也必然会招惹来更多的是非。倘若遇到这些滋事的狗东西,你姐姐受了委屈,谁来保护她?你远在漠北无法救援,我呢?也没什么权力。你要我拿火器去杀人,那也是不现实的。那么做的话,我得杀人偿命。做生意要和气生财,我也不能遇到事便跟人拼命不是?你说,你姐姐岂不是要受委屈?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她在扬州青馆里呢。” 白冰心中一惊,倒也有些犯嘀咕。林觉的话也有些道理。自己这一走,恐怕再无机会回到中原。姐姐在这里孤零零一个,岂非凄苦?大剧院虽然收留了她,但遇到棘手的事情,恐怕也是退让。姐姐在这里受人欺凌,自己如何能心安? “那你说怎么办?”白冰皱眉问道。 林觉微笑道:“办法自然是有的,就不知道你同不同意。” “你说。”白冰忙问道。作为一个在漠北无人之地长成的少女,她是没有什么处事经验的,自然一时也不知道对策。只能顺着林觉的想法走。 “很简单,一个办法是,你干脆带着你姐姐去漠北,这样你们姐妹团聚,也再无瓜葛。虽然对我而言,我是不希望这样的,毕竟晓晓姑娘必定将来是我大剧院的台柱子。我也希望她能留在这里。但我不得不为她的安危着想,也不想你们姐妹骨肉分割。”林觉咂嘴道。 “不成,这怎么成?我住的地方她是住不下去的,那里苦寒荒凉,寻常人根本无法活。再说,那里寂寞孤寥,姐姐那性子是待不住的,会活活的闷死。而且……师傅她……也必不允许。”白冰蹙眉道。 “是呢,我倒是没想到这些。白姑娘说的漠北之地我也有所耳闻。风雪严寒贫瘠荒凉,令姐这一辈子都生活在东南之地,来到京城都有些不太适应,更遑论是漠北。那不是要了她的命么?再说一辈子呆在那样的地方,岂非活活闷杀了她。令姐的性子跟你可不一样,她可是活泼爱热闹的。”林觉点头附和道。 白冰皱着眉头看着林觉道:“那,还有什么办法么?你似乎主意挺多的。” 林觉道:“若是她不能跟你走的话,怕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白冰忙问道。 “你留下。问题便解决了。”林觉沉声道。 “我……留下来?不成,不成,绝对不成。”白冰小手连摆道。 “为何不成?此乃情理之中的事情啊。你们姐妹二人历经磨难好不容易团聚,怎可再次天各一方。你若能留下来这不是一家子团团圆圆美美满满了么?我想,令尊令堂在天之灵也一定是欣慰的,他们看到你们姐妹团聚彼此照顾,必会含笑九泉。”林觉打起了煽情牌。 “不是……你不明白的,我不能……留下!”白冰皱眉摇头道。 “哦,我明白了,白姑娘是不是已经成家了?有了心上人?或者是有了孩儿?那也简单,将他们一起接过来便是。京城这么大,又不是容不下多几个人?”林觉笑道。 “哎呀,你说什么呢。谁……成家了?谁又有孩子了?你这人,说的什么话。”白冰气的直跺脚。 林觉本就是逗她玩的,早知白冰根本就没有这些事情。漠北荒凉之地,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来的什么心上人。有心上人还跟松鼠玩?可玩的东西多了去了。 “抱歉,抱歉,瞧我这张嘴。原来是我误解了。”林觉伸出巴掌作势打自己的嘴巴子,但打的都是空气。 “既然不是这个原因,那为何不能留下来?你担心生计么?你放心,就凭你这一声武技,我聘你为家中护院。什么事都不用管,只管替我们打发捣乱的人就成。薪资绝对丰厚,还可以为你和令姐提供车马仆役和住处。” 林觉绕了半天,终于顺理成章的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这么个武功高强之人,林觉是绝对不肯放走的。现在身边缺的便是这种人,总有一种不安全感。总要请几个武技高强的保镖护院镇镇场子,以备不时之策。这便是林觉今晚来找白冰的目的。 第六一三章 当年事 (二合一)白冰砰然心动。倘若能留在京城,跟姐姐在一起保护她照顾他。又能不愁生计。那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这心动只一瞬间便被现实的忧虑所打败。 “不成,我无法留下来。我……我也没法子。”白冰轻声叹息道。 “那是为何?”林觉不解的问道。 “不为什么,就是没法留下来。”白冰道。 林觉皱眉道:“这是什么话?总有个理由吧。有什么比跟亲人团聚更重要的事情。除非你对令姐根本没有什么情感。” 白冰瞪着林觉怒道:“我和姐姐自小失散,天各一方。这世上,我只有姐姐一个亲人,我难道对她没有感情?倘若没有感情,我怎会偷偷从漠北跑出来找她?和她团聚?她可是我唯一的亲人呢。” 林觉微笑道:“是啊,那为何你却不愿留下来呢?这让人很是困惑呢。” 白冰冷冷的看着林觉道:“这不关你的事。” 林觉摇头道:“这恰恰关我的事才是。令姐现在在我大剧院存身,我希望她心情好,日子过得好,这样她才不会心有牵挂,才会好好的唱戏,成为台柱子。她成了台柱子,人人喜欢,生意才会兴隆,才能卖出更多的票。卖了更多的票,我就能赚更多的钱。倘若她心情不好,日子过得不快活,我便会少赚很多钱。你说,跟我有没有关系?” 白冰恼火看着林觉,心道:“这个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姐姐被他当成摇钱树了。果然收留姐姐并非出于好心,而是要从姐姐身上赚钱。” 不过转念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难道人家白养着姐姐不成?自然是要有所贡献了。假如这林公子白养着姐姐,那岂不成了姐姐被这家伙给包养了。虽然说,姐姐倘若真的被这个家伙包养了,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这家伙还算年轻英俊。但他这么花心,姐姐的好日子也不能长久。师傅说了,男人靠不住,还是要自食其力,赚钱养活自己,不要依附于人为好。 “白姑娘,你不要多想,我只是开开玩笑而已。这件事自然是跟我没太大的关系。但我见不得人间骨肉分离的惨剧。我觉得,这世上没什么比骨肉亲情一家团聚相互守护重要的事情。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倘若某天,你姐姐因为无人照料而受人欺辱,甚至发生更严重的事情,你永远也见不到她了。那么你会不会后悔当初你做的这个决定?会不会自责不愿留下来守护她?到那时,你便是后悔也没用了。有一句话叫做‘子欲养而亲不待’,虽然不太贴切,但也正是这个意思。” 白冰静静无语,眉头紧皱。她是真的被林觉说动了心。倒不是林觉的话有多么大的说服力,真正的原因其实在她的内心里。她自己是极想留在这花花世界之中的。一想到漠北那苦寒之地的艰辛,荒凉毫无生趣的生活。每日面对的只是沉默少言,态度严厉的师傅。那种面对天地万物却无人倾诉的孤独感是最让人发疯的。说漠北之地普通人难以生存,并非说会饿死冻死渴死,基本的生活物资那里还是有的。真正的难题便是如何排遣那日如一日的荒凉和孤寂,调节自己的心境。 白冰是个正在碧玉之年的少女,这个年纪的少女的心是最为活跃的,也是最难以抑制的。正因如此,白冰才敢偷偷跑回中原找姐姐,其实也是因为漠北的日子太难熬了。到了中原和东南之地,白冰的心情可用雀跃来形容。就像是鸟笼里的金丝雀一朝放飞,自由自在之感。虽然她表现的很克制,毕竟从小到大她的师傅都不允许她有过多的情感表露;加之环境使然,自然是沉默少言。但是她的内心里其实对这花花世界喜欢的不得了。她何尝不想留在这花花世界之中,陪在她姐姐的身旁。 “看来白姑娘确有苦衷。林某不才,倘若白姑娘愿意告诉我原因,我或可帮着出出主意。”林觉低声道。 白冰低着头皱着眉不说话,林觉也不好意思追问,两人就这么站在亭子下方的不言不动。月过中天,清辉遍洒,四下里一片寂静。秋夜的风吹过树梢,树影微动,几片叶子无声飘落。远处后园院墙之外,更漏之声隐隐传来,更增这月夜之静谧。 “罢了,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叨扰了。夜深了,我回房歇息去了。白姑娘也早些休息,不必纠结。常言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对人言无二三。想必白姑娘不愿透露隐情。姑娘放心,即便姑娘无法留在这里陪伴令姐,在下也必是全力照应晓晓姑娘的。她既入我江南大剧院,我必是全力维护她,尽我所能。告辞了。” 林觉拱手行礼,快步走向亭下小径,朝后宅方向行去。虽然极想请白冰这样武艺高强的女子留在京城为自己保驾护航,但终于事与愿违,那也不必强求了。 林觉快步走过假山之侧,出口垂门已在眼前。突然间,身后传来白冰沉沉的说话声:“林公子留步!” 林觉一喜,转头看去,但见白冰站在凉亭内,凭栏而立,正凝视着自己。 “白姑娘,你改主意了?”林觉笑道。 “林公子,有些事我可以跟你明言,倘若你听了之后还敢收留我在京城,或者是觉得我还能留在京城的话,再说后话。”白冰静静道。 林觉满腹狐疑的回到亭子里,和白冰对坐春凳之上。白冰低着头若有所思,半晌也没说话。林觉也默默的坐着,他有足够的耐心。 终于,白冰抬起头来,一双妙目看向林觉,轻声开口了。 “林公子……对魔音门知道多少?” 林觉愣了愣,微笑道:“我对魔音门一无所知。” “那适才林公子为何提及魔音门,还说什么魔音门乃奸邪门派之类的话。”白冰皱眉道。 林觉呵呵笑道:“那个啊,是我听人道听途说的。事实上我并不知道魔音门是个什么样的门派。只是一位阅历丰富的朋友见识了那日所用的武功后觉得你可能是魔音门的弟子。还说了些对魔音门往昔的见闻。他其实也是道听途说的,所以当不得真。” 白冰侧着脸沉声问道:“他说什么了?” 林觉苦笑道:“姑娘当真要听么?可都是些不中听的话。” 白冰点头道:“要听。” “好吧。他说,魔音门是很久以前江湖上的一个邪门的门派。魔音门所用的武功便是乐器之声,摄人魂魄,颇为邪恶。还说……魔音门下女弟子以色相诱人,致使无数江湖子弟堕落为奸邪之徒。正因如此,引发江湖正派人士群起攻之,将魔音门屠戮干净。所以很久已经没有魔音门的消息了。”林觉轻声道。 白冰微微点头,吁了口气道:“果然是这样,和师傅说的一模一样。” 林觉皱眉问道:“白姑娘问这些作甚?莫非你真的是魔音门的弟子?” 白冰微微摇头,低声道:“我不是魔音门的弟子,魔音门早已没啦。” 林觉心中一宽,却听白冰继续轻声道:“我师傅说,魔音门灭门之日开始,便不叫魔音门了,该叫复仇门了。所以我是复仇门的人。” 林觉惊愕的看着白冰,白冰点头道:“是的,我师傅是魔音门的人,虽然改了名字,但那还是魔音门。我是我师傅唯一的弟子,我也应该是魔音门的人才是。” 林觉惊讶无语,怔怔的盯着白冰看。白冰冷笑道:“怎么?你怕了?听到魔音门的名头,你已经吓的六神无主了吧。” 林觉定定神道:“白姑娘,我不是害怕,我是惊讶而已。魔音门是怎样的情形,跟我可没半分干系。我也不是江湖中人,哪里管江湖上的风雨。” 白冰点头道:“说的也是,跟你没有半分干系,其实跟我也没有干系。我三岁便被师傅收留带到漠北居住。十六岁才从师傅口中得知魔音门的事情,那些以前的事情我却也毫不知晓。” 林觉点头道:“说的是,白姑娘成为魔音门的弟子也是身不由己,这根本不是你的责任。” 白冰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该以魔音门弟子的身份为耻是么?” 林觉咂嘴道:“这个……我可没说。” 白冰冷笑道:“你没说,不代表你心里没这么想。你只是道听途说,便认定了曾经魔音门便是那样的不堪是么?然而,我所知的关于魔音门以往的事情,却跟你所听到的传闻截然相反。” 林觉讶异道:“哦?愿闻其详。” 白冰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亭子的廊柱下站立,眼光迷离看向天空中西斜的残月。沉吟良久之后,轻声说话。 “我三岁那年的夏天,天像是破了个窟窿一般,老是下雨,而且都是滂沱大雨。我那时还很懵懂,什么都不知道。还觉得家里院子里满是水,能和姐姐坐小木盆划船玩儿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但我却依稀记得,爹娘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就像天上的乌云一般。他们老说些我不明白的话。什么‘这么下下去,大堤要保不住了’‘地里的稻秧都淹了,今年怕是要颗粒无收了’之类的话。” 白冰的话语很轻,说话声像是一声声轻轻的叹息。 “……那天夜里,风很大,雨很急。我好像听到了天崩地裂一般的声响,然后在睡梦中便被大雨浇醒了。到处是雨水闪电,村里的地面上,一片白茫茫全是水。好多人在水里挣扎着,哭喊着。后来我在知道,长江的堤坝溃了,洪水倒灌进来,包括我们村在内的三十多个村落全部被大水淹没了。那天晚上的雨水很冷,非常的冷,冻得我直打哆嗦。” 林觉脸色凝重的皱着眉头,他见识过洪水滔天的场景,水火无情,那正是最为凶猛最为残酷的灾难。可轻易吞噬无数条人命。 “爹和娘把我和姐姐放在门板上,他们推着我们在水里走,从半夜里走到天亮。快要到陆地的时候,一股水流冲来,把我从门板上冲了下来。我呛了好几口水,随着水流冲走。爹爹拼命的在水里追赶,娘在远处大声的哭喊。终于,我被树枝挂住,爹爹抓住了我,将我丢上了岸边的泥地里。我什么也不明白,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我才知道,爹爹被水冲走了。爹爹为了救我,精疲力竭,被水冲的无影无踪……” 白冰长长的睫毛上一颗泪珠挂在上面,然后顺着脸颊慢慢的滑落。 林觉心中悱恻,人间惨剧莫过于此。骨肉永别就在一瞬之间。而让人感叹的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危难之际,宁愿不顾危险救助儿女,这正是人性的伟大和光辉。哪怕只是普通的一名农人,也是刻印在骨子里的。 “娘一边哭一边带着我们姐妹两个逃难,也不知走了多久,我们进了扬州城。城里全是难民,一个个衣衫褴褛,筋疲力竭。很多人聚集在衙门前等着救济,可是一天只有一餐粥饭,稀的可以照见人影来,如何能活人?我和姐姐饿的头晕眼花,娘把她的那一份也给了我们。那时候我们不懂事,抢过来便喝,都不知道娘几天都没吃东西了。就是这一天一顿的稀粥,几天后也还是没了。有人啸聚起来抢了官仓,放火烧了粮食。官府大怒,决定不再赈济,派了官兵将难民往城外赶。乱做一团之际,娘为了让姐姐活下去,便将姐姐给了一家青馆当丫鬟。娘便带着我跟着很多人一起出了城。” 林觉缓缓点头,原来秦晓晓入青楼是那时候的事情。这并不奇怪,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进入青馆之中。只要还有一线生机,都不会那么做。除非是到了生死攸关的关头。为了生存下去,其他的也不顾了。而青楼妓馆也正是利用这样的机会来得到那些未成年的少女。先是当杂役丫鬟,出色的便调教出来成为红牌头牌成为摇钱树。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乘人之危的作法。但在那种时刻,却是你情我愿的办法。因为要活,所以只能这么做。白冰那时才三岁,生活难以自理,也不能做事,否则当时白冰恐怕也要一并进入青楼了。 “娘背着我走了很久很久,最后,娘实在是走不动了,我们到了一间破庙之中,娘把我放在佛龛前的供桌上坐着,流着眼泪亲我的脸,说给我找吃的去。我如何知道……娘这一去……竟成永诀。娘她实在是承受不住了,投河自尽了。呜呜呜!” 白冰再次回忆起那伤痛的一幕,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手搭在柱子上,头抵在臂弯之中呜呜痛哭起来。 林觉轻叹一声,走上前去,递过去一块手帕。 “白姑娘,节哀,节哀。这么多年过去了,令堂令尊若知道你们姐妹已经长大成人,必是极为欣慰的。不要哭了,坐下,过去坐下说话。”林觉低声道。 白冰抬起头来,看了看林觉递过来的手帕,没有接,但口中却道了声谢。自己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走到桌案旁缓缓坐下。林觉收回手帕,走过去坐在她对面。 “……我在破庙里哭的睡过去,醒来后已经在一个人的背上背着。那人给了我一块面饼,那是我这一辈子吃的最好吃的一块饼了。我说要找妈妈,那人说我妈妈上天了,我找不到她了。那人问我愿不愿意跟她走,天天有烧饼吃,我说我愿意,那个人便把我放下来,让我磕头叫师傅……” 林觉轻声道:“这个人便是你漠北的师傅是么?” 白冰缓缓点头道:“是。我师傅恰好路过破庙,她看到了我娘投河自尽,进了破庙里也看到了我,于是便救了我。师傅将我带到了漠北的山野里,教我武功,教我认字,把我养大。我从三岁时便在漠北长大,从未来过中原。” 林觉缓缓点头道:“姑娘身世飘零,令人唏嘘。好在老天有眼,姑娘活了下来,而且学了一身的武艺。说起来,尊师恩情,重如泰山。” 白冰点头道:“恩师如我母,恩情自然深重。虽然她对我时有打骂,但我知道她心里是爱我的。只是她经历太多,心里太苦,所以脾气不好。” 林觉皱了皱眉头道:“恕我冒昧,姑娘到现在还没告诉我魔音门的事情,以及姑娘为何不能留在京城的原因。” 白冰微微一笑,点头道:“对不住,我很少跟人说这么多话的,这些事憋了太久,一说起来便没完没了,倒是教公子厌烦了。” 林觉忙摆手道:“何来厌烦之说?其实我感同身受。” “怎么?林公子小时候家里也发了大水么?”白冰睁着大眼睛问道。 林觉苦笑道:“那倒没有,我说的是,我的父母也早已亡故了。你我都是没有父母的人,所以感同身受。只是,你的经历比我的更加的凄惨,我起码还吃穿不愁,也不必颠沛流离。” 原来林觉也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这让白冰在心理上跟林觉近了几分。有时候人就是这样,有着相似的经历和苦痛,相似的命运的轨迹,自然而然便会生出一种亲近感来。起码现在白冰对林觉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排斥甚至有些厌恶之感了。 “我师傅是魔音门下弟子。四十年前,魔音门门主为江湖人士围剿追杀的事情也是事实,师祖金姑为人所杀,魔音门下本就没有多少弟子,被那些所谓的正派人士追杀之后,几乎没有活下来的。但我师傅活了下来。我师傅姓白,闺字玉霜。我便是随了我师傅的姓。”白冰轻声道。 “尊师之所以在漠北住着,便也是为了躲避江湖门派的追杀是么?”林觉问道。 “是,他们都是些心狠手辣不明事理之人,师傅倘若留在中原必是要被他们追杀的,所以师傅逃到了漠北。我十六岁那年,师傅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包括我魔音门被人灭门的缘由。那绝不是你听人说的所谓的我魔音门是邪门妖派,门下女弟子勾引正派子弟这些原因。事实上,我魔音门是无辜的,而且还是受害者。”白冰沉声道。 林觉愈发的感兴趣,轻声道:“说详细些,到底怎么回事?” 第六一四章 乱纷纷 白冰缓缓道:“从现在开始算起,那应该是四十多年前了吧。算起来,那时候我师傅还只有十八九岁而已。那时候,魔音门还是终南山中的一个小小的门派而已。入门的弟子选拔是极为严格的,因为魔音门的武功要精通音律,善用乐器。故而光是这一点,便很多人无法入门了。” 林觉点头道:“说的也是,如此说来,贵门中的弟子应该都是琴棋书画都精通之人才是。最起码也要懂音律。” “确然如此,魔音门这一派的创始始祖是数百年前大唐第一歌姬许和子。她的歌声无人能敌。后来她归隐终南山,偶然悟出了音律和武技之间的联系,于是创立了魔音门。我师傅便常说,魔音门弟子不仅要在音律上造诣,更要在歌艺诗词书画上精通,才能相辅相成,增益精进。所以,魔音门下弟子并非是乌合之众,而都是些优秀之人。” 林觉点头赞同,那日在大剧院门前,白冰击败左氏兄弟时便战边吟诗,说明那一套武技便是脱胎于那首诗作。这正是艺术想通,相辅相成之效果。这魔音门的武功确实神奇,能以这种方式凝练成招式,绝对是天下一绝。 “即便如此,魔音门下也是有败类存在的。一名男弟子隐瞒身份投入魔音门中,他是江南五行门掌门之子名叫柳元兴。一切的恩怨仇杀便是从这柳元兴身上而起。魔音门中规矩极严,男弟子和女弟子是分居于两座山头,不得私自往来的。但那柳元兴心怀鬼胎,伺机偷越界限,窥伺女弟子所居之处。那年夏天,我师傅在山涧溪流中洗浴,柳元兴在旁偷窥,被我师傅发觉。我师傅武功比他高太多,一出手便将他擒获,欲押送师祖处处置。这种事在魔音门中一定是不可饶恕的死罪,一旦禀明师祖,柳元兴必受三刀六洞而死。柳元兴害怕的要命,苦苦哀求我师傅饶他一命。我师傅那时年轻,柳元兴也求得恳切,这便一时心软,生了犹豫……” 林觉惊愕之余,轻轻说了句:“那柳元兴必是生的英俊好看。” 白冰看了林觉一眼,咂嘴道:“我没见过,师傅说他生的貌若潘安,俊美的很。也许跟你生的差不多。” 林觉心里美滋滋,但片刻后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好话,这是把自己比作那个柳元兴了。 “师傅也是考虑到这件事说出去有些不雅,毕竟……沐浴时被他偷窥,禀报上去必是有些风言风语。加之也不忍见他便被处死,便命他发誓不再犯,放了他离去。这之后,柳元兴常常偷偷跑过来找师傅,每次都带些香粉胭脂首饰戒指什么的。久而久之,我师傅对他也……也生出了……好感。有一天,师傅经不住他花言巧语,两个人便……便……那个……” 白冰脸色微红,有些说不下去了。林觉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师傅喜欢上了他,两个人偷偷的成了夫妻是么。” 白冰如释重负,点头道:“是这样。” 林觉翻了个白眼,心道:这小子倒是有些水磨的功夫。白玉霜当初放了他一马,便几乎注定要被这小子俘获了。深山之中,枯燥乏味的门派生活之中,又是花信年华,春心萌动之时。有个俊俏的男子天天在身边献殷勤,那又如何不被攻陷城池。 “这件事未必是件坏事啊,男女相悦,正常不过的事情啊。”林觉嘴上如是道。 白冰白了林觉一眼,摇头道:“你不知道,我魔音门门规森严,弟子的言行都受约束。就算是婚配,也是要禀明门主,得到首肯。由门主做主婚配。门主不点头,也是不成的。更何况是私下的……苟合,更是门中大忌。” 林觉点点头,这年头就是规矩多。大到一国,小到一衙一寨一家,都有这些约束的规矩。自由恋爱那是想也别想的。但凡如此,都是私通苟合,都是有违礼制的,可不像后世那么开放。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倘无这些规矩,也会乱了套。 “后来呢?禀明门主不就是了。”林觉道。 白冰轻叹一声道:“倘若那么简单就好了。我师傅是师祖爱徒,师傅悉心栽培,准备委以重任的。师傅被明确告知,武技未成之前决不许嫁人,一旦嫁人,一切便荒废了。师傅岂敢禀告师祖。然而,他们二人交往甚多,一来二去竟然……竟然……闹出了大事情来。” 林觉惊愕道:“怎么了?” “我师傅她……她……三个月后,发现自己……身怀有孕了。”白冰低着头吞吞吐吐的道。 林觉张着嘴巴半晌,咂嘴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我是说……这岂非纸包不住火了么?这小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林觉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当初自己和采薇也是如此。上元夜雪夜小屋一夜春宵,竟然便蓝田种玉了。论效率,自己比这姓柳的可高多了。他用了三个月,自己只用了一晚上。不过话说回来,成婚也快半年了,自己和绿舞莺莺她们也是时常亲热,怎么反倒她们的肚子没有一个有动静的?当初那一夜的准头不知去哪了。 “是啊,纸包不住火了。师傅发现自己怀孕了,吓的了不得,于是想办法求医问药,想要……想要打掉孩儿。可是用了很多药方也不成。师傅用扁担压,三九天去冰水里泡,在岩石中翻滚跳跃,却也根本不成。那东西像是长在身上一般,就是打不掉……” 林觉咂嘴无语,白冰的师傅也真是够狠的,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门规的森严。定是怕的恨了。 “……肚子越来越大,同住的师伯师叔们都看出来了,她们当中有人去禀报了师祖,事情就此败露……”白冰幽幽说道。 “糟糕,那该如何是好。”林觉皱眉道。 “……师祖大发雷霆,将师傅和那柳元兴抓来拷问。那柳元兴是个凉薄之辈,将所有的罪责一股脑儿推到我师傅身上。说我师傅故意在山涧洗澡勾引他犯了大错,说他数次想来禀报,但都被我师傅阻拦。说了很多凉薄之言。我师傅听到他的话,心中冰凉,然念及之前情义,依旧愿意将罪责一力担当。”白冰轻声道。 林觉破口骂道:“这小子算什么男人?这时候如此凉薄,简直可耻。身为男子,此时此刻当担下全部责任,保护自己的女人才是。不就是个死么?混账东西。” 白冰愣愣的看着林觉,见林觉面色愠怒不似作伪,心中颇有所感。她相信林觉说的是心里话,因为那天她亲眼见识到了林觉为了保护谢莺莺要跟左氏兄弟立下生死状拼命。虽然是个不会武技的读书人,论品行骨气,可比那柳元兴高出万倍了。 “林公子小心些,不用……大喊大叫的。虽然是后园,但此时夜已深,还是不要惊醒别人的好。”白冰提醒道。 林觉吁了口气点头道:“太可气了,你继续说,我控制自己便是。后来怎样?” 白冰道:“魔音门的规矩甚严,即便师傅愿意为柳元兴顶罪,柳元兴也难逃惩罚。门中决定处死师傅,废了柳元兴的武功逐出门派。魔音门废除武功便是废了他的双手,让他从此不能再用乐器,也自然就废了武功了。柳元兴被砍断十指,逐出了终南山。师傅则被要除以极刑示众。因为师傅肚子里还有孩儿,师祖和门中众人觉得一尸两命有违天道,决定等师傅将孩儿生出来,将这孩儿归还给柳元兴抚养,然后再处死师傅。于是便将师傅关押在后山山崖洞中囚禁起来。” 林觉长叹一声道:“惨,惨!你师傅定然心如死灰了,一腔柔情所托非人,这可比死了还难受。” 白冰点点头道:“确然如此,我师傅说,当时她痛苦不已,每日里折磨自己,希望能一死了之。可是有人看守,死也死不出,活也是活受罪,简直暗无天日,生不如死。” “说下去,你师傅现在还活着,那必是被人搭救了是么?或者是有了什么转机?”林觉道。 “转机?”白冰凄然一笑道:“若说转机,那是我魔音门灭门的开始。那柳元兴被废了双手逐出门派之后回到江南,他父亲是江南五行门的掌门人。当初柳元兴就喜欢到处胡混,被他爹爹勒令出门游历江湖增长见闻磨炼一番,才投入了我魔音门中。现在他回来了,双手尽废,成了个废人,他爹爹如何不恼?再加上那柳元兴心怀仇恨,回去后将我魔音门说成是一个奸邪门派,将门内师祖弟子等说的淫.邪不堪。将他双手被废的事情归结为被门中魔女引诱,终被残害云云。总之,这个狗东西编了很多恶毒的话攻击我们魔音门。他爹爹全部相信了他的鬼话,于是遍天下发帖,将此事广为散布。我魔音门顿时名声狼藉,百口莫辩。最终,三十二家门派在华山聚会,决定铲除我魔音门,以防正派子弟遭受荼毒。第二年春天,数百名所谓的正派人士来到终南山中,对我魔音门进行屠戮。我魔音门弟子人数太少,虽然师祖叔祖们武艺高强,但难敌对方人手太多。门下四十七名男女弟子悉数战死,师祖也身受重伤,跳下悬崖。……” 林觉听的汗毛倒竖,没想到这么一件小小的事情,竟然引来灭门之祸。当真是祸从天降,毫无征兆。魔音门竟然是因为这件事才被灭亡的,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第六一五章 复仇路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那你师父是怎么逃脱的?”林觉皱眉问道。 白冰吁了口气轻声道:“师傅被关在后山山洞之中,故而逃过了一劫。” 林觉恍然,倒忘了她师傅被关在后山山洞之中的事情了。看来是因祸得福避过了这场灭门之灾。 “……一天一夜没人来送饭,我师傅觉得有些奇怪,怀疑是出了什么事情。于是用石头砸开镣铐出来,看到的被大火烧毁的门派房舍和满地同门的尸体。师傅惊愕悲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能将同门的尸首一一清理出来掩埋安葬,但却发现门主师祖的尸首不在。于是师傅仔细的搜寻,在断崖顶上发现了师祖的随身玉佩,断定师祖是跳下了断崖。当下寻绳索坠下悬崖,却在崖壁半空中发现摔在岩石上的师祖。师祖摔断了全身骨头,但两天两夜时间尚未断气,师傅救醒了师祖,师祖告知了师傅门派被灭的缘由和仇家。师傅听后悲痛欲绝,当即便要跳崖自尽。可是师祖严厉的阻止了她……” 林觉皱着眉头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件往事在白冰口中轻描淡写的说出来,但在林觉听来却是让人毛骨悚然,心惊胆战。换位思考,那白玉霜出了山洞后门派尽毁,尸横遍地的场景,心中必是惊恐不已。而当她得知事情的真相后,怕是更加的绝望了。 “……师祖告诉我师傅,现在整个魔音门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若死了,魔音门便彻底灭门了。师祖将门中武技秘籍交给师傅,并将魔音门门主之位传给师傅,要她立誓为门派上下报仇。交代完这些,师祖便与世长辞了。师傅发下誓言,一定要为门派死难之人报仇雪恨,这一辈子都将为复仇而活,于是将魔音门改为复仇门。连夜偷偷离开终南山。” 林觉轻声叹息道:“这之后便去往漠北躲藏起来练习武艺是么?” 白冰点头道:“是,那些正派的人士唯恐有漏网之鱼,在中原只要被人认出来,必是死路一条。师傅决定往漠北隐居练功,以图复仇。那些人的势力可伸不到漠北之地去。我师傅一路往北跋涉,在路上,肚子里的孩儿终于流产了……后来到达狼居山中找了一处山谷隐居起来,勤习武功……” 林觉打断道:“抱歉,我可否问一下,你说的贵门灭门惨剧发生在四十年前,那么……你是怎么去到你师傅身边的?难道你师傅经常来中原么?” 白冰看了林觉一眼,轻声道:“我师傅要为门人报仇,岂能不来中原?在漠北十年之后,师傅本门魔音功大成,便开始复仇之路。从那时起,师傅每年回中原一趟,每年杀三名当年参与围剿我魔音门的所谓正派人士。每年三人,绝不多杀,也绝不少杀。被杀的三人口中供出的另外三个名字便是来年的目标。到现在为止,我师傅已经杀了九十名当年参与围攻魔音门的人。师傅说,还有十年,当年各大门派中参与的首恶便都杀完了,那时候便大仇得报了。” 林觉身上冒汗,这手段简直是钝刀子割人,慢慢的折磨对手的手法。想必那些正派人士们都已经是惊弓之鸟。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复仇之人便现身取命,这种恐慌往往比真正的死到临头更为的残酷。那些人一定每天都在提防,都在战战兢兢的过日子。 “我猜,第一个被杀的一定是柳元兴和他五行门的门主爹爹。你师傅定将那个柳元兴千刀万剐了。”林觉轻声道。 “公子很聪明,不过你错了,我师傅没千刀万剐了他。杀了他父兄之后,柳元兴是被我师傅抓到山中活埋了……”白冰低声道。 “啊?”林觉惊愕的瞪大眼睛。 “我师傅说,杀了他是便宜了他,将他埋在树丛里只露出半个脑袋,整整嚎叫了两天才死了。师傅说自己眼睛瞎了,没看清人,曾经爱上了这个薄幸无耻之人,所以柳元兴死后,师傅自己刺瞎了一目,以示对自己的惩戒。师傅说……要不是大仇未报,很多人还没杀,她该将自己的双目全部刺瞎才是。”白冰轻声道。 林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种行事手法确实有些邪性,林觉大胆猜测,当初的魔音门恐怕在灭门事件发生之前,在江湖上的声誉也未必很好。当然,柳元兴是咎由自取,但这种手段却未免残忍。可见白玉霜心中的仇恨之深。 “十五年前,师傅救我的时候,正是他去湖州杀了白沙帮帮主和他的两个儿子回往漠北的路上。当时她看到我,想起了当初自己流产的那个女婴,于是便救了我。再者,她也不希望门派武功后继无人。十五年来,我便是跟着师傅在漠北荒野之中长大。师傅告诉我,门派的武功我必须传承下去,将来她如果老了死了,复仇大事需要我来完成。师傅教我武功,并且将打听到的各门各派的武功和主要人物的武技说给我听,钻研破解之法。便是要我知己知彼,以防遭遇敌手是吃亏。所以,久而久之,虽然我身在漠北,却也知道很多中原门派之中的事情。” 林觉恍然道:“难怪那天你一下子便认出了左氏兄弟的出身,并揭穿他们的糗事。原来这些都是你师傅打听得知,灌输给你的。” 白冰微微点头道:“正是,中原武林掌故我自知道不少,我只当故事来听罢了,没想到还真的遇到了真人。……师傅她要我发誓,终生不婚,以免被男人骗。未经她的允许,我也不能回中原,因为一旦被仇家发现我是魔音门的门人,我便会死无葬身之地。但是,我这次接连违背了她的话。她查出了我姐姐的状况,告诉了我,我思念姐姐心切便偷偷留下纸条回到了中原来。而且我也显露了魔音门的功夫,这也犯了很大的忌讳。” 白冰说到这里,双目凝视林觉道:“林公子,适才你劝我的那些话,我不是不懂。我并不想一辈子呆在漠北,找到姐姐后,我更是不愿和她分离。但是……师命难违,我不能对不起我的师傅,她将我养育长大,于我犹如父母之恩。另外,我若留在这里,对你们其实也是不利的,我的身份倘若败露,不知有多少仇家会找上门来。所以,我不留下来,其实也是为了你们好。” 林觉终于恍然大悟,听了这一段当年的公案,以及这种种离奇古怪的事情之后,林觉对白冰的苦衷有所了解。站在白冰的立场上,确实有些难以抉择。但倘若只是因为白冰的身份的原因,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林觉却是丝毫不惧的。 “原来如此,姑娘是有如此隐情,我确实是不知道。”林觉沉吟道。 白冰微笑道:“听了这些,公子还希望我留在京城,还敢雇我当什么保安队长么?” 林觉呵呵笑道:“白姑娘,你怕是不了解我。林某可不怕什么仇家麻烦什么的,否则也不会惹上当朝宰相的衙内公子了。林某的想法是:不怕事,也不惹事。但别人欺负到头上,天王老子也不成,该拼命的自然要拼命,想让我低头当狗,摇尾乞怜,那是痴心妄想。” 白冰微笑点头道:“看得出来,公子是有些血性的。” 林觉笑道:“多谢姑娘夸奖。具体到白姑娘身上,我倒是觉得,白姑娘还是应该留下来。” 白冰惊讶道:“你还敢留我在这里?不怕被那些江湖人物来寻仇,连累了你们?” 林觉呵呵而笑道:“白姑娘,海东青你知道是谁么?” “海东青?这么名字好熟悉啊。啊,对了,师傅说过,是一伙实力强横的海盗。似乎很是凶残。喜欢虐杀人。”白冰皱眉道。 林觉点头道:“没错,你师傅见闻广博,说的一点没错。我给你做个补充,海东青盘踞东南海岛近二十年,手下悍匪三万余,杀人不眨眼,朝廷拿他也没办法。这样的人,有人会惹他么?” 白冰笑道:“正常人都不会去招惹他吧。” 林觉笑道:“林某不是正常人,我杀了他的儿子,带着几百人去他的匪巢搅了个天翻地覆,配合官军一举剿灭他的三万海匪。海东青本人带着千余残匪落荒而逃不知所踪。海东青我都敢惹,我还怕这些所谓的江湖人物?倒要问他们怕不怕我的王八盒子。” 林觉伸手在腰间王八盒子的皮鞘上拍了拍。 白冰惊愕的瞪着林觉,轻声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林觉笑道:“我犯得着吹这样的牛皮么?为此我还得了朝廷嘉奖,奖励我一个‘义士’的称号呢。当然,这也非我一人之功,我也不是向你炫耀什么,我的意思是,我可不在乎什么江湖人士来寻仇连累我。他们敢来,便是自找没趣。我是官,还怕匪不成。官只怕官,因为当官的比江湖人物绿林匪徒要狠上百倍。那些人见到官,只有躲着走。” 第六一六章 新气象 (二合一)白冰惊愕无语,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过,倘若林觉真的连天下闻名的海匪海东青都不怕,都搅的他败亡逃走,那自然不会在乎那些江湖人物了。 “你虽不怕连累,但我,却未必便能留下。”白冰咬着下唇怔怔的道。 林觉点头道:“是啊,你无法抉择的原因其实只有一样,便是你不想辜负你的师傅。其实你心里的顾虑才是最主要的顾虑。这一点我也很理解。你师傅对你而言犹如再生父母一般,抚养你长大,教你武功和本事,换做谁也不忍背弃师傅的教诲。” 白冰默默点头,心里明白,林觉说的正是自己最大的心结。 “可是白姑娘……你可曾想过这件事背后的道理。你师傅养育了你,你报答她是应该的。但以何种方式报答,却是需要好好想想的。站在你师傅的立场,魔音门灭门惨案可说是因她而起,她怀有复仇之念,对死去的同门深深的愧疚,这都是人之常情。在这种情形她,她选择复仇杀人,却也无可厚非。有仇不报,那还做什么人?可这对她而言是可以理解的,但倘若她将这一切转嫁到你的身上,那便有些不对了。我没有诋毁尊师之意,我的意思是,你跟上一代的灭门恩怨无关,你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你师傅救了你,如果只是将你作为一个复仇的工具培养,约束你的行为,让你这一辈子只能在复仇和杀人之中渡过,让你一辈子只住在那荒漠雪山之中。那样的话,这不是对你的疼爱,而是将你当成一个杀人的工具养大。那样的话,你这一辈子有何意义?” 林觉的话语虽轻,但却像是一根根尖刺刺入白冰心中的弱点之处,听着刺耳难过,但却句句中的,在情在理。 “白姑娘,尊师的养育之恩自然要报答,但不是用自己一生悲苦孤独来报答。她养大了你,难道便能将你当成奴隶,让你一辈子活在上一代的恩仇阴影之下。你师傅还没吸取教训,她这么做实际上是犯下了另外一个错误。她以前不但毁了魔音门,现在她还在毁灭你。她自己也许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毁了她自己的人生,现在还在毁灭你的人生。即便是有养育之恩,她也不能这么做。你能活下来,这便是天意使然,你有责任活的更好,因为这是上天赐予每个人的生命的意义。上天有好生之德,生人绝非为了让人受苦。若以为天地不仁,那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白冰愣愣的看着林觉,她长这么大,还从未有人跟她说过这些话。在她过往的岁月之中,师傅跟她说的都是那些仇恨惨痛的往事,告诉她世间有多么可恶,男人是多么的薄情寡信。灌输给她的都是要继承魔音门的衣钵,将来倘若师傅没能够将那些仇人杀尽,她白冰便必须是那个继续杀人报仇的人。除了师傅的这些话,白冰没有听到任何人给予自己真正的教诲。那些雪山,旷野,荒原,森林都是沉默的。那些鸟雀松鼠都是无法说话交流的。在很长一段时间,白冰都将师傅的话奉为纶旨,以为自己练习武技的目的,活着的目的便是为了完成师傅的嘱托。 但是现在,她忽然发现,以往的世界似乎颠倒了过来。眼前这位青年公子的话说到了自己内心的深处。花季少女即便生活在漠北苦寒之处,内心之中那种蓬勃的渴望和青春的力量也是无法被完全压抑的。这一次回到中原的花花世界之中,心里的某种东西正在复苏,同时和师傅的话相比较起来,眼前的世界也未必尽如师傅所言的那般丑恶。这世上有坏人,而且很多,但是也有好人。师傅说天下男子都是薄幸寡义之人,可是自己便目睹了林公子为了莺莺姑娘要和人生死相博啊。所以说,师傅的话未必都对。 之所以犹豫,其实还是出自于内心里对师傅养育之恩的感激。觉得自己倘若违背师傅的意愿,师傅会很伤心,自己会对不住师傅。可是听了林觉这番话,白冰才意识到,原来人应该有自我。师傅虽养大了自己,却也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人生。自己应该有自己的人生目标才是,而非背负着一个本不需要背负的重责过完自己的一生。 林觉微笑看着白冰,沉声道:“白姑娘,我的话只做参考,你未必需要听我的。你也未必需要留在这里。我只是觉得,你的人生不该是那样过而已。如果你回到漠北,尊从你师傅的话,那么你师傅的一生便是你未来的一生。现在起你便可以知道你未来是怎样的了。倘若你愿意过你师傅的生活,那我也无话可说。倘若你不愿意,便要勇敢的做出抉择。林某不才,会助你一臂之力。” 白冰紧皱着眉头,咬着嘴唇。她其实现在担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倘若我滞留不归,我师傅一定会找来的,到那时……我该如何面对?她若迁怒于你们,那该怎么办?我是绝对不会允许你们伤害她的,但我也不希望她伤害你们。倘有不测,岂非酿成大错?” 林觉微笑道:“你师傅倘若找来,那自然更好,我可以说服你师傅也留下,这样反而更加的圆满。你们师傅团聚,姐妹团聚,这不是两全其美么?而我也不吃亏,我宅子里和剧院里又多了个武功绝顶的高手。” 白冰冷笑一声道:“怕是你的如意算盘要落空,我师傅岂会听你的话。” 林觉道:“到时候自见分晓。白姑娘,你也不必纠结,好好的想想我的话,好好的考虑一段时间,做出慎重的选择。人生选择的机会本就不多,所以一定要发自内心,慎之又慎。一旦做出决定,便再不后悔。” 白冰微微点头道:“多谢林公子,我是得好好的想想。今日跟林公子畅聊一番,觉得受益颇多。多谢公子了。” 白冰起身来,朝林觉敛裾行礼。 林觉忙起身来还礼,笑道:“跟姑娘聊天也是很开心的。时候不早了,该回房歇息了。” 白冰咭的一笑道:“你也不看看天色,天都亮了,还休息什么?” 林觉恍然看向亭子外边,只见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天光大亮,远处隐隐传来雄鸡报晓之声。不禁哑然失笑。 “怎么这么快便天亮了,原来我们竟然在这里说了一夜的话啊。我居然没察觉时间之流逝。” 白冰微笑不语,心道:“我也是。” …… 午饭后,林觉慵懒的和小郡主坐在后宅小厅中喝茶叙话。林觉昨夜和白冰说话到凌晨,虽然上午补了个觉,但依旧觉得脑中昏沉,半眯着眼睛养神。 郭采薇用芊芊素手端了一杯红枣茶喝了两口,放下茶盅后回头看林觉眯眼昏沉的样子,本来笑意嫣然的脸上笼罩起了乌云。 “夫君昨晚是做了贼偷了东西么?怎地一副颓废样子。” 林觉睁眼打着哈哈道:“午后犯困,人之常情。” 郭采薇冷笑道:“我看你最近面色红润,精神不错,倒像是要走什么运气的样子。” 林觉笑道:“走什么运?” 郭采薇道:“有些像是桃花运。” 林觉愣了愣,笑道:“宝贝儿想说什么便说,无非是讽刺我便是。” 郭采薇冷声道:“薇儿哪敢讽刺我夫君啊,夫君是天,妾身是地,夫君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哪有我说话的份儿?” 林觉觉得语气不对,移动身子过去,一把将郭采薇搂住,朝着她白里透红的脸蛋啄了一口,笑道:“宝贝儿这是怎么了?心气不顺么?谁惹了你了?” 郭采薇蹙眉道:“这家里谁敢惹我,除了夫君以外。夫君,妾身跟你说正经的。你喜欢了谁,跟妾身说便是,用不着偷偷摸摸的,反而让人笑话。但有一样,你可不能被美色迷昏了头,来路不明的女子,我可不许。” 林觉想了想便明白了,郭采薇必是知道自己昨晚和白冰在后园捣鼓一晚上的事情了。 今天早上,林觉回房倒头便睡,似乎很是疲倦的样子,郭采薇见了很是纳闷。早起去寻绿舞,打算好好跟绿舞说说,不能这么让夫君放纵,晚上行房的时候要有所节制,否则会伤了身子。 绿舞也是被说的一头雾水,昨晚公子根本没来这里,郡主这话让她可接受不了。再说了,就算公子留宿于此,自己也从不撩拨公子旦旦而伐。自己可不是那种痴迷此事之人。 两人这么一对证,终于知道昨晚林觉行踪诡异。于是乎查问丫鬟婆子们,那还有什么查不出来的?当下很快便知道了林觉昨晚在后园跟那位白冰姑娘在一起,一夜都没出来。 郭采薇心里有点气,她并非是个小心眼的人,她只是觉得,夫君这么做着实有些不恰当。那日大剧院回来后,夫妻二人曾经谈及这个白冰的武功和来历,林觉当时还说了沈昙的猜测,还说要提防白冰。结果现在倒好,都提防到混在一起彻夜不回房了,这也叫提防么? 适才见林觉眯眼养神,心里猜疑着昨晚林觉和那白冰还不知如何的折腾了一夜,顿时忍不住出言讥讽起来。 林觉见郭采薇脸色真的有些不对,于是陪笑道:“薇儿是在说昨晚我和白姑娘在后园盘恒一夜的事情吧。哎,那确实是我的错,我该提前跟你说一声的,不该让你蒙在鼓里。” 这话有歧义,郭采薇更是心中不快,冷笑道:“说一声便成么?总要有个规矩的是么?不能想怎样便怎样,拿妾身不当人么?” 林觉楞道:“这是什么话?我怎么拿你不当人了?” 郭采薇道:“你们才见面几天,便搅合到一起了?就算你要纳妾,也得跟我说一声,我好歹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的正房夫人吧。你总要给我个面儿。” 林觉愣愣的看着郭采薇,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郭采薇真的生气了,起身便往外走,林觉忙抢上前抱住她身子,回到椅子上坐下,让郭采薇坐在自己腿上。郭采薇兀自挣扎,口中道:“干什么?光天化日的,要丫鬟婆子们瞧见我可没脸。” 林觉强行吻去,硬是在郭采薇的红唇上亲吻了一回,郭采薇气呼呼的不再挣扎,靠着林觉的胸口不说话。 林觉握着她手道:“薇儿,你这样子我还第一次见,莫非你以为我昨晚和白姑娘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么?” 郭采薇瞪着林觉道:“难道不是么?孤男寡女一夜独处,能有什么好?自己说了那女子可疑,却还如此的随性。” 林觉笑的抽气,郭采薇见他发笑挣扎要走,林觉紧紧抱住,终于笑道:“我正想着将此事告诉你,没想到你倒是先误解了。你以为昨夜是一场桃花运,殊不知昨夜却是一场噩梦。做好了,我跟你好好说说。” 当下林觉一五一十将昨夜之事全部告诉了郭采薇,郭采薇初时还睫毛耷拉着,不久后整个人的身子都蹦紧了起来,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林觉。特别是听到魔音门灭门那一段时,更是手指紧紧的抓着林觉的胳膊,疼得林觉差点叫出声来。 “这……这都是真的么?竟然有这段公案?”郭采薇喃喃道。 “真假未知,因为我没做调查,不知白冰所言的这些事是真是假。但从情理和其叙述整件事的逻辑上来看,没有什么破绽。再说,这等事虽然久远,但因为是一件轰动的公案,想乱编也不那么容易。那白冰本来并没打算告诉我,最后时刻告诉我,要她临时编故事,怕也编不出来这么圆满的。我倾向于是真的。”林觉道。 “……白姑娘的师傅可真是可怜,遇人不淑,以至于惹下如此大祸。她一定是心如死灰,仇恨满怀了。哎,其实也是个可怜人。”郭采薇叹息道。 “是啊,白姑娘的师傅活下来的动力便是复仇,但这对白姑娘是不公平的。不能因为她救了白姑娘,养育她张大,便要求白姑娘跟她一样过同样的悲惨日子。宝贝儿,你说是么?” “那是当然,这是两码事。白姑娘也是个命苦之人,好容易活下来,又找到了亲人。该有更好的生活才是。不过……她身上麻烦那么多,你难道当真要请她留在大剧院帮忙么?不怕召来麻烦?” “宝贝儿,我们的麻烦还少么?我们得罪的人还少么?这世道你难道看不清楚?软弱者根本没有活路的。我们不惹别人,别人难道便不惹我们?现在我们身边顶用的人太少了。不是我看不起王府的卫士,你也看到了,六七个人被那左氏兄弟三拳两脚全打趴下了。这要是真的出什么事,谁来保护我们?我们身边需要些有本事的人帮衬,不为别的,只为了关键时候能有所保障。至于她的身份带来的麻烦,我倒是不太在意。毕竟除了她的师傅会肯定来找麻烦之外,其他的我倒不担心,因为其实白姑娘的身份也并没有暴露。只有沈昙这样的人才隐约猜出她的师门来。但有几个人能跟沈统领比?当日围观的怕是一个也认不出来的。”林觉轻声道。 “说的也是,但她的师傅来闹事,该怎么办?听起来那女子恐有些不可理喻,手段如此毒辣,倘若牵扯到其他人,伤了其他人,可如何是好?”郭采薇担心的道。 林觉冷笑道:“她若讲道理便罢,不讲道理却要伤人的,我可不客气。大不了一枪轰杀了她,也不能容她伤人。只是希望不要走到那一步,否则白姑娘必是要恨我一辈子。总之,为了能有个厉害角色当我们的保镖,总是要尝试尝试的。而且站在白姑娘的角度上,也不能看着她走上她师傅的路,你说呢?” “呸,你倒是怜香惜玉。说,你是不是对这白冰有意思。”郭采薇啐道。 林觉拧了一把郭采薇的粉脸,笑道:“我对你比较有意思。左右无事,咱们也别聊这些了,回房去乐呵乐呵如何?难得清闲。” 郭采薇红晕上脸,啐道:“大白天的,才不去。再说,我近来身子乏的很,经不起你折腾。你想要,便去找绿舞去。” 林觉不好强求,实际上他也只是说些话撩拨撩拨,缓和之前的紧张而已。大白天的关门进房办事,林觉却也是认为不妥的。 八月十三上午,林虎乘林家大船从杭州回到京城,随行而来的是二十名从林家商铺之中挑选出来的精明强干的年轻伙计,九名工匠以及三名经验丰富的老掌柜。 这些人都是经过了在杭州的一个月的培训,由大剧院中派人对他们进行集中培训,以了解大剧院的基本运行机制。这几十人正是为了京城即将开张的分号而准备的。 林觉热情的接待了他们,安排他们住下,摆了宴席给他们接风洗尘,并大大的勉励了他们一番。这些伙计们本来因为林家铺面的裁撤而惶然不安,突然间被挑选上京,得到了比以往薪水更为丰厚差事,一个个充满期待,情绪激昂。 晚间,林觉叫了林虎去后宅一起吃饭,郡主和绿舞也都在座,这是将林虎完全当做自家人了。两个月没见,林虎的黑了壮了不少,而且气度上也有了不同。脸上虽然稚气未脱,但整个人沉稳了许多。 吃饭时,林虎向林觉详细禀报了林伯庸林伯年等人回到杭州后所采取的措施。林家这两个月大刀阔斧的进行的转变,关闭了八家粮油店铺和几处庄园,挑选了近百人手进行大规模的培训,为了剧院分号培养人力。同时,将余下的人力尽数投入船行之中。 林伯庸走马上任,已经谈妥了收购三艘出海商船的事宜,不久后,林家海船便将增加到六艘。九月里,所有船只进行一次大的整修,将于十月初组成船队南下番国进行贸易。要赶在新年前运回一批海外物资进行销售。 林伯年考察了江宁,扬州等地,决定首先在扬州府设立一家剧院分号,林伯年的一个旧日同僚答应帮忙,将一座旧楼低价租赁给林家进行改造。总之,林家上下现在已经开始连轴转,林家的气象也是一新。当主要之人得知林家面临的危机之后,他们没有崩溃失望,而是激发出了新的斗志。现如今,反而加倍的努力。 林觉听到这些,心中颇为安慰。林氏家族的骨子里确实有这种越挫越勇的基因,很久以前,林氏先祖便展示了这一点。虽然近数十年来,林家子弟纨绔无能的多,也没出什么人才。但关键时候,这些骨子里的东西还是体现了出来。当然,每个人到了最危急的时刻,自然是要想办法自救,因为他们其实都明白,林家覆灭的后果。 第六一七章 中秋团圆夜 (二合一)林虎一边说话,手上攥着大鸡腿啃的油水滴答,吃的津津有味。 绿舞在旁嗔道:“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这么着急作甚?” 林虎道:“绿舞姐,你可不知道。这段时间我可辛苦了。好好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大老爷和二老爷定下了规矩,家中饭食从简。每餐三素一荤一个汤,决不许浪费。这鸡腿,我都很久没这么放开吃了。” 郭采薇愕然道:“大伯二伯这是作甚?吃个饭都要如此节省了么?” 林觉咂嘴道:“是啊,其实也不必如此。这也太节省了。听到这句话,我都有些汗颜了。我们可是依旧在铺张浪费一点也没节约呢。” 郭采薇白了他一眼道:“我可节约不来,也没那个必要。咱们林家当真要到了连吃饭都要节省的地步,那还说什么?明儿我回趟娘家,跟爹爹和哥哥说一声,他们要是逼得咱们林家吃饭都要节省,我便出去要饭去,丢他们的脸。” 林觉哈哈大笑道:“你就莫要去让你父兄不高兴了,本来对我就意见大,这么一闹,他们还不以为是我教唆的?亲兄弟明算账,合同怎么订的便怎么执行,该还多少银子一两不少。再说了,林家也需要经历这么个过程,不然人人安逸,不知苦日子怎么过。” 郭采薇撇撇嘴道:“夫君就是要面子,我家可不缺那点银子。” 林觉一笑不答,心道:那可不是银子的问题,林家现在必须要有外部的压力,而自己这个家主的位置要坐稳也需要经历这一次的过程。如果现在压力减轻,有些人怕是又要出幺蛾子。那可不知我想看到了。 “叔,各房的叔叔婶婶兄长们得知了叔当家主的消息都高兴的了不得,叔在林家的名声可是好的很。我在杭州时,他们都跟我说,要我来京城后跟叔说一声,请你抽个空回一趟杭州老家去。他们都想见见你呢。”林虎擦着嘴巴道。 林觉笑道:“是啊,我是该回去一趟的,可惜我公务在身,没有空闲啊。身为家主,当此之时,我该坐镇杭州,勉励众人才是。可是我现在分身乏术。不过我会找时间回去一趟的。” 林虎道:“就是嘛,就该回去。不光是叔当了家主,叔可是我大周朝的状元呢。状元还了得?三年出一个,我大周至今也不过几十个。在杭州更是独一份。这是何等的荣光。就像二老爷说的那句什么什么富贵什么还乡,什么衣服什么的。” “什么什么什么呀?那叫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小虎,你真的读点书了,不然将来做事都难了。”绿舞嗔怪道。 林虎点头道:“对对对,就是这么说的,还是绿舞姐读书多。” 林觉笑道:“那可不,绿舞之前跟你一样,大字不识几个,更别说读书了。现在这才两年多,字写得端庄秀气,书也读了不少。我那书房中的书本怕是看了不少呢。” “三十七本半。”绿舞得意的道。这确实是她最得意的事情。想当初她可是什么字都不认识的,如今已经既能读又会写,而且也已经体会到了读书的乐趣了。 林觉哈哈大笑,心中也自得意。有时候想一想,命运挺奇妙的。上一世绿舞死于非命,这个时间点上已经坟头长草了。而这一世,她不但活的好好的,而且活的越来越精彩。有时候想想,自己这一世虽没有完成什么大的功业,虽然中了状元,其实也属于没有什么进展的。但光是救下了绿舞和浣秋以及小虎一家这几件事,也足够自己骄傲的了。当然这还不够,个人的命运的扭转往往就在一瞬之间,必须要掌握住命运的走向,那才算是真正的成就。 “小虎回来的正好。后日便是中秋了,咱们也算是一家团聚。中秋之后,分号开张大吉。小虎要多上心。”林觉道。 “叔,放心吧,小虎可不是以前的小虎了,小虎想明白了,要做大事,不能这么混一辈子。”林虎点头道。 “嗬。小虎开窍了。”绿舞笑道。 …… 两日时间迅捷而过,八月十五中秋节眨眼到来。林觉府中上下为此准备了几天时间,要在后园举办一个赏月的大聚会。林觉觉得主意不错,若是能邀约亲友共赏明月,倒也是增进感情的好机会。林觉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要将方敦孺夫妇和浣秋借来共度中秋。为此他专程去了一趟榆林巷方家。然而,这个想法很快便被现实粉碎。 方敦孺告诉林觉,中秋当天,圣上要在宫中举办赏月宴席,朝中重臣都将悉数前往,方敦孺也在被邀请之列,所以无法去林觉宅中参加。不但方敦孺要去,师母和浣秋也都被允许进宫参加赏月宴,所以连她们也无法和林觉共度中秋。 林觉很是失望,方浣秋更是失望的要命。送林觉走的时候,浣秋都快要哭出声来了。林觉只得找个僻静处好一顿安慰,答应她找机会补救。碰上这种事,也是没有办法的。天大地大,皇上最大。他要过中秋,别人家便只能让他团圆,生气也好,不开心也好,都是没办法的事情。而其实,林觉也看出来了方敦孺的态度,他其实是很高兴能进宫陪着皇上过中秋的。林觉甚至觉得,即便没有圣上的中秋宴,方敦孺也未必答应。圣上的宴席只是给了他一个极好的借口罢了。 林觉很是无奈,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和方敦孺之间的关系正在趋于一种崩溃的边缘。自己或许是有责任的,因为自己确实三番数次的跟方敦孺意见相左,而且也曾说了不少过头话,做了不少过头的事。然而,这责任难道仅仅是自己的么?先生自己有没有责任呢? 回去的路上,林觉忽然想起一件事。圣上举办中秋宴,王爷一家肯定要被邀请进宫的。团圆的日子,梁王郭冰和圣上可是亲兄弟,太后生的两个同胞兄弟,怎会不邀请梁王他们进宫?那么岂非连采薇也要进宫了?那自己呢?自己这个王府的女婿难不成自己也要进宫?自己要是进宫的话,那家里的中秋宴还摆个屁?众人都对今晚的中秋宴极为期待,到时候居然是这么个结果,岂非教众人失望? 林觉打马回到家中,回到后宅之中时,见小郡主和绿舞正愁眉苦脸的坐在厅里,见了林觉,小郡主忙起身说道:“夫君,可烦死人了,我爹爹派人送了信来,今晚要我……” “去宫里赴宴?”林觉接口道。 “咦,你怎知道?”小郡主惊讶道。绿舞也惊讶的看着林觉。 “哎,我刚从榆林巷回来,先生一家今晚也要进宫去赴中秋宴。你家是亲王之家,皇亲国戚的身份,怎么可能不受邀请?”林觉坐下端起采薇的茶盅喝了几口凉茶。 “可真是烦人呢,我可不想去。都准备好了,今晚在后园我们一起开开心心的团圆赏月,却要进宫去。”小郡主一屁股坐在旁边,噘起红嘟嘟的嘴唇。 绿舞替林觉沏了茶站在一边道:“郡主姐姐去便是,那场合不去是不合适的。有公子在家带着我们赏月,也是挺好的。” 林觉愣了愣,皱眉问道:“那意思是……采薇进宫,我却没受到邀约?” 郭采薇气道:“可不是么?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太无礼。这不是摆明不给夫君面子么?不管怎样你也是我王府的女婿,怎可不邀请进宫?而且这是我和夫君成婚后的第一个中秋,便要分开了过,这算什么?” 林觉颇为诧异,这种安排倒是奇葩的很。自己和采薇成婚时便已经进了宫一次。那代表皇家已经认可了这桩婚姻,这次居然只邀请采薇而不邀请自己,这明显是对自己的轻慢。但这事儿于情理上都是有些说不通的。没道理圣上做的这么明显,即便是和梁王也芥蒂,也不必这么做吧。把气撒在自己头上,会给人一种小家子的感觉。 “薇儿,你去便是,我不去正好。我若走了,今晚还怎么聚会?我带着她们在后园赏月便是。没什么好生气的,今年不能一起赏月,还有明年后年呢,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林觉安慰道。 郭采薇皱眉道:“不,我也不去,他们不给你面子,便是不给我的脸,我还去作甚?我命人去回绝了便是。” 林觉苦笑道:“这……不太好吧。这可是违抗圣意。” 郭采薇叫道:“我……我……生病了还要去么?我就说我生病了,卧床不起,皇上还非要折腾病人去参加么?” “这个办法不错。郡主姐姐,就说生病了,不能进宫,需得静养。”绿舞点头赞道。 郭采薇得到了鼓励,立刻起身朝外叫道:“来人。” “郡主请吩咐。”两名婢女忙现身行礼。 “去,派人回旧王府禀报我爹娘,就说我身子抱恙,需得静养,今晚我不能进宫了。”小郡主吩咐道。 “遵命!”婢女屈膝行礼,转身去安排人送信,小郡主叫住了她们。 “慢着,告诉送信的,倘若他们问是什么病,就说是传染的风寒,到了人多的地方是要传染别人的。所以我不能进宫,免得传染给了参加中秋宴的众人。”小郡主挥舞着白嫩的手掌道。 “遵命!”婢女退下。 小郡主转身回来,喜气洋洋的看着目瞪口呆的林觉道:“怎样?这不就解决了么?” 林觉高挑大指道:“佩服,不惜诅咒自己生病,佩服的很。” “我还没说我得了麻风病呢,吓死他们也不敢请我去。我是怕吹牛吹过头了,爹娘跑来探望便露陷了。这下好了,我是不进攻了,绿舞,跟我来,咱们继续商量晚上的事情。咱们去后园,现在就该让人准备起来了。” 绿舞脆声答应着,一妻一妾两人嘀嘀咕咕的出门而去,留下满脸苦笑的林觉。 日色匆匆,转眼到了傍晚时分。京城街头上中秋赏月的活动已经开始。中秋时节,百姓们自发的挂上灯笼,也不是要办什么花灯赏游的活动,只是一种节日的气氛而已。夕阳尚未落山之时,街道上各家店铺楼宇之前的灯笼便已经开始次第亮了起来。夕阳落下山后,整座京城的街道更是被灯火点缀的星星点点,宛如天上的繁星点点,美不胜收。 西边太阳落下山时,天空立刻变得肃穆而幽深,东边宆宇之上,一轮明月已然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随着太阳余晖的消失,满月如金黄的圆盘一般越发的清晰而美丽,将万里清辉洒向人间的世界。 当此之时,无数个家庭都共赏一轮明月,同话团圆之喜。无数个流浪在外的游子和旅人也开始对月思乡,情难自已。无数文人骚客在此时也格外的文思泉涌,思绪万千。他们的口中也将吟诵出无数抒怀遣情的诗文,其中不少还将流传后世。 林家后宅中,此刻已然是群芳云集,高朋满座。中间那一片空地中,午后时分起便已经按照主母郭采薇的吩咐做了规划。西侧的一片是几张长条桌子拼成的长桌子。上面摆放的是点心瓜果之类的东西。三名婢女负责专门供应瓜果点心和茶水。不远处的中心地带品字型摆着三张大圆桌,铺着白色的桌布,旁边摆着春凳。这里便是赏月区了。 此时此刻,客人已经入席,瓜果正流水介的摆上桌子。满园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莺声燕语,不绝于耳。 今日到达的客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外人,除了林觉和郭采薇绿舞夫妻三人之外,谢莺莺、谢丹红、红袖、秦晓晓、郑暖玉、钱柳儿、白冰,芊芊等众女齐齐抵达。另外还有单独开在前院之中的男客的赏月席。请的也大多是大剧院中的乐师画师以及一些管理人员。另外从杭州最近赶来的三十多名离乡背井的林家伙计也有席位安坐。 林觉的目的不是要搞一个什么大宴会,而是在中秋之夜请这些离乡背井的人在一起团聚团聚,既增进感情,也派遣中秋之夜的别样思乡之情。这种富有人情味的举动,是绝对有利的。 其实三张桌子上的女子们当中,还真的绝大多数人是没有家的。除了林觉和郭采薇绿舞之外,其余众人有的是青楼出身,有的是自小便失去了父母,有的更是漂泊打拼多年。所以,这种聚会是很有必要的。 桌上的食物也一盆盆的摆满了。除了月饼之外,桌上大多是应景的瓜果之物。石榴莲蓬葡萄梨,花生瓜子甜心藕,总之,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都想办法弄了不少。酒水喝的是西域大宛国的胡商运到京城的葡萄酒。不久前林觉特意让人订做了几十只高脚琉璃杯,便是为了喝葡萄酒所用。因为喝葡萄酒对妇人很有好处,养颜美容而且对卵巢这些生育系统有滋养作用,所以林觉一直建议郡主和绿舞睡前喝一杯,现在这两人都已经形成了习惯了。 月色渐亮,宴席也即将开始。林觉笑容满面的坐在主人的位置上,正欲下令熄灭全场的灯火,借着皎洁的月光赏月饮酒之时。忽然间,只见假山石上的来路上,两名婢女提着灯笼护送者一名披着斗篷的身影缓缓而来。 其中一名婢女快步上前来,朝着林觉低声禀报了两句,林觉赫然站起身来,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来。 “咦?她怎么来了?” 小郡主也站起身来道:“谁啊。” 林觉笑道:“浣秋师妹。” 小郡主皱眉道:“不是说进宫参加宴席了么?” 林觉道:“是啊,所以奇怪。” 说话间,披着斗篷的人已经到了近前,她撩开斗篷,露出一张明媚的俏脸,喜滋滋的道:“哎呀,好多人啊,好热闹啊。” 林觉上前行礼道:“师妹,你怎么来了。” 方浣秋忙向林觉行礼,见了小郡主,又有些尴尬的对郭采薇行礼。郭采薇倒是自然大方,拉着方浣秋的手笑道:“浣秋妹妹不是说进宫参加赏月宴了么?怎么回事?” 方浣秋笑道:“我没去。我不爱去那种场合。” 林觉笑道:“你说不去便不去?先生没逼你?这也是违背礼制规矩的。” 方浣秋顽皮道:“我管他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跟爹爹说我生病了,肚子疼,不能去了。爹爹也拿我没招。” “什么?”林觉一愣,旋即指着浣秋和郭采薇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们两个,可真是……不谋而合。” 郭采薇也是笑的花枝乱颤,周围众人不明就里,一番解释后满座哄笑之声四起。 众人重新落座,熙熙攘攘的笑闹之声静了下来。郭采薇作为宅中主人,起身娇声道:“各位,今日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我和夫君知道你们都是漂泊在外之人,或者有家难回,或者根本就已经没有了亲人。夫君说,这样的日子,必须要请诸位来团聚。夫君说,世间最理想的状态便是天下大同,天下一家。这个理想固然做不到,但我们这些人却可以当做一家人来相处。今晚,你们不要拘束,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便是。咱们喝酒赏月,抛却一切,尽情的欢愉便是。” 郭采薇一席话说罢,举起琉璃杯盏豪迈而饮,座上众女纷纷道谢,也是举杯喝光。 林觉心情很是高兴,美女满座,自然是最高兴最有面子的时候。可惜今日座上并无其他男子,否则林觉必是脸上生光,骄矜不已了。男人嘛,这方面总是有些虚荣心的。 第六一八章 花好月圆时 就着瓜果石榴,点心果品,众人吃喝笑聊,倒也热闹之极。众女不时向林觉敬酒,林觉自然是酒到杯干,跟喝水似的。这葡萄酒酒劲不大,林觉自认为还不可能将自己喝醉。 不久之后,月上柳梢头。又大又圆的月亮照得院子里光线明亮。不知是满月之故,还是酒意渐浓之故。席上众女抛却了矜持,一个个放松自在起来。有的已经敢大声的笑谑了。 “林公子,去年三城花魁大赛上,林公子一首水调歌头惊艳天下。今日又是八月十五,杭州的花魁大赛不知是否继续举行了。咱们虽然已经不参加了,但如此月夜,林公子岂能无词?”秦晓晓举着杯身子摇摇晃晃的笑道。 林觉呵呵笑道:“晓晓姑娘说的很是,我也正觉得咱们这干喝酒吃东西没什么意思。诸位都是身怀绝艺之人,今日岂能不出些小小的节目来助助兴?” “好啊好啊,这个提议好。”芊芊拍掌笑道。众人也纷纷点头。轮到表演节目,可难不倒座上的绝大部分人。 林觉继续道:“作词便免了吧,水调歌头之后,我已发誓不做中秋词。我想我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写出超出《水调歌头》的中秋词了,又何必狗尾续貂。这样吧,我请郡主代表我们夫妻给诸位表演个节目。你们看如何?” “好!”众人鼓掌笑道。 郭采薇微笑起身,白了林觉一眼道:“你便出难题给我做,当着这些才艺大家的面,要出我的丑么?” 林觉笑道:“你又何必谦逊,今日大伙儿团圆赏月,你身为主人,自然是要抛砖引玉的。表演的好还是不好无所谓,关键是心意。” 郭采薇啐道:“少糊弄我。我表演可以,但你要为我吹笛。” 林觉笑道:“义不容辞。是要跳舞还是要唱曲呢?” 郭采薇笑道:“我哪里会跳舞,唱一支小曲儿吧。你不是教了绿舞一首关于中秋的小曲儿么?我上次听绿舞妹子哼哼,觉得很好听,便学了来。在此献丑了。” 林觉楞道:“哪一首?我何曾教过绿舞曲子了?” 绿舞在耳边低语道:“公子忘了?去年中秋你教我的那首《花好月圆》啊。” 林觉恍然,抚掌道:“好,应景,应景,就是这首。” 众女大为好奇,这是林觉教的曲子,那该是什么样的曲子。虽知道林公子多才多艺手段超群,但林公子写的曲子倒还是第一次听到。 既是这一首,林觉自然驾轻就熟。当下取了竹笛过来,林觉拿在手中,轻轻的调了几下音,顿时全场静了下来。 “献丑了。”林觉微一躬身,横笛于口,轻轻吹奏起来。 笛音舒缓,婉转而抒情,像是一溪流水流过众人的心田。让座上众人的心都安静了下来。前奏过后,小郡主娇嗲圆润的声音缓缓加入,轻轻唱道。 浮云散, 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 今朝最。 清浅,池塘, 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 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 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浮云散, 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 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 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 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月色静静的照着,园子里空气中弥漫着桂花和菊花的香味。气温不冷不热,清爽舒适。美酒佳肴,欢聚时刻。再伴随着这甜的发腻的歌声和歌词,简直让座上所有人都迷醉在这动人时刻。 花好月圆,谁不向往这一时刻。花常在,月长圆,人相守。座上,谢莺莺和方浣秋的目光紧紧的锁在林觉身上,心中均想:何日才能和郎君一起长相厮守,也学一学郎君教的曲子呢? 小郡主的声音很有特色,论嗓音,郭采薇的嗓音并不算上佳。跟座上这些花魁比起来,更是大大不如。然而或许是因为养尊处优之故,她的歌声中带着一丝慵懒惬意之感。而这一点却独独契合此曲之意,唱的极有感染力。一曲既罢,掌声四起,连林觉也对着她鼓起掌来。 “真好,倘若能如歌中所言,月长圆花常开,那该多好啊。可惜,人世间总是有那么多的不如意。”方浣秋轻声叹息道。 林觉默然无语,郭采薇却微笑举杯向方浣秋道:“方姑娘,一切都会好的,只要不放弃希望。来,我同你共饮一杯。祝愿方姑娘一切如意。” 郭采薇自然知道林觉和方浣秋之间的事情。她也知道,其实林觉和方浣秋相恋还在自己和林觉相遇之前。只不过造化弄人,最终自己得偿所愿,心中也是有些歉意的。同时,因为方浣秋对林觉的真情,因为身患绝症而不愿连累林觉的举动也让过郭采薇钦佩和感激。所以郭采薇对方浣秋是很敬重的。两人之前也从未有过今日这般近距离的接触,郭采薇主动举杯敬酒,便是示好之意。 方浣秋微笑举杯轻声道:“师兄真是好福气,有郡主姐姐这样的良配。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林觉在旁有些尴尬,忙转换话题,举杯大声道:“来来来,大伙儿干一杯。干了这杯酒后,可就要到你们了。我们已经抛砖引玉了,接下来哪位来表演呢?” 众人嘻嘻哈哈的喝了酒,推来推去没人肯先表演。林觉命人取了鼓来,弄来了一朵大红花,玩起了击鼓传花。这是最公平的玩法,大伙儿也都表示服从。于是林觉撸起袖子亲自击鼓。鼓声之中,绸花在人群中飘飞传递。鼓声落下,却是落在了方浣秋手中。 “师妹好运气,第一通鼓就花落你手了。”林觉大笑道。 方浣秋嗔道:“你耍赖的,这是故意教我出丑。” 林觉摊手道:“我背对你们击鼓,脑壳后生了眼睛不成?师妹,愿赌服输。” 方浣秋只是笑,半晌后道:“我可没什么本事,唱曲儿不会,跳舞也不会,那可怎么办。” 林觉笑道:“要不学几声猫叫也成。” 众人笑的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方浣秋嗔道:“那你学猪叫。” 林觉丢下鼓槌道:“学便学,哪有什么?” 郭采薇连忙阻止,堂堂状元郎,当着这些人学猪叫,那传出去以后还有脸见人么? 方浣秋自然也不会让林觉真的学猪叫,她知道林觉是逗自己开心。于是白了林觉一眼道:“罢了,饶了你。猫叫我是学不来的。当真要表演才艺的话,我便作首词吧。我知道有班门弄斧之嫌,但也顾不得了。” 林觉笑道:“师妹家学渊博,知书达礼,我知道师妹的字画都是很好的,但词作还没欣赏过。莫说什么班门弄斧,词若能达意,便为工整。表达的情感和内涵无高下之分,分出高下的只是辞藻和韵律罢了,那都是外在的东西,并不重要。” 方浣秋自然知道林觉是在安慰自己,词的韵律和用词自然是很重要的,否则还叫词么? “师兄既然这么说,浣秋便勉力为之,希望不露怯。” 方浣秋端着酒杯缓步走到一旁,昂首看着天上的明月,又低头静静的思索起来。众人都知道此刻不能打断她的思绪,都静静的看着她。方浣秋的身子削瘦单薄,此刻月下独立,更是给人以楚楚可怜之感。林觉眼望此景,心中叹息,自愧良多。 方浣秋沉吟片刻,抬起头来,对着天上明月轻声吟道:“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座上众人静默无声,她们都是识货之人,自然知道诗词的高下好坏。方浣秋写词,她们原本也没抱太大的希望。但方浣秋吟诵出这首词来,却叫众人极为意外。原来是一首好词。 此词语气平淡,并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在其中,但分明感受到这词中所表达的低徊思故之意。从字面意思上来看,这是一首回忆过去,感叹今夕,遗憾时光逝去,往日不可再来的留恋和感怀之词。于平淡中蕴含着经历重大变故之后的沧桑和感伤。这首词居然是这么个年当韶华的女子所作出,当真有些让人难以相信。 不知道底细的自然会觉得有些故作沧桑之感,但是如林觉、郭采薇、绿舞、谢莺莺等这些知道林觉和方浣秋之间的瓜葛,也知道方浣秋所经历的生死病痛之事。却能深刻的体会此词中所要表达的深意。 林觉的感受更深,从此词之中,林觉深深感受到方浣秋心中的伤感和寂寞,而这一切,显然跟自己有关。当初两情相悦,耳鬓厮磨,何等的甜蜜快乐。而今咫尺相隔,却无法厮守。虽有承诺,但这承诺也不知何时能兑现,这种感觉岂能不让人感伤。 “方姑娘这首词,当真是满腹心事,欲语还休啊。”谢莺莺轻声叹道。 “献丑了。”方浣秋缓步归座,敛裾一礼,嫣然笑道。 “师妹这首词写的很好,只是太过伤感了些。”林觉看着方浣秋道。 “实在不好意思,我不该写这样的词的,今日大好的气氛,似乎被我破坏了。”方浣秋道。 “那倒没有。中秋之夜,其实是最让人感怀的时候。这时候抒发些心中所感也没什么不好。虽然之前我说今晚不再写词,但适才听了师妹此词,我却也想写作一首相和了。”林觉道。 “好啊好啊,你和一首更好。”方浣秋笑道。 众女也是连声称好,催促林觉相和。林觉也不推辞,负手踱步片刻,长声吟道:“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风泛须眉并骨寒,人在水晶宫里。蛟龙偃蹇,观阙嵯峨,缥缈笙歌沸。霜华满地,欲跨彩云飞起。记得昔年今夕,酾酒溪亭,淡月云来去。千里江山昨梦非,转眼秋光如许。青雀西来,嫦娥报我,道佳期近矣。寄言俦侣,莫负广寒沈醉。” 第六一九章 送归 众人一片叫好声起。方浣秋也笑容满面,心情大好。这首词虽不能算是上乘之作,但其意境跟方浣秋之前所作迥异。浣秋的词是感伤沉重,林觉的词却是充满希望和乐观。特别是那句‘青雀西来,嫦娥报我,道佳期近矣。寄言俦侣,莫负广寒沈醉。’更是意思明白如话,那是告诉方浣秋不要伤感不要担心,佳期将近,我绝不会负你的意思。听了郎君词中此意,方浣秋自然心情豁然,笑意满脸。 这之后,鼓声再起,红花流传。谢莺莺、秦晓晓、郑暖玉芊芊和白冰等人都无一幸免,纷纷被花落其家,起来表演节目。谢莺莺唱了一段曲词,秦晓晓跳了一段舞蹈,郑暖玉当众画了一幅赏月图。芊芊表演了一曲琵琶曲。轮到白冰时,白冰居然没有拒绝,取出青笛吹奏了一曲,曲意苍凉婉转,空旷高远,让人叹为观止。 一群人欢笑宴饮,葡萄酒喝了一坛又一坛,居然毫无停歇之意。虽然酒量甚豪,但葡萄酒也是有度数的,芊芊喝的头发披散,袖子挽起像个疯婆子。钱柳儿喝的目光呆滞,大叫大嚷。谢丹红居然和红袖划起拳来。真正是所有人都放开了自己,尽情欢愉。 不知不觉之中,月上中天之上,时间已经是二更以后了。林觉正在和秦晓晓拼酒,绿舞走近凑在林觉耳边道:“公子,浣秋姐姐要走了。” 林觉一愣,忙问道:“怎么了?” 绿舞道:“已经二更了,浣秋姐姐是装病来这里的,方先生和师母在宫中的宴席若是散了,回家见不到她,岂非要着急上火?” 林觉恍然,点头道:“那倒也是。我去瞧瞧。” 林觉回转身来走到方浣秋身边,方浣秋正跟郭采薇话别。见林觉走来,方浣秋笑道:“师兄,我得回家了。” 林觉点头道:“我明白,我着人送你回去。” 郭采薇道:“夫君去送送浣秋妹子吧,哎,出来一趟不容易,总得说说话。” 方浣秋脸上发烧,默然不语。林觉点头道:“也好,我送送师妹。” 郭采薇淡淡道:“去吧。” 方浣秋起身和众人话别,之后林觉命人备下大车,送她回榆林巷中。宽大的马车在开阔的街道上不紧不慢的小跑着,车窗之外,银月如水银泄地,照得街市一片白亮,如下了一层霜雪。街道两旁依旧灯火璀璨,但人声却已经寂寥。 林觉握着方浣秋的手,方浣秋将头靠在林觉的肩膀上闭着双目。林觉俯身在她额头轻吻,低声问道:“浣秋今晚玩的可高兴?” 方浣秋微微点头,娇声道:“高兴,你和我的词,我很开心。只是不知道你夫人开不开心。回头怕是要骂你的。” 林觉笑道:“你觉得采薇是那样的人么?我早已跟你说过,你我之事她全都知晓,她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倘若不是……不是现实所迫,我便是即刻娶你过门,她也绝对不会反对。” 方浣秋叹了口气道:“是啊,郡主很好,我和她很投缘。可是,她同意也没用啊,我爹爹不会同意的,我们的事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如愿。我不能让爹爹生气伤心,却也不想跟你这般遥遥而望,不得相聚。就像今日,我来见你,还要撒谎装病,真是可怜。” 林觉轻叹一声道:“是啊,确实有些麻烦。不过好事多磨,我相信事情会有解决的一天。你相信我,我会解决此事。” 方浣秋仰头看着林觉道:“你能说服我爹爹么?” 林觉怔怔看着方浣秋,轻轻摇头道:“我很想说我能,但恐怕不能。” 方浣秋凄然一笑道:“你没有骗我,我知道你也说服不了他。再说,你和爹爹之间,似乎已有不睦。你知道么?这是我最担心的地方。我最怕的便是我最亲近的人之间生出嫌隙。” 林觉道:“不要多想,我和先生之间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只是一些小摩擦罢了。” “你莫骗我,我知道的。爹爹以前说起你都是夸赞,但现在,说起你来都是怒气冲冲的样子。数落你很多的不是。我从未见过爹爹如此,爹爹只有对极为不满的人才会这样。你们到底为了什么而争吵我不知道,我和娘都不希望这样。林郎,你答应我,今后不要和爹爹争执了好么?就算是为了我,好么?”方浣秋仰头求肯着。 林觉凝视着眼前这张满是恳求之色的俏丽的面孔,车窗外的灯光忽明忽暗的照着这张脸。这张脸上满是憔悴和担忧,眉头紧紧的皱起,显然过得很不开心。林觉很想告诉方浣秋,自己和先生之间的争执其实是自己希望先生不要走上自己所知道的那条歧途,所以自己想尽力的修正和帮助先生完成变法之事,自己其实是为了先生好的。但这些话也说不出来,方浣秋也不会懂。 “答应我,好么?”方浣秋兀自仰头求肯着。 林觉无言可对,伸手抱她在膝,吻上红唇,轻怜密爱,恣意怜惜。 在榆林巷口,马车停下。马车里,方浣秋衣衫不整,满脸红晕。林觉将在方浣秋衣衫内恣意纵情的双手抽了出来,轻声道:“我不送你进去了,倘若被先生看见,你那编织的谎言便被戳穿啦。” 方浣秋整理者衣衫,喘息着道:“好。就这里便好。” 林觉笑道:“倘若先生和师母已经回来了,你便怎么说?” “我就说……我身子好了些,听到外边热闹,便去街上看灯了。”方浣秋轻声道。 林觉呵呵一笑,滋儿亲了一口道:“师妹什么时候这么会骗人了?” 方浣秋嗔道:“还不是为了见你。” 林觉笑道:“可是这理由不够充分,你这一身的酒气如何解释?” 方浣秋一愣道:“这可没法解释,说我去一个人喝酒了?我爹爹又不是傻子,他知道我不喝酒的。那便索性不解释,难不成他们还吃了我不成。他们若在家,我便什么都不说,进房便睡觉。让他们胡乱猜测去。” 林觉轻叹一声,低声道:“浣秋,我对着天上的明月发誓,此生绝不负你。哪怕是你爹爹反对,我也要娶你为妻。你只需记住这句话,什么都不要多想。你想出来玩便出来玩,不要担心太多。先生那里是没有道理可说的,我们要做的便是要让他明白,此事不可阻挡。倘若有必要的话,我会亲自跟他挑明。” 方浣秋紧紧抓着林觉的手道:“你……你可千万莫要冲动,爹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不然怕是要坏事。” 林觉道:“我的脾气可也不好。真要是到了不得不挑明的时候,我会让先生无法拒绝。我要做一件他不得不答应我们婚事的事情。” 方浣秋惊愕道:“那是什么?” 林觉凑在她耳边道:“生米煮成熟饭,给你爹爹生个外孙,看他如何拒绝。” 方浣秋惊愕的看着林觉,面色娇嗔,半晌无语。 …… 林觉回到家中后园时,却发现人已经少了大半。忙问缘由,小郡主打着阿欠道:“你也不看看是什么时辰了,都快三更天了。莺莺和秦姑娘她们回枣园去了,明日还要演出,她们不能熬的太晚,所以让我跟你说一声,她们先行离去了。” 林觉点点头道:“也是,倒忘了这茬了。” 郭采薇笑道:“莺莺很是辛苦,我看呐,寻个日子夫君纳了她便是,也省的天天这么辛苦,抛头露面的。” 林觉研究着郭采薇的脸色,想知道她是不是在说反话,郭采薇慵懒的伸了个懒腰道:“瞪着我作甚?难道以为我是故意试探你?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么?” 林觉笑道:“我没瞪着你,只是觉得今晚你很美。” “呸!少来花言巧语,我得回去睡了。喝了不少酒。”郭采薇飞了个大大的白眼。 林觉凑上去低声道:“急什么?一起便是。今晚乐个痛快。一会儿我们共浴,好好玩一玩……” 小郡主红了脸道:“我可不跟你疯。我最近身子倦怠的很,一点兴致也没有。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葡萄酒喝个十几杯也是没事的。但今晚只喝了七八杯,便觉得有些不胜酒力。” 林觉忙道:“身子倦怠?可寻郎中来瞧了?” “又不痛又不痒的,请什么郎中?不过明日我是要请郎中来看看了。夫君,我困得很,今晚也没法伺候夫君了,夫君倘若很想要……去找绿舞便是。”郭采薇轻声道。 林觉点头道:“你困了便去睡就是,何必在这里熬着。” 郭采薇朝前方那一席努努嘴道:“瞧,那边喝的正热闹呢,我怎好便走?我们可是今晚宴席的主人。” 林觉转头看去,只见侧首一张桌子旁,芊芊正拉着绿舞嚷嚷。白冰也坐在那里,托着腮看着拉拉扯扯的两个人微笑。整座宴席上就这三个人还在喝酒了。 林觉咂嘴道:“绿舞不能喝酒的,今晚怎么也喝个不停了?” 郭采薇笑道:“芊芊小妹妹拉着她,她能有什么办法?绿舞妹子又是个脾气柔顺的人,可不会拒绝别人。三言两语便被套上了。我不管了,你陪着她们喝吧,我得回去睡了。” 林觉点头,忙叫来两名婢女扶着郭采薇起身,亲自送到假山之侧,这才回头来,笑眯眯的走向正吵吵着的芊芊等人。 但见芊芊撸.着袖子,露出两截白藕般的胳膊。发髻松松的垂在一旁,身上衣衫有些凌乱,一脚踩在凳子上挥舞着,茁壮的胸口随着她的动作弹跳不休。 第六二零章 斗酒 “来,再干一杯!我先干为敬。绿舞你若把我当姐妹,你便不要推辞,也干了。倘若你不把我当姐妹,那也随你,反正我是先干了。”芊芊拍着胸口嚷嚷着,将一盏酒端起来往嘴边送。 绿舞抓住她的手臂不让她喝,哀求道:“芊芊,不要喝了,我实在是喝不下了。我已经头晕目眩了。今晚都被你拉着喝了不少了,实在是不成了。” 芊芊叫道:“不成,咱们好姐妹自然是要多喝的,多喝酒,感情深。你不是要跟我结拜姐妹吗?那便要跟我一样能喝酒。” 绿舞摆着手道:“不结拜了,说着玩儿的,酒也不喝了。” 芊芊怒道:“什么?这事儿能说着玩么?你连名帖都写好了,还骗我。” 绿舞讶然道:“什么名帖啊?我什么时候写的名帖?” 芊芊叫道:“你床头贴的那张条幅,不是写着‘绿舞芊芊’么?一个绿舞,是你的名字,一个芊芊,是我的名字。这不已经写好了结拜的名帖了么?” 绿舞:“……” 林觉在旁听的哈哈大笑,那‘绿舞芊芊’的条幅确实存在,不过那是当初绿舞学写字时,林觉以她名字而写的一个小横幅,送给绿舞留着的。绿舞一直贴在床头,来京城也带来了。却被芊芊姑娘误以为是结拜的名帖了。不过倒也有些巧合,这芊芊姑娘名叫芊芊,倒是和绿舞一起组成了完整的条幅,难道说冥冥中自有天意? 听到林觉的笑声,席上三人转头看来。见林觉正缓步走近,白冰坐正了身子,不再托着腮,不经意的整了整衣衫。 芊芊看到林觉,顿时嚷道:“林公子来了,好的很,您给评评理。” 绿舞苦笑看着林觉道:“公子快救救我吧,我快要被芊芊给闹腾疯了。” 林觉笑道:“我来评评理,怎么了?” 芊芊嚷道:“我给人敬酒,别人是不是应该喝了?我都喝了,她却不喝?是不是看不起我?咱们在外边混的,讲究的便是一个脸面,有人不给你脸,你怎么办?” 林觉哑然失笑,芊芊这是在青楼里学了太多的臭毛病。定是见多了那些在青馆中呼五吆六的人相互攀酒学会了这些言语。现在全用在这里了。 “敬酒不吃么?那便吃罚酒。不给面子岂能容忍?”林觉笑道。 “你瞧瞧,林公子都这么说了,你还有什么话说?来来来,不要啰嗦了,干了。”芊芊朝着绿舞叫道。 绿舞苦着脸看着林觉道:“公子是来帮倒忙的么?我再喝便醉了。芊芊已经醉了,你不阻止,反而添乱。” 林觉一笑,坐了下来。端起绿舞的酒杯对芊芊举了举,一饮而尽。 “干什么?我可没跟你喝。”芊芊瞪眼道。 “我知道,这是我敬你的。我先干为敬了,你若不喝便是不给我面子。咱们出来混的,你不给别人面子,便休怪别人不给你面子。”林觉道。 “噗嗤!”旁边传来白冰的笑声。林觉转头看去,白冰却又一脸正经的转头赏月,仿佛那笑声不是她发出的。 芊芊用细长的手指顶着腮下,脑子里一片混沌,理了半天理清了头绪,点头道:“公子说的对,我得给你面子,我喝了。”说罢,芊芊仰脖子喝光了杯中酒。 林觉赞道:“好酒量。那么现在你给了我面子,我也给了你面子,咱们扯平了。天色不早了,我看我们今日到此为止如何?” 芊芊皱眉道:“正高兴着,干什么到此为止?我好久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酒了。在杭州时,偷偷尝几杯,两位姐姐都是一顿骂。好容易今天能喝个痛快,怎么不让我喝了?你家没酒了么?” 林觉苦笑道:“酒管够,可是时候不早了。你瞧瞧周围,还有其他人么?” 芊芊像是才发现周围没人了一般,惊讶道:“怎么都走了啊?人呢?刚才还满座的人,怎地只剩我们几个了?莺莺姐姐,秦姐姐她们呢?怎么不声不响的都走了?真是没义气。秦姐姐说好了要跟我喝到天亮的。” 绿舞苦笑道:“她们走时都来跟你打了招呼的,你喝醉了,全然不记得了。不能喝了,回去歇息了。” 芊芊转头四顾,看到白冰,举杯道:“白姐姐,你陪我喝。” 白冰笑道:“好,我陪你喝。”白冰举杯一饮而尽。 绿舞咂嘴道:“白姐姐你还陪她喝,她都醉了。” 白冰笑道:“芊芊心里有心事,醉一场又有何妨?干什么不让她喝醉?不光是她,我也想喝醉呢,可惜我酒量太好,喝不醉。我都喝了二十多盏了,就是不醉。我好想大醉一场呢。” 林觉心中一动,笑道:“白姑娘真想谋一醉么?我可以陪你大醉一场。不如我们移步到凉亭之上,换了烈酒来喝如何?这葡萄酒太甜太腻,喝再多也是醉不了的。” 绿舞嗔道:“公子!” 白冰起身道:“好,那便换清酒来喝。芊芊小妹子,你来不?” 芊芊拍着胸脯道:“谁怕谁?走走走!” 绿舞苦着脸无语,林觉拍拍她的肩膀,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你自去睡,这里交给我。我一会儿便将她们全部摆平。去洗个澡,在床上等我,今晚我去你那里睡。” 绿舞脸色绯红点了点头道:“那我可去睡了,我可不跟你们疯了。” 芊芊摆着手道:“去吧去吧,不能喝酒你跟着来做什么?” 林觉捏着下巴笑呵呵,眼光流传处,发现白冰正双眸炯炯的看着自己,眼中带着一种奇怪的神色。见林觉看来,白冰却又飞快的移开了目光。林觉有些纳闷,忽然间他明白了过来,自己和绿舞咬耳朵的话虽然很轻,芊芊也许听不到,白冰肯定是听的清清楚楚的,她可是武技高强,耳目聪慧之人。自己要绿舞洗干净床上等自己,白冰听了不知作何感想。林觉心中升起一股变态的快感来。 两名丫鬟捧了三大坛子烈酒摆在亭子里,林觉让她们随便弄了几碟果品摆上当做下酒菜。三只大青碗也摆在了石桌上。林觉拍开一坛酒,一股浓烈的酒味飘散出来。 “这是正宗的竹叶青,很是浓烈,都可以点着火的。你们喝不了可莫要硬撑。咱们只谋一醉,但可不是要伤了身子的。这一节我可得先跟你们说清楚。”林觉笑道。 “怕什么?我芊芊可不怕。”芊芊撸.着袖子,俏脸上一片激动慷慨之色。白生生的胳膊在月光下发着白色的光晕。不知何时连衣领越敞开了几粒纽扣,露出里边半截酥胸和粉红的抹胸来。让人移不开目光。 林觉看了几眼,忙避开眼光,暗骂自己禽兽。芊芊只有十五六岁,还是个未成年少女,自己可不能乱想。 “白姑娘,咱们怎么喝?”林觉笑问道。 白冰道:“划拳不雅,咱们就一人一碗的喝。公平又安静。” 林觉笑道:“好,就这么喝。” 林觉哗啦啦倒了三碗酒,将其余两碗推到芊芊和白冰面前,自己端起一碗道:“我是男人,跟你们喝烈酒我占便宜,所以我先喝一碗,以示公平。这一碗我敬天上的明月,感谢这个美好的夜晚。” 林觉不等白冰和芊芊说话,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下去。林觉的酒量不错,葡萄酒在林觉看来就是糖水罢了,反应不大。但这竹叶青烈酒可非同日而语。酒一入喉,便如一条火线灌入腹中,顿时胸腹之中一片火辣辣。 “够劲,好酒!”林觉赞道。这酒是王府的酒,可不是一般的竹叶青,那是储存了十年二十年不等的好酒,醇厚浓烈之极。 “好酒么?我尝尝。”芊芊叫道,捧了酒碗便要喝。 林觉伸手制止道:“芊芊姑娘,最后警告你一次,这酒太烈,你怕是承受不住。” “哼!”芊芊叉腰鼓嘴道:“瞧不起人么?我酒量好的很。” 林觉道:“言尽于此,倘若喝的明日不适,不要怪我没说。” 芊芊更不答话,端起酒碗来将一盏酒咕咚咚的喝下。伸手背一抹嘴角,打了个饱嗝道:“怎样?我这不是……喝下去了么?也没见……没见……如何……” “噗通!”话音未落,芊芊身子软倒,扑倒在石桌上。酒盏落在地上碎成片片。 林觉吓了一跳,忙上前查看。但见芊芊脸颊酡红一片,口中酒气熏天,人已经迷糊了。白冰也上前来,搭了搭脉象道:“醉了而已。并无大碍。” 林觉招呼人来,将芊芊抬回后宅去。亭子里只剩下林觉和白冰两个人的时候,林觉看着白冰似笑非笑。 “白姑娘,芊芊姑娘求仁得仁,她想大醉一场,现在得偿所愿了。白姑娘想谋一醉,却也简单。我估摸着一碗下去,便和她一样了。在你醉倒之前,我得先问你一件事,免得你醉了之后没法问你。便是……那天我提议之事,你可有决断了?” 白冰微笑道:“林公子怎知我一碗便醉。我说我酒量甚好,公子没听到么?一会儿醉倒的怕是你呢。” 林觉摇头道:“男女体质不同,饮酒这种事,还是男人更在行些。你们女子酒量再好也是不成的。” 白冰一笑道:“这样,我们斗斗酒量,便见高下。” 林觉大笑道:“你跟我斗酒量?那我岂非是欺负人了。论武功无不如你,论酒量,你不如我。” 白冰道:“林公子怎么跟外边那些人一样都喜欢自吹自擂?莫非这是你们男人的通病?这样吧,咱们设个彩头,我若先醉,我便答应你的条件留下来给你当护院。倘若你先醉,这事便作罢,我也不用考虑了。这几日想的我头疼,一切交给这场斗酒赌局如何。” 林觉一拍石案道:“好,一言为定。” 第六二一章 醉后方知酒浓 白冰站起身来走出亭子,林觉诧异道:“你做什么?不比了么?” 白冰不答话,脚尖轻点,身子宛如一只白色的鹭鸟展翅而起,从高高的亭子上方飞跃而下。以极快的速度来到赏月的空地上,眨眼之间又回到了亭子之中。几名正在收拾杯盘的婢女们眼睛一花,其中一人还没反应过来,手中一个托盘便不翼而飞。 亭子里,白冰将一只摆着几只琉璃盏的托盘放在目瞪口呆的林觉面前,轻声笑道:“用酒碗喝酒太过粗鲁,咱们又不是绿林盗匪。再说一大碗一大碗的喝太过伤身。咱们便用这琉璃盏喝。” 林觉无语,他的如意算盘也随着这琉璃盏的到来而落空。但凡饮酒,一碗碗的喝跟一杯杯的喝是截然不同的。一碗碗的喝考验的是你对酒精冲击的抵御力,而非是你真正的酒量。有的人酒量甚豪,但若是一大碗一大碗的喝,三四碗便醉倒。但若是一杯一杯的喝,边喝边聊,他会从早晨喝到晚上,绝对不会醉。 男女体质的不同,决定了男人对酒精的抵抗力比女子更强。所以林觉拿的是烈酒,用的是酒盏,这在比拼之中是有利的。可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此举却被白冰给破了。 林觉也无法拒绝,当下几杯琉璃杯中斟满了酒,两个人一杯一杯,对饮起来。 林觉本以为,就算换了琉璃杯,白冰也绝对喝不过自己。但是他失算了。一杯一杯,连续喝了七八杯下肚,白冰依旧面容不改,而林觉自己却有些薰薰之意了。 “白姑娘,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好,这在女子之中可不多见。”林觉和白冰碰了一杯,一口干了。 白冰以袖遮口,喝了一盏,淡淡笑道:“那是因为我和师傅住在寒冷的漠北之地。到了冬天,倘无烈酒暖身,几无存活的可能。我十岁时,师傅便教我喝酒了。喝的是牧民们酿造的烈酒,比这竹叶青浓烈多了。可以当油灯点。” 林觉差点甩自己几个大嘴巴子,自己撞到枪口上了。这妞儿十岁便开始喝烈酒,自己都没她酒龄长,这怎么比?而且自己刚刚才想起来,白冰可是身怀武功之人,这种人抵抗酒精的能力肯定更强,自己怎么忘了这茬了? “其实……姑娘家不宜喝烈酒。”林觉喝下一杯。 “此话怎讲?”白冰不动声色的灌下一杯酒。 “会影响……影响……妇人的身子,以后生不了孩子。”林觉开始胡说八道,一杯酒又下了肚。 白冰愣了愣,似乎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喝了一杯。 “我又没打算嫁人,更莫提什么生孩儿。所以我喝不打紧。” “……喝酒会让人衰老,酗酒之人,三十岁便像五十岁。特别是你们女子,三十岁正是如花年纪,倘若酗酒,会像是街头老妪,白发橘皮,苍老不堪。还会发胖,胖的像个大冬瓜。”林觉发动了绝杀技,当然一杯酒继续落肚子,头也越发的晕的严重,肚子里已经翻腾不休。 端起酒杯的白冰这回真的愣住了,酒杯举在空中停住了。身为女子,谁不对自己的容貌关心?林觉描述的场景比杀人还可怕。 “认输吧,我可不想姑娘喝酒喝得肌肤松弛像个垂老的妇人。姑娘容貌美丽,让人艳羡。但倘若变成一个丑陋臃肿之人,那可有违上天之德了。”林觉道。 白冰缓缓的放下酒杯,林觉感觉胜利在望,白冰却突然一饮而尽。 “休得骗我,我师傅喝了这么多年酒,也没有变的臃肿丑陋,虽然已经花甲之年,但依旧容颜如昔,身材合度。差点被你骗了。” 林觉功亏一篑,气的要命,酒气上涌,差点呕吐出来。林觉知道自己已经快到了酒量的极限。再喝下去,怕是要醉倒。他强自压抑住翻涌的肺腑,决定发动最后的必杀技。 “白姑娘,我们聊聊你小时候的事情吧。” “有什么好聊的?那天不是都告诉你了么?”白冰皱眉道。 “……那天听你说了身世之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你年纪幼小之时,经历如此多的痛苦,当真让人心碎。我总在想,那天你娘将你放在庙宇的佛龛上自去寻短见时,心情该是如何的悲凉。你娘既舍不得你,却又无法养活你。她不想死,可是她又走投无路。那种心情,当真是人间最悲惨之事。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爹爹为了救你付出了一条性命,你娘就算临死前也想让你活,这是何等伟大的父母之爱。哎,你是不幸的,但其实你也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白冰呆呆的听着林觉絮絮叨叨的说着这些,忽然间,她的眼泪汩汩而出。喝酒时,月圆时,酒意薰薰之时,谈及切身往事,谈及死去的父母和悲惨的经历,就算是钢筋铁骨之人,也会撑不住。更何况白冰了。 林觉发动的何止是必杀技,简直是大杀器,瞬间轰破白冰的心理防线。有生活的人都知道,喝酒的时候哭泣的人,那八成就要崩溃,醉倒了。 “哎,不说了,喝。”林觉咬牙灌下去一杯酒,强忍心中翻腾。 白冰流着泪喝下了杯中酒,眼中泪水滂沱,整个人突然崩塌,呜咽痛哭起来。 林觉叫道:“白姑娘,要不,咱们到此为止吧。” 白冰猛地一把抓起酒坛子,举起来对着坛子口咕咚咚的猛喝起来。酒水顺着她的脸颊和着泪水一起留下,淋湿了她的上半身的白色衣衫。 林觉见她忽作狂态,颇为吃惊,忙冲上去抢酒坛子。口中叫道:“白姑娘,不可如此饮酒,会伤身子的。” 白冰夹手抢夺,一来二去,酒坛飞出,砰然一声响,飞出亭栏之外,摔得粉碎。 “白姑娘,是我不好,我不该提及你的伤心事。咱们不要拼酒了,我认输了便是。”林觉连声说话,心中后悔不跌,从怀中掏出汗巾递过去。 白冰站在那里,头脸上身全是酒水,样子落魄之极。突然间她身子一软,便要摔倒。林觉大惊,忙伸手去扶,白冰温暖湿润的身子倒入林觉怀中。 林觉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一边低声呼唤,一边便用汗巾替白冰擦拭头脸上的酒水。眼光到处,白冰上身衣衫湿透,紧紧的贴在身上。茁壮之处在月光下清晰可见,让林觉不敢多看,却又无法躲避。 “爹爹!娘!你们在哪里?可知道女儿在世上很孤单……很孤单!女儿天天在漠北之地,没有人跟我说话,每天……只能跟风说话,跟松鼠小草说话,女儿这一辈子就要如此了么?”白冰闭着眼睛轻叹着说话。 林觉轻声道:“白姑娘,你完全不必这么做,你大可追寻自己的生活。那天我不是都跟你说了么?你不必被上代的恩怨所囚禁。你有你的人生。” 白冰紧闭的双目睁了开来,像是看着陌生人一般的看着林觉,忽然笑道:“你……你是爹爹么?爹爹你没死?你还活着?” 林觉顿时头大如斗,白冰这是已经酒醉太深了。适才一顿狂灌烈酒,恐怕已经远远超过了她的酒量,此刻她神智已经不清楚了。 “白姑娘,我命人去熬醒酒汤来,你在此莫动。我去去就来。”林觉将白冰往石桌上放,想让她在石桌上躺下。 白冰死死的抓住林觉的胳膊,哭叫道:“大黄,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你死了之后,我便再也没人陪了。大黄,我喜欢抱着你睡觉,你身上好暖和。你不要死啊。” 林觉白眼珠翻上了天,眨眼之间,自己又成了大黄了。听这名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怕是一条狗。也许是白冰在漠北养的一条大黄狗。 林觉着急的向着下边周围张望,希望能叫人来帮忙。然而,远处空地上赏月酒席之处空无一人。婢女们收拾了碗碟桌椅之后早已离去,整个后园早已没有一个人。 林觉狠狠心将白冰的手掰开,想去叫人来帮忙。刚一转身,啪嗒一声,白冰身子在桌案上扭动,就像一条大白鱼一般的摔落地上。幸好亭子的地面是松木板的,不然这一下怕是要受伤。这一下,林觉更是不敢离开了,回过身去忙将白冰抱起。白冰像只八爪鱼一般紧紧的搂着林觉的身子。湿透的身体在林觉怀中扭动着,丰腴而饱满的身子透过单薄的衣物带给林觉蚀骨销魂般的感受,让林觉心跳加速,血流加快。 “不成,得让她吐出来醒酒。”林觉摇晃着昏沉沉的脑袋想着。 “我好难受……我胸口好疼,好热。把火拿开,烤的我心口好难受。”白冰扭动着身子叫着,两只手在胸口扒拉,撕拉一声响,外衣被她扯破,露出薄薄的湿透的亵衣。不愧是武技高强之人,手快的让人来不及防备,林觉尚未来得及制止,白冰的手指已经早扯开了亵衣。 ……!! ……!! 林觉的脑子瞬间轰然一声,喉咙里干燥火热,眼前的美妙物事让他不知所措。一双手竟然有些不受控制的要抓握上去。但好在林觉尚存理智,在最后关头,林觉猛咬嘴唇,恢复清明。手掌变抓为掩,将周围破碎的衣衫拉起,盖在那两团弹跳之物上。只是这个小动作,浑身上下已经大汗淋漓,颇受煎熬。 白冰身子扭动,发出梦呓般的声音,胸前衣衫也随时会爆裂开来。林觉知道不能耽搁了,当下一手捏住白冰的两腮,另一手伸出中指插入其口腔之中,在咽喉深处勾刮数下。白冰身子涌动,呃呃有声。林觉忙抽出手来,打算让白冰换个姿势脸朝下,然而却已然来不及了。 哇!白冰口中喷出酒水来,幸而林觉早有准备,忙作处置,但还是来之不及,半只胳膊上满是热乎乎的酒水。更要命的是,林觉本就强自压制着自己翻腾的酒气,此刻被白冰这么一吐,鼻子里又嗅到浓烈的酒气,顿时压制不住,心中作呕。 哇!林觉也呕吐出一大滩的酒水来,顿时凉亭上酒气冲天,满地秽.物。 醉酒之后的人呕吐之后虽然会缓解心中的不适,但呕吐也会让人浑身无力。很多人吐过之后便无力的沉睡过去。白冰也不例外,她呕吐出腹中部分酒水后,本来闹腾的她此刻却陷入了瘫软的状态。 林觉亦是如此,呕吐之后心中是舒坦了些,但眼皮却无比的沉重,怀中的白冰的身子也异常的沉重。虽然林觉心里拼命提醒自己要清醒,死命的抱着白冰来到亭子外的台阶上,想离开这酒气熏天的亭子处。然而终究手足无力,突然间身子酸软,哎呦一声抱着白冰一起滚在亭子外的青石台阶上。两人的身体纠缠在一处,白冰压在林觉胸口上,林觉身上一点气力都没有了,想推开却又推不开。困意急遽袭来,终于索性不管不顾,任凭意识迷糊下去,片刻后鼾声大作。 第六二二章 气氛尴尬 整个上午,林家后宅之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氛围。自从清晨时分负责打扫修剪后园的丫鬟在后园凉亭外的青石台阶上发现了烂醉如泥,衣衫不整紧紧搂抱在一起的林觉和白冰之后,整个后宅之中便一直弥漫着这种奇怪的气氛。 小郡主面色不善的坐在廊下皱着眉头,绿舞绷着小脸坐在她身旁一言不发。丫鬟婆子们走路的脚步都很轻,生恐惹了是非。僻静处,她们又神头鬼脸低声说话,捂着嘴巴左顾右盼的腻声轻笑。 各种不同版本的传言也悄悄的在宅子里流传。经过添油加醋和以讹传讹之后,故事愈发的香艳和精彩。 “你们可不知道,嘻嘻,清晨发现他们的时候,那场景,啧啧啧,你们是没瞧见,可真是香艳的紧。两个人抱的那叫紧,掰都掰不开。那白姑娘啊,两只奶子都露在外边,被咱家林公子给攥着,哎呦喂,老身都说不下去了,太羞人了……” “啧啧啧,怎么会这样啊?这白姑娘才来家里几天啊?这便勾搭上了?平日里见她冷冰冰的不开笑脸,还以为是个正经女子,却没想到竟然是个狐狸精。勾搭起咱们郡马爷来了。当真是不知廉耻。” “是啊,郡主怕是要气死了。不知道她清晨的时候看到那副场景心里是怎么想的。” “是啊,怪不得早上都不允许我们去后园呢,人统统都赶了出来。想必是不想让咱们知道。可是这等丑事又怎能瞒得住?咱们郡主也真是好忍耐,若是别人,怕是将这贪嘴的郡马爷一顿好打。郡主嫁他已经是便宜他了,他还拈花惹草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郡马爷也不是寻常人物。人家可是状元郎呢。再说了,郡主是榜下捉婿抢了郡马爷回去成婚的。虽然是下嫁,但毕竟有些强人所难的意思。所以纵容些,也是情有可原的。” “……说的也是,但不知如何了局。” “有什么难的?要么赶走,要么纳了为妾,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说了不说了,那边有人来了,被人报到郡主那里,咱们倒要吃板子了。咱们只瞧热闹便是。” 像这样的谈话在后园的回廊角落里,花架下,厨房的锅灶边谈论的热烈不休。每个人都有一颗八卦的心,更别说林宅后宅中这些丫鬟婆子们了。生活本就枯燥,能有这么大一个八卦猛料可聊,自然是趋之若鹜,乐此不疲了。 八卦的男主人公此刻刚刚从床上醒来,再被人抬回房中擦身之后,林觉依旧昏昏沉沉的睡了两个多时辰,直到焦渴逼迫他醒了过来。 听到房里的动静,绿舞忙进来伺候林觉穿衣洗漱。林觉揉着太阳穴笑道:“哎呀,昨晚喝多了,这头生疼。那竹叶青酒原来如此厉害,下回可怎么也不喝了。” “……”绿舞没有说话,只替林觉结着衣扣,麻利的梳着发髻。 “对了,我怎么回房的?我都不知道。好像还洗了个澡,衣服也是新换的。我怎么全部不记得了?”林觉苦笑道。 绿舞眨着眼看着林觉道:“公子全部不记得了?怎么喝醉的记得么?发生了什么记得么?” 林觉摸着脑袋半晌,摇摇头道:“我只记得和白姑娘在亭子里拼酒,然后我们都醉了,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们把我扶回来的吧。我那时怕是烂醉如泥了吧。” 绿舞皱眉道:“公子当真什么也不记得了?你和白姑娘……做了什么……记得么?” 林觉皱眉道:“什么意思?我一丁点都不记得了。白姑娘出事了?” 绿舞瞪着林觉半晌,叹口气继续为林觉梳理发髻,轻声道:“公子一会儿出去给郡主姐姐陪个不是吧。” 林觉纳闷道:“怎么了?因为喝醉酒么?也罢,我答应过她不喝醉的,陪个不是也无妨。” 绿舞道:“不是因为喝酒,公子你昨晚……哎……我不知怎么说。” 林觉越发的疑惑,问道:“你别吞吞吐吐的好么?我怎么了?我说了我全然不记得了。是不是我醉酒之后做了什么事情?” 绿舞轻声道:“今早扫后园的婆子和丫鬟……看到你和白姑娘……衣衫不整的抱着在亭子外的石阶上睡着。白姑娘上身的衣服都烂了,连……连身子都在外边。你……你……也是……头还埋在她胸口……。不说了,我……我都说不下去了。你自己做的事,难道一点印象都没有么?” 林觉张着嘴巴呆呆的发愣,忽然哎呀一声跳起身来叫道:“你的意思是……我和白姑娘……抱在一起?衣衫不整?全部被人瞧见了?郡主也看见了?” 绿舞飞了个白眼道:“可不是,虽然及时的阻止了人进入,但看见的人着实不少。我和郡主姐姐去的时候也全看到了,你们……你们抱得可真紧,拉都拉不开。亭子里满地的狼藉,也不知你们昨天喝了多少。公子,不是绿舞多嘴,你……你……也得安分些,毕竟现在不同以往……” 林觉皱眉站起身来,举步便往外走。绿舞叫道:“发髻没束好呢。” 林觉充耳不闻,举步来到廊下,看到正坐在廊下捧着茶盅的郭采薇,林觉愣在那里。 郭采薇转头看了林觉一眼,脸上居然带着微笑:“夫君,醒啦?睡的可还安生?” 林觉上前拱手道:“薇儿,我……” “你不用说了,我不想听那件事。”郭采薇摆摆手。 林觉道:“可是我……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个样子。这一切……都是误会。” 林觉说的一点底气也没有,虽然这确实是误会,但这种是最难解释的误会,越描越黑的误会。林觉知道,现在自己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当成是狡辩,但他也不能不解释。 “我知道。夫君不用解释了。我并没有怪你。再说,那也只是个误会,你什么也没做,我明白的。”郭采薇道。 林觉张大嘴巴,惊讶的看着郭采薇,这大度的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你相信我什么都没做?”林觉问道。 郭采薇笑了笑,喝了口茶道:“我当然相信,虽然你们抱得很紧,拉都拉不开。白姑娘的衣服也碎了。但我知道你们没有……没有做那事。抬你回房的时候,我亲自给你擦的身。我看得出来。” 林觉大喜过望,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我什么都不记得,我也担心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还好,还好,没有毁人名节。酒当真不是个好东西,我下次一定不再喝醉了,这要是……哎,不说了,不说了。” 郭采薇在抬林觉回来后确实检查了林觉的身体,倘若真做过什么事,自然一查便知。做过和没做过,身体上的痕迹是不一样的。其实在现场看到林觉虽然衣衫不整,但下身衣物整齐,郭采薇便明白这香艳的一幕并没有发展到已经生米煮成熟饭的地步。至于为何白冰双乳露出来,两人又为何喝成那样,然后搂抱在一起,那虽然让人很是恼火,但却并非重点。 “夫君,我曾跟你说过,你若看上了谁,只需跟我明言,千万不要瞒着我。你若看上了白姑娘,我可以替你去说合,但却不要瞒着我偷偷摸摸。那样的话,我会很生气。”郭采薇淡淡道。 “哪里的话?这从何说起?昨晚我是和她拼酒,立下了关于她留不留下来当咱家护院的彩头。谁要是先醉倒了,谁便得听从对方的意见。可没想到,到头来我们都醉了。至于她的衣衫碎裂,那可不是我干的,是她自己撕的。不干我的事。”林觉急忙解释道。 “她自己撕碎的?”郭采薇皱眉道。 “是啊。” “你当我是傻子么?你这话谁信?”郭采薇晒道。 “……”林觉无语了,虽然这是事实,昨晚他亲眼目睹。但这话别人跟自己说,自己也是不信的。 “此事再也休提了,无论如何,此事对白姑娘的名节有损。我不想出头,你自己去解释吧。人家还是黄花大姑娘,又是武艺高强之人,可不要弄的出什么事情来。”郭采薇淡淡的转身,看向院中的景物,不再搭理林觉了。 林觉无言以对,虽然郭采薇相信自己和白冰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很显然,她不信自己的解释。心里很不痛快。自己还是不要自找无趣了。倒是白冰哪里,或许得去解释一番,这事儿闹的真是一团糟。自己真的什么都没做,却惹得一身的骚。 “我去看看白姑娘,或许她记得怎么回事。真是活见鬼。”林觉跺跺脚出院子而去。 郭采薇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绿舞倚着门幽幽的道:“公子似乎真的是冤枉的,这也许真是个误会。” 郭采薇道:“他冤不冤枉我可不管,但他确实是抱了人家光身子的姑娘。那白冰的手段你也不是没见到。惹了这种事,他自然得摆平了。” “倘若当真如公子所言,白姑娘是自己扯了衣衫,嫁祸公子。或者说是……引诱公子的呢?或许她是喜欢公子了呢?”绿舞咬着手指道。 “那便更麻烦了,那样的话,便是赖上他了。那样的话,恐怕咱们家要多一位小夫人了。你想啊,倘若拒绝了,便是毁人名节。这位白姑娘可不是什么善茬,倘若恼羞成怒,发狠杀人,那还了得?还不如索性收了。哎,绿舞妹子,咱们家这后宅怕是要住不下了。”郭采薇咂嘴道。 绿舞道:“这么大宅子怎么会住不下?” “宅子大,架不住人多啊。你数数,没进门的有多少?方姑娘,谢姑娘,还有山里的那个高姑娘,眼下又来个白姑娘。怎么住的下?”郭采薇翻着白眼道。 绿舞也翻了翻白眼道:“是呢,没细算,这一算,还真是……满满登登的一大家子。” 郭采薇看着绿舞道:“你得跟我一条心,不然将来咱们日子不好过。夫君个个当她们是心肝宝贝,咱们不能被她们蹬鼻子上脸,一定得有个规矩。我老大你老二,剩下的都得往后排,得立规矩。你得配合我,明白么?” 绿舞默然无语,她哪里想过这些事啊。不过,听郭采薇这么一说,倒似乎很有必要了。 第六二三章 吵闹 林觉出了自己的院子,穿过院落间的长廊去往东首小院,那里是绿舞的院子,白冰也住在那里。路上,遇到几名后宅的丫鬟,她们远远的停下来行礼,但看向林觉的眼神却充满了八卦的好奇。有几名还捂着嘴偷笑。 林觉挠头不已,对着她们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丫鬟们一阵哄笑,满脸的不信。林觉便在这种无可奈何之中走入了东边的小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绿舞的小院里被绿舞打理的很是舒适,绿舞是按照杭州的小院布置。里边的格局基本相似,只是不同的是,这处院子比杭州的小院大了一倍有余,显得空旷了许多。 “咦!林公子来啦。”有人在廊下站起,娇声叫道。 林觉看去,那是满脸笑嘻嘻的芊芊。芊芊的笑容中带着一丝玩味。 “芊芊姑娘,有礼了。”林觉行礼。 “公子有礼。公子来找我的么?”芊芊笑道。 林觉道:“白姑娘……” 芊芊点头道:“就说嘛,怎么会是来找我的。定是找白姐姐的。我一猜就是。嘻嘻嘻。” 林觉翻着白眼道:“芊芊不要乱想,那是一场误会。” 芊芊背着走在花坛之中行走着,挺着胸脯道:“知道知道,一切都是误会。一切缘分都是从误会开始的。没有误会,哪来的缘分?这不是我说的,楚姐姐以前跟我说的。” 林觉苦笑道:“你懂什么,不要乱猜测。” 芊芊道:“哎呦,我怎么不懂?昨晚故意给我一大碗烈酒,把我灌醉了,好和白姐姐独处。林公子,你早说嘛,早说的话,我会识趣的,犯得着把我灌醉么?那酒弄的我现在还头疼,那又是何必?” 林觉忙摆手道:“小丫头,可不要再胡说了,谁故意灌醉你了?是你自己要喝的。可别给我添乱了。白姑娘住在哪个厢房里?我去给她道歉。” 芊芊笑的花枝乱颤,娇声道:“不用道歉啦,你来迟啦。人都已经走啦。” “走了?”林觉惊讶道。 “可不走了么?出了这样的事,大伙儿都在议论纷纷的,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能受得住?所以走啦。我拉都拉不住,人家一个纵身便出了院子,我趴在墙头看半天,也不见了踪迹。这不,正要去跟你们说呢。”芊芊道。 林觉呆呆的站在原地,怔怔道:“怎么就走了呢?哎,这事儿弄的,一团糟了。那她留了什么东西没?口信或者是信笺什么的。” 芊芊笑的更欢了:“还说心中没鬼,人一走你这么失魂落魄的。我见了都可怜。可惜,她什么都没留,只说搬出去住几天,其他什么都没说。哎,你也得体会她的心情,人一个黄花大闺女,跟你都那样了,还怎么在府里带着?没名没分的,给人戳脊梁骨么?林公子呀,都这样了,下次找到白姑娘,怎么也得给个名分,她才好回来呀,是不是?” 林觉哪有心思听芊芊在那里鸹噪,心中确实很是失落,转过身来,缓步离开。 芊芊在身后大笑不已。 …… 虽然发生了些小小的插曲,但却也很快恢复了平静。随着白冰的无声无息的离开,林家宅子里的八卦也很快的平息了下来。 林觉曾偷偷的去问了秦晓晓,关于她妹妹的行踪。秦晓晓居然也毫不知晓。当林觉将那晚上的误会告知秦晓晓知道时,秦晓晓诧异半晌后狠狠盯着林觉道:“倘若你真做了什么,你得为我妹妹负责。不然我饶不了你。” 林觉只得赌咒发誓告诉她,自己真的没有做什么,并无轻薄之心。那晚上其实也是为了能让白冰留在京城,让她们姐妹团聚。 秦晓晓见林觉态度诚恳,倒也相信了几分。她告诉林觉,妹子未必是回漠北了,倘若她离开,怎么可能不来跟自己这个姐姐辞行?再说了,妹妹还说要亲眼看自己登台演出之后才会走的,所以她现在一定还在京城之中。 林觉觉得她说的在理,既然在京城中,便总是能见到的。届时再赔礼道歉,再说服她留下也还是有机会。 十天的假期很快结束了,八月十八,林觉重新回到条例司衙门之中。只十天没来,林觉感觉到条例司衙门的气氛更加的热烈了些,人人都干劲十足的样子,脸上都带着笑容,似乎都很高兴。 进入公房之中,多日没见的刘西丁笑容满面的迎了上来,大声的问好。杜微渐一如既往的安静的坐在桌案后,只是已经不像当初那样漠然不理,而是冲林觉点了点头。田慕远依旧殷勤,早已替林觉沏好了一杯茶水,客气的很。 林觉换上官服回到座位上坐下,刘西丁便笑嘻嘻的凑了上来道:“林大人,嘿嘿,你这几天没在,衙门里可是有不少喜事呢。” 林觉笑道:“我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个个像是捡了大元宝似的,气氛很是不错嘛。” 刘西丁笑道:“那可不?新法颁布,好评如潮,数日前,京畿路七州府官员率领百姓进京,在大内南门外跪献红匾,颂扬皇上的隆恩,便是因为京畿路今年遭遇大旱,新法推行之后,他们得以从常平司得到救济贷款。往年大旱之后,流民无数,今年秩序井然,无流民逃难之事。州县乡村百姓都很稳定,百姓颂扬朝廷之恩德,这全赖新法之功啊。圣上很是高兴,下旨嘉奖了咱们条例司衙门,两位大人也是开心的不行。你正好休假,却是错过了这一节了。那天晚上,中秋之夜,皇上还特意当着群臣的面赞扬了严大人和方大人呢。” 林觉闻言有些意外,居然会有这样的好事?《常平新法》在大周南北八路正式开始试运行。京畿路也在其中。林觉本担心的新法的那些漏洞会被人利用,但从现在看来,似乎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难道说,大周的新法,跟自己记忆中的那场变法居然是两回事?朝代不同,结果也自不同?自己是杞人忧天? “林大人似乎听到这个消息并不高兴?”刘西丁眼神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轻笑道。 林觉哈哈笑道:“怎么可能?新法受百姓欢迎,那正是求之不得之事,我怎么会不高兴?刘大人这话问的可奇怪。” 刘西丁笑道:“我之所以这么问,那是因为有人在此时还在说新法不周全,还说些煞风景的话。幸而林大人不像他那样,不知道好歹,还说些风凉话。” 一旁坐在桌案后的杜微渐转过头来喝道:“刘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影射我么?” 刘西丁毫不示弱的道:“杜大人自己认的,我可没点你的名字。我只知道,有人昨天还跑去跟两位大人说什么,不要被表象所蒙蔽,什么新法的问题没有真正的解决什么的。全衙门上下都鼓足干劲,有人却还在中间添乱,惹事。这是何等行为?也就是两位大人对人宽容,所以才纵容了这种人自以为是。” 杜微渐拍桌而起,怒喝道:“你懂什么?我说的难道不是实情么?你们这些人只知道说好话,粉饰太平,真正的问题解决了么?京畿路和北方几路遭遇干旱,百姓生计堪忧。此时常平仓根据新法放贷,正解了百姓燃眉之极,他们当然拍手称快了。然而南方呢?情形不同,产生的结果也自不同。况且即便是北方几路,此刻只是个开始。真正看到端倪是在收回钱款之时,那才是检验此新法是否成功的时候,而不是在此时来歌功颂德。” 刘西丁涨红着脸道:“哎呦呦,你懂,天下人都糊涂。两位大人,全衙门的同僚都糊涂,都没你清醒是么?照你这么说,皇上发了嘉奖令也是糊涂的是不是?” 杜微渐冷声道:“皇上也未必什么都明白。” “哎呀!你连皇上也编排?你可了不得了。不知道皇上知道你这么说他老人家,心里会怎么想。我瞧你是自大成狂了。”刘西丁得了理,立刻叫了起来。杜微渐心中微觉后悔,自己冲动之下居然说了那样的话,那可是对圣上不敬之语。倘若怪罪下来,自己怕是要吃亏。 林觉察言观色,听到此时,知道杜微渐是上了刘西丁的套。刘西丁是故意设下了一个言语上的圈套给杜微渐钻。杜微渐激愤之下居然真的把头伸进去上套了。这事儿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叫做大不敬,背后诽谤诋毁。往小了说也就是个随口一说罢了。但显然这是个把柄,被刘西丁给抓住了。 “好了好了,二位莫要争吵了。我看呢,二位各有各的道理,也都是为了公事。这是好现象。起码说明我们条例司衙门中的官员不是尸位素餐之辈,是真正为了新法为了朝廷思考的。不过杜大人你适才说话过头了,怎么连皇上也编排进去了?幸而我大周上下均开明的很,倘若是因言获罪之朝,你这可是要问罪的。还不赶紧收回你适才的不当之语?”林觉开口说道。 第六二四章 酝酿 杜微渐也不是傻子,林觉给的台阶他岂能不下,当即便沉声道:“本官适才是口不择言了,我收回之前不敬之语。绝不敢再对皇上说三道四。” 林觉笑道:“这才对嘛,知错要改,不要犯糊涂。皇上烛照圣明,咱们担心的事情皇上都是明白的。还有两位大人,那也必是心里有数的。起码目前而言,新法是深得人心的。这是个好的开始,我们都要为此而感到振奋才是。至于后续如何,这不还没看到么?届时自见分晓,有什么好争的?” “林大人所言甚是,我也这么劝了,但两位总是为此事争执。”田慕远在旁也道。 林觉笑道:“是嘛。都少说两句,给我个薄面,不要吵了。刘大人,给我个面子如何?” 刘西丁虽然不愿放弃那个把柄,但林觉说话,他也只要就坡下驴。对刘西丁他敢翻脸,对林觉他可不敢不给面子。即便知道林觉在两位大人心里也很是对他有些不满,但毕竟是方大人的学生,再怎么不满,也是他学生,自是身份不同。 一场纷争结束,林觉在公房内坐了一会儿,日上三竿时,严正肃和方敦孺上朝归来。不久后,又小吏前来公房传话,说方大人请林觉去公房说话。 公房中三人心道:到底是师生,第一个见的还是林觉。 林觉来到正堂公房之外,整顿衣衫进去拜见,严正肃和方敦孺正在对坐喝茶,脸上神色都很愉悦的样子,大笑着交谈着些什么。见到林觉到来,严正肃笑着招手说话。 “林觉来了,快来坐。来人,给林大人上茶。” “下官不敢。”林觉忙谦让。 方敦孺道:“坐下说话便是。” 林觉闻言,方才坐在木凳上。 “林觉,这几日你没在,但你听说了么?咱们的新法受到百姓和各级官员的好评。前两日京畿路几州府官员和数千百姓来到宫门外跪拜献匾呢。呵呵呵。”严正肃笑问道。 林觉欠身道:“听说了,下官深受鼓舞。这说明新法的措施得人心,有个好的开始呢。” 严正肃抚须呵呵而笑,状极欢愉。方敦孺喝了口茶开口道:“这回你不会跟我们争执什么其中的漏洞了吧。事实证明,那些都是杞人之忧。根本就是没必要的担心。实行起来,自会扬长避短。” 林觉当然不会这时候再跟他们争论,其实他的想法并没有多做改变。正如杜微渐所分析的那样,此刻京畿路的形势并不代表新法是真正成功的。真相如何,还得看后续的走势和发展。 “下官岂敢,下官看来确实是杞人忧天了。下官惭愧。” “也没什么好惭愧的,你也是为了新法好,只是考虑的太多,钻了牛角尖罢了。我们叫你来,便是想开导开导你。以《常平新法》为教训,你要摆正自己的心态。因为,下一部新法即将制定,我们不希望你的心态不正,又来跟我们争执。你可明白?”方敦孺沉声道。 林觉挑了挑眉毛,问道:“下官可否多嘴一问,下一部两位大人要制定的新法是哪方面的?下官等也好做好准备,心中有所考量计划。” 方敦孺看了看严正肃,严正肃笑道:“对林觉可直言,难道还信不过他么?” 方敦孺点点头,看着林觉道:“本来此事今日才向圣上奏禀获准,不宜提前泄露。但你既问,告知你也自无妨。反正迟早要召集你们宣布的。唔……下一步新法是基于《常平新法》基础之上,进一步使百姓有充足的时间耕作田亩,进一步促进耕作的积极性而制定的新法。” 林觉吓了一跳,本能的想到了是要夺富户地主之田亩的行动,当下脸色大变。倘若现在走这一步,那可是极为激进的行为,会立刻激起巨大的反对这阻力。新法变革刚刚开始,此刻这么做,太急躁了。 “……这第二部新法,我们决定从百姓劳役上入手,大力减轻百姓身上的劳役负担,并将其中不公平之处一并革除。此法暂定为《雇役法》。”方敦孺道。 林觉闻此言,心中恍然。原来是冲着这方面来的,这倒确实是让百姓能有更多的精力投入生产的措施。 要知道,大周朝自立国之后起,百姓们除了要交赋税之外,还有一项义务便是服劳役。大到筑坝挖渠建城开山,小到地方衙门里跑腿送信看门扫地的小事,村镇之中防贼防火打更守夜的事情,那可都是要百姓出劳力来干的,而且是免费的出力。不但是免费的出人出力,连吃饭喝水住店的费用都是自己的,倘若损坏遗失了公物,还要自己掏钱来赔偿。 大周朝百姓分为六等,以上这些所有的劳役都需要三等以上的人家来承担,原因很简单,他们能承担的起,他们能消耗的起。而其他的官宦、道观、寺庙、鳏寡、单丁、女户、未成丁户等一大批的人,他们是无需承担这些劳役的。鳏寡孤独单丁女户这些倒还罢了,毕竟情有可原。官户和寺庙道观这些,完全有能力承担劳役的,却也享有这份特权,这便显得极为不公平。 并且弊端不在于公平不公平,而是劳役的重压集中在三等百姓之家,这会造成对这一类人的沉重的剥削。有时候,为了出这样的劳役,这些人家不得不放下自己手中的生意和土地去免费的为官府做事。这大大的影响了生产活动。而且这当中消耗的路费和时间却又直接导致三等以上户的负担沉重。 这其中更是不时会有各种意外发生,譬如倘若劳役者运送一批物资去另外的地方,路途遭遇意外,被盗匪抢劫或者是遗失了。那么劳役者必须自己掏钱赔偿损失。这便直接导致了他们的破产以及对服劳役的惧怕心理。 于是乎,便有各种怪现象发生,为了躲避劳役,上等户宁愿卖田卖地,宁愿把自己降为三等以下的贫困户,过着紧巴巴的日子,也不愿多种田多生产。便是为了钻朝廷政策的空子,逃脱劳役之事。道理很简单,生活虽贫穷,起码还能活命。倘若服劳役惹上了大事,那可是倾家荡产,全家没活路。两害相权取其轻,自然是选择能糊口活命最好。 严正肃和方敦孺从这方面入手,那一定是想要更进一步的解放百姓身上的枷锁,让整个大周社会变得更公平更合理。让百姓的负担进一步的减轻,调动生产的积极性。不要让那些奇葩的宁愿受穷也不愿成为三等以上富户的行为消失。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是进一步的深耕细作,深挖大周社会最深层次的问题并加以解决。 “原来如此,下官明白了。但不知二位大人是怎么想的。这雇役法要从哪方面入手。”林觉沉声问道。 “具体的内容嘛,我和严大人尚在商榷之中,此刻不便透露,也没考虑成熟。这几日我会带着人去地方上做一番实地的考察。之后才会制定具体的措施。林觉啊,我本来想带着你一起下去的,但你我总归是师徒身份,怕会被人说话。故而,我想带着刘西丁以及相度利害公房的两名官员一起下去。你不会有意见吧。”方敦孺沉声道。 林觉摇头笑道:“大人自有决定,下官岂有什么意见。全凭大人安排便是。” 林觉其实心中明白的很,方敦孺根本就不想带自己下去调研,那可不是什么怕人说闲话之类的理由,方敦孺若是在乎这些,他也不是方敦孺了。恐怕还是担心自己跟他唱反调罢了。而且这新法的内容,方敦孺和严正肃恐怕也早已有了具体的想法。否则皇上那里是怎么通过的?若无具体举措,如何向皇上禀报并得到首肯。他说没有考虑成熟,那不过是不想告诉自己的托词罢了。 自己和方敦孺之间,不知不觉之中,隔膜已经加深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严正肃在旁笑道:“林觉,本官和你先生还是看好你的。其实,之前你所提的意见也是很中肯的。你心思缜密,做事自然也是想求得尽善尽美。然而现在这个时候,你要明白,新法必须要尽快的取得功效。这便是之前我所言的要重症用猛药,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至于会带来一些副作用,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如一个人生了病,不吃药会死,吃了药可活,但有可能会被药毒瞎了一只眼。那么你说这药吃是不吃?还是得吃的是么?瞎了眼保了命,孰轻孰重?这个道理你应该是明白的。” 林觉很想跟严正肃说,自己并非不懂这个道理,自己其实是担心新法的漏洞为人所利用,到最后会半途而废。完善新法,不是为了追求完美,而是为了不被人所利用。寸进比不进好,进一退三,有何意义。但现在这个时候,林觉知道他们一定会听不下去的,也许新法的弊端显现,他们才会相信。又或许自己根本就是杞人忧天,此次变法跟自己所知道的那场变法是两回事,那便根本不必多言了。林觉倒是真的希望会如此。 林觉告辞出来时,方敦孺跟着出来,在门廊下叫住了林觉。 第六二五章 怪异 “林觉,这段时间我们师徒之间似有嫌隙,也没了往日的融洽。私下里老夫想了想,我也是有责任的。当初你二伯的事情,我确实没有考虑你的感受。以至于……以至于将你林家陷入了绝境之中。你师母和浣秋私底下也多次说及此事,老夫只是心在变法之事上,也没有认真的去想此事。近来反省自己,我也认为,是否我的为人处世有些偏颇。对身边亲近之人苛刻了些,少了些耐性,让你们觉得有些失望和伤心。” 林觉忙道:“先生切莫这么说,学生行事也有不对之处,那些事便不要再提了,都过去了。学生还是那句话,我敬您和师母如父母,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是感激在心。没有先生的教诲,便没有我林觉的今日。” 方敦孺点头叹道:“我明白,我明白。那么以往一切都可揭开不论,从今日起,你全力助我和严大人完成变法之事,我知道,以你之才,必会对变法有极大的裨益。在新一代官员之中,我看好的依旧是你。不是我对你偏心,我是真的这么想。变法完成之后,我们这一群老骨头便也可退下了,将来朝廷大事还是需要你们这一代人。我和严大人商议了,变法成功之后,我们要自私一些,要着力培养提拔一批真正有才能的人才。将来,担子也好交到你们的手里,我们也好功成身退。所以,我将不再避讳什么亲疏,也不理会什么人言之畏,我要着力的提拔你,扶持你。管他们怎么说,我这一辈子在乎的事情,顾忌的事情太多了,我将不在忌讳那些事了。” 林觉有些吃惊的看着方敦孺,方敦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真让人惊讶。要知道方敦孺这一辈子可都没有改变过自己,从来都不会在意外界对他的评价也不会因为任何事而妥协。怎地一辈子坚持下来的性子,到老了还会转性?居然会为之前的事情而自省?问题是,之前的事情他也并没有什么错啊,林伯年本身就有罪过,而且方敦孺的目标也不是某个人,而是将整个三司衙门端了。林伯年不过是覆巢之下摔碎的一颗蛋罢了。 “嗯……还有件事……林觉啊,我不知该怎么说。其实当初……我是很看好你和浣秋的婚事的。你是我的学生,我和你师母视你为子,若是你能和浣秋成婚,那可是最称心如意的事情了。可惜啊,浣秋的病很重,没人以为她能治好。所以当初浣秋提出要离开你,不耽误你的前程的时候,我是赞许的。我方家之女,自然要识大体,知大义,懂进退。故而才有了之后的那些阴差阳错。你现在成了梁王郭冰的女婿,那也不是什么坏事。可是……我看得出来,浣秋对你还是余情未了的。你们莫以为能瞒得过我,先生也年轻过,也不是瞎子,都看在眼里的。中秋那日浣秋装病不去宫里,回去时醉意薰薰,谎称是去街上看灯了。我心里其实都有数,你师母也明白的很,她是去见你了。哎,怎么说呢?我本该狠狠的骂你一顿才是,因为你已经是有妇之夫,怎么还能……还能和浣秋藕断丝连?” 林觉愕然无语,原来所有的一切都被方敦孺看穿了,那天晚上自以为不错的借口其实也早已被看穿了。 “……但我没打算怪你,我反而有另外的想法。浣秋的命几乎是你救的,若不是你找到的药方,她早就没了。你和她之间也是两情相悦,若无变故,怕是早成夫妻了。现在虽然你娶妻了,但如果……如果……条件许可的话。各方面的人都不反对的话,我倒是愿意……愿意……” 林觉的心跳骤然加速,扑通通的乱跳。惊愕的看着方敦孺。他从方敦孺的话意之中听到弦外之音,那是他根本不敢想象会是从方敦孺口中说出的话。 “愿意……成全你们。将浣秋嫁给你为侧室。我也不管别人怎么说话,总之……成全浣秋,让她幸福一生,也是我的愿望……” 方敦孺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在咬着后槽牙,虽然说的咬牙切齿,但还是说了出来。 林觉呆呆的看着方敦孺,觉得不可思议。方敦孺这是吃错了药了么?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居然会同意让浣秋给自己当侧室?这对他而言,可是名誉上的辱没,他怎么可能会同意?但是,倘若方敦孺所言是真,那么横亘在自己和浣秋之间的最大障碍便一扫而除。能娶浣秋进门,这是林觉梦寐以求之事。 不过,这件事怎么想,怎么都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先生……你不要误会,我和浣秋之间现在是兄妹之称。并非如你所想……”理智告诉林觉,不能承认自己和浣秋藕断丝连,需得小心应对。 “你对老夫现在便这么信不过么?老夫说的话你都当做是假的是么?要不要我发个誓?”方敦孺沉下脸来。 “学生不敢,先生切莫动怒。”林觉忙道。 “我同意你和浣秋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条件,你知道,现在我一门心思就在这变法之事上。你必须全力的配合我,不要和我唱反调。另外……梁王爷那里,你也得替我周旋。他最近在皇上面前说了一些话,影响很不好。他想要跳出来反对变法,倒也是一桩怪事。吕中天还没跳出来说话呢,你那位泰山老丈人倒是出来说话了。此事你得去问问清楚,梁王爷到底是怎么想的。总之,你和浣秋的事我可以同意,但你必须得全力的协助我。你可懂我的意思?”方敦孺沉声道。 林觉心里冒起了一丝凉气,竟然连方敦孺也开始做起了交易来了,这简直让人匪夷所思。以前的方敦孺怎会说出这种话来?这才回到朝廷多久的时间,竟然已经全盘颠覆了自己对他的认知了。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了?而且让林觉疑惑的是,一向低调的梁王郭冰又怎么会突然出头说话?听方敦孺的意思,他是说了些对变法不利的言论了。梁王虽然并不掌权,但他的身份毕竟是皇亲国戚,身份摆在那里,他说一句话,影响颇大。这又是怎么回事? “先生,此事我全然不知,我得去问问清楚再来回话。先生这么一说,我是满头的雾水。”林觉拱手道。 方敦孺点头道:“你是该多关心关心外边的事情了,朝中事情变化甚快,你却不闻不问,完全蒙在鼓里,这可不成?虽然你没有资格上早朝,但你也该睁大眼睛张大耳朵的去看去听。既入了条例司,便不要将这里当做是外边的那些衙门。这里的人都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才成。” “先生教训的是。”林觉躬身道。 “有一节要跟你说清楚,为师并不是利用你和王府的关系,让你去做些什么。老夫的想法是,你我师徒一心,做出变法的大事,于公于私都将大有好处。对你个人而言,参与变法是你快速冒头的一次绝佳的机会,这也是老夫无论如何也要你来条例司的原因。很多人想要这些机会而不可得,你不要身在其中,却不得要领。切记,切记。” …… 林觉一整天心情都很不好,在见过方敦孺并听了他的一番教诲之后,林觉并没有因为方敦孺的许诺和解释而感到心情愉快。反而感觉到心里有些隐隐的担心和恐惧。 方敦孺的变化是明显的,但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忽然像是换了个人一般。数十年始终如一,方敦孺绝对不是那种变色龙一般的人物,而是个坚持原则之人。所以,这其中必是有什么隐情。 林觉猜测,是否是因为新法遭遇了重大的阻力和困难,而导致了方敦孺不得不为了维护新法而做出和平日迥异的言行来。因为,在此刻之时,变法之事倾注了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全部心血,方敦孺和严正肃压上的所有的政治生命在这变法之事上。成了,两人将会权倾天下,名垂青史。不成,两人会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往大了说,这是关系大周命运的一次变革,往小了说,也是两人个人命运的一次豪赌。也正因如此,两人才会变得不顾一切。而严正肃和方敦孺所有的行动,也都应该是为了维护变法之事的顺利推行。所以,倘若有什么能让方敦孺改变他固有的行为模式,那必是因为变法之事。变法是他心目中最重要,并且几乎占据了全部的东西。 所以,林觉猜测,是不是变法之事遭遇了巨大的阻力,迫的方敦孺不得不跟自己说出那番话来。可问题是,这阻力竟然是来自梁王爷么?郭冰的几句话能起多大作用?能带来如此巨大的压力? ‘应该不太可能吧。’林觉疑惑的想。 第六二六章 泰山大人的警告 傍晚时分,林觉骑着马跟林虎两人来到了西北湖畔梁王府前。走上旧王府高高的台阶,两名看门人立刻便认出了姑爷,上前一顿点头哈腰,并禀报了进去。 不久后,林觉被人引着去往后园,说梁王爷在后面的水榭湖面上钓鱼。到了后园湖岸旁,远远看去,只见那湖中的水榭之上,有十几名卫士来回巡逻的身影。还有一人头戴斗笠,正坐在水榭旁边的石头上,手握钓杆,正自垂钓。 林觉沿着木栈道的长廊行至水榭前,看到了站在水榭台阶上的沈昙正自微笑拱手。 “沈统领你好。”林觉拱手笑道。 沈昙忙摆摆手压低声音道:“莫大声,惊走了鱼儿,王爷要怪罪的。公子随我来。” 林觉吐了吐舌头,跟着沈昙进了水榭,两人站在东北角看着下方石头上郭冰那一动不动的身影。夕阳西下,湖面波光粼粼,金光闪闪。纵目远望,远处湖面上一道红色的高墙在绿树之间若隐若现,高墙之内,是一座座红砖碧瓦的高大殿宇。绿树红墙殿宇倒影在湖光水色之中,景色甚是壮美。 林觉忽然想起,那东边的红墙殿宇正是大内皇宫所在之处。这西北湖正是在皇宫西北而得名,湖的对岸就是大内延福宫所在之处。郭冰的旧王府的选址却也是有些意思。不知道他天天住在这里,眼望着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大内皇宫,心中作何感想。 正胡思乱想之际,就听见下方的郭冰身子一动,手中钓竿猛然挥起,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在水面上蹦跳着,鳞片在夕阳下闪烁着金光。 “呵呵呵,跟本王斗智斗勇,终教你上了这钩。咬了本王八条饵,你能跑的了?嘴馋必被捉。哈哈哈。”郭冰起身大笑道。 两名卫士手脚麻利的拿出长杆网兜,将那条大鱼抄入网里。一名卫士掂量了大鱼在手里,笑道:“王爷,怕是有十来斤。好肥的大家伙。” 郭冰呵呵笑道:“西北湖水中饵料充足,能不肥么?不过它生了这么肥,却要成为今晚的盘中餐。” 沈昙拉了拉林觉的衣袖,两人从石阶上缓缓下来,沈昙大声笑道:“王爷,瞧瞧谁来了?” 郭冰抬头看去,看见林觉正满面笑容的走来,忙朝水榭长廊上看去,口中道:“就你一人来了?薇儿呢?” 林觉略有些尴尬,成婚这么久了,郭冰对自己还是这么不待见。新姑爷来了没什么可高兴的,先问问女儿回来没。 林觉上前行礼毕,笑着答道:“薇儿没来,只小婿一人来了。” 郭冰脸上微有失望,自顾上着饵料,理着鱼线。准备继续抛钩钓鱼。林觉想哄一哄老丈人开心,于是笑道:“岳父大人,适才小婿在水榭中看您钓鱼,那场景美如图画,让小婿响起几句诗来。” 郭冰笑道:“什么诗啊,念来听听。” 林觉负手摇头晃脑道:“窗前枫叶晓初落,亭下鲮鱼秋正肥。 安得从君理蓑笠,櫂歌自趁入烟霏。” 沈昙在旁鼓掌道:“还是姑爷才情高,站了一会便写了首好诗来。” 郭冰低声念叨了几句,微笑道:“这诗倒是不错,窗前枫叶晓初落,亭下鲮鱼秋正肥。嗯,与世无争的日子,很是有些意境。” 林觉笑道:“岳父知道我适才心里怎么想的么?我觉得适才岳父全神垂钓的样子很像是一位世外高人。对一切云淡风轻,世间万物胸中均有丘壑,什么也无法蒙蔽您的双目的世外高人。” 郭冰被林觉这又是作诗,又是拍马屁的话弄的心情大好。关键是平日人家拍马屁的也多,但都是些俗套的拍法。自家这个女婿可以写诗来拍马屁,这种感觉可截然不同。 “呵呵呵。你也是会说笑,本王像是世外高人么?本王这是穷极无聊,钓鱼为乐。世间风雨不闻不问罢了。”郭冰扬起钓竿,嗖的一声想,鱼线飞出,落入水面之中。 “说吧,来见我有什么事?你平日可是不爱来我这里的。”郭冰缓声问道。 林觉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笑道:“听采薇说,岳父大人和岳母大人打算过几日便回杭州去,不知道是不是。” 郭冰一笑道:“我早就想回杭州了,今年在京城呆的时间太长了。若不是遭遇了旱情,水路不通。走陆路的话,天气太过炎热,你岳母身子也吃不消的话。我们早就回杭州去了。杭州多好,西湖美景,杨柳春风,最是怡人。哎,今年连钱塘大潮都错过了,每年我都要去望潮楼上观潮的。但此时节的凤凰山秋枫如火的景色我可再不想错过了。” 林觉缓缓点头道:“回去杭州也好,京城也不是什么宜居之地。连小婿都住的不太习惯,很想回到杭州呢。” 郭冰呵呵一笑道:“京城是你们这些怀有报负之人呆的地方,我这样的老家伙们适宜去南方杭州养老,你却说这样的话,那可不对。” 林觉拱手笑道:“岳父教训的是。兄长跟您一起回去么?” 郭冰摇头道:“昆儿不回去,他现在禁军当军职,不可擅离。皇上……皇上也说了,让他留在京城。” 林觉愣了愣,低声道:“那王爷回杭州心里放心么?只剩下兄长在这里,怕是个牵挂。” 郭冰转过头来,眼中寒芒一闪,沉声道:“你是何意?” 林觉微笑道:“小婿随口一问而已。” 郭冰冷声道:“有什么好牵挂的?昆儿都快三十了,还用得着我操心么?再说,皇上是他大伯,他在京城还有人敢欺负他不成?你不要自作聪明。” 林觉沉吟不语,心中明白如镜。郭昆被皇上留下来了,他其实也可以跟着郭冰一起回杭州的,但皇上发话让他留下来,那可不是郭冰口中的轻描淡写。这是有让郭昆留下为质的意味。郭冰也应该心知肚明,所以自己一问,他才神态异样。那便是觉察出自己话中有话了。 “我们回杭州后,你要多来和昆儿联系,昆儿行事有些鲁莽,你要多为他出些主意,明白么?”郭冰沉声道。 “小婿遵命!”林觉拱手道。 郭冰点点头,转过头去看着前方波光潋滟的水面,林觉心里有事,正想着如何开口相询,却听郭冰沉声问道:“你那个条例司衙门的差事……如何?” 林觉笑道:“最近较为忙碌,岳父大人也知道为什么忙碌,这不是新法颁布,整个条例司都在为新法的事情忙活。” 郭冰冷笑道:“严正肃和方敦孺倒是积极性挺高的。《常平新法》之后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啊?” 林觉笑道:“今日小婿才得知,似乎是关于劳役的事情。具体的方向尚未发布,我们也还没着手制定新法的条款。” 郭冰点点头道:“很好,还算你有良心,没有向我隐瞒。倘若你隐瞒不说,那可令我太失望了。” 林觉愣了愣,试探的问道:“难道说岳父大人早已知道第二部新法的方向不成?” 郭冰呵呵笑道:“只要本王想知道的,没有什么能瞒过本王。第一部新法一出来,本王便知道严正肃和方敦孺后面要干什么。这两个人似乎越来越来劲了,不知道收手了不成?” 林觉轻声问道:“岳父大人难道对新法有意见不成?听您这口气,似乎不太满意啊。” 郭冰冷笑道:“本王管他变法不变法,他们爱折腾便折腾去,但只要不要涉及到本王便好。他们若把手伸向本王的腰包里,本王可不答应。” 林觉笑道:“《常平新法》是针对百姓的新法,似乎跟王爷没什么干系吧。” 郭冰瞪眼道:“《常平新法》自然跟本王没关系,但接下来他们要做的事却是跟本王有关了。你不知道他们第二部新法想干什么,本王可是知道的。他们是要捅马蜂窝,那也怪不得别人。我也不会任他们胡折腾。他们去折腾别人倒也罢了,折腾到我头上,我可不搭理他们。” 林觉更是诧异,似乎郭冰已经知道了这第二部新法的而具体措施,从而引起了他的强烈不满。这第二部新法居然涉及到了郭冰这样的人么?今日听严正肃和方先生的话,不是只涉及百姓的劳役之事么? “林觉,本王劝你早一点离开那个什么条例司衙门,那里迟早要出事。那不是什么好地方,搞不好你便栽在里边。我给你走走路子,哪怕是个平级调动也可以。大不了外放去当个地方官也是不错的。总之,离开条例司衙门最好。这话我原本也打算跟你说,离开京城前我必是要跟你说的,今日你既然来了,索性跟你说了。总之,条例司这么折腾下去,严正肃和方敦孺迟早要完蛋。他们已经激起了公愤了,你知道么?”郭冰沉声道。 “岳父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婿记得,岳父之前说过,要小婿作为纽带,和严大人方先生结成阵线。现在怎么又这么说了?岳父不打算和严大人方先生他们结交了?”林觉苦笑道。 “可莫要害我了,本王可高攀不起。再也休提此事了,他们倒霉的时候容易连累到本王。你也莫糊涂,早日跟那方敦孺脱离了师徒关系,离他们越远越好,免得被他们牵连。”郭冰摆手道。 林觉越听越是觉得问题严重,郭冰自然不会是信口开河。 第六二七章 动了谁的奶酪 “岳父大人,说了半天,到底严大人和方先生这第二部新法是怎样的内容,才惹得岳父大人如此不满。可否透露给小婿知晓。” “瞧瞧,你是方敦孺的学生,他却根本不拿你当心腹,这样的事你却要从我口中得知,你说说,你还抱着他的大腿作甚?在他眼里,你可不算什么。”郭冰咂嘴看着林觉摇头。 林觉哪有闲心去考虑这些,只皱眉道:“还请岳父大人明言。” 郭冰道:“罢了,跟你说了也自无妨。严正肃和方敦孺向皇上禀报了第二部新法《雇役法》的内容和方向。其大致的意思是,减轻百姓的劳役,让百姓将精力放在耕种经营上。乍一听,这可是个大好事呢。” 林觉苦笑道:“这也确实是件好事啊。” 郭冰斥道:“好个屁!百姓不服劳役,你告诉我,谁来服劳役?筑城挖河,开山铺路,各地衙门内外的跑腿差事,乡村街巷的打更值夜的事谁来做?那不乱了套么?” 林觉笑道:“既有新法,必是有解决的办法的,严大人和方先生不会搞一刀切,却没有解决之道的。” “哼!他们的解决之道倒也简单,全部不用服劳役,劳役之事由官府专门雇佣人手来做。将来所有的劳役都要雇人来干。”郭冰冷声道。 “这不挺好的么?雇人来干,闲散人员得到利用,百姓可以种田经商,这不是两不耽误么?”林觉笑道。 “钱从哪来?你告诉我,钱从哪来?雇人不要钱么?何为雇佣?那是给供吃供喝给工钱的。以杭州为例,钱塘县每年冬天百姓都要出动加固钱塘江长堤,以防次年大潮和雨水。数县出动人力数万,要修一个多月。以前都是百姓们自己带吃的带喝的干一个月,朝廷可不花一两银子,最多有些零碎的花销罢了。现在呢?全部雇佣人手,数万人吃喝拉撒外加工钱,粗略一算便要好几十万两银子。这银子谁出?”郭冰喝道。 林觉皱眉道:“这银子……难道不是朝廷出么?” “朝廷出?那还变什么法?严正肃和方敦孺不是在皇上面前夸下海口,要富国强兵,变法可一劳永逸的解决朝廷财政问题么?反倒往外拿银子?再说,朝廷拿得出么?那可不是小数目。劳役折现几千万两也未必挡得住。常平仓所有折现的一千二百万两银子,还是将仓内粮食全部折卖所得。严正肃号称从此不再需要动用一两朝廷的税银,难道他要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么?”郭冰冷笑道。 “那么……这银子……是要从百姓头上出了?”林觉皱眉道。 “那可不是?严正肃方敦孺多精明,百姓免了劳役,便要免疫钱,供给官府雇佣劳役之人。除了这免疫钱,还要另加二成称之为免疫宽剩钱,此钱也可拿来放于百姓生息。你以为严正肃他们会饶了这些百姓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服劳役,一律给钱。天下哪有白吃的饭。嘿嘿,这两个人还是读书人?一心钻到钱眼里了。圣贤书也不知道读到哪里去了,这不是给圣人蒙羞么?” 林觉呆呆无语,自己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果然,这第二部新法的目的不仅仅是鼓励生产,同时也是敛财于民的一种手段。以前可以劳役相抵,现在劳役不用服了,但却必须以现银相抵。这便是逼着百姓要在土地上抠出钱来。虽对生产有积极作用,然而却是更加具有压迫性强制性的一种手段。 “本来,这些倒也罢了。百姓不服劳役便给钱,却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毕竟老百姓也不能不管朝廷的死活。可是,除了向那些原来本该服劳役的收钱之外,严正肃和方敦孺居然要从原来免除劳役的那批人身上搜刮,这是何道理?他要设立一个收钱的名目叫做‘助役钱’,以前无需承担劳役的官户、寺观户、幼郭户、女户、单丁户和未成丁户,需得按定额的半数交纳役这一份钱。混账,这不是抢钱么?那些女户单丁未成丁户有钱出么?和尚道士也要出钱,官员也要出钱,这不乱套了么?读书人辛辛苦苦的读书当了官,到头来反倒要出劳役钱,这是什么道理?自古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现在读书做官的也要变相的服劳役,还读书干什么?这世上还不分三六九等了么?”郭冰兀自愤愤不平的说道。 林觉心中发凉,严正肃和方先生是有胆量的,为了打破社会的不公平,他们终于向特权者开刀了。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动了既得利益者的奶酪。这场变法这么快便进入了深水区,这是林觉始料未及的。林觉认为,要想变法成功,需得循序渐进,徐徐而入,逐渐的争取大多数人的同意,最后才会展开攻坚作战,进入深水区。但很显然,正如严正肃所言,他们绝不会是那种慢慢来的人,他们要用猛药医治这个国家。矛头已经直指痼疾之处,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 “更可气的是,这助役钱的数额居然是跟所拥有的田亩地产挂钩,这还了得?即便是只交半数,本王一年要交的助役钱居然多达数十万两,这不是明抢么?咱们大周上下官员谁没有职田和买下的田产?那是要从这些人的口袋里抢钱。本王算是看明白了,严方二人这是在杀富仇富,是要将本朝的官员们一个个变得赤贫如洗他们才高兴。他们是变相的要我们将田亩吐出来,他们的用意就在于此。这不是变革劳役,而是在变革田亩之制,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举。这两人鬼心眼太多,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林觉暗暗点头,确实,郭冰倒也不完全是情绪的宣泄,他说的还是有道理的。官员要叫助役钱,此项钱款跟所拥有的田亩挂钩,那便有效的规避了对于那些鳏寡孤独女户单丁未成丁户的剥削。因为这些百姓都没有多少田产,交寻常人家的一半助役钱也没有几个钱。而官员和大地主富户却不同了。拥有的田地越多,便需交越多的助役钱。虽只半数缴纳,也是一笔巨大的数额。王府一年缴纳几十万两银子,从另一方面也说明,梁王府所兼并的土地和田亩之多。虽然不知道这几十万两银子是怎么算出来的,征收的比例是如何规定的,但此刻确实可以看出,这正是矛头直指兼并和拥有田亩大户的一次大动作。 倘若田亩成为了累赘,成为了每年要缴纳大量助役钱的凭据,那么兼并田产便不再是什么好事。拥有大量的田亩也未必是件好事。想要少交银子,其中一个选择便是将田亩数量压低,压低到一个可以接受的数额。这便是变相打击土地囤积兼并的问题,缓解人多田少的压力,有效的让更多的闲散百姓回归土地耕种。这怕才是此法的真正目的。 至于说什么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读书人做官的会为了面子去反对这项措施,其实都不是紧要之处。真正要反对的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人,是被动了利益之人。 “岳父大人,你这消息来源可靠么?按理说,第二部新法尚未制定,小婿身为检校文字官尚未得到制定条款的命令,怎么会有这么多内幕的消息爆出?”林觉皱眉道。 郭冰冷笑道:“你倒怀疑我的消息来源,本王的耳目难道不如你么?除非严正肃方敦孺将这些事憋在心里,不说出来。他们只要一开口,无论是跟谁说的,我都会很快知晓。你也不要问我从何处知晓,我也不会告诉你。总之,你等着瞧便是,第二部新法很快就要制定,你很快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到时候你不久明白了么?” 林觉皱眉不语,论消息来源,自己显然是不如这位梁王爷的。严正肃和方先生也不是那种大肆宣扬之人。他们最大的可能只是将新法的主张跟皇上禀报。那么泄露消息环节十之八九便是在皇宫之内。皇上自己大概率的不会在新法颁布之前说出去,或许他私底下会征询某些人的意见,这些人很有可能会走漏风声。不过这几率也不大。皇上自己告诉郭冰的几率便更小了,因为郭冰根本就被排斥在国事之外。 那么这消息的来源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便是来自皇上身边的人。严正肃和方敦孺觐见皇上的时候,必是有内侍在旁侍奉的,这些人最为可疑。倘若真是内侍泄露了这个消息,那也就是说,梁王郭冰或许已经将耳目安插到皇上身边了。这事儿想想,颇有些可怕。 这不是重点,消息的来源不重要,重要的是消息是否是真实的。很显然,从郭冰的反应来看,这消息十之八九是真的。否则郭冰不至于反应过激。这也能解释为何上午方先生单独跟自己说的那些话,说什么梁王跳出来说了一些话,让自己来问问清楚云云。几下里印证下来,消息的准确性基本上是可以确认的。 第六二八章 隐忧 “岳父大人,看起来您对这第二部新法是很不满的……” “何止我不满?你看着吧,这新法敢颁布,官员们必是群起而攻之。严正肃和方敦孺是昏了头了,拿刀子砍人砍到自己头上了。他要我交银子?门都没有。他要我吐出田亩?想得美。他们两个是犯了众怒。倘若一意孤行,皇上也未必保得住他们。我告诉你,赶紧劝他们悬崖勒马,倘若他们不听,你便赶紧离开,免得惹火烧身。” 林觉皱眉道:“岳父大人,您是不是私下里说了些什么话。先生感到压力颇大,我今日来其实也是先生让我来问问的缘由的。那么说,您主要是对这新法不满,是么?” “原来你今天来是奉了方敦孺之命而来的,我说你平日不来,怎么今日突然跑来了。是啊,我去见了太后,太后训了皇上,皇上怕是也生了犹豫,方敦孺自然感到压力了。私底下我也说了些话,那又如何?他们能做,我还不能议论议论么?你回去告诉方敦孺,想要我闭嘴,他们就得悬崖勒马。他们要割韭菜,尽管去割泥腿子们去,割到我们这些人头上,便是自找不痛快。倘若不听,便走着瞧。” 林觉恍然大悟,原来郭冰跑去太后面前做了小动作。林觉猜也能猜得出郭冰去说了些什么。必是向太后说,现在变法的刀子连皇亲国戚官员们都不放过了,今后儿子没钱孝敬太后继续造艮园了,太后若怪,便怪您另外一个儿子放任严正肃和方敦孺胡搞乱搞吧。 太后听了这话会求证于郭冲。郭冲必是不敢隐瞒的,会实话实说。太后肯定很不高兴。太后不高兴,郭冲便惶恐,因为郭冲对太后可是最为孝敬的。那个女人给了他一切,所有人放弃他的时候,是太后救活了他,如今他才能坐拥天下。郭冲或许在方敦孺和严正肃面前表现出了犹豫,而这种犹豫正是给了方敦孺和严正肃莫大的压力。说到底,方敦孺和严正肃所有的变法措施都需要皇上的首肯和背后的推动。皇上一旦犹豫,便意味着新法难以推行。这可是干系到变法成败的大事,视变法为终身事业,头等大事的方敦孺跟林觉在廊下说出那番话来,便也不足为奇了。 林觉心情复杂的在沈昙的陪同下离开了水榭。对于今天所得到的消息,林觉心中很是不安。 沈昙并没有听到王爷和林觉翁婿二人的对话,送林觉离开时,见林觉面色不善,沈昙还安慰林觉。 “郡马爷,不必放在心上。王爷一向刀子嘴豆腐心,莫看王爷当面对你横鼻子竖眼的挑刺,其实私下里在我们面前,对你可是赞不绝口的。再说了,王爷是长辈,说几句便说几句,我们还天天挨骂呢,算不得什么。” 林觉呵呵笑道:“沈大哥说的是,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多谢沈统领安慰我。” 沈昙笑道:“有什么好谢的,沈某对郡马爷可是钦佩之极的,只是现在你是王府的女婿,我是王府的卫士统领,身份上自是不同,也不好多去找郡马爷讨教。” 林觉呵呵笑道:“沈大哥,你这话便见外了,当年我们可是生死的交情,还有马副使。我早就想抽空请你们喝酒了。对了,下个月初,我大剧院分号开张,我得请你们去看戏喝酒。你一定要赏光。麻烦通知一下马副使,叫他也去聚一聚。” 沈昙笑道:“我可是求之不得,但下月初……我怕是已经在杭州了。王爷这几天便要回杭州,现在还不知道我是不是留下来,还是跟着回杭州。到时候得王爷定夺。说道马大人,我倒是想起一事了。那天吕衙内闹事之时,你要我去核实一下马大人是否二笔调离皇城司的事情,我去找了马斌。哎,他娘的,还真的是被降职了。从皇城司调到了侍卫步军司当了个小小的副将,负责看守西水门。他娘的,果真是吕衙内捣了鬼。” 林觉愕然道:“居然是真的,哎,马大人是为了我倒了霉的。这下我心里可更不好受了。我得见见马斌,当面向他致歉。” 沈昙疑惑道:“怎么跟郡马爷有关?” 林觉便将刚来京城的时候在大相国寺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沈昙嗔目半晌道:“林公子怎么不早说,这狗东西是作死么?要是通知我们,当场便将他打死在街头了。这狗东西敢欺负郡主?” 林觉苦笑道:“当时你们还没来京城,再说了,他只是口头言语花花,已经被我教训了一顿。真要打死在街头,那事情可就不可收拾了。所以当时马副使也是采取的低调处理,我既教训了他一顿,再让他道歉了事。” 沈昙皱眉道:“便是那时候结下的梁子呗。这狗入的定是以为马副使帮了你,所以暗地里使坏,将马斌给降职了。这狗崽子忒也坏了。若是撞在老子手里,总要料理了他。” 林觉道:“这样吧,明日中午,我做东,请了马斌来,咱们好好的喝一顿。马大人替我受牵连,我总得表示表示。再说了,咱们三个自龟山岛上之后还没一起喝过酒,正好聚一聚。正好这几日有空。你看如何?” 沈昙笑道:“敢不从命?我一会便去找马斌去。对了,你家里那个魔音门的女子怎么样了。那日我回来后心里一直不安生,生恐那女子留在你府里对你们不利。魔音门的名声可不好。郡马爷要当心那女子,可不要……不要被她给迷惑了。” 林觉哈哈大笑道:“早走了。就算没走,你瞧我是那种随随便便便被迷惑的人么?再者说了,魔音门的事你也是道听途说罢了,你又怎知不是以讹传讹,诬陷栽赃?这世上没有亲眼见到的事情,都是不可信的。” 沈昙哈哈大笑道:“当我没说,当我没说。管她是人是鬼,在林公子面前耍花枪,怕是不成的。惹恼了公子,公子抬手便是一下。轰的一声,管她什么武功高强妖魔鬼怪的,轰他个稀巴烂。” 沈昙边说边用手做了个王八盒子开枪的样子,绘声绘色。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 当晚,林觉的书房中的灯火亮到了三更天才熄灭。小郡主和绿舞还以为是这两日给了夫君脸色,夫君心里不快所致。殊不知林觉考虑的问题可不是这些事情。去了王府一趟后,得到了重要的信息,同时也让林觉心中生出巨大的忧虑来。 从现在的情形来看,第二部新法的内容将大大的冒犯大周朝一个既得利益的团体,士大夫权贵阶层的利益将被冒犯,从历史经验上而言,一旦触动这一部分人的利益,那么接踵而来的便是各种攻讦和诋毁。在这种情况下,除非当今皇上变法之心甚坚,才能以雷霆强制手段推行下去。否则,新法将步步维艰。 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林觉还是有些始料不及的。他没想到严大人和方先生会步子迈的这么快,这么坚决。他们固然是低着头往前猛冲,不顾周遭风雨。但他们难道不知道,有些事有教训在前,需要有回旋和转圜的余地。需要有策略和智慧。否则将注定要失败。 林觉在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再唱一次反调,要不要冒着被严正肃和方敦孺厌恶和指责的危险去建言,请他们不要将步子迈的这么快。但林觉心里也明白,自己即便去说了,闹了,也未必会让两位大人改变主意。自己在他们的心目中的地位早已大大的降低了,从种种迹象表明,自己已经对他们失去了影响力。 但是,即便所言无用,林觉还是决定要去劝说他们放弃第二部新法的部分内容,重新审视代替的方案。因为这不是要不要去的问题,而是必须要阻止的问题。新法就像一根幼苗,他需要时间来成长。而此事的一场风雨,很可能会让这幼苗夭折。新法失败了倒也罢了,关键是两位大人投入的全部精力和政治资本也将全部消耗殆尽。林觉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恩师和严正肃陷入那种窘境之中。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走入风雨之中,却不去尽己所能的劝说。 但此刻暂时倒还不用去急于劝阻,毕竟第二部新法甚至没有下令编写条例,也许还正在斟酌之中。既然王爷他们的言行已经给了方先生压力,已经令皇上有些犹豫,相信严大人和方先生会从中嗅出些什么,或许会做出改动。若是那样的话,岂非省了一番手脚。倘若在制定条例之时还是如今日所言的内容一成不变的话,自己再行进言,言明利害便是。 至于梁王爷要自己给严正肃和先生带的那一席话,自己是不可能去说的。那是带有居高临下的口吻和威胁的言语。王爷还是不太了解先生和严大人,威胁对他们可没什么作用,只会适得其反。 第六二九章 开业大吉 八月二十,梁王郭冰启辰回杭州,林觉和郭采薇去了码头相送。楼船远去,岸上相送的郭昆面容沉重,似乎颇有心事。沈昙倒是留了下来,或许郭冰认为留下沈昙在京城,对郭昆行事更有鄙夷。毕竟沈昙老成持重,保护郭昆的同时,遇事也可帮着拿些主意。 离开之前,郭冰和王妃特意叫了林觉和郭采薇单独在船厅中说了些话。王妃说的是要两人恩爱互敬,相互包容,家庭和睦之类的话,而郭冰和林觉说的却是要他多提郭昆主事,多为郭昆着想。同时,郭冰再一次告诉林觉早日调离条例司,说那是个是非之所,倘不早抽身,将来必受其害。 林觉唯唯诺诺,不置可否。虽然林觉内心里也想抽身而退,但是此刻离开是不可能的。即便自己的意见并不为两位大人所重视,即便自己和方敦孺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但自己也不能置身事外,不去据理力争。林觉要尽自己之力,哪怕是没有效果,那也是要去做的。 事情的发展有些诡异,本来以严正肃和方敦孺雷厉风行的作风,第二部新法既然已经禀明了皇上,便会很快投入制定和颁布的步骤之中。但是,连续七八日,居然神秘的偃旗息鼓了。 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在公房里很少出来,出来时也是一张严肃紧绷的脸,搞得整个衙门里的气氛很是紧张。据刘西丁说,他因为一件事去见严大人,耳听得方大人在一旁短短时间叹了十几口气,似乎颇有心事的样子。林觉等人听了刘西丁之言,均有些无语。这个人居然无聊到去数别人的叹息次数,这该是有多八卦?而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林觉对刘西丁其实已经生出了戒心。此人满嘴八卦,小道消息乱飞,喜欢挑拨搬弄是非,不是个可交之人。不过倒也是林觉了解整个朝廷的一个不错的窗口。不过,从他口中说出的话,那是要打个折扣才能相信的。 倒是那个孤傲的杜微渐,和林觉的关系却变得微妙了起来。两个人对于一些事情的看法往往不谋而合,甚有心有灵犀之感。 因为这忽然的停滞,林觉所在的检校文字公房忽然成了整个衙门里最为清闲的部门。其余的公房因为要监督常平新法的运行情况,并且有大量的账目要归类计算,所以依旧很忙碌。但检校文字的公房,除了每日对那些从地方上呈上来的对新法的问题作出一些解释,对回馈的信息作出一些修改,对新法的条款进行进一步的微调完善的工作之外,便再没有任何的事情可做了。 对林觉来说,这是他愿意看到的。倒不是不愿意做事,而是这种停滞的背后表明了一种犹豫。这说明,暗中有一股力量让两位大人不得不放慢脚步重新审视第二部新法的内容。而这也正是林觉所希望的结果。变法自然不能停滞不前,但方法手段方式不能简单粗暴,要以团结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循序前行,日拱一卒,啃骨头的精神来进行这场变法。这是林觉一贯的主张。这是林觉从自己所总结的脑海中关于所在空间的历史进程之中的多次变法行为而总结出的结论。急功近利者大抵是没有好下场的。 因为清闲,倒是给了林觉许多私人的时间。林觉每日上午去当值一个时辰便不见了踪迹。下午再去一个时辰又没了人影。好在公房中的几个人都不太介意。刘西丁自然不会说话,至少当面如此。田慕远更是个老实人,每天忙忙碌碌的也不知忙活些什么?稍微闲下来还替公房中的几人端茶倒水,总之是个态度谦逊,性格温和的人,他也更加不会去说什么。 至于杜微渐,依旧不改读书人的本色,闲暇时坐在公房里诵读诗书,哦咏赞叹,旁若无人,换来了刘西丁无数的白眼。他对于林觉的来去从来不放在心上,林觉在,两人便交谈几句,说一些感兴趣的话题和诗文上的见解。林觉走了,他连身子也不欠一个。两人完全是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状态,谁也不去打搅谁。 林觉之所以频繁的早退,那是因为大剧院分号的开张在即。林觉需要亲临现场对舞台设计,灯光布景,通风降温保温的系统,扩音系统等等方面进行验收和测试。一家分号的开办可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江南大剧院的分号更是繁琐之极,因为要保持特色和水准,绝不是只是有演员剧本台柱子那么简单。配套的设施,相关人员的熟练操作和相互之间的配合,内部的管理,都是需要进行磨合的。 好在,从杭州挑选来的几十人都是精挑细选之人,很快便进入了角色。几名掌柜的分别挑了各系统的大梁,二十多名伙计也很快适应了角色,摸清了门道。一番磨炼之后,基本上也能胜任职责。这让林觉放心不少。毕竟自己就算喊破喉咙,磨破嘴皮,也还是需要这些人去做事。所以,需要的是他们的熟练和领悟,而不是自己的苦口婆心。 新剧目的排练也如火如荼的进行。《红尘记》的新剧目数易其稿,耗费了谢莺莺无数的脑细胞,以及众人的一些建议和事迹都被采纳。最后一稿也终于得到了林觉的认可。最新的一稿绝对是一场大戏,讲述的是一对姐妹花被卖入青楼之中,最后成长为花魁,艳绝天下,但却命运结局迥异的故事。林觉所说的所谓撒狗血的剧情里边应有尽有。姐妹情,两女争夫,背叛和悔恨,奋斗和成功的过程。利益和良心的对抗,才子佳人的戏码以及好人必胜,坏人必受惩罚的大团圆结局,这些都让整出剧目变得曲折离奇更加的吸引人。 对于每一场景,林觉都和谢莺莺秦晓晓两名主演以及众演员进行沟通。第一次参与这种表演的秦晓晓等人显然还不能适应在演戏的过程中要配合灯光幻灯舞台背景。林觉开始跟她说,在舞台的某个位置,某个角度,某一束光的照耀下,摆出何种造型是最佳的姿态,会带来最大演出效果,秦晓晓简直是如坠云里雾里之中。谢莺莺不得不亲自为她示范,经过三天痛苦的磨合,林觉甚至都想着要换郑暖玉顶替的时候,秦晓晓忽然像是开了窍一般,明白了在灯光背景中表演的要点。这才让所有人松了口气。 排练进行了五天十二场,最后一场排练结束之后,林觉就已经知道,这分号的首场演出将注定是一场成功的演出。 …… 九月初一,黄道吉日,万事皆宜,百无禁忌。江南大剧院位于内城东二厢繁华地带的分号也将于今日正式开张。 一大早,林觉便带着众人赶到分号所在的十字街口,为开业做准备。 巳时将近,林觉率大剧院全体人员身着崭新的衣服来到剧院门口的宽敞的门廊之上。外边,看热闹的百姓早已围了不少。他们指指点点的对着门廊上的一大群身材窈窕,脸蛋姣好的花蝴蝶一般的女子们议论着。对于站在群芳丛中身着紫色绸缎长袍,打扮的像个暴发户的林觉羡慕不已。 整个大剧院也是一片金碧辉煌,红绸布从三层楼顶垂下,在清风中扑啦啦的飞扬。大幅水彩海报一幅一幅的挂在二楼窗下,上面画着一幅幅彩色的人像,都是参演的众人的剧照画像。 最惹人注目的是面朝东面的那一面主墙壁上悬挂的主打海报,谢那上面莺莺和秦晓晓两人背靠背嫣然而笑的形象占据了大半个画面,下方是各色人等的小幅形象。侧首醒目的位置用巨大的彩粉色写着印刷体加粗加大的《红尘记》三个大字。对应的另一侧,写着一段醒目的广告词。 “一场旷世绝恋,一段姐妹情仇。滚滚红尘,世事纷繁。恩怨情仇,是是非非。谁对谁错,凭谁而言?年度大戏《红尘记》首演,呈现给你一段不一样的人生经历,带给你无尽的视听享受。” 这段毫无营养的广告词正出自林觉之手。之前都是用诗词或者是剧中的某段唱词作为广告词,这一次林觉不想麻烦了,干脆用地球上那些毫无节操的广告词来宣传。林觉甚至打算用‘震惊!两姐妹为了一个男人居然做出这种事来。’这种震惊体来宣传,但实在自己看不过去,所以否决了。 整个大剧院的装修体现了一种大气磅礴之感,无处不在的细节体现了剧院东家的良苦用心。 巳时一到,林觉一声令下,顿时礼炮爆响,鞭炮齐鸣。锣鼓家伙敲打的震天响。林觉和谢莺莺谢丹红三人各伸手抓住门楣上垂下的一段绸带,三二一一起用力,大红色的绸幕如瀑布般的滑下来,露出了巨大的黑底金字,四周缠着红绸带的匾额来。匾额上五个大字《江南大剧院》,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随着这揭幕仪式的开始,掌声如潮,欢呼声声。几只舞狮队和龙灯队踩着鼓点入场,开始在剧院门前欢腾跳跃。谢丹红带着几名女子挎着装满糕点糖果的篮子,沿着外围一圈向人群抛洒糖果糕点,顿时引发一阵阵的叫闹哄抢,场面热闹之极。 第六三零章 不速之客 喧闹的鼓点声中,贺客们陆续到场道贺开业大吉。其实林觉在京城也没多少朋友,来的都是些曾经的同僚或者是仰慕林觉才学的一些读书人,还有一部分便是外城大剧院的常客,有分号开张,便也来道贺一番。 小王爷郭昆的道贺场面最为拉风,他带着沈昙等十几名卫士清一色的高头大马前来。下马之后,一声令下,手下几名卫士抬出了一尊黄金财神爷来。纯金打造,两尺多高的黄金财神爷简直闪瞎了众人的眼睛。这手笔,这气派,让围观的百姓们惊叹不已。 林觉眉开眼笑的迎接大舅哥进场,这尊黄金财神爷怕是起码值一千两黄金,那便是一万多两纹银了。大舅哥还真是大方,比自己那个老丈人出手要阔绰的多了。 客人陆续到达,马斌来了,杨秀来了,就连条例司的同僚也来了几个,林觉并没有在条例司透露半点消息,但条例司中有能人,刘西丁不知如何知道了这个消息,然后下一刻几乎整个衙门都知道了。当然来的人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大部分官员因为和林觉并不熟悉,也犯不着来送一份礼。当然刘西丁是肯定来的,这家伙倒是会节省,送了一副自己画的富贵花鸟图,说是祝愿林大人生意兴隆富贵常在。倒也省了一份银子礼钱。 让林觉意外的是,方师母和方浣秋居然也来了。林觉确实送了信给方浣秋,但却并没有抱着太大的希望。方浣秋倘若能来那是最好,师母却未必会来,先生便更不要提了。没想到先生虽然没来,但师母和浣秋却来了,这让林觉非常的高兴。 “听浣秋说,你大剧院分号开张,说是花了很多的银子开办的产业。老身想着,总要来给你凑凑热闹。万一人不多,岂不尴尬?所以老身便来了。却没料到这么热闹,这么多人在这里。那怕是不需要老身捧人场了吧。要不老身还是回家种菜吧。”方师母仰头看着眼前金碧辉煌的剧院,周围的爆竹锣鼓又吵得她发晕,脸上都冒了汗了。 林觉大笑不已,原来师母来是怕自己的剧院开张冷场,所以来捧人场的。倒也是一片好心。 “师母,既来了,怎么能走?今日要好好的看一场戏才成。你好像还没来江南大剧院好好的看一场戏。一会儿给您安排最好的包厢,最好的位置。师妹,今日好好的陪你娘看一场戏。”林觉笑道。 方浣秋笑道:“最好的包厢便罢了,最近的倒是要。娘的眼神可不太好。你放心,娘来了,便走不了了。” 林觉点头笑道:“那是,想走也不让走。你抱着这是什么东西?看上去很沉的样子,怎不放下?” 方浣秋哦了一声,忙将手中布包裹着的一个圆盘状的物事递了过来,笑道:“这是我和娘给大剧院分号开张送的贺礼。我们可送不起什么财神爷的金像,昨日和娘去观音庙烧香,请了一枚开光镇宅镜回来,便送给你当贺礼。娘这开门做生意的所在,最是要镇宅保护。最重要的是要平平安安,再能赚钱。” 所谓开光镜就是铜镜罢了,和寻常家用的不同,这种铜镜面积大些,花纹也多为钟馗黄婆秦琼尉迟这等门神图像,配以虎豹狮熊之类的猛兽,挂在门户入口驱邪镇宅之用。 林觉接过来打开布包,果然是一枚古色古香的铜镜,不觉哑然失笑。不过心中却是感动的。这枚铜镜其实也价格不菲,起码得花十多两银子。以方师母的平日用度,这已经是很奢侈的花销了。方师母对自己还是看重的。 “好,我即刻命人挂在入口门户上,多谢师母师妹了。我昨日还说似乎少了什么镇宅的东西,没想到师母师妹居然替我想到了。太感谢了。”林觉笑道。 方师母笑道:“你可不要嫌弃寒酸,师母家里可不想大户人家那么有钱。你先生可是只拿俸禄,从不收受其他财物的,咱们家一向清贫。” 林觉笑道:“怎么会嫌弃?师母和师妹一番心意,我开心还来不及呢。其实,师母和师妹今天能来道贺,那已经让我开心的要命了。” 方师母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林觉道:“咱们进去坐着,一会我带你们参观参观剧院,然后吃点点心茶水,午后便要开演了。” “好,好,外边看着都这么好了,里边还不知道多么豪华呢。进去瞧瞧去。”方师母点着头笑着跟着林觉往剧院中行去。 林觉边走便给方师母和浣秋介绍进门后的过道和里边的各种装饰,忽然手里被人塞了个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只丝线穿着的小玉佛。 林觉诧异扭头,发现方浣秋正冲自己眨眼睛。 “什么啊?”林觉低声道。 “开了光的护身符,你带在身上保佑平安。”方浣秋快速低声的道。 林觉低声笑道:“这是做什么?没这个必要吧。我命硬,可用不着这些东西。” “哎呀,不要乱说话,戴着便是,我也戴了。”方浣秋伸手在颈项之中一拨弄,雪白的脖颈处果然也挂着同样的一个小玉佛。 林觉虽然不信这个,但这可是浣秋的一片心思,再加上这一对玉佛看起来像是情侣款,倘若不戴着,浣秋怕是不高兴了。当下将玉佛贴身藏好,低声道:“回头我挂上便是。” 浣秋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这才露出满意的微笑来。林觉可不知道这玉佛背后的故事。话说浣秋昨天和方师母去庙里烧香的时候,偷偷的找了庙中师傅询问了自己的姻缘,将林觉和自己生辰八字给了老和尚测算了一番,老和尚说,八字虽合,但缘分不够,需要借助外力增加姻缘缘分。所以这开光的一对玉佛便成了老和尚推销的一对增进情缘的宝物。一人一只,戴在脖子上,便等于将二人连接在一起,对婚姻大事诸多裨益,而且还有护身保平安的功效。 莫看这一对小玉佛,最次等的一种玉石,最粗糙的雕刻,却足足花掉了浣秋一大笔私房银子。这件事要是林觉知道了,必会立刻明白这是老和尚胡言乱语敛财之举。但浣秋可管不了那些。但凡对自己婚事有促进的话,她都信,而且也是不吝钱财的。 林觉刚刚陪同方家母女进了大剧院的大厅之中,正指着顶棚上如繁星一般闪亮的灯光向一脸惊讶的方师母解释的时候,突然间,在门口迎接客人的谢丹红从穹顶过道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脸上满是紧张之色。 “公子,公子。可了不得了。”谢丹红急促的叫道。 她慌乱的叫声让周围众人都很诧异,都惊讶的转头看来。林觉皱眉道:“你这么大嗓门作甚?岂不惊动了客人。出了什么事?慌什么?” 谢丹红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压低声音道:“哎呀呀,担心什么来什么?那厮又来了。我今早还求了菩萨保佑,今日一切顺利就好,就担心那厮今日会来捣乱,没想到还是没用,他带着好多人来了。” 林觉皱眉道:“说了半天,是谁啊?” “还能是谁啊?还不是那个吕衙内?”谢丹红跺脚道。 林觉一愣,皱眉道:“他?上次不是说好了不再来找我们的麻烦,怎地又来了?” “我怎知道啊,你快去应付应付吧,没得一会冲进来了。闹得今日成了笑话……”谢丹红叫道。 林觉瞪了她一眼道:“慌什么慌?大庭广众之下,朗朗乾坤之下,怕他怎地?再说了,我这里来的可也不少是官员,小王爷也在这里,他敢撒野?” “哎呦,是呢,赶紧禀报那小王爷去,他不是带了不少人手么?不可能不管。我去禀报去。”谢丹红拔脚便走。 林觉喝道:“干什么干什么?还不知是什么事,便去叫帮手,你是成心添乱么?我出去瞧瞧,再做定夺。你不要大叫大嚷的,沉住气,去里边带人伺候来的贺客去。告诉莺莺和晓晓她们,准备上妆开戏事宜。” 谢丹红咽着吐沫点头道:“好好,公子当心啊,说几句好话送他们走便也是了,千万莫再打起来了。” 林觉皱眉道:“你啰嗦不啰嗦?” “得得得,老身不说了。老身走了。”谢丹红忙道,其实见林觉没怎么慌张,谢丹红的心也安稳了下来。林觉是主心骨,他只要在,没什么是他解决不了的,自己也是慌的过头了。 林觉对方师母和方浣秋笑道:“师母师妹,我得出去处理些事情,有人会领你们去包厢中歇息。师妹替我照顾好师母,我一会便去找你们。” 方浣秋点头道:“放心吧,你自去处理事情。” 方师母担心的问道:“什么事啊,适才那女子看上去挺害怕的,不会出什么事吧。” 林觉笑道:“师母放心,我这里还能有什么事?我先去瞧一瞧,师母宽心等着看大戏便是。” 剧院之外,确实是一片紧张的气氛。不久之前,一大队骑兵从街口飞驰而来。抵达剧院门口时,便立刻开始驱赶在门前空地上围观的百姓以及舞狮子耍龙灯的人群。并且迅速的建立了警戒线。 当时在门前迎客的谢丹红一眼瞥见了骑在马上缓缓而来的吕天赐的身影,顿时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所以慌里慌张的冲进去求救了。 林觉急匆匆来到门口时,吕天赐已经下了马摇着折扇往剧院门口走来,他身后跟着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看上去似乎真是来闹事的。 第六三一章 不速之客(续) 林觉定了定神,缓步迎上前去,拱手道:“这不是吕衙内么?林觉有礼了。” 吕天赐狠狠的瞪了一眼林觉,随意的拱了拱手道:“有礼有礼。你还真有本事,又开张了一家剧院?” 林觉笑道:“小本生意,混口饭吃,一大家子人要养,实在没有办法。” “切!这是小本生意?你这若是小本生意,街上那些摆摊卖茶的算什么?”吕天赐不屑道。 林觉不愿跟他扯别的,指着门前的阵仗道:“吕衙内这是作甚?咱们之前似乎有了约定,难道衙内要食言?又来干扰我做生意不成?” 吕天赐啐道:“乌龟王八蛋才食言,老子答应的事难道会不算数么?” 林觉皱眉道:“那吕衙内这副阵仗是做什么?我今日开张大吉,你的人连我舞狮子舞龙灯的人都赶走了,百姓也赶跑了,这算什么?” 吕天赐翻了个白眼道:“百姓们碍事,吵吵闹闹的也烦人,赶走了省事。” 林觉皱眉正待辩驳,忽然吕天赐身后的十几名士兵中有人呵呵笑道:“林状元,实在是抱歉的很。本王本是要私服前来道贺的,可是我舅舅偏偏要搞这些阵仗,这不扰了你剧院的好事了。抱歉抱歉。” 林觉一愣,探头看去,只见十几名士兵闪到两旁,一名身穿普通盔甲的青年正笑眯眯的走了出来。之前他隐没在十几名士兵从中,跟其他人装扮相同,林觉压根就没注意到他。此刻见到那青年的脸,林觉大吃一惊。来者竟然是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当今二皇子淮王郭旭。 不用说,这种穿上卫士的盔甲隐藏其中的手段,应该不是郭旭喜欢穿盔甲,而是一种混淆防卫的手段。隐藏在卫士群中,倘有刺客,并不能第一时间找到郭旭。 数月之前,林觉和小郡主成亲之后的省亲宴上,淮王郭旭和晋王郭冕都曾出席。林觉对这位二皇子的印象还是挺深的,也挺不错的。相较于大皇子郭冕,郭旭虽然年纪不大,但气度却沉稳的很,比之郭冕的跳脱和旁若无人要安静的多。宴席之后,郭旭和林觉也有过一次短短的谈话,那次谈话让林觉对郭旭的印象更加的深刻。总之,给林觉的感觉是,郭旭是个很有报负,且立志要做大事之人。他的话中有拉拢林觉之意,当时林觉虽然拒绝了,但也仅仅是因为不想卷入皇子之间的夺嫡之争,其实就郭旭这个人的整体感觉而言,林觉还是颇为欣赏的。 林觉快步上前,便要下拜行礼。郭旭忙拉住笑道:“不用行大礼,我是来道贺你生意开张的,可不是来扰你的。都怪舅舅非要说安全为上,只能让卫士跟着保护。这不反而扰了你开业的事情了。” 林觉躬身行礼,沉声道:“岂敢劳动殿下前来道贺?这不是折煞下官么?这是私人产业,可当不起殿下来贺。殿下也事前没说,我这里可缺了礼数,还望恕罪则个。” “说这些作甚?什么礼数不礼数的?哪来的那么多规矩?我来道贺也是以私人名义前来,凭着咱们私下里的交情来道贺,别人能说什么?不要将事情想的太复杂了,就当是一个朋友来道贺便是。来人,贺礼抬上来。”郭旭一边笑着一边吩咐身旁之人道。 几名卫士高声应诺,片刻后抬着一只沉重的红木箱前来,揭开木箱之后,里边是满满的银锭,粲然生光。 “我不懂你这生意开张,该送些什么。想来想去,送什么都不如送银子,让你们自己想添置什么便添置什么。故而送上这纹银三千两的小礼,不成敬意。请收下。”郭旭笑道。 林觉赶忙摆手道:“不可,不可,在下怎敢收如此重礼?更何况是让殿下破费。殿下的心意,林觉感激不尽。但银子我是绝对不能收的。” 郭旭道:“要收的,要收的。这是贺礼,怎可不受?” 林觉坚决摇头道:“不能收,绝对不能收,还请殿下体谅。殿下能来,林觉深感荣幸之至。但银子我绝对不能收。殿下,林觉也是朝廷官员,倘收此大礼,那是违背官员的行为规范,有收受贿赂之嫌。殿下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吕天赐在旁瞪眼道:“林觉,你他娘的矫情什么?送你银子还不收?这是装什么清高呢?不给淮王面子是么?信不信淮王一发怒,掀翻了你这破剧院?” 林觉尚未说话,郭旭便冷声道:“舅舅,怎么这么说话?您也是有身份的人,怎地跟林大人说话这般粗鲁?你跟林大人的事情我不是跟你说过了,那都是你的错。三番五次的去骚扰人家,叫人家怎么看你们?怎么看外祖父?你倘若还要如此,我可不答应。” 吕天赐红着脸低头无语,他虽然跋扈骄横,但在自己这个外甥面前他可是乖得像头绵羊。他知道,自己吕家将来便要靠着这个外甥撑腰,那可是未来的靠山。爹爹或许敢对这个外甥出言训斥,自己这个舅舅是决计不敢的。今天若不是自己请求要跟着来,郭旭是绝不肯他跟着来的。 “林觉,莫要放在心上。我这个舅舅,确实有些……怎么说呢。但毕竟是我的舅舅,还请你多担待。他的意思其实也是希望你手下贺礼,不要推辞。”郭旭向林觉轻声道。 林觉见状,知道似乎推辞不过。但林觉又并不想白收他的银子。这不是给自己找把柄,找不自在么?略一思索之后,林觉有了主意。 “既然淮王殿下如此诚恳,在下不收的话怕是不识抬举,也太矫情。这样吧,银子我不能平白的收,毕竟我是朝廷官员,这么做会惹人非议。但我可以收下这三千两银子,就当是殿下花银子包下我这里的一处包厢。我这里最好的包厢是一个月一千二百两,给您打个折,这三千两银子算包三个月的包厢。这三个月之中,那座包厢便属于殿下,殿下想来,随时便来。殿下不来,那包厢也绝没人去使用。您看如何?”林觉笑道。 “嘿!你倒是会做生意,生意都做到淮王殿下身上了。淮王殿下日理万机,你当天天跑来你这里看戏么?”吕天赐叫道。 林觉道:“殿下没空来,吕衙内可以来啊。吕衙内又无公职,可以没事多来看看戏。只要不闹事,林觉拍手欢迎。” 吕天赐尚未答话,郭旭高声笑道:“我看就依着林觉所言便是。确实林觉是朝廷官员,现今又是在条例司中,自然不能被人说闲话。这三千两银子便包了个包厢便是。本王有暇时便来看戏,舅舅你也可以来看戏嘛。只要别给人添乱便成。” 林觉躬身道谢。心中松了一口气。郭旭很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林觉,他其实也是聪明人,林觉的心思他是明白的,林觉不想白受恩惠。三千两银子虽然不是个大数目,但毕竟拿了一两也是拿,自受人口舌。但倘若是顶下包厢的定金,那便是正当的生意收入,便也无人多言了。林觉的应对确实很谨慎巧妙,但这恰恰让郭旭对林觉更加的有一种亲近的欲望。 当下林觉命人手下了银子,不久后一张制作精美的号牌送到了郭旭手中,那号牌上写着江南大剧院京城内城分号一号包厢的字样。凭此号牌,可走特殊通道进剧院,直接进包厢看戏,并享受贵宾待遇。 谢丹红的心一直悬着,当听说不但吕天赐没闹事,而且还来了一笔大订单,一号包厢被包了出去,一下子进了三千两纹银时,顿时笑的合不拢嘴。果然林公子的本事大,可文可武,打也打得,说也说得。自己之前可是白担心了。 林觉陪同了郭旭和吕天赐进剧院,入了包厢就坐。消息传出去,郭昆以及一干官员也前来拜见,郭旭似乎并不喜欢这样,传下话去,说他是来看戏的,众人不必来拜见打搅。 林觉心里一直在想的是,郭旭怎么会来给自己道贺?自己跟他只不过是一面之缘,说过几句话,可谈不上是什么朋友。再者说来,郭旭的身份注定了他和梁王府之间的关系是微妙的。他是梅妃之子,是吕中天的外孙。吕中天和梁王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两个人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在未来皇嗣的选择上,很显然梁王府并不是支持郭旭之人,这一点郭旭想必也是清楚的。自己是梁王府的女婿,郭旭也应该清楚,自己必是跟着梁王府的立场走的。这种情形下,他其实没有必要对自己假以颜色。拉拢自己,对他其实也没什么好处,自己并不能左右梁王府的立场。 又或者说,他单纯的只是想跟自己结交而已,但这个理由其实连林觉都不相信。郭旭不是个没有城府之人,短短的接触自己其实已经领悟到了这一点。为了好感而结交,或许晋王郭冕会是那种人,郭旭则未必会这么做。 第六三二章 大获成功 (二合一)林觉想了半天,其实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所以索性不去想了。郭旭有什么意图,自然是要表露出来。自己见机行事便是。倘若是拉拢或其他图谋,自己化解了便是。倘若只是单纯的来结交,自己却也不妨和他交个朋友,保持君子之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久之后,观看首演的观众陆续的进场,剧院之中很快便满满登登。五十余座包厢全部满员,下方的一百多座位也全部满员。众人喝茶聊天,相识的相互打着照顾,倒也热闹的很。林觉穿梭于各包厢之中,跟众人打招呼说话。最后,落座于郭旭的包厢之中。 林觉本是想陪着方师母她们看戏的,但现在郭旭来了,他不得不在包厢中相陪了。 舞台上响锣三声,良好的传音系统将锣声传到了剧院的每个角落。顿时,剧院之中的喧闹声立刻消失,全场安静了下来。顶棚上繁星一般的灯光次第熄灭,剧院之中幽暗安静。唯有舞台前方的灯光照在红色的大幕之上。 丝竹声起,大幕徐徐拉开。于此同时,江南大剧院展现了他们独有的光影幻灯效果。舞台两侧,幻灯背景飒然而亮,围绕剧院一周的墙壁上,红花绿树,车水马龙,长河高船,飞檐高楼。一副长长的市井画卷展现在观众眼中。那画面居然是活动的,河水在流,船只在缓缓的东,街上的人在走,并且隐隐约约还有人声鼎沸的嘈杂声。细心之人一下子便认出了这场面居然是汴河大街某处的景物,店铺高楼码头都熟悉的很。 确实,这正是林觉的又一手段,请了十多名画师模仿了清明上河图的画法和角度,从而画出了长卷。再用幻灯动画加以投影,造成整个图画都是活的,并且是写实的风格。正是增加观众的代入感。 光是这一手,台下便掌声如雷,赞声四起了。 一号包厢内,郭旭点头赞道:“早就听人说,江南大剧院的背景灯光如梦如幻,以假乱真,奇妙之极。今日一见,当真是神乎其技。林觉,本王很是惊奇呢。” 林觉心里也松了口气。设想是一回事,彩排是一回事,而真正的演出是另一回事。每一次演出,无论之前做过多次的彩排,其实都是难以避免差错的发生的。这一次大画卷的人物和景物的动画,考验是空前的。此刻能够达到效果,林觉自然是长松了一口气。否则人物卡在画面上,动也不能动,只是个写实的画卷,那将是个失败的场景,会大大的丧失对于环境的烘托和剧情的开展。 “其实也不难,殿下倘若想知道的话,我也可以告诉殿下。虽然……这是我大剧院的高度机密,从不为外人道。”林觉道。 吕天赐道:“说来听听。” 郭旭一摆手道:“既是商业秘密,我看不必说了。林觉,不用说了,其实我只是好奇而已,我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已经很满足了。未必需要知道。” 林觉心中暗赞,郭旭果然是聪明之极。自己递了个话出来,他立刻便明白自己其实是不愿说的。此人聪慧之处,由此可见一斑。 舞台上,剧情一幕幕的展开。在灯光幻灯布景音乐以及舞台变幻等各种手段的辅助之下,《红尘记》本就跌宕起伏的剧情更是扣人心弦让人沉溺其中。 两名少女红鸾和绿蕊被卖入青楼之中,从两小无猜相依为命,逐渐因为名利所诱而反目。纯真的感情经受不住名利的诱惑,形形色色的人物悉数登场,阴谋背叛诡计残忍,夹杂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星星之火的希望,美好爱情的萌芽。种种情感的纠葛让人欲罢不能,叹息揪心。 当然,最后的结局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坏人遭受惩罚,各有报应。最后一幕,整个舞台成了两个世界,左半边是人声鼎沸金玉满堂的热闹的拜堂成亲的场面,善良坚强的绿蕊终得李公子迎娶进门。右半边则是月光下的破庙之中,背叛友情失去一切的红鸾悬梁自尽。这强烈的视觉对比在同一座舞台上呈现,其冲击力之强无与伦比。一边新人入洞房,一边是尸首在清光中微微摇晃,给人一种诡异难明的荒谬感。 一开始,观众们对于背叛友情的红鸾是愤怒的,特别是她的不择手段对绿蕊的迫害,勾结客人和妈妈设计绿蕊破坏她坚守的底线,各种无端的造谣和心机,对绿蕊造成巨大的伤害。还差一点用了掉包计将李公子骗到自己的床上。其所作所为让人唾弃愤怒,她只要一上台,台下也一直有谩骂之声响起。 然而,在剧目落幕的最后,人们的心情却又变得复杂难言。 当绿蕊闻讯来到破庙之中为红鸾收尸,找到了红鸾留给绿蕊的一封遗书。红鸾拿起遗书展开时,淡蓝色的红鸾的影子浮现在光影之中。为了表现这灵魂状态的红鸾,林觉是绞尽了脑汁。幻灯投影固然是行的,但那显然是不够写实和震撼的。况且幻灯的动作无法表现出魂灵那种缥缈的动感,数次尝试,林觉都不满意。 最后,林觉找到了取代的办法,以特制的颜料给道具服装染色,在化妆上大做文章。在冷色光的照耀下,人物的造型会呈现出一种空灵的线条感。并且因为是真人的表演,动作形态方面便也不成问题。至于如何能够浮在空中,那更是不难的。威亚技术早已在江南大剧院成熟了。以千股蚕丝拧成的威亚绳索可在白色光线中消失,几乎不留痕迹。 目睹这一幕的观众更是张口结舌,不知是真是假。眼睁睁看着床上紫蓝色的人影坐起,然后飘在空中。倘若不是知道这是场戏,怕是当真以为是鬼魂出现了。 “绿蕊妹妹,你此刻正和李公子洞房花烛,而我正走在黄泉路上。你赢了,我输了,你终于脱离了苦海,而我将永陷于黑暗之中。我知道你回来给我收尸的,你是个善良的人,你一定会这么做的,即便我曾经那么样的对待过你,但你是不会记恨我的。祝福你,绿蕊妹妹,希望你和李公子白头偕老,儿女绕膝,这是我的真心话。”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红鸾是个忘恩负义背弃情义之人。你也曾问过我,难道名利争夺比我们姐妹之间的情义还要重要?我没有回答你,但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其实这不是名利之争,这是生死之争。在我内心里,你我姐妹之情一直都在,永远都在。然而谁叫我们命苦,不能像世间那些贵胄小姐官家千金一般的逍遥而活,甚至不如普通的农家女子平淡一生。我们都是失去了自由的人,自打被卖进青楼之中,你我便注定要在这肮脏的泥污之中挣扎。你甘心么?你当然不甘心,否则你也不会拼死不愿接客,拼死保留处子之身。那是你为了脱离这臭泥潭的一种手段而已,你得承认这一点……” “……你我苦学技艺,当真是为了要争夺青楼头牌,争得扬名天下么?当然不是。其实你我都明白,我们这么做只是要给自己一个机会,一个能更早脱离苦海的机会。所以,李公子会出现,便是慕名而来。否则,你以为李公子会对端茶倒水的丫鬟生出好感么?而你对李公子所做的一切,何尝不和我一样是一种故意的引诱。所以,你和我的目的一样,只是手段不同罢了。我承认,你的手段更高明,而我的手段没你高明。我输了,我也心服口服。” “……时至今日,其实说什么也都无用了。我说过,我输了,我便去死,我做到了自己的承诺。倘若你问我后不后悔当初的决定,我只能告诉你,我不会后悔。更不会认错。我为何要认错?我错了么?我凭什么认错?我们六岁便进了这火坑,一辈子都注定死在这里烂在这里,我不甘心,我自然要往上爬,要脱离这火坑。看看那些官家小姐,豪门贵胄,凭什么她们便可以一生逍遥,而我们便要在这火坑之中被人践踏?在这污浊的泥潭之中,我要露出头来喘一口,便必须要踩着你们的身子往上爬。我错了么?其他的那些人,她们甘愿在这泥坑中烂掉臭掉,但是我不愿意,我要为了自己的命抗争,为了自己能过上哪怕一天的干净的体面的日子而往上爬,爬到太阳底下,我有错么?或许我踩了别人的肩膀,可是我要活啊,我没办法啊。我只能踩着他们的肩膀往上爬。可惜的是,爬到一半,我掉了下来。爬上去的是你而已。倘若我成功了,那么此刻躺在这破庙中的便是你了。李公子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你抓住了,我便两手空空了。 但是我是绝不会后悔认错的,错的不是我,我生下来便家境贫寒,然后被卖入青楼之中,这一切都不是我能控制的。要说认错,老天该认错,这世道该认错,而不是我。我只是个想过平常日子的女子罢了。” 这一封长信完全是那鬼魂形态的红鸾亲口叙述,情感表达之真挚激烈,更加具有感染力。鬼魂形态的红鸾在空中指手画脚的说话,而扮演绿蕊的谢莺莺自始至终只捧着那封信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画面一动一静,给人一种阴阳相隔的隔阂感。似乎是绿蕊只是在读信,而面前的鬼魂的一举一动她都看不见。而魂灵发出的声音,却又是信的内容。这种巧妙的结合让这最后一幕变得更加的震撼人心。 当然,最让人改变了之前对红鸾观感的还是这封信的内容。这段内心的独白彻底的扭转了观众对于红鸾这个人物的偏见。他们忽然意识到,这个女子其实也是个可怜的受害者。她所做的一切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只是为了能给自己一条生路,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正如她最后问的那样,是她的错,还是世道的错?还是老天爷的不公?一个卑微的生命追求幸福的生活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她又何错之有。 舞台上,绿蕊动了起来,她朝着躺在木板床上的红鸾的尸身拜了三下,轻声道:“红鸾姐姐,你瞑目吧,你没活过的好日子,妹妹替你活下去。来生,你我还做姐妹。” 三拜之后,红鸾的尖声大笑声中,魂灵如烟散去,阳光洒下,光影背景变幻,花繁叶茂四季如春。场景的变幻之中,丝竹乐音起,大幕徐徐落下。 剧院中,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不久后,大幕重新开启,全体演员上台鞠躬致谢,观众席上更是喧嚷连天,掌声如雷。不少包厢之中的客人都命人送上打赏的银子,台下也有人将银锭抛上台去。一时间得打赏无数。 一号包厢里,林觉满意的微笑着。首演的成功是必然的,让林觉惊喜的是秦晓晓的表演才能充分发挥。她是个勤恳努力的女子,最为出彩的红鸾这个角色在她的演绎之下简直活了过来。纯情时自纯情,狠辣时自狠辣,台下观众骂声四起之时,林觉便知道这场首演中秦晓晓是成功了。江南大剧院又多了一个台柱子,这已经毋庸置疑了。 一直全神贯注观看剧目的淮王郭旭轻轻的鼓着掌,点着头道:“林觉,真是没想到啊。本王以前对这种东西是很不屑的,总以为歌舞诗文剧目什么的都是毫无意义的玩意儿,只会靡靡人心,让人耽于享乐。但今日,我却不得不承认,那是我想法偏颇了。难怪京城之中到处都在说你江南大剧院的剧目如何如何的好看,抛却这话本的内容不谈,光是这些手段和演戏的形式便让人叹为观止了。真没想到,你竟然还有这么多的巧思。” 林觉呵呵笑道:“殿下谬赞,都是些奇.淫巧技之术,难登大雅之堂。在下也说白了,不过想博人眼球,赚些钱罢了。想要赚钱,自然是要动动脑子。当然了,能博得众人一乐,得到身心的愉悦,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起码比赌博逛窑子这些要好多了。” 郭旭哈哈笑道:“你倒也直接,赚钱挂在嘴边上。不过倒也难怪,之前一场风波,据说你林家受了牵连,家产被罚个精光。听说你当了林家家主,你林家上下几百口人,几百张嘴要喂饱,自然需要你这家主想办法赚钱养活他们。这也在情理之中。” 林觉愣了愣,笑道:“多谢殿下理解。” 郭旭转头对着身后的一名卫士道:“去,打赏五百两纹银,表达心意。” 林觉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们这里其实并不靠打赏,而只是卖票罢了。” 郭旭笑道:“我那位二叔家的堂兄不是打赏了一千两么?我没他有钱,五百两还是拿得出的。他知道我在这里,所以将我的军呢,我不跟他比,但是也不能叫他说嘴。” 林觉只得住嘴,扯到和小王爷郭昆的斗气上,林觉自然是不会多说一句的,免得自找麻烦。 一番闹腾之后,演员退场,观众虽然意犹未尽,但也不得不一边嗡嗡的热烈议论着,一边缓缓的退场离开。 林觉见郭旭并无离开的意思,不得不起身拱手道:“殿下请恕林觉失礼,林觉不得不离开片刻,贺客离开,林觉要去送一送。演出的演员和人员,也要去褒奖一番。” 郭旭坐着没动,摆手笑道:“你去便是,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你自忙你的便是。” 林觉试探问道:“殿下莫非有事吩咐?但说无妨。” 郭旭道:“也不是什么急事,你安排好了再回来,咱们再细说便是。倘你觉得本王在这里碍事,我去街对面的酒楼包个包间等你也自无妨。” 林觉忙摆手道:“不必不必,殿下暂且此处就坐,我命人添茶水点心来,待我打发了些事情,便立刻回转。” 郭旭点头摆手道:“去吧去吧,我等着便是。” 林觉躬身退出,心想:果然不只是为了道贺而来,自己和这位殿下的关系却还没到这种地步。但不知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而来。虽满腹疑窦,但客人离开,自然需要笑脸相送。站在剧院门口,一拨拨的人笑容满面的离开,对剧目赞不绝口。方家母女出门时更是眼睛红肿,似乎哭过了一般。 林觉上前对方师母笑道:“师母,这戏看的如何?” 方师母眼睛红红的,嗔道:“混蛋小子,害的师母哭了一场。这么好看的戏,怎地不早请我来瞧?莫不是从杭州那时候便已经是这么好的戏了?” 林觉呵呵笑道:“师母这是倒打一耙啊,在杭州时我便请你和先生来看戏,你们总是不肯。我能有什么办法?现在如何?要不要我给你留个包厢,师母随时来瞧?” 方师母点头道:“要的要的,包厢便不用了,来时有位子便成了。适才我问了你身边的那个小丫头,她说包厢的价格是最低八十两,我的天爷,这不是让你少赚了八十两银子么?还是坐下边的好。” 林觉哈哈大笑道:“师母,慢说是八十两,八百两又怎样?师母来了,再贵也要腾出来。这是我的一片孝心。” 方师母咂嘴叹道:“哎,可惜……可惜你和秋儿……哎,不说了。我们走了。回去给你先生烧饭去。” 方师母朝前走去,方浣秋跟在后面,林觉见她也眼眶红肿,低声问道:“看哭啦?” 方浣秋点点头,她没法告诉林觉自己刚才的感受。特别是最后那一幕,一个人在成亲拜堂,一个在上吊自杀的那一幕,让方浣秋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个万念俱灰的晚上。那天林觉和小郡主在拜访成亲,自己万念俱灰,跟着娘连夜搬家。那时候的自己岂非也是想一死了之的。 “那是戏而已,莫要代入。本来今晚想让你和师母留下来的,可是我这里有个客人死活不走,只能作罢了。改日我约你出来咱们去西山驿看枫叶去。”林觉笑道。 方浣秋点点头刚要说话,前方方师母转头叫道:“秋儿,快些,回去迟了,你那爹爹又要啰嗦了。” 方浣秋答应了一声,冲林觉嫣然一笑,转身快步而去。 第六三三章 来意 送走了客人,林觉径自来到后台。后台中气氛热烈之极,郭采薇绿舞已经在这里跟一群女子们叽叽喳喳热烈讨论了半天了。演出如此成功,所有演职人员也都备受鼓舞。谢丹红像个土财主一样坐在一张桌子旁,桌子上堆满了银子,还有手镯戒指等夹杂其中。想必是适才观众们激动的时候将手指上带着的戒指手镯也扔了不少上台当做打赏了。谢丹红就像个守财奴一般的一边听着众人议论纷纷,一边看着那一堆银子笑的合不拢嘴。 林觉进来的时候,众女纷纷行礼。林觉笑哈哈的拱手道:“干的漂亮,这场首演,成功的不能再成功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听到一句不好的评价。恭喜诸位,祝贺诸位。” “同喜呀,同喜呀。若不是公子指点,亲自的设计,岂能有这样的效果。公子的功劳要占据一大半。”秦晓晓大声笑道。 “对对对。”众女附和道。 林觉摆手道:“可不能这么说,这是一场大戏,所有人的努力才能有这样的效果。不得不表扬的是秦姑娘,首次登台,演技精湛老练,入木三分。我本担心过火,毕竟是有些反派的人物,想秦姑娘在此剧院立足,应该是给个正面的角色的。但没想到的是,秦姑娘演的恰到好处,让人赞叹。这便是我心目中红鸾的样子,既可恨,又可怜,既可恶,又无辜。只是命运的牺牲品罢了。好,演的不错。莺莺今天的发挥都没你好。” 谢丹红不满的道:“你也没必要捧着一个踩一个嘛。莺莺演的挺好的,只是你要捧秦姑娘,她的角色更出彩罢了。” 林觉哈哈笑道:“说的是,说的是。咦?这一堆银子是打赏所得么?” 谢丹红笑道:“是啊,四千多两呢,我都数过了,这可是额外的打赏。” 林觉道:“我有个提议。” 谢丹红见林觉盯着银子的眼神不对,忽然有些恐慌,忙道:“你别……”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林觉已经把话说出来了:“这四千多两银子,咱们平分了。主角配角,画师乐师,扫地打杂的,有一个算一个,就当是今日剧院开门红的大红包。如何?” “好耶!”众演员女子欢呼雀跃,消息传到外边,外边的一群乐师画师光影杂役也是一片欢腾之声。 谢丹红苦着脸瞪着林觉道:“干什么?你倒是大方啊,四千两银子,就这么没了么?” 谢莺莺笑道:“妈妈,想开些,大伙儿心情好,演出更成功,岂非能赚更多的赏钱?妈妈怎地还这么吝啬呢?要不下出剧目,把妈妈写成个吝啬鬼怎样?” 林觉鼓掌道:“吝啬鬼,一毛不拔的守财奴,这个主意不错,这个人物一定出彩,让丹红姐本色出演,绝对一炮而红。” 众人一起哄笑起来,谢丹红骂道:“一群没良心的,钱财若无人守,赚了也不长久。” “知道了,知道了。”谢莺莺笑道。 一群人心情高兴,叽叽喳喳的像满堂水鸭子。林觉走到秦晓晓身旁笑道:“秦姑娘,今日首演,可谓一炮而红,自此之后,这东二厢的剧院便拜托你了。” 秦晓晓兴奋的脸上红扑扑的,敛裾行礼道:“多谢林公子,晓晓多谢公子的收留,今后以剧院为家,好生做事,必不辜负期望。” 芊芊叫道:“今晚这日子,得喝酒啊。林公子让人去取你府里的竹叶青来,咱们大伙儿喝个痛快。” 众人听到喝酒和竹叶青这几个词,顿时神色都有些不对。林觉的神色也尴尬不已。提到喝竹叶青的事,知情人自然而然联想到那中秋之夜的事情。林公子和白冰喝醉了酒搂抱了一夜的尴尬事又浮上心头。 绿舞白了芊芊一眼,低声道:“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乱说什么呢?” 芊芊也想起此事,吐着舌头按着嘴巴道:“哎呀,我给忘了。不能说啊这件事,好容易平息下来。” 林觉脸上发烧,忙咳嗽一声道:“楼上包厢还有客人,我得去招呼去,让他等候太久可不好。” 郭采薇嗔道:“客人不是都走了么?哪里还有的客人?” 林觉道:“可没走,你的堂兄淮王郭旭可就在一号包厢里呢,说是要等我说事儿。我也不知他要说什么事儿,只能先来送客,和你们打个照面,得去见他了。他可是皇子,咱们惹不起。” 众人闻言皆是惊讶,郭采薇皱眉道:“奇怪,你跟他也没什么交情,他今日来道贺已经是很奇怪了,莫非有什么企图?” 林觉笑道:“你也忒多疑了,能有什么企图?我无权无势的,能有什么?莫要多想了,我去去就来。你若留下便跟莺莺她们说说话,若是想先回家,便跟绿舞你们先回去,不用等我。” 林觉抽身从后来而出,上了剧院二楼。一号包厢里,淮王郭旭正静静的坐着喝茶。吕天赐似乎是坐不住,在凳子上扭来扭去。见到林觉上来,吕天赐起身叫道:“哎,你这个林觉,也太不知礼数了吧,把我们仍在这里这么久也不来。我便罢了,皇子你也如此怠慢?” 林觉忙拱手道:“骂的对,骂的对,确实失礼。淮王殿下恕罪则个。” 淮王摆摆手笑道:“客人都走啦?” 林觉道:“都走了。” 淮王点头,又道:“看来你这大剧院经营的有声有色嘛。适才听到外边一阵阵的欢呼和掌声,想必是都很开心的样子。” 林觉如实回答道:“在下适才是将今日打赏所得的银子分给了剧院中的众人,所以他们才欢呼雀跃。都是普通百姓,得了银子自然欢喜,叫殿下见笑了。” 郭旭呵呵笑道:“原来如此,你是个好东家嘛。你下边的人必是对你爱戴有加了。” “哪里哪里,还是要靠他们出力,自然要处好关系,不能对他们太苛刻。他们呢也是实在人,好好的待他们,他们便也好好的做事,这都是相互的。”林觉笑道。 郭旭点头道:“是这么个理。百姓的日子过得简单,给钱做事,也不多想。林觉,本王对你倒是颇有些羡慕呢。做个小官儿,开个小生意,做个小东家。赚点银子想怎么花怎么花,爱上哪儿上哪儿,逍遥自在,快活的紧。” 林觉一愣,笑道:“殿下莫要说笑,我这样的有什么好羡慕的?也没什么出息。殿下将来是做大事的人,为国为民,胸怀天下,那才是英雄豪杰之所为呢。我们这种,只是苟安于己,托庇于我大周的大厦之下的小民罢了。往小了说是没出息,往大了说,那是胸无大志,只知温饱的废人罢了。” 郭旭大笑起来,道:“好玩,好玩,没想到你竟然如此评价自己。堂堂状元郎,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要知道,我大周历届科举折桂者可大多都是会出将入相,成为朝廷栋梁重臣的。你这位状元郎倒是如此看轻自己。” 林觉笑道:“岂敢跟前辈先贤相比,在下可没有那么高的才能。成为朝廷栋梁重臣是不想了,但朝廷凡有差遣,必不负使命便是。” 郭旭微笑点头道:“你这样的话,我反而更加的相信。很多人胸怀大志,恨不得一口吃个胖子。朝廷用他,他没真才实学。朝廷不用他,又叽叽歪歪的说怪话,说自己怀才不遇。这人呐,最怕的便是不能脚踏实地。林觉,你无疑是脚踏实地之人。而且我也知道,你可不是没有真才实学的人。当日在二叔的王府里我便跟你说过,我对你是有过了解的,我知道你的本事。” 林觉笑道:“殿下折煞我了。我可受不起。” 郭旭往椅子上一靠,朝后方摆了摆手。几名卫士立刻转身出去。吕天赐像个肉墩子一样坐着不动,郭旭皱眉道:“舅舅也请回避一下。” 吕天赐惊讶道:“我也回避?” 郭旭皱眉道:“是,没听清我的话么?” 吕天赐无奈,只得嘟囔几句,起身出门。 郭旭转回头来,看着林觉苦笑道:“我这个舅舅啊,倘若能学的我外祖父一成的才学本事,那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可惜,我外祖父睿智英明,儿子却如此不堪。当真是虎父犬子,不知教人说什么才好。” 林觉不敢多言,郭旭竟然这么评价自己的舅舅,倒也出乎林觉的意料之外。接触到现在为止,林觉对郭旭的评价已经很高了。也许他是个有城府的人,但他确实是个有自己思想的人,而且气度沉稳从容,并无丝毫跋扈嚣张之气。这一切,给了林觉很好的观感。 不过,林觉现在心里最在意不是这郭旭的真实为人如何,而是他到底要跟自己说什么话。目前看来,他今天来的目的可不是看戏道贺。此刻屏退了众人,似乎有秘密要说的样子。这让林觉心里颇有些七上八下,不知要发生什么。 第六三四章 纵论大局 见林觉神色有些紧张的样子,郭旭微笑道:“林觉,你不要多想,我只是跟你随便闲聊几句而已。新一辈的官员之中,你是其中的佼佼者。我这个人喜欢和优秀之人结交。那日在二叔府中,我已经表达了这样的意愿。虽然你有所顾虑,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你的好感。” 林觉忙道:“殿下抬爱,在下实不敢当。林觉只是普通的一个人罢了。” 郭旭笑道:“普通不普通,也不是你说了算。你倘若没本事,便是吹得天花乱坠也是不成的。个人的口碑和评价才是最重要的。你莫要见怪,我可是查了你的一些事情,不用我明言,你有没有本事,我心中自然知晓。” 林觉心里有些犯嘀咕,这郭旭似乎对自己真的感兴趣,居然暗中调查了自己。但不知他知道些什么?知道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倒也罢了,倘若知道自己和伏牛山中的山寨有牵连,那自己可要倒霉了。倘若他以此为要挟,自己该怎么办? 林觉正自胡思乱想之时,郭旭轻声开口了:“林觉,听说你跟严正肃和你的先生方中丞他们为了新法之事闹得有些不愉快?” 林觉悚然一惊,打起十二分精神来。郭旭问变法之事,自己可要加倍的小心说话。 “不知殿下从何处听到了这样的流言,我和严大人以及恩师确有争执,但那是为了新法的条款而争论,绝非是什么闹得不愉快。那是为了公事。”林觉正色道。 “呵呵,只是争论么?听说都要请求调离检校文字公房呢,这是气的要撂挑子了,怕不是简单的争论吧。”郭旭笑眯眯的看着林觉道。 林觉心中惊讶无比,那一次事情怎么会传到了郭旭耳中。当时事情没几人知晓。除了检校文字公房的四人便是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了,又或许有伺候的杂役听到了,但不知是谁将这件事说出来了。 “其实,我是赞同你的观点的。对新法我是赞同的,毕竟我大周现在需要进行一场变革,否则已有衰败之象。但是,那《常平新法》的某些内容确实有些欠妥。严大人我是尊敬的,父皇常说,天下艰苦实干之人无人出严正肃之右。严大人一片为国赤诚之心没人可质疑。但严大人有个缺点便是太过刚愎自用,手段也失之强硬。强行推行借贷之策,确实会有很多弊端,有取利于民之嫌。你所建议的要削减借贷的利率,减少借贷的次数是对的,那是折中之策,是附合当下情形的作法。” 林觉的脑海里冒出三个字:有内鬼!这是肯定的事情了。那天的争执传出来或许是因为有人看到了争执,毕竟后院公房之中人流穿梭来往,保不准会有些人看到争吵的情形。但说具体的建议措施都被人知晓,那必是有人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并且有意透露出去了。而知道之前所讨论的条款内容的人少之又少,全衙门就是那几个,内鬼也必是在那几人当中了。 “殿下,请恕在下失礼,关于变法之事,实不宜私下谈论。严大人和方中丞有严令,条例司之人绝不允许在任何场合任何情形之下私自对变法之事做出评价。林觉身为条例司中的官员,不能破坏这个规矩。所以请殿下恕罪,我无法对殿下所言之事做出任何的解释和答复。还望殿下原谅。”林觉决定终止这个话题,他不想透露任何关于新法的事情。因为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会成为把柄。闭口不谈是唯一的选择。 郭旭没有丝毫的愠怒,反而笑道:“好,既如此,我们便不谈变法的事情。我多说一句,对变法我是支持的,我朝已经到了不变不成的地步,对此我是举双手赞成的。我甚至请求过去条例司参与变法,可惜父皇没同意。” 林觉心道:“能同意么?你跑来条例司算什么?严大人和方先生还做不做主了?” “林觉,我大周现如今的局面很是不妙啊。大周立国一百多年,人说万事万物都有兴盛败亡之分。前朝李唐二百八十九年败亡。西汉二百一十年败亡,东汉二百四十年败亡。可见国祚过半,便是败亡的开始。我大周已经一百四十多年了,难道当真摆脱不了这走下坡路的命运么?” 林觉吓了一跳,这样的话即便是郭旭这样身份的人也是说不得的,这是大逆之言,绝对不能瞎说的。谈及国祚绵延,没人敢说大周正在走下坡路,而且归纳出国祚过半便是败亡之始的规律。这不是诅咒大周朝亡国么? “殿下,这等事不可一概而论。岂能以简单的时间来推断国祚之短长?倘若治理得当,盛世可得绵延,国祚也可绵延久长。历千万世也未可知。”林觉忙道。 “这话你在外边跟别人说说倒也罢了,这里便不用说了。我向你保证,今天在这里的谈话不会有半句漏到外边去。倘若我泄露了今日谈话的内容,叫我不得好死。当然了,你也不得泄露,否则本王也不会饶了你。你我在此包厢中可不必遮遮掩掩,出了这包厢,一切烟消云散,不留痕迹。”郭旭淡淡道。 林觉头皮发麻,突然间,整个谈话的氛围被郭旭钦定为真心话大冒险的模式了。郭旭居然发毒誓要自己安心,而他所发的毒誓其实便是林觉的毒誓。这里说的话林觉自然也半个字也不敢往外透露出去。 “适才谈及国祚之事,非我说出这等大逆之言,实在是目前的局面不容乐观。内政之事且不多言,单说和他国的关系上,目前已经走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你当知道辽人新皇耶律宗元登基之后,欲撕毁辽国同我大周之间的燕云之盟的事情吧。辽人无耻,竟然以武力对我大周胁迫,威胁要撕毁盟约,攻打我大周。逼着我大周增加岁币和岁贡,割边城以奉。这是何等的无礼,简直拿我大周为禁脔了,想怎么恐吓便怎么恐吓。是我大周百年未受之耻辱。我得知此事,气的数日未食,实在难以释怀。”郭旭沉声道。 林觉道:“殿下,此事我确实听说了。不过朝廷不是拒绝了他们的无理要求,并在幽州以北狠狠的教训了他们一顿么?辽人不是现在已经偃旗息鼓乖觉了下去了么?” “你也信幽州大捷?那也算一场大捷么?花了三百万两银子,数倍于敌的兵马以逸待劳,最终只歼敌不到三千。事后还赔偿了钱物,俘虏也全部送了回去。这算什么大捷?简直是丢人!”郭旭冷笑道。 林觉吓了一跳,身为大周皇子,说出这样的话来跟朝廷的口径可绝不一致。而且这种事很是机密,朝廷的后续处理并未对外宣布,林觉便一直以为如朝廷所宣称的那样,辽人是被击败之后认怂了,所以才同意遵守燕云之盟,而不知道内里竟然是这种情形。 “辽人虎狼之性,岂会轻易服软,一次小小的失利便会放弃觊觎我大周之心么?那只是一厢情愿罢了。据我所知,辽人之所以没有集结兵马进行报复,而是同意和我大周继续遵守燕云之盟的约定,那是他们内部出了事。他们不得不如此罢了。”郭旭继续道。 林觉第一次听到如此的机密之事,自然好奇心顿生,也不管自己该不该知道这些事情,沉声问道:“他们内部出了什么事?” 郭旭看了林觉一眼道:“你该知道辽国新皇耶律宗元的皇位是怎么来的吧。” 林觉笑道:“略有耳闻,但不知具体情形,只是街面上的谣言罢了,恐也未必是实情。” 郭旭点头道:“辽人在我大周必是遍布眼线,探听我大周朝政动态。我大周何尝不是如此。我大周皇城司便有许多耳目布于辽国各地,对其朝政动态皆也是了如执掌的。耶律宗元乃辽国先皇耶律宏道之叔。他乘着耶律宏道登基立足为稳,起兵反叛,杀了他的侄儿自己当了皇帝。这件事第一时间便为我大周所知晓。但其虽夺位成功,但其手段却让辽国各大贵族部落极为不满。耶律宗元这两年杀了不少反对他的人,便是要巩固其皇帝之位。但他能平定辽国五京贵族各部,却管不了远在辽东白山黑水之地的女真人。这两年乘着耶律宗元忙于巩固皇位之时,女真部首领完颜骨一举扫平了女真各部,统一了女真部族。此次耶律宗元在我幽州边界挑衅之时征召女真族兵马前来,然完颜骨拒不授命,并告知耶律宗元他女真部落从此不守辽国所辖。这便是反叛了。这种情形之下,耶律宗元才被迫同我大周交好,转回头去扑灭叛乱。可以说此次幽州大捷之后形成的局面绝非是什么幽州大捷震慑辽人,而只是辽人不得不为之,他们必须先腾出手来平息内乱罢了。胡吹什么幽州大捷,这不是教人笑掉大牙么?” 林觉缓缓点头,今日才明白原来这背后竟是这种原因使然,自己之前还觉得有些疑惑。幽州之战,朝廷宣扬的战果上是歼敌五千,这虽然是个不错的战果,但歼敌五千人似乎并不能吓阻觊觎中原的辽人的野心。这么轻易的便妥协,背后必有缘由。只不过林觉自己的事尚且自顾不暇,哪里有心思去细细思量这背后的缘由。今日听郭旭这么一说,才算是豁然而通,合情合理了。 而郭旭所说的这一切,冥冥之中也似乎跟林觉记忆中的另外一个平行时空的宋朝的历史有类同之处。这也似乎印证了林觉总结出来的,虽然时空不同,朝代不同。但在相同的时间点,历史的进程却是惊人的类似。这确实有些奇妙。 第六三五章 宏伟计划 “朝廷现在的决策让人忧心,在我看来,此刻和辽人重新遵守盟约的行为是不妥的。明知道辽人只是忙于平息内乱,并非是真心同我大周交好,便应该早作决断。否则辽人一旦平息内乱腾出手来,必会重新对我大周用兵,撕毁盟约。辽人猪狗之辈,根本不会遵守什么誓言,也根本不懂什么是礼义廉耻,他们一定会这么做的。”郭旭沉声道。 林觉皱眉思索片刻道:“那殿下的想法是?” “我的想法很简单,现在的机会千载难逢,女真人内乱,耶律宗元的大军都北上平叛去了,现在是我们大周的最好机会。我们该调集大军往北攻击,直取中京。同时派人和女真部落首领完颜骨订立盟约,南北夹击,灭了辽国。这样既可一举除了我大周北边的这头恶狼,又可开疆拓土占据辽国大片土地,此为一石二鸟之策。这个机会可谓是我大周天赐的良机,如今却白白坐视其流失,实在让人焦急万分。”郭旭冷声道。 林觉轻声道:“原来殿下是这么想的,可殿下有没有考虑我大周如今的现状?一场幽州之战,耗费三百万两银子,这些银子都差点拿不出来。何况是发动对辽国的灭国之战?朝廷如何负担的起?我想朝廷未必不知道这些,所以才推动变革,利用这难得的喘息之机重整内政,充盈国库。倘若耶律宗元没能很快剿灭女真人,我大周便赢得了喘息之机。几年之后,耶律宗元即便灭了女真人再对我大周进攻,我大周也早已有充足的钱粮精锐的兵马应付。这也许才是朝廷所计划的。” 郭旭点头道:“你说的一点没错,他们就是这么想的。但你难道不觉得这么做太过保守,毫无进取之心么?还有,你真的以为这次所谓的变法可以让我大周富国强兵起来么?” 林觉皱眉道:“殿下此言何意?” 郭旭呵呵笑道:“本来我并不想对新法指手画脚,但既然说到这些,我便说说我的想法。两位大人的初衷固然是为了富国强兵,但我所见新法的条款却是背道而驰。我并非对两位大人不敬,他们现在在兴头上,我父皇也在兴头上,他们听不得外边的反对意见。据我所知,常平新法实行之后,弊端已显,民怨已生,只是他们还蒙在鼓里,或者是装作不知道。” 林觉惊愕道:“果真如此么?” 郭旭眯眼看着林觉道:“你也是条例司衙门的一员,我说话你可能不爱听。你们条例司里的人都是在闭门造车,根本对外边的情形一无所知。你们知道新法试运行之后有哪些怪事发生么?朝廷放贷的的作法已经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你们的新法现在已经成了百姓的负担了,地方上的官员因为和政绩挂钩,积极推行新法。现如今已经变成了强迫性的行为。本来这是一件百姓自愿的事情,现在硬生生和政绩挂钩,反而成了一种摊派和负担,这简直太好笑了。” 林觉紧皱眉头,心中想道:一旦和政绩挂钩,地方官员们定会这么干。自己之前据理力争并且最为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一年两次,四分利息,这和高利贷有什么区别。不同的是,高利贷是自愿,而朝廷这高利贷不要还不成。官府逼着你要,这是明目张胆的盘剥百姓之举。更可笑的是那上等户担保下等户的条例。我理解那是担心发放的贷银收缴不上来。但是这么做对那些三等以上的人家公平么?官府制定他们提下等户担保,便等于将风险转嫁到这些人投身。三等以上户本身就要为自己的贷银付息,现在还要为下等户的贷银偿还本息,他们能有多大的偿还能力?所以,现在地方上正涌现一股退耕卖田卖地的风潮。三等以上的农户都开始卖田卖地了。为什么?因为他们只想让自己变成无需为他人担保的下等户。哪怕是生活艰难些,也比辛辛苦苦的耕作,到头来却被拖累破产的好。你告诉我,这便是新法的初衷么?这便是朝廷变法的目的么?便是要让百姓们纷纷变成赤贫?让状况变得更为恶劣么?” 林觉眉头紧皱,沉声问道:“殿下说的这些是从何处得知的?为何我条例司中得到的反馈却并非如此。” 郭旭冷笑道:“严正肃和方敦孺怎么会将这些不好的事情让你们知晓。他们大肆宣扬的是这新法的好处,前段时间,京畿路官员和数千百姓在大内宫门外献匾的事自然是大力宣扬的对象,这些不利的事情,他们怎么会拿出来说?你问我从何得知?呵呵,政事堂宰相公房中这种上报的折子堆积如山,我只需去我外祖公房一趟,便什么都知道了。我不相信严正肃和方敦孺不知道,你们条例司不是设有相度利害官么?他们负责监察新法的推行情形,除非他们集体眼瞎,否则严大人和方大人的案头必也是堆积如山的这种禀报了。” 林觉沉默半晌,轻声道:“这样的事倘若是真的,那么确实是一大隐忧。严大人和方大人必是不希望这些事发生的。他们制定新法的初衷是……” “我知道他们的初衷,我也知道这并非他们两人所希望看到的局面,可是事实上这正在发生。不管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都说明靠着这新法来在短时间内让我大周焕然一新,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而更有可能的是,这反而会酿成纷乱。你可以当我是危言耸听,我只说我的看法罢了。事实上我之前便表明了态度,我是赞成变法的,大周朝确实需要变一变,但不是像这样的来变。变法是长久之事,需要细细经营,循序渐进。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不断的完善和推进,方有大成。两位大人和我父皇都太急攻近利了些,当然可以理解,形势所迫,只能寄希望于能立竿见影。可事实却未必能如愿啊。” 林觉对郭旭的观感再次刷新,这个二皇子可不简单,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居然见识如此不俗。很多观点跟自己不谋而合,自己其实对变法之事的看法也是这么想的。而自己其实是有着历史的经验所累积,但他却完全是自己的见解,这一点上,自己还不如他。如果此人将来能继承皇位,也许比那位大皇子即位要合适的多。 “殿下将这些话跟皇上上奏了么?” “没有。”郭旭摇头道。 “那是为何?殿下既有这样的见解,何不禀明圣上?”林觉道。 郭旭沉吟片刻道:“我不能。莫问我为什么。” 林觉有些疑惑,然而转瞬间他便豁然开朗了。郭旭不愿禀报上去,一来是圣上此刻变法之心甚坚,他唱反调会引来皇上的不满。连吕中天他们都保持沉默,自然是知道此刻不宜出来唱反调,因为变法的事情现在不容反对。二来,身为一名皇子,郭旭不能表现的对国事过于关心,因为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急于上位,这对他反而是不利的。圣上在位,皇子是不能太高调的,否则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那么殿下今日来此,到底所为何来?您一定不是为了给在下道贺而来的,在下和您的交情还没到那一步。殿下和在下说了这么多秘密之事,在下却还不知道你的来意。”林觉微笑道。 “哈哈哈”郭旭大笑起来。看着林觉道:“算起来我们还是亲戚,我来道贺也没什么不妥的,看在堂妹的面子上不成么?” 林觉咂嘴不语,郭旭笑道:“罢了,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来找你说了这么多话,自然是有来意的。嗯,道贺也是来意之一,但我主要的来意却是……想请你帮我。” 林觉笑道:“我?殿下还有事要我帮忙的?” 郭旭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是认真的。前面说了那么多,你还没明白么?我不能任由我大周将对付辽人的这大好机会白白的浪费。我要做些什么。我想跟父皇禀明,希望能建议朝廷接受我的建议,联合女真人,南北夹击辽人,给他们致命一击。” 林觉惊愕道:“殿下当真想要付诸行动?皇上肯答应?就算肯,军费问题怎么解决?” “军费之事不用多虑,我自会有办法。我来找你,一来是想问你此策可行不可行。二来,是想请你为我出谋划策。我想亲自领军前往,我身边需要有本事的人为我谋划,所以我来找你。因为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郭旭沉声道。 林觉惊讶的张大嘴巴,半晌后摇头道:“殿下,你怕是找错了人,林觉可没这么大的本事,林觉只是一介书生罢了。没什么见识。” “几乎以一人之力剿灭三万海匪的一介书生么?”郭旭冷笑道:“我找了很多人询问了当年杭州剿匪之战的事情,所以我知道你是个有勇有谋之人,否则我也不会来找你。我身边最缺的便是你这样的人才。倘若这一次我们能成功,你可以想想,你的功劳有多大。” 第六三六章 终极目标 林觉呆呆无言。 郭旭继续道:“我父皇即便不同意全面对辽人用兵也自无妨,我会请求回边镇领军,一旦我有兵马在手,便可效大汉冠军侯,率一队铁骑长驱直入,直捣中京。一旦我拿下中京,父皇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但若是这么做,我便必须要成功,所以我的身边必须要有你这样的人才。我也不妨告诉你,我身边已经聚拢了很多骁勇善战之人,善于用兵之人。而你是我这个计划的最后一个最重要的人选。所以我今天来了,来请你跟我一起做这件大事。我知道你定会觉得有些突兀,我明白,皇叔和我外祖父之间的恩怨,你对我也必有戒心。但你是个明事理的人,上一辈的恩怨不必延续到我们身上,大周朝如今的局势危急,我们这些人应该有所作为。我邀请你跟本王一起去实现这个计划,成了我们便将万人敬仰,即便不成,我也会承担全部责任的。” 林觉的惊诧难以用言语来形容,郭旭心中竟然有了这么一个大胆的计划,这着实超出林觉的意料。从目前的形势来看,禀报皇上让朝廷对大辽用兵的计划怕是不可能被采纳。皇上一定不肯冒这个险。所以,其实真正的计划只是郭旭后面说的,他要效仿冠军侯霍去病,率一只兵马长驱直入攻占匈奴人的王廷那般,去攻下中京。这个举动太疯狂了,之前还以为郭旭是个沉稳之人,但听到了这个计划,彻底颠覆了林觉对郭旭的认知。 郭旭看样子绝不是开玩笑,他说他搜罗了一群优秀的人在身边,便是为了保证计划的实行,自己便是他名单上的一员。这看似有些不太可能。但细细一想,其实也并不荒谬。既然是不能公开的行动,他自然不可能大张旗鼓的在军中或者朝廷中招揽人手。所以他的选择便是根据他所知道的哪些人有军事才能,他便去招揽对方。 上一次在旧王府省亲宴席之后,郭旭其实便表达了结交之意。只不过那时候没有表露的这么明显罢了。那一次郭旭便说他推演了自己剿灭海匪的那场战事,次次惨败,只得一次惨胜,很想知道自己是怎么取胜的。今天他又提到了这一点,并命人细细的询问了那一战的细节,想必他已经认定自己有领军作战的谋略和才能之人。所以才会来这里邀请自己加入。 但其实以上的这些理由也并不充分,无论如何,自己跟他其实并无太多交往。而因为梁王爷和吕中天之间的紧张关系之故,隐隐似乎并不在同一阵营之中。他跑来跟自己说这么多秘密,坦诚他最隐秘的计划,似乎理由不足。就算自己有领军的谋略和才能,也不至于让他会忽视阵营之间的鸿沟而邀请自己加入。这其实是一种很令人难以理解的举动。除非他认为没有自己的加入,计划便无成功的可能。又或者是,他太想要这个计划成功,所以不顾一切。 前者的理由不成立,自己并没有表现出如诸葛亮般的惊天之才,让他不顾一切的来顾茅庐相请。即便是剿灭海匪那一战自己表现绝佳,恐也不能说没有自己的加入计划必败这一说。那么理由或许是后者,郭旭太希望这个计划能成功,所以他顾不得太多,但凡能对计划有利的事情,他都肯去做,包括来邀请自己。倘若如此的话,郭旭又为何如此急迫?大周朝并没有到灭国的地步,辽人和女真人的作战也许几年也结束不了,辽人掉头攻大周的想法还只是猜测,他到底为何这么急迫的要铤而走险?这和他一向沉稳的作风是极为不符的。 林觉快速的在脑海里思索着这个问题。突然间,就像乌云中闪烁的一道闪电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混沌黑暗的脑海。林觉一下子明白了原因所在。 一切的根源恐怕都是因为一件事,便是未来皇位的归属。朝廷上下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两位皇子谁将继承皇位的事情是个不可避免的大事,虽然目前尚未正式议论此事,但其实暗地里已经开始较劲。皇位的归属既是大周朝最为重要的一件事,更是朝臣们命运攸关的大事。站对了人,便可飞黄腾达,站错了人,将来必是贬斥杀头不得善终。所以,这件事其实是朝中每一个官员的心里都极为重视的大事。 目前来看,两位皇子之间并无明显的差异。皇上的态度也不明朗,虽然他很显然喜欢淮王郭旭多一些,但喜欢他并不等于立他继承皇位。更何况大皇子郭冕有个得天独厚的天然优势,那便是他是皇后所生的嫡长子。按照立嫡长一向的规矩,他是最佳的人选。但二皇子郭旭的优势在于,他的外祖父是吕中天,他受皇上喜爱,他自己的名声和口碑都优于皇长子。 在这种情形下,谁也不敢说谁有十足的把握。朝廷中有全力维护祖宗礼法的,皇长子是不二人选。但论实力和个人的口碑,郭旭又贤于其兄。立长还是立贤,重礼法还是重实力,这便是未来皇位花落谁家的难以抉择之处。 今日郭旭来这里跟自己说了这个极为大胆的计划,其目的便在于此。当下大周的局面并不乐观,辽国的威胁迫在眉睫,此时此刻,倘若郭旭能立下不世奇功,未来对于皇位的争夺便根本没有悬念了。倘若能联合女真人灭了辽国,或者哪怕是逼着辽国割地赔款议和,这都是不世之功。即便是皇长子,怕也没资格跟他抢夺皇位了。 这个计划之大胆和冒险不言而喻,放在寻常人看来,这简直是疯狂的举动。他竟然要决定带一只兵马直捣中京,这无异于将脑袋提在手上拼命。但是,但凡赌注越大,风险越高,其回报也就越大。只要想一想,这计划一旦成功,他将赢得的是大周的皇位,万里江山社稷,你便不会觉得他这个险冒的不值得了。那可是至高无上,执掌万民生杀大权,独享天下至尊的皇帝之位。为此,有什么险不可冒呢?自古以来,为了争夺此位,天下英豪不知做过多少匪夷所思之事,郭旭此举其实也并不以为奇了。 林觉呆呆的看着郭旭,他对郭旭的认识再加深了一层。此人可算是心思深沉,智谋深远,胸有大志之人。或许他自己也明白,光是吕中天的力量,并不足以让自己登上皇位。他要一锤定音,利用眼前的这个时机来自己解决这件事。这个人的内心必是强大而可怕的。 见林觉呆呆无语,郭旭微笑道:“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我说的还不够明白么?还是你根本没听明白我的意思?” 林觉回归神来,轻声道:“非也,是在下被殿下的计划吓到了。” 郭旭笑道:“哦?怎么个被吓到了?” 林觉道:“殿下难道不明白这个计划是极为冒险的计划么?计划一旦失败,殿下恐怕……要把命丢在辽国了。殿下想过这个问题么?这是个没有丝毫退路的计划。” 郭旭呵呵笑道:“跟你剿灭海匪的计划相比如何?我可以告诉你,这个计划正是受到你的那个剿匪的计划所启发。当初你提出那个计划的时候,岂非也是有去无回么?但你不还是成功了么?为何当初你能那么做,本殿下便不能这么做?” 林觉皱眉道:“那是不同的,当初……在下是没有退路,我杀了海东青的儿子,他要找我报仇,都派人到了杭州城要刺杀我和我林家人。这种情形下,我才不得不和他拼命。说实话,我当时并无活着回来的打算。” 郭旭微笑道:“你没有退路便可以拼命,但现在……我大周也没有退路了啊。我为何不能为了我大周江山社稷拼命?我是皇子,难道我要眼睁睁的看着这大好的机会溜走。待到辽人返头攻我大周时再后悔今日没有抓住机会?” 林觉皱眉道:“在下拼命是在下的性命不值钱,殿下可是皇子,身份尊贵,又何必去冒这个险?殿下大可说服皇上抓住这个机会便是,何必要亲自去冒险?” 郭旭盯着林觉轻声道:“我的身份比别人尊贵,我便冒不得险么?大周要是亡国了,同为辽人阶下之囚的时候,你的命和我的命一样,和所有亡国之人的命一样,都是亡国之奴的命,一样的一钱不值。我要让我这条命尊贵,便要让我大周社稷稳固,不会沦为辽人铁蹄践踏之下。只有大周在,我的命才尊贵,大周没了,我的命一文不值。你可明白?” 林觉为郭旭的坦白而震惊,这个人对贵贱之事是有充分的认知的,很明显,他心里清楚所谓贵贱之命不是天生的,而是靠着权力的维护才有了贵贱之分。他身份尊贵,那是因为他是大周的皇子,大周没了,他便是普普通通的一条命。这样的思想,在这个年头是极为少有的,很多贵族以为他天生便是贵族的命,天生高人一等。他们自己都不明白,其实所谓的贵贱是相对的。胜者王侯败者贼,一旦他们失去了权力的庇护,他们其实什么都不是。 郭旭在这样的时代有着这样清醒的认知,让林觉几乎都要以为他是个穿越客了。不过很显然,他不是。否则也不会在今天看戏的时候,看到那些光影手段表现出极为无知的啧啧称奇。只能说,这个人的思虑是清醒的,比之很多人要明白的多。每个时代都有一批精英和佼佼者,他们的想法是超出时代的,或者是高于常人的,这其实是一种常态。 “在下为殿下的胆识所钦佩,但是,殿下可曾想过,这个计划有没有成功的可能呢?倘若这是个必败的计划,殿下还要去冒这个险么?”林觉沉声道。 第六三七章 立场 (二合一)“必败的计划?你是说,我的计划肯定不会成功?我去边关时,会请求率五千禁军一同前往。再挑选一些精锐兵马,组成一万精锐骑兵的大军。据情报得知,目前辽国在我大周边境的兵马数量不多,中京兵马主力调往辽东平叛,留守防御兵马当不足五万,且集中在幽州以北。我可从东边平州出兵,沿着海岸线往北绕过其集中防御的地带直捣中京大定府。待其边境兵马发觉,大定府必已经被我们拿下了。就算他们掉头来援,也是来不及的。” 郭旭搬动着桌上的茶盅和物事摆着简易的地图,口中继续道:“而我一旦拿下了中京大定府,便断了其边境兵马的后路,届时我大周边军往北而攻,必将中京路大片地方尽数拿下。那样一来,西京辽军也成孤军,倘不即刻北撤,将受到我大周兵马从西夏和中京两个方向的合围夹击。那十余万兵马也将面临被我全歼的危险。所以他们肯定放弃西京撤离,那样西京路将唾手可得。一战而夺辽国两京之地,直逼上京,耶律宗元首尾难顾,必将覆亡。林觉,本殿下也是熟读兵马的,这个计划可说是极为周祥而且实际恰当,你说此计划必败,从何说起?” 林觉闲极无聊时曾研究过大周和辽国边境一带的地图,从郭旭所摆设的推演来看,他也必是细细的研究过的。不得不说,林觉认为郭旭的计划很靠谱。起码在理论上是如此。 大周和辽国接壤于东北方向。按照辽国的区域划分,便是西京路和中京路两部分。西京路有十余万兵马,主要是防备西侧防线,兼防备从西夏方向的防务。东侧中京路是重点,一度驻军达二十七万,辽人无论是防御还是进攻,辽人都愿意从中京路南下,夺燕云十六州打开南下的口子。 女真人叛乱之后,中京路的距离辽东最近,兵马也更精锐,故而调兵从中京路前往平叛是最佳的选择。故而耶律宗元先同意继续和大周修好,稳住大周之后,从中京路抽调了二十万大军北上平叛。这种情形下,中京路的辽军数量便只剩下一小部分,集中在边镇的几座城池之中驻守。 郭旭的办法是,从靠近渤海湾的平州出兵,沿着海岸线偷入辽国境内,绕开辽国境内的主要城池。一万骑兵最多三天便能抵达中京大定府城下,发动进攻。倘若能在三天内攻陷大定府,即便边境敌军回援,也将无济于事。若是大周边境兵马此事全面进攻,可将数万辽军围杀其中。中京路陷落,西边的西京路便成了孤悬在外的孤军,那十几万辽军守军倘若不想被全部歼灭便只能撤离,而西京路也将落入大周之手。 这个计划不可谓不诱人,也不可谓没有可行性。风险其实并不大,只要能做到一点,便是赶在敌军发现前攻陷大定府并且守住数日,战略目标便可完成大半。可是,林觉其实考虑的并不是能不能成功的问题,他想的其实更远。 “殿下,在下的意思是,这个计划本身其实没有多大的问题。当然有几处难点。其一便是骑兵北上的隐秘性,能否不被敌军发现踪迹和意图。一旦被发现意图,对方及时回撤兵马防守大定府,一万骑兵怕是自投罗网。其二,即便能成功偷袭大定府,能否在敌军回援之前攻下中京,也是个大大的问好。我并非质疑殿下挑选的一万精锐骑兵的战力,而问题在于,骑兵突袭只能是一路攻击袭扰,而非攻城作战。毕竟为了机动性,你无法携带攻城器械。中京大定府城坚墙厚,攻城不易。哪怕只有万余兵马驻扎,徒手攻城怕也是难上加难。但有三天攻不下,那么麻烦就大了。”林觉沉声道。 郭旭道:“这确实是我心中所忧虑的,骑兵攻城……怕是不妥。但这也是我诚心邀请你们这些人加入的原因。我相信总是有办法的。” 林觉笑道:“办法其实多得很,比如说,假设第一步的行踪保密做的好,抵达大定府时辽人并无察觉,便可命人混入大定府中,到了夜晚里应外合,城内放火攻杀,城外偷袭攀援,城必可破。还有些其他的办法,倒也不必一一去说了。” 郭旭大喜道:“我就说嘛,办法总是有的。你这办法定是管用的。我来请你加入那是请对了。” 林觉微笑拱手道:“殿下听我说完,具体打仗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好说的,见招拆招,随机应变便是。这并不是我要跟殿下说的要点。我要和殿下探讨的是大局上的事情。是这个计划根本的立足点和未来在大局面上产生的影响。” 郭旭皱眉道:“你要说什么,本王怎么没听明白?” 林觉静静的道:“说白了,便是这个计划即便成功了,对我大周有没有好处的问题。” 郭旭惊讶道:“好处?好处不是明摆着的么?倘能灭了辽国,我大周多了大片土地,也消灭了我大周的一大威胁。从此北地边患消除,这还不是巨大的好处么?” 林觉摇头道:“殿下这个计划,说白了便是养虎驱狼之策。先不谈这个计划本身的成败,我只问殿下一句话,殿下觉得女真人会和我大周交好么?” 郭旭愣了一下,皱眉道:“我们和女真结盟,解救其于水火之中。倘能灭辽,他们也能分的大片辽国土地,他们难道不对我们感恩戴德?” 林觉呵呵笑道:“女真人原本就是辽国所属。他们连辽国都能背叛,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在目前这种情形下,女真人都敢起兵反叛,逼得耶律宗元调集大军去平叛,这足以说明女真人的实力极为强大。倘若灭了辽国,女真人得到大量的土地和人口,他们的实力将更加进一步的强大。杀了辽国这头恶狼,多了女真这条猛虎,后果反而更加的严重。殿下认为,辽国境内的百姓对我大周更为认同还是对女真人更为认同?我敢说,一旦辽国被灭,女真强大,原来的辽国部落贵族都会纷纷投靠女真人。被我大周占领的土地上的百姓也都不会真正的归心。想想西夏国吧,被我大周灭国多少年了?还不是年年有反叛,局面从未稳定过。故而,我的判断是,灭辽之后,我大周并不能得到稳定的边境,相反,局面会比现在还要糟糕。” 郭旭紧锁眉头,沉吟道:“你怎敢如此断言?” 林觉心道:那是我知道平行世界的历史,那里,那个金国可是灭了一个叫北宋的王朝,将他们的皇帝都掳走了,成就了一段奇耻大辱的历史。这里的情形何其相似,甚至就是那个平行时代的翻版,我自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殿下,事情的发展都是有其规律的。殿下倘若读过史书,便知道没有自古以来,异族入侵中原是每个中原王朝的困扰。无论在北边的异族被称之为戎狄还是匈奴还是鲜卑、羯、氐、羌。又或者是现在的契丹女真,他们都会对中原生出觊觎之心。不同的是,中原的王朝有没有能力吓阻他们,像当年的大汉一样,将他们赶到漠北之地,不敢南下牧马。就如今的情形而言,辽人和我大周和平相处百余年,那是因为他们受到我中原文化的熏陶,也遵儒重道,逐渐开化,并非极度野蛮。所以两国之间才能有这百年的和平时光。然而,女真人是什么人?他们生于白山黑水之间,是一群野蛮未开化的动物。你愿意跟一个愿意讲道理的人为邻居,还是愿意跟一个什么道理都不讲的人为邻居?他可是会一言不合便拿着刀乱砍人的邻居。殿下会做何种选择?” 郭旭脸色阴沉,沉声道:“你这些话虽然有些道理,但却并无绝对的理由。辽人不是已经对我大周产生了巨大的威胁了么?你也知道,倘若不是女真叛乱,他们恐怕已经和我大周开战了,凭什么说他们便比女真人好相处?” 林觉正色道:“一个国家之所以被人欺负,不能只怪外敌野蛮,更要怪自己衰弱才是。落后便要挨打,这是铁一般的道理。辽人之前能跟我大周百年和平,那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们强大,他们无法战胜我们。现在翻脸,那是他们知道我们正在衰弱,他们嗅到了可乘之机。现在要做的是要强大自身才是。我大周还是有国运的,女真人的反叛给了我大周喘息之机,这个机会要好好的利用。如果要我来说,我最愿意看到是女真人和辽人分庭抗礼,谁也灭不了谁,一直处于交战僵持之中。一个分裂战乱的北方符合我大周的利益,一个统一而强大的北方恰恰是我大周最该担心的事情。所以这种时候,两不相帮是最佳的选择,让他们狗咬狗,两败俱伤,这才是我大周最希望看到的。不管他们最后谁胜了,都将无力再对我大周发动进攻。虽然未必能永世和平,但能维持多久便是多久。当时机成熟,我大周也未必不能如强汉一般,将他们统统赶到漠北去。” 郭旭摸着下巴怔怔无语,他算是彻底的明白了,林觉说这个计划注定要失败,不是针对计划本身军事上作战上的难点和可能造成的失败,而是说这个计划本身的出发点是错误的。他的意思是站在大战略上而言的,是站在整个大周的立场上而言的。在他看来,帮助女真人这一步棋很危险,女真人比之契丹人更加的可怕。这是驱虎吞狼,狼死了,虎便要吃人了。 郭旭是个聪慧之人,他不得不承认林觉的大多数观点是极有道理的。特别是他能高屋建瓴的站在国家战略的高度来思考整个局面,从格局上高出自己许多。从头到尾,郭旭都没有从整体的局面上思考这个问题,这一点上和林觉一比,顿时相形见绌。然而郭旭却不能同意林觉的说法,因为按照林觉的说法,自己的宏伟计划便要搁浅了。而这个计划是自己夺取皇位的关键一步,所有的一切跟这个目标比起来其实都不算什么。哪怕林觉所言会在将来应验,哪怕女真人当真比辽人更加的凶蛮,但如果自己能坐在那个位置上,这一切才有意义。否则便是天下太平,强盛繁华冠绝宇内,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林觉,本王是来请你帮我的,并非来听你说这些天下大势的。倘若你喜欢说这些,将来听你说三天三夜也自无妨。但此刻,本王只问你一句,你可否同意协助本王完成这个计划?解我大周燃眉之难?”郭旭沉声问道。 林觉抬头看着郭旭,心中倍感失望。对郭旭刚刚有的一丝敬佩和好感也在慢慢的消失。自己说了这么多,郭旭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他的心里只有这次计划成功会给自己争夺皇位增加重重的砝码的念头,而对于大周的命运,他其实并非真正的关心。身为一名大周皇族,他是自私而且愚昧的。他甚至不如大周的绝大部分官员,至少这些官员对大周还是有着主人翁的责任感的。他将个人的权力欲望凌驾于国家的利益之上,他是没有资格当皇帝的。至少在林觉心中是这么认为的。 “殿下,在下该说的已经说了,所言皆出自肺腑之中。殿下或许觉得在下都是胡说八道,那也没什么。总之,在下觉得此计划不妥,所以请恕我无法接受殿下的邀请。殿下倘要责罚,我也没法子。还望殿下三思而后行。”林觉起身拱手道。 “砰!”郭旭一掌拍在桌子上,目光如利刃般的凶狠。 林觉躬身不动,面不改色。 “呵呵呵,哈哈哈。好,很好!”郭旭大笑了起来:“果然有什么样的老师便有什么样的学生,你居然拒绝了我,还真是倔强难缠的人。林觉,你确实有本事,但你莫非以为天底下只有你最聪明,你不参与,别人便做不成事不成?” 林觉皱眉道:“在下从未这么想过,只是这件事,在下无能为力。” “很好,强扭的瓜不甜,我本以为,我们会交个朋友,会一起合作做一番大事。现在看来,倒是本王一厢情愿了。你既不愿,我也不强求。但我告诉你,你会后悔的,你拒绝的是本王,你一定会后悔的。”郭旭冷声道。 “殿下,林觉不是故意给殿下难堪,而是此事对大周不利,对殿下其实也没什么好处。再劝殿下三思而后行,要谨慎从事。”林觉抬头静静的道。 “用不着你劝我,你没那个资格。”郭旭挥舞袍袖站起身来:“本王倒要请你好好的思量思量,本王给你三天时间想想,倘你回心转意,本王对你一如往初。” 林觉沉声道:“不必了,殿下。林觉现在便可答复您,林觉才疏学浅,不能替殿下完成这个宏伟的计划。请殿下另请高明。” “哼!”郭旭脸色发青,怒喝一声,起身便走。 林觉躬身道:“恭送殿下。” 郭旭面色清冷,回身淡淡道:“林觉,你急着今日对我的无礼。还有,今日之事,你若透露出去半个字,我便杀你全家。你听明白了么?” 林觉万没想到,郭旭翻脸如此之快,和之前那温文沉稳的样子判若两人,双目中满是凶光。心中暗叹:怎么就又得罪了这位皇子了?难道自己非要答应他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么?不,这绝无可能。自己未能遂其愿,他便这副嘴脸,错不在己,无需自责。就凭他如此赤裸裸的威胁,自己便决不能给他好脸。 “殿下放心,林觉不会说出半个字出去。殿下好走,在下恭送。”林觉挺起了腰身,抱拳道。 “哼!好有胆量。告辞!”郭旭冷笑一声,摔门而出。外边传来一叠声的招呼声,一群人簇拥着脸色铁青的郭旭匆匆下楼,脚步急促杂沓声快速远去,终于消失不见。 林觉静静的坐在包厢里,眉头紧锁着。今天算是彻底的得罪了郭旭了。这个计划本身林觉并不看好,这是林觉拒绝的理由之一。另外倘若真要成为郭旭身边的帮手,那自己岂非要惹来众多人的不满。从王府到先生,自己都无法交代。所以,自己跟这位二皇子的关系只能是淡淡的交往,点头之交最好。可是,郭旭打破了这种平衡,逼得自己不得不拒绝他,从而导致了这样的局面。这责任其实并不在自己身上。 如果说一直以来,林觉都刻意的不去让自己卷入上一世的一些重大的纷扰之中的话,但现在,自己却因为今日此事而重新进入了漩涡之中。本来,在林伯年被罢官之后,林觉又成了林家的家主,林觉还在庆幸,林家终于可以不必在两位皇子夺嫡之事上占据立场。因为林伯年已经罢官,自己官职低微,根本无足轻重,所以不会有人逼着自己表态。不用站队,便避免了某一方获胜后的清算,林家上一世的灭门危机便也解除了。 可是今天这件事后,林觉忽然发现,自己是在一厢情愿。郭旭放了狠话,倘若郭旭真是个记仇的人,当他当了皇帝,自己肯定要倒霉的。由此便逼得林觉在两位皇子争夺皇位的立场上占据立场。而自己似乎别无选择的要站边郭冕了。因为郭旭胜了,林家的灾难或许便到了。闹了半天,原来林家的危机竟然始于自己,这是让林觉极为懊恼的地方。 不过,目前想这些也许为时过早,也许郭旭只是一时的生气,并不至于一直记仇。或许会有契机能改善关系。总之,现在多想这些于事无补。 林觉在包厢里稍稍坐了一会,便起身出门,缓步下楼。 第六三八章 偷听 林觉走下楼梯时,空空如也的剧场中只有林虎站在那里等候,剧场中灯火熄灭,只留下几盏风灯在舞台之侧摇弋,显得冷清而安静。 “叔,事儿办妥了么?”林虎迎了上来。 林觉点头道:“没事了,你婶儿和绿舞姐她们呢?好像后台没了声音了,都走了?” “哦,她们先回家了,叫我告诉你一声。婶儿身子有些乏累,便说不等了,绿舞姐便陪着她走了。其他的人都去了后院了。”林虎答道。 林觉点点头,剧院后面有个宅院,既然分号开张了,秦晓晓她们也搬到了这里来住,便于来回方便。 “叔,适才怎么那些人气呼呼的便冲下来了,是不是您跟他们吵架了?我被人推了一趔趄,把气都撒到我头上了。”林虎低声问道。 林觉摆手道:“不要多嘴多舌,这些事不用多问。跟人也不要提及此事。” 林虎见林觉语气郑重,吐了吐舌头道:“那咱们现在回家么?我出去备马,天快黑了。” 林觉点头道:“不回家还能去哪儿?走吧。” 林虎答应着忙快步走向剧院门口准备去马厩牵马,林觉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脚步道:“慢着,我得去后边的宅子里去一趟。” 林虎道:“天要黑了。” 林觉摆摆手道:“我有事要办。” 林虎只得作罢,跟着林觉从剧院后台侧首走出,过了两道回廊之后,抵达一处宅院的垂门之外。在门口便听到里边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林觉愣了片刻,似乎很犹豫的样子,小虎好奇的看着公子,不知道公子是怎么了。林觉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所以才决定来后院的,这件事便是关于白冰的行踪。 实际上今天林觉一直再关注白冰会不会出现,自从中秋之夜那次事情之后,白冰便无影无踪了。林觉来问过秦晓晓两回,秦晓晓都说没见到白冰。秦晓晓其实并不知那天发生了什么,她也很是纳闷,反而问林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妹妹怎么忽然人不见了。林觉当然没法回答她。 林觉估计白冰不会就这么离开京城回漠北去,她说了要看到秦晓晓正式在分号登台成为台柱子之后才安心,林觉想,今天这个日子应该白冰会来见秦晓晓。就算是走,起码也要跟秦晓晓道个别吧。所以想起了此事,林觉便想来问问秦晓晓。和白冰的误会也要解释澄清一下,免得心里留着疙瘩。 犹豫了片刻,林觉终于还是踏进了院子。堂屋里已经掌了灯,郑暖玉钱柳儿正坐在厅里说话。林觉来到廊下,郑暖玉和钱柳儿已经看见了林觉,忙起身行礼。 “二位姑娘好。”林觉笑着拱手道。 “公子好,公子还没回啊,我们以为公子已经走了。哎呀,我们饭都吃过了,公子还没吃饭吧。要不着厨下重新烧几个菜?”钱柳儿笑道。 林觉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一会我便走了,只是来瞧瞧住处如何,可还能住着?” 郑暖玉轻声道:“挺好的,前后三间正房,我们一人一间。厢房也够其他人住。其余的人都住在另外的宅子里,已经很好了。” 林觉笑道:“目前条件确实艰苦,只能暂且凑合着。会越来越好的。” 钱柳儿娇声道:“林公子呀,其他分号什么时候开呀?我和郑姐姐看了今天的阵仗都羡慕的不行。秦姑娘现在有了地盘,我和郑姐姐却还连台都没上过呢。” 林觉笑道:“二位姑娘莫要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们也看到了,一家分号的开办需要多大的经历和心血。所以急不得。不过应天府的分号已经敲定,已经有人前去做前期的准备事宜,争取年底开张。届时二位便有大展拳脚之地了。现在且先在京城观摩学习一番。当真要是急的话,可以在剧目中找些角色上去试试手,历练一番。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将来应天府的分号开张,我认为比这里还要红火。” 钱柳儿咂嘴道:“应天府么?怎么不是京城啊。” 郑暖玉忙道:“应天府很好,我去过,那也是一座繁华大都府。我很喜欢。林公子,莫听柳儿说话,我们不急的。正好借机多学习,免得将来独当一面时出差错。” 林觉笑道:“郑姑娘善解人意,我很高兴。放心便是,你们都是我大剧院的宝贝,怎么会暴殄天物让你们闲在这里。” 钱柳儿闻言也忙道:“林公子莫要见怪,我只是有些着急罢了。” 林觉摆手道:“理解,理解,我岂会见怪。对了,秦晓晓去哪里了?” 郑暖玉笑道:“哦,晓晓啊,她妹妹来了,两个人去后园散步去了。” 林觉惊喜道:“白姑娘来了?我去后园找她们去,有些事儿要跟她们说。” 郑暖玉微笑行礼道:“公子请便。” 林觉拱了拱手转身出来,沿着小路径自往后面行去。屋子里,钱柳儿眨着眼道:“原来是真的。” 郑暖玉诧异道:“什么真的假的?” 钱柳儿神秘的道:“郑姐姐没看出来么?这林公子一听到白姑娘在,眼睛都亮了。芊芊今天跟我说了的事儿我还不信,看来是真的了。” 郑暖玉苦笑道:“你们又在背后嚼什么舌根了?芊芊也是的,小小年纪这么喜欢说东说西的。” 钱柳儿道:“郑姐姐这是连我都骂了么?芊芊告诉我的,又不是我造谣。” “到底什么事儿?”郑暖玉笑道。 “瞧瞧,你不也喜欢打听么?我还当你不爱听这些呢。又问作甚?”钱柳儿道。 “说不说?不说拉倒,我回房了。”郑暖玉佯装起身要走。 钱柳儿忙拉住,笑道:“说,我说还不成么?不过可莫要外传。芊芊说呀,八月十五那天,你还记得么?就是我们喝酒赏月的那天。我们走了之后,林公子跟白姑娘在后园的亭子里喝酒,喝醉了之后,就……就……那个了。” 郑暖玉惊愕的张着小嘴道:“瞎说吧,那白姑娘不像是那种人啊,林公子也不像是那种人啊。” “呸,我骗你作甚?芊芊说,第二天早上后宅的人在亭子里找到了两个人,紧紧的抱在一起,一丝不挂的,你说那是做了什么?林家后宅人人皆知。小郡主都知道了呢。再说了,人心里怎么想的,外表看得出来么?你我都是春馆出身,多少人外表斯文,进了房之后立刻跟个饿了几十天的狗一样,你又不是没见过这些人。”钱柳儿道。 郑暖玉皱眉道:“又提以前的事情作甚?那些恶心的事今后再也休提了。” 钱柳儿忙掩口道歉。郑暖玉怔怔半晌道:“男女相悦,倒也寻常。这事儿没什么好说的。我有些累了,回房歇息了。” …… 剧院分号的后园很是简陋,租住之前本是住户家开辟的小菜园。人员搬进来之后已经将菜畦铲平,打算移植花树改造成小花园。但此时此刻却还没忙到此时上,所以一眼望去,只是一片空平的地面,立着一些小树灌木罢了。 不过,东南角的一处地方却得以保留,那里本是为了灌溉方便而挖掘的一角水塘。水塘被密密的莲叶覆盖着,成为这后园中唯一的一处景致。傍晚的微光之下,茂密的有些过分的冠盖超出水面一人多高,像是一群打着伞的黑影默默矗立在那里。 林觉很快便将目标锁定在这小荷塘左近,因为其他的地方一目了然,根本没有人的踪迹,只有这荷塘之侧可以遮挡视线,同时也是个可以落脚说话的地方。当下毫不犹豫的沿着铲平休整的小路往东南角行去。 靠近十几步时,耳听的荷塘中的莲叶刷拉拉的作响,并且有人声传出。 “……妹妹,你真的要走了么?你我姐妹好不容易团聚,你便要离开姐姐了么?姐姐这世上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你就不能……留下来陪着姐姐么?” 林觉听得出,那是秦晓晓的声音。虽然偷听别人的谈话是不齿的行为,但林觉还是站住了脚步,静静的站在暮光之中。 密密的莲叶之下,池塘南侧两条青石石阶探入水面之上。秦晓晓和白冰姐妹二人坐在莲叶下的暗影里。 “姐姐,妹妹当然不想和你分离,可是我身不由己啊。我这次回中原是偷偷跑回来的,师傅一定很生气很着急了。现在你脱离了苦海,在大剧院中安顿了下来,我也安心了。林公子……看得出他人很好的,今日的演出也很成功,姐姐在京城必是能扎下根来的。将来觅一良人依靠,也可过安稳的日子。妹子就算在漠北之地,心还是和姐姐在一起的,还是会想着姐姐的。”白冰轻轻的声音响起。 站在远处的林觉听到白冰的声音,心中莫名的一阵激动。林觉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激动的情绪。 “妹子……漠北那种地方,你难道要呆一辈子不成?你师傅虽然救了你的命,把你抚养成人。可是她也不能将你一辈子圈在漠北那种地方啊。你才十八岁,往后还有漫长的时光要过,难道你便愿意一辈子在那样的地方终老么?”秦晓晓拉着白冰的手道。 “姐姐……我……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总之……我必须要走了。其实,我早该走了,只是我说了要看了你登台之后才能安心的走。现在我真的该回漠北了……”白冰的声音有些游移。 “妹妹,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突然从林公子的家里离开,林公子来我这里问了好几次。你为何不辞而别?是不是……跟林公子家里的人闹得不愉快?还有……你就算要走,也该跟林公子他们见个面。我适才要带你去找他,你为何坚决不愿意?到底是怎么了啊?姐姐都被你弄糊涂了。姐姐知道你的事我不该管,但姐姐担心你啊。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秦晓晓轻声问道。 第六三九章 心迹 白冰似乎是难以回答,垂头不语,陷入了沉默之中。暮色四合,晚风吹过,荷叶发出哗哗的摇弋之声。肃穆的天空之中,一行秋雁正自往南展翅而飞,隐隐有鸣叫声传入耳中。除此之外,四下里一片寂静。 “姐姐……你莫要问了,妹妹……得走了。乘着风雪没有将北上的道路封闭,我必须走了。姐姐,你要好好的过日子,将来有机会,或许我们姐妹还能见面。就算……见不了面,姐姐你记着,妹妹永远都牵挂着你。”白冰的声音轻轻的响起。 “妹妹,你便这样抛下我走了么?”秦晓晓的声音中带了哭腔:“你便不能留下来么?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你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你为什么不能和我相依为命?你的那些理由我都不听,都没有道理。我便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 “姐姐……我……我真的不能留下来了。我……我……再要留下来的话,便会……便会犯下大错的。”白冰轻声叫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你要姐姐一辈子都煎熬着么?你说啊。你到底怎么了?”秦晓晓道。 白冰再次沉默,片刻后像是忽然鼓足勇气的说道:“姐姐,我不知如何跟你说,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现在心里慌得很,老是……无缘无故的瞎想,老是有些心情恍惚,心里老是像堵着什么东西一样。” “……妹妹,你是生病了么?看了郎中了么?”秦晓晓惊愕问道。 “姐姐,不是生病……是……哎……我也说不清楚。你莫问了,我不知道怎么说。”白冰轻声娇嗔道。 秦晓晓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呼道:“妹子,你是不是……喜欢上了什么人了?是不是心里老想着他,所以没心思,没精神?是了,一定如此。姐姐知道这种感觉,快告诉我,那人是谁?” 白冰怔怔的看着秦晓晓不说话,但这不说话却已经是一种默认了。秦晓晓设计过来人,她也曾爱过别人,自然知道这种感觉。妹妹的沉默则更加的证明了她的推测。 “妹妹。”秦晓晓伸手抓住白冰的手道:“我是你亲姐姐,你有心事就该跟我说,连姐姐都要隐瞒么?姐姐未必能帮上你,可姐姐也能给你出出主意啊。那人……到底是谁?你来中原时间这么短,怎么会认识他的?告诉我。” 白冰脸上火红,幸而荷塘莲叶之下光线幽暗,并不分明。她叹息一声,鼓足勇气道:“姐姐,妹妹也不瞒你,我确实喜欢上了一个人,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忽然变成这样了,忽然间满脑子都是他,吃饭睡觉喝水走路时,心里全是他。我是不是疯了?我……我怎么会这样啊。” 秦晓晓轻笑一声,抚摸着白冰的发髻道:“傻妹妹,哪里是疯了?你喜欢一个人就会这样啊,脑子里全是他。有时候想起他会莫名其妙的笑。外人看起来像是疯了,但你自己知道你没疯。快告诉我,到底你喜欢的是谁啊?谁这么幸运啊。” 白冰怔怔看着秦晓晓道:“姐姐,我说了,你不要骂我。我喜欢的这个男子,他……他已经有了家室,有妻有妾。我知道……我不该再喜欢他,可是……我又没法控制自己。我明白这是不对的,所以我决定离开这里,远远的离开他,再也不见到他。不然的话,我能怎么办呢?也许只有远在漠北,见不到他,我才会慢慢的淡忘了他。” 秦晓晓皱眉道:“说了半天,他到底是谁啊?你告诉我啊,我要急死了。” 白冰口中嗫嚅,半晌后挤出几个字来:“他……他是……林……林公子。” 秦晓晓惊愕的张大嘴巴,眼睛瞪的溜圆,面容呆滞凝固。于此同时,荷塘上方,林觉也保持着同样呆滞的面容,全身僵硬的站在夜风之中。 “姐姐……我……我是不是……疯了。”白冰垂着头轻声问道。 “哈哈哈。”秦晓晓大声笑了起来。 白冰忙轻呼道:“姐姐,你笑话我,早知道如此,我便不跟你说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笑话我的。我……我……” “哈哈哈,我哪里笑话你了?我是为妹子高兴啊,我家小妹子好眼光啊,看上的居然是林公子,那这可是块宝啊。嗯,林公子这样的人物,谁不爱呢?人俊才高,本事又大,还挺招人喜欢的。妹子好眼光呢。你告诉他了没有?他知道你喜欢他么?”秦晓晓回过神来,大声道。 “姐姐莫要大声叫嚷,小声些,不要教人听见。”白冰连忙道。 秦晓晓道:“怕什么,这又不是什么丑事。哎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因为怕被他知道,所以躲开了他?从他家里离开了?这么说,他根本不知道你喜欢他是么?” 白冰结结巴巴的道:“也是……也不全是……哎呀,总之……这事儿我知道是不成的,所以我还是别自寻烦恼了,早些离开为好,免得……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他有家室的啊。” “嘻嘻,傻妹子哟,有家室算什么?你既喜欢他,嫁给他做侧室又有何妨?你看看他身边的女子,她们可没人计较这些,她们心里就明白,只要能嫁给了他便有了依靠。莫非你还计较这些?你想独占林公子?那当然不成。你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秦晓晓笑道。 “我……我哪里想过这些事?我只是……只是突然发现自己喜欢了他,便已经六神无主了,还怎么会想那些事情?哎,我还是赶紧走吧,走了便一了百了了。便没有这样的烦恼了。”白冰叹息道。 “妹子,姐姐告诉你,幸福需要自己争取,而非是逃避。你倘若走了,一定会后悔的。我若是你,我便告诉他,不管结果如何,但一定要让他知道。就这样便走的话,会遗终身之憾的。妹子,据我的观察,那林公子似乎也是喜欢你的。你想想啊,他三番四次的要你留下来,那是为什么啊?当真要留你下来帮忙?他要请护院难道不会花钱去外边请?偏偏就只要你留下?依我看,他对你是有想法的。对了,我听说了一件事,中秋晚上,似乎你们喝酒喝醉了,他对你做了些孟浪之事是么?具体情形我不知道,倘若当真如此,他敢始乱终弃,那可不成。我得去找他的理论。” “姐姐,不要说了,莫听人瞎说,那天只是喝醉了,什么也没发生。你千万不要……不要去找他说这件事。我今日告诉你的,你也要保密,不要告诉他。我已经下了决定,我必须离开他。”白冰轻呼道。 “傻妹子哟,不要这么傻,你真的会后悔的。喜欢他便告诉他,这或许是你一生美满的姻缘,你这么一走,算什么?你若是张不开口的话,我替你去说合,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了。他喜欢你,事儿便成。不喜欢你,咱们便了了此事,再无纠葛。我相信他一定是喜欢你的,除非他是瞎子傻子,我家妹子这么标致可人的大美人儿喜欢他,他还能拒绝?疯了不成?你等着吧,必有好事发生。”秦晓晓拉着白冰的手轻声劝道。 “不不不,你千万别告诉他。林公子谦谦君子,他也不会让我难堪的。这些其实都不是我离开的主要缘由。姐姐,我跟你实话实说吧,我倘若喜欢了他,其实便是害了他。我师傅……早就逼我发过誓,倘若我喜欢了一个男子,她说她便要杀了此人。她要我终身不能嫁人,也不能喜欢男人。我师傅她……说到做到的。我不能害了林公子的性命,所以我要离开他。”白冰终于将最重要的原因吐露了出来。 “啊?……你这师傅,是不是个疯子啊?男人虽然很坏,但可爱的男人也很多啊。怎么能一棍子打死呢?她逼着你不嫁人?谁给她的权力?这不是毁了你么?你师傅是不是发了疯啊?”秦晓晓道。 “莫要这么说,她老人家受过很多苦,她是担心我被人欺骗,被人欺负。她是好心。姐姐,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告诉你了,我得走了。姐姐要保重,倘若我有机会,还是会回来见姐姐的。姐姐的戏演的很好,一定会成为名角的,姐姐的日子一定会很好很好的。姐姐,再见了。”白冰轻轻站起身来,捋了捋鬓角的发丝,向秦晓晓敛裾行礼。 秦晓晓慌忙拉着她的手,眼泪流了出来道:“你终究还是要走么?你……你……我……” “姐姐,没办法,终究要别过的,你莫难过,此生还能见到姐姐一面,我已经很高兴了。姐姐珍重了。”白冰一咬牙,缓步朝岸边走去。 就在此时,青石阶梯上方杂草丛生的岸边,在幽暗的天光倒影之下,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正居高临下的站在那里。白冰一抬头间看到了这个黑影,顿时惊的吸了口冷气,下意识退后一步,手腕一抖,青笛来到手中。浑身凝力,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什么人!”白冰冷声喝道。 “白姑娘,秦姑娘,是我……林觉。”那人静静开口道。 第六百四十章 说服 (出门,赶了一章二合一。) “林公子?”白冰和秦晓晓惊呼出声,白冰的第一反应便是,刚才的那番谈话恐怕被林觉听到了,脸上顿时火烧火燎,不知所措。 秦晓晓先是惊讶,但却很快恢复了过来,笑道:“林公子啊,你怎么在这里啊,人吓人吓死人啊,你吓了我们一跳。什么时候来的啊?” 林觉笑道:“刚到,郑姑娘和钱姑娘说你和白姑娘在后园说话,我便来了。四下里看不见人影,便想着也许在这池塘边。这不,刚一探头,差点吓我一跳。我吓到了你们,你们却也吓到了我呢。” 秦晓晓咯咯笑道:“那倒是我们的不是了。林公子来找我有事么?” 林觉道:“我是来找白姑娘的。” “哦?”秦晓晓丝毫没觉得难堪,反而心里很高兴:“妹子,林公子来找你呢。” 白冰声音冰冷的道:“林公子找我作甚?” 林觉缓步走了下来,站在青石石阶上笑道:“白姑娘不辞而别,我心中难以安稳。这十几天我四处打探姑娘的消息。估摸着今天姑娘应该会来道贺你姐姐首演登台,果然被我猜中了。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道歉……没什么好道歉的,你有什么可道歉的?”白冰冷声道。 “那天晚上……” “莫说了,莫提那天的事情,我……我都已经忘了。”白冰连忙打断,脸上烧的厉害。那天自己喝了太多的酒,等到自己醒了,从芊芊口中得知了一切,当听到芊芊说,自己赤身裸体的跟林觉抱在一起被很多人都看见了的时候,白冰便赶紧收拾东西离开了。她在林家待不下去了。一想到自己赤着上身和林觉纠缠在一起的情形,她便羞得要死。自己还怎么再见人?只能一走了之了。 这十几天,她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客栈里躲着,心中却颇不安定。脑海中无数次想起林觉的样子,定下神来细细的思量,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爱上了林觉。这件事很是突兀,自己其实跟林觉也没多少接触,但爱情这个东西往往就是那么不讲道理。就是那么的突然降临。回想起自己跟林觉相处的每一点滴,白冰都既感到羞涩,却又很是甜蜜。 十八岁的年纪,正是韶华岁月,怀春之时,这种心理上的阶段是无可避免的。每一个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都会有一种朦胧的冲动,只要机会契合,一切都水到渠成。对于白冰这样的少女而言,更是表现的更加的极端。因为她一直在漠北长大,从小到大都没有接触过青年男子。当林觉这样的俊美青年,并且有担当胆识之人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火花,都会擦出轰然大火。白冰不知道自己心中爱的萌芽是何时破土的,或许是在那天的那场生死比武之时,被林觉的勇气所折服。又或许是在那天月夜下的长谈时的某一刻所打动。或者是在中秋那天的夜里,自己被林觉搂在怀里的时候。总之,无论是何时有了这爱的萌芽,林觉在白冰的心里已经留下了抹不去的影子。 意识到这一点让白冰既幸福又恐慌。师傅曾经逼她发过毒誓,此生不和任何一个男子发生纠葛。否则师傅必会去杀了那男子。白冰本来已经对是否要留下来产生了动摇,可是她知道,自己一旦留下来,便免不了陷入情感纠葛之中。那其实会害了林觉的命。抗师傅的命留在中原,受罚的或许只是自己。但自己爱上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可是要倒霉的。所以白冰下定决心,今日来拜别姐姐之后便连夜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那天晚上的事?哪天的事啊?林公子,你对我妹子做了什么啊?你不会是……哎呀,林公子,你欺负我妹子了啊?你要负责……”秦晓晓在旁故意叫道。 白冰红着脸叫道:“姐姐,你在说什么啊?” 林觉轻声道:“晓晓姑娘,可否容我跟令妹单独说几句话?之后你有什么疑问再来问我,我给你答复便是。” 秦晓晓下意识的便想拒绝,忽然又觉得这是件好事。妹子不是喜欢林觉么?让他们二人单独的呆一会说说话不是挺好的么?自己可不要耽误事,没准会有转机。 “好好好,你们谈,你们谈。我先上去。妹子,好好的跟林公子说几句话。我走了。”秦晓晓一边说着一边跳上岸去,脚步声逐渐远去。 林觉走向白冰,拱手道:“白姑娘,林觉向你道歉。那天晚上不该让你喝那么多的烈酒,结果……闹出了些不好的事情来,有损姑娘清誉。林觉在此诚心诚意的道歉。” 白冰脸上火红,好在荷叶之下的暗影中漆黑一片,根本没人看得出,否则她怕是要立刻扭身便走。 白冰定了定神,竭力用平静的语调道:“那不关你的事,是我逞强了,其实我酒量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好。喝醉了,出丑了,丢了我的人,也造成你家中的不和谐。该道歉的是我。” 林觉笑道:“你又道歉什么?这更不是你的错。不过,虽然难以启齿,有件事我必须要澄清一下。这个……我不知怎么说?” 白冰道:“那就不说。” 林觉摆手道:“我得说,不然你会以为我是登徒子,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那天晚上其实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喝醉了,我也喝醉了,我们只是……醉着睡到了天亮罢了。也许是夜里冷,我们才……抱在了一起。你的衣衫……也不是我脱的,我……” “别说了,你不要说了,我都信,我都信。”白冰羞得恨不得找个缝钻下去,这等事这人居然要说清楚,这又怎么说的清楚?自己也知道没有发生过什么,自己的身子还用别人说么? 林觉住了口,沉默半晌,轻声道:“然则……姑娘还是打定主意要走了么?” 白冰点头道:“是的,我今晚就走。我耽搁太久了,十月底北边就要下暴风雪了,我必须赶在暴风雪之前赶回漠北。” 林觉道:“这是最后的决定是么?无法更改了?” 白冰顿了顿,点头道:“是,最后的决定,我已经跟我姐姐告辞了。你来了,我也顺便向你告辞,以后你多照顾我姐姐,我会感激你的。” 林觉皱眉轻声道:“倘若……我请求你留下来呢?不以任何理由,不以任何的原因,只单纯是我林觉请求你留下来,留在这里呢?你还是要走么?” 白冰身子一怔,抬头看向林觉。黑暗中,林觉的表情看不清楚,但他一双星眸粲然生辉,似乎刺破了这幽深的暗影。白冰愣愣的想:“我真的要走了么?倘若他要我留下来的话。可是我留下来是害了他啊,我不能害了他。但是我真要拒绝他么?” “白姑娘,我给你说个故事吧。”林觉轻声道:“有一个人,他非常的好。他善解人意,总是照顾别人的想法。他宁愿自己吃亏,也不让别人失望。所以,他身边的人都喜欢请他帮忙。很多事情其实他是不想做的,但为了照顾别人的情绪,为了让别人开心,他也会勉强自己去做。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几十年过去了,他病的要死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时候,回想自己的一生。忽然间,他发现自己这一辈子居然没有遵从自己的内心做过哪怕一件事。” 顿了顿,林觉轻声道:“你知道他最后悔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吗?年轻时,他和一位姑娘两情相悦,但是他的一个朋友看上了这位姑娘,请他去做媒说合,他居然也无法拒绝,为了朋友的喜欢而答应了。结果那姑娘一怒之下嫁给了他的那位朋友。而他到老都孑然一身。临死前他回忆了整个一辈子,没有一件事是他自己愿意去做喜欢去做的,都是压抑了自己而成全了他人。结果别人开心了,自己却一点也不开心。他这一辈子都没做一件让自己高兴的事情。他后悔的要命,他大骂自己当初的决定,他想,如果有来世,他一定不会再这么糊涂,他要过自己的生活。可是,世上哪有后悔药。来世之说也只是虚妄,人死如灯灭,他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去。别人提到他的时候,有的说这是个好人,有的说这是个傻子。不久后,他便被人忘得干干净净了。” 林觉说完了这个故事,静静的看着白冰。白冰轻声道:“世上哪有这么傻的人?哪有这种人?” 林觉道:“这是个故事,自然未必是真。但倘若真有这种人,那他的人生该有多么的可悲。白姑娘一定不想当这样的人是么?” 白冰皱眉道:“你是说,我就是这种人?” 林觉道:“白姑娘倘若不改变,怕也要成为这种人。白姑娘这一次要是离开这里回到漠北之后,再过几十年,垂老之时,你回忆你的一生,会和这种人一样的后悔。你会发现你没有做任何一件你内心里希望和喜欢做的事情。” 白冰叫道:“我怎么会跟这种人一样。” 林觉道:“怎么不一样?你喜欢中原,喜欢和你姐姐团聚,但你却不敢留下。因为你怕你师傅不高兴,怕辜负你师傅的期望。你完全可以留在这里,可是你还是怕你师傅不开心。宁愿为了你师傅的高兴而去呆在那荒无人烟死气沉沉的漠北之地。你荒废了你的韶华岁月,蹉跎了你的青春,便只是为了让你师傅开心罢了。你这一辈子能否为自己做一个决定?能否遵从自己的内心?你做不到这些,便和故事里的人一样的可怜。将来老死之时,你会后悔你这一生错过的精彩。你只在荒漠之中渡过了无声无息的一声。活的像一只蝼蚁,死的像一只蝼蚁。” “别说了!”白冰吓得叫了起来,林觉描绘的场景太可怕了,无声无息的死去,一辈子没有任何的痕迹,这实在是令人恐怖的场面。 “很可怕是么?世界如此精彩,却于你无关,你甘心么?而扭转这一切,只需要你的一个决定。你只要留下来,这里花花世界,朋友家人,唱戏喝酒,都是你精彩的生活。或许……或许将来,你还会找到一个如意郎君,你们恩恩爱爱白头偕老,膝下儿女绕膝,尽享天伦之乐。这样活一辈子才充实嘛,就算老死之前,你也可以告诉自己,没有白活这一辈子。你的生活曾经精彩过,你看过,你爱过,你也来到过这个世界。”林觉沉声道。 白冰的心里涌起一股热流,她被林觉的话所打动。是啊,这精彩的世界里,自己为何要去那一点也不喜欢的孤独寂寞寒冷死寂的漠北去过一辈子?自己也想要过好的生活,为何要被困死在师傅设下的樊笼里,不得挣脱?为何要想师傅那样的过一辈子?为何不能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是,这股热流突然遭遇冰冷,一想到师傅的手段,一想到她会因为自己留在中原而大发雷霆,甚至会伤及林觉以及其他人无辜的性命,白冰的心便又冷了下去。 “林公子,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是,你不明白的,我倘若留下,我师傅真的会来寻我,或许会迁怒他人。到那时,我怕会不可收拾。我师傅是没人能劝得住的,我怕会发生不测。我真的怕。” 林觉自然明白,这其实才是白冰最后的心结。但这已经是巨大的进展,从一开始白冰不肯留下是因为要报答师傅的养育之恩,到现在只是因为担心师傅会来寻找而伤了他人,这其实已经是角度上的巨大转换。从心理上已经是主动的抗拒到被动的被迫。 “你师傅也是可怜人,她这一辈子过得日子也是真的凄惨。不敢住在中原,只敢住在漠北。每时每刻活着的目标便是复仇,这是多么凄惨的人生?魔音门的惨剧虽然很悲惨,但她也已经杀了近百人,早已超过了魔音门的人数,这也应该够了,何必要杀尽所有的人?何必又要将这仇恨让你继承?我倒是很期待她来找你,那样的话,我们便可以一起努力,让她醒悟过来。让她不再沉溺于复仇和痛苦之中,让她从仇恨的枷锁之中解脱。倘若你爱你师傅,想报答她的养育之恩,不应该帮她解脱出来么?那才是你真正对她的报答。你留下来,她来找你时,我们一起努力帮她解脱痛苦。正好利用你当诱饵,逼着她来。”林觉轻声道。 “我师傅……怕是你无法说服,这世上怕是没人能说服她。她一来,怕是……怕是要杀人,要死人。我不想你们被她杀了,那样的话,我这一辈子都将活在悔恨之中了。”白冰摇头叫道。 林觉笑道:“你师傅比海东青还厉害么?放心,她伤不了我的。你信我便是。白姑娘,你敢不敢跟我一起迎接这个挑战,咱们一起做成这件事,让你师傅解脱,你也解脱。将来,你师傅,你,你姐姐,还有我……们这些朋友,大家都快活的生活在这里,无忧无虑,看戏喝酒,游山玩水,这是多么好的生活。你愿意答应我么?” 林觉缓缓的伸出了手,掌心向上放在白冰的眼前:“你若答应我,便同我击掌为誓,我们一起努力做成这件事。” 白冰怔怔的看着面前这只手,黑暗中手掌的轮廓很是模糊,但却清晰的就在那里,似乎还有着微微的热度。白冰忽然觉得,这似乎是一只将自己从溺水之中拉出去的救援的手,尽管犹豫,尽管彷徨,她还是下意识的伸出了小手,将冰凉的手搁在了林觉的手心上。 林觉紧紧将那只软绵绵的小手握住,轻声笑道:“这才对嘛,不要走,我这里需要你。你师傅,你姐姐,我们所有人都需要你坚强的做出决定。从今往后,你便不再是以前那个漠北之地的白冰了,你是新的白冰。” 白冰感受着林觉手上的热度,心里噗通噗通的跳,轻声点头道:“林公子,你要帮我,我实不知该怎么办。” 林觉凝视着她,轻声道:“放心,一切有我。” 白冰吁了口气,绷紧的身子突然放松了下来,怔怔的看着林觉那近在咫尺的脸。不知不觉中纤手反握,紧紧的抓住了林觉的手。 …… 俗话说:年过中秋月过半。形容的便是时光匆匆,一年一月到了某个节点便给人以所剩无几的加速前进的错觉。过了九月之后,这种感觉更是强烈。这一切都在天气的急遽的变化中得到印证。 秋风起,秋夜凉。绿叶变黄,黄叶飘落。几场秋雨之后,天气变得越来越有寒意。早早晚晚已经寒气逼人。街头上的百姓们身上的衣着也逐渐加厚。罩衣之内有夹衣,夹衣之内再有内服。这一切都充分的说明了秋天将尽,冬天来临。 某一天清晨,早起的百姓们看到了屋瓦上的皑皑白霜,呼出的口气中已经像是开了锅的水冒着白气,终于肯相信冬天其实已经到了。 大周庆丰五年,这个不寻常年份终于接近了尾声。 自从京城内城分号顺利开业之后,林觉的日子过得很滋润。本来让林觉烦心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倒是多了几件好事。 第一件好事便是林家的头号大喜事。小郡主一直喊着身子疲累,晚上也很嗜睡。在九月中的一次请郎中号脉中,终于被郎中把出了喜脉。原来小郡主已经身怀有孕一个多月了。难怪她一直觉得身子疲倦不对劲。这件事当真是让林觉喜出望外。自己辛苦的耕作总算有了收获。这大半年时间在身边三个女人身上也花了不少的精力,但她们居然没有一个有孕的,让林觉一度怀疑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现在看来,一切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只是机缘的问题罢了。 小郡主心情大好,能怀上林觉的孩子,而且还是林觉身边女子中第一个有孕的,自然是开心的很。而且这也弥补了之前被迫流产掉的那个孩儿给自己带来的伤痛和遗憾。这一次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生下林家的第一个孩子了。于是乎,虽然根本就看不见肚子凸起的状态,小郡主便已经开始小心翼翼了。 小郡主定下了规矩。从现在开始,自己的住处不许大声喧哗,说话做事轻手轻脚,不许一惊一乍。对自己,小郡主定下了三不原则,不熬夜,不喝酒,不和林觉同房。前两条倒也罢了,最后一条那是要将林觉赶下床了。 第二件好事便是,林觉最为担心的《募役法》的第二套新法的制定和颁布迟迟没有进行。消息灵通的刘西丁告诉林觉,《募役法》在朝中有些争论,两位大人应该是受到了些压力,所以暂时没有拿定主意。而且《常平新法》在下边的试推行出现了些小问题,两位大人亲自出京,奔赴下边去考察新法的推行情况。看起来,年底《募役法》的出.台是被搁置了。 林觉对这个结果是开心的,根据自己的了解,募役法中的条款有不少不妥之处,当真要按照自己所知的消息那样颁布,必将引发轩然大波。此时停一停好好的斟酌一番一定不是什么坏事。而且节奏太快,也来不及对常平新法产生的不利后果进行修正。现在现身和严正肃正好给出时间下去考察《常平新法》的实行,又能让《募役法》暂时的搁置,这未必是一件坏事。如果两位大人能够看到《常平新法》在下边的那些不合理的执行情形,或许会及时修正条款,这对整个变法的推动反而是件好事。停顿休整不等于停滞不前,而是为了更好的前进。 不过,林觉心里其实也明白,以严正肃和方敦孺的性格,外界的反对之声他们是不会理会的。《募役法》的暂时搁置绝非是放弃,或者只是他们的一种暂时的调整。这第二道新法终究还是会制定出来推行的,因为这是思路一以贯之,两部新法层层深入推进,在为后面的新法铺路的结果。倘若这一点做不到,变法便不可能深入进行下去。 无论如何,能安安稳稳的渡过今年剩下的这几个月,林觉还是很开心的。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太多,林觉实在不想再出什么幺蛾子了,他只想喘口气儿。 第六百四十一章 山上来客 大剧院方面,京城两家分号生意火爆,杭州的两家分号业绩也不错。应天府的分号已经进入了装修阶段,年底一定会开业的,整个生意蒸蒸日上,每天都有大笔的银子进账。这让林觉很是开心。 杭州林家传来的消息,三艘海船顺利出海,倘无意外,新年之时将满载而归。届时正好赶上年底的巨大的消费市场,将会大有斩获。林家上下经历了巨大的风波之后似乎更为团结,以前的不和谐都被外部的压力所压制,此刻每个人心里想的都是要五年时间将林家所有的产业赎回来。上下一心的结果便是少了许多的纷争,大房二房的几位公子也似乎在短时间内便成熟了起来。 让林觉心里有些担心的自己那次拒绝了二皇子郭旭,得罪了他的事情似乎也并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郭旭似乎没有什么报复的行为。而他那个宏伟的野心庞大的计划也似乎胎死腹中,根本没有实行。 这当然也是一件好事。那个计划虽然看似很有机会,但林觉担心的是之后所带来的威胁。平行世界中的历史证明了这一点,虽然这里的情形也许会有不同,但在相同的形势下,后果其实也应该是大同小异的。也许自己的拒绝让郭旭清醒了一些,又或许是其他的原因导致他没有进一步的行动,林觉不得而知。之后和郭旭在某次宴席上也见了一面,郭旭对林觉形同路人,林觉也是感慨不已。看起来自己是真的将他得罪了。 经过那天晚上荷塘下的劝解,白冰留了下来。林觉自始至终没有提及那晚自己听到的秘密,他不想将这层窗户纸捅破。当然并非林觉要当柳下惠,或者故作君子之态,实在是这种事要顺其自然,不宜操之过急。白冰在漠北长大,其实她的性格还是属于孤僻和有些问题的。她那天所表达的对自己的喜欢,林觉个人觉得那是因为她久在漠北之地,见到的男子不多,所以和自己相处之后自然而然会有产生好感。林觉希望她能适应在人群中的生活,让性格和心理恢复正常。在那之后,一个心智成熟的白冰倘若还是对自己抱有好感,那自己也不必矫情。这么一个身材相貌武功都一流的女子,谁不渴望将她收为私宠。但一切都要慢慢来,顺其自然。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随着冬天的到来,一切都似乎变得安稳平静了起来。相较于夏秋的燥热,到了冬天人的心理也似乎更加的平稳了许多。很多事情都会深藏于心,深思熟虑一番。所以很多出格的事情,很多会引发纠纷的事情也少了许多。北风涤荡之下,将纷扰也似乎扫的一干二净。 汴梁城本就在一马平川的平原之地,北边来的寒潮毫无遮拦的越过黄河,一轮接一轮的袭击着京城。进入十一月后,天气已经寒冷如冰。 十一月初七清晨,自从被小郡主下达了禁止同房的命令之后便搬到了绿舞院子里住着的林觉在睡梦中被院子里的嬉闹声惊醒。他爬起身来来到窗前,打开花窗窗帘一角往外看去。但见院子里光线刺眼,一片雪白。天空中还落着鹅毛大雪,院子里已经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身着厚厚长袄的绿舞正和芊芊两人在雪地上打滚嬉闹,银铃般的笑声洒满了院子的每个角落。 林觉心情大好,忙穿衣起床,稍加洗漱,便冲入院子里,抓了雪团朝着两人砸去。两人遭受了袭击,芊芊立刻开始反击。绿舞先是跟着芊芊对林觉发动攻击,但见林觉一人难敌两人时立刻反水,反将雪团塞进芊芊的衣领里,惹来芊芊一阵嗔骂。 三人正闹腾的欢,忽见院门口穿着厚厚皮袄的林虎匆匆推门而入,大声叫道:“叔,叔,山上来人啦。山上来人啦。” …… 相国寺大宅的前厅之中,林觉带着一身寒气进入的时候,一名发髻蓬松胡子拉碴的汉子正坐在厅中喝茶。眼光好奇的打量着四周的摆设和字画,口中啧啧的赞叹。 林觉一眼便认出了他,大声笑道:“梁兄弟,哎呀,你怎么来了啊。” 那蓬发络腮胡子的汉子一惊,扭头看来,立刻起身朝着林觉跪拜行礼,口中大笑道:“军师,哈哈,可找到你啦,想死兄弟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落雁谷大寨的二寨主梁七。看得出他长途奔波而来,身上的衣衫破碎,人也极为邋遢。看上去甚为落魄的样子。倘若不是林觉事先得到林虎的禀报,第一眼看上去根本都不敢认。 “哈哈哈。”林觉一把拉起梁七,和他紧紧拥抱在一起,捶打着他的后背大笑不已。 两名伺候的婢女呆呆的看着这情形,心道:郡马爷还真是不讲究,怎么跟这个乞丐抱在一起了。这人身上定有虱子,要是传染了虱子该怎么办?这个乞丐怎么跟我们郡马爷是兄弟了?真是个奇怪的郡马爷。 林觉和梁七分开,笑着看着他的脸道:“梁兄弟,怎地这副模样了?像个野人似的。日子过得这么苦么?连胡须都不修一修么?这样子走在街上怕是要给人白眼的。” 梁七笑道:“那还用说?这一进京城来呀,被京城这些人也不知翻了多少个白眼。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走路躲的老远,还捏着鼻子。我有这么吓人么?身上有这么臭么?” 林觉嗅了嗅皱眉道:“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哎呀,你身上怎么这么臭。哎呀,我刚才抱了你,我身上也臭了。好臭啊,好臭啊,你掉粪坑里了是么?” “嘻嘻嘻。”两名婢女终于忍不住捂嘴笑个不停。 梁七翻着白眼可怜兮兮的道:“军师,你不能这么糟践我吧,我知道我臭,可也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吧。” 林觉笑道:“开玩笑罢了,不过确实难闻的很。这样吧,你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我命人准备吃的。咱们边吃边聊。唔……就你一人来的?你们寨主没来?” 林觉一边说,一边朝外边张望。 梁七低声道:“军师莫看了,寨主没来。只有我和几名兄弟。他们都在院子里。诺,那辆大车旁边便是。” 林觉这才注意到站在墙角大车旁的四名汉子,身上一样的破破烂烂,守着那辆盖着布幔的大车。布幔之下似乎有很多东西。 “几位兄弟怎地还站在雪地里?一起去洗个热水澡换衣服。小虎,着人去安排。怎么回事?怎么不知待客?”林觉道。 林虎苦笑道:“哪里啊,梁大哥不许他们离开,我说了没有用啊。” 梁七在旁笑道:“是我的命令,落雁军军纪严明,这是军师定下的规矩。我不让他们离开,他们就算死,也要死在车旁。” 林觉笑道:“这里是我的宅子,又不是打仗的战场。大冷天的,还下着雪,这是做什么?车上有什么贵重东西么?” “真教您说对了,车上都是宝贝。特意从山中运来的。这一路可吃了不少苦头。”梁七笑道。 “哦?”林觉期待的道:“都是些什么?莫不是慕青藏在车里?” 梁七翻翻白眼,心道:军师定是想大寨主想的紧了,还希望大寨主躲在车里跟他捉迷藏。但大寨主实在是走不开啊。 “将车子推过来。”梁七站在厅门口大声喝道。 几名矗立在车旁的落雁军兄弟闻言忙将大车推到厅前空地上。那大车明显很沉重,几名兄弟推得很吃力,又下了大雪更加难以推动,最后还是林虎招呼了几名家丁护院一起帮忙,才将大车停在了台阶下。 林觉缓步走到大车旁,饶有兴趣的道:“这到底是些什么宝贝?” 梁七在侧沉声道:“打开篷布。” 几名汉子揭开篷布,林虎和一干林家仆役都期待的瞪大眼睛,他们以为必是什么金银宝贝,然而看到车上的物事之后,顿时发出了惋惜之声。车上不是什么宝贝,而是一袋袋堆叠在一起的草袋子。几只草袋子漏了,露出里边的物事来,居然是几个要掉落的大红薯。 “这是……”林觉笑问道。 梁七轻声道:“这些都是落雁谷出产的粮食。军师的计划成功了。落雁谷今秋大丰收,各种作物均大获丰收,今年山寨之中存粮充足,绝对不会发生饥荒了。” 林觉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这可果真是宝贝。这是天底下最宝贵的宝贝。不过你们也犯不着这么远送来给我吧。这六七百里路,你们就推着这车来的?” “再远也不怕。收获之时,大寨主说,这些粮食无论如何也要送来京城给军师尝一尝。若无军师谋划,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收成。大伙儿一致同意,于是我便自告奋勇的每样作物装了一袋,装车送来给军师尝鲜。大寨主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要送到京城来,我算是完成了大寨主的嘱咐了。”梁七笑道。 林觉叹了口气,轻声道:“慕青啊,你可真是的。何必如此,这一路上多有风险,根本没这个必要啊。” 梁七轻声道:“军师,大寨主……很想你。每天都会去东山顶往北看一个时辰。寨中兄弟都知道她在思念军师。” 林觉扭头笑道:“你和几位兄弟去沐浴更衣,我们一会再详谈。” 第六百四十二章 山上来客(续) 二进花厅之中,桌上摆着热腾腾的小米粥和十几盘精美的点心。沐浴更衣,又临时修剪了胡须梳理了发髻之后的梁七终于像个人了,坐在林觉面前,喉头滚动着,盯着桌上的食物。 “吃吧。”林觉用筷子点了点饭食。 “哎!”梁七即刻发动,顷刻间如风卷残云,三碗小米粥和十几盘点心似乎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林觉举着筷子发愣,梁七身形不算魁梧,怎么这么能吃?这是饿了多少天啊。 “不好意思啊。嗝!”梁七打了个饱嗝,表达了他的歉意。他才发现林觉半碗米粥还没吃完,自己已经将食物一扫而空了。 “梁兄弟这是饿了几天了?山上丰收了,不缺粮食啊。怎地还这么能吃啊。”林觉笑道。 “军师有所不知,我们昨天就来京城了,兜兜转转的打听军师的住处,也摸不着头脑。住店又不敢住,他娘的,京城住店要身份引子,我们哪里有这东西?吃东西也不敢大大方方的去买,怕被人认出来。所以饿了三四顿。昨晚在汴河码头桥下的桥洞里对付了一夜……”梁七解释道。 林觉明白了,梁七他们是匪徒,进了京城自然格外的小心。京城他们又不熟,哪里找得到自己的住处?肯定是小心加小心。 “那最后怎么找到我的宅子的?”林觉笑道。 “运气好,一大早,我跟一个兄弟在街边寻找打听,结果正巧看到了林虎兄弟骑着马走过,我觉得像,一喊,果然便是。哈哈,你说,这不是巧么?倘若没见到他,我们还不知道要瞎转悠几天呢。哎,京城也太大了吧,他娘的,皇帝老儿住这么大的地方作甚?街道跟蛛网迷宫一般,到处都一样,教人转昏了头。”梁七答道。 林觉哑然失笑,要说京城地形复杂,那还复杂得过伏牛山的密林深谷?梁七在山中如鱼得水,到了京城便成了土包子了。还好运气不错,否则还真是麻烦。 “军师,你可真有本事。在京城住了这么大的宅子。跟着林虎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军师当了皇帝,住了宫殿呢。”梁七咂嘴道。 “莫瞎说,你这话教人知道了,我还不得掉脑袋。”林觉笑道。 梁七笑道:“这里说说怕什么,军师当皇帝我第一个赞成,皇帝老儿也未必比军师有本事。对了,听说军师考了状元,当了大官了?厉害啊,厉害。” 林觉笑道:“听慕青说的?我写信告诉她了。” “是啊,那天大寨主还杀了两头大肥猪,拿了酒出来请我们十几个兄弟喝酒了呢。大伙儿问她为什么,她什么都没说。事后才偷偷的告诉了我。”梁七呵呵笑道。 林觉暗暗点头,自己的身份是个秘密,除了高慕青梁七等几个人,其余人都不知道林觉的身份,甚至在山寨之中,林觉也是一直以面具示人。众人对林觉的印象只是个中年黄脸大叔的模样。自己离开山寨也是以军师方林的名义,告诉众人,自己出山办大事。山寨中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倘若将状元身份和军师联系起来,一切便不言自明了。身份暴露总会有危险,谁知道会不会有别有用心之人告密?所以慕青肯定是极为小心的不暴露自己的身份。 “其实只是个意外,我本想能中个进士便已经很好了,结果中了个状元。我其实都没做什么准备,你知道,大考之前我可是在山寨盘桓的。”林觉微笑道。 梁七白眼飞上了天,心道:中状元只是意外,随随便便便中了?倘若你要是认真准备,那还不得上天? “军师不是寻常人物,军师想做的事自然是没有办不成的。您种种状元郎固然是好,可这样一来,你怕是再也不会回到落雁谷了吧。梁七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其实我倒是希望军师没中,这样你便能回到我们落雁谷了。”梁七倒是说了大实话。 林觉笑道:“哪有你这样的,居然希望我名落孙山。落雁谷是好地方,但我也不能不管其他人的感受。再说,落雁谷现在已经上了正轨,该不需要我在山寨呆着的。” 梁七叹道:“我也明白。可是大寨主可怜啊,虽然在我们面前她很坚强,但我们都知道,她是很思念军师的。我和春草私下里聊天的时候,春草说她数次撞见大寨主暗自垂泪。军师留在山寨的东西她也是把玩不休……” 林觉皱眉不语,轻轻叹了口气。心中颇有些愧疚。自己虽然为高慕青做了些事情,但终究难以留在她身边。她只能拿着自己的一缕发髻,每日独守空房,空虚寂寞。也难怪她会难受。 梁七忙道:“我这张嘴,春草叫我不要乱说的,见了军师我却忍不住。其实也没什么,大寨主毕竟是个女子,想念军师也是情理之中。春草不也是那样,我离开的时候也是哭哭啼啼……” 林觉呵呵笑道:“你将五寨主勾搭上手了?” 梁七哎呀一声道:“呀,说漏嘴了。这……春草不让我说的。” 林觉哈哈笑了起来,他自然知道梁七对五寨主秦春草有意思,只是在山寨的时候,并没有发展到这么快。现在看来,似乎已经是得手了。 “恭喜恭喜,什么时候成婚?这是好事啊,干什么不给人知道?看来我得准备份厚礼了。”林觉道。 梁七扭捏道:“成婚还早。还早的很。” 林觉道:“可不要始乱终弃,弄了人上手,却又不娶她,这可不好。” 梁七嗔目道:“哪里是我不愿意啊,春草说,要等我们山寨雄踞于伏牛山中,官兵和其他山寨再不敢动我们的念头,方才愿意和我成婚,我能有什么法子?” 林觉大笑不已,赞道:“五寨主有骨气,不过这一天也不远了吧。现在山寨的情形如何?我猜想定是欣欣向荣了吧。前几个月我和慕青还来往了几封信,后来突然便书信不通了。我这里也出了点麻烦,便一直没有过问。” 梁七一拍大腿道:“怪倒是,大寨主也没接到军师的信,所以才心焦,看来是信件进不来。军师有所不知,官兵五月里伏牛山发动了进攻,我们又被迫打了几仗。直到七月里,才算安生。不过却加强了对山里的封锁,我好几次想出山买些货物,却又根本出不来。想必是封锁的太紧,送信的也进不来。” 林觉一惊道:“官兵进攻了?胜负如何?山寨可无恙?” 梁七忙道:“军师放心,得益于军师对山寨的规划,工事箭塔起了大作用。汝州兵马五千多人进了山口便被夹击,打的抱头鼠窜。两个月时间,他们进攻了八九次,都在堵在山口根本进不来。最后他们也放弃了。多亏军师之前的严厉的要求我们做好防备工事,本来山口那一带很多人不愿意花气力修筑工事的,这下却全派上了大用场。倘若不是如此,这一次我落雁谷大寨怕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林觉松了口气,点头道:“那就好,没攻进去就好。山口一带的防卫是绝对不能松懈的。那里是要冲之地,我们出山,官兵进山都是便利之处,必须牢牢抓在手里。” 梁七点头道:“我知道,我们又沿着山崖修了二十三座箭塔,形成交叉火力。比以前更牢固。” 林觉赞道:“对,绝对不嫌多。” 梁七道:“只是,因为官兵封锁太严密,我们山寨的物资有些紧缺。兵刃还是不少,箭支越用越少,这是最麻烦的。我和大寨主商议着,得去弄些箭支进去才成。” 林觉想了想道:“不要买箭支,买铁锭进去便是。山寨中有铁匠,开个作坊,有了铁锭可以就地打造箭支。铁锭这东西虽然榔槺,但却比箭支要安全的多。查到了也可以搪塞过去,说是造铁锅农具什么的。箭支查到了便说不清了。再说了,箭支上哪买去?除非有特殊的渠道,那可是属于军火的。铁锭可在县城集镇的铁匠农具铺子里买,反而不太引人注意。” “对啊,瞧我这猪脑子,还是军师说的对。回去我便办。”梁七拍了下脑门道。 林觉道:“山寨钱财可还紧张,倘若没银子,这次回去从我这里拿个五六万两回去。” 梁七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我们有钱的很。” 林觉皱眉道:“哪来的钱?” 梁七笑道:“军师忘了啊?我们山寨大丰收了呢。我给你带来的宝贝你都看见了,稻麦颗颗饱满,红薯大如莲藕。其他的粮食都是丰收的。水坝里鱼虾也多得很。今年外边干的冒烟,我们那里水库里水源充足,粮食一点没受旱。粮食也不知收了多少。其余山寨眼红的紧,却又不敢打我们,我们便拿粮食高价卖给他们,山寨地下金库里现在有一堆的宝贝呢。” 林觉惊愕道:“你们居然卖粮食?那可是战略物资啊。山寨那么多人,自己吃要多少?还能卖么?” 第六百四十三章 师傅驾到 (二合一) 梁七笑道:“军师啊,你可不知道。那山谷中的泥土肥沃的很,稻米产量比我们在龟山岛那边还高。根本吃不完。大寨主也是做了规划了,保证每人一年的口粮,剩下的才卖钱。再说了,其他山寨都没粮食吃,大寨主说,要是逼急了,难免狗急跳墙。还不如高价卖给他们救急。咱们得好处,也免得他们闹腾。” 林觉想了想道:“慕青说的对,倘若粮食确实够足,是可以这么做。不过得要他们拿兵器盔甲甚至人力来换,下次不要换金银。金银不伤他们元气,其他的却可以达到削弱他们的目的。既要不让他们狗急跳墙,也要削弱他们。” 梁七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拱手道:“还是军师够狠,我们却没想到。这一手釜底抽薪,很是要得。看来我们还是心慈手软了。” 林觉呵呵一笑,转头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静了片刻,沉声问道:“伏牛山中的其他山寨现在怎样?和我落雁谷大寨的有无大的冲突?我最不放心的便是那个黑风寨的秦东河,此人和我们在桃源大寨中有过过节,不是个善茬。” 梁七闻言连忙点头道:“军师所言极是,其他大寨都很安分,大伙儿井水不犯河水,相互间还有些来往。但这秦东河属实可恶。军师,今年他黑风寨攻打了七八座小山寨,吞并了他们。现在号称有寨兵六千,很是嚣张跋扈。桃源大寨的穆振山穆大寨主已经压制不住他了,据说一个月前他派人送信给穆振山,说要在黑风寨召开众寨大会,重新推举山寨盟主之位。具体的情形我们倒也没太关注,那时候我们正忙着收获粮食,无暇顾及这些事,也不知道是传言还是真事。不过大寨主倒是接到过他的信,信上他说要和大寨主联手一统伏牛山各寨,合并为总寨。答应跟我落雁谷大寨共同掌管伏牛山。大寨主根本没搭理他这个茬。这秦东河的黑风寨绝对是现在伏牛山中最不稳定的因素。” 林觉眉头拧在一起,思索道:“如此嚣张?这可是大隐患啊。倘若他当真有五六千寨兵,那可是伏牛山中第一大山寨了。这可大大的不妙。” 梁七道:“他还敢攻我落雁谷不成?给他吃个豹子胆他也不敢。我落雁谷虽只有千余兵马,但可不是他敢惹的。” 林觉摇头道:“不可掉以轻心。落雁谷他暂时是不会攻的,我担心的是……他会攻下桃源大寨,攫取盟主之位。那样的话,他便可以驱赶其他山寨对付我落雁谷了。桃源大寨是伏牛山盟主的象征,去年穆振山就说过,谁想当盟主,便要攻下桃源大寨。因为那是他们故国旧主居住之所,尸骨埋葬之地,很有象征意义。倘若黑风寨的实力当真如此强大,那他们第一个要攻的一定是桃源大寨。你回去后得立刻让慕青去提醒穆振山,不要以为桃源大寨有着有利的地形。不能掉以轻心。否则恐遭祸事。好不容易伏牛山中的局面平静了下来,一旦打破,怕是又要攻伐不休。” 梁七点头道:“好,回去我一定禀报大寨主,传达军师的意思。” 林觉想了想摆手道:“罢了,我会写一封信给你带回去,跟慕青细细的说一说。干系到落雁谷大寨的安危,绝不轻视。当初我是时间来不及。倘我再能在伏牛山中待上几个月的话,我必将说服桃源大寨以及其他山寨联合起来剿灭黑风寨。穆振山妇人之仁,明知秦东河不是善茬,那么多次机会可以杀了他却还放了他离开,简直可笑。” 梁七点头道:“是啊,穆振山抱着那个盟主的名号不撒手,反而拘束了自己的行动。本来他可以一家独大的,可惜的很。” 林觉笑道:“性格决定命运,有些事却也是命数使然。不说这些了。对了,我想问问,咱们山寨里现在的具体情形。谷地里的村落建造的如何了?” “禀军师,山寨中一切都好。主寨自不必说,下边的村落也都已经完工了。按照之前的设计,村寨周围筑高墙,立塔楼以防备敌袭。山谷尽头设立烽燧工事,及时知晓敌情。出了有落雁军驻扎之外,百姓们成立了民团,夜间参与巡守。谷中设有调停所,春草每日都会下去处理百姓的纠纷之事。一切井然有序。” 林觉点头赞道:“好,那我就放心了。对了,我临走前跟你家大寨主说的一些事情,譬如设立酒馆妓寨,让落雁军士兵和百姓山民通婚这些事,不知可有落实?” 梁七哈哈笑道:“原来这是军师的主意啊,大伙儿还都奇怪呢,大寨主怎么会同意设立妓寨酒馆这些东西。这些东西都有了,落雁军士兵每月两日休假,休假之时可以去喝酒逛妓寨,除此之外任何时间被发现偷喝酒或者是跑去快活,都以军法处置,立斩不饶。通婚之事大寨主也亲自过问了。并且给予了鼓励。百姓之家但凡有愿意将女儿嫁给咱们落雁谷士兵为妻的,山寨都将给予重奖。生儿育女都有奖励。可惜的是,僧多粥少,咱们山寨人数不多,能婚配的女子也少,却是个难题。” 林觉点头笑道:“慕青还真的照我说的去做了。这么做的目的是对于山寨的稳定是很有意义的。你说的山寨人少的问题,是需要解决。山寨要壮大,必须要有人口的支撑。这样无论是耕作还是作战,都有足够的人力。所以必须要吸引人来山寨中居住。其实今年是个好机会,京畿大旱,流离的百姓定有不少。要是能吸引这些人来寨中定居,即可救人也可壮大规模。” 梁七道:“可不是么?今年大旱年景,确实山外有些不安定。流民也不少。我们也不是没想过这件事。可是军师你有所不知,这些百姓当我们是匪,死活也不肯进山来。你说可笑不可笑?都要饿死了,还要和我们划清界限。不过倒也来了几百人。也都分了地,安置了下来。不过咱们落雁谷再增加几千人也是能养活的,这几百人还是太少。未婚姑娘也还有限的很。” 林觉点头道:“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百姓们印象中山里的都是匪徒,他们不愿从匪也是人之常情。慢慢来吧,也急不得。你们也不要什么人都收留。普通百姓自是无妨,若是一些奸邪之徒。犯了朝廷大罪的人,收了反而是祸害。会让山寨中的风气变质,要坚决杜绝。这些我不说你们也明白。” “军师放心,我们都懂的。”梁七点头道。 林觉笑着起身道:“罢了,基本的情形我都了解了,你定是很辛苦了,带着几位兄弟去客房好好的睡一觉,我们晚间再详谈。” 梁七起身拱手道:“也好,我也是困得不行。是得好好睡一觉去。” 林觉命人领着梁七去客房歇息,站在廊下看了会雪,林觉慢慢的回到书房里,在书案的格挡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展开来拿出里边的一缕青丝长发,攥在手里端详。 那缕青丝是临走是高慕青从头上割下来交给自己作为留念的,此刻,这青丝依旧乌黑光亮,依旧有着淡淡的发香送入鼻端。林觉的脑海中浮现出高慕青的倩丽容貌来。这个女子跟自己出生入死,共同经历了许多艰难的时候。她在林觉的心中牢牢的占据着一个无可替代的位置。想一想她此刻独自一人在深山之中苦撑山寨之事,林觉的心中便很是愧疚。 林觉发了一会愣,将发丝珍而重之的包裹好,收了起来。然后拿起茶壶往砚台里倒了一些水,伸手拿起墨棒缓缓的研磨起来。片刻后墨汁研磨完成,林觉铺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奋笔疾书。 …… 大雪一直下到晌午时分停歇,即便如此,大街小巷中的积雪也已经厚达尺许。雪一停,京城百姓们便纷纷开始铲雪清理,街道上的交通也很快的恢复。 东二厢江南大剧院京城的第二家分号前的广场上,数十名剧院的伙计仆役也纷纷集体行动,开始清理广场的积雪,为下午的演出做准备。 东街路口,一名头戴竹笠身着皂色衣衫的女子缓缓的沿着湿漉漉的街道走了过来。她的头脸隐没在斗笠下方,看不清楚相貌。但她背上背着的东西却很醒目,看形状,那是一柄琵琶乐器。露出布包的半截首部也证明了这一点。 街道上忙着扫雪铲雪的众人很快便被这个斗笠女子吸引了目光。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这个女子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依旧衣着单薄的很,这很让人觉得奇怪。看上去她似乎一点也不冷的样子。 斗笠女子径自走向剧院门口的横栏处,看样子似乎要进大剧院中去。一名守门的伙计忙叫道:“午后未时才开演,时间还早呢。这位客人等会再来。” 斗笠女子停下脚步,用苍老沉厚的声音缓缓道:“敢问这剧院中可有以为秦晓晓么?” 守门伙计笑着指着门前画着秦晓晓侧脸肖像的大幅海报道:“秦晓晓么?可不就是我们的台柱子么?这位客人是第一次来看戏吧,否则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我江南大剧院名角秦晓晓之名京城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斗笠女子点点头,沉声道:“那就是了,再问一声,她的妹妹可也住在这里?” 守门伙计笑道:“您是问白姑娘么?是啊,住在这里啊。她是我大剧院的保安队长。” 斗笠女子默念了‘保安队长’这个词几声,忽然呵呵冷笑起来。迈步便往剧院中走去。 “哎哎,说了开演时间在下午,你这人怎么还是往里闯?站住。”守门伙计伸手拦住。 “让开!”斗笠女子冷喝一声,手臂一挥,守门伙计惨叫一声,身子飞起,摔进一旁的雪堆里。顿时雪粉飞扬,四散爆裂。 斗笠女子头也没转,迈步往剧院里走去。守门的伙计满脸是血从雪堆之中爬起身来,扯着嗓子叫道:“快来人呐,有人要硬闯剧院,快拦住她。” 说话间十几名铲雪扫地的伙计们早已围拢过来,手持木铣扫帚呼喝大叫。 “什么人?撒野么?怎地打人乱闯。” 剧院门廊内,几名笼着袖子闲聊的看门人闻声也冲了出来,见斗笠女子正快步而入,外边叫喊一片要拦住她,顿时纷纷呵斥着拦住去路。 “让开,不然便休怪我不客气了。”斗笠女子低声喝道。 “霍,你倒还有理了,你硬闯私人……”一名看门的伙计只说了半句话,便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刻脸上剧痛,整个身子摔到一旁,口中鲜血喷出,却已经昏厥不醒。 剩下的几名看门人见状纷纷呼喝上前动手,没见那斗笠女子如何动作,众门人纷纷飞跌出去,趴在地上痛苦的呻吟。 斗笠女子伸手抓住一人的衣襟提他起来,冷声喝道:“你们的保安队长在哪里?带我去找她。不然,要了你的狗命。” 那人岂敢不从,颤声叫道:“是是是,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带您去。” “走!”斗笠女子冷声喝道。 在一瘸一拐的看门人的带领下,斗笠女子穿过后台一侧的回廊走向后方住人的宅院。片刻后,进了垂花门进了白雪皑皑的后院之中。看门人颤抖着道:“就……就在这里。” “滚!”斗笠女子喝道。看门人跌跌撞撞的逃的无影无踪。 斗笠女子踏着积雪缓步走向小院前方的正屋,屋子里有女子嬉笑的声音传来,还有一个她极为熟悉的说话声。 “哎呀,姐姐,这衣服我怎么穿出去啊?这么花哨?我长这么大还没穿过这样的衣服呢。不能穿啊。” “细细,妹子,这衣服你穿着很合身啊,啧啧啧,简直是个大美人儿。妹子啊,可不要再穿那些非黑即白的衣服了,多老气土气啊?以前你在漠北,守着你师傅那个孤老婆子自然没什么,这里是京城啊,你又正当韶华,怎么能不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呢?再说了,林公子看着也喜欢啊,你呀,要勾住他的心才是,不然怎么能如愿?” “姐姐,你说什么呀?不要说了。谁……谁要……勾他的心了?这种事顺其自然的便是。我只说喜欢他,可没说要嫁给他。” “嘻嘻,妹妹,喜欢他不嫁给他,难道干看着?我瞧那林公子是故意的不亲近你,其实他心里喜欢你的很呢。相信姐姐,姐姐知道男人心里怎么想。莫看他一本正经的,他眼睛里的事儿可瞒不过我。妹妹要学会打扮自己,就在他眼前招摇,就不信他按捺的住。” “姐姐,快别说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可没想这么做……” 院子里,斗笠女子斗笠下的一张脸已经阴沉的像阴霾的天空一般。她再也听不下去了。猛然间抬脚横扫,将大团的积雪扫向空中。本来轻柔若柳絮一般的雪粉便忽然像是颗颗石块一般飞向正房的门廊下。左近两颗冬青树的树叶被击打的纷飞散落,叶片上孔洞点点,皆被射穿。 正房门窗墙壁之上,雪雾击打在上面发出哔哔啵啵的爆响,门口帘幕被击穿,窗纸也被碎。廊檐下挂着的两枚红灯笼瞬间破败不堪,摔落地上。 “怎么回事?”屋子里女子的声音娇声喝道。下一刻,大门开处,一身大红锦袄的女子冲出门口来。 “嘿嘿!你果然躲在这里。”斗笠女子冷声喝道。 身着红袄的少女惊愕的看着眼前的斗笠女子,忽然间噗通跪倒在地,颤声叫道:“师……师傅。您老人家来啦。” 斗笠女子缓缓的摘下斗笠,露出满头花白的头发,以及一张风韵犹存却有着风霜岁月侵袭痕迹的脸庞来。那张脸上像是笼罩着一团乌云。 “哼!你还记得你有个师傅。冰儿,你好大的胆子,敢违抗师命,跑回中原来滞留不归。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傅么?” 这斗笠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魔音门的门主白玉霜。跪在地上红衣女子便是白冰。自从答应林觉留下来之后,她不好意思住在林宅,便和姐姐住在了一起。几个月时间过去,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当看到师傅站在院子里的时候,白冰心中一片死灰,胆战心惊。 “师傅……师傅……息怒。徒儿……徒儿……”白冰伏在雪地上颤抖着道。 “哼,养育了你十五年,你便是这么报答我的。竟然偷偷的逃走了。我还以为你在山林里迷路了,在山中找了你十几天时间。后来我才明白,你是不辞而别了。很好,很好,真是我的好徒儿。” “师傅……冰儿只是……听师傅说我姐姐还在人世,所以想来中原看看姐姐,和姐姐团聚。冰儿并非是要逃走,冰儿本打算要回去的。”白冰叫道。 “你忘了怎么答应我的,没我的准许你不许离开漠北半步。平素对你的教诲你都当耳边风了。你打算回去?为何你却还在这里?你离开到现在已经五个月了,就算你思念你姐姐,你们见了面之后也该回头。我也曾经想过你会回去的,可是我等了四个月,你也没回去。我便知道你是不会回去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你当初发下了什么样的誓言,你违背了你的誓言。”白玉霜冷声喝道。 白冰泪流满面,但却无言以对。她曾试想过师傅找到自己的情形,但每一次她都无法解决面对。眼下,她真的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你违背了你的誓言,便当受到惩罚。你知道我会如何罚你么?你心里明白的。”白玉霜冷笑道。 “师傅,徒儿……徒儿求您开恩,徒儿我……我……是因为……” “因为什么?” “我……” “说不出来了?我却知道。适才我全听到了,你是为了男人。嘿嘿,我这么多年跟你说的话,你权当是耳旁风了。男人是你最不该碰的,你不但违背誓言逃走,还居然……居然喜欢上了男人。那姓林的是什么人?他在何处?” “没……没有的事。师傅不要乱猜。师傅要责罚便责罚冰儿,不要祸及其他人。”白冰红着脸叫道。 “瞧瞧你那贱样儿,想维护那臭男人是么?我偏要宰了他,而且要你亲手宰了他。杀了他之后,你给我回漠北,一辈子也不许离开那里,除非我死了。你听好了,乖乖的听我的话,杀了那个臭男人。否则,你这一辈子都要受他的欺负,都要被他纠缠,都要受罪受难。冰儿,你听师傅的话,你一定要听师傅的话。”白玉霜沉声道。 白冰无法答复她,只伏在雪地里哀哀哭泣。 第六百四十四章 穷追不舍 (二合一)秦晓晓本来躲在屋子里,此刻却冲了出来,高声道:“前辈,你救了我妹妹一命,养育他长大,我们都感谢您的大恩大德。可是你不能一辈子将我妹妹困在漠北那样的地方,我妹妹大好年华,不能荒废在那样的地方。你不能将你的想法强加于人。我妹妹是人,不是你养的小狗小猫。她有自己喜欢的男子,那也是人之常情,你无权干涉。” 白玉霜目射寒芒,厉声斥道:“你是她的姐姐,自己也曾受男人荼毒,你不去劝你妹妹远离男人,反而在旁推她入火坑。有你这样的姐姐么?早知如此,我便跟她说,你已经死了。” 秦晓晓道:“我可不是推我妹妹进火坑,你自己吃了男人的亏,便以为天下男子都不可靠,都面目可憎。这是偏激之举。我妹妹可不能学你。我们感谢你救她性命养大她,对你也尊敬的很。但你不能让我妹妹在漠北孤独一辈子。我不允许。” “你不允许?”白玉霜厉声大笑,身形悠忽而至,啪的一声响,秦晓晓的脸上被打了一耳光,登时高高肿起,嘴巴也流出血来。与此同时,一只枯瘦纤细的手已经掐住了秦晓晓的喉咙。 “我只要一用力,便捏碎你的喉管,你便是个死人了。瞧你如何不允许?大言不惭。”白玉霜冷笑道。 “不要啊!师傅,你不要杀我姐姐,她是我姐姐啊。”白冰大声叫道。 “哼,你姐姐敢对我大言不惭出言不逊,你知道这种人会是怎样的下场的。”白玉霜冷哼道。 “师傅,你若杀了我姐姐,那么便杀了冰儿吧。”白冰叫道。 “你威胁我?你当我不会杀了你么?当年我救了你,你的命便是我的。我要拿回来你也没话可说。再说你背叛了我,不遵师门之命,你这样的逆徒要这作甚?”白玉霜怒喝道。 白冰仰起脖子,露出白皙的脖颈,哀声道:“那师傅便拿走我这条命吧,冰儿将命还给师傅,但求师傅不要伤及无辜。” 白玉霜皱眉喝道:“你竟然宁愿死也不愿听我的话?好,那我便杀了你。” 白玉霜眉间煞气顿生,口气也越发的冰冷。 秦晓晓挣扎叫道:“老妖婆,你敢杀我妹妹,我化作厉鬼也饶不了你。你本来是我家的恩人,但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疯狂之人,你杀了我便是,换了我妹妹一命。从此我们再不欠你的。老妖婆,疯婆子……” “你……说……什……么?”白玉霜杀气勃发,一字一句的从牙齿中蹦出字来。手上力道骤然收紧,秦晓晓娇嫩的喉头顿时咯咯作响,秦晓晓手足舞动,喉咙里已经进不去气。 白冰见此情形,忙大声叫道:“师傅饶命,师傅你倘若杀了我姐姐,我便自杀于此。” 白玉霜转头看去,只见白冰手中握着一柄匕首,抵在喉头。臻首上仰,双目含泪看着自己。 “你死便死,还能胁迫于我么?笑话。”白玉霜口中虽这么说,但手上的力道却是松了。秦晓晓身子扑跌于地,手捂着喉头大声的咳嗽着。 “师傅,冰儿知道您生气,冰儿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冰儿但求你网开一面,不要伤及无辜。徒儿愿意随你回漠北,此生再不踏入中原半步。徒儿再也不惹您生气,你怎么说,徒儿便怎么做,好么?”白冰流泪哀求道。 白玉霜冷冷的看着白冰道:“你能做到?” 白冰道:“能做到,我可对天发誓。” 白玉霜摆手道:“我现在不相信你的发誓。你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你和那个林公子是怎么回事?你爱上了他?” 白冰愣了愣。轻声道:“是,我喜欢林公子,但不是师傅你想象的那种,他根本不知道,徒儿也没跟他说。一切都只是我心里的想法,不关他的事,您千万莫要迁怒于他。” “哼,已经开始护着他了。我问你,既然喜欢他,为何不告诉他,为何不嫁给他。” “……他……他已经成婚了,有妻有妾,徒儿……并没有多想,只是……”白冰轻声嗫嚅道。 “哈哈哈,哈哈哈。瞧瞧,瞧瞧。我跟你说过什么?男人都是贱物,明明有妻妾,还来撩拨你。这种人便该死。都没一个是好东西。你还护着他,师傅跟你说的话都当耳旁风么?” “不不不,他不知道这件事,都是我……一厢情愿。”白冰叫道。 “笑话,你怎知道男人?他怎么会不知道?十之八九是装作不知罢了。故意吊你这种不通人事的小姑娘的胃口,这种男人更是可恶。本来只是杀了便是,但这种男人要折磨个三天三夜才杀了他。” “师傅……徒儿都愿意随您去了,您何必还要如此?罢了,徒儿将命还给师傅便是,徒儿感谢师傅十五年的养育之恩。徒儿不孝,我去了。”白冰手腕一翻,匕首上白光一闪,动作极快的朝着喉头割去。 秦晓晓惊呼叫道:“妹妹,不可。” 嗖得一声响,一道白光激射而至,正中匕首的刀锋。叮的一声,白冰手中的匕首飞出,落在雪地上。 “孽障,谁准你死了?你的命是我的,我随时可以拿走。但我想拿你才准死。”白玉霜冷声斥道。 白冰手掌酥麻,脖子上一片冰凉湿润。那飞来的一小团冰雪砸到了匕首上迸溅到肌肤上的结果。 “师傅……求你开恩,莫伤及无辜。”白冰轻呼道。 “哼,罢了。你随我立刻回漠北,从此不许踏入中原半步,潜心修行武功,继承我衣钵,为我魔音门死去之人报仇。一样不依,我便杀了你,杀了你的姐姐,杀了那个姓林的。总之,从今往后,你不许忤逆我的意思。可听清楚了?”白玉霜冷声喝道。 “徒儿,知道了。”白冰艰难说道。 “起来,脱下你这一身狐狸精的装束,换好衣服,咱们立刻出城去。快去。”白玉霜斥道。 白冰起身道:“是,师傅。” 秦晓晓惊愕的看着白冰道:“妹妹,你当真要虽她去么?你这一辈子甘愿就这么过么?” 白冰眼泪滚落,轻声道:“姐姐,妹妹命该如此,也只能这样了。好歹我见到了姐姐,在这里跟姐姐住了几个月,过了几个月最美好的时光,妹妹很开心。姐姐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多多保重。” “妹妹,你不要走啊,你留下来,她还真敢杀人不成?杀了人她也走不脱。这里是京城啊。不要怕她。”秦晓晓叫道。 白冰连连摆手,让秦晓晓莫要再说话,白玉霜嘴角带着冷笑,满脸冰霜。秦晓晓那里知道白玉霜的性格和本事,京城又如何?她想杀,必要杀。 “姐姐,莫说了。你保重。请你……也替我转告……林公子,请他也保重。告诉他……这几个月,给他添麻烦了,多谢他的照顾。希望他……福寿绵绵,一生安康。” 白冰心中酸楚,捂脸低头转身奔入房中。 …… 中午时分,林觉在二进花厅摆下了酒席,隆重接待梁七和四名山上来的落雁军兄弟。酒席很丰盛,几人一边吃一边聊,气氛倒也热烈的很。就在酒到酣处之时,忽然间通向前院的回廊处一片嘈杂声起,闹腾了起来。 林觉得宅子里是很有规矩的,一般而言不可能发生这种吵闹嘈杂的事情。郭采薇管理家中人等也是按照王府的规矩来管的。所以这嘈杂声显得甚是突兀。 “怎么回事?”林觉皱眉问道。 话犹未了,二进院门入口处,有人冲了进来。 “林公子,林公子,你在哪里?快救人呐,快救我妹妹吧。林公子!”一个女子的声音凄厉焦急的叫喊着。 林觉一惊,站起身来。几名仆役正在拦阻沿着回廊冲进来的一名彩衣女子。那女子不管不顾只往里边闯,口中大声叫喊着。 林觉冲出门外,大声叫道:“不要拦她,让秦姑娘进来。” 仆役们本就没敢真拦。秦晓晓是大剧院的台柱子,那是谁都知晓的事情,她是林家贵客,谁敢真的拦阻她。闻言后纷纷让开,秦晓晓披头散发跌跌撞撞的冲出回廊,来到花厅台阶下。 “秦姑娘,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林觉走下台阶迎了上去。 “哎呦!”秦晓晓见到林觉脚步太快,踩了裙据脚下拌蒜,一头摔倒在青石地板上。 “快扶起来。”林觉叫道。 两名婢女忙上前扶起秦晓晓,秦晓晓面色苍白满脸焦急的道:“我没事,我没事。公子快救我妹妹,快救我妹妹。” “白姑娘……怎么了?”林觉皱眉问道。 “那个把她养大的老婆子来了,硬是强行带着她走了。那个老妖婆,差点杀了我和妹妹。林公子快救人呐,晚了便来不及了。”秦晓晓颠三倒四的说道。 林觉没弄明白原委,当下命人将秦晓晓扶入厅中,嘱咐她不要着急,慢慢的说。秦晓晓喝了几口茶,这才详细的将不久之前在大剧院中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林觉惊愕无言,怔怔不已。 “终于还是来了,我本以为过了十月里,北方冰雪封路,今年应该不会来找麻烦了。没想到还是来了。”林觉沉声道。 “救救我妹妹吧,我妹妹她根本不想离开。林公子,你一定要救她回来。你有所不知,我妹妹她……她……喜欢你呀。他留下来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呀。你可不能始乱终弃,不能不管啊。”秦晓晓叫道。 林觉没想到秦晓晓会说这些话出来,那一次自己虽然偷听到了她们姐妹在荷塘中的谈话,但林觉可没将这一层窗户纸捅破,一直都是装作不知道的。秦晓晓看来是急了,也顾不得太多了,将这些话也说出来了。始乱终弃?这是什么鬼?莫不是因为中秋之夜那天喝酒搂抱在一起的事情,秦晓晓应该已经知道了,那也算是始乱终弃?林觉苦笑无语。 “秦姑娘不要惊慌着急,我岂会不管。你说白姑娘的师傅带着她回漠北去了是么?” “是啊,她们这便走了,此刻怕是都已经出城了。再不追便来不及了。”秦晓晓叫道。 林觉点头道:“我会救回白姑娘的,秦姑娘你且回去歇息,我这便想办法救人。不要着急慌张,白姑娘性命无忧,无需慌张。刚刚下了一场大雪,她们也走不出多远。时间上完全来得及。” 秦晓晓点头道:“好,我信你,林公子,你一定要救回我妹妹,不然我妹妹去了漠北之地,这一辈子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不过林公子可得小心,那疯婆子很厉害,大剧院那么多护院也没拦住,你要多带些人手,万万小心。” 林觉点头道:“放心便是。来人,送秦姑娘回大剧院歇息,秦姑娘,贴出告示,今日大剧院停演一日便是。” 秦晓晓道:“不,演出已经就绪,我回去便登台演出。我不会误了剧院的事情的。我秦晓晓这些道理还是懂的。卖了票,观众都入场了,退票停演会影响剧院的声誉和生意……” 林觉咂嘴点头道:“好吧,你自己决定便是。” 一炷香时间后,七八骑高头大马冲出相国寺大宅门口,沿着湿漉漉的雪后长街飞驰而去。一行人径自往北,沿马行街自封丘门出内城,过五丈河清晖桥出北城门,不久后便已经置身于茫茫大雪覆盖的北城官道之上。 汴梁城所处之地一马平川,出了北城门,放眼望去,万里平畴,大雪覆盖,几无人烟的痕迹。回头看看身后的京城,再看看前方的雪原,后方是人口一百多万,繁华鼎盛的超级城市,前方却是萧索寂寥空无一人的广阔雪原,简直是两个世界。 这七八骑正是林觉等人。梁七虽不太明白事情的原委,但军师要去救人,自己怎可袖手,于是也要求前来。林觉拗不过他,只得同意。剩下的便是林虎和家中的几名身手不错的卫士。看似人手不多,但林觉知道,靠着人多其实没什么用。那白玉霜的武功极高,人再多也未必能管用。只不过多几个人手,便于搜索踪迹,传递消息罢了。 适才在出门前,林觉大致的做出了判断。白玉霜倘若要是携白冰回漠北,那必是要从北城门直接出城的。出了北城门一路往北,渡黄河北上,才是去漠北的正确路线。但此刻站在这北城外茫茫的雪原之中时,林觉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叔,这可往哪儿追啊?也不知道她们出没出城。倘若根本没出城,咱们岂不是瞎了。”林虎策马立在林觉马旁问道。 林觉皱眉不语,他确实不知道白玉霜和白冰有没有出城,也许她们正躲在京城某处客栈里。自己适才甚为焦急,脑子发热,此刻却也冷静了下来。 “梁七兄弟,你怎么看?”林觉道。 梁七想了想道:“一般来说,在城里闹事了,不可能逗留太久。适才那位秦姑娘不是说那婆子在剧院大闹了一场么?倘若是我,必怕有人报官,那是无论如何也要离开京城的。哪怕是在城外露宿一夜,也比在城里安全。因为那里是牢笼,一旦被搜捕,逃也逃不掉。” 林觉点点头道:“正是这个话,一定是出城了。倘若出城,一定是从北城门走。咱们不用再怀疑了,走。追!” 林觉一抖披风,挥鞭打马,马儿冲出。众人纷纷挥鞭跟上,七八骑踏着污泥和积雪,沿着脚印杂沓的官道冲了出去。 道路上被车马踩踏的极为泥泞,毕竟是通向京城的官道,周边的百姓进城,大车骡马是要走的。虽然此刻无人,但依旧被踩踏的泥泞不堪。 这还罢了,最要命的是凌冽的北来之风。大雪停息之后,天气却并未放晴。呼啸的北风扑面而来,骑在马上的众人身上都寒冷如冰。马儿也似乎很是吃力,呼哧哧的喷着白气,不时的发出嘶鸣之声。 这种情形下,行进的速度是很慢的,走了十余里,已经用去了一个多时辰。然而,还是没有见到丝毫的踪迹。正当众人开始怀疑是不是做错了决定的时候,前方官道上来了一辆往城里送红薯的大车。赶车的是个老翁,见到数骑飞驰而来,老翁自觉的将牛车靠边停下,让开道路。 林觉在牛车旁停下了马,喘着粗气拱手问道:“老丈,敢问从何而来?” “老汉我没犯法,我是给城里张大户送红薯的。”老者吓了一跳。 “老丈莫怕,我们只是问个事情。你路上遇没遇到两名女子?一老一少的两个女子?”林觉忙笑道。 “一老一少的女子?哦哦,好像遇见了两个。有些奇怪的样子。大雪天的冻死个人,她们穿的还很单薄。怕不是今晚要冻死在外边。”老翁忙道。 林觉大喜,详细询问了相貌打扮。白玉霜的相貌林觉虽不知,但老翁描述的少女的样貌和穿着,林觉却是很熟悉的。白冰的穿着打扮林觉还是心里有数的,而且描述的容貌也颇为相似。这一下包括林觉在内的众人一下子便身上有了气力。追赶一个不能确定的目标,终归是有些心里犯嘀咕,这么久没见任何踪迹,也是有些泄气。但此刻目标出现,立刻便浑身鼓起干劲,精气神也好了许多。 “敢问老丈,您遇到她们,是在前方何处?”林觉问道。 “那可远了,还是在二十里桥那边。这都一个多时辰了,估摸着现在她们又走远了。她们可是往北去的。”老翁答道。 林觉惊讶无语,这两人的脚力也太快了吧。自己接到消息立刻动身来追,她们居然已经走出了那么远的路。不过似乎也不奇怪,这师徒两人都是有绝世武功的,又是在漠北苦寒山野之地生活,对于这样的地形和天气应该没什么太大的困扰。运功疾行,也许比自己这些人骑马在泥泞的雪地里折腾还要快得多。 “多谢老丈。”林觉取出一锭银子送上。老翁惊喜不已,没想到今天居然会有如此好运。 “告辞了。”林觉一摆手,众人拨马前行,那老翁忽然 叫道:“且慢!” 林觉扭头笑道:“怎么?” 老翁指着前面的弯道道:“你们要去追她们两个是么?这么追怕是不成,十几里路,追上去天也黑了,也未必能追上。前面有条小路,大车不能走,但你们骑马肯定能走的。那条路可以省去弯道,起码近个五六里路可到二十里桥。你们从小路直插过去便是,就在前面三棵树那边往右首的小道。我们乡下人平日也都是走那一条的。” 林觉哈哈大笑,拱手道:“多谢老丈了,知道了。老丈也要加快速度,这牛车慢吞吞的,天黑也未必能进京城。” 老翁笑道:“老汉可不怕,天黑了老汉也能进城的。” 当下林觉等人策马前行,梁七笑道:“看来还是银子管用,这老丈得了银子才指点了小路,不给银子,估摸着他是不肯说的。” 林觉笑道:“那是自然,这叫做你对他好,他便报答你。人和人之间就是如此,与人为善,必有回报。你也不知道他回报你什么,但肯定不会吃亏。” 梁七哈哈大笑,心道:“军师还是天真,恩将仇报的人天下还少么?与人为善又有什么好?你不是跟我们说过这世界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要用实力说话么?难道现在信佛了不成。” 第六百四十五章 雪夜破庙琵琶曲 (二合一) 依着那老翁的指点,众人从小路插入,道路虽然狭窄,但确实还是可行的。荒草小路即便覆盖了积雪也还是能防滑的,比之官道的泥泞反而好了许多。半个时辰后,众人重新归于官道之上,前方几道村落,官道穿越一条河流而过,桥头石碑上写着二十里桥字样。想必,这里便是那老翁遇到白冰师徒的地方了。 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白冰师徒也许已经在十里之外,还是不能停歇,抓紧追赶。不过问题是,天色已经逐渐的黯淡了下来。大雪之后天色阴沉,又是寒冬时节,天光甚短,眼看便要天黑了。 众人都觉得天黑前可能追不上两人了,但林觉告诉他们,天黑正是追赶的好时候。因为天一黑,那一对师徒也无法赶路,她们必是要歇脚的。这正是追赶的好机会。 众人觉得有理,于是咬牙打马前行。不久后,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倘若不是大雪之后,地面的雪光可映衬反射光线之故,根本就无法看清道路。饶是如此,行进途中,两名卫士的马匹滑入路旁的土埂之下,一名卫士摔伤了胳膊,另一名卫士的马儿陷在雪窝里根本爬不起身来。 众人合力将卫士和马匹弄了上来,林觉也意识到确实没法再赶路了,这样赶路确实挺危险的。微弱的光线下,到处都是一样的地方,分不清官道的走向,这样会造成无谓的伤亡。于是乎几人商议,寻觅地方歇息过夜,明日天色微明便起身赶路也不迟。 可惜的是,早已过了而二十里桥的那几处村落,前后左右都是荒野雪原,似乎没有落脚过夜之处。往前折腾了一里多路,忽然间前方的道路一侧的高地上,幽暗的天光映衬下,一座塔型的建筑矗立在黑暗之中。下方黑乎乎的似乎是一座房舍。 众人大喜过望,忙朝那高处跋涉而去,近了才看清楚,那是一处庙宇。大周山野之地这类庙宇随处可见,荒废的也自不少,这一座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应该是一座破庙。 这种时候,就算是一座破庙,那也比华宇高屋还让人高兴。众人来到寺庙的院子门前,院门已经破烂,歪斜在两侧的雪地里。众人也不管这些,梁七抬脚便往里走,突然间林觉一把拉住了他。 “且慢。”林觉低声道。 “怎么了?”梁七问道。 “噤声。”林觉声如蚊呐,伸手往前方一指:“有人在里边。” 众人惊愕的看去,果然,在庙门下方的狗洞里,似乎有红色的微光在跳跃,庙里边好像有篝火在燃烧。这个距离,洞口又小,倘若不仔细看,根本就注意不到。但林觉指出之后,这洞口的微光立刻变得醒目之极。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有人夜宿于破庙之中,林觉自然而然会联想到这便是白冰师徒在此落脚。当下林觉打着手势命其他人拉着马匹悄悄远离退后。自己则和梁七一起蹑手蹑脚的进了院子,慢慢的靠近破庙的山门。 庙门虚掩着,从歪斜的角度来看,明显是挂着草帘子遮蔽光线和外边的冷风。从外边看不到里边的任何情形。林觉也不可能趴在雪地里从狗洞里往里瞧。正踌躇时,梁七指了指侧首方向。林觉会意。两人沿着破庙墙壁往东侧方向绕了个圈,来到了破庙后方佛塔之下。这个方向,破庙后墙倒塌了半面,用树枝杂草堵住了,两人轻轻移走数根树枝,从破洞里看到了里边佛像的后背。有了这佛像的遮挡,两人大着胆子轻轻的爬了进去。 待两人从破损的佛像的身体的小孔里往外看时,小庙中的情形净收眼底。 庙宇中廊柱倒塌,乱七八糟。侧首的角落里,燃着一堆篝火。一名白衣女子正蜷缩着靠着墙壁坐着,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另一侧,一名白发妇人正皱着眉头盯着那白衣女子,神情甚是气恼的很。林觉虽没看到白衣女子的样貌,但看身形,必是白冰无疑。看着白冰抱着臂膀可怜巴巴的样子,林觉心中一阵怜惜。 “哼!你还在想着那个男人么?这一路你哭丧着脸作甚?将来回了漠北,你打算一辈子都这么哭丧着脸么?”老妇忽然出声呵斥道。 “师傅,我没有哭丧着脸,我已经答应师傅跟你回漠北了,师傅何必还要说这样的话。”白冰抬头叫道。 “哼!你人跟我走了,心不跟我走,有什么用?一有机会,你必是还要偷偷跑回来的是么?男人有什么好?嗯?师傅的遭遇你难道不知道?天下男人都是负心薄幸之辈,都是想占了你便宜,需要他担当时他却反而害你,你为何不听我的话?那是师傅的切骨之痛,我魔音门便是毁在了一个臭男人的手里,你难道不知道?”白玉霜怒斥道。 “师傅,当年的事情确实是你遇人不淑,可也不能一棍子打死。天下还是有……有好男人的。师傅你……” “住口!我算是明白了,你是走火入魔了。中了那姓林的男人的毒了。看来,我不能就这么离开京城,我需要做些事情一了百了才成。”白玉霜咬牙冷声道。 白冰身子一颤,忙叫道:“师傅,您要做什么?你答应了冰儿只要我跟你回漠北,你便不会去伤害别人的,您不能言而无信啊。” “哼!我是答应了你,但你对那姓林的念念不忘,将来你必是还要牵挂着他。既然如此,我岂能不管。我要你继承魔音门的武功和衣钵,将来还要继续为我魔音门报仇雪恨。倘若你天天想着男人,还怎么能做这些事情?我要去杀了那姓林的,你看到他的脑袋之后,便会死了这条心了。”白玉霜冷声说道。 佛像后方的林觉下意识的摸了摸脖子,惊出一身冷汗。 “师傅,万万不可啊,您不能那么做。林公子他是无辜的,他也不知道我喜欢他。求师傅开恩,不要这么做。”白冰惊吓的轻呼道。 “冰儿,你听着,谁也不能阻挡我,包括你。我答应了我的师傅,继承魔音门的衣钵,为死难的同门报仇。四十年来,我坚守诺言,一刻也未违背。可是你,却欺骗我,背弃我,我必须要逼得你回到正途上。你不要怪我,我是为你好,也是为了复仇大计。那个姓林的必须死。”白玉霜冷声道。 “师傅,当年灭我魔音门的仇家您也杀了上百了,您也该收手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四十年了,你生活在仇恨之中,难道非要将所有人杀光斩绝才安心么?” “住口!当日围剿我门派的贼子三百多人,这才杀了一百多人,剩下的都得死。很多贼子老死了,倒教他们落得个善终。不过他们老死了,他们的儿女子孙都得顶罪。父债子还,天经地义。这些门派的贼子和他们的家人都得死。我要杀光他们每一个人。我倘若来不及,便着落在你身上,你倒说出这样的话来了。你莫忘了你的誓言。” “师傅……您何必如此偏激?这又是何苦?这么多年来,你生活在痛苦和仇恨之中,你得到了什么?您该抛弃仇恨,好好的安享晚年才是。冰儿是您养大的,绝对不会对您不孝的,一定会好好的侍奉您。师傅,你可以搬来京城住,每日里看看戏,赏赏景,游山玩水,安度晚年。你我师傅共享天伦安乐,这该有多好?” 白玉霜冷笑不已,长叹道:“冰儿,这才半年时间不到,你已经迷失在这花花世界之中了。你被人洗了脑子了。你还喜欢了男人。师傅之前的十几年的教导,竟然不及这短短几个月的侵袭。我知道了,定是那个姓林的迷惑了你的脑子,让你已经变得连师傅都认不出了。我得杀了他,我必须得杀了他。否则你不得清醒。” 躲在佛像后方的林觉再一次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道:这疯婆子将什么帐都算到我头上来了。什么都怪我,反正杀了我便一了百了了。 白冰哀求叫道:“师傅,我没有迷糊,我正是因为看清楚了这些,才劝您回头的。” 白玉霜不答,只轻轻的向白冰招手,柔声道:“冰儿,你过来,到师傅身边来。师傅不怪你,是别人教你坏,你过来。” 白冰似乎很害怕的样子,缩着身子叫道:“不不不,师傅你想要制住我,然后好脱身去杀林公子么?师傅,求您了,我是不会过去的。师傅,你倘若要去杀林公子,我便逃走,逃得远远的,教你一辈子也找不到我。” “哼,天下之大,你能逃到那里去?我想找你还不是容易的紧?就像这一次,你不见了,我便猜到你去扬州找你姐姐了。我去了扬州,杀了几个人,便得知你姐姐来京城了。我来到京城,随便一打听,便知道了你姐姐的下落,然后顺藤摸瓜便找到了你。虽然花了我两个月的时间找你,但也并不难。我的那些仇家,一个个跟老鼠似的,有的躲到深山老林里,有的改名换姓隐居起来,那又怎样,我还不是一个个的将他们揪出来?将他们全家杀的干干净净?你比他们还会躲吗?”白玉霜冷笑道。 白冰绝望叫道:“那您杀了我吧,杀林公子之前,请你杀了我。否则,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去杀林公子的。” “孽障,你还能管的着我么?你过来不过来?你不过来,我便过去。”白玉霜怒斥道。 白冰从怀中抽出青笛来,颤声叫道:“你不要过来,师傅,求您了。开开恩吧。” “孽障,你还要跟为师动手不成?”白玉霜停步怒目而斥。 “冰儿,冰儿不敢。冰儿不敢跟师傅动手。冰儿岂敢冒犯师傅。”白冰颤抖着叫道。 “谅你也不敢。你的那点功夫,全是我教的,你跟我动手,那不是找死么?冰儿,为师教你一首曲子,也是我魔音门的一套武功,你听好了。”白玉霜道。 白冰愣愣的看着白玉霜,不知道师傅为何突然要教自己武功作甚?这跳跃的有些让人难以理解。 但见白玉霜缓缓的从背上解下布包来,珍而重之的取出包裹在里边的一柄琵琶。那琵琶色成绛红,古色古香,看上去已经用了很久了。 林觉和梁七目睹这一切觉得也很纳闷,这疯婆子怎么忽然要弹奏琵琶了?林觉皱着眉头,觉得这当中必有蹊跷。 再看白玉霜,将琵琶怀抱在胸前,慢斯条理的调理了一番,沉声道:“冰儿,你听好了,这首曲子,你小时候我经常弹给你听,你一定听过。仔细听,看你还记不记得?” 白冰攥着青笛靠在墙上,面色惊骇不定。 白玉霜抱着琵琶半遮住脸颊,纤细如鹤爪的手指轻柔一拨,一声轻柔之音顿时充斥了破败的庙宇之中。下一刻,曲声顿起,缓缓流淌出来。琵琶乐曲清正舒缓,闻之令人愉悦。听在耳朵里,就像是晚霞之下,倦鸟归巢,暮色四合,花黯水迟。渐而夜深人静,月上柳梢,鸟儿呢喃,万物沉睡,天地如梦。 站在林觉身旁的梁七其实不懂音律,但不知为何,他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身子暖洋洋的,几乎要睡了过去一般。忽然间,耳畔乐音消失,梁七一惊之下惊醒过来,发现林觉正收回手去,自己的两只耳朵里已经被塞上了两只布团。 林觉打着手势告诉梁七,那琵琶乐曲之声是催人入眠,迷惑人魂魄的罪魁祸首。适才梁七便是着了道儿。梁七羞愧不已,看到林觉耳朵里塞着布条,才知道林觉早有防备,不禁心中佩服之至。 林觉其实也是突然明白了过来,魔音门以乐为武功,自然是花样百出。那白玉霜本来正要制住白冰,好动身回京城杀了自己,突然间又要教她武功,这明显有问题。当白玉霜取下琵琶弹奏时林觉已经扯了布条塞入耳中防备了。当看到梁七那副昏沉欲睡的样子,林觉及时的解救了他。 林觉和梁七虽没着了道儿,庙内的白冰的情形却大为不同。在琵琶曲音的抚慰之下,本就心力憔悴的白冰身子松弛了下来,坐在墙根下的篝火旁已经昏昏欲睡。 这首曲子,其实她很熟悉。很小的时候,记忆中便有这首琵琶曲。当时自己被师傅带到漠北,居住在荒野山谷之中。每逢哭闹想家的时候,师傅都会弹起这首曲子。而白冰都会很快的安静下来,沉沉睡去。白玉霜没真正当过母亲,自然也缺乏抚育幼儿的经验,所以白冰哭闹的时候,她便以此曲让白冰睡过去。这首琵琶曲原是魔音门中的《清心咒》,是一种辅助练功的功法,其功效在于舒缓筋骨和精神,让人不生杂念,平抑心火。在白玉霜手中,却成了一种催眠的手段了。 当白玉霜发现此曲的催眠功效之后,便潜心加以钻研修正,十几年来,此曲已经成了一种进攻的手段。可在敌不知不觉之中。惑其心志,催其入眠,任人宰割。确切的说,此曲不应再叫《清心咒》,而应该叫《夺魂曲》了。 见白冰昏沉颓废卧倒在地的样子,梁七向林觉打着手势,询问是否要现身相救。林觉却轻轻摆手。林觉看出来了,白玉霜是要将白冰制住,好抽身回京城杀了自己。她的目的并非要杀了白冰,她若杀白冰,会有百种手段。白冰绝对不是她的对手。倘若不制住白冰,白冰必会以命相胁,坏她的计划。以曲音制住白冰而不伤害她,这才是她的目的。等白冰一觉醒来,自己已死,木已成舟,她就算再闹,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了。 一曲琵琶终了,白玉霜缓缓的将琵琶放下,缓步走到白冰身旁蹲下身子。林觉和梁七忙将耳中布条取下,伸着脖子仔细倾听。 “哎,冰儿啊,你这是何苦呢?你偏要惹得为师不开心,这是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这世上只有我对你才是真心的好么?这世上坏人太多了,我不能让你被他们伤害。你在我身边,师傅会好好的保护你,保护你一辈子。师傅其实也并没有要逼着你为我魔音门报仇。你打小便心地善良。你养小松鼠,喂松子给它们吃,可它们都是食物啊。我们住在漠北,松鼠是最好的肉食了。你吃到的那些肉食中,很多都是你喜欢的小松鼠,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那是为师在山野里捉到的。你问是什么肉,我不忍心让你知道真相,我都说那是山猪肉,野狼肉。你吃的津津有味的,还说很好吃……哎!倘若你知道真相,你还能吃的下去么?” 白玉霜伸手轻抚白冰的秀发,轻声絮语道。 林觉嗔目无言,心中不知何种滋味。倘若白冰知道她最喜欢的小松鼠是她每日食用的肉食来源,怕是要疯了。 “……你小时候很听话的,师傅说什么你便听什么,叫你怎么做,你便怎么做。可是,你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了?这世界这么乱,坏人这么多,师傅怎么能放心让你来到这个世间?你心底善良单纯,最容被人骗的。你说的那个林公子,他已经有了妻妾,却还来招惹你,便是不怀好意。所以他便必须死。你喜欢他,那是因为你涉世未深,不知这世上人心的险恶。师傅不能让你步我当年的后尘,不能让你受尽心中折磨。师傅要一辈子保护着你,不让你受人欺负。所以师傅必须带你走。你乖乖的睡一会,一觉醒来,那姓林的便被我杀了,之后便了无牵挂了。我们师徒便回漠北,过以前的日子。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大黄死了你不是很难过么?我找到了一条跟大黄一模一样的小狗,回去后有它陪着你,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第六百四十六章 恩怨仇杀几时休 (二合一) 佛像之后,梁七眨巴着眼睛看着林觉。听了这么多话,梁七也弄明白了,原来那睡在地上的姑娘是喜欢上了军师,所以赖着不走了。军师可真是桃花命,这么多漂亮姑娘都粘着他,哭着喊着要跟了他,这要是自己可要烦透了。自己光是一个春草便已经头大如斗伺候不周了,要是多几个,那不是要疯了。不过自己也是多虑,像军师这样的人物才会桃花运,自己嘛,可没那种命。 白玉霜轻叹一声,解开身上的黑色披风,披在白冰身上。连人带披风将她抱起来,左右四顾,似乎是在寻找可以将白冰安置的地方。林觉见她目光看向自己和梁七藏身的佛像,顿时惊得身上冒汗。这破庙之中确实没什么地方可以藏人的,除了这佛像身后的位置。 林觉连打手势,让梁七移往隔壁的佛像身后。佛像后方本就狭窄,满是蛛网灰尘,这一动,顿时灰尘扑簌簌而下,呛得两人差点打出喷嚏来。两人连忙屏息不动,生恐惊动了白玉霜。但看着白玉霜抱着白冰一步步走来,林觉心跳加速,只得伸手摸向腰间皮套,握住上了膛的王八盒子的手柄。 不到关键时候,林觉是不会正面和白玉霜照面为敌的,林觉的目的是要救出白冰,最好不要和白玉霜起冲突。他对敌的杀招只有王八盒子轰杀这么一招,但对付白玉霜并不能这么简单粗暴,毕竟是白冰的师傅,当真轰杀了她,也难以善后。但此刻,林觉不得不做好准备,林觉可不想被白玉霜杀了却不还手。梁七是指望不上的,他虽武功高强,但却显然不是白玉霜的对手。外边那些人手更是不堪,所以倘若当真迫不得已,林觉也只能动用大杀器了。 气氛变得极为紧张起来。身后墙壁破洞之中一阵冷风吹来,寒冷刺骨。但林觉却身上出了汗,那是紧张所致。 或许正是这佛像后吹来的一阵冷风,却让白玉霜停下了脚步。倘若将白冰藏在这佛像之后,冷风灌入,白冰岂能受得了?白玉霜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侧转身子,弯腰看了看佛龛地下。片刻后她将白冰放在佛龛上,去墙角抱了一捆干草塞入佛龛下方的空处,然后将白冰塞进了佛龛之下,整理了一番,这才站起身来松了口气。 佛像后的梁七和林觉也都松了口气,林觉握在王八盒子上的手也慢慢的松开,手心里全是汗。看得出,白玉霜对白冰还是疼爱的,抱着白冰的动作很是舒缓,还用干草给白冰垫上,细心的像个母亲一般。 做完了这些,白玉霜整了整发髻衣服,重新将琵琶包裹在布包里背在身后,又紧了紧衣带,抓起斗笠戴在头上,看样子是真要回京城对付自己。 林觉其实一点也不担心,自己宅子加强了警卫,自从那次在大剧院门前,几名卫士被左氏兄弟轻松撂倒之后,沈昙便挑选了二十名武技高强的卫士前来保护。白玉霜想轻易的进入宅子里是不太可能的。而且得知白玉霜到来,林觉也让小郡主午后回旧王府中暂住,免得怀孕的郭采薇受到惊吓。白玉霜就算潜入自己宅子里,她也什么都干不了。 “扑啦啦!”林觉身旁突然发出声响,他惊愕望去,只见梁七手中抓着一个土团,也正自惊愕的看着自己。 林觉瞬间明白了过来,梁七是不小心将佛像后背泥塑的褶皱处的泥土给抓了下来。两人本就是贴在佛像后方。脚下地方窄小,手上必须用力抓住佛像后背的突出之处,梁七可能用力过度,将土块直接掰了下来。 但这一来,情形顿时凶险起来。本正准备离开的白玉霜听到了这声响,猛地转过身来。神色冷峻的缓缓朝佛像走来。林觉心中暗骂梁七不小心,但此时此刻也无可奈何,只得伸手扣住王八盒子,准备动手。 千钧一发之际,忽闻屋外脚步杂沓,唿哨之声大作。似有无数的脚步踩踏着积雪冲进了破庙小院之中。白玉霜脸色突变,转身四顾,身子警惕的弓了起来。 林觉惊愕不已,起先以为是小虎和几名卫士在外耐不住性子弄出的动静,但很快林觉便意识到这绝非林虎等人所为。一来,小虎不会自作主张,自己并没有给他们信号,他们不会违抗自己的命令胡来。二来,外边的脚步声唿哨声显然不止三五个人,似乎是一大群人发出的声响。 谜团很快便被揭开,挂着草帘的歪斜的庙门轰然飞起,发出巨大的声响散落在地。洞开的门口冷风灌入,寒气逼人。火光闪烁之中,高高低低数十条人影从门口涌入,一个个手持兵刃,口中呵斥叫嚷。 “老妖女,瞧你今日还往哪里逃?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妖女,今日教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一片喝骂声中,二三十名汉子将白玉霜堵在了佛龛之前的一小片空地之中。人人虎视眈眈,面容凶恶。 “哈哈哈,妖女,没想到吧。今日教你落在我们手里。这么多年,你躲在漠北之地,每年都回来骚扰我们,弄的人心惶惶,天怒人怨。这一次,必除了你这个魔音门余孽。教你去陪你们魔音门邪派的那些死鬼们去吧。”一名须发皆白,脸上带着一道醒目刀疤的老者从人群中走出,抚须哈哈大笑道。 白玉霜惊声道:“白河帮候永年?你没死?” “哈哈哈,你以为老夫死了?你死了老夫都不会死。老夫这一辈子注定是要寿终正寝的。有半仙给老夫算卦,说老夫能活到一百岁无疾而终,老夫今年才八十二岁,还有近二十年的好日子呢,怎么会死?哈哈哈。”白发疤脸老者哈哈大笑道。 “你不该现身的,本来你已经骗过我,让我以为你老死了。连坟墓都修好了,你也算是好心机。倘若一直躲着不出来,我倒也不会再去找你报仇。但你现在跳出来了,今日便是你的死期。”白玉霜冷声喝道。 “妖女,还在此大言不惭。我们东南十大门派的精锐尽在此,就是为了围剿你而来。本来你今年春天杀了刘庄主一家六口逃走之后,我们没来得及跟上你的行踪。谁料想你又在扬州出现,还盘恒了数月之久。呵呵呵,这不是找死么?老夫召集众门派的兄弟们一路跟踪前来,终于在今天逮到了你。还不速速投降,或可许你全尸。你作恶多端,杀了武林正派极其家眷子女一百多人,恶贯满盈,今日你是插翅难逃了。”白发老者候永年咬牙喝道。 “呸!你们也自称武林正派?你们都是一群自诩正派的混账,死有余辜。当年你们数百人联合攻上终南山,灭我门派满门,这笔账当然要找你们算。这四十年来,我便是要一家一家的将你们全部杀了,为师门报仇。候永年,你当缩头乌龟倒也罢了,召集了这么多人来送死,倒是省的我一个个的去查找他们的下落了。今日将你们全部宰了,倒也省事。我还得多谢你将他们全部召集前来呢。哈哈哈。”白玉霜仰天大笑,声音尖利刺耳之极。 佛像之后的林觉算是彻底的听明白了,这冲进来的一群人正是当年灭魔音门的部分所谓的江湖正派人士。白玉霜四十年来每年中原复仇,吓破了不少正派人士的胆。他们很多人选择了隐姓埋名。那位白河帮的白永年似乎是装死逃过了一劫。这些人自知不能这么被动挨打,所以也谋划着围剿白玉霜。白玉霜行踪不定,每年只有一次回到中原杀人,其余时间都在漠北,所以他们也是无计可施。可是这一次,白玉霜在中原逗留太久,教他们抓住了机会,召集人手一路追踪至此,终于将白玉霜堵在了这里。 如此看来,这件事倒是因为白冰偷偷回到中原滞留不归而引起的,否则,这群江湖门派人士怕是找不到这样的机会。 “妖女,还敢在此大言不惭。当年的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你这妖女念念不忘。我们杀了你们魔音门不过三四十人,你却杀了我们江湖正派人士一百多人。手段残忍,男女老幼你都不放过。你这妖女就该活剐了。”侯永年厉声喝道。 “倘若不是你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去灭我门派,我怎会找你们的麻烦。你们听信他人谎言,一个个黑白不分,将我好好一个门派屠戮干净,你们是哪门子的正派?”白玉霜冷笑道。 “呸,就是你这个妖女勾引正派子弟,你们那魔音门本就该铲除,不然不知道要祸害多少正派人士。至今我们对灭你们魔音门都没有后悔过。妖女,今日将你杀了,为死去的正派人士报仇,也将你们魔音门余孽彻底铲除。”侯永年大声喝骂道。 “侯帮主,跟这妖女多说什么废话。宰了她便是。” “就是,多说无益,早些宰了她,咱们也好安生的回东南过个安稳年。跟她多说作甚?” 众人纷纷喝叫不休,侯永年点头道:“说的也是,多说无益。各位兄弟,一起上,跟妖女不必谈什么江湖道义。杀了便是。” 众人齐声大喝,纷纷挺起兵刃朝着白玉霜威逼而来。白玉霜尖声大笑道:“无耻之徒便是无耻之徒,还偏要撑脸面,说什么江湖道义。你们这些人何曾有过道义可言?你们一起上又如何?今日叫你们全部死在这里。” 话犹未了,白玉霜伸手摘下斗笠脱手掷出,那竹笠旋转而飞,带着呜呜的风声朝着人群旋转而至。顷刻间飞到一名汉子面前,那汉子嘿然出声,挥刀朝着斗笠砍去。但听蓬的一声响,那汉子手腕剧震,手中砍刀拿捏不住,竟然被斗笠的旋转力道击飞。下一刻,斗笠擦着他的左脸飞过,惨叫声中,那汉子捂着满脸飞迸的鲜血倒在地上。 其余众人大骇发声,纷纷侧身躲避,那斗笠在人群中飞旋而过,噗的一声,深深嵌入庙门门楣之上,牢牢的钉在那里。地上那汉子被人扶起,却已经半边脸被削开一刀血口,往外喷涌鲜血,眼见是活不成了。 “好妖女,给我杀。”侯永年大喝道。 十几名汉子舞动刀剑瞬间涌上,十几柄长短兵刃朝着白玉霜娇小的身躯上招呼过去。白玉霜冷笑一声,反手持琵琶在手,旋转挥出,叮叮当当金铁之声齐鸣,十几柄兵刃尽数被磕开,琵琶竟然丝毫未损。 佛像后,林觉此刻才发觉,原来那貌似是木质的琵琶竟然是精铁所制,只是外表上了木纹漆罢了,这本就是兵器而已。林觉虽然是才发现,但场中众人似乎并不惊讶,早已知晓一般。一波攻击被化解,另一波攻势再至。 呼喝声中,刀剑起落,此时却像是经过演练的一般,左攻右守,长短结合,甚有章法。 白玉霜怡然不惧,身形飘忽灵动,手中琵琶挥击格挡,运转如意。不时抽空拨动琵琶弦,琵琶上发出嘈嘈切切之音,惑人心魄。不时有人惨叫着扑跌开去,显然是受了伤。 林觉在佛像之后看的真切,所处的位置居高临下,正可纵观全场的战局。虽然林觉见识过很多武功高强之人动手的场面,如当初高慕青和侯彪对战之时,林觉便已经觉得已经突破了人所能想象的场面,各种不合物理规律的动作都能施展开来,真是叹为观止。但此刻看到白玉霜在刀林剑雨之中腾挪的场面,林觉已经想不出词来形容。倘若实在要形容的话,那或许只能用鬼魅二字来形容她的身法。 穿梭在刀剑枪棍之中,白玉霜像是全身上下都生了眼睛一般。每一处有兵刃攻至,她都能得其所来的方位,算准缓急顺序,然后及时的做出反应。对方人数虽多,攻势虽然猛烈,然而你仔细细看,却发现他们连一刀一枪一剑都没有碰到白玉霜的身上。相反,白玉霜却可以频频得手,连连伤敌。 “妖女厉害,得用手段。”连伤数人之后,侯永年大声喝道。 “对,跟妖女不必讲什么规矩道义,必诛杀之。不必顾虑。”一名黑须老者大声附和道。 “好。那便动手,还等什么。我白河帮五大弟子,动手段。”侯永年大喝道。 五名大汉闻言纵身跃出战团,从怀中掏出不知何物挥手连续掷向白玉霜。白玉霜激战正酣,根本无暇顾及,挥动铁琵琶击打。飞去之物被纷纷击中,在空中爆出黄色的烟雾。周围一干人等似乎早有防备,纷纷拉起下颌下的布巾遮住口鼻。那黄色烟雾甚是呛人口鼻,腥辣之味中人欲呕。林觉和梁七在上风口,也立刻感受到了刺鼻的气味。 梁七急速道:“捂住口鼻,这是黄磷粉,有毒。这帮狗东西,这么下三滥的手段也用。” 林觉闻言连忙掏出布巾扎在口鼻之上,这粉末只要不吸入,便无伤害。与此同时,林觉顺着佛像后方的斜坡往下便溜下去,梁七张目以询,林觉指着佛龛下方,梁七顿时明白了过来。林觉是担心躺在佛龛下的白冰吸入这种黄磷粉。 场上烟尘飞扬,众人的注意力有不在周围,林觉从佛像侧首刺溜一下钻进了佛龛下方时,竟然无一人知晓。佛龛下,白冰睡的正香,一股甜香的气息扑鼻而来,让林觉回想起了那天晚上埋首于某处的回忆。但此刻绝非想这些的时候,林觉迅速将一块布巾扎在白冰的脸上,蒙住口鼻。吃力的移动着她的身子,从一侧退出。梁七在暗影处接应着,两人合力将白冰托到佛龛后方的狭小空间里。 做完了这些,林觉松了口气。转头再看向下方的战场。 其实此刻带着白冰从后面的破洞逃走是最佳的选择。但林觉却挪不开脚步,因为眼前的战局极为凶险,这群江湖人士有备而来,而且动用了下三滥的手段,白玉霜恐要糟糕。虽然这对林觉没有什么不好,正好可以让自己以及白冰摆脱这个心理扭曲的女子的滋扰。但是,此人毕竟是白冰的师傅,倘若将来白冰知道自己见死不救走了,恐怕难以释怀。 更何况,这群江湖人士已经成功的引起了林觉的厌恶。这么多人围攻一人倒也罢了,居然还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着实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作为。 破庙之中,黄烟弥漫。烟雾中白玉霜发出剧烈的咳嗽之声。周围一干江湖人士纷纷大喜叫喊:“妖女中招了,妖女中招了。” “都退后,各自小心谨慎,严防死守,以防妖女拼命。等毒性一发,妖女便束手就擒了。”侯永年大声喝道。 闻听此言,众人纷纷后退,结成严密防守之阵,盯着那团黄烟弥漫之处,做好了防备攻击的手段。 突然间,黄烟深处,传来铮铮而鸣的琵琶曲声。琵琶之曲清越激荡,初时徐缓,但在转瞬之间,竟成肃杀之声。琵琶曲音之中夹杂着如鬼魂嚎叫一般的尖利之音,让人如中魔咒,身不由己,浑身因为恐惧而颤抖不已。 这一次梁七学了乖,不待林觉招呼,在琵琶音起之时,他便用布条堵住了耳朵。林觉自然也堵住了自己的耳朵,顺便扯下两团布条将睡在怀中的白冰的耳朵也堵住。 第六百四十七章 曲终人未散 (二合一)庙中其他人可没那么幸运了,当他们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七八名汉子已经像是着了魔一般的痴痴呆呆的朝着黄烟之中走去。其余的人也是傻愣愣的双眼发直。 “啊啊啊。”惨叫之声接连响起,七八具尸首飞跌而出,个个都是喉咙要害之处被割开,鲜血喷溅而出,身子兀自不住的抖动。 喷涌的鲜血飞溅到侯永年的脸上,热乎乎的血惊醒了昏沉沉沉浸在乐音之中的侯永年。侯永年沉声大喝道:“都给我塞住耳朵,莫着了魔女的道儿。魔音门中的武功正是这般的邪门。” 这一声断喝惊醒了众人,众人将早已准备好的棉絮塞入耳中。三名正糊里糊涂朝着黄烟之中走去的汉子被人强行拖回,在耳朵里塞上了棉絮,这才如梦初醒。 黄烟慢慢的散去,站在中间的白玉霜怀抱琵琶,身子佝偻着,花白的长发披散着,仿佛如厉鬼一般。 “卑鄙无耻之徒,竟然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侯永年,这便是你自称的江湖正派人士所为么?”白玉霜沉声喝道。 “哼,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不必介意用什么手段。你之前的手段便时邪道。琵琶魔音夺人魂魄,可惜的是,你没能得逞,我们早有准备。”侯永年冷声喝道。 “哈哈哈,你以为你们塞住了耳朵,便可高枕无忧么?我魔音门倘若只有这么点本事,还如何立足?今日我中了你们的毒招,虽然我死在这里,但也要你们陪葬。且听我一曲,此乃我魔音门三大圣曲之一,曲名为《花影月魂之曲》。” 侯永年闻言,迅速将棉絮塞入耳中,周围众人也立刻将耳朵堵塞。白玉霜冷冷一笑,身子动了动,却踉跄了半步,嘴角也流出黑血来。那是中毒之兆,她吸入了太多黄磷之毒,此刻已经有了反应。 但白玉霜迅速稳定身形,抱住铁琵琶,伸手一挥,琵琶之音粲然而响。紧接着,乐音如潮,汹涌而至。所有耳中塞着东西的众人忽然发现,耳中塞着的东西根本没用。那琵琶之音仿佛钢丝一般穿透耳鼓,直透入脑。乐声清晰无比,就像有人在你脑子里弹奏一般,根本无法阻隔。 琵琶之音翻覆而变幻,庙中所有人都开始慌乱,有的人已经开始手舞足蹈起来。这花影月魂之曲虽然甚为凄清华美,然而那曲调之中的悲凉之意,却如雪亮的利刃插在心中,让人肺腑疼痛翻腾不已。 噗!一名汉子张口喷出了一大口鲜血,身子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噗通!另一名汉子捶打着自己的胸脯倒地,身子不断的挣扎说,不久口鼻流血,再无声息。 这曲子能杀人,是真的杀人,而且是自内而外的穿透肺腑之音,让你肝胆碎裂,死于非命。这便是魔音门三大圣曲之一《花影月魂之曲》的威力。配合着魔音门至高内功弹奏而出,产生让人不可思议的效果,杀人于无形之中。 侯永年也为这曲音所扰,心中五脏内腑翻江倒海,剧痛无比。但他毕竟武功深厚,于关键时候神智尚保持清楚。见此曲霸道,顷刻间便将全部覆灭,知道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不能再有犹豫。当下大喝一声,伸手从头上发髻之中拔出一枚银簪,手法迅捷决绝的在左右耳朵里各刺一下。 本来魔音灌耳的世界瞬间变成了一片死寂,两边耳朵的耳膜被刺破之后,便是头顶上打了炸雷,也无法听到任何的声响了。侯永年以这种决绝果断的方式在生死关头做出了决断。这也是此刻最为正确的决定。 刺穿耳膜之后的侯永年花白的长发披散着,脸颊两侧流着两行血迹,那是双耳耳膜破碎之后流出的鲜血。他神情恐怖的哈哈大笑着,提着一柄长剑缓步走向场中正在弹奏的白玉霜。白玉霜的口鼻之中数道黑血汩汩而流,原本她已经中了黄磷之毒,弹奏这《月影花魂之曲》却又需要她以内力为之,此时此刻,已经是虚弱不堪,只勉力提着一口气将曲子演奏下去。 此刻侯永年面色狰狞的踏步而来,白玉霜已经毫无气力与之为敌。曲音不能伤他,那便再无交手之力了。当此之时,白玉霜心中后悔之极。她后悔自己这么多年没有潜下心来修习本门武功。本门三大圣曲的后两首:《长空飞雪之曲》《流沙风语之曲》她都无法演奏。倒不是曲子不会演奏,而是魔音功未修习至上乘,无法体现圣曲之威。否则,后面两首中的任意一首,都无需通过听觉而伤人。比如那《长空飞雪之曲》不但有让听曲之人五内翻腾碎裂的威力,更是可以形之于外,于琵琶弦上迸发剑气,以有形之剑气击杀周围之敌,就算你耳朵聋了,不受无形之音的伤害,却也难以抵挡琵琶弦上迸发的剑气。所谓长空飞雪,那便是无处不在的飞花剑气之意。 那《流水风语之曲》更是本门武功最高境界的圣曲。此曲已经返璞归真,不用你听见,也没有霸道的剑气,纯粹以内里灌透乐音之中。通过琵琶弦的振动引发空气的振动,和人的五脏六腑的振动频率形成共振。无需你听见曲音,只在一定范围内,便可让你死于五脏六腑的破裂。正如流水之无形,风语之窃窃,杀人于弹指之间。 当然,白玉霜的后悔也是无可奈何。三大圣曲虽流传于世,但真正有这个能力演奏的也只有魔音门首位门主,数百年前的大唐第一歌姬许和子而已。之后历代门主都未能达到如此的境界。据传只在百年前,魔音门第五位门主奚梦瑶可弹奏《长空飞雪之曲》,但对于《流水风语之曲》却是根本难以驾驭。 其余的诸位魔音门门主虽都是资质上佳之人,但却终身未能达到可弹奏后两首圣曲的能力。否则当初江湖正派人士攻入门派时,又怎会遭遇灭门之灾。实乃当时的门主,白玉霜的师傅连三大圣曲中的第一首《月影花魂之曲》都未能贯通。 而白玉霜自得衣钵,四十年来在漠北也算是刻苦钻研本门至高内功魔音功,但因为资质平平,有无前人指引教导,能弹奏《月影花魂之曲》已经是她修为的极限。本来今日即便能以此曲制敌,她也将面临散功的危险。可偏偏这侯永年狠厉果决,以自残的手段破解此曲,对于此时此刻的白玉霜而言,那是已经毫无办法了。 侯永年持剑上前,大喝一声挥剑直砍,白玉霜身子僵硬,勉力动了动身子,避开了要害却避不开这一剑。血光迸溅之中,白玉霜一条胳膊被斩落于地,鲜血从断臂之中喷涌而出,铁琵琶掉落于地,白玉霜摔倒在地,琵琶声也戛然而止。 “哈哈哈,妖女,终教你有今日。当年你是漏网之鱼,今日算是真正将你魔音门铲除了。从此世上再无魔音门这三个字。”侯永年长发乱舞,手中剑高高举起。白玉霜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轰~!”一声剧烈的轰鸣如炸雷般炸响在破庙之中,侯永年的身子朝后飞出数尺,一屁股坐在地上,胸腹处鲜血汩汩涌出,瞬间遍地血污横流。 刚刚从琵琶的魔音中挣脱的十余名江湖人物骇然看去,黑烟弥漫之中,两条人影慢慢显现。一人持刀,一人手握一柄怪模怪样的正在冒着青烟的火器。一名长发女子正斜斜倚在持火器的男子肩头。 《花影月魂之曲》奏响之时,林觉和梁七也被殃及,虽然琵琶的方向面对的是武林人物,但林觉和梁七也好过不到哪里去。他们五脏六腑都搅动不休,难受之极。身不由己的便要现身前去。这般煎熬极其难受,两人都已经神智逐渐昏沉之时,突然间林觉只觉口中清凉,顿时神智清明。定下神来时,才发现怀中的白冰已然醒来,正呆呆的看着自己。 “你醒啦。”林觉喜道。 白冰微微点头,面色微红道:“你怎么在这里?” 林觉道:“我是来救你的。之前你们师徒之间的事我都看见了,想伺机救你脱身,没想到却遭遇了这样的情况。你没事吧。” 白冰轻声道:“我身子无力,那是《清心咒》的后遗症。必须睡足六个时辰才可消除。我提前醒来,所以身子乏力。我已经无力动弹了,你取一颗药丸给你的同伴吞服,他快要不行了。” 林觉转头看去,才发现梁七已经双目血红,身子扭动,似乎已经撑不住了。林觉忙从白冰手中攥着的瓷瓶中取出一颗绿色药丸纳入梁七口中,梁七身子抖了抖,很快恢复了神智。 林觉也明白了,适才正是白冰给自己喂了一颗药丸,自己才恢复了过来。 林觉取了一颗药丸要喂给白冰,白冰摇头道:“我不用,我自小便听此曲,早已不受其扰。适才正是这首曲子才让我醒了过来。扶我起来,我师傅奏这首圣曲,那必是遭遇强敌了。” 林觉忙搂着白冰的腋下扶她起身,让她倚在自己的胸口,从佛像的破洞中看着场内的情形。当看到侯永年自己戳聋了自己的耳朵时,林觉惊愕不已,为侯永年的果决而赞叹不已。侯永年大笑着提剑而上的时候,林觉知道下一刻必是一幕惨剧了。 “救救我师傅,求你。”白冰在林觉耳边颤抖着说道。 林觉看着白冰,看到了她眼中的哀求。本来林觉认为,只要白玉霜不死在自己手里,死在任何人的手里其实都应该怪不到自己。但此时此刻,他又怎能不救? 白冰红唇抖动,颤抖着道:“救她,我一辈子感激你。” 林觉看着她娇嫩的花瓣般的红唇,满脸的祈求和哀伤,突然间心中爱怜横生,竟生冲动。俯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吻。白冰惊愕的看着林觉, 脸上红晕升腾,娇羞无限。 “对不起,我……我没控制住自己。我该死。”林觉立刻便后悔了,自己太禽兽了,这不是乘人之危么? “不怪你……不怪你,我……我喜欢的。救我师傅,回头……再说。”白冰嗫嚅道。 林觉点头,突然间下方场地上琵琶声戛然而止,两人转头看去,正见场中惨状。白玉霜断臂倒地,侯永年大声而笑,举剑直砍。 林觉再无犹豫,搂着白冰纵身跃出,半空中王八盒子便已经开了火。数十颗铁弹子尽数轰入侯永年胸腹之中。 “师傅!”白冰奋力扑向倒在地上的白玉霜,瘫软的腿脚不便,扑倒在白玉霜的身旁。 白玉霜奄奄一息,面色青白。听到白冰的呼喊声,白玉霜却睁开了眼睛,大声叫道:“冰儿,快跑,快跑。” 白冰满脸是泪,抱住白玉霜痛哭。林觉沉声对梁七道:“去替她包扎伤口,否则要流血而亡。” 梁七答应一声,冲到白玉霜身旁便要替她包扎。白玉霜怒道:“滚开,莫要碰我身子。” 梁七愣了愣骂道:“你个不知好歹的疯子,谁稀罕碰你,若不是怕你死了,谁来碰你。” 话虽如此,梁七手上却是不停,撕扯布条将白玉霜的半截断臂紧紧裹住。白玉霜虽然愤怒,但身子僵硬无力,根本无法阻止,只得任其所为。白冰也勉力取出丹药,喂了白玉霜几颗。虽非解黄磷毒的对症之药,而是一些清热解毒的寻常药物,但总是有些用处的。 被火器的轰鸣之声震惊的十余名武林人物在短暂的惊愕之后立刻便恢复了过来。一名黑须老者查看了侯永年的尸身后缓缓起身,指着林觉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出来强自出头?” 林觉沉声道:“我们看不惯你们以多欺少,还用下三滥的手段对付别人。你们当真丢人现眼。” 黑须老者怒道:“你知道她是什么人么?她是魔音门的妖女,人人得而诛之。用任何手段都不为过。” 林觉皱眉道:“少跟我扯这个,我可不是江湖人物,我管你们的恩恩怨怨作甚?我只看不惯你们的作为。几位,我看到此为止,你们立刻离去,此事就此作罢。” “哈哈哈,你想的倒美。你瞧瞧这里,我们折损了十几条人命,妖女未死,侯帮主倒被你杀了,你便想就此作罢?你疯了么?既然你们要帮这妖女,你们便是她一伙的。那便谁也跑不了。都得死。”黑须老者叫道。 “师傅,那小妖女适才喊那老妖女师傅,她们本来就是一伙的。都是魔音门的余孽。”一名汉子在旁叫道。 “当真?”黑须老者转头问道:“那可更是可以一网打尽了。” 林觉叹道:“几位,何必如此。你们二十多人围杀一人,手段用尽,还折损这么多的人手也未能得手。说明你们学艺不精。我若是你们,立刻掉头便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学好了功夫再来报仇。何必还要在此纠缠?非要丢了性命?” 黑须老者拈着胡须转着眼珠子,一时觉得林觉的话有道理,今日已经吃了大亏,对方又来三个帮手,魔音门的邪门武功又很难对付,自己剩下这十几个人虽然是好手,但也未必能得手。但看一看那躺在地上神色委顿断了一臂的白玉霜,显然已经失去了动手能力。这个机会倘若失去,让妖女逃脱之后,今后怕是再无安宁之日,妖女的报复将会更加的凶狠。 “这位兄弟,本人武夷山八卦门门主万平山。我们追杀这妖女多年,这妖女作恶多端,杀害我武林同道无数。她躲在漠北之地,每年都来中原杀人,我们追捕围剿她至此。我看这位兄弟只是路见不平,但却没搞清楚状况。这样,你杀侯帮主的事情我们不予追究,请你们不要和妖女为伍,否则便是我武林正派人士之敌。那你便是死路一条。你们现在便走,咱们河水不犯井水,就当没有见过。”黑须老者万平山沉声道。 林觉道:“万门主,我不管你是什么武林正派邪派,也不管你们的恩恩怨怨,这一位……是我……朋友……的师傅,我不能不救。这样,今日你们给我个面子退去,他日你们怎么追杀围剿她我也不管,但现在,我在场,我不能不管。否则我的朋友会怪我。我不想我的朋友不开心,她不开心,我便也不开心。” 白冰脸上红云升腾,双目看着林觉。自己没看错他,他确实还是那个大剧院前为了自己的女人要跟人拼命的人。为了自己,他还是会这么做。 白玉霜冷哼一声,低声道:“就是他?他就是那位林公子?” 白冰身子一抖,转头低声道:“是。” “哼!叫他走,我不要他救。”白玉霜怒道。 梁七皱眉骂道:“这疯婆子,活该你落得这等地步。” 白玉霜怒骂道:“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待我伤好了,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梁七嗔目道:“什么?那我趁现在你不能动便宰了你,你信不信我现在便弄死你?我会让你死的很凄惨,还很羞辱,你信不信?” 白玉霜怒目而视,却不敢多言。倘若这厮杀了自己倒也没什么,万一他用下三滥的手段折磨羞辱自己,那才是最恐怖的。自己毕竟是女人,死可以,绝对不能被羞辱而死。 “梁兄弟,不要说这样的话。”林觉沉声制止了这场斗嘴。 被晾在一旁当空气一般的万平山沉声喝道:“这么说,你们是不肯合作了?偏要强自出头了?” 林觉笑道:“不是我们要强自出头,是你不依不饶不给面子。” 万平山想了想道:“尊驾尊姓大名。” 林觉道:“在下林觉,京城条例司检校文字官。” “你是个官?好好,很好。既如此,便给官老爷一个面子,我们走。”万平山冷笑拱手,突然转变了态度。 林觉沉声道:“万门主,且慢。” “怎么?我们已经让步了,你还待怎样?今日已经给了你面子了,林大人。”万平山转头冷笑道。 林觉呵呵笑道:“本来是让你们走的,这事儿便也了结了。可你偏偏要问我姓名。我这个人也不愿意做藏头露尾的事情,告诉你的也都是真名实姓。所以,你也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也知道我卷入了此事,还杀了人。这些事将来会阻碍我仕途的发展,搞不好还会倒霉。怪只怪你多嘴问了我名字,所以,我不能让你们走了。” 万平山皱眉冷声道:“你什么意思?” 林觉冷笑道:“很简单,为了保密,我要杀人灭口。” 万平山神色剧变,猛然大喝道:“大伙儿冲出去。” 第六百四十八章 人亡事未休 (二合一。跟诸君说一下,最近我更新的都是二合一章节,这不是我偷懒,而是现实中有一件大事要办,是人生中非常非常重要的一件大事。本来我应该断更的,可是想想还是坚持更新,免得朋友们失望。不过这种状况恐怕要持续一个多月时间才能恢复正常。希望诸君谅解。其实我更新的字数也不算少,就算是二合一章节一般也是五千多字的大章,我已经尽力了。另:月初了,免费月票交了吧。) 林觉一声断喝,手中王八盒子发出轰鸣,万平山精明之极,伸手一拉旁边的弟子,那名弟子被轰了个稀巴烂。 万平山怒喝道:“杀了他们。” 数名汉子掉头冲向林觉,林觉抬手一枪,两名汉子飞跌而仆。万平山却已经乘着这个机会冲到了庙门口。 梁七大喝一声纵身跃上,护住林觉,长刀挥出,砍翻一人。跟剩下两人厮杀在一起。林觉不管不顾冲向庙门口,一边上子弹一边高声喝道“拦住他们。” 其实不待林觉叫喊,门前林虎等人已经现身。他们一直都在外边,之前大批武林人士抵达时,林虎等人不得不躲避在暗处,无法现身。此刻早已埋伏在门前等待机会。 万平山见此情形心中惊愕,怒骂声中,急中生智,伸手抓住一名身旁弟子的后心投掷而出。那弟子舞动手脚扑向林虎等人,两名卫士长刀砍出,那人在空中被卸成三截。 但这么一耽搁,万平山得了空隙,脚尖斜踏庙门一侧廊柱,身子扑向丈许处的一棵杉树。只见他身子轻盈的越过林虎等人的头顶,扑上那棵杉树的树冠之上。簌簌积雪纷乱而下,万平山的身子在树冠上跃起,宛如一头大鸟扑向黑沉沉的夜空之中。就像是一只逃出牢笼获得自由的鸟儿一般。 “轰!”整耳的轰鸣声回荡在半空之中,刺鼻的硝烟灌满了庙门处众人的鼻喉。远处,“噗通”重物落地之声响起,像是天上掉下了一只破麻袋一般。 林觉面目冷冽,沉声道:“去把他拖回来。” 林虎大声应诺,带着一名卫士冲过去,将被林觉从空中射中摔落地上的万平山像死猪一般的拖了过来。那万平山浑身血迹,早已气绝身亡。 一排二十多具尸首密密麻麻的摆在破庙之中,将这本是佛堂的圣地弄的血腥弥漫,鬼气森森。其实有几名武林人士被抓到时还是活口,可是既然已经开了杀戒,自然不可能留下活口。所以林觉甚至没有开口吩咐,梁七便一刀一个将他们尽数屠戮。 对于林觉而言,这也都是必要的。以前听白冰叙述魔音门和江湖人士的恩仇时,虽然觉得甚是惨烈,但毕竟事不关己,当做一个故事来听罢了。但现在,这场恩怨仇杀忽然清清楚楚的来到了眼前,而且自己也卷入其中,林觉才真正的意识到凶险之处。倘若放了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恐怕召来的都将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然而林觉终究不是嗜血之人,在现身之后,林觉心里也极为纠结,是否要真的大开杀戒,屠戮人命。这些江湖人士之中也有妻儿父母,也有的是现实中的好人。但是没办法,林觉不能有妇人之仁,他不得不自保。为了下定决心,林觉甚至故意报出自己的名字和官职,便是要逼着自己下决心灭口。 白冰脸色煞白扶着白玉霜靠在墙角,虽然她武艺高强,但这是她第一次面对血腥屠杀之事。而且不是死了一两个人,而是二十多个人。这些尸首一个个面目全非血腥污秽,就一小会,白冰已经干呕了好几回了。倒是其余人包括林觉在内都面无表情,这些人都是见惯了这些场面的人,心中早已坚硬如铁。 “军师,咱们得处置这些尸首,快些离开这里。这些江湖人物也不知道有几批人手,倘若还有另外的人手,被他们缠上了,那可是麻烦事。我建议一把火烧了这破庙,毁尸灭迹。咱们绕道回京城。”梁七喘着粗气建议道。 林觉皱眉点头道:“好,小虎,让兄弟们砍些树枝来堆上,要烧就烧成灰烬,将这些人的兵刃都捡拾出来挖坑埋了,免得事后被人发现。另外院子里雪地上的血迹也都要除了。只是这四面八方的足迹恐怕难以掩饰,有心人终究还是能看出来异常的,那也不管了,先烧了尸首再说。” 林虎沉声道:“不用扫除血迹了,外边又下雪了。一夜过来,什么都看不见了。” 林觉惊喜看向庙外,果然,微光之中,天空中大雪纷扬,片片飘落。大雪之后天未放晴,便是还有大雪,果然如此。 “那便不用担心了,大雪之夜,最适合杀人灭迹,那便烧了这里,我们连夜动身。”林觉点头吩咐道。 林虎带着几名卫士即刻去左近收集树木柴禾。破庙院落之中其实倒塌的门窗木板和荒草枯枝都不少,倒也不愁引火之物。几人一捆捆的抱来堆在尸首上和周围的墙壁周边。 林觉缓缓走到白冰和白玉霜身旁,白玉霜闭着眼睛神色委顿,重伤和中毒之后,情形很是不好。 “你师傅怎么样了?还能骑马么?”林觉轻声问白冰。 白冰看向白玉霜尚未说话,白玉霜忽然睁眼道:“冰儿,送我会漠北,我死也要死在漠北。” 白冰皱眉道:“师傅。” “你听不听我的?好,你不愿送我去漠北,我便爬也爬去漠北。姓林的,你莫以为我会领你的情,我又没让你来救我,你救了我我也不感激你。你是打着我冰儿的主意,你不怀好意。”白玉霜喘息道。 林觉心里的怒火升腾,这时候这疯婆子还是这么不可理喻,简直让人难以接受。 “前辈,你和别人的恩怨我不管,我也不想知道。我今日也不是来救你的,我是来救白姑娘的。你自己遇人不淑,便觉得世上所有的人都欠你的,所以你痛苦一辈子,便也要让白姑娘也跟你过一辈子这样的生活么?简直是笑话。你口口声声说疼爱白姑娘,我看你这是自私,你是害她。我林觉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么?我也算是救了你一命吧,你不感激倒也罢了,倒说我有坏心?我就算喜欢白姑娘,那又是什么坏心?男女相悦天经地义,哪里便是坏心了?” “林公子……莫要……莫要这么说我师傅。”白冰忙低声道。 林觉皱眉道:“我就要说,这算怎么回事?我为了救她平白无故沾染了几十条人命,现在倒好,还这般说我。再说了,这时候怎么会漠北?中了毒又断了臂,大雪封路,你告诉我怎么回漠北?打算死在路上?要死你一个人死去,可莫拉着白姑娘一起死。白姑娘还有几十年好日子过呢,还要嫁人生子过一辈子好时光呢,干什么跟你这要死的人困在一起去死?真是莫名其妙。” 白冰急的脸上通红,又阻止不了,心道:完了,这下师傅必是记仇了。 白玉霜被林觉一顿夹枪带棒的训斥气的脸上通红,怒声道:“你……你好大胆。敢这么跟我说话。” 林觉冷笑道:“我为什么不敢,你又是谁?摆在你面前两条路,第一,看在白姑娘的份上,我带你回京城疗伤。伤好之后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我也不拦着。但白姑娘的去留你得由她自己决定。其二,我现在便杀了你,给你个痛快,免得你死在去漠北的路上,或是被江湖人物追上给杀了。而且我杀你你也莫抱怨,之前你不是要回京城取我性命么?你想杀我在先,我杀了你也是天经地义,也没什么毛病,是么?两条路,你自己选。” “林公子,我求你……”白冰叫道。 林觉一把将她拉到身后,沉声道:“白姑娘,要勇敢,不要懦弱,该断则断,要为自己考虑。” 白玉霜气的差点晕过去,怒声道:“好,那我选第二条,你杀了我便是。” 林觉冷笑道:“这可是你自己选的,莫要怪我。” 白冰紧紧的抓着林觉的胳膊叫道:“林公子,千万别……千万别这样。” 林觉冷声道:“梁兄弟,送白前辈上路。” 梁七叉着手过来,嘿嘿笑道:“好勒!”说罢上前一把便抓着白玉霜的胳膊将她提了起来。 白冰正欲上前阻止,林觉在她耳边低声道:“傻瓜,我怎么会杀了她,那我又何必救她,我只是气她罢了。” 白冰一喜道:“你……当真?” 林觉笑了笑,指着门口道:“担架都做好了。你师傅倔强,只能用强。” 白冰这才看见门口用树枝和草帘做了一副担架放在雪地里,而梁七也只是拎着大骂连声的白玉霜走向门外,并无提刀砍杀之意。当下喜笑颜开。轻声道:“谢谢你。” 林觉笑道:“如何谢我?” 白冰愣了愣道:“我给你磕头?” 林觉翻了个白眼,心道:“小姑娘太单纯,磕头有什么意思。” …… 堆满柴薪的破庙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冲天而起,将整个破庙小小的殿宇吞没。林觉和众人静静的站在院门外看着冲天火焰,都没有说话。片刻前那二十多人还是活人,此刻便都已经被烈焰吞噬,永远的消失在这世上了。虽然他们是敌人,但人心非铁石,总是有所感触的。 “你们莫要怪我,我不得不杀了你们灭口。我回京城会开道场为你们超度亡魂,早日超生。倘若你们心有不忿,要来寻仇报复,便来找我林觉,不要祸害他人。”林觉对着烈火熊熊的庙宇合掌祷祝。 “不,你们要来寻仇,便来找我便是。林公子……是为了救我师傅的性命的。莫要找林公子报复。”一旁站立的白冰轻声道。 林觉转头看着她微微一笑,白冰也报之以羞涩的一笑。 “杀了人却来祷祝,有什么用?杀了便是杀了,他们的鬼魂倘若来寻仇便尽管来,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杀了他们那么多人,也没皱过一次眉头。再说了,这世上哪有鬼魂?倘若真有,我魔音门冤死同门怎么不显灵报复?呸!假模假样。冰儿莫跟这样假正经的男人学。”白玉霜冰冷的声音传来。 林觉皱眉转头,白玉霜卧在担架上正冷冷的看着自己。 “你这疯婆子,怎么说话呢?我们为了救你杀了人,平白惹上人命,你却来说风凉话。”梁七怒道。 “笑话,我可没请你们帮忙。这帮人死有余辜,有什么好祷祝的?他们死了也要下十八层地狱的,超度他们超生,下一世再害人么?”白玉霜冷笑道。 林觉缓步走去,看着白玉霜道:“前辈,口下留德。人死为大,他们已然死了,何必要说这些恶毒之语?我也不是怕他们来报复,我祷祝是因为求得心安而已。这世道,弱肉强食,今日他们死,明日也许是我们死。倘若我们被人杀了,你难道希望死后还被人咒骂诋毁么?白前辈如何偏激我不管,但林某行事可不需要你来指点,林某没受你养育之恩,也不是你的徒弟,莫要将你对白姑娘那一套用在我身上。当真惹毛了我,否则……哼哼!” 白玉霜心中一颤,林觉言语森然,自有一番压迫人的气度。但她不肯示弱,硬着头皮喝道:“否则便怎样?” 林觉冷声道:“否则,我便杀了你又如何?你以为你杀了一百多人便很多么?林某杀人何止千万,也不多你一个。倘不是白姑娘的面子,我根本不会救你。” “切!你……你胡吹海吹便是,杀人千万?谁会信你。”白玉霜冷笑道。 梁七呵呵笑道:“你这疯婆子有眼不识泰山。林公子可没说半句瞎话。你听说过海东青么?你知道海匪海东青的三万匪徒是怎么被剿灭的么?你也不打听打听,正是林公子的谋划,占据在海岛上的海东青才完蛋的。三万匪徒只剩下几千人逃脱,其余尽数被歼,这算不算杀人成千上万?真正有本事的可不是拿兵刃砍杀人,一个计谋便人头滚滚。还有伏牛……那个……算了,跟你这疯婆子也没什么好说的。说了你也不明白。” 梁七差点将伏牛山说了出来。伏牛山中,何尝不是林觉的运筹帷幄,死在那几个月中的山匪也成百上千。那可都得记在林觉的账上。 白玉霜惊愕的看着林觉,皱眉道:“海东青是你献策剿灭的?我只知道是梁王府宁海军和杭州知府衙门一起出兵,冒着飓风的危险出奇制胜剿灭了他们。竟然是你出的主意?我不信。” 林觉冷笑不答。白冰在旁轻声道:“师傅,确实是林公子,林公子还亲自带了一百多人涉险登岛,里应外合呢。这件事千真万确。” 白玉霜惊愕无言,呆呆的看着林觉。 林觉摆手道:“说这些作甚?时候不早了,得赶紧赶路。上马,动身。” 当下众人纷纷上马,因为马匹数量不够,白冰又没有什么气力,最终只能将白玉霜的担架横在梁七的马背上,由梁七照管。白冰也只能和林觉同骑而行。安排座骑的时候,白玉霜虽拿眼睛剜着白冰,但白冰依旧低着头决绝的抓着林觉伸出的手上了马背,躲在林觉得身后。 白玉霜其实心里也明白,必须的这么安排座骑,否则难道要白冰去坐在那些粗豪卫士们的马背上去?再说,白冰和这林觉恐怕已经有了些耳鬓厮磨的接触,要占便宜也只能让一人去占便宜去。但无论如何,当看到白冰娇羞的躲在林觉身后的时候,白玉霜心中还是暗暗叹息,隐隐有种大势已去的失落。 由于担心还会遭遇其他的武林人士,为保险起见,众人选择了先往北走了七八里,然后折而向西,天色微明时抵达了一处小集镇。之后为了不引人注意和为了白玉霜的伤势而想,众人在集镇上租了一辆大车,让白玉霜师徒二人乘坐。这之后便从另一条官道绕道往东,兜了个大圈子。直到午后时分才回到京城。 而这一路的颠簸和耽搁,白玉霜的伤势已然极为沉重。断臂失血,加上中了黄磷毒雾,天亮时白玉霜其实便已经陷入了时情形时昏迷的状态。身上也起了高烧,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了。路上林觉不断的询问病情,虽然极为着急,但大雪弥漫的旅程想快也快不起来。唯一能做的便是让白冰拿布包裹着冰雪给白玉霜擦身降温,喂以温水避免其脱水。在路过集镇时,也买了几大皮囊的羊奶,尽数的给白玉霜灌到肚子里。因为奶制品正是有着解毒的特效。 也幸亏林觉之前因为方浣秋的病而钻研学习了一些医术,所以对于一些初步的病症诊疗也有些眉目。也正是因为这些初步的急救措施起了效果,才保证了白玉霜抵达京城之后病情没有进一步的恶化,有了医治的可能。 回京之后,林觉立刻遍请名医前来救治,饶是在众多回春圣手的联合医治之下,白玉霜也没有立刻脱离危险,而是昏迷数日方才脱离性命之危,醒了过来。这段时间里,白冰衣不解带照料在侧,整个人也消瘦虚弱不堪。但好歹,白玉霜的正在康复,除了断臂无法医治之外,身上的毒性渐解,虽有器官损伤,但性命无大碍,这已经很好了。林觉也松了口气。 梁七等人本来是要立刻离开的,但林觉执意挽留他们呆了几日,带着梁七逛了不少好地方。没想到这梁七倒是挺有原则的,本来林觉花钱让他们去青楼开心开心,可梁七硬是说对不起春草的事情不能做,死活不干。林觉倒是对他刮目相看了,只是带他逛了京城名胜,领略京城的雄伟街市,当然也喝了很多场酒。 十一月十七,梁七等人呆满了十日,终于决定回山。林觉不再挽留,晌午时分于家中设宴,为梁七等人践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自依依惜别之际,忽然有人前来禀报说有一名叫马斌的大人前来求见。 林觉有些纳闷,马斌来见不知有什么事,不过他是林觉在京城仅有的几名好友之一,他来了,林觉自然是高兴的。当下命人去将马斌请进二进花厅来一起入席喝酒。梁七本要回避,林觉告诉梁七,只不要暴露身份便可,这位马斌马将军还是值得交往的,正好认识认识。 第六百四十九章 通风报信 (二合一)马斌带着一脸的焦急匆匆而来,林觉起身拱手笑道:“马大人鼻子可真灵,知道我在家中设宴款待朋友,居然便嗅到了味道了。快快快,来入席喝酒,正好和我的这几位朋友认识认识。” 马斌咂嘴道:“哎呀,林兄弟啊,你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啊,还有心思喝酒么?这酒怕是没法喝了,我找你有要事,咱们单独谈。” 林觉愕然道:“什么事啊?这么严重?说来听听。” 马斌看了看梁七等几人,梁七微笑拱手行礼,马斌淡淡的还了一礼,低声在林觉耳边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林觉道:“这一位是梁七兄弟,我的生死兄弟。马大人不必忌讳。那几位也是我的好兄弟,有什么直说便是,不妨事的。” 马斌皱眉犹豫道:“那么……好吧。” 梁七倒是见机,拱手躬身道:“公子和马大人说话,我等且回避。”说罢摆摆手,带着几名兄弟出了花厅。 马斌一屁股坐下,抓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咕咚一口喝光,砸了砸嘴。林觉苦笑,说好的没心思喝酒呢?你倒是喝上了。林觉拿过酒壶给马斌再斟酒,马斌却覆住了酒杯。 “一会还要去当值,满身酒气的不好。一帮杂碎最近喜欢找茬子,免得被他们找到把柄。”马斌道。 林觉笑道:“马大人最近过的不如意啊,这都是我的罪过。倘若不是因为我……” 马斌摆手道:“自家兄弟,老说这些作甚?我不爱听。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呢,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说我了,说正事吧。” 林觉笑道:“到底什么事啊,我都被你搞糊涂了。” 马斌不答,伸手探入腰间囊中,抓出一把物事来往桌上一只空碗里一放,顿时叮叮当当一阵脆响。 “干什么,玩骰子么?你这……”林觉本还在开玩笑,却突然间话语戛然而止,双目怔怔的看着那碗中之物。 “林兄弟,这东西你看着眼熟吧。倘若是旁人,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可林兄弟必是知道的。而我也是知道的。”马斌沉声道。 林觉心中一沉,轻声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马斌道:“还能从哪里来?自然是从死人身上抠出来的了。京北三十里庄官道左近的一幢破庙里发生了命案,虽然杀人者焚尸灭迹,但可惜没烧的干净。庙宇墙壁和佛像倒塌,把火给压灭了。死尸没有烧成焦炭,只是一个个成了半熟的烤猪。被人发现后报了官,审刑院责成开封府查办此特大杀人案。查勘伤口之时,发现有人死状可疑。这些铁弹子,便是从伤口中抠出来的。林兄弟,莫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此事。这世上谁都可能不知道这铁弹子的来处,但林兄弟是一定知晓的。” 林觉心中大惊,暗自懊悔。破庙之中的尸首居然没有烧成焦炭。庙宇墙壁倒塌熄灭了大火,一切都被人给发现了。二十多具尸首被发现,这必然是轰动的大案,有司固然不会袖手了。 “林兄弟,是不是你干的。”马斌瞪着林觉问道。 林觉呵呵一笑,喝了一口酒坐下了:“马大哥不是在禁军步军侍卫司当值么?镇守京城西水门,怎么查起案子来了?” 马斌跺脚道:“倘若我不是临时被调往开封府帮忙查案,岂会知道此事?那便要出大事了。你知道么?这案子已经开始全城搜查,线索证明,杀人者就在京城,有司派出了大量人手查勘此案。到底是不是你?到底怎么回事?” 林觉皱眉道:“这案子居然闹得这么大?那是为何?凶杀案京城里也多的很,又有什么了不起?” “寻常杀人案自然多的很,可这死的人当中有人身份特殊。其中一人查明身份是叫侯永年的,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么?他是殿前司都头候长青的伯父,也是鼎鼎大名的江湖上白河帮的帮主。侯长青以前也是江湖人物,后来在相府当了护院。被吕中天举荐参与朝廷武举,是锦绣十九年的武状元。前段时间,他大伯侯永年上京来,便是住在他府上的,结果突然不明不白的死在三十里庄的破庙里,你说能不死命的追查么?”马斌快速说道。 林觉恍然大悟,没想到那个侯永年居然还有个侄儿在禁军中当军官,而且还是吕中天举荐的。吕中天将自己的护院举荐参与武举,而且在禁军之中当了都头,这怕是要在军中也配置自己的势力的举动吧。不过眼下似乎不该考虑这些事情才是。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马大哥,这案子是我做的。你其实知道是我,我否认也是无用。我的火器杀人的痕迹只有你知道。”林觉沉声道。 “哎呀,我就说一定是你,除了你还有谁?哎,这是怎么回事?你怎地跟江湖人物搅到了一起,现在有目击者已经作证,说是凶手正在京城。那侯长青说他大伯是为了追查一名杀人如麻的女魔头来到的京城。这又是怎么回事?据说现在这案子已经动用了皇城司的人手。你没我清楚皇城司的能耐,只要皇城司想查出来,必是会查出来的,他们有很多种手段查出踪迹来。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马斌显然是真的着急了,连声的叹息说道。 林觉知道无需再隐瞒,马斌他还是信得过的,这个人最讲义气,对自己也很够朋友。就拿今日来说,他知道这些铁弹子的是自己的火器上所用的,他若想对自己不利,根本无需来质问,这铁弹子便可作为证据。他来此,可不是要查案的,而是来询问真相,通风报信的。 当下林觉毫无隐瞒,将魔音门和江湖人物的恩怨,自己和白冰之间以及去救白冰,最终杀了那帮人灭口的事情全部告诉了马斌。马斌听的都傻了,一张黑魆魆的脸上呆滞无比。 “你……为了救那个白姑娘,便宰了这么多人?那白姑娘定然美若天仙。”马斌呆呆道。 林觉咂嘴道:“跟美貌无关,这群正派人士用了下三滥手段,本来我也是看不下去的,于是便出来救了。没想到……居然留下了痕迹。” 马斌皱眉道:“林兄弟啊,不是我说你,你怎么搅合到这些事情里边去了?魔音门的事情我也是知道的,我在皇城司当差的时候,也没少跟江湖人物打交道。魔音门四十年前被灭门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但咱们这些人可管不着这些江湖上的事情,我们管他什么正派邪派,只要不跟朝廷作对,不给我们添乱,而且能给我们面子,需要的时候能帮个忙,我们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帮人都是吃饱了撑的,有些武功就喜欢打打杀杀争强斗胜。有点实力的便要替天行道,看着不顺眼的便上门去灭了人家。只要不闹得民怨沸腾,我们可不管他们的破事。” 林觉虽然听着无语,但却也深以为然。江湖上的风风雨雨,朝廷确实犯不着管着。他们自己打打杀杀,或许还是朝廷所乐见的。这伙人越是分裂,越是自己内部打杀,对朝廷便越是有利。只要他们之间的恩怨不解,便没精力跟官府作对。这其实也是一种平衡之术。朝廷的立场虽然似乎是不作为,但这不作为正是一种作为。 “我跟你林兄弟说,朝廷里可是有不少江湖人物在的。莫以为那些人都是一些没后台的莽夫。很多人背靠的都是朝廷中的势力,才得以在武林中作威作福。没办法,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朝廷和江湖之间其实也不是毫无联系的。你比如说我适才说的,侯长青就是白河帮出身,相府卫士很多都是江湖中的门派高手。很多人现在在各衙门里,禁军里都混出了头,但他们的出身便来自江湖门派之中。京中各大王府,宰相府,枢密使府邸之中的贴身护卫,绝大多数都是江湖门派中的好手。这世道,谁敢掉以轻心?身边必是要有高手护卫着的。朝廷上的官员们相互之间参奏弹劾,看上去都很规矩,暗地里手都黑着呢。但凡一不小心,便可能丢了性命。我在京城皇城司任职多年,我手里经办的无头的官员死亡的案子便有几十起之多。大伙儿心知肚明,都是怎么死的,清楚的很。” 林觉缓缓点头,他一点也不惊讶。上次那个早剧院门口跟着吕天赐捣乱的左氏兄弟不就是江湖人物么?这足以说明,很多富贵之家,高官之家中都会请这些武林高手来护院保卫,这也不足为奇。不请这些厉害人物,难道指望那些只会三招两式的军中挑选的士兵保护?那可不成。 “如此说来,我这次是捅了马蜂窝了?他们查到了什么?”林觉皱眉道。 “我只能告诉你,以皇城司的手段,很快便会顺藤摸瓜。据我所知,这两日皇城司已经开始着手盘查全城药房和郎中,因为他们已经查出了当晚作案者有人受伤。在桥头集上,有人看到你们雇了大车运了伤势严重的病人回京是么?”马斌皱眉道。 林觉心中一惊,果然皇城司的切入角度非同寻常。查出有人受伤,只需在城中查访药方郎中,便可查明最近有无人家医治重伤病人。顺藤摸瓜,迟早是能摸到自己头上的。自己可是请了京城不少名医来诊治的,这已经很危险了。 “厉害,着实厉害的紧。人说皇城司为朝廷鹰目,果然无缝不入,手段高超,竟能从此处着手,倒是让我没有料到。”林觉皱眉道。 “你可不要告诉我,你现在还将那受伤的魔音门的女子留在府里,一旦查出,那可就人证物证俱在了。你不会这么糊涂吧。”马斌道。 林觉咂嘴道:“实不相瞒,白前辈正在我宅中养伤。” “糊涂,糊涂,赶紧送走。没了人证一切好说。”马斌跺脚道:“既然如此,要先下手为强,你请了哪些郎中来医治,名单要给我。这些人一定不能被查问到,否则立刻会被问出来跟你有关。你这里,那老妇必须送走,要么干脆一刀宰了毁尸灭迹。这人跟你也没什么瓜葛,你无非是喜欢她那徒弟罢了。留下她徒弟便是,她又不会惹出麻烦来。听我的,事不宜迟,这事儿的赶紧办。不然到时候恐怕要出大篓子。一旦被查出是你是凶手,那就什么都完了。到时候没人能救你。”马斌神色严峻的道。 林觉自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事情败露,那可真的没了活路了。林觉自己也万万没想到,一个疏忽,居然惹火烧身,弄出这副局面来。也不能说是疏忽吧,那破庙倒塌,压灭了大火 ,自己能有什么办法。当时急着要赶路,也不可能在那等着大火熄灭。总之,现在留下了这么严重的后遗症,落下这么个烂摊子。 林觉皱眉想了想,很快冷静了下来。事情并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否则马斌也不会来。正如马斌所言,事情还有余地,只是要抢时间。 “现在城门口盘查的严么?”林觉问道。 马斌道:“从我西水门乘船出去,归我查勘,自然无碍。这你不用担心。” 林觉点头道:“那就好。这样,马大哥,你给我安排一下。两个时辰后,我用船送人出城。麻烦你给通融放行。郎中的事我自己去办。” “还是我去帮你办,两边准备,也快速些。”马斌道。 林觉道:“我去办,马大哥打算如何处置这些郎中呢?” 马斌沉声道:“那还能如何?统统的……”马斌歪了歪嘴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续道:“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我知道他们无辜,但也没法子,我得救你。” 林觉摇头道:“所以我才去办,杀了这些郎中,我心中难安。我要留他们性命,将他们和白前辈一船送出城去。” “那怎么成?他们活着,迟早会被皇城司查出来的。你不知道皇城司的手段……” 林觉摆手道:“你放心,他们去的地方,皇城司是不会知道的,他们也不会再有机会回来,但他们会活着。适才你看到的梁七兄弟他们会带着他们去往一个皇城司也无法触及的地方。” 马斌吸了口凉气,愣愣的看着林觉,忽然低声道:“你不要告诉我,这梁七他们……都是些……” “江湖上的朋友,跟你马大哥一样,生死义气的过命交情。这件事以后再聊,我会跟你解释的。现在,我得立刻去办事事了。”林觉举杯道。 马斌端起酒杯,一口干了,拱了拱手,一言不发转身便走。林觉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马大哥,你这么帮我,便不怕……遭到牵连?” 马兵转身回头道:“林兄弟,你觉得我马斌是怎样的人?我马斌是个粗人,没怎么读过书,也不能算个好人。但我却也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那年从龟山岛上活着出来,我便告诉自己,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我知道林兄弟是读书人,还是状元郎,也许不屑跟我这种粗人结交。但我不管你怎么想,我只做到自己问心无愧。你救我命,我便要报答你,就这么简单。” 林觉心中感动,确实,马斌的话不是虚言。自己倒了京城之后,马斌为自己做了不少事,甚至得罪了吕衙内丢了皇城司的要职。但自己确实是对他有些不放心,或者说是有些轻视。但其实马斌这种粗人比之那些满腹诗书的读书人更讲道义,更加的真实。 “马大哥,林觉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当真是我的运气。倘若马大哥愿意的话,我想跟马大哥结拜为兄弟。不知马大哥可否同意?”林觉微笑道。 马斌惊愕半晌,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跟我?” 林觉笑道:“马大哥不愿意也没事,我不强人所难,但我心里却将马大哥当成是兄长了。结拜只是个形式……也不必……”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跟我结交,我马斌不是高攀了么?你是郡马爷,又是状元郎,智谋无双,前途无量。我马斌是什么人?行伍出身,是个粗人,这怎么能和你结交?”马斌大声道。 林觉摇头道:“人贵于心,其他的都是虚的。论身份的话,以前你是皇城司副使,我只是个小小的商贾之子,那又怎么说?所以这些是不能作数的。” 马斌嗫嚅道:“可是……可是……” 林觉笑道:“马大哥既有顾虑,便当我没说便是。” 马斌摆手叫道:“不是不是,我当然是高兴的,能和你林兄弟结拜为兄弟,我开心还来不及呢。可是我跟沈昙已经结拜为兄弟了,倘和你结拜,岂不是也让沈昙也一起结拜了?沈昙是王府卫士统领,虽非仆役,但身份上似乎有些尴尬,我也不知道你对他的观感,这似乎……” 林觉哈哈笑道:“你和统领已经结拜兄弟了?哈哈哈,这可真没想到。难怪难怪。那可正好,我对沈统领的为人也极为钦佩。能和他结交为兄弟也是我心中所愿。既如此,我派人去请他来,我们一起结拜为兄弟便是。” 马斌心中欢喜之极,摆手道:“那也不用去叫他了,我是大哥,我做他的主,他还能不愿跟你结拜兄弟不成?兄弟,咱们就在这里,斟酒三杯,结交为异姓兄弟如何?” 林觉笑道:“好,咱们结拜了,也由不得他不承认。” 当下林觉斟酒三杯,摆在花厅香案上,和马斌携手跪倒,旁边放上一个蒲团代表沈昙。两人磕头三拜,发下生死誓言,饮下结拜酒,携手大笑。 “兄弟,真没想到,我马斌一生孤苦,自小便没了爹娘,混迹于世间无亲无眷。朝堂上我的朋友其实也不多,那些人都是利益之交,从无交心。可现在,我马斌居然多了两位好兄弟,当真是……当真是……欢喜的紧。”马斌真情流露,攥着林觉的手,眼眶都红了。 林觉心中略有愧疚之意,这结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功利上的行为,是此时此刻危机之时的一种公关。林觉希望能紧紧拉住马斌,让事情进展的顺利。当然了,林觉对马斌还是极为信任的,但毕竟能有更加维系这种信任关系的手段会更好。只是因为动机不纯,未免心中愧疚。 “大哥,今后你便将我当成你的亲兄弟,兄弟有什么不对的,你便责罚,千万不要客气。我们兄弟三人相互提携帮助,共对世间之事,便没什么事能难倒我们。”林觉笑道。 “说的是。哈哈哈。我可不能光顾着高兴了,我得赶紧去办事去。兄弟,你也得抓紧些,时间紧急,决不能耽搁了。我今日很开心,哈哈哈。我走了。”马斌大笑不停,拱手快步离去。 第六五零章 远遁 林宅东院廊下,冬日午后的阳光照在几名女子身上。白玉霜披散着花白的头发坐在椅子上,身上的棉氅裹得严严实实的,断了的左臂缩在袖筒里,右手却舒展着,任由一只细白的小手握着。 顺着那细白的小手看去,抓着她的手的人居然不是她的徒弟白冰,而是清秀端庄的绿舞。白冰正站在白玉霜的身后,手里拿着木梳子替白玉霜梳理着一头花白的长发。而白玉霜膝前左侧位置,芊芊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猫坐在小凳子上,脸上笑嘻嘻的,嘴巴里叽叽咯咯的说着什么。 不知是说了什么好笑的话,白玉霜居然笑了起来,嗔怪的看着芊芊,神情眼神居然甚是安详,和以往那位暴戾之气十足的白玉霜简直判若两人。 在林宅的十几天养病的时间里,白玉霜过了她这四十年来最为安逸舒适的日子。这一点也不夸张。虽然她受了重伤,中了剧毒,但心理上的安慰感远远的大于身体上的伤痛。她得到了最好的照顾,吃了这四十年来最好吃的食物,睡了世上最温暖的床铺,得到了这小院中所有人的善意。 以往的岁月中,漠北苦寒之地的艰苦和孤寂,追杀仇敌的血腥和危险。她活得其实不像个人,更不像个女人。受伤其实不足为奇。那一年,她去杀六合门的仇人,虽然得手,但身受重伤。六合门掌门临死前的一击,长剑穿透了她的小腹。她重伤逃走,六合门下弟子四处搜捕她,她带着巨大的伤痛,躲在山野中三天三夜,吃了好几只嗅着血腥气而来的老鼠,喝水洼里浑浊的污水才活了下来,逃了出来。 即便在那样的时刻,她也没有质疑过自己的信念,没有停下她复仇的脚步。她的全部生命的支撑都是复仇,复仇。 这一次,她在林宅这座宅院里,却突然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生活的意义。这小院子里住着几个人,一个温柔可人的小姑娘绿舞,照顾自己无微不至,嘘寒问暖。还有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芊芊,是个搞怪的能手,让人忍俊不禁。还有自己的那个沉默着的,眼神中满是关切的徒弟。在某一瞬间,白玉霜不由的去想,自己以往的那一切是否是无意义的,是否自己太过执着,抱着一桩仇恨永远都不肯放手。而实际上,生命中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可以做。 两天前,第一次在菱花镜中看到自己发髻整齐,淡施粉黛的样子,白玉霜不禁流下了眼泪。镜子里那个人虽然眉眼清秀,依稀是当年的花容月貌。但已经鬓发花白,皱纹纵横。四十多年了,当年那个魔音门中的如花少女已经老去,在岁月的风雨之中风干成了一块褪色的花瓣,枯萎的发黑。倘若当年没在山谷之中遇到那个负心薄幸之人,自己现在又是个什么样子呢?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或许也嫁人生子,儿女绕膝了吧。 “婆婆,今天给你梳个双环髻怎么样?就像我头上的这种。保管婆婆像十几岁的小姑娘一般的样子。绿舞,你给婆婆上珍珠胭脂粉,妆容要配发式。保管婆婆走在大街上,那些少年公子们都得追着瞧。嘻嘻嘻。”芊芊娇嫩的话语声传入耳中。 “呸,那像什么话?婆婆都六十岁了,打扮成那样,当个老妖怪么?出去还不吓死人?冰儿,可不许听她的。只梳个寻常发饰便是。”白玉霜嗔道。 白冰在身后轻声道:“师傅放心便是,小芊芊爱胡闹,咱们不听她的。” 绿舞也笑道:“就是,将婆婆打扮成小姑娘的样子,亏你想得出来。婆婆,我告个密。芊芊昨天告诉我,要我给婆婆买绣花鞋,买红喜袍,说要将婆婆打扮成新娘子的样子。我没同意。” 芊芊冲上来捂绿舞的嘴巴道:“你不许说,你说了保密的。” 绿舞往白玉霜身后躲,芊芊整个身子都扑到了白玉霜的怀里去,白玉霜居然丝毫没动怒,单臂抱着芊芊道:“怕是她自己想要出家了,所以想起了这馊主意。小芊芊,可是心里有了人了?” “哎呀,婆婆啊,你怎么也跟着她们欺负我。今晚我不给你暖脚,不跟你说话儿了。”芊芊噘嘴跺脚,突然间又猛扑绿舞,闹作一团。 白冰只是笑,她的心情很好。一切都似乎在改变,师傅的改变是巨大的,这才是自己希望的那个慈祥的师傅的样子。心情好当然不但是师傅的伤势好转,态度在转变,更因为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已经解决的。可以留在林公子在的京城,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呵呵,这么热闹呢?什么事这么高兴啊?说来让我也高兴高兴。”一声清亮的话语从侧首传来,回廊转折处,林觉头戴黑色绒帽,披着黑红色的裘氅,精神十足的笑着走来。 芊芊忙站直身子,理着乱糟糟的衣服,绿舞也整理了一下衣衫给林觉见礼。白冰双目放光,看了林觉一眼,却又赶忙低头。 白玉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知为何,虽明知道自己这条命是林觉救的,却总是见到林觉心里没来由的生气。 “前辈有礼了。今日伤势感觉如何?可好些了?”林觉上前躬身微笑行礼。 白玉霜哼了一声道:“还死不了。” 林觉笑道:“前辈武功深厚,伤势这么重,恢复这么快,还真是罕见。” 白玉霜道:“怎么?嫌我恢复的快了?盼我伤不好么?” “师傅!别说这样的话,林公子他为了给师傅疗伤,请了……” “我知道,用不着你为他说话。”白玉霜出声打断白冰的话。白冰只得住口,带着歉意看着林觉。 “无论如何,是你救了我。多谢了。”白玉霜道。 林觉呵呵而笑。白玉霜之前说她一定不会道谢的,此刻却向自己道谢,这改变可太大了。倘若能在府中久待,变化一定更大。可惜的是,她不能在这里呆着了。 “前辈不要客气,前辈,我来,是有件事情要跟前辈商量。前辈恐怕要离开这里了。”林觉沉声道。 “什么?” “为什么?婆婆留在这里不好么?” “林公子,我师傅伤势恢复的很快,但伤势还没好呢。” 绿舞等三女纷纷惊讶问道。 “莫说了,我懂了,嫌我在这里碍事。好,冰儿,收拾东西,我们回漠北便是。”白玉霜挣扎起身,大声嚷嚷道。她心里很是气愤,却又无可奈何。虽然嘴上说的硬气,但其实这短短的十几天时间已经让白玉霜喜欢上了这里。她并没有再坚持要会漠北。但林觉却来赶人了。 林觉忙做解释道:“前辈不要误会,实在是事出有因,前辈住在我这里十年二十年也没事,我怎会赶你走。而是……前辈的踪迹已露,那天晚上的事情,皇城司和开封府已经开始彻查,倘若前辈再留在京城,恐会发生不测。不仅前辈,我说句实话,我们也受牵连。” “什么?怎么会这样。”白玉霜白冰师徒闻言俱惊。一旁的绿舞和芊芊满头雾水。 林觉不想让芊芊和绿舞知道这些事,于是让绿舞和芊芊回避。绿舞倒是没什么,芊芊满脸的不开心被拉走了。 林觉这才将破庙大火未能焚尸,尸首为人所发觉,报官后被认出了身份。禁军中的侯长青和候永年之间的关系。皇城司插手一路查到了踪迹,决定要顺藤摸瓜从医馆郎中处着手的事情全部告知了白玉霜师徒,师徒二人这才明白了过来。 “原来如此,原来他们跟官府是有瓜葛的,难怪我每次回中原,既被他们追杀,也被官府追捕。我们确实得走。冰儿,收拾东西,我们回漠北去。这里确实不能呆了。” “前辈,漠北怕是不成的,这里到漠北迢迢千里之遥,路途艰难坎坷。这个时节,黄河以北冰封千里,寒风凛冽,绝对是不成的。那是在送死。你的伤势未愈,冰儿……这个……白姑娘也没法能带着你回去。前辈听我一言,不要坚持回漠北。”林觉沉声道。 “是啊,师傅,漠北不成的,我们都得死在路上。您不是不知道路途的艰险。”白冰也轻声道。 “不回漠北,能去哪儿?官府追查,何处还能是存身之处?”白玉霜皱眉道。 林觉道:“前辈,你若听我安排,我命人送您出城,去往一处安全的所在。唔……我有一位朋友,住在伏牛山里。距此不过数百里路,几日便到。那里与世隔绝,不受朝廷管辖。倘若前辈能同意去那里,伤势将养个一年半载,待痊愈之后,前辈便可自由自在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了。你看如何?” “伏牛山?你是说,京畿东南的伏牛山?”白玉霜惊愕的看着林觉道。 林觉挠挠头低声道:“前辈不要那么大声,正是那座伏牛山。前辈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您愿不愿去?” 白玉霜忽然呵呵笑了起来,点着林觉的鼻子道:“好啊,好啊,没想到,你这个人居然这么多花样。你不是朝廷的官儿么?居然跟伏牛山里的人也有瓜葛。嘿嘿,这事儿若是皇帝他们知道了,你怕是脑袋落地。” 林觉轻声道:“所以,便可看出我对前辈毫无防备之意了,否则,我怎会让前辈知晓此事。请前辈快做决断,皇城司正在行动,我们必须在他们摸到我宅子里之前将您送走。这对你,对我全家上下都有好处。您不想我们全家为了你的事人头滚滚吧。” 白玉霜冷哼一声道:“你真当我不知好歹么?我宁愿自己死,也不牵连他人。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得抓紧动身。冰儿,快收拾东西,宜早不宜迟。” 林觉拱手道:“多谢前辈,那山里的地方,你会喜欢的。或许还有前辈的用武之地。” 白玉霜搭着白冰的手臂起身便走,忽然停步道:“冰儿,你跟不跟我去?” 白冰看着白玉霜又看了一眼林觉,低声道:“徒儿听师傅的吩咐。” 白玉霜皱眉想了想,看看白冰又看看林觉,长叹一声道:“罢了,冰儿留在这里吧,他们不知道冰儿是我徒弟。再说……再说……嘿,女心向外,我这师傅何必枉自当这个恶人。林觉,你不许欺负我的冰儿,你妻妾成群,贪心不足,我是很反感的。但冰儿喜欢了你,我也拦不住。倘若你要娶她,便对她好。你若当负心薄幸之人,我便取你狗命。听到没有?” 白冰闻言脸色通红,林觉笑道:“前辈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 白玉霜不再多言,在白冰的搀扶下快速离去。林觉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白玉霜居然变得如此通情达理,倒让林觉甚为意外。本来以为或许要用强行的手段捆着上船的,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当下林觉立刻回到前厅,命人备好车马。不久后白玉霜被白冰搀扶前来,林觉吩咐一声,梁七等人一起上车马直奔汴河旁的一个小码头。那里,一艘乌篷船已经停泊在寒风中等待着。白玉霜被安顿上船,林觉却并没有吩咐开船,只是在船中等待。不久后,一辆辆马车从各个不同的方向赶来,一只只大布袋被抬入船舱之中。一个多时辰时间里,十几个布袋被抬进船舱之中。白玉霜还以为是些货物,直到林觉吩咐解开布袋,这才惊愕的发现里边装的都是人,高矮胖瘦白胡黑须,都是曾经来给自己看过病的郎中。 白玉霜岂能不明白这是林觉将所有通向他宅子里的线索全部掐断了。这十几名郎中怕是一辈子也回不了家了。白玉霜不仅对林觉的手段生出钦佩。当然按照白玉霜之前的猜测,这些人必是被杀了灭口的。但想来想去,杀了灭口却不如这样来的好。而且有了这十几名郎中一起进山,自己的伤势怕是好的更快了,这或许也是林觉不杀他们的一种考虑。 未时末,夕阳西沉,寒鸦满天。乌篷船缓缓起航,经由汴河前往外城西水门。林觉早已赶到西水门下,跟在此等待的马斌暗打招呼。马斌装作亲力亲为,亲自拦下乌篷船检查。不久后大手一挥,表示一切无碍,可放行。水闸打开,乌篷船直行出城,逆流而上,消失在萧索的冬日夕阳之下。 林觉和白冰并肩站在河岸上,从城门洞里目视船只离去,长舒一口气。身旁却传来了抽泣之声。 “你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这件事没想到居然惹了这么大麻烦。多谢公子。” “你怎么谢我?” “我……我不知道,我给公子磕头?” “……磕头便罢了,以后我教你,道谢的方式有很多种,磕头并不是唯一的一种。你我之间,还有某种道谢的方式更恰当。明白么?” “哦……” “譬如说……哎罢了,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你自己慢慢悟吧。” “哦……” (本卷终,请看下卷:料峭春风吹酒醒) 第六五一章 送归 新年之前,林觉的日子有些忙碌。 郭采薇因为害喜严重,京城的天气又很是寒冷,小郡主感觉很不好。以前虽然小郡主也常来京城居住,但是一到寒冷的冬天,小郡主都会回到杭州。甚至前年冬天,太后生辰时,小郡主都没随梁王夫妇来京,便是因为对京城的天气很不适应。毕竟小郡主生在南方长在南方,又是娇生惯养之人,跟普通人皮糙肉厚的不同。 林觉很有些慌张,宫里来的太医建议,这种情形之下,还是要回到温暖的南方去,对大人和胎儿都有好处。夫妻二人无奈,商议了一下,最后无奈做出了决定,送小郡主回杭州将养。明天春天天气暖和了再回京城。 小郡主当然很不愿意离开,但她对肚子里这个孩儿却是更加的看重。严格来说,这是她的和林觉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已经形势所迫流产了,这第二个再要是没了,小郡主自认是无法承受的。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在和林觉团聚和养胎安身之间做出选择,结果不言而喻。 陆路是不能走的,马车的颠簸郭采薇承受不起,只能走水路。好在往年这个时候,水路也是不通的,汴河以及运河北边的航道都要结冰的,根本无法通行。但是今年特殊的很。夏秋之际的一场大旱导致京畿以及周边的粮食欠收七成,后来的一场豪雨缓解了旱情,但已经为时过晚。故而朝廷不得不从江南调运更多的粮食往北方,稳定粮价,赈济百姓。 要知道,京畿路和周边受旱灾影响的几路人口近千万,全部从南方调运粮食过来,那该是多么大的工程。中间又出来个三司衙门的连锅端的案子涉及了杭州林家,所以漕运的事情又耽误了些时日,所有这些因素加在一起,导致直到十一月底,运河上的运粮的船队还在来往通行。 好在朝廷提前做了安排,从登州静海军调来了三艘铁头船,在运河上专门为船队破冰。静海军大周少数几支水军之一,因为驻扎在渤海之中,又在北方之地,故而拥有大船和应付冰冻的铁头船。这一次,铁头船正好在紧急时候派上了用场。 正因为如此,小郡主也得以从水路坐船回杭州,否则林觉是绝对不会同意郭采薇从陆路回去的。这种隆冬季节,走崎岖漫长的陆路,这几千里的路肯定是要出人命的。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上午,林觉将郭采薇送上了前往杭州的楼船。整个船只里外林觉都做了一些改造,尽最大的可能让郭采薇舒适。与此同时,路上吃穿用度的物事装了一船舱,随船还带了三名郎中,以防意外。伺候的贴身婢女七八个一起上传,另外沈昙还决定亲自带了十几名卫士一路护送郡主回杭州。一切都万无一失了,林觉才放下心来。 夫妻二人在船厅话别,以茶代酒,谆谆叮呤。 “薇儿,我不能陪你一起去杭州,心中着实愧疚。便以茶代酒,向你致以歉意。明天春天,天气暖和的时候,我一定亲自回杭州接你。愿你一路顺风,多多保重。”林觉举起茶盅叹息道。 郭采薇端起茶水笑道:“夫君心思薇儿明白。你也是身不由己。当了朝廷的官儿,自然要受朝廷的管。倘若不是为了这孩儿,薇儿也断不肯离开夫君的。倒是我不在京城,夫君自己要多保重。” 林觉笑道:“薇儿有没有什么嘱咐我的话呢?” 郭采薇微笑道:“嘱咐什么?” 林觉道:“譬如……让我不要贪杯,不要出入花街柳巷,不要和其他的女人鬼混什么的。” 郭采薇大笑道:“你自己心里知道,何必要我说。哎!怎么说呢?我郭采薇不是小鸡肚肠之人,大丈夫三妻四妾也属寻常。你无非是心中对我有些愧疚罢了。那位白姑娘的事情……我也不想反对,夫君可放心了?这段时间你想跟我说,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的不就是这件事么?” 林觉脸上微微发烧,确实,白冰的事情自己一直没跟小郡主谈,林觉生恐小郡主发飙。虽然她是个大度雍容之人,但自己这么一个接一个的往家里领女人,心肠再宽的人也受不了。好几次欲言又止,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小郡主冰雪聪明,心思聪慧,自然是看得出的。今日离别之际,倒是说开了这件事。林觉心中确实有些愧疚。 “薇儿的心怀真是宽广如海,我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发誓,从此以后再不会招惹其他女子,到此为止。便是天上的七仙女出现,我也毫不动心。我这一辈子就守着你们几个过日子了。神明在上,若违此誓……” “夫君……”郭采薇伸手掩住林觉的嘴巴:“不用发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你心中有我,我并不介意你有多少女人。你若心中无我,我就算将你拴在身边,又当如何?作为你的妻子,我只想劝夫君一句,多花些心思在正事上,积极进取发挥才能。我不是要你去钻营升官,说实话,我倒是宁愿你不当官,我们可以少些烦恼过安静的日子。但是你是男子汉,又有不世之才,自然不能浪费你的才能,要去做一番大事情才是。薇儿不希望你虚度时光,倒头来会后悔。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林觉闻言,心中震动。郭采薇是敏锐的,自己内心中的一些东西是瞒不过她的。来到京城之后经历了一系列的事情之后,林觉实际上对朝廷和官场颇有些失望,也失去了进取之心。特别是当林伯年被罢黜,自己当了家主之后。林家未来的方向操纵在自己手上,上一世林伯庸林伯年做主选择错了林家的方向而导致的林家覆灭危机似乎解除了之后,林觉忽然觉得这一世的目标忽然没有了,人也变得慵懒而迷茫起来。 和方敦孺的师徒关系的逐渐淡化。身为王府女婿,但其实并不为郭冰父子太信任。对于官场之中的事情了解的越来越深刻,也越来越生出厌倦。这种种的情绪都让林觉的心态在发生变化。倘若不是因为林家现在背负重压,而且上一世模糊的记忆中知道梁王府经历覆灭,以及自己的一些私事尚未能解决的话,林觉甚至觉得自己哪一天便会爆发出来,辞官走人了事。 这种内心中的事情,人前是看不出什么的,但私底下,林觉的状态却被郭采薇看在眼里。一个人是积极进取,还是得过且过,外人自然不得而知,但朝夕相处的枕边人看的很清楚。郭采薇其实早就想跟林觉交交心了。今日离别之际,自然而然便说了出来。 “夫君莫怪我多嘴,我也不是教夫君怎生为人。夫君是绝顶聪明之人,行事自有分寸进退,不用妾身多言。我只是提醒夫君一句,免得将来回想起来会后悔。这是我作为你的妻子应该提醒的,不说出来,那便是我的不贤惠。”郭采薇见林觉面色凝重,忙轻声解释道。 林觉吁了口气,微笑道:“薇儿所言甚是,我最近确实心态上有些变化。薇儿适才所言如醍醐灌顶,我是该好好的调整调整了。薇儿,娶到你也不知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有贤妻若此,此生不负。” 郭采薇嫣然笑道:“我哪里那么好?薇儿得夫若此,也是修来的福分呢。时候不早了,你该下船了,我也该动身了。夫君保重!” 郭采薇起身来敛裾向林觉行礼。林觉站起身来走过去,一把搂住了小郡主,伸嘴便吻。小郡主忙抵住林觉的嘴巴,红着脸低声道:“莫要这样,有人呢。” 周围确实有几名婢女伺候在船厅里,此刻正斜眼看着二人。 林觉笑道:“怕什么?我们是夫妻,又当离别,还不能亲热亲热么?最近我们都没亲热过,你又要去杭州待好几个月,岂非要想死我。” 郭采薇娇嗔一声,却抱住了林觉的腰,仰头闭目。林觉痛吻一双红唇,良久方息。一旁的几名婢女们面红耳赤,有心不看,却又忍不住要看,心情矛盾之极。 第六五二章 青教 (二合一) 新年之前,林觉还有另外一件大事要办。那便是应天府大剧院f分号的开张。按照计划,应天府大剧院的开张已经在即,十一月下旬的时候,郑暖玉和钱柳儿已经去了应天府提前排演开张剧目。而负责应天府剧院开办事宜的林伯年早已坐镇在应天。林觉之前对余剧本舞台装修等各种事务都过问了一遍,但是实地的检查验收却没有时间去。 进入腊月后,随着大剧院开张时间的临近,林觉不得不在方敦孺阴沉的目光下强行请了几天的假期前往应天府张罗此事。 腊月初六,林觉从京城动身前往应天府。除了林虎和几名府中卫士随行之外,一同前往的还有白冰。当然,白冰的身份是以大剧院保安队长的名义前往。此行的任务便是要为即将开张应天府大剧院分号挑选合适的护院人员。那里已经有数十名应聘人员等待挑选。 当然,除了这明面上的任务之外,也不得不说其中有林觉的私心作祟。自从在那破庙之中的一吻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便变得微妙了起来。在白玉霜离开林宅去往伏牛山之后,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最大障碍便以消除。之前顾忌着小郡主,林觉也不好有什么动作,小郡主回杭州之前挑明了此事之后,林觉便再无顾忌了。 短短的数天时间,林觉和白冰的关系突飞猛进,关系已经进入蜜里调油的阶段。虽然白冰的性格偏冷,多年来未曾与人交往,给人以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但实际上,白冰骨子里只是个性格单纯的少女。她没有经历过情感之事,第一个爱上的便是林觉这样的情场高手,自然被林觉迷得团团转。以至于林觉的要求不懂拒绝,两人之间除了最后那道防线之外,亲嘴摸.乳这样的禁忌在数日内便被突破。 正因两人之间蜜里调油难分难舍,故而林觉才会带着白冰一起前往应天府。当然了,带着白冰这样的武技高手贴身保镖,安全上也有所保证。但那却是其次。 在前往应天府的两天路途之中,没有了宅中绿舞芊芊等人的压力和目光,林觉更加的肆无忌惮。终于,在抵达应天府之前宿于宁陵县的一家客栈之中,林觉得偿所愿,在白冰的半推半就之中夺了她珍藏了十八年的身体。 林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急切的想要得到白冰,师妹方浣秋跟自己相恋三年,自己却没对她有任何的非分之想。而这个白冰,自从自己见到她之后,便有一种急切的欲望。不知道是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是白冰的身上有一种激起自己情欲的东西在,又或许是自己最近需要一些新鲜的滋味来激起自己的雄心。总之,林觉就是这么干了,而且并无悔意。 对白冰而言,和这个男人认识只数月,便将身心便全部托付于他,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要知道,十八年来,她的师傅白玉霜灌输给她的都是男人靠不住,男人都是薄情之人,绝对不能信任之类的想法。但一切都抵不住林觉这个男人的魅力。十八年的灌输抵不过几个月的相处,在林觉的进攻下,防线以极快的速度轰然崩塌,不知道白玉霜知道此事,心中作何感想。 倘若论武技,林觉便是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未必能攻破白冰的防线。但是论情感攻势,白冰却非林觉一合之将。不得不说,有的时候世间之事还真是难以言说的奇妙。 腊月初九午后,林觉一行抵达了应天府。应天府在大周立国之初名叫宋州,古称商丘。诗经云:天命神鸟,降而为商。事实上说的便是上古阏伯氏被分封于此,阏伯氏人称火神的故事。阏伯氏死后葬在此处,其坟墓便叫商丘。这当然是一种说法。还有一种说法是,应天府所在之地在中原腹地,正是南北通衢,四方交汇之所,故而商贾云集散来,商业自顾发达,故而称之为商丘。 总而言之,无论是哪一种说法,这应天府都不是一处小地方。特别是大周立国以来,应天府因在中原腹地的位置,差一点便被定为都城。倘若不是因为西夏的威胁解除,而应天度距离辽国边境位置过于接近的话,怕是真要成为大周朝的都城了。 正因为这种种的渊源,应天城也成为中原之地数一数二的大都市。北方的大城市,除了京城汴梁,东都洛阳之外,便是这应天府了。其城廓数十里之遥,光是城中百姓便足有六十万之多。这等规模,足以排进大周繁华都市的top十之列。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林伯年坐镇于此,之前绝大部分的事情都已经安排的妥妥当当的,剧本彩排林觉也很满意。直到腊月初十当天的那场首演结束,一切都很完美。 由于时间紧迫,林觉必须于次日便启辰回京。当晚,林觉带着白冰想匆匆一览应天府的街市。两人在寒风中饶有兴致的闲逛于街头,当行到小东门广场时,却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 冷冽的寒风中,小东门广场上却站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一个个头上缠着黑色布带,手中捧着油灯站在那里。十几名全身罩着黑色长袍,只露出两个眼睛的人站在前方的高台上,正大声的说着什么。 林觉和白冰好奇的走近,突然,几名头扎黑带的百姓瞪着白冰道:“你这妇人,怎地半夜里到处乱走,还露出头颈来?你这是不贞洁,这是犯罪,这是亵渎神明。走开,走开。” 林觉被这不伦不类不明不白的话弄的满头雾水,白冰也不知所措。白白的被人说一顿,林觉岂能干休,正欲跟他们理论。身后有人低声道:“这位兄台,快快离开,这些人跟他们说不出理来,他们都是青教的教徒,不好惹的。” 林觉一愣,皱眉道:“青教?那是什么教?我却没听说过。” 那人摆手道:“你莫问我,我也不知道,这一年多才有的。据说此教教主是大神降临,人称圣公。来救苦救难,教导万民的。这些教众不吃肉食,只吃青菜,故而被人称之为青教。他们规定女子出入要以黑袍覆面,男子要以黑带扎首,每日三次,对天跪拜,宣颂誓言,搞得神神秘秘的。总之,不好惹,不能惹。” 林觉甚是无语。其实这些事倒也不稀奇。这时代科技落后,百姓愚昧,各种各样装神弄鬼的事情很多。就像真实历史上那些白莲教红莲教之类的,无一不是利用了百姓的愚昧,弄出一些花样来。无非是欺骗百姓,敛取财物罢了。 林觉不想招惹麻烦,和白冰绕道而过。寒风里,那人群簇拥之处,有人高声宣扬的声音却清晰送入耳中。 “诸位圣兄圣弟,当今之世,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义沦丧,人人追利而忘义。女子不在闺阁之中独处,却敞面露齿招摇过市,尽丧妇德人伦。男子不遵孝义仁信,见利忘义,卖友求荣,不知廉耻为何物。世道如此下去,必遭天谴。……我青教圣公降临,便是为了拯救天下芸芸众生。……凡入我青教,尊我圣公者,皆可得救赎。……你们要从自我做起,约束自己的行为,不食肉食,肃清身体里的污秽。约束你们的妇人,不得丧失妇德。……唯有如此,天谴降临时,才得救赎。有些人可能会嘲笑你们,污蔑你们,诋毁我青教。圣公说了,对于那些敢于诋毁我青教兄弟姐妹的,你们不得姑息,要同仇敌忾,哪怕是将他们像猪羊一般的宰杀了。你们杀了这些诋毁我青教之人,不但无过,反而是我教中勇士……圣公说了,但信奉青教,遵教义尊圣公者,死后入云霄天殿,并有十七处子仙女伺候。为本教而死者,死后为圣使,云霄天殿中有七十二处子侍奉,魂灵永生不灭……那些诋毁者,攻击者,死后堕入魔障,受厉鬼撕咬万世不得超生。每日你们都要虔诚为圣公祷祝,圣公保你们此生无忧,死后永生……” 听着风吹来的断断续续传来的话语。林觉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惹来数百道怒目而视的目光。 白冰忙低声道:“你别笑了,他们似乎发怒了。” 林觉点头,拉着白冰一溜小跑,离开了小东门广场来到一处巷子里,这才纵身大笑起来。 “这世道是怎么了,怎么有这么多的歪魔邪道作祟?他娘的,死后七十二名处女伺候,若人人信青教,哪来这么多处子来分啊?而且对于女子呢?倘若信教,难道死后去天殿有七十二名壮汉伺候?那这岂非更是有违妇德?妇人也吃不消啊,哈哈。这青教搞得什么玩意儿?”林觉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白冰简直听不下去,嗔道:“你胡说什么啊。不要说啦,管他们的事情作甚?” 林觉摇头道:“不是我要管,这么下去,必出大乱啊。只有乱世才会有这些邪魔外道横行的机会。这应天府的知府也不知是干什么吃的。怎能容这等邪教公然在城中传播?这是疯了么?明日离开之前,我要去拜见拜见。” 白冰无语的看着林觉道:“我又不懂,你说的我都糊涂了。” 林觉拉着她的手道:“你不用懂,走吧,咱们回去歇息吧,今晚可恶心到我了。不逛了不逛了,还不如我们回去做我们喜欢的事情。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却带着你出来受气。我是不是疯了。” 白冰红了脸低声道:“你在说些什么疯话?我……我不高兴啦。” 林觉哈哈大笑起来。 …… 次日清晨,林觉果真前往应天府衙门递了名帖拜见。林觉绝不是多管闲事,林觉是觉得,这些事其实干系到社会的稳定,必须要在萌芽状态下便给予遏制。否则这些邪教像毒瘤一般扩散的越厉害,会产生极其恶劣的后果,会很难收拾。不仅害民,还危害社稷安全。 递了名帖之后,不久便有人迎接了出来。林觉来应天府是匿名前来,并没有表明身份。但其实他是京官,又是炙手可热的条例司的官员,虽然只是个六品官员,但到了地方上,地方官员也是要高看一眼的。 “哎呀,本官竟以为是做梦,没想到居然真的是名满天下的状元郎林大人来到我应天府,这可真是出人意外。林状元怎么不早通知本官?本官也好尽地主之谊啊。”一名胖胖的官员快步而出,远远拱手叫道。 林觉忙笑着上前行礼道:“您便是应天知府大人。恕下官无礼,尚未知大人尊号。” “哪里哪里,本官钱德禄,籍籍无名。林大人倒是名满天下。本官对林大人的诗文敬仰万分。快请进后堂落座说话。” “原来是钱大人,下官冒昧来见,还请见谅。”林觉笑道。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呢。请,请。”钱德禄满脸笑容,客气万分。 两人进了后堂一间精致的花厅之中就坐,林觉转头四顾,忽然间他看到了一副挂在香案上方的字,顿时心中一凉。那副字内容只有四个字“圣公至大”。林觉一下子便想起了昨晚那些人口中的那个青教的圣公来。 钱德禄并没主意林觉的脸色,着人送来茶水,笑眯眯的问道:“林状元,本官慕名已久,今日终得一见,果然如传说中所言的那般,一表人才,潇洒风流。我大周出了如此青年才俊,当真是社稷之福啊。” 林觉回过神来,笑道:“大人谬赞,林某那里当得起。” 钱德禄呵呵笑道:“不是谬赞,是真心话。林大人这次来应天府是有什么公干么?看林大人微服前来,事前也没打个招呼,莫非是不可示人之事?倘若如此,却也不必说了。” 林觉微笑道:“那倒不是,此次前来纯为私事而来,故而不宜以官身前来。” “哦?原来是私事。然则林公子今日来见本官,却不是有何见教。” 林觉想了想道:“钱大人,虽是私事前来,但身为朝廷官员,下来走一趟,总不免关注地方名声事务。我来应天府两日,见本城百姓安居,商业繁荣,治安良好,颇为赞叹。想来皆为钱大人治理之功。下官佩服之极。” “哈哈哈,哪里哪里,林大人如此谬赞,本官承受不起。不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下官受圣上和朝廷信任,来担任应天府的知府,自然不敢有半点的松懈。我辈为官,自然要勤政爱民,安顿一方。若说有些小小的政绩的话,哈哈哈,那也是圣上天威浩荡,圣明烛照。本官嘛,只那么一根小指甲盖一般的功劳罢了。”钱德禄翘着小指甲尖笑咪咪的道。 林觉呵呵而笑道:“钱大人倒是很谦逊。不过,钱大人,下官却发现应天府治理中的一点点瑕疵。本来我今日就要离开了,临行之前还是决定来叨扰一番,便是想向钱大人提出此事。不知道是否唐突?” “欢迎,欢迎之至啊。本府为官,最爱听的便是意见。更何况是今科林状元指出来的意见,更是弥足珍贵。欢迎林状元说出来,本官也好改正。”钱德禄虽然觉得意外,但还是笑咪咪的道。 林觉微笑道:“好,那我也不废话了。我要说的这件事,其实昨晚我才知道。昨晚我和仆从自小东门广场而过,发现那里聚集了数百之众,一问之下,方知是什么青教的教众在那里传教……” 钱德禄突然之间变了脸色,皱眉道:“原来林大人说的是这件事。” 林觉道:“是啊,正是此事。我闲来无事,在旁边了解了一番,发现这帮教徒传的都是些乌七八糟的教义。此事可不容小觑。这些人公然聚众传教,且规模巨大,不知钱大人知晓否?” 钱德禄声音变冷,沉声道:“林大人,这件事本府早就知晓,但恐怕你有些误会。这青教教众并非什么乌七八糟的教徒,而是一群积极向善之人。林大人未经调查,不可乱做评价。” 林觉皱眉道:“钱大人,你该去听听他们在宣扬些什么。那可不是教人为善。我怀疑他们是别有目的,迷惑百姓。钱大人是读书人,当知道古往今来有很多邪教道门蛊惑人心,利用百姓的愚昧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更有甚者,还会乘国乱而打劫。钱大人不可掉以轻心啊。” 钱德禄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了。缓缓起身道:“林大人,你既非朝廷派来公干的,只是为了私事而来,这些事情便不要管了。林状元虽才高八斗,但也未必样样精通。譬如说这治理政务,林大人未必比本官还强。就算林大人比本官有本事,这应天府在本官治下,却不是在你林大人治下。林大人觉得不满意,或者去拿证据参奏我,或者是等你有一日来应天府当主官之时再来说三道四。你虽是京官,也很有名气,但也不能这般的拿他人不作数吧。本官不才,也是一甲进士出身,为朝廷效力二十年,才有了今日。” 林觉有些纳闷,怎么这钱德禄忽然便变脸了,这有些出乎意料。不过想一想倒也理解他,毕竟自己的身份突然跑来对他指指点点,自然是不开心的。 “钱大人勿要恼怒,我绝对不是要对钱大人的公事指手画脚,我只是看到了那样的情况,以为钱大人不知道,所以来告知大人一声。并无他意。”林觉拱手道。 “林大人,本官并没恼怒,只是觉得林大人有些多管闲事。我治下之事,我能不清楚?那我岂非是个庸官?你可知道那些青教教众做了多少为我应天府安定的事情么?前一段时间大旱,我应天府百姓遭灾,朝廷赈济未至,局面即将混乱之时。正是青教教众挺身而出,救济百姓。他们连肉都不吃,只吃青菜,这样的人难道不是与人为善之人,为何你要如此诋毁?林大人,这世界陆离多端,各色人等皆有,要有容人之量,不要因为随便给人下结论打死。据我所知,青教教化百姓,救济四方,我应天府百姓无不敬仰膜拜,这对于地方的治安和稳定也都有着很大的功劳。你适才也说我应天府百姓安居,商贾繁荣,那也得算上青教一份功绩才是。”钱德禄滔滔不绝的道。 林觉觉得颇为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似乎这位钱知府的口中,青教并非如自己所想?可是昨天自己是亲耳听到了他们在传教的话,完全是煽动欺骗之言,且带有暴力的倾向。所以自己才觉得有些问题。可这钱德禄口中的青教却是另一种模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林觉正在思索,忽然间,外边传来铜钟的铛铛之声。林觉吓了一跳,没想到这知府衙门后宅之中居然有钟声,这又不是寺庙里。 但这钟声一起,钱德禄却立刻起身来道:“林大人,本官还有些重要的事务要处理。倘若林大人再无其他事,只是关于青教的事情,那恕我不能多留林大人了。林大人既要回京,便祝林大人一路顺风吧。” 林觉尴尬之极,这几乎等同于被钱德禄给轰出来。钱德禄一点面子也没给自己,和之前的客客气气已经判若两人。甚至脸上还带着一丝狠厉之色。 林觉无法再逗留下去,只得拱手告辞。差役送林觉出来,走在回廊上的时候,林觉无意间回头,却从虚掩的花厅门的缝隙里看到了里边的钱德禄正跪在那副《圣公至大》的字画面前,头拱着地,高高的翘起屁股,虔诚的跪拜。 刹那间,林觉一下子便明白了过来。这钱德禄自己就是青教教徒,这时刻正是他的祷祝时间。如此一来,钱德禄之前态度的转变以及对青教的维护便瞬间变得极为合理了。 走在街道上,林觉更是看到了很多人在街头,大树下,店铺前,甚至在马车里跪拜叩首,神神鬼鬼的样子。这让林觉更是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这些人应该都是青教教徒,都在为那位所谓的圣公而祷祝祈福。虽然人数并不算多,但林觉能感觉到它已经像是一颗毒瘤一般正在弥散传染。甚至朝廷的官员,都已经被它渗透了。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现象,但此时此刻,林觉却也没有任何的办法,林觉打算回到京城后将此事告知方先生和严正肃,听听他们的意见,或许会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第六五三章 贺新年 回到京城之后,林觉数次想要向方敦孺和严正肃禀报此事,可是总是没得到合适的机会。方敦孺和严正肃自从去下面巡查回来,似乎更加的忙碌了,林觉也没办法,只得暂且将此事放下。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天,沈昙从杭州回来,向林觉详述了小郡主安全抵达杭州的消息,林觉的一颗心也彻底的放下了。 过了小年,新年便将临近,虽然女主人不在家,但在绿舞的主持下,宅中上下为了新年的准备还是热火朝天的展开。每天,绿舞和芊芊都不见踪迹,到了天黑前,两个人总是脸上红扑扑的押着一车东西大呼小叫的回来。在院子里引起众仆役的围观。 林觉对此很是无语,无意间查看了绿舞她们买的东西,发现竟然很多都是一些奢侈品。本来还感叹绿舞也变了,以前花钱扣扣索索的,这些没用的东西根本就不会舍得买。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都是芊芊执意要买的,绿舞实在拗不过她,只能遂她的愿。 “我早就想换了这些灯了。”芊芊说。 于是,内外宅院落回廊之中的灯笼都换了一批新的宫灯。 “我早就看这些摆设不好看了。”芊芊又说。 于是,几处花厅房舍中的桌椅摆设又焕然一新。 林觉拿这个小姑娘很是无语,却又觉得这没什么。花不了几个钱,落得开心便好。再说芊芊也挺有品味的,更换的摆设布置还是挺合适的。不雅不俗刚刚好,感觉很不错。 芊芊却也很知道分寸,林觉和小郡主居住的后宅主院之中的摆设一点也没动。女主人不在家,但她的身份和威严还在,倘若贸然动她房中的摆设,回头怕是要吃瘪。 在绿舞的号召下,腊月二十七,林家上下展开了一次大规模的大清扫和休整活动。衙门里刚好今日放假,林觉在家中被赶的团团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最后索性带着林虎跑去西水门找义兄马斌喝酒去了。待晚上回来后,大宅中焕然一新,红灯笼照着红柱子,绿纱窗映着绿琉璃。地面清洁,花树修葺一新,本就精致的宅子竟如画中仙境一般。林觉的两只脚都不知往哪里落了。 热热闹闹忙忙碌碌之中,大周庆丰六年的新年眨眼便至。大周朝新年的气氛已经很浓厚,贴春联,放爆竹,拜年贴,发红包。后世的新年中的一些基本的习俗在大周朝便已经形成。 大剧院息演三日,林觉将谢莺莺秦晓晓等一起接到了家里过年。接秦晓晓过来是为了让她们姐妹团聚,否则白冰要和秦晓晓一起过年,林觉感觉少了些乐趣。 大年三十晚上,虽然正牌女主人远在杭州,还是没有妨碍众人吃了个热热闹闹的团圆饭。甚至正是因为女主人不在,众人反倒放开了些,酒喝的尽兴,说话也不必太小心。 吃吃喝喝直到子时过去,众人各贺新年,便各自散去。林觉喝的酒意薰薰,兴致盎然,本昏头昏脑的想来个联床夜话,但白冰陪着秦晓晓去睡了,芊芊拉着绿舞走了。谢莺莺居然也要回杏园去,林觉哪里肯依。当下拉着谢莺莺回房,好生的折腾了一番,这才心满意足的睡去。 天亮时分,外边的爆竹声没能惊醒了林觉,倒是脸上的丝丝凉意将林觉惊醒。林觉迷离睁眼,看到一个大大的眼睛近距离的瞪着自己,吓得一蹦而起。 “哈哈哈。”手拿一根竹管朝着林觉的吹气的芊芊笑的前仰后合。 “干什么?”林觉叫道。左右四顾,谢莺莺已经不在身边,应该是早已起床了。 “新年好呀,林公子,快起来啦。你这一家之主大年初一怎么能赖床,全家上下人等都等着给你拜年拿红包呢,你想睡觉躲过去么?”芊芊大声笑道。 林觉苦笑道:“芊芊,你怎么乱闯啊,这是我的卧房啊,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啊。” 芊芊无所谓的道:“这有什么啊。她们都不肯进来叫你起床,我便只能进来叫你了。我又没碰你没偷看你,只朝你脸上吹了几口气而已,你个大男人这么计较。” 林觉无语,到被她占了理,这小姑娘古灵精怪顽皮的很,莫不如给她个教训。 “芊芊,我怎么知道你没偷看我?我可是光着身子睡的,你这小姑娘心怀不轨是么?你是不是想看?好,我便让你看个够。” 林觉作势要掀开盖着下身的被子,芊芊大惊失色,掩面尖叫着冲了出去,林觉哈哈大笑。 外边传来一片询问之声,想必是其他人在询问发生了什么。林觉心满意足的穿衣起床。他确实光着下身,昨晚和谢莺莺激情数回疲倦而眠,当然是光着身子的。但他可不会当真掀了被子,不然芊芊怕是要做几天噩梦。虽然以这种方式戏弄这未成年的小萝莉稍显过分,但却不知为何让林觉心情大好起来。 穿衣洗漱完毕,来到外边的时候,廊下众女排排坐,像一群花蝴蝶一般争奇斗艳。她们都穿上了专门为新年而裁剪的新衣裳,这都是她们自己选的花色布料量身定做的。林觉怀疑她们起得这么早便是为了赶紧穿上漂亮的新衣服。 “公子新年好。”众女见林觉出来,起身纷纷行礼。 “好好,新年新气象,越来越漂亮。”林觉笑眯眯的点头,一个个的看过去,绿舞穿着翠绿心字罗衣,娇俏可人。谢莺莺穿着红团花的斜襟锦袍,美艳动人。白冰一袭粉白长衣,宛如雪中的粉色梅花一般娇美。此情此景当真赏心悦目。 绿舞替林觉梳了发髻,众人跟着林觉来到前厅堂下,林觉亲自上香,上了贡品,叩拜了林家祖宗父母灵位,这才来道前厅台阶上。 院子里,林虎早已将林家上下数十名仆役丫鬟护院都召集于此等候。这些人都穿了新衣,戴了新帽子,满怀期待的等待着。前几天便知道了,今年林公子新年要发大红包,所以大伙儿都翘首以盼。 “各位新年好。”林觉戴着瓜皮帽,穿着蓝色团花长袍,活像个土财主一般。 “给老爷拜年,老爷升官发财,娇妻美妾,子孙绵延,福气满堂。”众人齐声道。 林觉哈哈大笑,看了一眼小虎,小虎得意的眨眼,这正是他教的众人的口彩。 “哈哈哈,好好,各位也发财,各位也福气满堂。小虎,准备好的红包呢?还不拿上来。”林觉笑道。 林虎大声的应诺,一招手,几名仆役抬着几只大笸箩从侧首上来,竹杠压得沉甸甸的,笸箩里堆满了红布布囊。 “哇!”众人睁大眼睛,轰然叫了起来。 “来吧,咱们一起发红包。绿舞,莺莺,冰儿,芊芊一起帮忙。”林觉笑着招呼着。 几人忙上前来,跟林觉站在第一层台阶上,拿起装着真金白眼红布包来,里边发出哗啦啦的银两撞击的诱人的响声。林虎在旁拿起花名册叫人。林家仆役依次上前,从林觉等人手里接过红绸银两包,一个个笑的合不拢嘴。 “多谢老爷。老爷长命百岁。”这是对林觉说的,林觉坦然受之。 “谢谢小夫人,小夫人最好了。”这是对绿舞说的,绿舞坦然受之。 “谢谢……莺莺姑娘,祝莺莺姑娘名贯天下,大剧院生意红火。”这是对谢莺莺说的,谢莺莺微笑点头。 “谢谢白姑娘,希望白姑娘早些嫁给我们老爷。”这是对白冰说的,白冰脸色通红,扭捏不已。 “谢谢芊芊姑娘……”这是对芊芊说的。 芊芊不干了。叉腰对面前的小厮道:“喂,干嘛到我这里没口彩了啊?欺负我啊。不成!” 那小厮只有十五六岁,是个拉马喂马的小仆役,平日里见到内宅的人都不敢说话的,被芊芊这么一吼,顿时吓得满脸通红。 “芊芊,莫欺负他。”绿舞笑道。 “凭什么啊,你们都有人祝这祝那的,这个木头一句不说,拿了就走,这可不成。”芊芊不依不饶的嚷嚷道。 林觉笑着对那小厮道:“你就说一句好话便是,省的麻烦。” 那小厮嗫嚅半晌,红着脸结结巴巴的道:“祝……祝……芊芊姑娘……早生贵子!” “哈哈哈。” “呵呵呵。” “嘻嘻嘻。” 一时间庭院中数十人轰然大笑,有的连眼泪都笑出声来了。芊芊哭丧着半晌,跺脚指着那小厮大叫道:“好哇,你给我等着,回头我不教小虎打烂你的屁股。你们欺负我,你们欺负我。” 林觉笑的肚子疼,绿舞搂着芊芊一顿安慰,这才平息芊芊的怒火。 红包发完之后,林觉在厅中铺上纸笔开始写拜年的名帖。大年初一,不能串门拜访,但年贴还是要送的,无非便是问候之言。像方先生严正肃还有郭昆那里,以及昔日的同僚,现在的衙门同僚,都是要送上名帖的。辈分官职比林觉高的,如方敦孺严正肃他们,接到名帖才会写来回帖。所以林觉得抓紧写拜帖。 相识的人其实也不多,林觉很快便写好了一叠,交给林虎派仆役骑马分头送去。转头来喝着茶跟众女商议着午后去那里游玩,是去逛庙会还是去汴河边去瞧新年的活动。正讨论到热烈处,却听仆役禀报说小王爷郭昆来访。 林觉甚是纳闷,这位大舅哥怎么大年初一便跑来拜年了?要拜也是自己先去拜见他才是。倒也奇怪。 第六五四章 皇家宴 林觉起身走出前厅时,郭昆已经手握马鞭阔步走进了院子。林觉拱手行礼,正待询问,郭昆却已经叫道:“莫耽搁了,跟我进宫去。” “进宫?”林觉愕然道。 “是啊,今日大年初一,皇上召集皇亲众人吃团圆饭。本来没你的份儿,太后谈及采薇,想起了你,所以特许你进宫赴宴,代表妹子的身份。唔……可带你一名侧室进宫,随时侍奉太后皇后和妃嫔,快些收拾收拾,随我进宫。” 林觉呆呆半晌,无言以对。别人得到这个机会定然欢喜无比,但林觉可一点不在乎。况且自己完全是沾了小郡主的光,作为替代品出席的,原本人家皇家新年聚会这个场合根本没有自己的份儿,自己去了,怕也是不受人待见。林觉更愿意呆在家里跟着一群身边人过这个年,可现在看来,不得不去了。 林觉跟众人说了此事,众人面露失望之色,芊芊最失望,叫道:“这皇帝也真是的,大过年的还要扰人。” 林觉斥道:“不要乱说话。绿舞,你去收拾一下,陪我进宫。” 绿舞指着自己的鼻子叫道:“我……我?” 林觉道:“不是你还是谁?要我带侧室进宫,可能要你陪侍那些宫中太后妃嫔。你小心在意些便是了,少说话,伺候着些便是。自有宫人在旁,其实也不用你做太多的事情。” 绿舞鼻尖冒汗,环顾左右,突然发现,似乎只有自己才有身份去。虽然知道谢莺莺和白冰都跟公子有了不清不白的关系,但真正有名分的只有自己而已。突然间,绿舞觉得有些自豪了。 “不要磨蹭了,误了时辰可麻烦。”郭昆阶前踱步,焦躁不安的叫道。 绿舞不敢多耽搁,虽然心里七上八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当下立刻收拾了一番,换了袍子,林觉也换了身衣衫,批上大氅,在郭昆的不断催促之下,出门而去。 街道上人流如潮,鞭炮声,玩具喇叭声,百姓的喧闹声,呼儿唤女之声此起彼伏。各种彩色的灯笼,五彩的风车,街旁店铺的屋檐下悬挂的彩绸花灯,将平素肃穆的街道装扮的生气勃勃。一年到头的,新年的日子是最安逸的时光,穿好的吃好的,再穷的人家新年这几日也是不计成本的花钱,一来为过去艰苦的一年送别,二来,为来年开个好头,有个最幸福的开始。 王府卫士们在前方吆喝着开道,熙攘的街道上的人流硬生生被挤开一条通道。卫士们手中啪啪作响的鞭子成了这街道上最不和谐的声响。 林觉和郭昆并辔而行,郭昆眉头紧皱着,似乎有些心事。 “兄长,最近过的可好?”林觉轻声问道。 郭昆看了林觉一眼,皱眉道:“为何这么问?” 林觉想了想道:“没什么,就是想问一问。王爷回杭州了,兄长却留了下来,我听说是皇上要兄长留下来的。兄长心里肯定不太愿意吧。兄长虽然现在在禁军中有个不错的官职,但我想,在京城总是没有在杭州好。让兄长领禁军,还不如领个宁海军指挥使的职务。你说呢?” 郭昆斥道:“你就是耍你的小聪明,宁海军指挥使能跟禁军都虞候的官职相比么?不懂你说什么。” 林觉低声道:“笼中金丝雀好看,但却不如笼外的老鸹自由。虽然丑了些,叫声难听了些。但却想去哪便去哪儿。” 郭昆一怔,瞪着林觉道:“你倘若喜欢胡思乱想也随你,但莫扯到我身上来。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情。你们条例司搞得什么狗屁变法,弄的上下皆怨。父王临走前交代了我,要我为你找个机会调离那里,免得受牵连,连带采薇也跟着受罪。我正要问问你的意思,我想让你去枢密院为官,枢密院支马房缺个马政,虽也只是六品官,但却是个肥缺,掌管我大周军中马匹调拨喂养之事。你觉得如何?倘若你同意,我今日可向皇叔提出此请。今日这场合很适合,就当家务事说出来,皇上应该会同意。” 林觉愣了愣,笑道:“算了吧,我谢谢岳父大人和兄长的好意。但我还不想离开条例司。” “你莫要糊涂,条例司看上去现在炙手可热,可是这热乎劲怕是难以持久。倘若严正肃和方敦孺倒了霉,你也要跟着倒霉的。” 林觉皱眉道:“兄长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郭昆摇头道:“我可没听到什么消息,只是父王说的话,我都信。而且我自己也看的出来。越是风口浪尖之上,看似风光无限,其实便越是凶险。我不希望你出事。” 林觉想了想道:“再说吧,我此刻离开条例司,对方先生不利。别人会说,他的学生都离开他了,必会生出一些不必要的言语来。先生和严大人都是一心为国之人,我能帮多少便帮多少,尽我所能,免得心中愧疚。” 郭昆斥道:“你却不去想你自己?你也该想想采薇。我可告诉你,一旦风声不对,我便要将你调离,那时候可不管你同不同意。我这是为你,更是为了采薇。你不能让采薇过安生日子,我这当哥哥的却不能不管。你到时候不要跟我倔强。” 林觉苦笑无言,心道:“你倒也坦白,说到底我的死活其实不算什么,你主要是为了你妹妹。” 车队没有从大庆门进入皇宫大内,而是绕道东首的晨晖门直接进入延福宫内。今日新年酒宴射在延福宫内安康殿,那里是老太后卫氏的寝宫。太后年迈,不便行走,故而选择就近摆下宴席。 小王爷郭昆和他的夫人马氏并肩前行,林觉带着绿舞跟在后面,走在高大的宫殿中间,看着穿梭来往的太监和宫女以及各道门前森严的禁军护卫的样子,绿舞像只受惊的小鹿一般紧紧的抓住林觉的手,显然内心里极为慌张。 林觉感觉绿舞的手心里全是汗水,知道她必是很害怕的,毕竟自小只是在林家小院之中伺候自己,也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忽然间要到宫里来见到这般气象以及出席皇室的新年宴会,紧张是必然的,就连自己也是心中咚咚的跳呢。 “绿舞,不要怕,只谨言慎行便是。你我的身份都不是主角,太后皇上皇后都未必看咱们一眼,你无需太紧张。明白么?”林觉低声安慰道。 “知道了……”绿舞声音颤抖着点头,公子的话让她心里好受了些。自己宁愿在这些人眼里消失,一会坐在一个角落的位置,只要熬过这宴会,便成了。 安康殿宽大的前庭之中,冬日的阳光洒满庭院。庭院中景致极美,几树梅花开的灿烂,花坛上在这个季节尽然有鲜花在绽放。两侧的回廊上彩灯高悬,庭院中间拉上了彩绸,气氛甚是热烈。前方正堂廊下,摆着一张精美绝伦的黄色软榻。上面空无一人,但显然,这位置是皇帝或者太后的位置。 很快便有人前来,告知郭昆和林觉,女眷请单独前往侧首庭院,男女宾朋是分开的宴席。这也不足为奇,虽然属于皇族的大聚会,但驸马郡马这一类人还是属于外族男子,和宫中女眷自然不能随意坐在一起。那也就意味着,从此刻起,绿舞便要和林觉分开了。 被女官领走的时候,绿舞可怜巴巴的一步一回头,林觉笑着给她一个加油的手势鼓励她。心想:今日这一关能过,绿舞或许将来将大变模样,不再是那个怯生生的小丫头了。这等场面虽然可怕,但也锻炼人。 郭昆和林觉走入阳光灿烂的庭院之中时,庭院里已经熙熙攘攘坐了一大群人。林觉一眼便看到了大皇子晋王郭冕正站在台阶上指手画脚的高谈阔论,身边几名锦衣男子都在旁笑的前仰后合附和倾听。而一侧的桌旁位置上,淮王郭旭正独自坐在一旁,神色若有所思。和那次在王府的宴席上一样,郭冕的性格和郭旭的性格截然不同。郭冕性格外放,热情烂漫,到哪里都是一个小太阳,引得周围人围拢上来。而郭旭则永远沉稳如一坨岩石,默默的坐在一旁。当然了,自从那日大剧院中长谈之后,林觉对郭旭的观感起了变化,觉得这淮王只是外表的沉静,其实内心之中波澜壮阔,激情万丈。否则,他怎么会提出来那个让人惊掉大牙的计划呢? 林觉并不想去凑热闹,转着身子往角落里走。因为他不想成为众人注目的目标,特别是自己拒绝了郭旭之后,郭旭恼羞成怒的对自己放了狠话,之后虽然并没有什么动作,但此刻见了总是有些尴尬。林觉认为自己还是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为好。 然而。那边厢郭冕的声音却大声的响起来:“林觉,那是林觉么?哪儿去?过来啊,过来啊。” 林觉无可遁形,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拱手行礼。同时也转头给郭旭行礼。郭旭微微拱手,算是还礼。 第六五五章 明争暗斗 (二合一)郭冕哈哈笑道:“你适才是想躲着我们么?怎么?觉得跟我们说话没意思?觉得我们言之无味面目可憎?” 林觉吓了一跳,忙道:“林觉怎敢?大皇子这不是要我的命么?我岂会是那心思?我只是走的口渴了,想去旁边找宫人讨口水喝。” “那你告诉我,为何我邀请你几次参与宴饮,你都拒绝不来?这不是觉得跟我们在一起没什么可聊的么?”郭冕不依不饶的道。 林觉恨不得抽他两耳光,这郭冕有些拎不清的意味,亦或者是上位者的心思,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晋王殿下,这话我可担当不起呀。我已经给您写信致歉了,那段时间条例司衙门里忙的昏天黑地。方先生和严大人都起早摸黑没日没夜的做事,全衙门上下都在干活,我实在没法开口告假啊。殿下您千万要理解,我毕竟是在衙门当差,岂能如殿下那般自由自在?我做不好事情,是要吃罚的。”林觉沉声道。 “当真那么忙么?那倒也不怪你。但你也是奇怪的很,既羡慕我自由自在,为何我要你来我晋王府中当长史,你却又不愿呢?来我府中,我必不会像方敦孺严正肃那般严苛。事要做,酒也要喝啊,曲也要听呀,诗词也要作啊,这才是生活嘛。天天做事,有何味道?”郭冕大笑道。 林觉翻翻白眼,心道:你这番逻辑,完全是你皇子才能说的逻辑。你他娘的生下来就是皇子,自然是享受生活。别人挣扎求存,混饭吃,混前程,那里有你这般潇洒。不过,就凭这几句话,倒也凸显这位大皇子的真性情。他就是个直性子,自由任性之人。行事也不去多想,肚子里怕也没多少弯弯肠子。 一旁的淮王郭旭一边喝茶一边听着两人的对答,当听到郭冕说曾经邀约林觉入他府中为长史被拒绝时,郭旭转头瞟了林觉一眼,神色稍见温和。这林觉既没有接受自己的邀请,却也拒绝了皇兄的邀请,这多少让郭旭心中略为舒坦了些。 “晋王殿下,在下不知怎么回你的话,在下只想为变法出一份力,并没想着半途而废。恩师和严大人将在下调到条例司任职,也是想我能出些气力,我怎好因为差事难为便离开?岂非教恩师失望?”林觉微笑道。 郭冕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倒是我考虑不周了,你是方敦孺的学生,怎能不随着他做事?我那要求确实有欠考虑。罢了,不说这些了,最近可有什么好诗好词问世?对了,可还有什么新曲呢?上一次听到你在梁王府唱的那曲《难念的经》让人印象深刻。今日新年宴会,倘有新曲,不妨再让我们开开眼界,欣赏一番。” “是啊,是啊,久仰林大人诗文曲词之名,晋王殿下对林大人推崇备至,天天在我们面前夸赞你。今日倘若能一睹风采,那当是我等的造化呢。”旁边一名面容英俊的中年男子笑道。 林觉并不认识他,好在郭冕善解人意的在旁介绍道:“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安平公主的驸马。那一位是长平公主的驸马。这一位是永平公主的驸马。都是自家亲眷。” “久闻林状元之名,有礼了,有礼了。”几位驸马爷纷纷拱手行礼道。 林觉这才恍然大悟,适才还有些疑惑,这几名男子既得参与这新年宴会,身份定不简单。本以为是皇族旁系支系的郡王之子,却原来是公主的驸马。皇上郭冲虽然只有两个皇子成人,但生的公主可是有好几个的。年纪都比两位皇子大,也都已经嫁人了。说起来,自己的身份倒也是皇室的女婿,不过郡马和驸马的身份虽然类似,但地位上可是相差了不止一点半点了。一个老丈人是皇帝,一个老丈人是王爷,那可大大的不同。 “久仰,久仰!”林觉客气的拱手行礼。事实上他和这几位驸马爷可从来没见过面。不过,这几位既然能成为皇帝的女婿,想必也非寻常之人。 “……最近公事有些繁忙,哪里有什么时间去斟酌诗词文章,新曲便更别提了。那曲子是多年前闲居杭州所做,近年来早已没了兴致,更是没有什么新曲了。恐怕要教晋王殿下失望了。”林觉笑道。 “哎呀,我就说嘛,太可惜了。衙门的杂事害人呐。林觉这样的人怎么能困于杂务之中,这不是少了许多好诗好词么?可惜,可惜了。”郭冕摇头叹道。 林觉笑道:“殿下,诗词乃消遣之物,衙门事务才是正事,可不是什么杂务。殿下这话有失偏颇了啊。” 郭冕笑道:“那可不对,于我而言,诗词文章犹如粮食,一日不食,便觉肚子饿,脑子空空。古人云,宁可三日食无肉,不可一日不读书。此言深得我心……” 林觉对他的话只能翻白眼,倘若不知是知道这大皇子是直性子的人,光听这几句话,便会觉得他矫情的要命。 郭昆在旁听两人说的这些着实有些气闷。对林觉道:“我去旁边坐坐,你自便就是。稍后入席,听从内监吩咐,不要乱说乱动便是。” 林觉忙点头应了,郭昆对众人攻拱手,转身大走到一旁的桌子旁坐下,命宫女上茶来喝。 郭冕对林觉挤着眼低声道:“你的这位大舅哥我的堂弟跟你怕是聊不来吧?他就跟我二弟淮王一样,就爱说些什么铁血沙场领军作战之类的话,对咱们这些爱诗词文章的谈不到一起来。你和他相处必是很辛苦吧。” 林觉苦笑道:“确实有些辛苦,但也没那么严重。互不干涉便是。能说,说两句,不能说便不说话。仅此而已。” “对,你这态度,就跟我和我二弟在一起的态度一样,执以兄弟之礼,除此无他。他别跟我谈军事,我不跟他谈诗文,彼此都是对牛弹琴,浪费口水。”郭冕轻笑道。 “哈哈哈哈。”几名驸马爷捧腹大笑起来。 林觉觉得侧首郭旭的目光似乎已经有些凌厉起来,第六感官觉得那目光犹若芒刺在背,知道不宜在和郭冕做此亲密状的闲聊,否则即便没说什么,也会被误以为说了什么。这郭冕又故意压低声音,忽而又放肆大笑,这实在是有故意作秀之嫌。 “晋王殿下,我还没去给淮王殿下见礼呢,殿下恕罪,我去见个礼。” 郭冕摆摆手笑道:“去吧去吧。” 林觉如释重负,转身走向坐在旁边桌案旁的郭旭,身后又传来郭冕和几位驸马爷肆无忌惮的大笑之声。 “林觉见过淮王殿下。”林觉对着郭旭行礼。 郭旭点了点头,指了指身边的椅子淡淡道:“请坐。” 林觉道了声谢,坐在一旁。郭旭端起茶盅慢慢的喝茶,似乎并不打算跟林觉说话,林觉正尴尬之际,忽然郭旭又开口了。 “跟我皇兄他们聊得很投机是么?” 林觉笑道:“大皇子殿下风趣诙谐的很,说话很是好笑。” “哼!风趣诙谐倒也罢了,哗众取宠那便不好了。这样的场合,又在皇宫之中,放肆谈笑,实在是不庄重。林觉,你觉得呢?”郭旭沉声道。 林觉挠头苦笑道:“在下没懂殿下的意思。” “你懂的,你是聪明人,你是装糊涂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林觉,上次你家剧院里说的事情,你的想法可有变化么?” 林觉皱眉道:“殿下恕罪,我不知殿下说的是哪件事。” 郭旭转头怒视林觉,林觉并不退让,眼神坚定的回望着他。两人斗鸡般的看了数息之后,郭旭却忽然笑了。 “很好,很好。你确实是个有性格的人。罢了,那件事便忘了它吧。这段时间我也细细的想了此事,觉得你当日所言是有道理的。一个必不能成功的失败的计划,自然没有实行的必要。实际上我已经放弃了这个计划了。” 林觉愣愣的看着郭旭,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是不是试探自己。 “不用这么看着我。那次和你谈话回来之后,我细细的将整个计划重新理了一遍。确实如你所言,计划的风险太大。而且你说的很是,即便在计划本身上可以成功,但这其实是一个治标不治本的计划。驱狼吞虎之策最大的问题便是,虎死了,狼来了,并不能解决我大周边镇根本性的压力。你说‘一个分裂的辽国符合我大周的利益’。这句话我觉得很对。现在其实应该坐山观虎斗,全力发展自己。将来虎狼争斗,一死一伤之际,或有坐收渔翁之利的时机。我想通了你那天说的话。所以我决定放弃那个冒险的计划了。”郭旭叹了口气道。 林觉看得出,他的心中是感觉非常的惋惜的,林觉无从判断他是顾全大局放弃计划,还是处于某种原因不得不放弃。但总而言之,他能放下这个不切实际的计划,足见此人还是拉得起放得下的。要知道,这个计划干系道皇位的归属,一般人恐怕会一条路走到黑,未必因为林觉那天说的一些理由便改变立场。 具体的原因不得而知,林觉也不想知道。 “殿下圣明决断,林觉佩服之至。殿下心里时刻装着江山社稷,这才是身为皇子的担当。林觉虽然之前并不同意殿下的那个计划,但对殿下的这份担当却是极为钦佩的。我大周现在欠缺的便是用于担当之人。这样的人太少了。” 林觉一半是恭维,一半也是自己的感慨。大周朝现在的情形,官员之中肯担当者太少,图安逸享乐者太多,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郭旭面带微笑道:“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我便原谅你当日的无礼之言,让我们重归于好如何?” 林觉微笑道:“我和殿下本就没有什么不愉快,何来重归于好?” 林觉的本意是,我跟你本就没有好过,何来重归于好。但这话可说不出口。 郭旭呵呵而笑道:“正是,正是,我们只是拌了几句嘴罢了。没什么不愉快。那么以后……” 郭旭的话尚未说完,忽听得前方廊下,一个洪亮的声音高声叫道:“太后銮驾驾到!皇上圣驾驾到!皇后凤驾驾到!” 这一嗓子像是瞬间给了满场闲散之人打了鸡血,所有人都立刻紧张起来。站着说笑的立刻收声肃容,坐着喝茶弹簧般的弹起来冲到中间的空地上跪下,四周左右伺候的宫女内监侍卫们也都纷纷跪倒在地。 在一片恭迎声中,大周皇帝郭冲和皇后袁氏一左一右搀扶着一个满身珠光宝气,银发满头,脸如满月的老妪从侧首而来。一群宫女内侍跟在身后簇拥着。 太后卫氏今年六十有一,保养的虽然挺好,但早年间并不得势,所以在宫中生活清苦,待遇也不好,故而落下了寒腿之疾。行动起来略微有些不方便。这也是今日这宴席摆在安康殿的原因。但她的精神头还是非常好的,一边走来,一边跟身边的郭冲说笑着。 “都起来吧,大过年的,不要这么多礼了。来的都是沾亲带故的皇家亲眷。皇上,哀家看,便不要弄这么多繁文缛节了,折腾来折腾去又是跪又是站的很麻烦,咱们就像寻常百姓人家一样儿过个年,吃个团圆饭。你说呢?”卫太后看着满院子跪着的众人笑道。 郭冲呵呵笑道:“母后都这么说了,儿子还有什么话说?今日一切但凭太后做主便是。” 皇后袁氏也笑道:“母后,皇上同意了,今儿您做主。” 卫太后呵呵笑道:“好,今天哀家便做个主,皇上平日又是国家大事又是后宫琐碎家事,确实难得清闲。今日便让皇上得个清闲。” 郭冲呵呵笑道:“多谢母后爱惜。你们都听到了,太后说了,今日免除一切繁文缛节,咱们就像寻常百姓一般的吃个团圆饭。都起来吧。” 众人齐声道谢,纷纷爬起身来。郭冲和皇后也扶着太后坐在软榻中间的位置上,郭冲和袁皇后侧身坐在两侧。 所有人都起了身,可是前面却还有一人跪在地上不起身。卫太后坐下之后指着问道:“那是郭冕么?怎么不起来?” 郭冕抬头笑道:“太后祖母不是说按照百姓之家过年么?所以按照百姓之家的规矩,晚辈给长辈磕头,长辈不给压岁钱是不能起身的。祖母没给孙儿压岁钱,孙儿可不起来。” “哈哈哈。”卫太后大声笑了起来,连声道:“瞧这机灵嘴儿,还张口要起东西来了。说的对,咱们说话得算数,说了按照百姓的规矩过年,自然不能食言。 我瞧瞧身边带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带啊。” “祖母腰上那个玉坠儿孙儿挺喜欢的,要不祖母赏了孙儿吧。”郭冕笑嘻嘻的道。 卫太后愣了愣,笑道:“也罢,这个玉坠儿赏你了,夏天挂着当个扇坠也还行。拿去吧。” 郭冲忙制止道:“母后莫听他胡说八道,民间哪有这规矩。最多赏几两银子罢了。这玉坠儿是母后贴身之物,不用赏他。” 袁氏轻声道:“皇上,今儿母后做主,皇上怎么又做主了?” 郭冲一愣,卫太后笑道:“是啊,一个玉坠儿罢了,那有什么?无非是你父皇在世时用的折扇上的旧物罢了,给了郭冕也是应该的。郭冕,拿去吧,我做主了。” 郭冕喜滋滋的接赏,磕头退下。皇后袁氏满脸红光的看着儿子,眼睛里满是怜爱。倒是郭冲,似乎面有不悦之色。 “郭旭,你兄长讨了赏物了,你怎么不讨啊。”郭冲看着站在一旁木头桩子一般的郭旭问道。 郭旭忙躬身道:“父皇,孩儿不用赏。” “那怎么成?岂不教人说太后厚此薄彼?母后,也赏个东西给郭旭便是。”郭冲笑道。 卫太后点头笑道:“对对对,不能厚此薄彼,我瞧瞧我还带了什么?我身上没带东西了,要不着人进去拿一件去。” 郭冲笑道:“不用啦,儿子这里有块玉佩,太后拿去赏了郭旭便是。回头母后再赏儿子一件东西,不就得了?” 卫太后一愣,旋即呵呵笑道:“好,那也好。先借你的,回头再还你。” 说话间,郭冲从腰间解下一块润白晶莹的玉佩交到卫太后手上,卫太后向郭旭招手,将玉佩赏赐给他,郭旭磕头道谢,缓步退下。 郭冕和皇后袁氏的笑容变得颇为尴尬起来。 林觉默默的欣赏了这场大戏,心中感触无比。或许在别人看来,这只是一个普通的两位皇子讨赏之事而已,并不值一提。但在林觉看来,好比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大戏。 开始时,林觉只觉得郭冕显然比郭旭更活络,他是故意玩了一出讨要赏钱的闹剧,既是为了让太后开心,也是哗众取宠,出一下风头。林觉开始以为那只是个小玉坠而已,没想到后来从太后口中说出那是先皇之物,顿时便觉得这不是简单的出风头了。先皇的扇坠赏给了郭冕,这种象征意义不言自明。太后赏了,郭冕得了,传递给人的潜台词便是,太后心中早有钦定。这会给朝臣带来极为强烈的暗示。 皇上和皇后的反应也很有趣,郭冲明显意识到这扇坠赏赐给郭冕有些不妥,他想阻止。但袁氏却机智的让郭冲无从阻挠。这一点上可看出袁氏虽然在宫中弱势,但人却很机敏聪慧。为了自己的儿子郭冕,她可是随时会出来说话的。林觉甚至认为,这出戏或许就是郭冕和皇后母子二人事前商议好的。试想,皇后和太后的关系一定亲密,她自然知道太后今天身上佩戴着什么,今天会有怎样的想法。若说她教导郭冕今日故意要走那玉坠为赏,传达一种暗示,那也并非没有可能。因为她知道,在今天这个日子,太后不可能拒绝。 郭冲的反应便更精彩了。在郭冕得手之后,郭冲明显感觉到不妥,他意识到这回传递错误的信息给外人,于是立刻找补,以不可厚此薄彼的理由要赏赐郭旭。更为意味深长的是,他用的是自己身上的玉佩赏给了郭旭。那意思是,太后赏郭冕的是先皇之物,而赏给郭旭的是在位的皇帝之物,这样便可平衡可能造成的误解。 而且,此举在潜意识里又传递了一个他偏向郭旭的暗示,而这恐怕正是他心里想要表达给外人知晓的。 总之,就是这么短短的一幕,在林觉看来精彩绝伦。几个人物内心中的勾斗和算计精妙之极。各自并不形之于外,表面上是祖孙三代其乐融融的场面,暗地里却是惊涛骇浪。正所谓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庭院中很多人傻呵呵的看着乐,那是根本无法体会这平静水面之下的暗流涌动了。 林觉也籍此深刻的认识到,皇位之争当真不是开玩笑的,真的是你争我夺,无处不在。这还只是尚未将此事提到日程上的暗斗,倘若将来真要议定之时,那该是怎样激烈的场面。 第六五六章 伶牙合君意 (二合一)总的来说,今日双方不胜不负打个平手,若真要分个胜负的话,倒是郭旭胜了一筹,但那也是因为郭冲的力挺。 宫女内侍引导众人就坐,男宾有五十余人,坐满了五张大圆桌。不出所料,林觉这个亲王郡马派不上号,坐在最末一张圆桌上。同桌的七老八小,看上去也都是些没什么太高身份的皇室远亲。能进来赴宴,怕也是皇上的恩惠。林觉心中颇有些不忿,自己好歹也是亲王的女婿,论起来可不是远亲,凭什么这么对自己?但想一想,便也作罢。想想那天八月十五的中秋宴,自己连进宫的机会都没有呢。这一次若非采薇不在,自己根本就没资格。能坐在这里,可知足吧。 “各位都是皇室宗亲和国戚,说起来咱们都是一家人。新年时节,百姓之家团聚欢庆,咱们皇家也该如此才是。所以呢,哀家便跟皇上说了这么一嘴,皇上孝顺,记在了心里,便请了诸位进宫来吃顿饭。你们也都别拘束,尽情的吃喝,尽情的高兴,不要担心犯什么忌讳。好好的乐一乐就好。都听到了没有?”卫太后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遵太后懿旨!”众人纷纷起身高声道。 “哎,你们怎么又这样?说了今日不拘礼节,不用这么正式。皇上,我看,开席吧,都快正午了。”卫太后呵呵笑道。 郭冲笑道:“好,母后说开席便开席。开席!” “开席!”内侍的大嗓门又叫了起来。话音落下,四周回廊之侧丝竹鼓乐之声顿起,一片喜气洋洋的乐声之中,一排排宫女流水介捧着菜盘婀娜而至。因为是冬天,这些菜都是做好了用炭火煨着,所以还是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片刻之后,桌案上都摆满了菜。酒水斟上之后,众人起身敬太后皇上皇后三杯酒,之后便在太后的吩咐之下,相互敬酒,吃喝起来。 林觉只吃了些热菜,没有多喝酒。倒不是怕自己喝醉后失态,而是这酒淡而无味,林觉不爱喝。林觉喜欢喝有劲的酒,但在皇宫之中,喝的都是淡酒,所以没什么意思。倒是菜烧的挺好吃的,御膳的厨子果然是有些门道,这年头调味料并不齐全,比如最基本的味精便根本没有,也没有替代品。鸡鸭鱼肉倒也没什么区别,毕竟本身便鲜味十足,但素菜也能炒的鲜美可口,怕是有什么秘诀,林觉吃的很开心。 座上众人相互起身敬酒,来来去去的甚是热闹。酒下肚之后,气氛也活络起来。太后和皇上皇后座前,敬酒的人排着队去,林觉也没那个打算。自己这第五桌上的人,跟着凑什么热闹去? 大皇子晋王郭冕在座上喝了几杯酒,身子坐不住,起身来到廊下向郭冲躬身行礼。郭冲笑道:“冕儿有什么话说么?” 郭冕笑道:“父皇,今日大年初一,万名欢庆新春,普天同庆之日,儿臣有感于此,适才得诗一首。想献给祖母和父皇母后。” 林觉远远的听着,眼珠子在地上乱滚,这郭冕真是会来事,又要显摆自己了。不过事不关己,他要显摆便显摆,跟自己无干,只管听着便是。 郭冲呵呵笑道:“好啊,吟来听听?冕儿文采甚高,翰林学士院的夫子们都交口称赞,父皇今日也来听听。” “儿臣斗胆献丑了。”郭冕咳嗽一声,做足了做派,高声吟道:“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好!好诗,晋王殿下文采斐然,这般才思,在我大周不排第一,也起码前三。”几名驸马爷忙不迭的鼓掌道。 郭冲也微微点头,袁氏不懂诗文,见皇上点头,心中也自欢喜,轻声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儿如此文才,不枉皇上对他一番教诲和苦心。” 卫太后虽然也不太懂,但听这么一说,也呵呵笑道:“好个郭冕,赏我这葡萄酒一杯叫他尝尝,长脸了。” 内侍忙上前捧了一杯太后专喝的葡萄酒送给郭冕,郭冕满面红光一口喝干。得意无比。 “二弟,你也作一首诗助助兴啊?今日难得好日子,你不能光坐着啊。你作一首。”郭冕朝着郭旭叫道。 林觉差点一口菜喷出来,郭冕可真是过分的很,这是要给郭旭难堪么?明知道郭旭不善于此,还要这么干,这便是故意找郭旭的茬,让他出丑了。 郭旭心中愠怒,但却也没法发作。皇兄点了自己的名,他也没办法,只得起身道:“皇兄,你知道我文才一般,可没皇兄这般才能,我做不出诗来。” “哎,诗作的好坏是其次,关键是心意,是让太后和父皇母后开心。也没人说你做的不好。要不这样,你不作诗也成,你不是喜欢舞枪弄棒么?在这里给太后父皇舞一套剑法也成,给咱们在座的助助酒兴。这总可以了吧。”郭冕笑道。 林觉又差点一口菜喷出来,没想到郭冕还如此阴损,这样的场合,怎么能舞刀弄剑?这不是煞风景么?郭旭倘若答应了,那便上了郭冕的当了。郭旭应该不会上当吧,他应该没那么傻。 郭旭果然没让林觉失望,沉声道:“皇兄,这等场合,动凶器可不吉利,这便免了。改日随父皇皇兄去狩猎,我必舞剑助兴。那种场合才可如此。” 郭冕的陷阱被识破,丝毫不以为意,笑道:“说的也是,但你既不吟诗助兴,又不能舞剑,文不成武也不成,这可如何是好?” 郭冕一语双关,指桑骂槐,犹言郭旭文不成武不就。郭旭如何听不懂。但郭旭很能沉得住气,拱手对郭冲道:“父皇,儿臣不是不愿献丑,只是儿臣以为,什么人擅长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不擅长做的事情偏要去做,那便是自不量力。就像父皇平素教导朝中官员任命用人一般,知人善用,用其长处。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每个人都有其擅长之处。儿臣不擅诗文,儿臣便不去自不量力。” “郭旭所言甚有道理,这几句话甚是入耳。”郭冲笑道。 袁皇后微笑道:“确实有道理,不过这等场合,只是凑凑热闹,也不必这么较真吧。” “母后,这等场合更是要听好诗好词方可助兴,父皇,此刻座上便有我大周文坛翘楚在此,既要欣赏诗文,何不让他来作一首给太后父皇母后助兴?”郭旭沉声道。 “哦?这里便有?是谁?”郭冲问道。 林觉远远的听着,心中一沉,暗叫糟糕。就听着郭旭的声音清晰传来:“父皇忘了么?新科状元林觉啊,皇叔的女婿啊。今天他也在酒宴之上呢。” “噗!”林觉第三次差点将口中的菜喷了出来。 …… “林觉?他也来了么?今日这场合……”郭冲皱眉道。 “父皇忘了么?林觉是皇叔的女婿呢。采薇郡主的郡马爷啊。”郭旭道。 “哦哦哦,想起来了,之前还是朕准他代替采薇进攻赴宴的呢,我这记性,真是糟糕了。”郭冲拍着额头道。 林觉心里气的要命,显然,自己这个郡马的身份根本就在郭冲的心目中了无印象。说新科状元或许他还知道自己,说郭采薇的丈夫,那是根本没有印象。 “叫他来见朕,怎么没见他给朕来敬酒呢。”郭冲笑道。 郭旭转头朝林觉这边张望,有人立刻匆匆来到林觉旁边,提醒他皇上要他上前去。林觉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穿过人群来到阶前行礼。 “微臣林觉,给太后、皇上、皇后娘娘见礼并恭祝新年。” “呵呵呵,起来吧,起来吧。林觉,坐在哪里啊?怎么朕没见到你啊。”郭冲摆手笑道。 “回禀皇上,微臣坐在第五席上,距离甚远,皇上恐未见到。微臣准备来敬酒的,但总的按照席次顺序来,还没轮到我呢。”林觉答道。 “哦,原来如此。那也怪不得你。”郭冲笑盈盈的道,丝毫也没觉得将林觉安排在最远的坐席上有什么不妥。 郭旭在旁笑道:“林觉,适才我和父皇说话你都听到了吧。今日这场合,你身为我大周文坛翘楚,怎可无好诗助兴?适才皇兄作了一首,现在你作一首吧。” 郭冲点头笑道:“对对对,林觉,你的诗文朕是很喜欢的,朕都能背下几首。但朕还真的没有当面看过你写诗呢。如何?今日让朕开开眼界?” 林觉很想说:老子不干。口上却道:“遵旨。” 郭冲喜道:“好,那便作一首应景之作。” 郭旭在旁道:“适才我兄长作了一首辞岁诗,我觉得甚是工整,你再做一首,一会儿可以让人评个高下。看看是我兄长写的好,还是你林觉写的好。” 林觉心中一凛,心道:你想得美,这是要让我得罪人么?于是笑道:“淮王殿下,所谓文无第一,诗词之道是拿来鉴赏和品评的,不是拿来比试的。” 郭旭愣了愣,笑道:“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郭冕在旁淡淡道:“你自然是不知道的。林觉,你不用顾忌,写的比我好也没什么。论文才,我不如你,我心里自是知晓,不用讳言。” 郭冲点头道:“冕儿好心胸。林觉,这么着,光是写新年应景之作,对你恐没有什么难度。朕希望你写出我大周新气象来,不仅应景,而且要有对新的一年我大周新气象的期许。你可以么?” 众人都傻了眼,皇上这要求太高了,本来口占应景之作便已经很难了,偏偏要加上这么多的噱头来。这可是难为人了。 郭冲确实有些难为人的意思,不过在他看来,林觉是去年的新科状元郎,自然不能随随便便的写一首了事。所以他要加大难度,考验一下这状元郎的成色。虽然林觉的诗文,特别是科举时写的《六国论》和《赤壁赋》已经是辉煌文章,早已证明了实力,但郭冲还是想考验一下他。 林觉知道无可推辞,索性朗声道:“臣遵旨。” “好,开始吧。”郭冲叫道。 林觉缓缓踱步,只走了两三步,林觉便拱手道:“臣有了。” “哦?这么快?”郭冲笑道:“念来听听。” 林觉缓缓吟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众人静静的没出声,倒是卫太后鼓掌道:“好诗,好诗,哀家都听懂了,应景的很,这不正是说新年放爆竹,贴对联么?喜庆,热闹!” “是啊,太后说的很是,妾身也听出来了,正是说的这个事儿呢。确实喜庆。”袁皇后附和道。 郭冲却有些失望,这诗浅显的很,虽然应景,但却离自己的要求相差太远。状元之才,便只得这四句诗么? “林觉,没了?就这四句?” “启禀圣上,就这四句。”林觉躬身道。 “好是好,写的也应景生动,然而……太过浅显了吧。朕要求的你好像没做到啊。”郭冲抚须道。 林觉躬身道:“臣做到了啊,此诗看似是应景辞旧迎新,实则是为陛下正在进行的宏伟大业而作。陛下正授命条例司戮力变法,革旧鼎新。这便好比一声惊雷响彻大地,破旧的革除,以新法代之,新的一年,不但千家万户焕然一新,朝政也会因为变法而焕然一新。这便是‘新桃换旧符’之意。看似是辞旧迎新,臣写的却是变法之事,革故鼎新,大周新年新气象之意。” “啊,原来如此。”众人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郭冲也一脸的恍然,默默将这四句是诵读了数遍,大声笑道:“果真如此,朕居然没品出来。哈哈哈,好诗,好诗,确实是有这层意思。朕错怪你了,看来朕是该多读书了,这可不闹了笑话么?” 郭冕笑道:“父皇,这可不是父皇读书少,而是林觉的这首诗太隐晦而已。这四句全是写实,毫无情绪,教人如何解读?他不说,没人明白。便是圣人在世,怕也无法联想。” 林觉也笑道:“大皇子说的是,确实太过写实。这是臣的错,倘若再能续四句,表达出延伸的意思来,便不会这样了。” 郭冲摆手笑道:“不加了,不加了,这四句正好。加了反而不好。现在朕知道这内中之意了,朕越来越喜欢这首诗了。过几日得将这首诗给严正肃和方敦孺瞧瞧去,他们也必是喜欢的。林觉,你果然没让人失望。朕赏你一杯酒,与朕同饮。” 内侍捧了一杯酒下来,林觉忙接过,和郭冲共饮而下。郭冲放下酒盅道:“将林觉的席位调到首席来,那么远怎么说话?下次安排席位,可不能安排那么后。这可是状元郎呢。” …… 位于西侧的另一个庭院中,另一场新年宴席也正在热热闹闹的进行着。只不过此处都是皇家女眷,妃嫔公主,王妃郡主,以及一些皇亲国戚携进宫来的家眷。 主持这女眷宴会的是两位贵妃,一位是备受荣宠的梅贵妃。她是二皇子淮王郭旭的生母,也是当今宰相吕中天的女儿。另一位是容贵妃,她也是郭冲最为宠爱的妃子之一。可以这么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容贵妃在郭冲心目中的位置甚是比梅妃还高。因为这容妃是卫老太后的侄女儿。在某一个时间段,容贵妃甚至有取代皇后袁氏的势头。 不过,世间之事往往冥冥中似乎都有定数。袁皇后生大皇子,人又贤德淑仪,为百官所尊崇。即便她出身一般,只是官宦之女,但郭冲登基之后,便被百官推为皇后。吕中天的女儿吕梅是侧王妃,生二皇子郭冕有功,被封为梅贵妃。而侧王妃容妃也曾生过一子。说她一度有取代皇后之位的机会,那是基于容妃之子活着情形下所言。倘若容妃生的三皇子能活到郭冲登基的那天,那么皇后之位恐怕非卫幼容不可。只可惜,三皇子郭昊年幼夭折,这一下便彻底断了她成为皇后的可能。即便有太后为后盾,但后宫之中一个不变的铁律便是母凭子贵。没生皇子的统统都得往后站。为皇上生下子女的那便等同于战场上将士攻城掠地杀敌的功劳,后宫这个战场往往便是子宫的战场。 当然,皇上对太后孝顺,自然也不会对太后的侄女儿容妃太冷落。即便她膝下无子女,登基之后依旧册封她为贵妃,依旧是两位仅次于皇后的贵妃之一,后宫中依旧地位显赫。 此时此刻,梅妃和容妃两人一左一右的坐在上首的软榻上,面前的桌案上摆着各色的果品酒菜。两人年纪相仿,相貌也都很标致。梅妃是那种体态婀娜,风姿绰约,声音娇柔的那种。这种女子其实很多男人都喜欢。男人喜欢的就是这种媚态入骨的女子,能激起他们雄性的欲望和占有欲。容妃则不同,她相貌端庄,不苟言笑,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或许因为是太后的侄女儿,自小便身份尊贵,自然而然生出一种颐指气使的气质。又或许此刻处境不佳,心情不好,所以脸上没什么笑容。 和林觉一样,绿舞的坐席在远远的角落里。她倒也没什么抱怨,宁愿坐在这角落不吸引人目光的地方。即便如此,她还是全程垂首,不敢抬头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生恐做错事情,说错话。这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她只是个丫鬟出身,一下子放到这么个大场面中来,又是规矩众多的场合,不崩溃已经是很好了。绿舞想着的便是,赶紧熬过这宴会,赶紧随公子出宫去。 可是,这样的宴席岂是你可以一直坐在那里安安稳稳的,两位贵妃进场的时候,叩拜时绿舞便差点出错了。宫里的礼仪跟外边的礼仪不同,宫里女子要行单膝跪拜之礼。绿舞趴在地上磕头的时候,周围几名女子便发出了偷偷的嘲笑声。一名女官上前来还说了绿舞几句。宫人们都是知道这些人的身份的的,绿舞是郡马林觉的侧室,只是跟着来凑人数的,那郡马爷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皇亲国戚,这些宫人们心中都明镜儿似的。所以对绿舞也敢斥责。 绿舞倒不是那么计较的人,做错了被人说两句也就罢了,只是这么一来,她的心理压力便更大了。 然而,该来的总是要来。到了众女眷上前给两位贵妃敬酒的环节。绿舞心里便一直一直的打鼓。一批一批的人上前,一批批的下来,眼看便轮到自己了,绿舞的心咚咚跳的厉害。终于两名宫人点了几名后首席位的女眷上前,绿舞也在其中。她捧着酒杯战战兢兢的跟随着几名女子上前,到了两位贵妃之前跪倒行礼敬酒。本来一切都已经快结束的时候,起身时因为太过紧张,绿舞的脚踩到了自己的裙据,整个人一下子失去重心,尖叫一声扑倒在容贵妃面前的酒案上。 这一下,满桌的酒水菜肴飞溅而起,哐当嘁哩喀嚓散落一地。这还罢了,酒水菜汤飞溅而起,容贵妃身上华贵的袍子遭了秧,连侧首的梅妃脸上也溅了数点汤汁和酒水。 第六五七章 笨拙生祸殃 (二合一) 座上所有人都惊呆了,怔怔的看着绿舞艰难的满脸油污的从桌案上爬起来。脏兮兮的脸上还沾着汤水。都半张着嘴巴,呆若木鸡。 “哎呀!你干什么啊。”梅妃大声叫了起来,她从脸上摸了一手油渍。 容妃也站起身来抖着身上华贵袍服上的油污,脸上怒气升腾。 “我……我对不起,对不起容妃娘娘,梅妃娘娘。我给你擦,我给你擦。”绿舞惊慌失措,下意识的上前去,伸出油污的手便要给容妃擦拭衣服上的污垢。 “走开,还不走开。”容妃身边一名女官大声斥责道。 “那里来的这么莽撞的人?谁家的家眷?”梅妃叫了起来。 “启禀梅妃娘娘,她是梁王府郡马爷的侧室。”宫人们回禀道。 “梁王府郡马的侧室?这种人也进来赴宴?谁准许的?”梅妃怒道。 “是……皇上准许的,顶替梁王府郡主的位置的。”女官忙道。 “简直笑话,这宫里以后什么人都能来了?瞧瞧这样子,这是在做什么?还不将她给拖下去,拖走!这么冒失之人,弄污了本宫的衣衫和妆容,容妹妹的衣服被她弄成了这样,还受了惊吓。打鞭子,拖下去打鞭子。管他什么郡马?这都搞什么?”梅妃跺脚叫道。 几名内侍冲过来,抓着绿舞的胳膊便往外拖。绿舞口中喃喃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我……” “拖出去,打十鞭子,撵出去。”梅妃一边擦着脸,一边斥道。 “饶命啊,我不是故意的。”绿舞绝望的叫着,身子却被人拖着往庭院外而去。 容妃本来皱着眉头任由身边的宫女擦拭着身上的油污,打算赶紧去换了衣服。这个冒失的女眷的行为也应该得到惩罚,梅贵妃替自己出头那是最好了,自己也省的落个刻薄的样子。她漠然的看向被拖走的那个冒失女子,眼睛里并无丝毫的怜悯。但突然间,容妃的眼睛扫到了绿舞因为拖拽而露出来的雪白的小臂上。她的眼睛忽然睁大,手中的丝巾也掉在了地上。 “贵妃娘娘,回去沐浴更衣吧。”身边的宫女低声道。 容妃恍若未闻,忽然颤抖着嗓音叫道:“且慢!” 众人吓了一跳,容妃说话从不大声,都是细声细语冷冰冰的样子,也不会大声的呵斥人。此刻她的嗓音不但大,而且尖利。 “怎么了?妹妹?是不是嫌十鞭子少了?呵呵,也是,妹妹这衣衫是新做的吧,团花牡丹纹蜀锦的料子,确实可惜了。这油污怕是……” 梅妃的话没说完便被打断:“她是无心的,饶了她吧。她也是国戚之家的女眷,这么做不好。大过年的,不要闹得心情不好。只是一件袍子而已。饶了她吧。” 梅妃呆呆的看着她,半晌讪讪道:“妹妹既这么说,那还说什么。你都不怪罪,我更是不怪她了。污的也不是我的袍子。” 容妃点头道:“那好,饶了她。我去沐浴更衣,来人,带她来我寝宫见我。” 几名宫女垂首称是。容妃向梅妃点头道:“姐姐,我去沐浴更衣去。” 梅妃笑道:“去呀,快去。” 容妃转身快速离去,一群女眷齐声恭送。梅妃看着她的背影,冷笑嘀咕道:“假慈悲,你明明不肯饶了她,要私下里惩罚她,还怕人知道。就知道装好人,有什么用?你以为你还能有机会么?” …… 绿舞不知所措的被两名宫女带着出了宴会现场,阳光照在头顶,相当的刺眼,绿舞感到头晕眼花,身体冷的发抖。胸前双手沾满了酒水汤汁,新穿的锦缎长袄已经面目全非。 “这袍子花了二十两银子呢,这下全毁了。”绿舞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但忽然间醒悟过来,这时候可不是心疼袍子的时候,自己犯了大错了,怎么还在心疼这身衣裳?自己冲撞了贵妃,也不知要受什么惩罚。自己怎么这么蠢呢?公子一再叮嘱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自己还是犯了错。 公子呢?他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等他知道了,自己也许被打死了。可怜自己连公子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也没给公子留个一儿半女的,便这么糊里糊涂的死在这里了。 绿舞的小脑瓜里乱成一团,牛角尖钻而弥深,最终认定自己一定会死在宫里了,脑海里都设想了公子得知自己死讯后伤心的样子,不知不觉,两行泪水已经挂满了脸颊。 也不知走了多远,反正绕了几道宫墙走了几条回廊,最终,两名宫女将绿舞带进了一个大宅子里。那宅子门楣上的三个字绿舞在泪眼朦胧之际还认得。那是《容秀宫》三个字。 进了门之后,一个大大的满是花树假山的院子,过了回廊之后,绿舞白带进一间小屋子里,两名宫女道:“就这里呆着,不许乱走动。”。说了这话之后,她们就这么离开了。 绿舞呆呆的站在屋子里,不知怎么办才好,心中既害怕又自怨,眼泪止不住的流,暗骂自己愚蠢的很。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了,几名宫女端着热水盆,拿着衣服进来了。 绿舞心中一凉,心道:“真是要杀了我了,热水盆都准备好了,那是趁热放血的。在杭州时,看到人家屠宰牲口的时候都弄个热水盆来候着。据说是放血用的。我……我要被她们像猪狗一样的杀了。” “几位姐姐,麻烦你们……给我个全尸,伤口切小一点,我不想……死后太难看了。要不……你们给我一杯毒酒,让我死的体面些好么?求你们了。呜呜呜……我不想我家夫君看到我死无全尸的样子,他会伤心的。求你们了。”绿舞眼泪汪汪的道。 几名宫女面面相觑,对视几眼,忽然捂嘴笑了起来。 “我家贵妃娘娘命我们给你送干净衣服来,你净面净手,擦洗干净了后,我家贵妃娘娘要见你。”一名宫女笑道。 “啊?不是……不是杀我么?”绿舞讶异道。 噗嗤!几名宫女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就算罚你,也不会杀了你啊,你在想什么啊?我家贵妃娘娘是那样的人么?快些洗干净,换衣服。娘娘沐浴更衣之后便要见你呢,不要磨蹭了。”领头的宫女笑道。 绿舞将信将疑,几名宫女上前来,替绿舞脱了脏衣服,给绿舞抹上皂角用热水冲洗干净手上的污垢。又用香碰碰的热毛巾将绿舞哭花了了脸擦洗赶紧。穿上干净袍子之后,一名宫女还用一个小喷壶朝绿舞身上喷了一圈香雾。绿舞全身上下焕然一新了。 绿舞像个木偶一般任她们摆弄,心里满腹疑惑。看这样子,似乎不是要惩罚自己的样子。容贵妃要见自己,难道只是责骂几句了事?总之,一会儿见了她,要好好的认错,不要再惹恼了她。这件事是自己的错。 “走吧,贵妃娘娘怕是等急了,跟我们来。”领头宫女仔细端详了绿舞一圈,微笑道。 绿舞跟着她们出门,七歪八扭的过了几道回廊,终于在后首一庭院东侧的一间精美的房舍门前停下了脚步。 “启禀贵妃娘娘,人来了。”宫女首领站在门前对着厚厚的门帘道。 不久后,门帘掀开,一名圆脸大眼年轻宫女探出头来道:“贵妃娘娘有命,让林家侧夫人觐见。秋葵,你带人守在院子里,没有娘娘之命,任何人不得来打搅。” “遵命!”那宫女首领连忙应诺道。 圆脸大眼的年轻宫女对着绿舞笑道:“请进来吧。” 绿舞懵懵懂懂的进了屋子,屋子里温暖如春,只是光线有些暗淡。窗帘和门帘都拉上了。只有头顶上明瓦射下来的阳光,和屋子里一盆炭火红红的暗光。绿舞眨了眨眼,好一会才适应了光线,她看见在一张案几之后,容贵妃正端坐在那里,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眼神中有一种让绿舞说不出来的东西。 “贵妃娘娘恕罪,绿舞冲撞了娘娘,请贵妃娘娘责罚。绿舞不懂规矩。娘娘的袍子弄污了,绿舞会赔偿的。”绿舞忙走过去跪地磕头赔罪。 容贵妃无声的笑了,朝圆脸大眼的宫女轻声道:“你去门口守着,别放人进来。你也不许偷听。” “是,娘娘。”那宫女掀帘退了出去,屋子里瞬间寂静无声。绿舞心里噗通噗通的跳,鼻子尖上冒出了汗。 容贵妃突然伸手,拉住绿舞的手臂,手掌一捋,将绿舞的衣袖褪至臂弯处。绿舞左手臂弯处一块梅花胎记顿时显露出来。容贵妃凑近仔细端详,呼吸有些急促,手掌也似乎在颤抖。 “你脱了衣服。”容贵妃颤声道道。 “贵妃娘娘……”绿舞不知所措的叫道。 “脱了!”容贵妃喝道,她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可置疑的威严和急切。 绿舞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明白娘娘为何要自己脱衣服,但此时此刻,却也没什么办法,只的慢吞吞的解开外袍的扣子,将袍子脱下,只穿着中衣。 “继续脱。”容贵妃催促道。 绿舞再脱掉中衣,只剩下贴身的内衣了。好在屋子里温暖的很,倒也并不冷。 “脱光上身衣服。快。”容贵妃叫道。 “娘娘!”绿舞叫道。 “叫你脱你便脱,你敢抗命么?”容贵妃颤声喝道。 绿舞心里害怕的要命,她响起了林觉在被窝里跟自己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公子搂着自己亲热时,喜欢跟自己说些风话。他说,这世上有些男人不喜欢女人,只喜欢男人,还有些女人不喜欢男人,只喜欢女人。他们或她们在一起一样的能缠绵恩爱。绿舞没听到这些话都羞臊的不行,事后总是想,这些人是不是疯了。还是说公子是骗自己的。但眼前的情形,绿舞忽然意识到,自己怕是碰到一个喜欢女人的怪物了。这容贵妃喜欢自己,要对自己不轨? “还不脱?”容贵妃伸手抓住了绿舞的内衣:“你莫怕,脱了,我瞧一瞧便好。” 绿舞无奈之极,倘若只是被容贵妃瞧一瞧,那应该也没什么的,她是个女人啊,瞧了身子应该不打紧。倘若……倘若她再有什么动作,自己拼死也是不同意的。 绿舞又将内衣脱下,只剩下一片贴身的翠绿色的小衣。也许是林觉滋润有功,过了年才十七岁的少女的身子茁壮丰满,肌肤吹弹可破,胸口高耸入云。此情此景诱惑之极。 容贵妃双目死死的盯着绿舞的胸口,绿舞羞臊的环抱双臂,将胸口掩住,羞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拿开手,拿开手,我瞧瞧。”容贵妃急促的道。 绿舞岂肯,抱得反而更紧。容贵妃伸手抓住她的双手用力掰开,绿舞力气很小,根本拗不过,脑子里一片慌乱。心道:她要用强了,我该怎么办?我要不要叫救命?可是,这里是宫里,这是她的地方,我叫了有什么用?我……我一头撞死算了,免得受辱。 绿舞正脑子里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容贵妃颤声叫道:“你……你胸口这颗朱砂痣……是打小便有的么?” 绿舞愣了愣,茫然的点了点头。绿舞左胸口隆起之处的侧首确实有一颗淡红色的朱砂痣。公子和自己亲热的时候笑称自己长了三个蓓蕾。又说什么乳侧有痣,必生贵子之类的话。绿舞当然是认为公子在调笑。这颗痣自己记事的时候便在胸口了,身上长痣,其实也是见寻常之事。只不过这颗痣是粉色的罢了。 “回禀贵妃……这痣自然是生下来就有的。”绿舞低声道。 “你……你胳膊上的梅花胎记也是天生的是么?不是张大后弄上去的?”容贵妃颤声问道。 大周朝有人喜欢纹身,绿舞知道荣贵妃是问那胎记是不是纹上去的。绿舞怎么会这么做。事实上那胎记在臂弯处,每次洗东西的时候绿舞都不肯挽起袖子来,因为那黑色的印记实在破坏自己雪白的胳膊的美感。绿舞都为之烦恼的要命,又怎么可能纹上去。 “是天生的,怎么会特意弄上去。” “你……你……今年多大。”荣贵妃急切问道。 “我……过了年……十七岁了。”绿舞低声道。 荣贵妃美丽的脸庞露出思索之色,手指轻轻的掐动着,口中喃喃道:“十七岁,今年……庆丰六年……往前十一年……锦绣二十七年……正是那时候,正是那时候。对的上,对的上。” 绿舞疑惑的站在那里,抱着光溜溜的臂膀,身子微微的发冷。 “贵妃娘娘,我可以穿衣服么?我……有点冷!” 容贵妃不答,转头急促问道:“你的生辰是哪一天?你……你家里还有人么?你爹爹是不是姓陆?” 绿舞茫然摇头道:“我记不得了,我七八岁时便到了林家伺候我家公子,之前家里的事情很模糊,都快忘光了。” 容贵妃扶着绿舞的肩膀摇晃道:“你好好想想,你以前家里是什么光景?七八岁,不可能什么都不记得吧。你好好想想,这很重要。” 绿舞张了张口,容贵妃期待的等着她说话,但等来的却是个大喷嚏。 “对不住对不住,我又冒犯贵妃娘娘了,绿舞该死,绿舞该死。”绿舞忙跪地磕头,因为离得太近,这个大喷嚏直接喷在了容妃脸上。绿舞悔之不及,更加惶恐。 出乎意料的是,容妃一点也没生气,掏出香帕擦去脸上的水点,伸手拿起衣衫替绿舞穿上,口中自责道:“都怪我,让你受凉了,快穿上衣服。我给你倒杯热茶喝。” 绿舞有些发蒙,不知道怎么容贵妃突然这么平易近人起来,眼神里竟然充满了慈爱。当下赶紧将衣服穿回去,这才心里安稳了些。 容贵妃亲自动手为绿舞沏了一杯热茶,拉着她在身旁坐下,家热茶递到绿舞手里道:“喝几口暖和身子。” 绿舞道了谢,喝了两口茶,心中更加的安定了。 “细细想想你小时候你家里的情形。好好的想一想。”容贵妃殷切的看着绿舞。 绿舞被这眼神看的有些发慌,但还是放下杯子仔细的回忆起以前小时候模糊的记忆。那段记忆太过久远,也很久没有回想过这些,确实有些迷糊了。记得在杭州的时候,有一天公子跟自己看戏回家,走在雪后泥泞的街道上的时候,公子曾经问过几句自己以前家里的事情。当时绿舞也是没有想起来多少的。 实际上,绿舞知道,自己有些刻意的回避回忆小时候的事情,毕竟那似乎是自己心中最惧怕回忆的东西。总觉得突然间天翻地覆家道倾覆之感,留给自己的只是恐慌和无助以及一些难以言状的不愉快的回忆。所以,绿舞平时也根本不去回忆这些事。 而现在,当真认真的去回想起来,似乎有些片段慢慢的清晰,有些漂浮在记忆之海中跑来跑去老是抓不住。有些忽然被抓住了,顿时便连带起一大片的记忆的恢复。有些在云雾中的东西也慢慢的被连接成片,形成片段。 第六五八章 身世之谜 “我……我……小时候的时候,家里住着的……是大房子。我记得……我家里有个很大的后园,我和弟弟妹妹在里边玩的很开心。院子里有很多花儿,还有蜜蜂蜻蜓蝉蜕……”绿舞皱眉开口道。 容贵妃在旁轻声道:“家里人呢?记得多少?你爹娘……姓什么叫什么?长什么样子?” 绿舞迷茫的看了容贵妃一眼,蹙眉道:“我爹爹……好像很安静的样子,好像天天坐在书房里读书。对了,我爹爹是个什么官儿,我记得有客人来时,叫我爹爹大人。是……什么侍郎大人……对对对,侍郎!那是官么?” 容贵妃脸上露出一种古怪而激动的神色来,连连点头,似乎要掉眼泪下来。连声道:“是官,侍郎当然是个官,而且是个不小的官儿。继续想,你娘呢?长得什么样子?” “我娘么?……生的很美。她打扮起来非常的美。我记得她坐在梳妆台前打扮的样子,长发一直到腰间,像是瀑布一般。我好羡慕娘啊,我羡慕她的头发那么长,我那是头发才一点点长。……娘说,待我长发及腰时,会嫁个如意郎君。我那时不懂,娘便对我叹气,说我命不好,我也听不太懂。我觉得我命挺好的,我遇到了公子,嫁给了公子,我娘的话应验了,我嫁了个如意郎君。”绿舞喃喃道。 容贵妃眼角似乎流出了一滴亮晶晶的东西,但她很快便拭去。柔声道:“还记得些什么?再想想。” “还有么……对了,我家门口大街上有个大牌楼,还有石狮子石马什么的,很是气派。早早晚晚还有钟鼓之声。我来京城后经常听到这种声音,难道说以前我家就在京城里么?还有……便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那年冬天,我睡在被窝里,突然间我娘便冲进来了,她抱起我来往外便跑,然后我们上了马车,弟弟妹妹都在马车里。弟弟妹妹都在大哭。娘便用被子将我们全部裹起来。然后我们便走啊走啊,天亮了又黑了,走了很久很久。我问娘爹爹在哪儿,娘哭着说爹爹死了,我们没有家了。我那时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死了是怎么回事。后来我们到了杭州,没吃没喝,娘对我说,她养活不了我了,要给我找个人家送了,留一条命在。我当然不肯,可是我也没办法。就在杭州石栏桥头,主母来了,带走了我。我现在还记得娘坐在桥头伸着手看着我的样子。我……我……贵妃娘娘恕罪,我不能说了,我的心很痛,很痛。” 绿舞回忆起记忆中最为痛苦的片段,痛苦的佝偻着身子剧烈的喘息说,实在没法再说下去了。容贵妃眼泪扑簌簌流下来,忽然伸手一把将绿舞抱在怀里,呜咽道:“你受苦了,你受苦了。好孩子,不要伤心,都过去了。” 不知为何,绿舞被她抱在怀里时,心中竟升腾起一种奇怪的亲切感。不自觉伸手反抱住容贵妃,眼泪也扑簌簌的流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绿舞忽然清醒过来,离开容贵妃的身子要跪地磕头,口中道:“贵妃娘娘莫怪,绿舞不懂规矩,又逾矩了,请娘娘恕罪。” 容妃拉起她道:“有什么罪?不必如此,我们在说话而已。在我面前,你以后不要这么小心翼翼。我不会怪你的。” “为什么?”绿舞道。 容妃笑道:“不为什么,我只是觉得,跟你挺投缘的。你……很像我年轻时候的样子。” 绿舞喜道:“哎呀,娘娘这么一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呢。不知道为什么,我适才看见娘娘,就觉得很亲切的样子。” 容妃轻声道:“是么?” 绿舞道:“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容妃笑道:“没有说错话,你我有缘。对了,你在杭州林家过得如何?听你的口气,林家这位公子对你很好是么?” “是啊,主母对我很好,公子对我也很好。主母把我当女儿看,公子这两年对我也非常的好。他……他娶了我,对我很好。我很满意了。公子娶了郡主之后,郡主也对我很好,总之一切都很好。” “噗嗤!”容贵妃笑了起来:“你满嘴的好好好的,看起来你是真的很开心,很满意。那就好。你之后再没有去找你的家人么?” “我找了,找不到了。娘带着弟弟妹妹不知道去哪里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活着还是死了。不过公子说过,要帮我找到家人。我想找到最好,找不到也是命。” 容妃缓缓点头,轻声道:“你会怨恨么?你以前的家里是官宦之家,你本来可以当……大小姐的。却沦为奴婢,嫁人为妾。倘若有人害的你这样,你会不会怪他?会不会怨恨他?” 绿舞想了想,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家里的事情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爹爹是因为什么死了,娘为什么要带着我们逃走,我一点也不知道。倘若说是有人害的我们家如此,我一定会恨他的。可是……倘若不是经历了这些,我怎么会遇到公子?我说不清……仇是要报的,可是我却又想,也许不必记仇。总之,我没仔细想过此事。倘若是公子,他必是要报仇的,我知道他肯为我做一切事情。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人,公子一定不会放过他。” 容贵妃愣了愣,轻叹一声道:“不说这些了。恩……你能常来宫里跟我说说话么?你我一见投缘,我很想跟你多聊天。你愿意么?” 绿舞笑忙道:“贵妃娘娘吩咐,绿舞岂会不遵。但我可进不来宫中。今日还是机缘巧合,否则我可没造化进宫赴宴。反而出了丑。若不是娘娘大度,怕是要惹事了。公子以后一定不会让我进宫了。公子知道了这件事还不知怎么骂我呢。嘻嘻,他一定很恼火,嘱咐我那么多叫我小心,我还是闹事了。” 容妃呵呵笑道:“他会打你么?” “怎么会?他骂我都是轻轻的骂,怎么会打我?他还从没对我动一个手指头。他对身边人很好的。”绿舞甜甜的笑道。 容妃微笑道:“那就好,他若是打你,你便告诉我,我来替你出气。你进不来宫的事情不用担心,我若宣你进来,你便进得来。就怕你自己不想来。宫里一定没外边好玩。” “娘娘放心,只要公子许可,娘娘想要我来说话,我自是来的。绿舞很喜欢贵妃娘娘,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对不住,绿舞不会说话,娘娘怎么会见过我?反正,只要能进宫来,我便来就是了。但是我得先照顾好公子和郡主姐姐,也不能常来。贵妃娘娘要谅解。” “放心,我不会强迫你的,你愿意来便来,不愿意来……总之你方便来便来跟我说说话,难得有个和我投缘的说说话。你那个夫君……应该不会拦着你的。”容贵妃笑道。 绿舞点头道:“我明白。不过……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容贵妃道:“问便是。” 绿舞歪着头皱眉道:“贵妃娘娘适才查看我胎记和胸口的红痣,又问我小时候家里的事情作甚?莫非贵妃娘娘认识我爹娘?倘若知道的话,贵妃娘娘跟我说说如何?我其实还是想记起他们的。” 容贵妃怔怔无语,良久后轻声道:“以后再跟你说这些事,今日不说了好么?” 绿舞咂嘴道:“好吧,我也只是这么一问。” 容贵妃张口刚要说话,忽然门口有人高声道:“贵妃娘娘,有人求见贵妃娘娘。” 容贵妃皱眉喝道:“本宫不是说了么?此刻不见任何人。” “奴婢该死,不过……是梁王府郭小王爷和林郡马求见,说是来请罪的。”外边的宫女叫道。 “公子来了。”绿舞喜逐颜开道。 容贵妃笑道:“他们是来救你的,还以为你被我怎么样了呢。罢了,今儿就聊到这里,你随他们去吧。” 绿舞起身来给容贵妃磕头道:“多谢娘娘大度,不计较绿舞的无礼。娘娘保重,绿舞走了。” 容贵妃点头微笑:“好好的,以后行事不要冒冒失失的。这是冲撞了我罢了,要是别人,今儿你少不得吃一顿皮鞭。你夫君还要受申斥。去吧。” 绿舞连声称是,转身来到门前掀起帘子。那容贵妃在身后忽然叫道:“绿舞,刚才的事情,你不要对任何人说,知道么?” 绿舞脸上一红,心道:我才不说呢,可羞死人了。 …… 半个多时辰之前。绿舞被从宴席上带走之时,小王爷郭昆的夫人马氏全城目睹,焦急万分。虽然跟绿舞并没什么交往,但她毕竟是王府姑爷的侧室,闹出了这么大乱子来,恐要受罚,自然不能不管。 只是在宴席之中不便离开,等了好久,才瞅了个空子离席,请一名内监到另一边男宾宴席处禀报小王爷郭昆。小王爷得知之后立刻告知了林觉。在首席上正被大皇子郭冕缠着说话的林觉当即便离席而去,连告退的话都没说。好在太后皇上皇后正被一群皇亲国戚围着敬酒拍马屁,也没空看到林觉和郭昆的离席。 两人弄清楚了情形,郭昆连声的抱怨林觉不好好的嘱咐自己的小妾守规矩。那容妃是太后的侄女,某种程度上身份比其他人都高,后宫中就连梅妃也不敢对她造次,冲撞了容妃,便是被打死也是不会有事的。 闻听此言。林觉更是心急如焚。两人一路来到荣秀宫中求见,却被挡在了二进。郭昆亮明了身份求见,宫女才答应通报一声。 此时林觉正跟拦门的内监理论,嗓音大的很,有些失态。忽然间,看到绿舞从回廊下走来,林觉顿时大喜过望,大声叫道:“绿舞。” “公子!”绿舞喜道,把足飞奔而来。 “谢天谢地,你没事吧。可急死我了。”林觉大叫道。 “没事没事。”绿舞笑道。 林觉一言不发,拉着绿舞转了个圈,又检查手脚胳膊,发现确实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沉脸斥责道:“怎么搞的?不是说了要你小心在意吗?怎地便闯祸了?这是宫里啊,出了事都是大事。你呀。” “对不起。”绿舞噘嘴道。 林觉一把搂住她在怀里道:“没事没事,没事便好。” 一旁的郭昆翻了翻白眼,心道:你在自家也这样么?我妹子比你这小妾不美?也没见你如此?难道跟我一样,偏爱疼小妾? “到底怎么回事?贵妃娘娘没有责罚你么?”林觉问道。 “没有,贵妃娘娘人很好,一点都没怪我。”绿舞道。 “难得啊,没事就好。请代我们转达对贵妃娘娘的感谢。谢谢娘娘的大度,改日再来谢恩。”郭昆拱手向跟着绿舞前来的一名宫女道。 那宫女行礼道:“小王爷客气了。” 林觉也拱手行礼道:“多谢娘娘开恩。” 那宫女看着林觉笑道:“你是林大人?” 林觉道:“是。” “娘娘有几句话告诉林大人,娘娘说要林大人好生待绿舞,否则娘娘会责罚林大人。”宫女微笑道。 林觉愕然无语,这没头没脑的,怎么说这种话?自己的老婆自己还不疼么?这娘娘倒也奇怪,怎么管起自己的家务事了?怎么就忽然成了绿舞的靠山了? “遵命!请娘娘放心便是。”林觉行礼道。 …… 虽然答应了容贵妃不将在荣秀宫中发生的事情说出来,但绿舞怎么可能对林觉隐瞒此事,那会让她产生负罪感。这世上最亲的人便是林觉了,她可不能对林觉隐瞒什么。所以从宫里出来回到家中之后,林觉一问,绿舞便全说了。即便林觉不问,绿舞也还是会说的。 林家后宅暖阁里,当林觉听完绿舞的叙述之后,惊讶万分。 容贵妃没有责罚绿舞,这或许是她的大度。但她对绿舞所表现出的行为,却让林觉觉得事情绝对不简单。林觉当然知道绿舞身上的胎记和胸口的那个红痣。林觉曾经跟绿舞开玩笑说,凭着绿舞身上的胎记和左乳上的红痣,就算将来丢了,也可以轻易的找到。 问题在于,手臂上的胎记或许显眼,可以被别人看到。绿舞左乳上的红痣怕是只有绿舞和自己知晓了。这种女子最隐秘位置的标志,谁可知晓? 但从绿舞口中说出的情形,那为容贵妃要绿舞脱了上身的衣物,很明显便是冲着那颗红痣去的。给林觉的感觉是,她的行为就是为了验证什么。 除了这一点,她查问绿舞小时候的事情那么仔细,这也非同寻常。绿舞跟她可没见过面,就算她对绿舞有好感,也不可能查问的这般仔细。给人一种要查验绿舞身份的感觉。 对于绿舞的出身,林觉并非没想过去帮绿舞去查找一下家人。绿舞是被自己的母亲在六七岁的时候便买回来的,绿舞来时,她的亲娘和弟妹还活着。林觉觉得自己有责任帮绿舞找到失散的家人,否则那是对绿舞的不负责任。在杭州时,林觉也曾留意过,只是年代太久远,当年的事情实在线索太少。绿舞的家人流落到杭州,也没有根基,更无从查问去处,这实在太有难度。 而且绿舞自己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记得家乡在何处,这种查寻便如同大海捞针一般,需要有极大的耐心和长久的时间。偏偏林觉这几天经历的事情太多,主要精力也不在于此,所以一直也没什么进展。 但从绿舞模糊的记忆之中,林觉依稀觉得,绿舞的出身应该不低。她说家里有大宅子,还有仆人。父母也很体面,父亲是读书人,可见并不是普通百姓之家。但这一点点的线索却无从引导出真相来。 然而此时此刻,这位容贵妃的所作所为,却让林觉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位容贵妃一定跟绿舞的出身有关。否则她凭什么便可知道绿舞胸口的红痣,并且直接直奔主题,叫绿舞去脱衣查验。而且从绿舞的叙述中,林觉得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那为容贵妃问了绿舞的爹爹是不是姓陆。绿舞虽然没记起来是不是姓陆,却联想起了他爹爹是个侍郎,是个当官的。而且家门口有牌楼石马石狮子这些旧物,还说每天都听得到钟鼓之声。 所有的这些都是极为有效的线索。倘若绿舞的记忆无误,而那位容贵妃不是随口说出姓陆这个信息来,那么便可断定,绿舞小时候的家就在京城之中。因为既是侍郎,必是京官。那么只需要查一查十年之前,在京城有没有一个姓陆的侍郎便知道了。 本来查找绿舞家人的事情宛如大海捞针一般的渺茫。忽然之间,像是突然找到了一条路,指向了正确的方向,这让林觉既觉得不可思议,又很是兴奋。无论有没有结果,这总是有迹可循了。 倒是这容贵妃为何对绿舞的身份这么感兴趣,怎么就知道绿舞胸口的红痣的,这便奇怪了。倘若说容贵妃十年前跟绿舞家中有交往,知道绿舞的胎记和身上隐秘处的红痣,倒也能说得通。但是绿舞家中遭遇不明的灾祸,举家逃往南方,这位容贵妃为何没能相救?就算是她没法相救,此刻才认出绿舞是故人之女,为何她没有和绿舞明说,也没有任何要告诉绿舞她的身世的表现。她所有的行为都是反复的验证绿舞的身份,确定绿舞的身份而已。这又是为什么。 简单来说,倘若你认出一个失散已久的故人之女出现在眼前,验明她的身份之后,你却什么都不告诉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么你验证她的身份又是为了什么? 林觉给出的答案是,这其中必有隐情。也许是绿舞的身份不能曝光?又或许十年前绿舞家遭受的不明灾祸不能重新提及?为了保护绿舞所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总之一句话,此事必有蹊跷。 所有的这些疑惑和线索,激起了林觉的兴趣。林觉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的查一查。别的不说,那条十年前陆侍郎的线索应该查一查,或许有所收获。 不过,十年前京城中的事情,林觉自认为是没法查出来的。但有一个人必定能查出来,那便是在皇城司任职多年的义兄马斌。这件事倘若不拜托他去查,便是看不起他的本事了。 第六五九章 亭亭山上松 林觉将自己的想法跟绿舞说了说,绿舞却有些犹豫。 “这……能查出来么?容贵妃或许也只是随口一问,未必便是什么陆侍郎。而且……我有些害怕,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不太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我现在很好,倘若查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我不知怎么面对。” 绿舞的话让林觉感到很奇怪。不过他想了想,便理解了绿舞此刻的心境。毕竟一个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的人,倘若找到了真相,会给人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抗拒,生恐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打破此刻的平静。特别是绿舞这种柔弱胆小的人,更是不敢勇于面对。 “宝贝儿,你听我说。”林觉搂了绿舞坐在腿上,贴着她的脸低声道:“你不用怕,一切有我。无论查不查出来你的身世,你都是我林家的人,这一点不会改变,我也会待你如初。我知道你心中担忧,这也是人之常情。但你想想,倘若你家人俱在,或者就在京城某处的宅子里等着和你团聚,咱们岂能放过眼前这个线索。那是你的亲人呢,我知道你也一定很想跟她们团聚的,勇敢些,不要怕。” 绿舞闻言心中大动。果真如公子所言,自己的母亲和弟妹回到了京城,正在某处宅中住着。这咫尺之间竟然不能和至亲团聚,或将遗终身之恨。自己其实内心里是极其向往着能和家人团聚的,怎么能因为情怯便不去抓住这个机会。 “一切……但凭公子做主便是。”绿舞给出了答复。 …… 大年初二,林觉去给方敦孺夫妇拜年,因为是新年时节,方敦孺倒也和气,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团圆饭。方敦孺和林觉谈了一些生活上的琐事,对于公务上的事情,两人都刻意避讳不谈,似乎是刻意的避免产生尴尬。 虽然这么做会让气氛在表面上保持融洽,但彼此之间的隔阂却是显而易见的。一旦谈话的内容只是涉及生活方面,而不谈男人之间关心的时局和公务之事,那便是对对方怀有戒心,或者是不愿意深谈了。 不过,方师母很是热情,烧了一大桌好菜招待林觉。方浣秋更是开心的很,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母女两人的热情多少冲淡了些林觉心中的不适,这顿饭吃的也算是热热闹闹。饭后方敦孺出门会客,方师母也借故外出,留下林觉和方浣秋两人在家中单独相处,耳鬓厮磨一番,很是解了一番相思之渴。 但离开方家之后,林觉的心情还是沉郁难解的。先生对自己已经再不如以前那般推心置腹,这是让林觉最为难受的地方, 初三,林觉去旧王府给大舅哥郭昆拜年,初四林觉邀了袁斌和沈昙相聚。上次和袁斌结拜之后,沈昙也成了结拜的兄弟之一,三个义兄义弟这是第一次相聚。在林家花厅之中觥筹交错,喝了痛快。席间林觉将绿舞家人的信息告知了袁斌,请他帮忙查一查。但对于在宫中发生容贵妃对绿舞的那段事情,林觉却并没有告诉他们。 不是林觉对袁斌他们不信任,而是林觉觉得这当中似乎有些敏感的事情不同寻常。特别是涉及宫中的事情,林觉并不想大加宣扬。所以只请袁斌去查一查十年前京城中有没有哪位侍郎官员家中生出变故。并且查一查,京城何处街道有牌坊石马并可听到晨钟暮鼓的喧嚣。如果人和地方都能吻合,绿舞的出身便也就呼之欲出了。 初六日傍晚时分,宫中来了一辆马车,运来了甚多礼物。随车的内侍告知林家人,说这马车上的物事都是容贵妃赏赐给绿舞的。那马车上除了一大堆的衣服用具之外,容贵妃还单独赏赐了一对名贵的玉镯给绿舞。这一切都让林觉更加的疑惑。 容贵妃对绿舞为何会如此喜欢,这才见了一次面,而且绿舞冒犯了她的情形之下,她非但没有责罚,反而给了这么多的赏赐。再联想到容贵妃对绿舞所做的一系列言行,让林觉疑惑之余,更是感觉其中大有文章。 正月初七,各大衙门的年假到此结束。一个惬意的新年之后,官员们带着浑身的酒肉过度的倦怠之气回到各自的衙门之中。虽然已经结束了朝廷规定的休假,但是其实做事的效率也极低。新年的懒散会延续下来,这段时间也是官员同僚们之间相互宴饮拜谒,联络感情的时候。除了极其紧急的公务,真正开始正式办公必是在上元之后。 然而,有一个衙门却是例外,那便是林觉所在的条例司衙门。初六日傍晚,衙门下达了紧急公文传达下来。但凡条例司所属官员和杂役一律不准有缺席,不得以任何理由延长假期,初七日必须全员到达衙门中。林觉接到这样的通知后,心中微微有些发紧,但愿这只是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工作作风而已,而不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宣布。林觉不希望自己担心的事情发生。 初七清晨,清冷的晨光之中,条例司上下近百名官员聚集在衙门的前院之中。天气很冷,清早便起来赶到衙门中的官员们甚至没有机会喝上一壶热茶,他们缩着脖子站在冷风里,跺着脚交头接耳。 有的人轻声的抱怨着,打着大大的张口。有的人相互探问着,今天两位大人要众人聚集于此有着什么样的事情吩咐。有的则静静的矗立在那里,一言不发。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条例司之中已经产生了一批实干家,他们从不多言,只在两位大人的指挥下为新法之事操劳。他们不问新法的内容和对错,只一门心思的去执行下去,是条例司培养出的第一批新法的忠实推动者。 林觉和几名检校文字官员以及十几名相度利害官员站在队伍的前列。林觉左右两侧便是刘西丁和杜微渐。杜微渐一如既往的清冷,和林觉见面时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作打了照顾,并无太多言语。刘西丁却很热情,一直在林觉耳边嘀嘀咕咕的说话。 “林大人,我大年初一命人送去的拜帖你见到了么?我大年初二去你府上拜访了,可是你去方中丞家去了,没见着。这事儿怪我,大年初二,林大人必是要出门的,我那时候去见林大人,确实是不合适。林大人,改日有暇,我们小聚一番如何?月半之外也是可以的,咱们聚一聚,喝喝酒,联络联络朋友之间的情谊如何?” 林觉笑而不语,不置可否。内心里,林觉对刘西丁早已生出戒备之心。上次在东二厢大剧院分号开张之际跟淮王一番谈话之中,林觉觉察出条例司中或有内鬼,这之后便很是留意了条例司核心的几人。看来看去,这刘西丁的举止行为甚是可疑,但林觉也没有什么证据,也不敢确定。所以,林觉对刘西丁的策略便是表面如故,但敬而远之。绝对不跟他谈论什么内心之言,也绝对不会被他的话所迷惑。从刘西丁口中说出的话,必须要打个大大的折扣,或者是核实之后方可信任。 不过,林觉也没打算去得罪他。有时候得罪小人是不明智的举动。小人难养,近之不逊远之则怨,所以保持一种若即若离不远不近的关系最好。同时还可以暗中的细察刘西丁到底是不是内鬼,将条例司中的消息往外透露。倘若抓到了真凭实据,自己也可为两位大人除掉一个不安定的因素。 “刘兄可知道今日要宣布何事?两位大人似乎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呢。”林觉笑着问刘西丁道。 刘西丁摇头笑道:“我可不知道,你林大人都不知道,我便更不知道了。” 林觉呵呵笑道:“那可未必。刘大人神通广大,比我们这些人要活络的多。我原以为以刘兄的本事,必是提前得知的。看来是我想多了。” 刘西丁嘿嘿笑道:“林大人这是讽刺我了,我哪里什么神通广大?不过是各衙门中认识的人多,也多听到些风声罢了。今日此事……我却没听到什么风声,不知两位大人要做什么。不过……我估摸着……应该跟第二部新法有关吧。也许是,也许不是,我可不敢乱说。一会儿便知。” 林觉心中一凛,刘西丁的话话里有话,难道说果真是自己担心的事情要发生了么?这几个月来的平静日子难道当真要到头了不成? “严大人,方大人到!”大院门口,一名小吏高声呼喊。大院中众人立刻肃然而立,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门口照壁处。 脚步声杂沓而响。十几名护卫簇拥着身披黑色裘氅的严正肃和方敦孺在照壁之侧现身。两位大人面色严肃,眼神坚毅而冷漠,从人群中间的通道走过时,带起一阵冰冷锋利的风,不少官员下意识的缩起了脖子。 片刻后,严正肃和方敦孺已经来到前方台阶之上转身站定,两人面容严肃的扫视着眼前黑压压的众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点了点头。 严正肃上前两步,走到台阶口,拱手沉声道:“诸位同僚,年假方休,新年已过。严某和方中丞在此给诸位致以迟到的新年祝贺。” 严正肃和方敦孺面无表情的对着众人拱手行礼,说是道贺新年,却殊无喜庆之意。阶下众人也纷纷拱手行礼,口中说着些客气话儿。 “新年已经过去了,隆冬将逝,春日将至。正所谓一年好景在春光,当春之时,正是万物勃发之时,人在新春之时也该努力奋发,做出一番事情来。这才是春天该做的事情。我知道,很多衙门不到上元之后,甚或是正月终了,都不肯将心思用在做事上。但他们是他们,他们可以消磨时光,慵懒度日,我们条例司不成。我们肩负着一桩圣上寄予厚望,干系朝廷社稷安危的大事。变法之事不容有半点耽搁和松懈。故而今日,我和方大人让诸位早早的聚集在这里,便是想要你们明白,该做我们要做的事情了。要紧张起来,忙碌起来,行动起来,不负这春之将至的时光。” 院子里众人也都严肃起来,听这话茬,似乎有大事要宣布了。条例司过去的两个月不算忙碌,甚至部分公房中可以用无所事事来形容。原因便是第二部新法的制定不断的推迟。现在既然严大人说要忙碌起来,那意思便可能是第二部新法要正是开始制定了。惟其如此,衙门上下才会进入紧张忙碌的状态之中。很多人开始摩拳擦掌起来。 林觉紧皱着眉头,心中颇有些忧心忡忡。在之前和梁王郭冰的那次谈话中,林觉已经得知了第二部《雇役法》的部分内容,那绝对是对既得利益者,兼并田亩者的一记重拳。用郭冰的话来说,那是杀富仇富,盘剥万民的举动。真要是这么干的话,怕是会引起巨大的反弹,引发豪门大户的不满。不知道经过了这两三个月的平静,两位大人是否将这原有的想法变得舒缓了些。林觉希望如此,否则这之后必是一场大风波。 “……最近一段时间,相信你们也都听到了些风声。《常平新法》推出之后,很有些人在背地里议论纷纷指指点点,说些什么风凉话。可笑的是,连去年的那场大旱也都算在我们变法的头上。我知道。新法引起很多人的不满,新法也确实有一些弊端。年前我和方大人下去走了走,确实也发现许多没有想到的问题。然而,弊端有,好处却也更大。” “各地常平仓已经初步重建起来,对于赈济百姓起了极大的作用。今冬京畿河北一带大雪雪灾,常平仓及时赈济,有效的保证了百姓的安稳。东南各路,发放借贷银五百八十万两。年底收回,连本息八百万两。既让百姓渡过了难关,朝廷也增加了一百二十多万两的收入。不久后北方各路的收缴借贷银的事务即将展开,综合算下来,应该有两百多万两银子的利息收入。大大的缓解了朝廷今冬财政的紧缺。” “除此之外,因为有了朝廷借出的借贷银两,不少农户有了耕作的资本,今冬土地变卖的大大减少。这便意味着,明年耕种的农户数量不会减少,也许还会增加。这也意味着,年年减少的朝廷财税的趋势得到有效的扼制。至此,可以初步断定,常平新法是成功的。而这一点也得到了皇上的肯定。” “……我知道,有很多人老是喜欢抓着咱们新法的弊端来做文章,夸大一些事情,造成一些舆论,借以攻击我们的变法大事。我也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心中也有些动摇,甚至怀疑我们的变法大事。这里,本官送一首诗给你们。魏晋时刘桢有一首写给他堂弟的诗,诗曰: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我希望你们能如此诗中所言的松柏一般,无论外边有什么样的风雨之声,都不能动摇你们的心志,不能动摇你们的信念。你们要记住你们来到条例司的初衷是什么?这变法之事的目的是什么?便是要让我大周改变目前的窘迫境地,变得更为的强大。否则,我大周便要招致虎狼的觊觎,或从内部朽坏,分崩离析。我们做的是挽救大周的社稷江山,是大功劳之事,是青史垂名,万世颂扬之事,怎可为人言所畏,为别有用心之人的言语所动摇。” 严正肃的一席话让院中众人血行加快,呼吸急促起来。诚然,条例司中有不少人是混进来出风头搞投机的,但大部分进来的时候是抱着一腔热血,要为朝廷变革弊端出一份力的,是怀有报国理想的。确实在之前的一段时间,朝廷中风声甚嚣,新法传来不少负面的消息,导致了他们心气有所衰落。但严正肃的话很好的提醒了他们不要忘记自己的初心,不要玻璃心,不要被外界的一些不好的风言所左右。这些话让有些迷茫松懈的他们振奋起了精神。 “……当然,我们也不能完全的不管那些负面之事,确实,新法推行中会有些偏差,也产生了些负面的事情。但我曾经跟衙门里的某位同僚打过比方。譬如一个人要死了,喝下一碗猛药便会活命,但这猛药或许会有些毒性,会让人身体不适,或者是痛苦难受一段时间,甚至是眼瞎耳聋了。当此情形下,你喝是不喝?不喝连命都没了,况论其他?那些诋毁我们的人便是拿这些小弊端来对我们说三道四,他们只为了自己,而不去想社稷之危。动了他们的利益便吵吵嚷嚷,殊不知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一时的安逸,换来的是永远的痛苦,孰轻孰重?我们是为江山社稷永固而做事,却不是为了某些人的蝇头小利。所以,我们才能得到皇上和朝中很多人的支持。我们要做的不是停止变法,而是不断的完善和改进。如果惹了某些人,让他们遭到了损失,那也无可奈何。我们为了绝大多数人,为了朝廷江山社稷,也无法顾及每一个人……” “……过去的几个月,第二部新法《雇役法》本应该在年前制定颁布。但却因故耽搁了。你们心里也定是有些疑惑,也听到了些风声。是的,也不瞒着你们,第二部新法的内容确实引起了很大的争论。朝中有些重臣,有些王公贵族在皇上面前说了很多话,竭力阻止《雇役法》的制定和颁布。这几个月时间,除了下去巡察《常平新法》的运作情形之外,我和方中丞剩下所有的时间便是据理力争,说服圣上。幸而,圣上是英明的,两日前,圣上下定了决心,不理会那些人的言语,授命我们即刻制定《雇役法》条例,二月初即行颁布。所以,本人才告诉你们,你们要忙碌起来了。甚至有可能要连轴转,忙的没法回家睡觉。但《雇役法》是比常平新法还要重要的第二部新法,此部新法成功,将会和常平新法一道,更深一步的推动变革。我能告诉诸位的是,你们必须拿出十二分的心思如对待。《雇役法》必须要成功,外界的压力也一定会之前更大。如果你们觉得顶不住了,便想想我今日所言,想想本官送你们的那首诗。咬紧牙关,必须挺过去,这便是今日我想对你们说的话。诸位都是有志之士,都是怀有远大理想,想让我大周成为辉煌盛世,想为国为民做事的人。眼下便是诸位的机会,我严正肃和方中丞跟你们站在一处,共迎风雨。” 第六六零章 意见相左 林觉是第一次发现严正肃的口才居然这么好。之前对于严正肃的印象都是古板木讷严肃如刀锋一般。他也很少会说出一些感性的煽动性的言语。但今天这席话,却让人听了心生敬意和感动。这一点从下方众人的反应便可知道。他们已经一个个的兴奋不已,摩拳擦掌了。 可是,林觉从这一席话中听到的却是自己绝不愿意听到的隐晦之言。严正肃说这几个月他们都在抗争,抗争第二部新法的内容。也就是说,他们并不会在内容上妥协。如果梁王所透露的第二部新法的内容是真的,严正肃和方先生却要竭力去将这样新法去颁布,0怕是立刻要成为众矢之的。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不好说了。 问题是皇上居然答应了下来,那便是说要强行的颁布这第二部《雇役法》了。林觉深以为忧,只能寄希望于这第二部新法是经过了妥协和商议之后的版本,而非岳父梁王那日所言的版本。不然的话,绝对会炸了锅。 严正肃训话结束,方敦孺也上前说了一段话。方敦孺所言的是具体事务的分派问题以及衙门中的一些的新的规定,譬如内部的保密,奖惩的规则,部门之间的协调联络等事务。 半个时辰后,众人解散。严正肃和方敦孺将检校文字公房的四人单独叫进了后方的公房之中,开始详细的更他们交代第二部新法《雇佣法》条例制定的方方面面的想法和一些关键之处。 林觉越听越是心惊肉跳,两位所谈的内容竟然和梁王之前所说的内容一般无二。雇役法的总体思路果真是要以银两抵消原来的劳役,朝廷用收缴的银两雇佣人手,借此达到解放百姓的劳动力以及增加朝廷现银收入的目的。郭冰所说的什么‘免役钱’‘助役钱’‘免役宽剩钱’等名目一个个的从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口中蹦出来时,林觉终于意识到,这几个月清静的时间里,两位大人并未妥协,而是在抗争。而现在,显然他们的抗争有了结果,得到了皇上的许可,一切都按照原定的计划开始进行,并没有丝毫的改变。 这场小型会议一直开到中午才结束。因为需要检校文字官充分领会雇役法的目的和精髓,故而需要说的详细且具体。即便说了一个半时辰,其实还有许多地方说不清楚,方敦孺和严正肃也明白这一点。 “快午时了,便且到这里。大致的方向和轮廓已经跟你们说明了,之后在制定条例的过程中,但有什么想法和疑问,咱们再聚集研讨,集思广益。大方向不变,目标不变,只要不违背这两条要求,具体细节可精益求精。时候不早了,该吃中饭了,你们去吧。”方敦孺伸了个懒腰,笑道。 几名检校文字官纷纷起身来拱手道:“遵命,我等告退。” 方敦孺摆摆手,转头去跟严正肃说话。田慕远刘西丁杜微渐等转身离开,林觉却站在原地没动。 严正肃看到林觉木杆子一般杵在原地,呵呵笑道:“林觉,怎么?中午想请我们吃饭不成?前几日你去拜访我,我恰好外出,倒是怠慢了。等忙了这段时间你去我家中,我好好的招待你一回。” 方敦孺这才发现林觉还站在原地,皱眉道:“怎么?你有话要说么?” 林觉躬身道:“两位大人,林觉……有些话想说,但不知该不该说。” 方敦孺皱眉道:“你矫情什么,还有什么你觉得不该说的话?有话便说。” 严正肃也笑道:“林觉,在我们面前,你大可不必拘谨。我猜一猜,是不是关于这《雇役法》你有一些想法是么?” 林觉点头道:“正是。下官确实有些不成熟的想法。” 严正肃道:“说吧,说了集思广益,你有想法自然是欢迎的。” 林觉躬身道:“多谢,那下官便直言了。适才听了两位大人对于新法的目标和方向的一番训示,林觉甚为折服。两位大人确实是洞悉大局,对变法之事的进程心中自有丘壑,也正一步步的落实下去。林觉此刻才明白,两位大人之前所言的为了变革之事准备了十余年的话,确实是没有十余年深刻的了解和思考,绝不会有这般清晰的变法思路的。下官佩服的五体投地。” 方敦孺皱眉斥道:“你有想法便直接说。什么时候学的这么油腔滑调拐弯抹角了?” 严正肃笑道:“敦孺兄,何必如此,让他说嘛。” 方敦孺咂咂嘴哼了一声,林觉忙道:“我不是拐弯抹角,只是说出心中的敬佩之意罢了,先生倘若不喜,我不说这些便是。嗯……适才聆听两位大人教诲,我理解的意思是,这《雇役法》的目的是对《常平新法》的进一步的补充和深入。若说《常平新法》是个开端,《雇役法》便是基于其之上的进一步的发展。《常平新法》解决的是百姓基本的耕作保障和积极性的问题,那么《雇役法》便是解决一些分配不公,百姓负担过大,流民回归土地并重新分配田亩的问题。不知道我理解的对不对。” “呵呵呵,林觉啊,你的理解完全正确。你能理解的这么透彻,不愧是我条例司衙门中的官员。说实话,很多人都不明白新法的进程和方向,更不懂内中的用意。跟你比起来,朝中一大半官员都是糊涂虫。”严正肃抚须笑道。 林觉点头道:“严大人谬赞。既然下官理解的没错,两位大人的苦心下官也自了然。《雇役法》倘能顺利实施,确实可减轻百姓劳役和负担。会对生产产生巨大的积极作用。直接作用于朝廷的财政税收上。百姓们一旦能安于生产,财税的增加是必然的。” 方敦孺道:“这一点还用你说么?之前我们不是都跟你们说了么?你要说的便是这些?” 林觉拱手道:“先生,严大人。下官要说的是,虽然两位大人的用心是好的,可这条例的内容是否需要做一些调整才好。以目前两位大人的意思,下官斗胆说一句不中听的话,《雇役法》即便制定出来,其推行也必然是阻力重重。条例之中一些不合理或者激进的作法不但会引发非议,更是会激起波澜。这恐怕会影响两位大人心中勾画的总体变革的进程的蓝图。” 严正肃和方敦孺闻言均是一愣,严正肃眉头皱起,方敦孺已经有些怒气冲冲了。 “我就知道你必要说些这样的话,你我虽然只是师徒,但我对你现在了解颇深。你又要说出什么奇怪的理论来?是不是又是什么‘循序渐进不可激进’‘照顾各方面的利益,以免激化矛盾’之类的话?”方敦孺冷声喝道。 林觉躬身道:“先生听我说,《雇役法》宗旨在于免除百姓劳役,让百姓们有更多的时间花在生产耕作之上,这是无可厚非的。免除劳役之后让他们出些银子,这也没什么大问题。只要数目恰当,不要反而成为其负担,这都是可以接受的。可是两位大人所设的‘免疫宽剩钱’这一额外的钱款,下官以为不该再设。这本就是准许各府州县收取的额外的款项,名目不正,是一种额外的负担,不该设立。更遑论要拿这笔银子去放贷,这必会为人诟病为‘夺利于民’,称之为不合理的盘剥也不为过。” “混账!你怎么跟外边那些人一个调调?上一次《常平新法》颁布,发放官府贷款救助百姓,你便出言附和。现在你又要这么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方敦孺怒喝道。 “先生息怒,学生说的是心里话。这确实有取利于民之嫌。新法要服众,便不能留下太多让人诟病的口实。况且至今为止,学生依旧认为《常平新法》中官贷利率太高,次数太频,恐生恶果。两位大人也下去走了一趟,想必也看到了些弊端了吧。”林觉沉声道。 严正肃本来皱眉没说话,此刻也沉声开口道:“林觉,你放肆了。《常平新法》颁布时,你便来闹了一回。我们已经跟你做了解释。适才我在众人面前已经说了,一些小的弊端必然会有,但只要总体得益,又怎能以偏盖全?适才我打的那个比方,人要病死了是因为药性猛烈会遗留后遗症而选择病死,还是要保住性命。你难道没听明白?我记得这个例子之前便跟你单独说过了,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明白?大方向只要正确,过程中的瑕疵是难免的,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为何老是揪着这些事情不放?而且口吻跟外边那些诋毁的人一样,你可让人有些失望了。” 林觉躬身道:“严大人,先生。我绝不是要故意诋毁新法,下官是担心整体变法的进程受挫。变法的目的是要达到富国强兵的目标。我想这两部新法之后,下一部新法可能便要设计军队的变革。倘若这两部新法的推行都问题重重,涉及军队的变法必然将无从进行。而且那将干系到整个大周的安危稳定,是完成富国强兵目标的最后一步。前面的路不走扎实些,后面便没有路了。下官是忧心整体的目标才出来说话的,我不希望两位大人的心血付之东流,不希望半途而废。” “呵呵,这么说你倒是一片赤忱了,可你的赤忱表现出了什么?是对新法的不断的指责和诋毁么?我和严大人都不如你?你倒担心起来了,我们便是胡搞乱搞?林觉,我真是没想到,你是如此自大之人。”方敦孺冷笑道。 林觉噗通跪倒在地,沉声道:“无论先生如何误解我,我自知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学生绝非要诋毁破坏,学生是希望变法顺利进行的。两位大人现在的变法失之激进。这《雇役法》的弊端不在宽剩钱一处,助役钱的收取也有待商榷。三等户以下收取助役钱更是一个极不合理的作法,这完全是对三等户的盘剥行为。即便是交一半数目的银子也足以让他们背负沉重的负担。外加上《常平新法》所强行摊派的官贷和利息,恐怕结果会适得其反。不但不是救民,而是害民。对于官员豪族的助役钱的收取也会引发巨大的反对之声,虽然两位大人的目的是逼迫富户缴纳钱财充盈国库,或者逼着他们停止兼并土地退出占据的田亩,但两位大人想过没有,你们这么做便是和大周的士大夫们为敌啊。这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二位大人想过没有?” 严正肃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好一番慷慨陈词。林觉啊林觉,本官也是错看你了。我本以为你是个铁骨铮铮之人,之前你的所为教我对你高看一眼。但此时此刻,你这一番话说出来,却教老夫对你失望之极。你难道还不明白么?本官和敦孺兄自决意变法之始,便已经做好和那些人为敌的准备了。变法本就是一场战斗,我和你先生面对的便是那些只为一己之私,不顾国家社稷之人。不错,他们势力庞大,他们权势通天,但那又当如何?我和敦孺兄并无私欲,一心为了江山社稷,一心为了这大周朝。所谓无欲则刚,我们有怕他们何来?我本以为,我们身边还有帮手,特别是你林觉,你理应和我们站在一起。可是你也说出这种话来?你怕了?哈哈哈。我和先生可不怕。我曾夸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夸你有勇谋大无畏,看起来,我是要收回这些夸赞了。我早说过,文章诗词写的再好也是无用,关键是行动。在你身上很好的体现了这一点。呵呵,我不知该痛心还是该叹息。泯然矣,泯然众人矣。” 方敦孺也是叹息摇头,他看着林觉沉声道:“林觉,你听到了吗?严大人一向对你器重有加,可是现在你?错的是我们还是你?你适才那些话说的些什么?我明白了,你是替你那位王爷岳父来劝我们的是么?那天我让你去劝梁王,呵呵,你倒好,反过来替他来当说客了。你也变成了趋炎附势之人了,不肯担当责任,想着攀附上爬是么?你完完全全的变了。与其说你担心我们两个单枪匹马斗不过那些人,还不如说你只是担心你未来的前程罢了。有些事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和严大人不会倒下,这几个月来朝中那些人不是纷纷已经动手了么?皇上那里折子堆成了山,都是对我们的诋毁,对《雇役法》的所谓不合理的申诉,对我和严大人的弹劾。然而皇上变法之志甚坚,圣上决意变法,我和严大人也绝不会退缩。所以,他们蹦跶不出什么来。雇役法一定会推行下去,变法一定会进行下去。富国强兵的目标一定会实现的。说实话,我对你很是痛心,但同时也很庆幸。这变法之事宛如大浪淘沙,真勇士,真忠臣,真豪杰,真正为国为民,真正言行一致的那些人会留下来,其他的都会被涤荡吹落。今日,你便露了真容。若说之前我还认为你只是见识不足,今日我知道,你是和我们不是一路人而已。” 林觉急的脸色涨红,急忙分辨道:“两位大人,林觉绝无你们所言的那些心思,林觉是真的为变法之事着想,为两位大人着想啊。两位大人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当真是……” “不用再说了,你的话我不想再听。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师徒一场的缘分……恐怕要尽了。林觉,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但对你,我其实已经很宽容了。哪怕你行为再出格,言语再出佻,我也可以容忍。但我不能容忍你在重大事情上跟我立场不一。那你我师徒的缘分便无法在继续下去了。今日……” 方敦孺住了口,脸上神情犹疑不决。但他没说的话其实已经很明确了,他要将林觉逐出师门了。只是,话到口边,看着林觉那张痛苦的脸,想起师徒之间过往的种种,所经历的一切。想起林觉和自己以及夫人女儿之间亲密无间的情感,一家人一般的情义,他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严正肃也并不想事情当真变成那种局面,虽然今天他对林觉已经极为失望和愤怒,但他遇事还是保持着一丝冷静,于是及时的出声道:“敦孺兄,且给他一个机会吧。也许他是一时糊涂。也许,他会想明白。毕竟是年轻人,大是大非之事上做出判断,难免有所谬误。依我看,给他考虑的机会。” 方敦孺沉吟不决。严正肃转向林觉,叹息道:“林觉,你看看你将你老师气成什么样子了。你回去好好的想想清楚,莫要走错路了。唔……放你十天假期,条例的制定你便不要参与了。等到你想明白了,再来找我们。我不希望你走错了路,你的老师更不希望你走错路。你自省吧。” 林觉张张口,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狼来的故事今日已经是第三次了,方敦孺已经多次用这种方式对自己进行威胁,林觉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林觉心里始终认为,师徒的情分不应该被拿来如此糟蹋,他珍视这份情分,不应该因为意见不合便被搬出来作为逼迫自己的理由。但似乎先生并不这么认为。 林觉不敢多言,因为,他不想狼真的来了,他绝不愿意走到那种极端的地步。但林觉也意识到,自己低估了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的自信和决心。或者说低估了这两人的刚愎自用。他们不会回头的,不会妥协的,自己从一开始便该明白这一点。今日自己本想将心中的担心和建议说出来,自己本来想好了修改条例的办法,便是将让既得利益者难堪的强制助役钱改成更让人接受的自愿。通过让皇上带头或者嘉奖鼓励的方式让他们出钱换取朝廷嘉奖,这样或许同样能达到目的,而不用和他们正面为敌。但现在,这一切都胎死腹中,没法说出来了。说出来严正肃和方敦孺也不会答应了。他们只想着往前冲,身上着了火,已经烧起来了,他们也不顾了。 林觉其实心里有些替这两位感到悲哀。他们的动力来自余内心中要为国家做事,忠君报国是他们的原动力。另一方面,他们仰仗的是当今圣上的全面支持。某种意义上来说,郭冲的支持才是他们能够奋不顾身的底气。可是他们也许只顾着往前冲,却忘了,支持他们的那位皇帝是否会一如既往的支持他们。 帝王之道乃是平衡之术,任何一位皇帝都不可能冒着被士大夫阶层全面的反对之声去做一件事。特别是大周朝,这个号称士大夫和皇上共天下的朝代。倘若有人全面挑起对新法的攻讦,朝野上下官员豪族倘若一起发声,便是皇帝也得捏捏腿肚子,想想后果的。 不留后路的结果便是——没有后路。 第六六一章 内外交困 林觉静静的坐在后园之中,一下午他呆在已经景色萧索的后园之中。亭子里冷风阵阵,吹得人身上冰凉。但林觉的脑子里却是燥热和混沌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林觉也有些迷茫起来。林觉一直在问自己,自己还应不应该坚持自己的想法,应不应该继续去对新法的条例去跟两位大人争论。理智告诉林觉,今日两位大人已经说了最不客气的话,倘若自己继续坚持己见,很有可能会产生难以收拾的结果,那便是自己被恩师扫地出门,断绝师徒关系。 林觉其实并不怕其他的责骂和不理解,他最怕的便是方敦孺以师徒情分为筹码的这一招。他不愿产生让自己遗憾的后果,他爱先生和师母,爱师妹方浣秋,那是从上一世带来的爱,那是上一世唯一给自己带来慰藉的温暖,这一世林觉怎也不肯轻易放手。 然而,那样一来,林觉便要放弃自己的坚持,不再对新法指手画脚。这却又违背林觉的本心。说到底,林觉这么做还是为了方敦孺和严正肃好,为了新法的推进顺利进行。林觉越来越坚信自己的观点,这场变法的成败关键在于方敦孺和严正肃能不能够变得圆滑一些,能不能为了一个大目标的实现而放弃一些小目标。说白了,便是一个取舍的问题。倘若两位大人依然故我,这场变法前景堪忧,两位大人前景堪忧。 这不是林觉在臆测,关于这场变法,林觉已经不知道在脑海里想了多少回。每一次林觉都拿这是和真实历史进程不一样的时代来安慰自己,但每一次林觉都清醒的意识到,即便是不同的虚幻世界,在一个近乎于类似同时代真实历史的进程之中,其规则是没有太大的变化的。那个同时代的历史空间中于此时进行的另一场变革的结果是惨败的,而且为世人诟病了千年。在大周朝这个时代,其借鉴意义是极大的,甚至是雷同的。 正是觉察到两场变法之间有如此多的共同点,时代也是如此的相似,林觉才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进言,去说服。不顾他们渐生的厌恶和不满去和他们争论。可以说,今天这一切倘若没发生,也会在不久的将来发生。迟早,两位大人会对自己失去耐心。 可即便知道这一点,林觉又能怎么做?林觉无数次的问自己,自己是不是不该这么做,自己没必要去惹恼两位大人,完全可以迎合他们。可是林觉又否定了这个答案,因为那样的话,便是等同于眼睁睁的看着两位大人纵马驰骋,而前方却是万丈深渊,自己却不给予警告。自己又怎么能这么做? 但现在的问题是,自己其实已经靠边站了。所谓的放假十天冷静冷静,其实便是剥夺了林觉参与条例制定的资格。在条例司衙门上下全力做事,自己却被排斥在外的。自己当然可以在十天后去找两位大人道歉,痛心疾首的说自己不该说那些话,去请求他们原谅。这并不丢脸。但是那样自己便能心安了么?就能什么都不想,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了?自己做不到啊。 或许还有一个可能,那便是自己确实是多虑了。有皇上的全力支持,有两位老大人的果决和坚毅,或许……没准真的会将反对之声弹压下去。或许朝代的不同真的会有不同的结果。然而林觉有告诉自己,这可能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历史都是相似的,同样的一幕似乎永远在重演。自己所总结的那么多变法的失败案例,发生在不同的朝代和时间点。这说明,其实无关时间和空间,只关乎变法的内容和策略,只关乎手段是否足够的高明,只关乎能不能让既得利益者支持或者最起码是不反对。一旦打破了这种规则,则无一例外都是失败。而且变法也是一场耐久战和攻坚战,急功近利者是无法品尝胜利果实的。 林觉无法说服自己相信,以严正肃和方敦孺目前这种粗暴的推行的变法会得到成功。这变法的内容甚至没能让百姓从中得益,而现在又将得罪权贵士大夫们。他们用自以为正确的方式推进着变法,听不得任何的意见,这是让人极度担心的。 林觉独坐后园之中,静静的将事情想了千遍万遍,始终都不能说服自己回头。最后,林觉告诉自己,索性不去想了。这十天就当是多十天的年假。这十天时间里慢慢的去想办法,想到能让两位大人接受的办法。或许自己的言语太过简单粗暴了些,没能用些技巧去说服。这十天时间他们也应该会冷静下来。总之,办法比困难多,自己愁白了头发,想破了脑袋,也是没什么用的。 底线是,不能激怒先生,不能真的闹僵了。要用聪明的办法去做事,而不能蛮干。 “公子,你在亭子里么?”一个轻柔的声音从亭子下方传来。 林觉站起身来朝下边看去,落叶积雪旁的石径上,一个婀娜的身影正站在那里,朝着上方张望。看到林觉的那一刻,那张俏脸上的明媚双目笑成了一道月牙儿。 林觉心中温暖之极,自从白冰留在自己身边之后,她整个人的气质都有了极大的变化,从气质冰冷的少女变得温暖可人。此刻她穿着一席淡绿色的锦袍,站在下边像是一棵赏心悦目的绿树。那张俏脸笑的就像是一朵寒冬盛开的花儿。 “你来啦。”林觉笑道。 白冰一个纵身,飞身跃上了凉亭的台阶,手中捧着的茶壶一滴也没撒。 “听绿舞说,你在后园一个人呆着,不许人进来打搅。我想,我来送壶热茶来,你该不会反对吧。”白冰笑盈盈的将茶壶茶盅摆在桌上。 林觉微笑道:“我反对也没用啊,大侠女白冰我也管不住啊。我还真的有些渴了。其实是有些冷了。这热茶来的正是时候。” 白冰一笑,给林觉斟了一杯茶递过来,笑道:“我其实是有事来跟你说的。不然你的话我也不敢不听啊。” 林觉笑道:“哦?什么事?” 白冰歪着头道:“你先说你的,躲在这里挨冻,出了什么事不成?绿舞妹子有些担心,她不敢问,让我问问。” 林觉笑道:“她不敢问倒要你来问,她怎知道我不会斥责你?” 白冰突然脸色一红,欲言又止。这话自己刚才在外边也说过。茶水也是绿舞要自己送来的,自己其实也没打算来后园找林觉。绿舞那么说时,自己也问她,凭什么林公子便不会斥责自己。绿舞在自己耳边给出的答案让她脸红。绿舞说:你现在正新鲜,公子不会怪你。 所谓的新鲜,白冰岂会不懂。自从去应天府的路上被林觉夺了身子之后,这段时间白冰备受林觉宠爱。虽然也遮遮掩掩的没敢太公开的夜晚同宿,只白天偷偷的跟林觉在无人时偷食禁果。但住在同一处宅子里,绿舞怎会觉察不出来。更何况还被芊芊鬼使神差的撞了一次好事。所以其实已经算是半公开了。 绿舞的意思是,新鲜劲没过去,公子怎会怪你。 林觉没觉察白冰的脸红,轻声道:“是公务上的事情,我不愿跟家里人说,是因为这些事说出来也是没用,徒增家里人的烦忧,没什么可说的。” 白冰哦了一声,在林觉身边坐下。 林觉攥住她的手笑道:“该你了,你有什么事?” 白冰反握着林觉的手皱眉道:“你的手真凉……我师傅来信了。” 白玉霜的信只寥寥数语,大意是她已经在山中安顿,伤势也正在痊愈,让白冰无需挂念。白玉霜叮嘱白冰要勤练武功,不要荒废于儿女之事,她告诫白冰,在这世间立足,当有本事和能力,绝不可依附于人云云。 林觉意外的是,白玉霜的这封信字里行间竟然弥漫着一种舔犊之意,倘若没见过她本人的言行,光是看这封信,不知者必以为这是一个慈母一般的师傅的谆谆教导。但实际上,这却是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看起来,似乎白玉霜的心境性格已经大变,从这信中言语之中可见一斑。 看着白冰开心的样子,林觉笑道:“冰儿现在心里可安心了?你师傅安顿好了,伏牛山落雁谷大寨是个适合养伤的地方,你师傅在那里一定会很开心。” 白冰挽着林觉的胳膊,将头贴在林觉的肩头轻声道:“多谢你。倘若不是遇到你,我师傅二人的未来不知如何?师傅一生孤苦,也是挺可怜的。倘若能安享晚年,我也心中安稳。毕竟我视她为母,我的命也是她给的。无论她以前怎么对我,我都要报答她的。” 林觉搂着白冰的纤腰,嗅着她身上的香味,心中也很安慰。她师徒之事能有这样圆满的结果,确实不容易。不过,白玉霜那脾气,在落雁谷大寨之中安顿,高慕青和梁七他们以及山寨的众兄弟们恐怕要吃些苦头,一时半会儿白玉霜的凶性未必能改。倘若和慕青她们闹翻了脸,却也是让人有些担心。 而且伏牛山中的局势也并非是一派平稳的态势。其实在数日之前,林觉也接到了高慕青从山上寄来的信,除了倾诉思念之情的情话之外,高慕青也告诉了伏牛山中现在的形势。黑风寨的实力今年极为膨胀,吞并了七八座山寨之后,寨兵数目多达五千余人,并有多家山寨畏惧其实力依附于他。秦东河摩拳擦掌,矛头直指穆振山的桃源大寨。他已经明确提出,要重新进行伏牛山大寨的盟主选举。其用意不言而喻。秦东河是要当伏牛山的老大了。 高慕青告诉林觉,自己正在全面加强山寨的防御体系,以防局面突变。驻扎在石人山分寨的兵马已经抽调了两百名回落雁谷大寨保护本寨。落雁军目前兵马总数一千八百余,虽然已经和初进伏牛山时不可同日而语,但和黑风寨的兵马相较,相差数倍之多。好在落雁谷大寨防守体系完善,极有层次。真要是固守山寨,也是有一战之力的。 林觉能感受到高慕青信中字里行间透露出的焦灼和慌张,虽然自己回信中给予高慕青鼓励和应对的对策。但毕竟自己不在山上,对于局面的把握并不能及时的处置,一切还需要高慕青随机应变才成。此时此刻,特别是今日遭受严正肃和方敦孺的严厉训斥,自己的一番好心被他们误解甚至厌恶的时候,林觉真想一走了之,去往伏牛山山寨之中。既不用再为眼前的事情担心,更可以帮助此刻有些无助的高慕青。可是林觉知道,他不能这么做。伏牛山虽是世外之地,但那不是自己的理想和人生目标。他不能舍弃一切去山中为匪,他肩负了很多的责任,无法一走了之。 林觉叹息一声,目光越过亭前花树,越过落叶铺满的萧索的庭院,越过层层叠叠的房舍和街道,越过京城高大的城墙,看向东南方向。数百里外,是层峦叠嶂的伏牛山。林觉不会知道,就在此时此刻,伏牛山中已经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 …… 伏牛山中的局面,在林觉离开之后稳定了一段时间。由于落雁谷大寨的崛起,以及落雁谷大寨和桃源大寨之间关系的拉近,成为了伏牛山中的稳定因素。黑风寨秦东河年初在桃源大寨吃瘪之后,虽然怀恨在心,但因为山寨实力落于下风,不得不隐忍不发。 然而,事情的转折在八月份。或者说,事情的转折起源于去年春夏的一场大旱。这场大旱波及京畿路以及周边各路,伏牛山中原本并不缺雨水,但这一场大旱让伏牛山也无法避免。 旱情严重,导致山中粮食全面减产,诸多山寨陷入了难以自给自足的恐慌之中。而山外官兵的戒严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越发的严密。出入伏牛山的各条大小通道均被堵死。夏末时,官兵甚至发动了几次大胆的进攻,虽然未有成效,但态势可见一斑。 伏牛山中,落雁谷大寨因为有一座大水库蓄水,采用限量供水,保证灌溉和饮水的办法,旱情的影响不大。但其他山寨便没有那么幸运了。这些大小山寨大多根本就没有考虑到这些。水源的充沛也让他们对此次大旱措手不及。山寨的粮食供应也纷纷陷入了危机之中。 落雁谷大寨虽然也愿意将部分粮食卖给这些山寨,以解他们的燃眉之急。然而,毕竟落雁谷大寨的粮食出产有限,整个山谷的面积也就那么大,自身粮食的消耗也要保证,所以可以说是杯水车薪,无法解决粮食短缺的难题。 在大大小小山寨都陷入粮食短缺的危机的时候,黑风寨也不例外。黑风寨有寨兵近三千余,加上所辖百姓近万,粮食短缺的极为严重。但其他山寨都惶然四处求援的时候,秦东河展现了他有魄力的一面,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出山抢粮。 本来秦东河是打算对落雁谷动手的,落雁谷丰收的粮食让人垂涎欲滴,那是最好的进攻他们的理由。然而,当得知落雁谷的防御体系如铁桶一般。而且现在众多山寨都抱成一团的跟着落雁谷大寨和桃源大寨走,自己倘若攻击落雁谷,怕是立刻便成为众矢之的。秦东河突然意识到,进攻落雁谷大寨的成功可能反而远远小于去山外冒险。 秦东河之所以愿意去做出这个冒着巨大危险的决定,不仅是因为山寨的粮食紧缺的问题必须要解决,他心中更酝酿着一个更大的计划。别人把旱情当作灾难,在秦东河看来,这不仅是灾难,更是一个极好的机遇。 试想,倘若此时此刻自己手中有了足够的粮食,便可以让其余的山寨都投靠到自己的山寨之下。落雁谷大寨主那个娘们儿明显是没有这样的眼光和野心的,她完全不知道落雁谷中丰收的粮食在此刻意味着什么。倘若能有粮食在手,这便是自己成为伏牛山之王的一个大好的机会。一个天赐的机会。 当然,这么做非常的冒险。出山抢粮,那也不是说着玩的。山外官兵秣兵历马,稍有不慎,便回不了伏牛山了。但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没有风险哪来回报,粮食问题不解决,山寨里人心浮动,迟早要全跑光。自己这点家底若是消耗完了,将来在这里山中可如何立足?难道仰人鼻息去投奔桃源大寨穆振山那个老混蛋,或者是寄人篱下被落雁谷一个女子骑在头上? 在一番权衡和抉择之后,秦东河痛下决心,决定出山抢粮。当然他也不是蛮干。攻打县城抢粮仓这种事他是绝对不干的,以前曾经劫掠过一会南山县城,抢了不少装备盔甲什么的。但那一次也损失了三成的手下。现在县城的防御全面加强,官兵也多了不少,再蛮干那岂非找死。 那么,何处去抢粮?秦东河的聪明之处便在于他老谋深算。他知道,这场大旱影响的可不是一个小小的伏牛山,京畿周边各路全都遭受大旱灾,几百里外的京城之中的粮食供应也必然受到极大的影响。这种情形下,朝廷必然是要从南方急调粮食的。 他派出了人手出山打探,消息很快传来。西南各路的漕运正沿着白河北上,因为北方的旱情,北方河道普遍搁浅,船只无法直接进入京城周边的澧水颖水等水系河道,必须该走陆路转运京城。而且好消息是,因为是急调粮食入京,漕运的安排不像以前那方重兵押解,大批集中的运送,而是陆陆续续的连绵不断。正因如此,在护送方面也有所松懈,毕竟不可能在这么长的距离内全程重兵护送,这也不太现实。 得知这些消息之后,秦东河如获至宝,经过周密的研究,秦东河制定了在南阳县境内白河码头抢劫漕运的计划。 第六六二章 山中事 经过探查,一批十二艘大船的漕运即将抵达白河码头,每船近八千石的粮食,加在一起竟有十万石之巨。这一批粮食到手,足以让山寨两年内不愁粮食供应。而且因为这是个不大不小的数目,随行护送的兵马只有三四百人,以黑风寨的实力根本不在话下。 秦东河精挑细选了一千五百兄弟,分批次潜入山外,于南阳县境内的一处山野集合起来。然后兵分两路,一路七百人摸到南阳县城左近埋伏,一路八百人在山沟里猫了一天一夜。活该他们走运,因为朝廷催的急,这批漕运抵达白河码头时是傍晚时分,押运官要求连夜装车转运,所以不得不在半夜里卸船装车。秦东河带着八百名山匪撑着夜色发动了进攻。几乎没有花费多少力气,遭遇山匪突袭的码头上便乱成了一锅粥。押送的三百多官兵晕头转向,一触即溃。 秦东河也不多啰嗦,将装好车的粮车拉着便跑,一路往山里狂奔。 南阳县城的驻扎兵马接到消息正欲出兵前往追赶,那七百余山匪却故作声势攻起了南阳县城。大晚上的黑灯瞎火,守城的将领和县令看到漫山遍野的火把和人影以为是山匪大举来攻,立刻下令死守城池。 山匪们确实攻击了一阵,但不久后便偃旗息鼓了。但他们并没有退却,全部在离城两里之处列阵,似乎在准备下一次进攻。满第的火把和人影让城中人不敢擅动。直到几个时辰后城头的人发现不对劲,因为那些人影一动不动,而且火把也都一个个的熄灭,甚至连人影都烧了起来,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小心翼翼的派人出城刺探,这才发现,哪里有什么漫山遍野的山匪,不过是一些简陋的草人和地上插着一些火把罢了。 得知中计之后,城中兵马再想追,却已经是耽搁了两三个时辰了。 秦东河满载而归,回来的路上强冲了三处关卡,虽然死伤了二百多人,但在大批官兵赶来之前,还是眼睁睁的看着秦东河的人马冲进了山谷之中。他们不敢追赶进去,只能望而兴叹。 这次大冒险的成功,给秦东河带来极大的收益。近十万石粮食,那可是山寨上下一年都吃不完的口粮。看着一包包的粮食堆满了几处山洞,秦东河笑的合不拢嘴巴。 这么多粮食到手,秦东河立刻腰杆壮了起来。有了粮食,还怕什么?秦东河对周边山寨以供应粮食为条件,要他们依附于自己。那些山寨正在断粮危机之中,人心浮动,寨中兵马都开始逃散,怎可能不答应他的条件。在短短半月时间里,秦东河便将七座山寨收入囊中。因为粮食被控制,这些山寨不得不任秦东河所驱使,在秦东河的裹挟之下,对态度强硬不肯依附的几座山寨发动进攻。 进入十月中时,秦东河已经占据了伏牛山西南一角的大片地方。其地盘已经跟东边的落雁谷,中西部的桃源大寨的地盘接壤。论山寨兵力总数,已经超过了这桃源大寨和落雁谷大寨的兵力总和。 在这种情形下,秦东河还怎肯就此罢手。他发出了重新召开伏牛山山寨大会,重新推举众寨盟主的提议。这件事梁七来京城时跟林觉也有所提及。 桃源大寨其实也深受干旱之苦。当初林觉确实替桃源大寨想出了治理酸性土壤的办法。对桃源大寨中的那片大湖的水质也用洒石灰水中和的办法进行了净化处理。但是干旱的天气让湖水蒸发殆尽,剩下的湖水经过蒸发浓缩根本就不能用,洒再多的石灰也是没用。桃源大寨本来地势是很好的,只要稍微下一点点雨,那火山口的碗状地形便可将雨水汇集到大湖之中,所以历年来没缺过水。可是连续的干旱,一滴雨水也没有,他们也是没有了办法。湖底的那些水经过净化后勉强供应人畜之用,种庄稼那是根本别想了。 幸亏穆振山的家底厚,有些金银财宝之类的东西,派了儿子穆不平去往落雁谷大寨求援。这才有了梁七口中的所谓高慕青卖了粮食的话。实际上,高慕青也是不希望桃源大寨陷入饥荒之中,她严格贯彻的是林觉临走告诉他的,联合桃源大寨,利用穆振山的盟主地位,便可稳定住山中的局面,保证落雁谷的发展。 只是,高慕青太过善良,不知变通。倘若是林觉在山上,这次救济岂是买卖粮食那么简单。不敲的穆振山肉疼,那算是便宜了他。林觉那日便跟梁七说过,粮食不能卖,只能拿东西换。林觉说的是盔甲兵刃等战略物资,这些在伏牛山中都是不可再生的。此消彼长,自己的实力强了,对方便变弱,因为对方无从补充。、 但其实林觉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林觉本想说,既然那些山寨缺粮养活不了人,便将百姓统统送来落雁谷,落雁谷大寨替他们养活着。这便是杀人诛心的釜底抽薪之法了,当一座大寨无寨民存在,那便是一座死寨子了。百姓们在落雁谷一旦住下,还肯走么?那么那些山寨的寨兵靠什么养活? 即便有落雁谷大寨的周济,桃源大寨的情况也不佳。在这种情况下,黑风寨的秦东河又提出了重新推举盟主的要求,而且得到了十几座山寨寨主的响应。穆振山为了息事宁人,不得不答应召开众寨大会。 穆振山心里想的是,就算黑风寨现在实力强盛,但毕竟站在自己一边的北边和东边的大寨数量多。更有兵强马壮的落雁谷大寨支持自己,就算重新推举盟主,也不会让秦东河得逞。 但是穆振山没想到的是,落雁谷大寨拒绝参加此次会盟大会。高慕青的理由很简单,没必要按照黑风寨的意思去这么做。上次盟会上已经决定了盟主三年一选,根本没必要去听秦东河折腾。 高慕青在这件事的处理上显然不够老道,林觉走后,高慕青基本上便将精力集中在山寨内部的事务上。对于伏牛山中各大山寨的平衡和关系的处理认识不够深刻。她也没意识到山寨的实力对比发生了变法,落雁谷和桃源大寨需要团结的更为紧密,才能够让黑风寨有所收敛。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要保持和桃源大寨的同一条战线,才会让秦东河有所忌惮。 事实上,当得知高慕青拒绝了重新会盟的消息之后,秦东河敏锐的觉察到了这一点,他认为这是落雁谷大寨的一种姿态,表明落雁谷大寨和桃源大寨之间的关系并非铁板一块。在这种时候,落雁谷大寨置身事外,这正给了自己一个可乘之机。 穆振山没想到高慕青拒绝了会盟的请求,没有落雁谷大寨的参与,会盟大会是不能召开的。因为没有了落雁谷强有力的支持,桃源大寨的盟主之位恐怕将难以保住。这种情况下,穆振山不得不反悔,拒绝了召开山寨盟会的请求。在没说服高慕青之前,他不能这么做,否则便是将盟主之位拱手让人。 此举顿时给了秦东河以口实,秦东河煽动大小山寨放出各种话来,说穆振山不讲信用,出尔反尔。说穆振山不顾各山寨的死活,自己本来是想在盟会上商议如何以自己抢夺来的粮食救济各山寨的事务的,但穆振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管山寨弟兄们正处于饥荒之中,生恐失去了盟主的位置。这是草菅人命,不顾他人死活的举动。说穆振山此举已经失德,根本不配当盟主云云。 不明真相的大小山寨纷纷出来指责穆振山,桃源大寨只能沉默以对,因为无法解释清楚。但越是这种沉默,便越是教人生疑。觉得桃源大寨是默认。整个伏牛山中顿时闹得沸沸扬扬,闹腾不休。 终于,最后的闹剧上演,在秦东河的暗示下,三十余家山寨联名发出请求,要求在黑风寨召开会盟大会。秦东河假意推辞,当然最终同意了他们的要求,向各山寨发出了请柬,要在黑风寨召开本次会盟大会。 桃源大寨和落雁谷以及十几家以这两家山寨马首是瞻的山寨自然是不加理会,秦东河却也不强求。在他们缺席的情形下,黑风寨中的伏牛山众寨盟会顺利召开。不但召开的热热闹闹,而且最终秦东河被推举为伏牛山众寨盟主之位。 对着这种结果,穆振山自然无法接受。秦东河一不做二不休,派人给穆振山下达最后通牒,要求他撤离桃源大寨在分寨立足,因为自己是盟主,桃源大寨所在之地乃是当年后蜀先主埋骨之地,理应由盟主坐镇守护。 穆振山当然不能答应这种无理的要求,事实上秦东河和根本没指望他答应,他只是为自己出兵找个借口而已。双方一番表面的吵吵闹闹之中,秦东河暗地里已经做好了攻击桃源大寨的全部准备。由于担心落雁谷会插手,秦东河倒也提前做了一番预备。他派人去北山大寨跟鲍猛言好,鲍猛本来就没什么脑子,被秦东河一番花言巧语和一大笔物资所迷惑,在无意中充当了为秦东河刺探落雁谷大寨之意图的工具。从而也让秦东河知道了落雁谷大寨上下此刻只专注于自己的山寨事务,不会轻易的插手山中事务的讯息。这消息更让秦东河坚定了出兵灭了桃源大寨的主意。 于是乎,在新年到来之时,秦东河瞅了这个让人生出懈怠之心的日子,悍然对桃源大寨发动了进攻。秦东河势在必得,出动了三千寨兵攻击桃源大寨。同时他也做好了防止落雁谷大寨出兵的准备,派两千寨兵在落雁谷通向桃源大寨的山道周边设伏,以防不测。 这一场大战打的相当的血腥,桃源大寨占据的地利之优发挥了作用,黑风寨兵马从大年初三开始进攻,一直攻到大年初六。每日进攻数次,均未能得手。双方死伤兵马尽皆惨重。终于,秦东河决定孤注一掷,他撤回了原本用于设伏防止落雁军救援的两千兵马,因为数日大战落雁谷毫无动静,这已经说明他们不会出手了。 这两千兵马的加入顿时让胶着的战事得到完全的扭转。即便是有着完全的地利之优,桃源大寨人数的劣势也无可弥补。秦东河手下一人献策,用绳索连接之法,将百余名寨兵以绳索相连接,这样便可突破桃源大寨赖以防卫的火山周边林木中隐藏的岩浆甬道和大小坑穴。一人坠落,其余人可以拉他上来,相互保护。 秦东河采用了这种办法,在付出百余人坠亡的代价之后,由五百名悍匪组成的敢死队冲破了林线,抵达了火山口之旁。这五百人迅速清理了林间攀登小道上的守军。最终,四千多名寨兵突破了最难的一道关卡,登临火山口围墙之下。 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多了,桃源大寨火山口虽有城墙,但因为守卫人数太少,要防守的面积太大,很轻易便被秦东河分兵突破。 初八日,桃源大寨外寨被突破,数千黑风寨并涌入火山山谷之中。穆振山聚拢千余残兵退守内寨城镇拒守,战事惨烈。 初九初十日,两日血腥激战,黑风寨寨兵攻破内寨,穆振山见大势已去,命其子穆不平带人突围,从后山天梯崖遁走。穆振山本人则率百余人死战,被秦东河带人乱刀砍杀而死。 至此,在经历了三个多月的冒险和策划之后,秦东河的冒险得到了巨大的回报。剿灭了桃源大寨之后,秦东河的黑风寨已经成了伏牛山中的霸主,不但在实力上最强,同时在道德上也占据了制高点。大大小小的山寨纷纷示好表示效忠,原本和桃源大寨交好的一些山寨也迫于形势不得不低头。伏牛山中,除了落雁谷大寨,北山大寨以及左近的四家山寨之外,尽数为秦东河所攫取。 实际上自始至终,落雁谷大寨中的高慕青等人都知悉黑风寨的行动。落雁军内部也围绕着救还是不救争论不休。一派意见认为,唇亡齿寒,必须要救援桃源大寨,阻止黑风寨的野蛮行径。否则桃源大寨一旦灭亡,秦东河下一个目标肯定是落雁谷大寨。持这个意见的是梁七和阮平等人。可另一派以高慕青为首的众人的意见是,落雁军目前的实力不足,倘依托强大工事自保尚有余暇,若是出兵和黑风寨交战,恐怕极为勉强。寨主兵马的底子其实并不好,除了数百原龟山岛大寨来的兄弟,其余的都是降兵以及从百姓中招募的,作战力也恐堪忧。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倘若拼光了立足的资本,前番努力便尽皆付诸东流了。高慕青的想法是,全力建造防御体系,防守住落雁谷两侧的险要之地,先保证山寨的安全才是上策。 两种意见其实各有各的道理,各自也都有侧重和担心的点。但是很明显,高慕青的想法趋于保守,是典型的眼光不远的想法。当然,这跟高慕青这两年来的经历有关。在目睹了龟山岛大寨的分崩离析,以及来到伏牛山中落足的诸般风险,看到那么多兄弟死在眼前,高慕青最想做的便是让余下的兄弟和跟来的乡亲能安稳的度日。能享受安宁和平静。她不希望他们再去送死,不希望最终又回到原点,因为她对这座山寨倾注了全部的情感和力量,她珍惜这座山寨。 可是,高慕青没有考虑到总体的局势。当黑风寨一家独大时,落雁谷必成眼中钉肉中刺,必是要被他拔除的。这种情形下,又何来的安宁和和平。 以前林觉给高慕青做了个评判,他说高慕青其实并不适合当寨主,因为她的眼光是局限的,心地也太多善良。事实上高慕青不得不坐在这个位置上,那是因为她是高老寨主之女的身份。有时候身份逼得你不得不去坐在某个位置上,因为其他人追随的是这个身份,而非是你有没有才能。这其实很好理解,就像皇帝的位置一样,哪怕是个黄口小儿,甚至是个痴呆弱智,但只要他是皇家血脉,当皇帝便为众人心服口服。其他的哪怕你再有本事,再有能力,因为不是名正言顺的皇室后嗣,那便统统是乱臣贼子,永远都有人不愿臣服你。 还有一点,高慕青自己也明白,她害怕做出错误的决定毁了一切。倘若林觉在旁,她还有所依靠。林觉说怎么做,她必是会同意的。可惜林觉远在京城,虽然通过信件做了些指导。但是毕竟距离太远,信件往来不便,并不能及时的得到他的指点。所以高慕青只能根据自己的判断做出决定。 梁七和阮平等人也不敢太过争辩,毕竟山寨之中现在有极为严苛的规矩,对于大寨主的权威性有着极为严格的规定,意见可以提,但大寨主一旦做出的决定,那便必须去执行。在这种情形下,最终按照高慕青的想法,落雁军按兵不动,全力修建守御工事,不掺和外边的纷争。故而眼睁睁的看着桃源大寨被黑风寨攻破湮灭。 当然,当桃源大寨的二寨主穆不平带着少量人手逃来落雁谷时,高慕青还是收纳了他,让他在落雁谷避祸立足。穆不平已经走投无路,倘若拒绝了他,他是必死的。高慕青不能让自己那么做。这其实便是高慕青性格中的矛盾所在。既然你已经没有出手救桃源大寨,又何必要收留穆不平?这岂非反而给秦东河落下了口实。这种自相矛盾的作法,怕也只有女子才能做得出来。不久后,秦东河向高慕青要人,并且以此为理由大举进攻落雁谷大寨,便是此时留下的口实。不过,那是后话了。 第六六三章 反复 林觉的十天假期过得悠闲,起码表面上是如此的。白日里去两家剧院看看戏,逛逛京城。晚上则搂着白冰耕耘不休。正如绿舞所言,此刻白冰正在新鲜的时候,自然是爱不释手。而且白冰是习武之人,身子的弹性和柔软度极佳,给了林觉极多的运作空间,干出各种各样羞耻的勾当来。 白冰历来顺受,在床第之间居然极为的配合,反而极为享受。这对林觉而言倒是一大惊喜。要知道林觉身边的女子大多扭捏,压抑了林觉的很多奇思妙想。身边有白冰在,林觉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和享受。 当然,林觉也非这么无所事事,他约了一次杜微渐出来喝茶,将自己对于《雇役法》的看法跟杜微渐做了一次深入的探讨。林觉认为,整个条例司衙门里,恐怕只有杜微渐能倾听自己的想法,并且理解自己的想法了。林觉找他的目的,其实便是希望能够曲线救国,通过说服杜微渐进言,提醒两位大人注意。 或许,自己的话两位大人不愿意多听,倘若是别人,效果也许好些。这或许是对杜微渐的一种利用,但林觉也顾不得考虑这些了。 林觉本没有抱太大希望,毕竟杜微渐平素不苟言笑,心思无人知晓。但出乎林觉意料的是,杜微渐对自己所提的这些考虑居然极为赞成。虽然他认为不必太过考虑外来的压力,但他同意林觉所说的为了大局可以做出调整的策略。通过小范围的让步,达到可以让新法顺利实行的大局。他也完全同意林觉所说的,不能完全无视官员豪族们对于皇上的影响力,不能完全的激怒他们。 杜微渐坦言,这段时间新法条例的制定很不顺利,没了林觉在,很多事情没法讨论出结果来。细则方面,林觉思维敏捷且细密,可以事无巨细的具体到各种细枝末节的能力是其他几人所不具备的。田慕远其实才智平庸,他因为久在官场,所以在制定细则之中对于一些规则的规避是能够提出意见的,可具体事务上他便无法担当了。刘西丁虽然脑子活泛,但他的意见往往偏颇且粗心,漏洞百出,这对于一个法律条款而言是大忌。所以,他不能作为主心骨。 上一部新法的制定便主要是林觉和杜微渐的主笔和商议。而此次,杜微渐一人显然很难胜任。所以新法的进度是极其缓慢的。距离正月底越来越近,正月底便要颁布新法的目标恐怕很难实现了。 杜微渐答应林觉,他将去跟两位大人据理力争,详陈利害,希望能够让两位大人回心转意。但他要求林觉不能置身事外,要林觉对《雇役法》的编撰之事尽心,即便没再衙门,也可以和自己讨论新法的细则条例。林觉自然无法拒绝他。 或许是确实少了林觉,条例制定的速度太慢。又或许是杜微渐的进言起到了效果,正月十六上午,距离林觉的‘假期’结束还有一天的时候,条例司来人带来口信,说严大人要林大人明日回衙门当值。 林觉喜出望外,严正肃主动派人来请自己回去,那必是事情有了转机。当晚,林觉将自己的思路好好的理了一下,写成一个对官员大户的‘助役钱’的征收更为委婉的办法细则,准备明日呈给两位大人。作为原条例的替代作法。为了确保没有纰漏,林觉在书房里修改了数稿,删除了一些可能引发误会的语句,尽量让整个进言的内容更为平和详实,更易于接受。这才满意的回房歇息。 次日清晨,林觉回到公房之中不久,小吏便来相请,说严大人和方大人要见他。林觉将进言的稿子踹在怀中赶去公房之中,严正肃和方敦孺一边一个坐在堂上,严正肃的脸上倒有些笑意,方敦孺的脸上却是面无表情。 “林觉啊,这段时间你倒是清闲的很啊,整个衙门上下却是忙成一团了。检校文字公房中人手不足,缺了你他们三个更是通宵达旦,却也进度缓慢的很。没法子,只能让你赶紧回来。”严正肃微笑道。 林觉嘴巴张了张,严正肃摆手道:“罢了,你不说我们也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性子倔强的很,想让你改变你的想法恐怕很难。嗯……这段时间,我跟你先生也好好的想了想,你提出的想法……也是不无道理的。我们知道你是为了新法好,也是为了我们着想。鉴于此,或许确实需要做些修改。你……满意啦?” 林觉大喜,忙将昨夜所写的册子递上去道:“两位大人能同意作出调整,我很感激。这是下官思考的替代方案。请两位大人过目。倘若可行,我们便按照这方案进行制定细则。” 严正肃接过去,面无表情的看了一遍,呵呵笑道:“难为你这么用心,很好很好。这个替代方案我看可以。敦孺兄,你看看?” 严正肃将册子递给方敦孺,方敦孺摆手道:“你说行就行,那也不用看了。” 严正肃哈哈一笑道:“好,那便定下了,涉及《助役钱》的部分,便按照林觉你的想法去制定,前面的可不能有所变化。你去吧,抓紧制定条例,我们答应皇上月底便呈上去御览,之后便要颁布,绝不可误了日期。” 林觉大声道:“两位大人放心,下官不眠不休也得赶上进度。若无事,下官告退了。” 严正肃微笑摆手道:“去吧,也不要不眠不休,劳逸结合才好。” 林觉朝方敦孺躬身行礼,方敦孺面无表情的摆了摆手。林觉转身快步离去。 “敦孺兄,我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我们这么做,是不是对他……不公平。”严正肃脸上笑容消失,轻声叹道。 方敦孺皱眉道:“那也没法子,林觉太倔强自大,此刻我们需要他做事,便只能这样了。我想他会明白我们的苦心的。哎,以后再跟他解释吧,一切以新法进度为重。正肃老弟啊,你我现在不能有其他的想法啊,我们不能停,要一鼓作气的冲过去眼前这条坎。一旦新法颁布下去,他们那些人也就只能干瞪眼了。难得便是现在。” 严正肃缓缓点头,冷声道:“敦孺兄说的是。不能有其他的杂念,一切为了新法。” 一场风暴消弭于无形之中,林觉心里其实是有些疑惑的。那日两位大人的态度如此坚决,怎么会转变的如此之快?或者是杜微渐的话起了作用?亦或是两位大人真的明白过来了?无论是何种情形,林觉都不愿再深究下去,他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了《雇役法》的条例制定之中去,认认真真的扎进去。 可以说,林觉还从未如此认真的做过一件事情,包括春闱大考这么重要的事情,林觉都没有全身心的投入其中。但这一次林觉是真的投入其中了。这不仅是因为这第二部新法的重要性和敏感性,更是因为林觉要做出全心投入的姿态来向方敦孺和严正肃表明心迹。特别是方先生,林觉希望以一部严谨公正的新法条例来证明自己,消弭师徒之间的隔阂。 从正月十六开始,其后十几天时间里,林觉调动自己所有储备的知识和见解,废寝忘食通宵达旦的做事。时间就在一次次的斟酌推敲否定和争论之中流逝,到正月二十八,第二部新法《雇役法》的四大总则,七十九条细则终于全部完成。天光微明时分,眼睛红红,胡子拉碴的林觉和杜微渐两人将誊录好的纸张装订成册,放入牛皮信封之中。两个人看着对方蓬头垢面的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 严正肃和方敦孺晌午时分读完了全部的条例之后,两个人面露微笑,相视点头。他们不得不承认,检校文字公房之中,林觉和杜微渐两人珠联璧合,相互补缺。这一部募役法面面俱到,条例清晰,用词严谨准确精炼,正是他们心目中一部惶惶大法的样子。 “这二人,将来都是治国栋梁之才。我大周不愁良相矣。”严正肃叹道。 “杜微渐是个宰相之才,林觉我却不敢说。他虽是我学生,我却不能看透他。将来他是什么样的人,我真的说不准。”方敦孺轻声道。 “敦孺兄,不要这样。还有两天呈递圣上,我想这两日我们两个要忙了。这第四总则下的十八条细则,你我需得斟酌修改。”严正肃抚须笑道。 方敦孺点头道:“你我这把老骨头也要熬夜了。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该去检校文字公房去勉励他们一番。这十余日他们的辛苦也要多加褒奖。” 严正肃点头笑道:“说的是,你口中虽抱怨,心里还是疼惜你的学生的。走吧,咱们现在就去。” 两人前后出公房,往东边行来。不久后,便到了检校文字公房院内。廊下,刘西丁翘着二郎腿正坐在廊下逗鸟,见到两位大人进来,立刻兔子般的蹦了起来,趋步上前行礼。 “不知两位大人驾临,卑职有失远迎。”刘西丁笑道。 “刘大人不必多礼,我和方中丞是来看望你们的,这段时间你们很是辛苦,我们都是知道的。特来勉励一番。”严正肃笑道。 刘西丁脸上一红,这十多天的忙碌跟他可没什么干系。他反正早出晚归,也从不留下来熬夜加班的。好在林觉和杜微渐也不说什么,刘西丁更是乐得装不知道。就算是白天,他做的也都是些誊录装订工作,于条例的正文没有半点贡献。偶尔他想刷一下存在感,贡献几条建议,可林觉和杜微渐都像是看傻子一样的看着他,这让他很是难受。索性便什么也不管了,只做些手头和外联之事便罢。 “多谢,多谢两位大人,这是卑职等应该做的。”刘西丁嘴巴里倒是不肯谦逊的。 “他们呢?怎么没见?”严正肃道。 “哦,林大人和杜大人在里边呢,田大人去前边公房办事了。”刘西丁道。 刘西丁其实知道,林觉和杜微渐因为太疲倦,交了新法全稿之后都趴在公房里睡着了。刘西丁就是不说,他希望两位大人能看到那两人在公事时间睡觉。 严正肃和方敦孺进入公房之中,他们看到林觉和杜微渐趴在桌上睡的正酣的样子。刘西丁假惺惺的道:“哎呀,这两位可好,居然睡了。成何体统?我叫醒他们。两位大人恕罪则个。” 严正肃伸手制止他,皱眉道:“罢了,让他们睡吧,许是太累了。这么睡别冻着。”严正肃东张西望,看到了屋角的火盆,指着火盆道:“刘西丁,你替他们生个火盆取暖,这事儿交给你了。” 刘西丁差点骂出声来,搞了半天自己倒要为这两人做杂役了。 “下官愚钝,居然没想起这事来,该死,该死。我这便烧火盆,让这屋子暖暖和和的。”刘西丁赔笑道。 严正肃点头,看着方敦孺道:“既如此,我看我们走吧,让他们两个睡一会。” 方敦孺点头,缓步走近林觉身旁,脱下身上的披风该在林觉的身上。轻叹一声,转头对刘西丁道:“等他们醒了,你告诉他们,准他们两天假期,好好的休息休息。” 刘西丁忙躬身道:“下官明白。” …… 两天假期的头一天,林觉呆在家里好好的休息的一整天。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就那么瘫坐在院子里阳光下的躺椅上,眯着眼看着白冰绿舞芊芊等人在身边走来走去,说笑逗乐。不时的便眯眼睡上一觉。醒了便喝点茶水,跟她们说笑几句。一会功夫困意上来又呼呼大睡过去。 这种感觉很玄妙,林觉从未试过如此的慵懒散漫,甚至有些颓废的感觉。这种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过问的感觉真的很怪异。第二部新法的条例制定耗费心力,确实像是抽干了林觉身上的精力。在这种慵懒的状态中,林觉感觉到精力正慢慢的恢复起来。 不过这种状态虽然舒服,但林觉不允许自己有太长的时间陷于这种慵懒之中。人都是有惰性的,需要不断的鞭策自己行动起来,否则会陷入惰性之中无法自拔。所以,虽然身子依旧有些疲乏之感,林觉还是决定假期的第二天不能窝在家里。 已经快到二月了,空气中春的气息正在变得浓烈起来。连续多日的艳阳融化了年前一场大雪留下的痕迹。中午时分,街头上的百姓甚至都穿起了中衣,脱下了厚棉袄。这种时候,应该出门去逛逛。所以林觉和绿舞她们商议,第二天一起出门去逛逛。逛一逛汴河大街,逛一逛京城中的其他盛景之处,林觉甚至决定俗一把,明日中午去你潘楼吃顿饭,看看这潘楼的酒菜和服务到底好在什么地方。 绿舞白冰等人自然是欣然同意,芊芊闻言更是挥起小拳头振臂高呼。芊芊现在依旧在学戏,每天生活其实很枯燥乏味,早就想拉着绿舞一起去逛京城了,只是绿舞不肯去。此刻林公子带队,那自然是求之不得了。 然而,这个决定傍晚做出,到了晚饭后便泡汤了。晚饭后,林觉和绿舞白冰坐在暖阁中烤火闲聊的时候,前厅突然禀报进来说马斌和沈昙来访。林觉惊讶不已,这么晚了,他们怎么来了?不过自从和马斌沈昙结拜兄弟之后,三人相聚时间甚少。整个正月只聚了一回,在这正月的最后一晚,难道他们要来找自己喝酒渡过不成? 林觉穿戴整齐来到前庭,见马斌和沈昙神色严肃的坐在厅中。林觉上前给两位义兄见礼,两人也忙起身还礼。在众人面前,三人并不以兄弟相称。这也是三人商议决定的,这种义兄弟组合很是突兀,传出去不免让人侧目。所以马斌和沈昙坚持在人前依然如故,兄弟之情只在心中便是了。林觉自然也只能应允。 待挥退厅中众人之后,林觉这才笑道:“二位义兄这时候前来,不是请我一起去逛夜市喝酒的吧。” 马斌和沈昙对视一眼,脸上殊无笑意,严肃的很。 “你们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林觉诧异问道。 马斌压低声音道:“兄弟,你前段时间托我查一查十年前京城中一个叫陆侍郎的事情,还记得么?” 林觉愣了愣,旋即想起,笑道:“记得记得,这段时间我忙的焦头烂额,本打算去问问你的。难道说这件事有了眉目了?” 马斌和沈昙对视一眼,转头来低声道:“兄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二进书房之中,所有的丫鬟都被屏退出去,整个书房院子里再无他人。马斌依旧不放心,林觉让小虎亲自守在院子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马斌和沈昙这才安心的落了座。 “二位兄长,怎么这么小心啊,你们到底查到了些什么?”林觉大为好奇的问道。 “兄弟,我们查到了这个陆侍郎。十年前,整个大周朝廷中只有一位姓陆的侍郎,便是原礼部侍郎陆非明。你说的那位陆侍郎便只能是他了。”马斌沉声道。 林觉喜道:“这位陆侍郎和绿舞的身世是否有关?有没有线索证明这一点?” 马斌怔怔的看着林觉道:“兄弟,这位陆侍郎是不是跟弟媳的身世有关,我们还不能下决断。但是,这位陆侍郎涉及十年前的一桩公案,这才是今日我和二弟来见你的原因。我们……都觉得,这件事很敏感,所以来跟你商议,是否需要继续的查下去。因为,倘若继续追查下去……恐怕有所不妥。” 林觉越发的觉得惊讶,皱眉道:“怎样一桩公案?如何的敏感?二位兄长何不明言?” 第六百六十四章 陈年旧事 马斌道:“听我慢慢跟你说。这位礼部侍郎陆非明是锦绣十五年的探花郎,人生的俊美,才学又高,时人称之为陆探花。十年前一个冬日的夜里,陆非明参加宴席回来的路上突然为人所杀,家人拼死回来通报消息,陆家人连夜逃遁,陆府也于当夜失火焚毁。此案开封府查了三年,最终却成悬案。陆非明平素为人平和,在朝廷里他也只是个礼部侍郎,醉心于诗文读书,并不参与朝堂争斗。更没听说他在朝堂之外有什么仇家。这件事当真是蹊跷的很。” 林觉悚然心惊,皱眉道:“怎么会这样。杀人焚屋,这似乎是要将陆家灭门的举动,这该有多么大的仇才会这么做?怎地还说没有仇家呢?” 马斌咂嘴道:“这便是蹊跷之处了。我当然希望能查出原委来,我也确实那么做了。然而……接下来这些事情,你半个字也不能漏出去,因为干系太大。” 林觉皱眉道:“我怎么会说出去。” 马斌道:“我不是不信你,而是这些都没有证实,只是些流言。而且所涉之人也是不能碰的,所以才有此叮嘱。” “你放心,我明白。到底是怎样的传言?”林觉道。 马斌压低声音,伸长脖子,将一张黑脸凑近林觉身边道:“传言之一,这位陆非明陆侍郎曾经差一点便迎娶了卫家千金。只是后来有人阻挠反对,这桩婚事才没有成。” “卫家千金?哪个卫家?”林觉不解问道。 “兄弟啊,这还要问?当今太后姓什么?卫家是老太后的娘家,那卫小姐,是老太后的娘家亲侄女儿,这下你该明白了吧?”马斌皱眉道。 林觉悚然一惊,忽然间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了。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卫家的千金小姐,太后的侄女儿,你道是谁么?便是……便是宫里的……容妃娘娘……”马斌的声音在耳旁继续响起。 “轰”的一声,林觉脑子里一片炸响,突然间像是抓住了些什么想法,却又飘飘忽忽的抓不住什么。 “你是说……陆非明之前跟容妃娘娘有过婚姻之约?差点成亲了?”林觉惊愕问道。 “小点声,小点声,我的好兄弟哎,莫喊了。这事儿如今谁敢提及?你莫要被人听到了。”马斌慌忙道。 林觉点头,皱眉思索道:“既然有婚姻之约,后来容妃又嫁给了皇上为妃。对了,那时候皇上还是太子吧。嗯……嫁给太子为侧妃,自然比嫁给一个小小的侍郎要有前途些。这也无可厚非……” 马斌打断林觉的话道:“兄弟,你错了,毁约的不是容妃,相反,据传容妃是非常喜欢这位陆侍郎的。陆侍郎参加的宴饮,她必是会参加的,便是要见这位陆侍郎一面。婚约也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当时卫家也是同意的。毕竟这位陆侍郎文采斐然,名望甚高,就像兄弟你现在这般,在京城也是个大名士。这桩婚姻也不算是下嫁。可是后来,太后阻止了这桩婚约,将容妃嫁给了当时的太子当今的皇上为太子侧妃。据说当时容妃还哭闹不依,但终究拗不过太后,只能从命。” 林觉张口无言,半晌道:“我明白了,太后是想要亲上加亲,让侄女儿嫁给未来的皇上,将来卫家地位更高。那么……这陆非明之死……难不成是因为这桩事情?倘若是因为此事……那恐怕是……是当时的太子动的手,因为毕竟这陆侍郎曾和容妃有过婚约,这恐怕是他难以接受的过往情事,所以暗中命人杀人灭口。有没有这种可能?” 马斌皱眉道:“我们想过这种可能,确实是有这种可能的,可问题是,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为何要等了几年后才动手?要知道陆侍郎被杀之时,他已经成婚了,已经有了几个孩儿,难道会隐忍数年才动手?这也太心机了吧。” “有没有可能,两人藕断丝连,做出什么事来,被人发现了?太子才决定杀了他。”林觉继续开着脑洞。 “绝无可能,陆非明是个君子,绝不会这么做,他难道不知道这是满门抄斩的死罪?容妃也不可能这么做。况且,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事情,那容妃现在怎么可能贵为皇贵妃?当今圣上能容忍一个不忠的女人在身边,并且给予这么高的地位么?即便是太后的侄女怕也不成,这不仅关乎一个男人的尊严,也关乎皇家威严。”马斌道。 林觉微微点头,这话说的有理。这年头女子不忠是大忌,寻常百姓尚且不能容忍,皇室之家更是不可饶恕。就算是为了皇家的名声着想秘而不宣做做样子,那也绝不可能让一个不忠的女子坐在皇贵妃的高位上。 林觉脑海闪过一个念头,联想到容妃对绿舞的异乎寻常的好感,倘若绿舞真的是陆侍郎的女儿,会不会是因为容妃念及旧情才对故人之女如此的看重。但是,这里边又有很多的疑点,就算是故人之女,那容妃也未必知道绿舞身体上的胎记和秘密,这有如何解释? “如果不是皇上动的手,那么这陆侍郎又是因何而被杀的呢?又有谁想要将他灭门呢?这恐怕当真是一个谜团了。”林觉皱眉喃喃道。 马斌看了一眼沈昙,沈昙微微点头,轻声开口道:“兄弟,我这里打探到了另外一个传言。这个传言比之前更加的劲爆。” 林觉忙道:“什么流言?兄长快说。” 沈昙点头道:“马大哥查到了陆侍郎的身份和他的旧事之后,对陆侍郎之死甚是疑惑,于是找到我商议此事。我想起一个京城的朋友,他曾经在太子府中当卫士。当年他惹了江湖上的一些朋友,后来我替他摆平了恩怨,所以对我很是感激。我本是去找他问问这位陆侍郎的事情,然而他却告诉了我一件让人惊讶之极的事情。他说……他当年在太子府听到一桩怪事,据说当初太子侧妃卫氏当年给太子生了个女儿,但是抱出来的时候却是个儿子。接生的婆子开始明明叫了是个千金大小姐,后来又说是看走了眼。后来卫氏房中参与接生的婆子也丫鬟后来都一个个的死了。小王子慢慢长大,这件事从此再无人敢提及……” 林觉听的满头雾水,皱眉道:“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说这传言是真?” 沈昙轻声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和马大哥去查了查,有件事必须跟你说,就在卫氏产子的同一天,陆侍郎家喜得千金。相差不过两个时辰……” 林觉惊的赫然站起身来,怔怔的看着面前两人,眼睛瞪得溜圆。 “你们是说……”林觉哑声问道。 “兄弟,我们也不敢肯定,但我们两个都觉得,这些往事和流言之间似乎有那么一丝丝的联系,似乎像是有一条线穿了起来。但我们可不敢去真的这么想,毕竟都是一些流言和道听途说的言语。而且相隔这么多年,谁能知道真假?我们只将知道的告诉你,你比我们智计都高,你应该会得出判断。”马斌轻声道。 林觉甩甩头,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他的心却无法平静,砰砰跳的厉害。马斌和沈昙虽然没有点明,但他们今日所说的这一切似乎都预示了一件极为隐秘的事情。他们似乎暗指的是一桩狸猫换太子的惊世骇俗之事。 这很荒谬,其中可以佐证的证据也不足,但在林觉看来,似乎并非全无道理。因为林觉知道容妃对绿舞所做的事情,那日在宫中容贵妃对绿舞身上的胎记红痣的熟悉,以及对出生时间的询问,对待绿舞的态度,等等这些异乎寻常的行为举止,都难以解释。除非是马斌和沈昙暗示的事情是真的,那便全部贯通了,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倘若这些猜测是真,难道绿舞她,竟然是…… 林觉浑身上下冒出了一股股的热汗,嘴巴干燥之极,脑子里一片混乱,他不敢再想下去。这件事太离奇了,也太荒谬了。林觉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绝不可贸然下决断。 半晌之后,林觉才稍微冷静了下来。他想了想,沉声道:“二位兄长,我没想到居然查到这么多的隐秘之事。不过目前看来,佐证不足,难下定论。况且,我只想替绿舞找到家人出身。此刻首先需要确定的是,那陆侍郎是不是绿舞的爹爹,其他的事情……不必过多探究,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马斌和沈昙自然也心知肚明,都点头道:“兄弟说的是,那些传言当不得真,倒也不必去深究。” 林觉点头道:“绿舞记得一些小时候的事情,记得她小时候家宅周边的情形。大哥你既查出陆侍郎的身份,必也查到了他原府邸所在之处了吧。” 马斌点头道:“当然查到了,只是原宅焚毁,此刻已经面目全非了,但不知道弟妹还能不能辨识起来。” 林觉想了想道:“不管了,这样吧。马大哥,明日上午你有没有空,我带着绿舞咱们一起去瞧瞧,没准能勾起绿舞的一些回忆。确定她是不是陆侍郎之女的身份。倘若绿舞根本不是陆侍郎之女,其他一切的猜测就都不用说了。确定了身份,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马斌和沈昙点头。马斌道:“那好,明日上午我们一起去便是。我明日上午告假。” 沈昙道:“我也来。兄弟这便只带弟妹一起来,其他的人一概不要带了,人多口杂,反而不好。” 林觉点头,兄弟三人喝了几盏茶,约定明日会合时间,便各自散去。 当晚,林觉留宿于绿舞房中,将今晚马斌沈昙前来说的一些关于十年前那个礼部侍郎陆非明的事情简要说了一些。但林觉没有将那两个乱七八糟的流言告知绿舞。林觉并不想造成绿舞的心理负担,更何况这是个惊世骇俗的猜测,并无实据之下说出这些话来,徒增绿舞的忧虑和惊惶。 即便是只说了那么一点点的信息,绿舞当晚也已经睡不着了。尚且不知道那位陆非明是不是就是她的爹爹,当得知陆家的遭遇时,她已经珠泪盈盈了。林觉后悔的很,早知道也不告诉她这些了。绿舞挂不住事儿,胆小又敏感,很容易受影响,自己应该尽量保护她才是。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绿舞迫不及待的起了身。又催着林觉赶紧起身。林觉甚是无语,两位义兄约好的是巳时在相国寺前见面,这时候起来也太早了些。不过林觉也理解绿舞的心情,这么多年来不知自己来自何方,那种感觉别人是难以理解的。突然自己的身世就要揭开,绿舞不激动不彷徨不慌张不期待是不可能的,虽然她一直说自己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家在哪里,但事到临头,显然不在乎是不可能的。 梳洗之后,吃了早饭。一切张罗完毕,才到辰时。林觉坐在廊下读书,绿舞穿戴整齐,蹙着眉头在廊下走来走去,不断的发出焦急的叹息之声。林觉看这样子,书也读不下去了,只得起身来披上披风戴上帽子带着她出发。两个人骑着马来到大相国寺广场上喝了半天的冷风,直到日上三竿时,才看见马斌和沈昙骑着马出现在广场入口。 四人汇合后,一起往南而行,再沿着汴河北大街往东,出了水门来到外城直奔外城西南角而去。随着越往前行,高屋大舍也越来越少,都是一些寻常的街道和巷弄。巳时三刻时,四人踏上了一条宽敞却破败街道上。 这条街道虽然已经破败不堪,周围的房舍和店铺也都低矮破烂的很,地面上也坑坑洼洼,但从街道的宽阔程度来看,不亚于内城那些豪华街道的宽度。而且两侧有很多建筑虽然破败,但依旧能看出高墙大院的影子来。两侧道路边上的大树粗大繁茂,即便在冬日叶子落尽之时,依旧枝桠纵横在头顶,给人以遮天蔽日之感。整体给人的感觉,这条街道在以前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大街。 马斌的介绍证明了林觉的猜测。 “这里原本叫做礼部街。当初朝廷礼部便设在这条街上。往东几条街外便是礼部贡院和国子监和武学,礼部衙门设在这里正好和这些地方毗邻……” 林觉恍然大悟,一算方位,可不是现在所处的位置正在太学和国子监的西边。太学国子监武学堂都在外城,礼部衙门设在外城自然也无可厚非。便于就近管理。 “……这条街就叫礼部街,即便后来礼部搬到了政事堂中,这名字却也没改。瞧瞧当初的气派,要知道礼部可也曾风光过。当年先皇惠宗定下燕云之盟后,也不知怎么的,特别喜欢封禅祭祀,礼部在那时可是出尽了风头。出行礼制,祭天封禅的礼仪场面全归礼部安排,你们想想,这是多大的权力。”马斌笑着道。 林觉暗自点头,惠宗可是大周朝先皇之中的一个争议人物。燕云之盟便是在他手里订下的,这之后针对这燕云之盟的辩论一直持续,褒贬不一。有的说惠宗皇帝大智慧,以微小的代价和不值钱的面子换取了大周和北方辽人百年和平。有的则说,惠宗皇帝此举有失国威,跟蛮夷之国订立盟约,贡献岁币,还约为兄弟之国,简直是丧权辱国之盟。而惠宗最为人诟病的还不是这场盟约的制定,而是他似乎为了要证明他是上天之子的正统位置,开创了祭祀名山大川的先河。大周各地名山锦绣之地,没有他御驾不巡幸的。每一次巡行封禅祭祀,都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事后还大肆封赏。惠宗一朝,浪费的银子多出前朝数十倍,活脱脱将大周原本充盈的国库掏空。 而且,惠宗此举还引起后面登基的皇上的效仿,更是奢靡成风,国库掏空,寅吃卯粮,直至陷入窘境之中。可以说,这奢靡浪费的风气,便是从惠宗开始的。 林觉读过一本民间书生写的秘史小册子,这种小册子才市面上很有市场,都是关于皇上,重臣的一些所谓的秘闻之事。很多落第的读书人便都靠写这些地下流传的秘闻为生。朝廷也屡禁不止,毕竟这是手抄本,暗中兜售的东西,就像后世地球上黄色刊物和光盘屡禁不绝是一个道理。 那本小册子中,关于惠宗的一些做法的心理揣测,林觉觉得很是到位。那小册子上说,正因为惠宗皇帝的燕云之盟订立之后,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屈辱,生恐百姓和文武对他当皇帝的能力不信任,故而才大肆封禅,寻求祥瑞福兆,以显示他是天子的正统和威严。当初秦始皇便喜欢搞这一套,惠宗好的不学,这个却是学到了骨子里。 “前面是礼部衙门旧址,对面的位置便是我查到的礼部陆侍郎的住所。陆侍郎府邸跟礼部衙门只一街之隔而已。”马斌朝前指点着。 林觉点头,转头去看身边马背上的绿舞。绿舞的神色紧张之极,连连舔着嘴唇。脸上的颜色也有些发白。 “绿舞,你没事吧。”林觉关切的问道。 绿舞勉强一笑道:“公子,我没事,我们去瞧瞧吧,也许根本就不是呢,这周围的景色我一点也没记起来。” “弟妹,不要担心,是最好,不是也莫要失望。咱们今日只是来瞧瞧,也不是说一定要见个分晓。倘若不是这里,我继续替你查便是。”马斌笑道。 “多谢……多谢马大哥。我……不担心。”绿舞吁了口气道。 第六六五章 物是人非 礼部衙门旧址现如今已经是残垣断壁。唯一可以辨识的便是路旁尚存的一道不长的围墙。有百姓依着围墙的一面搭建了茅舍栖身,从围墙缺口看进去,院子里杂草丛生。原来的衙门大堂也歪斜破烂,有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破败的衙门对面,原礼部侍郎陆非明的府邸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窝矮小的土房窝棚,杂乱无章的分布着。正如马斌所言,陆侍郎府邸遭遇焚毁之后倒塌,多年过去,这片地方已经被周围的百姓所占据,搭建了房舍居住。只有房舍之间的一些散乱的高大的花树依旧矗立,像是表明这里曾经是一处豪华的宅院居所。除此之外,已经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里曾经是陆侍郎的宅子了。 绿舞下了马,缓步走到礼部衙门和陆家宅院中间的街道上,慢慢的转着身子朝四周观察。她的眉头紧锁着,眼神中一片困惑和迷蒙,脑子里拼命搜索着儿时残存的记忆,拼命想和眼前的景物对照起来。然而,记忆中可怜的片段跟眼前的景物已经完全对不上号了,从各个方向各个角度来观察,都没能让她回忆起哪怕丝毫相似的地方。 林觉和马斌沈昙将马拴在路旁树上,一起缓缓走到绿舞身旁,林觉柔声问道:“绿舞,想起什么了?” 绿舞双手捧头,摇头叫道:“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熟悉的感觉。这里……这里很陌生。我记得,我家门前有一个大牌楼,还有石狮子石马什么的。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林觉轻抚她的肩背,柔声安慰道:“不要着急,再走走瞧瞧,我说了,只是来瞧瞧,未必你便是出生于此。这里不是,我们再找便是。慢慢的找,便是大海捞针,我也帮你找到家人和出处,不让你做无根之萍。” 绿舞轻轻点头,不死心的在周围快步的走动,不停的朝四周张望。是不是的皱眉停下来思索一番。折腾了好一会,终于还是失望的走过来,对林觉等人叹息道:“我们走吧,我一点也没想起来小时候的事情,这里完全陌生。恐怕……不是这里了。” 林觉吁了口气,心想:绿舞并非出生于此,这倒也省心了。倘若她当真是陆侍郎之女,那么后面的那些惊世骇俗的揣摩也就都不成立了。否则,事情倒是有些复杂。果然世上的事情没有那么凑巧,也没有那么多离奇的可能。 “既如此,我们走吧。弟妹,不要伤心,我们会帮你继续找的。”马斌沉声道。 绿舞点头道:“多谢马大哥,沈大哥费心。公子,我们走吧。” 林觉叹了口气,点点头。转身朝马匹走去,绿舞在后面一步一回头兀自张望,对今日之行既深深的遗憾,又似有不甘。 几人解开马缰,正欲翻身上马之时。忽然间,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悠扬浑厚的钟罄之声。 “咣!咣!咣!”那钟声舒缓悠扬,缓缓的飘荡在空气之中,一直在脑中回荡着,绵延不绝。 绿舞正踩着马镫要上马,听到这钟声响起,整个人忽然凝固在原地,双目发出光芒来。 “公子!”绿舞轻呼道。 林觉转头看她,忽然他看到绿舞眼中已经泪光闪烁。 “绿舞,你怎么了?”林觉连忙问道。 “公子……这钟声……好熟悉……这正是我小时候常听到的钟声。我跟你说过了的,我小时候在家里,在后园里也经常能听到钟声。就是这个钟声,再熟悉不过了。”绿舞一边流泪一边茫然的朝着钟声响起之处看去。周围是一片破败的房舍和民居层层叠叠,光秃秃的树枝之外,根本看不到任何钟声来处的地方。 “当真么?绿舞,你当真记得这钟声?跟你小时候听到的一样?”林觉兴奋起来,高身问道。 绿舞泪眼朦胧的道:“我记得,真的记得。不会错。听,这钟声里还有一丝刺耳的声音。我记得我娘说,这是钟有了裂纹,所以在有这刺耳的声音。真的,你们听。” “咣,咣,咣。”钟声依旧缓缓的想着,林觉和马斌沈昙一起屏息静听,果然,那钟声中似有刺音,不仔细听还真的听不出来。 “也就是说……咱们找对地方了?”沈昙惊喜道。 林觉大声道:“肯定是对了,绿舞记得这钟声,那还能有错?这应该是不远处寺庙里午课的钟声吧。这附近有什么庙宇?” 马斌沉声道:“西南边有个禅光寺,必是那座寺庙的钟声。” 林觉道:“那寺庙建了可有十几年的时间了?” 马斌道:“何止十几年,禅光寺是百年古刹,在京城虽不如兴国寺大相国寺有名气,也是宝刹圣地。” 林觉点头道:“那就是了,十几年前绿舞听到的钟声没变,那便对上了。” 绿舞心跳如鼓,哑声道:“可是这里的景物怎地我都不记得了?石狮子石马,牌楼什么的呢?” 林觉沉吟道:“十年过去了,礼部衙门旧址,陆侍郎的府邸都成了这副模样。这条街都成了这般颓败模样,很多东西怕都是已经不见了。如何还能辨识?适才我也是愚钝的很,此刻才想起来这一点。这些东西或许已经没有了,但记忆尚在,我们何不找人询问。十年时间并不太久,一问便知。” “哎呀,是啊,瞧我们蠢的,怎么不知道去找人问一问。”马斌拍着额头道。 当下众人重新回到陆侍郎府邸旧址所在之处,在一处向阳的小院子里,看到了四五名百姓正窝在墙根下晒太阳。四人快步走入院子里,那几名百姓见到马斌穿着盔甲挎着腰刀,吓得慌忙起身来,向受惊的兔子一般惶然看着几人。 “诸位乡亲不要惊慌,我们是来请教几件事情的。”林觉拱手叫道。 几名百姓笼着袖子期期艾艾的纷纷道:“军……军爷,要问什么?南街王二被杀的事情我们可不知道谁干的,知道了早报官了。” 林觉愣了愣,没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片刻才明白过来,应该是左近出了一桩命案,他们以为自己这些人是查案子的。 “跟王二的事情无关,我想问问,几位都是这里的老住户么?住在这里多少年了?”林觉问道。 “我们?谁记得?最少有五年了吧。”一名百姓忙道。 林觉失望的道:“才五年么?那你们看来是不知道我要问的事情了,我要问的是十年前这里发生的事情。” “十年前?那你们要问二叔公了,他住在这里三十年了。”一名年轻的汉子叫道。 “哦?你家二叔公在何处?”林觉喜道。 “在屋子里床上躺着呢,双腿瘫痪三年了,没下过床。”那年轻汉子挖着鼻孔道。 林觉翻了翻白眼道:“请你引见,我问他事情。” 那年轻汉子道:“好吧,不过跟他说话怕是费劲,军爷们可不要着急上火,慢慢的说。” 林觉笑道:“你放心,我们是请教他事情,怎会着急?” 年轻汉子点头,挪动步子来到旁边的房舍,推开歪斜的屋门进去,高声叫道:“二叔公,二叔公,有人找你。” 林觉跟着进了屋子,屋子昏暗阴冷,弥漫着一股屎尿的刺鼻气味。眼睛适应昏暗之后,看到那年轻汉子正在破烂的被褥中扶着头发乱糟糟的一名老者坐起身来。 “老丈,你好。”林觉上前行礼。 那老者眨巴着混沌的眼睛,颤巍巍叫道:“什么?吃枣?老汉我牙齿都掉光了,不能吃枣了。囫囵吞下去也不成,拉不出来屎,得用手抠……” 林觉差点吐出来。年轻汉子凑在老汉耳边大声叫道:“二叔公,你说的什么啊。人家是问你好呢。” “哦哦,好什么啊好,早些死了才好。死不死活不活的,受罪的很。”老汉终于听清了。 林觉凑近前去,大声问道:“敢问老丈,住在这里已经四十年?” “钱?没钱,一文钱也没有。有钱就好了,有钱的话,这些子侄也不会把我丢在这里不管了。钱没了,便没人搭理了。”老丈摆手道。 旁边的年轻人不干了,皱眉叫道:“二叔公,你平日唠叨也就罢了,当着外人也这么说?你老都瘫痪三年了,我们晚辈哪里对不住你了?我每日去码头搬货,赚的银子买吃的,少了你一口?你偏偏要吃鸡鸭鱼肉,哪来的钱?净说这些让人生气的话。” 林觉苦笑无语,对年轻人道:“兄弟,跟老人计较什么?你替我传话便是,回头我给你银子当报酬,我说的话他听不清楚。” 一听说有报酬,年轻汉子顿时眼睛放光,连连点头。林觉也不大声嘶吼了,只通过年轻汉子当翻译,沟通起来顺畅的多了。 “老丈,您住在这里四十年,可知道十年前这里有个陆侍郎府么?”林觉问。 “那怎么不知道?陆侍郎好人呢,我给他府里喂了八年的马。陆侍郎可大方的紧,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很好。哎!可惜,好人不长命,一夜之间家破人亡,惨的很,惨得很。”那二叔公的脑子倒也并不迷糊,说起话来倒也颇有条理。 林觉想多问几句关于陆侍郎的死因,但问了几句,发现这老者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是宅子失火,陆侍郎烧死了,家人也死了。并不知道太多。林觉也明白,这二叔公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喂马的仆役,自然不会知道更多的内情。 “老丈,我问一问。听说前面街市上之前有个大木牌楼,怎地现在没有了?” “牌楼?早倒了。大火烧焦了牌楼,后来倒下来了,差点砸到人。横在路上也碍事,大伙儿便用斧子劈了当柴烧了。”二叔公道。 林觉恍然,看来这里果真是有个牌楼,也就是说绿舞的记忆没错,距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再敢问老丈,街前原来有没有石狮子石马这些东西呢?” “石狮子石马?哪里有这些东西?”二叔公道。 林觉大感失望,绿舞的记忆出了偏差?倘若这些都记错了,那这牌楼怕也是记错了。牌楼这东西到处都有,就算这里有也不稀奇。整体的记忆的偏差则说明绿舞其实是记忆混乱了,那便不能确定绿舞是出生在这里的。 “等等,石狮子石马好像有,不过不在街上啊,原来礼部大门口倒是有两个石狮子。也有个像马一样的下马石。你说的是不是那个?”二叔公翻着眼睛回忆着。 林觉大喜过望,连声道:“当真有么?那现在怎么不见了?” 话一出口,林觉便骂自己蠢。礼部衙门都搬走了,这些东西还怎么可能保留,搞不好被老百姓们搬回家了也未可知。 “在啊,在礼部大院子里呢。前几年有拉车的撞到了石头上,摔得头破血流。后来大伙儿觉得这些东西在路边太碍事,便合力将它们移到院墙里边去了。现在也不知道在不在。”老丈道。 林觉心中激动不已,回过头去,看见站在门口的绿舞也激动的看着自己。林觉转头继续道:“烦请老丈带我们去瞧瞧。” 林觉掏了银子,几名百姓立刻干劲十足,连人带床将人二叔公抬出屋子。二叔公几年没见阳光,乍一到外边开心的哈哈大笑。在一片嘻嘻哈哈之中,几名百姓抬着二叔公来到街上。在二叔公的指引下,众人在礼部大院一角看到了歪斜在地的两个石狮子。还有一块形如马身的大青石。 绿舞急切上前,扒开枯草,在那头石马的头目仔细看了几眼,顿时伏在青石上放声痛哭起来。 “这姑娘怎么了?”二叔公关心的道。 林觉掏出十两银子递给那年轻汉子道:“将你二叔公抬回家吧,这银子你给他买些棉衣裤,新被褥,再买些好吃的。好生的照应他。他是你长辈,你要好好待他,未必有几年活头了。你孝敬他,你儿女将来也会孝敬你。谁都有老的时候,明白么?” 年轻汉子没想到得了这么一大笔银子的赏钱,欢喜的合不拢嘴。千恩万谢,和几名百姓一起抬着嘀嘀咕咕兀自说话的二叔公离开。 林觉转回头,见绿舞兀自抱着那青石马哀哀哭泣,于是缓步上前,轻抚绿舞的肩头道:“绿舞,你认出来了么?” 绿舞抬起头来,满脸泪痕。指着青石马一侧哭道:“是,正是这个石马。我记得这右边的眼睛,我小时候和玩伴淘气,用石头砸崩了一块。看上去像是马儿瞎了。我很害怕,回家跟娘说,娘还责怪了我。说虽是石马,也是很疼的,要我以后要爱惜它们。你瞧这里,正是我小时候砸的。” 林觉定睛看去,果然,那石马一侧的眼睛凹陷下去,像是崩塌了一块。正和绿舞所说的符合。绿舞影响深刻的也正是小时候发生在石马上的这件事,所以可以断定无疑。其实这石马不过是个形状似马的青石,摆在衙门口当下马石用的。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雕刻的石马,只是有工匠按照形状雕刻了几下马头马目马嘴。但这匹石马一定给绿舞的童年带来过很多的快乐,林觉甚至能想象绿舞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在石马上爬上爬下玩耍的样子。 到此时,绿舞的身份已经基本可以断定。根据今日实地的探访,绿舞是陆侍郎的女儿的身份几可坐实。林觉既为绿舞感到高兴,又有一些隐隐的担心。知道绿舞的身世自然是件好事,然而这件事似乎牵连着更大的秘密,更不可思议的推测,林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倘若继续查下去,也许会牵扯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来。倘若不查,绿舞的爹爹陆侍郎和陆家全家到底遭遇何种横祸,便不得而知。也就没法报仇昭雪了。 “绿舞,恭喜你,终于找到自己的来处了。你应该是陆大人的女儿无疑。马大哥查出来陆大人的长女姓陆名青萍,那看来便是你的真名了。你信陆,你是陆家长女,你爹爹陆非明,曾经是礼部侍郎。这便是真相。”林觉轻声道。 绿舞扑入林觉怀中放声痛哭,林觉无言拍着她的脊背,柔声的安慰。远处禅光寺的钟声又响,那是午课结束的时间。悠扬的钟声在空中回荡,惊起寒鸦飞过天空。四周树木萧索,屋舍破败。此时此刻,给人以命运无常,物是人非之叹。 绿舞哭了很久才停止了哭泣,从林觉怀中抬起头来,抽噎道:“多谢公子让绿舞知道自己的来处,让绿舞知道自己不是无根之人。绿舞也放下了心思。绿舞还是绿舞,不是什么陆青萍。还是公子身边的小丫鬟。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林觉皱眉道:“你不想问问你爹爹的死因么?不想让我帮你查查你陆家到底因何罹遭祸端么?” 绿舞愣了愣,缓缓摇头道:“不是不想知道,知道了又有何用?徒增伤悲。就算有仇家,我也没法报仇。我也不能给公子添麻烦,公子的麻烦够多了,我不能这么自私。我不想再深究下去了。” 林觉皱眉道:“你也不想让我替你查查?甚至查一查你娘和弟妹的下落?” 绿舞摇头道:“不查了,我娘和弟妹她们……失散这么多年了,也不知死活。也许都不在了吧。即便活着,茫茫人海,又何处去寻?本以为我娘他们会住在这一带的,现在看来一定不在这里了,这里都已经没了。再说也是伤心之地,怎么会再住在这里?倘若她们活着,有缘自会团聚。公子不用费心去找了。” 林觉想了想道:“绿舞,你先静一静,回头想想此事再做决定。我查此事也是理所应当,你的父母也是我的岳父母,你的弟妹也是我的弟妹,我岂能坐视。有些事,其实是不能故作无事的。你只要首肯,我便继续查下去。” 绿舞眼睛红肿看着林觉,轻声道:“那……你让我想一想,回头再做决定吧。” 第六六六章 胆大妄为 几人在此处盘桓良久,绿舞在陆家旧址之中又发现了许多儿时记忆中的玩耍之处。比如一个大水池,周围用青条石铺就的台阶,一层层的延伸到水池之中。虽然这水池之中早已遍布杂草,水也黑臭难闻,但绿舞回忆起小时候夏天在这水池的青条石上戏水的情景。循着记忆,又在水池一侧发现了一个石雕乌龟.头的进水口,绿舞说自己小时候便骑在这乌龟的脖子上玩耍。 凡此种种,越是寻觅,越是能找回小时候的记忆。原本就已经坐实的陆侍郎之女的身份也更加的板上钉钉了。 一直到未时时分,几人才离开这里。马斌和沈昙各自离去,林觉带着绿舞回到家中。绿舞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回到家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闭门不出。 林觉理解她的心情,突然间得知自己的出身,又得知自己一家人是罹遭横祸而家破人亡,又想起太多的儿时旧事,自然是心绪难平。绿舞需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林觉也不愿去打搅她,且让她自己去想一想,平复一下情绪。 事实上,林觉也需要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林觉所受到的冲击比之绿舞有过之而不及。之前还抱着绿舞未必是陆家之女的想法,但现在此事已然坐实,一个问题便不可回避了。便是关于陆非明和容妃娘娘的那些传言。陆非明死的蹊跷,陆家的灾祸来的突然,既然说陆非明并没有和什么人结怨,朝廷中也无政敌,怎么会突然引来如此大祸?而这一切跟陆非明和容妃之间的流言又有什么联系?沈昙说的,容妃生子和陆非明生女相差不过一个时辰,这当中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惊人的秘密?光是想这些,林觉便觉得头大了。 到了掌灯时分,绿舞没事人一般的出了房,和往常一样张罗晚饭,安排守夜的丫鬟,吩咐一些琐事。林觉对此甚为赞叹。这小小的柔弱的身子里有着极大的坚韧,就算这种时候,绿舞也绝不肯放下自己该做的事情,压抑住心中的情绪。这是何等的坚强。 林觉也想明白了,此事暂时先放下。自己所知道的那些事不能跟绿舞说,否则恐怕会惊吓到绿舞,让她更加的不知所措。容妃和陆家的关系,绿舞最终的身份谜团,这些慢慢的暗查,看看有没有线索。绝对不能强行为寻找真相而去大张旗鼓的查。搞不好,这又是一场大祸事。 …… 次日清晨,林觉假期结束,天刚蒙蒙亮,他便起床洗漱,准备去往条例司衙门。今天是个大日子,按照原定计划,今日二月初一,是新法《雇役法》送交圣上预览的日子。倘若今日新法得圣裁准许,明日二月二早朝上便将正式颁布。这对于整个条例司的官员们来说都是大日子。 林觉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官服官帽官靴,修剪了唇上并不浓厚的黑须,弄的利利落落的前往衙门里。之前严正肃说了,今日要让他和杜微渐跟着一起进宫,以便随时解释条款的内容。毕竟条例是他和杜微渐经手制定,其中的细枝末节由经手之人答询质疑也是最好的方式。 上一次第一部新法颁布时并没这么做,可见这第二部新法《雇役法》比之第一部《常平新法》更为重要。在答询圣裁的准备上也要做的更加的充分。 林觉到了衙门里,才发现自己居然是来的最迟的一个。严正肃方敦孺以及杜微渐居然都已经到了。三个人坐在烛火通明的堂上正等着自己。林觉颇有些内疚,严正肃和方敦孺倒也没说什么别的,见林觉到来,便都起身来。 严正肃淡淡道:“进宫吧,皇上应该已经等着咱们了。你们将东西拿上。” 严正肃朝桌案上一指,桌案上两只木匣子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不用说,里边是摆放着新法的条例。因为便于圣上阅读,这新法的条例并非装订,都是一张张的纸张,松散的很。故而需要用木盒装着。两只木盒轻飘飘的,其实里边就装着百多张写了字的纸罢了。但就是这几百张纸上的几十个条款,此刻却是大周最为重要的文书,因为那是一部影响大局的新法。 林觉和杜微渐一人捧着一只木盒跟着严正肃和方敦孺出了衙门,因为距离宫门并不远,所以几人并没乘车坐轿,只用步行。天刚麻花亮,广场上人影寥寥。这还没到辰时之后,要是到了辰时,正是各大衙门官员集中赶到衙门的时辰,那这广场上可是热闹。骑马的坐轿的坐车的穿梭来往,官员们闹哄哄的打招呼作揖的也闹成一团。此刻却是清静的很。 严正肃和方敦孺在前面并肩而行,低声的交谈着什么。林觉和杜微渐跟在后面丈许处并不太近。这是规矩。跟的太近,有偷听谈话之嫌,这是下属们都要自觉保持的距离。 林觉扭头看着杜微渐毕恭毕敬捧着木盒的样子有些好笑,他觉得杜微渐就像个老学究一般的样子。说好听点是稳重,说难听点便是老气横秋毫无生气。林觉心中忽生顽皮之心,走到杜微渐身旁,突然一伸手,将杜微渐手中的木盒夺了过来。 杜微渐吓了一跳,见林觉笑容狡黠,知道他是开玩笑。于是伸手又夺了过去。这一争一夺之间,锦盒中的纸张冲出了几张落在地上。两人都吓了一跳,忙弯腰捡起来。看向前面两位大人的背影,两位大人似乎并未发觉,这才吁了口气。 杜微渐瞪了林觉一眼,摆了摆手意思是不要胡闹,又指了指林觉手中的纸张,要林觉递给自己按照页码放好。林觉笑着递过去,杜微渐伸手来接。就在这一递一接之间,突然林觉惊愕的睁大了眼睛,像是见了鬼一般的盯着手上的纸张。 杜微渐错愕的看着林觉,目光也随着林觉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那纸上黑色的漂亮的馆阁体楷书字在晨晖之中清清楚楚的映入眼帘。 “第四总则,第十条例。关于‘助役钱’收取之法,助役钱乃为朝廷雇佣劳役之人所需钱银之需所设。除前番三等户以上收取免役钱之外,前制不担差役之官户、寺观户、幼郭户、女户、单丁户和未成丁户,自此法颁布之日起按定额的半数交纳役役钱。其具体解析如下……” 不用多看,只看了这一张纸上的这么一段字,林觉和杜微渐两人便惊愕无言了。 这《募役法》条例的起草几乎都是林觉和杜微渐二人经手。十几日没日没夜的斟酌推敲和讨论,这部新法的每一个字他们都熟记于心。看到这张纸上的这么一段文字,两人同时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他们起草的条例。这上面所写的条例内容完全迥异。 按照这张纸上所写的条例内容,关于助役钱这一项显然完全摒弃了林觉和杜微渐的意见,将林觉所提出的以自愿自觉通过表彰嘉奖捐献为原则的怀柔之策变成了强制的措施。而这正是之前林觉据理力争,希望两位大人不要这么激进的内容。 林觉和杜微渐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惊骇。 “怎么回事?”杜微渐低声问道。 林觉低声道:“翻翻下边的瞧瞧。” 杜微渐迅速的按照页码找到了第四总则的新法条例纸页。侧着身子快速的翻了几张。上面文字的内容都是关于助役钱征收的细则和标准之类的东西,全部是针对官户、寺观户、幼郭户、女户、单丁户和未成丁户等人的征收办法和强制手段。这完全是另外一个版本的新法,根本就不是林觉和杜微渐所起草的那份新法。 “这……到底是什么回事?”杜微渐低声问道。 林觉冷笑一声,抬头看了一眼前方两位大人的背影,缓缓道:“还用问么?我们被两位大人耍了。他们之前答应我的建议完全是虚与委蛇。初稿交到他们手中之后,他们将助役钱这一部分全部修改了,还是按照他们之前定下的方式强制征收。我太傻了,两位大人怎么会这么轻易的改变自己的想法,是我太天真了。《常平新法》时他们就是这么干的,现在他们又故技重施了。” 杜微渐恍然大悟,严正肃和方敦孺为了不耽误新法的进程,在助役钱的征收条例上假作答应自己和林觉提出的建议,让新法得以顺利制定。待新法框架完成,便将之前林觉和自己的建议剔除,重新按照他们之前的想法拟定了条款加入。这是赤裸裸的欺骗。 “这也太无耻了,简直是……”杜微渐脱口骂了出来,忽然意识到方敦孺是林觉的老师,连忙住口。沉声道:“那现在怎么办?这新法要送给圣上预览圣裁,皇上过目,便板上钉钉了。” 林觉皱着眉头没说话,心中激愤之情却难以抑制。两位大人竟然用如此手段欺骗自己,让他心中愤懑难平。两位大人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一向都是光明磊落。就算是双方有很多分歧,那也都放在台面上解决。谁能想到,他们居然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来算计自己。是的,说‘卑劣’一点也不为过。 “你们两个,走的快些,干什么磨磨蹭蹭的?”前方方敦孺转头过来朝着两人叫道。 杜微渐刚要答话,却被林觉抢先道:“两位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我可否回衙门一趟?我的官帽忘了戴了。这么进宫,恐要失礼。” “官帽?”严正肃和方敦孺转身皱眉道。“适才不是见你戴着么?难道我们眼花了?” 杜微渐也有些纳闷,明明林觉之前戴着官帽的,此刻却光着头。再一瞅林觉怀里鼓鼓囊囊的,杜微渐顿时明白了过来。林觉是将官帽取下来揣怀里了。故意借口说官帽没戴。不过杜微渐没明白林觉这么做的原因。拖延时间么?那又有什么用? “两位大人,我确实忘了……忘了戴官帽了。不信你们问问杜大人,还是杜大人提醒我的呢。”林觉一本正经的道。 杜微渐虽然 有些诧异,但他只皱了皱眉头,沉声道:“确实如此,适才是卑职提醒林大人的。可能是离开时太匆忙,忘了戴了。” 严正肃哦了一声皱眉道:“看来倒是我们老眼昏花了。如此,你将东西交给杜微渐,快些回去取。” 方敦孺也不满的道:“东西交给杜微渐,你快去快回,切莫耽搁太久。怎地这般的毛躁。” 林觉连声称是,将手中的木匣往杜微渐手中一放,转身飞奔而去。 杜微渐看着林觉的背影,心中颇有些疑惑。林觉撒这个谎不知是为什么。但他既然这么做,必有深意。自己也不假思索的帮着他圆谎了,但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 林觉飞奔而回,气喘吁吁的穿过衙门前堂飞奔到后堂。后堂公房门口此刻无人,林觉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无人后闪入其中,立刻开始翻箱倒柜起来。不久后,便在方敦孺的书案旁边找到了一份《募役法》条例的草稿本,快速的翻看了内容,正是自己和杜微渐起草的那一稿。林觉不假思索揣在了怀里,转身出来,快步离开。 林觉可不知道,这一幕正好被院子角落一个影子看在眼里,那正是刚刚抵达公房,正在院角柴堆上取柴禾准备生火将公房烧暖的刘西丁。林觉飞奔进来的时候刘西丁躲到了柴堆一侧,林觉离开之后,刘西丁现出身形,看着林觉的背影思索了片刻,面容疑惑。 广场上,杜微渐三人已经走到了宫门前不远处。远远看着林觉飞奔而来,严正肃和方敦孺面色稍霁。林觉赶到,气喘吁吁,头上这回戴了官帽了。只是衣冠有些不整,面色有些涨红,眼神也有些闪烁。 但这一切严正肃和方敦孺并没在意,径自走向宫门口准备进宫。 林轻声对杜微渐道:“杜兄辛苦了,我来拿吧。”说着伸手将杜微渐手中下边的那只木匣抽了出来,抱在怀里。那木匣原本是杜微渐捧着的哪一只,里边装得条例纸张正是之前两人看到的内容更改的一版。 杜微渐怔怔的看着林觉发愣,林觉冲他挤了挤眼睛,做了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没等杜微渐明白过来,却见林觉以长袖遮住木匣前方,手上以极快的速度将木匣里边的纸张取出来,哗啦一把揣进袖子里。同时又迅速从怀中取出一叠纸张放进木匣里。 这一切动作做的极快,就在杜微渐的眼皮底下发生,全程林觉都没有向他掩饰,只遮挡住前方严正肃和方敦孺的视线。事实上两位大人也并没有回头。 杜微渐突然间明白了过来,原来林觉谎称回去取官帽的原因却是回去取了另一稿的新法条例草稿来,此刻将木匣里的那一稿进行掉包了。杜微渐惊的心跳如鼓,浑身冒汗。既被林觉的大胆惊到了,又觉得林觉的脑子是真的快。之前自己还在考虑如何才能让两位大人回心转意,是直接揭穿进言,还是想个什么办法达到目的。林觉则立刻做出了决定,采用掉包计将呈献给圣上御览的新法条例直接掉包。 不得不说,这么做确实是个最快捷的办法。以两位大人的所为来看,显然说服他们是不可能的。就算揭穿他们,据理力争,也是没有结果的。那样不但达不到目的,反而被他们发现他们的隐瞒欺骗手段已经败露,则有可能情形会更糟。 林觉这么干则是根本跳过了这无谓的毫无意义的磨嘴皮子的环节,直接釜底抽薪完成掉包。不久后皇上看到的版本便是自己和林觉所起草的版本。倘若皇上认可了,那么就算方敦孺和严正肃就算事后发现,也无法做出更改了。这一招确实利落,强行的扭转了结果。 然而,林觉这么做付出的代价将会是巨大的。擅自掉包,事后严正肃和方敦孺发现,林觉便算完了。以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位大人的雷霆脾气,林觉恐怕再也无法在条例司衙门立足了,倘若严正肃和方敦孺绝情一些,他的仕途恐怕也到此为止了。另外他和恩师的关系也要降到冰点,甚至会就此破裂。总之,代价极大,大到林觉难以负担。 林觉不会不知道这样的结果,但他依旧这么做了。杜微渐心中升起对林觉的一种敬佩之感。林觉甚至是不假思索的这么做了,貌似丝毫没有考虑后果。然而他冒着这么巨大的代价做出这么惊世骇俗之事,其目的却不是为了他自己。他大可不必这么做,以自己对他的了解,他也没有什么诉求和野心。他这么做的目的可以说完全是为了这新法的顺利进行,为了两位大人不被攻讦的言语所吞没。 某种程度上,林觉才是真正坚定的变法派,是最义无反顾的那一种。甚至可以和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位大人的变法心志之坚相比肩。所谓真正的变法派,不是摇旗呐喊,不是鼓噪鼓劲,不是吹嘘和捧场。而是那些为了变法的进行而殚精竭虑做出实际贡献的人。哪怕是说出对不合时宜之言,哪怕是看上去逆流而动,但其本质上却是真正的变法派,真正的变法者。 第六六七章 功亏一篑 “林兄,你这么做可知后果么?”杜微渐低声问道。 林觉微微一笑道:“我自然知道,相较于那条例带来的后果,我个人的下场可不算什么。再说,他们未必知道是我干的。” 杜微渐苦笑道:“就你我两人经手,不是你便是我。不过我愿意替林兄顶包,我不是说假话。” 林觉轻笑道:“杜兄说的什么话?就算败露了也是我的事,怎会让杜兄顶罪?你当我林觉是什么人?再说了,经手的人可不止你我,还有他们两位呢。” 林觉朝着站在宫门口正和禁军将领对话的两位大人的背影一指。 “什么意思?”杜微渐诧异道。 “嘻嘻,他们连我戴没戴帽子都记不得,这锅得他们自己背。他们自己拿错了条例稿子,可怪不的我们。他们老眼昏花,能怪到我们头上么?”林觉轻声笑道。 杜微渐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林觉这是要耍无赖啊,这是事后硬要将责任往两位大人身上推的意思。是要抵死不认,硬说是两位大人自己往木匣里装错了稿子。这么大的事情,居然要以这种抵赖的方式脱罪,还真是有些……有些意思。 “我回去取条例时没人看见我,两位大人就算怀疑,有没有人证物证,难道还强行诬赖我不成?倒是杜兄是唯一的目击者,不过我想,杜兄不会揭发我吧。”林觉抖着肩膀腻声而笑。 杜微渐翻着白眼看着林觉,叹道:“但愿能蒙混过关吧,我怎会揭发你。我只担心,事情恐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 半个时辰后,龙图阁二楼一间挂着团花福寿花纹的蓝布门帘的暖阁之中,严正肃和方敦孺相对而坐,沉默无言。 这里便是今日郭冲召见他们的屋子,不过,此刻对面的龙书案后的金黄软榻上空无一人,郭冲尚未到来。 近日来天气转暖,郭冲前日兴致起,在延福宫花园之中打起了马球,发了汗却没有及时的穿衣服,故而受了些风寒。经过一天的调理,症状减轻了些,但清晨起床对他而言还是有些困难。虽然约好了这个时候要见严正肃和方敦孺,但郭冲在龙床上稍微磨蹭了一会儿,故而此刻才在内侍的侍奉下穿衣漱洗。严正肃和方敦孺只得在此静候。 屋子里静悄悄的,两个人心里其实也很紧张。这第二部新法的内容比之第一部新法更为的深入和激进,这一点他们心里很清楚。自打去年秋天,第二部新法的大体纲要成型,两人将轮廓禀报于郭冲知晓之后,便一直风波不断。能到今日新法即将接受圣裁这一步,其中波折颇多,殊为不易。 确实,从去年秋天开始,关于《募役法》的事确实在朝廷内部产生了极大的阻力。先是皇帝郭冲便提出了质疑。 针对要向所有人都伸手要钱的作法,郭冲不得不慎重考虑。倘若如《常平新法》那般,只是面对普通百姓,虽然有些反对之声和一些不良的后果,郭冲还是能够接受的。但这《募役法》不但将手伸到百姓的腰包里,还要将手伸到官员豪绅寺庙和尚道士们的腰包里,郭冲心里自然是有些犹豫的。 郭冲对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理财的手段和想法还是颇为赞许的。那《常平新法》,放官贷于民,既可保证百姓生产,又可得不少利息,打击民间方高利贷者,这想法真是个天才的想法。郭冲每每想来,都大为赞叹。郭冲感叹的是,严正肃和方敦孺怎么就会想出这么好的办法来。虽然,一开始效果尚未显现,但郭冲相信这将是一大笔固定的受益。 两人构思的这个《募役法》也是,严正肃和方敦孺将劳役折算成钱,以缴纳现银的办法免除百姓劳役,这更是可让朝廷得到数目巨大的一笔银子。而这些银子即便用来雇佣闲散劳力去服劳役,也是绰绰有余的。这更是一个天才的理财的办法。其一,百姓不必被劳役所困,其二,朝廷可得结余之银。其三,游民可以雇佣做劳役事,减少治安上的压力。这可是个一石三鸟的良策。 更不要说,严正肃还提出了纳免役宽剩钱这种办法,这些银子又可以滚入官贷银两之中,生出利来。 郭冲对严正肃和方敦孺既赏识又敬佩,因为他看得出来,严方二人是真正想要为改善朝廷的财政困境而努力的,他们也是真正做事的人。选择他们两个领头变法,是自己最为正确的决定。他们两个人的这些想法,换成朝中任何一人,都绝对想不出来。这才是真正的治世良臣。自己有幸拥有这种良臣,而且一下子有两个,何愁局面不逆转? 然而,让人头疼的是,这两个人的想法实在太多了些,步子也太快了些。虽然郭冲也是希望变法能速见成效,但是这步子快的让郭冲都有些应接不暇。而且有些手段连郭冲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就说这‘助役钱’吧,当初严正肃和方敦孺一提出来说要让官员皇族和尚道士乃至鳏寡孤独的贫困户都要出钱的时候,郭冲便吓了一跳。虽然出发点是为了给朝廷找银子,但这主意打到了最不该打的人头上,这可太过分了些。 郭冲不是不爱银子,但这银子要看从谁手里掏出来。郭冲知道,这花花江山是谁替他照管着,他郭冲和郭氏一族虽是天下之主,但若无这些人帮衬,这江山也是坐不稳的。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郭氏吃肉,士大夫们总得有些骨头肉渣汤汤水水的。这样大伙儿便都能安安稳稳和和气气的。老百姓们有一碗粥喝也就安稳了。倘若吃独食,那可是吃不安稳的,搞不好最后什么都没得吃。 所以,祖上先皇们总结了一句话叫做:与士大夫共天下。虽然有些冠冕堂皇之嫌,但确实也说出了部分总结出来的真理。要稳定住庞大的士大夫阶层,才是郭氏江山稳定的基础。这些人安稳了,便会替自己去照管百姓,看守江山。因为大伙儿都是既得利益者,大周在,大伙儿都得利,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正因为如此,大周朝廷一直对士大夫阶层极其宽容。对他们的一些做法也笼络纵容。譬如什么土地兼并,聚拢敛财之类的事情,基本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皇族看来,这根本不是事。只有这些人越过了某些界限,违背了一些规矩,甚至冒犯了皇族的威严时,皇族才会给予惩戒。这种惩戒其实也是其他士大夫阶层所赞成的,因为他们当中的某些人的过激行为很可能也会连累他们失去这共荣的局面。他们中的害群之马是必须剔除的。 正因为上述原因,当严正肃和方敦孺将《募役法》中关于助役钱的收取范围扩大到士大夫阶层时,郭冲心里是哭笑不得的。他心里想得是,我知道你们对朕忠心,很想让大周的财政得到改观。可你也不能将手伸到这些人的口袋里啊。朕若是答应了,这帮人肯定要起来吵闹,朕还过不过日子了?这不是给朕出难题么? 不过,郭冲也不想打击严正肃和方敦孺的积极性。现在他们两人在自己授意之下进行变法,倘若挫伤这两人的锐气,对变法是极其不利的。在这种情况下,郭冲选择了冷处理,暂时不置可否,将此事拖下来并且有技巧的将这个意向透露出去。郭冲的处理很巧妙。倘若官员士大夫们对助役钱的反应并不太强烈,那么或许还真的可以在他们身上搜刮点油水出来。倘若他们反应激烈,那么也可以让严正肃和方敦孺心里明白,他们的想法是无法实现的。他们若是聪明,便会放弃这个作法。 这便是为君之道,搞平衡最实惠的作法。自己其实只需居中调停一番,让双方都不至于斗个你死我活,都能有台阶下,便是完美的结局。 事实上这个办法很奏效,消息放出去后,确实反映有些激烈。郭冰第一个便跳出来说话,说严正肃和方敦孺太不像话,变法变到皇亲国戚官员士大夫们头上去了。是不是要皇亲国戚各级官员们都把家产充公给朝廷,以全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名声? 对于这样激烈的言论,倘在以前,郭冲必是要严厉斥责的,但这时候郭冲却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闷着不啃声。其他人看到这一点也开始附和。一时间言论滔滔,闹得有些沸沸。郭冲便将严正肃和方敦孺找去,告诉他们外边这些反应,请他们郑重考虑。 严正肃和方敦孺当然不能无视这些言论,上次方敦孺让林觉去劝解郭冰不要发出一些激愤的言论,便是因为感受到了这方面的压力。而且,迫于群情之愤,严正肃和方敦孺也不得不将《雇役法》的制定时间推迟。但这不代表他们会妥协。若论天下何人头最铁,严正肃和方敦孺绝对是最为头铁的那一双。他们只是在等众人情绪冷静下来,选择一个最好的时机来说服皇上。 而机会就出现在年前腊月里,当东南四路试运行的官贷银两收缴成功之后,成果斐然。四路放贷所得利息银近两百万两,这受益之巨令人咂舌。倘若按照这样的受益,全大周各路全部推行之后,一年受益恐多达千万之巨。光是多出来这一千万两银子的税收,便可大大的缓解朝廷财政的压力了。 至于这官贷银两收缴过程中所产生的一些负面之事,跟大局而言,微不足道。因为催缴本息,逼的一些百姓破产,死了一些人,其实都是变法所付出的代价,这是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的共识。 带着这样的巨大的成绩单,严正肃和方敦孺便有资格跟郭冲再谈一谈这《雇役法》所产生的收益了。严正肃和方敦孺给郭冲算了一笔账。以收缴银两的方式代替劳役,朝廷可以得到数目庞大至千万的银两。这些银两不但可以雇佣闲散游民去服劳役,更可以在危机关头作为一笔周转的资金,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表面上看,这是以银两换劳役,其实本质上,这是将百姓的劳力以银两实物的形式储存在国库之中,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随时可用于各种应急事务之上。这才是真正的价值所在。 简单而言,以前驱使百姓服劳役,自然是因为国家建设的需要。但劳役仅仅是劳役,只能用在筑城挖河开山造路运输物资跑腿做饭这些事情上。有些事却非劳役所能为之。比如,打仗缺粮,百姓的劳役可以帮你运粮,却不能凭空变出粮食来。倘若无粮可用,也就无粮可运。再多的人力也是一钱不值。而这《雇役法》的妙处便在于,可将人力换算成银两实物,可以用在任何地方,这可比劳役要好用一万倍了。 而“宽剩钱”“助役钱”不过是另外的名目而已,其目的还是为了充盈国库。严正肃特别的解释了为何必须要征收官员们的助役钱的原因,并且以田亩多少的方式进行钱银的摊派。 首先是形势所迫。现在大周的情形,田亩兼并之严重,豪门富户富的流油,贫富已经极端的分化,是时候逼着他们吐出一部分油水出来了。这可以逼着他们吐出一部分田亩来,保证基本的耕种田亩的红线。保证农户的数量。这才是稳定的基础。 其次是从道理上而言。严正肃说的更直白。他说当今士大夫阶层现在比朝廷肥的多了。朝廷现在捉襟见肘,这帮人享受着大周给予的特权,却不为皇上分忧,这是不成的。助役钱便是要他们拿出部分钱银来反哺朝廷表达忠心的手段。倘若说皇族和士大夫共天下的话,那种共生的关系应该是共荣共损才是。现在朝廷没钱,便是皇上没钱,你们这些士大夫阶层却肥的流油,却不肯出血,这是他们的不是。是他们违背了共荣共损的原则,而非是皇上。所以皇上大可不必担心这些人叫嚣,道理在皇上手里,而不是他们。如果这么点小钱都不愿出,便是不忠之臣,这种人皇上又何必去维护呢? 正所谓人嘴两张皮,道理在不同人的口中以不同的角度说出来,便会产生不同的效果。严正肃和方敦孺这一番话说出来,还真的打动了郭冲。郭冲不忿的想:是啊,你们这些人享受着朝廷给的特权,个个腰包鼓鼓。现在朕没银子了,跟你们拿一点又怎么了?你们不想出,不就是想要朕完蛋么?如此不忠,我还维护你们作甚? 在严方二人带来的成绩面前,在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面前,在描绘的美好蓝图面前,在想成为千古一帝天下圣君的美好愿望之前,郭冲最终点头答应了雇役法进入制定和颁布的流程。只是他提出了小小的要求,便是将助役钱缴纳的比例减了一成。以缓解必然会产生的官员们的不满。 …… 龙图阁中,严正肃和方敦孺等的心焦,新法在未得到圣上圣裁许可之前,都是废纸一张。就算圣上之前点了头,但那并非正式的许可。只有今日这一关过了,《雇役法》便可真正颁布为新法了。所以,这是最重要的一道关口。即便稳重如严方二人,也在此时此刻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方敦孺将怀中抱得紧紧的木匣放在膝盖上,手指轻轻在上面的纸张上抚摸着,发出刺啦啦的轻微的摩擦声。 严正肃看着方敦孺笑道:“敦孺兄是不是有些担心?” 方敦孺笑道:“你还别说,还真是有些心焦。《募役法》来之不易,今日可莫出什么岔子。” 严正肃笑道:“你是怕皇上反悔?” 方敦孺轻叹道:“难说啊,皇上的压力也不小啊,不知有多少人在皇上耳边吹风呢。但愿皇上能顶的住。” 严正肃点头道:“是啊,皇上替我们顶着压力呢,待会释疑条款的时候一定要说的详细些,让皇上听的明白些,也更让皇上放心。” 方敦孺微微点头,忽道:“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趁着皇上还没来,我们再检查一遍条例,以免粗心出错。皇上御览时可出不得半点差错。” 严正肃呵呵笑道:“敦孺兄这是真的紧张了,其实并无必要。不过,你既说了,我们便再检视一遍也没坏处。” 当下两人说查便查,将两支木匣子摆在凳子上,从中取出纸张来按照页码一页一页的检视内容。纸张刷拉拉的在两人手中作响,屋子里一片安静。突然间,方敦孺发出了一声惊讶的轻呼声。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严正肃皱眉问道:“怎么了?” 方敦孺满脸惊讶,手里攥着几张纸抖动着道:“这第四总则怎地内容完全不对?这不是你我亲自拟定的内容,这是……这不是林觉杜微渐他们拟定的那一版的内容么?” 严正肃惊愕嗔目道:“怎么可能?那一版不是废弃了么?放进匣子里的是我们编纂的那一版,怎么可能?” 说着话,严正肃从方敦孺手中取过那几张纸,只看了数眼,便变了脸色。 “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拿错了?不可能啊,我亲自检查过的,怎么会这样?”严正肃愕然道。 方敦孺皱眉思索,忽然脸色铁青的沉声道:“定是林觉捣的鬼,木匣子只有林觉和杜微渐接触过,要掉包也是他们做的手脚。混账东西,胆大包天,居然敢做这样的事情。这是要李代桃僵,坏我们的大事。倘若这一版呈现给皇上御览,皇上一旦首肯,便再也收不回来了。混账,这两个混账。” 严正肃脸色阴沉,起身道:“咱们不能将这一版给皇上御览,得回去重新誊录才成。趁着皇上没到,我们得赶紧回去。” 方敦孺点头道:“说的是,走,我们赶紧走。” 话犹未了,便听外边内侍叫道:“两位大人等急了吧,皇上命奴婢传话,圣驾一会便到。皇上受了风寒,身子有些不适。此刻御医熬了药,皇上要吃了药才能来。请两位大人不要着急,喝几杯茶耐心等候。” 严正肃和方敦孺弹簧般的起身来,快步来到门口。严正肃对内侍拱手道:“请代为禀报皇上,既然皇上身子抱恙,我们下午再来觐见。” 说罢,严正肃和方敦孺抬脚便走,飞快的沿着回廊离去。那内侍摸着脑袋皱眉道:“怎么回事?一会催的要命,皇上要来了反倒跑了?这两位大人可真是任性的很。” 第六六八章 百密一疏 龙图阁外侧的一间屋子里,林觉和杜微渐正坐在木凳上小声的说话,他们两人在这里是等候传唤解释新法条款的。但在得到传唤前他们只能在这小屋子里百无聊赖的待着。屋子里也没有火盆,冷的像冰窖,两人在里边冻得手脚发麻。 闻听脚步声急促而响,林觉从门口探出头去,只见严正肃和方敦孺脸色铁青怒容满面的沿着长廊快步出来。林觉当然猜到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故作不知的迎了上去。 “两位大人,这么快便觐见完毕了么?皇上批准了新法条例么?”林觉问道。 “哼!”方敦孺怒目对林觉狠狠一瞪,一言不发拂袖而走。 林觉愣了愣看向严正肃,严正肃却连看也没看林觉一眼,面色铁青昂首而过。杜微渐察觉有异,伸手牵了牵林觉的衣袖,两人不敢多言,跟在脚步飞快的两位大人身后快步离开。 一路无话,四人脚步如风赶回条例司衙门。穿过衙门前宅的大过道的时候,一名公房小吏抱着一大堆卷宗文书走得缓慢,挡住了方敦孺的去路,方敦孺飞起一脚踹翻一人,口中喝骂道:“滚一边去。” 那小吏‘哎呦’一声倒地,卷宗泼洒了一地。方敦孺头也不回的从他身旁走过,看也没看一眼。 后方的林觉忙搀扶起小吏,低声道:“方大人心情不好,切莫见怪。” 那小吏自认倒霉,哼哼唧唧的收拾东西。林觉直起身来,杜微渐在旁轻声道:“林兄,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感觉事情好像败露了。” 林觉轻声道:“不用担心,按照我们说的去做便是。” 杜微渐点头,轻声道:“倘要是败露了,我便说是我做的,替你顶一顶。” 林觉摇头轻声道:“那可不成,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做的事要你去担,那我还怎么见人?杜兄不要太担心,倘问到你,便一口咬死不知道便是,其他的事我来应付。” 两人低声交谈,说话间已经进入后宅公房院落,前方方敦孺转过头来,沉声喝道:“林觉,杜微渐,你二人进公房来。我们有话问你们。” 林觉和杜微渐忙住口,对视一眼,无言上了台阶,跨进门去。 方敦孺和严正肃一左一右双双坐在椅子上,两个人面沉如水,浑身上下散发着凌厉的气势,冷冷的瞪着站在面前的林觉和杜微渐二人。 “说,是不是你们干的?谁指使你们干的?你们好大的胆子!”方敦孺森然喝道。 林觉和杜微渐当然要装糊涂,林觉躬身道:“下官等不知发生了何事,可否请两位大人明言。” “哼,你倒是演的好戏,自己做了什么事难道不知?木匣之中的新法条例被人掉包了,还要本官说的更明白些么?”严正肃喝道。 “掉包了?怎么可能啊。” 林觉故作惊讶,忙上前两步在桌上的两只木匣之中取出两叠新法条例的纸张来,刷啦啦翻了一遍。 “没有啊,这上面的内容一点也不差啊,没掉包啊。页码也是对的,丝毫不差啊。杜大人,你瞧瞧。” 杜微渐也装作查看的样子,翻找了一番,点头道:“没错啊,两位大人何来掉包一说?” 严正肃冷冷的看着面前两人,冷声道:“演,继续演戏!匣子里的新法是另一版,不是这一版。有人成心掉了包,要将这一版给皇上瞧。如此作为和心机,令人发指。接触这木匣的只有你们二人,不是你们干的,难道是我和方大人不成?你们给我老实交代,我们或可宽恕了你们,否则,便要以律法处置。” 方敦孺也沉声道:“你们可知道这么做是犯了何等大罪么?你们的行为往大了说是欺君之罪扰乱朝纲,往小了说也是逾矩欺上。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责。劝你们还是老实的交代了。” 林觉皱眉道:“卑职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募役法》条例不就只有一版么?两位大人大前天亲口说了,我和杜大人誊录的便是定稿。怎么又有了新的一版?” “难道我们便不能加以修改么?我和方大人发现了些疏漏之处,故而修订完善了部分条例,那才是定本。难道我们没有这个权利?”严正肃冷声道。 林觉道:“原来如此,但不知被掉包的那一版修订了什么地方?” “只是个别词句的修订,差别不大。”严正肃道。 “既是差别不大,那两位大人何必这么震怒?个别词句的不准确没有太大的影响。那么为何有人要掉包呢?这一版也完全可以呈给皇上御览的。难道说皇上因为字词的不准确大发雷霆了?”林觉皱眉道。 严正肃瞪着林觉没话说,明明从林觉的话语中听出来,他是在故意的说这种话,但自己却没反驳的余地。因为严正肃并不想将新法第四款完全推翻修订的事情告诉林觉。毕竟自己和方敦孺之前是当着林觉的面信誓旦旦的说同意他的建议,哄骗了林觉回来将新法条例加快制定完成的。此刻倘若说出真相来,未免有些羞愧和难堪。 “林觉,关于新法“助役钱”的部分条款,我们是不会同意你说的什么自愿捐助的原则的。实不相瞒,修改的部分也正是助役钱的部分。你和杜微渐所草拟的内容我们已经弃之不用了。你也不用装糊涂,你定是发现了这一点,所以用你和杜微渐的那一版掉了包。林觉,你好大的胆子,你眼里还有严大人,还有老夫么?”方敦孺倒是毫不隐瞒的说出了真相。 林觉故作惊愕道:“这么说,之前严大人和先生是哄骗了我?说是同意了我的建议,其实都是在骗我?你们怎么能这么做?你们怎么能说话不算数,诓骗于我?” 林觉忽然无辜的像个无助的小白兔一般。 严正肃和方敦孺自知理亏,一时间倒也无言可对。但很快方敦孺便醒悟过来,现在这件事不是重点,重点是掉包了新法条例这件事。 “林觉,此事稍后再提,现在我们在问你们,到底是谁掉包了新法条例?谁胆大包天做的?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谁做了便站出来承认。”方敦孺沉声道。 林觉兀自表现的很悲愤,喃喃摇头道:“严大人,先生,你们怎么能欺骗我?怎么能这么做?” “林觉,你莫忘了你的身份,这里谁是官长?我们是太纵容你了。容得你跟我们来讨价还价。变法的内容由不得你,那是我们所能决定的,你休想左右我们的想法。现在要问你的是,是不是你掉包了新法条例草稿?说!”方敦孺啪的一声拍了桌子,对于林觉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了。 林觉吁了口气,轻声道:“不是我,也定不是杜大人,我们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胡说。接触木匣的只有你们,不是你们难道还是我们不成?”方敦孺怒喝道。 林觉沉声道:“那也说不准,也许是两位大人放错了新法条例自己却忘了。怎么能将此事归咎于我们头上。” “混账,你当我们已经老眼昏花了不成?我们出门前检查了数遍,均无纰漏。怎么会出现这等错误?是了,我想起来了,半路上你离开了一次,定是那时候做的手脚。我明明记得你是戴了帽子的,偏偏说忘了戴官帽。说,是不是那时候动的手脚?”方敦孺厉声斥道。 林觉拱手道:“先生,捉贼拿赃,捉奸拿双。您可不能仅凭臆测便怀疑我。我倘若动手脚,能瞒得过杜大人?杜大人,你看到我动了手脚了么?” 杜微渐拱手道:“两位大人,我没看到林大人动了手脚。那木匣子在我手上,发生这种事,下官愿担责任。” 林觉摇头道:“杜大人,这也不关你的事,我也没看到你做什么手脚。明明就是之前装错了,为何偏偏怪罪我们?两位大人难道非要逼着我们承认做了这件事才开心么?倘若两位大人非要我们承认此事是我们做的才开心的话,为了两位大人心情舒畅,林觉便违心的认下也自无妨。但两位大人要明白,我们并没有做。” 方敦孺气的头发冒烟,林觉伶牙俐齿,话里话外全是噎人的钉子,偏偏自己也真的拿不出证据来,他死活抵赖,却也拿他没招,只能干瞪眼。 严正肃在旁听着,倒是生出了些疑惑,伸过头来低声问道:“敦孺兄,难不成真的是我们出了差错?咱们莫不是冤枉了他们两个?” 方敦孺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真的老眼昏花,记性又不好了?我都老糊涂了,怕也不能做事了。那我干脆辞了官回家去。” 严正肃忙摆手道:“不不,敦孺兄,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哎,敦孺兄,怎么对着我发火了。眼下这并无证据,又能如何?” 方敦孺转头看着林觉,长长的吁了口气,尽量将语气放的柔缓下来。 “林觉,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有多么的悲伤么?你曾是老夫最为得意和骄傲的弟子,可是现在,你已经变得让我不认识你了。你我是师徒,我自然知道你的行事方式和你的胆量。这件事若不是你,无人敢如此胆大妄为。你若还认我是你的老师,你便老实承认此事,内部之事,我们内部解决。只要你承认错误,我可用这张老脸向严大人求情,不将此事闹的沸沸扬扬。倘若你已经不顾及你我师徒情谊,那也由得你。此事我必是要彻查的,到那时,你莫怪我公事公办。你可明白?最后问你一句,到底你认是不认?” 方敦孺的眼神定定的看着林觉,眼睛里交织着痛心威胁失望和怀疑诸多的情绪,复杂难言。 林觉也怔怔的看着方敦孺,心潮起伏不休。方敦孺说出这样的话来,林觉岂能不为所动。对于方敦孺,林觉的亲近感是发自内心的,即便在现在两人关系落入低谷的时候,林觉其实还是对方敦孺尊敬的。但对方敦孺的这份情感,很明显已经因为诸多事情而冲淡。当听到方敦孺说自己变得已经让他不认识的这句话时,林觉心里想得是‘我对你也何尝不是同感’。 来到京城之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林伯年被查,林家受牵连之事。自己的授官之事。乃至被迫进入条例司之后,自己一心一意的想为新法助力,却被方敦孺连番的无视甚至欺瞒。观点的不同导致了多次的争吵。数次要将自己逐出师门。就算师徒感情再深厚,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也慢慢的变淡了不少。 方敦孺这样的人,在外人看来自然是刚正不折,强硬坚韧。这也确实是他的优点,但这也同样是他的缺点。他可以为了自己的目标而不顾一切,甚至不去在乎身边人的感受。他爱惜自己的羽毛,甚至不惜以伤害身边人的代价来清洗它们。他的强硬和坚持,在某种程度上又表现的极为固执,甚至为了自己的目的,他可以用出自己所不齿的手段来。譬如数次欺骗自己,甚至拿自己和浣秋的事情当筹码来哄骗自己。 在林觉看来,现在的方敦孺才是让自己变得陌生的一个人。变法成了他全部的精神支撑,甚至是一种赌注。他可以拿一切来压上赌注,只为了赢得这一场赌局。但他却不顾及周围人的忠告,也不去想这么做的到底是值得还是不值得。 所以,林觉虽然被方敦孺的话所动,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这恐怕又是先生的欺骗之言。自己已经被骗了多次,都是因为自己太信任先生了。林觉告诉自己,这一次不能再上当了。咬住牙,不承认。一旦承认,恐怕并非是他所承诺的那种结果。 “先生,学生还是那句话。捉贼拿赃。想让我承认做过这件事,必须拿出证据来。没有证据,我绝对不会承认的。”林觉轻声道。 方敦孺怔怔的看着林觉,轻轻点头,哑声道:“好,好。老夫明白了。很好。林觉,那老夫便要彻查此事了。若是查出跟你有关,你不要怪我绝情。我对你已经失去了耐心。” 林觉心中焦灼,还是咬咬牙,吐出一个字道:“好。” 方敦孺突然呵呵而笑,一摆手沉声喝道:“你们可以退下了。” 林觉和杜微渐躬身退出公房来到院子里,外边阳光刺眼。两人的耳中都听到了后方公房中严正肃冷冽的话语。 “立刻全衙盘查,询问线索。特别是出入过正堂之人,必须严加查问……立即开始!” …… 检校文字公房之中,林觉一脸平静的坐在桌案之后,似乎毫不担心的样子。外边的盘查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林觉却稳坐不动。就连杜微渐也有些坐不住了,偷偷的询问林觉是否真的没被人看见。林觉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确实,林觉回来取条例草稿的时候是观察了四周的。那时候还早,天才蒙蒙亮,平日最早到的田慕远都没来,更遑论他人。相度利害公房也是黑灯瞎火的,那帮人平时来衙门比林觉还晚,更别提今天那么早的时间点了。 林觉认为,两位大人的盘问是徒劳的,他们找不到自己去他们公房中偷条例草稿的证据。这又不是在后世,满大街的监控探头。倘若调出监控录像,自己是无法抵赖的。这年头只要没有目击证人的指控,那便根本没招。 果然,田慕远从外边不断传来进展的最新消息。各公房的盘查都已结束,没人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更没人目击到有人出入两位大人的公房偷东西。只有门口的守卫提供了林大人飞奔而回又飞奔而走的讯息,但这讯息毫无价值不说,反而在细节上让严正肃和方敦孺无话可说。方敦孺特意问了林觉回衙门和出衙门时的装束,守卫立马便提供了林觉进来时光着头,离开时带着官帽的事实。这恰好印证了林觉的借口,方敦孺和严正肃终于第一次正式的开始思考是不是他们自己老眼昏花的问题了。 公房廊下,刘西丁一直密切关注着事情的进展。当得知事情的原委之后,刘西丁兴奋的心跳加速跳动,大冷天的,身上都冒了汗。他想起了大清早他去柴垛上抱柴禾回公房生火时所看到的那一幕,他看到林觉鬼鬼祟祟的从两位大人的公房出来的情形。一开始,他还没怎么在意,他知道今日林觉和杜微渐要随着两位大人进宫,他以为林觉是奉命回来取什么东西的,所以只看了却没往深了想。但此时此刻,他才明白,林觉所为必是跟着条例掉包之事有关了。 刘西丁用小木勺舀着鸟食喂鸟,因为心不在焉之故,木勺数次戳到笼中鸟的头,惹得笼中的小鸟一阵扑腾乱叫。刘西丁在想的是,一会儿盘查到自己,自己该怎么回答。是不是该替林觉隐瞒。自己似乎也应该要隐瞒才是。 可是刘西丁的脑海中浮现出平日里林觉眼睛深处流露出的对自己的不屑之意。也许林觉自己不觉得,但这不屑之感对刘西丁却是个极大的刺激。更何况,自己是肩负了使命进入条例司衙门的,中了探花之后,他本来是进了政事堂户部房任职,这是个极好的开端。状元郎的授官糟糕之极,榜眼杜微渐去了枢密院,跟自己也不过半斤八两。在仕途上,他可谓是天胡了一把。 条例司衙门的建立,很多人趋之若鹜,但刘西丁却没有任何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在政事堂中才是最稳当的地方。不必跟着扎堆凑热闹。那些毛遂自荐要进入条例司的,无非都是些不如意之人,或者对自己的官职不满意的人罢了。看看政事堂和枢密院两大衙门里,有几个肯挪窝的,大伙儿心里都明白的很。 但是,那天午后。当户部房主事吴春来大人找到自己跟自己说了一番话。吴大人很直白,他一点也没绕弯子,他要自己去条例司中任职,并且随时禀报条例司中的情形。最好是能在里边搅些事情出来。总之,吴春来要刘西丁当他的内应。条件是,三年后可直接任命其为户部房主事。 刘西丁别无选择,吴大人给出的条件太诱人,况且拒绝的后果太严重。刘西丁明白,一旦被吴春来物色上,自己便只能从命。事实上刘西丁的抗拒心理并非太强烈,他知道这也是自己搭上宰相这条大船的机会。对于朝廷之中的事情,他也是有着自己的判断的,他觉得,还是要抱上吕相这条大腿来的干脆。这或许也是自己人生的一次机会。 自此,刘西丁便成为了条例司中的一员,他是春闱三甲,身份上自然非同小可。方敦孺和严正肃几乎没怎么权衡便同意他进入了条例司。并且,他还进入了最为核心的检校文字公房之中。这为他之后的通风报信创造了极大的便利。自条例司成立之后,刘西丁每日都会将所有人的言行以及衙门里重大的事务都汇总禀报。可以说,条例司中绝大多数的事务都在吕中天和吴春来的掌控之下。 包括包括新法的进程,林觉和方敦孺关系的不睦,衙门的运作,两位大人平日能听到的一些言行,他都会记下来。他也格外的爱往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公房跑,他需要收集两位大人言行上报,这些都将被登记在册。吴春来特意给了他指示,要他尽量靠近林觉,从他口中套出一些犯上或者忤逆之言。可以离间林觉和衙门中其他人的关系,无论是和方敦孺还是严正肃,以及同僚之间的关系,都可以想办法挑拨。 只不过,刘西丁的能力有限,胆子也不大,无法去挑拨林觉和两位大人的关系,却只敢挑拨林觉和杜微渐之间的关系。然而弄巧成拙的是,林觉和杜微渐的关系越来越好,跟自己却越来越疏远。以前还能好好说几句话,现在连话也说不上几句了。离间是不成了,更别说从林觉口中套话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今天自己偶尔来的早了一些,居然发现了一个这么巨大的秘密。细细的一想整件事的经过,刘西丁肯定那个掉包的人必是林觉无疑。刘西丁兴奋的心里砰砰的跳。这正是一个让林觉倒霉的机会,让条例司内部乱起来的机会,也是一个向吴大人表现自己能力的机会,那是绝对不能错过的。虽然自己这么一行动便彻底的和林觉决裂,但他也顾不得了。 第六六九章 断绝 严正肃叫停了全衙的大盘查,因为他觉得这么查已经没什么意义,根本查不出什么。另外,他和方敦孺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弄错了新法草稿。虽然明明记得是无误的,但毕竟都是年过半百之人,有时候也经常的老眼昏花弄错了事情,这也难说的很。 更何况,这般大张旗鼓的盘查,让整个衙门的气氛变得极为紧张,弄的人心惶惶,这是严正肃和方敦孺不愿看到的。 然而,就在两个人坐在公房中生闷气的时候,门口一个鬼祟的身影悄悄的出现了。 听到两位大人停止盘查的命令,杜微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表情也放松了许多。田慕远也很高兴,连声道:“就说嘛,怎么可能是咱们衙门里人做出这种事来?谁有那么大的胆子?两位大人怕是自己弄错了。” 杜微渐看着他笑。田慕远道:“怎么?我说的不对么?是你杜大人能这么做,还是林大人能这么做?都不会的嘛。” 杜微渐笑道:“田大人所言甚是。” 林觉心里也微微松了口气,虽然自己并不太担心,可是当真要严查,也很难说不被查出些什么。事情能平息自然是最好。只不过可惜的是,掉包被提前发现,乃至没让皇上看到之前的那一版。这后面,先生和严大人必是会一意孤行,要将他们修订的那一稿呈上御览了。自己是不是该再去跟两位大人痛陈利害一番?不过现在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两位大人是肯定不会听自己的,自己其实说了也等于白说。这才是自己最为揪心的事情。 正思索间,外边突然脚步声嘈杂。公房廊下,人影闪动。门口一黯,一群人涌入公房之中。林觉转头看去,惊讶的站起身来。原来进来的是面寒如冰的严正肃方敦孺两位大人,以及面带诡异笑容的刘西丁。林觉突然意识到,从事情发生到现在,那个平时如苍蝇一般在身边围绕的刘西丁一直没在公房里。此刻跟着两位大人一起进来,让林觉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卑职等参见严大人方大人。”林觉杜微渐田慕远忙起身离座行礼。 方敦孺冷哼一声,目光锁定林觉,沉声喝道:“林觉,你可知罪么?” 林觉心中一沉,保持镇定道:“先生,学生不知何罪之有。” “不要叫我先生,我说过,衙门里没有师徒,只有上官和下属。况且,我也不想有你这样的学生,老夫以你为耻!”方敦孺怒喝道。 林觉身子一震,惊愕嗔目。 “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啊。”杜微渐听着方敦孺的口风也觉得事情不妙了。 “住口。你的帐也要算,但你还在后面,本官先解决林觉的事。再来治你的罪。”方敦孺冷声呵斥。 杜微渐吓得不敢开口了。 “林觉,你还不承认么?新法条例掉包之事就是你干的,你百般抵赖也是无用,现有目击证人看到你清晨偷入我公房之中鬼祟行事,你该不会告诉我,你是因为官帽落在我的公房之中才进去的吧。你欺骗我们说你官帽落在你的公房里,那么你回来之后便应该直接回到你公房取走官帽。而事实却是,你跟本连检校文字公房都没进,你不过是借口回来偷走我公房中作废的新法条例初稿,在半路上掉了包。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辩驳?”方敦孺沉声喝道。 林觉脊背生汗,担心的事情成了事实。这件事本来就是临时起意的计划,并不太周密。不过这么快便败露,却是没想到。 “你必想要问问谁是目击证人。刘西丁,将你对我和严大人适才说的话复述一遍,一字不准虚夸,一字不准漏掉。”方敦孺喝道。 刘西丁躬身应诺,目光不敢和林觉对视,只低头说道:“卑职……卑职今日来的早了些,见公房中寒冷,便去墙角柴禾堆取柴准备生火盆。恰好看见林大人匆匆回来。卑职本纳闷林大人怎地没有随两位大人进宫,却见林大人径自进了两位大人的公房之中,不久后拿着什么东西揣在怀里出来。当时卑职并没在意,以为是受两位大人差遣回来取东西。直到知道了新法条例被掉包之事,才明白过来。卑职是条例司衙门的人,不能对两位大人隐瞒这样的事。故而禀报两位大人此事。卑职可对天发誓,卑职所言句句是真,没有半句假话。” “刘西丁,你这个狗东西。”杜微渐忽然大声骂道。 刘西丁咽着吐沫叫道:“杜微渐,你骂我作甚?林大人自己做了这事,难道我要替他隐瞒么?我刘西丁一心为了变法之事,决意跟随两位大人完成此不世之创举,有人却要从中作梗,暗中搞破坏,我怎能容忍?虽然我们是同僚,平日关系也融洽的很,但在此大是大非之事上,我刘西丁却绝对不会含糊。” “放你娘的屁。你也配谈变法?你为新法做了什么?林大人为新法条例废寝忘食绞尽脑汁,你做了些什么?你说林大人是破坏新法?放你娘的狗臭屁。”杜微渐一改往日温文之态,破口大骂起来。 刘西丁对方敦孺和严正肃叫道:“两位大人,你们瞧瞧,你们瞧瞧,杜微渐太过分了,满口污言秽语的辱骂,当着两位大人的面,这厮也太嚣张跋扈了……” “骂的便是你这个小人。”杜微渐脸上青筋暴起,怒声斥道。 严正肃厉声斥道:“杜微渐,你收敛些,你也是此事的帮凶,怎敢如此跋扈?刘西丁做的对,他难道要欺瞒我们不成?莫非要和你们一样做出这等让人痛心之事不成?” 杜微渐狠狠的瞪着刘西丁,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一般。一个平素沉静温文之人,此刻却变得如此的愤怒和可怕。 林觉心里很欣慰,杜微渐对自己没得说,他其实也是个性情中人。当初他对自己不假辞色,不搭不理的,确实给自己的印象不大好。但接触之后,林觉才发现杜微渐其实是个并无太多心计之人。他有事便表现在外,直抒胸臆。喜怒都在脸上和言语里,从不会隐藏自己。这种人其实最为单纯可爱。他也是个热血之人,他来条例司是真的为了变法成功的梦想而来,不像条例司中的一些人是为了投机而来。了解了这个人之后,林觉便迅速的跟他成了好朋友。此刻他为自己痛斥刘西丁,也正是他性格直率单纯的表现。 “林觉,大丈夫敢作敢当,你还要抵赖么?还不老老实实的认罪认错,休想抵赖。”严正肃转向林觉高声喝道。 林觉长长吁了口气,沉声道:“两位的大人,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承认了,这件事确实是我做的。是我发现了新法条例内容和之前商定的内容不符,所以才决定掉包的。林觉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承认是我干的,但我却不能认什么罪,认什么错。” “混账东西,既是你做的,为何不认错?”方敦孺怒喝道。 林觉轻声道:“两位大人之前是怎么承诺下官的,你们答应了按照我的建议制定新法条例,可你们违背了诺言,暗地里修改了条例的内容。两位大人不诚信在先,下官不得不这么做。两位大人错在我之前,除非两位大人认错,林觉便甘愿认错甚至是认罪伏法。” “呵呵呵。”方敦孺怒极反笑,指着林觉的鼻子摇头道:“林觉,老夫没想到你竟然变成这样,你来条例司理应发挥才能,为变法助力。严大人和我对你期望甚高。可是你自大成狂,不将老夫和严大人放在眼里。老夫和严大人都没你见识广么?你不断的提出各种相左的意见,严大人和我都对你容忍再三,那是爱护你,可不是纵容呢。条例司中你要做主是么?可惜你还没那个本事。我和严大人倒要遵你之命行事?你也太狂妄了。林觉啊林觉,曾几何时,老夫对你抱有极大的期望,希望你能将来能有所作为。你颇有才情,更有谋略,倘若调教得当,将来必是朝廷栋梁之才。可是你已经完全迷失了自己,你已经不是老夫所期待的那个林觉了。老夫是你的老师,但老夫已经无法管束于你,你已经走上了跟我不同的路。既如此,倒也不必强求。老夫虽然痛心疾首,但也不愿将来因你而背负骂名。林觉,你我师徒缘分已尽,从此后你是你,我是我,你不再是我方敦孺的弟子,我也不在是你的老师。之前种种就当是一场梦,从今后一刀两断,两不相干。” 方敦孺言语悲愤,声音虽轻,却不啻滚雷在顶,震耳发聩。包括林觉在内的在场众人都呆若木鸡的站在那里,被他的话惊的目瞪口呆。 “先生!”林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叫道。 “方大人,您怎可这么做?林大人是为了新法着想,为了两位大人着想啊。他所做所为并不是为了谋私人之利。他对您也是极为敬重爱戴,您倘若逐他出门墙,对林大人何其不公?”杜微渐大声叫道。 “莫说了,这个想法我很久以前都有了,倘若不是念及昔日情分,老夫早就做出决定了。但情分是一回事,道义是另外一回事。倘若我方敦孺的弟子跟老夫处处作对,处处掣肘,那便是道不同不可为同道。这一次你们做的太过分,太大胆妄为了。他的眼里根本没有我,老夫看透了这一点。断绝师徒关系之后,便少了些情感的羁绊,于他于我都是有好处的。从此后他可以毫无顾忌的去干他想要干的事,而老夫也不必为他而烦恼。这恐怕也是他所希望的。我意已决,不用多言。”方敦孺唇角抖动,沉声说道。 林觉面色灰白,跪在地上说不出话来。狼来了,狼真的来了。 杜微渐对林觉道:“林大人,还不向方大人求情认错么?” 林觉怔怔不动,不是他不想求情,而是他心里明白,求情认错怕也是没用了。从方敦孺的话语之中,他感受到了那份决绝,这不是求情便可解决的。况且,自己和方敦孺之间的裂痕也不是仅仅因为今日此事而引起的,而是长久以来各种事情积累而成。这也不是第一次方敦孺要将自己逐出门墙,这已经是他第四次说出这种话了。这说明,他其实已经对自己的容忍到了极限。 方敦孺本来就是性子刚烈之人,他需要的是身边人,自己的妻子女儿学生绝对的服从自己的想法,且甘愿付出牺牲来成全他心中的理想。这一点在书院之中还好,但在入仕之后便很明显的表现了出来。他不去顾忌任何人的想法,一心只为了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事情而奋斗,所以行为上也偏激而强硬,听不得任何的意见,行事上也变得不择手段起来。 当初林伯年的事,他丝毫没有顾忌林觉的想法,便让林觉心中留下了阴影。迫的林觉不得不用近乎胁迫的手段跟他做了交易。从那时候,师徒之间的隔阂已生。这之后,在变法之事上的林觉的一些不同的意见,让方敦孺对林觉越来越不满。方敦孺无法接受自己的学生跟自己不断的唱反调,他需要的是林觉绝对的忠诚和服从。可是林觉又怎是这样的人? 林觉其实自己也觉得没有什么意味。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真的是为了帮助严方二人完成变法之事,因为林觉穿越者的身份让他对此次变法的认识更为深刻。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走上一条被证明会翻车的覆辙。可惜他无法做到让严正肃和方敦孺去认识到问题之所在,也确实无法用言语解释清楚。难道告诉他们,在另一个时空之中有人跟你们做了同样的事情,他们失败了,身败名裂,被骂了几百上千年?难道告诉他们,我就是那个时空来到这里的?那样的话,他们一定会将自己当初疯子来对待。 面对这种局面,林觉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觉得自己该放弃了,自己做了自己能做的,自己也尽了心力了。看来历史的滚滚洪流,非此刻自己的力量所能扭转,他只能放弃了。唯一让林觉痛惜的是,自己和方敦孺历经两世的情感化为乌有。师母怎么办?小师妹怎么办?她们得知这个消息,会不会很伤心,很伤心。 “林觉,发什么愣啊,快求情啊。”杜微渐兀自叫道,他知道此事对林觉的影响有多大,一旦被逐出师门,林觉不但不能在条例司立足,恐怕都要成为京城官场的嘲笑对象了。林觉该怎么办? 林觉默然不动。杜微渐又转向严正肃叫道:“严大人,您说句话,林大人一时之惑,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怎可担此重罚?这教他以后如何立足?” 严正肃面色冷漠,一言不发。很显然,严正肃也不愿为林觉再说一句话了。他对林觉也彻底的失望了。 方敦孺缓步走到桌案旁,提起笔来写下一份断绝师徒关系的文书,慢慢的吹了吹墨汁,来到跪在地上的林觉面前。哑声道:“林觉,不要怪老夫。你明白的,谁在变法之事上跟我唱反调,我必不容他。你也不成。你我师徒缘尽于此,从今往后,你好自为之吧。” 写满字的纸飘落在林觉身前。林觉怔怔的看着面前那张纸,半天没有说话。终于,他轻叹一声,匍匐于地,向方敦孺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先生,学生不肖,乃是咎由自取。今日先生逐我出门墙,全是学生之过,学生愧疚难当。从今往后,学生再不能侍奉先生座前,心中痛楚难当。学生知道,先生对我已经仁至义尽,学生不做半点辩驳。但学生只想最后奉劝先生一句,变法之事,不可操之过急。妥协并不可耻,而是智慧。一味求快求立竿见影,恐欲速不达。” “林觉,事到如今,你还要说这些作甚?你知道我的看法和你不同,那也不必说了。你也不能在条例司任职了,我和严大人商议了,此事我们也确实有些过错,没能和你坦诚以待。故而对你也不苛责。明日起,你回你原来的地方任职便是。总之,你好自为之便是。”方敦孺脸上肌肉颤动,叹息摇头道。 林觉也轻叹一声点点头,知道多说无益,说的再多他们也是听不进去的。于是再叩首起身,向着严正肃躬身行礼道:“严大人,林觉多蒙眷顾,感激不尽。下官告辞了,愿严大人能完成夙愿。” 严正肃沉吟道:“林觉,你本是才智超群之人,本官对你极为看好。可是……哎,不说了,不说了,你好自为之吧。” 林觉点头,转身向着田慕远杜微渐等作揖行礼道:“两位大人,多蒙照顾,林觉要走了,能认识你们这两位好朋友,是我林觉三生有幸。” 田慕远叫道:“林大人!你……当真要走么?” 林觉苦笑道:“由不得我。各位保重吧。” 林觉站起身来,眼望方敦孺。方敦孺扭转身子,抚须不语。林觉躬身向着方敦孺深深一鞠,转身走出门外,踽踽而去。 第六七零章 煎熬 (这几章有点虐,诸君忍一忍,不要骂人哈。) “林大人走了,我也辞官罢了。这件事我杜微渐也参与了,难辞其咎。我想不外是贬职而已,那么下官今日辞官不做了,也算是恕罪了。两位大人保重。”杜微渐忽然出声道。 “啊?”方敦孺严正肃田慕远等人均惊愕出声。 田慕远惊问道:“杜大人,你也要走?” 杜微渐冷哼不答。 严正肃皱眉道:“杜微渐,本官并没打算惩罚你,此事你不必负主要责任。条例司需要你这样的人。你不必辞官。” 杜微渐沉声道:“多谢大人宽恕,但我心意已决。我来条例司本就是为了一腔报负,要改变大周如今的现状而做一番事情的。可是……我现在才发现,这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林大人一心为变法着想,为两位大人着想,我完全赞同他的想法。可他得到了什么?两位大人如此绝情,让人心冷。在下希望破灭,不愿在此逗留了。况且,我杜微渐怎能和刘西丁这样的人为伍?岂不辱没了我。两位大人稍候,我的辞文很快便送给两位大人。无需再劝。” 方敦孺冷声道:“好,准了你便是,难道离开了林觉和杜微渐,条例司便不能运转了不成?你们也未免太自大了些。刘西丁,即日起你主持检校文字公房之事,不日我调派人手过来填充缺员。” 刘西丁喜不自禁,忙躬身称诺。 严方二人拂袖而去,杜微渐奋笔疾书写下辞呈,脱下官服打点包裹背着出门。 田慕远拉着他的衣袖劝道:“杜大人三思啊,杜大人三思啊。不要意气用事啊。” 杜微渐笑道:“没了我杜微渐,条例司照样运转,田大人何必如此。我很早就想云游天下当个散漫之人,后来有人告诉我,为国效力才是正途。适逢严大人和方大人回朝廷任职,我便想着跟两位大人身边做一番事情。然而……事与愿违,事情往往并非想象的那般,那也不用多说了。田大人,就此别过,咱们后会有期了。” 杜微渐说完,将包裹往肩膀上一扛,拱手转身阔步而去。 田慕远看着杜微渐潇洒离去的背影,哭丧着脸喃喃道:“这下可完了,没了林大人和杜大人,这检校文字公房还能做什么?” 一侧,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道:“田大人这是什么话?你这是看不起我刘西丁么?我刘西丁也是三甲之一,难道便做不成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多得是?离了他林觉杜微渐,明天照样日升日落,照样吃饭喝水。去,将里间整理出来,明日起,我单独在里间做事。” …… 林觉浑浑噩噩的回到宅中。后宅廊下,绿舞正在教白冰做女红。见林觉回来,两女忙放下针线,站起身来。 “咦?怎地中午回来了?不是说不回来了么?”绿舞迎上前来。 林觉神情恍惚的道:“我说了么?哦,我应该是说了。我忘了。” 绿舞笑道:“这就忘了啊,那你吃了没?我中午和冰儿懒得麻烦,垫了几块点心便得了,没让厨下做饭。你若没吃,我去给你做去。” 林觉摆摆手道:“不必了,我不饿。我有些累,回房歇息去了。” 绿舞皱眉看着林觉道:“公子这是怎么了?怎么没精打采的样子,生了病么?我瞧瞧在发烧没?” 绿舞将小手伸到林觉的额头探拭,林觉伸手抓住她的手勉强笑道:“我没事,或许是早上起得太早了,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回房歇息一下就好。” 绿舞忙道:“哦哦,那赶紧去睡一会去。” 林觉点头,慢慢的走到廊下。白冰站在那里关切的看着他,林觉勉强笑了笑道:“学针线么?好好,你们继续,我去睡一觉。” 林觉回房之后,两女站在廊下面面相觑。绿舞皱眉道:“好像有些不对劲,公子今日无精打采的样子,怕是真的病了。” 白冰摇头道:“不像是生病,倒像是出了什么事。倘若生病,我一眼便能看得出来。他是情绪不佳。” 绿舞道:“情绪不佳?谁惹他生气了?我去问问。” 白冰道:“别问了,他好像不太想说话。他若想告诉我们,刚才便告诉我们了。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静一静,回头再问吧。” 绿舞蹙眉想了想道:“也好。我是真的有些担心了,公子平常不这样,天大的事也没见他这般模样,照样有说有笑。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啊。可急死人了。” 林觉倒在床上,脑子里一片混乱。林觉的心中充斥着愤怒,委屈,不解,伤心等诸般情绪。在走出条例司大门的一刹那,林觉真正意识到自己被方敦孺扫地出门了。林觉对条例司的官职倒也没怎么太留恋,也不在乎即将传遍全城的这件事。他其实最受不了的还是情感上的伤害。 林觉是真的将方敦孺当着父亲来看的,可这位父亲突然一脚将自己踢开了,而且自己还是真心实意的为了他着想,才做出那么多让方敦孺不满的举动的。给林觉的感觉就是,所有的情感付出都付诸于流水,自己的一片赤诚被方敦孺当成敝履一般抛弃,带来的挫败感极为强烈。 林觉承认自己做的有些过火,也有些自以为是。但林觉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所以他才会这么做。林觉也曾认为方敦孺数次说要将自己逐出门墙,不过是吓唬自己就范,是一种父亲对调皮儿子的一种管束行为,并不会真的这么做,事实证明,自己错了,方敦孺比自己想象的绝情的多。 林觉的心里不是滋味,有不甘,有愤怒,但这所有的情绪之中其实也夹杂着一丝丝的解脱之感。他本来就不想参与这次变法之事,硬是被严正肃和方敦孺给拽进来的。但林觉的性格就是,一旦参与进来就会认真的对待。然而现在事到中途,不但自己被踹出了门墙,还被踹出了条例司。那么,自己也就没有理由和义务去参与其中了。一切跟自己都没了关系,自己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了。这一丝丝的解脱之感,便是源自于此。 可是,林觉却又明白,自己便真的能全部放下,解脱开来么?恐怕还是做不到。变法的成败林觉可以不在意,但变法的成败关乎方先生和严正肃的命运,连带关系到师母师妹的命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林觉执拗于此,是源自于对变法失败后方家人命运的担心。这才是他真正在乎的东西。 林觉不知道该怎么办,脑子里乱哄哄的,心里空落落的,身上说不出的难受。迷迷糊糊之中,林觉睡了过去。等到傍晚时,林觉醒了过来的时候,感觉头重脚轻,鼻塞嗓痛,身上火烧火燎。起身来勉强走了几步,突然‘咕咚’摔倒在地,昏迷了过去。 林觉真的病倒了。尽管他表现的几位洒脱,表现的满不在乎,但这个重重的打击还是击倒了他。 …… 二月初的夜晚依旧寒冷如冰,北风呼呼的挂着,吹着光秃秃的枝头发出呼啸之声。 榆林巷方家宅院里,寒冷的屋子里,昏黄的烛火之下,方家三口正泥塑木雕一般的坐在屋子里一言不发。桌上的饭菜已经冰凉,饭吃了一半便被方敦孺说的话给打断,从那以后,方家三口便坐在原地一言不发了。 方敦孺阴沉着脸看着跳跃的烛火出神,他的脸上充满了沮丧。方师母恨恨的看着方敦孺的脸,眼里满是失望。坐在方师母身旁的方浣秋满脸泪痕,神情绝望。不断的低声抽泣。三个人就这样坐着,坐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也没人说话。 “你的心真的太狠了,你就这么将林觉逐出门墙了?那孩子那点对不住你?你便不能给他机会?你这样将他逐出门墙,又将他赶出了衙门,你让他今后如何立足?”方师母终于开口了,语气中甚为不满。 方敦孺皱眉沉声道:“你当我愿意这么做么?他若不是闹得太不像话,我怎么会这么做?曾几何时,我对他抱有多么大的期望,我以为他可继承我的衣钵,可谁能想到,他越来越让我失望,以至于这一次我无法再饶恕他。” “你的心像铁一样硬,像冰一样冷。我不知道你们师徒为了什么翻脸,我只知道,林觉对我们孝敬照顾有加,没有丝毫的对不住我们。你只说他做错了事,可你自己扪心自问,你为他做了什么?你这个老师为他这个学生铺路搭桥了么?他前年秋闱大考的时候你不在杭州,明明知道他秋闱在即,你急着来京城。你这个老师便称职么?更别说你和严大人非要去查他们林家,弄的他们林家差点家毁人亡。他授官的时候,明摆着不公平,你这个老师帮他说一句话了么?你只知道要求他按照你的想法去做事,可你对他又给予了什么?你让林觉心里怎么想?” 方师母连珠炮般的数落起来,既然开了头,言语之中也不再客气,将自己心中的怨愤全部发泄了出来。 方敦孺显然有些受不住了,皱眉喝道:“妇道人家,懂的什么?我行事自有我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 方师母冷笑道:“什么狗屁规矩,少拿这些话来搪塞。你就是为了你自己罢了。我是妇道人家,自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却知道,做人总是要有人情味,不能只顾自己。倘若如此,迟早众叛亲离。” “住口!”方敦孺怒喝道:“你懂什么?我现在受皇上重托,肩负变法图强重任。我的一言一行都在众人眼中,我必须持身以正,不徇私情。而且变法之事干系到社稷安危,是天大的事情,岂能去在意这些小事?他在这种事情上跟我唱反调,我便不能容他。这是大是大非之事,可不是儿戏。你这妇人,怎地不知轻重。” 方师母冷笑道:“哎呦,好了不起。你在松山书院教书的时候怎么不说我不知轻重?现在回来当官了,便神气起来了。什么变法图强,我妇道人家不懂。我只知道,再怎么变,有些东西却是变不了。君臣父子,仁义礼智信不能变。倘若变法是为了让人与人之间没有人情味,那这变法有什么用?” “荒唐,荒唐,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已经心乱如麻,你还来说话气我。我不吃了,我回房睡了。”方敦孺起身便走。 方师母叫道:“你是自知理亏。反正我跟你说,你是将林觉逐出师门了,我却还当他是家里人。我还是他的师母。我可没有你这么无情。明日我和浣秋去看他去。你不要他,我们要他。” 方敦孺怒喝道:“不许去。” 方师母冷笑道:“你瞧我敢不敢,我倒要瞧瞧你方大人多大的官威。是不是觉得我们娘儿俩也碍了你什么变法图强的大事了,你大可以将我们娘儿两扫地出门,就像你对林觉那般。” 方敦孺咬牙切齿,嗔目喝道:“你……” 方师母怡然不惧,蹙眉昂首与其对视,丝毫不让。方敦孺摇头叹息道:“不可理喻。”说罢一跺脚,拂袖而去。 …… 烈日炎炎,放眼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太阳炙烤的林觉口干舌燥,皮肤晒得灼热刺痛。干渴的嘴巴里似乎要喷出火来,身体像是灌了铅一般的沉重。头疼的像是要炸裂开来一般。 林觉就这么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之中走着,走着。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目睹着沙丘之侧倒毙的累累尸骨,林觉觉得自己似乎永远也走不处这片沙漠了。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进入这沙漠之中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走着。他只知道自己要走出去,走到绿树如茵,湖水清凉,繁华似锦的地方去。可是似乎永远也到不了了。 终于,林觉倒在了灼热的沙丘之中,全身上下说不出的刺痛,嘴巴里干渴的说不出话来,连唾液都粘稠的像是胶水一般。白花花的太阳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疲倦感如潮水般涌来。他知道自己不能睡在这里,因为这一睡,便永远起不来了。可是他已经没有气力睁开眼睛。 就在意识陷入迷糊之中的时候,嘴巴里突然滴入了一滴清凉甘甜的液体。这像是甘霖一般的东西立刻让林觉精神大振,他张大嘴巴,让那甘霖般的液体源源不断的流入口中。那东西入口之后,仿佛像是一股清凉的气流流遍全身,然后身上的痛楚开始消退,嘴巴里的干涸,炸裂的头痛开始消失,身体变得舒服了起来。下一刻,意识恢复,林觉也在一阵惊叹之中睁开了眼睛。 入目所在,是精美的房舍。几张如花似玉的关切的俏脸在眼前摇晃,耳中听到了是绿舞的喜极而泣的娇呼声:“公子醒了,公子醒了……谢天谢地。” “醒了,哎呀,可吓死人了,终于醒了。”这是芊芊的声音。 “拿清水来,再让他喝点水,嘴巴都干的起皮了。对了,冷布巾不要断,浸湿了在外边晾冷了给他敷上。”这是谢莺莺沉着的声音。 林觉长吁一口气,原来适才是一场噩梦。想想真是可怕。倘若醒来还在那沙漠之中,那可真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别动!你身上扎着针灸呢。”白冰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个温柔的手掌覆盖住林觉的额头,制止了他起身来。林觉重新躺下,侧首看去,正和白冰关切的美目相对。 林觉微微抬头看向自己的身体,顿时吓了一跳。只见手臂胸口大腿上银光闪动,扎着几十根银针。 “我……我这是怎么了?”林觉有气无力的道。 “公子晕倒了,发烧的厉害。全身都火烫,吓死我们了。幸而冰儿会诊治,喂了丸药,还有给你针灸,你才醒了过来。适才我们都吓坏了,公子抽筋了,吓的我……还以为……”绿舞说着说着便大滴的往下掉泪。 林觉微笑道:“别哭,我又没死。对了,刚才谁喂我喝的什么?很好喝,心里本来火烧火燎的,一下子便舒坦了。再来几口就好了。” 白冰轻笑道:“那是雪莲花蜜,师傅那日离开时给了我一瓶,全给你喝了。很是珍贵的东西。雪莲生在雪山之上,漠北有一种蜜蜂不畏严寒,专门采食雪莲花酿蜜。雪莲本就很少,这种蜜蜂更是少。我师傅收集了几十年,每年只得数滴花蜜,几十年下来才得几两蜂蜜而已。这种蜜对人很有好处,清毒解热更对功力有鄙夷。长这么大,我只喝过几次。适才见你烧的凶猛,已经全部冲冰水喂你喝了。你想喝,下次见到我师傅问问还有没有,估摸着也没了,毕竟太少。” 林觉愕然道:“这么珍贵的东西?全被我喝了?这可暴殄天物了。早知道不要喂我喝了。” 白冰嗔道:“救人要紧,东西算什么?” 芊芊在旁叫道:“林大哥,你可不知道,白冰姐姐厉害着呢,请了郎中来说你烧的太凶猛,说没办法治,白冰姐姐便取出银针来替你扎针。真是神奇的很,扎了之后,你便醒了。” 白冰笑道:“这有什么神奇?我还是第一次做这个事,师傅教过我针灸之术,我们常年住在漠北经常受风寒侵袭,发烧是常有的事情。我师傅便用针灸之法治疗,很是见效。我学了些,却从没敢去做。今日也是急的没法子才动的手,心里很怕扎坏了公子呢。” 绿舞道:“那还能扎坏人身子么?” 白冰道:“当然,针灸其实是银针探穴。人身穴道有的极为凶险,死穴受损伤及性命,还可能会导致瘫痪失明聋哑等等危险。所以我才紧张的要命。” 众人惊愕无语,林觉苦笑无语,原来自己成了白冰第一次针灸的实验品了。这妞儿心也是真宽,就不怕把自己给扎死么?扎死倒也罢了,扎个半身不遂屎尿失禁,那还不如死了呢。想来是因为太担心自己的状况所致。听她们的口气,自己应该是高烧不退,烧的都抽筋了,这种确实有性命之忧,而且很容易烧成白痴。紧急情况下,白冰恐怕也顾不得什么了。 看着身边众女如花面容和关切的神情,林觉煎熬的心绪安宁了许多。自己虽为恩师所弃,但自己亦为许多人所爱,不应辜负她们。 第六七一章 余波 “现在烧已经退了很多了,之前摸着都烫手,总算是恢复过来了。菩萨保佑。”谢莺莺伸手搭了搭林觉的额头笑道。 林觉笑着看着她道:“你怎么来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刚过子夜,是我命人去请莺莺姐姐来的。公子那时烧的凶险,我担心出了什么事,我不能瞒着莺莺姐姐,再说她也能给我拿主意。所以便通知了她。”绿舞轻声道。 林觉微微点头,绿舞定是慌了手脚,白冰芊芊她们也一定很慌张,谢莺莺老成稳重,通知她来也有主心骨。事实上,莺莺赶到之后立刻采取了有效的措施,脱了林觉的衣衫散热,给他擦身喂水,命人请郎中。最后白冰欲给林觉针灸也是莺莺点头答应的。 林觉又喝了一大杯的热水,身上开始冒汗。高烧也进一步的消退,只是觉得身子酸软无力。众女在旁精心伺候,不敢稍离,任凭林觉催促她们也不愿离开。终于,谢莺莺开口问及了正题。 “公子怎么突然就病倒了?公子的身子一向康健,就算是骑马受了风寒,也不至于如此凶险。请来的郎中说你似乎有郁积成疾,加上风寒,内外交攻,所以凶险。你当真是因为心中有事么?” 林觉沉吟片刻,长叹一声道:“哎,那郎中说的对,确实……我心里极为郁闷。罢了,也瞒不住你们,迟早你们都会知道。你们知道么?方先生将我逐出师门了?我现在是被人踢出师门的弃徒了。” “啊?”众女惊愕嗔目,呆呆无言。 “怎么……怎么会这样啊。方先生他……他真的这么做了?为什么啊?”绿舞不可置信的问道。 林觉长叹一声,简单的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众女听的也是满头雾水,她们可不明白男人间的那些看重的事情。什么变法,什么条例,她们完全不关心,也不明白其重要性。她们只是隐约听明白了,公子得罪了方先生,方先生便将公子给踢出师门了。 “这个方先生,实在太过分了。你对他恭敬孝顺,视其如父,他竟然这么对你。他怎么能这么做?对你没有丝毫的提携,反而如此待你,这也太欺负人了吧。”谢莺莺气愤的道。 林觉摆手道:“不要这么说先生,无论如何,先生于我有恩。” 谢莺莺道:“他对你有什么恩情?我好像没见到过。” 林觉无言以对,他无法向谢莺莺解释那是源自上一世的温情带来的温暖。上一世在极度窘迫的境遇之中,自己得到了方敦孺和方师母的亲情,那种感觉林觉一直视为珍宝,永远难以忘怀。无论方敦孺怎么对待自己,自己也不会去怨恨他。 “叫我说,这样也好。也省的公子天天受他的气。那个什么条例司衙门也不是什么好衙门。郡主姐姐年前还说呢,公子早一日离开那条例司衙门为好。方先生也是糊涂,公子对他多好,他是怎么对公子的?怎么对林家的?也好,一了百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只是……浣秋小姐怕是又要伤心了。”绿舞皱眉道。 林觉心中一痛,提及方浣秋之名,林觉心里便堵得慌。方浣秋一直希望自己和先生能融洽相处。几次当着她面的争执时,浣秋都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般很是受伤。现在事情变成这样,她一定是非常的伤心了。 见林觉眉头紧皱,脸上又露出痛苦的神色来,白冰忙轻声道:“这些事便不要说了吧,人还病着呢,何必说这些不开心的事。这些事公子自有决断,我们还是不要多言的好。那方先生既是公子的先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背后说他也是不好,还是不要说了吧。” 众人闻言点头,纷纷住口不言。 …… 林觉被方敦孺逐出师门的消息在极短的时间里边传遍士林。双方都是大有名头的人物,一个是当世大儒,现在炙手可热的变法领袖之一,另一位更是去年的状元郎,又被誉为文坛翘楚之人。本来这一对师徒在很多人看来是师圣徒贤的楷模,乃是一段佳话。可这段佳话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成了一段笑话了。 佳话也罢,笑话也罢。朝廷上下的众人可是反应不一。有人认为,方敦孺实在是有些过分。林觉的名声挺好的,他这个状元郎在京城近一年时间并没有让人指谪的地方。因为去年授官的事情,很多人为林觉抱不平,林觉在很多官员的心目中反而是个被同情的弱者。那时候起,方敦孺便被很多人诟病。 士林学子们中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写词莫写中秋月,拜师莫拜方敦孺。’。 看上去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句话,却分别是赞扬林觉的《水调歌头》中秋词之绝佳,以及嘲笑方敦孺为人师却祸害弟子毫不提携的事实。虽是笑谈,却也是很现实的两句话。倘若写词,写中秋词绝对是得不到好评的,因为人们总会拿去跟林觉的《水调歌头》去比较,通常都会得不到好评。而拜师的话,拜了方敦孺这样的人,虽然他位高权重,但却不会对你有任何好处。这也是士林学子们最为忌讳的。既拜恩师门下,总是要希望得到提携的,方敦孺这样的即便权位再高,却也对自己的未来毫无用处。 当然,除了这些,也有对此幸灾乐祸的。他们乐于看到这师徒反目的大戏,因为他们对方敦孺和严正肃的不满已经很强烈了。这一次不但林觉和方敦孺脱离师徒关系离开条例司衙门,连去年和林觉同科的榜眼杜微渐也辞官而去。条例司衙门中的新科三甲三去其二,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方敦孺的变法不得人心,连内部都开始分崩离析了。这当然让反对变法的一些官员开心不已。 总之,关于此事的各种版本开始流传,但却只有少数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傍晚时分,政事堂宰相公房中。宰相吕中天静静的听完了吴春来关于此事的禀报,大声的哈哈笑了起来。 “这个方敦孺,蠢的不行。以前他留不住你,现在他也留不住林觉。要说他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你和那林觉都是顶尖的人才,可惜他方敦孺无法驾驭你们。人称他为大儒,他便真以为自己是个圣贤了,处处摆谱,鼻子翘上天了。这种性格也终究害了他。” 吴春来躬身笑道:“是啊,方敦孺确实满腹诗书文章,可是论做事做人,不及吕相之万一,所以当年我才会毅然决然的跟着吕相走。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虽然不该背后说他什么,但方敦孺其实只适合去做学问。去翰林学士院编编史书,写写文章倒也适合。偏偏要来做这些事。” 吕中天点头笑道:“是啊,他其实只是个书呆子。这个林觉,倒是有些眼光。他居然敢掉包那个新法的条例,倒也有趣。看起来,他是明白人,他知道那所谓的《雇役法》一但颁布,会引起何等的轩然大波。他是清楚这些后果的。可惜方敦孺和严正肃只信自己,不愿信他。这下好了,倒被方敦孺一脚踹了。那林觉岂不是要郁闷死。” “郁闷死也是活该,谁叫他不识抬举。我那般给他面子,他都不予理睬。这下又得回去当他的崇政殿说书去了。嘿嘿,这个人其实也是不知进退。”吴春来冷笑道。 “恩,确实如此。有本事有什么用?世有伯乐,才有千里马。有本事也要有人赏识。现在成了京城的大笑话了。春来,你觉得,倘若我们此时去招揽他,他会不会答应?”吕中天皱眉问道。 吴春来想了想,摇摇头道:“窃以为不可能了。吕相莫非忘了他另外一个身份了,他可是梁王府的女婿呢。怎么可能会跟着吕相走?他那个岳丈会活吞了他。” 吕中天一愣,扶额道:“哎呀,我倒是忘了这茬了。说的是,这个人不必再多费心思了。跟袁先道打个招呼,既然重新回去他翰林学士院所属之下,便好好的整整他。他已经是丧家之犬,何妨再抽几鞭子,听听叫声。” 吴春来嘿嘿笑道:“遵命。” 吕中天敲了敲手指道:“对了,给你通风报信的那个刘西丁现在成了检校文字公房的主笔了?” 吴春来点头道:“正是,这次的事情,正是他作证揭穿林觉掉包的。那方敦孺震怒之下,才将林觉给踹了。这小子总算是干了些事情。” “恩,好好的赏赐他。你告诉他,想方设法的接近严正肃和方敦孺,获取他们的信任。将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要记下来。有什么出格的言行,都要禀报给你。你也明白,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方敦孺那个新法不是要颁布了么?这一颁布,我们也要动手了。前面我们任由他们折腾没动什么手脚,但这《募役法》必起风浪,我们可以趁势而起。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卑职明白,卑职已经做好了准备了,就等着他颁布新法呢。吕相放心,他们折腾来折腾去,终究是一场空。”吴春来躬身笑道。 …… 次日上午,林觉的身子感觉好了些。上午天气不错,初春的阳光已经有些温煦之意,林觉起来后在院子向阳背风之处坐着晒太阳。绿舞白冰两女陪在旁边说话。 绿舞想让林觉开心,于是说些市井笑话逗林觉发笑。可惜绿舞一向笨嘴拙舌,说笑话的功力明显不够。不好笑的愈发的不好笑,好笑的被她说出来也变得不好笑起来。倒是她努力的样子,让林觉倒是心中欣慰。 “绿舞,你不用刻意的让我开心,我可不是那种出了事便要死要活的人。虽然此事对我打击很大,但我还没到颓废自怨的地步。”林觉微笑道。 绿舞笑道:“我就是嘴笨,没法逗公子开心。对了,我忘了告诉公子,昨日上午宫里的荣妃娘娘又赏赐我东西了。有样东西你一定很喜欢。” 林觉闻言心中吃惊,这容妃娘娘已经是第四次赏赐绿舞了。从那日宫中见面,到现在才刚刚一个月,隔几天便派人送赏赐之物来,赏赐的太频繁了。这里边绝对是有大问题的。 但口上却道:“又赏赐东西了?容妃娘娘对你可真好。又是衣服布匹之物么?这些东西只有你们喜欢,我可不喜欢。” “不是啊,是一匹小马驹呢。说是御马监的大宛良马生的马驹,很是名贵。说容妃娘娘要送给我骑着玩儿。你说奇怪不奇怪,容妃娘娘莫非将我当三岁孩儿了,送个小马驹给我当玩具。我一想啊,也许是赏赐给公子的。大宛良马长大后高大神骏,公子骑着一定威风。”绿舞笑道。 林觉也觉得很奇怪,这位容妃娘娘赏赐一匹马驹儿给绿舞当玩具,这是否说明,容妃娘娘是真把绿舞当小孩儿,借此弥补些什么呢? “娘娘还邀我进宫去陪她说话呢,我有些犯愁,进到皇宫里我心里很是发慌。也不知怎么回事,那娘娘对我这么好。”绿舞皱眉道。 林觉笑道:“对你好还不好么?那位容妃娘娘可是太后的亲侄女儿,在宫里身份地位很高。别人巴结她还巴结不上呢。你却还犯愁。” 绿舞道:“不是啊,我是觉得不太好,我跟她也没什么交往,上次在宫里还冒犯了她。她突然这么看重我,我心里真的有些害怕。就是觉得,有些奇怪的感觉。” 林觉心中一动,轻声道:“绿舞,那容妃娘娘你对她有没有什么亲切的感觉。有没有觉得跟她似乎在哪见过的感觉?” 绿舞皱眉想了想道:“我那日见她,确实……有一点亲近之感。她说那是我和她投缘,还说我跟她长得有些像。她生的那么美,又身份高贵,我哪里敢跟她说这些。不过,她人确实是很好的。” 林觉不再多问,笑道:“她叫你去,你便去就是。总之你陪她说说话,你也不吃亏。也许她是在宫中寂寞,跟你也投缘,所以想让你去陪陪她,没事的。你若不去,反而得罪了她了。” 绿舞想了想点点头表示同意。话头很快便转到那匹名贵的小马驹身上。绿舞去命人将小马驹牵到院子里来。那小马驹虽然只有几个月大,身形也不高,但体型上已经看得出是良马的胚子。通体漆黑,鬃毛浓密,只在后臀上有两处白色的花状的印记,甚是显眼。 绿舞不太喜欢猫狗马牛这些东西,嫌弃它们身上味道怪。那小马驹湿漉漉的舌头一舔她的手,绿舞便吓得尖叫。弄的那小马驹翻着白眼可怜的看着她。白冰倒是极为喜欢,很快便跟小马驹混熟了。拉着它在院子里兜圈子,喂它吃东西,跟它亲昵,欢喜的不行。 林觉笑道:“冰儿这么喜欢,干脆绿舞将这匹小马驹转送给她吧。” 绿舞求之不得,拍手道:“好呀好呀,我那天还说要送个礼物给她呢。冰儿倘若喜欢,便送你了。” 白冰高兴的不行,眨着明媚的大眼睛道:“当真?这么名贵的马儿你当真送我?那可是宫里的娘娘送给你的。” 绿舞摆着手道:“拿去吧拿去吧,我可没功夫天天去喂它,替它洗刷。我问了养马的大叔,他说小马驹要从小培养感情,天天去喂它替它洗刷,还要帮它捉虱子梳理毛发,不然长大了它不听话。这么麻烦,我哪来的时间去照顾它?我照顾它的话,公子谁来照顾?冰儿你喜欢就拿去,不用客气。” 林觉笑道:“原来绿舞拿我跟着马儿比,照顾我原来跟照顾这马儿一样的麻烦。说的也是,吃饭穿衣梳头发,还要照顾我的情绪,确实很难。可辛苦你了。” 绿舞红着脸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那意思。” 林觉哈哈大笑,绿舞终于成功的让自己心情舒畅了起来。 “那我谢谢你了,我会好好照顾它的。我想给它起个名字。叫个什么好呢?”白冰开心的抚摸着小马驹的头思索道。 绿舞道:“它屁股上有白花,叫它小花吧。” 白冰看着那白色印记,一拍脑袋道:“你提醒了我,干脆叫它雪花吧,你瞧这印记,像不像一朵雪花?” “哎呀,还真是像。雪花这名字也好听,就叫雪花了。”绿舞举双手表示赞同。 一旁的林觉白眼翻上了天,这是一匹黑马,然而它有了个叫‘雪花’的名字,上哪说理去? 欢乐时光很快便被打断,晌午时分,小王爷郭昆得到林觉被逐出师门罢了条例司衙门官职的消息,带着人匆匆赶来。不过,郭昆除了有些埋怨之外,倒也并没有太多的不高兴,只是言语中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我说什么来着?早些听爹爹和我的话,主动辞了条例司的官职,也不至于有这么一处。现在被方敦孺一脚踢开了,这多没面子?外边人会怎么想?逐出师门的名声可不好听。哎,说了你不听,你就是自作聪明,把我们的忠告当驴肝肺。活该!” 林觉苦笑无语,绿舞和白冰在旁气的脸上通红,但郭昆是小王爷,两人也无可奈何。 “大舅哥,原来你不是来安慰我的,却是跑来气我的。我确实活该,但你也不能当面这么数落我吧。给我点面子成么?” 郭昆翻翻白眼道:“有什么好安慰的?叫我说,这是好事。现在你该看清楚方敦孺和严正肃这两个老东西是多么的绝情了吧。你本将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你一心为他们办事,结果他们一脚踹了你。罢了,也没什么好说的,那条例司衙门不待也罢,方敦孺这样的老师不要也罢。你且回去原职呆一段时间,我会给你想想办法。嗯……京城你是不好呆了,外放个县令倒也不错,你认为呢?” 林觉想了想道:“兄长不要费心了,我回崇政殿说书公房去便是,哪儿挺好的。” 郭昆皱眉道:“那破官职有什么好?没得被人笑话。你不要矫情,我可不是为你,我是为了我梁王府还有我妹子。我们可不想被人笑话。之前父王不愿帮你,是不愿意被人说话,现在到了这一步,我可顾不得了。我王府的女婿如此落魄,也让我们没脸。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会替你安排的。你不愿离开京城的话,在京畿周边找个地方当个县令不就得了?你不就是舍不得离开京城么?这总可以了吧。总之,这事儿由不得你不答应,你想想我妹子,堂堂郡主嫁了你这样的……高不成低不就的,还落个被逐出门墙的坏名声,你也是马上要当爹的人了,也得有个样子。” 郭昆一番劈头盖脸毫不留情的数落,倒教林觉无言以对。林觉一直没有觉得自己很失败,反而觉得自己做了不少事情。也算是成功人士了。可是被郭昆这么一数落,林觉忽然有些清醒过来。原来在其他人眼中,成功的定义不是开了几家剧院,娶了王府郡主,中了状元,写了几首诗词。成功的标准只有一个,便是仕途官职有多大,掌握了多大的权力而已。自己现在这情形,其实在别人眼中是个不扯不扣的失败者了。郭昆是这么想的,其他很多人也是这么想的,甚至也许自己身边人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她们没有说出来罢了。 不过,离开京城去外地当县令,林觉却还是不心中不甘的。倘若是以前,自己离开京城在外地谋个官职倒也罢了。但现在这情形,自己走了会被以为是仓皇而逃,林觉可绝对不愿意这么做。况且,林觉不能一走了之,林觉想留在京城,因为这里有第一手的消息。就算方敦孺绝情,林觉也不能因此便和他切割开来,他要密切关注新法的进展。更别说还有其他的人和事的羁绊了。 “兄长,你让我考虑考虑再答复你,兄长的话我记在心里便是,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感激在心。”林觉不好直接拒绝,只得含混拖延。 郭昆皱眉道:“我可不管你怎么想,这事儿没得商量。我去给你运作,事情办好了你便要依我。就这么定了。我走了,听说你病了,着人去那公房告假,好好的养病。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不要想不开。我带了些上好的补药来,你补补身子。” 郭昆命人将带来的药箱子放下道:“我还得去当值,不能久待,这便去了。” 说罢,郭昆拱手便走,林觉忙起身相送,郭昆摆手道:“不用送了,歇着吧。” 郭昆来的快去的也快,片刻后院子里便又恢复了平静。林觉苦笑无语,这大舅哥从来都是这样,从不给自己面子,说话像是鞭子抽人,也喜欢强迫别人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不过,可以看出,他还是挺为自己着想的,虽然他嘴上不这么说。 绿舞打开了药箱,里边一包包都是极为名贵的药材,虫草,人参,林芝,鹿茸,虎骨一应俱全。绿舞和白冰都惊讶不已。这些名贵药材,便是街市上的药房里有银子也未必能买到。郭昆还真是舍得的很。 林觉看着这些药物心中喟叹不已。关键时候,还是自家人靠谱。不管郭昆是不是看在采薇的面子上,他今日前来,还是给林觉心理上带来不少安慰。 第六七二章 雷霆 从午后到傍晚,一些得到消息的人陆续前来问候林觉。午后马斌沈昙赶来问候的时候,林觉将事情全部相告。马斌和沈昙将方敦孺大骂一顿,若非林觉制止,两人什么污言秽语都骂的出来。见林觉似乎没太受影响,两人也就宽了心,安慰了几句告辞离去。接下来不久,崇政殿说书公房中的好友杨秀也前来问候,林觉见了杨秀倒有些羞愧。当初答应了他要想办法将他调离出来,杨秀还千恩万谢了一番。然而自己居然忘了此事。现在自己又被打回原形,见了杨秀反而比见了其他人更加的难受。 杨秀倒是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贴心的安慰林觉,也没提其他的事情。他告诉林觉,自己已经将他的屋子整理好。公房中的两位老大人也翘首期盼林大人回归。要林觉好好的休养几日,再回去公房便是。 林觉一想到公房中江大人和胡大人两个老者也对自己翘首以盼,不禁心想:这两位大人怕是不是对自己翘首以盼,而是对自己的月俸翘首以盼吧。回那公房中唯一的好处便是,自己可以清闲许多,为所欲为了。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自己心态很好。但从条例司走了一遭后,自己恐怕很难有当初的心境了。 杨秀走后,到了傍晚时分,方师母携着方浣秋来了。这倒是出乎林觉的意料之外。林觉本来已经平复的情绪,在面对方师母和方浣秋的泪眼时也有些失控。 方师母和方浣秋更是满腹心事,听到林觉叫了一句:“师母,师妹。”,方师母和方浣秋便泣不成声了。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老东西实在是可恶的很,竟然这么对你。你放心,他不认你,我和秋儿认你。他能怎么着?你瞧,我们不是来了么?他不让我们来,我们也照样来了。好孩子,你不要恨你先生。他现在一心都在那劳什子的变法之事上,整个人跟疯了一样,没人能劝醒他。你且忍一忍,过段时间等他冷静下来,我再好好的数落他,让他重新收你进门墙。”方师母抹着泪又是怨恨又是安慰。 林觉笑道:“师母不要担心,我岂会恨先生的。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我确实惹他老人家生气了。无论如何,师母还是我师母,师妹还是我师妹,师母家里有什么活要干,还是可以叫我去干。林觉并不觉得会有什么变化。” 方师母流泪道:“好孩子,知道你心里委屈的很。师母是个妇道人家,也不知道为何你们师徒会变成这样。要不你给你老师道个歉,都是一家人,事儿好商量。” 林觉苦笑不答。方浣秋在旁叹息道:“娘,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爹爹么?爹爹那脾气,岂是道歉便成的?再说了,这事儿未必便是师兄的错,师兄本就受委屈了,怎还能道歉?这件事已经让师兄被人指谪了,就别让师兄在为难了。” 方师母愣了愣叹道:“哎,我还不是想让他们爷俩和好么?你爹爹那脾气,哎,我又怎会不知道?这可怎么才好啊。” 林觉反过来还要安慰流泪不止的方师母了。但见方师母能这么担心和维护自己,林觉心中也颇为欣慰。无论怎样,自己和方家的这份情感是无法割裂的,它们依旧在,这才是林觉最为珍视的东西,而非是成为方敦孺学生这件事上。 绿舞偷偷将方浣秋拉到一旁,告知林觉昨日高烧晕倒,此刻身子尚未痊愈的事情。方浣秋这才明白为何林觉显得如此憔悴,脸上瘦削了很多。于是担心的来询问病情。方师母也才得知,又是一番嘘寒问暖的询问。忙乱了许久,这才平静下来。 趁着方师母坐下喝茶的当儿,林觉朝方浣秋使了个眼色,两人回到屋子里说话。方师母其实也看到了,但她装作没看见,她知道浣秋和林觉有太多的话要说,索性让他们独处片刻。 林觉进了房里,刚转身要说话,方浣秋便猛扑进林觉的怀里伤心的哭泣了起来。 林觉叹息一声,轻抚她的秀发,任她哭了一会,替她擦了眼泪轻声道:“师妹是担心我们的事没有希望了是么?” 方浣秋抽泣道:“本来虽然也没什么希望,爹爹那一关便过不去。现在你和爹爹闹成这样,便更没有希望了。林郎,我该怎么办?你和爹爹都是我最爱的人,现在你们两个闹成这样,我的心都要碎了。我该怎么办啊。” 林觉抚摸着她的脸颊,低声安慰道:“浣秋,这件事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也没想到先生真的会这么做。可是,这跟你我的事情并无影响。我对你的心依旧,我对你的承诺也不会变,我一定会娶你为妻的。这是我的夙愿。只不过,目前的情况下,似乎更难了。我希望会有转机,一定会有转机的。你要相信我,你要坚强。” 方浣秋仰头看着林觉半晌,轻声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方浣秋此生只为君妇,郎君不变,我更不会变。我会等的,哪怕等到青丝变白头,我也愿意等。” 林觉心中感动,俯身亲吻她淡红的嘴唇。半晌后,笑道:“哪里会等到青丝变白头,那不是叫你蹉跎青春么?去年中秋之夜,我在马车里跟你说的办法你记得么?实在不行,我们便将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不怕先生不答应。不过那是不得已为之,先生那么要脸面的人,这么做他会非常非常的生气。轻易不可尝试。所以还是继续等待机会为好。” 方浣秋红着脸点头道:“是,那办法……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用,不然会气死爹爹的。师兄你真的一点都不怪爹爹么?他如此绝情,你便不恨他?他让你在人前名誉扫地,你也一点不恨他?” 林觉看着方浣秋道:“你也许不太理解,我对你们的感情如同一家人一般。我视先生为父,视师母为母。父母斥责你,惩罚你,你会记仇么?也许这惩罚太重了些,但我还是没有怨恨他的心思。其实你要是理解了先生,便不会恨他了。先生一生蹉跎,在书院当了十几年时间的山长,那可是他人生中最珍贵的一段时光。人这一辈子其实很短暂,前十几年懵懂无知,接下来十几年不够成熟,想法单纯幼稚,难有所成。特别是男人,三四十岁这段时间才是最好的时光。这个时候学有所成,思想成熟,年富力强,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可偏偏这段时间,先生在松山书院之中蹉跎,难展其才。所以,现在朝廷启用先生,进行变法大事,这对先生而言是个迟来的机会。先生自然是要全力以赴,去追回蹉跎的时光。这时候什么也不能阻挡他,什么也不能让他回头,因为再不抓紧,这一辈子便蹉跎过去了。你明白那种感受么?就像夕阳西下,那辉煌的光景短暂而绚烂。若不尽力散发最后的光热,之后便要落在地平线下,永远的无法散发光辉了。” 方浣秋以前对爹爹并不理解,对他的行为也并不理解。但此刻林觉说出这番话来,就像是醍醐灌顶一般让方浣秋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是啊,哪个男子不希望建功立业名扬天下。爹爹这一生确实蹉跎了太多的时光。松山书院的这十几年时光看似安逸恬淡,但只有在他身边的人才知道他是怎样的焦虑。 无数个月明之夜里,爹爹拖着长长的影子孤独的在院子里漫步,那一声声的叹息声正是他内心的写照。书房里一宿一宿不灭的烛光,捆扎堆积的几丈高的书稿,那都是爹爹的心血。方浣秋以前不明白爹爹为何如此,但现在她明白了。那是一个急于建功立业之人怀才不遇的叹息,那是不甘于平庸者为未来做的准备。当朝廷一声召唤,爹爹便义无反顾的来到了京城。 林觉所说的一些都是事实,他也是男人,所以他理解爹爹。 方浣秋带着崇拜的眼神看着林觉,倒不是因为林觉解了她一直以来的疑惑,而是她为林觉的博大胸襟而崇拜。爹爹那么对他,他还能理解爹爹,这是怎样的胸襟。 “爹爹倘若听了你这些话,必生出知己之感。爹爹不该那么对你,你是懂他的人啊。”方浣秋喃喃道。 林觉呵呵笑道:“懂他又如何,我跟他唱了反调,他自然不能容忍我。罢了,此事我也不想再提了。我好不容易将心境平静了下来,现在却又乱了。总之,站在先生的立场上,他没有错。但我自认为我也没错。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立场,或许我不该去试图改变先生的想法,先生也无法改变我的想法,所以眼下这局面是一种必然,却也无需在说了。” 方浣秋点头轻声道:“我懂了,你们都是优秀的男子,只是,你们的想法不同,也无法相互的妥协。所以便有了今日。这样也许更好,互不招惹。也许殊途同归,你们的目标都是一致的。我说的对不对。” 林觉捏了捏她精致的小鼻头,笑道:“你什么时候也爱说出这些老气横秋的话来了。不要多想,男人的事男人自己解决,你只需快乐美丽便够了。离开了条例司衙门后,我会有很多的空闲时间,到时候我们能多见面,多说话。咱们还能一起出去游玩。你爹爹现在很忙,他是管不到我们了。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爹爹,倒给我们创造了相处的时间了。” 方浣秋见林觉说的有趣,捂嘴咯咯而笑。林觉搂她入怀,亲吻温存,直到方师母在外提醒,才陪着她出来,送她们母女离开。 …… 新科状元郎林觉被逐出师门,贬回原衙的消息确实是一个重磅的大新闻。引发了许多议论和猜疑之声。不过,这件事的热度很快便被另外一个重磅的消息所掩盖,很快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走。 就在林觉在林宅中养病并舔舐心中的伤口的时候,二月初三,因为掉包事件耽搁了两天的第二部新法《募役法》终于通过了圣裁,并在当天的朝会之中颁布了全部条例。 《募役法》条例的颁布,就像是一道惊雷在大周上空炸响,一时间惊醒了无数蛰伏的虫鸟走兽,让整个大地都骚动了起来。 造成这般骚动效果的正是《募役法》第四总则的十八条条款,正是关于助役钱的收取范围和方式的条目。关于这助役钱的条目之大胆和激进,是很多人都没想到的。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大周各地关于《募役法》的讨论和褒贬沸沸扬扬,充斥于每一个城镇和乡村,充斥于每一处街巷和酒肆饭局之上。 当然,骚动并非都是反对之声,很多人额手相庆奔走相告,他们认为,这是朝廷对于官绅豪族整治的信号。那些人一个个富得流油,像是蚂蟥一般附在百姓身上吸血,家赀万贯不事稼穑,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但他们却什么劳役也不用承担,逍遥过着日子。朝廷这《募役法》终于要让他们出血了,这是大快人心之事。 那根据田亩划分等级,课以重税的作法,也能逼着这些人吐出从老百姓身上剥夺的土地,朝廷会将这些土地还给百姓居住,这是变相的杀富济贫。而且这是由朝廷领头来做,这简直绝无仅有,让人振奋。老天终于开眼,当今圣上终于圣明了起来。 这些庆幸之人毫无例外都是中低阶层的百姓。都是被剥削的广大百姓,因为这助役钱这一项大快人心,他们甚至都忘了这新法其实也是要他们出钱的。那免役钱其实是在他们身上增加的另外一项税收,但他们居然忽略了。可见,大周朝贫富分化和阶级之间的矛盾其实已经到了何等的地步,就在爆发的边缘了。 当然,对于官绅豪族士大夫阶层而言,这个早就在私底下流传的《雇役法》终于曝光于天下,而且和暗地里流传的内容大致相符。这一下子便激起了他们的怒火。越是大地主大豪族之家,他们受到这助役钱的影响便越大。即便这一版新法的助役钱的收取已经从整体标准的一半降低到了三成,但还是引起了巨大的不满的浪潮。 连日来,早朝之上,朝廷官员对严正肃和方敦孺展开了毫不留情的猛烈进攻。他们痛斥严正肃和方敦孺坏了朝廷规矩,坏了天下公道。他们说,他们所有的财产和田地都是通过买卖而来。他们省吃俭用的购置田亩,保障子孙后代的生活,现在却成了罪过,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还有人捡起了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观点。以礼部尚书孔尚德为代表的众官员在朝廷上痛斥方敦孺和严正肃是破坏了伦常之道。他们说,自古以来,便有高低贵贱之分。读书者寒窗十几年才得官身。才能立于朝堂之上,为治理国家尽心尽力。而不读书的百姓们无才学治国,他们能为国家尽力的方式便是种地产粮食服劳役等等。这样的国家才能各司其职,各行其事。现在方敦孺和严正肃要官员们也纳助役钱,便是说官员们也要服劳役。要是那样的话,还读书作甚? 有人更是形象的比喻官员和百姓们的分工,就像是男女之间的分工一般。倘若官员也要服劳役,那岂非是说要男人也生孩子,那还要女人作甚? 总而言之,各种声讨如暴风骤雨般袭来,除了早朝上的当面攻击,更有下朝之后的各地官员们写来的奏折。每天,从政事堂中归类之后送往郭冲处的这一类奏折足有两大箩筐。雪片般的从大周各地飞向京城。这些奏折无一不是痛批严正肃和方敦孺的新法措施,不惜吹毛求疵,曲解其意,来进行攻击。 严正肃和方敦孺并没有慌张,在朝堂之上,两人冷静以对,舌战群臣,一一驳斥他们的观点。严正肃善于以大周国情民情为例,宣讲《募役法》的种种好处和措施的必要性。方敦孺善于引经据典,用圣贤教诲来反驳这些官员的自私自利之举,每每驳斥的他们面红耳赤羞愧无言。 在狂涛骇浪之中,严正肃和方敦孺就像两块磐石一般矗立在潮水之中。潮水来时,看似将他们淹没透顶,但潮水退下时,两人依旧矗立在那里,屹然不倒。 他们冷静的态度也感染了郭冲。郭冲本没想到会遭到这么大的反对声浪,排山倒海的滚滚而来。甚至有人跑去跟太后告状,说皇上任用小人变法,这是要搞乱大周天下。郭冲承受了极大的精神压力,甚至有些害怕了。但在每一天的朝堂之上,他目睹了严正肃和方敦孺在面对各种各样的责难时处惊不变的态度,对郭冲震动很大。他心里明白,自己变法之心其实没有两位大人坚定,他为自己遭遇到困难便想着打退堂鼓的作法感到愧意。他心里明白,严正肃和方敦孺的新法正是为了在极短时间里解决财政危机,这是自己要求他们做的,自己反而有了退缩之心,这是可耻的。 受两人的影响,郭冲的表现也可圈可点。他全程没有流露出丝毫松口的迹象。就连太后询问此事时,卫太后提出的不要折腾,好好的当皇帝,不要闹得天下震动的忠告,郭冲也是坚决的告诉卫太后,自己做的是好事,希望太后不要听信外边的那些传言。 对于那些雪片而来的奏折,郭冲听取了严正肃和方敦孺的意见,统统只批阅三个字‘朕已阅’便发还回去。压根不予置评,甚至不看一个字。 在这种情形下,持续了十天左右的官员反对的声浪似乎在慢慢的退去。当大多数人意识到皇上决意如此,毫无退缩的心思。严正肃和方敦孺也做好了死磕的准备的时候,他们反而有些想退缩了。因为他们也明白,倘若当真皇上力挺严方二人和这部《雇役法》,他们其实也没什么好的办法。 而且,其实郭冲已经在朝堂上明确告知了众人,助役钱的比例已经大大缩减,便是考虑到官员豪绅们的感受。本来在大周现在急需钱粮财政的时候,但凡忠臣,都应该为国分忧,不计私利。倘若这么点助役钱都不愿出的话,还能依靠谁呢? 郭冲这话其实已经很有分量了。很多人已经听出了弦外之音。皇上要将这助役钱的缴纳上升到‘忠不忠’的地步,这个大帽子扣下来,几乎灭了一大半反对之声。这是谁也担当不起。 在这种情况下,反对之声似有逐渐平静之势。可是,宰相吕中天的缄默和枢密使杨俊的事不关己不掺和的态度却令人耐人寻味。总给人一种正在酝酿铁拳砸出的感觉。严正肃和方敦孺私下里揣度了很久,觉得吕中天应该不会不发声,他越是不发声,反而越是有文章。 事实证明,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二月十六日早朝之上,以政事堂户部主事吴春来为首的八名官员联合御史台三名言官以及翰林学士院大学士学士等二十七人,联名弹劾严正肃和方敦孺。奏折标题简单明了:《劾严方二奸十罪疏》 第六七三章 十宗罪 (中秋愉快!) 这封弹劾奏疏列举了严正肃方敦孺十宗大罪。 “……其罪一:严方二人蔑视朝廷法度,自大无礼。严正肃为副相之时,每以好恶判事,不以朝廷法令行事。方敦孺身为御史中丞,审案以风闻为据,律法形同空文……” “其罪二:严正肃方敦孺前倨后恭,野心勃勃。先皇屡召二人入京为官,均推辞不就。直至圣上委以要职方愿入京为朝廷效力。由此可见,严方二人有专权之心,非为报效朝廷,而为一己私利……” “其罪三:严方二人对圣上不尊,有悖君臣之礼。严方二人每对圣上奏事,皆求坐席,欲与圣上平起平坐。圣上每言不合二人意,则抗辩不尊,冲撞嗔目。此二人心中对圣上无尊崇之心,是为逆臣之行。” “其罪四:严方二人刚愎自用,不纳人言。好大喜功,推诿过错。多名与二人共事官员皆指证此事。两人在所在衙门独断专行,视其余属官意见于无物。凡有功绩,皆归于己,凡有过错,皆归咎于人。……” “其罪五:任用私人,党同伐异。严方二人举人不已贤愚为标准,而已个人之私为据。但凡对其变法之事赞同,便委以重任,不管其才能如何。凡是对变法提出意见的便贬斥不用,大加诋毁。其二人纠集之人,皆为其歌功颂德,阿谀拍马之辈。对外则极尽诋毁斥责之能事。如此下去,恐渐成朋党之势,是为朝廷大患。” …… …… “其罪九,严方二人跋扈专权,破坏大周体制。大周立国,以两府三司为制,沿袭一百六十年,已成定制。然严方设立条例司衙门,夺三司两府之权,时人称之为小中书,专权专横,造成朝纲混乱,权力重叠,官员上下怨声载道。乱朝廷体制,此乃祸乱朝纲之举。” “其罪十。严方二人利用圣上的信任,花言巧语迷惑圣上,对变法后果报喜掩忧,欺君罔上。此二人乃当朝奸佞之臣,人神共愤,不可饶恕……” 这潇潇洒洒的《十罪疏》几乎从方方面面对严正肃和方敦孺进行了攻击。从人品,到行事,方方面面全方面的对严正肃和方敦孺进行了猛烈的攻击。这十大罪如果全部成立的话,严正肃和方敦孺便是十个脑袋也要被砍的干干净净。特别是那些言辞激烈的什么‘欺君’‘专权’‘破坏大周定制’‘罗织朋党’等罪行,每一条都够杀几次头,灭几次族的。吴春来等人便是以这最猛烈的炮火,对严正肃和方敦孺进行了攻击。 值得注意的是,这十大罪的攻击对象无一是新法本身,对于颁布的两部新法的条例内容几乎无所涉及,攻击的都是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个人的行事和人品等方面。这也正是吴春来等人的高明之处。他们知道,皇上对新法是持赞成态度的,新法都是皇上圣裁决定的。倘若攻击新法条例的内容,反而会让皇上不开心甚至反感。与其如此,攻击人比攻击新法的角度更好,而且也是釜底抽薪的办法。变法的人若倒了,新法自然也就完蛋了。 所有人都明白,吴春来代表的不是他自己。吴春来出面的这次凶狠的进攻代表着自变法以来一直保持着缄默和克制的吕相终于出面了。从去年变法伊始,众多官员都在揣度着吕相的态度,都在期待着吕相的出面。他们以为,吕中天必在变法之初便会将严方二人踩在泥巴里,让这件事无法进行下去。 然而,吕中天却一直保持着沉默。朝堂上闹翻了天,郭冲问他意见时他也只是含含混混无可无不可,这和他以往的强硬作风完全不同。很多官员都很失望。 即便在严正肃和方敦孺成立了条例司,成了单独一个掌管了军政财三权的机构的时候,吕中天依旧没有出来多说话,只是简单的发表了一些担忧,却也没太激烈。这更是让人相信吕相锐气不在,恐怕是再也斗不过严正肃他们了。 在这种情形下,很多投机者选择转而向严方二人靠拢,想进入变法机构投机。什么是墙头草,什么是见风使舵,在一段时间里,被这些人演绎的淋漓尽致。 然而现在,吕相终于出手了。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这吴春来领衔的十宗大罪的弹劾,如惊涛骇浪一般的猛扑过去。要将严方二人彻底的吞没。这气势正是当今宰相吕中天的气势,也是他一贯的做派。他要搞谁,便要将谁一棍子打死,永远都翻不了身。很多官员也到现在才明白,吕相之前的沉默不是纵容,而是积聚力量搜集罪证,再为今日做准备。 这十大罪之严重,放在谁的头上都会惊慌失措。然而,遭受了弹劾的严正肃和方敦孺二人似乎早知道这一切会来,他们依旧保持着镇定。虽然从他们的眼神之中,人们也看到了一丝惶恐也紧张,但在行为举止上,他们没有表现的太慌乱。 在满朝文武都在等着皇上的决定,等着此事的进一步的进展时。严正肃和方敦孺联名写了一封文章,文章没有呈交皇上,也没有交给有司,而是以一张巨大的白纸书写,张贴在崇政殿大殿入口处的廊柱之间。 这篇文章的标题是《答十罪疏并众官之劾书》。文章不过数百字,但却精炼有度,言简意赅。文章历数严方二人行事的原则立场,心路历程。引经据典,通今博古,文采斐然。这正是方敦孺的手笔,作为当世大儒,述著等身之人,他的文章功底冠绝大周。 此文中有一段是这么写的:“盖儒者所争,尤在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众人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吾二人则以为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吾等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如众人实责吾二人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我等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吾等之所敢知。” 这段话的大致意思是:我们所争论的一般都是名实之争。有些立场不同所以结论也不同。你们指责我们侵犯了官员的职权,惹事生非制造事端,聚敛钱财与民争利,拒不接受反对意见,因此招致天下人的怨恨和诽谤。我们则认为遵从皇上的旨意,在朝堂上公开讨论和修订法令制度,责成有关部门官吏去执行,这不是侵犯官权;效法先皇的英明政治,用来兴办好事,革除弊端,这不是惹事生非;替国家整理财政,这不是搜括钱财;抨击荒谬言论,责难奸佞小人,这不是拒听意见。至于怨恨和诽谤如此众多,那是早就预知它会这样的。人们习惯于苟且偷安,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士大夫们大多把不关心国事,附和世俗之见以讨好众人为得计。皇上却要改变这种状况,而我们不去考虑反对的人有多少,愿意竭力协助皇上来对抗他们,那众多的反对者怎会不对我们气势汹汹呢?商王盘庚迁都时,连百姓都埋怨,还不仅仅是朝廷里的士大夫而已。盘庚并不因为有人埋怨反对的缘故而改变计划,这是因为迁都是经过周密考虑后的行动,是正确的而看不到有什么可以改悔的缘故。假如你们责备我们占据高位已久,没有能协助皇上大有作为,使百姓普遍受到恩泽,那我们愿意承认错误;如果你们告诉我们说现在应当什么事也别干,只要墨守从前的老规矩就行,那就不是我们所敢领教的了。 这篇文章虽然不长,言辞也并不激烈,但却在委婉之中透露着锋芒。将所有对于新法和严正肃和方敦孺二人的指谪一一驳斥,通篇洋溢着一种我自岿然不动,行事无愧于心,无愧于朝廷的气度。对比之前吴春来等人的《十罪疏》,可谓高下立判,气度迥异。 严正肃和方敦孺并没有用向皇上郭冲上书辩解的形式来为自己辩解,他们知道,现在皇上所承受的压力一定极为巨大。那《十罪疏》乃吕中天在后方坐镇,吴春来等数十名官员打冲锋的弹劾,郭冲不得不考虑其份量。倘若此时针锋相对,也一样去写一篇辩驳反驳的奏议上书,皇上承受的压力会更大,会更加的难以抉择。 与其如此,不如不要给皇上压力,以这种形式来对群臣进行规劝和解释,以剖析内心的方式来让一些官员明白自己两人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是否真如《十罪疏》所言的那般不堪。这种委婉的作法或许会得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严正肃和方敦孺心里也明白,这一次是关键之中的关键,如果不能抵挡住这一次的进攻,新法恐怕将无法推行下去。而这时候最关键的不在于这些反对的官员,而在于皇上能否顶得住压力,能否真正明白自己两个人的心意。所以,这篇文章表面上是写给这些官员看的,但其实是写给郭冲看的。他们希望郭冲不要有猜疑,不要动摇,皇上的支持才是新法推动的保证。 严正肃和方敦孺的文章起到了很好的效果,虽然张贴的次日便被人撕扯下来不知所踪,但文章的内容却已经早已被内侍抄录送给郭冲过目。郭冲细读数遍,思索良久,终于在二月二十三日早朝之上,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郭冲的办法是,各打五十大板。首先当着群臣的面对方敦孺和严正肃进行申斥,对他们之前的一些言行举止进行了严厉的斥责,并给予小小的惩戒。但在新法问题上,郭冲明确告知群臣,《雇役法》必须执行,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忠心不容怀疑,新法富国强兵的目的不容置疑。至于那些重大的罪名,郭冲一概不予理会。对于上奏弹劾的吴春来等人,郭冲肯定了他们的忠心,却也告知他们对严正肃和方敦孺是有了误解。双方要化解误解,建立信任,多做对朝廷有利的事情。 郭冲的作法其实是等同于强挺严正肃和方敦孺了,他并没有对弹劾疏所言的十宗罪给予解释这指示,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将这十宗大罪的弹劾带过。这种作法,摆明便是对《十罪疏》的弹劾并不认可。换言之便是对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强力支持。满朝文武自然都看出来这一点,本来期待着这场暴风骤雨会让严正肃和方敦孺倒台,或者至少要付出一些沉重的代价。然而,事与愿违,皇上居然根本未予理睬。 官员们的失望是溢于言表的,圣上力挺严方二人,看来这《雇役法》是肯定会实行了。经此一役,严正肃和方敦孺还有谁能撼动?还不知道他们又会弄出什么幺蛾子来。官员们对吕中天的期待也落了空,吕相看来是真的不成了。圣上对吕相的态度已经远远不如对严方二人的信任。也许不久之后,吕相下台,严方二人要正式成为大权独揽的人物了。 但仅仅三天之后,官员们便又有了不同的看法。三天后,郭冲颁布了两道圣旨。第一道圣旨是关于条例司衙门职权的调整,条例司虽依旧对新法变革之事享有专断之权,但在涉及其他军政财权之事上,必须征得政事堂和枢密院的同意。三方要协调行事,不得绕开对方行事。政事堂和枢密院要给予方便协助,设专人进行三衙门之间的接洽和协调。 第二道圣旨是一道任命圣旨。政事堂户部房主事吴春来接替了致仕的钱副相之职,正式成为政事堂三位副相之一。 这两道圣旨一下,顿时让众人悟出了其中不同寻常的意味。条例司衙门职权的调整虽然不大,但这说明皇上已经有时到了条例司之权过大,造成朝廷衙门之间职权混乱的问题。这一次调整便是对严正肃和方敦孺二人权力范围的调整。 以前,凡是和新法交关之事,无论军政财等方面的事务,条例司都可决断调配,无需经过两府三司。名义上是要得到圣上的许可的,但皇上也不管具体事务,自然是严方两人说了算。现在不成了,有些事他们必须要得到两府的批准,或者说是要知会他们才能进行。这小小的变化,其实意义重大。 而吴春来拜相的事情,虽然早已有传言,并不让人意外。但是选择的时机却很耐人寻味。这可是吴春来领衔对严正肃和方敦孺发出十宗大罪的弹劾之后仅仅数日的时间,这种任命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是对吴春来的一种嘉奖。倒像是他弹劾有功,所以才被拜相一般。 按照常理而言,弹劾他人,倘若证据不确凿,没能成功。那么上书弹劾的人便是有过错的。就像原告和被告,被告无罪,原告必是诬告,必然是有罪的。可是现在原告也没罪过,被告却也升官发财,岂不耐人寻味? 嗅觉敏感的人立刻便嗅到了其中的味道。吕相可并没有倒台,他的影响力一直在,否则皇上也不会这么搞平衡,用这两道圣旨来安抚吕相。皇上对严正肃和方敦孺二人似乎也并不是全方位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力挺。这一场风暴也并非没有在皇上心中留下痕迹。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事情没有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也似乎远远没有结束。 …… 林觉是在二月初四才知道了杜微渐辞官离开京城的消息的,那已经是杜微渐离开的两天之后了。林觉很是唏嘘,经过短短半年多时间的接触,林觉对杜微渐有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从一开始的对他有些看法,到后来在条例司中的意见相投,并且一起建言行大胆之事,林觉感觉自己和杜微渐有了一种莫逆之交的感觉。 虽然两个人之间其实交往的频率并不高,平日里除了条例司公房之中的同僚身份,几乎没有什么交集。但那是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状态。两人都没有打搅对方的生活,林觉甚至不知道杜微渐家住何处,家里有什么人。只是因为在新法条例制定中的讨论和争辩,让林觉和杜微渐之间思想沟通碰撞,并相互信任和了解。 在林觉看来,杜微渐是有见地的,自己那些关于新法条例的看法,杜微渐也是有着同样的观感。而自己是基于历史发生过的经验教训得出的结论,而杜微渐则完全是因为他自己的思索,这一点上林觉便已经自叹不如了。 杜微渐也是个有骨气的人,他可不像林觉看到的很多官员一样只知道媚上逢迎。在原则立场上,他敢跟自己一起站在严正肃和方先生的对立面上,数次抗辩争论,这便是他做事的态度。这是需要有极大的勇气的。 杜微渐也是个有理想的人。这年头,物欲横流,人人贪图享乐安逸之时,像杜微渐这种人很少见。他来条例司是主动前来的,因为他抱着一腔为大周尽忠效力的理想。他是为了助新法变革一臂之力,才放弃了枢密院的官职主动请缨的。他不像其他一些人,来条例司的动机不纯,是为了投机钻营而来。他的目标很单纯,就是希望协助两位大人制定好的新法,为富国强兵的目标作出贡献。 杜微渐也是个果断的人。林觉不认为杜微渐是因为自己而辞官的。即便有这个因素在内,那也只占一小部分。林觉认为,杜微渐之所以毅然辞官,那是他看清楚了,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变法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变法。在百般劝说无效,严方两位大人甚至以欺骗手段来隐瞒真实目的之后,杜微渐的理想应该是遭受了极大的打击。他知道这一次的变法跟他想象中的已经差之千里。所以他选择了离开。这个举动倒像是二十年前的方敦孺,当年的方敦孺也是这般的理想主义,而且果决的很。当发现朝廷的作法跟自己理念不合,并且无力改变时现状是,方敦孺的选择也是离开朝廷,回到杭州去创办松山书院。 林觉为杜微渐的离去赶到惋惜,朝廷官员中最缺的便是这种人,而这种人偏偏无法在朝中立足。林觉不知道杜微渐去了何处,否则必是要派人去追回他,跟他好好的谈一谈的,因为林觉绝不是那种一走了之的人,林觉希望他也不是那样的人。记忆中似乎模糊记得杜微渐是京东东路之人,也许他回老家了。林觉决定派人去瞧瞧,倘若能找到杜微渐,林觉打算去信跟他联络交往,延续这段友情。 三天后,林觉的身体基本痊愈。而翰林学士院也派人送来了通知,要林觉尽快去崇政殿说书公房去报到。林觉虽然极不情愿回到那个地方去,但却也无从选择。 第六七四章 虎落平阳 说实话,再一次回到那座公房小院,情形还是比较尴尬的。毕竟现在等于是被打回原形回来,还落得个被逐出师门的名声,是背负了名誉上的污点回来的。 杨秀和江大人胡大人倒也没说什么,杨秀依旧热情如初,提也没提半句。江大人和胡大人的眼睛里倒是充满了八卦,但或许也是不太好意思问,所以除了私底下有些交头接耳之外,在林觉面前倒也没问什么敏感的话题。 林觉本以为生活很快会恢复平静,恢复到当初在这里时的无所事事的安闲慵懒的日子里,然而他想错了。次日上午开始,翰林学士院来了两位学士。一个叫邓辉一个叫王景,两个人一来公房,便召集众人宣布了一个决定。那便是,从即日起,他们将常驻此处,监督并指导公房中的事务。那两人得意洋洋的拿着翰林院大学士袁先道签发的公文展示给众人看,特别的拿眼睛瞟着林觉。 “翰林学士院最近要进行一次整饬,所有隶属于学士院的公房衙门都要接受整饬。崇政殿说书公房之前太过懒散清闲,据说还有人经常不在公房当值,大学士说了,要彻底整肃这等散漫作风,绝不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二人在此便是监督你们做事的,你们要完全服从我们的命令,不得违抗。”邓辉和王景如是道。 林觉无言以对,本来打算故技重施,跟以前一样旷工不来,但这么一来可就没法偷懒了。天天被困在这个公房里,那可不是一件舒心的事情。但事到如今,却也无可奈何,林觉也只能照办。 但很快,林觉就觉得事情不对劲了。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是来做正经事的,他们每天没事找事的折腾,提出很多无礼的要求。比如,他们要林觉和杨秀等人每天都要将公文书本拿到外边晒一回。要他们将所有的公文书籍都工工整整的誊录一遍。 满屋子的书,光是搬出去晒一会都要累得满头大汗,更别说每天都要搬出去一次了。誊写书本公文那更是没有必要。雕版书外边多得是,破旧的可以买来替换,人工誊写抄书早已被摒弃。公文都是一些陈年的故纸,根本就是报废的东西。所有这一切看上去都像是故意的刁难众人,没事找事干。 杨秀气的要跟他们理论,林觉制止了他。林觉告诉杨秀,搬书就当是锻炼身体,抄书就当是练毛笔字。反正漫长的时间在公房里,不找点事情做也是无聊。 可气的是,林觉杨秀等人忙忙碌碌的时候,这两人在旁边横挑鼻子竖挑眼,一会儿指责书本晒得不匀,一会儿指责杨秀和林觉的字不够工整。说累了的时候,这两人便在廊下晒太阳,还让江胡二位大人在旁伺候沏茶说话,派头十足。 数日后,林觉看出来了,这两个家伙就是来故意捣乱的。他们的目标其实便是让自己不安生。因为他们其实对自己指责的最多,言语之中充满了蔑视和挑衅。 挑剔自己字写得不好,会说:“堂堂状元郎,怎地字写得这般不堪,你这状元不会是假的吧。” 搬东西的时候,林觉大汗淋漓之际,他两个在旁边说风凉话:“林大人在条例司里怕是没干过这些事吧,一看就是颐指气使惯了的人。可惜啊,现在可不是以前了。此一时彼一时,该低头便低头哦。” 对这些夹枪带棒的言论,林觉不但不生气,反而报以微笑。这两人私底下说林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还笑的出来,倘若是我,怕是要羞愧死。”之类的话。 但只有杨秀知道,林大人那可不是笑,那是咬着牙的笑。自己便几次看到林觉的笑脸转头之后便成了咬着后槽牙的凶狠模样。杨秀预感到似乎要出什么事儿。于是他私底下安慰林觉,忍一时风平浪静,不要跟着种人一般见识。现在要是闹出什么事情来,会对林觉很不利。林觉报以嘿嘿的冷笑。 二月初十午后,公房之中所有人都在廊下温煦的阳光下小憩。林觉和杨秀坐在廊下一角正小声的谈论最近朝堂上因为第二部新法引起的巨大波澜的时候。不甘寂寞的邓辉和王景却走到了林觉和杨秀的身前。 邓辉带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林大人,你是状元郎,想必读书甚多。我和王大人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林觉皱眉抬头,眯着眼道:“两位大人也是一甲出身,却来请教我问题,林某可不敢当。” 邓辉嘿嘿笑道:“是啊,我和王大人当年确实是一甲及第,书也自认为读了不少。可是自觉和林状元还差得远。尤其是在一件事上颇为不解。还请不吝赐教。” 林觉微笑道:“既如此,我们一起探讨探讨也好。” 邓辉哈哈一笑,跟王景对视一眼,转头轻声道:“我和王大人都认为,自古以来,尊师重道乃是人伦之常,很少见到林大人这样悖逆师长,被逐出师门之人。可否请林状元跟我们说说,悖逆师长被逐出师门是何等样的心境和感受。” 此言一出,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这是赤裸裸的嘲讽和挑衅,林觉的隐忍没能换来他们的收敛,他们反而更加的拿林觉不当人了。倘若背地里议论几句倒也罢了,当面询问,那等于拿巴掌朝着林觉的脸上呼了。 林觉脸上的笑容僵硬在那里,但他依旧笑着,缓缓站起身来。 杨秀感到要出事,忙起身道:“两位大人,你们这请教的是什么问题?林兄,咱们出去走一走透透气,听说崇政殿前的花开了,我们去瞧瞧。” 林觉没有说话,笑着瞪着眼前邓辉和王景的那两张脸。邓辉和王景感到有些不对劲,但他们不肯退缩,伸着脖子瞪着林觉,脸上依旧皮笑肉不笑的。 “两位大人当真想知道?”林觉的笑容更加的灿烂了。 “是啊,我们很想知道啊,请林大人给我们解答解答,不然,我们两个晚上都睡不着觉。”邓辉以为林觉示弱了,笑哈哈的揶揄道。 他话音刚落,便看到一个巴掌在自己的眼前放大,下一刻“啪!”的一声爆响,整个嘴巴子顿时火辣辣的疼,眼睛也黑了一下,金星四射。这还没算完,脸上被甩了一耳光之后,发髻突然生疼,被人扯得向下,他不得已弯下腰来,咚的一声,鼻梁上吃了一膝盖头,顿时鼻子里像是开了个糖醋酱铺子,各种滋味夹杂着彻骨的疼痛让他大声的呻吟了起来。 “你不是想知道是怎样的感受么?便是这种感受,好好的体会。狗东西,你也敢来招惹我。”林觉厉声大骂说,手上动作不停。虽然身上没什么武技,但林觉身边可全是高手,看也能看出些门道,通过身边那些人也知道如何能快速的让一个人失去抵抗能力。对付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邓辉更是绰绰有余。 三拳两脚之下,邓辉已经被打的口鼻出血,晕头转向,只有哭喊的余地了。 杨秀和江大人胡大人都惊呆了,林大人一言不合便上了手,而且下手极重。邓辉可是上官啊,这还了得。以下犯上,殴打上官,这罪名可小不了。 王景在旁吓的大叫:“住手,住手。林觉,你好大胆子,敢动手殴打上官。还不给本官住手!” 他不喊,林觉还只在邓辉身上殴打,他这一喊,倒是提醒了林觉这边还有一位。林觉窜上前来,一把抓住王景的衣领,左右正反两个大耳刮便扇了上去。拳脚像是打沙包一般的对着王景招呼,王景哎呦连声,倒在地上翻滚。 “林兄,林兄,不要冲动。”杨秀焦急叫道。 林觉已经收不住手了,心中的恶气尽皆发泄出来,这几日被这两人的羞辱和挑衅,以及之前心中憋闷之气尽数随着拳脚发泄出来。两位学士躺在地上被林觉打的抱着头哀嚎翻滚。林觉打的手脚酸痛,转身四下里去找棍棒板砖之类的物事,但这院子里收拾的太整洁干净,竟无一丝杂物。但林觉一眼瞥见花坛旁的鱼池,当即一手一个抓着地上两人的发髻拉扯。两人吃痛不得不扭动身子配合,被林觉扯到水池旁,按着头颈压到水池之中去。 虽然已经是二月中,但池水依旧寒冷刺骨。两人被按到池水里,整个脑袋都像是被人拿着针到处扎一般,他们使劲扑腾着,林觉就是不松手,两个人胸中气都用尽了,张着口大口大口的咕咚咚的喝着冰水,身子也扑腾的更加厉害了。 杨秀看着眼看要出人命,忙招呼杂役一起,两个人死命的将林觉脱开,邓辉王景两人才浑身湿透如死狗一番的瘫在地上,嘴巴里不断冒出清水来。半晌后咳嗽连声,哭嚎不已。 林觉也气喘吁吁脸色铁青,甩脱杨秀的手指着鼻青脸肿浑身湿透冻得发抖的两人道:“你们两个狗东西,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受人指使来故意搞我的。你回去告诉指使你们的人,要来便明着来,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作甚?你们给我记好了,你们以为我虎落平阳,便可以你们这些狗东西欺负么?今日倘不是有人拦着,叫你们死在这里。还不给我滚!” 邓辉和王景哪里还敢多言,今日确实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差点被林觉给溺毙了,这里还怎敢逗留。虽然此刻软手软脚浑身疼痛,但也不知从哪里迸发出力气来,爬起身来像两只丧家之犬连滚带爬的跑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杨秀和江胡两位大人都呆呆的看着林觉发愣,之前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一般,倘若不是地上的斑斑血迹,不是鱼池旁的一片狼藉,又怎敢相信林大人适才做的那些事情。他差点杀了人呢,大家都是读书人,怎么可能用这么野蛮的办法解决事情?林觉还是个状元郎呢,简直不可思议。 “林兄!”杨秀咽了口吐沫哑声道。 林觉摆摆手道:“不用说了,我受够他们了,今日就是要狠狠教训他们一顿。” 杨秀道:“林兄,我的意思是……你打得好。这二人太可恶,自己找打。可是……这么一来,怕也是闯了祸了。” “是啊,是啊,林大人呐,你怎么能这么做?你这是殴打上官,是重罪啊。哎,有话好好说嘛,君子动口不动手,怎么就动起手来了?只有市井地痞才用这等野蛮手段呢。这可怎么好?这事儿必不可干休,倘若问起罪来,我们该怎么办?哎,太冲动了,太冲动了。”江大人和胡大人也凑上前来叹息摇头道。 林觉呵呵笑道:“两位大人白活了这么大年纪,这世上真有能讲道理的事情么?讲不了道理,便用拳脚说话。什么狗屁君子动口不动手,这话你们自己拿着受用吧,这不过是懦夫的借口罢了。再说了,我也不是君子,休要拿这话来往我身上套。” 江大人咂嘴道:“哎,你这么说话……这个……很不好,很不好。” 林觉微笑道:“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担心什么。两位大人放心便是,林某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们来问罪,怎也不会拖累你们便是。你们大可放心,绝对不会影响你二位安逸的日子。” “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林大人你误会了。”胡大人忙解释道。 林觉冷笑两声,一边整理散乱的衣冠,一边拂袖离去。 “你瞧瞧,这脾气,我们是好心的劝解。”江大人指着林觉的背影对杨秀道。 杨秀冷笑一声道:“两位大人还是去公房打瞌睡去吧,休得操心了。林大人都说了,不会连累你们的,你们还担心什么?” 说罢,杨秀也拂袖而去。留下江胡两个老家伙面面相觑,叹息连声。 杨秀在院子南边的葡萄架下找到了坐在石凳上正盯着藤蔓上的蓓蕾认真研究的林觉。这个葡萄架是去年林觉初来公房时进行改造的产物,花了银子让内侍偷偷从御花园挖来的两颗西域葡萄树。经过杨秀的精心照料,去年整个葡萄架已经爬满了枝蔓,上方的竹网棚已经爬满了。 “葡萄新叶快要长出来了。林兄是没看见,去年秋天,葡萄挂果,紫汪汪的一串串的,甜的要命。两位老大人吃的喜笑颜开呢。想一想,一年都过去了。”杨秀开口说道。 林觉回头看了杨秀一眼,点头道:“是啊,一年过去了,去年挖来的时候只有一人高。现在已经满架藤蔓了。可以想象秋天必是果实累累。时间过得真是快,想想去年我们改造这里的情景,恍若昨日。葡萄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啊。” 杨秀缓步走近,轻抚葡萄枝桠,轻声道:“林兄,你是不是心中憋闷之极?所以今日才忍不住爆发出来。” 林觉吁了口气仰头看着西斜的日光,沉声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没有人是一帆风顺的,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不如意。我最近确实过得不如意。你虽然从未问过我被逐出师门之事,但你也明白这件事对我的影响之大。我不为别的,我只是觉得伤心,我对先生的感情如对父亲一般,但他这么一来,倒像我是悖逆不道之人了。我知道外边人对我怎么想,你瞧瞧适才那两个狗东西,他们便是拿这个来羞辱我的。还有江大人和胡大人,他们虽然没问,但他们的眼神告诉我,他们对我被逐出师门之事还是颇有些想说的话的。我在别人眼中怕是个大逆不道的逆徒了吧。” 杨秀忙道:“林兄不要这么说,在我心目中,并未有这样的想法。虽然我不知缘由,但我知道,林兄是讲情义之人,绝对不会做出什么悖逆师道之事。方大人……哎,我不知该怎么说?我相信你们师徒之间会有消除误会的一天的。” 林觉苦笑摇头,轻声道:“你不了解方先生,我和他之间是理念的冲突,不是轻易能弥合的。若非如此,怎会闹到这一步?理念之差就是行事准则,做人准则的差异,那是一时半会儿无法改变的。特别是先生和我都不是会轻易改变自己的人,所以才会导致这一切。特别是这新法之事,我和他分歧太大,他容不得我提意见,我却不能不提,所以……惹恼了他。这事儿不怪先生,但我自己也认为做的没错。哎!不提了,心塞!” 杨秀怔怔道:“原来是因为新法的事情。我有些不明白了,难道你也和那些官员一样,对新法抱持反对态度?” 林觉笑道:“我怎么会反对?那我还去条例司作甚?我只是觉得新法太激进,会导致失败。最近几日的事情你也看到了,朝廷上吵成一团了,便是新法引发的后果。几乎所有人都反对,你说这新法还怎么顺利推行下去?” 杨秀道:“说的也是,不过,严大人和方大人两位似乎并不退缩。听说今日在殿上舌战群臣,一一驳斥。还说今后数日也公开迎接论战。严大人和方大人看来是心志甚坚啊。” 林觉苦笑道:“这不是舌战群臣辩论取得胜利的问题,就算你辩驳的天下人哑口无言,新法的弊端就在那里,实行起来却也依旧会出问题。况且,一个得不到大多数人支持的新法,就算强制执行,那又会有怎样的结果呢?变法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为了大周所有人。而不是为了要证明什么,改变什么而改变。这不是作秀和演戏,搞砸了,国家便要乱,社稷或许便要亡。这绝不是个人的舞台,而是天下人的舞台。你可明白这道理?” 杨秀沉吟半晌,似乎摸到了些什么,但却又不太明了。半晌后笑道:“罢了,我对此领悟不够,夜深人静时我认真的想想你的话便是。倒是……适才你动手打了两位学士,这事儿怕是很快便有麻烦上身,我们商议一下如何应对。我想好了,他们倘若来问,我便作证说是他们先言语侮辱林兄,还先动手的。我说他们两个打一个,林兄被迫自卫,打了他们……” 林觉闻言,哈哈大笑起来:“杨兄倒是个讲义气的,不过却也不必了。” 杨秀道:“怎么?林兄不拿我当朋友么?我杨秀自知和林兄相差甚远,但我也不是个怕事之人。我愿意为林兄作证,却也不是图林兄什么。” 林觉忙拉着他衣袖让他坐下,笑道:“杨兄,我何曾说你图我什么了?我现在这般落魄,你能图我什么?之前我答应你想办法帮你离开这里的承诺都没兑现呢,你也没说什么。我知道杨兄是为我着想,不过却不必如此。” 杨秀皱眉道:“可是这事儿必是不能干休的,当真要是上面兴师问罪下来,你该怎么应对?” 林觉微笑道:“兴师问罪么?那要看谁来了。这两个狗东西自跟我其实没什么冤仇,他们这么做必是有人指使的。我倒是希望指使他的人出面。杨兄,你不必担心,我既敢动手,便知道后果。莫要忘了,我林觉虽然如今落魄,但我可还是梁王府的女婿,他们能将我怎样?你以为袁先道会冒着跟梁王府交恶的风险来对我问罪?” 杨秀惊讶道:“你的意思是,是袁大学士派他们来找茬的?” 第六七五章 空自叹 林觉摇头道:“袁先道么?他也是受人指使罢了。他背后必是另有其人指使。知道我现在落魄了,便让人来落井下石。袁先道除非是老糊涂了,否则这么点事他是不会闹大的。” 杨秀将信将疑,不过林觉的话也不无道理。林觉总是梁王府的女婿,虽然现在落魄至此,但身份还是不同的。袁先道若是真要对林觉不依不饶的话,那便是跟梁王府过不去了。然而林觉殴打上官的事终究不是件小事,杨秀心里还是放不下。 “倘若当真要是闹将起来,那该怎么办?此事可大可小,普通百姓殴斗尚且要吃刑罚,更何况是官身,而且你是以下犯上,打的也不轻。”杨秀眉头拧成疙瘩,咂嘴道。 林觉微笑道:“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官儿不做了,或者蹲班房。这又不是什么死罪。我想虽最多不过革职罢了,我在京城也待的腻味了,倘若被革职,回杭州逍遥去最好。” 杨秀沉默半晌,轻声道:“林兄都心灰意冷了,这官场确实是待着没什么意味了。倘若林兄不当官了,杨某也打算辞官归家,种几亩田,过些与世无争的日子好了。我的心其实也很累了,有心报效朝廷,可惜这一辈子怕是没有这么一天了。” 林觉微笑道:“杨兄可别因为我这么做,条例司的杜大人是我好友,他便辞职离京了,我都愧疚了许久。你再这么做,岂非叫我背负更大的愧疚。” 杨秀道:“我不是为了林兄,我是自己觉得没什么意味。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一辈子我恐怕都要在这里熬着,然后老了就跟江胡两位大人一样,一无所成终生碌碌。我以前还抱着希望,但你林兄状元之才,后台也硬,都落得如此地步,我还有什么想法?不如归去。” 林觉心中一动,沉声问道:“杨兄,听说你当初也是一甲第九名高中的进士,怎么就进了这里呢?那是怎么回事?我一直想问问你,却又怕唐突。” 杨秀苦笑道:“还能如何?得罪了人了呗。” “得罪了谁?看来这个人权力不小啊。” “是啊,我得罪的是当今的枢密使杨俊。”杨秀叹道。 林觉惊愕道:“那是怎么回事?” 杨秀笑道:“也没什么,我跟他其实根本就不认识。他信杨,我也信杨,但我们可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我至今都没跟他见过面。你一定很奇怪既然我们都根本不认识,又怎么会得罪了他。其实,我到现在为止,也不明白是为什么。只是有人跟我说,我春闱时写的那篇策论得罪了他。这是别人跟我说的,我想或许也正是这个原因吧,因为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任何的理由了。” 林觉皱眉道:“你是说,你写的文章涉及到了这位杨枢密?” 杨秀道:“那一年春闱的策论是关于朝廷对西夏的政策的讨论,前一年西夏刚刚发生了叛乱,党项人叛乱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自我大周灭西夏之后,党项部落反叛朝廷的事其实发生过多次。当时朝廷采用的政策便是强硬的政策,采用的便是咱们这位杨枢密的办法。你应该也听说了,便是臭名昭著的《灭绝令》。虽然,没有人承认这个灭绝令是朝廷下达的,杨枢密也从未承认过,但人人都知道这就是杨枢密的主意。” 林觉缓缓点头,灭绝令他是听说过的,《国朝史略》上虽没有详细记载,但关于西夏叛乱之后的一些记载还是能得知端倪。虽然《国朝史略》上说的是杨俊如何临危受命,率十五万大军横扫西夏诸部,平息叛乱的英勇事迹。但写史书的人也从一个隐晦的角度写了一些残酷的事实。比如说,《国朝史略》上说,平叛之前,西夏诸部人口二百七十九万,杨俊平叛之后,西夏诸部的人口骤降至二百零三万。读书不细心的人自然不会明白这两个数字意味着什么,但林觉可不会放过这样的细节。两个数字之差是七十六万人。而西夏叛军李玄昊的兵马最多时也不过二十余万,这七十六万人当中除去二十余万,还有五十万人的性命终结于这场平叛行动。 这其实便是臭名昭著的《灭绝令》所致。据说,杨俊为了稳固西夏局面,防止再生大乱,便下令将各部族中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子尽数诛杀。既造成极度的恐怖气氛,也从人力上铲除西夏叛乱的有生力量。这种办法固然会起到一定的作用,但如此残暴血腥的举动,却也让以儒家仁爱治国的大周朝廷难堪,更莫说拿出来炫耀和展示了。故而,这件事一直都是保密的,所谓的灭绝令朝廷也一直没有承认过,只是在民间传的沸沸扬扬罢了。 “想我大周惶惶天朝大国,尊儒重道,仁义治国。做出这等事情来,自然是不齿于人的。即便是为了平息叛乱,也不该用这等灭绝手段。故而,策论之中,我对灭绝令确实抨击了几句,也骂了几句下达此令之人。可能是这件事惹恼了他,所以授官时便被人暗中使了手脚。”杨秀轻声道。 林觉笑道:“你是怎么骂的?” 杨秀道:“当年年轻气盛,言辞确实过分了些。我说此举有违天和,下达灭绝令之人当受严惩,否则天理难容。诸如此类的这些话吧。” 林觉哈哈大笑道:“确实够狠的,你要严惩他,他还怎容你仕途顺利?倘若以后你当了宰相,他岂非要被你给严惩了?” 杨秀呵呵笑道:“宰相?这辈子也不可能了。不过倘若我真的当了宰相,我是一定会严惩这种屠戮生灵,伤天害理之人的。偏偏朝廷认为这么做是有道理的,这种人现在身居高位,坐在枢密使的位置上。在我看来,那是一种羞辱。” 林觉道:“那么,依你之见。像党项人的叛乱这种事,你该如何解决呢?” 杨秀想了想道:“我并不反对派兵镇压反叛,但镇压不是目的,只是为了平息叛乱而已。要想真正的让西夏归心,需要的手段必是仁政。光是以杀戮使之屈服,并不能让他们心向朝廷。我认为,当让西夏诸部学儒尊道,兴办学堂,加以同化。如果他们变的跟我们一样,对大周便有认同感,便会从心中屈服。只有心服了,叛乱才不会发生。倘若当年平叛之后,朝廷不是下达什么‘灭绝令’,而是积极进行这些方面的尝试,那么现在新长大的一批党项族人早已同化了。哪里会像现在,即便在灭绝令之下,西夏诸部还是会反叛,朝廷也不得不派驻重兵屯守。这充分说明,杀戮是不成的。” 林觉缓缓点头。杨秀的想法是一种以文化同化的手段,这种办法确实是最为有效和稳固的办法。只是收效缓慢,朝廷岂会等得?谁不爱立竿见影的手段,就像这次变法一样,从皇上到两位大人,无不急功近利,希望一夕之间便可改变,这便是急功近利的心态。朝廷上层精英皆如此,可见大周朝其实已经走上了一条歧途。任何一个朝廷,其实都应该深耕细作,日拱一卒的去做事。为长久计,十年百年计,那才是上层精英们应该有的态度。而非是为了一时之计,那便目光短浅了许多。整个大周的精英阶层的目光短浅,必然会导致国家前进方向的偏差,这其实融为一体的东西。 不过,杨秀的想法却也有些天真的成分。对于异族,有时候教化是无用的。否则世上便没有那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话了。事实上同化不是以杨秀的办法进行同化,而要加上许多的其他手段。诸如内迁,分散安置,通婚,以及强硬政策的高压。杨俊的办法是从肉体上消灭对手,所以显得血腥残暴。但怀柔之策的目的其实也是消灭对手,只不过是从精神上,从生活方式上消灭对手。这其实看似文明,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残暴的屠杀。 “然则你怀疑是杨俊暗中使了手段将你安排在此处。不给你任何的机会?”林觉微笑道。 “不是怀疑,我甚至收到过警告,我知道是他,虽然他并没有出面。我这一辈子也够倒霉的,我不过是提出自己的想法罢了,我大周不是鼓励畅所欲言么?谁料想会因言得咎。哎,我那妻子见我得罪了大人物,升官无望,便吵闹不休,生出外心。我一想,与其如此,何不一别两散,各自安好,于是便写了文书放她离去。这件事真是影响了我一辈子,我的一些都毁于那篇文章。”杨秀深深的叹息道。 林觉微微点头,伸手拍拍杨秀的手背道:“杨兄莫要感伤,有些事未必便是坏事。就像你以前的妻子,很明显她是不能跟你共患难的,离开了也就离开了。以杨兄这般人才,将来必有佳侣。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倘若杨兄一辈子跟这个妇人过一辈子,说不定还更是一桩悲哀之事。” 杨秀苦笑道:“林兄永远都是那么乐观豁达,这都能被你说成是好事。” 林觉正色道:“我可不是信口开河。命运之奇妙便在于不可捉摸。谁能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命运的扭转也就在一瞬之间,谁也不可预知。你怎知你将一辈子在此蹉跎?反正我是不相信的。我们要做的便是不断的磨炼积累自己的本事,机会来时,自会抓住。风云际会,春风化雨,只要机会到来,机缘合宜,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杨秀苦笑着看着林觉,心道:你现在都这样了,居然还这么乐观。莫忘了你刚刚闯了大祸,也许很快便大祸临头了。 不过,林觉的这番话,倒是挺宽慰人心的。杨秀压抑的心情也似乎好了许多。 ……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人的意料之外,或者说是出乎江胡两位大人的意料之外。江大人和胡大人虽然嘴巴上说着为林觉担心的话,但他们期待的眼神出卖了他们的内心。他们其实希望有些什么事情发生。倒不是这两个老东西心有多坏,而是他们平淡的生活过的太久了,总期待能发生些什么让生活变得不那么平淡。 可是,他们的期望却落空了。一下午都在门口转来转去,听到一点动静都以为是袁先道带人来兴师问罪的两位大人,直到天黑都没有看到他希望看到的人。而次日一整个上午,两个老家伙依旧保持着亢奋的状态在门前转悠。终于,到午后时分,他们意识到,这件事似乎没有下文了。 两人既失望又纳闷,那两位学士被动打的半死,差点溺毙的事情就这么就过去了?袁夫子居然没带人来兴师问罪?这也太荒唐了吧。这可是大罪啊。以下犯上,还是凶狠的殴打,这都没事?简直难以相信。 林觉看出他两人的心思,午后坐在廊下打盹的时候,很有深意的对两位大人道:“两位大人想看戏么?我林家江南大剧院京城分号有好戏可看,两位大人可免费去看戏,精彩的很。保管不会让你们失望。” 江胡二人也没听出什么意思,懒懒的打着阿欠,百无聊赖的道:“不看啦,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打打瞌睡。” 这件事消无声息的就这么平息了下去,就连林觉也觉得有些意外。因为林觉认为就算不会有什么大事,袁先道起码也会来训斥自己一番的。林觉其实已经想好了当袁先道来的时候,自己该怎么应对他。但现在肚子里想好的对策却根本用不上。整件事销声匿迹,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看来袁先道还是知道进退的,他本就心怀鬼胎,却也不敢跟林觉正面对刚,他还没有跟梁王交恶的胆子。再说,这件事他也是受人嘱咐,犯不着为此得罪梁王府。 林觉不仅感叹,扯大旗拉虎皮的办法永远都是有用的。这年头除了权势地位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能对人造成威慑的东西。自己的所谓才学智慧,并不能替自己挡灾,反倒是自己并不在意这王府女婿的身份,在关键时候却是挡灾的盾牌,给了自己一次庇护。 袁先道没来兴师问罪,甚至也没再派翰林学士来公房坐镇了。恐怕是因为来崇政殿说书公房风险太大,没有人敢冒这个险。所以公房之中却意外的因为这件事得到了安宁。书也不用誊抄了,也不用搬出来晒了,公房里的人也恢复了以往的慵懒。江胡两位大人恢复了每天靠在大椅上打瞌睡的状态,林觉和杨秀两人也有了大把的时间交谈。 江大人和胡大人不理解,林觉和杨秀怎么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两人嘀嘀咕咕的在廊下,在葡萄架旁,在院子的鱼池之侧说的津津有味。江大人和胡大人心想:言多必失,年轻人不懂这个道理。终有一天他们会明白,少说话,打打瞌睡才是最好的。 林觉和杨秀当然不是没话找话的闲聊,两人说的都是朝堂上正在掀起的这场波澜的话题。朝堂上的事情愈演愈烈,近乎白热化。每天,林觉和杨秀都会去打探最新的消息。毕竟距离崇政殿很近,可随时溜达去左近。虽然他们两人的官职是无法靠近的,但杨秀在宫中时日长,他和宫中内侍侍卫们很熟络,倒也可以探听一些大殿之中发生的事情。两人对于事情的走向倒也知道的不少。 林觉为严正肃和方敦孺捏着一把汗,特别是当吴春来领衔的《十罪疏》上奏之后,林觉紧张到了极点。林觉知道,这是一轮有预谋的进攻,先是群臣上奏,造成舆论纷然之态,然后主力军领衔出战,集中火力有系统有条理有规划的对严正肃和方敦孺进行讨伐。这一战成败不但干系到变法的命运,也干系到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命运。倘若败了,那十条罪状之中哪怕只有一条罪成立,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也将完蛋。 二月十六傍晚,林觉和杨秀趁着人少的时候得到了去往崇政殿大殿门前的机会,林觉也看到了那篇方敦孺和严正肃联名张贴的《答十罪疏并众官之劾书》。从字里行间,林觉看出是方敦孺的手笔。这篇文章写得确实精彩,有理有据有节,含蓄中露着锋芒,却并不咄咄逼人。在目前这种混乱的局面之下,笔杆子的重要性极为重要,而方敦孺则有力的发挥了这种优势。林觉相信,这篇文章有可能会带来不错的效果,但林觉坚信,这一次的冲击所带来的后果绝非是舌战群臣或者是一篇雄文便可以抹平的。《雇役法》的颁布已经让朝廷进入了一种撕裂的状态。这是根本利益上的撕裂,已经形成了难以弥合的伤口。后面,会带来更大的难以预料的结果。 果然,数日后,当朝廷下达了限制条例司权力,以及任命吴春来为副相的两道圣旨之后,林觉立刻便从中嗅到了不寻常的意味。一方面表态支持严正肃和方敦孺,强调支持新法的立场。另一方面却又开始安抚反对者,限制条例司的权力。这看似是皇帝郭冲再搞平衡之术,实际上是皇上内心之中的矛盾心理作祟。换言之,皇上对新法的坚定支持之心已经有了动摇,这是一个危险的先兆。 新法的推行,严正肃和方敦孺目前拥有的权力,都是建立圣上的支持的基础之上。如果这最大的靠山心中有了动摇,后果不言而喻。或许此刻还只是矛盾动摇,倘若接下来这矛盾更大,动摇更大,那将地动山摇。此刻这些许的内心的波动,便是这一场大弹劾大辩论所带来的直接的后果。 林觉试图将自己的分析跟严正肃和方敦孺说一说,提醒他们注意圣上态度的转变。然而,二十三日上午,林觉去条例司衙门求见时,甚至连严正肃和方敦孺的面都没见到。他的求见遭到了两人无情的拒绝。林觉无可奈何,只得颓然长叹离去。 第六七六章 是祸是福 时近三月,空气中已经弥漫了春的气息。京城靠北,春意迟迟之地,但在连续的艳阳天之后,依旧迅速的进入了春意盎然的模式。 汴河岸边的绿柳远远看去已经如绿烟轻笼,水面上各地的船只数量也增加了许多。北边的很多河道已经融冰,憋了一个冬天的水路已经贯通,所以船只来往如梭,忙碌不休。街市上,百姓们换下了厚厚的冬衣,穿上了轻薄的中衣,开始享受春天到来的欢愉。各大名胜风景绝佳之处也已经人流如织,出城踏青的人络绎不绝。 林觉的宅子里一如往昔的安宁。在二月初因为林觉被逐出师门之后造成的短暂的混乱早已平息。绿舞等人并不在意林觉的官职多大,她们只希望能跟着林觉过安稳的日子,看着林觉的心态逐渐平和起来,似乎已经淡忘了不愉快的事情,她们便也心安了。 林觉确实最近安稳了许多,崇政殿说书公房本就没什么事情,林觉的空闲时间也就很多。在殴打了两名学士后的一段时间,林觉为了不让人找到麻烦,倒也规规矩矩的按照时间来来回回。在公房中这一段无聊的时光也让林觉的心真的静了下来。他仔细的梳理了一番近况,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再困死在京城,因为自己在京城也许没什么机会了。所以,他最终答应了郭昆,愿意请他出面活动活动,找个京城左近的州县去任职。这样既可照顾京城的生意,也可以不劳师动众的举家离开京城。 更重要的是,人挪活树挪死,既然在京城没机会,何不给自己一个机会。不过这件事得和小郡主商议商议,林觉已经和小郡主通信,约好了四月末回杭州去将小郡主接回京城。届时再行决定。 除了林觉官走霉运,还被恩师逐出师门弄的声名狼藉之外,林觉身边的其他人却都是个个活的很滋润。 京城两家大剧院生意兴隆,谢莺莺坐镇的南城大剧院每天爆满。谢莺莺的名气已经在京城极为响亮,超过了京城花界的那些头牌。名气大的同时倒也带来了些麻烦,不少王孙公子都想着做些什么,然而他们终究只能望而兴叹。谢莺莺下了台之后从不假以辞色,也绝不赴任何宴席聚会。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这些人虽恨得牙痒痒,却也没法可想。 林觉这段时间也常去枣园留宿,一方面是给两人独处的机会,一方面也是悉心教导谢莺莺写话本。谢莺莺现在很迷此事,林觉也是投其所好。林觉告诉谢莺莺,自己打算娶她进门,让她安逸的过日子。大剧院让培养的新秀代替她,林觉不想她那么操劳。 但出乎意料的是,谢莺莺说她并不觉得演出很苦。虽然确实很忙很累,但她已经爱上了这份职业,并不打算这可快便淡出。她乐在其中,还不想那么快便过无所事事的日子。 林觉知道谢莺莺是个有自己想法的人,他也不想强求。林觉之所以要她淡出,只是觉得这么拖着谢莺莺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感觉自己似乎在压榨谢莺莺,让她为自己拼命挣钱还林家的债一般。 林觉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谢莺莺,谢莺莺戳着林觉的鼻头笑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想演罢了。再说了,就算是为了林家的债务着想,那又如何呢?我起码人气高些,确实能多挣些银子呢。早日让林家摆脱债务,那难道不好么?” 林觉倒是被她说的无言以对了。实际上,在林觉的催促下,谢莺莺已经培养了两名接班人,此刻让她们接手也是可以的。虽说会有些人气上的损失,但江南大剧院从来不靠台柱子吸引人,而是靠综合手段。但是谢莺莺既然这么说了,林觉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跟她约法三章,让谢莺莺减少演出场次,让新人也上一上。这样也好慢慢的做出过渡。这个合理要求,谢莺莺倒是欣然答应了。 白冰最近的日子过得也很滋润,得到了爱情的滋润,生活又稳定安逸,原本就性格单纯的白冰每天都是笑语嫣然,无忧无虑的样子。林觉有一天无意间说了一嘴关于她魔音门中的武功的见解,竟然激起了白冰浓厚的兴趣。 林觉那天在后园中观白冰练武之后,他半开玩笑的和白冰说了一番话。林觉因为第一次见白冰在大剧院前和左氏兄弟动手时,用的是一套从诗作脱胎而来的武功。后来得知是魔音门始祖大唐第一歌姬许和子便是从咏唱诗作之中得到灵感,从而按照诗作的音律创出武技,独创魔音门的武技。虽然并非所有诗作都能作为武技使用,而需要某种契合才可成为一套有威力的武技,但却是一个非常好的方向。 林觉跟白冰说:既然魔音门的功夫可以用诗作音律来创制,也许可以从这个方向来发展。譬如说,音律感极强的词作有没有可能增加创制武技的契合度,从而达到一首词便是一套武技的效果。那样的话,岂不是可以创制武技套路千千万万,弥补魔音门现在的最高武功‘三大圣曲’很难练成的遗憾。就是以套路多变的武功来弥补内家功力的不足,从而达到武功更为精进的效果。 林觉说这话的时候,白冰开始还笑话林觉不懂武技之道。特别是魔音门的武功,最普通的其实是套路,最高深部分便是以内力催发,以乐声伤人。魔音门三大圣曲之所以宛如高山仰止般的存在,那便是因为,那需要以极为高深的内家功力为基础,发散于乐音之中,从而达到杀人于无形之效。 白冰说,她听过师傅描绘的关于本派创始始祖许和子以圣曲杀人的情形。当年许和子远离朝廷遁于终南山中,时任大唐相国杨国忠想让许和子出山,在他的相国府为他唱曲取乐。他打听到许和子在终南山中的居处,便派了人去请。许和子自然不肯为杨国忠效力,杨国忠便派了数十名高手意图强行掳走许和子。于是在终南山仙人峰上,爆发了一场血腥之战。 那次厮杀,许和子立于山顶明月之下,以一曲《月影花魂之曲》让数十名高手喋血当场,场面惨烈。从此以后杨国忠死了这份心,因为活着的人回来描述的情形让杨国忠以为许和子是妖魅在世。再不敢招惹于她。据说,许和子当时曲音响起,数十名飞跃在空中的高手像落叶一般摔落山坡乱石之上。十几名勉强闯上峰顶的高手差点丧失神智,最后勉力滚落山坡逃脱。那一战,连许和子的衣角也没碰到。 白冰说,那时候祖师许和子刚刚领悟到以内力催发曲声杀人的至高境界。在那之后,许和子潜行修悟,游历天下,随着内力的精进和顿悟的加深,她在漠北荒野之地创制了《长空飞雪之曲》,在瀚海沙漠之中创制了《流沙风语之曲》,成为了魔音门压箱底的三大圣曲。并自此创立了魔音门的独门绝学。而以诗文音律为招式御敌,其实是许和子最为简单的领悟,只能算是魔音门中比较低级的武技罢了。数代魔音门门主都秉承上一辈的教诲,以修习魔音门内功为要,以可窥见三大圣曲之威为荣。因为那才是窥见本派绝学巅峰的唯一路径。而林觉今日所言,则恰恰是走了岔道。招式练得再好,终究是外修,内修不到,依旧走了下乘。 林觉听了她的话倒也没有太多的意见,毕竟在武学之道上,林觉还只是个门外汉。 很久以前,林觉总是认为所谓武技之中的内力是一种牵强附会之说。根本没有什么内力可言。但当林觉在破庙之中目睹了白玉霜以琴音杀人的情形之后,林觉彻底的改变了自己的想法。眼见为实,内力这种东西是一定存在的。林觉后来仔细的想了想,那魔音门始祖许和子只是一名歌姬,领悟武功和内力修为之说似乎是个笑话。但林觉很快便意识到,也许是自己对世界的理解不够,枉自主观臆断。但凡歌艺出众之人,必不是靠着一副好嗓音,而需要各种气息的支撑以及丹田之力的催发。俗言一人唱曲‘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那必是乐音深入脑海之中,既具有穿透力和诱惑力。所谓的中气完足,发出的歌声和有气无力的人的歌声那绝对是两码事。 越是歌艺高超的歌者,他的中气必是越发的完足,呼吸的气息也调理的更为通畅。声音的高低婉转起伏于心,便是有着充足的内里的修炼所知。林觉认为,这种气息的调理和所谓的中气,其实便是一种变相的内力。虽然看不见,但可以从声音之中得到体现。 林觉甚至进一步的去想了想所谓内力可依附于歌声传播伤人的原理。内力或许存在,但要附着于歌声之中,并用来伤人,这似乎更是有些扯谈。但林觉也很快便想通了。一名好的歌者,闻之歌声可以让你笑,让你落泪,让你振奋,让你颓废。那是为何?那便是一种最为简单的内力的传递。所谓歌声之中的感情,其实便是内力催发的结果。否则一段普普通通的歌声,无情感在内,听者也是没有任何的感受的。 但内力的修炼和精进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一般而言,都是年岁增长,经验累积,长年累月的积累所致。林觉的意思是,内力修为固然重要,但倘若能多有套路,也未尝不是一种办法。就像当初武装落雁军的道理一样。快速提升一个人的实力,往往是从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入手,给他配上盔甲装备,配上利刃兵器,可以快速提高战斗力。倘若当真词律能融入魔音门的武功之中,那也没什么坏处,就像身上多带了几柄利刃,绝对是对实力有提升的。林觉也并没有贬低内心修为的意思。 林觉将这个意思跟白冰说了说,白冰想了想也觉得似乎也有些道理。于是乎决定一试。这一试之下可了不得,她居然陷入其中了,每日在后园草地上苦苦琢磨,像是入了魔一般。林觉对此很无语,也很后悔,自己只是随便的这么一说,谁料到会让白冰陷入其中。倘若不是白冰平常之时谈笑无异,只去钻研时才会如此的话,林觉都要担心她会走火入魔了。不过一个人能沉溺于一件事情,这也是件好事,林觉认为,起码比像个金丝雀一般无所事事的要好。 绿舞最近被邀进宫中数次,都是应那位容贵妃的邀请。每一次容贵妃都对她极好,赏赐了很多东西。吃的穿的戴的佩的,一赏便是一大堆。每次绿舞回来,林觉都细细的询问她在宫中的细节,询问容贵妃对绿舞的每一句问话,细细的琢磨。 越是琢磨,林觉便越是心惊。因为林觉越来越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这位容妃娘娘对绿舞好过头了,完全不是一般的喜爱。甚至可以用溺爱来形容她对绿舞所做的一切。绿舞有和她同塌而坐,同桌而食的资格。而且绿舞说,她好几次搂着自己说话,让绿舞觉得甚是尴尬的很。绿舞怀疑这位娘娘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嗜好。林觉苦笑摇头,心道:这那里是什么特殊的嗜好,明明就是疼爱你到了极点。这绝非故人之女重逢那么简单,林觉心中的那个大胆的猜疑似乎正在得到印证。 但林觉一句话也不能透露,绿舞问自己这位娘娘为何对自己这么好时,林觉也只用话搪。因为一切都是猜测,而且这猜测也没有任何的根据,显得极为离奇荒诞。除非有证据来证明,或者有人知道这背后的隐情,林觉才会最终相信那个猜测。在此之前,林觉只能将想法留在脑海里。 一晃进入三月,朝廷中关于新法的纷争在圣意的重压之下似乎逐渐平静。但其实很多人心里都明白,这只是暂时的平静。事情其实并没得到解决。靠着圣上的强行压制而推行的《募役法》已经在官员豪绅之间引起了众怒,这股怒火只是暂时被封堵住,不知何时会再度的喷发出来。但是,起码在目前的情况下,拥有了难得的平静。 三月初三,林觉告假一天,让绿舞去偷偷约了浣秋来,带着几名女子一起出城踏青。这一天过得倒也舒心的很。只是浣秋依旧时有愁眉,林觉知道她还是为自己和方先生的关系而耿耿于怀。林觉也只能安慰她几句,别无他法。 次日上午,林觉刚进宫去进入公房之中不久。公房门前便是一阵嘈杂之声传来。公房杂役跑去门口一瞧,吓得连滚带爬的跑了回来,惊的面色煞白的禀报众人。 “不得了,外边来了好多侍卫。怕是有几十人。” “ 啊?怎么回事?”公房中林觉杨秀等人是一愣。这一处地方是偏僻之所,平日虽有侍卫巡逻,但只是三两个而已。禁军侍卫们大多集中在殿宇左近,这里只有流动的几名人员而已。一下子来了几十名侍卫,这显然是不寻常的。 说话间,公房大门被敲的哐哐的响了起来,外边有人高声喝道:“开门,快开门。大白天的,关门作甚?” 江大人和胡大人惶然道:“了不得,该来的还是来了。林大人,一会你可不要犯浑,这帮人心狠手辣,你若反抗,他们真的会挥刀砍人的。一定要态度诚恳,老实认罪。千万不要惹毛了他们。” 杨秀皱眉道:“两位大人这是什么话?你们怎知是林大人的事?” 江大人伸着脖子咂嘴道:“这还用问么?很明显是那天殴打上官的事情犯了,这伙人必是来拿林大人的。” 杨秀一愣,觉得甚有道理,不由得担心的看向林觉。林觉苦笑道:“是福不是祸事,是祸躲不过,真要是那件事犯了,也是没法子。倘若一会我真的被他们拿了,烦请杨兄去跟我家人报个信,免得她们着急。” 杨秀叫道:“林兄,要不你从后面翻墙走。” 胡大人在旁冷笑道:“出的什么馊主意,这是在大内,翻了这小院子,你还能出的了宫墙么?再说了,他跑了,我们岂不是要受牵连。” “就是,真是混话。”江大人附和道。 林觉微笑道:“两位大人,我说了不会连累你们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二位放心便是。” 大门口,敲打大门的声音更加的猛烈了,外边传来高声的喝叫声:“干什么?怎地还不开门?快开门。” 林觉吁了口气,整整衣衫,举步出了公房朝门口走去。杨秀和江胡两位大人忙紧紧跟在后面。林觉来到门口,对杂役道:“开门吧。” 杂役咽了口吐沫,上前去抽了门栓开了门。哗啦一声响,门被人用力推开,紧接着呼啦啦一群士兵随后涌了进来,一个个顶盔带甲,挎着兵刃,着实的气势汹汹。 “干什么这么久才开门?大白天的拴什么门?”一名身材高大,相貌凶恶的士兵高声喝道。 “这里是我们的公房,我们关门开门的自由都没有么?真是好笑。”杨秀涨红了脸道。 “呀,你还挺横。这里是宫里,归于我们殿前司御前禁卫军管辖,我说不准关门便不准关门,明白么?”那士兵嗔目瞪着杨秀道。 “候都头,不要这么说话。”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众士兵纷纷闪开两旁,但见一名身着盔甲,腰悬长剑,身材五短,双目炯炯的禁军军官缓步走了进来。 第六七七章 召见 那候都头忙躬身朝着矮个子军官行礼道:“卑职见过都虞候大人。” 那军官哼了一声,看向林觉等人,抱拳道:“几位大人,手下不懂礼数,叨扰了。本人殿前司直都虞候高永昌。有礼了。” 林觉等人忙拱手还礼,这才明白,这一位是三衙禁军中的殿前司禁军军官。这人的职务是班直都虞候,属于中高层的军官。殿前司中职务复杂,简单而言,殿前司都指挥使是最高长官,俗称‘殿帅’。接下来便是副都指挥使、都虞候和副都虞候。再往下便是诸班指挥使和副使,诸班都虞候和副都虞候。诸班之下便是诸直,便是俗称的所谓的‘班直’。殿前司掌管大内治安拱卫之责,会有轮流当值,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制度。故而殿前司禁军分为四班,每班当值六个时辰。一班之下分为四直,各自分管不同的区域的保护和巡逻。 眼前这位高永昌自称直都虞候,便是四班之下细分的直这个军事单位的都虞候。基本上可以算上是个中层军官,大概相当于营团一级的军官。那位身材高大说话凶横的候都头,便是其下属的一位都头。按照大周军制,一都百人,都头之职相当于中尉连长级别。 “高大人,有礼了。”林觉等人拱手还礼。 “好说好说。”高永昌呵呵一笑。 江大人咽着吐沫小心翼翼的道:“高大人来我们这里,未知是所为何事?” 高永昌沉声道:“你们这里有一位林觉林大人么?” 江大人一怔,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缩着脖子不敢出声了。 林觉挺了挺胸膛道:“在下便是林觉。” 高永昌哦了一声,上下打量了林觉两眼,点头道:“原来你便是林觉林大人,我等此来正是来找林大人的。林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林觉尚未答话,杨秀在旁叫道:“林大人犯了什么罪?你们要拿他也得有个名目,就这么来拿走林大人,这算什么?若是为了前几日的事情而来,我杨秀可以为林大人作证,那件事非林大人之过。你们连我一起带走,我可以录口供当证人。” 林觉转头叹道:“杨兄,何必如此。你不要这样。” 杨秀道:“我说过的话,自然要兑现,没事,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不怕。” 高永昌一脸懵懂的看着两人,咂嘴笑道:“二位这是怎么了?这位杨大人你说的话本人怎么没听明白?什么要抓走林大人?还要带你一起作证什么的,本人都被你们弄糊涂了。” 林觉和杨秀听这话也都愕然,杨秀道:“你们……不是来拿林大人的么?” 高永昌笑道:“本人何曾说要拿他了?我等是奉命来请林大人去荣秀宫的。你在说什么啊?哪儿跟哪儿啊?” “什么?奉命来请林大人去荣秀宫?奉谁之命啊?”杨秀呆呆道。 高永昌收敛笑容,朝天一拱手道:“本人奉圣上之命,宣林觉林大人去荣秀宫见驾!” “见……见驾?”江大人和胡大人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叫道:“事情闹得这么大了?完了,这一回一个也跑不了了。” 杨秀张口结舌道:“适才你们敲门敲的急,那是为何?” “圣上有宣,岂能耽搁?你们不开门,自然是要敲的急了。”高永昌道。 “圣上见林大人作甚?”胡大人问道。 高永昌皱眉冷声道:“你们几个还真是好奇心重,我怎知道皇上要见林大人作甚?啰里啰嗦的作甚?林大人,随我们走吧,耽搁了功夫,皇上降罪下来,可谁也担不起。” 林觉心中震惊,但此刻却也不敢耽搁。高永昌等人带路,林觉跟随他们出了公房。后方,杨秀颤声叫道:“林兄,你……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林觉回头笑道:“不用了,杨兄无需担心,皇上召见,也许是件好事呢。” 一行人出了公房往东,来到大殿中轴线上,转而往北,过崇政殿、景福殿、延和殿一路往北,直入后苑延福宫之中。一路上,林觉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为何今日郭冲要召见自己。自己自从入仕以来只见过郭冲四五回,都是在人多的大场面上。郭冲从未单独召见过自己。最近的一次是在新年宴席上,和郭冲对答过几句。除此之外,再无交集。 郭冲忽然召见自己,那到底是因为何事?而且是在容秀宫中,更是有些奇怪。那荣秀宫是容妃娘娘的居所,皇上如果是有什么公事召见,应该也在前殿之中才是,怎么会在容贵妃娘娘的居所召见自己。这可不合规矩。却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正胡思乱想着,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延福宫二道门禁口。殿前司禁军侍卫们并不能入内,只有数人在高永昌的带领下进了延福宫二门,直奔东侧的容秀宫而去。随行的几名禁军侍卫中便包括了那位候都头。 抵达容秀宫外,高永昌在内侍引领下去禀报之时,林觉和几名侍卫只能站在门口等待。候都头缓步来到林觉身旁,左右看了看没人,突然低低的说了一句话。林觉顿时表情惊愕的看着他。 候都头说的是:“林觉大人,你可认识一个叫侯永年的人么?” 林觉如何不认识侯永年,那是年前在京城北三十里外的破庙之中,被自己轰杀的江湖门派白河帮的帮主。下一刻,林觉脑子里电光急闪,他一下子便明白了眼前这位候都头是什么人了。 候都头眯着眼睛,眼中冒着凶光,缓缓点头道:“你也许知道我是谁了。不错,侯永年是我的伯父,我叫侯长青。你最好记住我的名字。” 林觉心中剧震,破庙杀人之后,马斌来通风报信,曾经说了那侯永年有个侄儿在禁军之中当都头。原来眼前这位候都头,便是马斌口中的那个侯长青。这厮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说他早已知道了一切不成? 林觉当然不能承认,呵呵笑道:“原来候都头的名字叫侯长青,好名字,万古长青。不过你说的叫侯永年的,我却不知是谁。我跟候都头今日应该是第一次见面,你家里的亲眷我可是一个都不认识。这侯永年是你的伯父?那请都头代我问他好,祝他寿比南山。” 侯长青冷笑着,牙齿咬得咯咯响。低声道:“你尽管装蒜,你干的事我知道的一清二楚。你以为断了线索,便没人知道是你干的么?只要被我查到真凭实据,你就完蛋了。我会替我伯父报仇,将杀他的人碎尸万段。” 林觉暗自心惊,但同时也放下心来。侯长青或许真的知道些什么,可惜他没有证据。倘若有确凿证据的话,他又怎会跟自己在这里废话。虽然自己已经将此事的线索都掐断,白玉霜和十几名郎中也已经远在伏牛山中,但是,这件事也并非天衣无缝。以皇城司的本事,也许并不难推断和猜测出跟自己有关。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做了,总是会有人知道。此事也说明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那便是绝对有针对自己的耳目在悄悄的盯梢暗查,从而推测出此事跟自己有关。或许是那天出城的行踪,或许是回城后的一系列举动,总之,这些必是被人查出来了。才有了侯长青今日一问。 林觉皱眉看着侯长青道:“候都头好奇怪,你在说些什么话?我半点也不懂。你伯父被人杀了?你要为你伯父报仇自管去报仇,跟我说这些作甚?候都头脑子不好使吧,大街上随便找个好人是不是也要跟他们说这些话?” 侯长青眉目一抖,似乎被林觉的话刺激了就要发作。此时,一名内侍匆匆来到宫门前高声道:“林觉呢?哪一位是林觉?皇上和贵妃娘娘着你进去见驾呢。” 容秀宫东侧暖阁之内,郭冲正半拥着容贵妃的身子,用手攥着容贵妃的手,手把手的教贵妃在纸上写字。郭冲对容贵妃很好,即便容贵妃生的皇子已经在多年前夭折了,但郭冲依旧给了她极高的位置。后宫之中,除了皇后的位置之外,便是两位贵妃最高了。梅妃自然是母凭子贵,容妃能依旧在这个位置,除了容妃雍容秀丽的外表之外,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她是太后侄女儿的身份。太后疼爱容妃,郭冲便是为了太后欢喜,也自然要对容妃好一些。况且容妃本身便很讨郭冲喜欢。 “这个‘之’字,看似好写,但其实很难写好。越是简单的字,越是不好些。字形复杂的字,虽然比划多,看似繁琐。但是正因为比划多,却更容易让字的骨架协调,头尾左右都很匀称。所谓字的骨架子是否端正匀称,是字写的好坏的最基本的衡量标准之一。明明是一笔一划都很到位,但却整体看起来不佳,那便是骨架不够匀称端正之故。比划越少,越显功力。你瞧你写的这个‘之’字,就像是要摔倒了一般。”郭冲捉着容贵妃柔软的手,咬着她珠玉一般的耳垂轻声道。 容贵妃缩着身子娇笑,口中嗔道:“皇上,臣妾被你说的都脸红了,臣妾的字哪里跟皇上能比。倘若臣妾能写好,还用要皇上教臣妾么?” 郭冲呵呵笑道:“朕又没笑话你,朕的意思是……” 郭冲话还没说完,门帘外内侍的声音嘶哑的响起。 “皇上,林觉应召已经到了。” 郭冲闻言忙放开容贵妃的手,站直身子,转身走到软榻上正襟危坐。容贵妃也忙放下笔,走到郭冲身边坐下。 “让他进来。”郭冲肃容道。 “遵旨!”内侍高声应诺,紧接着一阵悉悉索索响动,门帘被挑开,一个人躬身快步进来,跪倒在珠帘之外。 “臣林觉,叩见皇上,贵妃娘娘。” 郭冲沉声道:“起来吧。” “谢皇上,谢贵妃娘娘。”林觉叩首起身,垂手站在珠帘之外,眼睛快速的看了一眼珠帘之后的内室,看到了两个并肩而坐的迷糊身影。 “林觉,进来说话吧。”郭冲道。 “臣不敢!”林觉忙道。 “无妨,朕准你进来的,不会怪罪你失礼的。”郭冲微笑道。 官员进入后宫之中,是不能和太后皇后妃嫔这些人面对面的,就算叩见,也要有珠帘相隔,以示避嫌。当然,皇上在场,皇上允许,那是无妨的。 林觉高声道谢,拨开珠帘走近内室之中,躬身站定。 容贵妃目不转睛的看着林觉,眼中满是亲切之意。郭冲倒是面目冷淡,缓缓站起身来,走道书案旁开口喝道:“林觉,你可知罪么?” 林觉身子一怔,心往下沉。原来皇上召见果然不是什么好事,一开口便问罪于自己,却不知是不是殴打上官的事情闹到皇上这里了。那样的话,自己可麻烦了。 “皇上,臣……不知何罪之有。”林觉决定抗一抗,抗不过去再说。 “何罪之有?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朕问你,你因何被方敦孺逐出师门,并革了条例司的职务啊?”郭冲冷声问道。 林觉心中一宽,原来并非是殴打上官那件事,而是条例司的事情。那件事自己已经受了惩罚,应该没什么大碍。 “启奏圣上,臣……惭愧。臣惹了先生不喜,被先生逐出师门,贻笑大方。臣羞愧不已。”林觉轻声道。 郭冲点头道:“你还知道羞愧,那说明你还有救。我大周以忠孝仁义治国,大周上下尊礼重道。这师道也是我大周上下极为重视的一项。师如父母,不尊师,等同于不孝。不尊师,也是不义。这不孝不义的罪过,你能担当么?” 林觉忙道:“臣不敢担当。臣绝非不孝不义之人,臣不是背叛师门,而是被先生逐出师门,臣不敢认这不孝不义之罪。” 郭冲冷哼一声道:“你却是伶牙俐齿。不过,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你没有背叛师门,倒也不能强行说你不孝不义。但你终归是被方敦孺逐出了师门,若非品行不端,方敦孺岂会这么做?” 林觉沉声道:“臣更不敢当这品行不端之罪,臣自问品行无有亏欠,还请圣上明察。” 郭冲皱眉道:“你倒是一推干净了,这么说,倒是方敦孺对不住你了?无缘无故的将你逐出师门了?” 林觉轻轻道:“那也不是。先生逐我出师门,必是我哪里做错了,所以才导致这样的后果。必是我身为学生,有让先生不能原谅的过错。” 郭冲缓缓点头道:“看来你心里是明白你为何被逐出师门的原因的,可否说给朕听听。” 林觉沉吟片刻,轻声道:“臣是因为新法之事被先生逐出师门的,在新法条款上,臣和方先生意见相左,难以调和。先生应该是对臣失望了,故而将臣逐出师门的。” “哦?意见相左?你们师徒同为新法推动而努力,你是检校文字官,新法条例的制定你是参与其中的,怎么会有意见相左这回事?是关于《常平新法》还是关于《募役法》的条款?你和方敦孺的意见何处不同?说给朕听听。”郭冲皱眉问道。 林觉于是将自己对于新法条款内容的不认同之处说了一遍,并略略的阐述了自己的理由。郭冲仔细的听着,眉头略略皱起。 待林觉说完,郭冲沉声道:“照你这么说,倒是方敦孺心胸狭隘,听不得你的意见?” 林觉忙道:“臣绝非此意,臣因为这些条款的见解不同而和老师发生了不少争执。臣是下官,不该如此。所以是臣错在先,不怪方先生。” 郭冲想了想道:“既然你知道自己错了,为何还要这么做?他是你老师,你该对他言听计从才是。” 林觉沉声道:“臣不这么认为,臣是履行分内职责。臣既是条例司官员,便要为新法制定尽心尽力。国事为先,师徒在后。臣自然先要履行自己身为检校文字官的职责。臣觉得条例不当,自然是要据理力争的。” 郭冲缓缓点头,沉声再问道:“朕听你之言,似乎你对此事至今并无悔意?” 林觉躬身道:“臣不讳言,臣确实没什么可后悔的。臣做了臣分内的事情,先生觉得臣行为不当,臣也没话可说。臣只求无愧于心也就是了。” 郭冲皱眉看着林觉道:“你是真这么想的?即便丢了条例司的官职,被逐出师门,落得被人诟病的地步,你也不后悔?” 林觉躬身道:“臣不后悔。臣认为自己做的没错,臣没什么好后悔的。” 郭冲蹙眉道:“你凭什么认为你的想法就是正确的?关于新法条例,严正肃和方敦孺难道没有你见识高?你的那些想法便是一定正确的?” 林觉沉声道:“臣不敢说比严方两位大人见识高。但这新法的条例之急功近利是显而易见的。臣知道我大周现在急需有快速改观,但是臣不赞成这种重症下猛药的后果。这么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能快速治好病,另一种可能是猛药会害的病人送命。而我大周的江山基业是不容有失的,所以只能有一种选择,便是让我大周变得更好,而决不能有任何闪失。所以,臣觉得,当一步一个脚印,用更为稳健的策略让我大周慢慢的调整过来,而非是冒险。大周江山容不得半点冒险。” 郭冲皱眉站在桌案旁,手指轻轻敲打着桌案,细细的思索林觉的话。 “朕明白你的想法,但有时候重症就得下猛药,否则人便没救了。有时候就要冒一点险,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之事。我大周必须要短时间内有所变化,朕等不得。所以,朕支持的严正肃和方敦孺的作法。而你也是出于对大周江山社稷的忠心,朕也没法责怪你。站在方敦孺的立场上,他和严正肃主持变法事宜,此刻正是心无旁骛之时。你身为他的弟子对他的想法不支持,他自然是不能容忍的。换做朕,或许也会将你踢出师门的。” 林觉点头道:“臣明白,所以臣对先生没有半点怨恨之心。是臣自作自受。” 郭冲呵呵笑了起来,歪着头看着林觉道:“倘若朕给你当个中间人,替你跟方敦孺说合说合,让方敦孺重新收你入门墙,你愿不愿意?” 林觉喜道:“臣自然一万个愿意,臣若能回恩师门下,自然我是臣梦寐以求之事。” 郭冲笑着点头道:“那么倘若条件是,你以后不能再跟他争执,而是全力的支持他的想法和作法呢?你愿不愿意?” 林觉皱眉沉吟半晌,摇头道:“倘若附加如此条件,臣不愿。” “你不愿?”郭冲惊讶道。 第六七八章 时来运转 “是。臣虽急非常期望回归先生门墙,但倘若是要臣放弃原则,臣绝不愿意。有些东西,即便是被逐出门墙,受人唾骂也是要坚持的。”林觉静静道。 郭冲讶异半晌,忽然笑了起来,他转头看着容贵妃,手指指着林觉道:“爱妃,你听到没有?我大周怎么都是这种臣子?一个比一个的执拗。吕中天,杨俊,严正肃,方敦孺,个个都是这副样子。你说是怎么回事?” 容贵妃一直专注的听着郭冲和林觉的对话,闻言嫣然笑道:“是啊,我大周出直臣。林大人师出方敦孺,方敦孺是执拗之人,自然林大人也是了。不然怎么能是师徒呢?” 郭冲点头笑道:“说的也是,方敦孺自己便是执拗之人,他的弟子自然也是执拗的。只是方敦孺没想到自己的学生也会跟自己执拗,这不是反受其害么?呵呵呵。” 容贵妃闻言也掩口吃吃的笑了起来。道:“皇上自己也是个执拗的人,所以臣子们也都执拗,说到头来,还是皇上的原因呢。” 郭冲一愣,笑道:“朕是这样的人么?朕怎么不觉得?” 容贵妃轻笑道:“皇上自己不觉得罢了。这叫上梁不正……不对不对,臣妾说错了。这叫上行下效。瞧臣妾这糊涂的,话都不会说了。” 郭冲呵呵笑了起来道:“幸好这执拗的耿直性子不能算是坏事,否则真如爱妃所言,上梁不正下梁歪了。” 容贵妃嗔道:“臣妾说错话了嘛,皇上何必抓着不放?” 郭冲笑了两声,回到软榻上缓缓坐下,收起笑容正色道:“林觉,朕知道你有些才学,朕也见识过。但这变法大事,以你的资历还没有资格说三道四。方敦孺是本朝大儒,如今为朕所倚重,他和严正肃两人是忠心耿耿为朕办事的。朕希望他们能改变我大周的现状,通过此次变法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幸而你只是在变法条例上跟他有些见地上的出入,朕也就饶了你,并不追究此事。倘若是你要阻挠变法之事,朕便容不得你了。这一节你要明白。” 林觉沉声道:“皇上明察,微臣对变法持支持态度,否则微臣也不可能进入条例司中任职了。” 郭冲道:“你明白就好。方敦孺对你其实抱有极大期待的,调你入条例司中,他其实是背负着压力的。你是他弟子,方敦孺又是个极为自爱之人,他绝不会允许别人说他任人唯亲。他将你调入条例司时,跟朕也是禀报过的,他说你聪慧睿智,对于变法之事或有裨益。为了新法的成功,他不在乎被人骂任人唯亲。朕听了都很感动。谁料想你竟然跟他唱反调,他自然是不能容忍了。” 林觉默默无语,心中叹息道:老师,你是真的没明白,我不是跟你唱反调,我是在帮你啊。我没法给你更多的理由,因为我的理由没法说出口,我只能尽力的说服你。 “皇上,林大人心里也很难过了,他也不想师徒反目啊。这些事便别说了。林大人也是为了新法好,意见不合也是正常的。自变法开始,朝廷里的吵闹还少么?”容妃轻声道。 郭冲点头道:“你说的对,此事朕也不说了,你师徒间的事情朕也插不上嘴,你两个都是执拗之人,暂时冷静一下也好。林觉,你可知道朕今日召你前来是为了何事么?” 林觉躬身道:“恕臣愚钝,臣不知。” 郭冲沉声道:“你是去年的春闱一甲第一名状元,是我大周士子之中的翘楚。你的文章诗词朕也是见识过得,确实是个人才。本来你在条例司中任职,朕认为你还是有用武之地的。但现在,方敦孺将你逐出了条例司,听说你现在在翰林院任崇政殿说书之职,朕觉得……不太合适。” 林觉心中一喜,原来今日皇上的召见难道竟然要给自己授予新的官职么?这不是天上掉馅饼么? 郭冲继续道:“朕觉得不合适的缘由是,那崇政殿说书的官职是个闲职,没什么作为。本来你和你的老师闹成这样,理应给你些惩戒才是,不该再委你以其他官职,就该让你在那边呆着。但是……朕怕天下士子寒心,说朕不重视科举所取之士。你是状元郎,若不给你机会,别人会说朕的闲话。所以朕想给你一次机会。” 林觉心里蹦蹦乱跳,果然,这是要给自己调动官职了。这个理由找的不错,状元郎靠边站,确实有些说不过。但之前自己授官时,为何郭冲没这么觉得?看来似乎是有人提醒他了,或者是他忽然觉得不妥了。 “微臣谢皇上隆恩。皇上如此替臣下着想,微臣感激涕零。”林觉知道此时此刻,一定要谦恭感激,这时候态度不端正,便是自己掐自己脖子了。这个机会一定要抓住,不能放过。 郭冲摆手道:“你也不要谢朕。朕是为了堵住那些人的嘴巴。真要谢,你谢你面前的贵妃娘娘便是。倘若不是她向朕提起了此事,提醒朕不要寒了天下士子的心,要给你这个状元郎一个机会的话,朕可压根没想让你从你那个公房出来。” 林觉心中惊讶之极,原来是容贵妃的为自己说了话。这可有些奇怪,容贵妃为何要帮自己说话?自己跟她可并无渊源。 林觉突然想起前几日绿舞对自己说的话来。 前段时间绿舞被容贵妃召进宫来几次。因为林觉被逐出师门的消息,林觉一直情绪不佳,之前还病了一场。所以一直以来,绿舞因为公子不开心,情绪也一直低落的很。在宫里跟容贵妃相处时,绿舞的低落情绪被容贵妃所察觉,于是便细心的询问绿舞。 绿舞本就对容贵妃很有好感,心里有事也就将容贵妃当做倾诉的对象。于是便将林觉身上最近发生的事情跟容贵妃都说了。容贵妃当时没有多说什么,只安慰绿舞说,她夫君是大周状元郎,朝廷不会不重用的。 回到家中后,绿舞将这件事告诉林觉的时候,林觉还责怪了绿舞多嘴。这种事情跟容贵妃说实在并无必要。林觉也压根也没放在心上。因为在林觉看来,那不过是女子之间的一些闲话罢了,也不会发生什么。 但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是容贵妃因为绿舞说了这件事而真的在皇上面前进言了。那么事情便有些奇怪了,自己跟容贵妃毫无渊源,她为何要帮自己?身为后宫嫔妃,她这么做其实是冒着一些风险的,因为大周朝后宫妃嫔内侍不得议论朝政,这已经是一个铁律。虽然实际上这些事总难避免,太后皇后妃嫔们也不可能一点也不碰这个红线,然而为了自己这个不相干的人这么做,却是毫无必要的。倘若是为了卫家娘家人说话,林觉还能理解。 如果说,她这么做是看在绿舞的面子上,那绿舞的面子也太大了些。这绝非是仅仅因为和绿舞投缘,或者是因为绿舞是故人之女的关系便能做到的。倘若当真是因为绿舞的面子,那么她一定极为看重绿舞。林觉不自觉的想起了沈昙说的那个离奇的传言来,不禁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倘若真的如自己猜测的那般,容贵妃和绿舞之间有一些不寻常的关系,那么这件事便能解释的通了。 林觉不自觉的抬头看了一眼容贵妃的相貌,这么做其实是极犯忌讳的举动,会被重责的。但林觉还是忍不住这么做了。眼前容贵妃那张雍容美丽的面孔映入眼帘,林觉心头一怔,惊讶不已。 容贵妃的面貌跟绿舞竟然极为相似,活脱脱就是一个绿舞未来的样子。鼻子眉眼之间神韵极为相似,林觉不觉有些懵懂了。 郭冲不悦的咳嗽声传来,林觉惊醒过来,忙跪地磕头道:“臣该死,臣该死。” 郭冲皱眉道:“你还不向贵妃娘娘道谢?怎地这般不知礼数?早听说有些楞头青,果然如此。” 林觉松了口气,原来不是怪罪自己抬头看了容贵妃,而是怪自己迟迟不向容贵妃道谢。于是忙叩首叫道:“微臣感谢贵妃娘娘提携,皇上和贵妃娘娘对微臣如此宽容,微臣感动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容贵妃微笑道:“你也不用谢我,我不是为你才这么做的,我是替皇上着想,替我大周着想。你是我大周的状元郎,才学颇高,年轻有为,将来是我大周的栋梁。你倘若埋没于崇政殿公房之中,岂非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状元郎都在角落蒙尘,天下人都会议论读书还有什么用?今日之事便不是你林大人,换做其他人,我也是一样要向皇上进言的。皇上没有怪我多嘴多舌,臣妾已经很高兴了。” 郭冲抚须笑道:“爱妃如此识大体,为朕分忧,朕怎么会怪罪你?你说的很对,状元郎都不重用,天下读书人还有什么动力读书?朕要感谢你的提醒呢。” 容妃起身向郭冲行礼,娇声道:“多谢皇上夸奖。” 郭冲转向林觉沉声道:“起来吧,你莫要辜负贵妃娘娘的期望,要为我大周多做事情,否则,便是辜负了朕和贵妃的初衷了。” 林觉忙道:“微臣必不辜负皇上和贵妃娘娘隆恩,自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郭冲叹了口气道:“每个人都这么说,但能做到的有几个?罢了,朕相信你会做到的。那么,朕要将你调往何处任职呢?你自己有没有想做的事情?本来条例司极适合你,但朕不能下旨让你回去,那会损害严正肃和方敦孺的权威。” 林觉忙道:“微臣岂敢提出什么要求,微臣只求能做些实事,为朝廷为百姓能做一些事情便好。至于官职什么的,臣都不敢有什么要求。” 郭冲点头道:“这话说的倒让朕开心些,你这样刚刚入仕的官员,原本便需要在底层做事历练,知民间疾苦,并且学会如何做事,将来才能担当大任。唔……放你出去当个县令你愿意么?当个地方上的父母官,对你历练颇大。严正肃便是当了好几任县令的,所以今日才能为朝廷重臣。” 林觉没法说不愿意,虽然他心里还是不想离京的,但在皇上面前如此挑三拣四,恐要惹的郭冲不高兴。 “微臣凭皇上做主,皇上要微臣去哪里,微臣便去哪里。”林觉道。 郭冲点头,正要说话。一旁的容贵妃却轻声开口了。 “皇上,要历练也未必需要去京外当县令啊,三衙两府之中也是可以历练的。具体事务的官职也多的很。倘若只是当县令的话,那还分进士一甲二甲三甲作甚?他可是状元郎呢,不留在京城,岂能昭显皇恩浩荡?也对天下读书人没有什么激励之功。” 郭冲皱眉沉吟道:“你的话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不过要进两府做事,需要经吕相和杨枢密他们点头,朕总不好直接塞个人给他们吧。京外各路县令都有缺额,倘若当个县令,朕可以直接下旨,他们也不会反对。” 容贵妃道:“那也未必要去两府之中任职啊,京城可任职历练的衙门多呢,找个合适的不就成了?好歹也留他在京城之中。他现在虽然所在的崇政殿说书公房不算是个好去处,但起码也是京官。皇上莫要小看了京官的身份,臣妾听说下边的官员们都以留在京城为荣。要是林大人被放到下边去,在别人看来,那可不是恩典,倒是贬谪了。” 郭冲挠了挠头,心里有些不快。贵妃今天是怎么了?居然说些这样的话,这可不想平时的她。平时她对这些事可是一点也不掺和的。但郭冲却也不想惹得容贵妃不开心,既然已经听了她的进言,何妨做个整人,全听她的便是,也让她开心的彻底。 “除了两府之中,还有哪个衙门林觉能去呢?京城各衙门人满为患,严正肃都跟朕说过多次,痛斥京城衙门人浮于事。再说,倘若去的一样是个清闲衙门,岂非也不能起到历练林觉的作用。”郭冲皱眉道。 “皇上怎么忘了?京城还有个开封府啊。皇上昨天还嘀咕说,开封府缺人手么?不是说那个朱大人报了几个名单上来,皇上都觉的不满意么?他报的名单上的那几个人皇上都觉得他们不能胜任,何不将让林状元去?开封府就在京城,却属于地方官,也不需要进两府之中,只需跟中书打声招呼便好,吕相也不会反对的吧。”容贵妃轻声道。 郭冲皱眉道:“朱之荣上报的是开封府新设的提点刑狱司的官员任命,这是个很重要的职位。那是个四品官,林觉现在品级六品,怎可连升两级?再说了,开封府提刑司掌管京畿周边数县刑狱之事,责任重大。以林觉的资历,恐难胜任呢。” 容贵妃轻声道:“可以暂代提刑官啊,做得好便正式任命,做的不好便换人呗。既不违官制,也给林状元一个极好的历练机会。那不就是个查案子的官么?状元之才还不能胜任?臣妾却不信。林状元可是做过大事的人。” 郭冲看了看林觉,心里想了想,忽然觉得容贵妃说的很有道理。状元之才或许也并不能胜任提刑官的职位,但这个林觉恐怕可以。郭冲想起了当初林觉献策给严正肃剿灭海东青海匪的事情,当时严正肃送来的捷报上对林觉的评价便是‘智谋双全,勇略可佳。’。看了剿匪经过的呈文之后,郭冲也大为赞叹。提刑官之职虽然不易当,毕竟要面对的是各种刑事治安案件,而且大多是疑难悬案,或许还真的需要林觉这样的人才能胜任。 林觉在旁全神贯注的听着郭冲和容妃的对话,容妃再度发声,要为自己讨个好差事,更是让林觉没想到。看起来容妃似乎不必这么做,因为这已经有些干涉的过分了。不过很快,林觉便从另外一个角度想通了容妃的的意图。 容贵妃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绿舞。她应该是担心自己被外放为县令之后,绿舞便要跟着自己离开京城了。那样的话,她便无法再时常见到绿舞了。所以她竭力劝说郭冲在京城给自己安排官职,这样她便可以时时看到绿舞了。说起来有些让人难以置信,但倘若代入林觉对容贵妃和绿舞两人之间关系的猜测之中,倘若那猜测成立的话,容贵妃这么做便显得合情合理了。 郭冲考虑了片刻,终于下了决定,转头来对林觉沉声道:“林觉,你听到了么?朕倘若让你去开封府新设的提点刑狱司做提刑官,你自觉可能胜任?” 林觉心中狂喜,脸上却平静无波。躬身道:“臣资历尚浅,这等要职对臣确实是一个挑战。但臣对自己有信心,臣会努力适应,认真求教,绝不辜负皇上隆恩浩荡。倘若三个月时间,臣无法胜任此职,臣自请离职,绝不尸位素餐。” “好!朕对你也不苛刻,三个月时间太少,朕给你一年时间。倘若一年之后,风评你不能胜任此职,朕便夺了你的官职。朕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朕提醒你,开封府提点刑狱司是新设的衙门,本来只有大周各路才有资格设立此衙,但京畿之地自非寻常。近年来出了不少悬案大案,开封府所辖各州县官府人手不够,故而这些悬案疑案皆无法解决。此次设立提刑司,便是要解决这些问题。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可不是说大话便成的,要花费精力和功夫去踏踏实实的办案。朕还是相信你能做到的,朕知道你是有些本事的,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郭冲沉声道。 “微臣不敢辜负圣上所期,必全心投入,不敢懈怠。”林觉大声道。 郭冲点头道:“嗯。那朕便让你去试试,提点刑狱公事官乃四品大员,你现在是六品官,朕也不能破格。就按贵妃的意思,你且暂代此职,俸禄依旧六品。倘若你真能胜任,并且做出些功绩的话,再正式任命升职也不迟,你可明白?” 第六七九章 终脱樊笼 林觉心中高兴,他本已经做好了离京调任外县县令的准备,没想到突然间峰回路转,居然有了如此的转机。开封府虽然属于地方官,但是却就在京城,那便也无需拖家带口离开京城了。而且这提刑官之职并非虚职,那是握有实实在在的权力的职务。提点刑狱司衙门级别甚高,大周只在‘路’一级设立此衙,人称‘宪台’。此衙可不仅仅是查勘疑难案件这一职责,其权力包括监督管理所辖州府的司法审判事务,审核案件卷宗,检查刑狱,复核地方上审结案件,并且还肩负有举劾在刑狱方面失职官员的权力。 一般而言,大周各府州县的长官是有案件的审理之权的,地方上知府知县有断案之权,但是很多案件因为案情复杂,需要专门的机构来接手,这便是提点刑狱司的事情了。个州县在审案过程中的纰漏以及案件具结之后的案情事实,提点刑狱司也有查阅审核之权。更别说对于州县官员在审案之中的冤假错案贪腐行为具有弹劾之权了。可以这么说,在刑狱之事上,提刑官可是地方官的上官。 林觉怎么也没想到,峰回路转之后,自己居然得到了这个官职。这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暂代便暂代,权力职责也没有半点的影响。自己终于在入仕近一年之后,得到了一个像样的官职。相较于条例司检校文字这种文职属官,林觉当然更喜欢自己当家做主。 有趣的是,这个职务居然是容妃娘娘帮自己争取的,这可是完全没想到的一点。原以为可以依靠的方敦孺甚至梁王府最终都没能给自己依靠。倒是半路上杀出来了个容妃娘娘成为自己的贵人,这可真是意外之喜。林觉对这位容妃娘娘的好感度也就此大增。 “圣上考虑周祥,微臣心服口服。微臣叩谢圣上隆恩,叩谢容妃娘娘隆恩。”林觉叩首道。 郭冲摆摆手道:“罢了,你好好做事,朕便开心了。此次任命必有人要反对的,朕希望你能做出些功绩来,给朕脸上增光,让朕告诉他们朕的决定是正确的。” 林觉躬声应诺。 容贵妃也笑道:“林大人前途无量,好好的做事,为朝廷为皇上分忧。林大人是状元郎,各方面都要为天下士子读书人做个表率。还有你和方大人的事情,其实你也该去尽力挽回。毕竟被逐出师门,于你声名有损,也授人以柄。你莫忘了,你也是皇亲之身,更要注意风评好恶,免得人家说嘴。师徒之间,夫妻之间,都要和睦安详,不要给人说闲话。” 林觉听懂了容贵妃的弦外之音,她的意思是,自己要对绿舞好一些,这恐怕是容贵妃真正想说的话。 “林觉谨遵贵妃娘娘训导,不敢或忘。”林觉大声道。 郭冲笑眯眯的看着容贵妃道:“爱妃说话越发的得体了,朕身边有爱妃这样贤德之人,真是朕的福气。” 容贵妃嗔道:“还不是都跟皇上学的,这叫近朱者赤。皇上圣明,我们这些在皇上身边的人自然也就贤德了。” 郭冲哈哈大笑,转头对林觉道:“林觉,你可以去了,一会儿朕命人拟旨任命,发公文给翰林学士院和开封府衙门。明日你便去开封府就任便是。” 林觉叩首道:“臣遵旨。” 郭冲摆摆手,转头跟容贵妃说话,却忽然发现林觉还跪在地上没动。 “你怎么不去?还有事么?”郭冲皱眉问道。 “启禀圣上,臣有一个额外的请求,还请皇上恩准。”林觉叩首道。 “什么请求?”郭冲皱眉道。 “臣所在公房,有一位杨秀杨大人,此人才学广博,通古博今,是个难得的人才。他是锦绣二十五年春闱一甲第九名的进士,在崇政殿公房之中已经呆了十年了。臣斗胆请皇上恩准,这一次也让杨大人一起去提刑司任职。必可助我一臂之力。”林觉沉声道。 郭冲皱眉道:“这杨秀真有你说的这么好?” 林觉道:“臣以性命担保。” 郭冲道:“那为何在那公房中熬了十年未见升迁?朕也从没听说此人。” 容贵妃在旁低声道:“锦绣二十五年,那是先皇在位。皇上怎知道此人?他那时候便进了那里没挪窝了。倘若真有才能,答应了林大人便是,这也可让人知道圣天子在位,天下才能之士不会被埋没。再说,林大人去开封府就任,又不认识开封府的官员,他又这么年轻,免不了指使不了别人。带个帮手有商有量,对他做事也是有好处的。” 郭冲沉吟点头道:“爱妃所言极是,一个好汉三个帮,却也是这个道理。罢了,朕好人做到底。林觉,应了你便是。希望你可不要欺骗朕,那杨秀当真有本事,便着他去当你的副手。倘若不成,朕要对你问责。” …… 林觉心情愉悦的回到公房之中,他万万没想到今日的召见竟然有如此的转机。虽然林觉自认为自己并不贪恋权势,但经过在京城的一年煎熬之后,却已经明白地位和权势的重要性。 这个时代,权势地位几乎等同于一切。没有这些,你便只能辛苦受气,想干的事一件也干不成。掌握了权力,便拥有了自主权,权力越大,地位越高,你便越是不必看人脸色,仰人鼻息。 这个道理虽然粗俗,但在大周这个俗世之中却是颠破不灭的真理。至于那些高人隐士们,自然是对此不屑蔑视。但是林觉不是那些超脱于尘俗之人,他是个红尘之中的俗人,所以他跟所有在红尘中打滚的人一样,钻营谋利,为自己争夺更多的资源。林觉从没觉得这么干有什么不对,特别是在目前这种情形下,自己正需要这个机会。 说实话,提刑官虽然是个重要的官职,但作为开封府的提刑官,会有诸多的掣肘。因为处在京畿之地,朝廷各大顶级衙门都在这里。审刑院,御史台,刑部,这些司法机构哪一个不在开封府提点刑狱司之上?又哪一个不是和提刑司的职能相重叠?所以,开封府的提点刑狱司必是难为的,职权也一定会被压缩的很小。但即便如此,这个职位也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大馅饼,让林觉欣喜不已。起码可以摆脱目前这个死气沉沉的官职,也在被方敦孺逐出师门之后前景黯淡的仕途上看见了一条道路。 与此同时,林觉对绿舞和容妃娘娘之间的关系更加的好奇了。虽然理智告诉自己,或许不该探究其中的秘密。但心中另一个声音却一直在告诉林觉,怂恿林觉去查明这背后的真相。 林觉心中愉悦的回到公房之中,焦虑担心的杨秀在公房门前踱步张望,见到林觉缓步走来,杨秀忙快步迎接上来,急促问道:“林兄,没有出什么事吧。” 林觉见他慌张关心的模样,心中有些感激。但却也顽心忽起,想逗逗杨秀。 “杨兄,出大事了,出了天大的事情了。我恐怕……哎!”林觉哭丧着脸长叹着。 “啊?皇上责骂你了?责罚你了吗?”杨秀惊愕问道。 林觉长叹皱眉道:“哎,一言难尽,总之……总之……出了大事了,而且……还连累了杨兄你。” 江大人和胡大人二位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他们显然听到了林觉的话。江大人咂嘴道:“瞧,我说什么来着?闹出事情来了吧?惊动了皇上。那这处罚可不轻了。杨秀啊杨秀,我们早告诉了你,林觉他就是个扫把星,谁惹上谁倒霉。你还对他情深义重称兄道弟的。现在可好,他倒了霉却连累到你了。” 胡大人也笼着袖子一边咂嘴一边摇头。 杨秀哪有功夫跟他们多嘴,只连忙问林觉道:“林兄?到底皇上怎么说的?你受了何等责罚?罢官了还是罚俸了?” 林觉苦着脸道:“连累了杨兄,杨兄难道不怪我么?” 杨秀叹道:“有什么好怪你的?我是自己愿意跟你站在一起的,又不是你逼我的。到底是怎么了?你告诉我啊,我都快急死了。” 林觉叹道:“哎,杨兄,从明天开始,你我便不能来这里了。我们……哎!” 江大人在旁道:“得!这是被革职了。定是被贬为庶民了。哎,功名白考了,什么都没了。” 杨秀脸色有些发白,咽了口吐沫道:“真的是这样么?” 林觉哭丧着脸不说话,杨秀当林觉是默认,叹道:“哎,没想到会这样。罢了,事已至此,那也没什么好说的。林兄不要自责,我本也在这里呆的腻了,原本舍不下这功名,下不了这决心离开。这一次就当是你替我做了决定。既然如此,我回老家种方田养鸡鸭去便是。林兄不要自责,这跟你无关。倒是林兄满腹才学,却落得如此,让人甚为不甘。” 林觉看着杨秀道:“杨兄当真一点也不怪我?” 杨秀苦笑道:“当真如此,有什么好怪的?” 林觉伸手握住杨秀的手,感激道:“杨兄对我可真是宽容,换做谁,怕是此刻都要骂的我狗血淋头了。杨兄,你是真朋友。” 杨秀笑道:“能和林兄成为真朋友,这一切都值了。” 江大人和胡大人在一旁鼓着眼看着,江大人忍不住道:“你们真是怪人,官都丢了,还在这里互相吹捧。哎,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一时之气不忍,徒惹如此大祸。” 林觉转头看着江大人笑道:“江大人便是最能忍,所以你们在这里当了几十年的缩头乌龟。” 江大人嗔目道:“你这小子,怎敢骂人?缩头乌龟怎么了?就算是缩头乌龟,我和胡大人也是官身。你被革职了,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样的话?当真混账。” 林觉笑道:“谁说我被革职了?” 江大人眨眼楞道:“这不是你刚刚才说的么?怎地又不认了?” 林觉哈哈大笑起来道:“我只说出大事了,可没说被革职了。从头到尾都是你们自己的猜测罢了。” 江大人胡大人眨巴着眼发愣,杨秀也有些发蒙,咂嘴道:“林兄,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林觉揽住杨秀的肩膀大笑道:“杨兄,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杨秀苦笑道:“林兄,别折磨我了。这样,你先跟我说坏消息。好消息我留着后面听。” 林觉点头笑道:“好,这坏消息是:你恐怕真的不能再来这里任职了,你要跟这处公房告别了。” 杨秀咂嘴道:“那还不是被革职了?那么好消息是什么?” 林觉静静微笑道:“好消息是,从明日起,你便要跟我一起去开封府提点刑狱司衙门去任职了。我暂代提刑官之职,你任判官一职,为我副手。你我二人终于能离开这死水一般的地方。有正经事可做了。” “什么?此话……当真?”杨秀瞪着眼睛叫道,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话。 江胡两位大人也张着嘴巴呆呆的看着林觉,惊的目瞪口呆。 “当然是真的,这事儿我还敢乱说么?圣上金口应承,估摸着傍晚圣旨便到,你和我一起调任开封府任职。恭喜杨兄了。我也终于兑现了当初对你的承诺,将你从这死气沉沉之地拉出去了。”林觉正色道。 杨秀双手颤抖着看着林觉,双目之中竟然盈出泪来。这泪水很快便滂沱起来,杨秀先是呜咽,然后竟然蹲在地上大声的嚎啕痛哭起来。林觉叹了口气,轻抚其脊背,也不劝解。他理解杨秀的心情。每一个通过科举奋斗上来的人,都希望有一个锦绣前程。杨秀科举高中一甲第九名进士,这当中付出了多少艰苦辛劳,本以为一朝中举,便可青云直上。谁料想,只因为一篇策论便得罪了权臣,一直压在这泥潭般的公房之中,一辈子也无法翻身。这种落差和委屈,心中的痛苦和愤怒可想而知。终于今日能脱离此处,心情激动是可想而知的。 江大人呆愣半晌,在旁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道:“林……大人,这事儿是真的?” 林觉笑道:“江大人,我虽爱开玩笑,但这个玩笑却也不敢开。我之前可没说谎,我说出了大事了,连累了杨大人也不能在这里任职了,我可没乱说。可真是要连累他要不能在这里呆着了,因为他要跟我去开封府提点刑狱司当判官了。” 江大人嗔目无语的时候,杨秀却破涕为笑了起来。林觉确实没骗人,只是他故意误导众人而已。 胡大人结结巴巴的道:“林……林大人,适才我们说的话都是玩笑之语,林大人可莫要放在心上。” 江大人醒悟过来,也忙道:“是啊,是啊,适才都是玩笑之语,林大人莫要见怪。我早说了嘛,林大人乃状元之身,满腹锦绣,。才高八斗,将来必是有大成就的。朝廷也一定会重用的。瞧瞧,我的眼光没错吧。恭喜二位大人,贺喜二位大人。” 林觉和杨秀对视了一眼,都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江大人就是个变色龙,适才将自己贬的一文不值,现在却又马屁拍的山响。这样的人在官场中应该如鱼得水才是,却不知怎么被弄到这个公房中几十年无法翻身。 江大人被林觉和杨秀笑的挺不好意思的,不过他并不在意,此刻不是面子问题,而是要赶紧拉拉关系,没准可以得些好处。 “林大人,您要去开封府当提刑官了,这可是连升两级啊。杨大人必是你向皇上举荐的吧,否则他怎么也能去当判官了?林大人,咱们好歹也是同僚,平日里老朽和老.胡对你也算是……不错吧。您可否也替我们活动活动。我们也去你手下当个办事的,也比在这里呆着等死的好。咱们在一处为官,相互也熟络,也好配合做事不是么?” 林觉呵呵笑道:“江大人,我是个扫帚星,沾了我的人都要倒霉的,你不怕倒霉么?” 江大人脸色通红,羞愧不已。刚刚才说的话,便被林觉还回来了,自然尴尬不已。 “两位老大人,过几年你们便要致仕了,又何必出去辛苦?我看这里挺适合你们的。提点刑狱司是个很费脑筋,很繁忙的衙门,两位大人恐难适应了。与其如此,还不如在这里安安稳稳的待着。起码无功无过。你们觉得我说的对不对?”林觉笑道。 江大人想了想,却也觉得有道理。不久便要致仕了,领一份退休银子回家养老了,还多想什么?这一辈子怕是没什么高升的余地了,年岁也不允许。真要是去了外边的衙门做事,一想到繁忙的公务和众多的事情,倒也头皮发麻。最怕的是事情做错了,反要受到责罚,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本来心里起了点念头,被林觉这么一说,顿时冷了下去。 第六八零章 欢饮 (祖国生日快乐!) 皇上亲自过问之事,效率果然高的惊人,在林觉受到郭冲召见之后的傍晚,任职公文便下达至翰林学士院。 傍晚时分,袁先道亲自来宣读任命公文,恭贺林觉和杨秀高升。自始至终,袁先道只字没提林觉殴打两名翰林学士的事情,仿佛这件事他根本不知道,也根本没发生过。 事实上,几日前,两名被打的鼻青脸肿,浑身湿透的翰林学士回去哭诉时,袁先道一蓬胡子吹的飞起,差一点便带人来拿林觉归案了。但终究是年纪和阅历都足够,袁先道虽不得不受吴春来所迫派人去骚扰林觉,然而真正要和林觉动真格的拿下林觉这种事,袁先道是知道不能干的。袁先道可没傻到给吴春来当马前卒,去对付林觉而得罪梁王府。袁先道难得的保持着清醒,他知道自己不能越过那条红线,不然自己便难以抽身。所以,他只安抚了两名翰林学士,答应在年底考评评语上给他们更好的评价。并且放了两人一个月的长假,以示补偿。 当接到林觉的任命文书时,袁先道既惊讶不已,同时心中也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没冲动,否则岂非枉做恶人了。皇上亲自任命林觉为开封府提刑官,这说明林觉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之重。自己当初若是当个愣头青去责罚林觉,结果一定很尴尬。 袁先道和林觉像是一对老朋友一般言谈甚欢。两人抚今追昔,畅谈过往。事实上,两人也确实是老相识。三年前杭州花魁大赛上,袁先道便是首席评判,当时林觉虽只是个无名小卒,却已经见过面了。 “当年花魁大赛上,林大人一首《定风波》问世,惊艳四方。那时候起,老夫便认定林大人绝非池中之物。果然,连夺解元状元,如今又得皇上赏识,亲自任命为开封府要职,足见老夫当年眼光不误。哈哈哈。”袁先道如是道。 “袁夫子原来当年便看出我有今日了,我自己都没觉得我能有今天呢。袁夫子的眼光真好,佩服之极。”林觉哈哈笑道。 两人东拉西扯的说着没营养的话,仿佛以往的芥蒂和龌蹉都没发生过一般,仿佛是一对忘年交在回忆往事一般。说一些当年的趣事,留下满屋子爽朗的笑声。 袁先道离开之后,林觉和杨秀立刻收拾东西,打点包裹准备离开公房。胡大人和江大人全程默默无语的跟随在侧,神态颇为凄凉。林觉和杨秀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简单的收拾了个小包裹背在肩膀上,一些日常用具,文房用品也都留下来送给江胡二位。 “二位大人,我们要走啦。林觉在此时间虽然不长,但蒙两位大人照顾,在你们身上也学到了很多的东西。总之多谢你们二位老大人照顾,还请两位大人保重身子,将来我还会回来看望你们的。” 林觉并没有揶揄他们,事实上两位大人其实人还是挺不错的,就是势利了些而已。对林觉其实倒也没做什么不可容忍的事情。林觉也确实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些东西,那便是一种淡然处之,安然于此的心态。在这里的时日虽短,但每一日其实对林觉来说都很漫长。倘若不是看着两位老大人下下棋打打瞌睡,逗逗鸟儿这种坦然的态度,林觉怕是早就受不了了。 江大人和胡大人的眼眶也有些发红,江大人叹息拱手道:“哎,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早知这破庙是容不下林大人这座佛的,林大人非池中之物,一飞冲天也是可期之事。林大人,老朽和胡大人平日说话不中听,你可不要见怪。其实,我们对林大人并无恶意,只是嘴巴上零碎罢了。不信你问杨大人。两位大人能有今日,老朽和胡大人其实是打心眼里高兴的。我们两个这辈子是完了,但你们能飞黄腾达,也算是给我二人出了口气。老朽在此祝愿两位大人官运亨通,前途广大,将来出将入相,名垂四方。” 胡大人在旁点头应和道:“江大人所言也是老朽心声。两位出去了,倘若有空,也要回来瞧瞧我们。我们两个风烛残年,其实也没多少年岁了,朋友也少。倘若你们来看看我们,我们便很高兴了。” 林觉笑道:“那是自然,倘若有机会,我们一定回来看望两位老大人。” 杨秀在旁插嘴道:“林兄,我可不愿回来这里了。这公房,我可不愿踏进来半步。倘若看望两位大人,可以去两位大人的家里去看望,我可不再回来了。” 林觉呵呵笑道:“原来杨兄对这里怨念颇深啊,我还以为杨兄喜欢这里呢。秋天葡萄熟了的时候,咱们不回来吃葡萄么?前几日才说好的啊。不是说这西域的葡萄又大又紫又水灵,甜的齁人么?我还没尝过呢。” 杨秀翻着白眼摆手道:“要来你来,再好吃的葡萄我也不吃了,我发誓,我杨秀这一辈子也不踏进这里半步了。这里是囚牢,是杀人不见血的地方,我已经受够了。林兄,你走不走,我可等不及了。” 林觉尚未说话,杨秀便抱着包裹下了门廊,脚步急速的朝门口行去。 林觉转头看着江胡两位大人苦笑道:“两位大人,杨大人等不及了,我也该走了。二位大人珍重,咱们后会有期。” 江大人和胡大人忙拱手还礼,林觉转头朝杨秀的背影笑着叫道:“杨兄,走那么快作甚,等等我啊。” 杨秀不答,头也不回,背影决绝的快步出了公房院门,转到侧首小道上。林觉飞步追上,两人并肩而行,消失在花木小径之侧。 江大人和胡大人相互搀扶着送到门口,目送着两人背影的消失,默然无语的站在那里,半晌无语。夕阳西下,两人的身影被拉的很长,影子在公房院门之外的地面上,但两人却没有出公房半步。 半晌后胡大人轻声道:“老江,咱们回去吧。他们走啦。” “哎!走了,这里就剩我们两个了。杨秀说的没错,这里杀人不见血的地方啊,你我二人青春蹉跎数十年,全耗在这个地方了。虽然没有人用刀子杀我们,但我们的大好时光却都被斩杀了。真是后悔啊,这一辈子我们居然什么事都没干成,就成天呆在这里了,什么事都没成啊。想想……当真是白活了一生。”江大人喟然长叹。 胡大人默然无语,半晌后也长叹一声,负手弓身,朝公房内走去。江大人也摇头叹息一声,跟着他身后缓缓而去。 …… 夜晚,林家后宅一片欢腾热闹之声。林觉调任开封府任提刑官的事情让林家后宅中近来有些沉寂的气氛变得热烈而欢腾。林觉被逐出师门,加上生病,再加上被贬回原公房的事情成了压在众人心头的石块。林觉虽人前没有表现出什么来,但背地里的长叹却被敏感的女人们捕捉。她们知道林觉心情沉郁,自然也就开心不起来了。 所以,当听到林觉宣布自己被任命为开封府提刑司代理提刑官的时候,这好比是在灰白的空气中亮起的五彩焰火,一下子便让人心情愉悦了起来。 本来已经被这种气氛憋得难受的芊芊当即便怂恿绿舞晚上开个宴席庆祝庆祝。绿舞欣然同意,亲自下厨,按照林觉在杭州的口味做了几个拿手的小菜。热热闹闹的在后宅小厅中摆了一桌酒席,拉着林觉入席。 林觉本也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虽然此次任命在林觉看来也并非是什么极为了不得的大事,也并不能对自己和先生之间的关系有所改观。但他也并不喜欢哭丧着脸的人。他知道,自己的情绪其实影响着身边人的心情,故而也欣然入席。 自从林觉去年中秋之夜喝醉了酒,和白冰发生了那件不可描述之事后,林家后宅其实基本上是禁酒的。过年的时候才喝了几回,也只是适量而已。其他人倒不觉得什么,芊芊倒是憋得要命。她酒量不好,但是她喜欢喝酒闹腾的气氛。今日这个场合,她自然是要提出来大伙儿好好喝一顿的。 在林觉的默许下,芊芊抱了一大坛子竹叶青出来,拍碎泥封之后,浓烈的酒味顿时四散飘荡在空气之中。酒味一出来,宴席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就连林觉也立刻兴奋了起来。脱了长衣,甩开膀子准备大喝一顿。多日没敢尽兴喝酒,林觉也想谋一醉。 “今晚,不醉不归。”芊芊甩着发髻,手拍着高耸的胸脯豪气干云的大声宣布道。 绿舞和白冰捂着嘴吃吃的笑。 林觉哈哈笑道:“我们也许可以不醉不归,但你一定可以。因为你一碗就醉。” 白冰和绿舞笑的花枝乱颤。 芊芊瞪眼反击:“我……我虽然一碗就醉,但我醉了就倒了,也不扰人。不像有的人,醉了要抱着人睡,闹得满城风雨的。” 白冰的脸腾地红了,起身便来捉芊芊。两人平日已经很捻熟了,基本上已经玩笑不禁,那天晚上的事情芊芊也不知嘲笑了白冰多少回。但当着林觉的面这么说,白冰依旧羞得无地自容。 林觉哈哈笑着看着两人闹腾,心中安逸无比。 绿舞笑道:“不要闹了,芊芊你也是作死,冰儿你也敢惹,你忘了那天她吹笛子,你像个傻子一样跳舞的样子了?你惹了她,将来在大街上她吹起笛子来,你不是成了街头上的笑话。” 芊芊闻言更是瞪大了眼睛,叉腰叫到:“你不说我还忘了,林公子,你给评个理。你的宝贝儿白冰欺负我怎么说?那天我在午睡,她跑到我房里吹笛子,我也不知怎么得便着了她的道儿,爬起来就跳舞。有这么欺负人的么?有武功便可以为所欲为?” 林觉笑问白冰道:“有这么回事么?” 白冰红着脸道:“她……她乱说话。” “我怎么乱说话了?不就是那天在小暖阁里撞见了你们两个……”芊芊叫道。 “你还说……”白冰飞身扑上。芊芊也是自小学舞技的,虽不是功夫但腾挪闪避也自灵活,身子一闪躲到林觉身侧。林觉伸手抓住白冰挥打过来的拳头,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芊芊说的小暖阁的事情是那一日自己和白冰在小暖阁的软榻上亲热。正欲生欲死之时,芊芊突然闯入,然后惊吓而逃的事情。白冰定是恼怒此事,于是吹了一曲迷魂曲报复芊芊。 “芊芊,别说了。你再闹,便搬到杏园去住。”绿舞难得的表现出了她的威严。 芊芊忙认怂,抱着绿舞道:“好啦好啦,我不敢了,天天拿这个吓唬我。我可不去杏园,这里住惯了,杏园太简陋。我不说便是。冰儿姐姐,饶了我,我给你赔不是。” 白冰哼了一声,脸上红红的,气呼呼的。林觉捏着她的手,拉她坐在旁边道:“莫跟这小孩子一般见识。不要搭理她。话说咱们一口酒菜到现在都没吃,这些酒菜只是拿来看着的么?都坐下,开席,开席。” 绿舞笑道:“就是,开席开席。芊芊,罚你斟酒。” 芊芊欣然起身,抱着大酒坛子给众人斟酒。手脚不稳泼泼洒洒了不少,心疼的嘴巴里嘀嘀咕咕的,众人又是大笑。 酒盏斟上,绿舞捧着酒碗站起身来道:“公子高升,我们也欢喜。来,敬公子一杯,祝愿公子官运亨通,青云万里。” 白冰和芊芊也都捧着酒盏站起身来。白冰道:“升官不升官倒也没什么,只要开心就好。” 芊芊道:“升官当然好,哼,那个方老爷子这么糟践林公子,绝情的很,害的公子名声受损,心情也不好。今日教他看看,他不稀罕林公子,皇上可稀罕林公子。林公子这官比他以前给的还大,气死他。” “就是,芊芊可算说了一句跟我想的一样的话。我家公子人人敬仰,对他方先生也是尊敬有加,他倒好,这么对公子。气死他。”绿舞点头道。 林觉苦笑道:“莫乱说话,他是我恩师,很多事你们并不明白,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来,干了。不求升官发财,但求安定平安。” 众人举杯干了,除了绿舞不胜酒力,只抿了一小口之外,林觉白冰等人都将酒喝光。 林觉盯着芊芊,芊芊道:“看着我作甚?” 林觉笑道:“我在数数。看你什么时候倒下。” “切!”芊芊一摆手,手腕上的翠镯叮当响。“放心,上次是一大碗,今日是小半盏,想看我出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林觉闻言,哈哈大笑。 桌上的几道菜甚是合林觉的口味,自来京城后,绿舞因为身份的转变已经很少亲自下厨做菜,但林觉还是一吃便吃出了绿舞做的菜的味道。林觉胃口大开,和几人说说笑笑倒也将内心之中的忧虑抛到了九霄云外。 芊芊喝了两盏酒,已经有了些醉态,情绪也更加的兴奋。跟林觉碰了一杯后,她跳起身来叫道:“林公子,我给你唱一段戏助助兴吧,如何?” 林觉鼓掌笑道:“好的很,听莺莺说你学戏很有天赋,我还没当面听过,你且唱一段来听听。最近学的什么戏?” 芊芊起身走到厅中空处,笑道:“学的《牡丹亭》。我给公子唱一小段游园惊梦一出中的唱段如何?那话本不是公子写的么?词儿写的极好的,我很喜欢。” 林觉点头道:“好,唱哪一段?良辰美景奈何天么?” 芊芊道:“我唱另一段。” 林觉点头,当下放下筷子,坐直身子等着。绿舞和白冰也都笑盈盈的托着腮等着听。但见芊芊垂头静立片刻,待抬起头来时,整个人气质大变。她本是个平日嘻嘻哈哈伶牙俐齿的小姑娘,顽皮有余而沉静不足。但此刻,当她抬起头来时,脸上神色变得平静而淡然,瞬间成为一个含蓄而内敛的多愁善感的女子模样。 芊芊莲步轻摆,走了几个台步,摆了几个身法手势,然后轻启朱唇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 芊芊的嗓音属于娇媚甜美的类型,但唱此曲转折之际,却又黯哑叹息在其中,加上手眼身法的结合,将这段唱词演绎的淋漓尽致。那《牡丹亭》的女主角杜丽娘本就是个温驯柔顺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颗悸动的春心的贵族少女,故而满怀闲愁的心境被芊芊抓的准确,演唱和表演都丝丝入扣,尽得精髓。 一曲唱罢,白冰和绿舞起身鼓掌,林觉顽心作怪,响亮的打了个唿哨,大笑道:“唱的非常好,打赏,打赏。绿舞,赏银子。” 绿舞白了林觉一眼,林觉见绿舞不动,伸手从腰上扯下一只玉佩来道:“赏你这个。唱的好。” 绿舞忙道:“赏银子吧,我去拿银子,这玉佩……” 芊芊已经化身为她自己,一个饿虎扑食上来,一把将玉佩抓在手里,揣进翠袖之中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赏都赏了,还反悔么?” 绿舞气的翻白眼,看着林觉心道:“这玉佩是郡主姐姐给你的,你便送人了?郡主姐姐回来之后,看到这情形,看你如何交代。” 林觉却不管,赏了也就赏了,小郡主给的玉佩多了去了,郭采薇花心思给林觉搭配装扮,一套一副要配一个式样的玉佩和腰带,所以光是玉佩都弄了七八个,林觉被折腾的烦的要命。送一个给人,那算什么。 “没想到啊,唱的这么好。表演的也要。真是名师出高徒啊,莺莺这个师傅教的好。”林觉笑道。 “我学的也好啊,我很用心学的。光有伯乐,没有千里马也不成啊。”芊芊不服气的道。 “对对对,主要还是你。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我看,你完全有上台的实力了。得赶紧开大剧院分号才是。这事儿得提到日程上来了。我得给二伯写封信,他要在江宁府开分号,这事得抓紧。”林觉点头赞道。 芊芊道:“不用了,莺莺姐说,就让我在南城大剧院登台。莺莺姐说她要减少演出场次,将来让我在南城当台柱子。再说,我可不想一个人去江宁府,好没趣的。” 林觉一愣,旋即明白了原因。上次自己跟谢莺莺谈过了,要她逐渐淡出,因为岁数大了,自己也要娶她进门。成了自己的侧室之后,便不太可能去抛头露面登台了,所以她才会要芊芊在南城登台。这却也是个解决办法。以芊芊的资质和聪慧,假以时日,南城大剧院应该是能撑得住场子的。 “好,既然莺莺这么说了,那便这么定了。你听她安排,慢慢的接替她主演,我有预感,一个超级明星正在诞生。加油吧,敬你一杯。”林觉笑着举杯道。 芊芊欢喜不尽,随手抓起面前一盏酒咕咚喝了下去。白冰连忙出声制止,却已经来不及。那盏酒是白冰刚刚斟满的一大盏,白冰有酒量,嫌弃一点点的喝没意思,所以给自己加满了酒。芊芊一口吞干,顿时天旋地转,只说了句:“糟糕!”下一刻已经仆倒在桌上。 第六八一章 赴任 绿舞忙来查看,却已醉的不省人事。几个人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当即名丫鬟来扶着她送回房去休息。芊芊倒有一门好,喝多了只是睡觉,不叫不闹不吐,一觉睡醒什么事都没了。 “哎呀,这个芊芊,可真是的。说要一醉方休,果然就一醉方休了,真是拿她没办法。”绿舞苦笑不得的叹道。 “这就叫求仁得仁,倒也遂了她的意了。这小丫头也挺可怜的,倘若不是碰到了楚湘湘和顾盼盼两个偷偷放走了她,命运也必是可怜的。”林觉笑道。 “是啊,她跟我一样,打小便不知道爹娘是谁,可怜的很。所以我对她格外的好些,把她当妹妹看待。”绿舞轻声道。 林觉心中一动,沉声道:“绿舞,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绿舞忙道:“公子说便是。” 白冰道:“要我回避么?” 林觉笑道:“一家人有什么回避的?再说你也不是不知道此事。嗯……你们可知道我这次的官职是谁从中帮忙的?” 绿舞道:“我猜猜,莫非是小王爷?” 林觉摇头道:“郭昆确实要帮我走门路,但却不是他。绿舞,你上次进宫见容妃娘娘时,不是跟她说了我的近况么?” 绿舞一愣道:“是啊,公子还怪我多嘴呢,我确实不该多言的。” 林觉道:“你说着无心,听者却有意。这一次正是容妃娘娘向皇上进言,皇上才召见了我,给了我这个新官职。说起来,这还是绿舞你的功劳呢。” “啊?容妃娘娘帮忙的?怎么会这样?”白冰和绿舞都很惊讶。 当下林觉将今日召见的情形详细跟两人说了一遍,两人听罢,惊愕无语。绿舞皱眉道:“她为何要帮你?公子跟她连面都没见过吧。” 白冰道:“是不是因为绿舞的缘故?绿舞说了,容妃娘娘记在心里,于是便看在绿舞面子上帮了公子一把?” 绿舞道:“我哪有什么面子啊?她怎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我看是公子的名气大,才学高,所以才会如此的。” 林觉笑道:“这一次恐怕还真是因为你,否则容妃娘娘怎会管我的事。绿舞,我敬你一杯,多谢你才是。” 绿舞踌躇道:“怎么会啊,没理由啊。她只是觉得跟我有些投缘,没必要这么帮我们吧。” 林觉举杯笑而不语,心道: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但这一次是真的因为你。而且,那容妃娘娘跟你长得好像啊,你见了她多次,难道便没一点的感觉么? …… 次日清晨,林觉一大早起来,绿舞精心的伺候林觉漱洗一番,仔细的修剪了发鬓和胡须,换上一身新袍子,装扮的像个偏偏着实佳公子一般。按照绿舞的说法,今日要去开封府履新,新官上任自然要收拾的利利落落的,不能丢了脸面。 林觉任由她去,收拾完毕吃了早饭,小虎备了马儿,林觉上马带着小虎两人直奔开封府衙而去。 开封府衙门在府院街,处于汴河和太平兴国寺之间的繁华地带上。地方林觉其实并不陌生,因为之前林伯年的豪华宅邸曾经便坐落在太平兴国寺南,临近开封府衙的地方。林觉来来回回从这里走过不少回,只是并无一次真正的走进开封府衙门左近。 沿着汴河往北的府院大街往北行不到三里之地,繁华的街市西首便是一片古色古香的高大建筑。方圆足有五六里的范围里,开封府衙以及开封府附属的各衙门都在此处。这里其实也是很久以前汴州的古城区地界,整个汴梁城其实便是以古汴州的旧城为核心逐渐扩建发展至今日的煌煌大城的。所以,说起来,开封府衙门所在的区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老城区核心地带。 大周朝的行政区域的划分其实并不繁琐,大周天下共分为十五路,路之下辖各府、州、县。清晰明了,远比大周朝混乱复杂的官制要简单清晰的多了。这也可以理解,大周朝官制复杂,那是便于相互牵制权衡,有利于维护最高统治者的统治,免生外重内轻,权臣谋逆的人祸。行政区域的划分简单明晰,其实也是殊途同归,也是为了更好的维护统治。 不过,只在一个地方,这种明晰的行政区域的划分显得有些混乱。那便是开封府了。开封府名义上是属于京畿路所辖的,但因为其所处地方的特殊性,却又为朝廷所直辖。实际上,大周天下划分为十五路的说法是不准确的,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十五路加上一个直辖于朝廷的开封府。 (这里要说明一下,汴梁城和开封府是不同的概念。汴梁城是大周京城,只是一个地名而已。而开封府则是衙署之命,所辖区域包括京城在内的周围数县之地,二者其实相当于一个是首都北京,一个是北京市市政府的概念。) 由此可见,开封府位置之重要。开封府尹的官职一般都是一二品的大员,比之地方上的大州府的官员高上两三品级不等。故而在开封府管理者的任用上,朝廷是慎之又慎的。 现在坐镇开封府的是开封府权知朱之荣。‘权知’二字,顾名思义便是‘权且管理’之意,说白了便是开封府尹这个官名之后加了个‘代’字。那是因为,大周朝历来开封府尹这个职位都是由亲王或郡王担任。现在的开封府尹便是大皇子晋王郭冕。 但是开封府尹在大周却注定只能成为虚职,毕竟管辖的是京城乃至左近之地,这个职务代表着极大的信任。授予开封府尹虽然表达的信任和尊荣,但却是不能让亲王郡王们真正履职的,那样做风险太大。等于将京城的安危交于他人手中,那是极其危险的。 所以,聪明的大周朝廷便搞出这种授官而不掌权,掌权的另有其人,却并无名分的把戏来。这也便是朱之荣的职务是权知开封府的原因。 当然,朱之权能得当这个开封府权知,说明他也非寻常人物。此人背景深厚,朱家历代在大周朝中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都是重臣良将,备受荣宠之人,只是到了最近两代,家道略有中落。朱之权此人也是个名声极好的官员,只是有传言说他曾经为了能得到重用而吕中天门下为门生,这对朱家显赫的名声和家世有着不小的影响。 林觉和小虎抵达通向府衙的路口时,杨秀已经在路口等候多时了。心情激动的他天蒙蒙亮便动身赶来此处了,已经像游魂一般的逛了老半天了。 见到林觉,杨秀忙上前来行礼:“林兄,你们可来了。我等半天了。” 林觉看着杨秀,嘴唇都冻得乌青乌青的,单薄的身子佝偻着,显得有些颓唐。想想杨秀也怪可怜的,妻子嫌弃他跑了,他在京城也没个依靠,连住所都是租的。以他的俸禄,在京城生活其实是很艰难的。这一个冬天都是那一套棉袍,自己打了歪歪扭扭的补丁。好在还有一套绿袍子官服套在外边,虽然臃肿难看,行动不便,但总比那些刺目的补丁和破损之处露在外边好。 今日,他便还穿着那破长袄,却没有官服穿在外边,这样子倒像个落魄之极的人一般。 “杨兄久等了。吃了早饭没?”林觉微笑问道。 “吃什么早饭啊,早些去衙门报到,今日履新,可不能让朱大人久等。要给人留个好印象的。”杨秀道。 林觉微笑不答,转头吩咐小虎道:“小虎,回府去后宅取一套新袍子新帽子新披风来,速去速回,我们在前边的小吃店等你。” 林虎答应一声,拨转马头飞驰而去。杨秀有些发愣,林觉下马来挽着他的手臂道:“走,我们去吃点汤面暖暖身子,顺便等一等小虎。” 杨秀愕然道:“林兄这是?” 林觉笑道:“你不是要给人留个好印象么?你这一身可留不下好印象。你空着肚子,冻得脸都紫了,这形象可不好。我让小虎拿一套新衣裳来,你换上。” 杨秀涨红了脸道:“林兄这是什么意思?我杨秀连一套衣衫都买不起么?我是觉得没必要。外表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事的态度和本事。” 林觉点头拉着他走,笑道:“知道知道,外表当然不重要,你也不是买不起,莫激动莫激动。就当我送你的礼物便是。你我认识这么久,我还没送你过礼物呢。就送套衣裳,你不穿扔了便是。但这肚子要填饱吧。你能抗饿,我可扛不住。要不我去吃汤面,你在旁边陪我。总不能你一个人去吧。” 杨秀鼓着眼无语,他知道林觉是给自己面子。林觉怎么可能饿肚子出来?那是不想让自己难堪罢了。 “可是……这时辰,朱大人倘若等着我们怎么办?” “让他等着便是,这有什么?杨兄,莫要把事情看得太大。你我觉得是大事,人家未必这么看。那朱大人也许压根就没当我们是一回事呢。吃饱了肚子再去不迟,走走走。” 林觉打着哈哈,拉着杨秀去了前边热气腾腾的点心铺子里,叫了三大碗葱花面团汤上来。林觉挑了个小碗的慢慢的吃。杨秀坐在一旁现实鼓着眼看着林觉,不久后抄起筷子唏哩呼噜的一顿吃,不但连面前的一碗吃了,多余的预备添加的一碗汤团也吃了个干干净净。整个人脸上恢复了红润,精神也好了许多。林觉面前的汤团却只吃了几个而已。这味道跟林觉早上吃的糖饼配小米粥加油泼千张丝简直不能比。 吃完了汤团,外边马蹄嗒嗒作响,小虎飞骑而来,背上背着个大包裹。林觉借了点心铺子的里间小屋子,拉着杨秀去换衣服。包袱里是一套簇新的宝蓝色棉袍,棉绒帽子,紫红的披风,还有一双千层底的黑棉靴。杨秀还有些扭扭捏捏的,林觉瞪着眼看着他,他只要叹了口气换上了一身新行头。 “嗬,人要衣衫马要鞍,古话诚不我欺。这一套换上,杨兄顿时年轻了十岁,看上去像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英俊潇洒,倜傥不凡。”林觉上下端详,挑指赞道。 “哦?是真的么?哈哈哈。”杨秀咧着嘴笑。 林觉翻了翻白眼心道:真是个实诚人,这恭维话儿难道听不出来么? 两人缓步穿过一条往西的青砖铺就的幽静大道之后,前方一座广场赫然在目,开封府威严的府衙大门就矗立在广场北端。门前巨大的石兽张牙舞爪、高高的台阶、朱红色的铜钉大门,高大的门楣和廊柱、门前肃立的看门衙役、两侧高约一丈的堂前大鼓……这一切无不昭显了这开封府衙门的威势。 两人在衙门口递上了文书,看门的衙役忙将两人引入府衙院内。不久后,两人便置身于宽敞开阔的府衙大堂之上了。 大堂内光线暗淡,有一种肃杀之感。摆设的桌椅物事都是黑乎乎古朴端庄的样式。正北方向的一块‘明镜高悬’的黑色大匾悬挂在头顶上。下方是黑乎乎的公案桌椅。两侧是一排排插着杀威棒的兵器架。侧首的墙壁上悬挂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刑具,有的上面还沾着干涸的黑色血迹模样的东西,看上去颇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两人正在四面打量的时候,侧首帘幕掀开,有人哈哈笑着走了出来,拱手向两人道:“林大人,杨大人,来的颇早啊。” 林觉和杨秀忙转头看去,看清来人是个身材瘦小皮肤黝黑的中年人。看年纪应该不到五十岁。一身的绯色官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不合身,给人一种猴子穿着官服的滑稽的感觉。但这个的一双眼睛却颇有神采,目光囧囧闪烁着精光,仿佛如两把利刃,可刺穿一切。 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林觉知道此人必是开封府权知朱之荣了。凭着那一身绯色官袍,也知道是三品以上的大员。开封府中,能穿绯色官袍的人只有一位,便是朱之荣了。 “下官林觉杨秀见过朱大人。”林觉和杨秀上前行礼。 “哈哈哈,好说好说。林大人之命在京城如雷贯耳,久仰久仰。没想到,如此青年才俊,今日居然和本官同衙了。哈哈哈。”朱之荣嗓音响亮,和他瘦小的身材极不相称。 林觉笑道:“不敢,不敢。朱大人才是让人久仰呢。早知朱大人之名,一直无缘相见。我也没想到能在朱大人辖下为官,甚是荣幸之至。” 朱之荣大笑道:“林大人说话当真客气的紧。我有什么好久仰的。倒是林大人一来京城先是夺了状元,再又成了梁王府的女婿,诗词文章满朝赞颂,最近又是……呵呵呵……不说了,不说了,总之是名贯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 林觉翻了翻白眼,心道:这人说话还真是不避讳,最后一句话不就是说自己被逐出师门的事情么?不说便等于说了。 “惭愧,惭愧。”林觉咂嘴道。 “没什么好惭愧的,有些事不必计较外人的态度,那些都不重要。我朱某人可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而对人有看法。在本官看来,衡量一个人的标准便是能不能做事。只要你事情办得好,本官这里就是满意的。其他的,本官可不会去管。”朱之荣摆手道。 林觉点头道:“朱大人放心,下官和杨大人蒙圣上隆恩浩荡,岂敢不全心全力而为。” 朱之荣笑道:“那就好,本官要的就是这个话。为皇上尽忠,为朝廷效力,好好的做事才是我辈为官者分内之责。” 林觉和杨秀均点头称是。 “坐,坐下说话。来人,上茶。”朱之荣伸手让座,自己一屁股坐在公案后的太师椅上。 林觉和杨秀谦让了几句,坐在侧首的凳子上。一名杂役捧着茶水上来,将茶水摆在两人身旁的小几上。 “林大人,杨大人。你们来开封府任职,本官是很高兴的。不过,我朱之荣是个直性子的人,有些话我觉得我们该开诚布公的说在头里,免得将来生出误会来,伤了咱们的和气。”朱之荣眯着眼似笑非笑的开口道。 “那是自然,请朱大人赐教。”林觉欠身道。 “恩,我说句实话,前几日我去求见圣上,确实是向皇上要求调派官员出任我开封府新设的提刑司内职务的。但我本以为皇上会授命一位经验丰富的官员前来,却没想到皇上居然是派了你们二位来。本官没有看不起你们的意思,这一节请你们知晓。但你知道,这提刑司的事情,是很有些棘手的。我的意思是要皇上派些有过经验和历练的人来,这样上手也快些。可没想到二位来了。不瞒你们说,本官替你们捏了一把汗。”朱之荣咂嘴道。 杨秀的脸腾地红了,还没见进门就泼冷水的,这朱大人的话意是很明显的,他是对自己两人被委任前来很不满意,认为自己两个人没法肩负职责。 林觉却微笑道:“大人是爽直之人,说的也是实情。确实,这提刑司的事情,对我和杨大人而言都是空白,我们确实没有担当过类似的职务。特别是下官,去年才入仕,无论资历经验都欠奉。不光是大人担心,连我自己都担心的很。” “哦?你自己都担心不能胜任?那还来就任作甚?怎么不重新去个合适的衙门任职?本官知道林大人才学高旷,诗词文章都是一绝。林大人应该去馆阁之中任职,翰林学士院或者太学官署,国子监之中都是如鱼得水之处。为何要来开封府任职呢?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么?”朱之荣言语咄咄,盯着林觉道。 第六八二章 养老院 杨秀有些紧张,这位朱大人的话越来越带着刺,不仅是不满意自己二人来任职,甚至是有些敌意了。 林觉依旧笑着欠身道:“朱大人说的是,也许下官去馆阁翰林院等处任职会更轻松。但是咱们为官者要做的是为朝廷效力,朝廷哪里需要,我们便该去哪里,而非是选择自己喜欢的事情来做?要是那样的话,谁又愿意去边镇苦寒之处任职,谁又愿去边远蛮荒之州为官?下官认为,咱们为官者要有一种‘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的觉悟。做事情也要迎难而上。我确实没担任过提刑司相关职务,对着职责也确实不甚了解,但下官并不怕自己不会胜任,因为下官会学,而且下官相信很快便会上手。下官有绝对的信心能让提刑司运转起来,这既是下官的自信,也是下官对朱大人的承诺。大人对下官的疑虑会很快消除的。” “哦?呵呵呵。果然名不虚传,这番话说的让人无法反驳。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哈哈哈。有趣。”朱之荣笑了起来,但瞬间,他脸上的笑容便收敛了。欠身伸长脖子瞪着林觉道:“不过……大话人人会说,但做事可不是靠嘴皮子来做的。你有信心?信心从何而来?林大人,我这个人不喜欢说大话空话之人,朝廷既任命你来任职,本官也无可奈何。但在本官所辖之下,没有人享有特权。本官不妨把话说的更直白些。本官不管你是走了什么门路,拉了什么关系得到了此职,本官只告诉你一句话,倘若事情做不好,本官可不管你是什么皇亲国戚,什么状元之才,一样给我滚蛋。开封府衙门不养废物。你们听明白了么?” 杨秀色变,愤然便要起身反驳。这个朱之荣完全没了为官的体统,虽然是上下级之间的关系,但这种毫无起码的礼节的话语实在是让人无法接受。更何况他的话里话外映射林觉是通过裙带关系得到了的这个职务,这更是一种当面的毫无顾忌的羞辱。 林觉伸手搭在杨秀的手上,制止了杨秀的冲动。他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但这笑容却已经有些狰狞和僵硬。 “朱大人,在下二人是朝廷命官,是正式任命的官职。这一点希望大人能明白。大人如果觉得我们两个不合适,可去向皇上申诉。今日我们是来履职的,话没说几句,大人便说出些什么有的没的,扯一些听不懂的话,这恐怕有些不恰当吧。下官还没开始做事,朱大人便断定我们不能胜任了么?莫非朱大人回扶乩算命不成?朱大人,做事自然不能凭嘴巴,但却也不能凭揣测和偏见不是么?这样吧,林觉在这里给大人立个军令状,三个月时间,倘若下官无法胜任提刑司的职务,不用大人多言,林某主动辞官,请朝廷另委高人。大人看如何?” 朱之荣凶狠的看着林觉。半晌后脸上慢慢的浮现出笑意来。点头道:“好,不错,不错。林大人果然是有些涵养的,本官这么激你,你还能沉住气,没有暴跳如雷。本官对你的表现很满意。当然了,你也没有唯唯诺诺,连反驳的话都不敢说,这也是我满意的地方。我朱之荣不希望手下是不可约束的野马,但也不希望是温顺的绵羊。我只能说,今日你的表现在我这里是过关的。或许你真的能担当此职也未可知。” 林觉和杨秀苦笑不得,听他话意,之前那些话竟然是一种试探的手段不成?抑或是借着这些话来掩饰之前言语的不当。 “……适才你说三个月,本官不想太苛刻,给你半年时间。倘若这半年时间里,你不能让我满意,那么你便走人。你赖着不走也不成,我会去找皇上请求撤换你。我的话皇上还是会听几句的。你看如何?”朱之荣继续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林觉大声道。 “嗯,那就这么定了。然则……二位今日来履新,本官得将一些事情向你们告知。让你们知道你们需要做些什么。本来若是来个经验丰富的官员,这一节倒也可以省去,可惜你们二位都是生手,本官不得不交代。”朱之荣点头说道。 “有劳大人了,下官等洗耳恭听。” “是这样,我开封府原本并无提点刑狱司这个衙门,我大周提刑司唯有路一级方可有资格设立,这一点你们应该是知道的吧。” “下官明白。”林觉道。 “明白就好,也就是说,你要任职的提刑司是个新衙门,你们要自行组建。人员嘛,可从衙役之中抽调,我也可以提供给你们一些属官的人选。一切从零开始,可不是来坐享其成的。” “下官明白。”林觉道。 “这是一节,还有便是,你要明白为何我开封府要设立提刑司衙门。按理说有京畿路提刑司衙门,我开封府名义上也是归于京畿路管辖的,没有再设立的必要。大周立国以来,也一直是如此的。但是,近来有所不同。你们要明白,开封府辖下有十六县之多,所辖人口四十余万户,计有二百余万之众。诚然,刑狱之事,各县县令乃至开封府衙署自有审理断案之权。但个府县衙之公务远远不止于刑狱诉讼案件之事,繁多而杂,实不堪重负。京畿路提点刑狱司名义上管辖开封府,但我开封府其实是直辖于朝廷的。故而他们基本上不会来管我们的事。以前太平的时候倒也罢了,咬咬牙也就过去了。但京畿之地近来颇不安生,近年来颇多治安案件,各种大案小案疑难案件开始累积,压得各级官员透不过气来。” “……查案断案判案都需要人力和精力,疑难案件更是需要专门的人手去侦破。案件无法侦破,百姓民怨颇大,咱们压力也越来越大。要知道开封府是京城所在之地,任何一件事都非同小可。故而在这种情形下,本官不得不向朝廷提出设立提刑司,专门对过往未破的疑难案件进行集中的侦破,还有一些冤案错案也都要斟酌辨别。这便是开封府单独设立提点刑狱司的原因所在。” 林觉和杨秀频频点头,他们都听明白了。开封府所辖之地治安状况越来越不好,案件频出,开封府衙门和所辖各县的大老爷们终于顶不住了。县令州官都是有断案的权力这义务的,但他们的事务不至于此。倘若辖下太平无事,断案或许还是一种乐趣。倘若一大堆的案子天天要他们去做,他们还哪有什么其他的时间去做别的事情去。这种情况下,疑案,悬案,难案便统统没时间去侦察侦破了,累积之下,辖下治安和民怨可想而知。若不处理这些事情,会酿成更大的影响。屎到了裤裆里了,这才急着要挖茅厕。 “原来如此,下官等全都明白了。” “知道了设立此衙的初衷,你们便也该明白要面对的是什么。你们的职责便是要将辖下羁押的案件尽快侦破。特别是一些恶性的杀人抢劫这些案件,必须要侦破缉拿凶嫌归案。难点在于,有些案件已经积压多年,线索已经很模糊,更是极难侦破。还有的是连环杀人甚至数十条性命的恶性案件,引起朝野震动和关注的大案,更是要必须破案。就像去年冬天京城北三十里桥破庙中的二三十条人命的案子,查到后来线索就断了,很多线索繁杂不堪,便需要专门的人手去查。那件案子我们甚至请了皇城司联手去查,也没个结果,可见难度之大。本官只是要你们明白,你们要做的事可不简单。这也是之前本官说,不喜欢人耍嘴皮子的原因之一,因为,这些都不是空谈便能做好的事情。”朱之荣沉声道。 林觉听到三十里桥的大案时,心中狂跳。那可是自己做的案子,居然要自己来查了,这可不就是贼喊捉贼么?照朱之荣的话来看,自己这个提刑官的职位并不轻松,看来清闲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朱大人,下官听明白了。下官必尽快组建衙门,尽快运作起来。”林觉拱手道。 “好!”朱之荣站起身来,露出了笑容。“该说的也都说了,本官也不留你们了,一会儿有人会带你们去新衙门公房去,之后的事情便看你们自己了。当然了,若有什么疑问之事或者是需要本官协助之事,便来找我,但力所能及,本官自不会推辞。” 林觉和杨秀闻言起身拱手道:“多谢大人,下官告退。” 朱之荣点点头,林觉和杨秀转身往外走,朱之荣忽然叫道:“且慢,有件事忘了说。” 林觉和杨秀停步转身,但见朱之荣沉吟道:“忘了告诉你们,你们必须每十天向本官禀报一回,也让本官知道你们的进展。另外几桩大案子要限时破案,朝廷一直在催问,本官也很难为。倘无进展,那是说不过去的。” 林觉拱手笑道:“明白了大人,下官必会尽力,不会让大人为难的。” 朱之荣抚须点头,林觉和杨秀转身出门。 出了衙门大堂来到院子里,外边阳光耀眼,林觉和杨秀都不自觉的舒了口气。不知为何,开封府大堂之中总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或许不是大堂的缘故,而是这位朱大人的缘故。他那一双眼睛仿佛要洞彻人的内心,在他目光之下,总觉得颇为不自在。再加上他之前说的那些让人不快之言,给两人的感觉是,这个朱大人似乎并不喜欢他们。这之后也不知会发生些什么。 听了朱之荣适才说的那些情形,两人来之前愉悦的心情也早已降温。看来,这提刑司衙门的职务不好当啊,压力巨大啊。 “两位大人,请随我来。小人奉朱大人之命,领两位大人去新设的提点刑狱司衙门。”一名衙役模样的人从侧首走来,拱手说道。 “有劳了。”林觉点头道。 两个人跟随此人出了开封府衙门大院来到广场上,一路沿着广场往西走,过了两道衙署,来到一个不起眼的院落之前。那院落一看就很有年头。院门两侧的围墙上爬满了藤蔓,此刻只是三月,藤蔓尚未生出叶子来,故而给人的感觉满目枯黄黑灰。门楣上的琉璃瓦碎了好几块,青台斑驳,屋瓦上还长着几撮枯草,在风中摇弋着。院门的门板是木头门,上面还有裂痕。 “两位大人,这便是了。”那衙役躬身笑道。 “好,多谢了。请回吧。”林觉拱手点头。 衙役离去,杨秀皱着眉头走上台阶,伸手推开木门。木门吱呀一响。摇摇欲坠。门开处,院子里的情景映入眼帘,两人同时皱眉。因为他们看到了满院子杂生的荒草,横七竖八的树木以及卧在院子草丛之中的一只大石磨盘。这院子似乎很久没住人了。 “怎么给了个这样的地方?这里能做公房么?”杨秀低声嘀咕道。 林觉呵呵而笑道:“杨兄,是不是很失望?” 杨秀道:“倒也不是失望,感觉朱大人说的郑重其事,其实并不在意咱们这个衙门。否则怎么会给这么个地方来。” 林觉一笑,缓步走入院子里。院子里也不是没有路径,虽然生了不少杂草,但也不算太破败。后面三间公房和两侧的几间厢房外表完好。 “还算不错,比我想象的好多了。起码房舍完好,这院子里的杂草嘛,除了便好。树枝修剪修剪便好。杨兄,不要愁眉苦脸的,无论如何,这里是咱们的新衙门。”林觉笑道。 杨秀苦笑道:“林兄可真是乐天派。罢了,也只能如此了。整饬整饬还像个样子。” 林觉点头正欲说话,忽然间前方正屋的门吱呀一响。一个人影一晃走了出来,林觉和杨秀吓了一跳,同时叫出声来。 一名脸上皱纹纠结身着衙役衣衫,头戴黑色方帽的小老头迷茫的站在台阶上,看得出他也是吓了一跳。 “你们是?”那老衙役问道。 杨秀皱眉道:“还没问你是谁呢?这难道不是提刑司新衙么?” “是啊。”那老衙役点头道。 “这一位是新上任的提刑官林大人,我是新任判官杨秀。你们是干什么的?”杨秀叫道。 “哎呀,原来是两位新任大人到了,正说怎么还没到呢。里边的快出来,新任提刑官大人和判官大人到了,还不出来迎接。”老衙役扯着破锣嗓子叫了起来。 这一叫,正房里呼啦啦冲出来七八个人来,一名身着绿色官服的老者下台阶时差点摔一跤,幸亏边上人扶住了。 “下官于得水给林大人杨大人见礼,哎呀,说是上午要来,果然是来了。好啊好啊,两位大人到了。这衙门便有主儿了。”那绿袍官服的老者喘着气笑道。 一群人也纷纷上前拱手行礼,乱七八糟七嘴八舌的闹腾了一会儿。 林觉皱眉看着眼前这群人,沉声道:“你们都是咱们衙门的人?” “是啊。下官于得水,是您收下的知事官。这两位是师爷,一个是老秦一个是老梁。这一位是咱们衙门的衙役班头吴友德,叫他老吴就是。这几个都是您的衙役。” 于得水倒是一个个的介绍了个清清楚楚。但林觉和杨秀的脸色却已经惊愕的像是生吞了一个鸭蛋了。眼前这七八个人个个都老的像是秋茄子一般。平均年纪一定是过了五十了。要说知事官老一些,两位师爷老一些还说得过去。剩下这四五名衙役也个个老的不成样子,还怎么跑腿拿人? “就你们这些人么?咱们衙役捕快人员配备应该不止这些吧。”林觉问道。 “不止,不止。咱们好歹也是提点刑狱司的名头,虽不能跟路一级的大衙门比,咱们的配备也是个中等衙门配备。除了咱们三位官员,两位师爷,三名杂役之外。还配有八名衙役,十二名捕快呢。”于得水笑道。 “哦!”林觉放下了心,这么一算,还有十五六个名额,可以挑选些精壮人手进来。 “剩下的人都去开封府衙库房搬东西去了。咱们里边的桌椅板凳柜子用品什么的都不够。还有大批案卷的卷宗也要搬来给大人过目,所以他们都不在这里。一会就回来,一会就会回来。”于得水笑道。 林觉皱眉道:“你是说,人员已经配备齐全了?不用再去挑选人员了?” “不用不用,权知大人和通判大人都已经安排好了,昨日傍晚便挑选好了。”于得水笑道。 林觉看向杨秀,杨秀无奈的摊摊手。所有人员都已经配备完成,那之前朱之荣说的什么挑选人手,派选属官这些话都是放屁了,根本无需自己挑选了。 于得水等人簇拥着林觉和杨秀进了正屋,屋子里有些凌乱,一些破烂的桌椅板凳堆在一起,地上也有成堆的垃圾。看起来,于得水等人似乎正在清扫屋子。屋子倒也并不破烂,木门花窗都很完整,也没有漏水发霉的痕迹。从打开的后窗看去,后面还有个小院子,长着不少凌乱的花木。 这座院子原本的样子似乎并不差,倘若整理整理,屋子里摆上新家具,窗户上糊上新窗纸,清洗整饬一番,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地方。 “林大人,下官正带着他们洒扫清理屋舍,要不两位大人移步在外边站一会?弄起来全是灰尘,呛了两位大人可不好。老吴,瞧瞧能不能找两只能坐的椅子搬到外边,让两位大人在院子里坐着歇息。”于得水道。 “好好好,这有两只三只腿的椅子,小人给接上一条腿就好。两位大人稍候。”老吴连声答应着,忙在一堆破损的桌椅板凳中翻找起来。 林觉摆手道:“不用,你们忙你们的,我跟杨大人四处转转便是。先清理出来屋子,以后再慢慢的整饬。” “好好好,谨遵林大人吩咐。大伙儿都忙活起来,两位大人的公房先洒扫干净。房顶上的蜘蛛网也要清理掉,不要偷懒。”于得水大声吩咐道。 众人齐声应诺,当着官长的面,谁会偷懒?一时间尘土大作,嘁哩喀嚓忙乱不休。 林觉和杨秀在里边站了一会儿,确实被灰尘呛得受不了,于是出来站在廊下聊天。人多好办事,半个时辰没到,一堆堆的垃圾尘土破损的桌椅都被弄了出来。灰尘散去之后,林觉和杨秀再进去时,三间屋子也已经大变了模样。墙上屋梁上的灰尘污渍已经尽数不见。长窗上挂着的破烂纸张也都被撕扯的干干净净。整个屋子虽然空落落的,但地平墙白崭方四正,看着舒心了不少。 “辛苦辛苦,这才像个样子。桌椅书柜摆上之后便像个样子了。正堂再挂上匾额,屋子里摆些花草,挂几副字画,糊上新窗纸。廊下再挂几个灯笼,便会立刻不同。”林觉呵呵笑道。 于得水满脸灰尘,躬身笑道:“是啊,大人是雅人,咱们这提刑司公房可要雅致才成。” 林觉笑着点头,转头看着外边道:“桌案椅凳柜子怎地还没搬来?库房很远么?” 于得水忙道:“老吴,去瞧瞧。老袁他们怎地还没来?手脚可真够慢的。” 老吴忙道:“我这便去瞧瞧。许是东西多了。” 老吴一边拍着身上的灰尘一边往院门外走,忽然间外边一片噪杂之声传来,老吴转头喜道:“东西搬回来了。” 林觉忙带着众人走向院门口,便见一群人搬着扛着抬着一大堆的东西鱼贯从院门而入,全是些榔槺的家具等物。很快便堆了一大堆。最后两人抬着两只大箱子进来,压得面红耳赤,咒骂连连。 “都来见过林大人和杨大人。今后,林大人便是咱们衙门的提刑官,咱们的头儿。杨大人是判官。大伙儿都来见过。”于得水大声招呼道。 一群衙役捕快忙上前来行礼,乱糟糟的拱手说话。 从他们这些人进门的时候开始,林觉和杨秀的表情便呆滞而尴尬。他们本以为这些去搬东西的捕快衙役们都是青壮年,可是他们进来的时候,林觉和杨秀才发现,他们全部都是一些上了岁数的人。一个个脸上皱纹纵横,弯腰驼背的,喘气都喘不匀实。这哪里是能做事的捕快和衙役,整个提刑司配备的人员全是老弱之人,这里就是个养老院罢了。 第六八三章 进入角色 “怎么会这样?我去找朱大人理论去。”杨秀愤怒的道。 林觉摆手苦笑道:“算了,你还看不出来么?这是安排好的。选了全开封府各衙门中的老弱衙役捕快集中到这里来了。有人不喜欢我们来任职,这是故意别我们的马腿。你去了也是白搭。” 杨秀怒道:“那便任由他们欺负么?这些人我们怎么做事?” 林觉笑道:“也没什么不能坐事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咱们得了这么多宝贝呢,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杨秀跺脚道:“这时候你还开玩笑。” 林觉呵呵一笑,走过去跟诸位拱手见面,道辛苦。饶有兴致的去查看他们搬回来的东西。这些桌椅板凳柜子架子什么的倒还不错,都是半新的东西,起码在这些方面没有刁难,弄些破烂回来。 “擦干净,搬进去摆上。”林觉吩咐道。 众人立刻动手,将东西搬进屋子里摆上,还别说,摆上这些桌案椅子之后,倒像个衙门 公房的样子了。 “这里边是什么东西?”林觉指着摆在堂上空出的两个大木箱道。 “回大人,这是案件卷宗。都是咱们开封府衙门里没有破的案子的卷宗。通判大人叫我们全部搬回来了,说从今以后这些案子便归我们处置了。还有三大箱子,小人还得带人去两趟。另外通判大人说,下边辖县中的案件卷宗也将陆续送到这里来。”袁捕头忙道。 林觉点头道:“打开来瞧瞧。” 袁捕头抽出腰刀撬开木箱,哗啦一声响,里边的卷宗倒了一地,烟尘四起。夹杂着一些霉变的味道。烟尘散去,地上都是些装订好的卷宗,有的发黄发黑,有的破损虫蛀,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卷宗。 林觉弯腰随手拿起一份,抖去灰尘翻开,发黄的纸张上写着日期,居然是锦绣二十一年的案子,距今已经有十四五年了。记录的是外城一桩杀人案子。一名叫李二的男子在家中被人杀害,嫌疑对象是其妻王阿花。但最终证据不足,无法定罪。查案两年,无凶手线索,遂成无头案。有开封府的批示是‘悬案未决,封存待破’的字样。 林觉又看了几份,都是一些没有侦破的案件,年代跨度很是久远,有一份是锦绣十五年的案子,那已经距今近二十年了。 打开了另外一个箱子,里边也都是这些悬案,两箱子加在一起足足七八十宗。那袁捕头说还有三箱子没运来,那也就是说得有一百五十件以上的悬案未破。加上所辖县域的案件,果然是一个庞大的数目。 “有的忙了,这么多案子,得查到猴年马月去啊。”杨秀咂嘴道。 林觉点头道:“是啊,有的忙了。” 杨秀道:“我看咱们得抓紧开始了。有人盯着咱们呢,你也立了军令状,半年之内,得有些进展才成。” 林觉呵呵笑道:“急也不在这一时。这样,诸位听我吩咐。咱们分三个组。杨大人于大人和两位师爷一组。你们从现在开始负责整理所有的案件卷宗,按照时间分类。该誊录的誊录,该晒该补的都补上。所有的案件都分类整理好,便于调阅。这件事要细致精心,不能有半点马虎。” “遵命!”杨秀于得水等拱手道。 “第二组,袁捕头带几名兄弟,继续将咱们需要的东西都搬来。咱们还缺不少用品。桌椅板凳窗纸花盆,锅碗瓢盆文房四宝什么的都得弄来。今后咱们就要在这里做事,呆的要舒适,做事要安心。明儿我请两个厨子来做饭,今后大伙儿但凡道远不愿回家的,中午就在这里吃饭。你们放心,饭菜钱不用你们出。”林觉高声道。 “遵命,小人去库房多搬几趟,那里好东西多着呢,之前怕搬来没用的东西占地方,既然大人说了,那便可劲的搬了。”袁捕头拱手笑道。 林觉点头,指着老吴道:“老吴,你跟本官,还有其余众兄弟有件大事要做。” 老吴精神振奋,一下子就被林大人点中带在身边做事,而且说是件大事,这可是荣耀之极啊。老吴挺直了腰杆,看着周围人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大人您吩咐,是不是要小人带着人跟您出去查案去?”老吴道。 “查案?早得很呢。咱们要做的大事是——除草!” 林觉话没说完,十几名正摩拳擦掌的老衙役老捕快们倒了一地。原来大事便是除草,可真够意外的。 “这地方要是不清理清理,晚上怕是要闹鬼。前后院的杂草全给我刨了。花树不好看的全给我挖了。地面不平的全给我铺平了。东南两侧的四间厢房全给我清理出来,摆上桌椅家具。不然你们往哪待?厨房往哪安置?” 林觉挥舞着手脚指点着,老吴等人垂头丧气的应诺着。 “那边,围墙要修补,还要搭个柴棚放柴禾。这个位置要挖个鱼池,旁边要垒砌个花坛。对了,西南角那里搭个葡萄架,我可以去宫里弄两颗西域葡萄树来载上。唔,后园可以开辟两个菜畦,种种东西什么的。总之,要做的事情还真是不少呢。” 林觉依旧指手画脚的沉醉在自己的规划之中。皱眉众人傻愣愣的看着林觉兴致盎然的样子,有人心里想:你是来当官查案的还是来居家过日子的?这不是没事找事么?这林大人可真是个怪人。 …… 连续数日,整个提刑司衙门里都是忙的热火朝天。每个人都忙的团团转。杨秀和于得水带着两位师爷每天要整理如山的卷宗到半夜三更才休息。于得水和师爷们都是年岁大的人,一个个累得叫苦不迭,腰酸背疼。杨秀却不啃一声,不眠不休的做事。对他而言,入仕十余年,现如今才找到了真正充实的感觉。他将全部的热情投入其中,全神贯注的做事,根本顾不到身子的疲劳,因为他的精神是充实而亢奋的。 林觉和剩下的一帮人也没闲着。林觉亲自动手,割草修枝挖池填土,以以身作则的榜样的力量带领着一帮老弱手下对院落进行改造。有人偷偷问杨秀,为何林大人要做这些没用的事情,杨秀笑而不语,林大人喜欢居处安适,去年进了崇政殿说书公房时他便这么干了。 杨秀也问了他原因,杨秀以为林觉是在践行‘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圣贤教诲,林觉给出的回答是:“自己没那么高深。对居处进行美化清理是让心境更为舒适的作法。面对整洁的房舍内外的布置,心情会大有不同。这么做看似无用,但其实潜移默化的会影响到思考和决策。杂乱的居处摆设和景象会让人的思维变得杂乱而烦躁,对做事会有极大的影响。这叫做‘环境心理学’。” 杨秀不懂什么叫环境心理学,但他却是赞同林觉的说法的。当初那个破旧的公房被林觉改造之后,杨秀便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吗,每天去葡萄架下坐坐,去鱼池旁看看鱼儿,也可让自己的心情变得舒缓不少。而且最直观的改变便是,杂草除去之后整个院子宽阔平整了许多,老鼠什么的也无藏身之处了。到了夏天,蚊虫肯定也少了不少。总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几日过后,一个原本颓败荒废的院落旧貌换新颜。门楼简单的休憩之后挂上了红色的《提点刑狱司》的匾额。门口竖起了两杆高悬的风灯。 院子里,一条数尺宽的青砖道通向公房廊下。一棵修建之后丈许高的刺槐树下,那只巨大的石磨子被众人推到了树下。旁边摆了几只石凳子,登时变得有些情致起来。被挖掘了草根之后平整的地面上洒了三合土,用青石夯实,确保下雨时不会变成一片稀泥塘。院子一角的葡萄架又大又高,虽然从宫里弄来的西域葡萄树只有一尺来高,但可以肯定的是,几个月后,必是藤蔓满架。 葡萄架对面墙根下是一圈花圃,用碎石围成的环形花圃饶了半面围墙。花种已经洒下,不久后必是花团锦簇之景。 鱼池被挖在后园一角。用石头盘起的丈许方圆的小鱼池中放了十几尾林觉从家里带来的锦鲤,下边的淤泥里种了几颗睡莲的球茎。不久后,这里也必是一处小小的景致之处。 林觉本来心血来潮想要弄一座假山进来。老吴等人商议之后果断的进言加以否决。老吴他们心想:由着这位林大人的性子来的话,今日是假山,明日怕便是凉亭,这之后便是楼阁高塔了。他受得了,自己这些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拼着得罪大人,也要将这种趋势扼杀在萌芽状态之中。 两侧的四间厢房也整饬完毕,东首两间一间是捕快衙役的休息之处,一间是库房。西首两间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卷宗档案归放之处。 至此,三天半的时间,终于整个公房的大整饬行动趋近完工,一个崭新的衙门公房呈现在众人面前。结束之后,林觉请衙门众人吃了一顿酒席。在酒席上林觉对众人宣布了自己治衙的原则。 “诸位,你们都是开封府各衙门抽调而来的,今日,我也不讳言,你们其实都是他们不要的人。你们都是些老弱之人,被他们嫌弃的人,所以才统统被塞到了我这里。我本也可以将你们全部退回去,我就算这么做了,你们也不能责怪我,因为你们都知道,提刑司这个衙门不是混日子的衙门,我们要查勘各种案件,要奔波于市井之间,甚至要面对凶嫌的反抗,要打斗拼命。需要的也是青壮人手。但是……我并不打算这么做,你们其实谋一份差事也自不易,我知道你们也靠着俸禄养家,所以我并不打算更换你们。”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大人真是好人呐,我等必是会尽心尽力的。”众人其实一直心里都悬着这件事,他们确实是被各处衙门清理出来的。他们其实已经不适合衙门的各种公务,是被嫌弃的对象。所以,他们其实最怕的便是林大人也不要他们。现在听到林大人这番话,他们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同时也感激不尽。 “但是……”林觉摆手道:“但是,衙门不是养老院,你们虽然年岁大了,但却也不能懈怠散漫。我留下你们,你们要更加的勤勉才是。虽然你们未必能翻墙过舍追捕拿贼,但你们可以做你们能做的事情。譬如查勘线索,利用你们的优势为衙门做事。你们的优势其实就在你们的年纪,你们虽然老了,但经历丰富,人脉多,认识的人也多。这些对办案都是有用的资源,你们要善用这些资源,甚至可以比年轻人做的更好。” 众人纷纷点头,他们明白林大人的意思。查案未必便是抓凶手,追捕缉拿人犯。查案的过程是大量的搜集证据追杀线索的过程,他们完全可以胜任。甚至利用岁数大人脉广人生经验多的优势去更好的完成。 “李太白一首诗里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别人把你们当废物,我拿你们当宝。希望我没有看走眼,你们也不会让我失望。在我衙门里做事,我的要求其实不高,除了你们要勤勉做事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团结一致,对彼此忠心。我最恨那些吃里扒外之人,最恨那些为了些蝇头小利便出卖灵魂之人,所以你们也给我记着,凡是有人对外透露我和杨大人的行止,或关于案情的进展,对我衙门不利的,我必不容他。你们都知道我是谁,我是梁王府的女婿,我是大周去年春闱的状元,我也是皇上亲自钦点任命的本衙官长。不管你们受谁指使或者谁给你们保证,我都能整死你们。都听明白了没有?”林觉话锋一转,变得森然。 “不敢,不敢,绝对不敢。”众人忙叫道。 几名衙役捕快明显的脸色变了,他们认为林觉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吓得不敢出声。事实上这帮衙役被从各衙门抽调而来,身份复杂。其中几人确实被告知要随时禀报新衙门里的事情。林觉何等精明,岂会不明白这些暗中的手段,所以林觉特意在今日打个预防针。 “……衙门里,各自干各自的事情,不许胡乱打听案情,打听不相干的事情。更不许私底下谈论我和杨大人的事情。这些都是不允许的。你们相互之间要监督彼此,但凡有人违背今日我说的话,便来禀报我,举报者皆有重奖。”林觉道。 杨秀砸了砸嘴,看了一眼林觉,想说什么,但又住了口。杨秀认为林觉有些过分了,自己衙门里说这些话很不合适。有些小题大作。林觉知道他有话说,但林觉心里想的是:你未经历这些事,你不知道险恶之处。有人对自己来此任职抱有敌意,便不排除有人从中作梗,破坏案件进展。这一切都是必要的。 “当然了,本官如此说话并非是不信你们,本官只是让你们明白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只要诸位跟我勠力同心的做事,本官在这里给诸位承诺:我会给你们争取最好的福利和奖赏。但凡对案件侦破有功之人,都将受到嘉奖。但凡全心做事之人,本官都会给他记功。诸位都好好的干,咱们要让那些嫌弃你们的人瞧瞧,你们不是废物,让他们知道,你们年纪虽大,却并非一无是处。”林觉微笑道。 …… 杨秀花了五天时间,终于将两百余起案件卷宗整理完毕。按照发生的时间逐个归档誊写。林觉知道,要想坐稳这个位置,必须要有所建树。于是和杨秀于得水三人开了个小会。一致决定从最近发生的案件开始查起,因为发生的时间不长,证据证人以及线索都是可查的,而那些年代久远的案子,必是已经很难勘察,需要更为艰苦的勘察走访了。当务之急是破几件最近发生的大案,这样可以迅速竖立威望,坐稳位置。 三人调取了近一年来发生的十余件悬而未决的案件,其中有杀人害命,谋财抢劫等多起恶性案件。每个人分了三四件案件进行查勘。当然,林觉将三十里桥的那件案子拿在自己手里,他可不希望这件案子被杨秀或者于得水去查。虽然这件案子已经成为疑难悬案之一,但保不准他们走个狗屎运,找到些蛛丝马迹出来,那便尴尬了。 林觉很快就侦破了第一件案子。就在他读了一桩被定性为凶杀案的卷宗之后,林觉当着杨秀和于得水的面宣布这桩案子破了。 杨秀和于得水像是看着傻子一般的看着得意洋洋的林觉,这位大人既没有去现场勘查,也没有提人问询,只凭看了手中的卷宗几眼,便宣布破案了,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林觉没有在意他们的质疑,向他们宣读了案情。这是一桩去年冬天发生的被定性为凶杀案的案子。因为一直找不到凶手而被列入了悬案之中。 京城西水门内大街住着一位李员外,去年腊月里,李员外被人发现死在了卧房之内。死状极为凄惨,七窍流血,恐怖之极。仆役一早来叫他起床,久呼不应,这才撬开门窗,发现李员外死在屋子里。于是急忙报官。 一番查勘之后,发现李员外家中并无外人出入,案发时李员外房中门窗完好,并无破损或者被侵入的痕迹。而且屋子里也没有对打斗的痕迹。其家中财物完好,也没有丢失金银财物。 有人怀疑是仇杀,但一查,这李员外为人忠厚,在外无仇家。他也从不跟争短长。逢人便笑,见人便作揖,客客气气的,没人说他不好。他早年丧妻,膝下一女早已嫁为人妇,家中只有几名仆役伺候,每日逛逛街养养鸟过着京城市民无忧无虑的生活。街坊四邻的关系都好的很。说他有仇家,所有人都摇头不信。 开封府查案之人于是便将目标锁定在李员外家中之人身上,他们怀疑是李家内部人作案。于是将李家几名仆役,连带住在洛阳的女儿女婿也一并拿了拷打询问,但所有人都不肯承认杀了李员外。这桩案件也自然成了一桩无头悬案。当时传的沸沸扬扬,说什么连环杀手以杀人为乐,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于无形云云,闹得人心惶惶。 林觉看到的正是这桩案子。乍一看,确实毫无头绪,所有的侦破方向都已经尝试过了,均无结果。但林觉在阅读卷宗之后,心里却有了八九成的把握。 第六八四章 牛刀小试 林觉邀请杨秀和于得水跟自己一起去李员外家里问问情形。杨秀和于得水见林觉胸有成竹的样子,也很感兴趣,想知道林大人为何如此笃定案子已破,于是欣然前往。到了李家之中,李家人带着林觉等人来到那处李员外神秘死亡的房舍之中,林觉稍有介事的上下左右到处看了看,地上瞅瞅,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又叫来李家仆役问了几句话,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林兄,问出什么了?怎么看你一点也不像是查勘的样子,这样便能破案么?”杨秀笑问道。 林觉道:“杨兄,于大人,案子真的破了。我已经知道李员外是怎么死的了,杀他的凶手我也知道了。” “凶手是谁?”杨秀忙问道。 “不忙不忙,咱们回衙门去,咱们做个试验,你便全知道了。走,回衙门。”林觉摆手道。 路上,于得水忍不住问道:“大人,既知凶手是谁,怎不立刻缉拿?大人当着李家人的面这么说,倘若他们是凶手,岂不立刻跑了?” 林觉呵呵笑道:“于大人,你这脑子不好使啊,倘若他们是凶手,之前为何没审问出来?光凭我这一句话,他们便吓跑了?他们一跑,不是坐实了罪名?再说了,凶手也不是他们。” 于得水好容易鼓足勇气问了句,便被说成脑子不好使,只得红着脸不语了。他也确实脑子有些不好使,整个过程,他都不知道林觉到底在干什么。 …… 提刑司衙门院子里,一干衙役捕快都围拢在一起看热闹。按照林大人的吩咐,老吴带人去街上抓了一条野狗回来,此刻便拴在院子里的石磨旁。林大人说要做件事情,这件事能抓住杀死李员外的真凶,这让所有人都不知所云,以为林大人是不是失心疯了。所以,众人都闻讯而来,在旁围观。 “大人,按照您的吩咐,库房已经收拾完毕了。大人还有何吩咐?””袁捕头从西首快步走来,对站在那里和那条野狗做眼神交流的林觉禀报道。 林觉点头问道:“门窗都密封好了?” “都好了,密不通风,只有一点点门窗的缝隙,那却是没法子的。”袁捕头道。 “一点点缝隙无妨。老吴,将这条狗拉到库房里拴起。”林觉吩咐道。 老吴答应一声,上前抓着绳索拖着嗷嗷叫的野狗往库房里去,众人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心里充满了疑问。老吴强行将野狗拖到屋子里,将其拴在屋子中间的木桩上。 “肉包子买回来了么?”林觉左右四顾问道。 “来了来了,买回来了。热乎着呢。”一名衙役端着一盘肉包子挤了进来。 林觉伸手抓起一只肉包子三口两口吃光,吧唧着嘴道:“味道不错,肉很新鲜。” 杨秀挠头道:“林兄,你饿了?” 林觉笑道:“我吃了早饭,并不饿。这包子是给这条狗买的。可怜生为一条流浪狗,估摸着也没吃过几顿饱饭,在街上也是人人喊打。这一盘包子,全给它吃了吧。拿过去。” 众人齐齐翻白眼,一条癞皮狗有什么好可怜的,大人也是多愁善感的很,这些发一顿感慨。肉包子人都没钱顿顿吃,却喂了狗。 老衙役将那盘肉包子尽数放在流浪狗面前,一转身,那条狗已经开始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片刻功夫,八九个肉包子被它吃的干干净净。吃饱了肚子,那条狗明显的安稳了下来,舔着舌头趴在屋子当中。 “嘿!这畜生安逸了,把这里当成家了。林大人,您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啊?我们都糊涂了。”于得水说道。 林觉笑了笑,吩咐道:“老吴,生一个火盆放进屋子里去,然后锁了门窗,你亲自在这里守着,不许任何人开门进去。你也不许进去,听到任何动静也不许进去,听到没有?” 众人更是白眼珠乱翻。大人对这条癞皮狗也太好了,给它吃肉包子,还怕它冷了,给生个火盆暖和。这癞皮狗是走了什么狗运气了?难不成要供起来养不成?大人说要抓凶手,怎地弄条狗来当爹伺候着?这两件事风马牛不相及啊。 但不解归不解,事儿还要办。当即有人七手八脚的生了个火盆搬进屋子里去放在角落里。关了门窗上了锁,老吴带着人守在外边。 林觉亲自监督着这些事做完,摆手道:“散了散了,都做事去。” “大人,凶手呢?你说的杀害李员外的凶手呢?怎么没见?”于得水道。 林觉呵呵笑道:“于大人,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先做事,下午我会让你看看凶手是谁。” 所有人都满腹狐疑的散去,从晌午到下午申时,三个多时辰时间,大伙儿其实都没什么心思做事,心心念念的便是在想林大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都在等待着谜底的揭晓。 终于,申时过半,林大人从公房之中出来,走到院子里伸了个懒腰。几乎一瞬间,所有衙役捕快都冲了出来,围拢在院子里,眼巴巴的看着林觉。 “干什么?”林觉瞪着众人道。 “大人,莫打哑谜了。大伙儿都急死了。做事都没心思”老吴赔笑道。 林觉翻了个白眼,咂嘴道:“罢了,那便不跟你们打哑谜了,真是一帮急性子,也不知道时辰够没够。来人,开库房们,瞧瞧那条狗怎样了。” 众人闻言迫不及待的来到库房门前,开了锁打开房门,一股热气喷了出来,有些刺鼻难闻。 “呸呸呸!”老吴扇着鼻子皱着眉。 “狗怎么样了?”林觉问道。 “睡的正舒服呢,这畜生,到是惬意。”老吴骂道。 “哦?那把它给牵出来吧。”林觉笑道。 老吴应了,进了屋去,忽然发出一声惊讶的叫声:“咦?怎么回事?” “怎么了老吴?”众人伸着脖子问道。 “狗……狗好像死了。”老吴颤声道。 “啊?”众人哄然大哗。 林觉道:“抬出来,放在外边。” 老吴忙招呼人将那条死了的野狗抬了出来,林觉命他们将狗放在磨盘上。众人围在一旁端详,七嘴八舌的议论。 “怎么会死了呢?好端端的。有吃有喝,还给生了火盆,怎么就死了?” “是啊,奇怪的很。哎呀,你们瞧,这狗气孔流血呢,莫不是中毒而死?难道是之前那包子里有毒?” “你扯你儿媳妇大腿呢?之前林大人也吃了包子,有毒的话大人岂不是也……” “哎呀,是呢,林大人也吃了包子的,不可能是包子有毒之故。那是怎么回事?见了鬼不成?好端端的便死了?” 林觉微笑捏着下巴,听着周围衙役捕快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杨秀皱眉道:“林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觉咳嗽一声,周围人纷纷住嘴倾听。林觉道:“诸位,杀死这条狗的凶手便是杀死李员外的凶手。秦师爷,将李员外被杀一案的现场勘查卷宗笔录读一遍。” 师爷老秦忙回去公房拿出卷宗来大声读道:“……查李员外死去时辰为半夜时分,口鼻流血,血呈玫红之色,但身上无伤痕。似为被人下毒毒杀而死。屋中门窗紧闭,无打斗之痕迹。家财完好。房中陈设无异。塌旁见呕吐之物,有炭火一盆,已经燃尽。……” “好了。”林觉举手道:“到此为止。你们都听到了,李员外死时门窗紧闭,屋子里有燃尽的火盆一盆。跟今日我设计的情形相似。这条狗也是呆在门窗紧闭密封的屋子里,我也给它生了一盆火盆,然后你们看,这条狗也死了。你们看看这狗的口鼻,也是气孔流血。这血色混在毛发里看不甚清楚,老袁,在狗腿上切个口子,咱们看看血色。” 袁捕头抽刀在狗腿上砍了一条小口子,顿时有血滴滴下,滴在地上像是溅开一朵朵的梅花。那颜色竟然真的是玫红之色,感觉甚是怪异。 “看到没?正常人流出的血是殷红之色,干涸会为黑紫,而这血滴为玫红色,和卷宗上记载的李员外的血色一致。可见他们的死因也是相同的。适才有人说这条狗是中毒而死,这话说对了一半。确实是中毒而死,不过包子里可没有毒,我吃了那包子,你们看到了,我可没半点中毒的迹象。罪魁祸首另有其人。”林觉缓声道。 杨秀大声叫道:“我明白了,林兄的意思是,李员外的死因跟这条狗的死因相同。那火盆里有古怪?有人往火盆里投毒?烧起来的气味毒死了人?” 林觉哈哈大笑道:“杨兄,你这脑洞未免太大。不过你说的也不是全错,确实是火盆里有古怪,不过无人往火盆里投毒,而是本身炭火之中的毒气。这种毒叫做一氧化碳……” “……什么蛋?”众人翻着白眼问道。 林觉咂嘴道:“怎么说呢?炭火燃烧时有一股刺激鼻腔的气味,那是因为炭火燃烧而产生的一张毒气。这毒气少量无害,但倘若聚集过多,会让人中毒而亡。特别是在门窗紧闭的屋子里,随着火盆中炭火的燃烧,这种毒气会慢慢的聚集,最终人在睡梦之中便被夺去了性命。而中了这种毒气的毒,最明显的特征便是血呈玫红之色。颜色娇艳,和寻常血色不同。那便是这种毒气融入人血之中所产生的颜色。其死状会出现气孔流血的症状,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被人毒杀。之前卷宗中认定李员外被人谋杀的原因也正是如此。但其实,凶手不是人,而是这种毒气。李员外屋子里烧尽的火盆,今日库房屋子里烧尽的火盆便是元凶凶手。这便是谜底。”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他们第一个反应是:胡说八道。但再仔细琢磨琢磨,却又发现无可反驳。林大人今日其实是还原了李员外被杀的现场的环境。这条狗被拴在屋子里之后没有任何人去碰它,但它就是好端端的便死了。而且身上的血色呈玫红之色,跟卷宗里记载的李员外的血色一致。如果说李员外的死因跟这条狗不同,那么为何所有的特征都一致呢?这又作何解释? “我知道你们难以理解。所以我才做了这个还原案件现场的实验,就是要还原真相。那李员外的死之所以成为悬案,便是因为他一无仇人,二非谋财害命,死时一切安然,毫无凶嫌踪迹。找不到凶手,难道是鬼杀了他不成?我翻阅卷宗,得案发时间为腊月,又见记载的血色,便估摸着当晚他房中必生有火盆。所以今日上午,我和杨秀大人于得水大人去李员外家中又走了一趟,特地查勘了现场。李员外的屋子去年春天翻修过一次,门窗缝隙都有密封的木条,窗纸完好,可谓是密不透风。寒冬腊月,天气严寒。卧房密封生火,这也是常事。发现李员外死去的仆役告诉我,当晚李员外房里生了两盆炭火,砸碎门窗进去的时候,屋子里还有一股浓烈的炭火气,那仆役事后还曾头晕过。只是官府中人赶到时,屋子里气味已散罢了。一个密封的屋子,两盆炭火,毒气聚集,李员外在睡梦中中毒,七窍流血而死。凶手不是别人,正是这两盆炭火。这条狗也是,因为库房屋子不大,我只放了一盆炭火,这条狗便也死在里边。情境相类,死状雷同,血色相合。死因也必然相同。这案子还不破了么?哈哈哈。” 林觉大笑连声。众人心头迷雾吹散,终于意识到再无可怀疑。想明白了之后,有人自发的鼓起掌来。 衙役老吴叫道:“怪倒是我适才进屋子时,头有些晕晕的,便是里边毒气未散之故?小人不会被毒死吧。” 林觉笑道:“放心,这种毒可不是嗅到了便死的,要不然大伙儿也不用烤火了。它是慢慢累积的,你出来吸了新气,一会儿眩晕便去,也就恢复了。” “哦,那我就放心了。”老吴抹着胸口舒了一口气。 “精彩啊,精彩啊,谁能想到是这种原因。光是往凶手上去查,如何能查的出来。这悬案,却原来并无凶手其人,而是炭火之毒而已。林兄学识广博,真叫人大开眼界。”杨秀咂嘴叹息道。 林觉呵呵笑道:“侥幸,侥幸。幸而我知道这种毒气能杀人。我还记得小时候冬天烧炭火的时候,我娘总是叫我开半扇窗户。或者是留些门窗缝隙。我们大多数人也是这么做的,原因便是因为防止炭火毒气杀人。只是我们查案的时候反而忘了这个原因,尽钻牛角尖了。” “还真的是……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一些事情来,小时候村里的大户人家家里无缘无故死了人,折腾了几年也拿不到凶手。现在看来,或许便是因为这种原因。我家里穷,冬天是烧不起炭盆的,看来,被这炭火之毒毒死,也要有钱人家才成。穷人烧不起炭盆,倒是不会因此而死了。”杨秀笑道。 众衙役一听,莫名生出一些自豪之感。原来穷困也并非全是坏事。起码这种死法便不会落在自己头上。冬天虽然屋子里冰冷,但起码不会一觉睡过去便硬邦邦的成了一具尸体。 “林大人,下官有件事不太明白,适才大人为何要送一盘包子给这条狗呢?难道是因为李员外死前也吃了包子,而这毒气发作跟吃什么也有关系么?”于得水拱手问道。 林觉哈哈笑道:“于大人可想多了,这跟吃什么毫无干系。” 于得水道:“那大人为何要这么做呢?倘若不是大人也当着众人的面吃了一只包子,我们都以为是包子里有毒呢。既是还原,何必弄出变数来?倘若有人质疑大人吃的那只没毒,而其他的包子里有毒,岂非无法佐证大人的说法?” 林觉呵呵笑道:“我再说一遍,吃不吃包子,这只狗一样会被炭火之毒毒死在里边。我之所以买了一盘包子给这条狗吃,那是因为……” 林觉顿了顿,伸手在狗身上抹了抹乱糟糟的毛发,轻叹道:“那是因为……我知道它必死,所以死之前想让它吃一顿好的。上天有好生之德。虽然畜生蚊虫之命低贱,但也是一条命。我要取它性命,岂能不让它死前吃饱了肚子。下辈子投胎做人,吃饱了跑得快些。” 众人闻言,心中暗自赞许。原来林大人心地如此善良,连一条狗的命都很怜惜,看来是跟对了人了。对狗尚且如此,对人还能坏么? “好了,我宣布此案已破。师爷将破案经过记录下来交给我瞧瞧。另外,这件案子或许不会是单独的案例,杨大人于大人,我希望你们二位立刻通览所有的案子,看看有没有类似的案件。或许,还有同样的案件没有被侦破,这一次也许能同时侦破多起悬案呢。”林觉高声笑道。 杨秀和于得水闻言精神一振,还别说,还真是有这种可能。这件案子既然开封府原来没有破案,那么难保之前的悬案之中也有类似的案子,搞不好还真的能找到。 于是乎杨秀和于得水两人立刻开始查找翻阅,果然,次日上午,林觉来到衙门时,杨秀红着眼珠子将一叠卷宗摆在了林觉的桌案前。林觉细细翻阅之后,这五宗无头悬案竟然跟李员外的死极其类似,也基本符合一氧化碳中毒死亡的特征。 为了进一步的确认,林觉花了两天时间去案件现场搜集证据和证词,补充了之前官府查案是忽略的天气,门窗,炭火,证人证言等证据。这样一来,加上李员外的案子,六天之内,六件跨度五六年的悬案告破,这种破案的速度简直堪称神速。 三月初八上午,林觉携带卷宗求见开封府权知朱之荣,将破获六起案件的情形禀报于朱之荣。朱之荣乍闻林觉已经破获了六起案件,根本不相信。当林觉将侦破经过以及各种证据一一呈上,便做了详细的案情说明和部分科普之后,朱之荣终于相信这六起案件是真的破了。这六起案件虽然不大,不过是相隔经年的六起死人案件,但影响其实不小。因为死因不明,凶手无踪,更是在百姓之中造成不小的恐慌,连环杀人和什么鬼怪索魂之说满天飞,带来不小的压力。朱之荣也被政事堂申斥过多次。没想到就这么便破了。 朱之荣当即命人将案情侦破经过上报朝廷。两日后,朝廷派人来宣布结果。根据林觉的证据和查案结果,这六件案子证据确凿有力可信,朝廷认可这六件案件具结,并对开封府提刑司衙门全体人员提出嘉奖。 消息传开,开封府提刑司名声大振。提刑司中有人透露了林大人破案的过程,更是被人津津乐道。特别是林大人为那只狗临死前准备一顿肉包子的举动,更是被京城贵妇圈的爱狗人士称之为暖心之举。但她们全然忘了,那条狗却是这实验的牺牲品。 第六八五章 剧变 提刑司衙门的气氛变得出奇的好。新任提刑官大人是个破案鬼才,举手投足之间,疑难悬案迎刃而解。朝廷嘉奖,开封府各衙门侧目,这种感觉是出奇的舒爽。 特别是这些老衙役老捕快们都是被别的衙门像是踢皮球一般的踢出来的,都是一些别人嫌弃废物,这一下颇有些扬眉吐气之感。 一帮人走在人前,腰杆挺得笔直,那架势一句话可以形容‘以前你对我爱理不理,现在老子叫你们高攀不起。’ 目睹了提刑官大人破案的手段之后,众人对林觉的信心大增,热情也自高涨。衙门里突然掀起了一股全力破案的高潮。莫看老衙役老捕快们年岁大了,但真要叫起劲来,自有一股狠劲。一时间,探查案情的热情蔚然成风,衙门里的头脑风暴也频频发作。以前聚集在一起都是说些家长里短,论些蜚短流长的话,现在居然开始讨论案情,探讨业务了。这真是一大奇观。 林觉的心情也很好。这告破的六个案子给自己这个提刑官的位置打下了基础。这种情形在,自己的位置是暂且无虞了,因为自己已经向朝廷证明了自己破案的能力,虽然这六个案子的告破有些侥幸。光是这个六个案子是不够的,林觉心里也清楚。朱之荣跟林觉谈话时也点出了这一点,朱之荣话外之意是,要林觉抓紧破获几起连环杀人大案和群死的恶性案件,倘若能破几个这样的案件,才算是完成了两人最初的约定。 朱之荣的意思自然包括林觉坐下的三十里桥的那桩案子,那件案子轰动京城,此案不破,压力犹在。上面三天两头的询问进展,朱之荣也难以应付。然而,林觉却没法去破获此案。难道说自己五花大绑的跑去朱之荣面前告诉他,自己便是罪魁祸首么? 林觉也明白,必须得在加把劲,破几个恶性连环杀人案,才能让自己的位置更加的稳固。 不过,此时已经快三月中旬了,林觉还有一件最为要的事情要做,那便是回杭州接小郡主来京的事情。郭采薇来信说思念林觉,此刻春暖花开,她在杭州也待不住了。林觉回信约好了四月里回杭州接她,算算来回的行程,这时候也要准备动身了。 当提刑官的好处便是,林觉离开不必去磨嘴皮告假,大可假公济私以查案之名离开京城,所以林觉可以随时动身。林觉算了算日子,打算再捱几日,到三月二十之后再动身,这样十多天时间从水路宽松的抵达杭州,在杭州盘桓几日再施施然回京,时间上也自来得及。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一个人的到来让林觉不得不提前上路。 三月十二是傍晚,林觉骑着马儿从衙门回家,行到自家大宅西边围墙旁,发现一个人影正憋在墙根处探头探脑的张望。那是一个身材肥胖的少女,穿着土里吧唧的花衣衫,一看就是一个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的农家少女。 林觉从她身旁策马飞驰而过时,转头看了那少女一眼,那少女慌忙转身离去,但林觉却惊愕的差点叫出了声来。 不久后,几名卫士从林家大宅出来,在胡同口将那少女团团围住,拿了手脚塞了嘴巴七手八脚的将那少女蒙头给拖进了宅子里。那少女连连挣扎,连腰间别着的匕首都掉落在地上。可惜她哪里是卫士们的对手,晕头晕脑的便被蒙了布袋拖进了宅子。 当头上的布袋被取掉之时,刺目的灯光让那少女睁不开眼睛。身旁有人让她跪下,她不肯跪,有人朝她腿弯处踢了一脚,她便不自觉的跪下了。与此同时,她的眼睛也看清了身边的情形,自己被带到了一个灯火通明雅致整洁的厅室之中,身边高高低低的站着一堆凶神恶煞一般的汉子。面前一张大椅上,坐着一个身穿蓝色官服的俊美青年,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少女被看的心里发慌,忙大声叫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我家公子便是王法。”一名汉子厉声喝道:“说,你鬼鬼祟祟的在我家宅子旁作甚?有何企图?” “我……我没有,我从这儿路过……”少女抗声道。 “呸,相国寺大街你不走,偏偏走咱们家周围的巷子里?还躲在宅子旁边偷看。意欲何为?不说的话,便一刀宰了你。”那汉子提起明晃晃的腰刀来在少女眼前晃悠。 “我……这路是你家的么?我自抄近路走,不成么?这里是京城,你们京城的人都这么不讲理么?”少女兀自抗辩道。 “咳咳!”大椅上的英俊年轻人咳嗽了两声,嗓音嘶哑的开口道:“小姑娘,老实交代,省的吃苦头。” 少女颇为失望,本来这英俊的青年官员生的眉清目秀,但这一开口,却是这般嘶哑的嗓音,一下子便破坏了整体的感觉,让人感觉很是不舒服。 “交代什么啊?我一个老百姓,从这里经过,被你们便抓了进来。你是当官的,便可以这么无法无天么?”少女涨红了脸叫道。 “嘿嘿嘿。”英俊青年发出磔磔怪笑,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是老百姓?你骗谁呢?老百姓有带匕首在身上走路的?何况你一个年轻的女子。你不肯说是么?那我来猜猜你的身份。唔……最近京城里不太安生,总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入京城做坏事,是了,一看你就不是京城周边的人,莫非你是最近闹得挺凶的伏牛山山寨中的土匪么?是了,你一定是,你承认不承认。” 少女差点晕过去,心里懊悔不迭,也惊愕不已。自己没干什么啊,一路上掩饰的很好的啊,怎地便被眼前这人一口道破了身份?这是怎么回事啊?从伏牛山到京城,一路上也不是没碰到过盘查,但也没人一眼便认出自己是伏牛山中的人啊,这也太奇怪了吧。 “你不说话?看来我是猜对了,原来你是伏牛山的匪徒。快说,你来京城做什么?鬼鬼祟祟的有什么勾当?”英俊官员厉声喝道。 少女咬咬牙叫道:“你说的什么?我怎么什么都听不懂。什么伏牛山?我压根也没听过这个地方。” 英俊官员厉声喝道:“你还抵赖,我告诉你,朝廷对你们这帮匪徒是见一个杀一个,根本不容情。不过……我这个人心软。这样,我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伏牛山的中的兵力部署,画一张详细的进山地图,告知我们山中的情形,我便饶了你的性命,你觉得如何?” 少女摇头叫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英俊官员色变,大声喝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的底细我清楚的很,你是不是叫傻妞,是不是跟着一个叫高慕青的女匪首?你的底细早已被我们掌握的一清二楚,你还敢抵赖。” 少女再一次惊愕的张口结舌,自己的底细对方果然掌握的一清二楚。她正是从伏牛山中来到京城的高慕青的女卫之一,名叫傻妞。傻妞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进了京城,却没想到早就被朝廷认出来了。这下真的完了,自己的使命没能完成,却被朝廷给识破了身份。自己太蠢了,太笨了,自己死了不打紧,这一下坏了落雁谷的大事了。 懊悔自责之时,青年官员再次厉声喝道:“还敢不招认,我命人划花你的脸。你怕不怕?除了跟我合作,你别无出路。还不给我交代你们山寨的人数和防御工事,详详细细的,一点也不许遗漏。” 傻妞身子一抖,面露惊恐之色。年轻少女最怕的便是被人毁了容貌,那是比杀了自己还恐怖的一件事。傻妞也不例外。看着眼前那青年官员英俊的面孔,傻妞却像是见了魔鬼一般。她知道,今日是无法逃脱了,泄露山寨的秘密?那是不可能的。反正也是死路一条了,与其被他划破脸威胁,还不如一死了之。 想到这里,傻妞大叫一声:“大寨主,傻妞去了。”身子猛然跃起,撞向身侧一名汉子手握的长刀,意图自杀而死。然而,她却未能如愿,那汉子身子一闪,傻妞撞了个空。身体被人迅速控制住。 “让我死,让我死。”傻妞叫道。 “好刚烈的女子。居然宁死也不肯背叛土匪山寨?他们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连死都不怕?”青年官员大声道。 “呸!杀了我吧,休想我背叛大寨,你们这些狗官怎知我们山寨中人的情谊。今日就算是死,你也休想我说一句山寨的秘密。最好是杀了我。但我告诉你,将来我家大寨主和军师会杀到京城,将你们这帮狗官的头统统的砍下来。”傻妞大声叱骂道。 “哈哈哈,大言不惭,什么大寨主,不过是土匪头子罢了。什么狗屁军师?土匪还有军师?怕是狗头军师吧。”青年官员大笑道。 “不许你对我大寨主和军师不敬。我家大寨主是最好的寨主,我家军师是世上最有本事的人,文武双全,是天上文曲星和武曲星下凡。他……他……”傻妞忽然住嘴了。 “他怎样?怎么不说了?他真的这么厉害?”青年官员皱眉道。 傻妞哼了一声道:“当然,他的厉害之处我说不尽。我也不想跟你说。总之,今日我死了,以后他们都会为我报仇。” 青年官员似乎有些害怕的样子,皱眉道:“你家大寨主和军师这么厉害,我杀了你,他们一定会报复我的。不如看在你家军师这么厉害的份上,我放了你吧。” 傻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愕的看着那青年官员。那青年官员脸上露着诡异的笑容,忽然站起身来,朝周围众人摆手道:“你们且退下。” 七八名卫士闻言纷纷退下,傻妞心中砰砰直跳,眼睛紧紧盯着那青年官员,不知他意欲何为。却见他忽然背转身子过去,抬手在脸上一顿悉悉索索的动作,像是猫儿洗脸,又像是在给自己擦胭脂。 片刻后,那青年官员终于转过身来,用充满磁性的嗓音轻声笑道:“傻妞,看看我是谁?” 傻妞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下一刻傻妞发出了高八度的惊叫之声,像是见了鬼一般的叫了起来。 “军……军师!怎么会?怎么会……”傻妞嘴唇颤抖着,说话都不利索了。 青年官员呵呵笑道:“是我,正是我。傻妞,除了我,怎会认出你来?傻妞,你吓坏了吧。” 傻妞呆呆的看着面前军师那张脸,然后眼睁睁的看着军师将一层面具撕下来,露出之前那张英俊的面孔来,像是变戏法一般的切换了过来。傻妞终于相信,之前那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官员便是军师本人了。 傻妞瘫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军师,你欺负我,你吓唬我。你怎么能这么吓唬我?我回山要跟大寨主告状,说军师你戏弄我。我都快被吓死了。呜呜呜呜。” 林觉哈哈大笑,上前道:“对不住,对不住,傻妞,我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想看看,倘若你被官兵抓住了,你会怎么应付。你表现的很好,我很满意。对不住,军师给你道歉了。” 傻妞眼泪滂沱,扭着身子在地上蹬腿哭道:“傻妞一路上吃了好多苦,担惊受怕的来京城找军师,军师便这么吓唬我。呜呜呜,刚才吓得我都差点尿裤子了。军师太坏了,我不管,我要告状。呜呜呜。” 林觉苦笑道:“我的错,莫哭了莫哭了,大姑娘家的,这么哭要被人笑话的。” 傻妞擦干眼泪,瞪眼看着林觉的脸,忽然间又大哭起来。 “又怎么了啊。傻妞。”林觉挠头道。 “军师欺骗我们,军师明明是个好看的相貌,在山上却扮成丑陋的样子,军师怎么能骗我们?呜呜呜。”傻妞抹泪哭道。 林觉哈哈大笑道:“傻妞啊,现在你不是知道我的真容了么?莫哭了,你的脸都成大花脸了。咱们去后宅,你洗个澡换身衣服,吃点东西,然后跟我说正事。你该不会只是来京城闲逛的吧。” 傻妞闻言忙爬起身来道:“当然是有正事,我说不清楚,大寨主有封信,我拿给你。” 说罢傻妞伸手开始解衣衫,忽然脸上一红道:“军师转过身去。” 林觉无语,知道必是信藏在贴身之所,于是忙转过身去。耳听悉悉索索一阵响动,还有布帛撕裂的声音,终于傻妞的声音响起。 “好了,军师,大寨主的信在这里。” 林觉转过头来。傻妞衣衫不整,衣服里边撕裂开的布条垂落着,手里举着一方白色的布帕。布帕上隐隐透着字迹。相必这信是藏在她的衣襟之内的。 “傻妞,我命人带你去后宅,你收拾完毕再来书房见我。”林觉伸手接过布帕踹在怀中,高声叫人来引着傻姑往后宅而去。 …… 书房之中,烛火之下,林觉面沉如水坐在书案之侧。那一方写满了字迹的白帕就铺在桌案上,那正是高慕青写来的亲笔信。 林觉刚刚读完了这封信,此刻正心潮起伏甚为焦虑,他万万没想到,这才短短数月之间,伏牛山中已经发生了剧变,落雁谷已经陷入了危机之中了。 高慕青的信上叙述了从去年冬天开始,伏牛山中发生的一切变故。黑风寨大寨主秦东河利用一次冒险的抢劫粮食的行动占得先机,控制了大小山寨依附于他。并且在黑风寨召开了伏牛山众寨盟会,宣布自己为新一届的山寨盟主,并且率寨兵攻下了桃源大寨。自此开始了他一统伏牛山的野心征程。 从年后开始,秦东河用兵不断,利用武力逼迫众山寨依附于己,凡是不愿服从的便举兵进攻,且手段残忍。伏牛山西边的野狐岭大寨寨主邱正春仗着山寨地势险要拒不依附,秦东河率四千寨兵猛攻五天五夜攻下野狐岭大寨,最后将邱正春全家上下老少十九口尽数用竹子从臀部灌入从口中戳出,立于山顶崖壁上。此乃最为残酷的刑罚谓之‘朝天望’。可谓是凶残暴虐之极。野狐岭寨兵两百余人也尽数被推入悬崖摔死。秦东河扬言,这便是反抗的结果,谁敢反抗,谁便没有活路。 一时之间,伏牛山中血雨腥风,自野狐岭大寨之后,自西往东,自南往北,二十余座大寨在数月时间里尽数落入秦东河之手。 在秦东河四处攻打大小山寨的时候,落雁谷大寨之中对于该不该干涉意见不一,加之秦东河派了副寨主亲自来落雁谷来求见高慕青,保证绝对不会对落雁谷大寨进攻,说黑风寨此次是为了原伏牛山各寨的一统和和谐,改变以前一盘散沙无法对抗官兵的弊端而强行兼并。说落雁谷大寨原本就不属于后蜀旧部,所以黑风寨绝对不会对落雁谷动手。只要高大寨主不出手,黑风寨绝对不会进攻落雁谷。 原本便处在犹豫之中的高慕青得了这样的保证,决定不加干涉。二寨主梁七等人几番进言,高慕青都没有同意。落雁谷大寨定下了全力防御本寨,保护落雁谷百姓和财产的策略,全力加强工事,修建堡垒,严阵以待。 落雁谷大寨的袖手,让黑风寨肆无忌惮,二月初,北山大寨鲍猛请求落雁谷援手,因为黑风寨已经攻到了北山大寨的山头之下。高慕青权衡再三,予以拒绝。鲍猛为了活命投靠黑风寨,黑风寨的势力终于抵达了落雁谷之侧。 二月中,秦东河派人给落雁谷送来一份亲笔信,要求落雁谷大寨将藏匿的桃源大寨二寨主穆不平交给黑风寨处置,并且将过去数月来逃往落雁谷大寨避难的百姓和寨兵数千人尽数交出。而且提出了一个要落雁谷大寨每年供给黑风寨三万石粮食的要求。秦东河告诉高慕青,这三个条件必须答应,否则便攻破落雁谷大寨,撕毁之前的承诺。 高慕青的明哲保身终于让这把火烧到了落雁谷大寨头上。这三个条件高慕青当然不会答应。于是期限到了之后,秦东河毫无顾忌的展开了进攻。他们首先攻下的是石人山大寨,那里本身就防御人手不多,又远离本寨,故而被秦东河以几百人的代价轻松攻下。驻守在石人山的三寨主袁朗和三百余名落雁军尽数战死。这之后,黑风寨的势力便如潮水一般淹没了全部伏牛山的全部地盘,只留下落雁谷东西两峰和一道巨大的山谷,像是海中的孤岛一般孤独存在。 围绕着野鸡岭一线,在落雁谷南端和西峰一带,厮杀无时无刻不在进行。过去的二十余日,秦东河集结了全部寨兵发动了疯狂的进攻。好在落雁谷的防御工事坚固,落雁军的战斗力也不容小觑,想要一举拿下落雁谷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但是,秦东河是铁了心要拿下落雁谷,不顾寨兵伤亡,下了进攻的死命令。甚至不惜驱赶百姓为先锋攻山。 五倍于己的兵力,加上不怕死的进攻,落雁军也自感压力巨大。随着落雁军的伤亡增多,弓箭等物资的消耗增大,持久作战后人员的疲劳,险情不断的增多。 二月底的一天夜晚,疲惫的守军差点被突破落雁谷南口的工事,若不是梁七带着三百名落雁军兄弟拼死堵住缺口,并且在山寨中养伤的白玉霜也出手相助,差点酿成大祸。 在这种情况下,高慕青意识到自己恐怕无力应付这种局面,于是派傻妞携带书信赶往京城见林觉。此时此刻,她唯一的希望便是林觉了。 第六八六章 同行 “……林郎,你骂我吧,我实在太蠢了。之前你信中说了,不能坐视黑风寨坐大,要联合其他山寨进行对抗。我没有听从你的建议,我以为只要保住落雁谷大寨,保住大寨军民的性命才是我的责任。我太怕失去他们了,我怕他们死在我面前。所以我选择了妥协,我以为秦东河不敢对我们动手,但是我错了。我是个不称职的大寨主,此刻山寨军民正在浴血,落雁军兄弟们正在死战,我却不知道如何才能扭转局面。此时此刻,只有林郎能救我们了。林郎,倘你有暇,可否前来助我一臂之力,我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是高慕青信最后的一段话,自责和无助交织其中。林觉似乎看见高慕青哀求焦急的面孔,看到山野之中落雁军兵马喋血的场面。林觉岂能不焦虑? 历史正在重演,一年前入秋之时,高慕青带着龟山岛众人进入伏牛山中,遭遇的覆灭危机犹在眼前。此刻,这一切似乎正在重演。这一次也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虽然落雁军已有根基,兵马人数也不少,但此次进攻的是伏牛山全寨之兵力,凶险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觉很恼火高慕青没有按照之前自己写信去时告诉她的方略行事,以至于没能在秦东河坐大之前加以阻止,导致火越烧越大,终于烧到了自己头上。伏牛山中的局面,林觉早就说过,倘无实力一统伏牛山众寨,便必须要分化牵制,相互制衡,这才是最好的策略。当有人试图打破这种平衡时,必须不惜代价的遏制住,否则便会后患无穷。然而高慕青显然并没有这么做。 之前的一次来信中,高慕青甚至没有在信中告诉林觉伏牛山中的局面变化。或许她是不想让自知知道这些事情,或许当时她认为她的想法是对的。终于导致了现在的局面,她不得不告诉自己实情了。 虽然很生气,但林觉也能理解高慕青的作法。高慕青其实并不是当大寨主的最佳人选,她本就是被迫为之。山寨没了她却也缺少了凝聚力,因为以龟山岛众人为骨干的落雁军是有着效忠高老寨主的情节的。所以高慕青只能当这个大寨主,才能保证山寨的稳定团结。但高慕青的内心里其实是个寻常的渴望平静生活的女子,她跟林觉说过,她宁愿跟着林觉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只是造化弄人,她无法如愿。 正因如此,她有着较大的局限性,对局面看不清楚,容易感情用事。以此事而言,绝非高慕青软弱,对黑风寨软弱。而是她不想让落雁军的兄弟们再搅入厮杀之中,再丢了性命。她太珍惜目前落雁谷大寨的安稳局面了,所以她做出了不加干涉的决定。她也误判了秦东河的野心,她没想到秦东河会不顾一切的进攻落雁谷,而落雁谷的防御也并非如想象的那般坚固。一旦遭遇了失利,她首先便慌了。她倒不是自己怕死,她是怕整个山寨毁在自己手里。越是患得患失,便越是压力大,越是慌了手脚。从这封信里的言辞可以看出,她是真的慌了。 傻妞洗了澡,换了衣服之后在绿舞的陪同下来到书房。绿舞和傻妞也是认识的,当初在山上的时候绿舞和女卫们都很熟悉。傻妞当初因为被林觉选中,在练兵场上用三三之阵力克对手而名声大躁。这之后,傻妞对绿舞照顾有加,两人便也成了好朋友。 林觉让傻妞坐下,详细的询问了山中的战况。毕竟高慕青的信中无法了解到战况的具体情形。傻妞的话让林觉更加认识到了战况的激烈和凶险。 “他们每天都进攻好几次,黑压压的漫山遍野的往上爬。大寨主和二寨主叫我们省着些弓箭礌石。于是我们便等他们爬近了才放箭。总是有人冲过工事,大寨主和二寨主便带着一队兄弟拿着刀跟他们肉搏。二寨主身上好多伤口,但二寨主说,为了省下弓箭礌石也值了。倘若弓箭礌石用尽了,他们便一下子可以冲上山了。只能省着点用,漏网之鱼便用肉搏的办法。” “黑风寨的人真不是人,他们派人在山下放火。东峰的一大片松树林都被烧了。火烧的像是点着了天上的云。幸好军师当初要我们在大寨周边清理了防火带。不然大寨都要被烧光了。现在东边山坡光秃秃一片全是枯死的树,难看死了。这帮人太可恶了。” “山谷里几个村寨的乡亲们都吓的要命。李老爹为了给咱们落雁军的兄弟送水喝,从山崖上滚下去摔死了。大伙儿都哭了,我也哭了,大寨主也哭了。大寨主要乡亲们都到山寨中住着,很多人不肯走,说要到耕种时节了,田地还没翻耕,草还没拔掉,田垄还要修整。大寨主劝他们,可他们舍不得啊。大寨主说倘若山谷南边的工事被突破,那便几座寨子里的乡亲们全都跑不了,都要被杀了。哎!” 听着傻妞絮絮叨叨的话语,林觉的心一阵阵的紧缩,他愈发意识到情势之紧迫了。这种时候,自己必须要去一趟了。落雁谷大寨不仅是高慕青的心血,也是自己的心血。本来林觉想着放手不管,让高慕青他们自己去管理,因为自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但现在看来,自己想当然了。 “所有人都在打仗,本来二寨主要来的,可是他实在走不开。大寨主便要我来。二寨主跟我说了地方,画了军师家的地址,但是我弄丢了。只有一点点的印象,记得在什么大相国寺左近,所以便摸到这里了。还好碰到了军师,不然真坏了大事了。” 傻妞这几句话看似闲话,林觉却从中听出了战事之险恶。倘若不是情形吃紧,派人来京城的事情怎么会让傻妞前来?必然是所有人都已经脱不开身,熟门熟路的梁七更是成了中流砥柱一般,不得已之下,才让傻妞携带求救信前来。 “傻妞,去吃点东西,晚上好好的睡一觉去,明天咱们再说话。”林觉轻声道。 傻妞忙道:“军师,我明日便得回山了。大寨主说了,不管有没有见到军师,七天内必须要回山寨禀报。我来时都用了四天了,不能耽搁了。” 林觉点头道:“我知道,明日我们一起走。” 傻妞喜道:“军师要去山上?那可太好了。军师去了,咱们便再也不怕了。” 林觉微笑道:“那你便好好的睡一觉,养足气力。你会骑马么?明日我们要骑马走。” 傻妞点头道:“会的,太好了太好了,大寨主见到军师还不知道多高兴呢。那我去睡了。军师再见。” 林觉微笑着送了傻妞出门,叫了一名丫鬟带着傻妞回后宅安顿休息。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绿舞终于轻声开口道:“公子,你要去落雁谷么?” 林觉转过身来,看着站在灯下满脸忧色的绿舞,笑道:“你都听到了,慕青让傻妞来向我求救的,山寨正在被攻击,情形极为紧迫,我得赶去助一臂之力。” 绿舞沉默半晌,轻声道:“我给公子收拾新装去,明日几时走?我也好做好准备。” 林觉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膀,只感觉到绿舞的身子微微的颤抖。他知道,绿舞听到了傻妞的话,心中必是对此行极为担忧。只是她从来不多嘴,也不多说话,有话也憋在心里罢了。 “绿舞,这一次我不能带你去,你留在京城照顾家里。” “公子……”绿舞叫道。 “听着,山上局势险恶,你跟着去我未必能照顾好你,反而……不太便利。你乖乖听话,留在家里等我。我知道你担心,但你不必担心,最不济我也能和慕青逃出来的。”林觉轻声道。 绿舞低头轻轻的缀泣起来。林觉揽住她抱在怀里,轻声道:“绿舞,不要怕,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家里就靠你了。我以查案的名义离开,所以不能大张旗鼓。你在家里也不能表现异常,否则岂非是要被人看出来了。听话。” 绿舞一把搂住林觉,伏在他怀中哭泣着点头道:“绿舞知道,公子放心便是。但是你答应我,一定要平安无事,否则,否则……” “知道啦,知道啦,我可不会让我的宝贝绿舞守寡的。你还没给我生个一男半女呢,我怎么能死了?”林觉笑道。 绿舞一把捂住林觉的嘴,嗔道:“不准说那个字,总之你平安回来,我相信公子吉人自有天相。” 林觉搂紧她小小的身子,在她湿润的唇上印上深深一吻。 …… 后园新月之下,白冰正在朦胧的月色之中徘徊苦思。近来她潜心于林觉提出的想法,要以诗词音律创制武功套路,非常的投入。每天晚上,她都花大量的时间在后园思索演练,甚是着迷。 林觉缓缓走到凉亭之下的空地上的时候,白冰正口中轻吟着,手中青笛划出一道寒光的残影,身形跃起在空中,身姿如神女当空一般的美妙。 “好招式!”林觉抚掌轻笑着现身出来。 白冰落于地面新草之上,转头看是林觉,娇声嗔道:“我当是谁?吓死我了。” 林觉走近,脸上带着笑意道:“我来猜猜这一招是什么?莫非是‘起舞弄清影’么?” 白冰点头笑道:“正是,你真聪明。” 林觉叹道:“厉害啊,冰儿还真是武学奇才,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你居然还真的依着诗词音律创出了招数来。适才这一招姿势美妙之极,让人叹为观止。适才一瞬间,我还以为是广寒仙子下凡尘了呢。” 白冰娇嗔道:“你尽管哄我开心,殊不知我烦恼的很呢。这招式一点威力也没有,光是姿势好看有什么用?我都急死了。脑子都想破了也不得要领。” 林觉愣道:“怎么会?按理说应该有些威力才是,那天你在大剧院门前教训左氏兄弟的时候,用的不也是以诗律创制的武功么?” “是啊,我也纳闷的很。正因为觉得道理可通,你说的话才触动了我,我才潜心想创制武技套路的。可是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成。”白冰懊悔的道。 林觉想了想道:“会不会是词音律的问题?你用《水调歌头》此词来创制,此词节奏舒缓,会不会是因为节奏太慢之故?” 白冰皱眉道:“不知道呢,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林觉道:“武技招式讲究节奏韵律,诗词也讲究这些。其实都是有想通之理的。倘若太慢的节奏,创制的招式也必是舒缓的。除非有高深的内力修为,否则恐怕慢招难有威力。我建议你放弃《水调歌头》这一首,换一首节奏快的词,或许会有用。不过也说不定,我对武技可没研究,倘若害得你误入歧途走过入魔,你可不要骂我。” 白冰笑道:“哪里有那么严重?也许你是对的,我换一首节奏快的词再试试。换那一首呢?我读的可不多。郎君知道的多,给我指点一首。” 林觉微笑点头,拉着白冰绵软的手掌走了几步,站定道:“就用这一首吧,名为《破阵子》。你听好了。” 白冰凝神静听,林觉慷慨吟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林觉吟罢,白冰低声轻呼道:“好一首慷慨激昂之词,好有胆魄气势。‘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白冰低低的吟诵了两句,忽然挣脱林觉的手掌,跃入月光之下,手中青笛洒出一片月光残影,凌厉高亢的笛音响起,白冰的身子倾斜欲倒,忽然间腾挪纵跃,灵动飞转,长裙猎猎之中,手中长笛指东打西,在左忽右。招式忽而繁复变化,让人眼花缭乱,忽而大开大合气势磅礴。随着她的舞动,脚下草地上的草屑和身边绿柳枝条似乎被无形的气流所扰,飞腾旋转,像是起了一个小型的龙卷风。 但见白冰手中青笛发出一声响亮的颤音之后,周遭气流消失,草叶飘落,柳枝微微摇弋。白冰身子凝立不动,白衣飘飘,身子绰约的立于月光之下,眼望林觉,满目喜色。 林觉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心中之惊愕无法形容。他万没料到,就这短短一瞬间,白冰竟然便从此词音律之中领悟招式,且看上去颇有威势。 “成……成了?”林觉惊愕道。 白冰飞奔而来,一把搂住林觉的脖子,娇声笑道:“谢谢你,谢谢你,这一套武技舞的真是痛快啊。你知道那种感觉么?我这么多天都被卡在水调歌头那首词中,那招式总是让我有一种隔靴搔痒不吐不快之感。总是感觉缺了些什么。但这首破阵子让我酣畅淋漓,畅心适意。好舒服好痛快啊,就像是……就像是……” 林觉轻笑在她耳边道:“就像是我们欢好时最后那一刻,极乐美妙,无可形容是么?” 白冰羞红了脸,却不得不承认郎君这个比喻很是形象。适才那种毫无滞碍的畅快感,确实有些像和林觉欢好时的极乐之时,心神俱醉,无与伦比。 “说什么呢,我说的是招式。”白冰嗔道。 林觉揽着她的腰身笑道:“我只是打个比方。” “林郎,看来这种创制套路的想法是可行的,而且绝对跟词的格律有关。节奏快的更易于成功,慢词未必可行。”白冰道。 林觉想了想道:“那也未必,也许是修为未到,没有窥见门径。据我所知,武功招式未必便都是以快为好。我见识过一种慢吞吞的功夫,却威力巨大。那是一种以柔克刚,以慢打快的功夫,借力使力,四两拨千斤的功夫。” 白冰惊讶的看着林觉,林觉的话似乎在她的眼前打开了一扇窗户,让她窥见了一个她未曾见识的世界。以慢打快,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光是想想,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那是……怎样的一种功夫。”白冰呆呆道。 林觉咂咂嘴,有些后悔自己多嘴。大周确实没听到过有太极拳之名,但林觉对此也一窍不通。适才不过随口一言,并没有多想。倘若要林觉详细解释,他可是解释不出来的。 “冰儿,这些以后再说,既然证明了创制武技是可行的,我今后倒是可以写几首格律快捷的词作给你琢磨。但今晚我来找你是有别的事情的。” “哦?什么事,你但说便是。” 林觉拉着白冰坐在一块青石上,轻声道:“我明日起要离开京城一段时间。” 白冰愣了愣,旋即点头道:“我知道,你要去杭州接你的郡主夫人回来是么?你去便是了。不过不是说了月半再去么?怎地提前了?” 林觉道:“是要去杭州,不过去杭州之前,我还要去一个地方。唔……你有没有什么话或者是信件托我带给你师傅的?我可以代劳。” 白冰瞪大眼睛道:“你是说,你是要去那个……那个伏牛山落雁谷大寨?” 林觉微笑点头道:“是,我要去落雁谷去办些事情,你师傅在那里,我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你师傅。” 白冰道:“你要去落雁谷么?那么……带我一起去吧。我也有些想念师傅她老人家,不知她在山中是否习惯,身子如何了。” 林觉忙摆手道:“怕是不成,你要带什么话,捎什么物事,我替你带去便成。” 白冰皱眉道:“为什么?我又不跟你去杭州,你家夫人也不会因此责怪你。我去见师傅盘恒几日便回来,路上也好照应照应你。你不是说伏牛山周围官兵封锁的很紧,很危险么?倘若遇到麻烦,我可以帮你打发。” 林觉想了想,还是坚决的摇头道:“不必了,你好好呆在京城便是。我无需你跟随保护。你在这里跟绿舞守着家里,如果有什么事发生,你可以替我照顾绿舞。” 白冰道:“能有什么事发生?” 林觉笑道:“我只是这么一说罢了,总之,你留在京城便是。” 白冰想了想,站起身来道:“不对,你今天说话有些奇怪。今日前边听说抓了一个在宅子旁鬼祟窥伺的人,绿舞适才领着个姑娘在后宅说话。见了我鬼鬼祟祟的,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林觉呵呵一笑,伸手拉她入怀,低声道:“傻话,能有什么瞒着你?你真是多心。” 白冰挣脱道:“你不说,我问绿舞去,她一撒谎我就能看出来。” 白冰作势要走,林觉无奈叫住她道:“罢了,罢了,告诉你便是。真是拿你没法子。” 白冰娇嗔着重新坐下,林觉只得将伏牛山中的危机之事简要的叙述一遍。白冰惊愕不已,久久说不出话来。 “此去有很大的风险,很可能会面临性命之忧,所以我不许你跟我一起去。我可不希望你跟我去山上冒险受罪,你可明白了?”林觉最后道。 白冰看着林觉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必须跟你一起去。莫非你以为我能安心的留在京城么?我岂能看着你去涉险而不顾?” 林觉忙道:“冰儿,你要理解我的心情,我不希望任何一个人跟我去涉险。山上的情形现在很危急,我不知道能不能挽救回来。倘若陷入困境,岂非多一个人去送死?” 白冰娇嗔道:“你若有不测,我还能活么?到现在你还把我当外人么?我有武技,总是能帮上你的忙的,倘若当真要死,便死在一起便是。而且我师傅也在山上,你是让我做那不孝不义之人么?你根本不懂我的心。” 林觉皱眉叹息,他理解白冰的心情,但此行自己确实没有太大把握。山上的局面险恶,此刻更不知已经是什么情形,林觉自己无法回避,但他不想多一个冒险。实际上,成千上万人的作战,白冰虽有武功,其实也并不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作战的结果不会因为本方多一个白冰便会改变的,更多的还是其他的因素所决定。所以林觉才决定不带白冰去。可白冰这态度,似乎自己劝解不了。 “早知如此,我便不告诉你了。你听话,不要倔强好么?”林觉皱眉道。 白冰哼了一声道:“好,我不去了。” 林觉喜道:“这才对嘛,我就说,冰儿是世上最通情达理之人,不会……” 林觉的话没说完,便被白冰打断:“我不跟你去了,我自己去。等你走了,我自己去伏牛山。我有手有脚,谁能拦着我不成?” “……”林觉呆若木鸡,苦笑无语。 “林郎,求求你答应我,带我去吧。倘真有危险,我们一起面对便是,总好过我在这里煎熬。有我在,就算真有危险,也能助你脱身的。答应我,好不好?”白冰蹲在林觉膝前娇声恳求道。 林觉无可奈何,只的长叹一声道:“罢了,倘若不答应你,你自己要跑去反而更危险,你或连伏牛山都进不去,反而更危险。你随我去便是,但你必须都听我的,不许自作主张,否则我真的会生气的。” “好呀好呀,我听你的便是,冰儿什么时候没听你的话?嘻嘻,早答应我,不是省的绕半天弯子么?”白冰喜不自禁,笑颜如花。 林觉暗叹一声,心道:“你是不知山中战事惨烈,你虽武艺高强,但见了成堆的死人,见了凶残的搏杀,恐怕也要崩溃。让你见识见识也好,否则你怕是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人为了生存在过何等艰险的日子。” 第六八七章 回山 次日上午,林觉抵达提刑司衙门,宣布自己为追查一桩悬案的线索,需得离开京城去外地暗查一段时间。衙门中的所有事物暂由杨秀暂代处置。 众人不疑有他,倒是大人这种亲力亲为的态度鼓舞了众人。众人下来后都私下里议论,林大人果然是做实事的官员,不辞辛苦离京追查线索,这是何等的精神。 杨秀心里知道林觉是因私离开,因为林觉也并没有瞒着他。林觉告诉杨秀,自己是要去杭州接自己的夫人来京,因为初上任之故,倘若告假多日,怕是要被朱之荣刁难,索性便以查案为名。杨秀表示理解,告诉林觉不必担心,衙门里的事务他会妥善处置,让林觉放心前去,路途平安。 林觉又去了开封府主衙向朱之荣说明了情形,编了一个必须要离京追杀的线索去搪塞过去。朱之荣倒是通情达理的嘱咐林觉小心在意,说了些什么心态要平稳,破案查案不急在一时,可以徐徐渐进,抽丝剥茧云云。林觉自然是点头称是,心里却道:你说的倒是冠冕堂皇,却不知是谁威胁老子六个月必须要有建树的。给老子衙门里塞了一大堆的老弱病残,却来说这种话。 午后未时,汴河码头下,一艘乌篷船停靠多时。一辆马车和数骑马儿缓缓而来,连人带马和大车都很快上了船。风帆扬起,借着微微的东风,乌篷船往西而行。 船头上,林觉朝岸上的几人挥手道别。绿舞眼睛红红的拼命挥着手,谢莺莺眼眶湿润的擦着泪,待船过河弯之后,才相携离开。 半个时辰后,乌篷船从西水门出城,守西水门的马斌亲自开闸放行,一路畅通无阻,出京城顺风而去。 傍晚时分,在离京三十里的一处小码头处,乌篷船靠了岸。几匹马儿和一辆大车都从这里上岸改从陆路而行。京城距离伏牛山不过四五日路程,倘若从水路前往,反而绕路且不能至。 因为心忧山中局势,林觉不肯多耽搁,和白冰傻妞林虎三人行到月上中天,才在京城西南的一处叫赤仓小镇歇息了几个时辰。次日一早,便又启辰。 虽然心急如焚,但因为马车沉重,且林觉吩咐绝对不能太过颠簸,故而遇到崎岖的路面,只能缓缓而行,故而总体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好在恰逢月半几日,夜晚朗月当空,目可视物,晚上也可赶些路程。饶是如此,还是足足行了四天之后,于午后时分几人才终于抵达了伏牛山东侧的汝州境内。 抵达汝州之后,众人格外的小心谨慎起来。汝州临近伏牛山,是朝廷兵马重点集结和封锁之处,一个不小心便会有麻烦。在傍晚是过汝州城南官道时,便有官兵拦路盘查,幸而林觉亮明身份,那开封府提刑司衙门的公文和提刑官的身份让盘查的官兵没有多加刁难。几只马车上的木箱子在差点被撬开的时候也得以保全。 关卡的官兵首领告诉林觉,要林觉不可再往东而行,说伏牛山中近来混乱不堪,夜里有喊杀声响彻四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距离伏牛山三十里范围内的所有官兵哨卡已经撤离并集结防备,以防匪徒狗急跳墙冲出山来袭击官兵。所以,再往东便无官兵庇护,出了事便没救了。 林觉得此信息,不惊反喜。本来最为担心的是进山的这数十里的官兵盘查的哨卡。官兵们因为山中不知发生何种变故而撤卡集结防备,反而给了自己等人进去的便利,这不啻于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林觉感谢了他们的好意提醒,打赏了一百两银子感谢他们。热心的官兵将领居然要派人护送林觉他们通过前方危险的行程一直护送到山东南的青台镇。林觉赶紧谢绝了他们的好心,告诉他们,自己不会靠近伏牛山,会立刻往南绕道而行。几番推辞,热心的官兵首领这才作罢。 过了叶县县城之后,便更是进入了伏牛山周边最为形势紧张的地带。那官兵首领没有撒谎,过了叶县城西的最后一道关卡,前方便再无一处官兵哨卡的痕迹。傍晚时分,暮色四合时,远处黑沉沉的伏牛山如一条巨蟒蜿蜒盘踞在天际。晚风吹过,四野萧索,颇有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氛油然而生。 林觉和傻妞等人商议了片刻,虽然天色已经快黑了,但距离伏牛山只有三十里不到的路程,再耽搁一晚并不值得。况且众人都急于知道山中的情形,于是决定连夜进山。 当然,这么做也冒着巨大的风险。且不说夜晚进山路途难行的危险,更大的危险在于对山中情形的未知。倘若落雁谷大寨已经被攻破,那么夜晚不知情形闯入,便等于自投罗网,跑都跑不掉。 但这些林觉都没法去考虑了。借着天空中的残月的微光,几人一路往前,于夜半时分抵达山谷入口。穿过山谷之后,便进入了落雁谷大寨的控制范围。当林觉等人气喘吁吁的穿过山谷来到落雁谷东峰之下时,眼前的情景让林觉等人惊叹不已。 落雁谷东峰的山坡上,火光点点,密密麻麻。山坡上的火光明显有规律,那是一层层的环状火光。自上而下,足有四五道之多。看到这个景象,林觉的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正是落雁谷的一道道修建的工事和箭塔的立体防御结构。如果说山寨被攻破了,防御体系不至于依旧这么明晰,必是已经一塌糊涂了。工事还亮着火光,这说明山寨未失。 几人靠近东峰之下的上山小道,傻妞扯着嗓子朝山上高声叫喊:“莫放箭,我是傻妞,军师回来了!” 傻妞尖利的嗓子连喊十几声,整个山谷都似乎回荡着她的声音。林觉苦笑无语,哪有人自己喊自己傻妞的。傻妞有名字,叫做邓琪。可她偏偏自己也叫自己傻妞,别人怕是连她真名字都忘了。 山坡上似乎并无回应,满山坡的火光耀眼,但却无人回应,这让林觉有了一种不祥之感。 终于,上方传来一声呼喝声道:“你是傻妞么?你是说军师回来了么?” “是啊!军师回来了,你是谁?”傻妞扯着嗓子叫道。 “太好了,太好了,军师回来了。我是李石头啊,我这便去禀报大寨主。” “石头哥,快去禀报大寨主他们,就说军师回来了啊。” 山上山下这一番对答响彻山谷,山坡上很快有了动静。不久后山顶下方一片火把的骚动,夹杂人们的呼喊之声。 “军师回来了,军师回来了。” 山下的林觉等人都听的真真切切,那一队火把的长龙也沿着山坡往下涌来。 林觉心情激动,眼睛有些酸涩。白冰笑着看着林觉道:“郎君在这里颇有威望嘛。” 林觉揉揉眼睛道:“好像是有那么点。准备见人吧,这东西你戴上。” 林觉将一张面具递给白冰,自己转身将一张面具戴在脸上,瞬间成为了一个面无表情的脸色蜡黄的中年人。 白冰皱眉道:“干什么要戴这个啊?” 傻妞也道:“就是啊,军师生的这么好看,干什么要戴这么丑的面具?” 林虎在旁沉声道:“叔是朝廷的人,不得不防。” 白冰恍然大悟,傻妞也明白了过来。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山寨之中良莠不齐,倘若现了真容,被人认出来,朝廷要是知晓了,那林觉便是全家灭门抄斩的命运了。白冰一言不发,乖乖的戴上了面具,从一个绝美少女瞬间变成了个雀斑脸的妇人。 “他们来了,我们走吧。”林觉笑着指着已经到山腰的火把长龙和喧哗的众人道。 林觉一行只往上行了不久,在一小片平地上。前方数十人举着火把冲下斜坡,飞奔而至。 林觉站定身形,微笑着看着飞奔在前的那个人,那正是自己牵挂之极朝思暮想的高慕青。高慕青全身穿着黑色的甲胄,头上没戴头盔,一头长发随着她的跑动随风飘起,整个人脸上带着急切而期盼的神情。似乎是要哭,但是却又是在笑。 林觉张开双臂站在原地,做出一个迎接拥抱的姿势等着她。高慕青的神情似乎有些犹豫,但这犹豫片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整个人飞扑而至,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入林觉的怀中。紧紧的抱住林觉,再也不撒手了。 周围众人咳嗽着调转头,有些不好意思看。当初军师在山上的时候便传闻军师和大寨主已经情投意合搅到一块去了,但终究只是传言和猜测。此时此刻,这一切传言得到证实,军师和大寨主果然是一对情侣。 高慕青紧紧的搂着林觉的腰身,将头伏在林觉怀中,滚烫的热泪汩汩而出,抽泣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林觉轻抚其背,轻声安慰道:“慕青,你受苦了,我来了。不要怕,不要担心,我来了。” 高慕青满脸泪痕的猛烈点头,抱着林觉不撒手。 林觉低声道:“你是大寨主,当着兄弟们的面可不能如此软弱。” 高慕青闻言忙抬手擦泪,有些害羞的转头四顾。见周围众人都可以的转头过去,知道他们是故意避讳,这才心中稍稍安定。但突然间,她的目光和林觉身后一双清澈的眸子对视,高慕青本能的觉察到了一丝敌意,于是皱起眉头来。 林觉觉察到这一点,心中略有些尴尬,忙轻声道:“慕青,这一位是白前辈的高徒,名字叫……” “你是白冰妹妹?”高慕青叫道。 白冰愣了愣,行礼道:“高大寨主好,白冰有礼了。” 林觉有些诧异的看着高慕青,但听高慕青笑道:“白老前辈告诉了我你们的事情,我知道你是谁。” 只这一句话,便再无需多言。白玉霜来到山寨养伤之后,高慕青对她极为尊敬,白玉霜对她也不隐瞒,将白冰和林觉之间的纠葛的事情都告诉了高慕青。故而高慕青自然知道白冰和林觉的关系。 白冰倒有些脸红了。适才见高慕青扑入林觉怀中时,心中确有醋意。但想想却也不应该如此。林觉将自己和高慕青所经历之事也都跟白冰说过,白冰自知道高慕青是个怎样的女子,也知道她在林觉心目中的位置。只不过,醋意是本能罢了。 “军师啊,你可想死我们了。您可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林觉转头看去,只见梁七正站在不远处朝着自己笑。 林觉快步走去,哈哈笑道:“梁兄弟,哈哈,又见面了。” 梁七要拱手行礼,林觉却一把抱住他的胳膊,要来个拥抱礼。梁七哎呦一声皱眉大叫,嘴巴里丝丝吸着冷气。林觉一怔道:“怎么了?” 梁七苦笑不答,旁边站着的五寨主秦春草娇声道:“他身上受了重伤,叫他休息,他死活不肯。听说军师到了,拼了命的要下来迎接。估摸着伤口都开裂了。” 梁七皱眉道:“说什么呢?跟军师说这些作甚?妇道人家就是多嘴。” 秦春草柳眉倒竖,便要发作。梁七连使眼神,秦春草这才忍住,只狠狠剜了梁七一眼。那意思是:待会再收拾你。 林觉哈哈笑道:“秦姑娘是为你好,梁兄弟可莫要不识抬举。” 梁七牛皮哄哄的道:“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军师到了,我怕也要爬下来。况且我的伤势有那么重么?就凭这点小伤能让我躺下?笑话。” 秦春草气的又要发怒,梁七赶忙再递眼色。 林觉大笑道:“哎呀,我是看出来了,梁兄弟是此刻当英雄,回家当狗熊是么?” 梁七低声道:“军师聪明人,何必说出来。” 周围众人轰然大笑,林觉道:“梁兄弟,不用不好意思,男人嘛,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当当狗熊,那是理所应当的。岂不知‘忍让三分,天下太平’么?” 众人轰然大笑。高慕青边笑边嗔怪。秦春草脸上红红的,也忍不住的笑。梁七笑道:“军师说的是至理名言,还是军师睿智。哎,早知军师要来,我们便迟几日成婚了,让军师当个主婚人多好。” 林觉笑道:“你们成婚了?恭喜恭喜,那我得讨杯喜酒喝了。” 梁七道:“是啊,本想办的隆重些,可秦东河那老狗不让我们安生。情势危急,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我便跟春草说,死了不打紧,连媳妇儿都没有就死了,那可真没意思。于是一合计,便搬了铺盖卷睡一块了。兄弟们都喝了喜酒,军师那杯自然也留着。” 林觉闻言缓缓点头,他明白了梁七的意思。山寨危在旦夕,战事必惨烈之极,这一次不知能不能捱过此劫。所以梁七和秦春草索性成婚了,免得死了也不能成夫妻。这叫战场婚礼,形势所迫。 提及战事情形,欢乐气氛顿时减退了许多。林觉向众人看去,此刻才发现他们一个个憔悴颓唐,脸上全是污渍,发髻散乱。有的脸上还有伤痕。他们身上的盔甲都污浊不堪,破损多处。不少人身上还缠着布带,悬着胳膊在胸前,显然是受了伤。 林觉上前跟众人一一见礼后,沉声道:“诸位兄弟,你们都是好样的,我没能和你们一起抵御强敌,心中甚是惭愧。但好在我没来迟,山寨犹在。我有信心保卫我落雁谷大寨,击败强敌。你们有没有信心?” “军师来了,我们岂能没有信心。落雁军必胜!”梁七大声喝道。 “落雁军必胜!”众人齐声怒吼。 林觉哈哈笑道:“天下没有必胜之事。但对付秦东河,必胜却也不是吹牛。我会教秦东河知道我们的厉害。” 众人闻言大喜,均想:军师必是有迎敌之策了,否则军师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一时间群情振奋,兴高采烈。 “咱们进大寨说话吧,站在这里算什么?走,上山。”林觉叫道。 众人哈哈笑道:“走走走,咱们欢喜糊涂了,都不知道迎接军师上山了。” 众人簇拥着林觉要走,林觉转身对紧紧跟在身旁的高慕青道:“下边山谷里我带了些东西,上不来。你找些兄弟抬上来运到山寨里。记住,千万别剧烈碰撞,要小心在意。” 高慕青点头答应,吩咐五寨主秦春草负责,带着数十名兄弟将几只大木箱从下边搬上来跟上队伍。林觉特意嘱咐秦春草一定要找个安全所在安放,不能接近烟火等物,秦春草点头答应。林觉这才在众人的簇拥下沿着山道往山寨行去。 一路沿着山路往上走,林觉特意观察了周边的工事和地形。东坡之上原本覆盖着葱郁的树木,此刻却斑驳萧索。烧焦的树木稀稀落落的站立着,不少山坡石崖都崩塌下来,一片狼藉之象。 见林觉看着周围的景象,高慕青低声在旁解释道:“黑风寨的人意图放火烧山。东坡密林被一场大火烧成了这样。山石被火烧的崩塌了多处。幸而你当初要我们砍伐出隔火带,大寨才没有收到威胁。山坡上的工事也得以保全大部分。倘非如此,后果不堪设想。” 林觉皱眉点头,指着篝火点点的山坡环形工事道:“这里为何没有安排人手?我只看见箭塔上有人,工事里却没见几个人影。” 高慕青轻轻叹息一声,没有回答。 林觉道:“是不是人手不够?所以东坡这边唱了一处空城计,以篝火迷惑敌人?” 梁七苦笑道:“军师果然一眼便识破了我们的想法。这办法看来是骗不了人的。” 高慕青轻声道:“落雁谷正面战场战事吃紧,我们兵力匮乏,东坡这边一时无防守之虞,所以只留了百余人在箭塔上观察敌情,以篝火迷惑黑风寨的敌兵。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林觉点头,紧抿嘴唇不再多言。他明白,高慕青既然这么说,落雁军的伤亡必是极大,正面战场上已经极为吃紧,故而不得不行此下策。其实这种伎俩只能糊弄糊弄敌人。就像刚才自己等人摸到东山山坡之下,都无人发觉。倘非大声叫喊,摸到山腰也未必有人知晓。这是极大的隐患。高慕青等人未必不知,但也许他们兵力捉襟见肘,却不得不冒此风险了。 第六八八章 问责 军师回山的消息在林觉尚未抵达时便已经传开了。林觉等人从东坡来到大寨东面的大校场上的时候,校场之上早已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林觉一现身,校场之上欢声雷动,一片欢腾热闹的场面。 “方军师,您可回来了。” “方军师回来了,军师回来助我们杀敌了。这下好了,军师一回来,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军师,军师!” 人群沸腾呐喊着,群情振奋。林觉有些诧异,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山寨之中有如此高的声望。毕竟自己离开山寨已经整整一年时间了,还以为在很多人的心目中自己这个军师已经被人淡忘了。谁料想,依然这般受到追捧。 林觉哪里知道,即便他这一年没有在落雁谷之中,但落雁谷大寨中关于军师的传说却一直没有停息过。一年前军师来到落雁谷大寨,凭着一己之力挽救危局,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鲍猛和落雁谷联合,冒着极大的危险从内部攻破石人山大寨。之后和桃源大寨结盟,在伏牛山中有了立足的资格。又谋划全局,开发落雁谷,让落雁谷大寨的实力迅速蹿升,稳稳的立足于伏牛山之中。他所做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众人口中传颂的传奇事迹。 这年代,人们本就很容易对一个人产生崇拜,特别是这个人做出了特别之事后,此人的声望便会水涨船高。经过一些虚拟的夸大和刻意的吹捧之后,便会更加的夸张。跟随林觉经历过那一切的人自然毋庸置疑的的对林觉佩服的五体投地。那些后来加入山寨的人虽然没有见过林觉,也没亲眼见识林觉所做的事情。但是周围人的不断管束,反而给了他们一种这山寨中的军师是一个神一般的人物的感觉。所以,当听到这个神一般的人物回来之后,他们反而更为殷切的希望看到这位被人们捧上天的军师是何等人物。 然而,有些人看到林觉之后,不禁略略有些失望。眼前这个军师相貌一般,身材也不高大健硕,或许是长途跋涉,衣衫都有些破碎了,脸上满是风尘疲倦之色。整个人完全不像是自己心目中想想的样子。不过,看大寨主二寨主他们众星拱月一般看着军师的样子,恭敬崇拜的眼神,可见这位军师必然非寻常之辈,那些听到的传言或许也都不假。 “方军师,方军师!”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齐声高呼着,包括落雁军的兵士和众多的百姓。 他们挥舞着火把,举着手大声叫喊着,声音一直传出山寨,传到南坡下方的工事箭塔所在之处。正拒守于此的落雁军众士兵也很快得到了消息。他们人人惊奇,相视而嬉。 军师回来了,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军师一到,那还怕什么?山寨有救了,胜利有望了。 面对此情此景,林觉心中大为感叹。经历了京城的人情凉薄之后,此刻回到山寨,受到如此盛大的欢迎,心中当真感慨万千。都说山外是官是民,山中是匪是强盗。但匪盗之于官民反而更懂感恩和情义,更为质朴而温暖。当初自己确实为他们做了些事情,他们便念念不忘,对你真心真意的喜欢,这让林觉觉得,当初那些冒险和艰辛都是值得的。 “兄弟们好,父老乡亲们好。”林觉团团拱手,想着四周雀跃的军民大声道。 “军师好,军师好。”众人纷纷拱手还礼,有人还跪下来磕头。 林觉朗声道:“恕我来迟了,让你们受了不少的苦。不过你们放心,本人和大寨主以及山寨各位头领,全体落雁军的兄弟们,都不会允许有人践踏我们的家园。凡是犯我大寨者,我们必诛杀之。这一点请你们放心。” “好好,军师说了这话,我们便都放心了。”众人大声叫道。 梁七上前来挥着手大声叫道:“诸位,军师远道而来,身子也疲乏了。咱们别闹腾了,让军师去早些歇息。反正军师回来了,你们也看到了。今晚大伙儿可以睡个安稳觉了。都让一让,让一让好么?” 众人闻言纷纷应诺,很快便分开了一条通道。林觉高慕青等人从中穿行而过,林觉不断的朝四周拱手微笑,百姓们一路目送着林觉等人进入主寨禁区之中,方才兴奋的谈论着,各自散去。 林觉急于知道目前的情形,进入主寨之后便提出要召开众头目参加的军事会议。高慕青和梁七本希望他早些歇息,毕竟长途跋涉,疲倦困乏。但林觉坚持如此,也拗他不过,只得传令召集骨干头目于聚义厅中开会。 小半个时辰后,聚义厅明亮的烛火下,数十名落雁军骨干头目已经落座在长案之侧。这些人一个个胡子拉碴,面目憔悴。有的还白纱裹着胳膊大腿,盔甲上伤痕累累,破破烂烂。个个眼珠子通红。显然都是经历了长时间的鏖战,并且没有得到充足的休息。 当林觉稍事休息换了一身衣衫在高慕青的陪同下走进聚义厅中是,众人齐齐起身,拱手见礼。 “见过军师!见过大寨主。” 高慕青微笑点头,林觉拱手还礼,两人坐在上首双座上之后,众头目也纷纷落座。 “各位兄弟,军师今日归来,是我山寨莫大的喜事。军师在山外得到消息后便昼夜兼程赶回来,在此,我们该向军师表示敬意。”高慕青的脸上荡漾着抑制不住的笑意,看向林觉的眼睛里也充满了爱意,完全没有了平日的威严和不苟言笑。 梁七笑道:“军师辛苦了,我们可是数着指头盼着军师回来,今日终于盼到了。” 众人纷纷笑道:“是啊,我等日夜盼着军师归来,可算是到了。” 林觉微笑道:“方某对不住各位兄弟,山寨危难之时,我竟不能和兄弟们并肩战斗。得知消息之后,我立刻赶回来,就怕耽误了行程。无论怎样,哪怕是死,我也要和兄弟们死在一处。还好山寨安好,否则我怕是要从西边悬崖上跳下山谷恕罪了。” “哈哈哈,军师言重了,咱们山寨岂是那么容易便被秦东河那老贼给攻破的。”众人纷纷笑道。 高慕青道:“都怪我,是我……没及时命人通知军师。我本以为,局面不至于如此糟糕的。可没想到……哎!” 高慕青一声叹息,众人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收敛。谈及目前的局面,众人心中顿时忧心忡忡起来。 林觉沉声道:“谁能详细告诉我,目前的局势到底如何?” 众头目将目光投向高慕青,高慕青叹了口气沉声开口道:“目前局面不容乐观。自二月初开始,秦东河开始发动对我落雁谷大寨的进攻。他们先是攻破了石人山分寨。三寨主袁朗兄弟和三百名守寨兄弟尽数阵亡。虽然他们也杀了数倍于己之敌,但终究……哎!” 所有人的脸色都阴沉了下来。石人山分寨一战,袁朗和三百留守分寨的落雁军尽数战死。黑风寨寨兵以死伤八百余人的代价拿下了石人山大寨,就此拉开了攻击落雁谷大寨的序幕。这也是这近一个月来噩梦一般的日子的开端。 高慕青低沉的声音继续在厅中回荡着:“二月以来,秦东河纠集了伏牛山众寨的寨兵近九千余人,对我落雁谷大寨的西峰山谷谷口以及大寨所在的东峰南坡发动了猛攻。具体的战斗发生了多少次,我们都已经无法计数,一个多月时间里,每天都有数次进攻,丝毫没有间断过。我落雁军兄弟众志成城,拼死作战,依托坚固工事防守,终未能让黑风寨兵马攻破大寨。但我们目前的损失已经极为惨重了。” 林觉皱眉问道:“告诉我,落雁军兄弟死伤情形,敌军损失多少?” 高慕青不忍开口,皱眉看了一眼梁七,梁七会意,起身道:“军师,我落雁军开战前已经有一千九百余兄弟。但现在,可以战斗的兄弟不足千人。死伤接近五成。目前西峰处三百兄弟坚守,谷口工事四百兄弟坚守,本寨南坡处四百兄弟和两百名挑选出来的壮年百姓守御在此。黑风寨的敌军粗略估计尚有五千余人。” 林觉眉头紧皱,虽然说损失近千人换的对方四千人,一比四的战损已经很完美了。但是,对方人手太多,他们能耗得起,落雁谷却耗不起。 “目前山寨的粮食物资状况如何?工事可还坚固可守?兄弟们的情绪如何?不要隐瞒,都说出来。”林觉沉声问道。 梁七点头道:“粮食还够吃,山寨上下近万军民还可支撑起码半年的时间。但作战物资却是已经快耗尽了。箭支基本耗尽,只有数百只铁箭尚未动用。兵器盔甲也损耗严重,数百套盔甲损耗大半。盔甲兵刃尚可勉强支撑,但这箭支匮乏却是个大难题。无弓箭远程防御,对方很容易便冲到工事之下,便不得不和他们肉搏。我们的大量伤亡便是在短兵相接时造成的。兄弟们的情绪倒还……” 梁七的话尚未说完,林觉突然开口打断道:“年前我让你大量收购铁锭,建立兵器箭支作坊的事情你没办?” 梁七一愣,结结巴巴的道:“这个……我还没来得及的,回山之后发生了一些事情,故而耽搁了下来……” “没来得及?这个借口可说不过去。上次你我见面到黑风寨进攻,中间相隔四五个月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你告诉我时间来不及?这又不是去天上摘星星,分明便是你懈怠。”林觉突然厉声呵斥道。 众人惊愕的看着林觉,军师发怒了,军师还没发过怒,特别是对梁七。军师和梁七的关系很好,两人称兄道弟的,据梁七说自己和军师有过生死之交,所以军师对他客客气气的。但现在,军师真的发怒了,而且是不留情面的呵斥他。 梁七愣住了,不知如何解释,只得低头不语。 高慕青在旁轻声开口道:“军师,是我让梁兄弟暂缓置办此事的,要怪便怪我就是。当时我要梁兄弟带人修建工事和箭塔,所以便暂时没有去做这件事。” “砰!”林觉挥掌击打在桌案上,所有人都吓得愣住了。 “高大寨主,你可知道目前的局面你要负何种责任?”林觉冷声喝道。 高慕青呆呆的看着林觉,脸色发白,不知如何回答。心中念兹在兹的郎君今日刚刚重逢见面,便忽然对自己横眉怒目,这让她很是受不了。自己心里有万千句话要跟他说,要对他倾诉。可现在却迎来了郎君的斥责。 “我早就写信告诉你,我落雁谷大寨要担负起维护伏牛山稳定的职责,不能眼光狭隘,要着眼大局。但是你做了什么?明知黑风寨的秦东河野心昭然,你怎可不加约束?我跟你说的很明白,伏牛山中要想局面稳定,便需得力量制衡,任何一方都敢轻举妄动,才能保证局面的大体平衡稳定。可是黑风寨攻击桃源大寨的时候,你竟然按兵不动,不施以援手。我们和桃源大寨是有盟约的,你难道不知道这么做违背了我们山寨间的盟约?也纵容了秦东河的行为?但凡你做出姿态,联合和我们关系不错的几座大寨一起对黑风寨施压,也不至于事情到了今日这地步。你身为大寨主,每一个决定都会左右大局,你岂能不仔细考虑清楚?”林觉沉声喝问道。 高慕青嘴唇颤抖,连声道:“我……我根本没想到会到这一步。我没有下令援救桃源大寨,那是不想让我山寨兄弟的性命为了外人而失去,不希望他们做无谓的牺牲。” “然则如何?”林觉大声问道:“然则现在如何?落雁军八九百兄弟的性命怎么说?孰轻孰重?若是当初阻止,或许会丢了一些兄弟的命,但总比现在死亡过半,山寨岌岌可危的情形要好吧。唇亡齿寒,平衡一旦打破,下一个便是咱们,难道这你都不明白?” 高慕青半张着嘴怔怔看着林觉,她无言以对。确实,林觉的信中多次提醒她要着眼大局,要努力维护伏牛山中格局的平衡,要和桃源大寨同进退,以两家的实力遏制某些山寨的野心。但自己确实没有听林觉的话,她认为,让落雁军的兄弟为别的山寨卖命是不可能的,她也对自己山寨的实力盲目的自信了些。因为落雁谷大寨立足的经历给了她一种错觉,总以为没有什么是落雁军无法应付的,山寨有着坚固的防御体系,有着强大的落雁军兄弟,她认为伏牛山中没有人敢挑战落雁谷大寨。所以,她并没有按照林觉说的去做。 直到最近,她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错误。可是她是大寨主,她也拉不下脸皮来坦诚此事。可现在,爱郎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丝毫不留情面的斥责自己,她心里既悔恨,又委屈伤心。突然间便绷不住了,眼泪哗哗的流了出来。 山寨众头目都慌了手脚。大寨主可从没当着众兄弟的面流泪过。进入伏牛山之后,面临了多少次生死存亡的关头,也没见大寨主掉过一滴泪。在战事最吃紧的时候,永远可以看到大寨主在战场上咬牙杀敌的身影,她一袭红披风在战场上来回冲杀的身影已经成了众人在意志即将崩溃之时最好的鼓舞。每一场战斗,她身上都会受伤,但从未见大寨主呻吟喊疼过一声。也正因如此,众人虽然也知道大寨主的决策出了问题,但他们不忍苛责,从来不提此事。 就是这样坚强的大寨主当众哭了出来,还是被军师给说哭的,一群大男人顿时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秦春草是唯一在座的女子,她忙上前去安慰大寨主,想扶着高慕青暂且回避。可高慕青不肯走,倔强的坐在那里哭,身子动也不动。 梁七伸着脖子对林觉道:“军师……这能不能……不要……再责怪大寨主了?大寨主好容易盼到你来……哎……” 林觉叹了口气,取出布帕递给高慕青,高慕青赌气不接,林觉就这举在她面前,高慕青一把夺过,在脸上胡乱的擦了擦,丢在一旁。 林觉沉声道:“大寨主,我今日说这些或许有些落大寨主的面子,也有些不妥。如果大寨主觉得我说的不对,可以降罪于我,我甘愿受罚。按照山寨总规的条款,人人都得维护大寨主的威信,我确实违背了此条,受罚我也是不冤。” 高慕青带着哭腔道:“你受什么罚?是我这个大寨主不称职,我此刻便辞去大寨主的位子,你来做便是。我本来就不要当这个大寨主。” 梁七等人愕然无语,这已经是小两口赌气一般的说话了。 林觉苦笑叹息道:“大寨主,这岂是儿戏?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位置有多重要,要三思而后行,并无其他的意思。罢了,这些事也已经过去了,不说了不说了。” 高慕青叫道:“干什么不说?我知道自己错了,既然今日说出来了,我便想兄弟们当面道歉。是我目光短浅,没听军师的话,抱了侥幸心理,以至于今日之祸。我身为大寨主责无旁贷。兄弟们心里有什么不满尽管说出来。我受着便是。待过了这场危机,我便引咎辞了大寨主之位。届时兄弟们选一个当便是。” 梁七等人忙叫道:“大寨主千万不要这么说,这让属下等如何自处?老寨主倘若在世,还不骂死我们?这大寨主之位非您莫可。大寨主千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军师也不是那个意思。” 林觉轻叹道:“大寨主,山寨的危机怎也算不到你的头上来,虽然决策上有失误,但是罪魁可是秦东河啊。你怎么全揽到自己身上了?背锅也不是这么背的。” 第六八九章 倾诉 高慕青咬着下唇,心中有些后悔。自己确实有些失态,但那还不是郎君招惹的?那些话可不能乱说,否则会寒了兄弟们的心。 想到这里,高慕青起身离席,走到一人面前行礼道:“穆兄弟,今日我终于明白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请原谅我当初没有发兵救援你桃源大寨,以至于……穆老寨主和你桃源大寨蒙难。慕青愧疚难当。” 林觉这才发现,原来穆不平也列席于此。他是桃源大寨被破后逃到落雁谷大寨寻求庇护的,他此刻头脸上裹着满是血污的纱布,应该是首部受伤了,难怪之前自己没认出他来。 穆不平忙起身还礼道:“大寨主千万不可如此,这都是秦东河那老贼造的孽,跟高大寨主无干。你们能收留我们,我们已经很感激了。秦东河点名要你将我交给他,大寨主不也没有这么做么?大寨主,我桃源大寨众人从未怪责过贵寨。方军师,那时情形有些复杂,不可一概而论之。” 林觉拱手道:“穆大哥为人宽宏,令人敬佩。你放心,我落雁谷大寨必将为你父和桃源大寨众兄弟报仇。” 穆不平闻言躬身长鞠到地,沉道:“穆不平在此先谢过军师。我桃源大寨已然没了,若落雁谷大寨能替我报了此仇,穆不平在此立誓,永远效忠落雁谷大寨,鞍前马后,绝无二心。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林觉呵呵笑道:“却不用发誓,我落雁谷众兄弟都是意气相投之人,你愿来,便是兄弟。。” 梁七等人纷纷道:“就是这句话。来了便是兄弟,无需赌咒发誓。” 穆不平连连点头,爽朗大笑。 梁七对林觉道:“军师,听您的话外之意,莫非是已经有退敌妙计?跟我们说一说,我们也安心些。” 林觉摆了摆手重新落座,众人也纷纷归座,尽皆看着林觉,期待他的回答。林觉却道:“你还没回答完毕我的问题。兄弟们目前的情绪如何?” 梁七道:“现在唯一的难题便是连轴作战兄弟们都很疲倦。兄弟们的咱们人手也少,狗贼秦东河没日没夜的进攻,兄弟们迷瞪一会儿便要杀敌,好好睡一觉的时间都没有。我们这些人,还有大寨主,都已经半个多月没睡一个饱觉了。现在我站着都能睡着了。” 林觉扫视一圈,确实每个人都眼睛红红的,人瘦毛长,极为憔悴,想必是连日苦战的结果。秦东河的手下多,他可以轮番进攻,怕正是要搅的落雁谷众人不得安生。 林觉点点头,再问道:“工事箭塔是否完好?” 梁七看了一眼高慕青,高慕青轻声道:“第一第二道工事已经被他们攻破,工事箭塔均被夷为平地。现在我们拒守的是半山腰的第三道工事。西峰那边情势更为紧急,第三道防线也被突破了几段,梁兄弟三天前带人去增援,虽然打退了他们,保住了西峰。但梁兄弟肋下也中了一箭,差点丢了性命。” 林觉吸了口凉气,果真是形势紧迫了。秦东河他们是铁了心要攻破山寨,东西两峰的工事共有三道,第一道和第二道工事其实都是极为坚固的,第三道工事反而差些。秦东河的兵马竟然突破摧毁了前两道工事,足见日前攻势之猛烈,战事之激烈。 梁七摆手笑道:“我没事,倘若不是我这盔甲下边破了,那一箭根本就没事。狗.娘养的还算给面子,若是这一箭射了我的命.根子,那可糟糕了,我梁家还没后呢。” 众人轰然大笑起来,四寨主卢义叫道:“那你还不抓紧跟五寨主生个儿子,忙里偷闲也得忙活忙活,不然指不定会糟糕了,哈哈哈。”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秦春草红着脸啐道:“一帮混蛋,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林觉和高慕青也笑了起来。笑声停歇,林觉点头道:“我都明白了,该问的也都问的差不多了。夜深了,我看今日就到这里吧,大伙儿都去睡一会儿。明日咱们再详聊。” 梁七愕然道:“军师,你还没说如何退敌呢。这便去睡了?” 林觉笑道:“太晚了,各位兄弟如此劳累,我原不该此时召集你们说话的。倘若再聊下去,岂非要聊到天亮不成?” 梁七叫道:“无妨无妨,便天亮又怎样?军师继续说便是。” 秦春草瞪着梁七道:“你也好意思,军师远道而来,该去早早歇息才是。” 梁七叫道:“军师适才不是说他不累么?” 秦春草狠狠瞪了他一眼,又用眼睛瞟了瞟高慕青,给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梁七这才突然醒悟过来。大寨主和军师可是久别重逢,不知道有多少话要说,不好拉着军师说一夜话。那也太不合时宜了。 “好好好,你说的对,咱们散了吧,明日让军师再说退敌之策。反正军师回山了,难道还能跑了不成?散了散了。”梁七打着哈哈起身道。 众人也纷纷站起身来,拱手向林觉和高慕青行礼,不久后纷纷散去。 …… 山寨之中恢复了平静,夜风吹过,山中林涛如海,更增山中之夜的寂静。山下,不时有喊杀声划破夜空,那是小股敌军在东西峰下方的工事处骚扰。箭支嗖嗖射去,却又很快无声无息。 大寨东侧,大寨主高慕青的闺房之中,一灯如豆,光线昏暗。这是高慕青房里近十余天来第一次亮起的灯光。高慕青已经十多天没在夜晚来卧房安睡了。她一直在下方的工事壕沟之中据守,困了便眯着眼在地上迷瞪一会,但有敌袭,她便第一个冲出去厮杀。死在她手里的敌军已经不计其数。 此时此刻,她也没有安睡,她正静静的坐在灯下垂头不语。她的对面,林觉坐在一张椅子上,正静静的看着她。 “慕青!”林觉轻声呼唤道。 高慕青身子一动,却没有抬起头来。 “你在生我的气么?我向你道歉,我适才的话……太没给你情面了。”林觉轻声道。 高慕青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哭泣。 林觉轻叹一声,起身走到高慕青身边,轻抚她的肩背道:“你若觉得委屈了,便骂我就是。我适才确实不该当着众兄弟的面那么说话,这对你威信有损。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高慕青呜呜哭泣起来,摇头道:“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生我自己的气,我不配当这个大寨主,我没听你的话,没按照你说的去做。我以为那是为山寨好,为兄弟们好,可实际上却害了山寨害了兄弟们。我……我愧疚难当。我不怪你。” 林觉伸手托起她的脸,那张脸上泪水滂沱,充满了悔恨和委屈。发髻边缘处,一道结疤的伤口延伸到了秀发之中,那是高慕青拼杀时留下的伤痕。林觉看到了这道伤痕,心中升起巨大的歉意和怜爱,他一把将高慕青搂在怀里,亲吻着那她脸上的泪水和那道伤痕。 “对不起,慕青,你受苦了,我不该那么说你,但你要明白,我今日其实是有深意的。慕青,你若觉得心中不忿,打我骂我都成。”林觉在高慕青耳边轻声道。 高慕青伸手紧紧搂住林觉,哭的更厉害了。 林觉找到她的红唇,细细亲吻,不断的安慰。高慕青温柔的回应着,满腔的委屈都在这热吻之中烟消云散。唇分后,林觉抱起高慕青的身子坐在膝盖上。高慕青面色绯红,紧紧的贴在林觉的怀里,口中轻轻诉说着别后相思之情。 “夫君,你知道我多么想念你么?每天我只要一闭眼,便在梦里见到你。每天,我去顶峰往东眺望山谷,就希望你能突然的出现。说实话,我真的不愿当这个大寨主了。我只想和你一起离开这里,过最普通的日子。我厌倦了这种生活了,我真的累了。”高慕青轻声叹息道。 林觉紧紧的搂住她温热的身子,哑声道:“我知道,我也很思念你。你倘若真的不想当这个大寨主,我便带你走。大不了易容改面,只要不被人认出来,便也无妨。” 高慕青喜道:“真的么?你当真愿意带我离开?” 林觉伸出手指,轻轻抚摸她柔软如花瓣般的唇角,点头道:“当然,我怎么会骗你。你是我的妻子,我有责任让你快活。我不希望你过得不开心的。” 高慕青激动不已,勾住林觉的头颈送上热辣的一吻。但不很快,她又轻轻离开林觉的嘴唇,皱起眉头来。 “哎,罢了,我也只是说说罢了。我走了,山寨的兄弟们该怎么办?我不能不管他们。特别是现在的情形下,我岂能离开山寨?他们都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我岂能为了自己一己之私便不管他们。倘若我离开了,山寨必成一盘散沙。” 林觉沉吟不语,高慕青的话并不夸张。高慕青虽然并不是个当大寨主的料,特别是于谋略大局上有所欠缺。但是,她却是整个落雁谷大寨中的那个凝聚人心的纽带。寨主众头目绝大多数都是龟山岛旧部,他们只会接受一个人的统率,那便是老寨主之女高慕青。这年头,大到朝廷社稷,小到一家一族,都重视血统。山寨也是如此。秦老寨主的女儿当大寨主那叫顺理成章,其他人当寨主,便会有人不服了。很可能导致反目成仇四分五裂的结果。 “而且,我也不能跟你去,你现在在朝中为官。我的身份倘若被人识破,岂非会带给你大麻烦。我也不愿意改头换面戴着面具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生活。我高慕青没做亏心事,干什么要藏头换面的做人?”高慕青沉声道。 林觉微笑道:“慕青,你想的太多了。” 高慕青歪着头看着林觉道:“难道我说的不对么?我能这么一走了之么?” 林觉静静的看着她的美目,半晌后轻声道:“慕青,你要问我心中的真实想法么?我可以告诉你。我和你一样,也想过安宁幸福的生活,也不想沾惹这世间的风风雨雨之事。可是,人生于世间,本就有许多为难之事。本就有许多责任要担当。就像我对林家,对身边的人负有责任。而你之前对龟山岛,现在对落雁谷众人负有责任。每个人都不轻松,都有无奈。我知道这很辛苦,但也许,这便是人活着的意义吧。世间之事怎会有全然完美之处,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观离合。看明白了,便会少些纠结和挣扎。你我之间虽然聚少离多,但我们的心是在一起的,我相信,你我总有能长相厮守的时候。” 高慕青默默的看着林觉,微微的点了点头。 “我这么说绝非是不愿带你离开山寨的意思,只要你想,我会立刻带着你离开这里,只要你能放得下自己心中的牵绊。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愿你离开此处之后,又会后悔自己的决定。”林觉继续道。 高慕青嫣然一笑,点头道:“我明白夫君的意思,夫君说的对,人生的意义便在于担负责任,为了身边兄弟尽一份责任。于我而言,如果不能让山寨繁荣兴旺,众兄弟和寨中百姓能安居乐业,那便是我没有尽到职责。即便离开这里后,我也定会后悔自己的决定。所以,我决定了,我不能走。除非山寨一切都上了正道,我的离去已经没有什么影响的时候,我才能离开这里。” 林觉呵呵笑道:“你说的没错。山寨可以没有任何人,但不能没有你。起码目前如此。至于你我之间,其实也不必长期分离。你想我了,大可去京城找我。住上几个月后再回山寨,也自无妨。” 高慕青喜道:“真的么?那我以后可会随时出现在你身边,但愿不要吓到了你。” “我欢喜还来不及呢,怎会吓到了。”林觉笑道。 高慕青搂着林觉的脖子温存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仰头问道:“你适才说,你今天当众对我发火是有深意的,那是什么意思?跟我说说。” 林觉搂着她的身子移了移,让高慕青在自己怀里躺的更舒服些,轻声笑道:“慕青,我知道你很辛苦,你其实已经尽力了。但你既担当此任,便需肩负你的职责。你是大寨主,你的决定影响颇大,山寨上下唯你马首是瞻,你的决定干系到山寨的态度和许多人的生死,所以你无法推脱这份责任。我今日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那些话来,并非是要给你难堪,而是要替兄弟们说出心中的话罢了。” “此话怎讲?”高慕青讶异道。 “你想一想,局面到了今日这般危机时刻,寨主兄弟心中难道没有怨言么?只是他们碍于情面不肯说出来罢了。一来你是大寨主,他们要照顾你的颜面。二来,他们也不忍指责你。但是死了这么多兄弟,局面险恶如此,总不能装作没事人一般。这种埋怨的情绪憋在心里,那是绝对不利于大寨的团结的。所以,今日我所说的话便是替他们说出来罢了。俗话说得好:说破无毒。真要说开了,便消了心中块垒。由我来说出这些话最合适不过,总比他们憋不住说出来的要好。真要是到了他们忍不住指责你的时候,那才叫威望尽失颜面扫地。所以,你要明白,实际上我是在保护你。我说出他们想说的话,他们的情绪也得到了发泄,这是间接缓解矛盾的手段,你可明白?”林觉轻声道。 高慕青讶异的看着林觉,半晌缓缓点头道:“原来你是这样的用意。你想的这么多,我错怪你了。” 林觉笑道:“你也没错怪我,我其实在路上就想来数落你一顿的,你不听我的话,我气的牙痒痒的,恨不得来打你一顿。你说你为什么就不听我的呢?” 高慕青娇嗔道:“我知道错了,夫君真想打我,便打我一顿就是。我保证不还手。夫君想怎么打我呢?” 林觉一笑,伸手在她臀上拍了两下道:“打两下屁股,此事便算过去了。” 高慕青脸色绯红,在林觉的怀里扭动身子,娇嗔不已。林觉心中一动,看着高慕青红艳艳的面容,不觉蠢蠢欲动。但终于还是克制住自己的想法,轻声道:“我抱你上床好不好?” 高慕青呼吸有些急促,腻声道:“你……你想……想要做什么?” 林觉笑道:“天都快亮了,还能做什么?我看你太累了,你便好好的睡一觉。” 高慕青红着脸道:“你不想……不想……” 林觉道:“你太累了,我不忍心。他们说你都十几天没好好睡觉了,抓紧时间睡一会,我陪着你。” 高慕青柔声道:“那你抱着我睡,我不想上床去,只想……躺在你怀里,很舒服。” 林觉笑道:“好,那便就这么睡。你闭上眼睛。” 高慕青果真听话的闭上眼睛。林觉俯身看着她清丽的面容,细细的端详。忽然间,高慕青睁开眼来,似有慌张之色,当看到林觉的面容在眼前时,立刻神色和缓,抱紧了林觉的腰身,将头拱了拱,拱进林觉的怀里去,又闭上了眼睛。 只片刻时间,高慕青便鼻息咻咻,沉沉睡去。林觉轻叹一声,一口气吹熄了桌上的烛火,搂紧高慕青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六九零章 定计(上) 林觉在一片嘈杂的喧闹声中醒来,睁开眼时,怀中高慕青已然不在,看窗外,天光已然大亮。外边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和嘈杂的叫嚷声,夹杂着隐约的喊杀之声传入耳中。 林觉蹦起身来,掀帘出了房门来到屋外廊下。两名女卫正站在廊下守卫,见到林觉出来忙齐声行礼:“见过军师。” 林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慕青呢?” “禀报军师,山下敌军进攻,大寨主已经去山下工事御敌了。大寨主吩咐了,请军师多休息一会儿,打退了敌军的进攻她便回来。”一名女卫脆声禀报道。 林觉拔脚便往外走,那女卫忙道:“军师去哪里?” 林觉大声吩咐道:“我去山下战场瞧瞧。” “军师好歹洗漱一番,吃点早饭啊。”一名女卫叫道。 林觉想了想,折返回来,胡乱的洗漱一番,顺手提了一柄长剑插在腰间便冲出门去。大寨主居处之外的主寨之中,数十名落雁军士兵正列队朝寨门口跑去,很多人来往而走,搬运一捆捆的箭支往山下送,显得繁忙之极。 林觉快步走向寨门口,身后传来一声喊叫:“公子!” 林觉扭头看去,却是白冰正和白玉霜两人相携快步走来。昨晚抵达之后,白冰便去白玉霜的住处拜见师傅,晚上便住在了白玉霜的屋子里。看样子师徒两人也是被吵醒了。 林觉忙迎了上去拱手对白玉霜行礼:“在下见过白前辈。” 白玉霜看着林觉的脸皱眉道:“你是谁?” 林觉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自己带着面具,白玉霜应该是没认出自己来。白冰低声在白玉霜的耳边嘀咕了几句,白玉霜这才明白,白了林觉一眼道:“装神弄鬼的。” 林觉笑道:“前辈别来无恙,看样子伤势痊愈了。可喜可贺。” 白玉霜道:“托你的福,还没死。只是成了独臂人。不过,教训你这小子还是绰绰有余。你若敢欺负冰儿,我一样可以宰了你。” 白冰忙道:“师傅,莫这么说公子,公子对我很好。” 白玉霜哼了一声,举步朝寨门外走,林觉忙跟上道:“前辈何往?” “下去帮忙啊,下边肯定又打成一锅粥了。每天大清早必有一战,山下这帮龟儿子可真是烦人。”白玉霜头也不回的快步而去。 林觉和白冰追在后方,林觉轻轻捏了捏白冰的小手,低声道:“怎么样?你师徒昨晚聊得如何?你师傅没有对你如何吧。” 白冰脸色一红道:“没有,师傅对我很好。” 林觉点头道:“那就好。” 白冰没说话,心道:你知道什么?昨晚师傅一眼就看出我已经不是完璧,怒骂了我很久,说我这么快便上了你的当,你自然不知道了。你跟你的大寨主久别重逢的时候,我正在挨骂呢。 三人脚步甚快,不久后便到了山腰处,下方喊杀之声已经极为密集嘈杂,兵刃交击之声,惨叫之声也清晰可辩。想必已经战斗的很激烈了。 出了山腰处的大片树林之后,眼前豁然开朗。与此同时,居高临下看去,整个战场也呈现在眼前。但见平缓的第三道工事之下的斜坡上,黑压压的敌人正沿着山坡蠕动着往上进攻,山石旁,树木旁,草丛边,全是往上进攻的黑风寨寨兵。粗略一看,足有数千人之多。 上方工事和箭塔上,箭支嗖嗖射出,在山坡上腾起朵朵烟尘。不时有敌军被射中,沿着山坡翻滚而下。但大批的敌军依旧在山石树木的掩护下往上攻来。下方的箭支也嗖嗖的往上射,有几只从林觉等人身边头顶带着风声急掠而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让人作呕的恶臭气味,那是山坡上倒毙的尸首散发出的尸臭味道。林觉还能忍受,身旁的白冰却哇的一声,弯腰呕吐了起来。 “没出息!”白玉霜斥责了一声。 白冰忙强忍不适,直起身来。林觉递过去一块布帕,示意白冰扎在脸上捂住口鼻。白冰报以感激的目光,却不肯扎住口鼻,将帕子揣进怀里,快速跟随白玉霜往下方工事处而去。 林觉苦笑摇头,抬眼在战场上搜寻,然后他看到了屹立在一块岩石上方的高慕青的身影。高慕青红色的披风在风中猎猎,手中一柄长剑斜指地面,身姿挺拔英武。身旁站立的几名女卫手持小旗,不断发出信号,指挥落雁军士兵反击。 林觉心中涌起一股热流,飞步奔了下去。 高慕青看到了林觉等人赶到,忙从岩石上跳下来迎了过来,笑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林觉道:“来助一臂之力。情形如何?” 高慕青道:“今日秦东河发了疯一般,派了两千多人进攻。适才差点被他们攻破防线。这里很危险,你还是回大寨去。” 林觉笑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这点小风浪还能吓住我?” 白玉霜在旁冷声道:“大话谁不会说?敢不敢跟我老婆子冲出去杀敌?” 林觉哈哈笑道:“有何不敢?大寨主,咱们的箭支金贵,他们躲在岩石树木之后也难以射中,我看,莫不如组织兄弟们居高临下冲杀一番。” 高慕青尚在犹豫,林觉已经将长袍下摆掖在腰间,一手一个抽出两只王八盒子,快速的上了弹药。高慕青见状点头道:“好,咱们去杀个痛快,但不能冲的太远。” 林觉笑道:“那是自然。” 白冰在旁从腰间抽出青笛来,高慕青皱眉看着白冰道:“白姑娘,你留在这里便是,冲出去很危险,我可不希望你受伤,有人会怪我的。” 白冰皱眉道:“大寨主当我是什么人?我可不用人照顾。倒是大寨主自己小心,可千万别受伤了。不然有人会心疼的。” 林觉翻着白眼无语,她们似乎已经生出了敌意来,这可如何是好?林觉也没法劝解她们,偏袒任何一人都有可能带来灾难,自己还是闭嘴才是。 “我去杀敌了。”林觉大喝一声,纵身窜上土墙,跃了出去。 两女见状也无暇斗嘴,两人一左一右娇叱一声跃出工事,追着林觉而去。白玉霜骂了一句:男人都不是东西。脚下一顿,左手空袖划出一道劲风身子已然跃出。四人如猛虎扑食一般冲出工事,居高临下瞬间扑下数十步,来到嶙峋的山坡中间。林觉手中王八盒子爆出怒吼,轰轰两声响,躲在树后的三名敌兵被轰的惨叫扑跌而去。树木杂草并不能让他们躲避凌厉的铁珠的霰弹射杀。这种短距离的肉搏作战,王八盒子比任何武器都要有效。 高慕青和白冰一左一右在旁边护卫着,高慕青和林觉的配合极为熟练,林觉王八盒子发射之后,她立刻为林觉掩护,给林觉装弹的时间。林觉手法利落,弹药上膛之后连珠发射,便又是几名敌兵丧命。白冰和白玉霜师徒在右侧也是杀的凶狠,白冰没杀过人,但她可以为白玉霜守护住左侧的空挡,白玉霜便手下毫不容情了,一柄铁琵琶化为狼牙棒一般,兜头盖脸的打在敌兵身上,造成不规则的血肉模糊的伤口。而且每一次击打,琵琶弦都发出奇怪的声响,像是死亡之前的配乐一般。 大寨主军师身先士卒杀敌的行为极大的鼓舞了落雁军将士的士气。工事中的落雁军士兵们也停止了龟缩,在梁七卢义等人的率领下跳出工事,呐喊着冲杀出来。攻防之战瞬间演变成一场肉搏战。 居高临下的地势,加上落雁军的英勇,更有林觉高慕青白玉霜白冰的四人组在山坡上穿插纵横、所向披靡。很快,攻到近处的数百敌兵便抵挡不住,被砍杀百余人后开始仓皇后撤。众人杀的兴起,跟着猛追,下方一轮弓箭射上来,死伤了七八名落雁军士兵,林觉才高声大喊着撤回。 众人迅速回到工事防线之内。林觉喘着气给王八盒子上弹。白玉霜在旁冷声道:“小子还挺有种,不错。” 林觉笑道:“前辈莫非忘了破庙中的一战?我不但有种,而且很有种。” 白玉霜啐道:“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夸不得你。” 林觉哈哈大笑起来。 这之后,对方不甘心的又发动了两次进攻,众人采取同样的策略,放他们入数十步之内,然后冲出去厮杀肉搏一番。在杀了两百多敌军之后,敌军退了下去。落雁军也死伤了三十多人,但已然是大胜了。 敌军退却,落雁谷众将士群情振奋。今日之战最为畅快淋漓。之前都是被迫迎战,坚守工事。偶尔的肉搏作战也是工事被破不得不迎战。但今日却是主动出击作战,且战果斐然,极涨士气。 “军师一到,果然不同。兄弟们今日劲头特别足,一个个跟小老虎一般。今日之战,教秦东河这老贼知道我落雁军的本事。”梁七兴高采烈的叫道。 秦春草在旁一边埋怨着,一边检查他的伤势。因为肋下的箭伤未愈,梁七纵跃不灵,适才被黑风寨寨兵在胳膊上拖了一刀,此刻血染衣衫。 林觉笑道:“梁兄弟没事吧,你身上有伤便不要这么拼命了。” 梁七摆手哈哈笑道:“小菜一碟,这么点伤算什么?我身上这样的伤口不下十几处,那又如何?军师真是威猛,我眼看着军师恐怕杀了有十几人之多。一年不见,军师似乎更厉害了。” 林觉笑道:“那是大寨主和白前辈她们在旁掩护,否则我这三脚猫的功夫,还不上去便被人给宰了。” 众人哈哈大笑。军师倒也不实在,别人此时必是骄矜自傲自吹自擂一番,军师却说了大实话。 “着兄弟们就地休息。命箭塔上的兄弟警戒便可。要学会忙里偷闲的休息,否则还不累死。咱们回山寨去,我有话要跟大伙儿说。”林觉转头对高慕青道。 高慕青点头同意,随即下达命令,全体落雁军士兵就在工事中休息睡觉,箭塔上的兵士负责警戒敌情。留下两名营正在此指挥,剩下的骨干头目纷纷回到大寨之中开会。 聚义厅中,众头领纷纷落座之后,林觉重新洗漱,换了件袍子来到聚义厅中。众人见礼落座已毕,林觉起身拱手说话。 “诸位兄弟,昨夜因为夜深之故,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跟诸位商议。那便是如何能解大寨此刻危机之策。” “太好了,军师快跟我们说说,有何良机妙策?兄弟们都很想知道。”众人纷纷叫道。 林觉摆摆手,肃容道:“听我说。目前的局面,在我看来只可用十万火急来形容。秦东河目前的兵力,足可攻下我落雁谷大寨。至于为何如今尚未攻下?一则是兄弟们作战勇猛,让他措手不及。二则是我山寨长久以来建立的防守体系起了效果。但是你们都知道,我落雁军众兄弟已经到了极限了。每个人都已经将自己的潜能耗尽。兄弟们不眠不休,完全靠着一股勇武之气支撑着。但其实每个人都很疲倦。就像那弓弦一般,绷到极致便会断裂,一旦断裂,便再无收拾的余地。兄弟们的情形我看不能持久,倘若秦东河在这么钝刀子慢慢的磨下去,他们必然会撑不住。不知我的话你们同不同意。” 众头目默然无语。虽然不想承认,但军师确实点名了目前最为头疼的问题。因为兵马的不足,秦东河每次进攻只需派出千余人,落雁军将士便得全部迎战。秦东河可以轮换人手每日不断的骚扰,但落雁军将士不能。他们往往只能在作战的间隙迷瞪一会儿。三两天四五天还能勉强应付,但长期这样,弊端已显。 已经有落雁军兄弟突然倒地暴毙。山寨中的郎中诊断给出的结论是太过劳累,导致脑中血管爆裂,倒地猝死。这个消息只有山寨头目们知道,并未往外散布,怕的便是引起恐慌。便是这些头目们也感觉有些吃不消了。有人已经有眩晕心跳奔马一般的症状。老郎中们说,这是极度缺少睡眠导致的病症,极有可能猝死于阵前。 “诸位兄弟,看似现在山寨暂时无虞,但其实已是强弩之末。这样下去,形势危急。鉴于此,我们必须要寻求一举歼灭对手的机会,彻底解决山寨的危机。在来时路上,我确实苦思良策,我也确实想到了办法。”林觉朗声说道。 “我就说嘛,军师必有良策。军师莫卖关子了,有什么好办法就说出来,咱们兄弟都听你的安排便是。”梁七起身叫道。 “是啊,军师说出来吧,我等洗耳恭听。”众人纷纷叫道。 林觉摆摆手道:“安静。计策我确实有,但却要担风险,而且这计策我落雁谷也将付出极大的代价。所以我觉得有必要经过大伙儿的同意方可进行。” “军师说便是,我们听着呢。”众人纷纷叫嚷道。 高慕青沉声喝道:“都安静些,听军师说话。” 众人都闭了嘴,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的等着林觉说话。林觉沉吟片刻,缓缓说出一句话来。当这句话出口时,大厅之中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没有一个人说话,静的一根针掉地下都能听得见。 …… 偌大的聚义厅中,数十名山寨头目和落雁军骨干。这些人平日在聚义厅中商议事情的时候,那都是如一塘水鸭子一般的熙攘吵闹。从来也没有安静的时候。但今日,大厅中却突然死寂了下来。这种安静极不寻常,就连聚义厅外守卫的落雁军的一小队巡逻士兵也是面面相觑,探头探脑的往厅里瞧。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会让平日喧哗闹腾的各位寨主头目突然安静了下来。 聚义厅中,一群人呆呆的看着林觉,脸上满是错愕。 “怎么了?诸位?”林觉笑问道。 “军……军师……”梁七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您……没跟我们说笑吧,你要跟秦东河约战?面对面的决一死战?这是不是……?” 梁七最后那三个字说不出口来,硬生生的忍在了喉咙里。但林觉却替他说了出来。 “是不是以为我得了失心疯了?呵呵,有话便直说,不用这么吞吞吐吐的。”林觉笑道。 梁七咂嘴道:“军师不介意,那我可直说了。军师要和秦东河约战,这恐怕也太自大了吧。军师也说了,咱们能撑到现在,靠的是工事坚固的地形之利。现在却要和他们面对面的决一死战,那岂非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咱们的人手只有八九百人,他们可是有五千多兵马的,这不是找死么?” 林觉笑了笑,目光扫视众人道:“诸位心里也一定跟梁兄弟想的是一样的吧。” 众人默然不语,但那其实便是默认了。本以为军师会说出什么锦囊妙计,会是什么精妙的策略。却不料军师说的居然是要和秦东河光明正大的约战。这算什么妙计?这不是找死么? 林觉看向高慕青,却发现高慕青满眼期待的看着自己,似乎并不像其他人那般的沮丧。 “大寨主,你也是这么想的么?”林觉笑问道。 高慕青嫣然一笑道:“并没有。我觉得军师定有安排。否则以军师的智慧,怎么会提出来这么个谁都能看出来不妥的计划。军师不用卖关子,我想,这计划定有其他的安排和后续。” 林觉哈哈笑道:“果然,知我者慕青也,诸位兄弟,我像是那么蠢的人么?有险不守,带着兄弟们去拼命?自然是另有安排的。” 梁七忙喜道:“军师何必戏弄我们,快说给我们听听。” 林觉沉声道:“我会下战书约他们在落雁谷中决一死战。但决战只是诱饵。一旦他们进入谷中,我便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不用费一兵一卒,便可教他们全军覆灭。” “当真?军师不是开玩笑吧。” “军师,怎么才能教他们全军覆灭?我们可都满头雾水。” 众人炸了锅一般的喧闹了起来,有人认为军师这大话说的太过了。不费一兵一卒教敌人全军覆灭?这吹的有些过分了。不过也有很多人认为以军师之能,一定不是瞎吹牛,定是一个惊天妙计了。 林觉摆了摆手,众人立刻静了下来。林觉沉声道:“很简单,借天地之力,鬼神之能,秦东河能斗得过天地鬼神之力么?” 第六九一章 定计(下) 众人都傻了眼,军师什么时候成了神棍了,借天地鬼神之力?怎么借?设坛扶乩作法么? 林觉没有再卖关子,朗声道:“我落雁谷的地势你们也当了然于胸,东西两峰夹一道落雁谷,这是天然的伏击之所。谷口我们一直坚守未破,便是因为那是我落雁谷的门户要地。倘若谷口被破,对方便可长驱直入,进入谷地之中。如果谷口被破,东西两峰的坚守也变得意义不大。因为倘若从谷地两侧进攻东西两座山峰,可完美绕开我们在两峰南坡上的工事和箭塔。凭借他们优势的兵力,他们一定可以攻破我大寨。这一点,诸位应该心里都清楚的很。” 众人纷纷点头,高慕青道:“军师所言极是,我落雁谷大寨的防御体系正是两峰的防御工事靠着谷口的防御工事所连接。一处被破,处处危急。谷口之处的防御尤为重要,因为无地势可凭。正因如此,这一年多来,我们才全力经营谷口出的防线,那十丈宽的护河便是阻隔他们进攻的作为有效的工事。还有两层石墙的阻隔。若不是因为这些,怕是谷口早就被他们攻破了。” 高慕青说的是位于落雁谷山谷南谷口的防御体系。落雁谷的地形防守最大的难点便在于南边的山谷缺口。东西二峰可以在坡上修建工事箭塔拒守,但是倘若山谷口被突破,那些山坡上的工事其实便形同虚设了,因为从山谷中进攻两侧的山峰会更加的便捷。狭长的山谷两侧有多处平缓的斜坡,落雁军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兵马将所有的斜坡都防御的滴水不漏。 鉴于这种情形之下,山谷南口的防御便成了一个巨大的难题,也是整个大寨防御体系中最重要的一环。为此,林觉去年离开之前经过深思熟虑,提出了一个在谷口横向挖掘一道壕沟,形成水面屏障的想法。之后,高慕青按照这个思路,建成了这个防御的体系。 这条壕沟的作用相当于一条山谷口的护城河的作用。贯穿整个山谷南北的大河流到谷口处灌满了这条横向壕沟之后,再以出丘溢出的方式流向野鸡岭的深谷之中,并不影响整个山谷的水流排出。 除了这条横向的‘护城河’,在后方还修建了两道石墙作为防御工事,修建了大量的箭塔防御。整个南谷口其实便已经成了一道简易的关隘。有护城河,有石城墙,有箭塔垛口。整个山谷其实便像是在一座被城墙和两侧山坡围拢起来的城池一般。 也正因为这些防御体系的坚固,秦东河的兵马才无法突破山谷进入谷地之中。护城河的阻隔作用明显,山寨兵马并无有效的手段,故而至今工事完好,并未被攻破。 “大寨主所言极是,若不是因为谷口的防御稳固,事情早就更麻烦了。但我要说的是,倘若秦东河明白谷口才是关键之处,全军猛攻谷口的话,攻进谷地是迟早之事。他们只是蠢而已,我们谷口的防御其实有着极大的弊端。倘若是我,只需以数百士兵持大盾抵近壕沟,挖开泄水的水丘,护城河中的水会很快排泄的干干净净。届时便不会为壕沟所阻,可以涉水而过,猛攻石墙了。也许会付出不小的伤亡,但绝对可以一举攻破谷口。”林觉点头道。 众人头皮发麻,脊背后冒汗。军师说的一点没错,真要是强行掘开水丘,护城河里的水和落雁河中的水会很快流光。就算流不尽,只要能够涉水而过便失去了屏障的作用。五千多兵马在数里宽的范围里全力猛攻石墙,焉有不攻破之理? “……所以,坚守其实是没有前途的,否则我山寨迟早要被攻破。不是东西峰被攻占,便是谷口被突破。故而,我要约秦东河来战,决一雌雄。而且,我会让他进入落雁谷中与我决战,只要他进来,他们便休想活着出去。至于手段嘛,很简单。唔……山谷北边的大坝,这个季节,大坝应该涨满了水了吧。”林觉微笑说道。 众人脑子里有些迷糊,军师说话颠三倒四的,说了半天还是没明白他要说什么。突然间,有人惊声叫道:“军师莫非是说……借助洪水之力……歼敌?” 这一嗓子,像是乌云中的一道闪电,瞬间让所有人都如醍醐灌顶一般的醒悟过来。所有人都惊愕的看着微笑的林觉,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 林觉呵呵笑道:“不错,还是阮兄弟聪明。正是此意。秦东河敢来谷中和我军对战,我们便掘开大坝。大坝中的和洪水便是我们的天兵天将。慢说他五千人,便是五万人,也一个也休想活着出去。全部都要被冲出山谷,落入野鸡岭的万丈深谷之中。” “我的天老爷!” 所有人的心脏都砰砰的乱跳,仿佛要蹦出胸膛一般。这个计划,果然是心狠手辣,果然是一了百了。那水坝之中蓄水已满,一旦溃坝,必是狂涛骇浪奔袭而下。谷中的一切都会一扫而光,慢说那五六千的敌军了。原来军师所言的借山川鬼神之力,指的便是这个。确实,这可不是鬼神山川之力么?人力如何能做到? “……此计只是有两个弊端,其一,洪水一来,我落雁谷中的辛辛苦苦的所有建设都化为乌有。几处村落,修整好的田地,挖掘的沟渠,堤坝,树木,都将被全部冲毁。更麻烦的是,谷中土地经过翻耕之后已经不像之前那般板实,大水会将表面的土壤全部冲毁,之后谷中恐不适宜耕作。这是个头疼的问题。不过,只要有人在,倒也不怕这些,总会有办法解决这些难题。倘若山寨没了,那便什么都没了。其二便是,这么做似乎有伤天和,虽然他们是敌人,但五千多条人命就这么没了,似乎做的太绝了些。不过,他们可没对我们心慈手软。我只是有些担心后面的事情。毕竟伏牛山中整体实力的缺失,极有可能被官兵找到可趁之机。嗯……这事儿确实该好好的思量思量。但火烧眉毛,眼下危机才是最重要的。” 面对全场的目瞪口呆的众人,林觉兀自自顾自的皱眉思索着,口中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厅中众人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话,心中都明白,军师其实什么都想到了。他考虑的很周祥。他所言的弊端,其实他自己已经给了解答。军师是铁了心了。 “你们怎么了?这个计划你们同意不同意,都说说。都发表发表意见啊。怎地一个个都傻眼了?”林觉注意到众人的呆滞,这才皱眉说道。 “我同意!这计划……太妙了。我怎么没想到呢?利用咱们那座大水坝,哈哈哈,好狠的计策。洪水一来,秦东河和他的兵马岂非全部要完蛋?骗他们来山谷里,他们一个也跑不掉。”梁七从呆滞状态之中醒悟了过来,跳起身来大声叫道。 这一嗓子惊醒了众人,众头目纷纷大叫起来,表示此计甚妙,大有可为。顿时厅中再次成了一塘水鸭子一般的喧嚷。 “慕青,你觉得如何?”林觉转向高慕青问道。 众人的目光落在高慕青身上,高慕青愣愣的坐在椅子上沉吟。她也没料到是这样一个凶残的不顾一切的计划。但这正是林觉的风格。林觉那一次的谋划是留后手的,剿海匪的计划,石人山大寨的内部开花之策,都是不顾一切的疯狂计划,眼下这计划正是他一贯的作风。但高慕青却有些担忧。 “此计甚妙,但是……似乎有些太不顾一切,不留后路了。洪水一来,我们的落雁谷便没了。乡亲们今后怎么办?倘若不能种庄稼,我们今年也熬不过去啊。落雁谷是我们花了一年多的心血,全寨上下辛苦建设劳作的结果,可这一切,就要化为乌有了,我怎么跟乡亲们解释啊。”高慕青轻声道。 “大寨主,您这叫妇人……那个……我的意思是,不要顾虑太多。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四寨主卢义差点说出了妇人之仁这句话,还好及时的忍住了。 “大寨主,乡亲们会理解的。如果山寨都没了,命都没了,还谈什么?这一点不用担心。谁敢闹事,便给他好看。”梁七叫道。 高慕青皱眉不语。林觉轻声道:“大寨主,你的心事我明白,毕竟辛辛苦苦才有了目前的局面,此计一行,便一下子倒退到以前了。山寨也将进入极为艰难的时候。亲手建造的一切都没了,心中必是极为不忍的。但是和大局相比,这可真的不算什么。山寨上下上万人力,重建是很快的。人是最重要的,这些东西都是我们山寨上下建造出来的,毁了也还是一样可以恢复。当然了,倘若你觉得此计不妥,我可以再想其他的计策。” 高慕青看着林觉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妇人之仁,太不可理喻?” 林觉低声道:“不会,那才是你。我不会怪你。这个计策太过疯狂了,不但是你,其实很多人心里也未必觉得好。我再思虑一番,看看有无两全之策。” 高慕青摇头道:“不必了,你们说的对,只要人在便什么都好。其他的都不重要。我同意军师的计划,若无人反对,此计便这么定下来了。军师说说该如何准备,大伙儿也心里有数。” 众人大喜,纷纷叫道:“大寨主英明,军师下命令吧,我们该怎么做?” 林觉摆手道:“莫慌,你们且莫高兴的太早。这计划关键的一环是引诱秦东河大军进入谷地之中。我的想法是,去给他下战书,约他在谷中决战。一般而言,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应战,因为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进入谷地他的兵马便有攻破山寨的机会,而且正面作战他的人数占据绝对优势,他必定会胜。但是,事无绝对,倘若他小心谨慎,并不上当。那这个计策便也落空了。” 众人皱眉点头,秦东河倘若不上当,那确实也没办法。这计划只有将他的兵马诱入山谷之中,才能实施。否则,那也只能干瞪眼了。 “是啊,倘若他不上当怎么办?那岂非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梁七嗔目道。 林觉思索道:“正面交战,秦东河是一定不会拒绝的,他巴不得如此。只是倘若他不进谷中来,那便需要备用的计划了。你们也不要担心,一切我自有分寸。一会我去写下战书,午后派人下山送给秦东河约战。另外,午饭后我需要一些人手,山寨中的工匠我需要一百人,再加两百名帮手归我调用。聚义厅后方的空地从现在开始警戒起来,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我要为后续备用计划做些准备。” 众人惊讶难言,同时心中又甚为笃定。军师简直是个怪物,他回山寨之后,不知为何,所有人心里都有了底气,都有了战胜对手的信心。这不,军师脑子一动,一个惊天动地凶残之极的计划便冒出来了。这个计划不成,还有后续备用的,上哪说理去? …… 野鸡岭下地势开阔的谷地里,一座营寨绵延数里。这里是黑风寨的大营。 此刻秦东河正坐在大帐之中,粗大的手指在自己的眉头上搓揉着,面色很是难看。今天上午的进攻又无疾而终,两百多名寨兵又死在山坡上。负责进攻的二寨主詹俊山灰头土脸的回来,说了一大堆的理由。秦东河将他狠狠的臭骂了一顿。倘若不是他跟随自己数年,是自己绝对的心腹,那是绝对要给他好看。 横扫了伏牛山众寨之后,伏牛山种只剩下了最后一座落雁谷大寨没有降服,拿下落雁谷大寨之后,秦东河便是这里的土皇帝了。手下的几名谋划之人甚至为秦东河画好了蓝图,他们提出建议,一旦一统了伏牛山之后,便让秦东河恢复后蜀国的称号,在伏牛山中举起匡复后蜀的大旗,彻底改变黑风寨土匪山寨的面目。 这么做好处有二,其一,以匡复后蜀国的名义来统一伏牛山,这叫做名正言顺。将来谁敢反对秦东河,便是对后蜀故国不忠之举。后蜀国虽然早已湮灭,但在伏牛山中还是有约束力的。其二便是满足秦东河的个人野心。山寨土匪出身,终归为世人所嗤笑,但一旦扯上这面大旗,那便完全不同了。后蜀国虽湮灭百余年,但蜀地故老遗留的事情和情感却并未完全湮灭。打起这面旗帜,会吸引蜀地不少遗老遗少们出钱出人支持。对于壮大实力是极其有益的。 秦东河对此极为期待。即便他明白自己不能公然的坐上所谓的后蜀国之主的位子,但手下谋士提出的让他自命后蜀国丞相兼护国大将军的职务,这也已经让秦东河极为兴奋和期盼了。 每个人其实都不愿被人称之为山大王,伏牛山中的众人也同样如此。大周朝是不可能给自己封官加爵的,他们称自己这些人为山匪山贼。但自己这些人可以为自己加官进爵,哪怕这种方式有些自我陶醉的过干瘾,但在心理上却是一种极大的满足。 秦东河想好了,到时候手下的这些寨主,这些将领寨兵,他也可以分封官职给他们,这一定会让这些人开心不已。因为他们同样也需要这种安慰和虚荣,和自己并无不同。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在统一了伏牛山之后才能一步步的进行。倘若小小的伏牛山地盘之中都有一个落雁谷大寨不能征服,那岂非如骨鲠在喉,当了大将军和丞相也是没有意义的。况且这个落雁谷大寨的实力强劲,留他们在伏牛山中,终归是个祸害。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留着他们在,手下这些人便有另外的选择,对自己将来的权威也是极大的威胁。 虽然对落雁谷的实力有了心理准备,知道那是一只不容小觑的力量,但在攻击落雁谷之前,秦东河的信心还是很足的。特别是攻下了石人山大寨,将落雁谷大寨留守的三百兵马和三寨主袁朗杀了之后,秦东河更是信心爆棚。他觉得落雁谷兵马的战斗力不过尔尔。攻下石人山只让自己损失了不到八百人手,就算这是不划算的买卖,但也是可以接受的。 秦东河算了一笔账,让若以八百换三百的比例,落雁谷大寨中的兵马不到两千人,自己只需付出不到三倍兵力的代价便能拿下。而自己现在根本不缺人手。在各寨兵马都归附于自己之后,现在他手头的人马已经接近万余。就算装备简陋,就算是一帮疏于训练的乌合之众,那也非落雁谷所能敌。哪怕付出五六千人的代价,只要拿下了落雁谷,消了这根心头之刺,那也是绝对值得的。 更况且,秦东河还有有自己的小算盘。原黑风寨的寨兵那是绝对不能当炮灰的,强攻的都是那些归附于己的其他山寨的兵马,都是他们先去送死。到时候活着的还是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原班手下,更可少了很多不必要麻烦。 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一个多月以来,对落雁谷的进攻简直如同是个瘪嘴老太太啃骨头,牙床硌的生疼,却没有丝毫实际的进展。对方守寨意志之坚韧,防御工事之坚固,作战之勇猛让人咂舌。秦东河几乎是下了死命令,让手下兵马轮流进攻,每日不息,但战果寥寥。落雁军像是一个个疯子一般,无论何时进攻,他们都会不要命的冲上来厮杀。而论战斗力,己方的寨兵跟对方根本不能比。双方的几次硬碰硬的肉搏战中,明明己方人数多出数倍,但还是最终落荒而逃。 一个多月时间里,黑风寨寨兵死伤的人数已经超过四千人。大寨之中也弥漫着一种消极的气氛,觉得根本无法攻下落雁谷。有人已经开始劝秦东河放弃攻击落雁谷,担心这么强攻下去会将己方的实力损耗殆尽。 秦东河当然严厉的拒绝了这种提议,他无法放弃。到了这个程度,倘若放弃退兵,那自己将威信顿失。本来其他山寨就是因为自己的强大才当自己的狗,倘若被他们发现原来落雁谷比自己更加的强大,那自己还怎么能让他们死心塌地的效忠? 第六九二章 战书 大帐之外,一骑飞驰而至,一名寨兵头目滚鞍下马,快步冲向大帐门口。 “禀报大寨主,落雁谷大寨派人来送信前来。”那寨兵头目在帐外大声禀报道。 “哦?”秦东河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交战以来,双方已成死敌,根本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来往。这时候对方忽然派人送信来,这是何意? 帐中众寨主也惊讶不已,纷纷疑惑的看着秦东河。二寨主詹俊山道:“他们派使者前来作甚?难道是要求和?被我们打的招架不住了?” 秦东河看着他,气不打一处来,怒斥道:“放屁,攻了一个多月他们都没求和,怎么会是为了求和而来?” 詹俊山翻了翻白眼不敢再说话,旁边一人沉声道:“大寨主,二寨主所言未必没有道理。虽说我们没有攻下落雁谷,但是我们给他们的压力极大。他们就那么点人,也死的七七八八了。也许真的扛不住了。借着今日他们又胜了一场,怕是想开条件求和也未可知。” 说话的人正是原北山大寨的大寨主鲍猛。鲍猛本是跟落雁谷大寨达成联盟协议的,但黑风寨实力膨胀之时,落雁谷又没有及时的阻止黑风寨的扩张,所以当秦东河攻击北山大寨之时,鲍猛果断的选择了投靠秦东河。北山大寨有一千多寨兵,在所有山寨中算是实力比较大的山寨,秦东河为了笼络他的心,却也给他了个三寨主的位置。而得之鲍猛投靠黑风寨之后,梁七气愤之下便砍了鲍猛留在落雁谷大寨为人质的儿子,这下算是彻底的让鲍猛死心塌地的为秦东河卖命了。 在攻打落雁谷的作战中,鲍猛最为卖力。因为曾经去过落雁谷大寨,见识过落雁谷的防御体系,所以给落雁谷大寨造成了很大的麻烦。第一二两道防御工事被破,便有鲍猛的功劳。 鲍猛的话秦东河虽将信将疑,但却也有些心动。倘若落雁谷当真是来议和的,没准是提出条件来依附于自己的。目前这个骑虎难下的局面,倘若他们肯低头的话,条件合适的话倒是可以考虑谈谈。至少可以先稳住他们,将来有机会再想办法将落雁谷一锅端了。这个山寨是绝对不能让它存在的。 “来人在何处?”秦东河喝问道。 “绑在在外营等候大寨主发落。”那头目忙拱手道。 “速速带他前来见我。”秦东河沉声喝道。 不久后,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被人推进大帐。 旁人尚未认出来是谁,鲍猛却一下子跳了起来,指着那人大声喝骂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叛徒。好你个阮平,吃里扒外的东西。当初老子对你不薄,你居然背叛了我。老子今天要扒了你的皮!” 来送信的正是阮平,林觉知道阮平能言善辩,行事也颇有章法,比其他的头领要稳重的多,所以请阮平下山来跑这一趟。这一趟其实还是很危险的,但是阮平眉都没皱便答应了。他知道,能跑这趟差事是林觉对自己的绝对信任。他是原北山大寨投靠落雁谷的人,无论如何,总是和落雁谷大寨的原班人马有些隔膜。所以,必须做几件事情消除这种隔膜,而这一次无疑是一个向山寨证明自己全心全意为了山寨着想的机会,故而欣然前往。 鲍猛说着话,便抽出了腰刀冲上来,情绪甚是激动凶狠。 “鲍猛兄弟,有话慢慢说,何必如此。这个人是谁?”秦东河皱眉喝道。 鲍猛指着阮平道:“秦大寨主,此人叫阮平,是我北山大寨的四寨主。枉我对他视若兄弟,他却吃里扒外的投靠的落雁谷大寨。在石人山一战中算计了我。这种人您说该死不该死。” 秦东河微微点头,沉声道:“吃里扒外的叛徒着实可恶,我秦某人此生最恨这号出卖兄弟之人。怪不得鲍猛兄弟如此痛恨。兄弟莫着急,待问了话,将他交给你发落便是。” 鲍猛忙拱手道:“多谢大寨主。”转头来对着阮平嘿嘿冷笑道:“嘿嘿,阮平啊阮平,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一会儿老子叫你尝尝滚刀肉的滋味。叫你知道背叛我的下场。” 阮平的面容一直很平静,淡淡开口道:“鲍大寨主,别来无恙。兄弟被绑着手脚,恕我无法见礼。鲍大寨主,以前的事情还提作甚?良禽择木而栖,我投靠落雁谷大寨也是形势所迫。我可没有背叛你,事实上,倘若不是我从中周旋,鲍大寨主在石人山一战中便被高大寨主和方军师给杀了。你不谢我便也罢了,却来指责我,是何道理?” “放你娘的狗臭屁。高慕青那臭娘们和方林那狗东西从一开始便算计我。说什么联合攻打石人山大寨,其实是利用老子,把老子当猴耍。”鲍猛怒骂道。 阮平冷笑道:“鲍大寨主何必骂别人,当初北山大寨不也没安好心。当时定下的计划便是待落雁谷大寨攻下石人山后,北山大寨坐收渔翁之利。都是心怀叵测,各怀鬼胎。又何必自己说自己无辜?只是高大寨主和方军师棋高一着罢了。何必怨天尤人?” “你……混账!还敢跟老子犟嘴,一会儿老子将你碎尸万段。”鲍猛一时语塞,只得高声怒骂。阮平说的没错,一开始鲍猛便是心怀鬼胎要算计人的,只不过被反算计了而已。那计策阮平曾参与决策,他当然知道全部内情。 阮平不再搭理鲍猛,转头看向坐在大椅上的秦东河道:“秦大寨主,两军交战,不辱来使。本人受落雁谷高大寨主之托,前来你军营中送信的使者,你们却将我五花大绑,这是待人之礼么?” 秦东河哈哈大笑道:“待人之礼?咱们伏牛山中什么时候有这些破规矩?什么狗屁两军交战不辱来使?老子要杀你便杀你,你送上门来找死,我可想不出什么不杀你的理由和顾忌。” 阮平冷笑道:“果然是上不得台面。我家军师来之前跟我说的一点也没错。伏牛山中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的发展,便是因为这里的人都是一些土包子,野蛮无礼,上不得台面,不顾道义廉耻。果然还是我家军师说对了。既如此,便算我倒霉,你们杀了我便是,那也什么都不用说了。” “大胆!” “混账东西,说的什么话?” “狗东西找死么?” 帐中众头目纷纷厉声喝骂起来。 秦东河缓缓起身,脸色阴沉的走向阮平,冷声喝道:“你敢羞辱秦某?怕是活腻了。你适才说的你家军师,是不是那姓方的?不是说他离开你们落雁谷了么?何时回来的?” 阮平淡淡道:“方军师昨日回到山寨,今日清晨,你们的人应该见到了他才是。他亲自带人跟你们打了一仗,杀了你们数十人,莫非你们的人没有禀报你不成?” 秦东河一愣,转头瞪着二寨主詹俊山。詹俊山吓了一跳,忙摆手道:“大寨主,我不认识他们军师啊,山坡上交战混乱,我哪里知道谁是他们的军师?” 秦东河怒哼一声,转过头来。一旁的鲍猛有些发愣,凑上前来问道:“阮平,你老实交代,那姓方的……果真回山了?” 阮平淡淡道:“骗你们作甚?方军师确实回山了,怎么?怕了么?” 鲍猛咽了口吐沫,骂道:“怕?老子会怕他?” 虽然口中说的凶恶,但话语却没了底气。那位方军师的厉害,鲍猛心知肚明。得知方军师回到了落雁谷大寨,鲍猛心里直犯嘀咕。 秦东河大笑出声道:“好啊,他回来了,好的很,老子正要找他呢。我还在懊悔破了你们山寨之后,抓不到这个方林。老子跟他有深仇大恨。这下好了,回来正好,一锅端了,省的老子天南海北的派人去找他。” 帐中不少人都记得桃源大寨那次众寨盟会上的事情,黑风寨五十名护卫寨兵和落雁谷大寨的五十名护卫互相攻杀的情形,黑风寨的五十人死了个干净,对方却还未用全部的人手。那一次秦东河威风扫地,引以为耻。事后多次酒后提及此事,极尽对那位落雁谷方军师的辱骂之词,可见心中受辱之深。 秦东河大笑声停歇,忽然伸手从腰间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来,缓步走进阮平身旁。阮平心中有些发慌,莫非这秦东河当真一点规矩也不讲,这便要杀人了不成? 但见秦东河挥起匕首,一道银光闪过,阮平只觉得身上一松,几圈捆在身上的绳索簌簌落下。 “哈哈哈,老子虽然是个粗人,但却也不屑于杀来送信之人。老子的黑风寨也是讲道义的,咱们好歹也是大蜀国后裔,也是有身份的人。” 秦东河大笑着将匕首收回腰间,转身回到座位上坐下,指着阮平厉声大喝道:“说,高慕青那婆娘派你来做什么?是不是想要求饶?是不是已经吓得尿裤子了?嗯?” “哈哈哈。嘿嘿嘿。”帐中众人狂声大笑起来,有人已经开始脑补高慕青尿了裤子的样子,笑声中充满淫邪之感。 阮平面沉如水,伸手入怀。一旁几名亲卫大声喝道:“干什么?” 阮平冷笑道:“放心,我只是取信罢了。奉我家大寨主和军师之命,送上战书一份,呈交秦大寨主。” “战书?”左右人都愣在当场。阮平取出一封牛皮书信高高举起,一名亲随上前来取了信递给脸色阴沉的秦东河。 秦东河皱眉接过,拆了信封取出信笺翻来覆去了看了两眼,跳起来大声喝道:“师爷何在?来给老子读信。” 片刻后一名穿着长袍子的老师爷慌忙跑进大帐之中,接过秦东河手中的信展开来,张着漏风的嘴巴大声诵读起来。 “秦大寨主足下并一干助纣为虐之辈听者:年余以来,尔等搅动风云,袭扰各寨。伏牛山中,狼烟四起,峰谷之间,鸟兽难栖。尔等为一人之欲,坏伏牛山百年之安宁,行顺者则生,逆者则杀之行,已让伏牛山中百姓叠遭屠戮,喋血无算。今尔等兵临我落雁谷大寨之下,数月以来,袭扰不休。山石之间,血流如溪,林木之畔,尸横遍地。山岭之间,已成人间地狱一般。此皆为尔等所造之孽,所背负之血债。尔等以重兵攻伐,未能撼动我落雁大寨分毫,然却不知进退,执意攻袭,此乃自取灭亡之行。今我落雁谷大寨下书告知尔等,既然尔等执意攻伐我落雁谷大寨,何不正面对决一绝胜负。故而落雁谷大寨上下一致决定,三日后于落雁谷中列阵,与尔等一决雌雄。倘不敢接战,便请秦大寨主负荆请罪,上山求得我大寨宽恕,或可网开一面得以苟存。倘执迷不悟,落雁谷大军将替天行道,剪除尔等贼寇,还伏牛山之太平清明。” 一封战书气势非凡,文采斐然。那老师爷原本是北山大寨的那位老师爷,被鲍猛献给了秦东河当师爷,此人最爱文采,见此雄文,心中激荡,读的是摇头晃脑抑扬顿挫。甚至加上了表情动作。读到‘尔等贼寇’之时,甚至伸手指了指帐中众人,颇有些指点方酋的意思。 文章的意思并不深奥,读出来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听的明明白白。这确实是一封挑战书。前面是一顿大骂,后面是提出了三天后在落雁谷中决一死战的邀请。并且告诉黑风寨众人,你们若是不敢来接战,便自己上落雁谷负荆请罪,或者可以绕你们一命。 “好文章啊,好文章啊。恕老朽斗胆,这封战书是不是出自落雁谷方军师之手?”全场静默之中,老师爷却对着阮平问起了战书出自何人之手。 “正是我家方军师亲笔起草撰写。”阮平沉声道。 “厉害,厉害。瞧这几句‘伏牛山中,狼烟四起,峰谷之间,鸟兽难栖。’还有‘山石之间,血流如溪,林木之畔,尸横遍地。山岭之间,已成人间地狱一般。此皆为尔等所造之孽,所背负之血债’。气势磅礴,文采斐然,简直是上佳之作。真想和你家方军师对坐谈论诗文之道啊,可惜……哎呀!” 老师爷话没说完,脊背后被一只大皮靴子一脚踹倒。整个人扑倒在地,整张脸磕在坚硬的地面上,顿时鼻子嘴角都流出血来。 “老东西,你想见姓方的么?老子送你去阎王殿等着他。”秦东河大骂着抽出腰刀来照着老师爷的身上砍去。鲍猛忙伸手拦住,连使眼色,老师爷爬起身来,一瘸一拐的飞奔出帐而去。 “大寨主,莫跟这老东西置气,我不是跟你说了么?这老东西是个腐儒罢了。留着他有些用处,何必跟他一般见识。”鲍猛劝道。 秦东河啐了一口吐沫,骂道:“回头再找他算账,喂他一斤马粪,让他嘴巴啰嗦。” 阮平沉声开口道:“秦大寨主,我家大寨主和军师还等着您的答复呢。我家军师说了,秦大寨主也不必三天两头的攻打我们山寨。要打便痛痛快快的正面打一仗。虽说我们的人少,但我们却并不怕。我家大寨主说了,落雁谷中地势宽敞,我们会允许你们的兵马进入谷中,咱们摆开阵势一决雌雄。你们胜了,落雁谷归你们,你们败了,便滚出落雁谷,从此不准来袭扰。秦大寨主觉得如何?” 秦东河哈哈大笑起来,厉声喝道:“你们一定是疯了,自己找死,那可不要怪我们。” 阮平笑道:“那是我们的事情,却不用秦大寨主操心。我们自己找死,那也是我们愿意。同不同意,大寨主给个话便是。” 秦东河皱眉想了想,摆手对帐门口的寨兵下令道:“带他出去。” 几名寨兵将阮平押出帐外去,待阮平出了大帐,秦东河转向众人道:“诸位兄弟有什么意见?他们约我们在落雁谷中正面交战,你们觉得该不该接?” 二寨主詹俊山大声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正面交战?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之事。我们正为攻不下他们而烦恼,他们这不是自己送死么?干什么不接?我们五千多兵马,他们不足一千人,咱们稳操胜券。” “正是,他们定是疯了。如此良机,焉能错过?” “是啊,大寨主。他们膨胀了。居然敢如此挑战我们。这一战必须接。且不论胜败,倘若我们不接,岂不是被他们笑话死。我们五倍于他们的兵力却连正面交战都不敢接,那传出去还能在世间立足么?岂不成了绿林中的大笑话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叫嚷道,绝大多数的意见都是这是个良机,对方显然是膨胀了,不知道己方兵力的底细。正好籍此可一举击溃落雁军,攻破落雁谷大寨,结束这尴尬的局面。 秦东河见众人都是这样的意见,虽然觉得心里有些怪怪的,但这场挑战不接,那自己这个大寨主也别当了,会被所有人嘲笑没胆子,这个下气可不能输。 “大寨主,我觉得这里边恐怕大有文章,大寨主还是要三思而行。”鲍猛不合时宜的道。 “哦?你说说看?里边会有什么隐情?”秦东河皱眉问道。 “我不知道会有什么隐情,但我总觉得这是个圈套。他们不至于如此愚蠢吧,跟我们正面交战?他们疯了不成?况且那方林已经回到了落雁谷大寨,此人诡计多端,智谋超群。他不可能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我觉得,这是个圈套,一定是个圈套。”鲍猛沉声道。 第六九三章 各有心计 “圈套?他们在山谷中伏击我们?山谷中的地势并不适合伏击啊。而且他们只有千余兵马,如何伏击我们?鲍猛,你是不是多虑了?你怕姓方的,我们可不怕。”二寨主詹俊山道。 “二寨主,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你们不知道林觉的手段。当年攻石人山大寨,方林和高慕青也不过带了百余人手罢了。结果如何?左宗道手下上千人手,还不是被他给掏了心窝子?这个人不可以常理而论。为了大寨主的大业,可不能掉以轻心啊。”鲍猛沉声道。 “切。我看你就是被那姓方的吓破了胆子。鲍猛,你也是我伏牛山中的一号人物,如今却变得如同龟孙子一般的胆小如鼠。可惜,可惜了。”詹俊山咂嘴摇头道。 “哈哈哈,可不是么?鲍寨主现在怂的要命。”一群人奚落嘲笑着。 鲍猛涨红着脸怒容满面,却又不知如何分辨。他在秦东河帐下的人缘并不好,因为他曾经和落雁谷大寨走得很近,所以这一点让他很难被秦东河彻底的接受认同。其他人看出这一点,对他也并不待见。 “都给我闭嘴,我觉得鲍兄弟此言甚有道理,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咱们上了他的当,岂非毁了大好局面?进入落雁谷中和他们交战,我也总觉得似乎有什么阴谋。但是什么阴谋,我也说不出来,但我一向相信自己的预感。适才我便有些疑虑,故而才征求诸位兄弟的意见,否则这么好的事,我之前便一口答应了,还用问你们么?”秦东河开口道。 众人顿时闭了嘴,心道:你怕就怕,何必说这个?什么狗屁预感?那玩意可做不得数。 秦东河沉吟踱步道:“可是,咱们若是不接这战书,将来定会被人耻笑,对士气也是极有影响的。而且这也确实是个极好的机会。我们久攻不下落雁谷,局面僵持不下,也甚是让人头痛。既然他们不自量力要和我们正面对决,这是我们攻下落雁谷大寨的大好良机。这可真叫人有些为难了。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却又不想冒太大的风险,这可如何是好?” 帐内陷入沉默之中,众人纷纷苦思两全良策,但却又脑子里一片混沌,想不出好办法来。 此时,角落里一人忽然出声道:“大寨主,属下有一妙计,不知可否献上。” 众人扭头看去,却是秦东河手下一名谋士名叫袁松的。此人是南山县城的一名落第秀才,因为落第,对朝廷不满,故而逃入山中为匪。因为读了些书,平日里口头上之乎者也的大道理不少,故而秦东河留他在山寨中当了个谋士。但其实也只是个庸碌之人,并无什么才干。平日没少受秦东河责骂,骂他光吃饭不干活,养了个废物在身边。 见是袁松说话,众头目都翻了翻白眼,心道:你他娘的能有什么妙计?恐怕又是一番废话。 秦东河此刻倒是对意见多多益善,于是沉声道:“你想说什么,直接说便是。” 袁松拱手道谢,嗓子细声细气的道:“大寨主适才的话,属下都听到了。现在大寨主担心的无非是他们下这个战书是不是在耍阴谋诡计。倘若这是个阴谋,便是再好的机会那也是不能冒险的。因为不值得去冒这个风险。” 秦东河捻须点头,沉声道:“说下去。” 袁松继续道:“其实要断定他们有没有阴谋也很简单。既然是约战,大寨主大可不必听从他们摆布。大寨主何不回一封战书,告诉他们,我黑风寨愿意接受他们的挑战,双方一决雌雄。但是作战的地点却要自己选。看看他们答应不答应。倘若他们不肯,那便说明他们心中有鬼,落雁谷中必有古怪,只是想引诱我们进入罢了。倘若他们答应另觅交战之所,咱们便另选一处交战之处,到那时便是真刀真枪的火拼一场。这也正是大寨主所希望的。大寨主以为然否?” 秦东河缓缓点头,忽而纵声大笑道:“有道理啊,袁松啊,关键时刻还是你脑子不糊涂。对啊,咱们干什么要在落雁谷中交战?明知有古怪却还去冒险,我们疯了不成?要打可以,出来打便是。不敢出来便是心中有鬼。这主意妙。他们倘若不敢出来交战,那可不是老子不敢和他们正面对决,而是他们耍阴谋诡计,别人也说不到咱们。就这么办。袁松,你很不错,你不是吃干饭的。” 袁松微笑拱手道:“能为大寨主出谋划策,乃属下本分。属下愿意去落雁谷山寨替大寨主跑一趟。” 秦东河呵呵笑道:“你不怕他们杀了你?” 袁松笑道:“大寨主,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大寨主不杀阮平,他们便不会杀我。再说了,就算被杀了又如何?在下跟随大寨主数年,未立寸功,心中甚是愧疚。这一次就算死了,也算是报效大寨主知遇之恩了。” 秦东河大声道:“好,袁松,你这话老子听着舒坦。就让你去替我跑一趟。办好了此事,回来我拜你为军师。你若死了,我为你风光大葬。” 袁松感激不尽,连声道谢。 当下秦东河命人将那位老师爷再叫回大帐之中,为自己起草回信。那老师爷适才摔得够呛,后腰处差点被秦东河踢断,鼻子里的血刚止住,胡子上全是血渍,但却也不敢不来办事。不过,提笔起草回信的时候,早已没有了咬文嚼字的心思。本来按照他的脾性,这封回信必是要写的气势非凡不输对方战书的,但此刻心气全无,简单记录草草了事。信上再无什么文雅骈俪之言,只是照直实录秦东河之言,尽是诸如‘老子可不怕你,就怕你们认怂。’‘要打可以,地方必须我来选,你们有种便答应,没种便说没种。’之类的粗俗浅显之言。当真半点文采也无。 事情到了这一步,阮平自然也不能杀了。虽然鲍猛甚是失望,但是为了大局着想,也只得忍气吞声。当下袁松携带书信,带着几名亲随,跟随阮平一起上落雁谷大寨而去。 …… 落雁谷大寨之中,午后开始,林觉便忙碌了起来。要来的一百名工匠和几百名帮手被林觉带到聚义厅后方空地上。这里四周已经被警戒起来,不准闲杂人等靠近。 包括高慕青在内,众人都不知道军师要做什么?林觉也不多做解释,让林虎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只木匣子过来,打开之后,从里边取出一张叠好的纸张来。展开之后,上面圈圈点点的画着一些奇怪的图形。中间的是一个八角形的圆筒喇叭状的东西的图形,四周都是分解的图形,标注着尺寸大小等各种数据。 高慕青甚为好奇,忍不住问林觉这是要做什么?林觉神秘而笑,不作回答。当下下令三百名人手去树林中采伐粗大坚固的树木。要求不用松杉之木,而要用梨枣槐桑这一类的木质硬朗的树木。很显然,这是要制造什么东西了。 等着原木运来的时候,林觉召集了那群工匠简单的解释了那图纸上之物的构成物件。那东西其实并不复杂,工匠们的手艺虽不高,但是却还是能听懂的。待第一批几十根原木被送进场地之中,工匠们顿时斧凿大作,乒乒乓乓的干了起来。 高慕青和白冰在旁百无聊赖的转悠,问林觉到底要造些什么,林觉却又偏偏不肯说,两个人甚是无语。转悠着转悠着,两人便走到了一起。 高慕青看着白冰一袭白衣,青春靓丽的样子,心中有些来气。她已经隐约知道了林觉和白冰之间的关系,虽然是个大气的女子,从不为这方面的事情争风吃醋,但是心里的疙瘩却还是有的。 “白姑娘认识他多久了?他对你似乎很是疼爱嘛。来山上也带着你,真是如胶似漆啊。你们成亲了么?”高慕青笑吟吟的开口问道。 白冰脸上通红,知道高慕青是故意挑衅。虽然林觉打了招呼要自己不得对高慕青无礼,但面对挑衅,白冰却也不肯示弱。 “高姐姐说笑了,我来山上是探望我师傅的。另一个目的也是保护公子。公子身边也没个人保护,那可怎么成?高姐姐虽然武技高强,但成天在这山里,也没法照顾公子。不过高姐姐放心,从今往后,他的安全便由我来照顾,高姐姐便安心的在山上当寨主便是。” 高慕青有些恼怒,白冰分明是在说‘有了我,今后林觉身边也不需要你了。’。话说的含蓄,但却绵里藏针,带着一股挑衅的味道。 “哦?白姑娘如此自信?觉得能保护他?那我倒要考教考教你了。白姑娘是白前辈的高足,名师出高徒,武技必是一等一的。这样吧,我们切磋一番,我倒要看看你合格不合格,有没有资格保护公子的安全。倘若你连我都打不过,那便是个笑话了。”高慕青笑道。 白冰眼睛笑成了个月牙儿,点头道:“高姐姐要比试,我岂敢不从?不过,高姐姐是山寨的大寨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倘若输给了我,岂非是没了面子。我可不会让你难堪。这样吧,你要打,我们终归打一场,但却不是在此时此刻。待退了山寨之危,我们去山林里找个僻静之处各施本事打个痛快,姐姐以为如何?” 高慕青呵呵而笑,咬牙道:“好,就这么约定了,你离开之前,我们打一场。你赢了,我承认你有保护他的资格。你输了,今后见了我可得轻声细语,不得有半点冒犯。否则我可是要教训你的。” 白冰冷笑道:“就这么办。” 高慕青冷哼一声转身离开,白冰也脸色不善莲步轻移走到一旁。跟一群工匠忙的满头大汗的林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两个女人已经针尖对麦芒的对上了一阵。在和山下敌军对决之前,两个女子都已经敲定了对战的协议了。 第六九四章 备用计划 一个多时辰后,一堆零碎的木制构件堆在了空地中间。高慕青梁七等人傻傻的盯着那些圆圆弯弯的木构件发愣。梁七傻傻的问了一句:“军师这是在箍洗澡桶么?” 这一句话,差点没把林觉郁闷死。不过一看地上那些构件,确实像是要箍一座大木桶的样子。 “梁兄弟,这要是木桶的话,可不是洗澡的木桶,而是要人性命的招魂桶。”林觉笑道。 这话让众人更为好奇,林觉招呼十几名工匠上前,亲自指导他们将一片片的构件组装起来。一个造型奇怪的八角形的喇叭筒逐渐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此物长约六尺,直径约三尺有余,前大后小,若是竖立起来,倒确实像是一个造型别致的大木桶。不过,内里可并非中空,中间潜入的是几道横板,中间一木道相连。横板上密密麻麻的打了几十个圆形孔洞,宽约寸余。几道隔板孔洞相通,位置相对。做的极为精细。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所有人都一头的雾水。 林觉呵呵笑道:“很快你们便知道了,还有许多活要干,你们也不用在这里等着瞧,等一切就绪,我自会让你们知道它的妙用的。” 众人无奈,只得闭嘴不问。林觉又在八角喇叭筒上细细的检查打磨了一番,又命人取来一捆铁头箭来,往喇叭筒里边比划了一番。这么一来,众人似乎有些明白了。感情这东西是用来发射箭支的。可是这么个圆筒之物,又没有弓弦,箭支如何发射?更是不明所以,不知所谓。 不久后,有人前来禀报,说阮寨主带着山下黑风寨的使者上山来送信了。高慕青和梁七忙叫林觉一起去瞧瞧,林觉却摆手道:“你们去见便是,我此刻没有功夫。想必是秦东河他们答应和我们决战了。你们去敷衍一番也就是了。” 高慕青无奈,只得带着梁七等人去见人。半个时辰后,高慕青和梁七脸色严峻的回到了厅后空地上,神色甚是紧张。 “军师呢?”高慕青看了一圈没见林觉,于是问旁边的工匠道。 “我在这里呢。”林觉从喇叭筒的一头探出了脑袋,头上全是木屑。 “里边要打磨光滑,我得亲自动手。”林觉缩回脑袋,手里拿着装着细沙的布袋‘呼啦呼啦’的起劲的打磨着里边的构件和筒壁木条等物。 高慕青无语,蹲下身子朝里边叫道:“出来吧,有事要跟你说。” 林觉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道:“你说便是,我听得见。” 高慕青皱眉无奈道:“事情有变……秦东河派人送了信来,有了新花样。咱们的计划……” 呼啦啦打磨的声音暂停了下来。 “他们拒绝了我们的挑战?”林觉问道。 “不是,他们接受了,但是他们……不肯在落雁谷中交战,要我们下山在南边的野鸡岭谷地中和他们对决。你说该怎么办?”高慕青低声道。 “原来是这样,我当是他们拒绝了。他们接受了便好。野鸡岭下的山谷么?那里却也是个交战的好地方。很好,你去答复他们便是。三天之后,野鸡岭下一决雌雄。但这三天时间,不准来骚扰进攻。”林觉瓮声瓮气的道。 “什么?这也能答应?军师,我们没听错吧。”梁七惊愕叫道。 林觉再次探出了脑袋,灰头土脸的道:“没听错啊。野鸡岭下山谷里决一死战,这正是我希望的。去回复他们便是。” 高慕青咂嘴嗔道:“你好好的跟我们商议好不好?不要老捣鼓这东西了。计划都有变了,你还开玩笑。之前咱们商议的计划可如何实行?在野鸡岭谷地开战,可如何用水攻?我都急死了。” 林觉不情不愿的爬出木桶来,伸手拍打身上,烟尘顿时四起。周围几人一阵咳嗽。 “慕青,梁兄弟,我忘了告诉你们,我改主意了。”林觉笑道。 “改主意了?什么意思?”高慕青讶异的看着他。 林觉笑道:“意思就是说,我不打算用毁了堤坝的手段来退敌了。我想了想,一则,那样做对我落雁谷损失太大,重建要耗费太多的时间。冲毁的土壤无法复原,落雁谷起码两三年内无法恢复生气,代价太大了。而且今年也将误了农时,耽误了耕种,今年山里便要闹灾荒。那我们的麻烦便更大了。二则,洪水之下,无人幸免。上天有好生之德,这种办法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否则恐受天谴。” 众人呆呆的瞪着林觉,军师真是嘴巴两层皮,死活凭他说。上午的时候还说人定胜天,冲毁了山谷只要有人在便可以重建云云,现在又说代价太大。上午还说什么不能妇人之仁,现在又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军师的想法还真是变得快。 “你怎么能说变就变啊?上午还好好的,怎么就变卦了啊?”高慕青嗔怪道。 林觉笑道:“慕青,不是我善变,而是因为上午那计划其实是无法奏效的,他们不会上钩的。事实上你们也该明白,秦东河一定会拒绝我们的提议。换做是你,对方的实力远逊于你,却突然邀战于你,你不会怀疑么?秦东河也不是傻子,他怎么会轻易上当?” 高慕青苦笑道:“你是早就知道他会拒绝了?却还是把我们蒙在鼓里?” 林觉微笑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要这样的,我只是在两个计划之中权衡罢了。约战是真,但实行哪个计划,却要看实际的情形。他不肯在谷中作战,那便按照他的想法在野鸡岭下作战便是了。计划照常进行,不过是换了另外一个后备计划罢了。” 高慕青皱眉道:“这种情形下,还如何和他们接战?他们兵力是我们的五倍,难道当真要拼命不成?我想不明白。” 林觉哈哈大笑,指着身边的八角筒道:“你当我实在白忙活么?只要他敢和我们交战,他便输定了。不管在哪里,结果都是一样。” 高慕青看着那怪模怪样的喇叭筒道:“就凭这东西?我都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的。” 林觉笑道:“你只需相信我便是,去回复那使者,告诉他,我们落雁军三天之后将在野鸡岭山谷跟他们决一死战。一战定胜败,绝无退缩。剩下的事情,便交给我。” 高慕青和梁七等人面面相觑,林觉笑了笑,弯腰继续钻进那喇叭筒中,不久后刺啦刺啦打磨的声音继续响了起来。高慕青顿足一叹,转身便走。梁七追上道:“大寨主,怎么办?当真按照军师说的做么?” 高慕青咬牙道:“当然,我虽然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但我对他有绝对的信心。倘若连他的话我都不信,那我还能信谁?” …… 连续两天,聚义厅后的空地上的忙碌一直没有停息下来。林觉带着数百人手日夜赶工,精心制作,一只只八角喇叭筒被制造了出来。林觉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细细的打磨拼装,一丝不苟。高慕青等人也不敢打搅,却又帮不上忙。只得在旁陪着瞪眼,看着他来回的忙活。 不过对于落雁军全军将士而言,这两日敌军没有一次进攻,给了他们恢复体力的大好机会。军师传下令来,所有人都必须吃了睡睡了吃,不得浪费体力精力。工事上之留警戒人手监视敌情,其余人都养精蓄锐。落雁军的疲惫当然不是三两日便能恢复的,但有了这三两日的好吃好睡,对他们而言那是一次刷新体力和精神的机会,自然是大有好处。 第三天上午,聚义厅后的工地上停了工。总共十五架八角喇叭筒尽数完工。林觉命人用黑布将他们蒙了起来,派人严密看守,不准任何人触摸和靠近。然后,紧张的劳作进入了室内阶段。 上午时分,林觉叫来了秦春草,命她将寨中仓库里所有的铁头长箭都搬运到聚义厅中。这铁头长箭可是宝贵之物。整个山寨不足两千支。那还是那次青石镇劫装备的时候顺带得到的,山寨里也没有适合铁头箭的硬弓。故而在山寨箭支紧缺的时候,得以保存。 谜底一层层的揭开,此时此刻,众人都明白,军师忙活的东西确实是一种发射弓箭的装置了。但是如何从圆筒中将箭支射出来,这可是让人想破脑袋也不明白的事情。 “军师啊,莫要卖关子了,你知道么?这几天我睡都睡不安稳,心里猫挠一般,可莫要折磨咱们了。”梁七对林觉哀求道。 林觉哈哈大笑,转头问秦春草道:“秦寨主,上山时我让你搬上来的几只大木箱现在在何处?” “禀军师,军师说要严加看护,我便命人将箱子抬到了聚义厅侧首的密室之中。跟咱们山寨的金银细软放在一起。”秦春草忙拱手回禀道。 “好,咱们去瞧瞧。不要拿烛火火把,提上灯笼便是。”林觉笑道。 众人满腹狐疑的簇拥着林觉和高慕青来到东首的一座石门之前。秦春草从腰间取出了钥匙,开了门锁之后,几人奋力推动,将沉重的石门推开,里边是一个方圆数丈的密不透风的小室。灯笼的照耀下,可见墙角堆着一些金银珠宝和铜钱,数量也并不多,看样子不会超过两万两。偌大一个大寨,只有这么点金银财宝,确实是穷的叮当响。 第六九五章 一窝蜂 四支大木箱静静的躺在屋子一角,林觉走过去,让人撬开一只木箱,从里边摸出了一个小土罐来回到众人面前。 “这是……”高慕青都不知道林觉带来的是什么东西,这两天她都差点忘了此事了。 “酒么?啊哈,军师真是太好了,山寨酿造的酒水实在太难喝,军师体谅兄弟们,大老远的特意带了四箱子好酒来么?怎么不早拿出来?是了,决战之前,让兄弟们不醉不归是么?”梁七搓着手大喜道。 众人一阵大笑。秦春草嗔道:“就知道喝酒,军师会纵容你这毛病?” “那可说不准。”梁七笑道。 林觉微笑道:“梁兄弟,这一次怕是要让你失望了,这瓦罐里装着的可不是酒。咱们出去,我给你们瞧瞧这是何物。” 众人好奇的跟林觉出了密室,在大厅中空旷处站定。林觉拔开木塞,伸手进瓦罐里抓了一把黑乎乎的东西,然后突然朝着石墙上的一盏油灯挥洒过去。但见轰然一声,空中燃起了一个弧形的大火球,哔哔啵啵烧的火星爆裂四射。众人惊愕不已,纷纷后退躲避。 空气中迅速的弥漫起一股刺鼻的味道,一股浓烟弥散开来,有几人大声的咳嗽起来。 高慕青捂着嘴叫道:“是火药?” 林觉拍拍手,哈哈笑道:“正是。为了搞这些东西,我可是花了大功夫。京城的爆竹作坊我跑了多次,他们做爆竹焰火的火药都被我买空了。我还重金请了几名花炮作坊的老师傅配备了这些性子猛烈的火药。这一次带了四大箱子,好几百罐前来。路上我都担心的要命,生恐颠簸导致出事。好在安全到达了这里。这些东西便是那些箭支可以发射的秘密。”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军师是想要用火药之力发射箭支。这件事似乎听说过,但却还从来没见人做过。火药之力可并不大,难道军师带来的这些火药当真能够催动火药发射伤人不成?怕是力道不够,连布匹都难以穿透吧。 这年头火药因为纯度不够而难以普及,军中作战基本没有什么像样的火器。火药最多是作为一些辅助作战的工具。比如点火,生烟,或者是传递信号等等。有人也动过这样的主意,弄出过火药发射之物,但效果却连弓弩都不如,所以便也偃旗息鼓了。但对林觉而言,火药的威力可是毫无质疑的,故而林觉从未停止过对火药的改良。 在杭州他便捣鼓过,王八盒子用的火药威力已经极为猛烈,但林觉觉得还不够。所以在京城中,林觉一有空便会在这上面琢磨。他本来的用意是改良王八盒子的弹药,使之威力更大,射距更远而已。故而这一年来,买了不少火药囤积在家里,也请教了不少作坊工匠来提纯这些火药,试验这火药配方的威力。直到得到山寨危急的消息之后,林觉才意识到,自己或许可以利用火药为山寨退敌发挥作用。 故而,在临来的那天,林觉终于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将自己曾经见识过的一种厉害的群攻火器付诸于图纸之上。那便是一种叫做‘一窝蜂’的多发火箭装置。后世林觉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详细的构造图,所以林觉竭力回忆细节,画出了草图,并将家中囤积的几百坛火药装箱一起运来。他知道,这些东西是绝对能派上用场的。 “这……能成么?”梁七疑惑道。 林觉哈哈一笑道:“成与不成我也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弄这玩意儿。但愿老天保佑,能够一切顺利吧。” 众人翻着白眼,军师居然也不知道这玩意成与不成,这也太儿戏了些。军师所言,明日决战便仰仗这些玩意儿发威,倘若不成,岂不是白忙活一场么? 林觉可顾不得其他人的想法,时间紧迫,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当下沉声吩咐道:“梁兄弟,你若无事,便带人去山林中帮我砍些细竹来,只要青竹,竹节七寸许长短,口阔两寸。必须达到这个标准,不符合尺寸的一律不要。明白么?速去速回。” 梁七忙拱手道:“军师放心,我带人去便是,北便山谷里竹子多的是。” 林觉摆手要他快去,梁七飞奔出去采砍。林觉带着一群人将火药一罐一罐的搬出来,摆在厅中地面上。又吩咐秦春草和十几名女卫开始用粗糙的草纸混合火药开始搓制火绳。女卫们做事精细,这等细活她们倒也得心应手。 待梁七带着人扛着一捆捆的细竹回来后,林觉亲自动手,用木尺为标,将符合七寸长口径两寸的细竹一节节的砍断。 “都仔细看着,一会儿便按照我的作法来装药。”林觉吩咐着。 众人目不转睛的看着林觉小心翼翼的将黑乎乎的火药药粉灌入细竹之中,并不时用竹筷轻轻的塞实。不多时竹管填满。林觉向高慕青要来一根钗子,用尖细的一头在火药中间扎出一个深浅六寸许的深孔。最后将一段引线扎入孔中,洒些火药压实。 “大功告成,都看清楚了么?药要填实,但也不能压得太紧,松紧.合宜便可。中间必须要扎出孔洞来。原因我不跟你们多说了,总之,有了孔洞,点火之后便不会轰然炸裂。我要的不是它爆炸,而是要它冒火,明白么?引线要压牢,绝对不能脱落。那么这个玩意便完成了。”林觉两只手指拈着那节青竹筒对众人道。 “这不是……过年放的二踢脚么?不过是长些,粗些罢了。这东西可怎么射箭?”梁七一脸的茫然。 “试一试便知。”林觉取过一只铁头长箭来,小心翼翼的用麻线将竹筒紧紧绑在箭头下方。然后拿着这支箭来到聚义厅外广场上。众人亦步亦趋的跟着前来,都想看看这东西到底管不管用。 林觉将那根制作完成的铁头火箭搁在广场上的一块青石上,将一头对准空处,喝令所有人远离,然后用火折子点燃了竹筒后方的火绳。火绳嗤嗤燃烧着,所有人都满怀期待的盯着那支箭。但见那竹筒后方,窜起一股烟火。箭支猛地窜向前方,以一种毫无规律的方式胡乱飞行,然后一头扎在数十步外的青石路上,在地面上还打着旋滑行了许久。 众人都傻了眼,闹了半天就是这样的效果,根本不是想象中的直射前方,指哪打哪的效果。林觉也有些尴尬,这玩意确实是第一次造,其实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搞出这种结果来,不免有些难堪。但林觉知道,这种方式是绝对可以将箭支射出的,方法是不错的,可能是细节出了问题。 林觉取回烧焦了那支火箭,皱眉钻研了半天,忽然明白了问题之所在。火箭以不规则的方式乱飞,那一定是重心出了问题。铁头箭本来就头重,配以长尾翼方能在飞行中保持平衡。现在加上了一管火药,显得头重脚轻重心不稳,故而会胡乱的飞行。不是火药动力不够,而是力道的方向出了问题而已。 林觉当即开始改进,办法很简单,在尾部加上配重便可。林觉的办法是在箭尾箭杆上套上一截竹子,让整支箭的重心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小半个时辰后,第二次测试开始。林觉再一次点燃了引线,火药喷起烟火,一声尖利的啸叫之声响起。那支火箭带着蓝色的火苗直扑前方。蓬地一声,前方两百步外的一堵土墙上烟尘暴起,土石簌簌而落。众人飞奔过去查看,结果个个张大了嘴巴。 那支火箭直直的射中土墙,并在射中出留下了碗口大的凹陷之处。整支卡在墙壁中间,一半在后一半在前,硬生生穿透了土墙。所有人都明白,箭支射中血肉之躯,但凡有些劲道,穿透不足为奇。但若想射穿土石,那可不是轻易便能办到的。一则是箭支本身够坚硬,今日用的铁头箭确实够坚硬,但光是这一点却也不成。要穿透土石墙壁,还需要的是极大的劲道。寻常人力拉扯的弓箭是根本无法穿透土石的。 而现在,这场面历然在前,这说明火药推动之下,箭支的劲道已经到了相当大的地步。强大的力道竟然让弓箭轻易的射穿了土石墙,这要是射在人身上,那该是怎样一种场景。 “我的天呐,竟然有如此的威力?”高慕青不可置信的轻呼道。 梁七佩服的五体投地,对着林觉作揖道:“军师,你这是施了法术吧,军师你莫非是妖怪不成?” 林觉哈哈笑着斥道:“胡说八道,没见人家制作焰火的作坊,焰火可蹿升空中爆出火花,何来蹿升之力?难道是用手扔上去的?不就是这火药的喷薄之力么?我不过是做了一些改进罢了。好了,不能再耽搁了,事实证明这办法可行,咱们现在可得抓紧时间做火箭了。慕青,冰儿,咱们一起去动手,所有的火箭都得制作好。今晚哪怕是通宵,也要完成。明儿还等着拿这些玩意招待秦东河呢。” 第六九六章 一触即发 清晨时分,山谷中流淌着淡淡的薄雾。新生的绿草叶尖上的露珠晶莹剔透。山上山下,新绿昂然,空气中也似乎带着春天的芬芳气息。 一声短促激进的号角声,将这美好的氛围破坏无遗。数百名落雁军士兵在号角声中集结于校场之上,手中兵刃在晨光之中闪闪发亮。 林觉穿着一身黑色盔甲,披着蓝色披风,静静的站立在队伍前方,身形沉静,面容冷峻。他的身旁,高慕青的红色披风跳动如火焰,白冰的月白披风流动如水。 “禀报大寨主,军师。所有兄弟集结完毕。请大寨主军师训话。”梁七阔步走来,拱手朗声叫道。 高慕青点了点头,沉声道:“我没什么好说的,请军师训话吧。” 林觉微微一笑道:“好,我跟兄弟们说几句。” 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林觉缓步走上土台。反手一撩披风,扫视众人,朗声开口。 “诸位落雁军兄弟。你们也都已经知道了,今日,我们要在山下野鸡岭山谷之中和秦东河黑风寨的兵马一决雌雄了,有些话,我想跟兄弟们说一说。我知道,你们当真肯定有人质疑我和大寨主的这个决定,明知道对手人数数倍于我,却要去拿鸡蛋去碰石头,这是不是傻了?是不是疯了?对于这些质疑,本人丝毫不觉得奇怪,这其实很正常。” 落雁军士兵们默默的看着林觉,确实,在宣布了决战的消息之后,军中确实有质疑之声,因为他们无法理解这种近乎自杀性的行为。他们很难明白,一向英明的方军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来。 “……我不想向你们解释这么做的缘由,因为,你们知道落雁军的军规。但下达之令,不容置疑,必须不折不扣的完成。军规第一条条例你们该背的滚瓜烂熟,不错,那便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服从军令,哪怕是让你们去踏入死地,你们也不能皱一下眉头。为何?因为你们是落雁军士兵,是一只铁血之军的一员。” “……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加入落雁军的时间并不长。也许你们不知道我落雁军骨子里的东西。在这里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身在的这支落雁军,他们经历过无数次的喋血战斗,他们的血汗滴洒在落雁谷每一寸的土地上,他们为了这片生存之地此献出了一切,甚至生命。在进入伏牛山之初,处境何等艰难。在拿下落雁谷之后,形势如何险恶。那时候,落雁军只有两三百兄弟,每日承受上千敌军的袭扰。他们硬生生的在伏牛山中落了脚,用鲜血和生命拼下了我们现在所拥有的这片地方。他们的名字被刻在大寨后方悬崖上的巨石上,你们想必都已经看到过了。正是这些人,才让我们能立足于此,才有我落雁谷今日的局面。作为他们的后继者,你们决不能玷污他们的荣誉,只能将他们的精神发扬光大。你们要明白,你们不是为自己而战,而是为了山寨中的万余百姓,为了落雁谷中翻滚的稻黍麦浪,为了我们拼下的这片生存之地而战。你们承载了山寨上下所有人的希望,承载着死去兄弟们的遗志,你们的肩头责任重大,这已经远远超过了个人的生死。你们可能明白!” 落雁军士兵们齐声回答:“我们明白!” 军师的话轻而易举的便打动了他们,倒不是军师的话有多么具有煽动性,而是落雁军中的很多人都见证了或者部分见证了落雁谷的历史。那其实并不久长,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而已。高慕青等人进入伏牛山中时窘迫的情形,之后面临覆灭的境地,那么多老兄弟死战喋血的场景,其实都历历在目。每一位加入落雁军的士兵,在加入之后的其中一个环节便是要听老兵们对之前经历的回顾,这是林觉要求的一环。所以,即便新加入不久的士兵也是知道这一段历史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落雁谷大寨从不主动与人为敌,我们只是想要有一片生存的空间而已。让我们能安居乐业,能吃饱饭,穿暖衣,能够与世无争的活下去罢了。可是,这世上偏偏就有些人不愿意看见我们活的自在,想让我们痛苦,让我们死去。我们能答应么?回答我,我们能否引颈就戮,束手就擒?任凭他们宰割?任凭他们欺凌?能不能?”林觉厉声大喝道。 “不能!”落雁军士兵们高声大呼。 “对,绝对不能。我们只是不愿意主动侵犯别人,但我们可不是懦弱可欺。想一想当年的左宗道,曾经不也是不可一世,然而又当如何?现如今,又来了个秦东河。攻了我们近两个月,害我们死伤上千兄弟,更是我们的不共戴天之敌。我们岂能和他妥协?故而我们要消灭他,为了保护落雁谷,也是为了我落雁军的荣誉。谁敢侵犯我落雁军,我落雁军便要誓死报复,哪怕是剩下最后一兵一卒,也要战斗到底。所以,我们要与之决一死战,要让秦东河明白,他惹了不该惹的人,要让他付出惨重的代价,让他后悔终生。你们赞同么?” “赞同!赞同!誓死作战,战斗到底。”落雁军士兵们大声吼道。 林觉朗声大笑,高声道:“对,誓死作战,绝不妥协。兄弟们都是好样的。最后,我想我可以向你们解释为何要和秦东河的兵马正面作战了。有人说,这是以卵击石之举,是不明智的举动。但我只告诉你们,这是一只铁血之军能否正名的必由之路。当年楚霸王项羽破釜沉舟,率两万楚军破四十万秦军精锐,这是不是以卵击石?五万对四十万,孰强孰弱?彭城之战,项羽以三万骑兵对汉军六十万,这算不算自寻死路?然而结果如何?成就了名垂千古的楚霸王,楚军之威,万世流传。晋时淝水之战,北府军八万对战前秦百万大军。战前谁敢言北府军之胜?凡此种种,不胜枚举。我能告诉你们的便是,战事之成败并不决定兵将之数目,而要决定于多种因素。譬如谋略,意志,勇气,信心等等方面。我落雁军要真正成为一只铁血之军,你们要想成为天下人人敬畏的人物,便必须要过这一关。过了眼前这座高山,落雁军从此便更进一步,将来便可应付任何的强敌。要记住,我落雁军是一只军队,不是乌合之众。山下那五千人才是乌合之众。倘若连这群乌合之众都畏惧的话,落雁军的旗号还有何威慑之力?身为落雁军一员还有何可自傲之处?我落雁军必胜!” 林觉振臂高呼起来。 “必胜!必胜!”所有的士兵们都振臂高呼了起来,他们已经忘记了恐惧,忘记了担心。此时此刻,他们一个个群情激奋,心中战意昂然,热血奔腾。 林觉重重点头,转过身来对高慕青道:“大寨主下令吧。” 高慕青也为林觉的话语所感染,眼睛里竟然有些湿润。轻声对林觉道:“你说的太好了,我本来也有些担心,但听了你的话,我为自己的担心而羞愧。为了大寨,为了这片土地,就算战死又当如何?那是我们的职责。” 林觉笑道:“相信我,此战必胜。想死哪那么容易。要死也不能死在秦东河这老匹夫手里,那也太丢人了。” 高慕青葫芦一笑,举步上前,清越的声音穿透空气,高声下令道:“诸位兄弟,即刻进军野鸡岭!我和军师以及山寨诸位头领将身先士卒,和众兄弟们并肩作战!今日是我落雁谷大寨扬名天下之日,出发!” …… 野鸡岭山谷和落雁谷呈‘丫’字形交叉。交战地点便选择在山谷交接之处。这种选择其实有讲究的。 对于落雁谷大寨而言,此处交战的地点背靠落雁谷,身后有东西二峰作为依托,可以防止在集结兵力时被对方偷袭。对秦东河的黑风寨而言,两侧的山谷形成纵深地带,有利于其兵马的展开。背靠的野鸡岭的北坡更是一道屏障。这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地形。 秦东河选择此处为交战地点,其实也是有着另外的考虑的。他本以为落雁谷大寨不会接受变更交战地点的条件,所以有那么一点故意诱敌出战的意思。给落雁军一个自以为安全的背靠落雁谷的交战地点,给落雁谷大寨一种交战不利可以退入落雁谷中的错觉。但其实,秦东河早就想明白了,一旦敌军溃败,就算是他们有埋伏,自己也将下令穷追不舍,彻底歼灭他们。落雁谷便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不过,当三天前接到落雁谷大寨同意变更地点决一死战的回复之后,秦东河还是有些后悔不迭。如果早知道对方这般的爽快,当初在选择地点的时候便该重新考虑一番。如果再往野鸡岭谷地中深入数里之地,自己便可在侧首的山坡上安排伏兵,交战时便可奇兵突起,迂回包抄其侧翼了。 现在这地点,双方均无法在侧后设伏,这可真是实打实的正面对决了。不过这依然让秦东河满意。就算是瞎了眼,也该明白这场大战的实力对比。五千多兵马对千余兵马,五比一的兵力对比,胜负其实明眼人都看的出来。 第六九七章 对垒 也正因为如此,对方的爽快应战也引起了秦东河手下几名多疑之人的忧虑。对方越是显得愚蠢,他们便越是嗅到了危险和阴谋的味道。特别是原北山大寨的大寨主鲍猛,他便忍不住在秦东河面前嘀咕说:方林此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如此爽快的答应条件必然有诈,希望秦大寨主要三思而行。最好是不冒不必要的风险,终止这场大战,还是采用强力围攻的方式拿下落雁谷大寨。 这些话当然换来了秦东河的一顿臭骂。在如此对己有利的情形下,居然还不敢和对手接战,他秦东河今后还如何立足于人前?传出去岂不被天下绿林好汉所嗤笑?鲍猛此举绝非是为了自己着想,他是想让自己威风扫地,从此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恼怒之下的秦东河决定让鲍猛当先锋,让他带着北山大寨的五百多人手先去送死。这家伙太可恶,当初还曾跟自己作对,就算归顺了,自己其实也是不放心他的。莫如让他去冲锋陷阵,他不死算他运气,他若死了,一了百了。 鲍猛碰了一鼻子灰,又得了个送死先锋的位置,下来后气的直骂娘,却也无可奈何。 当然,秦东河虽然充满了必胜的信心,但在备战上他还是一丝不苟的。他精心挑选了两千名精锐士兵,将所有的盔甲装备都集中起来给这两千人装备上。虽然依旧是捉襟见肘,依旧是不伦不类,但毕竟有胜于无。哪怕只是一套皮甲在身,对于作战也是颇有些裨益的。 至于其他的三千人,在秦东河心目中,这些都是炮灰,是可以去送死的。秦东河命人制作了五百只一人高的盾牌,虽然只是藤蔓木头仓促制成的东西,但是只要能以盾墙推进,抵近对方阵型,掩护后方的兵马抵近混战,便达到了秦东河的目的。 和落雁军交手了近两个月的时间,秦东河不会小觑对方的战斗力。所以,他要让这三千炮灰上去缠住对手,消耗对手。待形势焦灼之时,后方两千精锐再掩杀而上,完成最后的收割。也许己方的兵马会死伤惨重,但只要最后的结果是消灭了对手,付出些代价也是值得的。拿下落雁谷大寨后,伏牛山便将一统,这才是最大的目标。 丫字形山谷右侧的谷口处,秦东河骑着一匹大青马立在一杆猎猎飘扬的青龙旗下。那青龙旗正是秦东河手下的谋士们最近设计出的代表他秦东河大军的旗帜。正所谓左青龙右白虎,秦东河自称为大蜀护国之臣,蜀地在西,西为青龙之位,所以旗帜上绣上青龙,一点毛病也没有。秦东河甚至心里想,这也许是天意使然,暗合自己有潜龙之象也未可知。 看着身边正纷纷列阵聚集的黑压压的兵马,秦东河心情很是愉悦。他的目光投向远处的落雁谷口,那里从东西二峰上下来的长龙般的落雁军士兵也正在前方空地上集结,而且随着风声似乎传来了一阵阵激昂雄壮的歌声。 “这帮家伙在做什么?怎地好像在唱歌?”秦东河诧异问道。 “确实是,好像是在唱歌。他奶奶的,死到临头了还唱歌。”二寨主詹俊山骂道。 秦东河饶有兴致的道:“唱的什么曲子?倒是挺齐整的。” 众人闻言屏息细听,在一片嘈杂声中,谷口之风隐隐约约的将歌声送到众人耳畔。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是英勇的落雁军。脚踏着落雁谷的大山丛林。背负着山寨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兵马。 我们是山寨的子弟。我们是百姓的肩膀。从不畏惧、绝不屈服 不怕流血,不怕死亡。直到把山寨建设的固若金汤,直到把敌杀个精光。听,山风在呼啸,我们的歌声多嘹亮。兄弟们不要怕苦不要怕累,兄弟们不要怕死不要怕伤,今日虽苦明日甜,今日我死后人活。向前!向前!向前!向前!” 威武雄壮的歌声传入众人耳边,歌词里满是豪迈之意,视死如归之情。唱的正是在落雁谷大寨中极为风靡的《落雁军战歌》。 “这帮狗东西怕是疯了,死到临头还这么欢喜。倒也还是头一回见。”秦东河骂道。 “大寨主也忒严格了,他们都要死到临头了,还不许他们唱两句么?且由着他们便是。一会儿他们便统统的闭嘴了。再要唱,便只能去阎王殿里去唱了。”二寨主詹俊山大笑道。 周围一群寨主头领们抖着肩膀哈哈狂笑起来。秦东河也笑道:“说的也是,也许是老子太严格了。这样,待会倘若能活捉了落雁谷的大寨主高慕青和她手下的那些女卫,便也留她们性命。将来咱们喝酒开宴之时,着她们为我们唱曲儿。别的曲儿都不唱,就唱这一首,让她们唱个够。” “嘻嘻嘻。” “哈哈哈。” “嘿嘿嘿。” 众人又是一阵狂笑点头,一名谋士凑上前来挑着大指道:“大寨主这主意可真滴妙。杀人诛心,毒辣之极。” 秦东河抬脚踢了他一个跟头,骂道:“不会说话的东西,马屁都不会拍,难怪考不上科举。” 大半个时辰后,双方兵马基本上列阵已毕。观双方阵型,高下立判。秦东河的黑风寨寨兵黑压压一片,布满战场南侧两座山谷的入口。反观落雁军一方,区区不足九百兵力,稀拉拉的都没将谷口位置占满,一坨坨的分布着,盔甲破烂人瘦毛长,活像一个个乞丐。 不看兵马数量和阵型,光看双方的旗帜,似乎也已经胜败已分。一方是黑压压满目招展的青龙旗。旗上青龙张牙舞爪威武雄壮。另一方只有树杆大旗,旗帜上只有一只大雁展翅的形状。完全没有气势。 巳时将至,双方兵马均已经绷紧神经准备交战。但见落雁军一方,双骑并肩飞驰而出,冲到两百步开外的开阔阵型中间。马上两人种一人黑甲蓝氅,腰悬长剑。另一人黑甲红氅,英武俏丽。正是落雁谷大寨主高慕青和军师方林两人。 “本人方林,乃落雁谷大寨军师之职。本人和我落雁谷高大寨主有几句话想和秦大寨主讨教讨教。可否请秦大寨主出来叙话。”林觉双手作喇叭状,扬声喊话道。 “这狗东西,恁般多事,死到临头了,还说什么话?”二寨主詹俊山骂道。 秦东河呵呵一笑道:“哎,詹兄弟啊,这便是你没肚量了。好歹他们也是个人物,且听他们说几句也没什么。正如你所言,一会他们便开不了口了,听他们说几句,也算是发发慈悲。来人,护送我上前。” 七八骑护送秦东河策马而出,冲出阵型来到阵前。和林觉相聚百余步时,秦东河勒马站定。身旁几人严密监视周围动静,一人持铁盾护在秦东河身前,以防对方暗处突施冷箭。 “前方何人?报上名来?”秦东河轻抚长须派头十足的高声喝道。 林觉哈哈大笑道:“秦大寨主何必如此,你能不认识我和我家高大寨主?要不要我们替你回忆一下当年桃源大寨中的旧事?” 秦东河冷哼一声,喝道:“原来是高大寨主和方军师,方林,你还活着么?听人说你不是跑了么?怎地又回来了?是嫌命长么?跑回来送死?” 林觉哈哈笑道:“秦大寨主误会了,我可不嫌命长,我本来在外边游山玩水逍遥的很,突然得知伏牛山中有妖魔鬼怪作乱。方某岂能容妖魔鬼怪作祟,故而回山来降妖捉魔来了。方某人要将伏牛山中的鬼怪妖魔牛头马面一网打尽,还伏牛山一个太平的时光。” 秦东河冷笑叫道:“呸!伶牙俐齿的东西,光会耍嘴皮子。一会儿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之理。倘若现在后悔求饶,倒也还来得及。我秦某人也不是赶紧杀绝之辈。你们落雁谷倘若降我,我保证善待你们。高大寨主我一样让她当寨主,你呢,给我当军师。咱们齐心协力,经营伏牛山,团结一致对抗官兵,你看如何?” 林觉呵呵笑道:“这个条件貌似挺不错的。” “那是自然,方军师,你劝劝你家大寨主,何必跟我作对?我伏牛山众寨都是兄弟 ,走到今日这一步,其实我也是很不愿意的。但为了伏牛山的未来,老夫不得不这么做。”秦东河高声道。 林觉笑道:“听起来秦大寨主挺仁义的,吞并了伏牛山中众寨,秦大寨主内心一定很内疚是么?倒是难为秦大寨主了。” 秦东河岂会听不出林觉话语中的揶揄之意,冷哼一声道:“我这是给你们机会。你也看到了,秦某手握重兵,你们是必败的。我只是不想多造杀孽罢了。” 林觉点头道:“明白了,待我问过我家大寨主。看看我家大寨主愿不愿意投降。” 林觉似乎真的跟身侧的高慕青说了几句话。秦东河皱眉瞪视对方,却听林觉高声叫道:“我家大寨主说了,秦大寨主说的颇有道理,她说,投降你可以,除非你答应她的条件。” “哦?什么条件?不妨说来听听。”秦东河心头一喜道。 “条件嘛也很简单,我家高大寨主说了,看见你就来气,你可否将脑袋割下来,自己了断了,省的我家大寨主生气。倘若你答应了,我们便跟你们合作。”林觉大声说道。 高慕青再也忍不住,原本绷紧的严肃的俏脸刹那如冰河解冻一般在马上笑的花枝乱颤。 第六九八章 仁至义尽 “混账!狗东西原来是消遣老子来着。待会便将你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秦东河大怒道。 林觉笑道:“秦大寨主,开个玩笑而已,莫要生气嘛。这般没有肚量,如何当老大。” “开你娘的玩笑,废话休提,即刻开战。”秦东河大声怒骂,拨转马头便要回阵。 “秦大寨主,不要这么着急嘛。我们的话还没说完呢。打仗急什么?今日反正已经是不死不休之局,又何必在乎这一时半刻?”林觉高声叫道。 秦东河冷笑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战场上见真章便是。老夫可不喜欢跟人磨嘴皮子。” 林觉笑道:“我也不喜欢磨嘴皮子,但我还是想最后给秦大寨主一次机会。” “给老子机会?你们疯了吧。莫非你们以为今日能战胜我黑风寨五千精兵?你们死到临头了知道么?你们居然敢和我大军正面接战,哈哈,你们是真的不自量力。以为这一个多月我们没能攻破你们的山寨,便觉得你们天下无敌了是么?”秦东河大声奚落道。 林觉叹息一声道:“秦大寨主,我们两寨之间的胜败战场上很快便见分晓,我的意思是,无论你们赢了,或者是我们赢了,其实我们都是输家。在今日此战之中,没有胜者,都是输家。” 秦东河皱眉道:“你这话老子可听不懂,你也莫要绕弯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林觉再叹一声道:“要不怎么说你秦东河只能当个山大王呢,你的眼光比鼠目还短浅。” 秦东河面色一变,再度要开口回骂,林觉抢先开口道:“秦大寨主莫要不服气,听我给你分析分析局面。秦大寨主自然是想要当伏牛山的王,所以才发动了对各寨的攻击和兼并。这本来无可厚非。人嘛,谁还没个野心,谁还没个要把所有人踩在脚下,享受众人臣服于前的快意。大丈夫立足天地之间,总是要做出一些大事来,方可不枉此生。故而我对大寨主掀起的风浪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世道便是弱肉强食,强者吞并弱者,此乃人间法则。” 秦东河愣住了,没想到方林居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居然对他吞并伏牛山的野心并不加以指责,反而说出一番道理来。倒也让人意外。 “不过……秦大寨主莫要忘了,伏牛山之所以存在百年之久,未被朝廷兵马剿灭,正是因为伏牛山中众寨相互依存,齐心对外。虽然内部也有些摩擦和倾轧,但一旦遭遇官兵进袭,总是能团结一致。官兵进入山中,处处遇袭,寸步难行,故而难以剿灭你们。秦大寨主自己想一想,之前伏牛山中众寨林立,各寨虽大小不一,寨兵数目不等。但是若总体而论,却有近两万寨兵之数。官兵进袭之时,两万寨兵同仇敌忾,再有地利之势,便是十万官兵也未必能剿灭。然而,秦大寨主这么一折腾,你现在再看看伏牛山中的兵力还有几何?” “……你攻击各寨的过程中,造成大量的寨兵伤亡。据我所知,你吞并各寨的过程中,造成死亡的人数已经不下四五千千人。更别说近一个多月来攻我落雁谷大寨所造成的死伤了。你的兵马攻我大寨之前有近九千之众,现在却只有五千余人,死伤近四千余。我落雁谷大寨也死伤上千。今日咱们这场大战之后,伤亡人数必然也是个惊人的数目。无论谁胜谁负,对于伏牛山而言,实力消耗已经太严重了。就算你胜了,成了伏牛山中唯一的山大王,但你的手里又能握有多少兵马呢?三千?四千?不过如此了吧。那么你以为你这个山大王的宝座还能坐的稳当么?此时官兵来袭,你拿什么去应对?你的野心毁灭了伏牛山赖以存在的根基,消耗了宝贵的有生力量,给伏牛山带来的是毁灭性的后果。不知道秦大寨主是否想过这一节。” 林觉侃侃而谈,一番话说的秦东河脊背后全是冷汗。他压根也没考虑过这些事情,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对伏牛山中整体的实力造成的破坏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他的心思只在一统伏牛山,当伏牛山的王,却根本忽略了山外的威胁。是啊,倘若官兵来攻,伏牛山中的几千兵马能抵挡么?怕是远远不够。官兵可不会跟你将任何的客气,朝廷和伏牛山可是一百多年的死敌了,没有丝毫妥协的余地。 “秦大寨主,今日交战之前,我觉得应该将这些告诉你,免得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我们自然是希望化干戈为玉帛,倘若此刻收手,你我两寨都可保存部分实力,或可勉强应付最艰难的局面。今日火拼之后,便是任何一方都难以独自应对官兵的进袭了。我们可不是怕你,否则也不会主动约战,只是希望你想清楚此事。本来这件事该是你应该考虑清楚的,但你既然懵懂无知,我们落雁谷倒也不吝啬教教你什么叫顾全大局。”林觉大声叫道。 秦东河皱眉沉思片刻,忽然大声狂笑起来。 “事到如今,你们何必搬出这些话来吓唬老子?我承认你说的有些道理,但那又如何?我就是一统伏牛山,当伏牛山的王。这是我毕生的夙愿。倘若你们担心伏牛山的前途,何不立刻降我,咱们也可免了这一场大战。你们既不肯,又为何来指责我?况且事情也未必如你所言的那般,灭了你们之后,我可以以后蜀国的名义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很快便能恢复元气。官兵也未必敢攻进来,他们这么多年吃尽了苦头,我不信他们有这个胆量。你适才之言,不过是你们害怕了,所以找出这些托辞意图说服我退兵罢了,老子才不上你们的当呢。要战便战,要降速降,我可没耐心跟你们在这里说些废话。给你们十息时间考虑,十息之后,恕不奉陪。” 林觉只能苦笑,转头对高慕青道:“慕青,看来是白费功夫,这老贼是不顾一切了。” 高慕青点头道:“我早告诉过你,他是不会相信你的话的。此刻他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说再多他也以为是我们在示弱,反增其决战之心。” 林觉叹息一声道:“是啊,你说的对。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倘若今后伏牛山因此而亡,我们也做到了该做的一切。只是,我落雁谷大寨要受其拖累了。官兵一来,我落雁谷必亡,那是谁也无法挽救的。我只是担心这一点。” 高慕青微笑道:“夫君不必担心责,我们都已尽力。世上的事情也未必如人所愿,倘若当真伏牛山败亡了,我落雁谷大寨也自难存,那也是天意使然。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不必多虑。现在要考虑的倒是眼前这场大战才是。今日败了,今日我大寨便亡,何谈其他?” 林觉点头笑道:“说的很是,不过我们怎么可能败?败的一定是他们。” 对面秦东河的声音响起:“高大寨主,方军师,十息已到,可有决断?” 高慕青冷哼一声,娇声叱道:“有何决断?今日一绝胜负,不死不休。” 秦东河连声冷笑,拨马转身,在众人的护送下疾驰回阵。对面,林觉和高慕青也策马飞驰入阵。 春阳耀眼,甚至有些灼热。山谷之中一阵阵的大风吹过,山岭之间,林涛如海潮,发出巨大的轰鸣之声。 双方头领各自回阵之后,战斗一触即发,阵前气氛紧张之极。双方士兵都已经在等待最后的号令,随时准备冲锋。就在此时,山林中西索作响,两只呆头呆脑的梅花鹿忽然从树丛中窜了出来,那是一只母鹿带着一只小鹿。那小鹿看起来刚刚出生不久,还不知道世间危险。它左摇右晃,好奇的看着两侧黑压压的人群,竟然径自朝两军阵前的空地上走去。那母鹿看到满眼是人,早已惊吓不已,但她不肯自己逃走,站在树丛旁大声的鸣叫,呼喊小鹿跟随自己。那小鹿根本不顾召唤,一步步的走向战场中心,然后站在了那里。 两军阵前的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这只懵懂的小鹿,不少人心里焦急的想:快走,快走,这里岂是你呆的地方。但是,那小鹿呆呆的立在中间的战场上,竟然不挪动分毫。 无情的号角声猛然响起,黑风寨吹起了进攻的号角。数十只号角的莽莽之声响彻山谷,于此同时,五百只一人高的大木盾竖了起来,组成了一道墙壁,朝前推进。伴随着牛皮打鼓的鼓点声,数千人的脚步声咚咚作响,震的地面微微发颤。 那只小鹿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受惊后跳跃起来,竟然傻傻的朝黑风寨寨兵阵型飞奔而去。 “啊!救救它啊,可怜的小东西。”白冰惊呼道。 身旁一群奇怪的眼神看向白冰,白眼珠子乱飞。 高慕青冷声道:“白姑娘该呆在山寨里才是,不该来参战。” 白冰的关注点还在那头小鹿身上,神情紧张的看着那头小鹿的身影。但见那头小鹿似乎已经吓傻了,径自冲向了黑风寨的盾墙阵型上,突然纵身一跃,一头撞在一只大盾上。小小的身子弹飞出来摔落在地面上,四蹄抖动爬不起身来。 “啊!”白冰惊叫出声,身形一扭便欲冲出。林觉忙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苦笑道:“你救不了它的,不要乱来。” 白冰表情痛苦的紧紧盯着那只地面上翻腾的小鹿,眼看着黑风寨兵马的阵型碾压而过,无数只脚践踏而过,那只小鹿显然已经被踩成了肉泥。 大战开始,这只小鹿成了大战的第一个牺牲品。 第六九九章 搏杀 黑风寨的冲锋阵型很快从一步步的前进变成了小步快跑,在接近对手阵型两百步时,变成了快速的狂奔。后方,两千余寨兵呐喊跟随而至。身为先锋的鲍猛猫着腰躲在一块大盾后面,口中大声呵斥着身边的寨兵往前猛冲。 “准备!”林觉高声下令。 “霍!”梁七卢义等人率领的六百名落雁军士兵齐声大喝,面色凝重的做好了作战的准备。 林觉缓缓的拔出腰间的王八盒子,高慕青也面色冷冽的缓缓抽出腰间长剑。白冰、白玉霜、一干落雁军将领也纷纷亮出兵刃。所有人都目视前方,像一只只准备出击的猛虎,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杀!”黑风寨寨兵的阵型在百步之外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声。数千人的队伍如惊涛骇浪一般卷了过来。 “杀!”林觉朗声大喝。 落雁军六百士兵如出栏猛虎一般爆发出高亢的呐喊声,也如潮水一般扑向对手。 短短的百余步的距离,十息不到时间便已经被双方兵马跨越,两支阵型毫无花哨的撞击在一起。 乒乒乓乓!嘁哩喀嚓!哎呦啊啊!我的娘啊!各种叫喊惨叫和嘈杂声音响起来,空中刀剑飞舞,血光飞溅。两军交接之处瞬间下起了一阵血雨。只短短的一个照面,双方便有数十人命丧当场。惨叫声响彻山谷。 一场火星撞地球一般的大战拉开了序幕。 林觉缓缓的拔出腰间的王八盒子,高慕青也面色冷冽的缓缓抽出腰间长剑。白冰、白玉霜、一干落雁军将领也纷纷亮出兵刃。所有人都目视前方,像一只只准备出击的猛虎,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杀!”黑风寨寨兵的阵型在百步之外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声。数千人的队伍如惊涛骇浪一般卷了过来。 “杀!”林觉朗声大喝。 落雁军六百士兵如出栏猛虎一般爆发出高亢的呐喊声,也如潮水一般扑向对手。 短短的百余步的距离,十息不到时间便已经被双方兵马跨越,两支阵型毫无花哨的撞击在一起。 乒乒乓乓!嘁哩喀嚓!哎呦啊啊!我的娘啊!各种叫喊惨叫和嘈杂声音响起来,空中刀剑飞舞,血光飞溅。两军交接之处瞬间下起了一阵血雨。只短短的一个照面,双方便有数十人命丧当场。惨叫声响彻山谷。 一场火星撞地球一般的大战拉开了序幕。 双方阵型交错,落雁军兵马因为数量较少,他们冲锋的阵型相较于松散的黑风寨的阵型更为集中。此刻如同一只楔子插进了对方阵型中间。黑风寨两侧寨兵开始朝中间围拢,很快便形成了一个四面包围的态势。毕竟人数优势太大,轻易的便将落雁军的六百兵马围在当中。 但见落雁军士兵丝毫不慌乱,梁七口中唿哨连声,落雁军士兵阵型一变,三人一组,刀盾枪相互协作,组成两百组三三之阵。随后,四面出击,朝着外侧敌兵碾压过去。顷刻间,黑风寨兵马被斩杀上百,将包围圈迅速的扩大。 论人数,黑风寨兵马占据绝对优势,但论战力,这冲上来的三千黑风寨寨兵在落雁军面前只能算是乌合之众。伏牛山中虽然动荡,但各寨之间的争斗真正到兵戎相见刀剑相加的地步的却也不多。所以各寨寨兵平日里虽称不上是养尊处优,却也是慵懒散漫。土匪山寨又非正规军队,也没人去督促训练什么的,故而战斗力可想而知。 直到近几个月来,黑风寨秦东河的兵马横扫了整个伏牛山各寨,大多数山寨几乎没有任何的抵抗之力便投降了。这些寨兵也都纷纷被黑风寨收编,这才稍微有了一些训练和管束。但这可远远不够。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遇到了落雁谷这样的硬骨头,拥有着五六倍的兵力,却每次进攻都丢盔卸甲无功而返的原因之一。要说真正的作战经验,那还得感谢落雁谷大寨的赐予。这一个多月来的猛攻,才让他们知道了打仗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这可怜的作战经验,也是以魂飞魄散和大批人马的伤亡作为代价的。 反观落雁军一方,起初的底子便是一批身经百战的龟山岛湖匪旧部。那一帮人无不是经历了太多的凶险和搏杀。最后剩下的三百余人组成了落雁军最为精锐的枝干。后来俘获招降以及从百姓中征召的几百人,组成了落雁军最初的雏形。 这只兵马从一开始便被林觉冠以军队之名,有着严格的军纪军规,实行相对较为正规的建制。其军中大小头目骨干无不是最初的那数百身经百战的班底。有了这帮人作为骨架,整只兵马便在整体的精神面貌和素质上不会有太大的偏差。 更重要的是,落雁军的训练水平是极有质量的。林觉摒弃了一开始的列队操练,跑圈刺杀等简单的训练方式,引入‘一切为了实战’的训练理念。采用三三制作战阵型,实战分组对抗,极限体能训练,以及高慕青亲自编纂的刀剑拳脚搏杀招数的传授。所有的一切都将这只落雁军训练成一直军纪严明,作战素质和技能极高的队伍。 落雁军跟官兵在去年夏秋之际交过手。在东边的山谷里,三百落雁军士兵曾经轻松的击退了七百多装备武器精良的官兵的袭扰。那一战之后,高慕青等山寨高层才真正的意识到落雁军的战力已经足以媲美山外的官兵。倘若甲胄齐全,弓箭兵器都齐全的,这完全是一只精锐的兵马。 也正因为如此,高慕青才产生了一种落雁谷大寨不惧黑风寨袭击的错觉。才在之后的一系列决策之中采取了不加干涉的策略。同时也是不忍辛辛苦苦练成的宝贵的人手在为别的大寨出头时产生损失。没一个落雁军士兵都是宝贝。所以,在石人山大寨失守,以及在一个多月的拒守过程中损失了近九百落雁军士兵,对高慕青的挫败是极其重大的。 其实,这只兵马在敌军上万兵马的进攻下能以仅仅损失数百人手的代价抵挡近两个月的时间,且给敌以近四千的巨创,那已经证明了这只兵马的强大战斗力。 今日,这场战斗的双方在战斗力上其实是不能相比的。一方是狮子猛虎花豹,另一方充其量只是牛羊猪狗。而在山坡上防守时,其实并不能完全发挥落雁军的能力,当战场在这平坦的谷地以肉搏战的方式展开时,便真正见识到了这只身经百战的精锐兵马的强大之处。 三人一组,长短结合,相互协作的作战方式,让每一小队的落雁军士兵都像是一个三头六臂的巨人一般。他们身形灵活,腾挪跳跃,互相保护进击,运转自如。像是旋转的一把把铡刀,锋利的边缘在血肉之中碾压而过。将那帮乌合之众砍瓜切菜一般的屠戮着。杀出一道道血路,留下一堆堆的尸体。那些黑风寨的寨兵们哪里见识过这种战斗方式和如此凶悍的作战手段,往往几十人合力才能杀死一组对手,费劲九牛二虎之力。 近两百支三人作战小队像是一个个绞杀对手的机器一般在人群中旋转碾压,留下满地的尸体和血肉。交手的短短一炷香时间,黑风寨寨兵便已经死伤数百。在落雁军强大的武力面前,他们就像是稻草一般一茬接一茬的倒下。 不过,黑风寨的人数占据绝对优势,每倒下一人,便有数人填补空白。依靠着人数的优势,倒也暂时得以保持住阵型不乱,暂时稳定局面。随着后续跟上来的六百名长枪兵的加入,局面也稍加扭转。十几名长枪兵围住一只三人作战小组,依靠长兵器和人数的优势,却也能够击杀得手。而落雁军的三三小队一旦被击杀一人,剩下两人却也捉襟见肘形势危急。好在落雁军平日训练有素,士兵们早已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当组合被打散,便会自动自由组合形成新的小组,却也不至于慌了手脚。 但即便如此,落雁军士兵也开始大量的伤亡。双方死伤的人数虽然不成正比,但落雁军数量较少,伤亡带来的影响也更大。 高慕青白冰一左一右保护着林觉,他们组成一支临时三人战斗小组。这只三人小组的作战力可想而知。高慕青本就武功高强身经百战,手中长剑毫不留情。所到之处,剑光闪动之际,扑杀对手无数。长剑每挥动一次,便有一人惨叫倒下,而且都是致命的位置,丝毫不给对方生还的希望。 林觉手中也杀伤无数,两只王八盒子左右开弓,每一声轰鸣,都有数人被轰杀倒下。只不过和高慕青不同的是,林觉手中真正被杀死的人并不多。王八盒子的霰弹虽然可范围攻击,但除非是命中要害,否则伤者居多。但这恰恰是最残忍的地方。在这战场之上,倘若被人一击致命,倒还可一了百了。倘若受伤倒地,再无战斗力,却要看着身边人的呼喝砍杀的血腥场景,在精神上是一种极大的折磨。更可怕的是,躺在地上的伤者往往也难活命,不是被莫名方向的攻击砍杀,便是被活着的人踩踏而死,这种死亡的方式更为残忍和恐怖。 相较于林觉和高慕青的血腥杀人的手段,白冰的战斗方式还算是比较克制的。她从未杀过人,实在无法对眼前活生生的人下狠手。故而手中青笛舞动之际也只是对着敌军的非要害部位攻击。一般是关节,胳膊大腿手腕等部位,只求击倒对手或者让他们丧失战斗能力,却没有一击必杀的效果。 但是,白冰却忘了,这是在生死相博的战场之上。到了这样的地方,岂能有丝毫的慈悲之心。你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你。战场之上,便是最原始的规则在起作用,根本不能对敌人抱有任何的怜悯这慈悲。 白冰的畏手畏脚很快便给她带来了危险。 第七百章 搏杀(续) 一名黑风寨寨兵举着刀砍杀过来,露出一张狰狞的稍显稚嫩的面孔。看得出,他还是个少年,脸上稚气未脱,五官倒也周正。看着这个少年的样子,白冰心中微微恻隐,挥动青笛击出时,手下的力道稍微收了一些。青笛挥过,那少年手腕被击中,钢刀飞出,整个人痛叫着倒在地上。白冰便也不在理他,转身对付另一个方向攻来的敌人。突然间,那少年忽然扑起身子,伸手紧紧的抱住白冰的腿,口中大叫起来。 “我抓住她啦,你们杀了她,你们杀了她。” 白冰惊讶的连连甩脱,但那少年死死的抱住,就是不松手。侧首几名黑风寨兵见有机可乘,呐喊者猛冲过来,五六件长短兵刃同时朝着白冰身上招呼过来。白冰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竟然傻傻的呆在原地,不知如何应对。 “轰!”整耳的轰鸣声在耳边响起,一股热浪擦着白冰的脸颊掠过。下一刻,冲上前来的五六名敌人朝后飞跌而出。紧接着,一道寒光闪过,抱住白冰小腿的那名寨兵少年后颈鲜血喷涌,大叫而亡。 “你干甚么?想死么?”高慕青的怒斥声在耳边响起。 白冰惊魂未定,呆呆的站在那里。 “你怎样,伤的重么?”高慕青转头焦急的向林觉询问着,林觉一手捂着胳膊,指缝里渗出血来。 林觉摇头道:“不要紧,划了个口子而已。小心身后。” 高慕青闻言飞足踢出,一名偷袭的寨兵被踢飞出去。 白冰这才缓过神来,惊愕道:“公子……你……你受伤了?” “还不是为了救你,被人划了一刀。白姑娘,你若不成便不要逞能。害的军师为了救你受了伤。当真是个累赘!”高慕青冷声道。 白冰惶然无语,高慕青不再所言,转身挥剑格杀一名寨兵,又和几名寨兵斗在一处。 林觉拍了拍白冰的肩膀,柔声道:“不要怪她,慕青就是这个脾气。冰儿,这里是战场,不要分心分神,更不能有仁慈之心。你不杀他们,死的便是我们了。要不……你到阵后休息一会儿?不要勉强自己。” 白冰咬着牙,眼泪滚了出来。伸手在衣襟上撕下一条来,给林觉将胳膊上的伤口紧紧的裹住,然后转身朝着侧后方一名寨兵冲了过去。 “小心啊。”林觉叫道。 白冰咬牙不答,娇叱一声,青笛挥击而出,直奔对方面门。那寨兵大吼一声,手中腰刀朝着白冰的胳膊便砍。青笛只有两尺长短,远没有对方的腰刀的长度长。青笛未至,对方的腰刀便可以砍断白冰的手臂。但在此时,白冰手指一按青笛之侧。只听沧浪一声响,青笛前端一柄蝉翼般的刀刃探出,顿时寒光耀眼。白冰手腕一拧,薄薄的刀刃带着一刀弧光一挥而过,对手的头颅滚落于地,无头的尸首蓬勃着血水扑倒在地。 “好!”林觉大喝道。 “呃。”白冰弯着腰呕吐了起来。 林觉大笑道:“冰儿,你开杀戒了。哈哈,不知该恭喜你还是该为你惋惜。不过杀着杀着你就习惯了。你就当……砍了一棵树。” 白冰喘着粗气直起身来,一言不发紧紧跟着林觉侧首,手下再不容情。三人如一架杀人机器一般,在人群中碾压来去。 战事从接战开始便粗暴的进入了高潮,几乎没有任何的铺垫。双方兵马绞杀在一起,掺杂在一起。战场上血肉飞溅,粉红色雪雾笼罩喷洒在空中,在阳光的照耀下,瑰丽夺目。那是最为致命的死亡美景。 仅仅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原本青草萌发的山谷中的茵茵草地上便已经满是尸体。嫩绿的草叶尖上挂着的不是露珠,而是血滴和碎肉。一颗颗失去了生命的头颅埋首在草丛之间,只是他们的鼻孔再也嗅不到春天花草的气息。 鲍猛在后方声嘶力竭的喝骂着士兵往前冲,虽然被任命为先锋,但他可不愿意身先士卒冲到最前面。他只带着三百名督战队在后边压阵。但凡有往后逃窜的寨兵,他便带着人将他们赶回去。但是,局面在他看来却是不容乐观的。落雁军士兵的勇猛他是知道的,但他没料到他们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凶猛。整整两千五百名寨兵形成的全面碾压之势,依旧未能得到想要的效果。虽然落雁军士兵也在伤亡,但他们伤亡的数目显然太少,他们依旧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在阵中冲杀。反观己方寨兵,却已经一个个的被杀的吓破了胆,只敢呐喊而不敢冲上去拼杀了。 “鲍寨主,大寨主有令,要你亲自组织兵马猛攻敌军。大寨主对目前的状况很不满意。大寨主说了,必须冲散对方阵型,杀伤对方三成兵力。倘若鲍寨主做不到这一点,大寨主说了,要军法从事。”后方一名黑风寨传令兵飞奔而来,口中大声叫道。 “草他娘!”鲍猛大骂着回首看着后方那两千名精锐寨兵兵马,他们依旧没有冲杀过来的意思。 “草他娘的,要老子当炮灰,狗.娘养的,老子的命不是命么?”鲍猛破口大骂。但是骂归骂,秦东河的命令是不能违背的。况且此刻己方占据绝对的人数优势,倒也并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不过倘若自己不采取措施的话,战斗不见起色,这群寨兵迟早要崩溃。一旦溃败,那秦东河会真的要砍了自己的脑袋了。所以自己真的不能躲在后面了。 “跟老子来。兄弟们,给我杀。他们已经死了几百人了,他们的人已经不多了,不要怕,都给我上。谁要是往回退,老子便亲手劈了他狗.娘养的。”鲍猛一边大喊着,一边举着大刀冲上前去。 三百名督战队也跟着他冲上前去加入战团,在鲍猛的威逼之下,寨兵们不得不打起精神发动新一轮的拼杀。还别说,效果还真的不错。一番不顾死活的攻杀,让落雁军士兵又倒下了三十四个。虽然己方倒下的人数足有一两百之多。但相较而言,却是微小的损失。 “他们只剩两百人啦,杀啊,杀光他们。”鲍猛声嘶力竭的吼叫着。不惜虚报对方的人数。事实上对方六百人此刻死伤不到两百人,还有四百多士兵在浴血拼杀。但此刻任何能鼓舞士气的手段都是必要的。 鲍猛带着几百人往前方猛冲,在他的带动下,黑风寨寨兵们伸着脖子呐喊者也是一顿乱喊乱冲。鲍猛遭遇到了十几名落雁军组成的阵型,一挥手,数百士兵蜂拥而上。在鲍猛惊愕的目光中,那十几名落雁军士兵硬生生在他眼皮底下宰杀了四十多名寨兵,才在众人的围攻之下被尽数乱刀砍死。 鲍猛从一名落雁军士兵的尸体上抽回滴血的长刀,口中骂骂咧咧的咒骂这群怪物太强悍。突然间,他看到了前方熟悉的两个身影。那是高慕青和方军师,旁边还有一个白色衣服已经染的通红的女子。那三人如砍瓜切菜一般的在人群中游走,身边倒下尸体无数。鲍猛本还想带着人冲上去擒获高慕青和方林,那可是一个大功劳。但看见他们三人如鬼魅一般杀人的手段,鲍猛犹豫了。他可不想死在这三人手里。而且那三人也不是单独冲杀,在他们身侧,百余名落雁军士兵正保护着他们的侧翼。并不能轻易得手。 “那是鲍猛,狗.娘养的东西。”一声大喝从前方传来,那是梁七看见了在三十步之外的鲍猛的身影,于是大喝出声。 林觉和高慕青听到了梁七的大喝,抬头朝着鲍猛看来。鲍猛吓得一激灵,二话不说转身便跑。 “哪里跑?”高慕青一声娇叱,便欲追赶。 林觉叫道:“擒贼擒王。” 高慕青高声道:“那还用说?此人必须死。投靠秦东河之前还来我山寨示好,偷画了我们的工事人员情报,害我们死了不少兄弟。” 林觉点头道:“你要小心。梁七,带人去护着大寨主侧翼。” 梁七高声应诺,带着几十人随后冲杀而去。 “我也去。”白冰道。 林觉刚想说话,一道白影已经飞上了半空。白冰的轻功也自精妙,身子兔起鹘落在空中纵跃,很快便赶上了高慕青。高慕青本来是在草地上飞奔,见此情形也纵跃而起,两个人仿佛是要比试一番似的,如两只鹰隼在空中纵跃飞扑。 鲍猛拔腿狂奔,口中喝令寨兵们在后方阻击助他逃脱,但回首之间,却见到半空中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猛扑下来,鲍猛惊骇之下,转身挥刀猛砍而出。赫然间,只觉得喉头一凉,身边所有的嘈杂瞬间变得安静起来,整个身子觉得轻飘飘的似乎要悬空飞走。周围蓝天白云花树战场在眼前旋转着,甚是清明。远处山岭下的林木都看的清清楚楚,从未有过的清明。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似乎可以听到远处山岭中的溪流之声,九天之上的鹤鸣之音。但是这一奇怪的一刻极为短暂。只一瞬间之后,眼睛被一层鲜红的血幕所遮蔽,同时也失去了最后的意识。 在周围众寨兵的惊呼声和目光中,那两只大鸟一般飞扑而下的女子不知做了怎样的动作,鲍猛的脑袋便飞上了半空中,旋转着滚落在草地上。只有高慕青和白冰知道,高慕青的长剑和白冰的笛中剑几乎同时削中了鲍猛的脖颈。一左一右,一人一半,硬生生的将鲍猛的脑袋削飞。 “多事!”高慕青瞪了白冰一眼,转身往回杀去。 白冰噘嘴道:“我偏要!”脚下不停,追着高慕青背影而去。 第七零一章 决战时刻 鲍猛的阵亡掀起了落雁军的攻击高潮,反观黑风寨寨兵则士气低落,无人督促之下,面对落雁军的凶猛杀戮,本就是乌合之众的一群人早已魂飞魄散。一群狮子面对一群牛羊时,牛羊的数目再多,却也根本无法撼动狮子分毫。全部装着胆子对峙还好说,一旦有一两只开始逃跑,便会带动其他牛羊疯狂逃窜。 眼下的情形便是如此,当数十名寨兵胆颤心寒开始逃跑时,寨兵们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们一个个调转屁股往回逃去。虽然此时此刻,他们的人数还有一千七八百人,而落雁军的数量却只剩下四百人了。他们的数量远远多于对手,但他们却像是一个个丧家之犬一般开始溃败。 “追啊,杀啊。”梁七叫喊道。 林觉摆手下令道:“不许追击,后撤回营。” 梁七愕然道:“为什么啊,掩杀过去,起码的杀个几百。” 林觉指了指前方道:“秦东河的主力还没出动呢。追杀过去,岂非正合他们之意?这三千人不过是来消耗我们的,后面那两千人才是和我们决一死战的。明白么?立即撤回,准备迎接他们最为猛烈的进攻,也是他们最后的进攻了。” 众人对于林觉的命令虽然时常不懂意图,但却从来不会质疑。譬如刚刚发生的这场肉搏战,众人便很是不解。军师明明说了,不能跟敌人傻乎乎的肉搏,那是在拿兄弟们宝贵的性命在做赌注。但军师明明适才还是这么干了。他们以为军师会有更好的办法。比如军师捣鼓了三天的那个叫‘一窝蜂’的八角喇叭火箭发射筒,应该立刻拿出来试试威力才是。可是军师并没有这么做。 军师一定会有他的道理的。众人心里其实都是这么想的。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林觉就这么让六百兄弟投入对三千敌军的肉搏之中,他可不是发了疯。因为他早已看穿了对方的战法。当对方的兵马布阵完毕之后,林觉从对方泾渭分明的寨兵阵型便知道秦东河要先消耗再最后猛攻的策略。 林觉不可能将宝贵的资源用来对付这三千乌合之众。虽然一窝蜂一旦寄出,这三千乌合之众必将溃败。但这对整个战局却会产生不利的影响。既然要决战,那便要决胜。林觉不想此战成为一场夹生饭,煮的不生不熟,不烂不透。此战要决定伏牛山最终的格局,要定伏牛山的长治久安的局面,可绝非仅仅是一场决战而已。为此林觉必须要有所取舍。 派出六百名落雁军士兵和三千敌军肉搏的决定基于三点。其一,林觉对落雁军的战力有绝对的信心。三千黑风寨寨兵是无法战胜落雁军这六百人的,这是绵羊和狮子间的战斗,林觉丝毫不担心结果。虽然这么做必然会产生伤亡,但于大局而言,这是必须的。 其二,这场肉搏恰恰是个绝好的让落雁军更进一步,成为一只真正的铁血之军的途径。再找不到这样的好机会能让他们经受如此血的洗礼了。哪怕是伤亡过半,剩下来的将来都必是毫无畏惧的铁血战士。这是一次升华,一次超越的历练。 其三,则是最为主要的原因。林觉要留下最凶狠的手段,对付最为凶狠的敌人。那便是按兵不动的两千名精锐寨兵的攻击。一旦动用了一窝蜂火箭,也许可以让第一波这三千兵马丢盔卸甲,取得战斗的胜利。但这也会造成秦东河会立刻撤兵,绝对不敢再进攻。这场战役便成了一锅夹生饭。这绝不是林觉愿意看到的。他要彻彻底底的歼灭对手,故而最好的手段便必须留给最后要招呼的人。 黑风寨后方阵营,青龙旗下,秦东河脸色铁青的看着前方溃退的本方兵马,心中怒气勃发。 “混账东西,鲍猛这个混蛋,居然如此无能。三千兵马居然被几百落雁军杀的溃败。我定要砍了他的脑袋示众,这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 二寨主詹俊山冷笑道:“我早就跟大寨主说过,鲍猛就是个窝囊废。真要干事,还得靠我黑风寨原班兄弟。” 秦东河厉声喝道:“众兄弟听令,全体出击。” 秦东河令下,两千精锐寨兵即刻出动,阵型缓缓向前。前方,一千七八百名溃败的兵马正往回疯狂奔逃,詹俊山率五百督战队上前,一边怒声呵斥,一边挥刀砍杀阻止,终于将溃败之势止住。 秦东河纵马上前厉声喝道:“鲍猛呢?还不滚过来。” 一名败退的头目垂头丧气的禀报道:“禀报大寨主,鲍寨主阵亡了。” 秦东河一愣,旋即冷笑道:“死得好,倒是省的老子动手了。都给我听好了,全体兄弟猛冲敌阵,谁敢后退一步,立杀无赦。谁能杀了高慕青和方林,我黑风寨聚义厅上为他增加一把交椅,从此便是我秦东河的好兄弟。” 众寨兵噤若寒蝉,后退是死,前进还有一线生机。当此之时,已经别无选择。好在己方两千精锐将参与进攻,或能击溃强悍的对手。 “詹俊山,整顿队形,准备进攻!”秦东河沉声喝道。 詹俊山高声应诺,开始重新整顿阵型。一千七百多名溃兵被重新组织起来。重新任命头目准备进攻。待整顿完毕,秦东河下达了前进的命令。 数千寨兵在秦东河的亲自率领之下,踏着激昂的鼓点开始向落雁谷兵马的阵前毕竟,开始了第二次进攻。这一次,寨兵数量比之第一次进攻更多。除了两千名精锐寨兵之外,还有一千七百名之前溃败的人手,总共达四千之数。虽然之前的消耗战发生了溃败,损失了千余兵马,但秦东河相信,对方也必然遭受了重创。这第二次进攻正是要踏平敌阵,一举夺取此战的胜利。 黑压压的人群铺满了山谷草地,像是一片巨大的乌云的阴影在山谷之中缓缓移动。鼓点咚咚,号角长鸣,数千双脚踏过血迹斑斑的草地,所到之处,草屑尘土四散飞扬。扬起的尘埃飘在空中,仿佛袭来的不是一队兵马,而是烟尘滚滚笼罩中的一群妖魔鬼怪一般。这场面给人一种窒息的压迫之感。 进入两百步距离之后,青龙旗旗号一变,战鼓的鼓点加快。黑风寨寨兵们的脚步也同时加快。从快走变成了小跑。他们走过的正是之前交战的战场。地面上的残肢断臂和仆伏的尸体横七竖八,惨状不堪。但此时的这一切已经不再是他们关注的对象,他们的目标只在前方落雁军的前阵之上,他们的双脚踩踏过地上的残肢断臂,踩踏过死去的尸体的血肉,义无反顾的朝前冲来。 骑在马上的秦东河目光也牢牢的锁定在对方的阵型中。他似乎看到了对方的阵型已经发生了慌乱。本来列阵于前的落雁军士兵似乎正在朝两侧逃跑,显得忙乱不堪。 “哈哈哈,他们怕是吓尿了裤子了。高慕青,方林。不自量力,居然敢跟老子叫板,跟我正面对决。现在怕了,却也迟了。”秦东河大笑出声。 “大寨主,这一次必能全歼他们,一举拿下落雁谷。兄弟在此提前祝贺大寨主一统伏牛山,将来能建功立业,立下不世伟业。”詹俊山在旁拱手道。 “哈哈哈,借兄弟吉言。兄弟们,给我杀!”秦东河手中长剑斜指天空,高声怒喝。 “杀!”数千黑风寨寨兵发出震天的怒吼,小跑变成了飞奔。如浪潮一般的冲向两百步之外的落雁军阵型,气势着实震撼。 落雁军阵前,面对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的对手,落雁军士兵们个个眉头紧锁,心中发紧。这一次进攻的人手更多,而且可以看到这一次的寨兵们的装备身形都和之前大大不同。他们身上有盔甲,身材也高大健壮,那是黑风寨挑选出来的精锐。这一次面临的血战将更为惨烈。即便是身经百战的落雁军士兵们,也不由得脸上变色,心中打鼓。 林觉面色冷冽的站在一块山上滚落谷中的大石上,身形挺拔如山。面对如潮而来的敌军,林觉知道自己的判断正确。这正是秦东河破釜沉舟的一波进攻。而此时此刻,也是自己为他们准备的大杀器亮相的时候了。 “阮平何在!”林觉朗声喝道。 “属下在,请军师发令。”阮平仰头拱手高声应答。 “做好准备,听我号令。”林觉沉声喝道。 “遵命!”阮平拱手应诺,转身过身来,从身旁的士兵手中接过一根长杆,将一面黄色旗帜高高举起,大力挥动数下。片刻后,后方三百名落雁军士兵分成十五个小队,迅速来到阵前。每二十人为一组,其中四人扛着黑布蒙着的圆筒状的物事,其余众人有的扛着横木,有的抱着木板,有的提着锤子等物。 “速速架设发射台!”阮平高声下令。 士兵们迅速行动,开始在阵前草地上乒乒乓乓的忙碌起来。十几息时间不到,原木木板等物便被拼装成型,十五座半人高的木平台便矗立在阵型前方。四名士兵们抗着黑布蒙着的物事登上木台,小心翼翼的将圆筒形的物事放在了木架上尺寸合适的凹槽上。然后将黑布揭开,十五只八角形的圆形喇叭筒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黑洞洞的喇叭口已经对准了前方蜂拥而至的敌兵。 第七零二章 箭如疾火 “这是什么玩意?”不少落雁军士兵压根没见过这些玩意儿,惊奇的问道。 “你还不知道么?军师花了三天打造的利器,军师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一窝蜂’” “一窝蜂?这么怪的名字,这东西样子也怪,这可怎么杀敌?” “那我便不知道了,据说是发射弓箭的。具体如何用,我却不知。总之,咱们瞧着便是。军师弄出来的东西,必是极有用处的。” 落雁军士兵们交头接耳的时候,黑压压的敌军已经冲到了百步之内。按照一般交战的原则,百步之内是箭支的射程范围,此时防御手段便可祭出,无论是弓弩投石都可发射了。可是站在石头上的军师却毫无动作,一点也没有下达命令的样子。所有的落雁军士兵都握紧了兵刃,做好了出击的准备。 九十步!八十步!七十步! 距离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冲在前面的一排黑风寨寨兵狰狞的面孔了。众人紧张的喉头滚动,目光齐聚林觉身上。 林觉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王八盒子,斜指天空。 六十步!五十步! 轰! 林觉手中的王八盒子发出巨响,冒出一股浓烈的黑烟。于此同时,阮平手中高举的绿旗落下,平台上的两名落雁军士兵将手中红亮的火折子凑到了喇叭口前侧上方的引信上。 嗤嗤嗤!引信燃起,爆裂的小火花冒着青烟迅速燃烧,留下一道烧过的灰烬的痕迹。爆裂的火星也从小孔之中消失,烧进了喇叭口内部。一缕细细的烟雾从喇叭筒内冒了出来,很快被谷中之风吹散。 所有人都盯着这八角喇叭筒等待着。已经冲到了四十步之外的敌军的怪叫声震耳欲聋,脚步踩踏草地的蓬蓬声就在耳边,他们龇牙咧嘴的狰狞的面孔也清晰可见。但所有落雁谷上下人等似乎充耳不闻一般,只将目光盯着这高台上的这种叫做一窝蜂的火箭筒装置,他们不知道此物到底有没有用,谁的心里也没有把握。 林觉的目光紧紧的锁定在身旁的一台‘一窝蜂’火箭筒上,他其实心里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虽然理论上是百分百的可行的,因为这正是根据记忆中的火器复制而成的。但是,因为仓促制造,没有更多的实验和修正,林觉心里也自忐忑。看着那火星没入火箭筒中,只有青烟冒出,却并无声息,林觉心中微微发紧。倘若这东西失效,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那今日之战恐将一败涂地,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了。 敌军已经到了三十步的距离之外,这个距离眼力好的话,连对方的鼻毛都能看得清了。落雁军上下所有人的心都凉了。那玩意居然毫无动静,军师造出的东西怕是根本无用了。连高慕青和梁七等人也心中冰凉,高慕青已经举起了长剑,做好了冲杀的准备。 就在此时,阵型左侧一具一窝蜂火箭筒的喇叭口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啸叫之声,一只铁头箭带着火舌窜出了喇叭口,带着一道弯曲如蛇的尾焰轨迹轨迹,带着刺耳的尖利的鸣叫声,只眨眼间便划破了三十步的距离,没入在一名黑风寨寨兵的胸口处。 那寨兵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整个人僵在原地,下一刻,他的胸口腾起一股血雾,后背处一股血肉飞溅而出,像是一只被利箭刺穿的西瓜,红色的破碎之物蓬勃而出。那只火箭竟然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并且继续往前射中了另一人的脸,将那张脸击的稀烂。 这一支箭就像是一声呐喊,惊醒了其余火箭筒中的无数蛰伏的箭支。顿时,啸叫声此起彼伏的响起,一道道蛇形尾焰奔腾而出,以各种不规则的角度和方向将下方整个山坡笼罩。火箭筒在平台上剧烈的跳跃着,上方的四名落雁军士兵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在将其控制在凹槽上,升腾的烟雾迅速将其遮蔽,但依旧可以看到,那浓烈的烟雾中有一团团红光闪烁,无数的火光从喇叭口射出去。 箭支射出的啸叫声尖利刺耳,短短的数十息时间像是几天几夜一般的漫长。无数只箭支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珠发射而出,威势惊天动地,令所有人都胆战心寒。 林觉设计的是六十四并联的八角形火箭筒,十五只火箭筒,那便是在极短的时间里,一千多只铁头箭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尽数射出去,在里许宽的战场上形成了一道箭幕。落雁军众人直到此刻才算是真正明白了这火箭筒被命名为‘一窝蜂’的含义。那可不是如一窝被惊动了的黄蜂一般的情形么?那八角形的火箭筒内部结构却也像极了蜂巢一般。 这些‘一窝蜂’火箭其实精度是极差的,因为制作的粗糙和箭支重心的不平衡以及火药的品质等原因,这并非是理想的射杀武器。正因如此,一窝蜂火箭射出的箭支的轨迹其实是毫无规则的。这些箭支大多数都不是以直线飞行的方式射出,而是有的斜飞,有的旋转,有的弯曲如蛇,有的直冲云霄。然而,对方的阵型太过密集,数千兵马在宽度不到数百步的战场上乱糟糟的冲锋,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目标,此时此刻,精确度其实已经并不重要。 这种箭支乱飞的局面恰恰增大了攻击的覆盖面积。本来这种一窝蜂火箭筒如果设计精确的话,会是一种百步范围内的扇形的攻击面。而且只涉前排,后排反而安全。但此刻的情形却远非如此,乱飞的火箭以各种不同的角度射向敌军阵中,斜飞乱射,造成了更为可怕的作战效果。因为极有可能站在前面的人没倒下,躲在后面的人却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火箭击中,给人的心理带来极为恐怖的压力。让人感觉在箭支覆盖的范围内,似乎处处是危险,处处都有可能送命。 一个火箭筒是这样也罢了,十五架个个如此,上千只箭中有一半是在胡乱飞行,百步范围之内像是成了天谴之所。到处是火箭乱窜……到处是烟雾升腾……凄厉的箭支的啸叫声在耳边掠过……身旁的寨兵被火箭贯穿身体时的巨大恐怖的伤口…………空气中弥漫的刺鼻的火药味和烟尘,以及血肉燃烧发出的焦臭味…… 这所有的一切,都让战场上的寨兵们感觉像是在地狱之中。有一种天火降临,天罚难逃之感。 …… 大量的火箭同时发射,产生的烟雾在短时间内让战场上空笼罩了一层刺鼻的硝烟,很快便让双方兵马目不视物。只看见浓浓的烟雾笼罩在百余步宽的一条横截面上。只看见橘红色的火箭焰火的红光,只听见刺耳的啸叫和烟雾之中撕心裂肺的惨叫之声。就好像在那团烟雾之中有妖魔鬼怪正在肆虐,正在吞噬生命一般,让人胆寒心裂,惊恐无地。 双方士兵都陷入了一种呆滞的状态中。落雁军一方,众士兵们瞪着眼睛盯着那片烟幕,虽然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们知道那里边发生了些什么。他们永远也不希望自己处在对面的境遇之中,他们完全可以想象到在这种凶横霸道的武器打击之下,会造成怎样的杀伤力。 黑风寨寨兵一方,后方呐喊冲锋的寨兵及时停下了脚步,避免冲入前方那片死亡之地。他们离得近,看的更清楚。他们看到一条条拖着尾焰的火箭贯入前方阵型之中,血肉飞溅,人群成排的倒下的情形。他们都吓傻了,有人的当即跪倒在地上,腿软的站也站不起来了。很多人裤裆里一片滚烫,吓的尿裤子这句话当真不是假话,当你目睹了眼前的景象之后,屎尿失禁是自然的生理现象,由不得你控制,也根本控制不住。 短短几十息的时间如一辈子一般的漫长。当山风激荡,升腾的烟尘慢慢消散,阵前的情形慢慢显现时,战场上的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眼前战场上的景象也成了许多人很多年后难以忘怀的噩梦。 百步之内的地面上,一眼望去全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遍地是血红的血迹。那些尸首几乎无一完整,带着巨大的撕裂的疮口,破碎的不成形状,恐怖的难以形容。 靠近落雁军阵前的位置,几乎已经形成了一道尸骨之墙,黑风寨寨兵密集的冲锋阵型给他们带来的巨大的灾难。在十五具一窝蜂火箭筒的攒射之下,冲到五十步距离内的黑风寨寨兵几乎无一幸免。前面的倒下后,后面不知情的冲锋的寨兵冲入烟雾之中,继续成为牺牲品。尸体叠加,形成了一道血肉之墙。 后方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不规则的箭支轨道让后方的士兵也无法幸免。草地上到处是倒毙的尸首,到处是燃烧的火苗,到处是吓得屎尿失禁哭喊着往回爬的士兵。整个地面像是被犁翻了一遍似的,原本青草遍地的地面,此刻不知为何呈现出一种焦糊的颜色。整个战场上除了黑白之色之外便是刺目的血红色。那是血肉的颜色。 在这短短的火箭攒射的十几息时间里,近七百名寨兵死在了‘一窝蜂’火箭的凶狠霸道的攻击之下。 第七零三章 命如草芥 “我的天啊,这简直太恐怖了。太可怕了。”高慕青呆呆的站在阵前喃喃自语道。她的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惊恐。夫君居然造出了这种可怕的东西,这东西简直就是收割生命的魔鬼。短短数十息之间,之前还生龙活虎的冲锋之敌便如同稻草一般的倒在阵前。这简直太可怕了。 “呃!”站在一旁的白冰捂着嘴开始呕吐。虽然已经经历了战场的洗礼,也见识了战场上的厮杀的惨烈,自以为已经适应了的白冰还是忍不住心中翻涌。因为眼前的情形实在太过恐怖残忍,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白冰也难得的和高慕青在一件事上有了共鸣,简直太恐怖了。 来到山寨这几日,白冰已经完全刷新了自己的世界观。她本是个纯白如纸的少女,但忽然间,便窥见了人世间最为凶残艰难的另一面。就在不久前,她还在战场上亲手杀了七八个人,这之前她想都不敢想。 对于林觉,她也有了新的观感。那个在京城中当官的翩翩郎君,平日里吟风弄月,风雅潇洒之极。可是谁能想到,在伏牛山中,他是冷血无情的军事,是杀人无数的魔王。此时此刻,面对如此杀戮的场面,他竟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来时路上,林觉曾经跟她说过,说她将经历这一生最为记忆深刻的一段旅程,并见识到这世上还有多少人在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相互杀戮。当时的白冰并没有当真往心里去。但此时此刻,白冰真正的理解了这句话。 这个世间,有人锦衣玉食、身份尊荣,食必精细,穿必绫罗,不知世间苦痛为何物。而有的人,却在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为了一块立足之地,为了吃饱穿暖的最基本的目标而拼上性命。同一片天下,不同的地域,不同的人,他们有着迥异的境遇,有着迥异的人生。这似乎便是所谓的命运,但又似乎并不是。 …… 两百步之外,在后阵督战的秦东河全程目睹了前方的惨状。他的惊骇难以形容。交战之前,他已经知道对方没有多少弓箭了。多日的进攻已经将落雁谷大寨中的物资消耗殆尽。最近的几次进攻,对方从箭塔上射出的箭支中夹杂着大量的竹箭便冲锋说明了这一点。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敢于进行这种简单粗暴的肆无忌惮的人海战术来冲阵。 就算对方还有些弓箭,冲锋时己方人手被射杀一部分,也难以阻挡自己的进攻。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对方不但有弓箭,而且不知用何种方式发射出来,造成如此巨大的杀伤力。虽然距离的很远,但那明显是以前从未见过的手段。 一两支冒着火苗的箭支远远的划空而至,落在前方不远处的地方,有人捡来箭支给秦东河瞧,秦东河才发现那是以火药发射的一种箭支。 秦东河很是纳闷,火药能射箭,这已经是奇闻了。而且居然威力如此巨大,这更是让人费解。但事实就在眼前,只十几息时间,前队便成了一片尸山血海,起码八九百人手在短短的时间里边阵亡了,这实在让人脊背生寒。 那可是八九百人啊,就算站着让人砍杀,也得砍个半个时辰吧。而仅仅是眨眼之间,他们便全倒在了阵前。短短三十步的距离,他们硬是没能冲过去,硬是全部被这种火箭射杀在阵前。眼下,自己该怎么办?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 秦东河呆呆皱眉思索着。前方二寨主詹俊山惶然如丧家之犬一般飞奔而来,脸上一片煞白,满是恐惧。 “大寨主……大寨主,您看到了么?上千兄弟的命就这么没了,他们太狠了。不能进攻了,咱们快撤吧。再不撤便都要交代在这里了。大寨主,快撤吧。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落雁谷的人都是怪物,都是怪物,我们不能再跟他们作战了。”詹俊山声音都因为恐惧变的颤抖尖利。 秦东河咽着吐沫,远远看着前方站在岩石上的那个身影,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分明感受到了对方脸上的讥笑。这场肉搏战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自己还以为是他们蠢,其实蠢得不过是自己罢了。他们有如此厉害的兵器,自己傻乎乎的就这么送上门去,被他们肆意屠杀,实际上是上了他们的恶当了。 怎么办?退还是继续攻?按理说自己不应该再进攻了,应该保存实力,应该果断撤退。可是今日这一退,从此自己便一蹶不振了。一统伏牛山的梦破碎了,什么护国大将军的美梦也破碎了,名声也全毁了。从此之后,手下这帮人也必不会对自己服气,有了落雁谷在伏牛山中,这帮家伙肯定一个个的吃里扒外。不久后自己也许就成了孤家寡人了。自己吃进去的大片地盘怕是也要一点点的吐出来,搞不好哪一天自己被身边人宰了也未可知。 这一瞬间,秦东河的脑子里闪过许许多多的念头,他本就生性多疑思虑过甚,此时更是脑子里如沸水一般的沸腾,想的东西也越多。他越是多想,便越是觉得害怕,越是觉得退兵不可行。他觉得,与其之后经历那么多的挫败,何不今日一搏。眼下自己手头的兵马可还有不少,依旧有一战之力。倘若今日撤兵,落雁谷大寨很快便将夺取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这是决不能允许的。无论如何,得放手一搏了。 “大寨主?咱们……撤么?”詹俊山颤声叫道。 “撤?往哪里撤?”秦东河眼珠子血红,冷笑道:“传令下去,猛攻敌阵。敢后退怯战者,杀。” “大寨主!”詹俊山惊愕叫道。 “你想抗命么?”秦东河目露凶光,手中长剑动了动,剑光闪闪。 詹俊山不敢多言了,连声道:“属下不敢,属下不敢。属下只是担心这么一来,怕是连本钱都赔光了。适才那一切大寨主都亲眼目睹了,他们……” 秦东河厉声打断道:“怕什么?那是铁头箭,他们能有多少?射光了不就没了么?我还有三四千人马,还是他们的数倍,今日便是用血肉堆,也要堆到敌阵之前,也要将他们全部杀了。还不快去传令!” 詹俊山张口结舌,半晌无语。大寨主发疯了,不,他就是个疯子。他要用兄弟们的血肉铺路,他已经不管不顾了。詹俊山知道无法劝他回头,他太了解秦东河了,大寨主有时候的决定是根本无人能劝说的。就像之前他执意要出山抢粮的决定一样,不可理喻,但却成功了。但那也许让他以为自己的决策都是正确的,可今日,似乎大大的不同了。 但是无论如何,詹俊山无法抗命,只得暗自祈祷这一次能和上一次一样,大寨主做出的是个正确的决策。也唯有寄希望于此了。詹俊山拱了拱手,转身而去。不久后,战鼓号角声再起。那是继续进攻的信号。 数千寨兵在目睹了刚才那一幕之后,个个都成了惊弓之鸟。此刻听到进攻的鼓声和号角,人人惊恐不已,逡巡不进。詹俊山手段强硬,亲自带人对不听号令的寨兵执行军法,连续砍杀了包括十几名头目在内的数十人,这才重新逼迫他们整顿阵型,做好了进攻的准备。 林觉眯着眼看着前方敌军的动态,当敌军重新组织起阵型,并在阵前竖起巨大的盾牌时,林觉明白,对方是要孤注一掷了。林觉轻叹一口气,沉声下令。 “阮平!上好箭支,准备迎敌。” 正看着战场上的惨烈情状发呆的阮平恍若未觉,怔怔发愣。 林觉再度厉声喝道:“阮平,耳朵聋了么?” “哦哦。”阮平惊醒过来,忙挥动令旗下令。 后方,一捆捆制作完毕的火箭快速搬运上来,一只只火箭被重新安装在热烘烘的八角筒中。引线连接费了盏茶功夫,不久后十五座一窝蜂火箭筒重新装填完毕。 黑风寨寨兵在刀剑相加之下玩命的往阵前冲锋而来,这一次林觉没有等到对手冲的太近,因为他明白,这一次的冲锋将是对方的搏命一击,他不能给对方一丝一毫的机会。 “调整角度。”林觉大喝。 “调整角度。”阮平大声重复命令。 几只木楔子塞进一窝蜂筒口下方,将发射角度调整为微微上扬的角度。 “发射!” 令旗挥下,引信同时被引燃,嗤嗤的火苗和青烟开始升腾。尖利刺耳的啸叫声中,八角筒口喷出火焰和浓烟,一只只火箭在烟雾中激射而出,拖弋说长而弯曲的不规则的烟火直冲敌军上方。因为角度的调整,火箭射程增加到方圆两百步的距离。将黑风寨的大部分阵型笼罩在内。顿时,黑风寨阵型之中处处是浓烟,处处是火焰。射程越长,火箭的飞行轨迹便越是不规则。喷火的火箭在敌阵之中横冲直撞,黑风寨寨兵有的为了防备举了大盾,但压根也不知道箭支从何处而来。左边右边上边侧面甚至后面,躲的再严实也有可能被射中。 被火箭射中的敌兵的惨状也让其他人魂飞魄散,箭支的巨大力道贯穿身体所形成的巨大的伤口让人无法不忍卒睹。箭支射中人身上时,火药剧烈的燃烧和灼烤让毛发衣物燃烧起来,皮肉毛发焦臭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四下里无处不在的恐怖的箭支飞行时的啸叫声让人胆战心惊,只想抱着头趴在地上。这种恐怖的感觉,让人仿佛置身于地狱之中。 第七零四章 末路 林觉站在岩石上,看着眼前战场之上满地的烟火和惨叫,宛如末日到来的天火焚城的景象,脸上波澜不惊。他其实明白,这第二轮的火箭攻击所造成的杀伤效果远远不如第一轮。第一轮是放对方靠近五十步范围内的平射,火箭的凶猛的贯穿力和杀伤力造成了巨大的杀伤,而且因为距离短,箭支的轨迹也不至于太偏差。而第二轮是调整了角度的抛射,误差极大,箭支的飞行轨迹也更加的不稳定,所以威力也小了不少。但是,这正是林觉所要的结果。 落雁谷拥有的物资本就有限,两千余只铁头箭只够射出两轮火箭而已。就算杀伤力再大,精度再高,两千只箭也远远不够将对方数千人手尽数射杀。所以,林觉心里明白,杀人不是目的,就算每一箭都不落空,也只能杀两千人,这并不能保证此战一定会取胜。 另外,林觉不得不为伏牛山的整体实力考虑,就算杀光了面前的所有寨兵,只剩下落雁谷这八九百人是无法自保的,官兵一旦趁虚而入,落雁谷也要完蛋。 正因为有上述的原因,林觉才意识到全歼对手其实并不能算上是胜利,故而林觉果断的放弃了毁坝泄洪的极端手段。虽然说是对手比较谨慎,不肯入谷作战。但其实林觉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倘若林觉真想用毁坝泄洪的计划来彻底消灭黑风寨的五千兵马,林觉自信还是能做的到的。他完全可以不必和对手约战来引起他们的怀疑。 林觉想的很清楚,倘若故意将谷口和西峰的防御人手撤离,或者是佯装被攻破谷口的话,对方一定会毫无怀疑的冲入谷中作战。因为从谷中突入,借用谷中八九处缓坡从侧首攻击大寨所在的东峰,要比正面强攻要容易一万倍。不仅有利于他们优势兵力的展开,而且在谷侧一带,落雁谷几乎没有修建防御工事。可以轻松的直捣黄龙。秦东河心里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一定会上当。相较佯败诱敌,这种正面对决的约战显得便太直接而且太让人生出疑惑来了。 林觉当时这么做,其实也是心里留着一丝余地,不希望将对方的五千多兵马不分青红皂白全部坑杀在谷中。倒不是妇人之仁,而是为了伏牛山未来的整体考虑。也算是一种未雨绸缪之举。 但面临着这一次的决战,林觉却又不能不动用雷霆手段来击败对手。否则落雁谷都将不保,还谈什么未来?林觉的底牌便是这一窝蜂火箭筒。但林觉知道,杀人不是此战的目的,击败对手才是目的。所以,第一轮的‘一窝蜂’的攻击确实是以杀人为目的,是要震慑对手,展示实力。而眼下正在进行的第二轮攻击的目的却不是为了杀人,而是制造恐惧,彻底摧毁敌兵的意志。 死是一瞬间的事情,所以其实瞬间的死亡反而不如看着天空上天火降临,四周如地狱般的景象所带来的心理上的感受更为恐怖。倘若你明知没有生还的希望的话,反而会激发出他们的斗志。但只是让你随时会死去,但却又有活的可能的时候,人的斗志才会崩溃。 短短的一瞬间,无数的火箭冲入敌阵之中,箭支在敌阵中掀起巨大的恐慌。这种恐慌终于很快便演变成了一场大溃败。但凡是个人,处在这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攻击之中时,你都会觉得绝望,觉得对手完全不可战胜。而此时,只要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和恐慌情绪,都会迅速演变成一场不可逆转的大溃败。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逃命啊,再不逃便都要死在这里了。” 这一句话迅速的引发了连锁反应。一群人丢下兵器便开始撒腿往回跑。这一跑更多的人开始往回逃。后方秦东河亲自率领的督战队挥着武器开始砍杀溃逃之兵,但溃逃的人越来越多,数百人猛冲而回,督战队连杀都来不及杀,便被逃兵冲散。还有一些脑子活泛的,他们开始成群的往鸡鸣山山坡上的密林里逃。更是让督战队根本难以拦阻。 眼见对方阵型已乱,军心浮动开始逃散之际。林觉果断的下达了猛冲敌阵的命令。八百多落雁军兵马呐喊者高举兵刃喊杀的举动成了压垮黑风寨寨兵们心理的最后一根稻草。面对猛虎般猛扑而来的对手,之前一战对方中被对手屠杀的场景让一些经历过的寨兵们再也无法面对。所有的寨兵开始抱头狂奔四散而逃,他们再无一丝一毫的斗志。 秦东河在后方暴跳如雷,他大吼着策马来去,砍杀着溃逃下来的寨兵。 “给老子回头。混账东西们,滚回去杀敌。谁敢后退一步,老子砍了他的脑袋。滚回去,艹你娘的。” 秦东河举着长剑接连砍杀了数名寨兵,但根本无法阻止他们的溃败之势。秦东河喘着粗气,口中污言秽语尽出,但也无可奈何。 “大寨主。大寨主。咱们撤吧,快撤吧。大势已去了。再不走来不及了。”二寨主詹俊山从前方气喘吁吁的奔来,口中大声叫道,他的身上全是鲜血,不过那可不是敌人的血,全是砍杀黑风寨逃兵染上的血。 “住嘴,龟儿子王八蛋,你敢动摇军心?老子宰了你。”秦东河举起血淋淋的长剑厉声骂道。 詹俊山脸都吓白了,连声道:“大寨主,不是兄弟 动摇军心啊,您自己看看,都在逃了。落雁军已经杀过来了,咱们挡不住了。兵败如山倒啊。大寨主,得赶紧撤,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撤回山寨,整顿兵马再来和他们一战也不迟,眼下却是不成了啊。” 秦东河举目望去,战场上一片混乱。自己的手下兵马正朝两侧山谷和山坡上狂奔败走。身边两旁,抱头鼠窜的手下兵马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哭喊着恨爹妈少给他们生了两条腿。他们甚至连正眼也没看自己一眼,自己这个大寨主在此刻只是一个妨碍他们逃跑的人罢了。 数百步之外,落雁军以极为凶悍的姿态冲入少许顽抗的黑风寨寨兵的阵型之中。刀剑起落,闪光耀眼。一声声轰鸣和升腾的黑烟,那是对方使用的不知名的火器在轰杀。惨叫和哀嚎声远远传来,那是死亡之前的哀鸣。 种种迹象都表明,自己败了。这场信心满满的决战,居然在短短的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边败了,而且是败的这么彻底。一瞬间,秦东河颓然长叹,长剑垂下。整个人忽然间像是老了十岁一般。 “没想到啊,没想到啊。我本以为,我秦东河是时运已到,能一统伏牛山,做一番大事情。短短半年时间,我得到了伏牛山的绝大部分地盘,最后却被一个小小的落雁谷大寨给绊倒了。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啊。”秦东河摇头叹息道。 “大寨主,还是那句话,退一步海阔天空,咱们暂时退避,待得……” 秦东河苦笑摆手打断詹俊山的话,哑声道:“詹兄弟啊,你不懂。这种情形下我都没能打败他们,往后还有什么机会?今日之战后,落雁谷将会成为伏牛山中最强大的山寨,他们也不会容我们活着的。今日一败的结果只有一个,那便是:死!他们败了他们会死,我败了,我会死。” 詹俊山张口愣愣的看着秦东河,他不明白大寨主在说什么。在他看来,撤回山寨重新收拾残兵未必无一战之力。起码自保有余。但大寨主似乎觉得再无机会了。 前方隐隐传来呼喊之声:“宰了秦东河,杀了秦老狗。” 秦东河眼中精光迸射,猛地提起长剑来。詹俊山忙道:“大寨主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秦东河呵呵而笑道:“你以为我要自杀么?嘿嘿,我秦东河大小也是个人物。就算今日败了,死也要死的光明正大。死也要死在战场之上。前面还有我黑风寨的兄弟在与浴血拼杀,我不能丢下他们逃走。詹兄弟,你愿不愿意随我一起冲上去杀敌?” 詹俊山惊愕的张睁大眼睛,结结巴巴的道:“什么?……大寨主……你要……这不太好吧,兄弟认为……” 秦东河眯眼看着詹俊山笑道:“我明白了,詹兄弟,你不必说了。我不怪你。你比其他的人都强,起码目前为止你还在这里,我也不想拉着你去送死。你去吧。” 詹俊山红着脸嗫嚅道:“大寨主……我……我……” 秦东河脸色一变,厉声喝道:“还不滚?莫要让我改了主意,就凭你关键时候贪生怕死,我便可以一剑杀了你,也不违兄弟之义。滚!” 詹俊山愣了片刻,噗通跪倒在地,向秦东河磕头。秦东河看也没看他一眼,一抖缰绳,口中呵斥马匹。马儿飞驰向前,冲向前方交战的战场。詹俊山爬起身来,看着秦东河的背影,顿足一叹,转身跟随败退的人流飞奔而去。 第七零五章 杀父之仇 战场上的厮杀呈现一边倒之势,千余名寨兵在几名忠心耿耿的黑风寨头目的率领下作负隅顽抗。但气势如虹的落雁军分数队冲锋而至,很快便将其队形分割。在落雁军强大的战力的压迫下,士气低落的黑风寨寨兵几无对战之力。落雁军穿插分割,肆意屠杀,只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黑风寨寨兵节节后退,已至崩溃的边缘。 林觉和高慕青白冰组成的三人小队所向披靡,在战场上纵横来去。林觉甚至为了节省弹药,已经将王八盒子别在腰间,手上提了一柄长剑。虽然武技稀松,但补刀绰绰有余。高慕青作战经验丰富自不必多言,白冰在历经数番战斗之后也已经逐渐适应了战场上的血腥。虽然看到血肉横飞的场面依旧有些作呕,但手下已经毫不容情。笛中剑伴随着高亢的魔音上下翻飞,一招一式暗合音律,杀人不过一合,深得稳准狠要诀。就连高慕青偷眼旁观,也不禁暗赞白冰武技高深。 一名黑风寨头目带着十几名寨兵迎面撞上了林觉高慕青白冰这三人组,知道这三人厉害,那头目喝令所有人一拥而上,准备倚多为胜。高慕青手中长剑如风,娇叱声中连杀数人。白冰侧翼攻上,刺杀两人后,两人同时欺近那举着大环刀的头目面前。那头目自有些武技,横刀架住两女同时砍下的兵器,林觉见有机可乘,从中间突入,长剑疾刺对手小腹。 眼看那头目免不了要命丧当场,便听得一声断喝声在前方响起,一骑飞驰而至。 “住手。休伤我的弟兄。”马上人大声喝道。 林觉一怔收手,抬眼看去,只见秦东河一身黑氅策马立在十几步外,脸上一片凛然。 “都给我住手,不要再打了。”秦东河高声喝道。 周围寨兵统统住手,落雁军士兵自然是不买账。刀剑起落,惨叫声中,数条性命了账。 秦东河目视林觉,冷声喝道:“高大寨主,方军师。可否令你的手下住手?老夫有话要说。” 林觉点头笑道:“怎么?中场休息么?也罢。大伙儿住手,听听秦大寨主怎么说?” 号令传下,落雁军士兵也纷纷住手,双方兵马迅速集结,各自形成两个阵营遥遥相对。 林觉拱手笑道:“秦大寨主,未知有何见教?” 秦东河面目冷漠的拱了拱手道:“方军师,虽然老夫不愿承认,但今日我们确实败了。还请你不要为难我的兄弟们。咱们之间的恩怨今日了断了便是。” 林觉微笑道:“秦大寨主,战前我便劝你不要动手。现在后悔,怕是迟了。” 秦东河冷声道:“方军师,老夫不是求饶,老夫只是想了解这件事。我黑风寨不是你们落雁谷的对手,老夫承认这一点。我们两家山寨的纠葛本就是我们的事,跟兄弟们无干。你们已经胜了,不用在杀害他们的性命。” 高慕青娇叱道:“秦东河,你现在来说这些。你为了攻我落雁谷,害了你黑风寨数千条性命,也害了我落雁谷上千好兄弟的性命,现在说这些有何意味?” 秦东河仰天笑道:“高大寨主,这难道都是我的责任么?你们落雁谷大寨来到伏牛山中本就是外来客。你们盘踞于此本就是占了我们伏牛山的地盘。我秦某人欲一统伏牛山,重振伏牛山声威,让伏牛山中再无相互征伐,团结一致对外,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你们不愿意,老夫自然要打你们。” 高慕青冷笑道:“然则如何?却又来求饶?” 秦东河呵呵笑道:“胜者王侯败者贼,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今日老夫败局已成,老夫也不是不认命。只是想了结此事。方军师,你之前也说了,伏牛山实力大减,倘若人死光了,官兵来了大伙儿都没命,这话你方军师还认么?” 林觉微笑道:“我自然是这么认为的,可惜你秦大寨主一心想要我们死,我能有什么法子?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倘若败在你手里,我们岂非全部要死在你剑下。所以,我们只能拼死搏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秦东河点头道:“那是自然,老夫理解。老夫只是想说,今日老夫认栽,咱们可否坐下来谈一谈。既然你我息兵休战于伏牛山大局有利,咱们可否化干戈为玉帛?不再敌对?老夫有个提议,你我两山寨共治伏牛山,我将一半地盘让出来给你们,咱们从此和平共处如何?” 林觉哈哈大笑道:“秦大寨主,这个时候你醒悟了,却是迟了。我可以答应你,可是我落雁谷死去的上千兄弟的在天之灵恐怕难以答应了。你倒是能屈能伸,可惜被你的野心害死的人却不能能死能活,不能复生了。我若答应了你,我落雁谷的三寨主袁朗兄弟和其他兄弟的英灵不会答应。被你诛杀的各寨数千寨兵和寨主们不会答应。桃源大寨的大寨主,伏牛山众寨盟主穆老爷子也不会答应。你觉得你现在还能跟我谈这样的条件么?” 秦东河目露凶光瞪视林觉半晌,叹息道:“老夫知道你不肯罢休。那你开出条件来,老夫可以做出更大的让步。” 高慕青怒斥道:“秦东河,莫做你的春秋大梦,任何条件都不会答应你,你必须死。我要为我山寨兄弟,伏牛山中被你杀害的众人报仇。” 秦东河微微点头,呵呵笑道:“老夫知道就是这样,你们岂会放虎归山,否则以后老夫会将你们全部杀了。罢了,既然如此,那也不必多费唇舌了。我知道你们想要老夫的命。老夫成全你们。不过老夫认为,咱们之间的纷争还是按照伏牛山中的规矩来。方军师,老夫跟你决斗。你赢了,杀了老夫便是。你输了,便答应老夫的条件,咱们两分伏牛山,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你们既然已经是伏牛山的一份子,敢不敢答应老夫的条件?” 林觉皱眉道:“伏牛山有这样的规矩?” 秦东河道:“老夫对天发誓,这正是我们伏牛山的规矩。群殴秦某人攻下了众多山头,也同样给了所有的山寨这个机会。野狐岭的大寨主,松山大寨的周寨主,他们要求这个机会,老夫都满足了他。但很可惜,他们都没能赢下老夫。所以,老夫有权利提出这样的要求。除非你们不讲江湖道义,那自然另当别论。” 林觉呵呵笑道:“你也莫激将我们,你只是不想死罢了。你这套把戏在我面前行不通。” 秦东河喝道:“方林,你不答应的话也罢,将来绿林同道会指责你。老夫绝非贪生怕死。倘若怕死的话,老夫早就逃了。” 林觉大笑道:“你逃?你能逃到哪里去?今日一败,你以为你还能东山再起么?你也不看看你的周围,真正为你卖命的有多少人?他们都弃你而去了。不过呢,既然你说了这么多,又是什么伏牛山的规矩都搬出来了,我们也不好坏了规矩。我答应你了,给你一个平等决斗的机会。” 秦东河大喜过望,脸上却殊无喜色,冷声道:“爽快,方军师果然是快人快语。那么请方军师跟老夫一战。老夫虽会些武技,但你胜在年轻力壮,大家都不算占对方的便宜。咱们便打一场。” 高慕青娇声喝道:“好不要脸,知道我家军师不会武功,你便挑他对战,你也说得出口。要决斗,也是跟我打,我才是落雁谷的大寨主。” 秦东河脸上微微一红,好在他脸皮黝黑,不见分毫羞臊之情。 “话虽如此,但高大寨主是个女人。我秦东河可不会同女人交手。免得将来为天下人嗤笑我秦东河欺负一个弱女子,胜之不武。”秦东河道。 这个理由可谓是苍白无力无耻之极,谁不知道落雁谷的大寨主高慕青是女中豪杰,武技高深。说她是弱女子,那可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也难为秦东河想出了这样的理由来。 “哈哈哈哈,秦大寨主,以前我还对你微有佩服,今日之后,你在我心目中可是什么都不是了。哎,你也算是一号人物,可惜了,可惜了。”林觉大笑道。 秦东河脸上发烫,瞪着林觉道:“老夫用不着你看得起,你只说你敢不敢和我交手。你下战书和我黑风寨约战,我们毅然答应了你。现在我向你挑战,你敢接么?” 林觉刚要说话,忽听一人在旁高声道:“凭你还不配跟我家军师交手,要打,我跟你打。也正好将你我之间的恩怨做个了断。”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名身材高大的汉子走上前来,不是别人,正是原桃源大寨二寨主穆不平。 秦东河冷笑道:“穆不平,你想找我报仇?” 穆不平咬牙道:“老贼,我和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你杀了我爹爹,毁了我大寨,我恨不得将你扒皮抽筋,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今日咱们在此做个了断。” 秦东河仰天大笑道:“老子杀的人多了,不知有多少人想杀我,就凭你,怕是还不成。穆振山不识时务,也没有本事。占着茅坑不拉屎。他当盟主这些年有什么功绩?何不主动让贤?偏偏要我跟他动武。又不肯归顺于我,我只能杀了他。跟你说这些也没用,你要找我报仇,老子随时奉陪。但今日我要找的是落雁谷当家之人对决,你又不是落雁谷的人,可没有资格。” 第七零六章 决斗 穆不平闻言忽然转身来到林觉和高慕青面前,噗通跪倒在地磕头。 林觉忙上前搀扶道:“穆大哥为何行此大礼,快起来。” 穆不平不愿起身,沉声道:“高大寨主,方军师。我穆不平和桃源大寨众兄弟承蒙落雁谷众兄弟收留,待我们如亲兄弟一般,得以苟活至今。现如今桃源大寨已毁,世上再无桃源大寨。穆不平恳请高大寨主和军师,以及各位兄弟允许我加入落雁谷大寨。穆不平发誓效忠高大寨主和军师,若违此言,天地诛之。” 林觉忙道:“起来说话,不用这样。” 穆不平坚决不肯起身,等候林觉和高慕青的回答。林觉知道穆不平的心意,他今日想要和秦东河对战,想要报杀父之仇,所以必须要有落雁谷大寨中人的身份。否则秦东河必不肯交手。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秦东河必死,但倘若死在他人手里,总归是他一生之憾事。 林觉转头和高慕青低声耳语几句,高慕青轻轻点头,随即高声道:“诸位兄弟听好了,从今日起,穆大哥便是我山寨好兄弟。我任命他为山寨三寨主。从此后,便是自家好兄弟。” “好,穆兄弟,哈哈,这一下名正言顺了。你正对我胃口,今后咱们兄弟可以并肩杀敌了。”梁七哈哈大笑道。 穆不平忙对高慕青道:“大寨主,我于山寨无寸功,岂能局三寨主之位?我只当个兵士便可。” 林觉呵呵笑道:“穆大哥,让你当个普通兵士,岂非大材小用。不用多言,这三寨主非你莫属。将来山寨建设还需你出力。再说了,你是三寨主,便更有资格代替我山寨出战了。否则这老贼又要说嘴。穆兄弟,我准许你替我出战,让你亲手报仇。你要小心在意。” 穆不平感激不已,原来军师是为了自己着想,免得秦东河耍赖。当下再次磕头,站起身来,缓步向前十余步,站在阵前。 “秦老贼,我现在是落雁谷大寨三寨主,我家军师也说了,准许我代表落雁谷大寨主出战。我也不是个女子,你可没有理由推脱了。你再要找理由,便不是个男人。今日公私恩怨一起了断。没卵子便磕头求饶,也许我家大寨主和军师会饶你一条狗命。” 秦东河呵呵冷笑不已,咬牙道:“好,穆不平,既然如此,休怪老夫了。本来你当个缩头乌龟的话,你穆家或还不至于被杀绝。但你偏要来送死,老夫便送你去见你爹爹去。” 穆不平怒骂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来吧,恁多废话作甚?” 秦东河冷笑一声翻身下马,伸手扯开颌下布带,双臂一抖,黑色披风猎猎落地,露出一身上好的甲胄劲装。莫看秦东河年纪已老,但身形魁梧,肩宽体健,自有一番顾盼雄姿。 “他武技不错。”白冰低声道。 林觉皱了皱眉头,走上前去对穆不平低声道:“穆兄弟,你要小心应付。不用跟他搏命,记住,就算败了,我也不会搭理他的什么规矩,一样宰了他。” 穆不平沉声道:“军师放心,我不会给山寨丢脸,也不会让人嗤笑我山寨不守约定,今日必杀此贼。” 林觉看着穆不平满眼的凌厉杀气,想说什么,却又咽下肚子里去。只拍了拍穆不平的肩背,转身退回。 秦东河缓步而上,手握腰间剑柄和穆不平相隔十步遥遥而对,倒也一派英雄气概。他其实心里很是庆幸,能避开和高慕青的对决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那个女人在战场上的英姿他是见识过的,自己未必是她的对手。挑战方军师其实是找软柿子捏,秦东河也明白对方一定不肯上当。现在的对手穆不平虽然也人高马大身有武技。但是,秦东河自信还是能胜过他的。 穆不平穿着破破烂烂的盔甲,和秦东河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并没有抽出自己的长刀,而是缓缓将长刀解下丢到一旁,反手将背后背着的一柄斩马.刀抽了出来。那柄斩马.刀看上去并不锋利,刀口上缺缺丫丫全是凹痕,刀身上甚至有了些锈迹。刀柄上的红绸带倒是鲜艳似火,崭新如初。 “秦东河,认识这柄刀么?”穆不平冷声喝道。 秦东河看了一眼,冷笑道:“从那里捡来的破铜烂铁?老夫又怎么会认识?” 穆不平轻抚刀身,嗓音低沉的道:“这是我爹爹的兵刃。爹爹英雄一世,这柄斩马.刀下不知有多少亡魂,但全都是敢于攻我伏牛山的官兵。这柄刀上从未沾染过半滴伏牛山中人的鲜血。爹爹常说,伏牛山之所以能存续至今,便是所有山寨都遵循一个底线,便是一致对外。他身为众寨盟主,不会砍杀一名山中兄弟。但是,不得不说,我爹爹他老人家太仁慈了。伏牛山要想安稳存续,害群之马必须剪除,否则永无宁日。今日,我便要用爹爹这柄斩马.刀手刃你这老贼。此举或许有违我爹爹不杀伏牛山中人的心意,但爹爹在天之灵倘若有知,必会同意我这么做。” 秦东河不断冷笑,待穆不平说完之后,更是大笑道:“原来这是那个不识时务的死鬼穆振山的兵刃。我说攻下桃源大寨怎么这么容易,原来穆振山这老糊涂还有这等顾忌,这不是傻么?” 穆不平怒骂道:“休得辱我爹爹,我偷偷摸回桃源大寨为爹爹收尸,顺便拿出来这柄兵刃,便是要用这柄刀亲手宰了你这狗贼。闲话休提,动手吧。” 秦东河沧浪一声长剑出鞘,手腕抖动,长剑宛如一条银龙一般飞舞,发出嗡嗡龙吟之声。剑光青历,耀人眼目。这柄剑是一柄宝剑,这秦东河一身都是宝贝。 “放马过来吧,小子。”秦东河喝道。 穆不平嘿然大喝,倒拖斩马.刀迈开大步冲向秦东河,秦东河面带冷笑傲然而立,白须在风中飞扬。相聚数步之时,穆不平一身怒吼,斩马.刀画了个弧形挥起,毫无花俏的朝着秦东河的头顶砍去。 “来得好!”秦东河一声大喝,长剑挥起格挡。 一旁观战的林觉暗道不好,秦东河的剑是宝剑,穆不平的刀是普通的刀,这一下砍下去,岂非刀会被立刻砍断。兵器没了,那还如何对敌? 场上,斩马.刀和长剑已经撞击在一起。刀剑相交,迸发出刺目的火星和刺耳的刮擦之声,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然而林觉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斩马.刀并没有被宝剑斩断,只是多了一道缺口而已。谁也没想到,这柄看上去不起眼的甚至是锈迹斑斑破损的斩马.刀居然也是一柄宝刀。虽然也许火候不足,导致刀刃强度不足,留下处处缺口。但是材质绝对够坚硬,大力斩下也未曾折断。 秦长河也有些意外,他的宝剑是花重金在山外购得,可断铁削金锋利无比。谁能想到,居然没有建功。但秦长河微一错愕便恢复过来,手上发力荡开斩马.刀。要知道,穆不平身高马大气力充沛,这一刀砍下,力贯千钧。寻常人被他这一刀便会震的虎口酸麻攥不住兵刃。但是秦长河居然撑住了,还能用手法荡开兵器,可见其气力也自不小。 穆不平没有气馁,毫无犹豫的又一刀砍下。秦长河挥剑再次招架住。刺耳的刀剑交击之声中,穆不平第三刀再次当头砍下。这三刀完全没有任何的招式,只是当头疾砍,完全用气力和速度压制住对手,逼着对手不得不全力招架,而无法对自己发动反击。穆不平的用意便在于此,他要凭着自己的年轻力壮身手快捷的优势来压制秦长河,并不在招式上一较高下。 秦长河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三刀接下来,饶是秦长河老当益壮功力深厚,却也手腕酸麻无比,长剑都几乎把握不住。秦长河明白,倘若不改变这种局面,自己只要气力稍有不济,便极有可能被对方砍成两截。自己的优势不在于气力,而在于武技。 穆不平的大喝声中,第四刀已经凌空劈砍而至。强劲的刀风激荡的秦长河须发飞扬。秦长河这一次没有招架,而是闪身向右侧躲避。这么做其实有着相当的风险,因为穆不平的刀势既劲且快,倘若没能在极短的时间里躲避开,便会被这一刀砍中身体。也许可以避开头颈,但是肩膀胳膊未必能躲开。 但是秦长河就是这么自信,这种自信来源于他多年来的勤奋练武,来源于他多年来的自律以及对自己武技招式的熟练。身子侧开的瞬间,穆不平的刀锋贴着他的肩膀砍下,一枚甲片被削成两半,掉落在地上,但秦长河毫发无损。 在穆不平招式用老之时,一柄长剑带着嗤嗤的风声刺向他的小腹,秦长河终于第一次有机会出手了。剑光冰寒,角度刁钻,看似绝对无法躲避,所有落雁谷大寨中人都发出一声惊呼,有人伸手掩面,不忍见穆不平被开肠破肚的场景。 但穆不平没有被刺穿小腹,他手中的斩马.刀竟然在力尽之时划了个不可思议的弧线往内斜切,当的一声看在剑身上。长剑偏移,刺啦一声响,穆不平小腹之侧血流如注,连带破烂的盔甲和一层肌一起,被划开了一道血糊糊的口子。 穆不平闷哼一声,转刀横削。秦长河的动作比他更快,一招得手之后,他怎肯丧失先机。长剑挑起,直取穆不平的胸口。穆不平不得已挥刀格挡,秦长河剑光闪烁,再高数寸,直奔喉头。穆不平仰头后撤,斩马.刀划出一道弧线逼退对手,勉强稳住身形,却已经面色煞白。 第七零七章 战事终了 (二合一。说一下,本人才疏学浅,情节文字人物性格等方面或有缺陷之处,让有的兄弟可能觉得不太合口味,我只能说一声抱歉。去留随君我也并不强迫。书评下吐槽几句也是人之常情。但有一点,不要刷多条吐槽,那样会影响书评区的观感。感谢合作。) “哈哈哈。如何?小狗,你以为年轻力壮便可凭借气力取胜?老夫今日教你知道知道什么才是老当益壮。”秦长河高声大笑。 笑声未歇,剑光又至。这之后,秦长河剑法灵动,剑如灵蛇一般,在穆不平全身上下闪动。穆不平只能勉力招架对方的进攻,十几招之后,已经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一方面是斩马.刀沉重,挥动格挡甚是吃力;另一方面是秦长河剑法凌厉的压迫所致。再交手十余招之后,穆不平的小腿,胳膊,左手腕,左边肩窝处接连中招,伤口处血流涌出,很快便成了个血人。 “穆不平,认输吧。认输了老夫或可留你一条性命。毕竟老夫为大局计,想和落雁谷交好,并不想杀了你。”秦长河手上不停,口中冷笑道。 穆不平不答,勉力招架对方的淋漓攻势,口中嘶吼连连,状若疯虎。猛然一刀砍出,差点砍中秦东河,吓出秦东河一身冷汗。 “这是何苦,你何必逼着我杀了你。你是报不了仇的,想要报仇再练个二十年功夫再来。奉劝你不要逼我。”秦东河怒道。 “老贼,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我只能一人活着。”穆不平怒吼道。 “好,那便成全你。”秦东河目光中凶光大盛,长剑化为一道寒光,对着穆不平的面门斩落。这一剑又快又狠,秦东河已经想好了后招,倘若穆不平挥刀横档,自己便急速变招,该砍为刺,直取穆不平咽喉,他一定难以招架。而这一招对方不得不招架。 然而,秦东河失算了,穆不平没有招架,只是身子横移了半尺,手中斩马.刀来不及侧过刀刃,只用刀背向着秦东河胸侧猛击而至。居然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打法。 “你找死么?”秦东河惊愕怒骂。 “呵呵呵呵呵呵!”穆不平龇牙而笑,牙齿上嘴巴里全是鲜血,情状甚是恐怖。 下一刻,秦东河长剑斩落,穆不平的左臂其根而落,锋利的剑刃直接将他的左臂卸下。在穆不平野兽般的嘶吼声中,他的斩马.刀也结结实实的砍在了秦东河的胸侧。即便有着盔甲作为保护,,秦东河的胸口也是一阵剧痛,几乎要窒息。耳中也听到了骨头断裂的恐怖声响。秦东河知道,那是自己肋骨断了。 穆不平硬是用一条胳膊,换取了自己的数根肋骨。这个人怕是疯了。 穆不平的断臂出鲜血泉涌而出,脸色瞬间灰败了下去。但他却没有倒下。一击得手之后,用尽最后的气力举刀朝着口喷鲜血的秦东河砍去。这一刀应该是穆不平这一辈子砍的最糟糕的一刀,气力全无,也不快捷,慢吞吞的毫无威势。哪怕就是个一个普通人都能轻易的躲开。 秦东河不是个普通人。但是他现在比一个普通人更普通。倘若是平时,秦东河可以轻易的躲过这一刀。但是此刻,他却没能躲开。 因为在他想侧身躲避这一刀的时候,胸口处断裂的肋骨剧痛不已,让他竟然根本无法动弹分毫。于是,他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柄斩马.刀噗嗤一声砍在自己的头顶上。虽然没有什么力道,但光是斩马.刀本身的重量落下,以及斩马.刀的锋利,这一刀也足以砍开秦东河的头颅。 “怎么会这样?”秦东河呆呆的说了一句,旋即发髻之中黑血流出,瞬间便哗啦啦如同小溪一般,流的满脸都是。身子也斜斜歪倒在地。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电光石火般的一幕,看着秦东河一剑砍断穆不平的手臂,看着穆不平一刀砍中秦东河的头。战场上的空气都像是凝固了一般。 穆不平奋力的抽回斩马.刀杵在地上,单膝跪地,身子不断的颤抖。“爹爹,孩儿给您……报仇了。哈哈哈。”穆不平忽而仰天长笑,笑声停歇时,身子已然仆倒在地。 林觉高慕青等人也是愣在当场,但林觉很快清醒过来,沉声喝道“快救人。” 几名落雁军士兵抢上前去,将穆不平和那只断臂给抬了回来,军医上前探了探鼻息。穆不平已经气若游丝。当下简单包扎断臂之处,迅速被抬回山寨医治。 林觉和高慕青快步上前,检查了秦东河的尸首,发现秦东河确实已经气绝身亡。那一刀虽然没有将其头颅一劈两半,但已经砍中了脑浆,死的不能再死了。 高慕青挥剑砍落,将秦东河的头颅砍下,拎着发髻提在手中,朝着前方呆立发愣的黑风寨寨兵们朗声叫道:“秦东河已死,你们立刻放下兵刃投降,若再执迷不悟,杀无赦。” 说罢,高慕青手一扬,花白的头颅在空中旋转着,抛洒出一阵黑血,噗通一声落入黑风寨寨兵的人群之中。黑风寨寨兵们早已肝胆俱裂,此时己方大寨主已死,还反抗什么?难道当真陪着秦东河去死不成。 梁七等人带着落雁军冲上前去时,千余名黑风寨寨兵已经纷纷抛下兵刃跪地投降。落雁军士兵将他们用绳索像穿蚂蚱一般的穿在一起,押送山谷之中看管。 …… 春阳西斜,林觉和高慕青站在山坡之上,看着山谷中忙碌打扫战场的落雁军士兵们。战场上的情形当真是惨不忍睹,尸首横七竖八遍地都是,这场战斗双方死伤人数达数千之众,以伏牛山中的山寨规模而言,已经是一场大战了。 “结束了,噩梦终于结束了。夫君,谢谢你,倘若不是你及时赶回来谋划,这一切还不知是怎样的结果。”高慕青看着山谷中的景象轻声叹道。 林觉伸手握着她的手,微笑道:“你跟我说这样的话,岂非是见外了。我也是山寨的一份子,而你更是我的妻子,我当然要回来。你说的对,这一切都结束了。此战之后,伏牛山中格局已定,我落雁谷大寨将一统伏牛山。从此伏牛山不再有其他山寨,只有咱们落雁谷了。” 高慕青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要将伏牛山的地盘全占了?” 林觉笑道:“怎么?你不想么?” 高慕青咂嘴道:“好麻烦啊,我只想呆在落雁谷。其他的地方要来何用?” 林觉哑然失笑道:“你可真不是当大寨主的料,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你却嫌麻烦。现在我们不一统伏牛山,难道任各山寨又重新冒头么?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出来个秦东河一样的人,届时岂非又是纷争不断?我费心费力谋划这场战事,咱们死了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多钱,难道便是要得到那样的结果?” 高慕青苦笑道:“我本就没什么雄心壮志。我只想跟你一起逍遥去,谁爱在山中当什么大寨主。” 林觉笑道:“你不想也不成啊,他们只服你,没人能替代你。” 高慕青道:“谁说的?你倘若要当大寨主,他们一定全部服气。说实话,他们现在对你可比对我尊敬的多。” 林觉笑道:“你家夫君被人尊敬,你难道不开心?” “当然开心,我是说,你倘若能当这个大寨主就好了,我便可以什么都不管了。可是……我知道这不可能。你现在是什么提刑官了,官儿也不小了吧,你怎会进山当土匪呢?岂非毁了你的前程。”高慕青悠悠的道。 林觉拉着她坐在一块岩石上,轻声道:“慕青,道理你都懂,我绝非是对山寨有什么偏见,只是你我都肩负责任。你要为兄弟们负责,我除了这个之外,还得为我林家负责。为我身边的人负责。其实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因为我们还不够强大,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也许有一天,我们强大到可以左右自己的命运,那便会有更好的选择,但不是现在。你不要多想,好好的经营山寨,伏牛山越强大,你便越有选择的自由。否则和以往一样,处处挣扎求存,历经生死,还谈什么逍遥自在?” 高慕青缓缓点头道:“我懂,我只是说说而已。” 林觉微笑道:“咱们一统伏牛山之后,便可以控制伏牛山对外的行为。之前伏牛山众寨滋扰周边,闹得很厉害,所以朝廷才会严阵以待,不时围剿。咱们今后要改变策略,要闷声发大财。按照落雁谷的模式,搞自给自足,不必外出滋扰掠夺。这样便可和朝廷相安无事。形势缓和了,我也可以出入山寨方便些,有事没事便可以来山寨和你相会,这不是很好么?” 高慕青轻声道:“你说的没错。可是现在伏牛山中火拼到现在,实力已然大减。官兵倘若攻来,我们一座大寨根本无法抵挡他们啊。” 林觉点头道:“是啊,所以现在事情还没有结束,危机犹在,不可掉以轻心。眼下要做的事情有几件,首先便是要将所有山寨都攻破纳降。今日之战虽然大胜,但逃走的人也自不少,这些人回到各山寨之后,不久又会成为顽疾。需得各个击破,将他们全部抓回来。顽抗者斩杀不饶,一定不能留下死灰复燃的祸根。其二,便是对降兵进行改造。我的意见是,所有降兵都投入落雁谷中劳动改造。但凡改造积极者,便免其罪责吸纳入落雁军中充实军力。与此同时,要吸纳青壮百姓入军。快速扩充落雁军的军力,以备官兵进攻。其三,便是要设立落雁谷分寨,选派信得过的兄弟去当分寨主,复制落雁谷的模式,开战生产。以落雁谷为后盾,可以提供粮食物资支援,促进他们自给自足。我的想法是,设立东南西北四座分寨,扼守进山通道,修建箭塔工事,防御官兵围剿。山寨建设方面,咱们必须要再多几处像是落雁谷这样的粮仓,还要有能够制造兵器箭支盔甲的能力,落雁军的训练更是不能松懈,扩充的越快,越不能松懈。你像这一次,就是因为咱们箭支告罄,没有制造能力,所以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若不是有两千多只铁头箭的话,或许还不得不走到破坝借洪水之力的地步,那便是两败俱伤之局,局面也更加的难以收拾了。” 高慕青点头道:“你这么一说,山寨的事情还真是多如牛毛了。我适才还以为结束了,能松口气了呢。” 林觉笑道:“伏牛山也是一个小世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要想运转如意,那也是要付出很大的努力的。不过你也不要太累了,要懂得下放权力,你只需抓着那些做事的人,不用事事亲力亲为。那几位兄弟都是信得过的人,不用放心不下。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凡你觉得信得过的,便不要有所猜忌。这样你会很轻松。当然了,一切要以《山寨总规》和当初制定的各项规程为矩,如果有人触碰了这些,千万不要手软。哪怕是生死兄弟,也不能纵容。否则,便会生乱。人情归人情,规矩归规矩,法外可有人情,法内绝不徇私。明白么?” 高慕青苦笑看着林觉道:“哎呀,好累啊,听着都头大。” 林觉哈哈一笑,起身道:“先不说这些了,咱们回山寨去。打了一场决定性的大胜仗,今晚咱们得大开宴席,犒劳兄弟们才是。这些事以后慢慢再说。” 高慕青欣然应诺,长身而起,和林觉并肩拾阶而上,向着郁郁葱葱的落雁谷大寨行去。 …… 夜晚,落雁谷大寨东校场上灯火通明,松明火把篝火灯笼亮如白昼。一场盛大的庆功宴从傍晚时分便热热闹闹的开始了。百姓们宰杀了带上山来的猪羊献出了犒赏落雁军,为这些拼死保护了他们安全,解除了家园被毁的大危机的英雄们庆功。 军中禁酒令自然也被解除,山寨有自酿的酒水,虽然味道和外边的美酒相差甚远,但这胜利的酒总是甘甜醉人,比任何美酒都要好喝。 这一晚,山寨上下痛饮胜利的美酒,载歌载舞,人人欢笑畅快,人人喜悦庆幸。两个月来的痛苦压抑和绝望,在此刻尽情宣泄而出。 谁也难以想象山寨上下此前所经受的压力。落雁军浴血死战不说,百姓们其实也备受煎熬。敌军来袭时,他们不得不放弃山谷中的家来到大寨中栖身。每日里山下的战斗都会带来各种不好的消息给了他们巨大的精神压力。每天战死的落雁军的尸首抬回山寨中的时候,他们都沉默悲哀而且绝望。那些死去的战士,有的就是山寨百姓之子,有的是在山寨的政策号召下娶了百姓女子的,有的是平日里帮着百姓担水挑粮帮忙的。他们都和百姓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一个个的死去,这种恐慌绝望之感让人难以言表。 其实到了后来,已经没有人相信山寨能守住了。随着落雁军伤亡过半,山寨上下的气氛已经凝固压抑到了极点。一点小火星都能让人崩溃。西边的高崖之下,便有数名百姓跳崖自尽,因为他们已经无法忍受这种压抑恐惧和绝望,宁愿一死一了百了。上万百姓便是在这种混乱和恐惧绝望中苦苦的挨着日子,他们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然而,军师回山了,军师出手了。鸡鸣山下大战的时候,所有的百姓们都站在山坡上眺望战场上的情形。他们知道,那关系着山寨的生死,也关系着他们个人的生死和未来。他们本不抱着希望,甚至有人暗地里说军师是在胡来,是让落雁军士兵们去送死。哪有硬碰硬去作战的,这不是鸡蛋碰石头么?可是战事的结果却是大获全胜,军师率落雁军一举击溃了强敌,彻底的结束了两个多月来的苦难,百姓们心中所有的烦忧和恐惧瞬间清空。像是放飞的云雀一般一飞冲天。 山寨保住了,山谷中的家园保住了。一切都将重新回到正道上,甚至农时都没耽搁。还有比这还让人高兴的事情么? 这一晚的热闹劲自然是不用提了,百姓们纷纷上前给落雁军将士们敬酒,在落雁谷五寨主秦春草的撮合下,当晚还成就了十几对姻缘,当真是军民融合鱼水情。 林觉和高慕青的面前来敬酒的人最多,特别是林觉,所有人都明白此战是军师谋划之功,没有军师便没有这一切,所以每个人来到林觉面前都是毕恭毕敬发自内心的崇拜。很多百姓对着林觉磕头,感谢军师挽救了这一切。 林觉谈笑风生酒到杯干来者不拒,高慕青和白冰都担心他喝醉了,白冰偷偷的给林觉的酒坛中倒了白开水,却被高慕青看到了,但高慕青第一次给白冰一个赞许的眼神,两个人其实想到一处去了。虽然如此,林觉还是喝的醉意薰薰。 庆功宴一直持续到子夜方才尽兴而罢。百姓们纷纷举着火把携家带口的准备下山。他们要回归山谷中自己的家园中去了,他们等不及要过安稳的日子了。醉醺醺的林觉和高慕青站在大寨门口为百姓们送行,每一个经过林觉和高慕青身边的百姓都报以感激的目光,说着些感激的话语,欢欢喜喜的下山而去。落雁军士兵们举着火把站在山路上为他们照亮。火把的长龙一直从山寨绵延到山谷之中。 “真好啊,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时刻,真是让人百感交集。夫君,我真想大哭一场,又想大笑一场。”看着离去的百姓们,高慕青轻声叹道。 “慕青,这便是咱们奋斗的意义。当你看到他们的笑容,看到他们发自内心的感激,看到孩子们的笑脸,看到每个人都可以安安稳稳的过日子的时候,你会有一种给予了他们这一切美好的自豪感。虽然流血流泪流汗,虽然艰难困苦甚至难以支撑下去,但此刻,你会发现一切都是值得的。这种充实和幸福是无可比拟的,这便是目标和意义所在。”林觉笑道。 高慕青缓缓点头道:“你说的很对,我现在觉得自己活得很充实,活得很幸福,很有意义。” 林觉打了个酒嗝斜着眼看着她道:“话虽如此,那以前你便活得没意义了?比如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便没有幸福感么?” 高慕青嗔道:“那是不同的。” 林觉伸了个懒腰道:“不早了,我们是不是该歇息了。我想洗个热水澡,和你过一个更加幸福的夜晚。莫如我们洗个鸳鸯浴如何?” 高慕青腾地红了脸,嗔道:“瞎说什么?教人听见。……哪有那么大的洗澡桶啊。” 林觉哈哈大笑,慕青可爱的很,她担心的不过是木桶不够大而已。 第七零八章 规划整顿 穆不平的伤势很严重,他的左臂被砍断,流了大量的血,送到山寨中后便已经气若游丝了。不过当初林觉打包送来山寨的一批老郎中的手段还是很高明的,虽然被囚禁在山寨之中,但医者仁心,治病救人起来还是毫不含糊的。一番全力的施救之后,穆不平的命总算是救回来了,只是陷入昏迷之中,一时不死,一时也难以苏醒。 林觉敬佩此人的勇武和孝心,为了报杀父之仇,他在明显不敌秦东河的情况下能够果断取舍,以一臂换一命,这种果敢勇毅之气还是让人赞许的。这个人要是能救下来,今后对山寨的发展是有好处的。落雁谷大寨缺的便是这些人,或勇武或机敏或忠心或无畏,总之只要有一处所长,只用其长便可为山寨添砖加瓦。 两日后,针对整个伏牛山的收服行动正式开始。 其实这两天时间里,大战之后逃往山林之中的黑风寨溃逃兵马陆续从山林中走了出来。落雁谷派出了不少人手在山林间呼唤他们出来,告诉他们落雁谷不会杀了他们。这些人虽然将信将疑,但躲在山林中也不是个事情,迟早要饿死。所以很多人选择了走出来投降。山谷中的战俘营的战俘数量也达到了一千五六百人。 但是,黑风寨二寨主詹俊山大战之中逃走之后,部分黑风寨逃兵被他重新召集。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山寨虽然已经被秦东河所收服,但大战之后,他们都以为可以重新回到从前,重新回到山寨林立的日子。故而纷纷招揽逃兵,短短数日又多了一堆的大寨主。这当然是林觉不希望看到的。林觉要的是彻底的胜利,要让落雁谷大寨成为伏牛山中唯一的山寨,这才是长治久安的保证。 落雁军之威已经传遍伏牛山,梁七卢义各率四百兄弟一南一北开始扫荡群寨,所到之处,无不披靡。绝大多数人还没过一两天的大寨主的瘾,听闻落雁军到来,便乖乖投诚。而梁七和卢义采取的是军师授意的计策,将所有山寨的房舍建筑都一把火烧光,将所有的粮食物资百姓都统统押送至落雁谷。将这些山寨修建的工事天险等全部拆除摧毁,彻底断了死灰复燃的可能。 八日后,梁七率军攻破詹俊山盘踞的老鹰山山寨,詹俊山因为胆敢反抗拒不投降而被梁七手刃枭首。至此为止,整个伏牛山中大大小小的不下数十个山寨尽皆彻底消亡。很多山寨百余年建造的各种设施房舍都化为乌有,百姓山民也被强迫迁移至落雁谷,再也没有了重建山寨的基础。 四月初六,林觉和高慕青主持召开山寨头目大会,会上通过了以东南西北四寨控制伏牛山的方案。鉴于目前官兵并无进攻迹象,落雁军的兵力又严重不足,故而暂时派出三支五十人的兵马分驻西东南三座营寨,看守山口通道,监视官兵动向。同时在十余座山峰上派驻十人小队,建立烽火传递系统。但有敌情,可在第一时间做出应对。 会上决定,对落雁谷南口的野鸡岭y字形山谷进行开发。围绕着野鸡岭和西峰一带开垦另一处百姓定居点。将集中迁移至此的近八千名百姓安置在野鸡岭山谷之中。这么做的好处在于,野鸡岭山谷在落雁谷之南,正好在落雁谷大坝的灌溉范围,只需将落雁河河道挖掘延续,流经山谷之中,便可以复制另一个落雁谷的繁荣景象。 将百姓集中于大寨周边自然还有特殊的意义。山寨存续靠的是依附山寨的山民和百姓的耕种。林觉这么做的目的便是要将所有的资源都控制在主寨之中,三大分寨只驻军防守,粮草物资的控制攥在主寨手中,靠着主寨供给。这么一来,便不必担心分寨驻守的分寨主坐大,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来。这一手可以说是彻底了控制了伏牛山中最重要的命脉。 俘获的降兵近四千余,这些人自然是要吸收扩充落雁军的。但目前他们都不合格。林觉要求对他们进行劳动改造和思想教育。这些强壮的人力是开发野鸡岭山谷的保证。挖掘河道,加固落雁谷大坝储存更多的水力资源正需要这些人。阮平再次被任命为工程总指挥,开始对上游的大坝和落雁河道的挖掘以及开发野鸡岭山谷进行规划建设。 这次会议上,林觉更是对落雁军的建制再一次进行了优化。对于军队的训练方式和奖惩办法进一步的精细和明确。尝到了高质量的训练的甜头的落雁军将士们都明白这些事情的重要性。林觉更是明确提出了‘先军’思想。所有的财力人力物力都优先于落雁军使用,落雁军必须强大,否则难以承担对落雁谷的保护。落雁军的地位必须提高,待遇必须高于其他人。所有对落雁军有利的事情只要有条件都必须去做。要将落雁军打造成一只铁军的同时,也要建立落雁军士兵的自豪和荣誉感。要让成为落雁军的一员是最光荣的事情成为人人皆知的理念,对于落雁军的家属亲眷也在一定程度上给予特殊的照顾。 会议还决定了,三个月内,落雁谷大寨必须建立兵器作坊和火药作坊。要保证落雁军所需的羽箭兵刃和简易盔甲的自给自足。建立秘密军火库,囤积珍稀的作战物资,以备不时之需。诸如火药火油铁器马匹这一类的物资但有可能,都要搜罗进来囤积。 由于山寨的金钱有限,林觉更是拟定了一些可行的商业项目。譬如派出人手去山外设立店铺,售卖山寨中出产的粮食稻米红薯皮毛山货等等。这么做即刻将触手伸到山外,更可以赚取山寨所需的金银,购买山寨无法出产的铁锭火药配方中的各种物资。当然,目前而言不可能一蹴而就,待局面平稳下来,便可以着手去做,这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总之,这一次的会议让山寨上下更加的明确的做事的计划和目标,也更加的明晰未来发展的道路,极大的鼓动了众人的积极性。多年以后,众人回忆起这次会议时还唏嘘满怀,甚为推崇。这次会议也被很多人称为‘四月会议’。 四月初十,林觉在高慕青和白冰梁七等人的陪同下游览了整个落雁谷大寨。高慕青知道离别在即,所以这几日寸步不离林觉,甚至也毫不避讳的当众挽着林觉的手。白冰除了撇嘴翻白眼却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四月初,正是耕种季节。经历了一场浩劫之后,百姓们格外的珍惜平静安宁的生活,他们对生活也充满了激情和热爱。林觉等人沿着落雁河畔的大道缓步而行时,两侧田垄之间,百姓们耕地修田欢声笑语,一派繁忙的景象。几处平整的田畴上洒下的稻芽已经发芽,远看去一片嫩黄之色,甚是可爱。天空中白鹭飞落,燕子唧唧,天蓝地平,柳色如烟,简直如世外桃源一般。 田中百姓看到军师和大寨主相谐走过,都大声的打着招呼挥手,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众人唱起了山歌来。 “四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耕田忙。指望着今年收成好,多收些五谷献军粮。落雁大寨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还有那军师智谋高,更有那大寨主好姑娘。他们二人是一对啊,早日成婚塞鸳鸯……” 林觉听着歌词,哈哈大笑起来。高慕青也笑的弯腰,嗔道:“这些百姓,唱的都是些什么词?谁做的词,必要罚他。” 白冰在旁淡淡道:“怕是大寨主开心的都要赏赐他呢,还罚什么?人家唱的是你大寨主的心声吧。” 高慕青心情正高兴,竟然没有回怼。 几人从谷中出来,前方野鸡岭山谷之中也是人头攒动。数千名战俘以及被强迫搬迁至此的百姓正在挖掘河道,修建沟渠。这些山民百姓原本对于被强迫搬迁至此是极为不满的。毕竟在其他地方生活的已经习惯了,突然被迫来此,且无安身之所,自然是心情沉郁。 林觉等人自然不会不加以安抚。山民百姓不是战俘,需要的是安抚他们而非强迫。为此,秦春草组织了一次大型的参观活动。从强迫搬迁而来的山民之中选出了几百名代表,在秦春草和落雁谷几大村落的村里之长的陪同下来了个落雁谷一日游。先从村落设施入手,让他们看看落雁谷中的百姓们住的是怎样的房舍,餐餐吃的是什么食物。 当看到大路贯通的村庄,每家每户都带着前后院落,住的舒适惬意的精美房舍时,这些山里的土包子们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落雁谷普通百姓住的宅子。当得知所有的房舍都是山寨帮着建造,且免费赠与百姓时,他们更是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他们以往住的地方是山中低矮的棚舍,逼仄阴暗之极。一辈子也没想到会住上这样的宅子。 第七零九章 一争高下 中午吃饭时,看着村民们端着白生生香喷喷的大米饭吃的腮帮子鼓鼓,看到他们的菜中甚至还有肉时,这些人更是惊呆了。大米饭,那是多么奢侈的食物。山民百姓们在别的山寨辖下也种粮食,但稻米是没法种的,因为受制于雨水和灌溉,没有好的良田。就算能种一些,种出来的米也是被山寨收缴去,成为那些人的食物。他们自己便只能吃山药芋头小米粟饭之类的食物。至于肉食,那更是别想了。除非走运了,打到了野味,否则压根不可能有。 有的人不相信这里的百姓过着这样的日子,他们偷偷的溜到别家去瞧他们吃的是什么,他们以为这是作假欺骗他们。然而看到的场景让他们终于明白,这里的百姓过得就是这种生活。他们能种植大米,还能养猪养羊,所以他们衣食无忧。 到了参观田亩的环节,这些人则更加的震撼了。他们从没看到有这么大片的水田和平整的旱田山地。田里的土冒着黑油,土质肥沃的难以置信。沟渠平直,水道贯通,完全不必担心会受旱受涝。北边的大坝雄伟高大,水坝中鱼儿腾跃,几十名百姓正在打捞鱼虾,船里蹦跳着的鱼虾个顶个的大。 “这几尾大白鱼,待会我们送上山寨给军师和大寨主吃。”有人说道。 “你得偷偷的放下便走,不然大寨主肯定要给银子,那算什么?难道还能要大寨主的银子么?”有人答道。 参观的山民们都傻了,还有这种山寨?他们不来将这些鱼虾全部拿走?送给他们还给银子?简直不可思议。 经过这一天的考察之后,在强迫搬迁而来山民百姓之中产生了巨大的反响。很快他们便达成了共识:必须留在这里,这种好日子不过,难道是傻了么?仅仅过了数日,原本还怨声载道的被强迫而来的百姓们便已经转变了想法,决定留在这个吃不愁穿不愁而且还很自由的地方了。 所以,他们甚至不用动员,便加入到了轰轰烈烈的大建设中去。按照规划,西峰山脚下的村落已经开始圈出围墙,而沿着丫字形山谷中间的落雁河河道仅仅两天便挖出了数里长。百姓们和战俘们唱着一首叫做《落雁河》的歌曲,热火朝天的劳作着。他们明白,早一天完成这一切,这野鸡岭山谷便也将和他们所参观的落雁谷谷内的繁荣景象一样,成为人间乐土。 林觉和高慕青白冰等人游遍了落雁谷和野鸡岭山谷的角角落落,面对如画美景和如火如荼的百姓的热情,也都颇有感触。他们心中也都非常的自豪和骄傲。落雁谷几经磨难,终于恢复了平静。而这里或许还要经历磨难,但是已经没有什么能击倒这里的人了,未来一定会更美好。 …… 算算日子,林觉回到落雁谷已经近二十日,这段日子依旧是惊心动魄,也算是挽救山寨于危难之际。但时间已经来到了四月上旬,即便山寨中的事情还是千头万绪,但林觉不得不要告别山寨离开了。 和郭采薇约定的日子将近,此去杭州还有千里迢迢之路,已然不能再耽搁下去。况且自己是借着查案的由头离开京城的,身份还是朝廷的官员,也不能惹人生疑。 高慕青知道林觉必须要走,虽然愁绪满怀,却也表现的豁达。道理已经讲了千遍,知道分离在所难免,但是心绪却难以安宁。 晌午时分,山寨众头领于于聚义堂设宴,给军师送行。虽然很多人并不理解军师为何要离开山寨,为何不留在山寨跟兄弟们在一起。但林觉给出的解释是,只要山寨需要,自己必然回来,走不是走,走便是留。这一番充满玄机的话,让那些不明白.军师真实身份的人觉得高深莫测,反而觉得很有道理起来。 送行宴一点也没有伤感的意味,众人划拳喝酒闹腾的够呛。梁七和卢义等人灌了林觉不少酒,两个家伙知道军师酒量好,不敢跟军师硬碰硬,耍了不少赖。 宴席上众人谈及了那‘一窝蜂’火箭筒的火器的事情,那玩意的威力实在惊人,梁七等人都在想着能不能多造些那玩意出来。一窝蜂火箭在手,便是官兵攻进来,那也是全然不怕的。但林觉却说出了一番让他们惊愕的话来。 “一窝蜂火箭筒我已经命人全部烧成灰烬了,因为山寨之中暂时没有使用此物的能力。一窝蜂火箭太烧钱,一筒火箭数息便射完,耗费铁箭数十枚,火药若干。几息之内,大几百两银子便没了。你们知道我带来的两箱子火药值多少钱么?两千只铁箭和那些火药起码值三四万两银子,谁能搞得起?而且在我看来,杀伤力其实平平。我烧了那些火箭空筒,便是不希望你们将钱物投在这东西上。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更为实际的装备武器,而不是奢侈品。再说,那东西不能流传给别人知晓制造的原理,否则将有大害。故而我一把火给烧了。” 众人愕然无言,怪倒是一窝蜂火箭筒抬回山寨之后便再没见到过,还以为是军师宝贝的很,命人藏起来了。却原来是被烧了。军师说的也对,既然这么烧钱的东西,留着反而会让人心痒痒的想为它配上铁箭和火药。但那么一来,本就穷的叮当响的山寨便更加的穷困了。 酒宴继续进行,林觉同梁七等人正喝的酒酣耳热之际,忽然间有人说道:“咦,大寨主去哪里了?怎地忽然不见了。” 众人忙四下逡巡,果然发现高慕青的坐席上空了。林觉确实看到高慕青起身离开了,不过他认为是高慕青是去方便去了,倒也并没有在意。可是时间过去这么久了,高慕青还没回来,这便有些奇怪了。 很快有人便发现席上还少了个人,便是那位跟随军师进山的白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她也不见了踪迹。 林觉和众人都有些狐疑,于是询问聚义厅门口守卫的兵士,两名兵士说:“大寨主和白姑娘一前一后出了大厅往大寨后方去了。” 林觉心里有些担心,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来到山上后慕青和白冰一直不得劲,喜欢互相斗嘴。眼下双双消失,别闹出什么事情来了。当下决定找到二人问个究竟。 林觉和梁七等人一路询问寨中兵士,在兵士的指点下出了寨门直奔大寨后方的树林。大寨后方是一片茂密的林地,林中有一片梨树林,一条小路通向这片梨树林子。众人沿着小路进了林子,走不多时,前方春阳之下,一大片白如雪的梨花林开的正盛。 正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山中气候比外边要稍迟,原本三月盛开的梨花在这高山林地之中四月方开,此刻正是盛放时节。满树梨花宛如香雪海一般,阳光照耀之下,玲珑剔透,美轮美奂。 众人进入梨花林中前行不久,前方便传开娇叱之声和兵刃交击之声。林觉等人忙循声而去,但见一小片花海之间,一红一白两个人影正在梨花树从之间你进我退斗的激烈。两人身形飞速移动,身影在花木之间跳跃着。四周花枝颤动花瓣纷落,地上铺了一层的花瓣,空中宛如下了一场花瓣雨。 “这……”梁七等人鼓着眼看着林觉,心中均想:军师后院起火了,大寨主跟白姑娘打起来了,不用说,必是争风吃醋互不相让。军师虽然智谋无双,但这等事怕是也无可奈何了。 林觉也大翻白眼,他没想到,高慕青和白冰居然偷偷跑到这梨花林中大打出手。这事儿颇有些尴尬,自己身边的女人们相处还算是和谐,但白冰和高慕青似乎有些不对眼,见面就互相看不上眼,然后跑到这里来殴斗了。当真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秦春草是女人,充分了解女人的心思。见眼前情形,低声询问林觉道:“军师,要不要上前劝解一番?” 林觉摆了摆手道:“罢了,也不用劝了,且瞧瞧她们哪个更厉害。有些事也许只能靠打一架才能解决。” 众人白眼珠子在地上乱滚,军师居然不制止她们,反而要在旁看热闹,也不怕闹出什么事来。不过军师发了话,众人也无可奈何,只得和林觉一起站在一旁观战。 但见花海之中,高慕青和白冰两人的打斗正自激烈,双方显然已经不仅仅是切磋武技点到为止,而是一招一式都很认真,绝非儿戏。 高慕青武技很杂,当初在龟山岛上时,高老寨主手下搜罗了不少江湖人士,这些人大多教过高慕青的功夫。所以,高慕青的武功既高且杂,手中长剑忽而精妙招式层出不穷,忽而以轻身功夫和拳脚功夫迎战,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反观白冰,则是相反的例子,白冰除了魔音门的武功之外,其余武技一概不通。但正因如此,反而更显精纯。青笛在手,挥动之际笛音悦耳,招式优雅美观,像是在乐中起舞一般。 虽然两人的打斗都不留情面,但毕竟不是生死相博,所以招式狠辣有余,力道却都并不敢使出全力,杀招也留有余地。 战至酣处,高慕青的身形在花枝上穿行,她轻功甚高,在花树丛中身法毫无滞碍。身体在枝叶间上下翻飞,激起漫天花雨无数。 第七一零章 告别 “吃我这一招。”高慕青娇声叱道,足尖轻点枝干,身子宛如穿林乳燕一般斜斜掠下,手中长剑挽出点点剑花向着白冰的头脸猛扑而至。 “能奈我何?”白冰口中毫不示弱的还击着,青笛上撩,娇声斥道:‘醉里挑灯看剑’!身形如旋转的飞蓬一般,裙据飞扬,激荡身侧花瓣纷飞。与此同时,双方兵器交击之声夹杂着摄耳的笛声连起。叮叮当当之声大作,像是乐音之中刻意击打的节拍一般。 “再来!八方剑雨。看招!”高慕青娇声喝道。身形落地的瞬间,手中长剑幻化出十几道残影,朝着白冰的前后左右猛攻而至。 “莫听穿林打叶声!”白冰娇声喝道。青笛竖起,秀目如炬盯着一道道残影,倏然出手,准确的找到了长剑真实的本体。剑笛交击,又是一声粲然之声。 “一根筋!”高慕青柳眉竖起,长剑收回怀中,猛力刺出。这一剑再无花哨,来势甚急,剑尖处青芒吞吐,嗤嗤有声。这一招的名字虽然奇怪,但正完美的概括了此剑招要义。这一剑就是凌厉无回,一根筋一般的猛刺。加之辅助以内力,剑招威力巨大,属于大巧若拙一类的剑招。前一刻高慕青的剑招还优美轻灵,此刻却已经用上了这一招,足见其剑招之杂,所学之丰。 但旁观的林觉却吓了一跳,他是见识过这一招的,高慕青曾经告诉林觉,这一招有去无回,是搏命的杀招。后手隐藏着三个变招,无论对手如何闪避招架,后手都有应对之变化。总之不见血不回头。但因为太过执着,所以破绽也多,故而一般不用。 但此刻高慕青用了出来,那便是动了火气了。林觉忙大声叫道:“住手!” 但是这一声喊却已经迟了,一根筋的剑法岂会因为这一嗓子而停下,高慕青想停,其实也停不下来。 白冰听到林觉的叫喊,也自知此招的厉害,她不敢硬接此招。百忙之下,青笛点出,正中疾刺而来的长剑剑尖。青笛中空,剑尖卡在笛筒之中,剑刃摩擦着笛筒,火星四射。与此同时,白冰感觉一股大力袭来,忙脚尖点地,身子飘然后飞,意图摆脱这一剑之力。 高慕青前冲之势不减,两个人像是在地上滑行一般,飞出很长一段距离,直到白冰身子撞上了一棵梨树的树干,高慕青才将这一剑的前冲之势消解。长剑一翻,擦然一声归于鞘中。梨花树吃了白冰这一撞,树干剧烈震动摇弋,树上梨花花瓣纷落如雨,扑簌簌落在白冰和高慕青两人的衣衫发髻之上。 林觉长松了一口气,忙冲上前来连声问道:“怎么样?有人受伤了没?你们没事吧。” 高慕青冷哼道:“放心,白姑娘无碍的。她将力道卸到树干上了,你何必那么慌张。” 林觉苦笑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怎地喝着喝着打起来了?” 高慕青沉吟不答,白冰嫣然一笑,上前对着高慕青拱手道:“高姐姐武技高强,小妹领教了。小妹自叹不如。” 高慕青一笑道:“你也莫要说违心的话,你的武技很不错,当真动手,我未必是你对手。你恐还未使出全力。” 白冰笑道:“高姐姐何必自谦。我和姐姐之间绝不会生死相博的。我只是想向高姐姐证明我的实力,让高姐姐知道我能好好的替姐姐保护好公子,让姐姐安心。” 高慕青点头道:“嗯,我可以放心了。公子的安危便交给你了。武功高固然好,但真正重要的是护他之心。关键时候,要不惜一切,甚至自己的命。白妹妹,你适才的武技中竟有公子的诗句,这是怎么回事。可否跟我说说?” “哦,是这样的,这件事呢……”白冰上前挽着高慕青的手臂两个人竟然偶偶细语聊上了。 站在一旁的林觉连翻白眼,呆呆而立。他算是有些听明白了,原来两人跑到后山来打这一架,并不是相互敌视,而是高慕青要试试白冰的武技,看她能否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林觉心中既是高兴又是庆幸。看起来,她们两个其实已经能够融洽相处了。 “军师真有本事,这么快便让她们和好了。军师用的什么办法,也教教兄弟。将来倘若……”梁七凑上来嬉皮笑脸的说话,话没说完便被一双喷火的眼睛给瞪下肚子里去。 “好你个梁七,你的意思是,你还要再娶其他女人是么?”秦春草怒道。 梁七忙摆手道:“不敢不敢,我的姑奶奶,有你一个我便吃不消了,还怎敢有非分之想。你放心,这辈子除了你,我谁也不爱。我又不是军师这样的人物,你能看上我,已经是我梁家祖坟冒青烟了。” 秦春草点头道:“你明白就要,最好不要用非分之想,否则……我阉了你。” 在场众男子纷纷打了个寒颤,林觉也不例外。林觉心想,还好自己身边的女人个个温顺可爱的很,倘若都像秦寨主这样,怕是命.根.子早已寸断了。 午后时分,离别的时候终于到来。山寨上下都知道了军师要离开山寨的消息,当林觉和众人走向寨门口时,落雁军士兵们已经列队在门前相送。这还不算什么,当林觉走到东校场上时,满眼是黑压压的人群。他们都是落雁谷中的百姓,有的扛着锄头木锹,有的似乎刚刚从田里上来,裤脚上还沾着泥水。所有人都默默的看着这个拯救了山寨拯救了大伙儿的人,眼睛里的感激和崇敬毫不掩饰。 “哎,这是作甚?农时正忙,何必让乡亲们浪费宝贵的时间?这可不好。”林觉叹道。 “军师,是百姓们自发来相送的,我们根本没让他们来。”秦春草道。 林觉点了点头,缓步走过人群,团团行礼。 “各位父老乡亲,回去吧,不用送我了。我只是出山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回来的。”林觉道。 “方军师,您可一定要回来啊,这山寨少不了您啊。你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啊。”百姓们纷纷叫道。 “放心,我一定会回来,我可舍不得这里。这里有大寨主和诸位寨主们坐镇,一切都会更好。大伙儿要一起努力,我希望今年落雁谷中粮食丰收瓜果飘香猪羊肥壮。下一次回来,你们要请我吃烤羊烤猪,可莫要到时候没得招待我。”林觉笑道。 “哈哈哈,军师放心,到时候管够。吃个一年半载都没问题。”众人纷纷叫道。 “那就好,请回吧,各位请回吧。”林觉挥着手走过人群,踏上下山的路。一行人走了很远,回头看去,黑压压的百姓们还久久不散,挥手作别。 到了山腰处,梁七等人也被林觉要求不必再送,众人作别之后,只高慕青带着几名女卫依旧相送。众人知道大寨主是舍不得军师,想多送一程,却也正常。 到了山下,高慕青还是不肯回去,一直送到出山的谷口处,高慕青终于站定,看着林觉道:“夫君,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不想像个闺中怨妇一般哭哭啼啼的,就此作别,希望郎君一路顺风。” 林觉微笑点头,上前来搂住高慕青的腰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吻,低声道:“慕青,辛苦你了。好生经营山寨,我会常来看你。我昨晚跟你说的事情你要重视,那些‘一窝蜂’火箭筒要藏好,不要轻易示人。那东西倘若被人得到复制了去,那可不得了。别有用心之人得此物,将有如神助。咱们山寨暂时用不起这些,但总是有备无患。我在外边也会采购物资送进来,你囤积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现如今虽然山内形势稳定,但山外威胁更大,一定要小心在意。” 高慕青轻声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交代的我都会办。我只有一个愿望,便是你多来瞧我。你我虽有夫妻之名,但却并无相守的时间,我也不能为你生个一男半女,尽人妻之责。好在你身边几位姐妹都很好,我也能放心。你在京城为官,也不要太过繁扰。无论如何你记住,落雁谷大寨也是你的家,无论你遇到什么事,这里的人都是支持你的。望郎君多多珍重,天寒加衣,每餐加饭,我在这里天天想着你。” 林觉点头一叹,再搂了搂高慕青,转身从小虎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林虎和白冰也翻身上马。三人抖缰而行。 高慕青忽然高声叫道:“白家妹子,好生保护公子,否则我不会饶过你。你我的比拼今日没分胜负,下一次我教你败在我手下。” 白冰嫣然笑道:“高姐姐放心,下次回山,定和姐姐好斗一场。姐姐替我照顾我师傅,我替你照顾你夫君便是。” 高慕青笑道:“一言为定。” 林觉长笑一声,纵马扬鞭,马儿飞驰而走。白冰和林虎策马跟上,三骑风驰而行,不久后冲出山谷,扬长而去。 第七一一章 还乡 原本的计划是,白冰回山寨之后便独自回京。林觉也有这个打算。但出山之后,白冰却不肯回京城了,说要跟着林觉去杭州瞧瞧,听说杭州西湖美如天上人间,她想去逛逛。当然,这只是表面的原因,实际上白冰是不想跟离开林觉而已。 林觉有些犹豫,毕竟跟白冰的事情并没有得到小郡主的许可。小郡主在京城时,自己和白冰也还没到肌肤相亲的那一步,只是有些暧昧罢了。这一次带着白冰去杭州,小郡主心里怕是不高兴。老丈人郭冰倘若知道自己还带着一个小妾回来,怕是也要骂人。 但白冰再抛出一个理由,便是她答应了高慕青要保护好林觉,为了践行承诺,她必须要跟着林觉寸步不离。 林觉想了想,却也只能答应。倒不是因为这些理由,而是林觉认为反正这件事也瞒不住,索性便光明正大。郭采薇那里自己说几句好话哄一哄也就罢了。而且白冰跟在身边也确实有保护作用,或许关键时候能帮上忙也未可知。 白冰得到准许,开心的雀跃不已,她久居漠北之地,甚少有机会游览中原江南。这一次跟着林觉纵贯大周南北之地,绝对是个大好机会。 三人一路往南,当晚在青台镇歇息一夜,次日一早便启辰动身,一路快马加鞭,只两日便进入江淮一带。自北往南,景物风貌已然迥异。人间四月天,芳菲鼎盛,万物滋生,最好的诠释之地便是江淮和江南的风貌。越往南,景色风貌更是佳宜。白冰虽然去过扬州一回,但那是独自前往寻亲,人生地不熟也没心思游览。但此行有林觉和林虎作伴,特别是小虎,对风物景致知道的甚多,也不知他哪来的这些掌故,一路跟白冰指点谈说,仿佛请了个导游一般,让这趟旅程更增趣味。 四月十八,离开伏牛山七天后,林觉和林虎白冰三人终于踏足杭州府地界。晌午时分,抵达城北大运河北岸。三个隔河策马立在码头上,看着对面杭州城的城墙轮廓时,林觉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感慨之情来。 自己离开杭州已经快两年了,几乎是眨眼间的事情。这当中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竟然在此时此刻纷纷杂沓而至。这里是林家所在之地,是自己生长之所,尽管有种种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但是在这里,自己有很多美好的回忆。 松山书院后山,自己和师妹师父师母其乐融融的时光。雪夜林间小屋,自己和采薇的一夜春宵。林家的纷争,海匪的威胁,出生入死,温柔旖旎,忍气吞声的那些事情,此刻都如潮水一般的涌进脑海之中。让林觉心绪起伏,难以平静。 “回来了。我好想这里啊。”小虎的话言简意赅,却代表了林觉绝大部分的心情。 “叫船,渡河进城。”林觉吩咐道。 小虎在码头上叫了一艘船过来,三人牵着马匹上船。大船直接从北关水门进了杭州城。进得城来,看着河岸两侧熟悉的街市,熟悉的百姓的装束,嗅着空气中熟悉的气味,林觉心情大好。 按照林觉的打算,该当先去王府见郭采薇。但林觉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回林家。因为一路风尘劳顿,现在三人的样子都很颓唐,不宜去王府拜见郭冰以及去见郭采薇。再者,带着白冰去王府,终归是不太妥当。最好是将白冰安顿在家里,自己去见采薇,跟她打个预防针,也免得届时尴尬。 于是乎林觉命船家转向西河水道,不久后抵达西河石栏桥下小码头。船只靠岸,结算了船资后三人牵马上岸。距离林家老宅已近,也不用骑马,三人牵着马溜溜达达的来到了林家老宅门前。 距离大门尚远,林觉便听到了门前有人在说话,声音很是熟悉。那人似乎正在训斥两名门人。 “你们两个又在偷懒打瞌睡,昨晚做什么去了?偷人家大水牛了么?家中上下个个勤勉,你两个倒好,大白天在门前打瞌睡,简直混账。着账上罚你们半月月钱,再犯的话,便卷铺盖回家去。” “黄管事,我们再也不敢了。实在是犯春困,只眯了一下眼睛罢了,不必罚的这么重吧。” “这还重?要是被那家主夫人发现了,立即便让你们滚蛋,我这已经是轻的了,担着风险才保你们。莫要不知好歹。” “这个……好吧。我们自认倒霉便是。阿丁,都怪你,昨晚拉着我灌黄汤,一晚上没睡好觉。” “喂,我好心好意的请你喝酒,你倒来怪我……” 接下来便是两名门人相互的埋怨声。 林觉听的真切,他听出来了,适才说话的老者声音正是林宅前管家黄长青的声音。黄长青当初跟林觉闹得不可开交,最终还是被林觉请回来继续管理家宅事务。不过,林觉听的有些迷糊,黄长青说的什么家主夫人?倒是迷迷糊糊的不知所云。 “黄管家,你好啊。”林觉没有多想,扬声高叫道。 训了人的黄长青正负手进门去,闻言身子一抖,满脸不可置信的转过头来,脸上全是惊讶。 “家……家主?”黄长青惊愕叫道。 “哈哈,没想到吧,是我。”林觉笑道。 黄长青的脸上荡漾起笑容来,提着袍子迅速下了台阶迎了过来,拱手行礼道:“哎呀,家主回来了,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啊?家里也好派人去接你们。林虎,你也真是的,也不提前回来禀报,这可怎么好。” 林虎翻翻白眼瓮声瓮气的道:“禀报什么?有什么好禀报的。” “你……你看你,你这小子,可什么都不懂。咱们家主是状元郎,在朝中为官。此次回杭州那叫衣锦还乡,焉能不隆重迎接?便是咱们杭州知府衙门,也是要去迎的。怎么能悄悄的便回来了?”黄长青埋怨道。 林虎挠挠后脑勺的头发想了想道:“你说的倒好像有些道理。” 黄长青咂嘴,满脸责怪的看着林虎,一副‘你小子办事不牢靠’的样子。 林觉呵呵笑道:“不用那么张扬,这次我是以私人身份回来的,不必惊动太大。黄管家,家中一切可好?大伯二伯在家中么?” 黄长青忙道:“家主……不……大老爷在船行呢,年后去番国的海船回来了,正在卸货点货。大老爷在船行坐镇。二老爷去了江宁,说是相中了一处宅子,适合做剧院分号的房舍。二老爷便去洽谈了,去了有十多天了。” 林觉点头笑道:“好好,家中一切可好,你的身子可还好?” “都好,都好。有劳家主询问,我这一把老骨头也还硬朗。哎呦,咱们站在门前说什么话?瞧我糊涂的,赶紧进家去。那两个不长眼的,还不来给家主牵马么?这是咱们林家的家主,当今状元郎,懂么?你们吃的饭都是他赏的。”黄长青对着两名门人叫道。 两名门人都傻了,他们都是林觉走后雇来的人手,根本不认识林觉。此刻见到林家真正的家主,慌得了不得,忙上前来牵马。那个叫阿丁的路都不太会走了,在台阶上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吃屎。白冰实在没忍住,掩口咯咯笑了起来。 黄长青这才发现林觉同行的还有个女子,因为白冰头上戴着斗篷,适才还以为是个普通的随从。 “家主,这位姑娘是?”黄长青眨眼问道。 林觉笑道:“哦,这一位是白姑娘,冰儿,见过长青叔。长青叔是我林家几代的老人,跟我的长辈一样。” 白冰掀开斗篷,敛裾行礼道:“见过长青叔。” 黄长青看着白冰明眸皓齿的面貌,心中明白了一大半儿。家主年少风流,身边不少女子,这一位看着面生,想必是新纳的小妾了。这事儿搬来寻常,但黄长青突然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妥,于是连忙将林觉拉到一旁。 “家主啊,这位白姑娘……这个……带进家里来不太好吧。”黄长青低语道。 “什么意思?”林觉皱眉道。心想:这个黄长青是旧态复萌了么?又开始指手画脚起来了。 “我的意思是说……这个……那个。”黄长青吞吞吐吐的道。 “什么这个那个的?有话直说。”林觉道。 “哎,家主啊,你还不知道吧,家主夫人就住在咱们家里呢。”黄长青低声道。 “啊?采薇在咱们家里住着?”林觉惊讶道。突然间林觉明白了过来,适才黄长青训斥门人时说什么家主夫人,那岂不是说采薇就在家中么? “是啊,家主夫人过了年便搬来住啦。她说,自己嫁到了林家,住在娘家算什么事儿?于是便搬到你原来的小院子里住。这几个月家里的事务都是她帮着操持。这个小郡主不简单,虽贵为郡主,但是处置事情来却是井井有条,上下都服气。这个……这位白姑娘……” 林觉摆手打断了黄长青的絮叨,他听明白了。采薇不愿住在王府之中,故而以林家妇的身份在林家居住,并且担负起家中内务之事的管理之责来。林觉心中甚为感动,采薇这么做是表明了一种态度,那便是她已经全身心的融入林家,将自己当成是林家的一员,而非因为身份的悬殊格格不入。这可是极为难得的。 黄长青的意思是担心林觉带个姑娘回家,会惹得郭采薇不高兴。 第七一二章 团聚 “长青叔,白姑娘和小郡主也是熟识之人,不必担心。烦请长青叔去禀报大伯一声,说我回来了。我去见采薇,回头咱们再说话。”林觉笑道。 “哦,都认识么?那便无妨了。我这便去船行禀报大老爷。大老爷一定很高兴。家主先去歇着,我这便去。”黄长青连连点头道。心道:还是你有本事,算我白操心。 林觉迈步便走,进了熟悉的前厅大院,往西首的垂门处而入,穿房过舍,轻车熟路的走向自己的曾经居住的小院。看着熟悉的院落和房舍,甚至连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的熟悉,林觉的心情也越发的激动起来。 林觉缓缓的推开小院的门,时间仿佛于此时静止了下来。院子里的景物依旧如离开时的那般熟悉,一点也没有变。那棵梨花树高高的耸立在院子中,花期虽过,绿叶婆娑。春风轻拂而过,叶子在春光中哗啦啦的响动着,露出叶间青涩的果实。东首墙角处的小花坛和墙根处五颜六色的花儿开的正艳。其中几盆绿舞精心照料的绣球花也开的姹紫嫣红,仿佛绿舞一直在照顾它们一般。小院南侧小虎居住的小屋子也在,院门一侧的柴垛也堆得高高的,一柄劈柴的斧子立在木墩上,仿佛小虎刚刚才劈了柴禾。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和林觉等人离开此处时的景物一模一样。在京城时,绿舞不止一次的提及杭州的小院,担心自己等人离开之后小院无人居住将会破落衰败,花儿无人浇灌修剪将会枯死。可眼前的情形来看,却一点也没有绿舞所担心的情形。仿佛还在以前的时光里,自己刚刚从书院读书归来,从未离开过这小院一般。 门廊下,正屋的门开着,廊下多了一张椅子,椅子旁边的凳子上摆着一个竹蔑做的小笸箩。笸箩里放这些红布针线包之类的物事。林觉缓缓走向廊下,朝着屋子里瞧,却没看到屋子里有人。举步踏上门廊之时,忽然间,屋子里传来轻柔的说话声。 “小菊,我舒服多了。扶我去廊下坐着吧。我好多了。” “郡主,还是歇息一会吧,那针线活何必亲自去做?累着自己可了不得。让小菊再替你揉一会肚子,也好舒坦些。适才都吐了那么多,很教人担心呢。” “不要紧的,小菊扶我出去便是。怀孕了便是这样的。我将那小衣裳给缝好,过几个月孩儿生出来便穿呢。别人做的固然是好,但这是我亲手做的衣衫,那可大大不同呢。” “哎,我劝不动你,临来杭州时,姑爷可是交代了的,要我们好生照顾你。倘若姑爷知道我们让你这么劳累,必要骂死我们的。你说咱们住在王府好好的,却要来住在林家作甚?姑爷也真是的,说好了四月里来接人,这都四月二十了,还没踪迹。把郡主留在杭州,却不知郡主多么想念姑爷。” “你呀,什么时候嘴巴变得这么碎叨了?夫君定是有事耽搁了,耽搁几日又能如何?扶我起来去廊下,莫要絮叨了,我快要被你烦死了。” 廊下,林觉默默的听着屋子里传来的对话,眼眶都湿润了。那正是郭采薇和她贴身的丫鬟小菊之间的对话,虽只家长里短,但却触动了林觉心中最为柔软的东西。一颗急切盼望见到郭采薇的心跳的加速起来,林觉轻轻叫了一句。 “薇儿,我回来了。” 屋子里的对话骤然停止,四周仿佛一下子静了下来。 “小菊。我幻听了么?我刚才好像听到了有人在说话……”郭采薇疑惑的道。 “郡主,我也好像听到了。好像是姑爷的声音。”小菊也惊愕道。 “当真?我也听到好像是夫君的声音?怎么回事?”郭采薇道。 林觉忍俊不禁,大声叫道:“薇儿,我回来了,我是你夫君啊。” “啊!”郭采薇叫了一声,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传来,房门吱呀开了。脚步急促中,郭采薇来到了门口。但见她云鬓松挽,面容清减,穿着一袭宽大的袍子罩住臃肿的身子。脸色微微的有些发白,但依旧俏丽如昔,雍容如常。 当看到满脸风尘的林觉站在廊下,眼含热泪正看着自己时,郭采薇大叫一声冲出门来,一头扑进林觉怀中。 “夫君,你可来了,莫不是在做梦?”郭采薇叫道。 林觉紧紧搂住她的身子,笑道:“是我,大白天的做什么梦?咱们不是约好了的么?薇儿,可想死我了。” 丫鬟小菊和另一名丫鬟跟着出来,两个人都跟着抹泪。 郭采薇又哭又笑道:“我何尝不想你?你个坏人,将我丢在杭州不管了么?前几日便该到了。上次来信不是说四月十五之前到么?” 林觉柔声道:“对不住,事情有了些变化,路途中因事耽搁,回头再告诉你。让我瞧瞧,你可清减了不少,身子不太舒服是么?” 郭采薇苦笑道:“那还能舒服?你也不瞧瞧我这肚子。圆滚滚的像个大西瓜。” 林觉这才注意到郭采薇的肚子已经颇具规模,适才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此刻仔细一看,那肚子圆滚滚的,身材已经相当的臃肿了。 “都……都这么大了?”林觉愕然道。 “你这糊涂的爹爹,孩儿都七个多月了,再过两个月便要出生了,你便要正式当爹爹了。”郭采薇嗔道。 “姑爷,你可不知道郡主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前段时间吃什么吐什么,晚上根本不能入眠。手呀脚呀都浮肿了,真是遭罪的很。就刚刚还吐了些,我们帮着揉了会肚子才好些,又要来做针线。你们林家的人也是烦人,这时候有事还来烦扰郡主。”小菊在旁叫道。 郭采薇皱眉喝道:“小菊,说什么呢?怎么这么没上没下的?怀孕了自然辛苦,林家的事是我自己要管的,他们全家对我们都很好,不要乱说话。” 小菊悻悻闭嘴,兀自有些不服气。林觉笑道:“我现在还没弄明白事情,我们刚刚赶到,想着回家先沐浴更衣再去见泰山大人和你的。没想到你在林家住着。” 郭采薇笑道:“没想到吧。都谁跟你一起回来了?绿舞妹子回来了么?站在那边的是她么?” 郭采薇眯着眼朝院门口瞅着,白冰和小虎没敢直接进来,一直站在院门外等着。所以郭采薇没有认出来他们。 林觉扶着郭采薇坐在椅子上,笑道:“是小虎和白姑娘。绿舞留在京城没回来。” “白姑娘?白冰么?”郭采薇道。 林觉挠挠头道:“是。” 郭采薇深深的看了林觉一眼,笑道:“怎么不叫人家进来,让人家站在院子外算什么?都是熟人,有何避讳的?” 林觉偷瞄了郭采薇的脸色,发现郭采薇似乎并无愠怒之色,心中稍稍安定了些。于是忙朝着门口叫道:“冰……白姑娘,小虎,进来吧,站在门口干什么?” 小虎站在门外是陪着白冰的,小虎对有功夫的人很是钦佩,白冰岁数比他只大几岁而已,但是却武技高深,林虎佩服的很。路上也缠着问了些武技之类的事情,他知道白冰见到小郡主时必是有些尴尬拘谨,所以自愿站在门口陪着她。 听到林觉叫喊,林虎和白冰从门外进来。林虎上前行礼问好,郭采薇看着林虎笑道:“这才几个月没见,小虎又高壮了些,又大了一岁,得叫人张罗着娶媳妇了。” 林虎挺着胸道:“我可不娶媳妇,叔说了,大丈夫不做一番事情,何以家为?我现在一事无成,没资格娶妻。” 郭采薇白了笑眯眯的林觉一眼,道:“莫听你叔瞎说,照他这么说,世上多少少年要打光棍了?” 林虎道:“叔的话有道理的,我反正是信的。我反正是没有娶老婆的心思,太麻烦。娘儿们哭哭啼啼的,真烦人。” 一干女子纷纷飞起了白眼,林虎这愣头小子一句话得罪了在场所有女子。郭采薇也是无语,转头看向林觉,那意思是:这难道也是你教的?林觉忙摊手耸肩,以示清白。心想:倘若我嫌娘儿们麻烦,又怎么身边妻妾如云?你可莫要冤枉我,我可是多多益善。 郭采薇的目光落到了白冰身上,白冰态度恭敬的走上前来敛裾行礼。 “白冰见过郡主姐姐。”白冰垂首道。 白冰虽然在漠北长大,但她是个聪慧的女子,她知道自己能否留在林觉身边,眼前这个女子才是关键。她是林觉得正妻,又是尊贵的郡主。倘若她不点头,即便是林觉想要娶自己,那也是没用的。对待郭采薇的态度,可不能像对待高慕青那般的生硬,甚至是针等相对了。 “白家妹妹来啦,好像又俊了些,来,我瞧瞧。”小郡主笑着点头道。 白冰不敢抬头,她摸不清郭采薇说的是真是假。自从和林觉有了肌肤之亲之后,白冰确实觉得自己的相貌变得好看了些。以前肌肤还有些粗糙,毕竟在漠北之地生活,风刀霜剑的侵袭对皮肤是很有伤害的。白冰偷偷问过姐姐秦晓晓。秦晓晓告诉她,和男人欢好之后,得其滋润,自然会肌肤变得更好,身材也会变得凹凸有致起来。这是正常的现象,但也是区分妇人和黄花闺女的一种标志。到伏牛山上的那天晚上,师傅白玉霜一眼看到白冰便知道她已非完璧,便是靠着她外表的变化。所以白冰此刻听到郭采薇夸她漂亮,心中反而忐忑不安,生恐郭采薇怪罪。 第七一三章 团聚(续) 郭采薇其实心知肚明。自己临走之前,其实已经应许了白冰和林觉之事。这么长时间自己在杭州,夫君在京城和白冰她们耳鬓厮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而郭采薇心中其实已经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了。 林觉在旁干笑道:“白姑娘虽美,但我夫人更美。别的女子有孕时会变丑,薇儿的相貌我却觉得比怀孕之前更美些。” 郭采薇淡淡一笑,白了林觉一眼,对着白冰道:“白冰妹子不用拘束,我不在京城,多亏你照顾我的夫君。还一路护送来杭州。真是费心了。小菊,收拾一下西厢房,让白姑娘住下。” 小菊在旁答应了,白冰更是心中惶恐,低声道:“我住外边也行。” 郭采薇笑道:“那算什么?一家人,自然住在一起。这院子小了些,还好只是你跟来了,倘若多来几个,还真是住不下。” 林觉脸上羞臊的发烫,忙接茬道:“对对,赶紧安顿下来,我还有好多话要跟夫人说,但是这几天骑马兼程,风餐露宿,我们身上都臭了。得赶紧沐浴更衣。你知道,我最讨厌身上脏臭的。” 郭采薇笑道:“说的是,水仙,着人赶紧烧水,给夫君他们沐浴更衣。命厨下多烧几个好菜,给夫君白姑娘他们接风洗尘。” 半个时辰后,林觉一身清爽的来到堂屋之中。白冰也洗的干干净净的,换了一袭白衣坐在屋子里跟郭采薇正自说话。最初的拘谨之后,两个人居然谈笑风生了起来,这让林觉松了口气。 “谈什么呢?这么开心?”林觉笑着坐在两人面前。 郭采薇微笑道:“我问白姑娘路上的事情呢,原来你们是从伏牛山来的。” 林觉点头道:“是啊,我说的路上耽搁的事情便是伏牛山的事情,伏牛山中出了大事,我不得不绕道前往相助。” 当下林觉将伏牛山中发生的事情简短的说了一遍,郭采薇惊讶不已,半晌方道:“原来这么凶险,慕青妹子怕是急的不行了。好在一切过去了。夫君又救了她们一回。这一次算是一了百了啦,今后伏牛山中应该没什么大事了。” 林觉笑道:“但愿如此吧,但愿一切安稳。夫人,请你原谅,伏牛山中的事情我必须帮忙,一则是慕青的事,二则是以前我欠他们的。” 小郡主微笑道:“我明白,我难道还有什么怨言不成?不过,下一次你冒险做事的时候,要想一想我们。我说的不是我自己,而是他。” 小郡主指了指隆起的肚子,轻声道:“孩儿就要出生了,你也要当爹爹了,不能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林觉点头道:“你说的是,我记着便是了。” 小郡主笑道:“你和方先生的事情有转机么?爹爹听到你的事情还大发雷霆,骂了方先生一顿,说他……不是东西。还骂了你,说你不听他的劝,早该离开那个条例司的,现在倒好,被人给踹出来了,名声大损。” 林觉苦笑道:“转机是不可能的,先生的脾气是无人可以扭转的。我痛心的不是这个,我只是痛心于先生竟然如此绝情。哎,谁能想到先生竟然真的会将我逐出门墙,这恐是我一生中之憾事。” 小郡主也叹了口气道:“夫君也不必难过,你的真心,方先生迟早会知道。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堪的,只是爹爹这么想罢了。还有你那小师妹……怕是很伤心了吧。” 林觉不愿多谈此事,摆手道:“不提这些了,你还不知道吧,我现在在开封府提刑司当了提刑官了,也算是个不错的差事。离开条例司虽非我所愿,但我也不是没有存身之处。” 小郡主喜道:“当真么?你当了开封府提刑官么?那是高升了啊。这倒是柳暗花明了。怎么便去了开封府了?” 林觉道:“说来话长,以后跟你慢慢说。说说你吧,倒是你怎么会住在我林家了?还住在我原来的小院里。怎么不呆在王府?” 郭采薇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身为林家妇,自然是要住在林家啊。这是你原来住的屋子,我住进来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再说了,家里现在人人都很忙,我来这里也能协助大伯他们掌管些家事。你是家主,林家大小事务你都当甩手掌柜,这岂非教人有些微辞。我替你来为林家做些事,也是尽一份责任。” 林觉挑指赞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薇儿当真是思虑周祥。岳父岳母大人怎肯让你来此?” “爹爹和娘亲自然是不肯的,可是他们拗不过呀。我现在是林家人,他们也管不到我。我也是不想天天听爹爹唠叨,这都十多天也没回王府了。你回来了也好,我正好跟你一起回去一趟,看看他们。”小郡主笑道。 林觉微笑点头,确实,王爷夫妇对这个女儿也没什么办法。倘若当真能约束的话,也不至于让小郡主嫁给自己了。想必王爷心中也是烦恼牢骚满腹的,只是苦于无计可施。 几人正谈谈说说之际,忽听院外脚步杂沓,院门口传来人声。 “林觉回来了么?是林觉回来了么?” 林觉忙起身来走到门口,但见林伯庸和几名林家子弟以及黄长青等人正快步走了进来。 林觉笑着上前给林伯庸行礼道:“见过大伯,是我回来了。” 林伯庸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其身后的林全林昌林颂等人纷纷上前见礼,虽然林觉是他们当中最小的,但却是林家家主,故而礼节上反而是他们更为恭敬。 见到小郡主,林伯庸等人更是恭敬之极。虽是林家妇,但其郡主身份尊贵,那是怠慢不得的。白冰见林家众人前来,却自觉的退避到厢房之中。 寒暄已毕,林伯庸落座。林全林昌林颂等人却在侧首站立,并不敢坐下。林家规矩,家主长辈谈事,子弟列席在旁是不能安坐的,这个规矩现在看来已经拾起来了。 “可算是回来了,说是四月回来接人上京,家里老少都盼着这一天。林觉,莫嫌我啰嗦,你这可是怠慢了郡主了。郡主在家中帮着操持内务,上下无不心服。尊贵如郡主能如此待我林家,那是我林家祖上积德。你可不能怠慢了她。”林伯庸开口说道。 林觉忙点头称是,小郡主笑道:“大伯,你再要夸我,我可无地自容啦,我只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罢了。” 林伯庸咂嘴道:“岂是应该做的,若不是你,这次去番国的贸易海船可就麻烦了。倘若不是你调动了卫士随行,在海中便被番国海盗给劫了。” 郭采薇忙笑道:“再也休提了,举手之劳而已。王府那些卫士闲着也是闲着。跟着咱家海船出海,还能练练手脚。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觉听了觉得奇怪,忙问缘由。林伯庸这才说了事情的经过。原来,上次京城决议之后,定下了加大海船贸易的决策。林伯庸扩充了海船的规模,去年秋冬便去了一趟番国贸易,回来后获利颇丰。林伯庸决定加快进度,故而新年之后便又派了海船下番国采购贸易,为了赶在五月里飓风季节之前赶回来,故而走了近道,从海中海盗肆掠的岛屿之间抄近道节省时间。当时小郡主得知此事,便调了五十名王府卫士随船出海。当时林伯庸还不以为然。 谁料想,几天前五艘海船平安归来之后,随船负责的林颂禀报了在海中差点遭劫的消息。幸亏有那五十名王府卫士跟随,才击退了海匪,避免了巨大的损失。此事之后,林家上下对小郡主简直感恩戴德,纷纷赞颂小郡主有远见,有谋划。 林觉听了林伯庸的叙述大为惊喜,起身来向小郡主长鞠一礼道:“多谢夫人,这可是为了咱们林家立了一大功呢。” 小郡主摆手道:“你怎么也这样?这算什么?” 林觉正色道:“这不是你我夫妻之间的事情,我是代表林家向你道谢,我是林家家主,海船贸易是林家目前的支柱之一。林家现在不能出任何差错,你这是等于救了林家。自然是要致谢的。” 林伯庸抚须笑道:“林觉说的很是,应该道谢,绝对应该。咱们林家有贵人相助,郡主来归,便是我林家发迹之兆。郡主不但对我林家有功,而且平易近人,上下称赞。你就说这住的地方,林觉,可不是大伯不让郡主住大院子,是她要住在你原来住着的地方,这叫什么?这叫有情有义,对你眷恋思怀。这样的女子,那里去找?我林家祖上积德,终有此报。” 林觉心道:这可跟林家祖上没什么干系,是郭采薇自己良善,在王府那样的地方能有这样的脾性,可称得上是出淤泥而不染了。 “大伯莫再说了,再说这样的话,采薇可就坐不住了。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些话说的多了便见外了。”郭采薇笑道。 林伯庸呵呵笑道:“不说了,不说了,林家上下心里都明白便是。” 林伯庸转向林觉道:“有件事我想问问家主,我们听到了些消息,你是不是在京城为官不太顺利?听说那个方先生和你之间生了些芥蒂?消息传的有些不太确实,我们也没敢多打听。” 林觉皱了眉头,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杭州距离京城千里之遥,这才多长的时间,自己的事已经传到杭州了。 第七一四章 街头闹剧 “大伯,这件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和先生之间确实出了些问题。先生已经不认我是他的学生了,我现在也已经不在条例司当值。具体的原因,却是说来话长。总之,虽然他不认我为弟子,我还是以师礼相待。毕竟师徒一场。”林觉点头道。 林伯庸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罢了,虽不知是何种原因导致,但大伯相信你必是没有过错的。你行事自有主意,也不用我多言。其实……这样也好。那方敦孺当初对我林家很是绝情,你二伯的事情便是因他而起,那时我便对他有些看法。现在又这般对你,断了师徒之名也罢。你离开条例司衙门也是件好事,那个衙门里干不出什么好事来,闹得天怒人怨的,早些远离反而好些。” 林觉有些诧异的问道:“听大伯的口气,倒是知道些条例司衙门的事情。怎么弄的天怒人怨了?说给我听听。” 林伯庸道:“你是那个衙门里出来的人,你难道不知道?不是出来个什么《雇役法》么?要每家每户都要拿出银子来交上去。鳏寡孤独户也未能幸免。富户也要按照田亩多少交银子。杭州知府下达命令后全城轰然,人人愤慨。林觉,说起来这件事你还是提前做了准备,在京城时你要我们将庄园田亩缩减规模之举,当初我还心里有些不痛快,现在看来是你早得了消息,提前做了安排。否则的话,我们一年要交好几万两银子呢。” 林觉愕然无言,去年在京城中的那次家族大会上自己确实对林家产业进行了调整。但那时《雇役法》尚未实施,林觉也不是有意为之。没想到歪打正着,却正好为此事做了提前的预备。听林伯庸的口气,倒像是在说自己有意为之,提前做了安排一般。事实上自己可没这么干。 “大伯,这样的话不要乱说。传出去还以为我在条例司衙门任上泄密渎职呢。”林觉忙道。 “我明白,我明白,这只是咱们私下里说罢了,我可没对外边说半个字,那不是会被人抓了把柄么?你放心,心里有数便好。不说了,不说了。”林伯庸抚须笑道。 林觉听他口气显然是不信,却也不想过多解释,免得越描越黑。 “大伯,你是说,咱们杭州也实行雇役法了么?这么快么?此法实行不过两月,都已经铺到杭州了么?” 林伯庸拍着大腿道:“可不是么?杭州新任知府上任之后,派了官吏各州县宣传。收缴银两时,衙役们如狼似虎凶神恶煞一般。稍有反抗便抓入大牢,现在杭州的大牢里已经人满为患了。普通百姓最倒霉,也无力抵抗。富户们其实也难以幸免。有的人家跑上去走门路,得到的回话是,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的余地,必须缴纳银两,所以闹腾的人心惶惶。更有甚者,交了什么劳什子的‘免役钱’之后,劳役却不免。银亦纳,役亦差,简直是盘剥之举。有的官吏借用丈量土地划分等级之机大肆盘剥,不给他们好处,便将你的田产虚报数字,让你中户便变上户,多纳银两。你说说,朝廷这是在做什么?这么下去,岂非是天怒人怨?” 林觉悚然心惊,自己担心的弊端正在一一的出现。在杭州这样的大州府,朝廷极为关注的地方,都出现这么多的弊端,更遑论地方上的小州府了。两条新法都和地方官的政绩相挂钩,地方官员自然是不管不顾的强力推行,哪管其中的弊端。这么下去,该如何了局。 林觉眉头紧皱,默默的思索着,脸色甚是难看。倘若他不经此时倒也罢了,自己可是参与了《雇役法》的制定过程的人,听到这样的小心,心中的难受可想而知。可惜他无力阻止此事的发生,自己也正是因为此事和方敦孺反目,在这件事上确实已经尽力了。但林觉却又不能完全置身事外,他真的为严正肃和方敦孺捏一把汗。 见林觉面色凝重,似有忧色,郭采薇忙笑道:“今日夫君回杭州,是咱们一家团圆的日子,何必说这些事情,徒惹烦忧?大伯,夫君现已是开封府提刑官了,已然高升了,您还不知道吧。” 林伯庸惊喜道:“当真么?得了这个官职了?” 林觉笑道:“确实如此。” 林伯庸拍着大腿喜道:“那可太好了,提刑官是五品官职,这么快便升了五品了,比你二伯可快多了。你们瞧瞧,家主多有志气,都跟家主好生学学。” 林伯庸转头对着林昌林颂等人教训道。几名林家公子也都面露喜色,连连道贺。 林伯庸笑道:“那么说来,倒是因祸得福了。方敦孺有眼无珠,朝廷却是知道你的本事的。你的官儿越大,我林家便越有地位。什么时候咱们林家能不仰人鼻息,那便是我林家回归朝堂的时候。家主定要去家塾一行,勉励一般家塾各房学子,教他们有个奋斗的样板。” 林觉微笑点头道:“自然是要去的,虽未必是激励他们为官,只是劝他们多学些道理也是应该去的。” 林伯庸点头称是,当下几人谈谈说说,将话题移到家中生意上来。林伯庸一五一十的跟林觉做了禀报。自林家将生意重点转移到大剧院和船行两块之后,确实起到了很大的效果。去年以来,船行生意短时间内受了些影响,不过年后便恢复如常,因为人们并没有发现林家因为林伯年的事情受了多大的打击,生意伙伴也纷纷重新恢复合作。 林伯庸大力发展海外贸易,去年年底回来的五艘海船带来了丰厚的回报。五艘海船得毛利近十四万两,除却一切开支也有十多万两银子的进账。今年这一批回来的海船也将获利同此,飓风之后,六七月份还有一趟海贸。预计下来,光是海外贸易一项,今年二十几万两银子绰绰有余。船行获利稳定在十万两左右,加上其余的受益,今年三十五万两银子是手拿把攥的。 大剧院这一片的利润比之船行还要丰厚,一年下来六七十万两银子可说是板上钉钉。两块生意加在一起,每年五十五万的还款绰绰有余,还有大量盈余。 林伯庸的意思是多出的部分全部还款,争取三年还清抵押给王府的借款。但林觉心中另有计划,建议暂时只按照计划还款,盈余部分以备不时之需。林觉是家主,林伯庸自然是不会反对,只是答应到年底是根据情形再做决定。 中午,林家大厅中摆下宴席,为家主接风洗尘。宴席极为简陋,全是些家常饭菜,只有林觉面前放了一壶酒水,其余众人皆以茶代酒。林觉终于明白了年前小虎回到京城时说的话,小虎说林家上下都在勤俭节约,每日饭食都简陋之极,酒水也不沾。全家上下励精图治,早已不像以前那般的奢侈。此时亲眼得见,更是感触颇深。 林觉本想说,其实平日用度不必如此节俭。对子弟也不必这般苛刻。然而林觉终究是没有开口。林家家风正在转变,林伯庸和林伯年似乎下了不少功夫。林家子弟也正在适应这种转变。自己不能让他们前功尽弃。况且林家也需要变化,否则难渡难关。 林觉主动的撤了面前的酒水,吃了两大碗白米饭,便算是过了这接风宴。饭后茶罢,众人再聊片刻,林伯庸起身去船行码头监督卸货,林全林昌林颂等人各有事情,便各自散去。 林觉和小郡主回到小院之中小憩,夫妻二人亲热了一番,小郡主小睡了半个时辰起来,吩咐套车马准备出门。林觉要去王府拜见老丈人郭冰去,小郡主自然跟随前往,顺道去看看多日未见的爹娘。 马车缓缓行驶在杭州城的大街上,车内夫妻二人低声说着话,行至中河大街之时,两队号衣衙役从车旁奔走而过。他们穿着不同的衣服,一队皂衣衙役的背后写着‘常平’二字,另一队黑色衣衫的衙役后背写着白色的‘募役’二字。颇有些气势汹汹。 林觉觉得奇怪,于是命小虎赶车跟随。不久后,这两队十几名衙役停在了岔街的一户商铺人家门前,那户人家来不及关门,便被团团围住,片刻后传来大声哭喊之声。 林觉叫停了马车,下车查看。却见两队差役正在铺子里往外搬东西。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什么的都往外搬走。一名男子被几名衙役扭着胳膊叫骂,一名妇人坐在地上哭喊嚎叫。 “嚎什么丧?你家借了官府贷银逾期不还还有理了?那可是朝廷的银子,借了不用还么?你以为朝廷的银子是白给你们花销的么?你不还银子,便搬你家东西抵债。”一名衙役对那妇人怒声骂道。 那妇人哭叫道:“当初我们不要银子,你们偏偏要给。去年的二分我们便是咬着牙还了,今年还要给。十两银子就得还十二两。我们夫妻小本生意卖些果子一月赚不足三两银子,家中老母孩儿都要养活,谁有余钱?我们过得苦些倒也罢了,从不借高利之银,赚多吃干,赚少喝稀,也没碍着官府。为何要逼着我们借贷银?” “咦?你这妇人好不识好歹。朝廷方常平仓贷银是让你们渡过难关的,你却来说这样的话。朝中严大人和方大人为你们这些人操碎了心,你们反倒不领情?”衙役怒斥道。 “我们哪管什么方大人严大人,我们草民百姓认识他个谁?但不要扰我们便谢天谢地了。那十两本钱已经给你们了,我和夫君一个字儿也没敢动,现在又来要银子作甚?”妇人叫道。 “嘿!你这话说的,十两银子给你们周转了四个月,难道不用给利息么?你给不给?不给将你男人抓到牢里去。”衙役大声恐吓道。 “没银子怎么给?官爷们行行好,真的没银子给。求你们开恩。我夫君是家里的顶梁柱,抓走了他,我们娘几个都得饿死了。”妇人苦苦哀求道。 “呸,恁地跟你废话,搬东西,抓人。”那衙役终于不再搭理妇人,摆手喝道。 一名身穿‘募役’号服的衙役笑道:“老陈,留些东西给我们,你们常平仓全搬走了,我这边可没法交差了。他们家还欠着五两免役钱呢。你们那两三两银子算个屁啊。” 之前那衙役笑道:“老王,咱们谁手快谁交差,东街那一户不是你们占先了么?咱们谁也别给谁面子,公事上手快为先。” “好,既然如此,我可不客气了。兄弟们,给我抢东西。”募役衙役摆手喝道。几名黑衣衙役冲进去开始抢东西,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 围观人群纷纷摇头叹息,却也为众衙役气焰所摄,不敢多言。 第七一五章 拜见岳父 林觉看到这里,基本上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了。于是缓步上前来沉声喝道:“你们这群人,也算是吃着官家饭,怎地如此不成体统?当街如此,跟强盗何异?” 闹腾着的众衙役闻言纷纷转过头来,衙役老陈看着林觉衣着整洁,不似寻常之人,脱口而出的一句脏话吐了半截咽了回去。 “哪里来的狗……你是什么人?我们这是办公事,你跑来多嘴什么?想要妨害我们办公务么?” 林觉冷声道:“你们便是这么办公务的?方大人和严大人变法颁布的常平新法和募役法都是为了百姓着想的,是为解救百姓于苦难之中。你们倒好,打着新法的旗号在这里明抢,你们便不亏心么?” “哎呦,哪里来的狗东西,还头头是道的。公家的事情你也来多嘴?你以为知道方大人和严大人的名头我们便怕了?这一家欠了常平仓贷银的利息和免役钱,我们是奉知府大人之命追缴入库。你跑来管什么闲事?想惹事么?”衙役老王在旁喝道。 林觉转头瞪着他,老王心里莫名有些发怵,但岂肯退缩。 “你骂我什么?”林觉冷声道。 “骂你怎地?就骂你狗东……” “啪!”一声脆响让所有人都惊呆了,衙役老王捂着痛彻心扉的嘴巴,指缝里鲜血汩汩。 “你……你他娘的敢打人。兄弟们,给我拿下,往死里打。”老王嘴巴里喷血大声叫道。 一群衙役们纷纷冲了上来,林觉凝立不动,厉声大喝道:“我看你们谁敢?信不信我叫你们全部丢了差事,问你们的罪。今日我要看你们谁敢动我一根手指头。” 众衙役为其气势所摄,倒是犹豫起来。衙役老王大骂道:“还不给我上,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被人一句话便唬住了么?这人殴打公差,咱们是为官府办事的,怕他怎地?” 众衙役闻言觉得有理,又叫嚣上前。林虎从车座下抄起一根铁棍冲了过来。车内小郡主大声吩咐车旁随行之人赶紧去王府叫人,场面闹得一片混乱。 突然间一名围观百姓叫出了声:“这不是……林家三房的那位高中状元的公子林觉么?不是说在京城为官,怎地回杭州来了?” “……”一干衙役都愣在原地,林觉虽然离开杭州一年多,但他的名字在杭州可是家喻户晓。杭州百年来第一个状元郎,谁不为之骄傲。更遑论还是梁王府的快婿,杭州城还流传着他夺花魁打海匪的美名。这些衙役虽未谋面,但早已闻名。 林状元岂是能惹的人,今日居然碰到他了,这还如何动手?找死不成? 衙役老陈立刻陪了笑脸上前来拱手道:“当真是林状元?” 林觉冷哼一声道:“是谁不重要,你们这些人做的这是些什么勾当?” 衙役老陈忙躬身道:“林状元,这怪不得我们,上头催得紧。这户人家拿了银子不给利息,上头要追查,我们也没法子。只能搬东西抓人抵债了。我等有眼无珠,不知林状元在此,多有得罪。老王,还不来给林状元陪个不是。你呀你,哎,真是作死哦。” 衙役老王捂着血糊糊的嘴巴昏头昏脑的上前来要行礼,林觉冷声喝道:“你这狗东西,平日便是这么对待百姓的?当今圣上提倡德行礼治,你们这些人倒好,败坏朝廷的名声一个比一个厉害。今日倘若不是我,是不是要被你们这些人打死当场了?” 衙役老王闻言不善,双腿发软噗通跪地磕头,一干衙役们也纷纷跪下磕头自责。林觉叹了口气,心知这件事其实也怪不得这些人,他们也只是下边做事的人,上头的政策如此,他们也没办法。只是这些家伙太过凶横,狗仗人势罢了。 “罢了,都起来吧,瞧瞧你们这些人,欺软怕硬的嘴脸着人作呕。”林觉骂道。 “是是是,我等立刻便走,免得引起林状元不适。林状元大人大量,千万莫要生气。”衙役老陈忙道。 林觉皱眉道:“东西不搬了?人不抓了?” “不了不了,不敢不敢。”众衙役忙道。 林觉道:“那你们回去如何交代?” 衙役们面面相觑,老陈叹息道:“还能如何?让知府大人责骂便是,这事儿我们也是干不下去了,回家种地的好。哎,种地也是不好种。” 林觉叹了口气,转头对攥着铁棍子的林虎道:“拿银子,替他们交了利钱和免役钱。给他们交差。” 林虎咂嘴道:“叔,这等事咱们管不起,又不是这一家。” 林觉瞪眼道:“管不起也要管,见一个管一个。废什么话?” 林虎吐吐舌头不敢再说,掏了银子上前询问那户人家欠了多少银子,当下给了七两银子给衙役们,心中不忿之际嘴巴里不干不净的一顿骂,众衙役也不敢作声。得了银子后林觉一摆手,一群人连滚带爬的逃了。 林觉转身走向马车,那户夫妇如在梦中,惊愕半晌磕头如捣蒜的道谢时,林觉已经上了马车走得很远了。 马车里,林觉面色凝重。小郡主伸出柔软的手掌握着他的手轻声道:“夫君不必为这些事生气,你生气也是没法子啊,我爹爹也生气,但连他都无法阻止,夫君生气也是没用的。” 林觉轻拍郭采薇的手背,叹道:“薇儿,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了。照这么搞下去,怕是要出大事的。” 郭采薇皱眉道:“能出什么大事呢?” 林觉轻声道:“大周百年升平,甚少出现过现在这样的时候。国库空虚,边境不平。朝廷又推出变法之策,虽用意是好的,但这执行之中明显太多弊端。重病猛药,要么痊愈要么毒死,这太冒险了。看看下边这些人,行事猛如虎狼,全然不顾百姓生死。这样下去,必将生乱。莫看这天下太平,人心倘若思变,朝廷倘若不给百姓活路,恐生大乱啊。” 郭采薇愕然道:“有这么严重?你可莫要吓我。” 林觉咂嘴摇头道:“但愿我是杞人忧天,当年大宋朝……这个……情形不容乐观啊。” 林觉差点说漏了嘴,冒出了大宋朝这个词来,好在小郡主没有听清楚,并没有细问哪里有个大宋朝。 “照夫君这么说,情形倒真是有些危急。那为何朝廷还要强推这新法呢?不能徐徐图之么?”郭采薇皱眉问道。 林觉张了张嘴,忽然再叹一声道:“算了,不说这些事了,说多了闹心。我可不想你跟着烦心。总之,我们或许得做些准备了。” …… 林觉夫妇进入王府后宅的时候,郭冰正在廊下的春光里跟手下几名幕僚下围棋。郭冰一条大龙被困,正在冲不出活不成之时,急的满头大汗,看着对面那幕宾捻着山羊胡子洋洋得意的模样,郭冰差点便掀翻了棋盘,踹他两脚。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身为王爷,他要表现的礼贤下士,可不能仗势欺人。 郭冰抓了一把棋子在手里,正打算投子认输的时候,忽然看到垂门口林觉牵着挺着大肚子的郭采薇的手走了进来,顿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爹爹,瞧瞧谁来了?”郭采薇笑道。 郭冰心中一阵高兴,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对这个女婿还是很喜欢的。虽然看着他拽拽的样子有些来气,但不得不说,自己这个女婿除了出身之外,各方面还是出类拔萃的。 “你们怎么来了?哎,扰我下棋了。明翁,今日这局棋是下不成了,这样,棋盘保留,明日再下如何?”郭冰笑着对对面那幕僚道。 那被称为明翁的幕僚岂敢说不是,心里满不是滋味的。明明是对方已经无子可下,只能认输了,现在倒成了没下完的不胜不败之局了。 “王爷说哪里话来,东床快婿到了,理应翁婿叙话,老朽等告退,告退。”明翁和几名幕僚拱手行礼,快步退下。郭冰得意的将手中棋子洒在棋盘上,心中的郁闷一扫而光。 “小婿见过岳父大人。”林觉笑眯眯的上前行礼。 郭冰哼了一声道:“你还知道回杭州么。你可真够心大的,薇儿身怀六甲,你却在京城逍遥,也不早来看望。有你这么当丈夫的么?” 郭采薇嗔道:“爹爹,夫君今日上午刚到,便来见你,你见面便是训斥作甚?” 郭冰哼了一声不说话,林觉恭恭敬敬的奉上一只锦盒道:“岳父大人不要生气,确实是小婿的不是。但那也是公务的耽搁了。这是两对长白山百年野山参,是小婿特地托人在长白山买来孝敬您老人家的。” 郭冰哦了一声,看着那锦盒中之物,果然是两对人参。又大又长,须发浓密,似成人形。一看就是珍贵无比之物。郭冰名贵补品吃过无数,但是却也没见过百年长白山野山参,而且是这么大个头的。这两对人参怎么也得有个万把两银子吧。 “什么时候这么奢侈了?买这么贵重之物带来作甚?你发财了?”郭冰淡淡说了一声,歪了歪头,身旁管事上前收了。 “岳父大人什么贵重之物没见过?小婿可想不出来。只是小婿孝敬岳父大人的一点心意,说贵重倒也没怎么贵重,重要的是岳父大人吃了能延年益寿老当益壮,小婿便满足了。”林觉笑道。 第七一六章 欲说还休 (二合一) 郭冰脸色稍霁,林觉这几句话说的倒也中听。他并不知道,这可不是林觉谦逊,这两对人参虽然珍贵,但确实不值多少。最多不过几百两银子罢了。因为产地根本不是什么长白山,而是伏牛山。那是梁七带人横扫伏牛山时在某家山寨的库房缴获的战利品。梁七献给了林觉,因为这两对人参还是挺难得的。人参固然是人参,大小个头也自不小。年月也不低,虽没百年也有个二三十年吧。但是,长白山野山参跟伏牛山野山参那可是天壤之别,药用价值和滋补价值也相差太多。郭冰如何能想到林觉会以次充好,糊弄自己这个老丈人。 郭采薇见他翁婿二人言谈自如,不必自己担心了,于是行礼道:“爹爹,您和夫君说话,女儿去见娘亲。好久没见,怪挂念娘的。” 郭冰佯怒道:“你挂念你娘亲,便不挂念我么?白疼你这么多年。” 郭采薇娇嗔道:“爹爹,女儿岂能不挂念你?女儿天天想着您呢。” 郭冰道:“切,莫糊弄我,快去吧。你娘在后园学人种菜,昨儿还说起你呢,去吧去吧。” 郭采薇笑嘻嘻的答应了,跟林觉打了个招呼,便在侍女的陪同下离去。 “坐下说话。”郭冰指了指身旁的椅子道。 “多谢岳父大人。”林觉恭敬行礼,在椅子上坐下。仆役上前来沏上茶水后被挥退。 “林觉,最近关于你的事情挺多啊。方敦孺可够绝情的,你如此尊敬他,他却将你逐出了门墙?这个人做事可真是六情不认啊。”郭冰沉声开口道。 林觉就知道见了郭冰必是要被数落这件事的,当下拱手道:“岳父大人,方先生于我有恩,宁愿他这么对我,我却不能背地里议论他。先生这么做也是因为我犯了他的忌讳罢了。不能完全怪他。” 郭冰嗔目道:“什么?到这时候你还替他说话?你可真是愚蠢的很。这个人有半点念及你们师徒之情么?说逐出便逐出了,他难道不知道此事对你有多大的影响么?让你成了天下人的笑柄了。” 林觉笑道:“岳父大人,小婿并不在乎什么名声。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影响。” 郭冰骂道:“没有影响?你又去当什么崇政殿说书的官去了?那也算官么?我估摸着你一辈子都得在那官职上耗着了。你是不觉得丢人,我梁王府却嫌丢人。你可是我梁王府的女婿,当那样的官职是丢我们的脸。没说的,我已经写信给昆儿,让他赶紧给你走些门路,好歹做个像样的官职。实在不成,也只能卖卖我这张老脸了。你丢得起人人,我却是丢不起的。” 林觉无语挠头,看来郭冰还不知道自己做了开封府提刑官的事情,于是笑道:“岳父大人不必费心了,我现在已经在开封府提刑司任职,已然离开原先的公房了。” “哦?你在开封府提刑司中任职了?做的什么?判官还是押司?”郭冰惊讶道。 “目前是提刑官主官之职。”林觉道。 “哦?当了主官?当真么?你可莫要骗我。”郭冰讶异道。 林觉笑道:“岂敢瞎说,是皇上亲自下旨任命的,三月初便任命了。” 郭冰哈哈大笑,喜道:“好,好。提刑官虽不是什么肥缺,但比什么崇政殿说书的官职可好太多了。皇上亲自下旨的么?嗯,还算他没有忘记你是我梁王府的女婿。” 林觉微笑不语,听起来似乎郭冰将此事归功于他了。他以为是皇上看在他的面上才下旨任命自己的官职,却不知此事压根跟他郭冰没有任何的关系。 “提刑官其实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不过却也有些实权,官职也自不低。你好生的做事,做得好必是有好前程的。无论如何,总比那个什么崇政殿说书要好,更别说是条例司的官职了。我宁愿你出来当个小吏,也不愿你在条例司呆着。现在可算皆大欢喜。方敦孺赶了你出来,倒是省的我担心了。”郭冰沉声道。 “岳父大人对小婿可谓是关心备至,小婿感激不尽。小婿定会好好的任职,好好的进取的。让薇儿跟我过上好日子。岳父大人不必担心。安安心心的颐养享受才是。保重身体才是最要紧的。”林觉笑道。 “你说的轻巧,我能安心么?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个疯子搞什么变法,弄的天怒人怨,百姓沸腾,人人难安。搜刮百姓倒也罢了,现在连我们这样的人家都要搜刮了。有人跑来要我梁王府纳助役钱,张口便是几十万,倒像是我郭冰端他方敦孺严正肃给的饭碗,受他严正肃和方敦儒的恩惠一般。这两个人怕是忘了,这天下可是我郭氏天下!他们两个只是我郭氏的臣子!谁给他们胆子这么干的?简直岂有此理。”郭冰突然义愤填膺,拍着椅子扶手大怒道。 林觉心中惊讶,他知道这助役钱征收的涵盖范围涉及官绅豪门,皇亲国戚。但林觉始终认为,严大人和方先生应该不至于那么幼稚,或许只是纸面上那么写,真正征收起来的时候不过走个形式罢了。但现在听来,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 “岳父大人息怒,您是说,他们来王府征收助役钱?”林觉问道。 “那可不是?新来的杭州知府康子震跑到我府里来说了一大通话,要本王理解他的难处,给他个薄面,说什么上面逼得紧云云。要我交了这笔助役钱的银子,给杭州官绅做个表率。当即便被我命人轰了出去。我给他面子?他算老几?这康子震听说是严正肃推荐的知府,原本是岭南一个小县令。新法颁布时,人人反对之时,此人写了一封信给严正肃,大夸新法如何如何好。严正肃便欢喜的很,立刻便调他上京了。这不,还派他来了咱们杭州这样的大州府来当知府。这些钻营之辈却得严正肃他们赏识,你说说,这变法的事儿还能有好么?”郭冰怒骂道。 林觉眉头紧皱,他知道变法行列之中有许多的投机分子,条例司中也有许多这样的人。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些投机分子是真的得到了严正肃和方敦孺的重用了。在变法遭遇的重压之下,严正肃和方敦孺确实压力巨大,但也绝对不能因为压力大,便不分良莠的将那些为了投机而口如蜜糖,心里却未必是真正支持变法的家伙统统弄到变法的队伍里,而且授予重要的官职。这么下去,变法队伍的纯洁性会被打破,会变得乌烟瘴气,给人以可趁之机。 “本王已经写了奏折上京,这帮人在杭州闹得百姓怨声载道,我的府门前天天有人跪着喊冤。什么狗屁新法,简直是恶法。我要让皇上知道下边的情形,知道他们所谓的新法到底产生了怎样的后果。以前我还顾忌你和方敦孺严正肃之间的关系,你也在条例司之中任职。现在本王可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他们乱搞,本王可不能容他们。”郭冰恶狠狠的道。 林觉忙道:“岳父大人,没有您说的那么严重吧,不必弄的如此激烈吧?再说了,前段时间,朝廷上也为变法之事辩论了很多天,皇上最终是有了定夺的。募役法最终还是颁布了,这已经是皇上的态度了。据我所知,这一次吕中天也是出言反对的,副相吴春来更是弹劾十大罪状,闹得也算是极大了,然而最终还是没能阻止。这说明皇上是铁了心的了。岳父大人何必要蹚这个浑水?只为了这几十万两银子么?怕是不值得。” “你懂什么?只为了这几十万两助役银子?本王会在乎这么点钱?本王在乎的是颜面,是我郭氏皇族的威严,是规矩。明白么?这所谓的新法已然颠倒了纲常规矩,破坏了祖宗规矩,这才是本王在意的。严正肃和方敦孺枉读圣贤之书,难道不明白有些东西能动,有些东西却是绝对碰不得的。他们以为自己是忠臣,是为朝廷做事,却不知他们正在破坏朝廷的根基。得罪了士大夫,得罪了替朝廷办事的人,便是在制造混乱。对百姓逼迫太甚,更是在火中取粟。人心思变,一切都难收拾。皇上如果不懂,本王却是懂的。皇上现在糊涂了,本王却是不糊涂。别人能不说话,本王是无论如何要说的,因为本王姓郭,这大周天下,本王也是有份的。” 郭冰第一次毫无保留的对林觉说了这些话。这表明在郭冰心中,对林觉已经彻底的信任了。自己的女婿,他没理由不信他,更何况他是个足智多谋的人。 林觉对郭冰能有如此见识感到惊讶,确实,这次变法最根本的一个点便是他触及了许多不该触及的东西。譬如长久以来形成的两府三司的权力体系,譬如‘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治国理念,譬如已经长久形成的社会阶级等级制度。譬如,国不与民争利,藏富于民的政策。在方敦孺和严正肃的主导之下,这些东西正一个接一个的被打破,被践踏,这显然会激起巨大的变化甚至动荡。这便是当今大周遇到的极大的难题,既需要立即变革,却也不能操之过急。欲速不达,猛药烈火,谁知道会带来些什么。 “岳父大人,小婿的意思是,岳父大人可以上奏皇上说一说这些事情,但不必言辞太过激烈。毕竟圣上是支持变法的,您大可不必惹得皇上不满。虽则国家大事自有一份责任在,但也得讲究方式方法不是么?”林觉拱手轻声道。 郭冰想了想点头道:“说的也是,我是不该出头的,否则最后怕是反而里外不是人。既然吕中天他们出手了,我便不要凑热闹了。但我也不能袖手旁观,这么闹下去,迟早要生乱。这我不能置身事外。” 林觉点头道:“岳父大人,适才在来王府的路上,小婿便已经见识到官差逼迫之狠了。那场面简直是土匪一般的霸凌凶狠,那里还有我大周文治天下的仁义之政?这样的场面,或许得让圣上亲见方能打动他。岳父大人就算是上折子,也是要通过叙述百姓的遭遇去警醒圣上。而不能用自己王爷的身份去指责,否则怕是适得其反。” 郭冰皱眉道:“嗯,我会好好想想的,我可不想引起皇上的不满。你说的对,或许应该多搜集一些证据,搞个万民书什么的递到皇上手里,比我去劝说还更有用些。” 林觉吁了口气,心中想道:“若是在之前,我必是会制止这样的举动的,毕竟对于变法我还是持支持态度的。朝廷需要变法,但却不是这么个变法的手段,在所见所闻的这一切之后,这场变法或许真该要被制止了。方先生,严大人,你们不要怪我。或许我真的要和你唱反调了。” …… 女婿女儿回来,王爷夫妇自然是极为高兴的。不久后小郡主命人叫了林觉去内宅拜见王妃,郭冰也跟着进来。见礼已毕,王妃倒是很通情达理,对林觉迟来杭州之事表示理解。毕竟是官身,岂能随心所欲。不过有一件事,王妃却是很不高兴。 “林觉啊,你是林家家主,你们林家可真是有趣,我家薇儿搬去你们林家住,这是给你们林家的脸面。不说身份高低,起码我薇儿身怀六甲,也得好生照顾着是吧?怎地还当牛做马的使唤上了?你们林家也是大家大业的,怎地便没有些规矩呢?”王妃说话慢斯条理,但言语中可是藏着锋芒的。 小郡主忙道:“哎呀,娘,你都是听谁胡说的?人家那里将我当牛做马了?这是谁嚼舌根?被我知道了,必撕烂他的嘴。” 郭冰在旁嗔目道:“是我跟你娘说的,怎么?你要撕烂我的嘴么?” 小郡主噗嗤笑了出来,忙道:“不敢不敢,爹爹你也太能胡说了,你都说了些什么啊。林家上下可没差遣我。” “还说没有,我都亲眼见了。你带着人在林家码头上比比划划的,还有,咱们府里的人看到你坐着马车进进出出的,满城乱转悠。这不是被使唤是什么?”郭冰瞪眼道。 “哎呀,那都是我自愿的,我是林家家主夫人,帮着处置一些家事有什么啊?你们都想到哪里去了,他们林家可没人敢使唤我。”小郡主笑道。 王妃疼爱的看着小郡主嗔道:“你会操持什么啊?在家里可是甩手大老爷,什么都不管的。人家那么大的一家子,你也别硬插手弄得一塌糊涂的。” “就是。”郭冰不失时机的插嘴。 “哼,我可不想你们说的那样,我在府里是没机会做,在林家我做的还算不错,上下都夸奖我呢。”小郡主嗔道。 “我可不信。”王爷笑道。 “娘也不大信。”王妃笑道。 林觉忙道:“是真的,我大伯回来便告诉了我,采薇做事甚是利落,我林家上下无不拜服。这次海船出海,倘若不是薇儿的一个举措,我林家将遭重创。采薇救了我林家船行呢。” “哦?有这样的事?”郭冰和王妃都惊讶不已。 当下林觉将郭采薇调动卫士跟船的事情说了,郭采薇在旁咬牙摆手要林觉别说,林觉还是说了出来。 “哦,你好大胆子,你敢调王府的卫士为林家护航?怪倒是我不知道呢,感情上下都瞒着我是么?何超这个混账是皮痒了么?敢瞒着我这么干。”郭冰怒道。 “跟何副统领无关,是我逼他的。他也没法子。要怪怪我便是。”郭采薇忙道。 王妃笑道:“得了得了,做都做了,罚个什么?这么说我薇儿还真是有远见的很,可真是了不得。再不敢说薇儿没本事了,我薇儿长大了。” 郭采薇得意洋洋的,指着自己肚子道:“那可不,我都要当娘了,还是小孩子么?” 王妃点头大笑,郭冰抚须苦笑,林觉笑盈盈的微笑。 夫妻二人在王府吃了晚宴,晚宴之后王妃舍不得郭采薇就走,硬留着夫妻两人去内宅聊会家常。郭冰也参与了进来,几人闲谈了一番,当谈及林觉此次突然被授予提刑官的事情的时候,林觉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开口问道。 “岳父岳母,小婿有件事想求证一番,不知道该不该问。” 王妃笑道:“自家人,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有什么不当问的。” 郭冰也喝着茶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林觉想了想道:“小婿想问一问岳父岳母,可知道十年前朝中的一位在礼部供职的陆侍郎。” “十年前礼部的陆侍郎?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郭冰讶异道。 “小婿只是好奇这个人,因为我无意间得到了一些关于此人的事迹。而且……我现在在提刑司为官,近十几二十年的悬案都在我手上需要侦破。这位陆侍郎十年前被人杀害,家中起火,家破人亡的案子也是其中之一。年代久远,难以查勘,故而一时想起,便想问问岳父大人。”林觉笑道。 “瞧瞧林觉,这才叫勤勉公务,随时随地都在想着公事。再看有些官儿,恨不得天天什么事都不做,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王妃道。 郭采薇捂着嘴笑,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果然娘亲现在从对林觉排斥,到现在已经对夫君非常的满意了。 郭冰的眉头却忽然紧皱起来,盯着林觉道:“那案子在你手上?这件案子你不要查,我劝你,有些案子千万不要乱查,比如这一桩。” 林觉问道:“为什么?” 郭冰摆手道:“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叫你别查便别查,听我的准没错。” 林觉想了想道:“是不是因为这陆侍郎牵扯到宫中的容贵妃?” 郭冰身子一震,惊愕的看着林觉,半晌冷声道:“你都知道些什么?你都在乱查些什么?就此打住,再也不要查下去。” 王妃和小郡主都很惊讶,王妃八卦之心发作,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陆侍郎和容妃的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能被翻出来么?” 林觉忙道:“岳母大人知道他们的事么?” “当然知道,容妃跟我可是好朋友。当初无话不说,无话不谈呢。她是太后娘家侄女儿,我家也是京城豪门,我们两家可是常联系的,十几岁后经常见面的。”王妃笑道。 林觉正欲在问,郭冰在旁喝道:“夫人,不要再说了。这件事都不许说,就此打住。” 郭采薇叫道:“为什么啊,有没有外人,说来听听有什么?” “你懂什么?干系甚大。林觉还要去查,更是不能说了。”郭冰斥道。 林觉想了想道:“我听岳父大人的话,这案子我不打算详查。但岳父大人需得告诉我这当中的内情。” 郭冰皱眉道:“既不查,便也无需知道,对你没好处。” 林觉皱眉不语,心道:我想知道的只是绿舞的身份罢了,否则我才不会多管闲事。绿舞的身份尚未查清,里边有些东西不明不白的,自己只是想查清楚罢了。 郭采薇摇着王妃的胳膊道:“娘,你告诉我们便是。宫里的容妃娘娘对我很好,上次我进宫时,她还托我向娘问好呢。但不知他年轻时有些什么好玩的事。” 王妃看着郭冰笑道:“王爷,跟他们说一说也自无妨吧。” 郭冰斥道:“糊涂,牵扯宫中贵妃,传出去还了得?” 王妃嗔道:“只是女儿女婿,他们又不会乱说,怎会传出去?你也是忒小心了些,自己的女儿女婿还不信吗?” 郭冰哑口无言,悻悻道:“你呀,真是妇人之见,我说了不准说便不准说。莫要再多言了。时候不早了,你们倘若不回林家的话,便去薇儿的住处歇息。倘若要回,便也可以走了。” 王妃很不高兴,板着脸生气。但多年的夫妻,她完全的理解自己的男人,也习惯了他的霸道。身为梁王,身为圣上的亲弟弟,这个男人行事一向小心谨慎,不肯留下任何的把柄。所以,她理解他有时候莫名其妙的暴怒和霸道。 小郡主失望的很,每次到这种时候都是不欢而散,总是爹爹惹的娘和自己不开心,本来好端端的一场谈话便就此散场了。 “岳父大人,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十年之前,礼部的那位侍郎名叫陆非明,他……和宫中那位容贵妃情投意合,差一点便谈婚论嫁是么?”林觉沉声道。 “啊?还有这样的事?”小郡主惊讶道:“下次进宫我得问问容妃娘娘,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那个陆侍郎定然生的俊的很……” “闭嘴!”郭冰勃然大怒,吓得郭采薇脸色煞白。郭冰对着林觉厉声喝道:“林觉,你胆子太大了,你查这些事情作甚?你想死么?你想死不打紧,却不要连累我们,不要连累我薇儿。你是从何得知的?” 第七一七章 少女情怀总是诗 林觉忙道:“岳父大人,何必惊慌。我又没大肆宣扬去,怎么就想死了?” 郭冰骂道:“你懂什么?关乎皇家体统颜面的事情,那可是天大之事。你这些事都是从那里打听来的?” 林觉道:“是我暗中查勘得知,只是顺手牵羊罢了,其实是为了查十年前陆侍郎家的灭门惨案。没想到越查越是怪异,居然扯上了宫里的容妃娘娘,还扯上了一些其他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来。” 郭冰怒道:“再也不得查下去,到此为止。” 林觉笑道:“岳父大人,有些事查了一半很难放弃,除非全部知道真相,那才会停手。所以才请岳父大人说说此事原委,全部知晓了经过,小婿也就不会乱查乱撞了。” 郭冰瞪着林觉道:“绕来绕去,你就是想知道。” 林觉道:“我对天发誓,无论知道什么,一个字也不会露出去,违者天厌之地弃之。” 郭采薇嗔道:“好好的又发誓作甚?爹爹不说便罢了,谁稀罕。走咱们回家吧。” 郭冰哼了一声道:“罢了,料想不告诉你,你也难掩好奇,难免会追查下去,便告诉你也自无妨。但你给我记住,此事过去这么多年,路非明也早已死了,就此打住,绝不可在闹出是非来。明白么?” 林觉点头道:“岳丈放心便是。” 郭冰起身道:“我不想听这些陈年往事,夫人跟他们说说便是,我回房睡了。困的紧。不过夫人,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万不能多言。明白么?” 王妃笑道:“王爷放心,妾岂会没分寸的。” 郭冰点点头往外走去,林觉小郡主三人忙起身行礼相送,郭冰摆摆手,迈着方步挺着肚子离开。 屋子里剩下了娘儿三个的时候,气氛和谐多了。王妃也是个爱八卦的,在说这些陈年往事之前,还特地命人送了松子来,抓了一小把边磕松子边酝酿气氛。小郡主有样学样,挺着大肚子坐在一旁磕着松子。母女两个简直一模一样。 “娘,快说吧,容妃娘娘跟那个陆侍郎咋回事啊。”小郡主用尖牙喀拉一声咬开了一颗松子,飞快的嚼动着松仁道。 “你呀,就喜欢看热闹,从小到大都是如此。”王妃伸手点了一下小郡主的额头。 “还不是跟娘学的。听说娘年轻时候就喜欢东打听西打听的到处跑。跟爹爹成婚那天……” “哎哎哎,到底是听我说别人的事,还是翻我的旧账?你这丫头,可别瞎说。”王妃赶紧打断道。 林觉躬身道:“岳母大人快说说吧,容妃和陆侍郎之间是怎么回事儿?” 王妃笑道:“好,让我想想,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具体的年月我也记不大清了,那时候我跟你爹爹成婚了才几年,经常往宫里跑。太后那时候还是皇后,娘家的侄女儿卫幼容经常来宫里玩儿,她的性子也活泼的很,跟我有几分相像。一来二去,我们便熟识了起来。她比我小好几岁,我叫她妹妹呢。” “没想到啊,容妃娘娘和娘亲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呢。难怪她对我很好,每次我进宫去,她都对我好的不得了。喊我去荣秀宫玩儿。”郭采薇笑道。 “那是当然,我的女儿,她当然看重。只是后来你爹爹离开京城来杭州,我不得不跟着前来,这才断了联系。之前几年,我们的关系可是非常好的。”王妃微笑道。 林觉不想听这些扯扯皮皮的东西,贵族之家的妇人们的闺中友谊一点也不感兴趣,林觉只想知道容妃和路非明之间的事情。 “岳母大人,容妃娘娘和陆侍郎之间……是不是真的有些瓜葛?”林觉问道。 王妃嗔怪的看了一眼林觉笑道:“急什么,听我慢慢说便是。容妃娘娘的相貌……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又是卫家的人,出身也好。在当时的京城,那可是一朵高贵的牡丹花儿,想要结亲的人家可是趋之若鹜,门槛都踏破了的。” 小郡主笑道:“娘当年也是京城一朵花吧,不然怎么打的动爹爹的心?” 王妃嗔道:“多嘴!拿娘消遣么?不过……你娘年轻时却也相貌不丑,虽不能说是多么美,但也拿得出手。” 王妃下意识的撩了撩云鬓发梢,举止之间倒也有一份自矜之感。其实不用她多言,从她现在风韵犹存的相貌便可知道,年轻时的王妃必是相貌绝美之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虽则要提亲的人很多,有的也是家世显赫的贵胄公子,可是幼容她可是有着自己的想法的人。卫家也筛选了不少条件合适的,脾性才貌也合宜的少年让她选,可是她一个也没瞧上。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心里其实早就有人了。锦绣十五年的琼林宴上,探花郎陆非明受皇恩御赐打马游街,之后皇上亲自在宫中赐宴招待三甲。幼容也在宫中,一眼便相中了那个书呆子陆非明,从此便迷他迷得不可自拔。哎!说起来世间之事真是难以言说,缘分这等事也是不可捉摸,那陆非明生的相貌也不算太俊美,论才学也不能算冠绝天下,人也有些木讷,算不得是良配,但偏偏幼容就喜欢了他,上哪说理去?”王妃咂嘴笑道。 小郡主转头看了看林觉,心道:谁不是呢?我也是谁都看不上,见到林郎便生好感了。当初就算没有雪夜山林小屋那一夜,我也不会就此罢休的。跟容妃娘娘比起来,我还是幸运的,容妃娘娘最终没能跟陆非明在一起,而我虽经波折,最终还是嫁给了林郎,这已经是上天眷顾了。 “岳母大人,听说陆非明和容妃娘娘还定下了婚约是么?”林觉轻声问道。 王妃笑着看了林觉一眼道:“你知道还真是不少,看来你的确查出了些东西来。是啊,他们定了亲,差点便完婚了。卫家的人虽然并不欢喜这门亲事,但是他们拗不过幼容的性子。那时候,陆非明的名气也不小,写了不少不错的诗词文章,也算是京城名士,所以出席的宴饮场合也自不少。当时凡是有陆非明参加的宴饮诗会,幼容都去参加。为的便是见到陆非明。一来二去,自然闹出了不少风言风语来。卫家人一看,这么下去还了得?干脆遂了她的性子,给二人订了婚约。” 林觉微微点头,这说法跟当日马斌沈昙二位兄长查出的内容基本吻合。当初查出的说法也是卫幼容主动出击,陆非明被动接受。女追男隔层纸,卫家娇女,京城一美喜欢陆非明,陆非明焉有不同意的道理。 “但不知这件事最后怎么却落得遗憾收场。”林觉轻声道。 王妃微笑道:“胳膊拗不过大腿,有些事终归是不能耍性子的。有缘无份不成,有份无缘也不成。他们两个,便属于有缘无份的。太子对幼容其实也早就喜欢,可是没柰何,幼容不给脸色,太子也早成了亲了。太子便也没敢太往深里想,只是跟卫皇后说了那么一两句。卫皇后本就对太子疼爱有加,再加上此事对卫家也是有利的,太子将来是要当皇上的,于是便提出来要亲上加亲,将幼容嫁给太子为侧妃。幼容自然是还不肯,但是又怎么能拗得过?陆非明自然也扛不住压力,主动去卫家退了这门亲事,接着便立刻娶了赵家的千金为妻。幼容见状,却也断了念头。” “可恶,太后这不是棒打鸳鸯么?太后怎么能这么做?”小郡主怒道。 “傻话,不要瞎说了。”王妃忙道。 林觉微微点头道:“站在皇族的立场上,这确实是最好的结果。皇亲国戚之家,子女的婚事本就是谋得家族利益的最好筹码。容妃娘娘嫁给太子,对太后来说,自然是最好的结合。虽然对于容妃娘娘而言,似乎是件伤心事。但这也许才是最好的结果。” “夫君,我不同意你说的,这怎么是最好的结果呢?两个人相爱,为何便非要分开他们?这个陆非明也是个胆小鬼,倒是主动去解除了婚约,枉费容妃娘娘一片心。”郭采薇皱眉道。 林觉苦笑不已,王妃说出了一句林觉想说的话。 “真是个孩子,很多事是身不由己的。” 是啊,那陆非明必是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倘若他不放弃,他便要丢官甚至丢命。陆非明那么做其实是最好的选择,迅速分割关系,一刀两断,迅速娶妻,断绝一切可能。说起来,陆非明应该是个果决之人才是。 “岳母大人,这之后呢?之后可还有什么瓜葛之事?”林觉笑问道。 “之后?之后还能有什么事?都各自有了归宿,还能有何瓜葛?不想活了不成?据我所知,之后他们是再无瓜葛了。后来我随王爷离京来了杭州,偶尔回京也见了幼容几回,但关于陆侍郎的话题却是再也没说过了。十年前惊闻陆侍郎暴毙,全家罹遭灭门之祸事,我也是惊讶不已。王爷说……此事……此事或许跟以前的那场瓜葛有关系,我却也不太相信。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倘若……倘若是因为之前的婚约引来的报复,何必过了八九年之久才发动?却不知到底是因为什么?林觉,王爷适才要你不要查这件案子,在我看来,我倒是希望知道陆侍郎到底因何而罹遭此祸。不过,我也只是说说罢了,查此事必犯忌讳。你等于是在挖掘容妃娘娘当年的情事,确实挺危险,还是听你岳父的话,不要查的好。” 王妃娘娘的谨慎之心终究压制住了八卦之心。其实她恨不得林觉查个清清楚楚,好知道陆非明一家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七一八章 离奇猜测 对林觉而言,本来抱着极大的期望想知道一些东西的,但现在却失望之极。王妃所言的这段往事,其实只是之前沈昙马斌等人查勘出来的结果的补充和完善。并无太大的突破。而林觉想知道的是绿舞的身世,王妃却只字未提。 “岳母大人,这便没了?此事就无后续了么?” “是啊,还能有什么后续?事情到此便就了结了的。这难道还不够么?”王妃笑道。 林觉挠了挠头,大着胆子道:“小婿听说……容妃娘娘曾经育有一子……不过……几岁的时候夭折了。岳母大人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位陆侍郎……似乎也跟此事有些干系。” 王妃悚然色变,沉声道:“不许胡说,林觉,你可不要乱说话。这些事千万不要多嘴过问,今日咱们聊得事情已经够过头的了,以后绝对不可提及容妃和陆侍郎的事情。宫中的一些事情也不能胡乱说话,听到了没有?” 林觉愣愣无语。郭采薇皱眉道:“娘,你怎么了?夫君不过随口一问而已。” “不早了,你们回去吧。我也倦了,想歇息了。薇儿,路上小心些。挺着大肚子不要多思多虑,不能太劳累。若无事也不用来看娘了,离开杭州之前来一趟便好。”王妃摆摆手站起身来。 林觉和郭采薇无可奈何,只得起身行礼告退。 夫妻二人告辞出来,坐了马车回府。时值四月将末,暮春时节,夜风香馥,夜色怡人。街市上灯光点点,百姓来往如织。杭州城依旧如当初一般的繁华而安静,只是在这安静的外表之下,林觉却总感觉有些隐隐的不安。 “夫君,那陆侍郎和容妃娘娘的事情可真是教人惋惜。怪倒是每次我进宫去见容妃娘娘时,她看上去都不太开心的样子。她嫁给了皇上,得了贵妃的位置,但好像也没太开心。你说,当初她要是嫁给了陆侍郎,是不是反而比现在更开心呢?哪怕没有如今尊贵的地位,那也应该是称心如意的吧。”郭采薇绵软的小手攥着林觉的手掌轻声说话。 林觉转头看着她俏丽的面庞,凑上去亲了一口道:“薇儿,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自家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表上看着和美艳羡,内里未必尽然。在外人前,夫妻相敬如宾恩爱有加,转头便不理不睬形同陌路的也多得是。平日斗嘴争吵,大难来时却不离不弃者也大有人在。不必以自己的想法去揣度别人。” 郭采薇噗嗤笑出声来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你却长篇大论一番作甚?不过你说的也许是有道理的,容妃即便嫁给了陆侍郎,也未必便开心快活。只是得不到的东西,更加显得珍贵和惋惜罢了。” 林觉笑道:“说的很是,得不到的东西最挂怀,得到了也不过如此。你想我大剧院演的很多故事,大多是历经波折之后男女主角终于能相伴一生,但也是剧情落幕之时了。倘若再演下去,便没有什么意思了。生儿育女柴米油盐这些琐事可没人愿意看。” 郭采薇嗔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对我也是如此了?觉得没意味了?” 林觉头大,举手投降道:“你瞧瞧,好好的聊天也能让你聊出这些话来,这是何苦?” 小郡主咭的一笑,将头靠着林觉的臂膀上道:“我说着玩的,我觉得你的话有些是对的,有些是不对的。比我们,成亲之后我一点也没失望,我很满足。我觉得这才是圆满,生儿育女享受天伦之乐,这就是幸福。” 林觉摸摸她的脸笑道:“我同意。” 两人相偎无言,马车疾行而过,窗外灯影飞逝,照得车厢内忽明忽暗,光影忽明忽灭,宛如梦境一般。 “对了,你适才问娘亲的那件事是怎么回事?你说容妃娘娘生过孩儿么?我怎么不知道?”小郡主忽然坐直身子问道。 林觉正沉迷于这静谧的环境之中,突然又被拉了回来,苦笑道:“你还真是八卦,你娘看起来也是个八卦之人,之前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小郡主笑道:“我娘么?可喜欢打听消息了,你可不知道,有时候真让人受不了。我呢,自然是随我娘一些。你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觉苦笑摇头,想了想道:“你不问我也是要告诉你的。今日我向岳父岳母询问容妃娘娘和陆非明的往事,绝不是为了查案子,也不是想知道什么八卦。而是因为此事跟绿舞的身世有关。我想弄清楚绿舞的身世罢了。” “绿舞的身世?绿舞不是你林家的丫鬟么?”小郡主讶异问道。 “是啊,我也一直以为绿舞只是我母亲买回家里来的一个小丫鬟而已。可是事实却并非如此。你知道么?绿舞其实便是那位陆侍郎之女,本名叫做陆青萍。”林觉轻声道。 “啊?这……怎么可能啊,夫君莫不是在开玩笑?”小郡主惊的嘴巴大张,满脸不可置信。 林觉当即便将之前所查获的事情都跟小郡主轻声的叙述了一遍。新年宴席上绿舞鲁莽获罪,被容妃带往宫中去,最后引出一系列的疑惑。牵扯出陆侍郎这个人来,最后林觉请沈昙和马斌两人暗中查勘,不但最终查出了绿舞确凿是陆侍郎之女,而且还牵扯出陆侍郎和容妃娘娘的一段陈年往事来。 小郡主的嘴巴一直便没有闭上,待林觉说完半晌,小郡主才长长的呼了口气,惊愕道:“这……这也太离奇了些。绿舞竟然是陆侍郎的女儿?这简直不可思议。” 林觉苦笑道:“谁不说是呢?当真离奇。但是恐怕还有更离奇的事情呢。绿舞是陆侍郎之女,但那跟容妃娘娘有什么关系?她为何对绿舞这么好?” “哎呀,既然是故人之女,对她好些有什么?”小郡主道。 林觉摇头道:“你没听仔细啊,容妃娘娘是怎么知道绿舞身上的胎记的?按照查出的结果和今晚你娘说的情形,陆侍郎和容妃娘娘断了干系之后娶妻生子,便再无瓜葛了便是。容妃娘娘如何知道绿舞身上的胎记和胸口的红痣?你难道不觉得这很奇怪?” 小郡主皱眉自语道:“是啊,她怎么知道的呢?倘若再无瓜葛,怎么可能知道陆侍郎家中小女身上的标记?就算相互间还有瓜葛,也谈不到这件事上去。就算有私情……怎么可能说这些事情。不,不可能有私情,那岂非是滔天大罪。倘若陆侍郎因此而被灭门诛杀,容妃娘娘也必难以免罪的,起码也得打入冷宫之中才是。但皇上对容妃娘娘很好啊,看不出有什么芥蒂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觉轻声道:“薇儿,你想一想,倘若是你的话,谁人对你身上的胎记和红痣什么的最为熟悉?” 郭采薇羞道:“羞死人了,除了夫君还有谁?” 林觉苦笑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但还有人比我知道的更清楚。” 郭采薇会错了意,双目圆睁便要发怒,但忽然间明白了过来,蹙眉道:“你是说,我的爹娘?” 林觉一拍手道:“对嘛,对儿女身体上的标记最为熟悉的无非是自己的父母罢了。当父母的也绝对不会跟别人说及这些隐私。” 郭采薇皱眉想了想,忽然惊愕的看着林觉,低声道:“夫君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你以为……绿舞妹子竟然是……容妃娘娘的……” 林觉缓缓点头。 “不不不,这不可能,这也太离奇了些,这绝无可能。夫君,你怕是想多了。陆侍郎和容妃娘娘不会做出这等私情来。他们不敢,也不会这么做。他们找死不成?绝对不会的。就算陆侍郎敢这么干,以容妃娘娘的睿智,她不会不知道此事的后果。”小郡主连连摇头道。 林觉轻声道:“我并非说他二人有染私通生子,时间上也对不上。他们订婚之后的数年绿舞才出生,那时候他们早已解除婚约各自嫁人了。容妃娘娘也不会和陆侍郎有过肌肤之亲,否则她非完璧,嫁给太子之后必是要东窗事发的。” 小郡主蹙眉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林觉低声道:“沈昙查出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他的一位朋友当时在太子府当卫士。据那卫士说,容妃娘娘临盆生子的时候,陆侍郎家中也生下了一个孩儿。两者相差仅仅几个时辰。当时似乎说容妃娘娘生了个女儿,但不久后便宣布容妃娘娘生了个小王子。后来参与接生的接生婆和丫鬟们都神秘的失踪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小郡主惊愕道:“夫君的意思是……两个孩儿……两个孩儿……” 林觉轻轻吐出一句话:“狸猫换太子。” 马车跳了一下,小郡主咕咚一声差点摔倒,林觉一把搂住她的身子,这才稳住身形。车辕上,传来林虎抱歉的声音:“叔,婶,实在抱歉,有个走夜路的不带眼,差点撞到了马头上。” 林觉斥道:“小心着些,差点摔了人。” “是是是。一定小心,一定小心。”林虎连声说说,马车重新启动,缓缓驶入夜色之中。 第七一九章 新任知府 回到林宅之时,天已近二更。林觉和小郡主进了院子时,前厅之中竟然还亮着灯火,林伯庸正在等待林觉归来。 林觉让小郡主先回小院歇息,自己随着林伯庸进了厅中,两人落座于烛光之下。 “大伯怎地还没睡?有什么要紧的事么?”林觉问道。 林伯庸笑道:“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今天下午,有人来见你,你去了王府,他没见着,便留下了名帖。” 林觉哦了一声,从林伯庸手中接过一张名帖来,居然是杭州知府康子震的名帖。 “杭州知府康子震?这个人我跟他可没什么交情,他来见我作甚?”林觉皱眉道。 林伯庸笑道:“你是状元郎,又是京官,回来杭州,本地官员自然是要见你的。这位康知府也算是懂礼。来杭州上任之初,遍访我们杭州大族,倒也有些平易近人之风。” 林觉笑道:“是么?怕是另有所图吧。大伯给了他多少银子?” 林伯庸一愣,旋即笑道:“瞒不过你,给了五百两。不过这可不是行贿,我可没求他办任何一件事。只是知府大人到任,不能不有所表示。他是死活不要,他手下的师爷收下了,也就罢了。” 林觉叹息道:“大伯啊,不是我多嘴,这等事完全没有必要,而且你莫忘了二伯的事情。行贿朝廷官员,可是有罪的。没事便没事,有事的话却是麻烦事。再说了,我林家完全没必要这么做。” 林伯庸咂嘴道:“家主,我自是知道不该这么做,但大伙儿都给了,我林家不给,那不是太显得怠慢么?你放心,我绝不会找他办一件事,这银子就当打发叫花子了。行贿是要办事的,不办事那叫礼节而已。是不是?” 林觉无奈道:“下不为例,以后绝对不能这么干,咱们只正经的做生意,如果这个康子震敢因为这些事刁难我林家,我可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林伯庸笑道:“你既这么说了,以后谁也别想我林家一两银子。” 林觉点头,看着那名帖道:“这位知府大人来见我有没有什么事情?” 林伯庸道:“他倒也没说,听说你去了王府,便丢了名帖走了。说是明日上午再来拜访。” 林觉皱眉道:“明日上午?这知府没公务么?我跟他素无交情,跟我有什么好说的?” 林伯庸道:“也不能失了礼节,毕竟是堂堂知府,论官职,高你几级呢。就算不巴结他,也不能得罪他。” 林觉点头道:“大伯说的也是。那便这样吧。对了大伯,我这次回来时间很紧,最多三天便要回京。明日我打算见见族中各房叔伯兄弟叙叙旧。还要去瞧瞧两家剧院的经营状况。另外,还有几位故人要见。除了这位知府之外,其余任何人要见我,都跟他们说免了便是。我实在是腾不出空来。” 林伯庸刚想说今日下午还有人来求见林觉,明日还有人要宴请林觉的话,闻言统统吞到了肚子里。林觉虽然是商量的口气,但言语中已经有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送了林觉出厅回房之后,林伯庸站在厅门前唏嘘良久,心中感慨万千。林家三房庶子当真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少年了,他现在已经是家中的顶梁柱,无形之中,就连自己也唯他马首是瞻,对他也言听计从了。 看看林觉,林伯庸突然想起了死去了大儿子林柯来。那是自己最器重,最寄予厚望的儿子。倘若他走正道,当也不输于林觉吧。可惜的是,世间没有回头路,没有后悔药啊。那天晚上,林柯死在了自己眼前,丧子之痛一度让林伯庸痛恨林觉,但他最终还是想明白了。林柯是咎由自取,林觉也并非要杀林柯,而是林柯居心不良,想谋害林觉灭口。还好有林觉力挽狂澜,不然林家怕是早就大厦倾覆了吧。 次日清晨,林觉慵懒的醒了过来。一路舟车劳顿,昨晚一场好梦尽数消散。梳妆台前,郭采薇穿着薄衫梳理着长发。怀孕的女人肌肤上有一层凝脂一般的光泽,整个人散发着母性的光辉。就连凸起的肚子在薄纱之下都显得颇为性感。倘若不是怀孕时不能同房,林觉此刻火气正旺,那是绝对不能放过眼前这个尤物的。 “夫君,睡的好么?”小郡主转头笑问。 “自己的屋子,自己的床,睡的无比的舒坦。倒是你好像没睡好的样子。”林觉笑道。 小郡主啐了一口道:“你……你夜里老是乱摸,弄的人难受,当然睡不好了。倘若不是因为这孩儿,我可饶不了你。” 林觉哈哈而笑,正待说话时,却见小郡主蹙眉弯腰哎呦了起来。林觉忙跳起来来到她身边关切询问,小郡主喘息几口,指着隆起的肚子嗔道:“还不是你这顽皮儿子,又踢了我了。” 林觉忙细看去,果见小郡主隆起的腹部似有异物在蠕动,这便鼓起一块那边鼓起一块,确实是像有人在肚子里拳打脚踢。 “这小东西,还挺厉害。”林觉笑道。 小郡主嗔道:“你还笑,他这么一闹腾,我却是吃不消了。每天都要折腾几下,肚子里翻江倒海的。” 林觉俯身亲了小郡主一口,轻声道:“夫人辛苦了,为夫也没法替你代劳,我可没生孩子的本事。不过,你怎知道这是个儿子?” 小郡主道:“我娘请了人算了日子,用的是宫中的推算之法,什么单月双时什么单岁双日的,我是不太懂。算出来是个儿子。况且倘若不是儿子,能动的这么厉害么?我估摸着八九不离十。” 林觉呵呵而笑,心道:这可做不得准,生男生女跟日子时辰可没关系,再说了,对我而言,男女都一样。 门廊之下,白冰端坐喝茶,见了林觉眼皮也不抬一下。林觉从她手里抢了半杯茶喝了,换来白冰一个白眼。 林虎从小屋中走来,手里拎着一柄磨得雪亮的斧子。见到林觉笑道:“叔,这斧子一直在这里,也没人管,都锈的很了。瞧,这一磨,还是一柄新斧子。” 林觉看着他道:“你干嘛,磨这东西作甚?” 小虎指了指柴禾堆道:“劈柴啊,回来这里我就想劈柴,看着一堆柴禾不动手,身上总是不得劲,得劈一番才舒坦。” 林觉苦笑道:“你可真是贱命,哪有不劈柴心里不舒坦的。莫劈柴了,今儿你还不回家瞧瞧爹娘妹子去么?后天我们便要走了,还不回去瞧瞧。” 林虎何尝不想,只是没的允许不能走罢了,当下喜道:“今儿叔不出门么?那我便回去一趟。” 林觉笑道:“去吧,取二十两银子替我买些花布吃食带回去,就说我给的。告诉你爹,叫他有空便来见我。” “哎哎。”林虎咧嘴答应着,丢了斧头跑回小屋收拾去了。 林觉笑着在廊下坐下,伸手过去朝着白冰。白冰瞪着林觉半晌,终于不情不愿的将手中的茶盅递过去,林觉喝着茶叹了口气道:“哎,回家就是好,心情很愉快。” 白冰托着下巴道:“有什么好?我都闷死了,说了带我去瞧瞧西湖风景,却又不去。” 林觉正欲说话,小郡主的声音在屋内传来:“白姑娘,今儿我陪你出门逛逛去,咱们去西湖划船去。夫君忙得很,他们男人事多,且由他去。” 白冰一愣,忙起身笑道:“多谢姐姐,姐姐身子不方便,岂敢劳顿姐姐。我这只是随口一说罢了,我自己能去。叫个人给我带带路便可。” 小郡主款步出来,笑道:“无妨,我也很久没出门去散散心了,过几日便要回京城了,正好也想看看西湖美景,到了京城可没有杭州这样的美景瞧了。你陪我一起逛逛,咱们也能说说话。” 白冰看了一眼林觉,林觉笑道:“那也好,我委实没空,你们一起逛逛也好。不过薇儿你不可劳累过甚,要小心些。多带些人跟着伺候。” 郭采薇笑道:“还用你说?不过我却也没那么娇气。昨日没听我爹娘说么?前断时间我还在码头上跑来跑去呢。” 林觉笑着点头。当下命人准备早饭,几人随便吃了些,郭采薇吩咐人备车马,和白冰一起出门而去。 林觉吃了早饭,名人泡了壶新茶,摆了凳子在梨花树下,找了一本书坐在那里一边喝茶一边看书。春光明媚,气温合宜。清风吹着,头顶上繁茂的梨树叶子哗啦啦的响着,此情此景让林觉觉得仿佛时光倒流一般,回到了几年前住在这里的感觉。短短数年之间,一切已经大变,就像是一场梦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林觉一壶茶喝的差不多的时候,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名林家仆役出现在院门口,行礼回禀道:“禀报家主,知府康大人来了。老家主请您去见客。” 林觉放下书本点头道:“好,你且去,我换件衣裳便去见客。” “不用了不用了,哈哈哈,林状元,康某不请自来,实在抱歉。”一阵爽朗的大笑声从门口传来,在林伯庸的陪同下,一名身着黑绸暗色团花长袍的高瘦的中年人出现在小院门口。 此人年约四十许人,长相倒也清隽,并不难看。只是穿着有些俗气,头上戴着黑色小圆帽,活脱是个账房师爷的模样。倘若胖点,却又像是一个脑满肠肥的富家翁的打扮。 第七二零章 相谈 “林觉啊,这位是咱们杭州的父母官康知府康大人。本来要在厅中会客,可康大人非要亲自来这里见你,你说,这不是失礼么?”林伯庸咂嘴道。 “哎!这叫什么话?我仰慕林世兄文采已久,今日前来也是私人身份,哪来的那么多礼节?不必拘泥于俗礼。就怕林世兄说我唐突。”那中年人笑道。 林觉呵呵笑着上前躬身行礼:“林觉见过康大人。康大人前来,寒舍蓬荜生辉,岂有唐突。” 康子震呵呵笑着还礼道:“林世兄,叫我康子震便是。或者我痴长你几岁,你若不嫌我唐突,叫我一声康兄也可。莫要什么康大人康大人的叫。我也不叫你林大人。这样显得亲切些。” 林觉微笑点头,心道:这康子震一看就是官场上常见的那种人,善于拉近关系,见了面自来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那种。这种人林觉见过不少,倒也见怪不怪。 “康大人说笑了,岂敢跟康大人称兄道弟?康大人是上官,岂敢失礼。” “这是什么话?论官职,你我可是平级。你是提刑官,官职五品。加之是京城官员,比咱们地方上的官员天然大半级。所以,说起来你应该是从四品才是。我也是从四品,哪有高下之分?你说是不是?”康子震嘴巴上像是摸了蜜糖一般,说的头头是道。 林觉放弃了抵抗,笑道:“好吧,康兄你好。” “哎,这才对嘛。还是这种称呼亲切。”康子震抚须心满意足的笑道。 林觉伸手道:“请康兄屋里坐。来人,沏茶。” 康子震转头四顾,大声赞道:“嗬,好精致的小院子,好雅致的地方。难怪林世兄文采惊艳,住这样的地方读书,自然是心境安然,学问入心了。哦?适才在读书么?我瞧瞧读的什么?” 康子震伸手从矮桌上拿起林觉适才读的一本书来,看了封面,眉头无意识的皱了一下,旋即笑道:“居然是一本兵书。没想到林世兄居然还喜欢看这种东西。难道林世兄想要投笔从戎了不成?怕是不会吧。” 林觉笑道:“只是随手拿了一本翻翻解闷罢了,我可没投笔从戎的想法。我也不是那块料啊。” 康子震呵呵笑道:“可不是么?林世兄这等才智,习文已经天下文人难望其项背。再去学兵法,岂非要天下武将都无事可干了么?哈哈哈,还是给他们留点事情做吧,那帮粗人学文不成,只能靠卖力气打仗了。” 林觉笑而不语。这康子震的话语中透露出的对于武人的不屑之意,正是大周朝士大夫们的真实内心。不但康子震如此,林觉接触的很多文人皆是如此。一谈及武官,都是一脸的鄙夷。仿佛他们都是一群野蛮人一般。 “进屋说话吧,站在外边成何体统?”林伯庸插嘴道。 康子震摆手道:“就在这梨花树下不是挺好么?我觉得挺不错的。说了是私人来访,不必在乎礼节。林世伯,你事情多,你自去忙,我和林世兄说说话便是。” 林伯庸一愣,有些尴尬的笑道:“好好,那老朽便先行告退了。林觉,好生照顾康知府,不可怠慢。” 林觉点头道:“大伯放心,我知道。” 林伯庸拱了拱手转身离开,林觉命人重新沏茶,在矮桌旁加了一把竹椅,请康子震落座。康子震笑眯眯的坐下,笑眯眯的看着林觉。 林觉笑道:“康兄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么?” 康子震呵呵一笑,摇了摇头道:“不是,我是感慨老天爷有时太不公平。像林世兄这样的人物,简直是天之骄子,才情高旷,却又生的如宋玉潘安一般,这不是羡煞旁人么?年纪轻轻便已经名满天下,林世兄可知道世上有多人人羡慕你么?” 林觉心里直反胃,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笑道:“康兄说笑了,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可没觉得自己有多好。康兄再这么说,我可坐不住了。” 康子震摆手道:“我说的可都是真话,林世兄不知道你在士林中的名气,你那几首词我还在岭南当县令的时候便拜读了,简直惊为天人一般。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能见到林世兄一面,那就好了。没想到果真见到了。这可真是太让人高兴了。” 林觉笑道:“康兄也太客气了,不必再说这些了。康兄今日来见我,便是为了跟我说这些的么?” 康子震笑道:“表达我的仰慕之意是今日的主要目的。我才知道林世兄从京城回了杭州,按照礼节也该来拜见的。不过,今日前来,却是要向林世兄赔礼道歉的。” 林觉皱眉道:“这又从何说起?” 康子震伸手从怀中取出几块银子,放在桌上道:“这是七两纹银,林世兄昨日午后,在街上遇到我衙门催缴官贷和免役钱的衙役们,垫付了七两银子。我得知此事之后,心中着实难安。这银子怎么能让你出?所以今日前来归还此银,另外为这帮衙役的作为向林世兄道歉。” 林觉恍然,原来说的是昨天午后自己去王府路上的那件事。想必是自己身份被路人认出来,衙役们回去后禀报了康子震。康子震这才昨天下午来访。 “原来是为了那件事,那有什么好道歉的?小事一件罢了。” “不不不,这可不是小事。哎,衙门里的这帮人实在是可恶,我交代了让他们不得粗暴野蛮行事,他们却还是干出这等过分的事情。林世兄放心,这帮衙役我都狠狠的处置了他们,下不为例,再也不会出现那种情形了。实在太可恶。”康子震道。 林觉微笑道:“这么说是他们自作主张,粗暴对待百姓的?” 康子震挺直腰杆道:“那可不是?我能让他们那么干么?我可是杭州的知府,一方百姓的父母官,怎会容许他们这么做?这帮人就是自作主张行事,完全曲解了上面的意图。” 林觉点头道:“那就好,我替杭州百姓谢谢康兄。对待百姓,可不能当做仇敌一般。否则会遭反噬的。杭州城这么多年来都是官民和谐,从未发生这样的事情。前任严大人在任时可谓是爱名如子。到了康兄这里,可不能挨骂啊。” “那是,那是,我可不想挨骂。”康子震讪笑道:“不过……林世兄从京城来,而且也曾经是条例司官员,参与制定了两部新法,自然知道现在的情形,也当明白我们地方上官员的难处。常平新法的推动,地方上常平仓和官贷的主管官员都必须是主官亲自督办。纳入考核政绩之列。你想想,我们这些地方上的压力该有多大?放出去的官贷本息收不回来,免役钱收不上来,我们如何交代?朝廷革故鼎新,推行变法。倘若推行不力,那岂能奏效?所以我们有时候也是逼不得已。百姓拿了银子,银子花了,到了该还的时候不还,你说该怎么办?产生的亏空,账面上应该上缴朝廷的银子从何而来?总不能我自己砸锅卖铁去补亏空吧。本人两袖清风,家资不足百两,将我骨头砸了卖了,也是无能为力啊。哎!” 康子震摇头叹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林觉沉吟道:“康兄,据我所知,官贷银两的发放有强行摊派之嫌,而非自愿原则。这和《常平新法》的宗旨相悖。我还听说,免役钱的征收数额也有不公。对于民户等级的划分似乎有些不公平的舞弊之事在其中。所以才造成了收款困难。不知道康兄对此怎么解释?” 康子震一愣,脸色突变,大声道:“这是听谁说的?岂有此理,怎敢有人如此造谣?林世兄,你这是从哪里听到的说辞?” 林觉淡淡道:“康大人,从何处听来的此言,倒也不必深究了。我只问有没有此事?” “绝对没有,林世兄可千万莫听外边的风言风语。有些人就是不想归还官贷银两,不肯缴纳免疫钱,所以造了些谣言出来蛊惑人心。还有是一些人抵制新法的推行,处心积虑的造谣诽谤,这些都是不能容忍的。本府也正全力盘查造谣惑众之人,必将这些人绳之以法。林世兄千万莫要被这些人的话所欺骗。这些百姓和有心之人的刁滑的很,所言决不能信。”康子震斩钉截铁的道。 林觉皱眉道:“知府大人,空穴来风,必有原因。也未必都是谣言吧。起码昨日那一家便是明证。那一家官贷十两,免役钱交银五两,这是二等户才能征收的数额。我了解了一下,那一家充其量算个三等户而已,官贷数量不能超过五两,免役钱不超过二两。相差数额如此巨大,事实俱在,又怎是谣言。” 康子震脸色有些难看,沉声道:“林世兄倒是查的细致。不过,两部新法推行之事繁琐复杂千头万绪,不知动用多少人手和精力。忙中出错也是在所难免。谁也不敢保证全部都妥妥当当的,毫无错谬之处。但倘若只因为个别的错谬便否定一切努力,怕也是不成的吧。” 林觉点头道:“那是当然,自不能以偏概全,但这却也暴露了一些端倪不是么?不说其他,这催缴征收的手段,是不是失之粗暴霸道。新法推行本就困难重重,地方上推行时,是不是应该慎之又慎,尽量减少错谬,做好解释宣传,免生太多误解。倘若闹得民怨沸腾,人心不稳,岂非和变法的目的背道而驰了么?” 第七二一章 隐藏的目的 康子震表情有些呆滞,他没想到林觉是这么直接的人,今日谈话的内容也不在自己的计划之内。今日他来是借着还银子的举动,做一番姿态。同时还有另一件事情想通过林觉来解决。可没想到,话题转变到了这件事上,反而弄的有些骑虎难下了。 不过康子震是何许人也,钻营逢源是他的拿手绝活,他才不会让这场谈话陷入僵局不欢而散呢。 “林世兄,你的话甚有道理,这件事我会好好的考虑。对于推行新法的手段,我也会细细琢磨,决不能让这件事再发生。林世兄果然是做事的人,虽然只短短交谈片刻,康某已经深感佩服了。哎。这让我想起了在京城的时候,有幸聆听严副相方中丞两位老大人教诲时所听到的。两位老大人也是谆谆叮嘱我新法推行之时一定要小心谨慎细致入微,不能有半点谬误。说来惭愧,康某才能有限,虽然慎之又慎,却还是出了差错,当真是愧对两位老大人的信任了。”康子震长声叹息,神情颇为自责。 面对康子震如此表示,林觉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实际上自己可没资格在变法之事上指手画脚,康子震是杭州知府,他负责杭州府的变法推行之事,他才是这里的主官。无论从官职还是职责上,自己都没资格指手画脚。 “康大人,道阻且长,变法之路不可能一帆风顺,相信你一定能有所作为的。”林觉只得说几句场面话了。 康子震知道这件事算是过去了,点头道:“多谢林世兄理解,康某自是不会松懈。哎,说起来,我真是替林世兄可惜。林世兄,不要怪康某多嘴,你和方中丞师徒之间的事情,以及在条例司之事上的事情我也是有所耳闻的。当时我刚刚从岭南小县调任京城,在严副相辖下做些具体的事务,也没再条例司之中任职。所以,一直没有机缘跟林世兄见过面。倘若我知道林世兄和方中丞之间的事情,我是绝对要劝解你几句的。那件事,林世兄确实太冲动了,伤了两位老大人的心呐。” 林觉皱眉不语,这康子震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说起这件事来了。 “林世兄,你莫要见怪。我是把你当自己人,才说这些话的。在京城时,两位老大人面前,我也是进了言的。看得出来,两位老大人对你还是寄予厚望,并且是希望你回头的。林世兄是不世之才,两部新法也都是你参与主笔,倘若两位老大人对你不够器重,怎会让你担此重任?方中丞是我大周当世大儒,学识人品皆为世人所仰慕。你是他唯一的弟子,又是文坛翘楚,文采风流天下闻名。这本是一段为人传颂的轶事才是,谁料想会变成这样的局面。林世兄既赞同变法,却又为何要做出那般举动,惹得两位老大人不高兴?说实话,我是不理解的。” 林觉仰头看天,默然不语。和方敦孺之间的决裂本就是他心中之痛,平时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及,生恐引起他心中的忧愁。但不说不等于此事便过去了,虽然已经经过了数月,林觉心中的块垒却一点也没消除。所以,康子震说这些的时候,林觉心中激荡,并没有出言制止。 “林世兄,康某希望你和两位老大人之间能够重归于好,倘若能为此做些事情的话,康某一定责无旁贷。上月我才从京城回来,曾和方中丞谈及此事,虽然方中丞没有明言,但是我却是能听出其话中之意的。方中丞还是希望你能承认错误,重修师徒之情的。倘若林世兄能够做出一些修好的表示来,我定亲自上京替林世兄求肯,方中丞也必会愿意重新将林世兄收入门墙。这岂不是皆大欢喜之事?”康子震侃侃而言道。 林觉忽然嗅到了一种奇怪的意味,倘若要和方敦孺重修关系,怎也轮不到这个康子震来帮忙。这个人自己之前听都没听说过。听梁王爷说,此人在岭南小县当县令,因为上书朝廷对新法大为赞扬,故而被严正肃破格提拔入京,最后派他来杭州府这样的重要的州府来当知府推行新法。凭他在方敦孺面前怕是没有什么话语权才是。那日荣秀宫中,皇上郭冲都说要替林觉修复同方敦孺的关系,都被林觉拒绝了,康子震又算哪根葱? “康大人,但不知我该做些什么修好的表示,恩师才肯将我重收门墙之中呢?”林觉淡淡问道。 康子震心中一喜,今日自己来此的目的就在于此,只要林觉被自己的话所动,那便好办了。林觉能不能重归方敦孺门下他才不管呢,康子震只需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便可。 “唔……我是这么想的,林世兄,你之所以触怒了两位老大人,还是因为在变法之事上和两位老大人观点相悖之故。不过说句实话,我觉得林世兄的想法也并非完全错误,不过在变法的关键时候,错和对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紧跟两位老大人的步伐,维护他们的威信,而非是唱反调。这些当然都是题外之言。倘若林世兄能做出一些支持变法推动的举动,为变法扫清一些巨大的障碍,那必会重新得到两位老大人的赞赏。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将功补过,而且是立下大功,方中丞必会将林世兄重归于门墙之内。”康子震微笑道。 “康大人说的具体点,我现在能为变法做些什么才能算是大功呢?”林觉问道。 “林世兄,眼下便有一件棘手之事,倘若林大人能够协助我完成,便是大功一件。”康子震轻声道。 “还请明言。”林觉拱手道。 “是这样,自雇役法颁布以来,我大周各地都在全力推行,积极布置。各项事务推行都很顺利。就我杭州府而言,户等划分,免役钱的收缴都算顺利。可是有一样却推行的极为不顺利,那便是助役钱的收缴之事。你知道,助役钱收缴的对象是上等户之外的所有人,包括鳏寡孤独僧尼三教之流,其中也包括了官员豪门贵胄豪族之家。” 康子震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林觉的脸色,他看到林觉的眉头皱了起来,忙笑着继续道:“我知道,林世兄正是因为这助役钱的征收范围才跟两位老大人意见相左,以至于惹怒了两位大人的。朝廷中也争论了多日。但现在《雇役法》的颁布既成事实,皇上亲颁圣旨任何此条款,平息了这些争论,剩下的便是下边要不折不扣的推行下去,你说是不是?但是现在这助役钱的收缴却是遇到了很大的阻力。以我杭州府而言,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一个人,以他马首是瞻,倘若这个人缴了这笔银子,其他人便也没有抵赖的余地。说到这里,你想必也明白了。这个人便是梁王爷了。” 林觉终于恍然大悟,闹了半天,这康子震是在助役钱收缴上碰了钉子,岳父大人拒不缴纳助役钱,别人也都有了理由。除非梁王府带头,剩下的人便也只能乖乖的交钱了事。康子震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大概是希望借助于自己了。 果然,就听康子震续道:“天下人都看着梁王的举动,倘若梁王府不愿缴纳这笔银子,天下人便也都有理由推诿。如果梁王府愿意缴纳这笔银子,那么助役钱的收缴便要顺利许多,这对于新法的推动无疑是巨大的作用。梁王爷是林世兄的岳父,我知道梁王爷是有些抹不开颜面,所以倘若林世兄能从中回寰,劝说劝说王爷的话,那是极好的。倘若做成此事,我敢担保,两位老大人必会大喜过望,林世兄重回门墙那是必然之事。林世兄,你觉得呢?” 林觉笑了,这个康子震还真是精明,本来他急于来见自己便已经让人觉得突兀了。以自己目前的处境,怕是没多少人愿意上杆子跟自己结交的。自己现在的处境在外人看来其实是很尴尬的,被变法派踢了出来,又非宰相吕中天和枢密使杨俊的人,实际上在朝廷里属于边缘人物。能拿得出手的便是去年的状元身份以及梁王府女婿的身份了。但状元郎已经是旧事,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没多少光彩了,梁王府女婿的身份在某些不明就里的人眼中或者还有些吸引力,但其实了解梁王和皇上关系的人却都明白,这个身份未必是什么好事。 这位杭州知府康子震无论从官职地位上来说,还是从局面判断上而言,都不应该对自己这么殷勤才是。昨天他便来了,今天有跑来了,那可绝对不是仰慕自己的才学。否则眼下跟自己谈的应该是诗词文章才是。这家伙其实就是来诓骗自己的,自己唯一可以被他利用的身份便是王府女婿的身份了。这家伙是来榨干自己最后一点价值的。 劝说梁王郭冰缴纳助役钱,这可不是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情。梁王爷是反对变法的,特别是雇役法颁布之后,梁王爷是说了很多反对的话的。王府不是缺那几十万两银子的助役钱,梁王府富可敌国,这点钱压根没看在眼里。但那表明的是一种态度,一种反对变法的态度。倘若梁王府交了银子,便立刻会被视为支持新法的典型而被变法派大肆宣扬,那样的话,梁王郭冰本来尴尬的境地更为尴尬了。 第七二二章 不欢而散 正如康子震所言,这是一场大功劳。只不过,这功劳可是归功于他康子震的功劳,跟自己却没半点干系。康子震被寄予厚望,授予杭州知府之职,便是严正肃要自己器重之人来杭州攻克梁王府这一个难啃的骨头。康子震应该是领略到了郭冰的强横,无法可想,所以才在得知自己回杭州之后跑来花言巧语骗自己。 林觉心里不禁感叹不已。从来都是自己忽悠别人,今日倒有人跑来忽悠自己了,难不成自己现在真的在别人眼中已经成了一个随便欺骗的角色了么?这可真是悲哀! 康子震见林觉面露笑意,还以为林觉心动了,当下笑道:“如何?林世兄,我这个主意不错吧,必能助你重归方大儒门下。” 林觉大笑出声,看着康子震的笑脸道:“康大人,多谢费心了。不过,这个办法怕是行不通咯。” 康子震愕然道:“那是为何?难道你不想和方中丞重修师徒之好?” “那倒不是。”林觉伸手在矮桌上轻轻敲打,叹息道:“恩师于我有恩,我这一辈子都对他感激不尽。虽然他不认我,但我依旧以他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这是变不了的。” “那你怎么又说那样的话?这不是个大好的机会么?”康子震皱眉道。 “康大人呐,你太高看我在王府的影响力了,梁王爷岂会听我的劝?我只是他的女婿罢了,我的话他可不会听的。所以,我虽有心,但却无力啊。”林觉笑道。 “这……怎么会?我听说,梁王爷对你可是极为器重的,否则为何肯将郡主下嫁于你?还是让人侧目惊诧的榜下捉婿?你大可分析利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啊。”康子震急促说道。 林觉摆手笑道:“你不是内里人,你自然是不明白。我是布衣草民出身,王爷可是皇亲贵胄,他怎会器重我?明知不成,我何必去碰钉子,惹他不高兴?惹恼了他,对我有什么好处?” 康子震皱眉道:“总得一试才知,你却连试一试都不肯么?” 林觉微笑道:“康知府怎么自己不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按说你知府大人的面子,王爷也得给三分才是。” 康子震皱眉不答,他当然试过,不过却是被骂的狗血淋头撵出来了,他在梁王爷面前哪里有半点薄面。 “林世兄,这么说,你是一点忙也不想帮了?”康子震沉声道。 林觉笑道:“康大人这话说的不对啊,怎么变成我帮你的忙了?这不是你帮我的忙么?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办法行不通。” 康子震自悔失言,居然把真实意图说出来了。他也明白了,这个林觉是压根没想去做,否则岂会连试一试都不肯。今天这一趟算是白来了,这小子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林世兄,我把话说明了吧,这件事你最好去劝劝王爷,于你于王爷于我都有好处。你可以借此得到方中丞的认可,重归门墙有望。我可以交了差事,免得朝廷责怪。梁王爷呢,也可免些麻烦。”康子震语气变得冷冽起来。 林觉笑道:“我知道,可是我已经说了,这事儿成不了呢。再说了,你说梁王府免些麻烦,这似乎在说,倘若王府不叫助役银子,便有什么大麻烦不成?” 康子震缓缓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林觉道:“林世兄,本官把话跟你说明了,你也知道,新法推行之势已然不可阻挡,任谁都不能对抗。王爷拒不缴助役钱,便是逆大势而动,阻挠新法实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是抗皇上旨意之行。本官是不想闹得不愉快,今日才想借你之口劝劝王爷的。不然,大伙儿的面子上可都难堪的很。” 林觉哈哈大笑着起身来,朗声道:“哎呦,康大人急眼了么?之前还说为我着想,却原来是根本不是为了我,只是你差事完不成罢了。听你的意思,倒有威胁之意了。这可不好。” 康子震冷声道:“随你怎么说?本府确实已经很克制了,按照朝廷之命,但凡对抗新法执行的,我有权调动宁海军强制执行。虽是王爷之尊,却也不能对抗国法。倘若你不肯劝诫王爷从命,说不得我要将此事上奏朝廷,请旨强办了。到那时,岂非闹得大伙儿没面子么?” 林觉大笑道:“康大人,你是在说笑么?那可是梁王爷,当今圣上的亲弟弟,他姓郭啊,你敢这么做么?借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这么干吧。不要恼羞成怒,话说满了可不好。” 康子震脸色通红,怒道:“林觉,你休得猖狂,你也不想想你的身份。你就是士林的笑柄明白么?被方中丞逐出师门,却不知耻辱为何物。我好心助你归于师门,你却不知好歹。当真可恶。” 林觉手一挥,啪的一声将茶盅摔于地上,茶水飞溅,响声惊人。 “怎地?你敢动本官一根毫毛……”康子震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叫道。 林觉冷声骂道:“瞧你那熊包样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我倒要你来帮我重归师门?皇上做中回寰我都没答应,你算什么东西。我和恩师是理念不合,倘我肯妥协,也不至于到今日,倒要你来多嘴。我倒是要提醒你,你倘若真心参与变法之事倒也罢了,倘若你只是借此为跳板,想谋得升官的资本,你怕是选错了路。变法之事艰辛复杂,岂是你这等人能够胜任推行的。自己没本事推行新法,便只会命手下人欺压百姓粗暴行事,对于位高权重者,却又束手无策,你这庸人,岂能成事?我劝你一句,王府你敢动一点念头,必死无葬身之地。你想保住你的脑袋戴者官帽,便老老实实的请调离开杭州,这硬骨头你是啃不动的。倘你还以这种粗暴手段对待百姓,辖下必生大乱,你一样要掉脑袋。” 康子震气的脸色铁青,指着林觉怒道:“你……你……你……” 林觉冷笑道:“我什么?我说的都是金玉良言,你要想找死,便装聋子。对不住,康大人,我回杭州老家是要跟家人团聚的,今日中午我还要跟我林家族人欢聚畅饮,你耽搁了我太多的时间了。来人,送康大人。” 康子震气的嘴都歪了,指着林觉道:“好,好,你记着今日。” 林觉冷笑道:“送客!” 康子震怒啐一口,拂袖转身,匆匆而去。 林觉冷笑着看着康子震的背影离去,心中却殊无快意。今日之事虽然只是个小插曲,康子震也绝对没有本事能动自己一根毫毛,自己也绝不怕他说的狠话,但是今日之事却折射出了一种令人担忧的现状。 一个杭州知府,已经敢说出威胁梁王府之类的话来了,这是很可怕的。这跟梁王府的地位无干,而是跟目前的局面有关。变法正在雷厉风行的推动实行,反对者虽然竭尽所能,但是并没有成功。这反而给了很多人一种错觉,那便是变法派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上风。皇上旗帜鲜明的支持新法的推动,也极大的增长了这种错觉。所以变法一派现在陷入了一种得势的狂热之中。 这个康子震,短短一年时间,就因为发表了支持变法的言论而官运亨通,一下子便坐到了杭州府这样的大周数一数二的大州府的知府宝座上。其骄横跋扈的心态在今日暴露无疑,连梁王府他也敢说出威胁之言,这是很可怕的。 由此可推测出大周各地的变法派官员此刻恐怕也都是这种心态,狂热而躁动,把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态度。为了博得更多的政治资本,他们的脑子都发烫了,举止也变形了。推行变法的行为也变的粗暴蛮横,不顾一切。这么下去,当真是极度危险的。 林觉决定,回京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求见方敦孺和严正肃,不管他们喜不喜欢,都要将自己的见闻和感想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目前变法之事已经走上了一条危险的道路,要早做打算才是。 第七二三章 见故人 晌午时分,各房叔伯兄弟被召集进了林家大宅之中,林觉和他们见了面。林家各房众人早就想着见到林觉了,这位新任家主之前在杭州的作为他们是看在眼里的。这一次林家危难之时,又是靠着他的支撑才渡过最艰难的时刻,人人心中都是极为敬仰的。 中午,林觉破例开了几桌酒席,也算是林家上下众人团聚欢庆一番。林觉用的是自己私人的银子,也不算破坏目前林家上下坚守的艰苦朴素的规矩。 午后时分,林觉又去了家塾看望林家读书的子弟们,给他们做了一番勉励。不过林觉说话的内容却让林伯庸连翻白眼。林觉告诉学堂学子们的不是勉励他们读书科举,而是说了一番做人的道理,告诉他们即便考不上科举也不是便一辈子没出息。要他们好好的学做人,要有什么诚实勇敢忠诚于家族不畏艰苦的品格。还说什么,人生的路有千万条,行行出状元,只要踏实刻苦诚实肯干,便天无绝人之路之类的话。 下来后,林伯庸好一顿埋怨,怪他说这些没用的,而应该要以亲身经历灌输一些让家中子弟们拼命读书的话才是。林觉呵呵而笑,不置可否。 回到小院喝了杯茶水,看天光尚早,小郡主和白冰也尚未归来,林觉便命人备了一辆车,带着一名小厮出了门。车从西河大街一路往北,不久后便到了望月楼江南大剧院门前。 江南大剧院门头依旧,彩色的剧目海报显然的张贴在临街的墙面上。大海报上画着此剧院台柱子赵梦玥以及几名培养起来的后起之秀的形貌。此刻剧目正在上演,门前也没什么人,站在门口依稀可听到剧院里丝竹悠扬,观众彩声如雷的声音。 林觉其实并没有想来江南大剧院,但既然到了门口,不进去转转似乎有些不合适。而且林有德中午因为剧院的事务没有见到,林觉也想见见他。 林觉下了车走到剧院门前,门前的看门人是新雇的人手,居然不认识林觉,拦着林觉不给进门,说必须得买票入场云云。跟随林觉前来的小厮待要上前骂人,却被林觉呵斥住了。 “两位,我问一句,咱们这剧院的管事是谁?”林觉笑道。 “你管呢?休得拿我们管事的来压我们,我们管事的说了,本剧院谢绝人情。要看戏一概买票。放进去一个闲人,票钱便是咱们哥俩补上。您呐,还是掏银子买票的好,瞅着穿一身锦缎袍子,怎地这点银子都不肯出?也忒丢人了。”两名门人倒也不肯示弱。 林觉哈哈大笑,看来现在大剧院的规矩可真是严了许多,或者说管理已经算是上了正轨了。自从去年联营之后,林伯年主理剧院事务,确实是引进了不少官衙之中的规程,这是完全必要的。 “我没说要压你们,我只是问问,你这里管事的是不是个叫林有德的?”林觉道。 “是啊,知道他名字也没用,杭州城知道咱们林管事名字的多了去了。” 林觉笑道:“烦请去通禀一声,就说小虎他叔要见他。这总成了吧。” 一名门人想了想道:“罢了,等着吧,我去替你通禀一声。” 林觉道谢,负手站在门前等候,不久后身后传来惊喜的叫声:“是家主么?哎呀!太好了,果然是家主。” 林觉转头看去,林有德正满脸笑意的从天井小院内冲出来,来到林觉面前便长鞠行礼。 “有德堂兄,别来无恙啊。中午各房聚会,我没见到你,便打量着来瞧瞧你。果然是忙的抽不开身。”林觉笑道。 林有德连连点头道:“我何尝不想去,但剧院午后开场脱不开身,我还想着今晚散场之后去见您呢。快快快,进来坐着说话,怎么站在外边了?” 林觉笑着看着两个门人不说话。 林有德道:“怎么?他们不让您进去?” 林觉微笑不语。 林有德指着两门人斥道:“你这两个糊涂虫,不知道这是谁么?这是我林家家主,咱们大剧院的创始东家,居然挡在了外边。你们端着的便是他的饭碗。傻不傻啊你们。” 两个门人吓的发呆,没想到眼前这个锦衣青年居然是林家家主,剧院东家。这一下可是闯了大祸了。两个人连忙要磕头赔礼谢罪,林觉却笑着制止了。 “干什么要赔礼?你们没做错。身为大剧院门人,便是两尊门神,认票不认人。你们很称职,不但不用受罚,还应该给予奖励。有德堂兄,这两人要赏银子。做事认真负责,这才是好伙计。” 林有德也不知道林觉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连连答应着。当下要林觉进去说话。林觉想了想道:“我便不进去了,免得扰了正常的经营。我只是路过来此,随便看看罢了。有德堂兄,这里的差事可还做的顺手么?” 林有德忙道:“顺手,顺手的很。我真是太感谢你了。倘若不是家主给我这条活路,落第之后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林觉呵呵笑道:“我就说你能胜任嘛,当初叫你当副管事你还担心,现在当了望月楼的管事了,还不照样做的稳稳当当的。有德堂兄,好好的做事便可,不必谢我。一家人不用那么客气。小虎在我身边你也不用担心。看起来你父子还没见面,今日上午我打发他回家去见娘和妹妹去了。总之呢,打理好生意,做好事情,便是报答。” 林有德连连点头道:“家主放心,我这一家子都沾着家主的光,绝对不敢怠慢。倘若辜负了家主,那还是人么?虎儿跟着家主身边,倘若有什么过错的话,家主不必考虑其他,宰了他都成。总之,这孩子交给家主,命都是家主的便是。” 林觉呵呵而笑,心中也自放心了不少。林有德说话的口气和状态都已经和以前不同,整个人不再像以前那般的懦弱拘谨,变得自信开朗了许多。这正是林觉希望看到的。想想当真如在梦中一般,上一世这林有德可是早早便死了,这一世不但死劫渡过,还活的滋润了许多,真是难以想象。 林有德连邀林觉进剧院喝茶说话,林觉摆手拒绝了。一来,大剧院自有人管理,根本无需自己进去指手画脚,自己去了反而打乱了众人的节奏。二来,以前来望月楼是因为莺莺在,现在莺莺不在里边,自己也没必要进去了。要是看戏的话,赵梦玥的戏比莺莺可差远了。林觉的品味之高,岂会去看她们的戏。 闲聊几句,林觉上车告辞,林有德连连作揖相送。林觉从车里探出头来告诉他,晚上不必去大宅见自己了,回家跟小虎他们见个面团聚一晚,因为自己很快就要离开杭州了,林有德连连应诺。 马车过了石桥沿着北街横街往东而行,过了七八条街之后,前方一座红楼美轮美奂,气派不凡。门口处进进出出,娇叱笑闹热闹非凡。这座楼便是杭州第一大青楼万花楼了。这也是林觉的目的地。 临行之前,芊芊托林觉来见楚湘湘和顾盼盼,因为年后数月以来,芊芊写了好几次信回杭州,楚湘湘和顾盼盼一封没回,杳无消息。芊芊觉得有些奇怪,也很挂念,所以请林觉来瞧瞧他们的近况。 林觉自己也想来见见二位。虽然说交情不深,但在芊芊之事上,林觉却对楚湘湘和顾盼盼刮目相看。就凭这两名女子冒着风险助芊芊逃离魔窟的举动,林觉对这两位杭州花魁的便已经有了三分敬佩之意了。要知道,当初那么做可是冒着巨大风险的。别看她们是万花楼群芳阁的头牌,但做了那样的举动,就算是头牌也可能被活活打死。那可是梁王府的生意,她们算得了什么? 林觉下了车,举步走向万花楼门口。几名穿得花蝴蝶一般的女子见到林觉眼前一亮,这位公子衣着华贵相貌英俊,怕是一条大鱼。一名年纪稍大一些的妇人带着众女子围拢了上来,一群女子莺莺燕燕七嘴八舌的娇声嬉闹,有的看着林觉俊美的模样嘴巴里都要滴下口水来。 “哎呦,这位公子,来消遣的么?第一次来吧,喜欢什么样的呀。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大的小的冷的热的呀?我们这里什么样的都有。胖的有月红姑娘,身上的肉软的像棉花;瘦的有贞贞,可做掌上舞呢,坐在身上……嘻嘻,一点也不压人。大的呢有桂香,年纪大些,会疼人。奴家……嘻嘻,奴家也可以呀,奴家也会疼人……小的有才开。苞的小翠碧,前天才开了苞的,嫩的滴水。今年才十三呢。……”领头那年长妇人一把挽住林觉的胳膊,用娇嗲的声音笑嘻嘻的介绍道。 “嘻嘻嘻。这位公子生的好俊啊,这样,跟我莲花儿走,不要银子伺候你,包管你舒坦。” “莲花儿,你也太不要脸了吧,哪有这么抢男人的啊,是不是最近没什么生意,下边痒痒了吧,急着挨捅吧。” “嘻嘻嘻,一定是,昨晚我见莲花姐去厨房拿了一根白萝卜带回房里去的,也不知是带回被窝做什么去了。” “嘻嘻嘻,哈哈哈。” 一群女子嘻嘻哈哈,说的话不堪入耳。林觉虽久经阵仗,青楼也进去过不少,但却没有一家像这里这般的露骨粗俗。林觉不禁皱起了眉头。 第七二四章 易手 大周天下,花界一行其实还是比较讲究情趣的。当然那些私寮野窑另说,那只是最低等的操皮肉生意的场所,那也是为了满足最底层的市井闲汉的需求,只为解决生理上的问题罢了。但到了开楼子这一层级,基本上便是属于雅趣在先,不会那么赤裸裸。 花界中人讲究色艺双绝,以色艺娱人,绝非是给钱上床那么简单。万花楼和群芳阁是杭州青楼之首,花界翘楚之地,来往客人多为风雅之士,只有很少一部分是突发横财的粗鄙之人想尝尝天鹅肉的来一回。总体上是有着较高的门槛的。但今天这情形和林觉以前来这里时看到的却是截然不同。 “小公子害羞了,小公子不要怕,我们还能吃了你不成?莫害羞,进来喝杯茶再慢慢的挑。”女子们的调笑声还在继续。 林觉耐住性子,微笑道:“我想见你们楼里的头牌楚湘湘小姐,或者是顾盼盼小姐。不知她们二位在不在楼中?” 周围女子闻言纷纷变了色,一名女子嗔道:“哎呀,闹了半天是来找她们的,这位小公子,你可来迟了,她们两个呀,现在可伺候不了客人。” 林觉一愣,皱眉道:“那是为何?” 一名女子叫道:“小公子,她们有什么好的?谁又没比她们身上少个洞什么的,她们身上有的,我们也都有。来这里不就是图个快活,何必非要是她们呢?你们这些人也真是的。” 林觉冷声喝道:“我问的是为何不能见到她们两个。” 见林觉忽然翻脸,几名女子吓了一跳。那领头女子将林觉胳膊一甩,冷脸道:“客人要来消遣便消遣,不玩便走,哪来那么多的事情?我们可没一定要回答你的话。走了,那边又来一个,咱们去迎接去。” 一群女子立刻便跟着妇人朝西侧一名富商模样的人围拢去。 “都给我站住。”林觉冷声喝道。 “咦?你这个人还来劲了,你……”妇人和几名青楼女子回头,话语已是不善,准备破口大骂了,突然间所有人都闭了嘴。 林觉手上托着一只黄橙橙的大元宝,皱眉站在那里。那可是金元宝,这年头黄金价贵,一两黄金可兑十八两纹银。倘若打造成首饰,价格还要翻四五倍,可是人人都爱的好东西。这小公子手上这只金元宝起码十两,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谁告诉我为何见不到楚湘湘和顾盼盼的原因,这金元宝便归谁。”林觉笑道。 “我告诉你……”一名女子叫着冲上前来,伸手便夺林觉手上的金元宝。 她身旁的另一名女子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将她拖住。身形快捷的冲上前来,口中叫道:“我也知道,小公子元宝给我,我告诉你。” “云芳你个死蹄子,你想死么?敢跟我抢?我扯了你的嘴。”被扯住的女子怒骂着,反手拉住云芳的衣袖,伸手便往她头脸上挠去。 “你敢打我,老娘跟你拼了。”云芳显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反手扯住那女子的发髻,两个人顿时扭打在一处。 其余几名女子不去拉架,反而冲向林觉,翠袖下白生生的手臂伸的长长的,够着林觉高举在空中攥着金元宝的那只手。 “给我,我告诉你。” “凭什么?给我才是。好事从没捞着我,今儿我可不让。” “小公子,给我给我,我知道的详细。” 几名女子你争我夺闹成一团,相互间撕扯扭打,破口大骂。原本融洽的姐妹情谊,在一只金元宝的诱惑下荡然无存。 林觉单手举着金元宝,活像个自由女神像。看着眼前这群女子,脸上掩饰不住的鄙夷。有道是一样米吃百样人,同样是女子,为何有的温柔贤惠美貌娴雅,有的却是眼前这副模样,满嘴的脏话,为了一锭金子便不顾一切,厮杀的披头散发。 “你们先商量好了再说。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们谁打赢了谁来告诉我,这锭金子便也归谁。在此之前,谁来抢都不成。”林觉冷笑道。 几名女子闻言厮打的更厉害了。发髻扯散了,衣衫撕裂了,脸上刮花了,鞋子掉了,奶子都露出来了,也浑然不顾。相互撕扯咒骂,打的不亦乐乎。一群路人纷纷围拢观看,眼光在她们被扯烂的衣襟的隐秘之处绕来绕去,促狭者还大声叫着好,加着油。 “都在干什么?混账,疯了不成?”一声断喝从万花楼门口传来,正撕扯扭打的女子们顿时停下了打斗,一个个披头散发的站在原地,嘴巴里啐着血沫子,拉扯着身上破烂的衣衫遮蔽着裸露的身体。 门口,一名长衫中年人怒容满面的站在那里,那一声怒喝正是出自于他。 林觉认得此人,这个人便是李有源。代理梁王府管理万花楼和群芳阁之人。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李有源怒道。 为首的妇人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发髻,喘息着道:“都是那客人挑拨的,拿了一锭金子要我们抢。” 李有源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来,看到了站在那里笼着袖子的林觉,顿时一惊。疑惑道:“这一位,莫不是……林家的林觉公子么?” 林觉拱手道:“李东家你好,正是我。” 周围众人惊讶不已,纷纷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没想到这一位居然便是林家那个大名鼎鼎的林觉公子,现任家主,去年的状元,王府的快婿。 李有源脸上现出殷勤之色,上前行礼道:“才听说林公子回杭州了,果然如此。失礼失礼。” 林觉拱手道:“好说。” 李有源指着那几名女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跟林公子有干系了?” 林觉道:“跟我可没干系,我只是找她们打听一件事儿,谁告诉我我便赏他们一锭金子。她们自己打起来了,我能怎么办?” 李有源笑道:“原来如此,这帮婊子见钱眼开,您这么一弄,岂有不打起来的?” 林觉笑道:“这么说,是怪我咯?” 李有源心道:“装的什么蒜,自然怪你挑拨。”嘴上却道:“那可不敢,但不知您要知道什么事?老朽告诉公子便是。” 林觉笑道:“李东家也缺钱么?也想争一争这金元宝?不怕她们撕了你?” 李有源笑道:“我岂敢要林公子赏,替林公子回个话都要赏赐么?那可不能。” 林觉点头笑道:“好,那便请教李东家便是。我适才要进万花楼找楚湘湘和顾盼盼两位小姐,她们却说我见不到她们了。我想问个究竟,她们又不肯说,所以才有这么件事儿。李东家来了正好,我想去见楚湘湘和顾盼盼两位姑娘,不知可否能见?这个……银子我照出便是,不教李东家为难。” 李有源脸上神色忽变,皱眉道:“哎呀,这件事么?这个……恐怕……” 林觉皱眉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你当我是普通的客人,我花银子来找楚湘湘和顾盼盼玩耍,难道不成么?莫不是她们有客人?我等着便是,支支吾吾的做甚?” 李有源皱眉道:“这个,林公子啊,不是这个缘故,实在是……哎。” 林觉道:“李东家,莫非要我去王府讨个话来不成?” 李有源苦笑道:“林公子看来还不知道吧,万花楼和群芳阁已经易手他人了,我李某现在是在帮别人做事了。这已经不是王府的产业了。” “啊?”林觉惊愕不已,万花楼和群芳阁已经不是王府产业了?已经卖给其他人了?自己居然丝毫不知。不过倒也不稀奇,梁王府的事情倒也没必要告知自己,但这事却是有些蹊跷。 “那么现在万花楼和群芳阁是谁的产业了?楚湘湘和顾盼盼两位姑娘呢?莫不是离开万花楼了?”林觉急忙问道。 李有源笑了笑道:“万花楼和群芳阁的新东家么,说来林公子应该是认识的,此人曾经跟你们林家还颇有渊源呢。便是东城钱家。你林家三房的林全公子之前的娶得便是他家的女儿。” 林觉再次惊愕,原来这万花楼和群芳阁的新主人居然是东城钱忠泽。钱家之女钱氏便是被林全休掉的前妻,说起来那件事还是自己设计的,让钱氏当街捉奸,引来林伯庸等人在场围观,林伯庸丢不起这颜面才怒责林全和钱氏,最后也以林全调离杭州,钱氏被休收场。 “钱家码头生意不做,倒是进军花界了,倒也有趣。李东家还没回答我,楚湘湘顾盼盼两位姑娘是不是离开了万花楼和群芳阁呢。”林觉笑道。 李有源笑道:“林公子说笑了,楚姑娘和顾姑娘倘若离开了,那这万花楼和群芳阁还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再说了,花界这一行,哪有想走便走的,两位红牌一走,那楼子不就倒了么?她们是走不了的。” 林觉微微点头,这话倒也容易理解。青楼之所以闻名,绝大部分在于青楼中的红牌。万花楼和群芳阁之前之所以冠绝杭州,也是因为有楚湘湘和顾盼盼等人的名气。楚湘湘和顾盼盼便是青楼中最核心的资产。所以,倘若刨去这两人的话,其实万花楼和群芳阁也只能算是普通的青楼了。生意人自然是明白这一点,买卖之时必是连人带楼一并拿下了。 而且,像是楚湘湘和顾盼盼这种花魁头牌,轻易也不可能让她们赎身走人的,不榨干她们最后一丝价值,那是休想离开的。 第七二五章 夜探 (令狐冲道:人生在世,会当畅情适意,连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到头上不能还手,还做甚么人?不如及早死了,来得爽快。——摘自《笑傲江湖》。金大侠是我文学的启蒙者,金大侠千古!) “既然两位姑娘在这里,为何却不让我见客?我又不是不给银子,你们这是作甚?不做生意了么?”林觉问道。 李有源支支吾吾了几句,却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只道:“林公子,两位姑娘的恩客甚多,客人排队排了半个月,故而并不临时见客。虽然林公子不是一般客人,但咱们楼子里有规矩,那也不能乱了规矩,让别的客人说话。” 林觉道:“不对,先前我问是不是客人多没法见我,你却说不是,现在又这么说。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李有源忽然焦躁起来,冷漠的道:“林公子,这万花楼和群芳阁已然易手。林公子也不能想怎样便怎样。林公子来只是客人,我楼子里的安排恐却不必要通禀林公子吧。” 林觉听了这话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是很明显,对方是在隐瞒着什么。此事颇有些奇怪,倒是引起了林觉的兴趣。本来见不到楚湘湘和顾盼盼倒也没什么,但他们这么遮遮掩掩的,却是撩拨起了林觉的好奇心。而且,这万花楼突然变得做派如此不同,好好一个风雅的场所,居然像是私娼窑子一般的粗鄙无趣,这里边怕是有什么名堂。 林觉没有多逗留,拱了拱手转身上马车离开。一群女子白白打了一架,什么都没捞到。气的冲着林觉的马车大骂。林觉充耳不闻,径自坐车回家。 回到家中之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小郡主和白冰已经游玩回来了。小郡主累得够呛,两条腿都浮肿了些,丫鬟在廊下给她按摩放松。白冰也是脸上红扑扑的,显然玩的很开心。 “你们这是上哪玩去了?早上出去,晚上才回来。瞧你累得,你现在的身子可经不起折腾。”林觉看着小郡主疲倦的样子埋怨道。 “无妨,白姑娘第一次来杭州,咱们过几天又要走了,所以我今日便带着她多玩了一些地方。西湖玩过了,也去了灵隐寺烧了香,回来的时候,白姑娘说要去你读书的地方瞧瞧,我们便又去了松山书院转了一圈。对了,有一位叫做薛谦的教席先生不知怎地认识我,叫我们带话给你,说请你有空去松山书院见他呢。”小郡主将小拳头在后腰锤了几下,笑着回答道。 林觉甚是无语,居然连松山书院和灵隐寺都去了,难怪到此时才会。那可都是很远的地方,而且都是山道。实在太胡闹了。不过听到薛谦的名字,林觉立刻在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薛蛮子’的形象来。不知为何,林觉突然非常想见到他。或许是因为他和方敦孺是好朋友之故吧。 “你们可真有干劲。不过真的需当心身子,不能在这样了。”林觉道。 “知道啦,知道啦。我去沐浴更衣,回头再说话便是。”小郡主摆着手道。 “让冰儿先去沐浴便是,我有话要问你。”林觉道。 小郡主有些好奇,于是点头答应。白冰也是出了一身汗,让她先去沐浴,自然求之不得。于是进屋取衣去澡房沐浴。廊下,林觉在小郡主身边坐下,伸手替小郡主按摩脚踝。 “夫君有什么话要问?”小郡主微笑问道。 “哦,我进入去了万花楼。得知了一个消息。你爹爹将万花楼和群芳阁给卖了?”林觉沉声问道。 小郡主笑着伸指在林觉头上一点道:“你去万花楼作甚?莫不是乘我不在想偷腥?” 林觉抓着她手在唇边一吻,轻声道:“我疯了么?家里如花似玉的娇妻美妾,倒要去青楼找乐子?我说正经的呢。” 小郡主笑道:“是卖了啊,干什么这么奇怪?早卖早好。去年秋天,爹爹从京城回来便卖了这两座楼子呢。” “那是为何?”林觉问道:“这两座楼子日进斗金,不是你爹爹的摇钱树么?怎地要卖了?” 小郡主看着林觉道:“你还不明白?这是青楼啊,我们是王府啊。这生意不该我们家做的啊。以前倒也没什么,但现在局面动荡,爹爹也要小心在意啊。我也问了爹爹,爹爹说的很明白,有人在皇上面前说了话,皇上倒是没说什么,但是太后点了爹爹几句,爹爹便知道得赶紧收手了。爹爹说,银子可以不赚,但却不能让人拿这个来说嘴。说咱们王府有损皇家声誉。这个时候,一点点把柄都能让人找茬出来,爹爹不得不谨慎行事。于是回来后便打包将两座楼子连人带楼全卖了。听说是东城一家姓钱的大户兜了去。” 林觉缓缓点头,这个理由跟自己心里猜想的差不多。梁王府自是不会沦落到需要卖了两座青楼变现的地步,更多的必是因为避讳。朝廷中如此动荡,变法派和反对派之间的温和的面纱早已在第二部新法颁布之后撕破,相互间的攻击也到了不留余地的地步。这个时候,任何行止不端的把柄都可能被拿出来上纲上线,郭冰这么做,自然是情有可原的。 “原来如此,那便说的通了。”林觉点头道。 “夫君这是怎么了?怎地忽然对此上心了?你还没告诉我,今日去万花楼作甚呢。夫君好像跟楼子里的人没什么瓜葛吧。”小郡主忽闪着大眼睛探问道。 “宝贝儿莫要误会,我可不是去找乐子的。是此来杭州时,芊芊托我去见一见顾盼盼和楚湘湘两位姑娘的。自打去年入冬之后,芊芊写给她们的信便没有回音了,芊芊有些担心,所以托我去瞧瞧。可是今日我请求见顾盼盼或者楚湘湘两位,他们却不让我见,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总觉得,这里边有些什么事情。就算万花楼和群芳阁易手,也不至于顾盼盼和楚湘湘连信都不回了,芊芊跟她们关系亲密,她们就算不高兴也不至于迁怒于芊芊身上。”林觉轻声道。 小郡主对于这些事可半点也没关注,在小郡主心目中,楚湘湘和顾盼盼不过是两个青楼女子罢了,半点交情也没有。她们的处境郭采薇可没有半点在心上。所以林觉说的这些,小郡主并没有太在意。 “夫君,见不到便见不到就是了,那也没什么。芊芊现在跟两座楼子半点干系也没有,她可是大剧院的人,何必再跟花界扯上干系?夫君不必担心,楚湘湘和顾盼盼是头牌花魁,活的滋润着呢。芊芊不过是感念两人搭救之恩罢了,却也不必担心。或许她们是故意不跟芊芊联络的也未可知。” 林觉微微点头,心中却想:我却是要弄清楚的,毕竟和楚湘湘顾盼盼还是有些交往的,今日发生的事很是奇怪,必有隐情,怎也要见她们一面。另外,芊芊的托付也要完成,不然这妮子回京怕是要闹腾自己。 晚饭后,小郡主因为身子困乏,早早的便回房歇息。林觉在灯下看了一会书,回房看小郡主睡的正香,便转身出来,径自来到西首房门前轻轻敲门。 白冰开了门见是林觉站在门口,有些惊讶心慌,结结巴巴的红着脸,低声对林觉道:“公子……今晚可不能……郡主姐姐就在对面……还是不要的好,以后……再说好么?” 林觉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皱眉道:“你怎么了?我是跟你商量件事情的,你颠三倒四的说些什么?” 白冰脸上滚烫,暗骂自己误会了,她还以为林觉要来跟自己亲热。对面房里便住着小郡主,所以才心慌拒绝。没想到压根不是这么回事。 “哦哦,那进来说话吧。”白冰忙道。开了门让林觉进去。披上了外衫,原来她已经上了床准备睡觉了。 林觉看着白冰衣衫不整的茁壮身体,咽下一口吐沫道:“你穿上衣衫,跟我出去一趟。” 白冰诧异道:“这时候出去?几更天了?” “二更了,也许早了些,不过我等不及了。陪我去夜探青楼,找两个人。”林觉道。 林觉今日在万花楼的遭遇白冰也已经知晓了,听林觉此言,白冰立刻明白了林觉要干什么。他是白天被拒绝了,所以打算夜晚悄悄的去探查一番。 “好,我换衣服,公子去外边等我一会。”白冰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林觉却坐着没动,白冰皱眉道:“公子怎么不出去?” 林觉笑道:“我看着你换。” 白冰腾地红了脸,怔怔半晌,见林觉没有任何妥协的意思,终于无奈咬了咬牙。拿了衣衫去床上,放下纱帐开始更衣。殊不知,纱帐之内虽有些朦胧,但却更加具有诱惑力。隔着纱帐,她曲线玲珑的身材,颤颤巍巍的身体更加让人血脉喷张。林觉只看了几眼,便忙起身离开。再看下去,林觉担心自己会忍不住,毁了今晚的夜探青楼的计划。 一炷香后,白冰打扮的利利落落的来到堂屋里,林觉一看她造型,顿时傻了眼。白冰一袭黑色夜行衣,发髻包裹在黑布之中,脸上还蒙着一块布巾。整个人打扮的像是夜行的江洋大盗一般。 “你这是干什么?”林觉愕然道。 “夜探青楼啊,不得穿夜行衣么?公子没有夜行衣么?我还有一套,你应该凑合能穿,我去拿。”白冰道。 林觉忙伸手制止了她,咂嘴道:“不用这样吧?你这么一打扮,在路上便被人发现报官了。咱们偷偷的摸进去便是,那也不用搞得这么正式。” “不早说,害我忙活半天。”白冰撇撇嘴道。 “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你要换个男装才是。”林觉笑道。 白冰瞪了林觉一眼,转身回房,捣鼓了一会再出来,已经是一名翩翩少年郎了。她随身便有男子衣衫,当初来到中原找寻姐姐的时候便一直是男装打扮。 “嗬,好俊俏的小郎君。我虽是男人,见到你这样的俊郎君怕也会情不自禁。”林觉笑道。 “呸,恶心!可以走了么?” “可以了,我们走吧。”林觉一口喝干杯中茶水,携白冰出了小院,不久后便已经来到了林宅门前的街巷之中。 第七二六章 夜探(续) 踏足西河大街街道之前,林觉停住了身形,伸手入怀,掏出两张软面具来,递给白冰一张道:“戴上,免得被人认出来。” 白冰接过来细细的戴在脸上,化身为一个面貌普通的青年男子。转过头来时,面对的已经是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了。 “现在开始,我是方大爷,你是我白兄弟,莫要喊漏了嘴。”林觉轻声道。 “是!方大爷。小弟这厢有礼了。”白冰笑道。 林觉一把搂住她的细腰,对着嘴巴亲了一口道:“贤弟,先给兄长亲个嘴儿。” 白冰伸手连推,脸上一副嫌弃的表情。亲嘴倒是没什么,但这一声‘贤弟’实在是叫的让人身上起鸡皮疙瘩。 林觉嘿嘿怪笑着踏出街巷走上西河大街,白冰跺跺脚跟在他身后而去。两人沿着灯火明亮的街道一路前行,过了石栏桥,再行七八条街道,转而往北过了中河上一座拱桥,前方便已经是红灯高挂,笑语欢声不断的万花楼所在的街口了。 时近三更,正是热闹的杭州城开始慢慢沉寂安静下来的时候,但是这只是其他正常的行业所遵循的作息。青楼花界,此时此刻却是最热闹的时候。此时此刻,万花楼前灯光摇弋,人声鼎沸。楼门前人来人往,娇嗲调笑,喝骂呕吐,狂野笑闹的声音响彻整个街区。 “便是这里了,白二弟,我们两个大摇大摆的进去。记住,咱们是来这里找乐子的恩客,不用害怕担心。进去后见机行事。最好不要闹将起来,惹来麻烦。”林觉低声对白冰耳语道。 白冰皱了眉头,却也只能点点头。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扮作男子来青楼取乐,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经历。公子这样子似乎是轻车熟路的样子,难道公子经常出入青楼么?这事儿怕是要规劝规劝。 两个人大摇大摆的朝着万花楼彩灯闪烁的门口行去。门口一片嘈杂。完事了的恩客们正一脸满足的离去,相好的女子带着幽怨的表情相送,嘴巴里说着些舍不得大爷之类的话,招呼着他们下回早来看望自己云云。但一转身,便又一脸献媚的对新来的客人大献殷勤,拉拉扯扯娇嗲不已了。 林觉看了一眼门前的这些女子,没有发现下午那几位,心里倒也松了口气。虽然戴了面具,但是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倘若被认出来,却也麻烦。 “哎呀,两位公子啊,来了啊。快来快来。”两名女子见到灯光下走来的林觉和白冰两人,顿时如逐臭之蝇一般飞奔而至,一人一个挽住了两人的手臂,殷勤的像是见到了老情人一般。 白冰厌恶的一抖胳膊,挽住她手臂的那名青楼女子哎呦一声差点摔倒。 “哎呀,这位爷好大的气力。嘻嘻,我喜欢这样的,力气大的很,嘻嘻!”女子不怒反笑,又伸着手过来。 林觉忙笑道:“这位姑娘,我这位兄弟不喜欢别人跟他黏糊,你最好不要碰他。” “啊呀,这么奇怪啊。也好也好,我挽着大爷你便是。”那女子抱住了林觉的左臂。林觉立刻像是被两个女子绑架了一般,两只胳膊被她们丰满的胸脯挤压着,深陷其中。 林觉哈哈大笑,白冰咬牙切齿。 “两位大爷可有相好的姑娘么?”右边那名女子娇嗲问道。 “我们是株洲来的客商,第一次来万花楼,哪里有什么相好的姑娘?这不,生意做完了,明日要回去了,便和兄弟约好了来一起找个乐子,庆祝庆祝。”林觉笑道。 “嗳呀,原来是大老板啊。”左右两名女子同时发出由衷的欢喜,原来这两个是做生意的商人,这可是她们最喜欢的恩客类型。这帮人有银子,又好伺候。只要床上给他们伺候好了,一切便安稳了。就怕那些酸客来,还要跟他们探讨诗词,弹唱词曲给他们听,完了才上床办事,平白多花许多气力,给银子还不爽快。最烦的便是这种人。 “大老板不敢当,不过是十几万两银子的小生意罢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啊。”林觉哈哈笑道。 “我的老天爷,十几万两还是小生意?您可真是财大气粗。”两名女子抱着林觉的手臂更加的紧了,胸前双丸剧烈的摩擦着林觉的手臂,恨不得将林觉的胳膊融入到身子里去。 白冰又是生气又是好笑。恨不得上去将那两名无耻女子一人一脚踹到一旁去,却又知道公子怕是故意这样做,另有目的。 “不算什么,不算什么。哈哈哈,今晚就是想来找点乐子,我们可不认识什么相好的,二位倒是可以引见引见楼子里的姑娘。我和我兄弟喜欢皮肤白一些的,胸大一些的,会来事的。银子嘛,自然多给。哈哈哈。”林觉笑道。 “大爷,干什么要引见别人?我们两个不成么?我叫珍珍,她叫爱爱。我们两个可会伺候人了,难道我们皮肤不白,胸不大么?”右边那女子抱着林觉的胳膊摇晃着,双丸弹跳有致,让人眼晕。 “你们么?”林觉左右看看两个女子,咂嘴道:“行倒是也行,不过你们没什么名气啊。我听说这万花楼有不少名气大的,本来是想今晚玩两个名气大的。” 两名女子一起娇嗔不依道:“大爷啊,名气大小有那么重要么?大家还不是上边一张嘴下边一张嘴?有什么区别?关键是伺候的大爷们开心不是么?名气大,脾气也大,大爷来消遣,没得反倒要受气不成?” “有道理啊。”林觉道:“听二位姑娘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伺候的开心便好,名气管个鸟用?还是一样的东西。难道镶金嵌银了不成?” “嘻嘻嘻,大爷这话说的不错,话糙理不粗。”两名女子嘻嘻笑道。 白冰在后面脸上发烫,银牙咬碎。公子太……太粗鄙了,这样的话,怎能说出口的?恰逢林觉回头对自己笑道:“白贤弟,你觉得呢?这两位姑娘挺会来事的,你满意么?” 白冰从牙齿缝里蹦出几个字道:“方大哥开心便好,小弟随意。” 林觉心里乐开了花,有心再调笑几句,又恐白冰拂袖便走,于是便道:“好,那便就她们两个了,咱们进去吧。” 两名女子喜滋滋的引着林觉和白冰进了万花楼中,门口站着七八名彪形大汉,那是护院保镖。林觉甚至看到了李有源就坐在廊下喝茶,这位李东家当惯了青楼管事,倒也尽心尽力,到现在还没回家。 两名女子跑去跟李有源嘀咕了一番,李有源立刻起身走来。林觉装作好奇的样子四下打量,李有源拱手笑道:“二位是第一次来我万花楼么?欢迎欢迎。” 林觉胡乱一拱手,含糊道:“好说好说,珍珍爱爱呢?怎地跑了?” 李有源笑道:“客人莫急,两位姑娘准备酒水果盘去了,二位在厅中稍坐,一会她们便来请你们进房。” “好的好的,去吧去吧,没你什么事了。”林觉摆了摆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李有源倒也不肯惹客人烦恼,何况是珍珍爱爱口中的大客户,今晚是要宰他们一笔的,自是不肯叨扰。于是拱手离开。 林觉和白冰来到楼下厅中坐下,厅中喧闹异常,好几桌酒席正喝的热闹。一群客人正搂着粉头们灌酒,上下其手,亲嘴摸.乳,毫不避讳。不是发出淫邪的笑声。 白冰憋得脸通红,皱着眉头瞪着林觉。林觉低声道:“忍住,咱们是来办事的,你就当这都是些畜生便是,不必去瞧。” 白冰低声怒道:“早知如此,我便不来了。这些无耻的女子。” 林觉轻声道:“不要这样,其实,她们当中也有的为生活所迫,也不能一概而论。” 白冰正要反驳,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姐姐秦晓晓,顿时无话可说了。倘若这些女子都是淫贱之人,那岂非自己的姐姐也是一样的人了。但事实上姐姐是被迫为之,身不由己。也许这里的很多人也是一样的吧。想到这里,白冰才心中稍微平复些。当下低着头,有手掌堵住耳朵,不让那些淫词秽语入耳,如坐针毡的呆在林觉身边。 林觉心里也很抱歉,带白冰来这种地方是不合适的。白冰其实很单纯,自己是个老油条自然无所谓。但白冰此刻必然是极为难受的。于是伸手过去握着白冰的手,白冰用尖尖的指甲刺着林觉时手心的肉,疼得林觉龇牙咧嘴。 “两位大爷,教你们久等了,随我上楼吧,房间准备好了,酒菜果品也准备好了,随我们来吧。”不久后珍珍爱爱相携而来,笑嘻嘻的相请。白冰如释重负,赶忙起身来。她宁愿跟着这两个女人走,也比在这厅中受折磨要好的多。 沿着红毯铺就的宽大楼梯上了二楼,回廊地面上也是铺了红绒毡毯,人走上上面悄无声息。二楼比下边清静了不少,虽然喧嚷之声依旧嘈杂,但已经好太多了。珍珍爱爱在前引路,几人沿着回廊一直往西走。 回廊一侧,一扇扇紧闭的房门紧闭着,门口挂着精致小巧的红宫灯,有的亮着有的没亮。亮着的小宫灯会透出一些字迹来,写着一些‘燕燕’‘红玉’之类的字迹。那便是屋子的主人的名字。 第七二七章 不知内情 从亮着灯的屋子门口走过,里边或传来肆意的笑闹之声,或传来一些奇怪的喘息和动静来。林觉和白冰都是过来人,焉能不知里边正在做着什么事情。白冰听着这些声音更是头晕目眩身上冒汗,乘着林觉不注意,狠狠的在林觉的胳膊上拧了一把。林觉吃痛却面不改色,依旧谈笑风生。 “到了,这是我的屋子。这是爱爱的屋子。两位大爷,你们谁要奴家陪,谁要爱爱陪呢?”珍珍停在一间屋子门口笑嘻嘻的问道。 林觉看向白冰,白冰连忙摇头。林觉呵呵一笑,走到爱爱姑娘的房门前,伸手将那只宫灯摘下,走过来挂在了珍珍的门前。 “大爷这是何意?” “分开了多没意思?咱们一起吧。就在你这房里,我们兄弟一起,你们姐妹一起,来个群英会。如何?”林觉笑道。 珍珍爱爱捂着嘴笑道:“大爷真会玩,大爷不愧是做生意的,本来只吃一口,这不是要尝两口么?” 林觉笑道:“银子多给便是,在意这些作甚?” “好,就依着大爷的。”一听多给银子,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珍珍爱爱齐声答应。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六七个一起群乐的事也都碰到过。 爱爱回房将准备的酒菜果品端了过来,便在珍珍的房里摆满了一桌子。关了房门之后,珍珍和爱爱喜滋滋的点了红烛,摆了凳子,斟满了酒盅,朝着林觉和白冰两人叫道:“两位大爷,来坐啊,来坐啊。我给方大爷宽衣。爱爱,去给白大爷宽衣。” 爱爱答应着上前去,伸手便扯白冰的外衫,白冰伸手抓住她的手掌,用力一扭,爱爱吃痛尖叫出声。 “哎呦喂,痛死奴家了,白大爷,您做什么啊?” 珍珍吓了一跳,忙对笑眯眯的林觉道:“方大爷,可不能这么玩,我们身子骨可经不起这等折腾。两位大爷倘若有别样嗜好,我们姐妹可经受不住。” 林觉呵呵笑道:“珍珍姑娘,我这位白兄弟脾气暴躁的很,我的话他也未必肯听。我跟你们说实话吧,我这位白兄弟手下可是有好几条人命的,说杀人便杀人的。你们倘若惹恼了他,他可不会怜香惜玉。” “啊?”珍珍吓的一激灵,叫道:“方大爷,您可莫说笑,我们姐妹可经不住您吓唬。” 林觉面容变冷,沉声道:“说笑?谁和你们说笑?我说的可都是真的。” 珍珍吓的脸色煞白,和爱爱对视一眼,均感觉事情有些不对。这两个人未必是来找乐子的,怕是来找事的。杭州花界曾经出过几次命案,有人冒充嫖客进楼子找姑娘,将人奸杀之后逃之夭夭。一段时间闹得风风雨雨的。难道说今日自己倒霉,居然碰到这种人么? 珍珍见多识广,稳住身形赔笑道:“两位大爷可不会跟我们这等弱女子为难,我们和两位大爷素昧平生的,是也不是?这样吧,今晚我们姐妹免费伺候两位大爷,算是缘分。两位大爷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只要你们开心便好。” 林觉呵呵笑道:“你很识时务。不错,不错。” 珍珍赔笑道:“都是风尘之中讨口饭吃罢了,两位大爷您说是也不是?这样,我再去给两位大爷加两壶酒来,我们楼子里有上好的女儿红。算是孝敬两位大爷的。” 林觉微笑不语,珍珍以为林觉答应了,转身快步往门外走,突然间一道寒光横亘在眼前,珍珍定睛一看,吓得汗都出来了。那是一柄利刃横在自己脖子前,再往前走一步,便将脖子自动送到那利刃上了。 “珍珍姑娘,你当我们是三岁孩儿么?你想出去叫人是么?”林觉的说话声从身后传来。 “不敢,不敢,奴家哪里敢那么做?奴家是真的想去拿女儿红……”珍珍差点尿了裤子,她确实想去通知护院的,这点小伎俩却一下子被识破了,她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闭嘴,老子们在江湖上混的,还不知道你的心思。本来不想对你不利,但现在,嘿嘿……”林觉冷笑道。 珍珍双腿发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哀求道:“两位大爷,绕我们一命,我们自问没有害过人,不知何处得罪了两位大爷。倘若真有得罪,我们给两位大爷赔罪。” 爱爱早已浑身瘫软,脸色煞白的瘫坐在地上,她们都是普通的青楼女子,哪里见过眼下的情形,都吓傻了。 林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伸手端起一杯酒来,对白冰笑道:“贤弟,喝一杯。” 白冰也不示弱,端起一杯酒来,和林觉一饮而尽。之后将酒杯丢在桌上,啐道:“好劣的酒,不及竹叶青万一。” 林觉哈哈笑道:“这里能有什么好酒?有的喝便不错了。” 白冰哼了一声不说话。林觉将目光移到珍珍身上,微笑道:“两位姑娘,不必害怕,我们不杀你们。” 珍珍喜极而泣道:“多谢大爷,多谢大爷。” “不过……虽然不杀你们,但是你们却要帮我们一点小忙。不然我这位贤弟若是要杀人,我可不拦着。”林觉道。 “好好好,只要两位大爷不杀我们,怎么着都成?大爷有何吩咐,但说便是。”珍珍颤声道。 林觉点头道:“起来吧,站着说话。” 珍珍连声道谢,爬起身来。爱爱却已经根本爬不起身,珍珍过去搀着她起身,让她坐在床下搭板上。 “珍珍姑娘,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不准隐瞒欺骗,不然我贤弟发飙,我可拦不住。”林觉道。 珍珍看了一眼白冰,白冰将手中笛中剑随手一挥,桌子一角像是被切豆腐一般的切了下来。珍珍吓得头一晕,忙扶着椅子才稳住身子。 “好好回答我们的问题,便没你们的事儿。回头银子照给。”林觉道。 “是是是,大爷请问便是,奴家只要知道,一定全告诉你们。倘若不知道的,那也没法子。”珍珍咽着吐沫道。 “放心,你一定知道的,问的便是你们楼子里的事情。我问你,你万花楼换了东家是么?”林觉沉声问道。 “对对,回禀方大爷,去年冬天万花楼和群芳阁便卖于东城钱家了,这事儿全城皆知。”珍珍忙道。 林觉点头道:“连楼带人一并卖与了钱家是么?” “是是。”珍珍点头道。 “然则,你们万花楼和群芳阁的两位头牌姑娘楚湘湘和顾盼盼也也没有离开是么?”林觉道。 “那……那是自然。她们可是楼子里的招牌,怎么会离开?没了她们,万花楼还能是万花楼么?”珍珍道。 “也就是说,她们此刻也在此楼之中是么?那么为何你们管事的东家不让人见她们?有银子不赚么?”林觉问道。 珍珍有些犹豫,没有回答。林觉冷哼一声道:“怎么?不想回答?还是要编个理由来欺骗我们?” “不不不,奴家不敢。奴家对这件事不是很清楚,所以不敢乱说。不过,自从万花楼和群芳阁卖给了钱家之后,两位姑娘便很少露面了。两位大爷,不是珍珍不肯说,而是奴家也知道的不多啊。我和爱爱只是楼子里最普通的女子,楼子里很多事我们也并不知情。不过,倒是听到了些风声……也不知是真是假。”珍珍忙道。 “什么风声?”林觉皱眉问道。 珍珍咂嘴道:“我们听说……听说……楚姑娘和顾姑娘……好像得罪了新东家。惹的新东家发了怒,惩罚了她们。具体的情形……奴家实在不知道。楼子里有人知道,但钱东家和李东家都说了,楼子里禁止谈论此事,谁敢相互谈论,便活活打死。外边的客人问起来也一概不准多嘴。我们这些人谁敢多问?自己的日子还顾不过来,还去管上面的事么?” 林觉神色凝重皱眉不语,珍珍以为林觉不信她的话,忙道:“两位大爷,我们说的都是实话,倘若有半句假话,叫我们天打五雷轰便是。” 林觉摆摆手,打断珍珍的话,皱眉暗自思忖。楚湘湘和顾盼盼的做派他是知道的,当初为了准备三城花魁大赛的时候,林觉来过万花楼,也领教了楚湘湘和顾盼盼在万花楼和群芳阁中的地位和待遇。这么说吧,楚湘湘和顾盼盼便是万花楼和群芳阁中的公主,是两座青楼的招牌和摇钱树。因为有她们在,所以两座青楼才生意兴隆,名气响亮。其余的青楼女子也便有了生意。所以自然地位高不可攀。 青楼花界虽然在外人看来是下九流之业,但在行业内部却也是等级森严的。楚湘湘和顾盼盼的名气大,色艺俱佳,是为楼中头牌人物,毫无疑问是金字塔尖上的地位。其余普通青楼女子自然是连看也不能多看,问也不能多问的。这是基本的规矩。这也是为什么花界中人千方百计的要出头,要成为顶尖红牌花魁的原因。只有成为最耀眼的头牌,地位和待遇才会大幅度的提高,才能赚取更多的金钱分成,才能认识更多的富贵才俊,才有获得救赎的机会。 目前看来,珍珍的话应该不是撒谎。倘若楚湘湘和顾盼盼身上当真有什么事发生,珍珍爱爱这一类人也许只能听到些风声,却未必敢打听详情。 不过林觉担心的是珍珍适才说的话,珍珍说万花楼和群芳阁的东家和李有源都严禁楼内女子谈论此事,并且不许对外人告知,否则便要将多嘴之人打死。这让林觉觉得,楚湘湘和顾盼盼身上发生的事情应该相当的严重,并非仅仅是得罪了东家受罚这么一句话那么简单。 第七二八章 找寻 林觉再试探性的多问了几句,珍珍的回答并不能让林觉满意。林觉也终于确定珍珍和爱爱并不知道具体的内情,再问下去也是没什么用的。 “贤弟,看来我们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只能亲自去查查清楚了。”林觉对白冰道。 白冰点头道:“找到她们便知道了。” 林觉点头称是,站起身来,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卷麻布绳走向珍珍。珍珍吓得身上发抖,颤声道:“饶……饶命,奴家知道的都说了,饶命啊。” 林觉微笑道:“放心,此事跟你们无关,我说了不会杀你们。我们现在要去找楚湘湘和顾盼盼去,但为了小心起见,要绑住你们两个,免得你们闹将起来。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珍珍忙点头道:“明白明白,不过烦请绑的松些,让我们少受些罪。我们绝对不反抗,也绝不闹腾起来。” 林觉微笑点头,动手反绑了珍珍和爱爱手脚,用布团塞了嘴巴,将两人提到床上,又用布条将她们捆在床上,这才放下帐幔,转回身吹熄了灯火。两人并不急着出门,在屋子里默默的坐了一会儿,听的外边三更更漏之声响起,林觉才打个手势和白冰轻轻开了房门出来。 夜已深,外边人声已息。二楼走廊上空无一人,每一间房间门口都是红灯摇弋。此时此刻,一对对野鸳鸯们早已经各自回房快活。楼下门口也已经人声寂寥。 “走吧。”林觉轻声道。 “去哪里找?”白冰低声道。 “三楼东首,原来是楚湘湘的住处,我去过。”林觉指了指方向。 白冰撇撇嘴道:“看来公子是轻车熟路。” 林觉一笑,轻声道:“莫误会,只是来过,却没有其他的事情。不用这么酸溜溜的。” 白冰嗤的一笑道:“我才不酸溜溜的呢,事不宜迟,快走吧。” 当下两人沿着回廊往东快步而行,来到通往三楼的楼梯处,两人快步而上,往三楼而去。正要踏上三楼回廊时,忽然间上方有人说话,吓了两人一跳。 “二位大爷这是去哪儿?” 林觉和白冰循声望去,才发现在楼梯口上方站着一个妇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光线黯淡,那妇人又在阴影之中,先前竟然没有看见她。 “上楼啊,还能去哪儿?”林觉镇定心神笑道。 “敢问点了三楼那位姑娘?”妇人问道。 “这个……是珍珍和爱爱两位姑娘。”林觉道。 “珍珍爱爱在二楼,不必上三楼,二楼西首的两间屋子便是。”妇人道。 “啊?贤弟,原来我们走错了。敲我们两个糊涂的。”林觉自嘲一句,灰溜溜的转身下来。那妇人盯着两人,啐了一口吐沫,又隐没在黑暗之中。 回到二楼回廊上,林觉林觉皱眉道:“看来上不去了,麻烦的很,居然有把守的。” 白冰轻声道:“这有何难?不走楼梯便是,楼也不高。” 林觉明白她的意思,两人沿着原路回来,回到二楼西首僻静的走廊拐角处停下。白冰探头往上看了看,上方便是三楼的回廊。 林觉低声道:“小心些,莫被人瞧见。” 白冰点头,侧耳倾听动静,听着四周毫无声息之时,突然间抬脚踏上回廊阑干,脚尖在廊柱上连点,身形翻腾而起,下一刻已经消失在回廊外侧顶端。 林觉暗自喝彩,白冰的轻功也自不赖,飞檐走壁不在话下。 正想着,上方垂下一根布带,白冰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拉你上来。” 林觉紧了紧腰带,站上阑干,伸手抓住布带。白冰手上用力,将林觉像只张牙舞爪的大蜥蜴一般的扯了上去。林觉攀住三楼的阑干,在白冰的帮助下爬进了三层回廊之中。 两人蹲在廊柱下的暗影里静听动静,确定没有异样,这才轻轻起身。打量三楼的回廊,更为敞亮雅致些。两人缓缓往东走过,旁边的房间门明显的稀疏些。这说明这些屋子更大更宽敞,这万花楼三楼必是类似于雅间般的存在。这里住着的姑娘也是身份更高的,来的客人也必是花更多钱的。 一路往东,没有遇到任何一个闲人,东首楼头之处的复合套间便是林觉曾来过的楚湘湘和顾盼盼的住处。两人摸到门前,发现落地长窗和雕花门紧闭,里边无一丝灯光。侧耳倾听,里边静悄悄无声。 “我进去瞧瞧。”白冰低声道。 林觉点头道:“小心些。” 白冰轻推木门,木门纹丝不动。又摸到长窗之下,一掀长窗上的格栅,居然轻易的掀开了。于是身子纵起,悄无声息的滚入屋子里。林觉紧张的伏在栏杆下把风。远处回廊之上,有灯笼的光亮起,娇嗲的说话声和粗豪的笑声传来,那是有客人上楼来了。不久后门窗关闭的声音传来,四下里又归于平静。 悉悉索索之声响起,白冰从窗格栅又跳了出来,来到林觉身边伏下身子。 “在么?”林觉忙问道。 白冰摇头道:“里边好像很久没住人了,到处是灰尘,根本没有人。” 林觉愕然,皱眉道:“难道不住这里了?怎么会?她二人是万花楼和群芳阁的花魁,这东首的屋子一直都是她们住着的,能搬去哪里?” 白冰也皱眉道:“怎么办?总不能一件屋子一间屋子的找吧。” 林觉沉吟摇头道:“得找个知道内情的问问。这三楼的女子地位高些,又住在一层楼上,应该知道。咱们找个逼问逼问。” 白冰点头应了,两人起身往回路上走,突然前方一道屋门哐当一声响,屋子里的灯光照射了出来。林觉和白冰忙弓身蹲在回廊拐角暗影里不动。 一名男子敞着长衣心满意足的从那门里走出来,后方一名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的女子送出门来。 “哈哈哈,小宝贝今儿伺候的我舒坦,我得走了,不能在这里留宿,我家那个母老虎可不是吃素的。”男子笑道。 “雷爷,要常来啊,奴家可天天想着你呢。来奴家这里,保管伺候得雷爷舒舒服服的,比你家里的夫人要好一万倍。”女子娇滴滴的道。 “哈哈哈,一定常来,一定常来。来亲个嘴儿。”男子一把搂过女子来,女子娇嗔不依,却被硬搂着亲了个响响的嘴儿,那男子才心满意足的大步离去。 那女子攀着栏杆笑盈盈的挥手,目送那男子下楼,回过身来时却喃喃骂道:“狗东西,折腾的老娘够呛。家伙什不大,花样倒多,有个屁用。” 女子回到屋内,哐当一声关上房门,打着阿欠往里间走,突然间,她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她看见屋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其中一人手里还攥着一柄亮闪闪的利刃。 “啊!”女子叫了一声,却自己捂住了嘴巴。见多识广的她心理清楚,这种情形下要是叫起来,便会送了性命。 “很好,不要叫,闹将起来,便宰了你。”林觉笑道。 “两……两位大爷,你们这是做什么?我小艳红跟你们无冤无仇,可莫要伤我性命。你们要银子的话,我这里还有几十两银子,你们都拿走便是,但求饶命。”女子虽然害怕,但却还算镇定道。 “你叫小艳红?”林觉笑道:“不错的名字。你不要怕,我们不会杀你,不过你得听话,帮我们个忙。” “好好好,我听话,我一定听话。你们想要奴家做什么?”小艳红忙道。 “东首屋子里原来住着的楚湘湘和顾盼盼姑娘怎地没住在里边了?”林觉沉声问道。 小艳红惊愕的看着林觉,摇头道:“她们早不住那里了。” “那她们现在住在何处?”林觉道。 小艳红咂嘴摇头道:“这个我可不知道,她们住在哪里,也没跟我说。很久没见到她们了。” 林觉一笑道:“看来你是不想活了,也罢,宰了你再问别人。” 白冰冷哼一声踏上一步,小艳红忙道:“我是真不知道,我是新来的,怎会知道?不过,我听说她们现在倒了霉。要不,你们去后院柴房瞧瞧去?我听说……柴房似乎关着人。是不是她们,我却不知了。” “柴房?”林觉皱眉道。 “是啊,你们去了便知。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也跟楚湘湘和顾盼盼不认识,我是别的楼子过来的,听说过她们的名字。但是我顾自己还来不及呢,可不爱管别人的闲事。我只是听说柴房那边关着人,也许是,也许不是。你们也莫来吓唬我,我今晚没见过二位,二位也没见过我,你们若是为了楚湘湘和顾盼盼而来,你们杀了我也不妥当是不是?”小艳红轻声道。 林觉很是诧异,这小艳红倒也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泼辣劲。说话也很有条理。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你们莫要吓唬我,我知道的都说了,吓唬我也没用。我也不会说出去,就当今晚我们没见过。 “好,那么,打搅了。艳红姑娘自去做你的美梦,我们去办事,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丑话说在头里,倘若你闹将起来,可休怪我们不客气。要杀你可简单的很。”林觉道。 “我们这种人贱命一条,也不值钱,活着也是受罪的命,你杀了我,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我就恨自己没这个勇气。你放心好了,我才伺候了一个王八蛋,累的要死,我自睡觉,其他事跟我无关。麻烦你们出门带好门。对了,后院有两条恶狗,莫被它们咬了你。” 小艳红打着阿欠,居然径自走向里间屋子,一头钻进床上去了。 “嘿!这女子,可真是拽的很。”林觉目瞪口呆的想。 白冰捂着嘴偷笑,轻声问道:“绑不绑?杀不杀?” 林觉咂嘴道:“罢了,倒也不必了,人家这么光棍,我们倒连她都不如么?走!” 第七二九章 今非昔比 两人出门下楼,大厅之中已经没什么人了,几名护院坐在角落里打瞌睡。李有源也早就不在。一名老鸨子专司送客,此刻正在打瞌睡,见两位下来也懒得起身了,只赔笑敷衍道:“二位大爷玩的可还满意?欢迎下次再来光顾。” 林觉点头打着哈哈,和白冰往门口走。那老鸨子也没相送,闭了眼重新打着瞌睡。林觉和白冰走了几步身子一转,从天井一侧的暗影处消失,片刻后已经出现在楼侧通向后院的夹道之中。 万花楼和群芳阁的面积很大,两座楼宇背靠背占据了一条街区。万花楼门朝南边的中河横街,群芳阁面朝北面的大街。虽然是两家青楼,但其实是二而一的关系。两座青楼的后院连接在一处,楼子相通往来,其实就是一家。 两座楼子共用的一座后院,其实便是两座青楼的后勤基地。这里有好几座厨房,昼夜为两座青楼准备酒菜果品热水等各种所需之物。无论何时,只要楼中有客人,这后院之中便没有停歇安静的时候。 林觉和白冰两人走在通向后院的道路上的时候,便不时的遇到捧着酒壶拎着食盒的杂役丫鬟,那正是往前边楼中送往的东西。不过,这些人林觉和白冰倒也不用躲躲闪闪,他们都是杂役人员,也大抵不管闲事。半夜三更还要干活,早就累得眼皮累赘,哪有精神去看路上这两人是不是楼子里的人。 不久后,林觉和白冰到了后院门口。林觉急着那小艳红说的话,说后院有恶狗看门。但瞅来瞅去,并无什么恶犬,倒是看见两名护院抱着胳膊靠在暗影里闲聊。倘若不是他们不时的走到灯光下东张西望一番,倒还真没发现。 林觉明白了过来,小艳红说的恶犬怕便是这两名楼子里的护院。低声跟白冰商量了几句后,两人决定不惹麻烦,抓紧时间进院子找人为好。于是乎两人穿过花树小径,绕到了一侧围墙下,白冰跃上墙头,帮助林觉爬了上去,两人涌身跳入院子墙根下,倒也安全无事,没有惊动任何人。 但进了院子,两人却有些傻眼。只见这偌大的院子中间,好几排房舍前灯火通明。仆役来来往往,屋子里嘈杂喧闹,锅碗作响,热气蒸腾,正是几处供应青楼消耗的厨房在连夜运转。 除此之外,院子周围角落里散布着许多小屋子,也都亮着灯光人影绰绰的样子。这种情形,可如何去找人? 无论如何,林觉和白冰还是硬着头皮往近处的一座小屋子走去。小艳红说的是后院柴房。既然是柴房,那必是在角落之处,总得碰碰运气。 然而,走过了几座小屋,却都不是柴房,而是院子里做活的仆役的住处。林觉和白冰甚是气馁,又不能正大光明的乱闯,只得在草丛花树间迂回而行,一处处的探视。 行至东首墙根下时,突然间前方一座小屋里传来的人声引起了两人的注意,那似乎是有人在大声的叱骂着什么。两人忙悄悄靠近细听,却是一名妇人在破口大骂。 “起来起来,装死么?大伙儿都忙的屁股冒烟,你们两个倒好,躺在这里睡大觉。还不起来刷碗去,指望着谁呢?要老身帮你刷碗不成?没干净碗碟,楼子里的酒菜送不上去,上头怪罪下来,害的大伙儿挨骂么?快起来,快起来。” “张大娘,我妹妹咳嗽的厉害,您莫要扰她,我去刷碗便是。还请张大娘行行好,能不能一会儿熬些姜汤给我妹子喝两口,除了寒气。成么?”一名女子哑声哀求道。 “什么什么?还要老身熬姜汤给她喝?你们还当你们是万花楼群芳阁的花魁呢?那时候你们高高在上,这不如意那不如意的,折腾人可折腾的厉害。有一回你们要吃松花蛋汤,我熬好了送去,就稍微凉了些,便被连汤带碗的扣在老身脸上,那时候你们可可怜过我们么?顾盼盼,给我起来刷碗去,活该你们落得今日地步,那都是报应。莫装死,给我起来,不然的话,我可要动手了。钱东家和李东家可交代了,只要你们不出力,要打要骂可是随我。”妇人大声叫骂道。 林觉和白冰又惊又喜,喜的是应该是找到了顾盼盼和楚湘湘了,惊的是,这两名花魁头牌居然沦落在在厨下刷碗,却不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张大娘行行好,我妹子她实在烧的厉害,咳嗽的厉害,得歇息歇息,不然要出人命的。求求你了。”楚湘湘哀求道。 “姐姐,莫求她,这老东西巴不得折磨我们。咳咳!咳咳!我便是今日死了,也不求她,我还能撑的住,我去……咳咳,我去刷碗去。姐姐,咳咳,你莫求她。”一个极度沙哑的嗓音开口说道。林觉听这声音吓了一跳,曾几何时,顾盼盼的嗓音多么清脆婉转,现在这声音简直像是破钵碎锣那般难听。 “呦呦呦,顾姑娘,还耍你那头牌脾气呢?这时候还不肯低头?倘若不是你非要装贞洁烈女,又怎会到如此地步?嘿嘿,老娘开心的很,叫你以前对我们刻薄,落在老娘手里,叫你不死也脱三层皮。厨下一帮人谁不乐见你受罪?你便是死了,也没人掉一滴泪。既然如此倔强,还不给我起来干活去。”妇人大声奚落着。 顾盼盼喘息道:“放心,我顾盼盼还不至于要你来可怜,我不怕你折磨我,大不了死了便是,休想叫我低头。” 楚湘湘叫道:“妹子,你不要这样,你的身子真的拖不得了,明儿我便去找东家,我什么都依他,我要救你。” “姐姐,你千万不能这么做,咳咳,你我姐妹虽是风尘中人,但我们却还不至于下贱到那种地步。倘若我们答应了他们,那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姐姐,你万不能去,不然我便一头撞死在你面前。”顾盼盼叫道。 楚湘湘呜呜的痛哭起来。那妇人不耐烦的叫道:“一炷香时间,你们再不来干活,我便拿鞭子来。叫你们知道知道,老娘也是有脾气的,可不止你们以前有脾气。哼!” 哐当!一声响,木门摔上的声音传来,脚步咚咚,一个肥胖的妇人的身影快步离去,边走口中还边污言秽语的乱骂一气。 林觉紧皱眉头,闪身出来,绕到小屋之前。一张破烂的木门摇晃着,里边一盏油灯摇弋着昏暗的光线。木门开合之间,可见里边的乱糟糟的柴草堆中,一床被褥乱糟糟的铺在地上,两个女子正相互依偎在一起,抱头哭泣。 “你进去吧。我看着人。”白冰低声道。 林觉点点头,轻推木门走了进去。木门发出吱呀之声,在静夜之中甚是刺耳。 “都说了我们会去做活的,又来作甚?你想找理由折磨我们尽管来便是,我不怕……”楚湘湘以为是张大娘去而复返,抬头怒斥道,但忽然间话语声戛然而止。她发现一个陌生男子正眼含怜悯的站在门口。 “你是谁?”楚湘湘叫道。 “咳咳!咳咳!”顾盼盼剧烈咳嗽着,也抬头看来。当看到他们的脸时,林觉心里打了个激灵。那是怎样的两张面孔,曾经如花似玉的两位佳人,此刻却像是两个鬼魂一般。面容枯瘦,眼眶深陷,头发枯黄,形如厉鬼一般可怕。 “楚姑娘,顾姑娘,你们怎么落得如此田地了?”林觉轻声说道。 “你是……”楚湘湘疑惑的问道。顾盼盼也惊讶的抬起头来看着林觉。她们都听出了这声音似乎很是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林觉转过身去,再回转过头来时,已经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林……林公子?”楚湘湘和顾盼盼惊呼出声。 林觉缓步走近,轻声道:“是我,我是林觉。” 楚湘湘和顾盼盼惊愕无言,忽然间,顾盼盼伸手捂住脸,连声叫道:“你走开,你走开,莫要过来,莫要过来。” 林觉惊愕停步,皱眉道:“顾姑娘,你怎么了?我是林觉啊。你不认识我了?” 顾盼盼捂着脸身子颤抖着叫道:“我不认识你,你走开,你快走。” 林觉皱眉不解,楚湘湘缓缓起身,向林觉行礼,轻声道:“林公子莫要见怪,盼盼妹妹是不想让公子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妹妹她……容貌已毁。哎,公子怕是没想到,我姐妹居然沦落到今日的地步吧。” 林觉恍然大悟,顾盼盼心高气傲,曾经何等风光,如今落得这般落魄,自不肯以此面目示故人。楚湘湘说她毁了容,那更是不肯见故人了。 “姐姐,叫他走,我们……咳咳咳咳。我们不用别人可怜。咳咳咳,叫他走。”顾盼盼叫道。 林觉叹了口气走上前来,蹲下身子。伸手轻抚顾盼盼的肩头,轻声道:“顾姑娘,你冷静些,冷静些……” 顾盼盼身子颤动,缩着身子要躲开林觉的手。林觉缩回手去,转头向楚湘湘问道:“楚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怎么落得如此地步?” 楚湘湘消瘦的脸上异常的平静,只淡淡道:“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姐妹命运不济罢了。我们本就是无根之萍,今日遭遇也都是命数使然罢了。倒是林公子你怎么来这里了?你不是在京城么?” 第七三零章 遭遇 林觉拱手道:“我回杭州接夫人回京,行前受芊芊托付前来拜见两位姑娘。芊芊写了好多信给你们,都是泥牛入海。她不放心,我便来替她瞧瞧。” 楚湘湘仰着头轻声道:“哦,原来如此。芊芊……她过的好么?” “她很好,她已经是我江南大剧院京城南城分号的主演,已经拥有了许多忠心耿耿的拥趸者。芊芊聪明好学,自己也努力。她从未忘了二位的栽培之恩,一直念叨着两位对她的好。”林觉轻声道。 “那就好,那就好。那我们就放心了。芊芊终于不会跟我们一样,堕入这风尘之中,一辈子悲苦了。林公子,真是太感谢您了,多谢你能收留芊芊。”楚湘湘敛裾行礼道。 林觉忙拦住道:“姑娘莫说这样的话,这算什么?无需道谢。” 在林觉叙述芊芊近况的时候,低着头的顾盼盼抬起半边脸来仔细的倾听。听到芊芊一切都好时,她也似乎轻轻的松了口气。林觉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顾盼盼乱发遮掩的半边脸庞上似乎有一道伤痕,心中疑惑不已。 “楚姑娘,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万花楼和群芳阁的花魁么?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两位姑娘不要把林觉当外人,说出来,也许我能给予助力。”林觉问道。 楚湘湘沉吟片刻,叹息道:“罢了,告诉公子也自无妨。这万花楼和群芳阁已然易手了,王爷将两座楼子卖给了东城钱忠泽了。公子可知道?” 林觉点头道:“我也是今日方才知晓,也是惊讶不已。” 楚湘湘苦笑道:“是啊,我们也是没想到。去年初冬,王爷从京城回来之后便突然宣布了这个消息。我和妹妹本来以为王爷会将我们剔除在外,会有另外的安排。我们甚至向王爷提出了借此赎身从良,脱离花界的请求。可是……我们错了。我们在王爷的眼里不过是万花楼和群芳阁中的两个花瓶罢了,有了我们,两座楼子可以卖个好价钱。那钱忠泽也提出必须要连人带楼一起买,所以我们姐妹也无办法,只能随之被卖了。” 林觉轻叹一声,心想:人最可悲的莫过于被像商品一样的买卖来去,根本没有自主之权吧。楚湘湘和顾盼盼在青楼花界自然是举足轻重,但在外人眼里,却不过是两座花瓶罢了。王爷也根本不会将她们看在眼里,只当是能赚钱之物罢了。 “就算是青楼专卖于钱忠泽,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啊。钱忠泽难道疯了么?二位可是杭州花界翘楚人物,他该善待二位才是。”林觉道。 楚湘湘痛苦摇头道:“钱忠泽只是个商人,他买下万花楼和群芳阁只是为了赚钱罢了,根本不懂什么叫规矩和尊重。他接手之后便告诉我们,买下万花楼和群芳阁花了他六十万两银子,他的全部家产都搭在上面,所以要加快将这银子赚回来。之前楼子里的一些规矩他给废了不少,只求赚银子,不管其他。以前我们姐妹都是甚少接客的,即便侍奉客人也是我们自己选择,愿意接待的便接待,不愿意的楼子里也从不强求。可是钱忠泽他……他竟然叫我们姐妹不许挑挑拣拣,凡是出得起银子的,我们姐妹都要来者不拒。” 林觉愕然无言,这钱忠泽怕是疯了,花界有花界的规矩,花魁娘子可不是有钱便能睡到的。他这么做岂非是为了银子不顾一切,将名声大好的万花楼和群芳阁完全变成了一个毫无情趣的皮肉交易之所了。这种做法可太不应该了。 “……我和妹妹自然不同意这么做,这是对我们的极大侮辱,也是对整个花界规矩的侮辱和践踏。去年冬天,广陵来了一位客人,提出拿三千两银子要妹妹去陪他过夜,妹妹自然不肯。钱忠泽得知后大发雷霆,之前还对我姐妹客客气气的,但那天晚上,他竟然命人强行将妹子绑了,灌了春药,送到了那客人房里……” “姐姐,莫要说了,莫要说了,求求你,求求你莫要说了。”一旁的顾盼盼颤抖着尖声叫道。 楚湘湘流着泪伸手搂住顾盼盼的肩膀,抱着她低声安慰。林觉眉头紧皱,心中不知做何想法。钱忠泽这么干实在太过分了,这两个女子虽是风尘中人,但她们可不是毫无人格之人,她们便是在外边,也是被人礼遇的,钱忠泽这是完全的践踏了她们的自尊了。 楚湘湘擦了擦泪水,轻声续道:“第二天早上,妹妹醒来后大闹,用茶壶砸破了那客人的脑袋,用剪刀刺伤了那客人。那客人自然大怒,找钱忠泽理论。最后银子没给,钱忠泽还赔了几百两银子了事。钱忠泽因此大怒,命人将妹妹绑起来打的遍体鳞伤。扬言要如果还有下一次,便让我姐妹一晚上接十个客人,还骂了很多难听的话。妹子本就是脾性倔强之人,岂会答应于他。回房后,妹子拿刀子划花了自己的脸,毁了自己的容貌,彻底的断绝他想要凭借我姐妹容貌赚钱的念头。” 林觉悚然而惊,看向旁边的顾盼盼。顾盼盼眼中冒着倔强的光芒,忽然扬起头来,露出左边半边脸颊。林觉此刻才看清楚,一道伤疤自耳侧到嘴角横贯半张脸,虽然已经结疤,但依旧犹如一条巨大的蜈蚣趴在脸上,森然恐怖,令人作呕。 顾盼盼冷声笑道:“林公子,你害怕了吧,嘿嘿,我要的便是这般效果。他不是想要我这张脸为他挣钱么?我偏不如他的意,我划了这张脸,教他竹篮打水一场空。狗东西不拿我们当人,那他便什么也得不到。” 林觉既惊讶却又钦佩。之前在自己的印象中,顾盼盼只是脾气倔强些,盛气凌人些。但没想到,这个女子竟然还有如此的烈性。为了尊严能毁去自己的容貌,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即便是风尘之中碾落污泥之中的人,也是有自尊和人格的。地位再低的人也是人,这些人爆发出来的力量有时候会让人震惊,令人钦佩和恐惧。 林觉轻声道:“顾姑娘,我对你刮目相看。但除此之外,便无其他的办法了么?” 顾盼盼冷声笑道:“你以为我们这些人还有谁来搭救不成?我们只能靠自己,用最激烈的手段才能让自己免受凌辱。林公子,你不会懂的。” 顾盼盼爆发出一阵咳嗽声,楚湘湘忙替她拍着单薄的脊背,低声让她莫要激动。 林觉吁了口气继续问道:“然则,钱忠泽就此便善罢甘休了么?楚姑娘,他没有逼迫你么?” “他当然不肯放过我们,得知妹妹毁容之后,钱忠泽气的暴跳如雷。命人严加看管我们,也曾派人来逼迫于我。我告诉他,倘若再逼迫我做不愿做的事情,我便也和妹妹一样毁容明志。钱忠泽自然不希望我也毁了容貌,要知道,我们姐妹可是他的摇钱树啊,我们姐妹只要在万花楼和群芳阁中,很多人便会慕名而来,他便可以生意兴隆,赚更多的钱。倘若他逼的我姐妹都毁了容,甚至送了命,他便什么也得不到了。”楚湘湘静静说道。 林觉点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楚湘湘和顾盼盼可以说是万花楼和群芳阁中最为昂贵的商品,毁了这两个商品对钱忠泽一点好处也没有。顾盼盼性子刚烈已经自毁容貌,倘若楚湘湘再毁了容貌,那么这损失便太大了。没有了两位花魁的万花楼和群芳阁便失去了灵魂,生意也会一落千丈。 “钱忠泽为了让我们屈服,派人来劝说威胁,手段用尽。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便命人把我们弄到这后院厨下之中,让我们做最粗陋的活计。逼我们做劈柴刷碗挖粪这些活儿,让人随意的打骂我们,作践我们,想逼着我们回心转意。可惜他打错了算盘,就算死在这里,我们也绝不让他如意。我们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了,妹子也落了一身的病,这咳嗽的病便是冬天下冷水落下的,他们连一碗姜汤水都不肯熬给我妹子喝。这些人是有多冷血。当初我和妹子对这些人多好,给了她们多少赏钱。当然偶尔也有打骂的,但那只是一时之气,从未对他们刻薄。可这些人居然都如此的没有刻薄无幸,真是教人寒透了心。倘若不是我们还抱着有一些希望,不打算死在这里,我们早就撑不住了。” 楚湘湘珠泪盈盈,扑簌簌的掉落下来,打湿了地上凌乱的稻草。 林觉心中沉重之极,整件事现在算是想明白了。万花楼和群芳阁易手之后,经营的策略也有了巨大的改变。以前万花楼群芳阁是高档风月之所,风雅之地。但钱忠泽这个商贾接受之后,一心只想着挣钱,那里去管其他。除了逼迫楚湘湘和顾盼盼这样的花魁娘子为了银子去接客之外,自然对楼中其余女子也不肯放过。摒弃了以往的一些做法,只用最直接的皮肉交易来吸引客人。这也能够解释为何自己白天来时,门口招呼的女子说的话都是极其露骨的言辞,因为这已经是万花楼和群芳阁的经营方针,就是简单直接的皮肉交易而已,再无需像以前的做派了。 第七百三一章 搭救 (二合一,月初了,免费月票投了吧) 顾盼盼和楚湘湘不能见客,或许也加重了经营的压力,两个花魁之前只要见客便都有大笔进账,现在这两个摇钱树身上没有了进账,钱忠泽便只能逼迫其他的女子更为疯狂的去接客赚钱。搞什么风雅,讲什么品位,直接交银子睡觉,来的更为直接快速。 至于将顾盼盼和楚湘湘放在后院做粗活,目的自然是折磨她们,让她们能够屈服。钱忠泽一定以为这两个花魁女子无法忍受那种生活,从精神上摧垮她们,逼得她们自己屈服。顾盼盼已经没什么价值,所以顾盼盼生了病倒也没什么,死了也无妨。倘若是楚湘湘,必是要给予治疗了。 楚湘湘和顾盼盼的消息自然是不能外露的,所以威胁楼中女子不得议论,不得对外乱说,便是因为两位花魁是万花楼和群芳阁的招牌。哪怕这招牌现在后院中蒙尘纳诟,外边人只要不知道便好,不影响楼子的名气便好。钱忠泽这个人完全是一副商人做派,万花楼和群芳阁在他手里,只是一个快速赚钱的工具,其他的他根本就不在乎。 “楚姑娘,顾姑娘,你们有什么打算?我看这么下去绝非办法,你们会死在这里的。”林觉皱眉道。 楚湘湘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她想说:“林公子,你能不能救救我们。”可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两人跟林觉其实并无太深的交情,而这件事也不容易办。 “林公子,你能来看我们,我们已经很感谢了。这都是我们姐妹的命数使然,公子莫要管我们了。回去后千万不要跟芊芊说,让她好好的生活,好好的过一辈子。”楚湘湘轻声道。 林觉皱眉道:“那怎么成?不可能没法子。你们能不能赎身?倘若能赎身不就脱离苦海了么?” 楚湘湘苦笑道:“钱忠泽岂肯让我们赎身?我们跟他说过,拿毕生积蓄赎身,他根本就不理会。” 林觉道:“那是以前,现在这情形……未必他便不愿意。你们不能给他挣银子,他倘若能从你们身上白得一笔银子,也许会答应。” 楚湘湘眼睛一亮,看向顾盼盼。顾盼盼连声咳嗽,喘息道:“这老狗未必肯。赎身的银子我们有,我和姐姐攒了五万两银子,倘若能赎身,全给了他也子无妨。可他不一定愿意。我们一走,他这万花楼和群芳阁便名气大跌了。” 林觉皱眉想了想道:“何妨一试,总比等死要强。这样,你们写个字据,委托我替你们赎身,我可以去找钱忠泽试试看。” 楚湘湘一喜道:“公子当真愿意蹚这浑水么?这对公子的名声……” 林觉摆手打断道:“什么名声,救人要紧。我怎能看你们死在这里。” 顾盼盼哑声道:“倘若他不肯呢?那该如何?” 林觉呵呵笑道:“先礼后兵,倘若他不肯,那我只有来硬的了。总之,我不能见死不救。但愿钱忠泽识时务。免得我要费些周章。我也不想将事情闹大,毕竟他占着理.我说句得罪二位的话,按照大周律法,你们其实是属于他的私产。所以,我明面上也不能太过分。总之,我会想法子的,你们放心便是。” 楚湘湘和顾盼盼对视一眼,两人忽然跪倒在地给林觉咚咚磕头。林觉忙拦住道:“这是作甚?” 楚湘湘道:“公子大恩大德,我姐妹没齿难忘。无论成与不成,我们姐妹都感激公子大恩。倘若不成,公子万万不要勉强,我们不想连累公子。” 林觉张口正要说话,忽然身后木门外传来白冰低低的说话声:“有人来了,怎么办?” 楚湘湘和顾盼盼惊慌失措,林觉摆手道:“你们不要怕。冰儿,你进来,若是那妇人便拿了她。” 白冰应了,闪身进屋。林觉和白冰躲在门口。四个人屏息凝神听着外边脚步声走近,门‘哐当’被推开,一名妇人手握皮鞭气呼呼的进来,破口便开始骂人。 “你们还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老娘来请了你们一回,你们还不搭理。老娘说了,再来便请你们吃鞭子,可不食言。今儿非好好的教训你们一顿不可。” 那妇人抖着皮鞭子朝着顾盼盼和楚湘湘走去,恶狠狠的举起皮鞭便要对瞪着她的顾盼盼抽去。忽然间,手上一空,皮鞭凭空消失。腿弯处被一股大力击中,哎呦一声爬在了地上。 “啪!”一声脆响,那妇人脊背生疼,疼得叫出声来。 “哪个天杀的……”妇人话说了半截便赶紧住口,因为她看到了一个人正一手拿着皮鞭一手拿着一柄冷汪汪的刀子正瞪着自己。 “大爷饶命!”胖妇人叫道。 林觉站在门口的暗影里没现身,他不想暴露真容,只沉声开口道:“混账妇人,你好大的胆子。顾姑娘和楚姑娘今日落难,你却来火上浇油欺负她们,简直该死。贤弟,挖了她眼珠子,叫她知道得罪两位姑娘的下场。” 白冰闻言,作势上前威逼,那妇人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脸上告饶道:“饶命啊大爷,再也不敢了。老身也不是故意要这样,只是东家吩咐了要整治两位姑娘,老身只能从命啊。求大爷们饶了我的性命,再也不敢欺负两位姑娘了。倘若不信,老身对天发誓,再对两位姑娘不敬,便叫我出门被马车撞死,走路掉河里淹死……” 林觉冷声喝道:“毒誓有个屁用。我可告诉你,我们是东海普陀岛鲨鱼寨的海匪,跟两位姑娘有些交情。今日特来探望,没想到两位姑娘居然被你们欺负成这样。你给我听好了,从今日起,你敢再欺负两位姑娘,我们便来割了你的狗头。你莫打什么鬼主意,我鲨鱼寨兄弟无孔不入,在这城里来去自如,你要是敢玩花样,便是躲在你娘的肚子里都要给你揪出来宰了。明白么?” 胖妇人吓得发抖,连声答应着。 林觉伸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丢在那胖妇人面前的地面上,喝道:“这锭银子你拿着。” 胖妇人眼睛发亮,连道:“不敢,不敢当。” “呸,你当是赏你的么?你欺负人还有功不成?这是给你买些好吃好喝的伺候两位姑娘的。还有,顾姑娘生了病,你要抓药回来熬给她喝。下次来,倘若顾姑娘再有一声咳嗽,老子便给你一刀,两声咳嗽便给你两刀,明白么?倘若你要是能老老实实的伺候两位姑娘的话,回头老子自会给你赏钱。”林觉喝道。 “是是是,大王们放心,老身定尽心尽力的伺候两位姑娘,绝不敢怠慢了。”胖妇人连连磕头道。 林觉又道:“打量着你怕是以为我们是说笑的,贤弟,露一手本事给她瞧瞧,看看我们是不是说大话的。” 白冰点头答应,忽然间身形一动,来到妇人面前。手中笛中剑嗖嗖乱舞,在胖妇人的脸颊头颅上下左右翻飞。胖妇人只觉的头脸处凉飕飕的,吓得紧闭双目口中连叫道:“了不得,了不得,我死了,我死了。” 白冰斥道:“死是死不了,给你留个记号。” 胖妇人睁眼一看,只见身侧地面上一地的乱发,伸手一摸头脸,发现两侧鬓发和头顶上的发髻被削掉了许多,胖妇人松了口气,张大嘴巴茫然心想:这手法,比厨房里的大厨牛二耍的刀也还差不多。 “知道厉害了么?”林觉有些无味的问道。看上去这胖妇人并不知道白冰这一手拿捏的分寸和难度所在。贴着她的头脸削发,手法快如闪电,分毫不差,这正是极为高明的武技。可惜俏媚眼做给瞎子看,这妇人应该是丝毫不懂,还不如一刀砍断一根柴禾来的威慑力大。 “知道了知道了,绝对不敢造次了,打死我也不敢得罪海匪爷爷们的。两位大王方一万个心便是。”胖妇人虽然不懂武技之精妙,但还是明白这些人是绝对得罪不得的道理。 林觉点头道:“好了,你可以走了。刷碗什么的,你自己去干,不许扰两位姑娘。听到没有。” “是是是。老身岂敢劳动两位姑娘。老身告退,告退。”胖妇人抓起银子爬起身来赶忙往外跑去。 “张大娘,咳咳,且慢。”顾盼盼突然开口道。 胖妇人一愣,忙转身赔笑道:“姑娘有何吩咐?” 顾盼盼挣扎起身,楚湘湘忙搀扶她站起身来走到胖妇人身旁,但见顾盼盼猛地挥手,一巴掌扇过去,啪的一声响,胖妇人哎呦一声,捂着脸痛的大叫。 “这段时间对我和楚姐姐百般辱骂,这一巴掌便是还你的。”顾盼盼骂道。 顾盼盼身子虚弱无力,否则这一巴掌非把胖妇人的牙齿打落不可。胖妇人捂着嘴巴支支吾吾不敢多言,心中骂翻了天也没办法,只得自认倒霉。 “滚吧。”顾盼盼喘息喝道。 胖妇人忙转身出门,快步逃走。林觉翻了翻白眼,心道:这顾盼盼还真是性烈如火,睚眦必报。那妇人欺负她们,这一巴掌总是要还回去的。不过这时候打这一巴掌实在并无必要,毕竟还需要这妇人照顾她们才是,惹毛了这妇人可不好办。 “楚姑娘,顾姑娘,你二人暂且忍耐几日,我去替你们想办法。我去跟钱忠泽聊聊去。”林觉现身出来,轻声说道。 “林公子,我和姐姐有些积蓄,存在南城聚宝楼钱庄里。这是凭证,您带着去取,以备赎身之用。倘若不够的话,公子先替我们垫着些,以后我们姐妹一定还你。”顾盼盼在贴身衣物里逃出一卷纸张递给林觉。 林觉也不推辞,伸手接过揣在怀里。正要说话时,忽听的外边像是炸了锅一般的闹将起来。一阵铜锣和人生鼎沸之声从南边传来。 “不好,这狗妇人出去便叫人了,林公子你们快走,怕是带人来抓你们了。”顾盼盼惊道。 林觉也皱了眉头,白冰侧耳听了片刻,低声道:“不是这里,是南边的楼子里。不是被我们捆绑在床上的两个人被发现了,便是被那小艳红给告密了。” 林觉探出头去观察了片刻,轻声道:“应该是床上的那两个女子被发现了,小艳红要是告密我们早被发现了。不过,我们也得走了,那两个女子倘若说了,很快他们便会来这里查看。得赶紧离开。” 白冰点头称是。林觉转过身来,朝着楚湘湘和白冰拱手道:“两位姑娘,我们先走了。等我的好消息便是,一定要保重身子,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一次倘若能赎身,岂非是因祸得福么?一切往好处想。” 楚湘湘和顾盼盼连连点头,眼里喊着感激的泪水目送林觉和白冰出门,很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两个女子回过头来对望片刻,忽然拥抱相嬉,庆幸不已。本以为必要死在这里了,没想到遇到了救星。而且是那位林公子。那林公子计谋多端,人又仁义,他要是肯尽力出手的话,那么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就像快要溺死的人一下子抓到了一块浮木,所有的希望便都寄托在他身上了。 …… 林觉和白冰走在凌晨的街道上,街道宽敞寂寥,寂静无人。街道两旁的街灯依旧闪烁着,风吹过,黯淡的光线闪烁着,将黑乎乎的青石地面照射的反射白光,宛如一条流动的无声的溪流一般。 林觉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只默默而行。白冰跟在身旁若有所思。 抵达中河石栏桥上时,林觉停下脚步,凭栏而立。天空上繁星点点,星辉灿烂。地面上街巷之中灯火阑珊。下方桥下流水汤汤汩汩而响,耳边夜风吹拂,呼呼有声。此情此景,让林觉心绪起伏,竟不知身在何处。不自觉的轻轻叹息了一声。 白冰轻轻挽住林觉的手臂,低声道:“林郎,可是心里不舒坦么?” 林觉吁了口气,转头看着白冰清丽幽暗的面容,低声道:“是啊,心里堵得慌。” 白冰道:“是因为那两位姑娘么?” 林觉道:“是,却也不全是。我只是感叹这世道变幻之匪夷所思,多少人在世上颠簸流离,完全不知道下一刻的命运罢了。像楚湘湘和顾盼盼两位,曾经的青楼红牌,风光无限之人,只是因为一场变故,便落得如此的地步。芊芊倘若知道她们的现状,怕是要哭死了。” 白冰点点头道:“是啊,确实让人唏嘘。我听芊芊听说过她们以前的风光。没想到却到了如此田地。真教人有些难过。这世道真的很残酷。” 林觉轻声道:“人若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便只能任人摆布。拥有的一切转眼便如浮云一般消散,便是所谓的世事无常。所以,人无论如何都要有掌控自己命运走向的力量。也许天命难变,但人为之事则是可变的。我们要做的把控这一部分,将命运之无常减少到最低限度。起码不会被另外的其他人左右命运。” 白冰想了想,点头道:“我懂了,倘若自己强大到他人无法左右你的命运,那么这样的悲剧便会少很多。” 林觉点头道:“所以,你该明白,我为何执意要在仕途上有所进展,而非是遇到挫折一走了之。天下只有这么大,走到哪里都逃不脱。所以,努力进取,让自己拥有更强大的内心和实力,才是正面的积极的手段。不仅是在仕途之上,而是要在各个方面都要强大,都要积累力量。比如我要开办大剧院,要赚得大量的银子,这其实也是强大的一种手段。有时候有钱便是强大的一种表现,财富也是身上的盔甲……” 白冰顿了顿,轻声道:“那伏牛山落雁谷……应该也算是,对么?” 林觉愣了愣,微笑点头道:“当然是,那是我下的最大一笔赌注,但那却是最后的一件盔甲。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穿的一件盔甲。是可进可退的最后的手段。” 白冰轻声道:“我懂了,郎君将这世道似乎看的很清楚,看的很通透。虽然我还有很多地方不明白,但我知道,只要在你身边,我便不必担心。你会安排好一切的。” 林觉呵呵而笑,搂过白冰来在她唇上一吻,笑道:“那是自然,我身边的人,我自会考虑的妥妥当当的。或我有余力,还会照顾到这世上的可怜人,不会漠然而对。达济天下苍生这句话我以前是不太有感触的,但近来我感触颇多。看得多了,想得多的,很多想法也都变了。” 白冰依偎在林觉胸前,轻声道:“郎君这不是已经决定要救出楚姑娘和顾姑娘了么?这算不算是达济苍生之举呢?” 林觉苦笑道:“这算什么达济苍生?楚姑娘和顾姑娘和我虽交情不深,但也算是朋友吧。她们如此的际遇,我岂能不施以援手。但其实,这件事未必那么容易,恐怕要费一番周折才成。但愿能顺利吧,我可不想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白冰缓缓点头道:“你是说那个姓钱的东家未必会答应让她们赎身?” 林觉叹道:“你不知道这其中的纠葛,钱忠泽跟我林家有仇隙,倒也不必细说了。总之,明日我去见他,总也要说服他才好。” …… 次日上午,林觉在房中跟小郡主说了昨夜自己和白冰去万花楼中的经历,叙述了楚湘湘和顾盼盼的际遇。郭采薇闻言惊愕不已,她万没料到万花楼那两个女子居然落得如此的地步。虽则在郭采薇眼里,这两个女子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存在感,但听到她们的遭遇,也不免唏嘘不已。特别是这两个女子因为不肯作践自己而堕入如此境地,却也让郭采薇有些敬佩。 不过,对于林觉决定要替这两人赎身的想法,郭采薇却有些犹豫。郭采薇并非是担心林觉和楚湘湘顾盼盼之间有什么勾搭,林觉还不至于如此的饥不择食。她只是不希望林觉跟这件事扯上干系。倘若林觉出面赎人,外边还不知道有些什么样的风言风语。必有人说林觉替两位花魁赎身,便是要将她们纳为私宠之类的话。 楚湘湘和顾盼盼早已艳名远播,在风尘之中打滚了多年,名气再大,也自不堪。这和当初望月楼的谢莺莺不同,谢莺莺可是一直打出的旗号便是只卖艺不卖身的,所以扯上这些话题,必是有损林觉声誉的。郭采薇所担心的便是这一点。 林觉看出郭采薇的犹豫,做了一番耐心的解释工作。林觉告诉郭采薇,楚湘湘和顾盼盼的遭遇倘若无人搭救,必是死路一条的。倘若不认识她们倒也罢了,认识她们即便交情不深,那也不能听之任之。另外,王府在这件事上是有责任的。梁王府就这么将万花楼和群芳阁转手他人,对于两座青楼中的人是极不公平的。虽然表面上看,王府似乎没有照顾青楼中的女子的义务,但从道义上而言,就此不管楼中人的死活,那是不道义的行为。所以,拯救楚湘湘和顾盼盼其实也是对王府行为的一种补偿。 人说一孕傻三年,郭采薇似乎正处于这种阶段。她想了半天之后,对林觉的话表示了认可。似乎这两个女子不得不救,否则她们要是死了,便是王府的罪过了。当下表示同意,还叮嘱林觉一定要救出她们来,哪怕是花点钱也没事。 林觉松了口气,他倒不是故意忽悠郭采薇,只是自己跑去为两个青楼女子赎身,这事儿必须得到小郡主支持。林觉并不想让小郡主心情不愉快,让她点头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人,或者是可能产生的风言风语,林觉反倒并不在乎。 上午时分,林觉去了趟南城的聚宝楼钱庄,凭着凭条,取出了一大箱子金银珠宝,足有五六万两之巨。楚湘湘和顾盼盼其实早就为自己的未来做了打算,她们一直都在暗中存钱,且将积蓄存在外边的钱庄里,也许是为了从良以后的生活。但此刻,或许这便是搭救她们的救命稻草了。 第七三二章 成功者 东城盐桥街东首,一座普普通通的宅院坐落在这里。光看着宅院,不过是两进两开的宅子,在杭州而言,并不算大户人家的宅邸。但这里却是杭州城排的上号的富翁之一钱忠泽的家。钱忠泽是很吝啬的,他可不会置办什么豪华的大宅子,养一堆仆人丫鬟,搞一些什么假山花树回廊这样的景致。在他看来,这些毫无必要。直到如今,他的家里还是自己的妻子和两名侧室亲自下厨做饭,洗衣叠被。家中只有两个仆人,一个是赶车喂马的,一个是自己住在家里的宝贝女儿钱杏儿的丫鬟。倘若不是女儿这几年住在家里,他家的仆役可以精简到只剩一个人。 他这么吝啬其实是有原因的。当初,他只是个小小的生意人,生活拮据的很。但他硬是靠着省吃俭用省下的一千两银子做出了他人生中的一次巨大的选择。那便是买下了一座偏僻的小码头,踏足了船行运输业。 几十年之后,事实证明了他选择的明智,他赶上了杭州城船行码头业的大发展和大洗牌时期,一跃成为杭州城拥有码头和船行的大商户。成为了杭州城中排的上号的大富翁之一。 钱忠泽吃过苦,所以他知道金钱来之不易。他不愿将自己辛苦打拼来的钱财用在平日的消耗上,他觉得,金钱要用在可以生钱的地方,要用在刀刃上,而非是吃吃喝喝这些方面。所以,虽然家中妻妾女儿多次抗议,他还是不为所动,绝不浪费一两银子在无谓之处。 但让人觉得矛盾的是,钱忠泽却又是个很爱面子的人。特别是自己过去的一穷二白的经历,钱忠泽是从不爱提及的。他不想让人提起过去的穷困和不堪,他希望人们更在意的是现在的自己。他喜欢别人尊敬的目光,这让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是成功的。 当初船行大洗牌的时候,他甚至愿意牺牲了一些自己的利益,和林家这个杭州名气高隆的望族结亲,将自己的女儿钱杏儿嫁给了林家三房的林全为妻。钱忠泽不仅图的是和林家的强强联手获得生意上的更大成功,更是想要和林家结亲,以摆脱自己钱家淡薄的过去。这就好比是借林家的声望来抬高自己的地位,林家是书香门第豪门望族,自己和林家的姻亲关系是他除了当年买下码头的投机之外最为得意的一笔交易。 然而,让他无比愤怒的是,这笔交易居然成了他的耻辱。三年前那个傍晚,当女儿钱杏儿哭哭啼啼的携带着一份休书回到家中,告诉他自己被林家家主林伯庸勒令林全休了,从此成了被林家抛弃的一个弃妇之后。钱忠泽气的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林家过河拆桥,翅膀硬了便撕毁了婚约,将自己的女儿当垃圾一般的扔了出来,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才不管自己的女儿在林家做了些什么,林家这么做便是打自己的脸,让自己从此抬不起头来。 那天傍晚,钱忠泽发下了毒誓,要跟林家势不两立。 可是,虽然发了毒誓,但钱忠泽能做的便是撤销两家的合作,借此打击林家的船行生意。然而,他悲哀的发现,林家船行早已独霸整个行业,自己的撤出并不能对他们的生意产生影响。林家已经完成了对于船行码头业的基本垄断,早已不需要自己的助力了。他想联络同行对付林家,然而没有人愿意响应。他明白,自己或许只能咽下这口气了。 林家后来发生了不少变故。特别是林柯死后,林家陷入了一段混乱时期。林伯庸居然被从家主的位置上赶了下来,这让钱忠泽一度以为有机可乘。然而那位林家三房庶子林觉的作为却成功的挽救了林家。再后来便是得知了林家二老爷林伯年被下狱的消息,林家被罚没巨款,似乎摇摇欲坠了。那段时间是钱忠泽最高兴的日子,他已经做好了和其他人瓜分林家产业的准备。可是,事情再一次的让他失望了。林家没有倒下,还是那个三房的庶子,当了林家的家主,还稳定住了林家的局面。 更让人生气的是,林家和梁王府结了亲家,林家那个三房庶子居然中了状元。这一切都预示着,自己是斗不过林家了。钱忠泽终于悲哀的发现,自己或许只能将休女之辱咽下肚子里去了。更让钱忠泽觉得恐慌的是,他发现自从和林家交恶之后,自己的码头船行生意一落千丈,不复之前的景气。如果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坐吃山空了。 钱忠泽岂能让局面恶化下去,他绞尽脑汁左思右想,甚至想去和林家重修旧好,重新谈一谈生意上的合作的事情。但是,他终究没有开得了这样的口。有几次在街上见到林伯庸时,看着林伯庸那眼神之中的蔑视,钱忠泽恨得牙根痒痒。他知道,从一开始,林伯庸就没有瞧的起过自己。当年的姻亲合作不过是林家需要自己罢了。自己这种人永远不会被林家看的起,去求合作,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钱忠泽能有今日,是偶然,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有眼光之人。当初的投机能得到今日的家业,也跟他脑子活泛机灵有关系。在船行码头生意难以为继之时,钱忠泽想到了转行。虽然这么做有很大的风险,但钱忠泽从林家身上学到了一个道理,那便是不管投入哪一行,都要不顾一切的做大,做到可以垄断整个行业,可以左右整个行业,做到龙头老大的地位。那么,事情便好办的多了。 此时此刻,机会来临。去年入冬时节,钱忠泽无意中得到了一个消息,万花楼和群芳阁两座青楼要转让了,梁王府不知何故不愿再经营下去了。得知这个消息,钱忠泽敏锐的感觉到这或许是一个自己梦寐以求的机会。 杭州花界,万花楼和群芳阁无疑是个中翘楚。大周各地的人来到杭州,倘要找乐子的去处,必是万花楼和群芳阁无疑。钱忠泽也去逛过,他发现这两处楼子简直是销金窟一般。他只是随便点了个姿色不错的女子,吃了几壶花酒果品,便花掉了上百两银子。更别说传言中的要见花魁需要花上千两银子的缠头了。风月场所是聚宝盆,万花楼和群芳阁里更是有摇钱树。梁王府居然要转让,这简直不可思议。 钱忠泽是想到便要去做的人,在别人还停留在议论和猜测的时候,钱忠泽已经行动了。他找到了万花楼和群芳阁的管事东家李有源,他知道,从李有源嘴里,必是能得到第一手的最为真实的实情的。 李有源没有让钱忠泽失望,他证实了王府要转让万花楼和群芳阁的消息。同时,他也正为此事而烦恼。因为一旦万花楼和群芳阁转让他人,他这个杭州花界的实权人物便要卷铺盖走人了。钱忠泽抓住了李有源的心理,他许下承诺,倘若李有源能帮自己拿下这两座青楼,自己就让李有源继续担任两家青楼的管事东家的角色,让他继续成为花界中不可或缺的人物。 这显然击中了李有源的软肋,之后当消息放出之后,有数家富户希望接手万花楼和群芳阁。但是有了李有源从中斡旋,并透露内幕的消息,钱忠泽步步占先,完全迎合了梁王府的需求。别人还在谈分期偿付钱款的时候,钱忠泽已经将码头船行全部抵押变卖,拿出全部积蓄凑足了现银。别人还在为细则斤斤计较的时候,钱忠泽已经迎合了郭冰的心思,大包大揽全部接盘,让梁王府彻底脱身出来,不去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人员的价值之类的事情。 钱忠泽唯一要求的一点便是,两位花魁不能离开,必须随着楼子转让。这也是李有源建议的,他知道这两位花魁对于两座青楼的意义。 当钱忠泽接受了万花楼和群芳阁之后,杭州城中的很多人都不敢相信他居然瞬间转型,从船行码头业成为了花界龙头。这份魄力和胆量着实让人惊讶不已。钱忠泽再一次一鸣惊人,完成了他人生中的第三次重要的决定。 最初的兴奋之后,钱忠泽却很快便发现了许许多多令他不理解和不开心的东西。譬如,钱忠泽以为,以万花楼和群芳阁的名气,以及楼子里每晚的客流和消费标准,这两座楼子应该会是日进斗金才是。但实际情形并非如此。收进来的银子虽然不少,但支出去的银子同样多的吓人。 姑娘们要分成,杂役护院妈妈鬼奴厨下各色人等都要给工钱。这些好理解。但更有许多让他难以理解的支出。比如楼子里养着的几十名八九岁十来岁的孩童,白白的养着她们。还要给她们吃好的穿好的,请来先生教诗文学画画,学歌艺,学舞姬,学乐器等等等等。钱忠泽觉得,青楼不就是那种让男子来逍遥快活的地方么?里边的女子只需要一种本事,便是床上的功夫便足够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花样,这么多不需要的东西。花费大量的金钱和精力去教那些没有用的东西,这简直是浪费钱财。 李有源给他做了解释,但钱忠泽根本不搭理,他只坚持自己的想法。青楼就要像是青楼的样子。客人进来最终是为了销魂一夜的快活,其他的都不必要。女子打扮的好看些,说话骚.浪一些,床上功夫好一些,这便足够了。唱歌跳舞写诗词画画儿这些东西根本没用。 李有源终于意识到,新东家是个暴发户大草包,跟他谈风雅是根本说不明白的。在这种情形下,李有源自然无法抗衡钱忠泽的意志。于是乎楼子里开始大幅裁剪那些钱忠泽认为不需要的人员,削减那些钱忠泽认为不必要支出,弄的是人人一头的雾水。 第七三三章 仇人见面 很快,钱忠泽便将目标瞄准了两位花魁。因为他发现,顾盼盼和楚湘湘两人居然还拥有自由选择客人的权利。而且经常拒绝客人的请求,有时候一连很多天都不接待客人,见的客人有些居然是些穷酸文士。花不了几个银子不说,还吃好的喝好的赖在楼子里不走,跟两位花魁姑娘谈论什么诗文书画之类的东西。 钱忠泽气的要命。顾盼盼和楚湘湘是将自己当大小姐了么?拒绝了那么多的有钱人一亲芳泽的机会,在钱忠泽看来拒绝的都是大把的银子。花魁怎么了?她们的卖身契在自己手里,自己便是她们的主人。她们不给自己挣钱,这还了得?明明是风尘女子,偏偏要装黄花闺女大小姐,还不肯轻易接待客人,偏偏便宜那些穷酸不名一文的家伙。白给这些家伙玩了,自己却赚不了银子。这可绝对不成。 钱忠泽可是将全部的身家大几十万两银子都全部压在了这两座青楼上,他需要的是看到银子的快速回笼,而不是这种让他极为不满意的经营方式。什么狗屁风雅,什么狗屁尊重?不久是卖么?谁给好价钱便卖,哪有卖身的还挑三拣四的? 在经过几次不太愉快的沟通之后,钱忠泽终于出手了。哪一天,外地来的慕名而来的一名客人点名要顾盼盼陪他一夜。给出了三千两银子的大价钱,钱忠泽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顾盼盼不同意,钱忠泽岂会惯着她,命人强行绑了,灌了春药塞进客人房里。那一夜客人恣意享受,钱忠泽心里想的是,开了这个头,之后可再容不得她耍性子了。 次日一早,客人捂着头脸来投诉,顾盼盼不但没有屈服,还打破了客人的脑袋,甚至有废了客人子孙根的举动。客人自然不依,钱忠泽为了息事宁人,只得将到手的银子吐了出去,还倒贴了几百两银子安抚客人莫要大肆宣扬。此事差点没把钱忠泽气死。 钱忠泽当然不能容忍此事,对顾盼盼和楚湘湘下了最后通牒,要求她们必须遵从自己的决定,正视自己的身份,否则自己便要强行逼迫她们接客,绝不姑息。 打骂和恐吓根本不起作用,钱忠泽也万没料到顾盼盼和楚湘湘居然如此的强硬和倔强。钱忠泽不信这个邪,打算强行施压的时候,顾盼盼做了一件让钱忠泽暴跳如雷又惊愕无比的事情,她划花了自己的脸,毁了自己的容貌。钱忠泽终于明白,原来她们并不是扭捏作态,她们是当真以死相拼。毁容意味着什么?于顾盼盼而言,她毁了自己的未来,毁了自己的希望。于钱忠泽而言,这是巨大的损失。两名花魁中的一个毁容了,那是极大的一笔损失。本来,她们身上可以赚到成千上万两银子,吸引成千上万的客人来光顾的。 这件事也让钱忠泽明白了过来,自己不能再强行硬逼了,否则楚湘湘再给自己脸上来一刀,或者作出更为激烈的事情来的话,那万花楼和群芳阁便全毁了。他接受了李有源的建议,封锁消息,密不外露。于此同时,为了更快的赚银子,钱忠泽下令两座楼子改变经营手段,一律以最直接的方式赚钱。钱忠泽觉得,花界之事自己或许并不能驾驭,他要以最快最直接的方式将银子收回来。以免一旦消息泄露,万花楼和群芳阁或许便门可罗雀了。 当然,钱忠泽并没有放弃逼迫楚湘湘就范,但他不会再用激烈的手段来进行。而是选择用另外一种方式让楚湘湘屈服。通过折磨她们,折磨顾盼盼的办法,让楚湘湘屈服。只要她点头,她的身上还是能榨出很多很多银子的。楚湘湘的性格比之顾盼盼要温顺,或许从她身上能打开缺口。 …… 春阳小院之中,钱忠泽坐在厅前台阶下喝茶。钱忠泽穿着普通的布衣,活像个做事的杂役。就连他喝茶的样子,也是保持着以前没有发迹时的习惯,喜欢坐在石阶上像个下人一般的样子。这样会让他觉得惬意自在。 院门口传来马车停下的声音。拉车的马儿打着响鼻,赶车人停车的吆喝声响亮。 “叔,就是这里了。这里便是钱家。”一个男子的声音说话道。 “好。你在外等候,我去拜见。”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响起。 钱忠泽听的清清楚楚,放下茶盅来抬头朝着院门口瞧,果然,院门口传来敲门声,那清朗的男子声音传来:“敢问……这是钱世伯的宅邸么?” 钱忠泽愣了愣,皱眉在脑海中检索着这声音,并无一个熟悉的声音与之匹配,来者应该不太熟悉。 “敢问,这是钱家么?”外边的声音又叫了起来。 “老夏,去开门。”钱忠泽站起身来叫道。 老夏是钱家唯一的杂役。担任着马夫,洒扫,搬运,跑腿等诸多杂务。老夏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佝偻着身子快步到院门口开门。钱忠泽看到了门口那个人的样貌,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虽然不熟,但这个人他是认识的。在很多场合,自己都远远的见过他,他的名字也在杭州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来的是林家那个传奇般的三房庶子林觉。 “敢问公子找谁?”老夏问道。 林觉从老夏身侧的缝隙里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钱忠泽。虽然第一眼差点误以为那是钱家的一名老仆,但钱忠泽的相貌林觉还是认识的。其实只见过一次面,还是钱忠泽来林家看女儿时在厅中相见,但林觉还是认出了他。 “钱世伯,小侄林觉有礼了。”林觉热情的朝着钱忠泽遥遥拱手。 钱忠泽愣了愣,眯着眼端详片刻,忽然脸上露出笑意来。这个人居然是林家的那个三房庶子,现在的家主林觉。这可真是教人意外。这小子突然来自己家里是要做什么?要知道,自己和林家可早就断了关系,而且是人所共知的仇家了。这林觉更是当初导致自己女儿被休的罪魁祸首之一,他跑来见自己,那是为何? “我当是谁?原来是林家主。哦不不,林状元,林大人。哈哈哈。怪倒是今儿早上房顶上老鸹叫的厉害,原来是林家主大驾光临了。哈哈哈。”钱忠泽呵呵笑了起来。 林觉无视其言语中的无礼,笑道:“钱世伯,我可以进去说话么?” 钱忠泽冷笑道:“抱歉,我钱家谁都能进,唯独你林家人是不受欢迎的。原因,你也是明白的。你若有话便说,说完便走。你也莫怪我无礼,跟你林家人也不必讲什么礼数。” 林觉愣了愣,有些尴尬的笑道:“钱世伯,看来你对我林家成见颇深啊。有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何必耿耿于怀。大伙儿都要往前看,不必去记恨以前的事,您说是么?冤家宜解不宜结,您说是不是?” “嘿嘿,小子,你说的倒是轻松。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林家辱我钱忠泽,让我在杭州抬不起头来。我跟你林家可没什么好说的。”钱忠泽冷笑道。 林觉挠挠头,甚是有些不知所措,没想到钱忠泽记恨如此之深,自己居然连门都进不去,这可有些麻烦。 “钱世伯,之前的事情是非曲直且不谈,但今日小侄前来,是想要跟钱世伯谈一笔生意的。钱世伯,仇隙归仇隙,生意归生意。公是公,私是私,您说是不是?这样吧,我就站在院子里说,总不能站在门口吧。不然咱们这么嚷嚷着,不相干的人看着还以为发生什么事呢。总不能教不相干的人看笑话吧。”林觉笑道。 钱忠泽皱眉不语,他其实也很是好奇林觉的来意。倘若林觉此刻抬脚便走,搞不好他还要叫住他问个究竟。刚才也发泄了几句,林觉却也没针锋相对,看起来似乎真是有事前来。 钱忠泽尚未说话,林觉伸手推开老夏,却已经自顾自的走进门来。老夏呆呆看着钱忠泽,钱忠泽摆了摆手,老夏忙关了门走开。 “钱世伯,小侄来的仓促,没备什么好礼。这是两包从京城五芳斋带回来的点心,请世伯笑纳,算是一点小小的心意。”林觉笑嘻嘻的将手里提着的两包点心递过去。 钱忠泽哼了一声道:“我钱家点心倒也吃得起。” 林觉尴尬一笑,将点心放在钱忠泽身边的石阶上,笑道:“那是自然,钱世伯也是杭州城有头脸的人物,什么没见识过。” 钱忠泽拢袖翻着白眼道:“莫说些废话,你来此所为何事?我钱家跟你林家现在可没什么生意好谈。你说来谈生意,怕是说笑。” 林觉笑道:“生意的事可说不准,商机处处在,只要有心,便有生意可谈。” 钱忠泽皱眉道:“那你便直说,我听听我们两家有什么生意好谈的。” 林觉点点头道:“好,那我便不拐弯抹角了。今日小侄前来拜见,便是想跟钱世伯谈一笔生意的。不过这生意不是我林家的生意,而是我个人和钱世伯的一笔交易。我刚回杭州数日,便听说钱世伯大手笔买下了万花楼和群芳阁转战杭州花界,眨眼之间便成了杭州花界的龙头。真叫小侄既惊讶又佩服。没想到钱世伯如此魄力果决,乍一听,我还真是没转过弯来。钱世伯真非寻常人物也。” 虽然听了无数人的赞誉,但钱忠泽听着林觉的赞誉还是觉得受用的很。自己这个骤然转型的决定,他林家怕是也目瞪口呆吧。 “算不得什么,还不是被你们给逼得。你林家独霸船行码头业,我钱家无力抗衡,再不想办法难道还等着被你们逼死不成?说起来,还是拜你林家所赐呢。”钱忠泽冷声道。 林觉咂咂嘴,心道:钱忠泽还真是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什么话都能扯到两家的仇隙上去。今日之事,恐怕有些难了。 第七三四章 油盐不进 “钱世伯,以前的事都已过去了,一切还得向前看不是么?是这样的,小侄也不怕钱世伯笑话,我和万花楼和群芳阁中的两名花魁有些私人交情,这一次回杭州本想带她们离开杭州去京城的,没成想万花楼和群芳阁已然易手,故而只能来前来拜访钱世伯,想和世伯打个商量。”林觉微笑道。 钱忠泽一愣,淡淡笑道:“哦?但不知是哪两位?我的楼子里花魁可多了。杭州城历届花魁大赛十之六七都出自我楼中呢。” 林觉道:“和其他人我倒也没什么交情,我只认识楚湘湘和顾盼盼两人。我想替她们赎身。” 钱忠泽脸上肌肉抖了几下,哈哈笑道:“林家主,你还真是个多情种子,你要替楚湘湘和顾盼盼赎身?便不怕你家夫人打翻了醋坛子么?” 林觉笑道:“那是我的事,世伯倒也不必担心。主要是我之前便应允了她们,总不能言而无信。” 钱忠泽呵呵笑道:“可是林贤侄啊,这两位可是我万花楼和群芳阁的招牌呢。你替她们赎了身,我这万花楼和群芳阁可怎么办?还拿什么吸引客人?你这可是挖我的万花楼和群芳阁的墙角呢。这不是做交易,这是要砸我的锅不是么?” 林觉笑道:“钱世伯言重了,花界这一行从来都是新旧交替,推陈出新的。咱们都是男人,都明白男人就是图个新鲜。这也是为何每一届花魁都只能红个一两年便没落的原因。像楚湘湘和顾盼盼她们,已经红了三四年,早已经快到了名声寥落之时。我敢说,再过个一两年,她们便泯然众人了。会有新的花魁冒出头来,她们便也成了过去了。就像万花楼和群芳阁中以前的那些花魁娘子,您还指望着这些人为你撑场面么?所以,钱世伯早该未雨绸缪,培养新秀接班才是。楚湘湘和顾盼盼嘛,放她们赎身,趁着她们还有些名气,多得些银子也是不错的。将来她们名气没了,身价也会低下去,岂非得不偿失?世伯以为我的话如何?” 钱忠泽皱眉道:“我用的着你来教我做生意?” 林觉笑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这是道理,我只是在跟世伯讲道理罢了。我愿意出高价替她们两位赎身。据我所知,楚湘湘和顾盼盼的卖身契上的价格是每人一万两纹银。倘若钱世伯愿意成全,我愿意出三倍的银子,拿出六万两纹银替她们赎身。钱世伯,这六万两银子,足够你培养出十个楚湘湘和顾盼盼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六万两纹银?”钱忠泽呵呵而笑:“林家主还真是大手笔,肯为两个青楼女子花这么一大笔银子,真是个多情种子呢。少年人为了女人不惜代价,倒也是重情重义之举。本来呢,我钱某人遇到这样的事情是应该成全的,毕竟也是成人之美。可惜的是,来谈论此事的是你,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免谈!” 林觉笑道:“钱世伯对我林家还耿耿于怀么?这又是何苦?” “呸!你们林家怎么对我钱家的,怎么对我女儿的,你怕是都忘了。你们将我的杏儿一纸休书打发的那一天,我便发下毒誓,绝不和你林家干休,誓报此辱。你还敢来跟我商量这种事,你可真是白日做梦。我成全你?谁来成全我的女儿?当初那件事你林觉便也有份,莫要否认,我知道是你在背后设计的。我女儿何罪之有,你们林家内部争斗,倒害了我女儿被休。当真岂有此理。” 林觉皱眉道:“钱世伯,过去的事情……何必纠缠?咱们现在谈的是交易。难道我刚才说的话没有道理么?” “道理自然是有的,可是我宁愿让楚湘湘和顾盼盼老死在我的楼子里,也不会成全你。你想替她们赎身?那是休想。”钱忠泽喝道。 林觉皱眉道:“钱世伯,不要意气用事。你若觉得赎银少了,咱们可以再商量。” 钱忠泽不住的冷笑。 林觉道:“这样,我再加两万两,八万两纹银替她们赎身,如何?” 钱忠泽冷目以对,根本不搭理。 “十万两!”林觉道。 “哼!”钱忠泽冷笑不语。 “十二万两……罢了,要不干脆……十五万两。这个价钱可是天价了。”林觉咬牙道。 钱忠泽心中大动,林觉还真是大手笔,肯为这两个女子出如此庞大数目的一笔巨款,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十五万两银子确实是一笔巨款,自己买下两座青楼也不过花了六十万两银子而已。倘若能得十五万两赎银,其实已经是大赚一笔了。 看钱忠泽一副矛盾犹豫的模样,林觉心中冷笑。什么家族恩怨情仇,在银子和生意面前都不是个事儿。嘴巴里说的都是道理,肚子里都是生意,这可是当今社会的常态。谁还跟银子过不去么?林觉觉得,很快钱忠泽便会举手投降,装作不情不愿的和自己达成交易。 然而,现实却打了林觉一个打耳光,钱忠泽只小小的动摇了一下,便立刻心坚如铁。银子确实吸引人,但和林家的仇怨却更让人愤怒。他不能让林觉称心如意。看林觉这副为了这两名女子以一撒万金的急切的模样,似乎对顾盼盼和楚湘湘用情颇深。越是如此,自己便越是应该不让他如意,越是要让他扎心难受。 “林觉,莫要白费力气了,慢说是十五万两,便是再加几倍银子,你也休想得到楚湘湘和顾盼盼。银子嘛,慢慢的赚就是了。就凭楚湘湘和顾盼盼的名气,两个人给我接个三年的客人,几十万两银子也到手了。而且她们可不止在这里三年,她们一辈子都要在这里,得替我赚多少银子?我要她们天天接客,三教九流什么人都别挑,只要有银子,都可以尝尝花魁的味道。嘿嘿,林公子听着是不是很难受?那就对了,我就是要你难受,我心里才舒坦。哈哈哈哈。”钱忠泽哈哈大笑起来。 林觉的脸色黑成了锅底。他知道今日会是一次很难达成交易的会面,但没想到会糟糕成这样。这钱忠泽倒是完美了演绎了‘钱不是万能的’这句话。自己出了这么高的价钱,这笔交易居然没谈成。十五万两啊,开一家大型青楼也够了,却不料连两个女子的赎身都失败了。 钱忠泽太倔强了,太执着于两家的仇隙了,他是决意要跟自己作对了。 “钱东家,你这么做便是太固执了。这其实对你并无好处。楚湘湘和顾盼盼也是花界中有头脸的之人,以我对她们的了解,你逼着她们接客是不可能的,她们性子倔强,逼迫之下反而得不偿失,产生严重的后果。我提醒钱东家一句,倘若弄出人命来,你可是人财两空。”林觉冷声喝道。 钱忠泽有些惊愕,林觉果然精明,现在自己楼子里发生的事情正如他所言一般。一个毁容,一个拒不接客,扬言要毁容自杀。好像亲眼得见了一般。 “两个婊子而已,她们是属于我万花楼和群芳阁的私产,我要她们怎么做便怎么做。她们能怎样?不听话便打,瞧她们的皮有多硬。她们死了我自认倒霉,大不了饶上两口棺材便是,又能如何?”钱忠泽嘴上依旧不依不饶。 林觉耐着性子冷声道:“钱东家,你这种行为我称之为‘偏执’,明知道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却又为何要去做?搞得人财两空,岂非是愚蠢。你是做生意的人,摆明两利之事却非要赌气行事,你是三岁孩童么?闹的哪门子意气?” 钱忠泽嘿嘿冷笑道:“我偏要意气用事,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她们是我楼子里的人,我想怎样便怎样,可轮不到你林觉来教训我。我知道,你现在不就是攀了高枝当了梁王爷的女婿,又当了官么?那又如何?就算你当了官,万事太不过个理字,当官的便可以欺压百姓么?” 林觉皱眉道:“扯这些作甚?我虽为官,却也是遵纪守法之官员,何曾来欺压你了?今日不也是来跟你商量,做个交易么?” 钱忠泽冷笑道:“你倒是想欺压,我却也不怕。你是官,我可也有后台。新任知府大老爷康大人你知道不?他跟我可是有交情的。你倘若仗势欺人,我便去报官。康大人说了,杭州之地的事情他说了算。其他什么人他可都没在眼里。” “哦?康知府跟你有这么深的交情?什么事都敢替你出头?”林觉诧异道。 “哼,傻眼了吧。我可不吹牛皮,康大人来杭州不过数月,但跟我可已经是朋友了。我的事他必替我出头。我还告诉你,康大人可是连梁王爷也不惧的。我亲眼看见康大人去王府催收助役银子,那叫一个铁面无私。你可以去问问王爷,瞧瞧是不是这么回事。真要闹起来,康大人上面有老知府大人严大人,严大人身后有皇上,谁怕谁来?”钱忠泽似乎是生恐林觉不信,说的手舞足蹈吐沫横飞。倒也有鼻子有眼。 林觉皱眉沉默了半晌,点头道:“我说了,此次来是跟你做个交易的。谈不成也不要紧,却不用说这些有的没的。我不知道当年那件事居然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伤害。倘若你是觉得这道坎过不去,我可以代表林家向你道个歉。这总可以了吧。” “道歉么?嘿嘿,莫说我钱忠泽不给你面子,你若当真想赎人,也不是不成。但需答应我一个条件。”钱忠泽冷笑道。 “哦?什么条件?”林觉皱眉问道。 第七三五章 借题发挥 “很简单,你回去叫林伯庸来,还有林全那个小畜生也一起来。你们一起跪在我门前磕头赔礼,承认当初休了我女儿是你们林家的错,我女儿没有任何错误,是你们林家自己背信弃义。当着杭州百姓的面还我钱家声誉。若能做到这一点,我便准许你赎人。”钱忠泽得意洋洋的道。 “简直放肆!”林觉便是泥性子也终于忍不住了,这钱忠泽实在太过分了。 “钱忠泽,你怕是得了失心疯了。我不过是来跟你做个交易罢了,你扯了一大堆不相干的事情。我林家也是杭州有头有脸的,当初休了你家女子也是有原因的,你自己不反省自家女儿,却一味将仇怨放在别人身上。我身为林家家主愿意道歉,你还说什么要老家主和我兄长一起来当众道歉。你当我林家是什么?我林家有必要向你钱忠泽低声下气不成?我来赎人,是因为我之前答应过楚姑娘和顾姑娘罢了。价钱我开到最高,你不答应却也罢了,倒也不用夹枪带棒的说废话。十五万两银子,你愿意做这笔交易便点头,不愿意我扭头便走,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钱忠泽也毫不示弱的对林觉梗着脖子叫道:“我也提了条件了,你觉得不能答应便给我滚蛋,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打量我钱忠泽没见过银子么?我钱某人可也是家产巨万之家,跟你林家相比也不差多少,你想拿银子砸我?怕是做梦。” 林觉呵呵冷笑,点点头道:“好,痛快,干脆。既如此,咱们也不多废话了。我林某人将话撂在这里,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可莫怪我林觉对你不仁义了。我告诉你,楚湘湘和顾盼盼我要定了。” 钱忠泽冷声道:“我钱忠泽什么酒都吃过,还真没吃过罚酒是什么滋味,尽管来便是,我等着。我占着礼,我怕你个鸟。” 林觉冷笑转身,拱了拱手,转身大踏步而去。身后钱忠泽冷笑不已,忽然飞起一脚将台阶上的点心纸包踢飞。精美的点心洒了一地。后院一条黄狗飞奔而来,如获至宝,吃的津津有味。 钱忠泽气呼呼的站在庭院里半晌,忽然大声叫道:“老夏,老夏,套车,套车。” 老夏闻言而至,连声道:“老爷,去哪儿?” “去知府衙门,跟康知府备个案。有人公然威胁我钱家,得教康大人知道,关键时候还得请他出面摆平才是。”钱忠泽叫道。 …… 回去的马车上,林觉脸色铁青,甚为气恼。他倒不是生钱忠泽的气,而是生自己的气。其实从一开始,自己便该预料到这样的结果。自己这一趟便本不该来,结果自取其辱。 自己之前想的是,这件事最好是能低调解决,不要闹得满城风雨。哪怕是多花点银子,只要能赎出两名女子,便也认了。毕竟自己如今身份不同,为了两名青楼女子闹出些事情来很多人面子上都不好看。 昨晚白冰不是没跟自己提过,白冰说,干脆直接将楚湘湘和顾盼盼偷偷救出来便是,省的去跟钱忠泽磨嘴皮子。但林觉想的是,毕竟楚湘湘和顾盼盼属于钱忠泽的私产,自己这么做是公然抢夺之举。倘若稍有不慎,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能用银子私下解决最好,可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后续。自己回杭州只是来接采薇回京,可不是要闹出是非来的。 然而,事实却重重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钱忠泽果然因为以前的事情选择拒不合作。那么自己这一趟不仅是自取屈辱,反而打草惊蛇了。今日此行必会引起钱忠泽的警惕,再要强行救人的话,钱忠泽第一反应便是会怀疑到自己头上来。所以,今天的这一趟既无必要,也是愚蠢的一步。 不过,很快,林觉的心情就平复了下来。今日之行有一个意外的收获是让林觉很惊喜的,那便是这钱忠泽似乎跟杭州知府康子震之间关系亲密。这倒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按理说,这康子震初来乍到,就任杭州知府不过半年时间,之前也不过是岭南小县的县令,不可能和钱忠泽有什么瓜葛。但是今天钱忠泽明确告诉自己有康子震为他撑腰,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其实钱忠泽这种大户人家和新来的知府打成一片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商贾之家和官府关系密切这很寻常。林家之前也是如此。这里边基本上是有些利益的瓜葛。但林觉在意的不是这些,林觉在意的是,康子震如果真的像钱忠泽所言的那般,会为其撑腰的话。那么事情便变得有趣起来。 那日在王府和郭冰一席谈话之后,林觉便感觉到郭冰对这个康子震是极为不满的。主要是郭冰认为这康子震有些狂傲,似乎眼里没有自己这个王爷。催缴助役银的口气也甚为生硬,话里话外都有一种拿朝廷的高帽子压人的感觉。郭冰岂会受这种人的言语,自然不会给他好脸看。再后来,康子震求见郭冰,郭冰都根本不见他了。 再联想到两日前康子震和自己见面时候的表现,林觉也深深的感受到康子震的狂妄。那天的谈话不欢而散,最后的时候,康子震甚至明确的威胁了起来。林觉有些不太明白,康子震是不是脑子里进水了,他是故意装疯卖傻,还是当真以为他这个变法派新贵的身份已经大到连王爷都可无视的地步了?康子震身上所折射出来变法一派整体的狂热和不知进退,其实是一种很危险的举动。 在杭州才短短几天,林觉便已经充分感受到了新法的推行在地方上所造成的影响。好处自然是有,但弊端却也触目惊心。除了自己亲见的衙役如虎狼强行征收官银之利和免役银的事情之外,林觉还听到了好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为了躲避新法的弊端,百姓们想出了许多极端的手段,卖田降低户等,自残降户等,行贿官差丈量田亩时作弊,借高利贷还官贷利息等等等等。很多匪夷所思的作法,林觉简直闻所未闻。 林觉这两天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这些事情,每听说一件因为新法而导致的悲剧,林觉都觉得自己是帮凶之一,心里都很难受。林觉知道自己的心里其实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他从一开始的赞成变法,变成了已经开始抵触新法的推行了。虽然大周朝需要变革,但林觉觉得,这种变法需要立刻停止,否则大周恐生祸端。 但林觉知道,自己目前根本无力阻止新法的推行。整个大周的变法派现在都和康子震一样,处在一种目空一切的狂热状态。这种大趋势或难改变。但是在杭州,自己的家乡,康子震这样强硬的作法,跋扈的作风是让林觉心中很不痛快的。就算新法的推行不可避免,但林觉不希望是这种不顾百姓死活的强制手段。而需要的是更为廉洁透明以及温和的方式。 这几天里,林觉经常在琢磨这件事,他心里想的是,或许,应该给康子震泼一瓢凉水,让他冷静冷静。让他明白自己是谁,让他明白杭州这样的地方不是他为所欲为的地方,让他能老实下来,谨慎一些,谦恭一些。对于整个杭州百姓而言,或许要少受些折磨和凌虐。这也算是林觉对杭州百姓能做的微不足道的庇护吧。 可是,就算是这种想法,林觉也没有好的办法去实行。难道跑去康子震面前去警告他不成?以康子震现在的状态,那只能是火上浇油,他根本就不会理睬自己。对康子震这种人,必须要抓住他的把柄,给予当头棒喝,他才会老实下来。 但就在现在,林觉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一个计划。如果钱忠泽没有吹牛皮的话,康子震当真要当他的后台为他撑腰的话,那么眼下这件搭救楚湘湘和顾盼盼的事情或许可以当做一个诱饵,将康子震拖进来。一旦康子震进入这个圈套,那便抓住他的把柄,对他加以惩戒。当然,这个计划需要一个人的配合才成。唯有他的身份和地位,才有资格惩罚康子震,让他服服帖帖。 …… 午后时分,钱忠泽匆匆的赶到了万花楼中。因为在林觉走后,钱忠泽忽然想起了昨晚万花楼中发生的蹊跷事儿。那是昨天后半夜发生的事情,万花楼中两名叫做珍珍和爱爱的女子被老鸨子发现被人绑在了床上像个粽子一般。解救之后,珍珍和爱爱哭诉了她们的遭遇,说遇到两个外地来的客人将两人绑在床上,差点拿刀子给捅了。还问了一些关于楼子里的事情。 早上的时候,李有源将此事禀报给了钱忠泽听,钱忠泽并不以为然。钱忠泽认为,这是珍珍和爱爱的胡说八道,定是想要私吞客人的嫖资,所以弄出这种闹剧来,想隐瞒过去。 这种事在楼子里多的很,青楼中有的女子花样很多,想方设法的骗人。譬如说,她们为了躲避接客,谎称例假来临,还弄些鸡血涂在身上冒充。还有的为了多得银子,将客人赏的银子谎报数目,克扣金额等等。总之,这些女子一个个都是戏精,根本不值得相信。她们口中说出的任何话,钱忠泽都是不信的。 珍珍和爱爱不过是两名楼里身份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子罢了,一直吵闹着要涨例钱,这不过是她们的另一种花样罢了。 不过,在林觉到来之后,钱忠泽忽然警觉了起来。珍珍和爱爱说昨晚那两个客人问及了楚湘湘和顾盼盼的事情,这难道只是随口一问?结合林觉之前在自己院子里说的那些话,林觉说什么楚湘湘和顾盼盼一定不会屈服,自己会人财两空这样的话,倒像是他知道楼子里正在发生什么,所以跑来说给自己听一般。这么一联系,钱忠泽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应该去问个究竟才是。 第七三六章 翁婿小酌 李有源引着钱忠泽来到了珍珍和爱爱的房里。两个女子昨晚受了些惊吓,今天起得很迟,这才刚刚起床。蓬松着头发,鼓着眼泡子,脸色黄蜡惨白,简直不忍卒睹。钱忠泽骂了几句,心道:这些女子客人怎会有胃口,看来楼子里一些女子得淘汰一批了,都是些倒胃口的角色,赚个屁的银子。 珍珍和爱爱面对钱忠泽的提问自然不敢隐瞒,将昨晚的情形说了一遍。着重提及了那两名客人曾经说过要亲自找到顾盼盼和楚湘湘的话。这更让钱忠泽生出很大的疑惑。钱忠泽转头带着人上了三楼东首楚湘湘和顾盼盼以前居住的房间,发现了窗棱上的痕迹以及屋子里灰尘遍布的地面上的足迹。 这一切充分说明,那两名客人确实曾经摸到了三楼,反复找寻顾盼盼和楚湘湘的踪迹。 钱忠泽心中的疑惑更重了。虽然珍珍和爱爱口中的那两个男子的相貌并无一个跟林觉相像。但林觉又怎么会亲自前来探查,必是让别人摸进来探明情形。这并不能证明这不是林觉所为。 为了进一步的求证,钱忠泽特意去了后院查看顾盼盼和楚湘湘的情形是否可疑。他叫来张大娘问话,张大娘一口咬定昨晚后院并无异状。说楚湘湘和顾盼盼昨晚劈了柴洗了碗到半夜才睡,自己一直盯着她们。她们既没有偷懒,也没有任何其他人和她们接触。 钱忠泽这才略略放下了心来,这么看来,摸入万花楼中的那两个人并没有找到顾盼盼和楚湘湘。他们也没来过后院。也许林觉是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所以才在自家院子里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或许也是在试探自己罢了。有一点可以基本上肯定,便是林觉一定在打楚湘湘和顾盼盼的主意。这一点确定无疑。 钱忠泽本想立刻转移楚湘湘和顾盼盼去别处,但一想,这时候挪动位置反而有可能暴露,还不如增派人手在此。倘若林觉不死心派人再来窥伺,摸不到这里倒也罢了,摸到这里的话,反倒可以拿下来人,届时只要逼出幕后的林觉,便可以去知府衙门告林觉一状。康知府是必然会给自己撑腰的。 …… 傍晚时分,凤凰山半山腰上王府后院的望潮楼上,郭冰和林觉翁婿两人难得的单独聚在一起小酌起来。 从一开始,郭冰对自己这个女婿便并是很满意。一切都是被逼无奈之举。所以,其实郭冰和林觉单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很多时候郭冰其实都是斜着眼看自己这个女婿的。 不过,女婿毕竟是女婿,人还是聪明机智,颇有些本事的。这一点,郭冰也不得不承认。近来翁婿二人关系好转,有些话也能开诚布公的说一说了。不过,像今晚这般相聚小酌还是第一回。 夕阳西下,望潮楼虽在山坡以东的背光位置,但因为地势甚高,在高处平台之上放眼望去,拉长的山坡的影子虽长,却并没有遮蔽住两侧的光线。反而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夕阳照射在碧绿如海的山坡两侧的树木上,间隔着中间巨大的阴凉之处,更显得明暗相间,景致奇异。明亮处树木像是镀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芒,绿色的林海仿佛放射着辉煌之光。黯淡处却又像是泼墨挥毫的图画,晦涩中带着一丝沉稳和森然。给人的视觉带来一种强烈的对比之感。 “好美的景色啊,岳父大人可真是会享受。这座楼宇坐落在这样的位置和角度,当真将凤凰山东坡的盛景净收眼底。这景色如此瑰丽,怕是很多杭州人都不知道的所在。世人只知西湖美景,却绝不知道王府后山处的这片美景了。”林觉坐在一张春凳上,面对的正是眼前这片美景,口中发出赞叹之声。 “切,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算什么?这里最美的景致不在此时。春夏之季何处不美?草木荣发,花树繁茂。是个地方都能入眼。怕就怕到了秋冬季节,那时才能看出分别来。那时候的美才是真的美。我这望潮楼建在这里可不是看这些俗景的,你可知道,每年八月钱塘大潮之时,立于此楼之上,可见侯潮门外钱塘江潮的潮线。滚滚而来宛如千军万马一般。你自然可以说能去侯潮门上观潮,但那里和这里是不同的。总揽全景和只看潮头那是完全不同的观感。会令你更震撼,更敬畏天地之力。”郭冰指手画脚的道。 林觉替他斟了杯酒,笑道:“岳父大人必是极喜欢那样的景色。听薇儿说,这里的秋景也是绝佳呢。” “那还用说?暮秋时节,此处山景极盛色美如画。一大片一大片的,红如云霞,黄似锦缎,观之让人心神俱醉。哎,这么一说起来,我都巴不得秋日快至,让我一睹今年的秋景了。去年在京城耽搁了时日,回到杭州时已然错过了观潮和秋色,我都遗憾了许久。”郭冰兴致勃勃的道。 林觉笑道:“岳父大人真是兴致极好之人,观潮赏秋,恬淡自在,倒像是隐居山中的得道高人一般。不过,如此好的景色,知道的人却并不多,或许也是一种遗憾。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王爷应该早告诉别人这里,邀请一些杭州名流前来欣赏,或许会有许多诗词流传开去呢。” 郭冰摆手笑道:“我可不喜欢众乐乐,这些美景我自己欣赏便好,何必示人?况且,美景实乃心境使然,我看着美,他人未必以为然。我觉得杭州好,所以杭州的景物我也觉得好。有人觉得京城好,说京城比我杭州景物要好许多,我却也并不这么觉得。这便是心境不同罢了。” 林觉微微点头,郭冰能说出这般话来,倒颇有些哲理的味道。确实,心境不同,眼界便不同。郭冰在杭州呆着舒服,自然看杭州的风物也自心境愉快。林觉其实也有此感。当初初到京城时,京城风物虽然繁华盛荣,但林觉潜意识里也还是觉得不如杭州的。 “哎,说起来……却也有些遗憾。此处景物虽美,但毕竟是杭州,而非京城。我这一辈子,也只能在这里呆着了。外边的景物再美,也没有心思去欣赏了。想来也是可悲的。”郭冰忽然感伤起来,端起酒杯来面露凝重之色。 林觉不想枉加揣度其话中之意,但隐隐也能体会郭冰的话中意味。人和人的出身不同,所处的位置不同,自然也会生出不同的愁绪来。普通百姓,每日为三餐奔忙,他们所忧愁的无非是吃穿行住,关心的是儿女父母这些琐事。在他们看来,那些高高在上高官贵族大户们应该是无忧无虑的过着天堂般的日子。殊不知,那些人的烦恼并不比他们少,甚至可以说比他们更加的难以舒缓。 郭冰的烦忧自不在吃穿上,先皇之子的身份既是他的幸运,却也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烦恼。那个至尊的宝座明明他是有资格坐上去的,但他却也是永远都没法染指的。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这种惆怅的无力感恐怕只有郭冰能体会。反而因为别人坐在那宝座上面,他要保持的谦恭而低调,不能引起任何的怀疑,不能被抓住任何的把柄。否则,他的下场便极有可能是个悲剧。 他不但要掩饰住自己对于那个位置的渴望,表现的恭敬顺从毫无二心。另一方面,他心中的不甘却又带给他极大的渴望和遗憾。所以他的内心其实是矛盾和扭曲的。这种感受又岂是外人所能够理解的。 “岳父大人怎地忽生感触了?小婿敬您一杯,共赏眼前之景便是,何须去想得太多。”林觉举杯笑道。 郭冰愣了愣,旋即笑道:“说的是,有什么好感触的?谁还能比本王过得舒坦么?哈哈哈。” 两人喝下一杯酒,林觉起身殷勤斟酒时,郭冰笑道:“你今日来见我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来了便说要陪我来望潮楼喝两杯,我不想来你还偏要来。说吧,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林觉赔笑道:“岳父大人多心了,小婿陪你喝两杯酒,这又有什么不对么?过几日小婿便要回京了,来陪陪您不成么?” 郭冰咂嘴道:“少来糊弄我,你若不是有事,怎会愿意跟我坐在这里喝酒。你若不肯说,喝了这杯你便回去吧。留下薇儿一人在家里,你还不如多陪陪她。她可是身怀六甲了,你要多照顾她才是。” 林觉忙笑道:“岳父大人放心,我来是征得薇儿同意的。不过我确实是有事前来。岳父大人一眼便看穿了,厉害,厉害。” 郭冰道:“你屁股一撅,我便知道你放什么屁。说吧,什么事。” 林觉放下酒杯,沉吟片刻,轻声道:“岳父大人,小婿今日前来,是想向岳父大人讨教一番关于目前的时局的看法的。不知岳父大人可否赐教。” 郭冰愣了愣忽然呵呵笑道:“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你居然要请教本王对于时局的态度。你不是很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么?” 林觉道:“岳父大人,小婿正是因为对自己也产生了迷茫,不知所措,所以才来求教于岳父大人。我知道您虽然看似清闲,但其实对于朝廷局势还是时刻关注的。” 郭冰抚须摇头道:“我可不关注这些事情,我现在每天下下棋养养鸟浇浇花喝喝酒,外边狂风暴雨也跟我无关。我也懒得去搭理。我过我自己的日子,与世无争便好。” 林觉笑道:“岳父大人还真的想当世外高人么?躲在王府不问世事?只可惜您是皇室贵胄,大周亲王,想躲怕是躲不过去的。你不事,事儿要找你。岳父大人是躲不过去的了。” 第七三七章 谋划 郭冰皱眉道:“怎么?躲还躲不过去了?本王不是好好的么?至今也没人来招惹本王呢,怎么躲不过去?” 林觉笑道:“岳父莫要自欺欺人了。别的不说,康子震都来了好几回了吧,追着您要收缴助役银,岳父还能说与世无争么?” 郭冰冷笑道:“他自爱来便来,本王都懒得搭理他。他想从我手里收缴什么劳什子助役钱,门都没有。本王一文钱也不会给他。” 林觉皱眉咂嘴道:“小婿说句您不爱听的,小婿认为,您还是将助役银子交了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听说不过才三十余万两银子,对王爷而言,这也不是个大数目。” 郭冰喝道:“胡说。这是钱的事么?这根本就跟多少银子无关。而是这笔银子我压根就不能给。这算什么?我倒要给银子抵劳役么?这是什么狗屁规矩?” 林觉正色道:“这是《雇役法》新法条例所规定的,不是什么‘狗屁规矩’” 郭冰啐了一口道:“什么他.娘的新法。见他.娘的鬼去。好好的折腾的天下乱哄哄的。牛鬼蛇神趁机窜出来搅的名不聊生,群魔乱舞。这大周天下成了什么样子了?想叫本王交银子?然后借此宣扬本王支持新法?门都没有。那康子震算个什么东西,凭他也想我给他脸?便是严正肃和方敦孺来,本王照样不搭理他们。” 林觉暗自点头,郭冰可一点也不迷糊。他知道自己一旦给了这笔银子,便立刻会被扯虎皮当大旗,成为变法派大肆宣扬的功绩。所以,他死扛着,就是不肯交银子。他心里明镜一般的清楚。 “可是,您这么硬扛着也不是个事儿。岳父大人可知道,那康子震都已经找上我了。他特意跑去林家拜访我,他倒不是跟我有什么交情,他见我的目的便是要我出面劝说您交了那笔银子。”林觉轻声道。 “他居然都跑去找你求情了,嘿嘿,这混账东西怕是也没招了。你该不会是今天来替他挡说客的吧。林觉,你可莫犯糊涂。这可是个陷阱。”郭冰叫道。 林觉叹息道:“小婿会是那么蠢的人么?但是,这么扛着也不是个办法。康子震最后可是说了狠话的,我听了却也有些担忧。” “哦?他说什么了?”郭冰冷声问道。 “康子震说,王爷不愿交助役银子,那是阻挠新法推行之举。他或要上奏朝廷,参劾王爷一本。还说,朝廷下了严令,倘若有人阻挠新法的实施,可以就地拿人,绝不姑息。他说,如果真把他惹毛了,他要带人来王府来硬的呢。” “什么?这混账东西,反了他了!一个小小的知府,居然敢如此放肆!狗东西,眼里还有没有我大周皇族了?这狗东西仗了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势头已经狂妄到何等地步了。当真岂有此理。”郭冰怒骂道。 林觉忙道:“岳父大人息怒。何必跟这种人生气?” 郭冰怒道:“你听了他这样的话怎么不当场揪他来见我?” 林觉苦笑道:“小婿怎么能那么做?他可是四品杭州知府,小婿那么做不是犯上么?况且,您也知道他现在仗着他人之势,风头正劲,得罪不得。” 郭冰冷声道:“得罪不得?本王偏要得罪得罪他。马上命人备车马,你跟本王一起去他知府衙门闯一闯,跟他去对峙。我倒要瞧瞧他敢不敢拿本王。本王送上门去给他拿人。” 郭冰说着便要起身吩咐人准备车马动身,林觉刚忙拉住,轻声道:“岳父大人,切莫冲动。康子震不过是无名小卒,王爷犯得著跟他生这么大的气么?他在我面前故意说那番话,其实便是要激的王爷发怒的。您要是真的去找他理论,激愤之下说出什么过激之言,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那岂非正中他的下怀,上了他的当了么?” “这话怎么说?何来上他的当之说?”郭冰气呼呼的道。 “岳父大人,您说康子震是仗着严大人和方先生的势才敢如此放肆,这话可不尽然。说到底,康子震他们这些人现在行事如此激进狂热,目空一切,所仗的其实是……皇上的势才是。新法是皇上力挺的,所以他们才敢肆无忌惮。王爷这一去找他理论,一来自降身份,二来,若是说出什么不当之语,康子震恐怕要大加渲染上奏。传到皇上耳中,那可真成了阻挠新法的大过错了。所以千万不能上他的当。”林觉沉声道。 郭冰皱眉想了想,觉得此言有理。康子震仗着严方二人之势,严方二人还不是得了皇上的支持么?说到底,这一切都是皇上在后撑腰。自己言行稍有不慎,被抓住把柄,那便可能被皇兄所恼。所以林觉说的还是对的,不能冲动。 可是,一想起康子震嚣张跋扈的样子,郭冰心里的气便不打一处来。 “那你的意思是,本王只当捂着耳朵当做没听见?这么下去,他岂非更加的不可一世了。我堂堂王爷,受这小人之辱不敢有所动作么?”郭冰怒道。 林觉微微一笑道:“岳父大人,今日小婿前来便是来跟你商议商议,该如何杀杀这康子震的气焰的。以小婿之见,对付这种人,其实用不着生气上火,否则反而自己不痛快。” “哦?”郭冰皱眉道:“依你之见,该如何杀杀他的气焰?” 林觉微微一笑道:“岳父大人,康子震现在目空一切,气焰正是嚣张。小婿认为,咱们大可利用其心理,挖个坑给他往里钻。只要抓住他的痛脚,不但可以打击他的气焰,之后还可让他服服帖帖的不至于来烦扰岳父大人。更可以控制其在杭州的行为,免得杭州百姓们受他的粗暴手段凌虐。” 郭冰直起身子伸长脖子道:“你打算怎么做?详细说来听听。” 林觉轻声道:“岳父大人,听说您将我万花楼和群芳阁给卖了是么?” 郭冰皱眉道:“怎地又说起这件事来了?不是说怎么对付康子震么?” 林觉答非所问,兀自道:“岳父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毕竟万花楼和群芳阁属于王府产业的事情已经不是秘密,岳父大人乃亲王之尊,经营青楼生意,确实有损皇家体面。在目前的局面下,也容易被人当做攻讦的借口。虽然青楼利润颇丰,但忍痛割爱也是应当的。” 郭冰佯怒道:“谁问你这些了?我只是不想经营而已,你哪来这么多的揣测?” 林觉一笑道:“岳父大人,跟小婿还这般遮遮掩掩作甚?小婿又不是傻子,明白这当中的关窍。只是,岳父大人这么一转手,原先楼子里的那些姑娘可就倒了霉了。岳父大人听说了么?那接手万花楼和群芳阁的钱忠泽已经完全改变了万花楼和群芳阁的经营方式。原本是个风雅欢愉之所,现在乌烟瘴气,完全以色相皮肉吸引客人。简直大煞风景之极。” 郭冰瞪着林觉道:“你到底要说什么?万花楼和群芳阁已然易手他人,跟王府已经没什么关系。别人怎么经营是别人的事情,我管那么多的闲事作甚?” 林觉轻叹道:“岳父大人说的是没错。不过,在外人看来,未免有些果决了些。那楼子里的两名花魁楚湘湘和顾盼盼也是为王爷立下了功劳,赚了不少名气和银两的。就算楼子转让他人,我以为这两位姑娘王府会给予安排。或者是单独提留下来,或者是准予赎身从良,那也算是仁义之举。可惜的是,岳父大人并没有这么做。” “混账东西,你是骂我不仁义么?两个青楼女子,本王跟她们谈什么仁义?”郭冰嗔目骂道。 林觉拱手道:“岳父大人息怒,我不是那个意思。小婿的意思是,她们也算是王府有功之人,为王府做了贡献的人,王爷不能这么待她们。诚然,她们身份确实低贱,王爷眼里自不必在意她们的生死。但王爷一向有礼贤下士之名,对她们如此作为,岂非教王爷身边的人寒心么?王爷以下,谁不是身份低微之人,然正是这些人在拥护您,为你办事。就算心里看不起,表面上却也不能表现的太明显吧。要知道这些都是人而非猪狗,都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如此待人,恐有不妥。” “嘿,你这混账小子,你今日是来教本王做人的么?倒对本王横挑鼻子竖挑眼了?本王怎么待人,倒要你来多嘴。”郭冰指着林觉的鼻子骂道。 林觉摇头道:“小婿岂敢,小婿只是说出自己的看法罢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身份低贱者未必心也低贱。岳父大人自然知道小婿在说什么。” 郭冰心里其实也明白林觉要表达什么意思,实际上郭冰对身边人还是颇为仁义的。比如王府侍卫统领沈昙,曾经便是个江湖人物,出身低贱之人,但郭冰还不是对他信任有加。还有王府中的许多幕僚,郭冰对他们也都很好。他只是对林觉对自己说教的态度有些反感罢了。 “楼子转让时买家自然要求连带花魁一并转让,否则万花楼和群芳阁岂非成了空壳么?那还能卖得出什么价钱来?本王不是没想过让她两人赎身从良,但是……” “但是损失太大是么?岳父不想损失太多的银子是么?”林觉笑道。 郭冰喝道:“本王跟那钱忠泽打了招呼的,要他善待楚湘湘和顾盼盼的。还能如何?难道本王倒要将她们供起来不成?可是笑话。” 第七三八章 设套 林觉叹了口气道:“可是岳父大人可知两位姑娘现如今的处境。钱忠泽逼着她们接客,但有银子便要她们侍奉客人。两位姑娘是花魁娘子,自有其尊严,岂会同意?钱忠泽便用强逼迫,顾盼盼性子刚烈,自毁容貌。楚湘湘以自尽相胁。现在钱忠泽将她们两人关押在后院厨下,逼着她们做劈柴刷碗挖粪这些事情。好端端两个花魁娘子,如今已经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了。估摸说也活不久了。” “什么?有这等事?怎么本王没听到任何的消息?”郭冰愕然道。 “钱忠泽对外封锁了消息,怕坏了万花楼和群芳阁的名声。还想以两位花魁之名维持万花楼和群芳阁的名气。他怎么可能大肆宣扬此事?” “那你是怎么知道此事的?”郭冰问道。 “小婿回来杭州,顺便想去探望一下故人。毕竟楚湘湘和顾盼盼和小婿也是有些交情的。而且芊芊姑娘现在也在我大剧院中,芊芊跟她们交情颇深,托我探望两人。没想到李有源居然拒绝我见两位姑娘,小婿心中生疑,于是昨夜摸进万花楼中一探究竟,最后在后院柴房之中见到了楚湘湘和顾盼盼。这两人已经形如骷髅,比之大街上的乞丐还不如了。小婿实在心下不忍,今日上午去找钱忠泽想替她们赎身,那钱忠泽跟我林家素有仇隙,我出了高价他却决意不肯,反羞辱了小婿一顿。哎,想想我心中便郁闷之极。”林觉端起酒杯,自顾自一口喝干,摇头叹息道。 郭冰心里也有些歉然,不过虽然觉得惊讶,但他的关注点并不在这里。 “林觉,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去替她们赎身?那算什么?我可警告你,男人三妻四妾倒也无妨,但你若是弄一大堆青楼女子在身边,我可绝不答应。你不怕丢脸,我薇儿和我梁王府却还要脸。这些女子玩玩则可,决不能往家里领。” 林觉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郭冰也不知在想什么?居然想到这上面去了。可见他对楚湘湘和顾盼盼的处境是真的一点也不在意的。高高在上的王爷怎么可能去在乎两名青楼女子的命运?在他眼中,楚湘湘和顾盼盼其实就是蝼蚁一般而已。 “对了,你跟我说这些,跟康子震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带跑了话题,你不是说有办法设个圈套教康子震往里钻么?怎地又说起这些事来?”郭冰兀自皱眉道。 林觉苦笑道:“岳父大人,小婿说的正是这件事。您听我说,小婿计划将楚湘湘和顾盼盼救出来。钱忠泽不是不肯让小婿替她们赎身么?小婿便只能用强了。我要强行救她们出来。” 郭冰皱眉道:“糊涂,莫非你要冲进万花楼去抢人不成?她们现在可是钱忠泽的私产,有卖身契约在他手里。你想抢人,那不是授人以柄?你可莫想着让我给你调配卫士抢人,这种事本王是不会同意的。本王可不许你这般胡闹。” 林觉摇头道:“岳父大人误会了,我可不是明抢,小婿是要暗夺。小婿已经摸清了她们所在之处,小婿身边有武技不错之人,夜晚翻墙进去救她们出来便是了。” 郭冰沉吟点头道:“这倒还差不多,不过你有必要这么做么?本王还是不明白。就为了救那两个女子?” 林觉道:“救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却是为了引康子震上钩。我救了人出来,会故意留下线索,让钱忠泽知道人是我救的。钱忠泽和康子震似乎关系亲密,一旦他发现人被我救走,必会禀报康子震。你觉得康子震会不会替他出头?” 郭冰皱眉想了想道:“我可不知道,这康子震和钱忠泽的关系好到何种地步,本王却是不知。按理说,康子震应该不会草率为他出头。毕竟你是朝廷官员,也是本王的女婿,他应该会有所顾忌。或许他会提前知会本王,让本王出面阻止。” 林觉微笑摇头道:“岳父大人,小婿的看法和您正好相反。小婿恰恰认为他会出手。而且毫不犹豫的出手。” “哦?你说说看?为何这般笃定?”郭冰捻须问道。 “原因有二。其一,康子震现在的自以为是杭州的王,并没有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倘若他有任何敬畏之心的话,又怎会对您表现出不敬?又怎会在见我时说出威胁之语?这恰恰说明他现在内心膨胀的厉害,自以为是,不可一世。他才不会顾及小婿的身份和王爷的面子呢。您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郭冰缓缓点头道:“有几分道理,这厮现在确实是骄横跋扈的很,没把本王放在眼里。那么其二呢?” 林觉沉声道:“其二,正因为我是王府的女婿,他才更加会出手。岳父大人请想一想,康子震数次三番来见王爷,不就是为了要王爷缴纳助役银子么?这是他来杭州要做的最重要最迫切的事情。正如岳父大人所言,王府一旦缴纳了此银,便会立刻被大肆宣扬,将王爷绑架上支持变法的大车上。岳父大人不就是看清楚了这一点才不愿缴纳此银的么?否则这二三十万两银子又算得什么?王爷不愿交银子,他的差事便没法交差。在严大人和方先生面前便没法交代。所以他才迫切的想要达成这个目标,甚至不惜通过我来传递威胁之意。现在我倘若公然救出了顾盼盼和楚湘湘两女,便等于公然抢夺了钱忠泽的私产。康子震得知之后岂会不动手拿我?因为拿了我可以要挟王爷啊。我是王府的女婿,王爷能不救我么?难道眼睁睁看着我被治罪?这对康子震而言是个要挟王爷就范的好机会,或者说是和王爷交易的机会,他一定不肯放过。除非他知道王爷不会因为小婿而屈服,但这事儿小婿明白,他可不明白。他可不知道小婿在王爷心目中并不重要,他会以为小婿是王爷的心头肉呢。他一定会出手的。” “有道理啊,很有道理啊。这厮定会以此来要挟的,他一定会出手的。哎哎哎,不对……你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发牢骚抱怨本王么?本王对你不够好么?本王连宝贝女儿都被你骗到手了,你还想怎样?换做别人,跟薇儿出了那档子事的话,本王早将他碎尸万段了。你可别不知好歹,本王对你可是宽容之极了。”郭冰指着林觉的鼻子道。 林觉哈哈一笑道:“岳父大人何必认真,小婿不过是随口这么一说罢了。岳父大人,你现在也认为他一定会出手的是么?那么事情便有趣了。” 郭冰皱眉道:“你说了半天,这不是把你自己绕进去了么?你抢了人,留下线索,然后康子震出手,将你人赃并获。这不是送尾巴上去给人揪么?不是说好了对付康子震么?怎地变成坑自己了?” 林觉呵呵一笑,动手给郭冰和自己斟了酒,举杯道:“敬岳父大人一杯,喝了之后,小婿告知详情。” “鬼花样多。”郭冰咕噜一句,举起酒杯喝了酒。 林觉一饮而尽,起身来走到郭冰身旁,躬身在他耳边道:“岳父大人,计划是这样的。我假意露出破绽,让康子震对我动手。然后我便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届时岳父大人出面,那康子震岂不糟糕?岳父大人到时候尽可一王爷的身份责其不敬之罪,还不是想怎么惩罚他便怎么惩罚他?便是皇上,恐怕也不会容忍他的举动吧。他想不受罚,便只能乖乖听话。从此以后,他还敢对岳父大人不敬么?还敢在杭州胡作非为么?岳父大人觉得这个计策如何?” 郭冰起先皱着眉听着,听着听着整个眉头舒展开来,脸上也露出笑容来。 “不错不错,这个计策甚妙。好好,果然是诡计多端的很,没让我失望。哈哈哈。”郭冰大笑起来。 林觉微笑道:“多谢岳父大人夸奖。岳父大人倘若同意了此计,小婿便开始动手实行了。” 郭冰重重点头道:“去做吧,小心些,别搞砸了就是。倘要人手什么的,我派何超给你帮忙。” 林觉摇头道:“那可不必,人多口杂,反而不好。就是要他们没有防备,决不能引起他们的怀疑。王府的人一旦出动,那还不立刻让康子震警觉起来。康子震的眼睛恐怕是成天盯着您呢。” 郭冰点头想了想道:“也罢,既如此,一切便你去安排,不过你需得小心些,可莫要真把自己装进去。毕竟这强行救人夺人私产的事情也不小。更是眼下特殊时期,你若出事,难免连累本王麻烦。” 林觉笑道:“岳父大人放心便是,小婿什么时候会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情。” 郭冰点头,举杯道:“那好,来来来,再陪我喝几杯。倘若此计能成,倒也出了我心头一口恶气。康子震这个混账,我早就对他不满了。这一次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林觉点头上前斟酒,又命人将菜式重新热了热。翁婿两人对着暮色下的山景觥筹交饮,又低声说了一会话,直到初更时分,林觉方告辞离去。 第七三九章 闹剧 当天半夜,林觉和白冰半夜里再次出动赶往万花楼。这一次林觉让白冰单独摸进后院柴房探查,因为林觉有些担心白天的打草惊蛇之举会让钱忠泽引起疑惑,倘若他将楚湘湘和顾盼盼给转移到别处去了,那可有些麻烦。 好消息是,白冰探查的结果是,楚湘湘和顾盼盼依旧在后院柴房之中。坏消息是,在柴房周围多了五六名巡夜的护院。若非白冰身手矫捷,便差一点被他们发现了踪迹。如此看来,钱忠泽确实心中生出了怀疑,所以加派了人手看守。 这一切并不能阻止林觉计划的实施。多了五六名看守也并不能让林觉放弃营救楚湘湘和顾盼盼的计划。一切已经箭在弦上,林觉已经决意为之。 次日上午,春光明媚。这几日杭州城的街市上尤其的热闹喧嚣。此时已经是四月将末,距离端午节只剩数日光景。端午节是重要节日,每家每户都会在节前进行一番采购。买新衣,购艾草,买粽子,雄黄酒,以及一些应景的吃食。故而街市也显得特别的热闹。 东河大街盐桥一带,更是东城外钱塘江边的河湾荒地里的艾草和粽叶的集散之地。所以更加的热闹了几分。这里的大街上的空气中都飘散着一股粽叶和艾草的香味。人们熙熙攘攘的在街道上来往穿梭,周围各家店铺也是生意兴隆,伙计们忙的不亦乐乎。 人群之中,两名女子慢悠悠的沿街走着,一个手中攥了一堆小吃便走边吃,另一个手里捧着一堆花布锦盒这些购买的东西亦步亦趋的跟随着。明显可以看出来,一个是大户人家出来疯狂采购的妇人,另一个是跟随在旁的婢女。两个人沿街而行,那衣着光鲜的妇人不时的尖叫着躲避身旁衣着褴褛的百姓。若是被挨挤了一下,定要换来她的一句咒骂和白眼。 人群后方一家店铺门口,一名长脸中年男子和一名相貌普通的少女正斜着眼看着人群中那两个女子,低声的说着话。 “冰儿,看到没。那个女子便是钱杏儿,是我林家三房兄长林全的前妻。后来被休回家的那个。一会你便去招惹她去。我看她几年下来还是那副德行,还是那么跋扈骄横的样子。估摸着爱占便宜的毛病也没改。一切看你的了,看你演技如何了。可别搞砸了。” “放心便是,好歹也是看过多场大戏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少女绕着指间的一个小香囊道。 “这比喻不恰当,什么猪啊猪的,我大剧院那都是演戏的艺术,被你这么一说也太粗鄙了。”中年男子道。 “知道了知道了,真是啰嗦。我发现你一戴上这面具便格外的啰嗦,将来你老了也是这样么?我去了,看样子她们要上车离开了。”少女盯着街上道。 中年男子翻了个白眼道:“得了,去吧。看你表演。” 少女一跺脚,将香囊往怀里一踹,挤进人群之中。 钱杏儿带着丫鬟春香今日上街闲逛购物。自从被休回娘家住着之后,钱杏儿自觉脸上无光,倒也有些收敛。但好景不长,钱杏儿便恢复了大小姐的脾气,故态复萌。钱忠泽虽恨自己的女儿没教养,给自己带来奇耻大辱,但毕竟是自己的独女,却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钱杏儿被休在家,倒是有些人上门求亲,希望能迎娶钱杏儿。但绝大多数都是看在钱家家产的面子上。被钱忠泽识破后一一打发。钱忠泽的原则是,女儿哪怕一辈子养在家里,别人也是休想打自己家产的主意的。钱杏儿心中怨恨,却也没什么办法,只每日逛街游玩,吃吃喝喝的散心度日。几年下来,钱杏儿胖了好几圈,胖的像头猪,更是不能入眼了。 今日,借着端午节将至的由头,钱杏儿带着丫鬟春香上街来闲逛,买了一堆花布和胭脂水粉首饰什么的,吃了一肚子的零食,已经有些意兴阑珊。 春香叫了辆马车,主仆二人正打算上车回家。忽然间,这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来,一下子将钱杏儿撞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今日街上本来就不干净。粽叶都是用水养着的,买的卖的人拿起放下的,弄的街道上全是水。人来人往,更是踩成了薄薄的一层稀泥。钱杏儿一屁股坐下去,身上那套光鲜的衣衫可就彻底毁了。石榴裙上全是泥污。两只手臂和上身月白披肩也是一塌糊涂。 “哎呦,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大姐,没伤着你吧。我真是该死,怎么撞到了您了,实在是对不知。”闯祸的是一名相貌普通的布衣少女,一看就是乡下来的那种。身上是普通的布衣襦裙,发髻上插着廉价的铁钗和木簪子。满脸惊慌失措。 钱杏儿摔得屁股生疼,爬起身来时叉着两只满是泥污的手大声叱骂道:“干什么啊你,赶着去投胎送死么?走路带不带眼睛啊?哎呦,哎呦,摔得我疼死了。” 布衣少女连忙再拱手道:“实在是抱歉,这位姐姐,我急着去办事,没成想撞到了姐姐。您千万莫介意。” 春香看到了钱杏儿石榴裙和上身衣衫上的污渍,大声叫道:“你这人忒也冒失,我家小姐身上全弄脏了。你走路便不能小心着些么?” 钱杏儿闻言扭头看着自己的裙子后侧,顿时如杀猪般的大叫了起来:“哎呀,我新买的石榴裙啊,全完了,全完了。” 布衣少女慌忙道:“哎呦,这可怎么好?我给您擦擦,给您擦干净。” 说罢,布衣少女连忙伸手替钱杏儿擦拭衣裙上的泥污。这不擦还好,只是一大块污渍。一擦之下,反而更加的糟糕。泥污渗入织物的缝隙里,黑乎乎一大块像是搅动了一缸墨水一般,整个裙子后半部分全部变得脏兮兮的,像是钱杏儿穿了个屁股帘一般。 “快住手,还不住手么?这下算是彻底被你毁了。哎呀呀,你这人毛手毛脚的干什么啊。”钱杏儿跳脚尖声叫道。 在旁边走过的百姓见状都捂着嘴笑出声来,指着钱杏儿全身污垢的狼狈样儿偷笑。钱杏儿满肚子的怒气正无处发泄,瞪着他们怒骂道:“笑什么笑?怎么不回家去笑你娘去?” 百姓们掩面而走,谁也不敢惹这个泼妇。盐桥左近几条街上的人都知道这钱家小姐惹不得,动辄得咎,骂的你祖宗十八代不得安生,还是别惹她的好。 布衣少女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口中喃喃道:“对不住,可真是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钱杏儿怒道:“对不住便成了?这一套衣衫我前日才买来的,霓裳居的成衣铺子,你去打听打听。花了我十两银子。你几句对不住便打发了?没说的,赔银子来,不然你可走不了。” 布衣少女半张着嘴巴惊愕道:“值十两银子么?这么贵么?我……我哪里有十两银子啊。我只有一两银子,赶着去给我娘抓药去,我娘受了风寒,还躺在床上呢。心里这么一着急,走得快了些,不知怎么便撞到了小姐了。小姐开恩,原谅我这一回吧。要不,您脱下来我替您浆洗干净,熨烫整齐了送还给您,好不好?” “少废话,这料子可经不住浆洗,一洗便皱了,那还能和原来一样么?你也莫编故事给我听。今日这情形你不赔银子是不可能的,要不然我便拉你去见官,请官老爷评评理。还有没有王法了?弄坏了人东西还耍赖怎么地?”钱杏儿斥道。 布衣少女急的眼泪汪汪的,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一旁看热闹的一名中年男子咂嘴道:“姑娘,你哭也没用啊,你弄坏了人家的衣裙,难道不用赔么?这就好比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之事。哭要是有用,那我赶明儿去烧了人屋子,人家来找我算账,我便哭给他们瞧便是。没用的。赔银子是正经。” 钱杏儿见有人给自己帮腔,更是理直气壮道:“瞧瞧,人家也是这么说,可不是我欺负你吧。赶紧赔银子是正经。我这一身又脏又臭,可不愿站在街上给人笑话。快些个,没心情跟你磨蹭。” 布衣少女泪水掉落下来,呜咽道:“可是我没银子啊,我哪来的银子啊?十两银子,我还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呢。要不我跟您去你家干活吧,抵了这银子如何?” “这倒是个好主意。没银子便去干活,这也公道。”中年男子捻须点头道。 “公道个屁!”钱杏儿骂道:“我家可不缺仆役,我要的是银子。你赔不赔?不赔跟我去见官。” 布衣少女哭道:“我没说不赔,可是我没钱啊,我爹爹死了,就我和娘相依为命,平日给人打杂糊口,哪来的闲钱?十两银子,上哪去弄来?我娘要是知道我闯了这样的大祸,怕是要气死了。呜呜呜。” 钱杏儿皱眉骂道:“少在我面前哭穷,跟我可没关系。你家穷是你命不好,怪不得我。” 布衣少女伸手抹着眼泪道:“我又没说怪你,我这不是没法子么?” 旁边的中年男子忽然指着布衣少女手腕上露出来的一只镯子叫道:“哎呦,这镯子……好像还不错嘛。” 第七四零章 作戏 布衣少女闻言赶忙放下手,将衣袖拉下遮住手腕上的镯子。那中年男子咂嘴道:“这位姑娘,镯子卖不卖?” 少女连连摇头道:“不卖,这是我娘送我的。” 中年男子笑道:“哎,你不是要赔人银子么?你又没银子赔,难不成要跟着见官去不成?见了官可是一顿好打,还抵赖不了照样赔钱。不如这样,大爷我发发善心买了你这镯子,你有了银子可以赔了这位小姐的衣衫,这岂非两全其美?没银子还戴个镯子作甚?这不是穷打扮么?” 布衣少女缩着手臂道:“不卖。这镯子绝对不能卖。” 中年男子不满的道:“你这姑娘,你如今要陪人银子,又拿不出银子来,我好心买你身上物件,让你有银子赔人钱财你却不愿?难不成当真愿意去见官不成?这样,我发发善心,你手腕上那镯子我看也最多值个十两银子罢了,我出二十两买你的,助你渡过眼前这难关。你赔人十两还赚十两,还可以替你娘瞧病,岂不两全其美?” 布衣少女愣了愣,似乎心有所动。皱眉看着那中年男子道:“你肯出二十两?” 中年男子笑道:“本来是不值的,但我今儿心情高兴,算是助人为乐。” 布衣少女怔怔发愣,似乎犹豫不决。 钱杏儿适才没见到那镯子什么样子,皱眉问那中年男子道:“什么镯子?你肯出二十两?” 中年男子含混笑道:“普通的镯子罢了,也没什么特别的,我这还不是热心肠,想替你们调解调解。你得了银子赔偿,我买了镯子,她还落些银子,皆大欢喜。” 钱杏儿皱眉心里犯疑惑,这等冤大头自己可从没见过,以自己所知的人性来判断,这中年男子倘若不是傻子,便是其中另有猫腻。 “镯子我瞧瞧。”钱杏儿对布衣少女喝道。 布衣少女稍一愣神,钱杏儿已经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袖子给撸了上去。那只玉镯子顿时落入众人眼中。钱杏儿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看着那只玉镯眼中放出光芒来。 那虽然只是一只圆环形的玉镯,但碧绿温润,晶莹剔透,宛如一泓秋水环绕在布衣少女的皓腕之上。阳光之下,光晕流转,翠绿喜人,无半点瑕疵和裂痕,无半分刺目和折光。钱杏儿虽非专业珠玉鉴定家,但她本就爱吃穿用度,对于珠宝玉石也是有几分眼光的。只这么一瞧,便知道这只玉镯非同寻常,绝对是个品质绝佳的宝物。 更何况她自己手上便戴着一只玉镯子,那是花了十二两银子在荣宝斋买来的不错的玉镯,此刻拉着对方的手臂的时候,两只镯子正好就在一处,这么一对比,便是瞎子也看得出品质的高下。一个晶莹玉润,如雨后新绿,另一个光泽黯淡,混沌晦涩。就好像一个是天上的仙子,一个是地上的乞丐一般,堪称判若云泥。 “哇!”钱杏儿不由自主的发出了惊呼之声。 布衣少女红着脸挣脱钱杏儿的手,忙将袖子撸下来遮住那只玉镯。钱杏儿这才念念不舍的收回目光。本就是霸占欲极强之人,眼前又是个看上去什么都不懂的农家少女,再加上她又没银子赔自己,钱杏儿心里打着主意,一定要将这只玉镯弄到手。 “姑娘,可想好了?二十两银子可不少了。你打听打听去,市面上上好的玉镯子不过十多两银子罢了,我这可是完全处于好心。要不这样,看你怪可怜的,大爷我再加五两银子。如何?我可告诉你,过了这村便没这店了。”中年男子在旁开始催促。 布衣少女眨巴着眼道:“这位大哥,你当真愿意出二十五两银子?罢了,虽然我娘说了这镯子不能卖,但眼下,娘又病了,我又摊上此事,当真是无法可想了。这镯子便卖给这位大哥吧。” 中年男子兴奋的搓手,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点头道:“好好,助人为乐乃快乐之本,我今儿算是做了一回好事。诺,这是二十五两银子,镯子给我,快。” 中年男子从怀中掏出五只银元宝往布衣少女的手上塞去,同时已经上手开始从少女胳膊上往下撸镯子。 钱杏儿见状上前一把将中年男子的手推开,叫道:“姑娘,莫听他的,他骗你呢。你这玉镯子不止二十五两,起码也要值一百两。这人诓你呢。我出一百两买下了。” 中年男子大怒道:“你这婆娘,乱说什么话?适才你逼人家要银子,我替人解困,你又来血口喷人?胡乱抬价?” 钱杏儿双手叉腰骂道:“我呸,你占人便宜还不让人说了?要不要我跟大街上的百姓评评理?大男人乘火打劫,骗人家小姑娘,当真好笑。还不给我滚蛋,当心我叫衙役来抓你。你这种街头骗子,专骗乡下人,莫以为我不知道。” 中年男子慌张的四处张望,回头指着妇人咬牙道:“算你狠,以后莫栽在我手里。否则,要你好看。” “老娘怕了你不成?尽管放马过来。你要出的起一百两银子,你便买走就是。”妇人瞪眼叉腰骂道。 中年男子看了看那镯子,似乎有些犹豫,终于跺跺脚骂道:“一百两银子?疯了不成?这镯子怎值一百两?一个破镯子罢了,老子不买了。” 说罢,狠狠朝地上啐了口吐沫,转身挤入人群之中消失不见。 钱杏儿叉腰冷笑,朝中年男子的背影啐了一口。回过身来看着正傻愣愣站在面前的布衣少女,立刻换了一副笑脸。 “这位姑娘,你可得感谢我,你差点便被人骗了。”钱杏儿道。 “啊。这镯子难道真值一百两么?您真要花一百两买这镯子么?”布衣少女呆呆道。 钱杏儿左右看了看,见旁边有些百姓探头探脑的张望,于是伸手拉住布衣少女道:“咱们去一旁说话,这里人多吵闹的很。” 布衣少女木然随着钱杏儿主仆走到街角僻静处一堵围墙下站定,钱杏儿转过身来时,脸上恢复了冷漠。 “姑娘,你这镯子可不值一百两,我可不当那冤大头。” 布衣少女愣道:“可是这位大姐你不是说要花一百两买的么?怎地又变卦?” 钱杏儿皱眉道:“我那是替你打发那个骗你的混蛋。你这镯子我看也就值个三十两左右吧。这样,我给你二十两,加上我身上这套衣裳赔偿的十两银子,这便一共是三十两了,你这镯子卖我便是。” 布衣少女皱眉沉吟了片刻,摇头道:“不了,我不卖了。” 钱杏儿怒道:“怎地?嫌少?那我也不强求,你还是赔我衣裳钱,十两银子,立刻拿来。” 布衣少女皱眉道:“这位大姐,能不能容我几日,我一定陪你银子。这几日我便想办法筹钱,实在不成,我去当铺当了这镯子也还你钱。” “去当铺?那些黑心的当铺最多给你估价十五两,你疯了不成?再说了,我知道你是谁啊,你回头跑了,我上哪去找你去?没说的,现在就给银子,不然便见官去。”钱杏儿尖声叫道。 “大姐,我绝对不会赖账的,我们乡下人最讲信用了。告诉我府上地址,我对天发誓,一定会登门还钱的。我叫林冰儿,家住南城松山下林家庄……” 钱杏儿摆手打断布衣少女的话,冷笑道:“谁管你叫什么住哪儿,我也不认识你是谁。赔钱赔钱。不赔钱便见官。” 布衣少女林冰儿涨红着脸道:“那便去见官,凭官老爷定夺。” 钱杏儿闻言嗔目大怒道:“好你个不识抬举的泥腿子,见官么?好。那便去见官。我告诉你,我钱家可是杭州城有头脸的大户,新来的知府康大人和我爹爹是好朋友。见了官,你可没好果子吃。届时我也不要别的,请知府大老爷将你这镯子作价十两赔我衣衫钱,我倒省了多给你银子。而且你这样的泥腿子,穷的叮当响,哪里来的这镯子还是个疑问。我怀疑你是偷来的,知府大人几十棍子打下去,怕你不招?不知好歹,便叫你知道不知好歹的后果。走,这便走。春香,去前面找巡街的差役来抓人。” 钱杏儿一把抓住林冰儿的手臂,拉扯着她便往街头走。林冰儿似乎被钱杏儿适才的一番话吓到了。原来对方这么有来头,见了官之后若是那样的结果,岂非是得不偿失了。 “罢了罢了,便卖你就是,三十两便三十两,大姐高抬贵手,不去见官了。”林冰儿忙叫道。 钱杏儿脸上露出微笑来,松了手骂道:“呸!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给你动真格的。不去见官了?” “不去了不去了。”布衣少女红着脸道。 “那还不将镯子给我?”钱杏儿冷笑道。 林冰儿忙伸手将玉镯摘下,钱杏儿劈手夺过来,转头对丫鬟春香道:“给她十两银子。” 春香笑着拿了十两银子递过来,林冰儿楞道:“不是说值三十两么?除了赔偿的十两,还应找还我二十两才是。” 钱杏儿瞪眼怒道:“就十两,爱要不要,不要咱们便见官去。” 林冰儿怔怔的盯着钱杏儿那张胖脸,眼中泪水滚动,激愤之极。钱杏儿看也不看她一眼,将玉镯子攥在手里转身便走。丫鬟春香一把将十两银子塞在林冰儿手中,跟着钱杏儿便离开。主仆二人叫了一辆马车,上车后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七四一章 又一场 围墙一侧,黄脸中年男子带着满脸的笑容缓步走来,轻轻拍着巴掌,口中呵呵笑道:“不错,不错,这演技当真过关。将个受人压迫欺凌的农家少女演绎的惟妙惟肖。看来,我大剧院应该给你个上台演戏的机会,否则岂非暴殄天物埋没了一代名伶了。” 布衣少女嘻嘻笑道:“彼此彼此,郎君演技也不差啊。适才那副嘴脸确实可恶,看来是在街头上干过讹诈骗人的勾当的。” 中年男子哈哈笑道:“冰儿学坏了,以前多么单纯可爱,现在也这般伶牙俐齿起来。” 少女双目笑成了月牙儿,嗔道:“还不是跟着坏人学的,天天跟你在一起,能不变坏么?” 中年男子摇头晃脑笑道:“然也,此之谓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也。” 布衣少女笑道:“别之乎者也了,我可不懂那些。我现在都还心绪不平,刚才都快气炸了。倘若不是为了做戏,我早三拳两脚打的她哭爹喊娘了。这世上当真有这么欺凌弱小,巧取豪夺之人么?还是个女子,真是可怕。” 中年男人咂嘴叹道:“你这才见了几个?人性之恶,比之虎狼更甚,妖魔鬼怪也自叹不如的。钱氏这几年可一点也没变,还是和以前那般霸道贪便宜。当初将她赶出林家可真是做对了,这种人留在林家也是个祸害。” 布衣少女点头道:“她若不如此,今日还不能得手呢。瞧见我那镯子,她的眼睛都能绿了,我便知道事情成了。对了,下一步咱们怎么办?” 中年男子微笑道:“下一步便是让她将镯子藏起来,让咱们顺藤摸瓜找到他家的密室。我敢打赌,我们需要的东西就在那密室之中。咱们先回家去,傍晚再去闹腾。总之,好戏就要上演了。” 布衣少女笑道:“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救那两位姑娘要费如此周折。直接救出来送出城不就是了么?” 中年男子轻声道:“倘若只是救人,哪里需要这么麻烦?回头跟你细说便是。总之,这城里的大人物恐要倒霉了。” …… 傍晚时分,钱宅门前来了一名布衣少女。那少女面色焦急在门口张望。钱家老仆老夏在院子里扫地,见状出门询问。 “这位姑娘,你找人么?” “敢问这是钱家么?有一位钱杏儿小姐不知可住在这里?”布衣少女怯生生的问道。 “哦,那是我家小姐。你找我家小姐有什么事么?”老夏问道。 “太好了,可算找到了。这位大叔,烦请你去请钱杏儿小姐出来见面,就说我是上午在街市上卖她镯子的人,来找她有事。”布衣少女道。 “卖镯子的人?”老夏愣了愣,忽然间想起了一事。中午时分,大小姐喜不自禁的回家来,在后宅笑的极为欢快。老夫人和姨太太也都跟着高兴。老夏后来才得知,小姐今日去街上赚了个大便宜。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了一件价值几千两的宝贝回来了。当时老夏还在想,也不知是谁这么倒霉,这么值钱的宝贝二十两银子便被小姐给买了。回头倘若知晓,岂非要上吊跳河。那么眼前这姑娘怕便是那个倒霉之人了。 老夏有些慌张,有心轰走这姑娘,但又觉得不该这么做。犹豫了片刻,老夏还是决定去禀报。于是让那姑娘在院门口等候,赶忙三步两步赶往后宅去禀报。 后宅中,钱杏儿和母亲赵氏正在屋子里说话,得了宝贝的兴奋劲还没过去。钱杏儿拿回来的镯子已经请人做了鉴定,那是和田老坑的种玉,有个名堂叫做‘云碧’。这种玉石现如今早已开采不出了,和田玉山上这个品种早已开采告罄,流传于世上的只有极少数,都是大户人家皇亲贵戚所珍藏,市面上也早买不到了。除了玉质极佳之外,物以稀为贵也是它珍贵的原因之一。现如今一方‘云碧’小料雕刻的印章都是抢手之物,价格都在数百两之巨。更何况是这个整块玉石雕琢出的玉镯。 荣宝斋的几位玉石鉴定大师一致给出的价格是最少五千两银子。这一下,将钱杏儿母女嘴巴都笑歪了。二十两银子得了五千两的宝贝,能不欣喜若狂么? 一下午,母女两人都处在兴奋之中,两人在屋子里对着这只玉镯子左看右看,议论不休。钱杏儿更是洋洋自得,自吹自擂。将自己看做比她爹爹钱忠泽的赚钱本事还大。赵氏爱女,自然也不加反驳。 老夏来到后宅,禀报了门口有个卖镯子的姑娘找上门来的消息,顿时给这兴奋的母女两个兜头浇了一瓢凉水。 “完了,人家反悔了,找上门来了。”赵氏惊愕道。 钱杏儿也是惊了半晌,忽然叫道:“想得美,卖给我的东西还想拿回去么?绝不可能。我是花银子买的,又不是偷的抢的,怕她何来?” 赵氏道:“话是这么说,但是闹出去明眼人就知道咱们这是骗人了。” 钱杏儿道:“不怕,想拿回去,门也没有。我去瞧瞧再说。娘你莫担心。” 钱杏儿快步来到前院,一眼便看到了上午那个布衣少女站在门口踌躇踱步的样子。钱杏儿定了定神迎了上去。 “你来作甚?怎么还找到我家里来了?”钱杏儿劈头问道。 布衣少女林冰儿忙道:“我……我是问了街市上的人,他们认识小姐你,给我指了路,我才找到这里的。” 钱杏儿骂道:“一帮多事的家伙。你来作甚?咱们可没瓜葛。” 林冰儿道:“上午我卖你那镯子……” 钱杏儿劈头打断道:“怎么?要反悔了?那镯子我可送人了,你现在反悔也没用了。咱们当时买卖你情我愿,你现在跑来我家反悔,这算什么?” 林冰儿愕然道:“我没说要反悔啊。我只是上午忘了跟你交代一件事。所以赶来跟小姐说清楚。” 钱杏儿愕然道:“哦?那是什么事?” 林冰儿道:“那镯子是我娘送给我的,得知我卖了镯子,我娘气的病情又加重了些,非要我来赎回镯子。倘若小姐能发发善心,我愿意赎回镯子,再加些银子也可以。我已经借了些银子,这是三十五两银子,可否……” 钱杏儿跳了起来:“说了半天还不是要反悔,不成,坚决不成。哪有你这样的人。” 林冰儿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是赎不回来了。那这样吧,镯子我卖了你便绝不反悔,但请小姐答应我一件事成不成?” 钱杏儿皱眉道:“什么事?你且说,加银子可不成,反悔也不成。” 林冰儿摇头道:“既非反悔,也非加银子。我娘逼着我告诉她镯子卖给谁家了,我实在瞒不过,便告诉了她。我知道我娘的脾气,她病好了之后一定会来讨要的。我希望小姐帮我圆个谎,就说这镯子已经转手给外地的一个商贾了。今日我回去后便这么跟她说,说商贾离开杭州不知所踪,便也让她死了找回之心。小姐你能帮我这个忙么?” 钱杏儿皱眉道:“这个忙我倒是可以帮的。那也无妨。” 林冰儿敛裾行礼道:“那多谢你了。还有一个请求,希望小姐也能答应。” 钱杏儿咂嘴皱眉道:“怎么这么多事儿?你且说说看,我能答应便答应,不能答应你也莫怪我,我可没功夫跟你们扯东扯西。” 林冰儿道:“我这个要求其实也是为了你们好,我娘脾气倔强的很,我担心她不会信我的话,会偷偷跑来查找。倘若被她看到镯子还在你们手上,她一定不肯善罢甘休的。” “那又怎样?她还能抢不成?我可是花银子买来的。不讲理么?”钱杏儿翻着白眼道。 林冰儿摇头道:“你不知道,我娘是出了门的脾气倔强。我们林家庄乡亲可没人敢惹她,她跟人家吵架都是动辄寻死觅活的,乡亲们也都没法子。她自然不能对你们大户富贵人家如何,但若是要不回镯子,她若是夜里在你家门前上吊自尽,那岂不是糟糕?无论对你们还是对我家,都是悲剧。你们大户人家也希望图个吉利,她若死在你们家门口,你们家名声上也不好听,外边岂非要传的沸沸扬扬的。我也不希望我娘为了这个镯子出什么事,那岂非是我做女儿的害了她么?那我一辈子也不得安心。” 钱杏儿吓了一跳,惊愕道:“这算什么?撒泼么?跑别人家门前上吊自尽,那是做什么?岂不是糟践人?” “就是啊,我娘她就是那样的人,哪有什么法子?”林冰儿叹道。 钱杏儿愕然无语。这等事其实也不是什么不好理解的。村妇无知无识,有时候会做出这种极端的作法,这也是有所耳闻的。乡下百姓吵架,有时候用的办法极为可笑而愚昧。比如跑你家门前拉屎撒尿,砸了你家吃饭的锅碗,跑你家里割腕上吊这等行为,目的便是借着糟践自己来糟践他人。这种人你道理是讲不通的,真的发生这些事会让你恶心一辈子,且背上莫名的坏名誉。 钱杏儿自己便是个泼妇,以己度人,她自认为这些事她也未必干不出来。只不过自己做的会有些分寸,绝不至于拿自己的命作践。但乡下农妇便说不准了。况且是关系到几千两银子的一件宝贝,拿命来闹却也值得。 第七四二章 顺藤摸瓜 “她若敢来闹,我们可对她不客气。”钱杏儿吓唬道。但其实钱杏儿说这话毫无底气,别人半夜里来你家门前用根绳子一挂,你能如何?难道天天派人在门前看着不成?想想家门口死了人,那可真是一桩恶心之极的事情。 “小姐,我的意思是,只要我娘确定玉镯已经被你们转手,她再闹也拿不回来的话,她也就没法子了。所以我是想请小姐将玉镯子藏起来,不要露白。特别是这段时间,千万不要被我娘瞧见,不然便难以圆谎了。只要她确定镯子不在你们手里,她也就不会来闹腾。小姐行行好,将那镯子立刻收藏起来,既是帮我的忙,也是帮你家自己的忙。我只这个请求而已,小姐可否答应我?”林冰儿面容愁苦的道。 钱杏儿微微点头,倘若只是这样便可避免,那倒不是什么难事。本来自己打算这两天便戴着这玉镯子四处显摆的,看来需得先收敛些。只是总觉的这办法有些奇怪,总觉得有些不靠谱似的。那妇人看不见镯子便不会来闹么?恐怕未必。但既然她女儿都这么说了,想必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这管用么?倘若管用,我自然可以答应你。我可不是怕,只是想帮你一个忙罢了。毕竟我看你人还不错。”钱杏儿皱眉道。 “绝对管用,我娘脑筋不会转弯,她只要看不到镯子,便自己觉得没理由来闹。我自然知道她的脾性。还请帮个忙。”林冰儿忙道。 钱杏儿咂嘴道:“好吧,那便依着你。但这何时是个头?难道我一辈子不能拿出来不成?” 林冰儿道:“您放心,过段时间我们全家就要搬到苏州去,我爹爹在那边替人种地,我们去苏州安家。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之后,便再无干系了。” 钱杏儿点头道:“那就这么办吧,我答应你了。” 林冰儿道了个谢,犹豫犹豫的道:“能不能请小姐发个誓,我怕小姐骗我。” 钱杏儿怒道:“我骗你作甚?发得什么誓?真是好笑。” 林冰儿道:“发个誓,我心里放心些,我们乡下人答应人家的事情都是要发个毒誓的。你就发个毒誓,让我安心就是了。而且小姐喜欢骗人,我那镯子远不止三十两,小姐却哄骗我吓唬我,我现在确实不太相信你。” “你……”钱杏儿嗔目便要发怒,忽然又觉得还是尽快了结此事为好,再闹下去还指不定会发生什么。看那林冰儿态度坚决,似乎自己不发誓她便不肯走的样子,钱杏儿也怕惹恼了她。 “也罢,我发誓便是。我这段时间将镯子藏好,绝不露白。若违此誓……便……便……” “……爹娘生病,遇人不淑,一辈子孤苦伶仃,一辈子找不到好男人。”林冰儿静静道。 钱杏儿一愣,怒道:“你咒我。” 林冰儿道:“我们乡下人都是发这样的誓,并没有咒你。小姐这样的人一辈子过得舒心,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小姐将来一定嫁个大家大业的,找个如意郎君。绝对不会遇人不淑的。这只是个誓言罢了。” 钱杏儿心里极不舒坦,这乡下姑娘说的话甚是扎心,她可不正是遇人不淑,被人休回家了么?倘若不是确信这姑娘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不可能故意说这样的话羞辱自己,钱杏儿怕是立刻便要发作了。 “……若违此誓,叫我不得好死便是。这总成了吧。”钱杏儿怒道。 林冰儿诧异道:“小姐发的誓可真毒,对自己也太狠了,我们乡下人发誓从不拿命来发誓的。” 钱杏儿怒道:“我们城里人就是这般发誓的,凭什么要按你们的发?莫啰嗦了,我誓也发了,给了你脸了,从今日起,你莫要再来。倘若再来,我可真不客气了。谁有功夫跟你们这些人掺杂不清的,岂有此理。” 钱杏儿甩手转身,吩咐老夏关了院门。林冰儿在门外敛裾行礼道谢,门关上后,这才面带微笑悄然离开。 …… 钱杏儿回到后宅,母亲赵氏连忙询问情形。钱杏儿将和林冰儿的一番说话都告诉了赵氏,赵氏闻言后咂嘴道:“女儿啊,这不是惹来麻烦了么?倘若那乡下妇人当真在我家门前寻死,那可晦气的紧了。要不……这镯子……” 钱杏儿叫道:“娘,你不会是要我将这镯子还给人家吧。五千两呢,这可是件宝贝。我可舍不得。” 赵氏皱眉道:“我也舍不得啊,可是娘担心会闹出事来。咱们家也不缺这五千两银子,再说你不也只花了二十两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前几日去庙里求签,长老说我家今年恐有是非,要我们收敛低调些。莫如还了人家得了。” 钱杏儿跳起来尖声叫道:“娘你疯啦,五千两银子的宝贝你说还就还么?东西到了咱们手里,不偷不抢的买来的,怕她们何来?无论如何,休想再拿回去。咱们家虽然富裕,但谁还嫌自己太富不成?爹爹知道了也决计不会答应的。” 赵氏皱眉半晌,叹了口气道:“哎,你们父女两个,都是一样的人。总是贪心的很,不肯吃一点点的亏。到手的东西也都不肯再拿出来。你爹如此,你也是这样。” 钱杏儿叫道:“娘你莫说这样的话,爹爹不是这样的人,咱们能有这么大的家业么?谁愿意过苦日子?” 赵氏轻轻一叹,嘟囔道:“我反而觉得以前咱们家穷的时候日子开心些。你爹爹自打发迹了,成天想的都是钻营赚钱,话都很少跟我说了。哪像以前没钱的时候,知暖知热,贴心可人。” 钱杏儿不耐烦的道:“娘,莫要唠叨了,您当真是身材福中不知福。多少人羡慕爹爹能干,您嫁给爹爹算是前世修来的福气,锦衣玉食不好,难道跟那些乡下妇人那般蓬头垢面每日为了三餐发愁么?真是不懂您怎么想的。” 赵氏长叹一声,摆手道:“罢了,说了你也不懂。那眼下之事该怎么办?” 钱杏儿道:“还能怎么办?将镯子藏起来,等那一家人离开杭州了,事儿便平息了。那女子也说了,不露白便是。” 赵氏点头道:“只能如此了。这镯子你拿去收起来便是。” 钱杏儿拿起玉镯儿,想了想却将镯子递给赵氏道:“娘,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屋子里总是不安生,我家也不是大宅子,也没有看家护院之人,被贼人偷了可不好。您替我保管吧。咱家不是有密室么?放在密室里也安心些。” 赵氏想了想点头道:“说的也是,那娘便替你先存放在密室里去。” 钱杏儿点头道:“谢谢娘,我先回房去歇息,这一天还真是累人。晚上我不想吃饭了,娘也莫要叫我了。我得好好睡一觉。今儿是又高兴又累人。” 赵氏笑道:“你是开心的累了。去吧,夜里饿了再吃宵夜便是。” 钱杏儿转身出门离去,赵氏攥着那玉镯子在屋子里站了片刻,去到门口关了屋门上了拴,这才转身去往里屋慢慢走到大床侧首的墙壁前呆呆的站了片刻,忽然伸手在墙壁上摸索着,摸索到一个小小的凸起之处,伸手一拉,墙上出现了一个小孔。 赵氏伸手入怀,摸出了一柄长钥匙插进了孔洞里,咔吧一声之后,赵氏伸手一推,墙壁上凹陷进去了一块,露出足有一人多高的门洞来。原来,这墙壁之中有个夹层,外表粉刷的跟寻常无异,却需要拨开墙上的一处小盖子露出孔洞,用钥匙转动里边的门栓方可推开。那盖子只要手指松开,便会自动恢复原来的位置,盖住那方小孔。 赵氏点了一盏烛台举着跨进墙里去,这墙里便是钱家的密室。密室周边的墙壁显然是经过异常加固的,都是一尺多宽的青石垒就,整个夹层虽然只有丈许宽,但长度却有三丈多。这就是个垒砌在屋子里的青石堡垒。 烛火照耀之处,墙壁一侧摆着一排排的大木箱子,里边储存的便是钱家的金银细软以及贵重之物。夸张的是,密室最里边,居然还摆放着床铺桌椅水缸马桶这些东西,屋角堆放着十几袋白面粉。倒像是个避难所。 钱忠泽也算是有些头脑的人,虽然舍不得买大宅子,请大批护院看门护院,看起来这和他的身份不符,拥有巨万家私的富豪这么干也似乎有些危险。但他硬是想出了这么个妙招。改造之后的密室坚固无比,而且非常隐秘。家里养了几条狗,不是作为看家护院之用,只是为了能及时的知晓外人侵入的讯息。一旦有风吹草动,便及时躲进密室之中。这里吃的喝的都有,起码躲个十天半个月是毫无问题的。 近一两年来,钱忠泽甚至已经习惯就在密室中睡觉了。这里是钱家金银细软贵重物品的存放之处,晚上看着这些东西入睡,钱忠泽睡的很香甜,又很安心。只是苦了赵氏,并不习惯在密室里睡觉,却又不得不被迫跟随钱忠泽进来睡觉。因为这密室的方位和开启之法只有钱忠泽和赵氏知晓。赵氏在外边是不成的,里边的人也是不安全的,遇到强人逼迫开门,岂非形同虚设。这一两年来,赵氏的身子越来越差,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因为睡眠不足之故。白天虽能小睡补一补觉,但那却是不同的。 赵氏打开了一个木箱,用红布裹了玉镯子放在里边,关了箱子重新开了密室的门出来,将暗门恢复原状,用钥匙重新锁上。这才吁了口气去打开了房门。外边夕阳的光线已经黯淡了,赵氏自去厨下做饭去。 屋子顶上,一个人影在暮色中潜伏着。赵氏在屋子里的一举一动都尽入其眼中。透过屋顶处的几片明瓦,瞧的清清楚楚。赵氏离去之后,那人影飞速从屋后翻到后院,沿着墙角疾走。 后院中树丛里突然窜出两条黑狗,冲着那人汪汪怒叫起来,那人影吓了一跳,身形却不停留。飞快冲到围墙前纵身跃上,落地后很快消失无踪。 老夏听到后院的狗吠声,忙急匆匆的跑来,见两只黑狗朝着围墙处狂吠,甚是有些费解。一只老鼠从草丛窜出,飞快逃逸。老夏哈哈大笑,指着两条黑狗骂道:“大黑二黑,你们两个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莫叫了,再叫今晚不给吃食。” 两条黑狗似通人言,不久停止了吠叫之声。 第七四三章 贼夫妻 林家大厅中灯火通明,为家主和郡主的践行宴正在举行。林觉来也匆匆走也匆忙,前后也没呆几天,这让林伯庸等人觉得甚是仓促。不过他们也都明白林觉不能久待。 一则,林觉此行是借办案之名离京的,前后已经快两个月时间了,再不回京也不太像话。二则是小郡主已经怀孕七个多月,已经不能再耽搁了。再耽搁下去,肚子越来越大,便也不能再长途远行了。况且时近五月,飓风季节即将到来,一旦飓风来临,小郡主的身子是经受不住运河上风浪颠婆的。 林觉说为免的耽搁十日,明日一早便动身。今晚先将小郡主和一些行李一起送到王府去。小郡主在王府住一夜,和她母亲说些体己话儿。明日一早从王府直接上王爷的龙首大船。自己和小虎白姑娘一早直接去码头上船。也不必打搅家中众人一早爬起来相送了。 林觉既然这么说了,林伯庸便也只能答应。他觉得林觉是不想耽搁大伙儿的事情。进来船行和家中事务都很繁忙,家主也都看在眼里,所以不想让家中事务受到影响。而且连回京的船只都用了王府的龙首大船,也不用从船行调度,这更是体现了林觉一心为了林家着想的初衷。林伯庸倒是甚是赞许了。于是便提议在晚上为林觉践行,也不能一点规矩也没有。 酒宴进行到初更便结束了,林伯庸本想拉着林觉说会话,林觉却急着要送小郡主去王府,林伯庸也只得作罢。回到小院后,小虎和几名丫鬟将东西收拾收拾,套了两辆马车,林觉亲自陪同,将小郡主送往王府。王妃出来将小郡主接去后堂,明日女儿要走,母女要同床夜话一番。 林觉也没立刻离开,郭冰虽然已经在侧妃屋子里睡下,但林觉还是去拜见了一回,在床头低低的说了一会话,这才告辞离开王府。 回到林家时,已经是二更时分。白冰打扮的整整齐齐的坐在灯下等候,见到林觉回来便起身道:“一切都准备好了么?咱们可以动身了吧。” 林觉笑道:“这么急作甚?再等等。” 白冰咂嘴道:“我坐不住了,等的心焦。” 林觉一把搂住她,滚到床上笑道:“小睡片刻,后半夜才好动手。时间上要掐的正好才成。做事要有耐心。” 白冰扭着身子翻白眼,林觉亲了她几口,紧搂着她不放。白冰无奈,只得耐着性子陪着林觉躺着。白冰是睡不着,但林觉却在不久后呼呼入睡。百无聊赖的白冰看着林觉熟睡的脸心想:这个人怕是猪吧,马上要做大事了,他居然谁的着? 等待的时间极为漫长,白冰最后无聊的数起了林觉的睫毛,数到三百五十六根的时候,外边传来三更的更漏之声。白冰一跃起身,叫道:“起来了,起来了,三更了。” 林觉被惊醒,皱着眉头茫然四顾。白冰道:“三更天了。” 林觉苦着脸道:“姑奶奶,三更过半动手最好。” 白冰叫道:“不成了,我等不及了,太煎熬了。” 林觉无奈,叹道:“罢了,三更也成,你去叫醒小虎,我换身衣服。” 白冰忙去小屋里叫醒了小虎,小虎阿欠连天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对林觉道:“叔,天还早呢,天亮还有几个时辰呢。这便动身么?” 林觉换了一身利落的薄衫,一边系腰带一边道:“小虎,我们要去办事。交代你一件事情,不能出差错。” 小虎愣了愣道:“办事?现在?” 林觉摆手道:“一会儿我们走后,你便套车去中河大街北口的木牌楼下等着我们。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必须要等到我们。” 林虎茫然点点头道:“叔,这是要干什么啊。” 林觉道:“救人去。顾盼盼和楚湘湘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其他的你也别多问,照我吩咐的去做便是。记住,套那辆车身上有我林家船行标志的大车,明白么?” “啊?那岂不是会被人知道是我们林家的马车?”林虎愕然道。 林觉皱眉道:“叫你莫要多问,你不听么?” “好好,我照办便是。就你和白冰姐姐一起去救人?要不要找个帮手啊?”林虎还是忍不住询问。 林觉沉了脸,林虎忙道:“得了,我闭嘴成了吧,叔放心,我一定在那里接应便是。” 林觉点点头,站起身来对白冰笑道:“准备好了么?我们要动身了。” 白冰白了他一眼,转身掀帘而出,林觉笑着跟上,不久后院门吱呀一声响,两人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 夜很静,三更之后,整个杭州城的喧嚣也基本平息下来。三更到五更天这段时间是杭州城最为静谧的时候。街道上除了偶尔巡逻而过的兵马的脚步声,剩下的便是花街青楼处的欢声笑语。除此之外便只有夜半的风声。 街头摇弋的风灯照耀下空旷的街道,青砖地面上因为长久的行人和车马的走动,此刻在微光下可看到一条条泛着青色反光的轨迹。月底无月,倘若在有月的夜晚,会给人一种在街道上蜿蜒流淌的溪流的错觉。当然,人的脚步和车马的轨迹也确实像是一条河,每个人都走在自己的人生之河上。每一步都是时光之河流淌的痕迹。 三更过半,东河大街钱宅所在的小巷暗影里,两个人影正头碰头的低声耳语。 “咱们绕到后院围墙,你翻墙进去拿东西,我在外边给你把风。”林觉低语道。 “好,不过,忘了告诉你,后院有狗。进去怕被狗发现。夜里狗比人精。”白冰轻声道。 “啊?不早说?那从前院进去吧。啧,也不成,前院也有狗,我那天便看到一个大黄狗。而且还有个老仆住在前面。”林觉咂嘴道。 白冰低低笑道:“瞧把你给愁的,我带了对付狗的东西了。瞧,两只肉包子,包了毒药的。” 白冰为自己拿林觉开涮了而开心,无声的笑的花枝乱颤。林觉恨恨的盯着她,忽然一把抱过她的头来,在她嘴巴上狠狠咬了几口以示惩戒。 白冰红着脸挣脱,低声道:“莫闹了,咱们赶紧动手。” 两人轻手轻脚的来到后院围墙之外,白冰整了整衣衫,将一方黑布蒙在脸上,低声道:“我进去了。” 林觉点头,忽然拉住她道:“你说那密室需要钥匙开门是么?你想过能在不惊醒他们夫妇的情况下拿到钥匙开门么?” 白冰皱眉想了想,忽然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林觉差点笑出声来。白冰正在向高慕青靠拢,居然变得心狠手辣了起来。 “我们可不是来杀人的,他们也并不该死。诺,拿去这个,点起来朝着屋子里吹进去,盏茶功夫里边人便熟睡不醒了。又不会伤到人。”林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和一根细竹管来。 “这东西是不是迷香?你怎么有这东西啊。我师傅说,只有江洋大盗采花贼才用这种东西。莫非你也……”白冰睁大眼睛道。 “呸,说什么呢?我是特意从王府卫士手中讨要来的,就是为了今晚的行动。你还说我,那包子里的毒药哪里来的?这不也是开黑店专用的么?”林觉翻着白眼道。 白冰嗔道:“毒药是我在集市上买的,毒老鼠的药,那能一样么?” 林觉道:“别磨蹭了,赶紧去干活。” 白冰哼了一声,一把夺过迷香竹管,缓缓后退几步,然后小跑助力,脚尖在墙壁上一点,身子在空中翻了个跟头,下一刻已经伏在了墙头。紧接着,传来她身子轻轻落地的声音。 林觉心中喝了一声彩,忽然间便听得院子里悉悉索索的有异样的声响,似乎有东西狂奔而来。紧接着一声刺耳的狗吠声响起。林觉的心悬了起来。果然,任何声响都无法躲过狗的耳朵。这可比养着护院打手要管事多了。以白冰适才这一手,人耳是很难察觉的,但狗儿却已经听到了。 噗噗两声,有东西掷在地上的滚动的声音。狗吠声立刻停止,啪嗒啪嗒的吃东西的声音传来。林觉心中松了口气,两个毒肉包子看来是派上用场了。不久后,院子里传来了四爪刨地的声音和狗儿临死前的呜咽之声。这种声响其实已经并不能惊动屋子里的人,而且很快,一切都归于平静。两条狗定是已经死翘翘了。 林觉耐心的在里边等候着,不久后,白冰的身影出现在墙头。林觉忙低声问道:“得手了没?” 墙头上的白冰摆了摆手,却垂下一条绳索来。林觉愣了愣,旋即明白她是要自己上去。于是抓着绳头,在白冰的助力下上到墙头。往里边看去,院子里黑咕隆咚,只有前院隐约有灯光传来。 “怎么回事?”林觉低声问道。 “麻烦了,钱忠泽夫妇不在屋子里。拿不到钥匙,打不开密室门。”白冰有些焦躁的道。 第七四四章 得手 白冰傍晚时的在屋顶上查探时虽知道密室的位置和打开的方法,但她并没有看到密室中的情形,也并不知道钱忠泽夫妇会睡在密室之中。所以摸进房中发现帐中无人时,白冰有些心慌,只得出来求助于林觉。 林觉愕然无语,怎么会遇到这种情况?这可是没有想到的意外。 “去瞧瞧。”林觉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去看看再说。两人涌身跳下高墙,落地时白冰伸手托了一下林觉,让林觉轻飘飘的落地不至于发出巨大的声响来。两个人摸到了正屋后窗,窗棱已经被掀开,白冰之前便是从这里进入的,两人依旧从这里爬进了屋子里。 屋子里漆黑一片,眼睛适应了很久,才从窗外射进的微光之中辨别出屋子里的格局来。两个人来到了大床前,白冰轻轻撩起帐幔,床上两床被褥整整齐齐的叠着,确实是空无一人。 “很奇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有所警觉?”白冰低低说道。 林觉微微摇头,轻声道:“不可能,倘若他们有所准备,那么眼下这里便是个陷阱了,应该会有埋伏才是。怎么可能毫无动静。” 白冰点头,觉得此言甚是。倘若是陷阱,现在怕是已经发动,外边埋伏的人手应该已经现身,怎么可能还如此的平静。 林觉想了想,轻声道:“这般深夜,钱忠泽有可能不回房睡觉,但她夫人不可能不睡觉吧。傍晚时还在,此刻却不见踪迹,依我看不会离家外出。” 白冰皱眉道:“那人呢?没见人啊。” 林觉也想不明白,轻声问道:“密室在何处?” 白冰走到南墙一处,伸手在墙壁上摸索。忽然间摸到了一处活动的微微凸起之处,手指一拨,露出了一个小小的钥匙孔。 “就在这里,用钥匙……”白冰的话说了一半,忽然林觉摆手制止了她。白冰悚然住口,两个人屏住呼吸,只听得黑暗之中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声响。那声响似打雷,似潮水,又好像是一种野兽的嚎叫一般。好像极有规律,又好像毫无规律可言,怪异之极。 白冰色变,嗔目看着林觉,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林觉踮起脚尖上前,伸手将白冰在墙上的手轻轻移开。擦的一声,墙上那个小盖子复位盖住了钥匙孔。那奇怪的声响忽然消失不见,无声无息。 白冰更觉奇怪,见林觉又拨开那小盖,然后那声音复又出现。 白冰白着脸凑在林觉耳边低声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声音啊,好吓人啊,密室里养了野兽看守么?” 林觉竭力忍住笑意,轻轻点头道:“恐怕真如你所预料,这里边有怪物。不管了,上迷香。这小孔正好往里吹迷香。” 白冰心怦怦跳,人倒是不怕,未知鬼怪最可怕。一身武功的她却也怕这些妖魔鬼怪之类的未知之物。当下将迷香竹筒递给林觉。林觉将粉末状的物事倒在竹筒一头的斜口上,吹亮火折子点燃,迅速将细竹筒插入钥匙孔中,鼓着腮帮子慢慢的往里吹气。气流鼓动着燃起的烟雾从小孔中慢慢的渗进去,有少许溢出小孔,林觉吸了一小口,脑子立刻晕了一晕,于是赶紧张口换气。心中暗暗为这迷香的霸道吃惊。 吹了两管迷香之后,两个人坐在一旁静静等待。耳听得外边更鼓声缓缓传来,已经是三更四鼓,四更将至了。距离天亮只有一个多时辰了。这时节,五更天便东方破晓,时间已经有些紧张了。毕竟还要去救人,没想到在这里耽搁了这么多时间。 “差不多了,我觉得可以了,里边就算有怪物也该迷晕了。”林觉起身道。 “问题是,我们怎么能进去。没钥匙啊。”白冰皱眉道。 林觉低声道:“这不是锁孔,你见过这么深的锁孔么?你说她用了一尺长的钥匙开了密室门,这世上哪有这么长的钥匙?这种密室,其实是在里边有拴,要开门只需用细长之物伸进去挑起铁拴或者是搭扣,应该便可打开。” 白冰有些将信将疑,林觉走到大床旁边,伸手将一只帐钩扯了下来,那帐钩是铜制之物,细长可弯。林觉徒手便将其拉直,变成一根一尺多长的直通通的细铜棍。 “我试试看。实在不成的话,怕是要用蛮力。但愿不需要那样做,那会惊动这宅子里的人。”林觉嘀咕着走到墙上那小孔前,拨开盖子,露出黑乎乎的洞口,将铜棍慢慢的伸进去,凭着感觉慢慢的试探。忙活了半天,毫无效果。白冰正欲说这办法不成时,忽见林觉将铜棍抽出,将顶端在洞口用力弯折成一个小小的勾状,再次伸进小孔之后,然后轻轻一扯。里边传来啪嗒一声响。 “成了?”白冰惊喜道。 林觉微微一笑,点头道:“设计的有些巧妙,我说怎么伸进去没有着力之处,却一直能感觉到东西,原来是绳索勾连的搭扣。小勾子勾住绳索一扯,门栓便脱落了。这设计倒也巧妙,任你用任何蛮力也是无用。倘若硬来,绳索断裂,反而更加无法进入了。秒的很。” 白冰露出钦佩的神色来,郎君懂的可真多,这虽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从这些小事便知道郎君胆大心细,善于琢磨。这要是自己,怕是折腾一天也不明白怎么回事,也开不了这个门。 “进去了,准备了。”林觉低声道。 白冰擦的一声抽出青笛,笛前薄刃也弹了出来。 林觉愕然道:“干什么?” 白冰道:“万一里边看守的怪物没被迷晕呢?” 林觉实在忍不住了,轻笑道:“笨蛋,哪来的怪物?之前那怪声是人的打鼾声。钱忠泽夫妇睡在密室里呢。打呼噜的声音有时候确实奇怪的很,更何况是两个人一起打呼噜。你可真是笨的可爱。” 白冰跺脚道:“你早知道却来骗我,你好坏。” 林觉轻笑不答,手上用力。但见墙壁内陷,扎扎有声。到了一定角度便往一侧滑开,露出黑洞洞的密室口来。里边一股迷香的味道弥漫着,林觉忙也用黑布蒙住口鼻,举着火折子迈步进去。 里边的情形很快便一目了然了。那夫妇二人本来就睡的很熟,此刻迷香起效,更是鼾声如雷,怎么折腾也暂时不会醒了。白冰也终于相信之前的怪声确实是那两夫妇的鼾声。如潮水,如奔马,如雷鸣,如兽嘶。千变万化,不可思议。 事不宜迟,两人立刻开始翻箱倒柜寻找起来。几只大木箱也来不及找钥匙了,直接砍开了铜锁。不久后,林觉惊喜的叫了一声,从一只小楠木箱中取出了几张发黄的纸张来。 “有了,就是这东西。拿到了。”林觉笑道。 “我也拿到了。”白冰扬了扬手,一只散发着碧绿温润之光的玉镯已经握在她的手上。 “走,时间不早了。不能耽搁了。东西恢复原样,但愿他们明天一早不会发觉。”林觉摆手道。 两人简单的收拾了一番,抽身而出。林觉缓缓关上密室的石门的时候,当石门弥合的一刹那,里边传来门栓的咔嚓声。再用力推,已然纹丝不动。果然如林觉所言,里边的铁拴是有门道的,门一关自动锁死。要打开便需得用细勾勾住绳索拉扯错位。错位复位是半自动的,在这年头,可谓是能工巧匠所为了。 这其实也并不稀奇,这世上能工巧匠不知多少,有人甚至造出了能在天上飞的木鸟。造这么个小小机关其实算不得什么。 …… 四更天过半,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时刻。长街之上,更是寂寥无声,整座城市都在沉睡。 中河大街,万花楼后院一丈多高的围墙之外,林觉和白冰悄然抵近。高高的围墙并不能难倒林觉和白冰,林觉取出携带的钩索抛上墙头,叮当轻响声过后,拉紧绳索,钩爪已经勾牢。 “我先上去瞧瞧里边的情形。”白冰轻声道。 林觉点点头,白冰抓住钩索三步两步便上了围墙顶端,伏在上方仔细的观察了一番。院子里静悄悄黑漆漆的,只有中间一处院落里还有几间屋子亮着灯光。有人影来来去去的忙活着。后半夜客人的需求少了,所以只有一间厨房和部分打下手的杂役在值夜,并不像三更之前那般忙活的热火朝天了。 白冰看向东北角落柴房方向,那里一片漆黑,目不视物。但白冰知道,柴房左近定有人手蹲伏,因为昨晚她前来查看时便差点被发觉。幸而有个家伙露了身形,白冰才警觉的找到了五六名新增看守的位置。 目前看来一切正常,白冰向墙下招了招手,林觉抓着绳索上的绳结,在白冰的牵引之下,倒也顺利的上了墙头。两人没敢直接往下跳,调转索勾方向,顺着绳索溜下地来,落足在墙根之下的花树从中。 “怎么动手?那柴房旁边必有人手隐藏,要不要我先去解决了他们再说?”白冰低声道。 林觉瞪着黑乎乎的柴房方向,虽然看不清具体的情形,但是他知道那黑暗中必是藏有人手的。自进到院子里,林觉便觉得气氛诡异的很。这院子里实在是静的可怕。 第七四五章 莽撞的救援 有生活经验之人都知道,夏夜是没有绝对的寂静的,特别是院子角落草地花木之中,夏天的夜晚反而比其他季节更加的嘈杂不堪。因为夏季虫豸活跃,夜间更是蛙鸣虫叫一刻不休,有时候会吵得人觉都睡不着。而夏虫噤声大多是觉察到人的存在感到了危险,或者是人员来往频繁而惊吓噤声。显然柴房左近增加的看守会来往走动,虫豸自然惊吓无声。 林觉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林觉尚未回答白冰的对话,便听到墙根处传来脚步之声。几条人影沿着墙角走来,黑乎乎的人影晃动着,连一盏灯笼也没打。林觉和白冰忙矮身缩在一堆柴草之后,屏息噤声。 “啪。”巴掌拍击的声音传来,像是有人被打了个大嘴巴子。一个低沉的咒骂上也传了过来。 “他娘的,蚊子可真多。老子们这两天可算倒霉了,在这里喂了蚊子。浑身上下咬得全是包,真他娘的烦人。早知道老子便不来了,在楼子里多好,此刻早已睡的香甜的很了。娘的,失算了。” “嘿嘿,江老六,你昨儿不还积极的很么?东家一招呼,你便自告奋勇了。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打量着这里靠近厨房,能弄些酒肉吃吃。却没想到这里熬夜这般辛苦是吧?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嘿嘿嘿。”一个人出声讥笑道。 “呸,马老三,少在这里幸灾乐祸。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的德行。你也没安好心。昨天后半夜你往柴房里钻是什么意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莫以为顾盼盼和楚湘湘如今落了难了,你便可以乘火打劫尝一尝滋味,我跟你说,那两个女子可倔强着呢。你倘若想硬来,得当心命.根子。那顾盼盼不是将外地那个客人差点给阉了么?凭你这小子,还痴心妄想。哈哈哈,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江老六啐道。 旁边有几人嘿嘿嘿嘿的腻声而笑。那马老三羞愧不已,被揭穿了昨晚的丑行,有些恼羞成怒。昨晚他摸进柴房去想欺负两个落难花魁,结果差点被顾盼盼用刀子呵斥出来,被众人所知晓,落下笑柄。 “怎地?她们有什么了不起?不过两个婊子罢了。老子堂堂汉子,配不上个人尽可夫的婊子么?老子不嫌她们脏,倒来嫌弃老子么?”马老三梗着脖子道。 “切,这话也就您自己说说,充充脸面罢了。人家是花魁娘子,虽然也是婊子,但却也不是你能想的。东家明码标价,和花魁共度良宵要五百两银子起,你算什么东西?你拿的起五百两么?还别说人家脏,排队的人多如牛毛,哪一个不比你体面?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哈哈哈。”江老六全力讥讽道。 马老三无言以对,喃喃骂道:“娘的,老子们混的还不如个婊子有牌面。这世道便是笑贫不笑娼,什么他娘的仁义道德,全他娘的放屁。只要有银子就是大爷,没银子便是穷瘪废物。到哪里都被人瞧不起。咱们哥几个谁也别笑谁,你们瞧不起老子,别人便瞧得起你们了么?照我说,哥几个要是有点血性的,咱们今晚便将那两个婊子给轮了。她们能怎么着?咱们哥几个也尝尝花魁的滋味。事后谁也不认,这两个婊子平日高高在上,现在沦落到咱们手里,干什么碰不得?都莫装正人君子,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一个个也是馋的流口水。想舒坦舒坦咱们就干。” 几个护院的一片寂静,人人都有些心动。顾盼盼和楚湘湘平日里在楼子里便是天上的仙女般的存在,人又美貌,色艺俱佳,自然是楼子里的杂役护院们意淫的对象。倘若真能玩她们一次,那可真是这一辈子都值了。人心之中的恶念最怕撩拨,一旦撩拨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疯狂滋长。这个时候倘若有人再起个哄,再怂恿几句,多半便会脑子一热干出大事来。但大多数时候,这种嘴上的痛快都会不了了之,因为怂人终究是怂人,总是不敢迈出最后那一步。这也是芸芸众生中的常态。 “我去尿个尿,憋的很,你们继续聊。”有人说道。这便是婉转退却的意思。其余几人也很快沉默了下来,继续咒骂着蚊虫的滋扰,一边继续绕圈巡逻。 柴堆之后,白冰低声骂道:“这帮家伙太无耻了,居然想……想侵犯两位姑娘。” 林觉冷笑道:“人心向恶,这是世风靡变之故。现在的天下人很多都已经不在乎什么礼义廉耻了。一个国家的衰亡,便是从这些方面可以看得出来。” 白冰道:“现在我们怎么办?” 林觉道:“直接去救人,从北边院门口冲出去。这帮人一定会来追,你拦着便是,倒也不用弄出人命来。时候不早了,外边都已经鸡叫了,天色快亮了,咱们不能耽搁了。” 白冰点点头,两人从柴垛后现身,飞速冲向不远处的柴房。来到柴房门口,林觉伸手推门,却发现柴房的门被从里边顶住了。林觉一急,抬脚一踹,将破烂的柴门踹开来。 “呼”的一声,里边飞出一物,林觉侧身躲开,那物落地爆裂开来,声音刺耳。却是一只茶盏之类的东西。柴门被踹开以及茶盅碎裂的声音很快便惊动了不远处的几名护院,他们大声喝问着朝柴房门前飞奔而来。 “你们谁敢闯进来,我便和他拼命。我姐妹拼死也不会受你们这些狗东西的侮辱。”一个愤怒的声音从柴房中传来。 林觉焦急叫道:“顾盼盼,楚湘湘,是我们。我们来救你们离开了。快出来。” “啊。是……林公子么?”里边的人惊喜叫道。 林觉急促道:“是我,快出来,他们发现了。在晚些便来不及了。” “哦哦,姐姐,我们快收拾收拾,林公子来救我们啦。”顾盼盼惊喜叫道。楚湘湘也是喜不自禁连声称是。 林觉跺脚道:“还收拾什么?直接走便是。他们围过来来了。冰儿,去拦着他们。” 白冰娇叱一声,抽出青笛迎向冲来的六名护院。柴房内楚湘湘和顾盼盼也意识到事态严重,也顾不得收拾了,蓬头垢面的冲了出来。林觉一把拉住两人便朝院门口冲去。 六名护院被一个白冰拦住,见白冰蒙着头脸,他们立刻明白这是碰到来救人的了。当下领头的护院江老六二话不说,伸手抓了颈下悬着的竹笛便滴滴的吹了起来。其余人七嘴八舌的喝骂,提了棍棒皮鞭便冲了上来。竹笛一响,顿时院子里的人全部被惊动起来,各间屋子里的杂役们纷纷起身,灯火大作。厨下没睡的杂役也提着灯笼循声而来。 白冰见那江老六吹得起劲,竹笛声着实刺耳,心中焦躁。飞身上前,青笛挥舞,重重的打在江老六的腮帮子上。江老六后槽牙也被打飞好几颗,口中竹笛飞出,捂着嘴巴哀嚎。侧首几名护院挥着棍棒木叉皮鞭招呼上来,白冰身子如游鱼一般滑开,衣角也没被他们沾到。 这些护院只不过是一些强壮之人罢了,空有些力气,武技却半点也无。跟白冰对阵,慢说是六个,便是十六个也根本不是对手。若不是林觉交代了不要杀人,白冰很轻松便可解决他们。 “不要恋战,快走。”林觉的叫声传来。 白冰扭头看去,林觉正带着两名女子冲向北边院门口。但院门口出似乎也有人拦截了上来。白冰娇叱一声,竹笛连挥,接连击倒数人,抽身直追而去。 林觉拉着顾盼盼和楚湘湘直奔北边院门口,两个女子身子虚弱,跑了十几步便已经气喘吁吁。奔到院门左近时,已经喘的说不出话来了。而此事,院门口两名看门的护院也已经冲了上来,周围黑暗中灯火闪动,一些厨下杂役也已经往这边围拢过来。 “站住,什么人?”两名身材高大的护院一人手里提着一根大棒槌大声喝问道。 林觉将两女护在身后稳住身形,顾盼盼一边咳嗽一边喘息道:“公子,咱们出不去了,多谢你相救,但不能害了你。你自冲出去,不要管我们了。” 楚湘湘也摇头叹息道:“是啊,强行冲是冲不出去的。” 楚湘湘言下之意是,你这般救法怎么能救出去我们?这完全是硬来,那是根本没用的。林觉心里想道:我是故意这干的,倘若想顺利救你们出去,自不会毫无设计。就算被发现了,将这些护院统统杀了便是,其实也没什么难的。 “两位姑娘莫要担心,今日是肯定救得了你们的,放心便是。”林觉缓缓从腰间抽出王八盒子,他没打算杀人,但伤人却是可以的。 “干什么的。那两个,你们居然想跑?钱东家吩咐了,你们想跑便打断你们的腿。”两名护院恶狠狠的叫道。 林觉冷哼一声,沉声道:“二位姑娘,跟我冲出去。” “冲?倒要瞧瞧你怎么冲出去。”两名大汉并肩站在前方,手里惦着大棒子,活像两座门神。 “二位请让开,我不想伤着二位。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林觉冷声道。 “哈哈哈。”两名大汉对视一眼,同声大笑起来。“我们还偏不想方便你,也不想方便自己。你算什么东西?蒙着个脸冒充江洋大盗么?” 林觉缓缓举起王八盒子,对着两人道:“两位既然不给面子,那便休怪我了。我东海普陀岛鲨鱼寨的兄弟说话算话,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不给我面子,我便不给他活命。” 两名护院一愣,皱眉道:“东海普陀岛鲨鱼寨?怎么没听说过?” 林觉朗声一笑道:“今日之后,我大寨威名永刻在你们心中了。顾姑娘,楚姑娘,捂上耳朵。” “什么?”楚湘湘没听清楚,林觉已经扣下了扳机。遂石点燃引线,火苗嗤嗤发亮。轰然一声巨响,像是凭空响了个炸雷。楚湘湘和顾盼盼的耳朵嗡嗡作响,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 第七四六章 祸不单行 轰鸣声中,前方两名拦路的护院已然倒地。不过他们并没有被击中要害,林觉只是对着他们的下半身开了一枪,打断了两人的小腿骨。两个人扑倒在地,剧烈的疼痛让他们鬼哭狼嚎起来。 白冰恰好赶到,嗔目道:“你不是说不用火器么?这么一来,他们都知道是你了。” 林觉笑道:“怕什么,本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多一条线索最好。走吧,估摸着没人敢再拦阻我们了。” 确实,火器的轰鸣不但震慑了四面冲来的杂役,也让身后追赶而来的几名护院立刻停步。他们可不想玩命,作势尚可,玩命免谈。两位看门老哥已然倒在地上不知生死,可不能再往前冲了。 林觉和白冰一前一后,护着楚湘湘和顾盼盼两人大摇大摆的出了院门,再无一人拦阻。护院和杂役们只鸹噪着跟随在他们身后,一直跟随到长街之上。 整条中河大街其实已经闹腾了起来,本就天色已经拂晓,很多人已经早起开始洗漱准备做事,闻听外边喧哗,自然探头张望。但见一帮人拿着棍棒远远叫喊着追着街上的四个人沿街而来,一直到了木牌楼下方。一辆马车冲了出来,将那四人接上了马车,掉头疾驰而去。 百姓们纷纷出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得知是万花楼和群芳阁的两名花魁被什么普陀岛鲨鱼寨的海匪所抢走,众人目瞪口呆又惊又怕。普陀岛鲨鱼寨还是第一次听说,但这些人居然敢来到杭州城里作案,并且公然抢夺花魁,这还了得?这是不是意味着,盘踞在浙东海岛上的海匪又将卷土重来了?那可又是个大麻烦了。 不过有不少百姓却像是心事重重神秘兮兮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们的心里藏着一个大秘密,憋得很是难受,却又不敢乱说话。因为不止一个人看到了那冲出来的马车上有个巨大的标志,那是在杭州无人不晓的一家船行的标志。那是杭州林家的马车,林家难道跟海匪勾结了?简直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 杭州城的清晨已然来临,静谧的街巷民舍已经开始变得嘈杂起来。劳动人民是没有睡懒觉的权利的,他们必须很早的便起床,洗漱收拾然后讨生活。越是底层百姓,他们起的其实便越早。 钱忠泽家中的老仆老夏便是底层百姓中的典型代表,在钱家做了十几年的仆役,每天早上天只要一亮,他便第一个起床打扫庭院喂马担水做杂务。他并没有觉得辛苦和厌倦,因为他早已习惯如此。这一切已经是他生活的流程,少一样反而觉得不得劲。 老夏生活中也是有乐趣的,那便是跟钱家养的几条狗儿关系很好。特别是后宅的两条黑狗。那两条狗儿虽然凶狠,但是却是老夏忠实的朋友,也是他絮叨时的忠实倾听者,绝对不会像钱家人一样嫌弃自己多嘴啰嗦而鄙视训斥自己。 提着大扫帚踏入后院的时候,老夏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他没听到狗儿飞奔而来的声音。每天清晨,自己只要一踏入后院时,大黑和二黑总是会飞奔过来,在自己身边摇尾巴示好,等待着自己摸出厨房的剩面饼喂给它们吃,但今天没有。 老夏疑惑的四处张望着,口中啧啧有声的呼唤着。然而狗儿们并没有回应。老夏心中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拖着扫把顺着后院的小道找寻,忽然间,老夏大声哀嚎了一声,丢了扫把冲到一棵树下。那树下,直挺挺的躺着那一条黑狗,舌头拖在外边,眼睛瞪的大大的,口角一片血迹,早已硬邦邦的死透了。 不久后,另一条狗二黑也被发现在墙根下,死状跟大黑一模一样。老夏心痛如绞,大声嚎哭了起来。 钱家众人很快便被老夏的哀嚎声惊醒了过来,钱忠泽夫妇爬起身来时头有点晕晕乎乎的,他们甚至并没有注意到密室被人进来过。当他们打开房门之后,他们看到老夏正蹲在门前的台阶上哀嚎,脚下是直挺挺的两头死狗。钱忠泽吓得一个趔趄,头皮发麻,出了一身的冷汗。 “怎么回事?老夏,这是怎么了?”钱忠泽叫道。 “老爷,家里进贼了,大黑二黑被人毒死了。后院围墙上有脚印,老爷夫人,赶紧瞧瞧家里丢了什么吧。大黑二黑就这么死了,叫你们两个贪嘴,这贼人怎地这般歹毒哦。”老夏哭丧着脸拍着大腿嚎道。 钱忠泽闻言一惊,弯腰查看两条死狗,见它们气孔冒血,血色乌黑,口中一股刺鼻气味,确定是被毒死的无疑。一时间头皮发麻,连声叫道:“快瞧瞧家里少了东西没?老夏,去小姐院子里瞧瞧,看看有没有进……进……贼人。” 钱忠泽本想说‘进采花贼’,但这话实在说不出口,故而临时改口。老夏连声应了,快步往西首小姐院子里去。钱忠泽回头看着面色惨白蓬头垢面的夫人赵氏,怒道:“还不去瞧瞧屋子里短少了什么东西没,站着作甚?” 赵氏这才惊醒过来,忙不迭转身回屋无查勘。钱忠泽站在门口,头有点发晕。忙深吸几口气稳住情绪。但见天井小院门口,同样蓬头垢面的女儿钱杏儿正满脸惊慌的走来。 钱忠泽忙问道:“杏儿屋子里昨晚可进了贼人?” 钱杏儿摇头道:“没啊,没人进我屋子里,爹,发生什么事了?一大早吵死人的。” 钱忠泽刚要答话,忽听屋子里赵氏一声惊叫,钱忠泽父女吓了一跳,钱忠泽叫了声‘坏了!’,转身飞奔进屋。钱杏儿虽不明就里,但也赶忙飞奔冲入父母的卧房之中。 密室的门开着,赵氏端着烛台呆呆的站在一只木箱前发愣。钱忠泽叫道:“夫人,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老爷,密室昨晚进人了。”赵氏转过头来,满脸骇然。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密室怎么可能进人?昨晚你我都在密室之中,外人既开不了密室,而且进来了我们岂会不知?”钱忠泽怒斥道。 “老爷,是真的。丢了东西了。”赵氏轻声道。 “胡说,丢什么了?绝不可能。”钱忠泽一边摆手一边走过去查看。 赵氏转头看着站在密室外的钱杏儿道:“杏儿,那只镯子没了。昨天我明明用红布包裹着,放在箱子里的,现在不见了。” 钱杏儿愣了愣,嬉笑道:“娘,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开玩笑了?那镯子您若喜欢便拿去便是,女儿还能不给么?用不着这么做吧。” 赵氏跺脚道:“是真的被偷了,娘还会为了一只镯子跟你扯谎不成?” 钱杏儿这才意识到恐怕是真的进贼了,脸上立刻凝重起来,举步进了密室之中。 钱忠泽在旁皱眉道:“便是昨天杏儿买的那个玉镯?你是说放在这箱子里没了?” 赵氏道:“可不是么?我明明记得放在箱子一角的,那红布包着的。适才我找到了红布,但里边只有这个了。” 赵氏伸手从箱子里摸出一块石头来丢在地上。那是普普通通的一块石头。密室里也没有这样的石头,必是有人带进来了。那贼人进来了,偷了镯子,还用红布包裹了石块放在箱子里,这其实便是一种嘲讽和侮辱了。 “快瞧瞧还丢了什么没有?如果进来了贼,不可能不偷别的。快查查。”钱忠泽忽然 跳起来叫道。 “好好好,对对对,立刻查勘。镯子丢了便丢了,反正只花了几十两,也不算心疼。”赵氏忙道。 “娘啊,那可是价值五千两的上等和田老坑云碧玉啊。五千两啊,还不心疼么?”钱杏儿跺脚叫道。 赵氏哀叹道:“那能有什么法子,已然丢了,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或许是我老了,记错地方了;或许是放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我给忘了也未可知。我再仔细找找。” 钱忠泽父女二人其实心里都明白,记错地方是不可能的。否则那红布是怎么回事。 “莫管了,先查查还丢了什么东西没有。”钱忠泽摆手道。 当下一家三口开始疯狂的查勘起来。首先对两个装银票和银两的大铁箱子进行查找,结果出人意料。家中银两珠宝纹丝未动,细软首饰也没有少。不过从翻找的过程得知,东西都挪了位置,箱子的锁其实也是被切断的,倒是可以百分百的确定这里边是来过人的。 钱忠泽甚是纳闷,贼人既然穿堂入室,进了密室,开了箱子,怎地只拿了个镯子?钱财动也没动,简直令人费解。虽然现在家中银两回笼不利,但目前自己的密室里的金银首饰也有数万之巨。那也是一大笔钱啊,贼人为何分文未取? 钱忠泽越想越是觉得不对劲,以己度人,觉得这根本不可能发生。心中充满了疑惑。倘若贼人不是为了钱财而来,却为何单单取了那镯子?或者是另有目的?另外还有,这密室除了自家三口人之外,无人知晓位置和开启之法。贼人看似轻车熟路,这又是怎么做到的?并且昨晚自己和夫人明明昨晚睡在这里,贼人如此胆大,实在可怕。倘若贼人要取自己夫妻性命,岂非是如杀两只熟睡的羔羊一般? 钱忠泽心里既恐惧又满腹疑窦,正打算查看其它几个箱子查看丢失了什么东西的时候,忽听外边门口,老夏的大嗓门又叫了起来。 “老爷,老爷,楼子里李管事来了,在前厅求见老爷。说是有急事见老爷。” 第七四七章 求援 钱忠泽骂了一声,这李有源一大早怎么跑到家里来了?自己正为家中进贼而心烦,他又跑来凑什么热闹。但李有源既来了,必是有什么事情要禀报,倒也不能拒绝不见。于是钱忠泽吩咐夫人和钱杏儿道:“你们娘儿两仔仔细细的查勘一番,看看除了那镯子,到底还丢了什么?我去见见李管事,也不知一大早跑来添什乱。” 赵氏忙点头答应,钱忠泽阴沉着脸出了密室急匆匆前往前院。只见李有源正焦急不安的站在前院之中来回踱步。钱忠泽咳嗽一声道:“李管事,一大早的来我这里有什么事么?” 李有源转头看见钱忠泽,忙快步迎上前来。走了快了些,脚下打了趔趄差点摔个嘴啃泥。 “东家啊,大事不好了。楼子里……出大事了。”李有源带着哭腔说道。 …… 万花楼后院之中,钱忠泽脸色铁青的站在空地上,几名护院躺在他面前的地面上。请来的郎中正在给两个腿上冒着血水的护院包扎,两名护院哀嚎之声震动天地,疼得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郎中包扎完毕,起身来对钱忠泽躬身。钱忠泽拱手道:“张神医,有劳了,不知伤势如何。” “钱东家,伤势颇重,但性命无碍。只是这非刀剑之伤,而是火器击穿腿骨筋脉,这下半辈子怕是难以站立了。老朽无能,火器之伤并不知愈合之法。肉里似乎还有异物存留,老朽也无法取出。除非挖肉取物,老朽却没这手段,还望另请高明。”张神医以实相告。 张神医话音落下,躺在地上的两名护院更是惊天动地的叫了起来:“哎哟,哎呦,这下可完了,我们可废了。下半辈子要成瘫子了。可怜我家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三岁孩儿,一家大小靠我们养活,这不是全完了么?东家,您可不能不管我们啊,我们是为了东家办事才落得这般下场的啊。东家啊……” 钱忠泽皱眉喝道:“莫吵,谁说我不管了?你们放心便是,我定会请名医给你们医治。就算医治不好,也会给你们个交代的。” “好好,那才像话。哎呦,哎呦,可疼死老子了。疼啊!”两护院大声呻吟道。 “多谢张神医。有劳了。”钱忠泽朝郎中拱手。 张神医笑道:“不谢,诊资十两,承惠了。” 钱忠泽脸上肌肉跳了跳,回春堂这位张神医果然黑的很,什么都没干,十两银子到手了。 “给银子,送神医。”钱忠泽摆手道。李有源忙付了银子,打发张神医走人。有杂役将两名护院抬去别处安置,钱忠泽站在原地负手看着灰蒙蒙的天出神。 李有源凑上来到:“东翁啊,这件事,我觉得甚是蹊跷啊。” 钱忠泽皱眉道:“如何蹊跷?” 李有源道:“贼人自称是什么普陀岛鲨鱼寨的海匪,可这山寨根本从未听说啊。自前年剿灭桃花岛海匪之后,听说宁海军陆续清扫数处散落海匪,早已肃清浙东匪患,哪里又冒出来什么鲨鱼寨海匪?胆子这么大,跑到城里来犯案?” 钱忠泽皱眉道:“倘非海匪,那是何人?” 李有源想了想低声道:“东翁,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说了怕引起大波澜。” 钱忠泽喝道:“什么时候了?你还吞吞吐吐的?说。” 李有源忙点头,凑在钱忠泽耳边低声道:“东翁,我听后街上的百姓们议论,说有一辆马车事发之后在后街木牌楼下接应贼人。有人认出了那马车是……杭州林家的马车。” “什么?当真?”钱忠泽嗔目叫道。 “绝对是真,不止一个人看到了,咱们家追出去的人也看到了。那马车上有林家船行的记号。那时天已经蒙蒙亮,林家船行的大船标记又显眼,很多人都瞧见了。”李有源低声道。 钱忠泽喝道:“你怎么不早说?混账东西。果然是他,我适才就在想,什么海匪强人,这也太离奇了。多半是他。你这么一说,岂非坐实了是他么?好啊,林觉这小子胆子可飞了天了,居然干出这等强盗之行。我不答应他赎人,他便跟我来这一手。” 李有源咂嘴道:“东翁,不是我不说,兹事体大,实在是要慎重啊。我也一下子想到了林觉。但那林觉是朝廷官员,又是王府的女婿,我也吃不准,一旦弄错了,那可了不得。再说了,即便是他,东翁又能如何?咱们斗不过他啊,又没有人赃并获。” 钱忠泽骂道:“我斗不过他,有人却敢动他。你立刻跟我去知府衙门。对了,有没有派人去盯着林觉?莫叫他跑了。城门一会就要开了,决不能让他们将人送出城去。我去请康知府将各城门封锁起来。” 李有源忙道:“倒忘了康知府和东翁是好朋友了,那倒是不用怕了。东翁,据说那林觉今日要带着家眷离开杭州回京,据说是乘坐王爷的龙首大船,今日上午便动身。会不会和发生的事有关联?” 钱忠泽更是瞪大了眼睛咬牙道:“好,好,原来如此。原来今日便要离开杭州,而且是用王爷的座船打掩护。嘿嘿,这叫欲盖弥彰。十之八九是这小子干的。赶紧备车,去见知府大人。” 钱忠泽和李有源冲进知府衙门的时候,康子震刚刚起床洗漱。小妾正替康子震打理一头乌黑的发髻,康子震不时捏着小妾柔软的屁股享受那惊人的弹性。这小妾是康子震到杭州才新纳的,正得康子震喜欢。 之前在岭南小县当县令的时候,康子震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也能和他所羡慕的那些人一样,老牛吃嫩草,一大把年纪还能纳个粉嘟嘟水灵灵的小妾伺候自己。康子震之前对于那些豪门大户娇妻美妾的行为还大加鞭笞,但轮到自己发迹的时候,康子震发现原来自己也不能免俗。 当然,康子震自有一番宽慰自己的理论,那便是来自圣贤书上的圣人之言:食色,性也。圣人真是个好人,总是能给读书人一些开脱的理由,让这等事也变得光明正大起来。 小妾扭着腰肢在康子震怀里蹦跶,刺激的康子震又有些想法。康子震自打纳了这小妾之后,算是真正尝到了女人的滋味。回想之前的岁月,和自己那个毫无趣味面目可憎的糟糠之妻同床共枕了十几年,而且居然还生了三个孩儿。康子震觉得自己以前过得简直太苦了。 师爷在门外禀报了钱忠泽求见的消息,这让已经有些兴致盎然将手已经插到小妾衣衫里游走的康子震有些泄气。这个钱忠泽来的真不是时候,很煞风景。 小妾笑嘻嘻的推开康子震要替他更衣见客,康子震却搂住不放,笑道:“这等商贾,让他候着便是。我乃堂堂知府,他想见便能见的?商贾就像是你们女人,不能太惯着,否则‘远之则怒,近之则不逊’。” 小妾娇嗔不依道:“人家钱东家可算是帮了老爷不少忙。老爷来杭州很多事都是他帮着出头的,不然可未必能站稳脚跟。光是花界那些东家的助役银子,还不是人家钱东家出头施压的?钱东家不还给了老爷不少捐助的银子么?老爷上回说要筑坝修堤,银子紧缺,人钱东家一出手便是十万两,可算是积极呢。其他商家可没这么大方的。” 康子震拧着小妾的粉脸笑骂道:“小东西,倒是教训起老爷来了,是不是得了他钱家好处了?你懂什么?他巴结我,是要我替他办事。他钱家和林家有过节,老爷我上任之后,他希望我帮他对付林家。上次宴席你不也在么?他要我将林家船行的漕运给拿了,不让林家做这笔生意,瞧见没?他自己都已经不做这一行了,却还不肯放过林家。” 小妾嘻嘻笑道:“奴家可不懂你们男人的事情,但老爷也不能太怠慢了他。对你巴结的反倒不在乎,那算什么?岂不寒心么?” 康子震凑上去在小妾脸上嘬了一口道:“是是是,我的心肝儿,你说的是。巴结老爷的自然是要给好脸色的,不然我心肝儿天天巴结老爷我,岂不是要多心?心肝儿,今晚咱们玩个玉人品箫的花式如何?” 小妾红着脸推开康子震的嘴巴道:“去去去,老不正经的。” 康子震哈哈大笑着起身来,这才换上官服出房去见客。出得房门,脸上已经是一片肃然之色,化身为一个一身正气的好官的模样。 大堂侧首的小厅之中,钱忠泽却已经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了。倘若不是觉得太过唐突,他都要冲进后堂之中了。 “钱东家,这么早来见本官所谓何事?”康子震大声说道。 “康大人呐,给老朽做主啊。您可得帮帮老朽啊。”钱忠泽一眼见到康子震,仿佛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噗通跪地,磕头大叫起来。 康子震吓了一跳,忙让他起身来说话,接下来钱忠泽和李有源一个说一个补充,将凌晨发生在万花楼中的事情一五一十禀报给康子震得知。 康子震整个人的表情是僵硬和震惊的,静静的坐在座位上不出声。钱忠泽看着他表情不对,忙问道:“康大人,老朽知道这件事怕是很让您为难。但那林觉身为朝廷官员却做出这等有违朝廷律法之事,冒充海匪作案,哪里还是朝廷官员所为?这就是强盗啊,就是土匪啊。您不管,我也不知道该找谁去管了。” 康子震皱眉喝道:“莫吵,让本官想一想。” 第七四八章 替罪羊 钱忠泽连忙住嘴,和李有源呆呆的看着康子震。康子震起身来在厅中踱步,钱忠泽和李有源的头就像是两个拨浪鼓随着康子震的身形来回摇摆。突然间,康子震站定身形。 “大人!”钱忠泽充满期待的叫道。 康子震皱眉道:“你可知道此事干系甚大?那林觉既是朝廷官员,同时又是梁王府的女婿。这可不是一般的人。本官倘若要管,那是冒着巨大的风险的。” 钱忠泽叫道:“老朽知道,可是难道便任由那厮作奸犯科,根本不管么?” 康子震呵呵笑道:“笑话,岂能不管?本官是杭州知府,难道坐视有人在杭州城中犯案却不为所动?那岂非辜负了朝廷信任,辜负了圣上隆恩。” 钱忠泽喜道:“那可太好了,大人赶紧下令封锁城门吧,一会儿城门开了,倘若他们跑了可怎么办?” 康子震摆手道:“放心,跑不了。林觉又不是傻子,作案手段也不高明,居然被你们的护院发现了,他一定会知道从城门口是出不去的。你说他今日回京,那就是了。倘若真是他所为,他必是要将人藏在王爷的座船之中带离杭州了。这小子想的倒是很周到,拿王爷的座船来吓唬人,这是打量着没人敢得罪王爷。嘿嘿,倒是有些手段。” 钱忠泽咂嘴道:“那康大人的意思是……” 康子震淡淡笑道:“首先要弄清楚,此事你们确定是林觉所为么?你们所说的林家马车前去接应的事是否属实?倘若并非林觉所为,你不是指个火坑让本官往里跳么?” “千真万确,小人敢以脑袋担保。不止一人看到了林家马车的标志。他们上的正是那马车。”李有源斩钉截铁的道。 康子震抚须呵呵一笑道:“那本官来问你们。倘若是你们作案,会不会蠢到用自家马车去接应?被人发现踪迹?” “这……”李有源和钱忠泽面面相觑。这一点他们倒是没有细细考虑。 钱忠泽愕然道:“大人的意思是,难道此事不是林觉所为?有人栽赃嫁祸?” 康子震哈哈大笑起来道:“瞧瞧,你们适才还笃定是他所为,怎地现在又不敢确定了?钱东家,你自己都没确定是不是林觉所为,便要本官去替你出头,本官可怎么替你出头啊。” 钱忠泽惊愕无言,半晌颓然道:“康大人,老朽确实没有百分百的把握笃定是他所为,老朽只是根据前因后果的猜测得知。如果大人觉得有风险,那也只凭大人定夺。老朽就算自认倒霉,斗不过那林觉就是了。” 康子震呵呵大笑起来道:“钱东家,你也莫在本官面前耍心机。本官要管你也拦不住,本官不能管你也激将不了。不过这件事,本官却是管定了。你猜怎么着?你们不敢确定是林觉所为,本官却笃定是他所为,本官虽未亲见,却已经有十成把握是他所为了。” “可是大人不是说,那马车……”钱忠泽糊涂了。 “哈哈哈,钱东家,做生意或许我不如你,但论智谋策略,你可不如本官了。”康子震大笑打断钱忠泽的话。 钱忠泽忙道:“那是自然。老朽无论哪方面都怎敢和大人相比。请大人明示。” 康子震冷声道:“有人仗着脑子活泛,要跟本官玩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的把戏,想故意露出破绽,让本官难以定夺,那他可想错了。他将本官当做庸碌之人,看不懂他的套路,嘿嘿,本官却洞悉了他的伎俩。此事正是林觉的小伎俩,他故意露出破绽,便是想让本官生出疑惑来,反而任他在眼皮底下溜掉。殊不知本官却给他来个将计就计。哈哈哈。他自己鬼心眼多,却将别人也看做一样的狡诈,却是失算了。” 钱忠泽听的不明不白,但似乎也听懂了些意思。似乎林觉是故意卖破绽,康大人却就是要抓这个破绽。总之,康大人是管定了。 “当然了,本官下结论也并非基于这一点,这毕竟是虚的。但正如你所言,林觉去你万花楼中赎人的举动便坐实其作案动机,你说你的护院被人用火器击伤,这更是铁证如山。林觉或许以为自己隐藏的较深,以为别人不知道他的底细。殊不知本官对他的了解出乎他的意料。怕是他自己也是没想到的。”康子震冷笑道。 “那火器有何蹊跷么?”钱忠泽不解道。 “亏你还是杭州人,当年林觉献策剿匪,在海匪巢穴中搅的天翻地覆的事情你当知晓吧。难道竟不知林觉手中有一种很厉害的火器么?”康子震讥笑道。 “这个……老朽还真不知道。”钱忠泽惊愕道。 康子震不住冷笑,他也并不想解释缘由。事实上,来杭州赴任之前,严正肃曾和康子震长谈过一次,谈及内容自然是关于杭州城的方方面面,用意是如何推动杭州的新法推行之事。言谈之中,不免设计杭州府一大顽疾,便是近海海匪为患之事。虽然海匪被剿灭,但余孽未除,总还是会有些事端的。谈话中自然也涉及当初林觉献计剿匪的经过。康子震有心多问了几句,问出了许多严正肃知道的关于林觉的秘密。 当年剿匪成功之后,严正肃为写捷报给朝廷,曾经询问林觉在桃花岛上扭转乾坤的细节。其时双方关系正融洽的很,林觉倒也没有刻意隐瞒自己携带火器上岛的事情。这件事严正肃都没太在意,康子震却记在脑子里。当听到火器伤人这件事后,康子震即刻便断定此事是林觉所为。那便是想起了和严正肃谈话的内容了。 康子震之所以记忆犹新,并非先入为主,其实是潜移默化的一种对林觉的攀比心态。自己虽然在严正肃面前很受器重,但在京城期间,严正肃和方敦孺每谈及林觉的口气都是极为推崇而且毫不保留的欣赏,这让康子震心里颇有些异样。所以,对于林觉,他想了解的更多,故而关于林觉的一些事他都很留意。这无意中的留意,居然在今日帮自己辨别出了林觉抛洒的迷雾,准确的抓住了林觉的尾巴。 “钱东家,具体的事情你便不要问了,我只问你一句,倘若本官为你做主的话,有可能得罪梁王爷。你敢跟本官一起抗住这压力么?将来也许会有些未知的风险,你敢和本官一起面对么?”康子震沉声问道。 钱忠泽舔着嘴唇犹豫不决。 康子震呵呵笑道:“钱东家,你和林家有仇隙,你很想报当年之辱,可是凭你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态,你又怎能报当年之辱?你这样的人永远都不可能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不是你没机会,而是你不敢。倘若你够硬气,这一次便可叫他们林家吃不了兜着走。可惜你不敢。” 钱忠泽咬牙不语。康子震继续道:“本官其实可以置身事外的,本官的理由很充分,本官不想得罪梁王府,本官也想安安稳稳的当我的知府。可是本官现在都肯为你出头,本官这样的身份都不怕,你却怕了。所以,不是本官不帮你,是你不帮你自己。” 钱忠泽忽然大声道:“康大人,钱某愿意承担,愿意跟大人一起面对将来的一切。” 康子震冷声道:“当真?你发誓。” 钱忠泽道:“钱忠泽愿意跟康大人共进退,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好,这才叫报仇的气势。只要拿到林觉强抢的证据,林觉便完了,林家便完了。届时他们林家要跪在你面前求情。本官定叫你扬眉吐气。本官即刻下令封锁城门,盘查进出。林觉今日要离开杭州是么?你随我一起去北关码头上等着他。一会儿,我只要你做一件事便可。”康子震沉声道。 “什么事?大人。”钱忠泽道。 “你只需当众指认,说你亲眼看见林觉抢了你家花魁上了王爷的大船。这样,本官便可以理直气壮的上船搜查。你明白了么?”康子震道。 钱忠泽一愣,皱眉不语。康子震喝道:“怎么?你还有什么顾虑么?” 钱忠泽咬咬牙道:“老朽全听大人吩咐便是。” 康子震哈哈大笑道:“瞧你那害怕的样子,你放心,那两个女子必在那条船上,除了那条船,她们根本没有藏身之处。钱东家,你便是不信我,难道还不信你自己的判断,不信今日这事实么?” 第七四九章 拦截 辰时过半,林觉携小郡主在梁王府专用码头登船。王爷王妃夫妇来到码头相送。林伯庸也带着黄长青以及几名林家子弟前来送行。林觉站在船头笑着拱手向众人作别,船工们划动大桨,龙首大船缓缓离岸,摆正船头慢慢进入东河河道之中往北而去。 杭州城中的河道中船只来往频繁稠密,王府的龙首大船的船身又甚为宽大,只能占据河道中间深水道行驶,故而经常被前面的船给堵住。因为是王府的龙首船,其他船只不得不避让让其通行。但是心里都是骂个不迭的。龙首大船每次出动都造成很多困扰,耽搁很多时间。对于靠水道吃饭的船工船家们自然是不开心的。 终于,开开停停,花了近大半个时辰,快到巳时的时候,龙首大船才慢慢的进入杭州北城三河汇合的主河道之中。这里河道宽阔些,再往北出了北关水门之后进入运河河道之中,那便是畅通无阻,一马平川了。 林觉和小郡主坐在船厅里喝茶说话,但他的目光一直盯着两边岸上。事实上,大船行到盐桥左近时,林觉便已经看到了岸边随船而动的两队兵马。林觉心知肚明,那必是杭州知府康子震出动了。那些都是守城厢兵,隶属于杭州知府所辖的城中治安兵马,他们大举出动便意味着康子震已经得到了消息。 “夫人,一会儿你在房中歇息,外边出了什么事你都不要管便是。今日恐怕有些吵闹,你不要担心,一切有我。”林觉对小郡主笑道。 郭采薇白了林觉一眼道:“我岂不知今日会很吵闹?你不闹些事出来总是不舒坦。不过,救下顾盼盼和楚湘湘两人倒也是应该的。爹爹之前不应该那么对待人家,害的她们如此。适才她们俩来见我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好好的两个女子被折磨成皮包骨头了,顾盼盼还毁了容,简直太让人难过了。” 林觉轻声道:“是啊,救人其实是小事,今日倒是要替王爷出口气。而且,康子震这种人现在也太跋扈嚣张了,需得泼他们一瓢冷水,让他们清醒清醒。” 郭采薇点头道:“我明白,可是夫君,你有没想想过,你这么一来,便等于彻底跟严大人和方先生决裂了。你对付康子震,岂非就是在和变法一派唱对手戏么?这和你之前支持变法的想法可是相悖的。” 林觉轻叹道:“是啊,我也不想这样。但我目见耳闻之情形,让我已经无法忍受了。新法倘若成了祸害百姓的恶法,那么还支持它作甚?他们甚至连温和推行自省改进都做不到,一味的强行推行,蛮横强硬,甚至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重用康子震这种投机之人,能有什么好结果?杭州富庶之地尚且如此,其他贫瘠之州府情形肯定更恶劣。这么下去,恐生祸乱。本来这些是轮不到我操心,但两部新法我都参与制订,倘若成了祸害百姓的恶法,我岂不是帮凶么?心中难安啊。” 郭采薇柔声道:“夫君不要多想,这些事不是你的责任,是他们急功近利。” 林觉看着郭采薇道:“薇儿,我知道我这是自寻烦恼,但是退一万步来说,你希望我们的孩儿出世之后生活在一个乱糟糟的世界上么?以前我无可无不可,但现在我的孩儿要出世了,我便不能再对这世上的很多事漠不关心了。因为我不希望我们的孩儿以后活的颠沛流离,潦倒困苦。” 郭采薇缓缓点头,坚定的道:“夫君说的是,我亦有同感。” 一名王府船工出现在船厅门口,躬身叫道:“启禀郡主,郡马爷,北关水门已经落闸封锁,进出水门的船只都在被盘查。厢兵要我们靠岸接受检查,请郡主和郡马爷示下,该如何应对?” 林觉和郭采薇对视一眼,林觉笑道:“来了。” …… 码头上,两百余名厢兵士兵簇拥着康子震站在长长的石阶之上。康子震身着官服,头戴官帽,脚下蹬着一双崭新的白边官靴,负手而立,面容严肃。整个人颇有一股上位者的威严。他的旁边,钱忠泽弓着身子站着,眼神闪烁,带着期待和担忧的神情。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从河道上缓缓驶来的体积庞大气势恢宏的龙首楼船。那正是梁王郭冰的座船。这艘船在杭州城代表的是梁王府的地位权势以及财力。曾几何时,那是令人仰望的存在,寻常人等连多看一眼都心生畏惧。但今日,情形却有所不同。今日,康子震要踏上这艘龙首大船进行搜查。这是康子震的一小步,却是变法派前进的一大步。 “大船听者。速速靠岸接受检查。”码头上,一名大嗓门的厢兵高声叫喊着。直到大船缓缓靠向码头旁这才停止喊叫,往河里吐了一口浓痰退下。 龙首大船缓缓靠上码头岸边,待船只靠定,一个身影从船厅中走出,来到船首甲板上。那人长身玉立眉目英俊,身着一袭蓝衫,唇上微髯,眼神凌厉。嘴角上却带着笑意。 “你们是什么人?这是梁王府的船,尔等乱叫乱嚷什么?水门怎么关了?还不打开放行?”林觉扶着船首栏杆高声朝岸上叫道。 康子震咳嗽一声,迈步而出,双手抱拳哈哈笑道:“林大人,本官有礼了。” 林觉早就看到了康子震,不过却还像是刚刚看到他一样,惊讶道:“哎呀,这不是康知府么?有礼有礼了。怎么?康大人是来给下官送行的么?不用这么客气的,正是不想耽误康大人的时间,下官才没去向康大人辞行的。康大人日理万机,事务繁忙,怎好劳动大人来相送?” 康子震哈哈笑道:“林大人,本官可不是来送行的,本官正在执行公务。没想到在此遇到林大人。林大人这可不对,怎地离开杭州回京也不跟本官说一声,本官也好为你设宴践行才是。” 林觉哈哈笑道:“康大人太多礼了。心领,心领了。既是执行公务,更是不能打搅了。康大人,命人开了水闸,在下要出城了。改日康大人去了京城,下官必竭诚款待。” “呵呵呵,林大人那么急作甚?出了水门进了运河水道,便是顺风顺水的路途。南风一起,那是轻重已过万重山之势呢,几天便到京城了,有什么好着急的?林大人难道不想知道本官在执行什么公务么?”康子震抚须笑道。 林觉摆手笑道:“我可不爱多管闲事,再说那是康大人的公务,我多嘴问这些作甚?咱们朝廷官员都是知道规矩的,跟自己无关的公务不得多嘴询问,万一是什么秘密呢?多嘴可不好。康大人有公务,更是不能耽搁您的时间了。还是尽快离开的好。” “呵呵呵,看起来林大人很是着急要走呢。不过,怕是林大人暂时走不了了。”康子震呵呵冷笑道。 “怎么?那是为何?”林觉皱眉道。 康子震心里暗骂林觉装蒜,口中笑道:“本官封锁了杭州所有的进出城门,是因为城中出了一桩案子。万花楼群芳阁中的两位花魁今天凌晨被人抢走了,你说蹊跷不蹊跷?” “哦?有这样的事?那可真是蹊跷。光天化日之下,杭州城又是康知府治理之下的治安良好之处,怎么会出现这等事情。当真可恶。”林觉道。 康子震翻翻白眼,沉声道:“贼子自称是来自于普陀岛鲨鱼寨的海匪。可是据我所知,普陀岛既无海匪,也没有所谓的鲨鱼寨。确实蹊跷的很。” 林觉笑道:“许是冒名的,大人多查查便知。” 康子震呵呵笑道:“自然是要查的,这不,所以便封锁了城门,满城盘查呢。水门关闭,也是对出城船只进行严查,以防贼人蒙混出城。” “哦,原来如此,是该盘查。康大人你查便是,下官便不打搅了,也帮不上什么忙。”林觉笑道。 “林大人,你这艘船怕也要查一查才是。”康子震微笑道。 “什么?这艘船你也要查?康大人,你莫非在说笑?这艘船可是王爷的座船,再说了,这等案子,莫非你怀疑是我所为么?”林觉惊愕道。 “林大人,只是例行公事罢了。所有的船只都要查一查,这也是以防万一。本官可没说此案跟你有关。但城里出了这么大的案子,本官责无旁贷,自然是要查个清楚的。王爷的座船倘若不出城便罢了,既要出城,为防止贼人藏匿,查一查也放心些。本官绝无他意,还请明了。”康子震沉声道。 林觉紧皱眉头道:“康大人,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王爷座船上会有贼人藏匿?你言外之意似有所指。我希望你想清楚,想明白,不可乱来。” 康子震抚须而笑道:“林大人,本官话都说的很清楚了,例行公事耳。本官可没说船上便藏匿有贼人。只是查一查,也可证明清白。免得那些无知百姓说嘴,说什么官官相卫,法外有隙之类的话。” 林觉冷声道:“这么说,康大人是铁了心要上船来查了是么?” 康子震冷笑道:“再说一次,例行公事耳。还望林大人海涵。” 林觉抱臂冷笑道:“倘若我不许呢?” 第七五零章 不顾一切 (二合一。感谢:一剑隔世2018、moshaocong、zp暧昧幸福、书友54445251、休闲浪人、书友50067224、漂泊者201411、书友55712425、书友56662912、破坏王、书友54259693等兄弟的打赏。谢众兄弟的票。) 康子震咂嘴道:“林大人还是不要这么说话,查一查自可放行,也耽搁不了林大人的行程。倘若阻挠,那可不好。” 林觉冷笑道:“话可不是这么说,查一查自然无妨。但王爷座船被你们上来这么一折腾,王府威严何在?王府声誉何在?外边不明真相的会信口胡言,谣言风起,这个责任你担当的起么?再说句你不爱听的,你要是上此船来搜查,便是对王爷的不敬。你想过后果么?” 康子震冷笑连声,沉声道:“林大人,你也莫要用这话来压我。康某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朝廷牧守一方,自要尽我的职责。职责所在,不敢疏忽。至于你说这是对王爷的不敬,本官不这么认为。本官恰恰以为这是对王爷声誉的维护,免得有人打着王爷的旗号做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再者,我大周律法《周刑统》明文所规,律法之前无贵贱,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为了查案例行检查,并没有冒犯谁。” 林觉点头道:“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搜查了?浑然没把王爷和我放在眼里是么?便是要污我和王爷同此案有关是么?”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污你?林大人这么说便有些强词夺理之嫌了。罢了,我已经给足了林大人的面子,可林大人并不解本官苦心。实话告诉林大人吧,有人亲眼看到贼人携万花楼和群芳阁两名女子上了王府大船,所以本官才在此拦截你们。本来要给你留点情面,可是你非要狡辩,要本官说出来,本官却也没法子。”康子震冷声喝道。 林觉一怔,怒道:“血口喷人,谁看到贼人携带两名女子上船了?谁敢出来指认?想死了么?全家不想活了么?” 康子震冷冷看着船上跳脚的林觉道:“林大人,你威胁恐吓也是无用,莫以为这样便能吓唬住人了。钱忠泽,告诉林大人,你看到了什么?” 钱忠泽一直在旁听着康子震和林觉两人唇枪舌剑的斗嘴,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吓得一个激灵。他意识到,终于自己要上场了。康子震当然需要自己出面作证,这样他的搜查便有理有据了。搜查出楚湘湘和顾盼盼最好,倘若搜查不出来,那便是自己背锅,他也有理由推脱。这是钱忠泽早就明白的事情。可是到了此时此刻,钱忠泽已经无从选择,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禀……禀报知府大人,老朽见到被劫走的两名女子上了林家的一辆马车,一路往东河,上了王爷的大船。”钱忠泽颤声叫道。 “你说的王爷的大船,可就是眼前这一艘?”康子震歪着嘴角笑着,继续问道。 “正是……正是这艘船。老朽看的清清楚楚。”钱忠泽叫道。 康子震转过头来,满脸笑容的看着船头上站着的林觉道:“林大人,听到了没有?有人亲眼看见贼人携带两女上了这艘船,而且……参与作案的马车是你们林家船行的马车。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林觉显得气急败坏,大声怒道:“血口喷人,你们这是诬陷。我林家的马车?倘若是我所为,我怎么会用林家的马车接人?” 康子震回头看了钱忠泽一眼,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那意思是说:你瞧,被我说中了吧,故意用林家马车作案,反而成了他辩驳的理由。钱忠泽一脸的崇拜,心中更加笃定此事必是林觉所为。 “钱忠泽,你疯了么?你敢做伪证陷害我?你不想活了么?”林觉冲着钱忠泽大吼道。 钱忠泽鼓足勇气回敬道:“是不是陷害,一查便知。你吓唬我有什么用?朝廷自有律法,谁犯法谁受惩罚便是。” 康子震呵呵轻笑道:“钱东家,说的好。这才像样呢。仇人见面,便需有这般气势。” 钱忠泽闻言,不知不觉也挺起了胸膛。 林觉怒骂道:“混账东西,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是昏了头了。” 康子震冷声喝道:“林大人,你若恐吓证人,本官可不依了。林大人,本官要命人上船搜查了,你若再阻挠,便是阻挠公务。你也是朝廷官员,当知后果。来人……上船搜查。” 一名厢兵队正高声应诺,带着百余人冲向码头边缘。 林觉大声喝道:“且慢。” 康子震冷声道:“林觉,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挠本官公务,真当本官不能拿你不成?若再阻挠,休怪本官不客气。” 林觉大声道:“康子震,我只问你,倘若你在船上什么都没搜出来,便当如何?” 康子震笑道:“又能如何?本官例行公务而已。” 林觉冷声道:“岂是你这一句例行公务便能推托?这是王爷的座船,你上此船搜查,当同于侵入王爷宅邸。倘若搜出来什么倒也罢了,若是搜不出来,便是藐视王爷,犯上不尊。你该知道是何等后果。” 康子震岂会被林觉这些话所吓倒,林觉百般阻挠其实已经坐实了人在船上。康子震已经确定这一点。林觉最后色厉内荏的恐吓对康子震已经没有半点效果。康子震知道,今日只要查到那两名女子在大船上,便是一个巨大的收获。不但可以籍此问罪于林觉,还可以此为交易的条件,逼迫王爷就范。新法的推行,王爷是块又臭又硬的绊脚石,搬了这块石头,前面便一马平川。立下如此大功,自己恐要再进一步。拜相任使也非妄想。成败就在今日。 即使退一万步而言,倘若失算的话,那也无妨。全推到钱忠泽身上便是。钱忠泽作伪证,自己是被他蒙骗。自己也不负主要责任。再退一万万步而言,自己是堂堂杭州知府,变法派红人,身后有严方两位大人和皇上撑腰,郭冰虽贵为亲王,但却并无实权,他敢对自己怎么样? 鉴于此,康子震认为自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林大人,康某人一心为朝廷办事,为皇上尽忠,可不怕什么人恐吓,也不怕人扣帽子。倒是林大人自己该想一想,倘若被我在船上查出相关证据,林大人当如何自处?该如何狡辩。李庆,还不给我上船搜查?若有人敢反抗,立即拘捕。”康子震大声喝道。 厢兵队正李庆闻言一声令下,一群厢兵立刻行动,搬起码头上的跳板搭在大船侧首,很快便搭好了通向大船甲板的通道。片刻后,数十名厢兵已经登上了船头甲板。 林觉冷目看着这群人冲上船来,嘴角冷笑不已。小虎在旁牙咬的咯咯响,低声道:“叔,咱们跟他们拼了。” 林觉斥道:“拼个屁!跟着他们去瞧着,免得这帮人手脚不干净偷我们的东西。” “可是……” “还不快去?”林觉冷着脸喝道。林虎无奈,只得转身跟随一群厢兵而去。 船头之上,林觉负手而立。码头之上,康子震也负手而立。两人隔着一道跳板,仿佛斗鸡一般的相互瞪视。康子震满脸得意洋洋,林觉却脸色铁青,神色焦急。 河岸上下,来往船只上的人和岸上的一些百姓远远的围观着,他们也看到了事情的不寻常。王府的龙首大船居然被知府大人的船给拦了,而且厢兵已经登船搜查,这简直是绝无仅有之事。他们说不清心里支持谁。梁王郭冰在杭州城中名声也不算太好,梁王府欺负人的事时有发生。按理说有人跟梁王爷作对该是让人高兴的才是,但是这位新上任不久的康知府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上任以来,全城百姓怨声载道,因为康子震催缴贷银和免役银和助役银的手段凶狠蛮横,很多人吃了他的亏。这个知府根本就不管你有没有银子,能不能承担,他只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暗地里被人称之为‘康扒皮’,犹言其凶横霸道。今日这情形,倒是狗咬狗的情形了。梁王府和康知府都凶横,却不知今日谁更狠。 杭州厢兵分为数队,从甲板到三层船楼以及下方两层舱室开始搜查。不过,毕竟是梁王府的座船,这些人倒也不敢造次,行事也规规矩矩的,没敢胡作非为。但搜查起来却是毫不含糊的,凡是能藏人的地方,基本上都搜了个遍。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队队的士兵回到甲板上禀报结果,却让康子震有些焦躁不安起来。因为每一队厢兵回到甲板上的禀报都是没有任何的收获。当队正李庆带着最后一队人手从船舱中出来的时候,康子震等不及李庆来到码头禀报,自己带着一群人上了船头甲板询问。 “怎么样?搜到了没?” “回禀知府大人,上上下下都搜遍了,没找到那两名女子啊。”李庆低声禀报道。 康子震头皮有些发麻,居然真的没有搜到人,这可真的出乎意料。大船开动时便派了人手沿着河岸两侧监视,这当中大船上并没有人离开,也没有小船靠近接应。也就是说,如果顾盼盼和楚湘湘两人被劫走之后安置在大船上的话,那是绝对不可能离开的。为何现在一点踪迹也没有。难道说,顾盼盼和楚湘湘根本没有上船? 再一想,却又不太可能。林觉不可能不利用王府大船将两名女子带出城。他应该知道,将两名女子留在杭州城中的话,迟早会被自己翻出来。那么他救人的意义何在?谁也不敢窝藏这两名女子,除非放在王府里。但林觉除非是发疯了,否则这等事他怎么会扯上梁王府?梁王郭冰也绝对不会允许他这么干。 整件事从头到尾的捋一捋,其实脉络相当的明晰。林觉赎人不成,便动用手段硬来。借着离开杭州之际将人带出城,利用王府大船作为窝藏工具,既安全又隐秘。这是个完美的救人转移的计划。他也想到了自己会被怀疑,于是故布疑阵,迷惑眼球。可以说林觉已经想的很周到了。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会将人丢在城中不管?这绝无可能。 康子震转头看向林觉,发现林觉眼神闪烁,并没有此时该有的庆幸和得意,倒显得有些紧张兮兮。康子震皱眉想了想,沉声问李庆道:“你们是不是上上下下全部都搜过了?有没有遗漏之处?” 李庆低声道:“该搜的都搜了啊。不过有一间屋子我们不能搜啊。” 康子震怒道:“这是什么话?何处不能搜?” 李庆凑到康子震耳边道:“大人,林觉的夫人身怀六甲,又是王府的郡主,她的住处我们怎么敢搜?那也只是二层楼船上的一间房间罢了。该不会人会藏在郡主的屋子里吧。卑职认为不太可能。” 康子震紧蹙眉头想了想,忽然摆手喝道:“搜。便是郡主的屋子,也必须要搜。” 李庆呆呆道:“这可……这可不太好。” 康子震斥道:“好不好要你多嘴?” 李庆皱眉道:“这个……大人还是三思而行,属下觉得这么做有些过分了。属下担当不起。” 康子震大怒道:“你这个队正是不想当了。来人,随我来,本官亲自带队。给我上上下下每一个屋子都给我再搜一遍。” 康子震一声令下,数十厢兵岂敢不遵,众人纷纷又开始再此搜查起来,康子震自己则带着十几名厢兵径自往二楼船厅上闯。 林觉见势不妙,冲上二层船楼的回廊上,见康子震正带人径自走向回廊尽头的那间屋子,林觉飞步冲过去,站在门口张臂拦住。 “康子震,你干什么?” 康子震微笑道:“林大人,这间屋子我们还没搜,所以本官要来搜查一番。” 林觉怒道:“康子震,我警告你,这是我夫人房间,我夫人身怀六甲,岂能容你们惊扰?况且她可是郡主身份,她的房间是你们可以随意进去搜查的么?” 康子震冷笑道:“原来是郡主的房间,那倒是有些麻烦。不如这样,请郡主移步,本官只派两个人进去瞧瞧便可。绝不敢惊扰郡主。” “康子震,亏你还是个读书人,难道不懂礼节,不知女眷规避之礼么?还是说你今日就是要无礼?”林觉大声喝道。 “林大人,你这话可就言重了。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多人在场,我们只是例行公事搜查而已,并非逾矩失礼。况且本官早已说了,郡主可先行移步,免得受到惊扰。这难道还不够恭敬么?”康子震皱眉道。 “你放屁,我进你夫人闺房里去瞧一瞧,你愿不愿意?”林觉怒道。 康子震喝道:“林大人,你也是读书人,怎地出言如此粗鄙?你百般阻挠,难道说我们要搜查的人就在这间屋子里窝藏着不成?” 林觉冷笑道:“你激将法也没用,你要进这间屋子,便先从我身上踩过去。只要我活着,你便休想无礼。” 康子震大笑道:“可笑,林大人,你挡得住么?今日已经到此地步,你觉得我还会收手么?识相的便让开,我准许你和郡主移步离开。若不识相,今日便踩着你的身子进去又如何?” 林觉怒喝道:“你敢,康子震,在你眼中,已无尊卑上下之分了么?你疯了,你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康子震厉声喝道:“我自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林大人,今日无论你怎么恐吓和狡辩,也难以善了了。给你们十息时间,再不让开,休怪本官无礼。” 康子震负手而立,神态倨傲。面前的林觉面色铁青暴跳如雷,但他却毫无办法。康子震心中感到一阵阵的快意。状元郎又怎样?大周文坛翘楚又如何?梁王府的郡马又如何?还不是在自己面前吃瘪。今日之后,天下人怕都要对自己另眼相看了吧。那些说自己靠着投机上位的人都该闭嘴了吧。又有谁能有自己这份魄力,敢上王府的大船搜查,敢视权贵于无物? 尴尬的沉默之中,林觉身后的房门忽然喀拉一声开了。仪态雍容的小郡主在一名婢女的搀扶下出现在门口。小郡主面露愠怒之色,神情也有些倦怠,脸色有些发白。 “夫人,你怎么出来了?快回房歇息将养。”林觉忙道。 小郡主淡淡道:“夫君,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人家都欺负到我们头上了,我又怎么能安稳歇息?” 林觉叹道:“夫人,是我无能,不能阻止他们上船。在这些人眼里,皇族的威严已经荡然无存了。他们已经没有丝毫敬畏之心,不过夫人你放心,我会拼死保护你们。夫人安心回房歇息。” 小郡主勉力一笑,没有说话,慢慢将目光转到康子震等人身上。康子震有些发愣,虽然满腔壮志,但在见到郡主出现的那一刻,他的心中还是有些发虚的。王府郡主,身份尊贵。康子震见到她雍容秀丽的面容和高贵的气质后,不免自惭形秽,气势也低了几分。 “康子震见过郡主。”康子震连忙行礼。 郭采薇微蹙眉头道:“你便是杭州知府康大人?” “正是下官。”康子震忙道。 “你带着人在这里作甚?你可知道这是我父王的座船,等同于我父王的王府宅邸?你一个小小知府,怎敢带人在此鸹噪?请你即刻下船,莫耽搁了我们的行程。”小郡主淡淡的话语中自有一番威严。 康子震却从这话语中听到了一丝轻蔑之意,这让他变得愤怒起来。这种时候,他们还是这么高傲,他们还高高在上的说话,简直是不拿自己当人。那么,自己也不必对他们客气了。 康子震直起腰来,淡淡道:“启禀郡主,城中发生了大案,有人劫持了万花楼和群芳阁的两名花魁离开,还重伤了几名护院。本官接报,自然要严查此事。更何况有人作证,看到贼人带着被劫持之人上了这艘船。本官自是要上船搜查。惊扰了郡主芳驾,还请恕罪。下官职责所在,不得不为之。” 郭采薇冷声道:“你们不是已经搜了么?搜到什么了没有?倘若搜到了,那自不必说,拿了我们便是。但看起来你们却是没有搜到,这说明你们的证人说了谎。念在你也是为了办案,本郡主并不想追究你的冒犯之过。那么你还不带人离开这里,还要作甚?” 康子震呵呵笑道:“启禀郡主,这船上确实搜了一遍,也没发现被劫持之人。但是既要搜查,便要彻底。本官正在跟林大人商议,可否让我们进郡主房中搜一搜。这样便再无遗漏。下官也会立刻带人离开。开闸恭送林大人和郡主出城。” 小郡主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人在我房里?” 康子震道:“不敢不敢,只是不想遗漏,这也可为郡主证明清白,免得事后有人多嘴。” 郭采薇点头道:“我懂了。进我房里搜查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康大人,我提醒你。你这么做是对我极大的冒犯,也是对王府,皇族的极大不敬。你若是决定进去搜,便要承担这后果。倘若搜不到人,那么今日之事你便脱不了干系了。我现在以郡主的身份告诉你一声,我身边并无什么被劫持的女子,我房里也没有你想要找的人。你若信我,便带人离开。本郡主概不追究今日之事。你若不信,便进去搜。但若搜不到人,本郡主绝对不会饶了你。请你自行斟酌吧。” 第七五一章 救兵 康子震皱眉站在那里,他的心里压力很大。毕竟一切只是他的猜测,虽然笃定人在船上,笃定林觉必会利用王府大船将人带出城去,但毕竟没有亲眼见到。林觉的威胁他可以无视,但话从小郡主口中说出来,自有另一番份量,他不得不犹豫掂量。 “大人……要不……咱们还是走吧。万一搜不到人,后面可就麻烦了。”钱忠泽已经快尿裤子了,他终于意识到今日之事已经不是小事,他已经不知不觉进入了漩涡中心,此刻再不劝康子震收手,那便再无回头之路了。 康子震心中也萌生了退意,虽然心有不甘,但他也知道将宝压在郡主这间屋子里是很冒险的,非常非常的冒险。他权衡良久,已经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无意间眼光落在了站在那里的林觉身上。 林觉的手紧紧的握着栏杆,眼神之中带着一丝期盼和紧张,显得很不自然。康子震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走,或许便前功尽弃了。梁子其实也结下了,可什么都没得到。弄的虎头蛇尾,惹得一身骚。看林觉的神情,其中必有猫腻。于是康子震站定了脚步,咬紧了牙关。 “郡主,下官不能走,下官必须履行职责,搜查这间屋子。请郡主移步他处,以免受到惊扰。倘若冒犯了郡主,下官在此先赔罪了。”康子震沉声道。 小郡主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指着康子震叫道:“你……你……好大胆子。” 康子震阴沉着脸一摆手道:“来人,进去给我仔仔细细的搜。” 几名厢兵闻言抢上前来,便往房里去。林觉踏上一步,张臂拦住,大声喝道:“谁敢。” “上,谁敢拦阻,立刻拿了。”康子震喝道。 众厢兵一拥而上,欲拿下林觉。就在此时,岸上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宛如一道闷雷滚滚而至。众人诧异的朝岸上看去,之间沿着河岸的大街之上,远远有一支骑兵风驰电掣的飞驰而来。马上骑士一个个黑盔黑甲红缨耀眼,真个是人如虎,马如龙,气势汹汹。看人数,足有数百之众。 “是爹爹!”小郡主叫出声来。 林觉翻了个白眼,心道:岳父老丈人,你可算来了。再不来便麻烦了。 康子震面容惊惧不定,忙下令制止厢兵的行动。心中虽然慌张,但却也并没有魂飞魄散。 郭冰到了,事情怕是不好办了。不过自己只要能搜到万花楼的两名女子,便也不怕。就算没找到,还有个替罪羊可用。怕也不能将自己如何。 …… 数百骑王府卫士沿着大街飞驰而至,马蹄铁踩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宛如疾风骤雨一般。街道上的百姓无不惶然躲避,抱头鼠窜。王府卫士甚少有这么大规模的出动,而且是全副武装刀剑出鞘杀气腾腾的模样。当大队骑兵在街道上疾驰的时候,很多人都意识到要出大事了。 数百骑如狂风一般冲到了北关门内码头之上,郭冰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也在其中。多年没有披挂盔甲的他,今日也身着一身黑色盔甲,头上翅盔闪闪发亮,臃肿的身体包裹在盔甲之中,倒也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何超,即刻封锁码头。将这帮厢兵统统给我抓起来。谁敢反抗,格杀勿论。”郭冰额头淌着虚汗,但喝令声却是中气十足。 何超高声应诺,一挥手,两百名骑兵从左右两侧包抄而至,朝着码头上百余名厢兵冲来。 在码头上担任警戒任务的百余名厢兵惶然不知所措的看着席卷而来的骑兵,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冲来的王府卫士骑兵让他们显得寒酸无比,平日里,王府卫士可是连宁海军都无法比拟的,和王府卫士相比,他们身上的装备简直就是乞丐。无论是装备和身份,都是他们不敢惹的。对方包抄过来,谁敢反抗,在嘶鸣的战马和闪亮的刀剑的威逼之下,他们很快便像是被赶猪一般赶到了码头中间。兵刃被缴械之后,一个个被喝令蹲下抱头,成了俘虏。 郭冰翻身下马,手握剑柄大踏步走向大船。何超一挥手,数十名卫士冲上大船,迅速布置在船首各处。船首甲板上的十几名厢兵也被干净利落的拿下。 郭冰大踏步上了大船,口中高声叫道:“薇儿,薇儿,你怎么样了?谁敢如此大胆,居然敢在本王的大船上撒野。薇儿,薇儿。爹爹来了,你莫要怕。” 郭采薇本来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林觉使了个眼色,一瞬间,郭采薇便大声哭叫起来。 “爹爹,快来救我。女儿被人欺负了,呜呜呜,这些人好可怕,连爹爹他们都不怕了。他们要造反了。”郭采薇大声哭叫了起来。 康子震皱眉道:“郡主,怎可信口开河?下官只是查案,怎可说我造反?” 郭采薇根本没搭理他,只朝着甲板上的郭冰大声哭叫求救。郭冰飞步冲上二层船楼。十几名卫士冲在前面大声喝叫:“王爷驾到,无关人等还不让开。滚开!” 几十名厢兵原本拥堵在二楼的回廊上,此刻避无可避,被何超带着卫士们冲到近前,何超二话不说动手便打。厢兵们鬼哭狼嚎,无处可避,最后还是一名厢兵头目脑子活络,推来一间屋子的门,众人纷纷跑进去躲避。但门口很快被几名手持长刀的卫士给看守住,反成瓮中之鳖,也很快被缴了械。 “王爷,下官……”康子震拱手想向郭冰行礼,郭冰看也没看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径自走到小郡主面前。 “薇儿,怎么了?没受伤吧。莫怕莫怕,爹爹给你做主。谁欺负我薇儿,爹爹要他的命。” 小郡主一把抱住郭冰的胳膊,抽抽噎噎的哭道:“还好爹爹赶到,不然女儿和夫君便要被这些坏人羞辱了。他们好大的胆子,已经不把父王放在眼里了。爹爹,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郭冰一边安慰着郭冰,一边瞪着林觉道:“怎么回事?” 林觉苦笑道:“小婿无能,这帮人要上船搜查,小婿拦不住。他们还要冲入薇儿房中搜查,薇儿跟他们争论,他们不听。薇儿都动了胎气了。小婿无能,请王爷责罚。” “混账,你真是无能,有人欺负你老婆,你还不跟他们拼命?你这样的丈夫要着何用?本王瞎了眼,将薇儿嫁给你,你却连她都没法保护,你可真有脸。”郭冰大声怒骂道。 林觉皱眉心想:“喂,老丈人,你想骂我便骂,犯不着借题发挥吧。咱们商量好的台词里可没有这一段。” “是是是,岳父大人息怒,是小婿无能。可是这帮人根本不讲理,郡主他们都不在乎,王爷的名头在他们面前也不好使,执意动粗,小婿能有什么法子?便是您来了,他们也未必给您面子呢。”林觉小小的反击了一回。 站在一旁的康子震心头一凉,林觉和小郡主这夫妻两人竭尽挑拨拱火之能事,简直可恶。 “到底是怎么回事?光天化日之下,谁这么大胆子?这是要翻了天不成?谁?谁?给老子站出来。”郭冰大声喝骂道。 康子震翻翻白眼,躬身对着张牙舞爪的郭冰的后背道:“下官康子震见过王爷。” 郭冰赫然转身,惊愕道:“康子震?你怎么在这里?你咱们在我的船上?来给林觉送行的?不对。莫非这些人是你带来的?是你强行上我的大船搜查,还要闯入我薇儿的房间里搜查?” 康子震忙道:“王爷容下官禀报情形,事情是这样的,城里出了大案子……下官正封锁了各城门盘查出城之人。林大人和郡主乘船从北门出城,下官……” 康子震结结巴巴的将事情叙述了一遍。 郭冰冷声喝道:“你的意思是,我女儿女婿是这案子的贼人?劫了两个青楼女子藏在我大船上带出城去?康子震,你是傻子还是本王是傻子?这么离奇的事你也相信?你生了猪脑子么?” 康子震皱眉道:“王爷……有人亲眼看见人上了大船,所以下官才来查一查,这不也是还林大人一个清白么?倘若不查,那岂不是落下言语么?” 郭冰想了想道:“原来如此,那该查,该查。康知府是例行公事,而且是为了证明林觉他们的清白,自然该查。林觉,薇儿,这便是你们的不对了,人家有人证,康大人总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那岂非事后要被人攻讦议论?你们到底有没有做过这件事?现在承认还来得及,也许康知府看在本王的面子上还可以网开一面。” 康子震吃惊的看着郭冰,他没料到郭冰竟然是这个态度。林觉皱眉叫道:“岳父大人,小婿怎么会做那种事情?什么青楼女子?小婿压根就不知此事。小婿可是无辜的。” 郭冰道:“既然无辜,那便大大方方的让人家康知府去查便是,干什么闹得要死要活的?本王接到报信,还以为你们遭遇强盗了呢,害的本王带了几百人来救。康大人,你派人进房去搜,本王允许你派人去搜。” 康子震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王爷这态度太诡异了。倒让他觉得,这也许是个陷阱。 “王爷……下官还是不搜了,下官相信王爷,相信林大人。本就是例行公事而已,下官相信此事跟林大人无关,下官这便带人离开。冒犯之罪,下官改日登门谢罪。”康子震终于决定要抽身,因为他察觉到了危险的信号。 第七五二章 口说无凭 “那怎么成?你不搜,回头我们可说不清。林觉是朝廷命官,薇儿是我的女儿,皇上的亲侄女,太后的亲孙女。咱们这样的身份可不能跟作奸犯科之事联系起来。今日闹到这种地步,必要还个清白。你必须搜,搜了之后,才准离开。”郭冰大声喝道。 康子震咂嘴无言,想了想道:“罢了,王爷有命,下官不敢不从。下官只能冒犯了。来人,去房里瞧瞧,要小心,郡主的东西不准乱碰。” 两名厢兵从屋子里被揪出来,白着脸踏入房中。康子震搓着手在外边等待,郭冰林觉小郡主都沉默的皱着眉头等待着。凝固安静的空气忽然被屋子里的惊呼之声所打破。众人看向房门口,只见两名女子正慢慢的走到房门口来。 钱忠泽第一眼便认出了她们是谁,大声叫道:“是她们,顾盼盼,楚湘湘。正是她们两个。” 康子震差点大笑出声,这也太离奇了。自己已经不抱希望了,没想到最终还是搜出了这两个女子。这郭冰是个草包,他女儿女婿那么阻挠我进屋搜查,不就是因为顾盼盼和楚湘湘在屋子里藏着么?他倒好,一来便让我进去搜,不搜还不成。这下有他好看了。林觉做了大案,现在人赃并获。郭冰怕是肠子都悔青了吧,这下他女婿落入我的手里了。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她们……怎么在你的房里?薇儿,怎么回事?林觉,那案子真是你所为?”郭冰愕然道。 郭采薇叫道:“爹爹,这哪里是什么顾盼盼和楚湘湘?这两个是我新收的婢女,一个叫春儿,一个叫秋儿。她们可不是什么顾盼盼和楚湘湘。” 钱忠泽叫道:“她们就是顾盼盼和楚湘湘,化成灰我也认得。” 康子震冷笑道:“事到如今,这种狡辩便没什么意思了吧。” 林觉忽然笑道:“钱东家确定她们便是顾盼盼和楚湘湘么?” 钱忠泽嗔目道:“当然,我楼子里的人,我能不认识么?” 郭冰跺脚道:“就是她们两个,本王都认出来了,还问什么?” 林觉咂嘴道:“看来真的是她们两个了,哎,怎么会这样?她们自称叫春儿和秋儿,无处存身,想混口饭吃。正好薇儿身边缺两个洗衣服的婢女,薇儿便收留了她们。谁知道她们居然便是顾盼盼和楚湘湘,这可被她们骗了。” 康子震得意的大笑道:“林大人,这话现在说怕是迟了吧。” 林觉皱眉道:“你以为我撒谎么?她们自己这很说的。哎,你们两个倒是说话啊。” 低着头站在那里的顾盼盼抬头道:“林公子,我们姐妹骗了你和郡主,我们确实是万花楼的人。我们化名春儿和秋儿,便是为了求得郡主收留。” “哈哈哈,现在没话可说了吧。”康子震抚须笑道。 林觉皱眉道:“你们可害了我们了,我们现在被怀疑是抢劫你们出来的贼人了。” 顾盼盼叫道:“林公子,我们姐妹之自己赎身出来的,跟万花楼已经无半点瓜葛了。我们是自由之人,根本不是被人挟持抢劫出来的。” “胡说八道,这时候还敢胡说八道。真是不知死活。”钱忠泽大骂道。 顾盼盼瞪着钱忠泽道:“钱东家,我姐妹花了五万两银子赎身,你卖身契都还给我们姐妹了,你怎地还要报案说我姐妹是被人劫走的?想要讹人银两么?钱东家,你太黑心了。” 钱忠泽怒道:“胡说,你们何时赎身了?简直胡扯。” “钱东家,那你将我姐妹的卖身契你拿出来瞧瞧。”顾盼盼叫道。 钱忠泽愣了愣道:“卖身契么?在家里呢,我即刻派人去取来。凭你胡言乱语,卖身契在我手里,还说什么?” 顾盼盼大笑道:“你拿的出才怪呢,你家里若还有我姐妹的卖身契,那么我姐妹手中的这个是什么?” 顾盼盼伸手入怀,取出两张发黄的纸张来在众人面前展开。众人瞪眼看着那两张纸,那正是两张卖身契,已经很有年头了。看上去应该有十多年之久了。 “这……果真是她们的卖身契,这上面,还有本王的签字。钱忠泽,这不是从我手里转交给你的她们的卖身契么?”郭冰大声叫道。 钱忠泽瞪眼看着那卖身契半天,浑身上下如坠冰窖。那确实是顾盼盼和楚湘湘的卖身契。两女十岁便卖身青楼,故而卖身契的纸张也已发黄。在转手交易的时候,郭冰亲笔的签名还在上面,千真万确,绝无虚假。 “到底怎么回事?钱忠泽,她二人的卖身契怎么在自己手上?既赎了身,便是自由之身,想去哪里去哪里,你又报案追查什么?莫非是反悔耍赖?”郭冰厉声喝道。 钱忠泽腿都软了,到这个时候,他岂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想起了昨晚自家密室进了贼人的蹊跷事,不用说,贼人定是从密室之中偷走了这两份卖身契了。 “钱忠泽,你搞什么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康子震也傻了眼,倘若这两名女子早已赎身,那便是谈不上什么劫持霸占私产的事情,反倒是钱忠泽报假案,耍无赖了。 “大人,你相信我,她们真的没有赎身啊。她们是我万花楼和群芳阁的招牌,老朽怎么会让她们赎身?”钱忠泽连忙解释道。 林觉冷笑开口道:“钱东家,你这话我可不信,她们既是你万花楼和群芳阁的招牌,你怎么会如此对待她们?我瞧这两位姑娘可都是瘦的皮包骨头了,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头。还有一位都毁了容貌了。哪有你这样对待自己楼子里的招牌的?定是你觉得她们二人身上赚不到银子了,所以让她们赎身,之后却又后悔,想再讹人一笔银子。钱东家,你这么做可就太没人性了。” 钱忠泽气的身上发抖,指着林觉叫道:“你血口喷人,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昨晚我宅中进贼,必是你偷了这卖身契,设下这套儿让我们往里钻。” 林觉哈哈大笑,小郡主也笑了起来,举手撩发,故意露出一只碧绿的手镯来。钱忠泽眼睛一亮,指着那镯子大声叫道:“镯子?还有我家的镯子,就是那个镯子。” 郭冰眉头紧紧皱起,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康子震也皱眉喝道:“钱东家,你胡言乱语说些什么?什么昨晚进贼,什么镯子,你到底要说什么?” 钱忠泽叫道:“康大人,我们上了圈套了。昨晚我家进了贼,密室被人翻动了,我和夫人查找了一番,发现丢了一只镯子。正查找其他丢失物品时,楼子里便出了事情,老朽便赶去查看,并没有仔细查找失物。现在看来,顾盼盼和楚湘湘两人的卖身契便也是昨晚被偷了。他们这是设了个套儿让我们往里钻。瞧见没,郡主手上那只玉镯儿,正是我家昨晚丢的那一只。这不正说明是他们昨晚动的手么?康大人,您一定要相信我,我没有半句假话啊。” 康子震怔怔发愣,既觉得钱忠泽的话有些荒唐,却又觉得似乎有些道理。起码钱忠泽不会这么快便凭空编出这么离奇的故事来。 “你为何没跟我提及此事?恩?”康子震喝道。 “哎呀,家里进了贼这种事我又来烦扰大人作甚?银子什么的都没丢,我着急的是楼子里的两位花魁被人劫走的事情,自然不想拿这些事烦扰大人。谁料想,这两件事居然是连在一起的。康大人,给老朽做主啊。”钱忠泽哭丧着脸大声叫道。 林觉在笑,郭冰在笑,小郡主也在笑。周围很多人都在笑。有人心想,钱忠泽这家伙也太能编了,亏他能想出来这些理由来。狗急了跳墙,现在又给林觉罗织上另外一个罪名,这家伙定是疯了。 “混账东西,简直让人难以容忍。什么时候我大周的刁民可以如此丧心病狂的攀咬官员了?还有天理王法么?还有朝廷的威严么?钱忠泽,你说我家薇儿手上那只玉镯是你家里丢的?我呸,凭你也配。你说是你家的玉镯,你倒是说说怎么得来的?”郭冰怒极反笑,指着钱忠泽的鼻子问道。 钱忠泽忙道:“那是我女儿花了三十两银子从街上一人手里买的。” “哈哈哈哈,你疯了么?扯谎也过过脑子。薇儿这只玉镯是当今太后过寿辰的时候赏给她的。那可是和田老坑玉种,你知道值多少银子么?那一只镯子要值六七千两呢。你说你女儿花了三十两银子在街上随意买来?你倒是再去买几只来瞧瞧?混账东西,疯狗一般随意咬人,你是活腻了吧。”郭冰笑着大骂道。 康子震长长叹息了一声,连他也觉得钱忠泽疯了,这个谎话也太离谱了。连他都看得出那只镯子名贵之极,怎么可能三十两银子便在街上随意买来?这种名贵之物市面上是不可能有的。 “钱东家,你昏了头了么?本官被你可害惨了。王爷,本官轻信此人之言,冒犯了王爷和郡主,对林大人也多有得罪,着实不该。但本官确实是被其蒙骗。此人自称亲眼目睹有人劫持两位花魁上船,站在本官的立场上,自然是要查清楚,还林大人以清白。其中行事偏激之处,林大人郡主你们大人大量还请海涵,怪只怪这个报假案,发了疯了钱忠泽。此事全因他而起。本官将对其严惩不贷。” 康子震是个识时务的人,或许钱忠泽说的话很可能是真的,但在情理上已经一窍不通了。这个时候只能舍了此人了,再不拿他当替罪羊,自己怕也不能脱身了。 第七五三章 王爷之怒 “康大人……你……”钱忠泽彻底傻眼了,康子震就这么轻松的将自己给卖了,一点也没犹豫。钱忠泽突然意识到,今日自己恐怕要糟糕了。 “我什么?你这混账东西,胆敢报假案,作假证,胡言乱语攀诬林大人。害的本官对王爷郡主失仪。本官要重重惩办你,以儆效尤。”康子震喝道。 钱忠泽双腿一软,咕咚一下瘫倒在地。 郭冰冷笑道:“康大人,你要如何惩办此人呢?” 康子震忙躬身道:“此人罪大恶极,死罪难逃。下官要抄了他家产充公,将其压入死牢,秋后问斩。这等丧心病狂的刁民,留着当祸害么?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正清声。王爷您觉得如何?” 郭冰呵呵而笑道:“康子震,你还真下得去手。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吧,你是知府,又非本王是知府。” 瘫在地上的钱忠泽闻听此言,面如土色。多年苦苦经营,才有今日。一招不慎,竟然身死家破。一时间后悔怨恨恐惧无力等诸般感觉涌上心头,刹那间万念俱灰。猛然间爬起身来,大叫一声从回廊康栏杆上翻下。肥胖的身子砸烂了一层回廊的外栏杆,像个破口袋一般摔在甲板边缘的硬木头上。再弹起翻了个身,‘噗通’一声坠入河水之中。水面上霎时泛起了一片血红之色。 钱忠泽此举引发一片惊愕之声,林觉也万没料到钱忠泽居然因为恐惧而选择自杀,这并非林觉的初衷。林觉的目标可不是钱忠泽,他不过是个小角色罢了。 “啊呀,快救人。”林觉高声叫道。 下方船工一阵忙活,用竹篙抓钩在水中抓挠,不久后果然抓到了水中钱忠泽的身子,将其拉了上来。然而船工们一查却发现,钱忠泽已经气绝身亡了。跳下船楼时钱忠泽的脑袋撞在了大船船舷坚硬的边缘上,颅骨凹陷碎裂。落水后便已经昏迷,捞上来时已经断气了。 林觉跺脚叹道:“怎么会这样?钱东家这是何苦?” “钱忠泽死有余辜,畏罪自杀是便宜了他。林大人不必为这种人叹息。”康子震虽然心中惊讶,但却也甚为庆幸。钱忠泽这一死,便少了很多麻烦。所有的过错都可以推到他的身上,免得此人改口多言,反而横生枝节。 郭冰也无半点惋惜之状。在他看来,钱忠泽之死不过是一只蝼蚁的死亡罢了。凭他跟康子震沆瀣一气,这个人便活不成。 “王爷,林大人,郡主。今日之事,本官实在抱歉的很。本官为钱忠泽所误导,中了他的奸计。本官原本是不信林大人会做出那样的事情的。但是这钱忠泽言之凿凿,本官职责所在,不敢不查。本官实在是惭愧的很。本官在此给林大人郡主赔不是了。林大人行程要紧,本官不敢再耽搁。本官就此告退,就此告退。”康子震知道此时不宜久留,应立即离开,于是躬身拱手道。 郭冰冷笑看着他笑,这让康子震心里有些发毛。但他还是咳嗽一声,故作镇定,转身从二层楼船台阶上慢慢走下,往甲板上走去。每走一步,他都能感受到背后王爷和林觉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刺的他浑身不舒坦。当他的脚踏上甲板的那一刻,他的心才稍微安定了一些。赶紧离开这艘船才是正经,赶紧脱离郭冰的目光才算安心。 然而,身后船楼上,郭冰的声音终于还是响起。 “康子震,你便打算就这么走了么?” 康子震身子一震,回过身来陪笑拱手道:“王爷不知还有何吩咐?今日之事,是下官考虑不周,还请王爷海涵。下官今后一定小心谨慎,绝不敢再出纰漏。嗯……下官今日仔细调查案情,明日再登门拜访王爷,一方面禀报案情内情,一方面再一次向王爷致歉。” “呵呵呵。”郭冰大笑着从船楼上下来,来到甲板之上。林觉也跟在他后面来到甲板上。 “道歉么?却也不必了。其实你身为杭州知府,为了公务例行公事,本王却也无法苛责于你。” 康子震心头一喜,躬身道:“王爷英明,多谢王爷能体谅下官的苦衷。” 郭冰冷笑道:“不过,本王可以体谅你,但谁来体谅本王?你今日之所为,是对本王的大不敬,对郡主的大不敬。倘若本王连这些都不计较,将来人人都可在本王头上动土了。” 康子震听着口风已经不对,忙道:“王爷息怒,王爷也看到了,下官是被钱忠泽那厮误导。他报了假案,欺骗了下官。下官也是痛恨之极。否则下官岂敢如此?下官本意绝非冒犯王爷和郡主,给个天做胆,下官也不敢啊。” “呵呵呵,你不敢么?你有什么不敢的?自你来杭州任职,不是处处要跟本王比个高低,掰掰手腕么?你三番数次因为助役银的事情来叨扰本王,被本王拒绝后,你可是说了不少对本王不敬之言的。”郭冰冷笑道。 “没有没有,下官对王爷崇敬有加,岂敢妄言?下官或许确实有些急躁,但那是因为新法推行之事。本官肩负皇上重托,肩负朝廷重托,来杭州推动新法落实。本官不敢不用心啊。本官一切所为,都是为了我大周着想啊。”康子震忙叫道。 “哼,莫跟本王东拉西扯。也莫要扯上皇上和朝廷。新法的事本王不感兴趣,本王也明确告诉你,不要来招惹本王,可你置若罔闻。你在林觉面前说什么了?你说你可以动用宁海军强迫本王履行新法的规定是么?你好大的胆子,你当本王是什么?是你这种奴才可以随意欺凌的对象么?这足以说明,你今日的行为并非为人所蒙骗,而是你内心中便想这么做。因为你觉得本王不会拿你怎么样,你根本没把本王放在眼里。或者说,你根本没把本王这个亲王的身份,薇儿的郡主身份,我梁王府的皇族身份放在眼里。这便是你们这群所谓的变法派现在的普遍心理,你们以为现在可以为所欲为是么?”郭冰冷冷说道。 康子震耸肩而立,惊愕无言。梁王爷什么都明白,他说的话正是自己心中之所想。自己确实没有将梁王放在眼里。变法派在朝中风头正劲。皇上对严方两位大人器重之极,而自己是变法派中的新锐,自然也不必去顾忌太多的事情。正如严方两位大人所言,变法者需要无所畏惧,自己也确实没有对梁王郭冰有过多的敬畏之心。 但此时此刻,康子震忽然有些担心,有些恐惧。当自己真正面对梁王爷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心是虚的。郭冰王爷的身份还是对自己有着极大的压迫感和震慑感的。这让康子震既有些恼火,又有些后悔。 郭冰负手站在船头,双目迷茫的看着岸边的杭州街市,看着烟柳如烟的河道桥梁,口中似乎在对康子震说话,却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语。 “想我大周天下绵延至一百五十多年,很多事已经和立国之时迥异。变得面目全非。立国之初,我大周天下何等清明,天下人勤勉谨慎,遵礼守法,那是何等的盛世。如今一百多年过去了,再看看这大周天下,百姓困顿,国库贫瘠,世风日下。我杭州多年来是全大周最富庶之地,百姓安居,其乐融融。但现在却变得乌烟瘴气,变得人心惶惶。官员们自私贪腐,尸位素餐。更难以忍受的是,我大周上下尊卑的规矩都已经被打破,我郭氏皇族的尊严都被人践踏了。这是为什么?这是谁之过?” 甲板上众人无言而立,没有人敢说半句话,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回答,也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康子震皱眉沉默着,他很想说:王爷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自己为此做了些什么?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映射当今圣上不英明么?但这些话他又怎敢说出口。 “康子震,你回答本王一个问题。你是什么人?”郭冰忽然转头问康子震道。 康子震一愣,张张口没说出话来。这个问题问的笼统,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回答我!你是个什么样的身份?你是不是觉得你是个人物?是杭州城的主人?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郭冰双目凶光大盛,厉声喝问道。 “不不不,下官岂敢有这样的想法?下官只是……只是朝廷委派的一名官员罢了。下官只是全力为朝廷办事,为皇上效忠。下官……”康子震语无伦次的说道,他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他被郭冰凶狠的目光给吓坏了。 “呸,为朝廷办事,为皇上效忠?我看你根本是口是心非。让本王来替你回答你是谁。你其实什么都不是,明白么?你只是一个奴才,一条狗罢了。这大周江山姓郭,本王也姓郭,你不过是我郭家养的一个狗奴才。莫以为你身后有严正肃和方敦孺为你撑腰,他们也不过是我郭氏皇族养的狗,他们并不是主人。你现在明白了你自己的身份了么?”郭冰冷笑着瞪着康子震道。 康子震听着口风不对,思索着没有回答。郭冰厉声暴喝道:“回答我。” “大周天下自然是郭氏皇族的天下,下官……下官只是一个臣子罢了。但是……王爷怎可说……我们是狗?王爷此言实在是……实在是……”康子震结结巴巴的辩解道。 第七五四章 殒命 “你不高兴了?呵呵呵,你不是狗是什么?而且你这样的人连条好狗都算不上。好狗对主人忠心,不会对主人不敬。而你这条狗,对主人都敢冒犯。你只能算是一条坏狗,一条疯狗。”郭冰冷笑道。 “王爷怎可这般说话?我大周乃皇族和士大夫共天下,这天下是郭氏的,也是我们士大夫的。我们辅佐郭氏治理天下。我们不是狗,我们是皇室的帮衬之人。”康子震挺直腰杆大声叫道。 “我呸!和士大夫共天下?这简直是天下最可笑的一个笑话了。你给我记着,你只是一条狗。我们养你是为我们看家护院的,不是让你反咬主人的。今日你冒犯了主人,冒犯了本王和郡主,那便是你的死期到了。恶犬是必须要被铲除的,今日本王便要除了你这个祸害。”郭冰冷声笑道。 “什么?”康子震惊呆了,也吓得有些发蒙。郭冰的意思,今日倒要对自己不利不成? “王爷,今日之事下官不过是例行公事,具体过程王爷也都知晓了,王爷怎么能怪罪于下官?”康子震叫道。 “例行公事?你将一桩八竿子打不着的案子硬是往我女儿女婿头上安,你怀着何等居心?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你无非是要针对本王,将矛头指向本王罢了。打量着本王不掌实权,你们这些狗东西便蹬鼻子上脸。本王不跟你们计较,你们便越发的猖狂。本王岂能容你们这群狗奴才坏了尊卑纲常,今日本王便要你知道,什么叫尊卑上下,冒犯皇族威严是怎样的下场。”郭冰沉声喝道。 康子震心中惊惧到了极点,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难以脱身了,或许今天的事情会导致一个让自己难以承受的结果。他不敢再抗言,噗通跪地叫道:“王爷息怒,下官并无此意。王爷千万息怒,给下官一万个胆子,下官也不敢有这等心思啊。下官冤枉啊,王爷明察。下官可以对天发誓,下官对王爷的尊崇维护之心天日可表。如若不然,教下官死无葬身之地。” “事实俱在,还要抵赖。倘若你直接承认,本王倒是敬你三分。可见你只是条没骨头的狗。朝廷养了你们这群白眼狼,将大周天下折腾的还像样么?皇兄不管,本王替他管一管。今日本王便替朝廷除了个跋扈骄横,目无皇族的奴才。让天下人都知道,你们这帮狗东西并不能为所欲为,有人来治你们。来人,拿下康子震。”郭冰高声喝道。 郭冰一声令下,王府卫士副统领何超高声应诺跨步而上,伸手抓住了康子震的胳膊,一把拧了过来。康子震哪里有半点反抗的气力,被何超双手反剪着锁住了手臂。 “王爷……王爷息怒啊,下官冤枉啊,下官并无冒犯之心啊,王爷……息怒啊。”康子震大声叫道。 郭冰根本不搭理,沉声喝道:“捆起来,帮上沙包,推到河里去。” “什么?”所有人都惊愕的张大的嘴巴,谁也没想到王爷会下达这样的命令。这是真的要结果了康子震的性命啊。康子震可是杭州知府啊,王爷这么做太欠考虑了吧。 林觉也吓了一跳,他知道,今日的事情会闹的不小,那是计划之中的事情。计划中郭冰便是要籍今日之事迫的康子震服软,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让他颜面尽失,再不敢跋扈嚣张。但计划中可没有要帮着康子震沉河这一出。 林觉认为,这是郭冰临时设计的戏码,也许只是吓唬吓唬康子震而已。可是,当林觉看到何超真的将康子震五花大绑起来,并且绑上了两包船头沉重的沙袋之后,林觉忽然有些担心起来。 “岳父大人,吓唬吓唬便得了,可千万莫失了手。这厮已经快吓得尿裤子了,着他当众磕头赔罪,您再赏他几十板子便成了。”林觉凑上来在郭冰耳边轻声笑道。 郭冰转头看了一眼林觉,冷笑道:“本王什么时候说了只吓唬吓唬他了?他冒犯了本王,冒犯了薇儿,居心叵测,想控制你和本王,本王就这么轻易的饶了他?那本王今后还有何威严?还如何立足?” 林觉愕然道:“不是……岳父大人,咱们可是计划好了的,不将事情闹得太大。您不会真要杀他吧。杀了他可后患无穷。岳父大人,不能冲动啊。” 郭冰冷哼一声道:“林觉,本王忘了告诉你,那题望潮楼上的计划本王做了点小小的修改,不过没有告知你罢了。本王不想再蛰伏了,也不想在忍耐下去了。大周已经被有些人搞乱了,我身为王爷,不能坐视。本王便以康子震的性命宣告本王重新回归,让那些魑魅魍魉都在本王面前颤抖吧。” 林觉惊愕的表情之中,郭冰摆手下令:“何超,将康子震给我丢下河去。” 何超高声应诺,一声令下。三名膀大腰圆的卫士抬起康子震便朝船舷边行去。 康子震开始还并没有太担心,他认为王爷说的是气话。将自己绑了沙包沉河?开什么玩笑?但此时此刻,康子震却终于明白这好像不是吓唬人了。 “王爷……王爷你无权处置我。我是朝廷任命的官员,杭州的知府。林觉,你快叫他们住手,要处置我需要朝廷的圣旨,就算下官该死王爷你也无权杀了本官。”康子震剧烈的挣扎起来,大声叫道。 郭冰看也不看他一眼,负手看着别处,根本不听。 “王爷,你不能这么做,皇上会怪罪你的。下官是严大人和方大人派来杭州推行新法之事的。下官是有身份之人,不是你想杀便杀的。奉劝王爷三思而行。我若死了,王爷你也是要倒霉的。”康子震兀自叫嚷道。 “丢下去,本王再也不想听到这厮的声音了。”郭冰怒喝道。 林觉反应过来,拱手叫道:“岳父大人,还请三思,万莫冲动啊。” 郭冰扭头不答,林觉的耳朵里听到了‘噗通’一声响,他惊骇转头看时,见卫士们抬着的康子震已经不见了踪迹。船侧水面荡起巨大的水花涟漪。林觉冲到船舷一侧探头去看,正看到康子震的身子沉向黑魆魆的河底之中。 “拉上来,快将他拉上来。”林觉大声叫道。 何超看了看林觉耸耸肩,那意思是:没有王爷的命令,恕难从命。 林觉伸手抓住捆人的绳索,使劲往上拽,可是那里拽的动?但见康子震最后一抹残影消失在浑浊的喝水之中,无数的水泡和泡沫往上翻滚,河底的污泥也往上翻涌。水面之上顿时一片乌黑狼藉。 岸上河中,远远围观的百姓不下数千。当钱忠泽跳楼的时候,他们已经吓得不知所措了。此刻见到王爷绑了康子震丢入河中时,更是惊惶之声一片,人人侧目悚然。梁王府的凶狠早有其名,传闻得罪了梁王府的人很多都被暗中宰杀了,但那毕竟没有亲见。今日这一幕可是亲眼看见的。梁王爷连杭州知府都捆了沉河,足见其凶横。只是,很多人心里都在想,那可是知府大人啊,王爷说杀便杀,这也太没王法了吧。 …… 康子震的身子坠落河水,冰凉的河水将全身僵硬麻痹的康子震瞬间惊醒。腥臭的河水漫过他的脸颊的时候,康子震甚至没有做好屏气的准备,呛了一大口的河水剧烈咳嗽起来。他想竭力挣扎,但绑了两只沙包的身子像个铁秤砣一般径自往河底沉去。康子震惊骇欲死,想挣扎却被捆绑的结结实实,想叫喊时,一张口顿时满口河水灌入,连灌数口入腹。 “我要死了。”康子震脑海中闪过了这个念头,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今日的结局。 “我怎么这么蠢啊,他是王爷啊,我惹他作甚?我这不是白白送了性命么?我太蠢了,人心不足啊。早知如此凶险,我推行什么劳什子新法,还不如在岭南当个小县令呢。虽然官职微小,却也逍遥自在。总好过……送了性命。我真的要死了。” 康子震念头转完,肺气已然用尽,神智已迷。身子往水底沉下去的最后时刻,他睁开眼睛,看着阳光透过浑浊的河水照下来,河水荡漾着斑斓的光晕,那场面瑰丽好看,此生罕见。透过那光晕,他看到船舷上探出的那些人的头颅,听到沉闷的呼喊。 康子震长叹一声,吐出最后一串泡泡,沉入河底最深的黑暗之处,远离了尘世中的一切争斗和喧嚣,也舍弃了一切憧憬和希望。 …… 甲板上,林觉大声的呼喊着要人将康子震救上来,可是无人搭理他。林觉甚至决定要脱衣下水去救人,但他知道,仅仅自己一人是救不了康子震的。那两只沙包重达两百多斤,加上康子震的身子足有三百五六十斤,自己无论如何也是办不到的。 足足过了盏茶功夫,郭冰才下达了将康子震拉上来的命令。何超带着数名卫士合力将湿漉漉的滴滴答答流淌着恶臭的河堤淤泥的康子震拉上了船头。康子震早已死的不能再死了。 湿哒哒的官服皱巴巴的贴在康子震的身上,露出半截鼓得高高的肚皮。官靴掉了一只,另一只也掉了一般。官帽早已不知去向,一头发髻湿漉漉的覆盖在他的脸上。身下,淤泥黑水慢慢的流淌着,此情此景,惨不忍睹。不久之前还神气活现的康子震,此刻就是一团腐臭的肉体。 谁能想到,这个躺在甲板上的乱糟糟的尸首便是不久前在杭州发号施令,权力极大威严派头十足的知府大人。 第七五五章 后怕 林觉皱着眉头静静的站姿康子震的尸体旁,一句话也没有说。郭冰的任性即将带来怎样的后果,林觉不知道,但林觉知道那绝对是一场暴风骤雨。 郭冰走过来,抬脚将康子震的头踢了踢,啐了一口道:“康子震,休怪本王心狠,你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本王便容不得你。” 林觉在旁叹一口气,郭冰皱眉道:“怎么?你还为这种人惋惜?我真是有些看不透你,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林觉咂嘴道:“岳父大人,您图一时之快杀了康子震,却不知这将带来多大的麻烦。岳父大人难道便一点也没有考虑后果么?” 郭冰喝道:“有什么好考虑的?他自己找死,本王便成全他。犯上不尊,对我大周皇族不敬本就是死罪,你说他是不是在找死?就算是皇上,也不会怪罪本王。” 林觉怔怔看着郭冰道:“岳父大人,你当真是这么想的么?康子震此举确实是找死,可岳父大人的行为和康子震何异?岂不是也在主动伸出脖子去?皇上当真不会怪罪您么?” 郭冰紧皱眉头,似乎有所醒悟。正欲说话时,旁边何超走来,拱手道:“王爷,此人尸首如何处置?” 郭冰张了张口,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林觉轻声道:“何统领,将尸首命人送回衙门,交于他家人收敛吧。嗯……他家人倘若问及死因。便说……便说是……失足落水,发生意外。” 何超看了一眼郭冰,郭冰奇怪的看了一眼林觉,皱眉道:“他要这么说,你便按照他说的去做吧。” 何超躬身应诺,当下找来一艘小船,将康子震的尸首搬运上船,命船工运往中河知府衙门去。林觉吁了口气,正欲转头跟郭冰说话,忽听得码头上一阵哭喊之声。循声望去,卫士们封锁的码头入口处,一对母女正哭天抢地的喧闹。 不久后,有卫士来禀报,说钱忠泽的夫人和女儿来到码头,听闻钱忠泽自杀而死,在码头外痛哭。 林觉叹了口气,命人抬了钱忠泽的尸首下了船,来到码头上。卫士放了赵氏和钱杏儿进来,那母女二人飞奔而至,扑在钱忠泽的尸首上放声痛哭起来。 林觉静静站在一旁,猛然间,那钱杏儿抬起头来对这林觉叫道:“林觉,你害了我一辈子倒也罢了,这一次连我爹爹的命都害了。你好狠的人,好毒的心。我钱家哪里得罪了你,你要如此对我们?” 林觉皱眉道:“嫂子……不……钱小姐。令尊之死是个悲剧,我也很难过。关于令尊的死,我只告诉你们,他是自杀的。他既然自杀,自有他自杀的原因。每个人都要为他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令尊这一次玩的太过了,所以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此事非我所愿。倘若你硬要将此事安在我头上,我也不辩解。我唯一能劝你们的便是赶紧收敛令尊的尸首,赶紧离开杭州,再也不要回来了。” “你这个杀人凶手,说什么我都不会信你,这个仇我们都记着。总有一天,我们会找你索命,找你林家索命。”钱杏儿大骂道。 林觉皱眉道:“随你怎么说,但请你们记住我的话,立刻离开杭州城。要找我报仇,可也得有命才成。快些离开吧,这是我最后的忠告。” 林觉转身走向大船,身后传来钱杏儿母女的嚎啕之声和恶毒的咒骂之声。林觉心头沉重,长声叹息。今日的结果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可是竟然弄成这种局面,实非林觉所愿。但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现在的情形是,得赶紧做好补救措施。因为这件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梁王府恐要危在旦夕。可自己那个任性的岳父大人还未必意识到这一点。 …… 龙首大船船厅之中,梁王郭冰皱着眉头坐在那里,神情有些萧索。就像是高潮之后的空虚一般,此刻的郭冰没有了之前溺杀康子震之时的气势,反而显得有些忧心忡忡起来。 林觉和小郡主分坐在他侧首的位置,夫妻二人的眉头也紧紧的皱着,脸上也是一样的忧心忡忡。 “岳父大人,小婿不是多嘴,今日此事您实在是太冲动了。杀康子震这件事绝非小事,岳父大人……哎!您怎么能不按照我们说好的那般去做呢?本来是一个能让康子震受制于王爷的事情,现在却弄的如此被动了。”林觉轻声叹息道。 郭冰兀自嘴硬道:“本王杀了他又如何?他冒犯本王和薇儿,本王不能杀他么?谁能拿本王怎么样?一个小小的四品知府罢了,难道要本王替他抵命?大不了受朝廷一番责罚罢了。大不了这亲王不做了,找个山林归隐钓鱼打猎去。” 林觉皱眉道:“小婿要提醒岳父大人注意,这件事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康子震的身份不仅是四品大员,还是变法派的一员。他能来杭州当知府,主导推行变法之事,足见他在变法派中的地位是很高的。岳父也知道,他是深得严大人器重的。现如今正是皇上力挺新法,变法派在朝中占据上风之时。这件事很可能会闹的很大。倘若被人利用了,便很棘手了。” 郭冰皱眉道:“被人利用?你说明白些。被谁人利用?怎么个利用?” 林觉沉吟片刻,沉声道:“岳父大人,如今朝中变法一派风头正劲,皇上力挺新法,大周上下都在全力推行落实新法条例。朝廷中虽有反对之声,但在数月前的一番相互弹劾和争论之后,其实反对变法一派已经鲜有声音。此时岳父大人杀了康子震,必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如果我是变法派一员,我会将此次王爷杀了康子震的事情扩大到阻挠新法推行的高度。我会上奏皇上说是梁王爷不满新法,打压阻挠新法的推行,对推行新法的中坚之臣肆意残害。我会要求皇上严惩王爷,否则新法便无从推行下去。这些奏折一旦递上去,不知皇上心里会怎么想。” 郭冰打了个寒战,此时此刻,他在真的意识到麻烦大了。倘若严正肃和方敦孺以及一干变法派如此上奏,那自己确实摊上大麻烦了。光是杀个人,或许惩罚还不至于太重。降爵罚钱申斥,抑或是更重的惩罚,但也不至于要自己去给康子震偿命。倘若上升到阻挠新法推行的角度,那便不是杀了个人而已,而是跟皇上,跟朝廷对着干了。那恰好正是给了皇兄一个除掉自己的理由。 “岳父大人,变法派如此,另一派人也会如此。吕中天他们难道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也会将此事扩大化,置王爷于死地。不谈个人恩怨,只说朝廷中变法一派和反对变法一派的争斗之事。吕中天他们现在不敢对变法之事说话,但他们可以籍此让王爷死在变法派手里,这样便成功的挑起了变法派和皇亲贵族之间的仇恨。同时也会给变法一派扣上一个荼毒皇族的大帽子,日后更是可以随时拿出来清算。岳父大人是先皇之子,这身份何等尊崇和敏感?每一派都可从中找到切入的角度,但前提便是岳父因为此事而死,水才能搅浑,才能乘乱摸鱼。” “丝~”郭冰倒吸了一口凉气,小郡主也面色大变,惊慌失措。 林觉这一番分析深入浅出,基本上他们都听明白了。基本上林觉的意思便是,今日杀康子震这件事不但可以被变法派利用,也可以被反对派利用,甚至皇上心里也会借题发挥。所有人都希望郭冰死,那种情形下,郭冰还能活么? “这可如何是好?夫君,得赶紧想个法子啊。此事如此严重,若不早做安排,恐怕真的会为人所利用啊。”郭采薇在旁焦急道。 林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安慰了几句。 郭冰紧皱眉头,伸手端茶时,手掌竟然有些发抖。林觉的话绝对不是废话。这件事恐怕也绝对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林觉看着郭冰轻声开口道:“岳父大人,其实我理解你今日所为。您或许想重振王府声威,不肯再隐忍下去,但是你这爆发来的不是时候,针对的也不是理想的对象。在错误的时间,对错误的人做了错误的事。后果当真极为严重,请岳父大人好好的想一想吧。” 郭冰默然不语,他其实心中已生悔意。今日之所以突然改变计划杀了康子震,其实倒并非是处心积虑之举。郭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到康子震这个小人得志的狗奴才站在自己大船上,堵着自己的女儿指手画脚,强行搜查自己的大船的时候,郭冰便遏制不住自己的愤怒。想他堂堂亲王,如今虎落平阳被这么个狗东西给欺负冒犯,这种感觉简直实在难以容忍。想当年,自己在京城时,便是面对吕中天也是丝毫不惧的。那时的自己,才是真正的大周的王爷做派。可是在皇兄登基之后,自己不得不保持低调,但这却让这些宵小之辈骑在自己头上拉屎拉尿了。 正因为这种愤怒,才让他决定要杀了康子震。一方面是杀鸡儆猴,让人知道他王爷威严不容冒犯。另一方面,他认为,杀了康子震对于那些狂热的新法推动者而言更是敲响一记警钟。让他们知道他们并不能在大周为所欲为,他梁王要高举反对变法的大旗,要籍此增加影响力…… 究其心理上的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在郭冰对于朝廷推行新法的极度不满。对于皇兄支持变法一派弄的大周上下混乱不堪的一种潜意识的反抗。 当然,郭冰当时脑子发热,没有过多的考虑后果。事后冷静下来,立刻便觉得有些不妥。林觉此刻的一番话,更是让郭冰身上出了一层冷汗。林觉说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这件事很可能成为一个导火索,变法派会籍此上奏弹劾自己,而皇兄或许正苦于抓不住自己的把柄整治自己。抓到了这样的把柄,自然不会放过。 第七五六章 补救 林觉继续道:“岳父大人倘若你还以为小婿是危言耸听,小婿真的无话可说了。就算事情不至于坏到那样的地步,但有危害梁王府的可能,那也是不能冒这个险的。这个险,岳父大人你冒不起啊。倘若当真后果只是让王爷去山林钓鱼打猎,那倒也罢了。怕只怕,后果比这严重百倍,那便是灭顶之灾了。” 郭冰静静的沉默了片刻,哑声开口道:“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除非康子震死而复生。杀都已经杀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林觉点头道:“康子震自然是不能复生了,但事情需要立刻补救,也许可以控制在一定的程度之内,不至于太糟糕。现在要做的便是赶紧补救。” 郭冰沉吟道:“补救?谈何容易啊,到这个时候,本王却想不出该如何补救了。” 林觉道:“小婿觉得应该还是有可为的空间的。小婿还得庆幸岳父大人没有一刀砍了康子震的头。否则可真是没有任何的办法了。” 郭冰嗔目道:“你在取笑我么?” 林觉忙道:“小婿岂敢,小婿是真的庆幸您溺亡了康子震,这样便可对外宣传康子震是失足落水,抢救不及而亡了。” 郭冰瞪眼看着林觉,心道:你当朝廷是傻子么?当在场目击者是瞎子么?这等事怎么能骗过去? 林觉继续说道:“岳父大人,您在杭州经营多年,这一次要看岳父大人在杭州的根系有多深了。在场百姓和官兵都目睹了康子震被杀的经过,朝廷来一查,便隐瞒不住。但是……其实百姓们的证词不足为凭,真正起作用的是杭州府众官员的证词,包括宁海军两位指挥使的证明。我不知道岳父大人跟他们的交情如何。毕竟人员也换了不少。但倘若岳父大人能让这些人证明康子震是失足溺水而死。那么康子震就是失足落水而死的。至于百姓们的言论,大可当做市井流言,不足为凭。当然了,岳父大人也可以放些风声给这些人,警告他们不要多嘴。虽然吓唬百姓的手段有些不齿,但此刻倒也可以一用。” 郭冰紧皱眉头道:“这个办法恐怕难以实行。正如你所言,杭州府官员换了一茬。宁海军两位指挥使宋延平和王锴早已因剿匪之功调往京城任职,换上来的两位是枢密院直接委派的。本王接触了两次,却是油盐不进之人。他们是不可能为我作证的。倒是百姓可以封口,官员们……怕是难办。” 林觉暗自叹息,果然王府的影响力退缩的太厉害,本来两浙路在王府的掌握之下,短短两年不到,竟然已经全部流失了。 林觉思索道:“既然说他失足不成,那便只能说是误杀了。岳父大人。我想了想,这件事现在只能从两方面进行补救。一则,岳父大人不可倔强,即刻向朝廷上奏此事主动请罪。当然,不能说是蓄意杀了康子震,而要向皇上说明白,那康子震藐视皇室,冒犯薇儿,口出不敬之言,冲上王府大船嚣张跋扈。是为不敬皇族犯上在先。王爷一时激愤,本想吓唬吓唬他,给予惩戒的。但没想到失了手,溺死了他。王爷的本意是要将其浸入水中冷静冷静的,并没有杀他。此次康子震之死实为误杀而已。” 郭冰瞪眼看着林觉,心道:“这不也是把别人当傻子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怎么会是误杀?” 但听林觉道:“不管朝廷相信不相信,王爷只能承认激愤之下的误杀,这很重要。毕竟围观之人并不知道船上发生了什么,也听不到康子震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王爷下达了怎样的命令。您只咬住口说只是下令将他浸入河中冷静冷静,给予小小的惩戒。船上都是王府的人,朝廷盘查,只需统一口供便好。倘若王爷连自家人都控制不住,那小婿便无话可说了。” 郭冰微微点头,这倒是可以说的通,反正都是自己人,谁也不会去泄密。百姓看到的并非全部,这确实是个可以辩解的办法。虽然显得有些牵强,有些不太令人信服了些。 “除此之外,还要做的一件事便是要走门路求情。岳父大人要明白一点,此事最终如何,其实看的还是皇上心里是怎么想的。事情可大可小,皇上若是想严惩,那也无可厚非。皇上想要大事化小,那便只是一个普通的误杀人的案子。所以最终的决定权其实大部分是看皇上心里怎么想的。岳父大人觉得皇上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林觉轻声问道。 郭冰脸色煞白,他当然知道皇上心里是怎么想的,皇兄巴不得找个借口对付自己,他又怎么会抱着大事化小的态度。 “你说的求情,难道要我去向皇上求情么?跪在他面前求他看在兄弟之情的面子上饶我一命?”郭冰沉声道。 林觉摇头道:“当然不是,岳父大人一定是不肯的,而且就算岳父大人这么做了,恐怕也没用。就像适才康子震向岳父大人求情一般,岳父大人不也没饶了他性命么?心中有杀他之心,怎么求都是没用的,反而徒惹其笑。” “那我还能找谁去求情?吕中天?方敦孺严正肃?杨俊?你适才可都说了,他们可都是希望我死的人。”郭冰沉声道。 “岳父大人糊涂啊,求他们有什么用?他们其实并不能左右皇上内心的想法。要向能左右皇上内心想法的人求情才有用。皇上最听谁的话?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林觉轻声道。 “夫君的意思是……向太后求情?”郭采薇叫道。 “哎呀,我怎么忘了太后了?太后只要知道此事,虽然会责骂于我,但绝对不会容许我被人杀了的。对对对,向太后求情。多亏你提醒。我跟你们一起上京,也好去见太后。”郭冰喜道。 林觉摇头道:“王爷不用去,王爷去了反而不好。王爷去求太后,会给皇上一种通过太后施压的感觉,皇上心里会更加的不痛快。况且太后她老人家也未必会替你说话。因为王爷杀了朝廷高官,这是为律法规矩所不容之事,这是破坏了大周秩序的事情。太后自然要维护江山社稷的秩序,搞不好会大义灭亲。” “这……怎么可能?再不济太后也不至于大义灭亲吧。”小郡主惊愕道。 郭冰沉着脸摆手道:“林觉说的对,倘若我的行为危害了江山社稷的规矩,太后未必维护我。在她老人家的心目中,皇兄才是她最在意的。皇兄的江山才是她需要维护的东西。如果有人告诉她,我的行为破坏了朝廷变法,对江山社稷有极大的损害,她绝不会维护我。” 林觉点头道:“岳父大人明鉴,正是如此。问题不在于求情这件事,而在于怎么求情。我想必须要让太后明白,王爷杀了康子震不是破坏江山社稷的律法规矩,而是为了维护江山社稷和规矩,是替皇上稳定江山之举,是不顾惜自己为了大周的大义之举,那么太后一定会对王爷大为赞扬,绝对不会让王爷遭受重罚的。” “你的意思是……?”郭冰疑惑问道。 “小婿的意思是,去向太后求情,必须要实话实说。而且要向太后说明王爷诛杀康子震的真正缘由并非仅仅是因为冒犯了自己,同时也是为大周除却一大祸害。小婿建议,立刻搜集康子震在杭州城中的所作所为,推行新法过程中的那些迫害百姓之事。签名画押,最好是万民血书的形势,携带上京。告诉太后,杀康子震是为了解杭州百姓倒悬之苦。告知新法蛮横推行给百姓带来的灾难。告诉太后,王爷是为了大周的江山着想,是已经忍无可忍之举。我想,太后只要明白了王爷的苦心,便不会允许王爷被重罚。”林觉静静说道。 郭冰看着林觉道:“林觉,你居然建议本王这么做,莫非你对新法的态度也生了变化不成?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可是对新法抱着支持态度的。” 林觉缓缓道:“我之前确实对变法抱着支持的态度,我大周确实到了不变不成的地步了。甚至到现在,我都认为变法势在必行。然而,变则变,却不是眼下这么个急功近利的样子。新法本身存在漏洞,制定条例之时便已经埋下隐患。这还罢了,倘若推行之时不要操之过急,多想些辅助之策,或可勉强推进下去。也必然能有些好的效果。然而,现在这局面,我所见所闻却恰恰相反。新法的推行走上了一条靠着强制手段推行,伴生着诸多的腐败和恶行。为了朝廷增收的目的已经不顾一切,而众多投机之人如蚊蝇一般涌入变法的队伍中来。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和变法初衷相悖,他们不是为了富国强兵,而是为了个人的前途和私利。这新法已经沦为他们攫取这一切的工具。如此新法,已成恶法。但恶的不是法,而是人。我已经开始庆幸能脱离条例司了,倘若要我和这些投机者为伍,将一个变法图强的机会眼睁睁的变成一次祸害百姓的灾难,那我食不下咽睡不安眠。” 郭冰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林觉道:“你这样的话倘若被严正肃和方敦孺听到,不知他们作何感想。难怪方敦孺要将你逐出师门,原来你早已和他不是同路之人。他再留你在条例司,你只会跟他唱反调。” 第七五七章 曲线 林觉苦笑道:“岳父大人,你何必揭我伤疤。道不同确实是实情,但是我对方先生的敬重之情却是真挚的。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这一点我不会忘。况且,但论严大人和方先生的内心,他们是真正想要变法图强的,只可惜……事与愿违。我其实是替他们感到惋惜的。” 郭冰点头笑道:“你能这么说,足见你是重情重义之人。方敦孺迟早有一天会后悔的。如果我们在太后面前历数变法之弊端,会不会更让皇上觉得我们在利用太后?更增反感之心?” 林觉点头道:“皇上当然会不高兴,但是眼下这一关必须要过。只需要让太后她老人家知道你是为了朝廷着想,至于观点的对错其实并不重要。当然,为了避免皇上多心,去求太后的事情不宜王府的人出面,而要通过别人旁敲侧击。如果能让一个太后喜欢的人在太后面前为王爷说话,效果会好很多。既不会让皇上不满,也不会引起太后的警惕。” 郭冰皱眉道:“哪里有这样的人选?你这要求可难了。” 林觉微微一笑,端起茶盅喝茶。小郡主眉头紧蹙,忽然间看着林觉道:“夫君,我有个人选,不知合不合适。” 林觉扭头笑道:“你说说看,看看跟我想的是不是一样?” 小郡主伸出纤长的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快速的写了个字,林觉瞧见那个字后,抚掌笑道:“薇儿果然聪明绝顶,这正是我心目中的人选。” 郭冰皱眉道:“你们打什么哑谜?到底是谁?” 郭采薇轻声道:“爹爹,太后面前最能说的上话的是谁?太后最不可能迁怒于她的又是谁?” 郭冰仔细的想了想道:“除了皇上……还能有谁?” 郭采薇咂嘴道:“爹爹怎么忘了还有个人?容妃娘娘啊。” 郭冰惊愕片刻,一拍大腿道:“哎呀,倒是忘了她了。她可是太后的侄女儿,太后最喜欢她了。对啊,对啊,容贵妃出面说话,那太后绝对不会多想,比我们去说也好的的多,皇上知道了也不会怪罪她。不过……她未必肯帮我呢。她是皇兄的贵妃,以她的聪明才智,不会不知道为我说情会让皇兄不高兴的。” 林觉轻笑道:“请岳母大人随我们一同上京吧。岳母大人不是和容妃娘娘有过一段很好的交情么?或许看在岳母大人的面子上,容妃娘娘不会拒绝。” 郭冰捻须沉思道:“这倒是个办法。可是……她也未必肯给夫人面子啊。虽说之前有一段交情,但似乎未必能到这般地步。倘若她不肯呢?” 林觉缓缓道:“容妃一定肯的。我相信她肯。她若不肯,小婿自有些办法胁迫她。虽然冒险了些,但是到了这种关头,却也顾不得许多了。就算是冒险,也值得一冒了。” 郭冰皱眉道:“胁迫?你这话我怎么又听不懂了?你又在打什么哑谜?” 林觉看着郭冰道:“岳父大人,此时此刻,你还要对容妃当年的事情隐瞒么?小婿身边有个妾室叫绿舞,她的容貌跟容妃娘娘生的有七八成相似。据说容妃娘娘当年生的不是一位皇子……而是一个女娃儿……我话说到这里,岳父大人还要装糊涂么?” 郭冰悚然而惊,半晌说不出话来。那个多年前埋藏的秘密,终于要公诸于世了么?林觉竟然已经将全部的秘密都查了个水落石出了么?那么他是否也知道了,当年自己在这件事中的所作所为以及不可告人的目的?郭冰忽然间浑身无力起来。 …… 晌午时分,大船终于离开了杭州城上了运河水道。而此时,船上多了一人,那便是梁王妃,小郡主的娘亲。王妃被郭冰派人接来,跟随林觉等人一起上京办事。而郭冰则要留在杭州善后。他要为自己的冲动行为擦屁股,要写请罪奏折,要按照林觉的要求搜集康子震在杭州胡作非为的证据,要准备万人血书作为佐证。这些东西将在三天内准备完毕,然后快马送往京城,在林觉等人抵达京城之后一并到达。 中午,林觉夫妇陪着心绪不宁的王妃简单的吃了些饭食,王妃因为知道发生的事情重大,心情也很不好,也根本没吃几口饭便回房歇息,小郡主跟着进房陪着她劝解她。 林觉心绪繁杂,也无法安心。于是走出船厅来到甲板上看风景散心。时近五月,正是江南风景绝佳的季节。龙首大船在河道上破浪而行,两岸碧翠横斜,烟柳如画。沿岸之侧,村落参差,屋舍掩映。运河水道之上,白帆点点,碧波微涌。此情此景,当真如身在画中。倘若是平时,林觉见此情形,或可绞尽脑汁作词一首。吟诵一首‘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之类的佳句来。然而此时此刻,林觉却半点心情也没有。因为眼下这件事确实是太棘手了。 很久以前,林觉便陷入一个困扰之中。那便是记忆中上一世关于梁王府的兴衰之事。上一世自己虽然对很多事漠不关心,但一些大事还是有印象的。梁王府覆灭这件事,在当时也是轰动天下的大事,林觉岂能不知。只是因为不关世事,对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并没有太探究。 重生之后,林觉认真的想过这个问题。作为大周亲王,地位尊崇,梁王府能够遭遇横祸的原因无外乎便是那么几种。林觉认为,只有谋逆篡权这一类的事情才会让皇位上的那人大义灭亲将梁王府彻底抹去。然而在和梁王府的接触中,林觉又并没有看出来梁王父子有多大的野心。即便有,那也是隐藏在心底最深处。外人是无法得知的。他们也没有任何的谋逆造反的动作和准备。所以,林觉觉得困惑,到底是怎样一种原因导致了梁王府的覆灭? 倘若林觉和梁王府毫无瓜葛便也罢了,就和前世一样,双方八杆子打不着,根本谁都不认识谁,也没有密切的关联。那么林觉倒也不必去深究这件事。毕竟每一天,这大周天下都会有人倒霉有人掉脑袋有人破产败家。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的事情本就和王朝的兴衰一般有着一种内在的不可控制的规律。然而,林觉却偏偏跟梁王府扯上了干系。而且是最为亲密的哪一种。小郡主下嫁自己,自己成了梁王府的女婿,这件事就是这么发生了。无论林觉之前如何多次的警告自己离梁王府远些,但在上元雪夜林间小屋中的那一夜之后,林觉便已经扯不脱这层关系了。 既然如此,林觉自然是要警惕梁王府的命运起伏。道理很简单,梁王府会连累到自己,自己也不能坐视小郡主家破人亡。所以,对于这种苗头,林觉是极为谨慎的窥察的。 今日发生的这件事让林觉警惕性大增。郭冰冲动之下杀了康子震的事情,这是林觉根本没预料到的。那天望潮楼上,林觉个郭冰定下的计策只是,自己营救楚湘湘和顾盼盼时故留破绽,引得康子震上船去搜查。理屈的康子震便无话可说。无端冒犯王爷和郡主的罪名也够他喝一壶的,以此来控制康子震,让他从此不敢造次,这才是最终要达到的目的。 不必去对康子震做什么,只需引而不发,抓住这件事做文章便可。 林觉为此花费了很多心力,甚至为了不打草惊蛇,不辞麻烦的利用小郡主的玉镯子为诱饵演戏,偷偷的偷走了楚湘湘和顾盼盼两人的卖身契。这么做的目的自然也是为了计划的顺利实施,倘若强行盗取也不是不成,但那样一来钱忠泽便不会去向康子震求援,也就达不到对付康子震的目的了。 可是,这一番精心的设计最终却被郭冰的冲动而毁于一旦。若说钱忠泽之死已经出乎意料的话,那康子震被杀则更是林觉压根没想到的结果。问题便在这里,杀了康子震自然可以解一时之气,然而其后果必然是极为严重的。林觉很担心这件事会发酵,会变得不可收拾。如今变法派权大势大,又都处于狂热之中。康子震之死会引发多大的波澜谁也不知道。 倘若皇上借题发挥,拿此事大做文章,加上变法派和吕中天等人的推波助澜,郭冰搞不好还真的丢了性命也未可知。如果在此事中应对不当。譬如同样冲动的小王爷郭昆再说些什么过激的话,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的话,那更有可能导致山崩海啸般的后果,导致梁王府的覆灭。 林觉甚至在想。倘若这便是梁王府覆灭的原因,那岂非是自己点燃了这根导火索。因为是自己去向王爷提出了这个针对康子震的计划,岂非也等同于是自己导致了梁王府的覆灭。自己千方百计的要避免王府覆灭悲剧的重演,却又亲手导致了这场悲剧,那岂非是一笔糊涂帐,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的结局? 林觉不能让这一切演变的不可收拾,所以必须要做出补救。为此,林觉认为可以做出许多非常规的应对,甚至包括去威胁容贵妃去帮忙。但不到万不得已,林觉不能这么做。倘若容贵妃真的是绿舞的母亲的话,这么做其实是不恰当的。而且,其实容贵妃的事情自己也只是臆测,也并无凭据。这么做的风险也是极大的。不过林觉从王爷夫妇对此事的反应来看,觉得这件事王爷夫妇一定是知情的。王妃那天说了一些往事,但很明显都是点到为止,并没有太多的干货。这几天在路上,林觉决定要从王妃口中套出关于此事的真相。倘若得到了真正的证据,对于劝说容妃去说情是很有帮助的,而且也可以绿舞的身世进一步的明朗。 第七五八章 安置 站在船头上,林觉思绪起伏,心中纷乱如麻。清风吹拂,水声清亮,这本是惬意的时光,但林觉却丝毫也没有心情去体味。 “公子怎么了?”身后有人轻声说话。 林觉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来,白冰正笑盈盈的背着手站在自己身后。 “吓我一跳,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啊。”林觉拍着胸口道。 “是你自己太入神了,怎能怪我?我不就这么一步步的走来的么?可没刻意吓唬你。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白冰斜依在船头木栏上,看着前方浩渺宽阔的运河河面。风吹起她长长的鬓发,有几缕在林觉脸上撩动,带着淡淡的清香。 “我有那么入神么?”林觉苦笑道。 “不仅入神,还愁眉苦脸,还唉声叹气呢。”白冰瞟了林觉一眼笑道:“是不是因为眼下发生的事情?康子震该死,杀了也就杀了,那有什么?用得着这么忧心忡忡的么?” 林觉不想多解释此事,白冰用不着知道这其中的凶险,多一个人担心也没什么好处。又不能让整件事变得好些。 “两位姑娘怎么样了?你一直陪着她们是么?”林觉转换了话题。 白冰轻撩鬓发,笑道:“挺好的,跟她们聊天挺愉快的。虽然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楚姑娘和顾姑娘还是挺开朗的。她们想见你,托我来找你。你若有空,便去见见她们吧。” 林觉点点头道:“好,现在便去见她们,我也正有话要跟她们说。” 两人离开甲板下了舱室,在一间靠着船舷的小船舱里,林觉见到了在昏暗之中坐在那里的楚湘湘和顾盼盼。两人本来托着腮从圆圆的洞口往舱外看风景,见林觉和白冰进来,忙站起身来。 “两位姑娘,林觉有礼了。”林觉笑着拱手道。 顾盼盼和楚湘湘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跪在舱板上给林觉磕头,口中叫道:“我姐妹多谢林公子大恩大德,救我姐妹逃脱樊笼。此恩此德,没齿难忘。我姐妹愿当牛做马报答林公子的救助之恩。” 林觉忙摆手道:“快起来,这是干什么?不用如此。” 顾盼盼和楚湘湘并没起身,而是恭恭敬敬的给林觉磕了三个响头。这才慢慢的起身来。楚湘湘搬来一只凳子给林觉坐下。又忙着去给林觉沏茶。 林觉笑着坐在凳子上,摆手道:“莫忙活,都是熟人,还客气什么。这个……我不想让你们抛头露面,故而安排你们住在这小舱里,这里简陋狭小,你们不会怪我吧。” 楚湘湘忙道:“公子说哪里话?我们知道公子的苦心。由我姐妹而起,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我姐妹倘若在上边招摇,王妃和郡主瞧见了反而不好。公子这是为我姐妹着想。” 林觉点头道:“你们明白就好。那我便不用担心了。有什么需求尽管提,这船上什么都有。你二位身子虚弱,这段时间要吃好睡好,将养身子。” 楚湘湘和顾盼盼齐声道:“是,多谢公子关心。” 林觉点点头道:“二位姑娘,有件事我要跟你们商量商量。” 顾盼盼道:“公子吩咐便是,我姐妹岂有不遵。” 林觉笑道:“二位姑娘不必这么说话,我们是朋友,救你们的事情是朋友应有之义,我就怕你们老是念叨这些。慢说芊芊在我身边,便是没她在,我和二位姑娘也有数面之缘,也是曾经一起做过事情的,自然不会袖手。你们大可不必如此。” 顾盼盼看了一眼楚湘湘,楚湘湘点点头,顾盼盼伸手入袖,取出两张纸来递给林觉。 林觉皱眉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姐妹的卖身契。请公子收下。”顾盼盼道。 林觉皱眉道:“这东西还留着作甚?” 顾盼盼道:“公子救了我姐妹,我姐妹从此便是公子的私产。这卖身契交于公子,我姐妹从此后当牛做马报答公子。” 林觉吓了一跳,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顾盼盼微笑道:“林公子莫要担心,我们并无他意。我姐妹残花败柳之身,公子怎么会看得上?我们也无意纠缠公子。我和姐姐商议了,我们还有些才艺歌艺,在你家大剧院中或可能帮些忙,做些事。请公子收留我姐妹二人,从此后我们便有了生路。绝非是要公子对我们怎么样。我顾盼盼虽然容貌毁了,但歌艺舞技还在,可以帮着训练一些人手。姐姐自不必说了,身子恢复之后,还是能登台见人的。” 林觉呵呵笑道:“原来如此。” 林觉伸手过去,将两张卖身契拿了过去。顾盼盼似乎松了口气,林觉拿了卖身契,那便是表示要收留她们姐妹了。然而,林觉端详了卖身契两眼,忽然双手连动,擦擦擦擦几声,将两张卖身契撕成碎片。然后他站起身来,拉开舷窗窗棱,手一挥,片片纸片宛如白蝶飞舞,随风而去,散落无踪。 “林公子……” “这等限制你们自由的东西,还留着作甚?你们早该将其撕碎,难道你们还没受够奴役么?两位姑娘,我正要跟你们商量你们的去处。我并不打算带你们回京城去。”林觉沉声道。 “啊?”顾盼盼和楚湘湘惊讶的看着林觉,两人满怀的希望化为泡影,心中充满了自卑之感。身份卑微低贱,容貌也毁了。不但没用,而且还会对林公子的名声有损。想公子收留,确实是痴心妄想。 林觉继续道:“两位姑娘可有亲眷在世?你们是自由之身,可以去任何地方。二位姑娘积攒的积蓄都在船上,你们拿着这笔银子,也可以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楚湘湘轻叹一声,摇头道:“我们两人哪有什么亲眷?我们家乡在何处都不知道啊。十岁我们便进了楼子了,早不知父母亲人何在了。” 顾盼盼咬着下唇道:“姐姐,我们找个深山老林去种菜养鸡便是,从此不踏尘世就是了。林公子,是我姐妹痴心妄想了,我们姐妹声名狼藉,岂非污了公子的声誉。我们其实只是很想芊芊,能否让我们见芊芊一面,然后我们姐妹便离开就是,再不叨扰公子了。” 林觉摇头道:“我可不是那个意思,你们愿意去大剧院我也很欢迎。但是,目前的情况下,你们不宜在京城待着。眼下这件事恐生波澜,我不想你们在京城受到波及。见芊芊简单的很,随时找个机会便能见到,却不急在这一时。我是出于对二位姑娘的保护才这么做的,跟什么声誉毫无干系,你们知道我林觉是不在乎这些的。” 顾盼盼和楚湘湘这才恍然,林公子是担心去了京城后,杭州的案子引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会让她们牵扯进去。这是一番好意,却非嫌弃。 “如果二位姑娘并无落脚之处,我可以送你们去一个地方,让你们再那里安顿。那里是个世外桃源,二位在那里可以得到休养生息,会得到安宁的。当然,你们是自由之身,去不去在于你们自己。”林觉笑道。 “哦?有这样的地方?我们去……能成么?他们能收留我们么?”楚湘湘皱眉道。 白冰笑着插嘴道:“他们一定会欢迎的,那里的人都很好。有一条山谷,有一条大河,有大坝水库,有群山连绵,还有野猪豹子老虎鹿群,总之是个好地方。你们去了,可以安家在那边。那里的人跟公子是……是很好的朋友。他们会照顾好你们的。” “当真,果真那么好么?”顾盼盼和楚湘湘喜道。 “那还能有假?我和公子十几天前才从那里经过。很好的地方,我都想一辈子呆在那里。”白冰笑道。 林觉哈哈笑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好?不过是山中隔世之地罢了。不管到了哪里,都是有烦恼的,那里又不是天堂。不过确实是个安稳过日子的地方。那里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你们去了一定会得到妥善的安置。” “那还等什么?我们当然去。姐姐,我们就是要找这样的地方,咱们一定要去。”顾盼盼叫道。 楚湘湘连连点头道:“好好,我们去。我们就去那里。” 林觉微笑道:“二位要是决定了话,等船过楚州的时候,我便命小虎下船送你们去那里安顿。从楚州到那里,也不过五六天的路程。只不过……我的提前告诉你们一声,那里是一处山寨,并非朝廷所辖……你们倘若不愿去,可不要勉强。” 楚湘湘和顾盼盼惊讶了,原来那里是一处山寨。那可是跟朝廷作对的绿林土匪才是。自己两个弱女子去了那里,岂不是糟糕的很?不过再一想,林公子跟这些人关系融洽,林公子这样的人怎么会跟那些穷凶极恶的匪徒有关系?就凭这一点,那山寨也一定跟想象中的不同。林公子既救了自己,又何必去害自己? “去,我们去。”楚湘湘和顾盼盼心意已决,点头齐声道。 林觉点点头,起身道:“好,那便这么定了。二位姑娘这几日好生休养,到了楚州,我会安排的。二位放心,那里虽是山寨,但纪律严明,人和人之间关系和睦相亲,什么都不必担心。那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二位将你们积攒的银子都带去也没事,绝对不会有人动你们分毫。” 楚湘湘个顾盼盼虽然并不完全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地方,但林觉既这么说了,倒也充满了期待。 第七五九章 探问 (二合一。今日小儿办满月酒,多喝了几杯,此刻酒意炫目,难以为继,只能这么点了。见谅!) 杭州城中,知府康子震之死引发了极大的振动。衙门中的各级官员得知消息之后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很快他们便达成共识,去求见王爷证实此事。毕竟坊间流言如沸,各种版本都有,他们觉得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轻举妄动,还是去问问当事人才好。这件事太过重大,如若上奏不实,反惹祸端。 郭冰在王府中接待了众官员,让所有人意外的是,郭冰承认是他杀了康子震。不过却是失手误杀,而非蓄意杀害。郭冰告诉众官员,这件事他会亲自向朝廷解释,朝廷若有责罚,他会一力承担。他告诉众官员,他们要做的便是各司其职,不得生乱。其他的事情无需他们操心。 众官员巴不得如此,正担心如何上奏朝廷,既然王爷自承杀人,又自愿上奏朝廷此事,其余人倒也省的趟这趟浑水。那康子震自来杭州,跟众人也搞不好团结,本就惹人厌烦。此刻死了,倒有不少人暗自高兴。 当然,也有一些和康子震交好的官员在回去之后立刻写了奏折上奏朝廷。他们是绝对不信王爷所言的失手误杀的,所以在奏折上列举了杭州城中传言的说法,希望能引起朝廷的重视。 郭冰倒也做了些姿态,他命人出钱给康子震造了上好的棺木抬去衙门给其家眷收殓尸首。丧葬一应费用一并由王府承担。并暗中派人送去十万两银子给康子震的夫人秦氏,说是表达王爷的歉意,请他们节哀顺变,早日将尸首押送回岭南老家安葬。康子震的夫人秦氏倒是个明白人,她虽然心里明白她丈夫的死绝非误杀和意外,但她却明白,自己的丈夫其实是咎由自取。 自从康子震发迹之后,他已经完全变了个人。变得目空一切,变得寡情薄义。秦氏劝过多次,要康子震收敛些,不要做那些对百姓不利,被百姓骂的事情,更不要心态膨胀以为自己了不起,要做事留三分余地。若是在以前,在岭南小县时,康子震一定会听她的建议,会很虚心的接受。但现在,康子震回应她的是一顿大骂。 康子震甚至根本没有征求秦氏的意见便纳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妾进门。从此对自己更是横看不顺眼,竖看也不对眼。秦氏早已对康子震心灰意冷。此次康子震被杀,她虽然也很伤痛,但她明白,其实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秦氏的聪明之处在于,她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绝对不能不识时务。那可是大周的亲王,身份尊崇的皇族。自己难道还能去闹腾?闹腾到让朝廷杀了这个亲王给自己的丈夫报仇?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别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自己不可一世的,自以为是杭州之王的丈夫,便有可能做出任何事情来。与其不识时务,不如拿着银子带着三个孩子回岭南老家,过平静无争的日子。至于康子震被杀之仇,那可不是她这个妇道人家所能报得了的。 于是这个妇人做主,遣散了康子震的小妾和家中仆役,带着康子震的三个孩子和灵柩,以及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于次日上午便离开杭州城回岭南而去。从此,再无他们的消息。 和康子震的夫人秦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钱忠泽的夫人赵氏和女儿钱杏儿却犯下了严重的错误。 郭冰同样派了人去安抚,并给予抚恤。然而这两母女丝毫不领情,当着来人的面大骂郭冰和林觉是杀人凶手。母女两个在街头宣扬钱忠泽是王爷和他女婿林觉害死的,在次日上午,母女两个居然一个去王府门前撒泼,一个去林宅前撒泼,闹得不可开交。 郭冰派人再次给予忠告,并许诺以厚恤。可这母女两人变本加厉,以为是王府理屈,居然扬言要去京城告御状,将此事让皇上来评评理。这么一来,郭冰当然极为愤怒,再也无人登门跟她们交涉了。 但这一来,她们更加的愤怒,居然真的在第三天上午,大张旗鼓的准备了车马,让家仆老夏驾车载着她们母女出城上京去告状。这一举动,终于送了她们的命。 在杭州城北运河渡口上,钱家的马车在渡过渡口登岸时突然马儿受惊,连人带车翻倒在运河码头下。一群人救了起来的时候,钱杏儿和赵氏母女两人以及赶车的老夏一起都已经溺水而亡。一个参加打捞马车的人后来曾经偷偷的跟别人说,那天钱家拉车的那匹马被捞上来的时候少了一只蹄子。简直是咄咄怪事。再怎么失足,哪怕就是扭断了腿,也不至于一只马蹄子没了。那只能是被人用快刀一刀砍断。在从船上上岸的当口,这一刀足可让马儿翻跌入水,酿成大祸。 那当然是王府卫士下的手,何超派了几名卫士跟随钱家马车出城,跟她们一起上船。在上岸时,一名卫士给了拉车的马腿一刀,砍掉了马儿的一只蹄子,钱家母女和老夏就此送命。 钱杏儿母女其实根本没有把林觉当日在码头上对她们说的话记在心里。林觉当时跟她们说,让她们立刻收拾细软离开杭州,走得越远越好。她们将这些话当做了耳边风。林觉其实那时候便预料到以钱杏儿的性格,倘若不肯服软的话,恐怕会惹恼郭冰。对于郭冰而言,多杀一两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倘若这对母女要是稍有留心,恐怕便会悟出话中之意。或许便不会招致杀身之祸。但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了。 …… 大船三日后抵达楚州,按照计划,顾盼盼和楚湘湘下船从陆路前往伏牛山落雁谷。上午巳时,大船靠了楚州北码头,顾盼盼和楚湘湘换了男装下船。 林觉命人将两人所积蓄的五万多两纹银搬上大车让她们带走,顾盼盼和楚湘湘坚决不肯要,说这银子权当是她们赎身的银子,理应归林觉所有。 林觉又怎肯要她们的银子,双方推辞了一番,还是林虎出面说了一句话这才解了围。 “二位姑娘,山中也是要银子的,二位姑娘也不能身无分文的进山。我倒是有个主意。二位姑娘此去山中立足,不如用这银子采购些物资带进山中。山中本就艰苦,很多物资都很紧缺,带了物资进山一来便于立足,二来也缓解山中燃眉之急。这岂不是很好?” 林虎的话提醒了林觉,林觉笑道:“小虎说的很是。你们两位进山安居,总也不能靠人养活吧。莫如采购些物资进山,开个小店铺什么的倒也不错。我给你们个建议,山中衣物布料紧缺,二位莫如采购一批布匹料子什么的进山,开个缝纫成衣的铺子。山中有数万军民,生意一定好的很。虽说山里未必有什么金银可赚,但是换些生活必需的物资,岂非也是自食其力?如若不然,你们难道还真的要去耕地种田不成?二位姑娘这方面恐怕是外行。” 顾盼盼和楚湘湘听林觉这么说,才不再坚持。两人这两天也确实私下里商议了,进的山中,虽说林公子说了不必担心生活所需,山寨自会养活她们。但两人也不想无所事事靠人养活。倘能自食其力那是最好。但耕田种地这种事她们显然是无法胜任的,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林公子这个建议很不错,女红缝纫这些事那也是她们学过的技艺之一,开个成衣铺子倒是和好主意。倒不是为了赚钱,只需换些粮食柴薪或是劳力,那也算是自食其力了。 因为携带大批的金银,又要保护两名女子,林虎一人不能胜任。王府卫士也不能随行,毕竟这是去伏牛山寨之中,这个秘密并不能让外人知晓。白冰主动请命,和林虎一起护送楚湘湘和顾盼盼进山。有白冰护送,林觉顿时放心。她一人便可替代一小队王府卫士了。 送别一行人之后,大船继续启程。过了楚州其实已经走了一小半的路。以大船的航行速度,再有五天便可抵达京城。但随着越是接近京城,林觉的心情也就越复杂,越紧张。因为他知道当康子震被杀的消息传到京城之后,京城恐怕已经一片沸腾。当自己抵达京城之时,搞不好便是难以收拾的局面了。 林觉做了个决定,在抵达京城之前,必须要从王妃口中问出一些事情来。此刻是最好的时机。 五月初五,抵达京城的前一天,也是传统的端午佳节。虽然人在船上,但是王妃和小郡主还是按照规矩包粽子洗艾水澡,沿途还看了途径地界上的龙舟赛。当天傍晚,按照传统的习俗将一大盆粽子丢入运河之中之后,林觉张罗了一桌酒席,请王妃入席,共进端午晚宴。 王妃这几日一直心情低落,思虑忧愁。今日端午节看了些节目,赏了些风俗也算散了散心。所以晚宴时心情稍微好了些。王妃其实原本是个开朗的人,也爱玩爱热闹,酒席上林觉和小郡主又刻意的说些轻松的话题,让她也难得的开心起来。小郡主不能喝酒,林觉便借机捧杯敬了岳母好几杯雄黄酒。 几杯雄黄酒下肚,王妃明显的有些醉意。脸上也微微泛红了起来。 “林觉,不能再喝了,我很多年没喝这么多酒了,倘若再喝下去,我怕是要醉倒在船上了。一会儿醉酒出了丑可不好。不能再喝了。”王妃终于挡住了林觉再次举起的酒杯。 小郡主也笑道:“夫君,娘亲可没你酒量好。喝几杯应应景便好,你还打算把娘喝醉啊。” 林觉放下酒杯笑道:“我可没这么想,岳母大人年轻的时候不是酒量很好的么?这几杯雄黄酒怎么会喝醉。今儿过节,我不也是想让岳母大人开心开心么?” 王妃微笑道:“你怎知我年轻的时候酒量好?” 林觉道:“咦,不是岳母大人自己说的么?当年在京城的时候,和容妃一起到处游玩,说有一次在西北湖中泛舟,两个人喝了一坛子烈酒呢。” 王妃愕然道:“我说了么?我怎么不记得?” 小郡主也疑惑的看着林觉。林觉笑道:“小婿还能捏造不成。岳母大人当然说了这些话。” 王妃笑道:“想是我喝醉了,竟然记不起来了。” 林觉笑道:“岳母大人那天谈及和容妃当年的事情,小婿听了觉得很有趣。可否再说说那些事情。” 王妃摆了摆手道:“那天不是全都告诉你们了么?还要说什么?其实我和幼容……嗯……容贵妃交往的时间很短,自我离开杭州之后,便很少来往了。” 林觉点点头,突然长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窗外黄昏的落日沉默不语起来。 郭采薇忙道:“夫君你怎么了?” 林觉转头勉强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咱们吃菜,吃菜。” 王妃皱眉道:“林觉,你心里有什么事便说,说一半留一半作甚?让人心里怪堵得慌的。” 林觉咂嘴道:“小婿是不想煞风景罢了。今日是端午节,本来岳母大人和薇儿都挺开心的,小婿不想破坏气氛。但是适才听了岳母大人的话,小婿实在是开心不起来啊。” 王妃忙道:“那是为何?” 林觉叹息道:“岳母大人此次上京的目的是要向容妃娘娘求情的。我本以为岳母大人和容妃娘娘之间情谊颇深。容妃娘娘或可看在当年的情谊上给予援手。但听岳母大人这么一说,似乎你们这么多年都没有交往了,那情感必是已经淡漠了。这么多年下来,就算当年交好,多年未见也消磨干净了。倘若容妃娘娘回绝了岳母大人,那么此行的目的可就泡汤了。” 王妃闻言,神色郑重起来。轻轻叹息道:“是啊,王爷闹出这样的事情来,着实让人手足无措。此番去求人,我也不知道能否成功。但无论如何,总是要一试的。我觉得,幼容不至于那般绝情吧,毕竟……毕竟……我们之间还是有交情的。” 林觉轻声道:“岳母大人,恕小婿说一句反驳的话。此次王爷杀了康子震的事情很可能会酿成极大的恶果,甚至有可能让梁王府遭到灭顶之灾。小婿绝非危言耸听,这话一直没跟您说,便是怕您担惊受怕。” 王妃惶然惊恐道:“此事竟有如此严重么?难道会因为杀了一个人便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么?” 小郡主看着林觉嗔怪的道:“夫君为何说这些话让娘亲担心?不是说好了不要说这些话的么?” 林觉摆摆手道:“薇儿,这事儿不是藏着掖着的事,我是要岳母大人明白,她此行肩头上的重任。必须要让容妃出面向太后进言,才可能让这件事不会被放大。若不能让皇上大事化小,后果必然堪忧。马上便要到京城了,可现在岳母大人的话却让我觉得心焦,原来以为岳母出马能够成功,但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你说我如何不焦虑?” “那……那可怎么办?那可怎么办?”王妃脸色发白,搓手喃喃道:“我可不知道事情会这么严重,要危及整个王府么?我本以为成不成功其实都不至于太严重的,所以才在王爷面前说可以一试的。早知如此,我该更加慎重才是。这下可麻烦了。” 郭采薇忙安慰道:“娘,您不要太担心,总会有办法的。夫君会想办法的。” 王妃抬头看着林觉道:“对,对,林觉,你脑子活络,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林觉道:“岳母大人,我其实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要想说服容妃帮忙,自然除了岳母跟她打感情牌这一个办法。咱们也不能强迫人家不是么?除非咱们手里握着什么把柄什么的,倘若容妃不肯答应,那说不得也要强迫她答应,毕竟是关乎王府生死的大事,也顾不得什么了。可是咱们又能有容妃的什么把柄?难道拿他年轻时跟陆侍郎的事来说话,但她可陆侍郎却又并没有什么太深的瓜葛,却也是不成了。那日岳母大人将您知道的那些事都说了,我听着也没什么可借力之处。哎,没办法,真的是没办法。” 林觉摇头深深的叹息,脸上满是愁云。看起来他也是毫无办法,而且情绪极为低落。 “如果幼容不肯去太后面前求情,最坏的会是怎样的结果?”王妃呆呆问道。 林觉皱眉道:“我跟岳父大人已经探讨过此事,最坏的结果是……有人借机发挥,将岳父大人推上死路。皇上倘若为了平息他们的怒火选择不作为的话,岳父大人性命堪忧。梁王府……怕也是难逃覆灭。我最担心的是,此事处理不甚,小王爷若是做出什么举动来被抓住把柄,那可是连根都会被人拔了去。我和薇儿自不必说,自然也没什么好下场。” 王妃颓然往后坐在椅子上,一张脸白的像纸一般。 郭采薇忙艰难的移步过去替王妃抹着胸口,口中对林觉嗔怪道:“夫君,你干什么要说的那么吓人?你再要说这些,我便真的生气了。” 林觉忙道:“薇儿莫要生气,我不该说的。岳母大人千万保重,就当小婿是放屁。这是最坏的结果,并非一定会发生。” 王妃有气无力的摆着手道:“薇儿,莫要怪他,他不跟我说实话,难道要我蒙在鼓里不成?王爷啊王爷,这回可是通了大篓子了。怎么办才好啊,幼容她,未必肯替我说话啊。” 林觉轻声道:“岳母大人,容妃当年跟你那么好,便没有什么把柄在您手里么?您现在可不能替她隐瞒,现在可是要逼着她为我们办事的。” 王妃愣了愣,摇头道:“没有,没有,哪有什么把柄。” 林觉叹道:“岳母啊,您可莫要犯糊涂。连我都知道容妃娘娘的那些事情,都听到了些风言风语。您和容妃娘娘过从甚密,怎会不知她当年之事?小婿知道有些事确实是犯忌讳,或者不能开口说。但是在这紧要关头,还有什么能保住王府和王爷更重要的?再说了,小婿也不是没脑子的,自会斟酌,不会鲁莽的。” 王妃紧皱眉头,沉吟不决。她此刻的纠结却让林觉更加相信,王妃是知道一些隐秘之事的。只是这些是太耸人听闻,她不敢乱说而已。 第七六零章 往事 “岳母大人,您有您的考虑,小婿理解您的苦衷。但您要想一想目前的情形啊。若不用非常手段,眼下之事恐难有好的结果啊。皇上对王爷的态度您一定是心知肚明的,必须要太后说话,皇上才会有所忌惮。您当真要三思而行了。”林觉进一步的施加压力。 郭采薇哀求般的看着林觉道:“夫君,你莫要逼娘了,娘觉得不能说,那必然是不能说的。否则娘怎么会这样?实在不成,我去向太后求情,太后若不肯说话,我便跪个三天三夜,跪到她老人家愿意宽恕爹爹为止。” 林觉叹道:“傻话,王府中的任何人出面都会适得其反。反而更加招致皇上的反感。而且太后的心向着谁?难道不是明摆着的么?那日我和岳父的谈话你也在场,你难道不知道其中的关窍?” 郭采薇沉默不语了。她知道事情难办,但见林觉如此逼迫娘亲,却也心中不忍。夫君执意要探究容妃娘娘当年的那些事的真相,并想以此来达到逼迫容妃娘娘就范的目的,但是这种作法当真是对的么?当真有必要这么做么?郭采薇心中有着一丝怀疑。 “岳母大人,小婿不多言了,既然岳母大人觉得不能说,那自然是有不能说的道理。小婿是太为此事着急了,故而言语有些急躁唐突,还请岳母大人不要见怪。罢了,薇儿陪着岳母回舱歇息吧,我在这里再喝几杯酒,把自己喝醉了,便什么都不想了。后面的事总之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倘若当真结局不好,那也没法子。大伙儿一起面对便是。大不了一起死就是。”林觉长叹一声,举杯喝干。 郭采薇嗔怪的瞪着林觉,转头对王妃道:“娘亲,我们回房歇息吧。今晚您早些睡,喝了不少酒的。” 面色煞白的王妃本来低着头,此刻却忽然抬起头来道:“林觉,给娘斟酒。” 林觉愕然道:“岳母大人这是……” 王妃一把抓过酒壶,给自己满满的倒了一大杯雄黄酒,端起来咕咚咚喝了起来。 小郡主忙道:“娘,慢点喝,这酒还是很有酒劲的,莫喝醉了。” 王妃不理,几口将酒喝干,又要伸手抓酒壶。郭采薇忙阻止,林觉却伸手抢过酒壶,替王妃再斟满一大杯。同时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岳母和女婿两人居然碰了一下杯,两人仰脖子再次喝干杯中酒。郭采薇在旁气的直瞪眼,夫君今天真是太过分了。 两大杯雄黄酒下了肚,王妃惨白的脸上再次通红,身子也摇摇欲倒。双目带着些醉意盯着林觉道:“林觉,岳母的酒量不减当年吧。当年便是王爷也喝不过我。哪一次我二人对饮,不喝得的他求饶不迭?” 林觉挑指赞道:“岳母大人果然海量。小婿佩服。那么,您准备好了么?” 王妃点头道:“准备好了,酒壮怂人胆。今日反正我喝醉了,日后出了什么事,也只当是我说醉话。” 林觉呵呵笑道:“不错,今天说的都是醉话,当不得真。” 郭采薇愣愣道:“娘,夫君,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林觉笑道:“薇儿,来,我给你找个靠垫,你舒服的坐着。听你娘给我们讲故事。这个故事一定很精彩,我敢肯定。” 王妃酒意上头,打了个毫无形象的酒嗝,点头道:“好,我说。你们不知一直想知道么?娘今日便说给你们听。唔……从哪里开始呢?就从上次说到的,我和王爷离开京城,和幼容再无联系说起吧。上一次我说我们再无瓜葛联系,其实是假的。我每年都和王爷去京城住一段时间,怎么可能没有联系?是的,我们一直都很亲密。很难的啊,皇族之间的女眷很少有像我和幼容这么投缘的。我们在一起无话不谈,真的是无话不谈啊。” 王妃转过头来,看向船厅长窗之外。 窗外,长河落日,夕阳灿烂。河水翻着粼粼的金光,将水面上的船只,岸边的树木都映射的美轮美奂。天空中的云朵像是一堆燃烧着的火焰,火红火红,灿美无比。光线从船厅的长窗照进来,连船厅中的人和桌椅摆设都镀了一层金光,显得极为不真实。 对面河道上,一艘楼船缓缓驶来,和大船擦肩而过。船头之上,摆着一桌宴席。几名文士正自饮酒。甲板上,两名歌姬一歌一舞正自表演。歌声隐约传来,林觉仔细一听,唱的竟然是江南大剧院的名剧《桃花扇》的一段唱词。名曰:《哀江南》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这歌声凄婉幽怨,在夕阳之下,空旷的河道山野之间飘荡甚远,沁入心脾。在大船上三人听来,此时此刻听到这样的曲子,心中更是复杂难言,百般滋味。 王妃眉头紧蹙着,心境大坏。她吁了口气,慢慢的转过头来,缓缓启唇开口道:“林觉,薇儿,今日我跟你们说的事情……你们万万不能说出去。这比王爷杀了康子震还要恶劣。倘若宣扬出去,梁王府上下全无活路,什么也救不了我们。” 郭采薇惊愕道:“娘亲。您别吓我。倘若果真干系如此重大,娘还是别说了吧。” 林觉轻声道:“当然要说。眼下是千钧一发之际,没什么好顾忌的。火烧眉毛了,还想什么?倘眼前这一关都过不去,遑论其他?再说我们都会保密,谁也不会乱说出去。” 王妃轻轻点头道:“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我相信林觉会斟酌仔细,知道进退的。” 小郡主叹了口气不作声了,她知道夫君是铁了心要知道这个秘密了。不过她也相信,林觉不会乱来。王府的命运和自己夫妻的命运其实已经连在一起,林觉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因为爹爹杀了康子震的事情而愁眉不展,绞尽脑汁。那么,便随他去吧。 “便从我和王爷离开京城来杭州说起吧。说起来……那应该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之前王爷在京城和吕中天翻了脸,闹得不可开交。大皇子……唔……就是当今的皇上……又因为立太子的事情和王爷起了些芥蒂。王爷在京城待不下去了,皇上便让王爷来杭州剿匪,实际上也是为了王爷好。那年夏天,我们便来了杭州……”王妃仰头陷入了回忆之中。 林觉自然知道一些当年郭冰的旧事。当年郭冰不但和吕中天闹翻了脸,闹得撩江水泛。还被吕中天设下圈套,说他觊觎太子之位,跟大皇子郭冲也生芥蒂。在那种情形下,先皇为保护王爷放他来杭州,以剿匪的名义镇守于此,便是避免兄弟相残的悲剧发生。 “……来到杭州后,王爷忙着剿灭海匪,我带着不到两岁的薇儿和九岁的昆儿在府中。人生地不熟,吃饭睡觉都不习惯,甚至本地人的说话都听不大懂。又没有熟人朋友说话。那段时间,过得着实无趣。好在薇儿那时正牙牙学语,生的也粉琢可爱,天天在我身边,倒也解了不少无聊的时光。哎,一眨眼,我薇儿都快当娘了。日子过得可真是快啊。”王妃看着郭采薇感叹道。 林觉看了小郡主一眼,小郡主朝林觉笑了笑,确实妩媚可爱。林觉心想,这样一个可人儿,小时候的样子必然也是可爱之极。 “……来杭州后,京城的很多人都断了联系。幼容……哦,就是现在的容贵妃。她前一年嫁给了太子为侧妃,我们也断了联系。倒不是我想这么做,而是……王爷不许我跟她再来往了。这事儿也不怪王爷,毕竟太子对王爷生了猜忌之心,跟吕中天又走的很近。娶了吕中天的女儿吕梅为侧妃。哦,便是现在的梅贵妃,淮王的母亲。王爷说,从此要我不能和幼容来往,免得生出言语,惹来麻烦。尽量不去招惹太子,以免将来生出祸事来。我听了这话自然只能答应。不过,我不找幼容,幼容却主动写信给我了,我便瞒着王爷和幼容书信来往,毕竟幼容是我在京城最好的朋友了,我们之间情同姐妹,我也很是挂念她。” 郭采薇皱眉道:“男人的事情不应该牵扯女人才是。娘和容妃娘娘关系交好,跟皇上和爹爹之间的关系有什么相干?真是不明白这些事情。” 王妃微笑道:“傻孩子,你自然是不明白。但你爹爹的担心是对的。倘若掺和太子府中的事情,确实是容易生出事端来的。” 郭采薇道:“能生出什么事。不过是朋友间的交往罢了。” 林觉微笑道:“薇儿想的未免简单,岳母大人和容妃之间确实是单纯的姐妹之情朋友交往,但在外人看来却非如此了。太子府中的格局还不一目了然么?袁氏是太子妃,虽是前朝老臣之女,但其实在家世地位上有所欠缺。倘若不是太子照应,她这正妃的身份都难以为继。那吕梅是吕中天的女儿,气势上早已压了袁氏一筹。而太后要她侄女儿嫁给太子为另一侧妃,其实便是起着分庭抗礼之势。太子宫闱之中的格局就像是天下三分之势。袁氏、吕氏、卫氏三家争宠的格局。” 郭采薇皱眉道:“可是,这跟娘有什么关系呢?” 第七六一章 往事(续) 林觉微笑道:“一孕傻三年,你可真是变傻了。太子是要当皇上的,这好处还用说么?得宠者娘家权大势大不说,生的子嗣也极有可能成为继位者,你说这值不值争?你以为太后为何要棒打鸳鸯,打散了容妃娘娘和陆侍郎两人,硬是逼着容妃娘娘嫁给皇上?一方面是为了她卫氏一族的荣耀和权势,一方面也是要跟吕家搏一搏这后续的皇位继承的大事。梅妃生的儿子继位为帝和容妃生的儿子继位为帝,哪个更合太后心思?这还用我解释么?王爷不让岳母大人和容妃来往,便是因为这其中的争斗很容易惹火烧身。若是被人认为是有意介入这些事情之中,那不是大麻烦是什么?当时王爷刚刚脱身出来,难道还愿意惹上这些事?” 王妃微笑点头道:“还是林觉看的清楚,就是这么一回事。” 郭采薇点点头,她也听懂了。不过她很快便嗔目对林觉道:“喂,算你是明白人就是了,但也不用说我一孕傻三年吧?我可不爱听。” 林觉笑着拱手道:“抱歉抱歉,一时嘴快,还是听岳母大人继续说吧。” 王妃微笑看着他们夫妻斗嘴,心中涌起一股温情来。当年新婚之时,自己和王爷也是好的蜜里调油,互相斗嘴。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和王爷之间却是见了面连话都说不到三两句了。这倒也不是什么冷落,而是相互之间足够了解,甚至到了有些话无需说出口的地步了。这也许便是亲情吧。 “……我们通信的的次数也不多,幼容一个月给我写一封信,我两个月回她一封信。我们回忆在京城时一起结伴游玩的事情,说我们感兴趣的好玩的事情,其他的事情一概不提。直到七月里的一封信上,幼容告诉我她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了,我才知道她怀了孩儿的事情。” 林觉打起精神来,他知道终于到了正题了。卫幼容怀孕了,这个孩儿究竟是谁?这正是自己一直想知道的答案。 “……幼容怀孕情绪很不好,这一点我从她的信中能看出来。她的压力很大。信上她说皇后接她去宫里呆了几天,那几天时间,皇后说了很多话,她很迷茫,不知如何是好。她说,皇后告诉她,这一次她无论如何要生个儿子出来,因为太子妃袁氏生的是儿子,侧妃吕氏生的也是儿子,她也一定要生个儿子。只有一个选择,便是生个儿子,其他别无选择。她说,她感到压力很大,她也不知道肚子里的是男是女,一想到倘若生了个女孩儿的场面,她便要急的发疯……”王妃轻声道。 “这又是为什么?”小郡主终于忍不住插嘴道。 林觉差点又要说她‘一孕傻三年’。道理还不是和之前的道理一样,生了儿子,将来才是皇子,才有对某些东西的一争之力。后宫宫闱之中的女子,拼到最后拼的是什么?还不是母凭子贵,还不是肚子争不争气。不但是皇家,便是普通人家也大抵如此。 对于容妃而言,袁氏和吕氏生的都是儿子,她若生的不是儿子,那便身价大跌,也退出了竞争的行列。这是当时还是皇后的卫太后不能容忍的。她自己其实也是不能接受的。也许她并不想卷入其中,但是当她嫁给郭冲的那天之后,她便不得不参与这场竞争之中。必须竭尽全力的争取主动。因为落败者将来的命运一定是很悲惨的。 “……九月之后,幼容的信便断了,我很为她担心。腊月里,皇上召王爷回京相聚。我对幼容放心不下,忍不住瞒着王爷去太子府瞧她。见到幼容的那一刻,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时幼容已近临产,但她整个人全身浮肿,状况极差。因为是怀着孩儿,郎中们也不敢随便用药,只能任她那么熬着。她见了我抱着我大哭,屏退众人之后,她告诉我,她怕是活不成了,她要我救救她。我问她到底怎么了?她说,她肚子里的怀着的是个女娃儿,一个多月前,她偷偷请了应天府一个专门号喜脉的神医来号了脉,那神医说,她怀的十成是个女娃儿。她不敢跟外人说,皇上皇后太子面前,她表现的都像是怀了男孩的样子。她最怕吃酸,但为了掩盖自己肚子里是女孩儿的事情,她拼命吃酸东西。因为人家都说‘酸儿甜女’,爱吃酸便是儿子。总之,她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怀的是男孩,她不敢告诉他们真相。她已经快要疯了,快要被自己,被皇后逼疯了。” 王妃呼吸急促起来,她似乎回到了见到卫幼容的那一刻,看到那个在床上挣扎着的,只剩半条命的,快要发疯崩溃了的女子。那是何种压抑和让人惊慌的场景。那时自己差一点便拔脚逃掉,但是她又实在是可怜卫幼容。她们虽然年纪相差了八九岁,但却性格相投,脾胃相投。她是王妃唯一可以称得上是闺中密友的豪族女子,她很珍惜卫幼容,她为她而痛心,为她而惋惜。但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能做的只是抱着她,跟着她一起痛哭一场罢了。 “那……号脉真的能知道是男孩女孩么?未必便这么准吧。”林觉呆呆说道。 “你不懂,怀孕后期,孩儿的脉象会反应在娘的脉象上。有经验的郎中都能辨别个六七成。倘若是那些专门钻研的神医,更是足可断定。应天府那神医我知道,他叫喜来乐,专门替人诊喜脉。因为很多人家知道怀的是女孩儿会堕胎流产的。他便是专门替人诊断男女。堕胎下来的孩儿是看的清楚是男是女的,所以他若没有真本事,出了差错的话,岂非早就被人打死了。他一辈子号脉从未出过错。他说是女孩儿,必是女孩儿。”王妃轻声解释道。 林觉惊愕无语,这世上什么样的奇人奇事都有,林觉早已不像以前那么惊讶。拿后世的那些东西去衡量身处的这个世界是没有意义的。只是这个叫喜来乐的人干的勾当到底是行医还是杀人?他手下鉴定过的女婴怕是死了不知多少。也许这也不是他的错,而是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的顽疾,才给了这种人冠以神医的名号。 小郡主开口骂道:“这样的神医简直是伤天害理。倘若被我见到,我必打烂他的狗头。” 林觉点头道:“我若见到,必帮你打烂他的狗头。” 小郡主感激的看着林觉,心想:还好我夫君不是那种人,他说我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一样,他一样的欢喜。 王妃皱眉道:“你们两个不要乱说话,那神医早已去世了。” 林觉和小郡主这才恍然,说的是十七年前的事情,那神医早已不在世了,倒也少了个祸害。 “岳母大人,情况已经糟糕了这等地步,您有没有想办法去帮帮容妃娘娘呢?”林觉问道。 王妃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我能有什么法子,这种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她这副样子,倘若生出了女儿来,别人再冷言冷语的说话,皇后再说些什么,她真的会疯掉,会死掉。我不希望她死,我想救她,可是我想不出办法来。从太子府回家后,我实在忍不住将这件事告诉了王爷。王爷对我发了一顿脾气,说我不该偷偷跟幼容来往。我心里难受,在房里哭。王爷当晚在书房里呆了一晚上,我以为他是生我的气,却没料到,第二天一早,他把我叫到房里去,跟我说了一件事情。我差点被王爷的话给吓傻了,王爷怎么会想出那样的主意来。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天早上,我听了王爷的话之后,惊慌之下,失手打碎了一只玉净瓶。那是王爷最喜欢的古玩,但王爷没有怪罪我。” 王妃的眼神闪烁着,慌张的很,似乎直到此刻,她还对此心有余悸。 小郡主轻声道:“爹爹说了什么了?让娘这么慌张?” 林觉心中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但是他没有说话,只默默的给王妃斟了半杯酒。王妃感激的看了一眼林觉,端起酒杯颤抖着手将酒喝下去。长长的吁了口气,继续说道。 “王爷说,他想了一夜,既然我想帮一帮幼容,他倒是有个主意。他说……他说……如果幼容生的是个男孩儿,一切便迎刃而解了。所以,要救幼容,必须让她生的是个男孩儿。他说……如果幼容当真生的是个女孩儿,可以……可以在外边找个男孩儿给换了。只要做的够缜密,此事便无人知晓。他说,这是唯一能救幼容的办法。我的天呐,我快喘不过气来了,我……到现在,我提及此事,还是心跳的厉害。”王妃脸色煞白,捧着胸口,面露痛苦之色。 林觉和小郡主都如泥塑木雕一般的傻在原地。不久前林觉曾经和小郡主猜测过狸猫换太子的可能性,所以对于这样的结果也算是有些心理准备。但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提出这个主意的居然是梁王郭冰,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郭冰说出这样的话都是不可思议的。皇族血脉的纯正可是头等重要的事情。郭冰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弄个外人当皇族子弟来养,这是绝不可容忍的事情。郭冰难道是昏了头,还是发了疯?居然提出这种疯狂的让人难以相信的计划来,他的用意何在?林觉不相信他会蠢到只是为了救卫幼容便会出这么个馊主意来,但林觉却又完全摸不著头脑,想不出他这么做的深层次的原因。 “娘……你……莫不是说笑?爹爹的意思居然是……掉……掉包?这怎么可能啊。我不信,我一点也不信。”小郡主叫了起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第七六二章 惊魂 “你现在知道,当时娘为何那么震惊了吧。娘和你一样,完全没想到你爹爹居然会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出来。可是,那却是真的。我若说出半句假话,教我天打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王妃举手向天,咬牙发誓。 “娘,女儿没认为你说的是假话,女儿只是不能相信,爹爹居然出了这么个主意。娘你一定没有同意是吧?”小郡主轻声道。但她其实似乎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的结果,林觉早已做出了掉包的推测,否则难以解释绿舞和容妃之间的相貌的相似,以及容妃见到绿舞之后的种种表现。 王妃没有回答,轻声继续说道:“我听了王爷的这个计划吓得要命,可王爷说,也不必惊慌,那只是他想出来的唯一能解决的办法。王爷说,他也知道此事荒唐,他不过是不忍我伤心,也不忍看着幼容发疯罢了。王爷说,愿不愿意去做,应该由容妃决定,他要我将这个计划告诉容妃,就说是我自己的主意,让容妃自行拿主意。” 林觉心中叹道:“容妃那时候已经无路可走,但只要有任何办法,她当然都肯一试。郭冰要王妃说出此计划,让容妃自己决定,听起来似乎不是强迫,但其实跟强迫也差不多。” “……我考虑了很久,也没敢跟幼容提及此事。直到三天之后,我去见了她一面,看见她的样子,我实在心中不忍,才提及了此事。让我没想到的是,幼容居然一口答应了下来。我本以为她会反对的,她居然答应了,一点也没有犹豫。她央求我替她去办这件事。我很害怕,我……我怎敢做这种事,当时我便后悔了,我起身跑回了家中。我不敢做,我真的不敢做。这样的事情,是要杀头的,是要满门抄斩的,我怎敢这么做。” 王妃身子微微的发抖,似乎有些发冷。小郡主叹息一声,脱下披风上前,给王妃披上。王妃伸手攥住小郡主的手不松开,整个人颤抖的像秋风中的树叶。 “岳母大人,但你终究还是做了是么?”林觉轻声问道。 王妃抬头看了林觉一眼,轻声道:“我没法子。腊月十九那天晚上,我已经上床睡了,太子府来人说,幼容要生产了。说幼容说了,要我去陪她生产,说我生过孩儿,能给她助力。说我在的话,她会安心。我没有办法,临走前,王爷告诉我说,如果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他,他会想想办法,保证不会出差错。我那时还没明白王爷的意思。直到后来我才明白,王爷其实已经猜到了要发生什么。” 郭采薇搂着王妃的肩头,轻声道:“容妃是要请你去替她……掉包孩子是么?” 王妃缓缓点头道:“是 ,我说了那件事后再没有去见幼容,可是她自己却做好了安排。她从娘家带来的稳婆和丫鬟,生产时外人一概不准靠近。我进房中之时,孩子已经快生出来了。我去了不久,那个女娃儿便出生了。……是个……挺标致的女娃儿,眉眼生的很好看。很像幼容,长大必是个美人胎子……” “那女娃儿左手臂弯处有梅花胎记是么?左胸侧首又一粒朱砂红痣是不是?”林觉沉声打断道。 “你怎知道?确实如此,那胎记很是显眼,就在臂弯处。胸口确实有朱砂痣。林觉,你是怎么知道的?”王妃起身惊愕问道。 小郡主轻声道:“娘,你还不知道吧,那个女孩儿便是林觉的侧室,从小跟着他伺候他的小丫鬟绿舞。” “啊?有这样巧的事?怎么会这么巧?这真让人吃惊……太奇怪了,那女娃儿居然还活着?”王妃瞪大眼睛,惊的语无伦次。 林觉轻声道:“岳母大人,您还是先说那晚的事情,关于绿舞的事情,回头我详禀于您便是。那女娃儿出生之后,发生了什么?” 王妃缓缓坐下,喃喃道:“……女娃儿出生之后,幼容得知是个女娃儿,便跪在我面前求我帮她一次。她说,她已经全都安排好了,她要我将这孩儿抱走,到后门口换个儿子回来。她说,陆侍郎在太子府后门口正等着,她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她说,她能信的只有我还有她以前的情郎陆非明。前几日她写了一份信送给陆非明。让陆非明帮他安排一切。陆非明也带来了回信,说会替她安排好一切的,让她安心将养。今晚,后园门口挂了红灯笼,那是她临盆的信号。陆侍郎会抱着一个买来的男孩儿在后门口等着。之所以请我来,是因为她只信我,只肯将女娃儿给我抱走。她说,这女娃儿由我交到陆非明手中抚养,她便安心了。” 林觉和小郡主听到这里,两个人都紧张的透不过起来。整件事的发展简直让人无法预料。最终这件事居然是陆非明一手张罗的。这个陆侍郎对卫幼容看来也是余情未了。昔日情人嫁给了太子,在遭遇最大的困境的时候,他毅然挺身而出,甘冒大险,去为她做这种事情。按理说,这种事谁都不敢去做,可是陆非明做了。这足以说明陆非明和卫幼容当年确实情投意合,确实是感情深厚。只可惜造化弄人,最终不得不劳燕分飞。 不谈这件事的对与错,只谈陆非明此人,倒是令人钦佩。起码这个人有胆量,有担当,有情有义。 “……事已至此,我也别无选择,于是,我用长衣裹着那女孩儿出来。我是王妃身份,太子府里的人也不敢对我盘查。我假称是要去府中取一味催产的药物,便出了太子府来到后门。陆非明果然等在那里,怀里抱着一个刚出生的男婴。我将女娃儿交给他,他将男婴交给我,我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跟我说,要我告诉幼容,善待这个孩儿。他说,他在城里没有买到刚出生的男孩儿,他没办法,自己的孩儿恰好今日刚刚出生,是个男孩儿,他只能将自己的孩儿送过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哭,陆非明哭的很伤心。他说,他会将这个女孩儿当成自己的亲骨肉,也请幼容放心。然后他抱着女孩儿哭着便走了。” “……我没敢太耽搁,将孩儿抱进房里去,送到幼容身边,我便赶紧离开了。我怕我再待下去,便会露了陷。我走之后不久,太子府便开始放鞭炮,放焰火。不久后皇后的銮驾也去了太子府,总之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可我的心里一片冰冷,回到家中后,我在暖阁里生了几盆炭火,可是都还觉得冷。我知道,那不是冷,那是害怕,那是害怕到骨髓里的那种感觉。” 王妃抱着肩膀,似乎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似乎感受到了那天晚上从内到外的恐惧和寒冷。虽然此刻是初夏时节,天气已经有些闷热,但她的身子却似乎在瑟瑟发抖。 小郡主忙起身,将林觉搭在衣架上的披风拿在手里要给王妃披上,王妃却摆了摆手,坐正了身子。伸手端起酒杯再饮半杯,神态也恢复正常。 “岳母大人,此事岳父大人是否知晓呢?”林觉轻声问道。 王妃轻声道:“我当然要告诉他,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不告诉他。第二天一早,我便将事情告诉了王爷。我本以为王爷会怪我自作主张的,但王爷只是皱眉沉默了一会儿,说了句:事已至此,当三缄其口。从此后你不能再和卫幼容有丝毫的来往瓜葛,否则……迟早有一天,会招致大祸临头。我知道王爷说的是对了,做了那样的事情,倘若再和幼容多接触,我和她都难免露出破绽来,只有不再来往,她能放心,我也能得到安宁。本来我们那一年是要留在京城过年的,王爷第二天便进宫辞行,以杭州海匪子啊新年欲有动作为名,带着我和昆儿薇儿离开京城冒雪回了杭州。这之后,我们回京城也再不跟幼容来往,幼容也没有再找我。” 林觉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之前在查探绿舞出身的时候,林觉已经隐隐得出了狸猫换太子的猜想。所以,听了王妃所叙述之事,林觉虽然震惊,但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准备的。然而,当这一切成为事实之后,林觉还是觉得相当的不真实。 其一,绿舞的身份现在已经基本上能确定下来了。她真的是容妃的女儿。换句话说,她是当今皇上郭冲的女儿,她是一个身上流淌着皇族血脉的公主。林觉脑洞再大,从为绿舞查勘身份开始,也从没想到绿舞居然是一位公主。那个十几年来伺候在自己身边的小丫鬟,那个胆小柔弱却又有些小小任性的可爱少女居然是位公主。即便之前有了一点点的心理建设,但事实在眼前时,林觉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其二,这个掉包的计策的提出者居然是郭冰。虽然他看上去似乎只是说出了这个计划而已,并没有亲自参与实施此事。似乎跟最终发生的事情毫无关系。但林觉却认为,这件事中郭冰才是那个始作俑者。正是他打开了魔鬼的盒子,放出了魔鬼。在那种情形之下,这个魔鬼的念头一旦放出,便牢牢的攫取了走投无路的卫幼容的思想。让她不顾一切的这么做了。 王妃在其中,严格算起来其实只是个工具。郭冰通过王妃之口放出了这个念头,王妃只不过是成为这计划的一环罢了。 但问题是,郭冰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掉包计划?这是最匪夷所思之事。这跟他的身份完全不能相符。卫幼容的生死难道比皇族的血脉纯正更为重要?他这么做难道仅仅是为了救人?这显然是说不过去的。这也是林觉倍感困惑之处。 第七六三章 腾笼换鸟 “岳母大人,小婿斗胆再问一句。十年前……陆侍郎家中发生的惨案……您可知道内情?还有,容妃膝下的三皇子郭昊是怎么死的?您可否跟小婿谈谈此事。”林觉轻声问道。 王妃面色煞白,连连摇头道:“不,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虽然我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都觉得可能会……和那件事有关。但我不敢胡乱猜测,更不敢去探问。林觉,我所知道的秘密都告诉你了,这一次去求幼容,倘若你觉得必须要拿以前的事情去胁迫她,我也愿意听你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如果这一次王爷过不了这一关,我还念什么旧情?我累了,我想回房歇息了,薇儿,扶娘回房去好么?娘要好好的睡一觉,娘太累了。” 王妃站起身来,扶额皱眉,身子摇摇欲倒。郭采薇忙上前扶住她。林觉起身恭送,王妃在小郡主的陪同下离开船厅,回房而去。 暮色四合,船厅中光线已经黯淡。仆役进来掌灯,问林觉要不要加酒温菜。林觉摆摆手起身出外,来到船尾甲板上负手而立。 太阳已经落山,天空中呈现出肃穆的藏青之色,在西方的天际之巅,有最后一抹红色的晚霞依旧灿烂。但这灿烂只是一瞬,下一刻便消失不见。 起风了,沿海的飓风应该已经登岸,不久便要变天了。从南边吹来的风将大船的风帆鼓荡而起,绷紧的绳索发出了呜呜的嗡鸣之声。风帆猎猎,大船速度加快,船舷两侧水声哗哗,船尾处大船航行的轨迹上波浪翻腾,气势摄人。 林觉站在船尾甲板上,眼望暮色沉沉的四野,思绪难平。他就这样一直站在哪里,知道天色漆黑之时,方才慢慢的走回船楼二楼的住处。 小郡主直到初更时分才安抚好王妃回到房中,却发现林觉正坐在灯下出神。郭采薇在林觉身边坐下,怔怔的看着林觉。 “岳母睡下了?”林觉轻声开口问道。 小郡主点头道:“睡了,娘喝醉了,回房后吐了。” 林觉点点头,伸手轻抚小郡主的肚子,轻声道:“对不住,这种时候,不该让你操心劳神的。反要你承受这些事,我很抱歉。” 小郡主微微一笑道:“我没那么娇贵,再说你也是为了我爹娘着想。爹爹……他冲动了,闹出了这些事来。只是……今日娘说的这些事实在太让人惊叹了,我到现在都觉得难以置信。” 林觉微笑道:“是啊,谁能想到呢?可是,这却是事实啊。容贵妃远非其外表那般柔弱,却是个果决之人。真是不可思议。” 小郡主轻声道:“绿舞妹子……原来是公主身份,比我的身份还高呢。” 林觉看了郭采薇一眼,轻声道:“薇儿不必多想,绿舞只是我身边的小丫鬟,不管她是不是公主,她还是她。况且她的身份也不可能公开。倒是你,不要着了痕迹。待她如昨便是。” 郭采薇轻轻点头,得知绿舞的真实身份后,她的心里确实有些复杂。不过她知道,以绿舞的脾性,多半不会因此做些什么。只是自己的心中有些异样罢了。 “薇儿,有件事我还得跟你说一说。虽然我知道,这时候跟你说这些不太合适。但你我夫妻一体,本不该有所隐瞒。加之此事关乎你爹娘兄长,我更不能不说。”林觉拉着郭采薇的手轻声说道。 郭采薇见林觉说的郑重,手掌反握住林觉的手低声道:“夫君但说便是,无论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无论什么风雨,我们一起扛着便是。薇儿不是那种不能经事之人。” 林觉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有些话我只会跟你商议,因为我知道你是能经受住的。而其他人,则未必能受得住了。我的薇儿是最能跟我交心的人。” 郭采薇噗嗤一笑道:“你越是这么说话,我倒是有些紧张了。倒像是你要说的事很重大似的。你也不必绕弯子,直接跟我说便是。” 林觉点头道:“那好,我不绕弯子了。薇儿今日听了你娘说的往事,心中必是惊诧无比的。我也是如此。但我最感到惊讶的还是你父王当年居然提出了这个掉包的计划,这让我最感到不可置信。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一点。以你父王的身份,他怎么会提出这种荒唐的建议来?薇儿,你不觉得奇怪么?” 郭采薇蹙眉道:“我当然觉得不可思议,之前我便说了,父王这是糊涂了么?怎么可能会提出这样的解决办法?但这是我娘亲口说的,我知道,娘是不会说瞎话的,那么这确实是爹爹的主意。我也没明白爹爹为何这么做。” 林觉轻声道:“是啊,很诡异是么?所以我适才想了很久,我好像找到了答案。” 郭采薇瞪大眼睛道:“你找到了答案?快说来听听?” 林觉咂嘴道:“我也不知道我的答案对不对,我怕说出来会让人觉得耸人听闻。但除了这个答案,我不知道如何去解释岳父当年的举动。所以我想告诉你,和你探讨一下,让你做个评判。” 郭采薇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林觉缓缓起身,在屋中踱步。片刻后站在窗口,看着外边黑沉沉的黑暗开口道:“薇儿,皇族之中的权力之争是很残酷的,历朝历代都有发生。宫闱之变的残酷往往比之外界的争斗还要凶残惨烈。远的不说,想想李唐一朝,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杀了哥哥和弟弟,夺了皇位。这可是人人皆知之事。” 郭采薇皱眉道:“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林觉没有正面回答,兀自轻声续道:“且不论对错,只论事情本身,足可见皇权的争夺有多么的残酷和无情。要知道,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代表了拥有一切的权力。那是值得冒任何风险的东西,为了那个位置,任何匪夷所思的事情都能做的出来。所以,只要想通了这一点,任何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都顺理成章了。薇儿,我的话你可明白么?” 郭采薇本就聪慧,闻言惊声道:“夫君的意思莫非是……我爹爹此举另有深意?这……我便不懂了。” 林觉回转身来,静静的看着郭采薇道:“我们来做一个假设。如果容妃娘娘的儿子郭昊没有死的话,现在也已经十八岁了。他是皇子,母亲是皇贵妃,身后又站着老太后。以你之见,他有没有当上太子的可能?” 郭采薇皱眉道:“当然有可能。梅妃之子淮王都有一争之力,更何况是容妃的儿子?某种程度上而言,他的机会反而比淮王更大些。淮王虽有吕相在后,但和太后比起来还是差了些。” 林觉点头道:“说的很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倘若郭昊在世,三位皇子之中反而是他的机会更大些。因为太后有左右皇上的能力。这便是问题之所在了。” 郭采薇咬着下唇道:“可是郭昊毕竟是去世了,这种假设有何意义呢?” 林觉自顾问道:“薇儿,我再问你。你爹爹和你父兄有没有染指皇位的资格?” 郭采薇悚然道:“你问这个作甚?” 林觉道:“你我夫妻只是探讨眼前这件事,你只回答我便是。” 郭采薇想了想道:“按理说,我父王和兄长也是嫡系皇亲,先皇的血脉。资格自然是有的。只是……你也知道,这不是论资格的。皇上是长兄,他即位是按照祖制。除非是……那一脉都断了,我父兄才有可能……” 林觉轻拍窗棱,点头道:“说的很对,问题便在这里。王爷和小王爷虽然有资格,但染指皇位的机会却是微乎其微,几乎等同于没有。皇上对王爷百般防范,便是要将这最后的一点可能全部扼杀。在皇位的继承上,没有兄弟骨肉之情,只有赤裸裸的利己。你父兄的处境之所以尴尬,其实便是源于这深层次的微妙缘由。” 小郡主点头表示同意。 林觉轻声续道:“那么换个角度来想。倘若你父兄要想染指皇位,他们能怎么做?我能想到的便是起兵造反,公然争夺皇位。就像历朝历代皇子夺嫡一般,最佳的机会失去,别人坐了宝座,便只能用武力的手段兵戎相见了。然而,这种办法在却是不现实的,在我大周,拥兵反叛的事情是很难发生的,因为王爷无兵权,地方上的兵权也归于朝廷统辖,也很难发生拥兵自重的情形。这一条路走不通,那么还有什么途径能得到皇位呢?” 郭采薇瞪着林觉,夫君居然跟自己公然谈论的是如何夺取皇位的事情,这简直让人发疯。还好这是在自家的船上,四周都是湖水。否则郭采薇会冲上去捂住林觉的嘴巴,让他不要再大谈此事了。这种事是能大肆谈论的么? “你爹爹,我的岳父大人却另辟蹊径,找到了一个能得到皇位的办法。我疑惑他为何提出那个匪夷所思的建议,置皇族血脉的纯正于不顾。后来我想通了。他要的便是这个结果。薇儿,你想一想,倘若那郭昊活着,他是最有机会得到皇位的那一个。倘若郭昊继承了皇位,大周朝会是怎样的局面。腾笼换鸟,到那时大周朝其实已经不是郭家的天下了,而是外姓的天下。所有人都蒙在鼓里,知道这个秘密的不过是有限的几个人罢了。而王爷便是知情者之一。到那时,这便是王爷手中最大的把柄。他可以用这个把柄做任何事。他可以以此胁迫新皇,谋取大权。他可以通过胁迫那个冒牌皇帝禅位于你父兄,他甚至也可以公开此事,举旗而反。到那时,举旗而反是一定能成功的,因为宝座上的皇上不姓郭,自然得不到支持。总之,他有无数种办法可为之。那时候,主动权在王爷手里,他想怎么干就可以怎么干。最终的结果必然是,皇位易手,你家梁王府这一脉荣登大统。” 第七六十四章 抵京 郭采薇气都喘不过来了,她的小腹内一阵绞痛,痛的她闷哼出声。她捂着肚子弯下腰来,脸上冷汗淋漓。林觉忙冲上前去扶着她问道:“你怎么了?我去叫医生。是要生了么?都怪我,我怎么能这时候跟你说这些话?你忍耐些,我去叫人。” 郭采薇伸手制止住他,轻声道:“不用,不用叫人。小东西在肚子里拳打脚踢罢了。没事的,这很正常。” 林觉闻言往她隆起的腹部瞧去,虽然隔着薄衫,依旧可见郭采薇的小腹的皮肤隆起落下,像是有个怪物在肚子里游走一般。过了一会,一切平息了下来。小郡主擦着汗,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我扶你上床歇息,咱们不劳神了,不说此事了。”林觉柔声说道。 小郡主摇摇头轻声道:“不妨事。夫君,你适才所言……我既不愿相信,但却又不得不承认你说的话是很有道理的。我爹爹难道有这般艰深的心机么?竟然心里一直对皇位心存幻想么?我竟不知道他心中会有这样的想法。看起来我爹爹恬淡的很,并没有表现出这方面强烈的意愿啊。” 林觉苦笑道:“你傻啊,这种事自然只能在心里,表露在外?哪怕是一丁点也要掉脑袋了。王爷深知这一点,这么多年来,他都隐忍在心里,绝不会露出半点。因为只要有一丁点的把柄,皇上岂能容他?但王爷内心所想的东西,谁又能知晓?” 郭采薇看着林觉道:“如果你是我爹爹,你心里会对皇位有想法么?” 林觉淡淡一笑道:“当然。那可是皇帝之位啊,拥有至高无上,唯我独尊的权力。富有四海,手握万民的天子之位,谁不觊觎?特别是有资格却不能染指,可望而不可得的煎熬比之那些根本看不见也没有资格的人更为要命。那门缝里的光芒灿烂,但就是推不开那扇门,该有多么的煎熬?当然值得为此而谋划,哪怕机会只有分毫的渺茫,也不能无动于衷。 ” 郭采薇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懂了,爹爹和兄长其实心有不甘。我也突然明白了为何爹爹和父兄有时候无缘无故的不高兴,两个人有时候躲着我娘和我在一起鬼祟的说话,我想说的话题也必是这些吧。我也明白了,爹爹和兄长为何大肆敛财,甚至连青楼都要开。我家里的银子吃十辈子也吃不完了,可爹爹和哥哥还是觉得少,还是要到处弄银子。怕也是在准备什么吧。府里收留那么多的闲人,三教九流的都有,那些人乱哄哄的,粗鄙的很,爹爹都能容忍。怕也是有什么准备吧。” 林觉轻轻道:“是啊,这些也许都是王爷为未来打算的一种准备。我敢肯定的是,你父兄绝对不是没有想法的人。当然了,我所猜测的这个答案也许也是错的,但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另外的解释。这个计划虽然耗时甚久,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见效,但我说了,为了那个位置,再长的等待也是值得的。这似乎也是你爹爹的立场上唯一可行的触碰到皇位的办法。” “腾笼换鸟,再取而代之。爹爹真个是好算计,好算计啊。”郭采薇喃喃自语道:“可惜,他的计划失败了。郭昊死了,他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难怪了,我好像记得郭昊去世的时候,爹爹带着我们去京城奔丧,爹爹好像特别的不开心。那天好像跟我娘还吵了一架。我记得那是唯一一次他们两个吵架。是了,精心安排的计划失败了,自然是不开心的。” 林觉点头道:“是啊。如果不是郭昊夭折了,这计划还真的能够成功也未可知。郭昊若在世,太子之位的争夺将更为激烈。我敢说,岳父必是支持郭昊的。可惜天算不如人算,岳父大人恐怕也万万想不到郭昊会半路夭折。” 郭采薇喃喃点头道:“是啊,人算不如天算。夫君,你说我娘知不知道爹爹的意图呢?爹爹会不会跟娘说个清楚呢?” 林觉苦笑道:“你觉得你娘像是知道岳父计划的样子么?这等事岳父大人怎么会告诉岳母。这是他心底里最隐秘的秘密,就算你岳母大人,他也是不会告知的,也没有必要说出来。” 郭采薇缓缓道:“是啊,爹爹不会说的。夫君,如果你心底最深处有秘密的话,你 会告诉我么?” 林觉略一犹豫,竟不知如何回答。自己心底里最深处的秘密又怎能告知他人?自己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就是自己是穿越之人又重生一世,这种事说出来岂非危言耸听,自己是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我明白了,你们男人心底里都是有不能说的秘密的,即便是最亲密的人也不成。可我们便不同,我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也是愿意跟你分享的。这也许便是男子和女子的不同了。夫君莫怪,我只是随口一问,并无他意。”郭采薇低声说道。 林觉张张口,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 …… 五月初七夜里,王爷的大船抵达京城,停靠于汴河码头。大船靠岸之时,虽已经是半夜时分,但码头上还是密密麻麻站满了迎接的人群。郭昆和沈昙带着王府卫士在码头迎接王妃的到来,林觉家中绿舞等人也前来迎接林觉和小郡主。 船只靠岸,跳板刚刚搭好,郭昆便抢先上船拜见王妃。王妃见到儿子心情激动,郭昆早已知道了杭州发生的事情,口中安慰着王妃,吩咐人搀扶王妃下船。 忙乱中,郭昆将林觉叫到一旁,脸色郑重的低声问道:“你怎么搞的?怎么不拦着爹爹?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林觉皱眉道:“你且稍安勿躁。岳父的折子到了么?还有万人签名的血书都到了么?” 郭昆道:“傍晚才到,折子已经送进宫了,血书在我这里。爹爹给我的信里说一切听你安排,你告诉我,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我可告诉你,消息前几日便抵达京城了,朝廷里那些官员们吵成一团,一致要求严惩爹爹。皇上也震怒不已。我看这一次真的惹上大麻烦了。林觉,你怎么能不拦着爹爹?” 林觉轻声道:“兄长先将岳母接回府中歇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明日晌午,我去旧王府,咱们再行商议。” 郭昆跺脚转身便走。林觉轻声叫道:“小王爷。” 郭昆回头道:“什么?” 林觉低声道:“你一定不要冲动,此刻切忌节外生枝,万不能有任何出格举动。那些人现在正等着抓你把柄,此刻要稳得住,沉得住气才成。无论你心中现在多么焦躁,都不能失去分寸。” 郭昆咬牙道:“这个时候,你叫我如何稳的住?难道装作没事人一般?” 林觉沉声道:“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否则如何做大事?小王爷该长大了。这件事当真非同小可,你若觉得无需我的帮助,你便我行我素。你若觉得需要我,便听我的安排。你做不到跟我协调行动,还不如听天由命。” 郭昆沉吟片刻,点头道:“罢了,听你的便是。说实话,我本打算冒险的。如果他们要对爹爹动手,我打算鱼死网破。” 林觉冷声道:“那样做便是作死。你答应了我,便不能反悔。明日我们再商议就是。” 郭昆叹了口气,转身下船。一行卫士护送着王妃的大车呼啸而去。 林觉这才带着小郡主等人下船,绿舞早已等的心急如焚,见到林觉,眼圈都要红了。只碍着小郡主的面,否则怕是已经扑进怀中来了。林觉一去数月,真个将绿舞快要想死了。 “绿舞见过公子和郡主。”绿舞向林觉和小郡主行礼。 林觉笑道:“等急了吧,这大船太慢。” 小郡主向着绿舞行礼道:“绿舞妹子,怎好让你大半夜的在这里等着。快来,我瞧瞧妹妹。半年多没见了,我可想死你了。” 绿舞吓了一跳,郭采薇虽然脾性尚好,但在府中规矩还是有的,自己是侧室,身份地位也自不同,小郡主无需向自己行礼。今日居然正正经经的行礼,让人觉得怪别扭的。 林觉心里自然知道原因,郭采薇已经知道绿舞可不是一个普通的自己身边的丫头,那是比她身份还高的公主身份。虽然林觉嘱咐她不必公开,也不必有心理负担,但毕竟身份不同,明显对郭采薇还是带来了些心理上的负担的。对待绿舞的态度也有了明显的变化。 绿舞忙上前,看着郭采薇隆起的大肚子,笑道:“姐姐可辛苦了,挺着这么重的身子,坐这么远的船。不过现在好了,终于到家了。姐姐的房间我已经全部清洗打扫晒透了一遍。姐姐回家便能安心的休息了。” 郭采薇笑着拉起绿舞的手道:“太谢谢你了。绿舞妹子,一定又是你自己动手的。今后这些事你千万不要做,给下人去做便是。你也得将养身子。我生产之后,便轮到你了。给夫君快些生个大胖小子,以后我们姐妹带着孩儿四处游玩去。岂不是好?” 绿舞脸上通红,心道:小郡主这是怎么了?今日说话和以前大不相同,也是奇怪。 第七六五章 局势 林觉在旁笑道:“你两个打算在码头上聊到天亮么?咱们不回家了么?” “当然回,绿舞妹子,跟我同车。咱们边走边聊。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呢。”小郡主挽着绿舞的手笑道。 绿舞无奈只能点头,小郡主突然的热情让她有些摸不著头脑。林觉见此情形心中暗叹。这年头身份不同,待遇自然不同。倒不是说小郡主势利,小郡主之前对绿舞也是极好的。只是今日热情的过分了,反而显得有些不自然。这说明小郡主心里是有些失衡的,看来自己需得跟小郡主就这件事好好的聊一聊。林觉可不希望小郡主担心什么,不希望她心理上有过重的负担。 临上车时,绿舞才想起来没见到小虎他们,于是问道:“小虎和白姑娘他们呢?怎么没见?” 林觉笑道:“他们两个去替我办事去了,过几日便回来了。” 绿舞哦了一声道:“芊芊本来今晚要来的,谢姐姐也要来的,都被我劝回去了。她们在排新剧,累得够呛。我不想她们熬夜。” 林觉点头道:“做的对。大半夜的,折腾这么多人来迎接作甚?明日再见也不迟。” 绿舞点头,缩回头入车厢里。林觉跨上马儿,摆了摆手。一行人沿着灯火璀璨的大街往北行去。 …… 梁王郭冰溺杀康子震的消息其实数日之前便已经传到了京城。得知这个消息,条例司两位大佬惊的目瞪口呆。严正肃和方敦孺最近心情还算不错,在抵挡住反对变法一派的凶猛攻击之后,变法派的春天突然到来。两部新法的推行正如火如荼的展开,以一种似乎无可阻挡的势头扫荡大周全境。 为了保证新法的顺利推行,严正肃和方敦孺选用了大批的新进官员,采取一刀切的行动。但凡对新法推行不用心或者推行不力者,均进行置换主官。正所谓‘不换思想便换人’,在这种想法的指导之下,大周各地更换了一大批的州府县主官。一大批以前名不见经传的官员得到了提拔重用,登上了政治舞台之上。这当中固然有想为大周富国强兵的目标做事的官员,当然也不乏投机之辈。总之,鱼龙混杂,形形色色都有。 严正肃并非不知道这种没有经过细致考察而大批提拔任用官员的弊端。但他们暂时没有好的解决办法。两人达成的共识是,只要能推动新法进行下去,待新法的推行基本完成,成为新常态的政策之后,再进行内部的整顿和肃清也是不迟的。目前要做的是利用这股力量全面推进新法的实施。 成果是喜人的。《常平新法》规定的官贷银子今年春天的第一次发放已经达到一千五百多万两,这意味着到了夏末便将有三百万两的利息滚上来。全年两次发放官贷,光是这一项便有六百万两的利息收入,相较于大周全年的财税收入,这便已经增加了一成多的财税。 而更为直接的效果是《雇役法》的推行。免役钱和助役钱的收缴简直就像是开发了一个大金矿。推行只短短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免役钱和助役钱已经收缴了九百万两之巨。这还是在助役钱收缴不利的情形之下。倘若全部按照新法的规定收缴上来,全年收缴银两将达到一千四五百万两。 严正肃和方敦孺算了一笔账。今年倘若一切顺利的话,全年的财税收入将在去年六千余万两的基础上增加五成,达到九千万两之巨。这将是近三十年来朝廷的财税收入第一次接近鼎盛时期的大周财税收入的水平。倘若照着这样的速度发展下去,只需三年,大周的财税恶化的情况将大为改观。寅吃卯粮,捉襟见肘的财政状况将全面得到解决。大周的财政状况将得到巨大的改善。很多搁置的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都将得到解决。 严正肃和方敦孺将这笔账算给郭冲听,郭冲听了也极为振奋。倘若能达到严方二人所说的结果,那么自己这一朝的成就将超越上一朝。富国强兵的蓝图能实现的话,自己无疑将成为大周最为杰出英明的皇帝,比肩汉武唐宗甚至超越他们。 当然,各种不和谐的消息和声音也是存在的。各种变法导致的负.面消息也蜂拥而来。严正肃和方敦孺想堵也是堵不住的。毕竟政事堂依旧把控在吕中天和吴春来手中。他们收集的各地的关于变法的负.面情形也都以汇总奏报的方式送到郭冲手中。郭冲虽然很不愿看到这些消息,但却也不能无视这些消息。所以,每隔三天,这些负面的消息送入宫中时,郭冲的心情在那天都不好。就像是生产的阵痛一般,每隔三天,郭冲都要经历一番阵痛。看上去对他的决心影响不大,但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郭冲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 严正肃和方敦孺暂时管不了那么多。正如他们一直所举的那个例子一般。所谓重症用猛药,猛药自然会带来一些负面的效果,这是早已预料之中的事情。问题是你是要活命还是为了怕这些负面的效果而送了性命。为了大周能够爱起死回生,代价是必须要付出的。严正肃和方敦孺将这种种的负面效果看作是必须要承受的代价。 整体而言,新法的推行是基本顺利的。当助役钱这一块硬骨头给攻克之后,两部新法便基本上算是推行成功了。而严方二人都很乐观,觉得这一天很快便会到来。助役钱的突破只在旦夕之间。现在只有一些皇亲官员们硬挺着,那些低级官员和地方豪门大户已经纷纷开始缴纳。而皇亲国戚,高级官员们这里其实都是在互相的观望,只要有一处突破口,便将土崩瓦解。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传来了杭州知府康子震被梁王爷沉河溺毙的消息。这对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而言简直是个极为沉重的打击。因为康子震在杭州的政绩斐然,虽然助役钱一项上尚未能攻克梁王府这块硬骨头,但其他方面颇有进展。这让本来对康子震的能力有所怀疑的严正肃和方敦孺很是欣慰。 杭州这样的大州府,在某种意义上起着标杆和示范作用。也符合新法推行中的‘以点带面’的指导方针。杭州府的功绩也是严正肃和方敦孺在皇上面前不断提及的模范州府。当然,提及杭州,也是从某种程度上保持梁王府的曝光率,让皇上知道梁王府拒不配合的消息。现在,郭冰居然公然溺毙了康子震,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之事。康子震可是朝廷四品大员,牧守一方的命官,且不说郭冰根本没有处置他的权力,就算他有这个权力,也需得禀报朝廷定夺,而非擅自杀人。况且,这岂仅仅是一桩逾职权杀人的案子而已,这明显就是对于新法的一种野蛮的攻击,根本将朝廷和新法视若无物了。 严正肃和方敦孺岂能容忍。两人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进宫面圣,向郭冲提出要彻查此事原委,严惩杀人凶手,维护新法的权威和朝廷的权威。 郭冲当然也很震怒,自己这个兄弟这几年蛰伏不出,乖巧的很,这一次居然一鸣惊人,杀了地方大员,而且是推行新法的干将,难道是终于憋不住了?郭冲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一次总算有机会能抓住他的把柄,对其进行处置了。自己这个弟弟虽然看起来无害,但自己总觉得他胸有城府,在谋划着些什么。自己总归是对他不放心。如果有机会去了这个威胁,自己是肯定会做的。 然而,郭冲认真的想了想,决定暂不做冒失的决定。要动梁王,那可决不能自己下圣旨,否则自己将会留下一个不容亲弟的千古骂名。要动他,必须要以满朝文武的名义,让梁王成为千夫所指,自己不得不处置他以平息天下人之怒,那才是最好的结果。 郭冲安抚了严方两人,同意方敦孺派出御史台官员前往杭州调查此事的前因后果。于此同时,他也在等待杭州来的正式的消息,然后再组织一场廷议。廷议的导向便定性为郭冰目无法纪,逾矩行权,破坏朝廷百年大计新法的推行。顺便再将以往郭冰在杭州敛财,开青楼等种种小事情都汇总起来,给郭冰来个十几条大罪。那样的话,自己再出面表示不得不处置郭冰,便顺理成章了。 郭冲知道,这些其实都不难。吕相和郭冰不和,这一次他是绝对不会帮郭冰说话的,所以朝廷廷议上一定是一边倒的批判。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会被翻腾出来。而严正肃和方敦孺倒不至于人身攻击,但是阻挠新法的罪名是他们最在乎的。故而,自己这个兄弟这一次是没人能救了。 郭冲甚至已经考虑了该如何处置郭冰。虽然杀了他可以一了百了,但是这弑杀亲弟的千古骂名自己担不起。除非郭冰昏了头,为逃避责罚而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来,那么倒可顺理成章。否则杀是不能杀的。那么便全家贬斥到西北苦寒之地去便是。西夏国被灭后,那里一直不安生,便让他去西夏国,去那些常年弥漫着风雪和黄沙的地方去,让镇守西夏的兵马看着他。那其实跟杀了他也没什么区别。 第七六六章 强颜欢笑 吕中天和吴春来得到消息的时间也不晚。政事堂的消息一向灵通。杭州的消息一入京,吴春来便得到禀报,即刻前往宰相府向吕中天禀报了此事。 这几个月以来,吕中天和吴春来表现的很平静。吴春来领衔弹劾严方两人,上奏了《十罪疏》之后。其实吕中天和吴春来同变法派之间已经公开决裂。郭冲从中和稀泥安抚了两方,吴春来升任副相之后,虽然再无表面的冲突,但其实早已老死不相往来。 吕中天和吴春来知道,倘若想扳倒严方两人,唯一能下手的地方便是在新法一事上。这两个人官声清明,两袖清风,生活作风乃至为官为政上也都没有黑点,故而无从下手。然而,唯一可以下手的这新法之事上,却因为皇上对大力支持而无法下手。所以,吕中天和吴春来只能保持缄默,以静制动。虽然看着变法派风生水起,闹得大周天翻地覆热火朝天,吕中天和吴春来只能保持观望。 当然,一些小动作还是要做的,比如搜集地方上的关于新法的负面.消息汇总,以三日朝政邸报的形势上奏郭冲并下发政事堂所属京城各衙署,造成部分舆论声势。譬如搜集变法派所提拔的大批官员的老底,找出黑料来弹劾阻止任命,以证明严方二人用人不查等。但这些事情只能算是敲边鼓,根本无法阻止变法的大势。 吴春来有些消沉,有些气馁。他认为,如果不采取措施的话,严正肃和方敦孺迟早要骑在吕相和自己头上拉屎拉尿。特别是自己,曾经上奏《十罪疏》弹劾两人,到时候秋后算账,自己还不是第一个要挨刀子。所以,他对目前这种局面极为不满。虽然他暗地里在地方上怂恿安排了不少群体事件,专门针对新法的推行,但这些都似乎收效甚微。 但吕中天却很沉的住气。他告诉吴春来一定要稳住。这种时候就是要拼耐性的时候。这种新锐官员受宠的情形,吕中天见的多了。看起来热热闹闹繁花似锦,但其实经不住一场暴风骤雨的洗礼。他们要等的便是风暴袭来的那一刻。潮水退去,哪些人穿着裤子,哪些人光着身子,一目了然。 而且吕中天观察新法推行的动向后得出了结论。狂热的变法一派官员如此肆无忌惮的在大周各地推行新法,目空一切的新贵们迟早要惹恼一些人,迟早会出漏子。严正肃和方敦孺没能控制变法派的手段和情绪,不但没有让他们冷静处事,反而有一种利用他们的激情推波助澜的感觉。这是极其错误的。这么做的结果是让手下的这些人越发的不可一世,这一定会出大问题。 事实证明,吕中天的判断是正确的。当吴春来携带着梁王郭冰溺杀康子震的消息来到吕中天府中时,第一句话便是长鞠到地感叹的说了一句:“姜还是老的辣。吕相之言果然中了。” 梁王郭冰杀了康子震,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对于吕中天和吴春来而言都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他们知道,转机已经到了。康子震之死必将掀起波澜,必将导致一系列的后果。 目前摆在他们面前的有两种选择。一是站在梁王郭冰一方,为其开脱,保住郭冰。那样的话,对于严正肃和方敦孺便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他们连自己变法派的人都保不住,必然威望大减,尊严扫地,手下那些人也必然信心大减,谁还敢再冲锋在前?而且郭冰会因此对吕中天和吴春来感恩戴德,这之后必成为攻击变法派的急先锋。 第二种选择是,落井下石,乘他病要他命。此次是弄倒梁王府的最好时机。只要推波助澜,给梁王郭冰扣上目无朝廷,阻挠新法的大帽子。配合变法派的激烈反应,合力推倒梁王几成定局。这么做的好处是,一来可以解决这个和吕中天多年不睦的宿敌,二来可以顺应大局,顺应皇上内心的想法。三来更可以让变法派和皇亲贵族彻底决裂,给变法派树上另一个强大的敌人。可谓是一石三鸟之策。 权衡再三之后,吕中天和吴春来认为,第二种选择无疑是最好的。一石三鸟,杀人不见血。锅是变法派背,己方只需站在所谓的朝廷法度的公正角度上说话便是。最重要的是此举一定是顺应圣上心意的。圣上对梁王的态度瞎子也能看得出来。而变法派看似会因此气焰高张,但却惹上了皇亲国戚这个巨大的对手,朝他们的陌路又近了一步。 对于吕中天个人而言,消除多年的宿敌其实还不是最令他高兴的,他最高兴的其实还是在将来。很明显,将来太子之位的争夺上,梁王府是要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上的。在立太子的事情上,皇亲贵族的意见无疑很重要,足以影响很多的意见。能去除这个左右大局的因素,对于自己的外孙淮王郭旭竞争太子之位无疑是大大的前进了一步。这才是吕中天最为开心的。 总而言之,京城中的各派别,各色人等,在康子震被郭冰溺杀的消息传到京城之后都迅速的找到了自己的立场,做出了最有利于自己的决定。满朝文武近乎一致的认为,这一次必须对梁王的行径有所惩罚。这种看法一边倒,看起来梁王郭冰这一次在劫难逃。 …… 清晨时分,林觉浑身舒泰的醒来。数月来的颠沛流离,今日在自己的家里,林觉睡的最为安稳踏实,也睡的最为香甜。 不过一睁眼,顿时各种事务纷至沓来,脑子里立刻涌满了事情,顿时心情又变得沉郁起来。绿舞进房来伺候林觉起床洗漱,面对绿舞的笑颜,林觉的心情却又重新好了起来。昨晚半夜回京,也没说几句话,看得出绿舞有千言万语要说,不过此刻却不是时候。只在绿舞伺候自己更衣时搂了搂她的腰,算是些许慰藉。 厅中糖饼小米粥已经摆好,这无疑是绿舞的手笔。林觉抓起糖饼咬了一口,松脆香暖,里边的糖汁流的满口,顿时长叹一口气,满足的闭目摇头。 “人生能有此刻,夫复何求?吃着绿舞做的糖饼儿,喝着绿舞熬得小米粥,给个神仙都不换啊。”林觉大赞道。 绿舞捂着嘴咯咯地笑,公子的话虽然明显是夸张,但自己听着就是喜欢。公子还是那个爱吃自己烙的糖饼熬得米粥的公子,即便现在他早已不用吃这些简陋的东西,他还是喜欢吃。其实公子似乎一点也没有变。 “只要公子爱吃,绿舞给公子做一辈子糖饼,熬一辈子粥。就怕公子吃腻了,不爱吃了。”绿舞笑道。 林觉哈哈笑道:“怎么可能?一辈子也吃不腻,下辈子还要吃。” 绿舞更加开心了,正要说话时,小郡主从外边走了进来。一大早小郡主便起床出去去院子里散步了,这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课,据说是为了孩儿着想。王府的稳婆说了,生孩儿胎位要正,否则会有极大危险。而要想胎位正,每日早起散步是最好的调整办法,所以小郡主早已开始了为生产的准备。 小郡主进来时笑着道:“一大早的便听你们在这里山盟海誓,甜言蜜语的。还真是教人羡慕呢。” 绿舞忙红着脸不敢说话,小郡主笑道:“绿舞妹子,我可不是吃醋,你莫多心。只是随口说笑罢了。” 绿舞忙道:“郡主姐姐的话我怎敢多心,我若言语上有什么不是,郡主姐姐训诫也是应该的。” 小郡主笑道:“那我可不敢。说什么训诫,今后这话休提。今后咱们有事商量着办就是。” 绿舞闻言颇有些茫然,自昨晚见面之后,总觉得小郡主说话怪怪的,也不知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总感觉似乎有了些隔阂一般。 林觉见状笑道:“都坐下吃早饭吧,我得吃了出门去。” 小郡主嗅着鼻子道:“好香。我倒是真的饿了。” 林觉上前搀扶她入座,绿舞忙给小郡主盛了一碗粥,又夹了一块糖饼用纱布包着送到小郡主面前。小郡主谢了接过来,秀气的咬了一口连声赞叹不已。 “好吃,好吃。难怪夫君成天说馋这个,果然很好吃。” 绿舞笑道:“郡主姐姐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这算什么?” 林觉笑道:“正是因为山珍海味都吃过,才知道其实这简单的糖饼粗粮更香甜。这叫返璞归真。” 众人笑了起来,小郡主放下糖饼问道:“夫君今天去衙门么?什么时候去见我娘和哥哥?” 林觉道:“我必须先去开封府衙门,数月未归,不知衙门怎样了。如无意外,晌午才能脱身前去。你莫要担心。我心里有数。” 小郡主轻叹一声道:“只能夫君操心了,我心急如焚,可是无能为力。夫君,薇儿拜托你了。” 林觉笑道:“自家人,说这些客气话作甚?” 小郡主顿了顿,忽然有些眼眶红润。林觉忙问缘由,小郡主轻声道:“昨晚我做了个噩梦,着实……着实可怕的紧。我见你熟睡便没有叫醒你,我总觉的……似乎是不祥之兆。” 林觉皱眉道:“梦又不是真的,不过是你日思过甚之故。千万不要多想。你这时候,便要静心休养。” 小郡主叹息道:“我何尝不知道要静心休养,可是……我怎能静下心来。我心里五内翻腾,焦灼不堪。真不知如何是好。你不知道昨晚那噩梦,实在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小郡主紧皱眉头,愁容满面。林觉还是第一次见到小郡主这副模样,就算当初自己和她的事情闹成那般模样,也没见小郡主软弱至此。可见这件事给小郡主带来的心理负担之重。 第七六七章 归衙 林觉轻声的安慰小郡主,他猜都能猜到小郡主做的噩梦的内容,他不想去问这些。此时此刻,能做的只是安慰。 绿舞在旁不知所云,怔怔问道:“你们说的是什么事啊?郡主姐姐,出了什么事?” 小郡主看了绿舞一眼,欲言又止。林觉微笑道:“绿舞,本来昨晚便要跟你说的,只是夜太深了,便没有告诉你。确实出了些事情,是小郡主的爹爹在杭州杀了一名官员,朝廷现在正在追究。嗯,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薇儿是担心过甚罢了。” 绿舞惊愕无语,林觉又道:“对了,绿舞。这几个月,你和容贵妃的关系如何?还是经常受邀进宫陪她说话么?” 绿舞点头道:“是啊,基本上几天便进一次宫。有时候我没空也只能拒绝。容妃娘娘对我很好,赏了很多吃的穿的,我都觉得很不好意思。公子,这么着是不是很不好?是不是有些太奇怪了?” 林觉摇头笑道:“她待你好,那是你们投缘,这是缘分,别人求还求不得呢。我这正有一件事要求你替我办。你不是说南城大剧院新剧目要上演么?你今日能不能去宫里请容妃娘娘出来看新戏,就当是我们答谢她。她久居深宫之中,出来散散心也是不错的。” 绿舞喜道:“好呀好呀,容妃娘娘也说过要有机会要来看看我们家的戏,她听我说我家的剧院演的戏很好看,很想瞧瞧。我怕公子怪我自作主张,毕竟娘娘出宫会很麻烦,所以推辞说等你回来再说。公子既这么说,娘娘肯定会答应的。” 林觉点头道:“那不是正好么?不过你跟娘娘说一声,若是排场太大,反而不好。演员们知道娘娘驾临,反而会紧张,也演不好戏。问问娘娘可否微服出宫,这样可以欣赏到原汁原味的剧目。安全方面,只要不暴露身份便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娘娘也可以带几个侍卫微服跟着保护。看一场戏两三个时辰最多了,不会有事的。倘若娘娘愿意,便来瞧戏,我们给娘娘准备一个最好的包厢。倘若不肯,也不勉强。” 绿舞点头道:“好,我便这么跟她说。我也怕排场太大,反而闹得乱哄哄的。莺莺姐和芊芊准备这剧目很长时间了,首演我也怕弄砸了她们的剧目。我这便去请娘娘,明日首演,那便是明日午后了是么?” 林觉笑道:“对,明日午后。你能进得去宫么?” 绿舞一笑,伸手从腰间取出一只玉牌来,笑道:“娘娘给了我一个出入宫禁的牌子,我随时可以进宫呢。” 林觉哈哈笑道:“了不得,这待遇,便是朝廷一品大员也未必有。厉害厉害。” 绿舞嫣然一笑,转身朝外走。林觉叫道:“绿舞!” 绿舞转身来,微笑问道:“怎么?” 林觉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半晌才轻声道:“上下车小心些,莫着急。” 绿舞笑道:“公子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了?” 绿舞走后,小郡主轻声道:“你是打算告诉她真相的是么?” 林觉点点头道:“是啊,我觉得将她蒙在鼓里不太好。容妃是她的母亲,我要她去请她的母亲出宫,而这一次搞不好要逼迫容妃,我总觉得对不住绿舞。我这么做绿舞以后知道真相后心里一定很难过。” 小郡主点头道:“是啊,我们应该告诉她的。” 林觉摇头道:“此刻告诉她,她一定会很诧异,事儿也办不成。此刻除了绿舞,没人能请得动容妃出宫。我不能让你娘进宫去找容妃,那样便太着痕迹了。南城大剧院包厢里才是你娘和容妃谈话的地方。一切都不能为人所察觉。不能让皇上知道你娘通过容妃求情,免得皇上反感。总之,任何不利于事情解决的因素都要摒弃。” 小郡主微微点头。林觉继续道:“其实,昨晚你兄长大张旗鼓的来码头接船便已经不是我所希望的了。我让人通知小王爷一定要低调行事,还特别选择了半夜进城,便是希望你娘进京的消息能够稍有保密。我是的打算将岳母接到这里来住的,甚至都不想让她去王府安顿。可是没法子,你兄长带着那么多人接船,想必岳母来京城的消息必是已经很多人知晓了。所以,这次和容妃的见面则必须要隐秘,不能为人所知晓。” 小郡主忽然起身来,朝着林觉拜下去。林觉慌忙扶起,皱眉道:“你这又是作甚?” 小郡主流泪道:“夫君为我家的事情操心劳神,我父兄以前那么对你,你都毫不计较。薇儿当真是……当真是感激不尽。这一次要全凭夫君安排,兄长那边,我会跟他说的。我希望夫君莫要怪兄长不听你的安排。我想他也很是着急之故。” 林觉温柔的替小郡主擦干眼泪,笑道:“你怎说这些傻话?你父兄对我再不好,不还是将你嫁给了我么?那可是你们家最珍贵的宝物。再说,这件事不仅仅是你家的事,也是我们的事情,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我难道还能不上心么?倒是你这状况叫我揪心。你必须振作起来,要坚强,要相信我。还有,对绿舞,你也不用如此。不管身份如何,你们都是好姐妹,是我林觉的女人,难不成以后在家里还要分个三六九等不成?绿舞就算知道自己公主的身份,也不会有什么异常。反倒是你有心魔,大可不必。” 小郡主重重点头,轻声道:“多谢夫君教诲,薇儿记住了。” …… 辰时过半,林觉打马去往衙门。路过开封府衙门时,林觉本想先去拜见朱之荣。但一想,此刻正是上朝时间,朱之荣必是不在衙门中,于是便直接前往开封府提刑司公房而去。 提刑司大院门前,两名守门的老衙役正自聊天说话,见到林觉策马而来,两人惊的连忙上前行礼。其中一人便要进去禀报,却被林觉制止了。 林觉下了马,将马缰递给一名衙役牵走,自己整顿了衣冠举步迈入院子里。院子里静悄悄的,离开仅仅两个多月,原本萧索杂乱的大院已经大变模样。院子里显然经过人力平整,走道也换成了青砖盘磨的平整道路。两侧原本杂草丛生的地面此刻也都平整出了几道花坛,沿着小道两旁栽种了不少花草。此时此刻正开的姹紫嫣红甚至热闹。 院子两侧的角落里,葡萄架搭起来了,花草树木也栽种了不少,整个院子已经变得生机勃勃,焕然一新。林觉微笑点头,想必这是杨秀的手笔。临行前他说要休整一番院子,果然是下了功夫了。 林觉进入公房正屋的时候,里边正在做事的几名小吏和两名师爷都惊讶的叫出声来。知事官于得水忙起身来,带着老秦老梁两位师爷和众小吏给林觉行礼。 “下官等给林大人见礼,大人何时回京的?怎么不知会一声。适才我们还在说,林大人去了这么久,该回来了。这不,大人这便到了。” 林觉呵呵笑着还礼道:“昨夜回京,夜半三更的,便没知会诸位。各位辛苦了,我不在这段时间,一切可好?” “好。好。有杨大人安排呢,那还能出什么差错?都好着呢。只是大人不在,大伙儿少了些主心骨。很多事儿杨大人也不敢做主,大人回来了便好了。太好了。”于得水笑着道。看起来是由衷的高兴,暗自松了好几口长气。 林觉左右看了看,问道:“杨大人呢?” 于得水朝西首公房努努嘴道:“在里边忙活呢。这几天为了一件案子已经忙的昏天黑地的了。昨晚又是一个通宵,请他歇息歇息,却又不肯。下官去叫他,他怕是还不知道大人回来了呢。” 林觉摆手道:“不用,我去见他便是。你们且忙,不用管我。一会儿我自召集你们说话。” 于得水忙笑道:“好好,大人有何吩咐便叫下官。” 林觉点头称是,举步往西厢房中而去。掀了竹帘子进去,只听得里边纸上哗啦啦的作响,地面上到处是一叠叠的卷宗和公文。一张桌案上,卷宗公文堆得小山一般高,都看不见桌案后坐着的那个人了,只看到一团乱糟糟的发髻和纸张哗啦啦的翻动声。 “杨兄!”林觉叫道。 “……” “杨兄!”林觉又叫了一声。 “什么?”桌案后,一个发髻蓬松散乱的头和一张倦容满面的脸探了出来。只一瞬间,那张倦意慢慢的脸上便荡起了笑意,迷茫的眼神也变成了惊喜。 “哎呀!”杨秀大叫着站起身来,忽然间身子摇晃,整个人往后便倒。 林觉吓了一跳,冲上去扶住他,带翻了桌上一堆卷宗,哗啦啦的滑落一地。 “怎么了?怎么了?”林觉叫道。 杨秀站定身子,忙道:“没事没事,就有点儿头晕。昨晚通宵未眠。哎呀,林兄,你回来了啊,太好了,可回来了。” 林觉放下心来,不过是疲劳过度加上或许有些贫血罢了。 “没事便好,用不着这么拼命吧。瞧你这模样,哪里还有个人样子?”林觉埋怨道。 “无妨无妨,快坐,快坐。我去命人给你沏茶去。”杨秀抬脚便走。 林觉笑道:“不用了,外边人在沏茶呢。咱们坐下说话。” 第七六八章 压力 杨秀这才喜滋滋的坐下,双目盯着林觉笑道:“林兄,你可真行,一去便是数月,衙门里的事情一概不管。你这个甩手掌柜当的倒是惬意。” 林觉拱手笑道:“辛苦杨兄了,若不是有你杨兄坐镇,我也不敢这么干。衙门里一切都还好吧。” 杨秀道:“还好,只是忙的很。上面催的紧,要求加快破案速度,全衙门的人都连轴转。也不是我一个人,所有人都累的够呛。你去这两个月,我们破了三起大案。算是有个交代了。” 林觉挑指赞道:“厉害,厉害,我就知道交给你准没错。朱大人……有没有来问过我?” “别提了,来了好几次了,恼怒的很。说你一去不回,不成体统。说回来后倒要问问你到底查出了什么线索。破了什么大案子。说若要是你假公济私荒废公务,他可不答应。反正说了些难听的话。”杨秀道。 林觉皱了皱眉头,自己离开京城是以查案为名的,朱之荣倘若真的要询问自己去查的什么案子,有些什么线索,自己还真是无从回答。自己可没做半点跟查案有关的事情。 杨秀笑道:“林兄也不用担心,我都替你准备好了。这几日我估摸着你要回京了,所以将东明县前年的那件灭门案子仔细的查阅卷宗勘察了一番。找到了不少有用的线索。朱大人如果询问,你便将这些线索拿去回禀,他便也没话可说了。” 林觉讶异道:“你熬夜做事便是为了我回来后能交差?” 杨秀笑道:“也不全是,不也是为了破案么?” 林觉心中感动,沉声道:“杨兄,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这些事都替我想到了。我真是惭愧的很。” 杨秀笑道:“莫说这样的话,我虽不知林兄离京是为了何事,但林兄是绝不会不顾公务去游山玩水的。一定是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尊夫人可接回京城了?路上一切都安好么?” 林觉点头道:“回京了,一切安好。杨兄挂心了。” 杨秀看着林觉,突然压低声音道:“在杭州是不是出了些事情,林兄,京里传的沸沸扬扬的。此事跟林兄当无干系吧。不论如何,林兄还得小心应对啊。林兄你尽管去忙你要做的事情,衙门的事情我担着便是,免得你分心。” 林觉微微点头,杨秀所指的必然是康子震被郭冰溺杀之事了。这种事在京城怕是早已传开了。京城大小衙门之中早已纷扬如沸,开封府提刑司衙门自然也不例外,必是已经知晓了。从杨秀的口气中可知,关于此事恐怕也不止是康子震和郭冰两个名字流传,自己显然也是在这个故事里边的一个人物,故而杨秀才有此一问。 “杨兄不要担心,这件事我会小心处置的。杨兄,你这样可不成,会累坏身子的。看来我要定下个规矩,衙门里一律不准熬夜,特别是你杨大人。这样,你去洗漱一下,换身衣服。一会儿我召集众人说几句话,也知道一些走后破获的案件的情形和一些进展。今晚我做东,去茶楼喝酒去,慰劳大伙儿这段时间的辛苦。”林觉笑道。 一个时辰后,林觉已经正襟危坐在开封府衙门的大堂之中。上朝归来的开封府权知朱之荣得到了林觉回来的消息,立刻派人去提刑司衙门里叫了林觉来衙门回话,林觉不得不结束召开的会议赶到衙门里。 朱之荣在后堂换了衣衫,重新洗漱,又特地慢慢的喝了一杯热茶,任由林觉坐在大堂里等了一会儿,这才施施然出来见他。来到堂上时,朱之荣面沉如水,满脸寒意。 “下官林觉见过朱大人。”林觉起身拱手行礼。 朱之荣一屁股坐在大椅上,冷哼一声道:“林觉,你还知道回来啊,这几个月在外边游山玩水,从京城跑到杭州,大好春光,纵情游乐,可舒坦的很呢。你怕是忘了你还是我开封府提刑司衙门的代理提刑官了吧。” 林觉忙道:“大人息怒,下官正要解释。下官确实是顺道办了些私事,不过下官确实是查案去的。查的是东明县的灭门大案。跟着凶嫌的逃走轨迹一路南下的。不敢有懈怠。” “那可查出什么了?”朱之荣皱眉道。 林觉将手中卷宗递上道:“基本查清了罪行,凶嫌已经被锁定,不久后便可拿人结案。这件案子是审刑院重点督办案件,破了此案,算是有个交代了。” 朱之荣诧异的接过卷宗翻开查看,上面密密麻麻的记载着作案的推测以及凶嫌的动机附带各种人证口供和物证证据。居然是真的要破案了。朱之荣倒是有些意外,本想着如果林觉无以应对的话,他会大骂林觉一顿,并且给予严厉的警告的,结果他居然真的去查案了。东明县的戚家一十三口灭门大案也是轰动一时的恶性案件,此案告破,确实是可以值得松口气的大事。 “哦。很好,这件案子破了的话,你也算没辜负朝廷的期望。不过,你这一去便是数月,杳无音讯。而且夹带了私人之事,这在外人看来影响很恶劣。本官执掌开封府,你们这些人的行为都是会让人说到本官头上的,本官不希望被人背后言语。此事下不为例,以后再不许如此。出外勘察案件最多月余,就算是必须逗留,手下人可以用。你是提刑司主官,怎可一去多日,你那衙门里岂非是乱了套么?据我所知,便有些事积压至今,没能解决。便是因为你主官不在,他们无法擅自做主之故。” 朱之荣口气缓和了些,但还是找到了角度训斥了一番。 林觉点头称是,心中对杨秀更是感激。倘若不是他心细如发,早为自己考虑了,花了大量功夫破获了这件案子的线索,今日这朱之荣绝不会善罢甘休。 “林觉,你自来开封府提刑司之后,确实也破了不少大案,这一点无论是朝廷还是本官都是有目共睹的。朝廷也给予了嘉奖。但是,这还远远不够。还有不少京中大案未破,朝廷也接连询问这些事。比如京北二十里桥破庙的数十人被杀的大案,京城十余名郎中失踪的案子,都是既轰动一时,又牵扯甚多的案子。至今却是毫无进展。所以,本官希望你能抓紧破获这一类案件,给朝廷和百姓一个交代。”朱之荣沉声道。 林觉心道:你说的这些案子我可破不了,除非我自首投案,否则这案子在我手里永远是悬案。不过嘴上却只能唯唯诺诺。 “下官自知所做的还不够,或许是能力有限。但下官不会松懈,提刑司衙门上下现在心气甚高,一定会破获这些朝廷关注的案子,给朝廷一个交代。下官也必竭尽全力,请大人放心。” “很好,你这么说,我便安心了。对了,有件事我得提醒你,本来这件事我不该多言的,但你既然是我衙门的人,我便不得不说出来。你此次从杭州回来,杭州发生的事情……确切的说,便是梁王爷和康大人的那件事你应该是知道的清清楚楚的吧。据我所知,王爷和康大人起了争执闹出命案的事情,你也是当事之人。今日早朝上,皇上拿了王爷写的请罪折子宣读,王爷折子上说他是气不过康子震犯上,目无皇族,不分尊卑的举动,故而绑了康子震沉河,借以吓唬吓唬康子震,让他有所收敛。不了却操作失当,误将康子震溺杀而亡的。我说实话吧,包括本官在内,朝中九成以上的官员都觉得这个理由太牵强。这不是哄三岁孩儿么?哪有这么误杀人命的?”朱之荣一边说,一边细细的观察林觉的脸色。 林觉心知肚明,今天的早朝上的情形不问自知。王爷的折子昨晚送到了宫里,今早皇上必然是要拿出来给众人计议的。这误杀的借口本就不严谨,林觉之所以提出来误杀这一说,其实就是要王爷狡赖罪行,倒也并没有寄希望于朝廷能认可。但承认蓄意杀害康子震却是绝不可能的,这可是轻重等级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朱大人,这件案子,下官不好多嘴。一来,王爷是我的岳父,为了避嫌我也不能在此事上多嘴多舌。二来,朝廷一定会彻查此事,届时会有人前来询问下官具体情形。事情我是全程目睹的,但在朝廷问话之前,我不能多嘴。这也是规矩。朱大人应该明了。”林觉沉声道。 朱之荣皱眉道:“我可不是探问你的口风,我的意思是,正因为你牵扯此事,你又是我开封府的官员,所以本官有必要提醒你,在此事上一定要对朝廷坦诚实情,决不能做伪证,或者隐瞒什么。虽然王爷是你的外父,但你是明白人,知道这件事现在已经引起了上下一致的重视。本官只是不希望你犯糊涂,不希望你毁了你自己。本来此事跟你没什么太大的关系,那康子震拦截你上船搜查你还稍有些过错。但如果你包庇了什么罪行,或者是欺瞒朝廷,那反而你的罪过便大了。明白么?我是提醒你,不想你犯糊涂。” 林觉想了想道:“多谢朱大人提点。要不这样,在这件事水落石出之前,我自请离职待查。以免让朱大人为难,也让开封府衙门受到压力。待事情查清了,我再回来做事。提刑司衙门的事情交给杨秀杨大人主持便是。这样可好?” 第七六九章 安排 朱之荣没想到林觉会想出这么个主意,他的本意确实是试探林觉的口风,给他施加点压力。因为今日早朝之后,有人找到了他,要他做做林觉的工作,让林觉不要在此事上为郭冰隐瞒。所以他才故意说出这些话来。让林觉停职待查?他可没这个权力,他也不愿这么做。因为这显得好像是他朱之荣压迫林觉这么做的,朱之荣可不想这么快的让人知道自己的立场。 “停职倒不必了,又不是你杀了人?再说你撂挑子,提刑司衙门的事情怎么办?杨秀可难当一面。那我还向朝廷要人作甚?这事再也休提,我的意思你也明白。在这件事上,本官的态度是存疑,但是不绝对。朝廷自会彻查,是非自有公论。” “大人所言极是,朝廷自会彻查,是非自有公论。在此之前,一切的猜测和揣度都是无益的。”林觉点头道。 朱之荣笑了笑,忽然低声道:“林觉,抛却公事层面上,我以私人的名义问你一句。你当时就在船上,你应该看得出到底是怎样的情形。你能不能告诉我,以你的判断,到底王爷是不是失手溺亡了康子震呢?” 林觉大笑起来,本来以为这朱之荣还是个精明人,但这话问出来,足见朱之荣愚蠢。朱之荣莫非也把自己当傻子,还真想问出点什么来,这可太好笑了。又或者朱之荣急于知道些什么,他身后有人希望他在自己身上问出点什么,所以他有些吃相难看,有些着急了。然而,他又怎么会得到答案。 “你猜!”林觉挤着眼笑着给出了回答。 …… 西北湖畔,旧王府中。小王爷郭昆在焦急的盼望中迎来了策马缓缓而来的林觉。 林觉一下马进了王府,郭昆便急不可耐的埋怨了起来。 “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我都快急疯了。你是不是根本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你可知道,今天上午早朝上,爹爹的那份请罪奏折被那些官员们批驳的一无是处。误杀的理由被众人讥笑,所有人都认为那是狡辩。皇上已经下令,派你那个以前的老师方敦孺为首,和审刑院大理寺刑部抽调之人共同查案。彻查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你可知道?有人在庭上便建议立刻将爹爹从杭州拿捕归京,收押审问了。火烧眉毛了,你居然还若无其事?” 林觉皱眉看着郭昆道:“小王爷你跳脚又如何?事已至此,以你的意思该怎么办?你在这里暴跳如雷于事何补?” 郭昆瞪眼道:“我明白了,你想置身事外,所以你不捉急。莫以为我们王府完了,你便有好日子过。” 林觉真的怒了,将手中马鞭啪的一声扔到地上,冷声喝道:“小王爷,你再说种话,我立刻抬脚就走。事到如今你还是这般的幼稚冲动,一点也没长进。你这种状态岂能成事?你如此愤怒,何不带着人去掀翻皇宫,造反夺位去?你又做不到这些事,却在这里乱咬乱跳,于事何益?若想救人,便给我老老实实的听我的安排,否则的话,休怪我说话难听。” “你!放肆!”郭昆气的脑门上青筋暴起,林觉居然敢跟自己这么说话,简直没大没小。郭昆怒目瞪着林觉,像是个即将要发作的猛兽。 林觉丝毫不让的瞪视着郭昆,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对这个冲动的小王爷妥协。两个人就像是即将相斗的两只大公鸡,怒目互视,随时有可能掐起来。 沈昙在一旁见此情形忙打圆场:“小王爷,郡马爷这不是来了么?王爷的信上要小王爷听郡马爷的安排,他必然是有了计划的。郡马爷昨晚才回京,今日自然是要去衙门报到。毕竟他也是要受上官管辖的。都是为了同一件事情想法子,怎地自己先吵起来来了?都消消气,消消气,赶紧坐下商议才是正经。” 郭昆在林觉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毫不退让的悍勇之气。想到父王信上的话,要自己完全配合林觉的安排。再者自己现在确实无计可施,能靠的便只有这个妹夫,实在不必对他那么刻薄。当下冷哼一声收回目光。 “你最好能有个好主意,最好让我父王这一次安全过关,否则……” “我可不敢保证安全过关,这事儿谁也不敢保证。岳父大人走了一步昏招,我能怎么办?总之,我尽力而为,真要是救不了,大伙儿一起完蛋便是。总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蹦不了你们,也跑不了我。”林觉没好气的道。 郭昆咒骂一句,转身往厅里走,一边走一边道:“我娘在后宅等着,跟我来见娘。父王说要听你安排,我倒要瞧瞧你有怎样的安排。” 林觉苦笑一声,举步跟着他往后宅走。身旁沈昙低声劝道:“你莫跟小王爷一般见识,他现在心乱如麻没了章程。你多担待。” 林觉点头道:“我知道。沈二哥麻烦你带人去府外,我来时有人盯梢,你带人去找个理由捆了打一顿,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瞎子。” 沈昙一愣,咬牙道:“他娘的,此时此刻,落井下石的人还真是不少。我让他们从这世上消失。” 林觉摆手道:“不用杀人,这些人来路未知,现在不宜惹上麻烦。只需给予警告便是。明日我需要身后彻底的干净,所以不妨打草惊蛇,让他们明日不敢派人盯梢便是。” 沈昙点头道:“好,我这便去。” 旧王府后宅,临西北湖的小楼上,林觉在小王爷郭昆的带领下,在二楼一间金碧辉煌的房间里见到了愁眉不展的王妃。王妃昨晚显然没睡好,眼睛红红的,眼袋也显了出来。本来是一个风韵犹存的美妇人,但现在却老了好几岁一般。 见到林觉,王妃的眼睛亮了起来,命人上了茶水之后屏退了所有人。王妃急切问道:“林觉,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昆儿今日探听的消息说,朝廷的态度很不好。各衙门官员几乎都没有出来为王爷说话的,那误杀的理由也被朝廷认为是狡辩,这可如何是好?” 林觉躬身道:“岳母大人莫要惊慌,这一切难道不是在意料之中么?来时路上我便说了,到了京城的局面一定是很紧张混乱的。此刻一定要保持镇定,一慌便无章程,便更容易出错了。” 王妃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忍不住的慌张啊,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你说我该不该今日便进宫见容贵妃呢?其实我昨晚便想去了。” 林觉忙摆手道:“万万不可,岳母大人绝不可擅自行动。还好你没擅自行动,否则便坏了大事了。” 王妃道:“正是考虑到没跟你商议,我才没进宫。依着昆儿,我昨晚便进宫了。” 林觉看了郭昆一眼,郭昆有些尴尬,皱眉道:“那你说,现在不去求人,何时才去?难道等他们抓了爹爹么?” 林觉皱眉不想搭理他,转过头对王妃拱手道:“。要求容贵妃也不能进宫去求。岳母大人和容贵妃见面之事都不能为人所知晓。岳母大人,一切我都安排好了。你听我的安排便是。明日我会安排您去见容贵妃,地点就在我南城大剧院的包厢里。容贵妃会微服出行,岳母大人也不能大张旗鼓。明日中午,小王爷让沈昙给一副面具给岳母大人,让她乔装打扮一番独自前往南城大剧院行事。” 郭昆惊愕道:“独自前往?你疯了吧。我娘怕是连路都不认识。再说,乔装前去作甚?为何不能正大光明的见面?” 林觉叹息一声,心道:“以你的智商我实在很难跟你解释。” “那样的话……多派个人乔装跟随陪伴岳母一起同行便是。岳母大人,你扮成普通下人出门,一些耳目便不会盯梢你了。我这么做也是为了确保此事保密。你也知道,此事不能招摇。”林觉道。 王妃点头道:“好,明日我带个婢女前行便是,昆儿不必担心,你娘我以前可是在京城角角落落都跑遍了的,怎会不知地方?林觉这么做也是为了隐秘起见。倘若让皇上知道我们在活动,岂非更让他不高兴。目前这情形,自要一切小心才是。” 郭昆道:“那好,孩儿带着人沿途秘密的保护。” 林觉摇头道:“不必,小王爷明日的任务是照常去军中当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无需你出面。你现在是重点被监视的对象,你一动,什么都露陷了。” 郭昆皱眉道:“那总不能没人手保护吧,万一出了差错怎么办?” 林觉道:“这样吧,着沈统领带几名精干之人扮作百姓混迹于街市和我大剧院左近警戒便可。这是最大的让步了,但其实我个人认为这都毫无必要。” 郭昆皱眉道:“好吧,那便让沈昙去。不过我有些怀疑,你能请得动容妃娘娘去你的大剧院?你有这么大的面子?还微服出行,我不太相信。” 林觉道:“我自然没这么大面子,但有人可以。岳母大人,我已经让绿舞去宫中请容贵妃去看新戏。容贵妃一定会答应她的。” 王妃闻听,豁然醒悟。绿舞去请,那可比谁的面子都大。容贵妃自然愿意跟自己的女儿一起看戏的。 小王爷奇怪的道:“绿舞?你身边那个小丫鬟?为何她去便能请得动?” 王妃和林觉对视一眼,均闭口不言。郭昆觉察出有异,焦躁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娘,我可是你儿子啊,什么事能跟林觉说都不能跟我说么?” 王妃叹道:“昆儿,以后会告诉你的,你的脾气太急,现在不能告诉你。你刚才的话大大的不对,林觉也算是娘的半个儿子,何分亲疏?以后不许这么说话。” 郭昆碰的满鼻子灰,却也只能点头称是。林觉起身道:“事儿就这么定了,明日我在大剧院恭候岳母大人大驾。一切按照我的安排,决不能横生枝节。明日能不能劝得动容妃娘娘帮忙游说太后,便是眼下的关键。一定不能出纰漏。” 王妃点头道:“放心便是。” 郭昆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道:“可是如果明日容贵妃不肯帮忙呢?” 林觉微笑道:“她会帮忙的,帮人就是帮己,她会明白的。” 第七七零章 来访 午饭后,绿舞从宫中回来,向林觉禀报了请容贵妃出宫看戏的情形。不出林觉所料,容贵妃几乎没有任何推辞便答应了绿舞的请求。 这其实并不奇怪。容贵妃知道绿舞是她的女儿,她心中一定是对绿舞怀有深深的歉意和爱意的。她对绿舞那么好,便是一种弥补。她不能告诉绿舞真相,所以只能对绿舞加倍的好,既满足她自己的母性,也是弥补对绿舞的歉意。所以,但凡绿舞提出什么请求来,她一定会想办法满足绿舞。更何况在之前的交往之中,绿舞表现的都很被动,从未主动的表示过对她的情感。这一次绿舞主动进宫邀请她出宫看戏,在容贵妃看来一定是不寻常的举动,她会将此事视为绿舞开始主动的接受自己,她一定不会拒绝的。 不过,对于绿舞提出的要她微服出宫的要求,容妃娘娘倒是有些诧异。这好像并无必要。不过绿舞的解释也很合理。大张旗鼓的摆驾出宫看戏体味不到原汁原味的看戏的氛围。大剧院的演员们都很紧张,也许发挥不出水平来,影响体验。再说容贵妃也很长时间没有体会过这种偷偷摸摸出宫,看看芸芸众生的感觉了。天天在宫中,一大堆人围着跟着,其实跟囚犯也没什么差别。 双方约定好了,明日午后,绿舞带着马车在东华门角门出候着。容妃娘娘从角门出来后便接着直接去剧院。容妃娘娘告诉绿舞,恰好明日皇上要召见大臣议事,下午一定不会来荣秀宫找自己。太后每天午后要小睡一个时辰,起来后会去佛堂念一个时辰的经。只要皇上和太后不来找自己,便无人会过问她的行踪。所以,明日她一定可以顺利出宫。 林觉松了口气,如此便万事俱备了,只待明日在剧院包厢里让王妃和贵妃娘娘两人见面谈事了。林觉很高兴,但绿舞却很迷茫。从公子和小郡主回来之后,她便觉得怪怪的,总觉得公子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小姑娘其实很敏感,特别深身边最亲近的人的态度,她很敏锐的捕捉到了那些不同寻常之处。但公子不说,她又不想多打听,心里很矛盾。 林觉看出了这一点,但他觉得此刻还不是告诉绿舞的时候。最好的时机是在眼前这场危机解决之后,找个机会自己再平心静气的跟绿舞好好的说一说她的身世。不过,这么做,却有些于心不忍。看绿舞迷茫的表情,似乎有些落莫的样子,林觉不想让她觉得煎熬。 “绿舞,你来,我有话要跟你说。”林觉拉着绿舞来到院子里的回廊下,拉着她一起坐在木凳上。 绿舞坐在那里很紧张,身子不自然的保持着僵硬的姿态。从公子的目光之中,她感觉到有大事要发生。 “绿舞,有件事我查清楚了,我很想告诉你,但我又怕你承受不住。”林觉握着绿舞的手低声道。 “什么事啊,是不是你找到了我娘和弟弟妹妹的下落了?是不是……她们不在人世了?”绿舞紧张的问道。 林觉笑了起来,小丫头总是先想别的,永远不会想自己的事情。 “抱歉,我还没查到你娘和弟妹的消息,这件事是关于你自己的身世的。”林觉柔声道。 “我的身世?不是已经查清楚了么?我爹爹是陆侍郎,我们不是去年已经找到了地方,也查的明明白白了么?”绿舞诧异的道。 林觉苦笑道:“确实,你是陆侍郎的女儿,这不假。不过,陆侍郎却不是你爹爹。这个……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公子在说什么呀?绿舞都被你弄糊涂了。我是我爹的女儿,我爹怎么又不是我爹了?”绿舞皱眉道。 “绿舞……是这样,你的身世另有隐情。嗯……这件事太过离奇,我说出来你恐怕不信。说实话,我知道了也是很诧异的。所以我一直没跟你说,便是怕你不信。直到现在,我也不想通过我的口来告诉你,我希望你自己能亲耳听到真相。明天,或许你便会知道你真正的身世的秘密。或许你可以亲耳听到真相。我只想告诉你,无论你是谁,无论你的身世如何,你都是我的绿舞。我对你的爱永远不变,你在我眼里还是我林家三房的那个小丫头。我怕你承受不住真相,所以我希望你心态放平缓,届时就算听到了让你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你也不要害怕担心,一切有我。”林觉看着绿舞美丽的大眼睛郑重的道。 绿舞迷茫的看着林觉,公子的话意含混不清,但其中似乎包涵着极大的信息。什么叫自己的身世另有秘密?难道说自己不是陆侍郎家的人?那次寻亲探查的结果有错误?那自己又是什么人?一时间,绿舞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自己又是谁了。 “公子,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一句话也听不懂?我……我都糊涂了。”绿舞皱眉道。 林觉轻声道:“你此刻不必懂,明天你便什么都明白了。你只需记住,无论何时,我都在你身边。我就是你最亲密的家人。薇儿也是,其他人也是,你不用害怕。” 绿舞轻轻点头道:“我不怕,有公子在我什么都不怕。” 林觉微微一笑,起身道:“那就好,我得去衙门了。你休息一会,回头去南城大剧院请莺莺和芊芊晚上来府里说话。” 绿舞乖巧点头道:“我帮公子更衣。” …… 未时末,林觉正在公房中跟杨秀于得水等人商议一桩新报送来的案子。这案子很离奇,是开封府所辖的长恒县报来的一桩案件。有一家父母将自己的女儿用石头活活的砸死了。父母杀子女的案子其实也不少,但问题是这个案子离奇在于,这一对父母杀死女儿的方式太过残忍。他们不是用大石头砸死了人,而是将女儿绑在树上,用小石头投掷了半个多时辰,活活的虐杀了自己的女儿。 而且,事后他们死不悔改,不承认是他们所为,说他们只是替人行事,诛魔卫道,奉圣人行事云云。总之,神神道道的不知所云。 按理说,这种案子的侦办并不复杂,就算那一对父母不承认,但他们杀人确凿,拿人法办便即了事。可奇怪的是长恨县报上来的卷宗却说,他们无法拿办人犯,故而请求开封府提刑司派员协助云云。这让人颇有些摸不清头脑。 林觉看着这案情的卷宗心中甚是疑惑,这种用石头慢慢砸死人的行为有些类似于后世的一种叫做‘荣誉谋杀’的杀人方式。不过那是某些野蛮地区信奉的一种教派的杀人方式。京畿之地以及所处的时代并无这种情形。或许这只是偶然。 但是林觉从卷宗上那句‘奉圣人行事’的话语中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那还是去年年前自己去应天府出席应天府的大剧院开张大吉的典礼时看到的情形。当地一种叫做‘青教’的教派正在大肆流行,类似于邪教一般。林觉回京城时曾经跟严正肃和方敦孺回禀过此事。不过那时候第二部新法正自在关键时候,而且变法之事已经够忙的焦头烂额的了,严正肃和方敦孺也对林觉禀报的事情不感兴趣。林觉自己不久陷入到被逐出师门的危机之中,这件事便也再无提及。 如果说,这种邪门的杀人行为是那青教的做派的话,那岂非说明,青教的扩张已经到了一定的地步。应天府距京城七八百里,这才短短半年时间,竟然已经传到京畿了么? 几个人正在讨论商议的时候,外边有人禀报进来,说是公房前有人前来求见林觉。 林觉出了公房来到院门外,看见一人负手而立,背对院门站在台阶下。那人一袭黑袍,头发花白,但却腰背挺直,器宇轩昂的样子。这个背影林觉再熟悉不过了,一眼看到,顿时轻呼出声。 “先生,您怎么来了?”林觉快步下了台阶,跪地磕头行礼。 来者正是方敦孺,他只作普通老者打扮,没穿官服,故而公房衙役并未意识到他的身份便是当今御史台的扛把子,条例司的主事,如今红的发紫的人物。 方敦孺转过身来,见林觉跪地行礼,忙避让一旁,拱手道:“林大人,不必行此大礼。这不合规矩。” 林觉自知他所指的是什么意思,他已经不承认自己是他的学生了,所以这师生大礼他是不肯受了。林觉也不想多啰嗦,只对着空处磕头行礼,以表示自己心中依旧视其为师。方敦孺默默站在一旁,脸上若有所思。 林觉站起身来,躬身笑道:“什么风儿将先生吹来了?怎不提前知会,我也好前来迎接。” 方敦孺淡淡道:“老夫打此经过,想到你在开封府任职,便顺便来瞧瞧。” 林觉笑道:“先生请进,学生奉茶侍奉,聆听先生教诲。” 方敦孺摆摆手道:“教诲可不敢当,你我同朝为官,是为同僚罢了。我也不进去了,只是顺便来瞧瞧。另外……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倒是真的。外边小巷也清静的很,咱们去走走如何?不耽误你公务吧。” 林觉忙道:“先生说哪里话来,只是如此,便是失礼不恭了。” “无妨。”方敦孺拂袖负手,当先走去。林觉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两人沿着公房前的僻静小巷,缓缓朝前方烟柳碧翠深处行去。 第七七一章 决裂 初夏,正是万物蓬勃欣荣时节,头顶上和周围的树木的叶子已经非常的浓密了。正五月中,左近多载的槐树树冠中槐花怒放,白如雪盖一般。空气中带着一股槐花的甜香之气弥漫,嗡嗡的蜜蜂绕树而飞。此情此景,静谧安然,让人心境极为平和。但林觉却心里明白,方敦孺此来绝非是无事前来,必是带有什么意图了。因为以方敦孺的脾性,他绝不可能主动来看望自己,这一点林觉最清楚不过。 方敦孺在一棵大槐树下站定,抬头看着满树白白的一串串的槐花出了会神,缓声开口道:“诗云:往年六月蝉应到,每到闻时骨欲惊。今日槐花还似发,却愁听尽更无声。 又到了蝉鸣槐花开的时节了,时间过得好快啊。林觉,你瞧这槐花像不像是人的白发,想想人的一辈子还真的短暂,青丝白头,眨眼一瞬。认真想来,颇有些了无趣味。” 林觉笑道:“先生何出此言。记得松山书院后山也有一棵槐树,每年五月中之后满树槐花,先生那时候说的是:槐花催我老,我自不解意。六月时尽后,满树皆青丝。槐花确实像白发,但过了六月它们便落了,那时候岂不是满头青丝,蓬勃欣荣么?” 方敦孺呵呵一笑,回身看着林觉道:“你倒还记得清楚。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也。山中无日月,红尘之中方知时光荏苒。我说一辈子短暂可不是哀叹什么,而是要提醒自己,时光宝贵,需得珍惜。少年时觉得年岁还早,往往蹉跎岁月,不知珍惜。但一辈子弹指一挥,老来无所建树,便会后悔以前不知时光之珍贵了。” “所以先生才会出山,才会做一番事情,便是不想蹉跎时光。”林觉轻声道。 方敦孺微微点头,看着林觉轻叹道:“你还是懂我的,这世上懂我的人不多,你算一个。可惜啊,可惜。” 方敦孺没说可惜什么,林觉也没问他可惜什么。其实可惜的事不言自明。可惜的是虽然彼此欣赏,但却最终走上殊途,道不同,以前的感情也破裂的七七八八了。两个人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很多话其实都在不言中。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四周静谧安宁。风吹过,树叶哗哗的轻响,几朵槐花花瓣缓缓飘落,落在林觉和方敦孺的肩头。方敦孺看着肩头上的几朵槐花没有动作,林觉却伸手一扫,将它们扫落地上,落在灰尘之中。 “嗯哼!”方敦孺咳嗽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变的凝重了起来。 “林觉,你可知老夫今日来找你所为何事?”方敦孺扭头问道。 林觉躬身道:“学生不知。” 方敦孺摆手道:“你不必自称学生,你已经不是我的学生了。” “学生明白。”林觉道。 方敦度翻翻白眼,不再在此事上纠结,沉声道:“你不可能不知道我来找你的用意。我是为了你岳父梁王爷杀人一案而来的。皇上命我和刑部大理寺几位官员负责彻查此事,想必也已经知道了吧。” 林觉吁了口气,果然如此。见到方敦孺的那一刻,林觉便知道他是为此事而来的。 “学生知道。”林觉道。 “那就好,你从杭州回来,那件事你全程在场目睹,你是目击者,也是当事者之一,所以老夫必须要从你这里查起。但老夫不想以官身来找你,那会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故而今日我微服前来,想提前和你进行一番沟通。”方敦孺道。 林觉明白了,方敦孺是要在正式传唤自己问询之前来见自己,以私人的身份来见自己。所谓的回旋余地,无非便是想要劝自己说出真相。一旦正式传唤,那么便无商量和交易的可能了。说的话也不能更改,所以他想要提前来见自己,达到某种他希望的目的。 “有劳先生了,先生想问什么?”林觉道。 “自然是这件事的真相了。梁王的请罪折子今日上午廷议上皇上拿出来给群臣都瞧了,说实话,所谓误杀的理由简直是在哄三岁孩儿。那个理由傻子才会信。我只想你告诉我,梁王是怎么溺杀康子震的?是不是康子震催缴助役钱的事情惹恼了他?”方敦孺瞪着林觉道。 林觉咳嗽一声,张口欲言。方敦孺却突然伸手打断了林觉,沉声道:“林觉,老夫希望你想好了再回答。其一,我今日来见你,是因为你我毕竟师徒一场,老夫承认对你还是有情义在的。无论如何,这是无法割舍的。你师母……还有浣秋,她们对你也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所以我不希望你牵扯到这件事里边去。不希望你犯迷糊。其二,你要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这可绝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桩杀人案子。杀的是朝廷四品大员,杀的是推行新法的要员,这是对大周律法的公然藐视,更是对新法的疯狂攻击。其性质非同小可。这不是我说的,这是皇上认可的,朝廷定性的。你要明白这一点,万万不能犯糊涂。” 林觉心中暗叹,什么叫恩威并施,这便是了。感情牌和恐吓一起用上,甚至再提师母和师妹,这已经不是方敦孺第一次这么做了。或许他是真心的,但拿感情做文章,让林觉生出一种无端的厌烦之感。 “先生放心,林觉都明白。这件事即便先生不说,学生也知道严重性。先生和师母师妹对我视若亲人,自然不希望此事跟我有瓜葛。我都懂。”林觉轻声道。 “好,你都明白就好。那我也不多说了。林觉,老夫其实这段时间也不好过,总在想之前的事情。老夫在想,等忙过了这段时间,你去家里吃顿饭去,我们也好开诚布公的谈一谈。或许……或许……你我之间的关系……尚有可为之处……”方敦孺轻声道。 林觉紧皱眉头,心中翻腾。若是在以前,听到方敦孺说出这句话,那必是梦寐以求之事。但是现在听着这话,林觉却是心中烦恶之极。因为他知道,这并非方敦孺真心之言,而是他权宜之语,自是来蒙蔽自己的。林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方敦孺变的太厉害了,已经让自己认不出他了。林觉都有些怀疑,面前这个方敦孺是不是披着一张面具的另外一个人,他和在松山书院的那个方敦孺早已判若两人。 “你说吧,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敦孺负手道。 林觉吸了口气,开口道:“我知道先生想要听什么样的话,可是抱歉的很,学生无法让先生满意了。不管满朝文武信还是不信,康子震确实是被王爷误杀的。具体经过,王爷的折子里已经写的很清楚了,我便无需赘述了。我倒是想跟先生说说这康子震。借着推行新法之名,在杭州闹得鸡犬不宁。这一次,便是他闯到梁王爷的座船上去搜查。我夫人身怀有孕,差点被他惊了胎气。此人嚣张跋扈到如此地步,就算是王爷真的杀了他,也是他死有余辜。先生,你该约束这些人了,这么闹下去,迟早天下会大乱,百姓会……” “住口!”方敦孺脸色铁青的怒声制止林觉再说下去,他万没想到,之前的一番言语都是白说了,一番感情牌也是白忙活了。林觉非但不识时务,而且居然又对新法和推行新法之人指手画脚了。 “林觉,我没想到你如此固执。你以为我是来求你的么?我是来救你的才是。此事你脱不了干系,现在你只有转为污点证人,证明郭冰蓄意谋杀,你才能脱罪。明白么?一旦我开始正式查勘此事,便一是一,二是二,再无回头。所以今日老夫才来找你单独私下里说话。没想到你居然是这般态度。真是教人寒心,教人气愤。”方敦孺喝道。 林觉轻声道:“先生,这么多年相处,您难道还不知道林觉的为人么?您难道还不了解学生的品性么?这一趟你本就是多余来啊。你曾经教导学生的那些话,学生都记着呢,可是先生你忘了。先生自己就是铁骨铮铮,倔强不群之人,你今日来岂非是徇私么?这可不是先生的作风。学生没变,先生倒是变了。该寒心的是学生,而非先生您才是。” “放肆!你说什么?简直不识抬举,不可理喻。林觉,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是否决定对抗到底?是否非要跟老夫作对?”方敦孺厉声大喝,声音惊的树顶上栖鸟飞起,惊叫远遁。 林觉躬身长鞠一礼道:“先生,我自有我行事准则,倒不是要跟谁作对。和先生作对的也不是我,而是先生自己。先生得失心太重,功利心太重。想要报效朝廷,想要青史留名,甚至想要为万世开太平,这些都没有错。可是先生,要做到这一点,先生的能力还不够。与其如此,何必勉力为之,为难自己,也为难别人?最终倘若功败垂成,倘若不但没能为天下做事,反而乱了天下,害了百姓,到那时先生岂非身败名裂?与其如此,还不如碌碌一生,总好过让人唾骂。” 方敦孺脸色煞白的看着林觉,他怎能想到林觉口中居然说出这种话来。林觉太放肆了,这是把自己当什么了?这是在教训自己啊,在给自己教诲啊。疯了,这家伙真是失心疯了。他把自己当什么了?简直太可笑,太疯狂了。 “哈哈哈哈,林大人,老夫今日受教了。老夫巴巴的跑来,便是来聆听你林大儒教诲,教我做人的道理的。好好,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既如此,老夫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我之间已经再无可言之事。夏虫不可语冰,当老夫这一趟白来了。老夫会记住今天的,你也记住今天,时间会证明一切。”方敦孺大笑起来,拂袖而走,连拱手道别都没有。 林觉也觉得自己的话太重了,但他适才确实是着急了,他很想让先生清醒过来,不要陷入狂热之中。他想用这些话刺激方敦孺,但现在看来,适得其反。然而林觉并没有觉得后悔,该说,该忍的,该让的,他都已经做了。还是无法让方敦孺醒悟,自己也已经尽了弟子之责了。 林觉也明白,从今日开始,自己和方敦孺之间便是彻底的决裂了。若说之前方敦孺对自己或许真的有很多的不舍和师生情谊的话,那么今日起,便再也没有了。方敦孺和严正肃的性格急如烈火,倔强耿直。换句话说,便是执迷不悟,冥顽不化。合则用不合则弃,典型的一切以自己的标准度人。所以他是再也不会原谅自己了。 林觉站在槐树下,看着一阵风般快速离去的方敦孺的背影,缓缓拱手,长鞠一礼送别。 “方先生,珍重吧。你我道不同,无法为谋。我虽是您的学生,但恐怕也不得不和您作对了。因为,我知道你是错的,我是对的。因为我见的比你多,知道的比你多。而你,并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林觉轻声说道。 方敦孺的身影消失不见,林觉在槐树下的蝉声里站了片刻,整整衣冠,挺胸昂首而去。 第七七二章 会面 当晚,谢莺莺和芊芊从南城剧院来到相国寺宅子里和林觉见面。林觉不在京城这几个月,芊芊搬到了枣园去住,就近跟着谢莺莺学习演戏。待芊芊能独当一面之后,便将替换莺莺立足南城大剧院成为台柱子,而谢莺莺也将急流勇退,嫁入林家为妇了。这两件事都是两个人很期盼的事情,所以一个教的用心,一个学的用心,现如今芊芊已经小有名气,已经单独出演了数十场剧目,俨然已经成为角儿了。 众人见面,自然是极为高兴。谢莺莺和林觉数月未见面,此刻相见,更是欢喜无限。一肚子的话要说,但是见了面,当着众人的面却又无法说出口来。千言万语,都在眉目相视的刹那化为会心一笑。 芊芊则不管不顾,见到林觉便咋咋呼呼的扑上来,拉着林觉的胳膊问东问西。当然,除了问林觉的行程之外,更多的是询问顾盼盼和楚湘湘的近况。林觉取出顾盼盼和楚湘湘临下船时写的一封托自己带给芊芊的信交给她。芊芊迫不及待的展开读了信之后,惊愕半晌,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楚湘湘和顾盼盼身上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所以芊芊这般反应,却也并不为过。那信上,想必楚湘湘和顾盼盼也是跟芊芊说了经过的。所以芊芊才会如初激动。 绿舞微笑挽着芊芊的胳膊道:“芊芊,哭什么啊,公子救出了楚姑娘和顾姑娘,送她们去安全的地方安顿了,这是好事啊。你该高兴才是。” 芊芊连连点头,跪地向林觉磕头。林觉笑道:“这又是干什么?” “芊芊感谢林公子救下了两位姐姐,两位姐姐居然受了这么多的苦。若非公子相救,还不知道会怎么样。芊芊给公子磕头了。” 芊芊趴在地上给林觉磕头,林觉笑道:“当初收留你的时候,你都没给我磕头。现在倒要为她们向我磕头。看来她们没白疼你。起来吧,她们已经在安全的地方了,不用挂念了。” 芊芊起身来抹泪道:“不知道盼盼姐的脸上伤势怎么样?会不会以后都嫁不了人了。这可怎么好?” 众人哑然失笑,绿舞啐道:“你倒来关心这个。真有你的。” 芊芊叫道:“你们不知道啊,盼盼姐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嫁人生子,过普通人的生活,她跟我说过的啊。希望有人能不在乎她的容貌吧。哎,什么时候能见她们一面就好了。没有两位姐姐的爱护,岂有芊芊的现在?我若留在万花楼,怕不是下场更惨。” 林觉微微点头,芊芊这话倒是不错。倘若芊芊留在万花楼,万花楼和群芳阁易手之后,落入钱忠泽手里,那又是一个摇钱树。或许后果更加的不堪。某种程度上而言,顾盼盼和楚湘湘不但挽救了芊芊的名节,甚至恩同再造了。 “芊芊,不必担心。顾盼盼脸上的伤势我瞧了,只是侧脸划伤,确实破了相,但可并不恐怖。她去的地方有名医在,定能治好一些。再说了,顾盼盼靠的是脸蛋吸引人么?要嫁人也未必需要脸蛋好看才成。所以不必担心。不要哭哭啼啼的了,今日团聚,咱们高高兴兴的才是。来来,你不是喜欢喝酒么?今日开了竹叶青,你爱的酒。”林觉笑道。 “竹叶青!”脸上还挂着泪的芊芊叫了起来。一旁的谢莺莺咳嗽了一声,芊芊立刻蔫了下来,摆手道:“酒可不能喝了,对嗓子不好。我若再喝酒,莺莺姐会骂死我的。” 林觉哈哈笑道:“不错,懂的约束自己了,这是成人的第一步。那便喝羹汤代酒便是。” 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饭,虽然没喝酒,但却也其乐融融。只不过小郡主心中有事,又到怀孕后期,身子困乏。早早的便离席回房歇息。绿舞拉着芊芊去外边花园说话去,故意留下了谢莺莺陪伴林觉,知道他们长时间没见面,必是有些体己话要说的。 屋子里只剩下谢莺莺和林觉的时候,林觉便无所顾忌了,走到谢莺莺身旁坐下,伸手搂住,来了个长长的蜜吻。谢莺莺宛然而就,一吻之下,面泛红潮,耳红心跳。 “莺莺清减了,不要太拼命,让芊芊多上场。今年我定要娶你进门了。不能太委屈了你。”林觉柔声道。 谢莺莺喘着气轻声道:“莺莺不辛苦,林郎不用担心我。倒是郎君近来事多,心情定是烦忧的很。那些事我都知道,可是我帮不上忙,只能尽量不让郎君为大剧院分忧,尽力做好大剧院的事情,免得你分心。” 林觉微笑道:“你都知道些什么事?” 谢莺莺仰头看着林觉道:“我全都知道,莫以为我不问不管的,但其实每一件事我都是知道的,只是我不想来烦扰你便是了。我若来问,徒然增加你的烦恼,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不要出声,做好本分之事。” 林觉楼住她腰身,亲了她的额头算是感激。 “听说明儿要演新戏是么?是什么戏?” “哦,叫做《梧桐雨》,你不是跟我说过这个故事么?关于李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谢莺莺笑道。 “哦,原来是这一出。谁演唐明皇呢?你还是芊芊?”林觉笑道。 “我演明皇,芊芊演贵妃。因为是首演,我怕出岔子。后面便换过来。”谢莺莺道。 林觉点点头,首演成功意义重大,这是大剧院上下都明白的道理,所以首演一定要谨慎小心。梧桐雨这一出戏中明皇戏份颇多,唱词情感的表达更加的重要,故而谢莺莺亲自反串是避免有所闪失。 “剧本你要不要瞧瞧?我带来了。这几个月就在琢磨这些了。前前后后改了八九稿。”谢莺莺道。 林觉摆手道:“我不改了,相信你的能力。明日我也是要去瞧的,现在看了剧本反失惊艳之感。以莺莺之能,明日必定成功。” 谢莺莺笑道:“若出了差错可莫怪我。中间的大包厢给你留下了,明日你可千万要去。看了整场之后,下来还是要修改的,到时候你可要提建议,不能糊弄我。” 林觉笑道:“那是自然,你知道我是出了名的毒舌的,我可不会口下留情,到时候和芊芊打个招呼,别被我骂哭了便成。” 谢莺莺一笑,忽然问道:“绿舞说明日有个重要的人要来看首演,要我们精心些,但不知是谁来。” 林觉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暂时不告诉谢莺莺明日看戏的是谁,只道:“不用管是谁,就像下边全是木头便是。只管演,便是皇上来瞧戏,也只是个观众罢了。明日我在场,下边的事情交给我。又不是第一次演出的雏儿,担心个什么?” 谢莺莺笑道:“说的是,我只是觉得气氛有些不对。绿舞妹子去说的时候有些紧张,我便也有些紧张了。郎君既去,我便安心了。” 林觉点头,轻声道:“你不想问问这次杭州发生的事情么?” 谢莺莺嫣然一笑道:“我倒是想问,可是我问了又能如何?城里流言满天飞,今日见郡主又闷闷不乐的样子,我有心安慰,却又怕惹她不开心。不知该问还是不该问。” 林觉微笑道:“你就是想得多想的细,罢了,不问也罢。我只告诉你,不用为这些事担心。天大的事情,有我撑着。不会让你们受到伤害便是了。” 谢莺莺点头笑道:“我明白,若公子都解决不了的难题,我们便更是没用了。何必杞人忧天。” 林觉呵呵而笑,微微点头。人人都如莺莺这般豁达,便少了许多额外的烦忧了。 …… 漫长的一个上午过去,包括林觉在内,很多人都很焦急担心。午后时分,旧王府传来消息,王妃已经在一名贴身婢女的陪同下微服出府。为了安全起见,特意在旧王府前街转了几圈,确定无人跟踪,这才往南城大剧院而来。 绿舞在晌午便乘坐马车前往东华门角门外等候。林觉则早已在南城大剧院二楼上坐镇等候。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大剧院门前前来观看《梧桐雨》首演的观众百姓已经开始熙攘起来的时候,王妃也终于到了大剧院。在剧院后门的楼梯上上了二楼。林觉将她安排在正中间隔壁的一间包厢里喝茶等待。 王妃很是有些紧张,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林觉一边安慰她,一边跟她交代待会进去跟容妃怎么说话。王妃六神无主,此时此刻,只能想是木偶一般听任林觉的安排。 大剧院下午场是午时过半便开始演出。因为剧目的长短一般在两个时辰左右,所以必须保证在天黑前散场,让观众能够乘着天光尚早赶回家。所以,从初刻起,观众便开始陆续进场。后台的演员,灯光,布景,幻灯,伴舞,乐师等全部都已经进入了演出前的状态,然而让林觉焦急的是,该来的人却还没有来。直到午时过半,容妃还是没到。 第七七三章 重逢 按照之前的安排,午时之后绿舞便在角门处接容贵妃坐车前来,路上不会耽搁,到南城大剧院半个时辰足够了。此刻还没到,会不会是出了什么差错。 观众们等的心焦,在下边已经开始鸹噪起来。谢丹红跑来询问要不要开演,林觉告诉她必须推迟。谢丹红指着下边吵闹的观众觉得为难,林觉告诉她,去台上告诉观众,今日推迟演出,角儿正在化妆,请稍安勿躁。但有鸹噪吵闹的,可直接退场退票。闹事的便拉入剧场黑名单,从此江南大剧院不再接待。 江南大剧院一枝独秀,名贯京城,做的是独门生意,就是这么的霸气。观众一票难求的情形下,还真不担心他们鸹噪。拉入黑名单便再不能来看戏,这对一些戏迷老饕们可是致命打击。 果然,谢丹红上台一说,虽然观众们爆发出一阵不满之声,但却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候。正所谓店大欺客,大剧院在京城现在早已站稳了脚跟,所以也不必看这些人的脸色了。强硬起来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忍着。 枯燥的等待最为煎熬。但林觉并没有派人去探问,他也根本没有这样的安排。从东华门角门到南城大剧院的路上,只有沈昙的十余名乔装为路人的王府卫士沿途反侦察,保护并监视着有可能盯梢容妃的人。林觉反而认为,此刻虽然没有消息,但这正是最好的消息。倘若出了差错的话,消息早就送来了。绿舞没来,沈昙的人没来,那其实代表着一切顺利。或许是容妃在宫中耽搁了或许是路上耽搁了,总之绝不是出了纰漏。 终于,在等待了半个时辰后,未时的钟声敲响时,通向二楼的专用内部通道的楼梯上,绿舞搀扶着打扮成一个普通女子模样,穿着荆钗布裙的容贵妃缓步而上。林觉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立刻吩咐开锣唱戏,安抚下边那些早已急不可耐的观众。 舞台大幕拉开的时候,容贵妃已经在绿舞的陪同下坐在了正中的包厢之中。林觉前去拜见了容贵妃,容贵妃显得很是兴奋,她似乎为这场刺激的出宫行动而感到开心。 绿舞悄悄的在林觉耳边告知了耽搁的缘由。原来容妃出宫可是一点没耽搁,但是半路上被路上的各种小吃果品店吸引,硬是和绿舞下车边走边买边吃。绿舞也没办法,只能由着她。容妃说她很久没有吃过街上的小吃了,宫里不让乱吃东西,但宫里的点心着实没什么味道。为了照顾太后的口味,宫里御膳房的点心果品都是淡而无味,很多佐料都不敢添加。所以所有人便被迫跟着太后的口味吃东西。在街上,光是闻着那各种香味,都让容妃胃口大开了,所以不管不顾的要尝一尝。 林觉甚是无语,白担心了半天,原来是这样奇葩的原因。原来宫里连吃东西的口味都不能做主,却不知还有什么乐趣。也许只是容妃她们为了表示谦恭而迎合太后而已,想来不至于如此严酷。 《梧桐雨》这出新剧其实说的便是玄宗时期的一些事情。包括玄宗和贵妃的相爱,包括安禄山之变,乃至于马嵬坡之变,贵妃被玄宗赐死。最后一幕是玄宗安全之后在雨夜里听雨打梧桐时回忆贵妃的音容笑貌的独白,故而整出剧目叫做《梧桐雨》。实际上便是一个穿插在历史之中的关于李杨二人的爱情故事。自然少不了国破家亡,纠结悔恨,儿女情长这些东西。这些自然也是目前百姓口味的主流。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本就是观众们最为关注的题材,这梧桐雨此剧可谓是一网打尽了。 在江南大剧院超时代的光影幻灯布景的烘托下,任何一个第一次来看戏的人都会被震惊在当场。即便是如容妃这样的大家大族出来的贵族女子,见多识广什么新鲜玩意没见过的贵妃娘娘,也迅速沉迷其中,被江南大剧院独有的手段拉了进去。 剧目演进,一幕幕的过去,直到安禄山造反,唐明皇携贵妃和群臣往西而逃,来到马嵬驿之后,剧情终于进入了第三幕最高潮之中。当陈玄礼逼宫,玄宗下旨要杀贵妃时,容贵妃气的咬牙切齿,转头对着身边的绿舞说话。 “瞧瞧,这些人多么无耻,明明跟贵妃毫无干系,却将所有罪责归于一个女子。这算男人么?明皇其实根本算不上个男人,连自己的妃子都保不住,只想自己活命,这种人还算男人么?真为贵妃不值。叫我说,她还不如之前跟安禄山跑了呢,起码安禄山是个敢做敢当敢造反的真男人。” 因为是在宫外,所以容妃很放松,而且包厢里本来只有绿舞陪着,她也不必去小心翼翼。事实上这番话倘若传出去,可是有些大逆不道了。安禄山被视为反贼,即便现在是大周天下,安禄山这种反贼也还是被人唾弃,绝对不会被平反的。她说安禄山是真男人,自然是站在女人的角度上来说的,但这却绝对是大逆之言。 身旁一人轻声道:“幼容还是和以前一样,敢说敢做,脾性倒是没有改呢。” 容妃娘娘的注意力在灯光璀璨情节紧张的舞台上,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已经换了。她听着声音不对,转过身来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妇人的面容。容妃捂着嘴,惊呼出声。 “你……阿葵姐姐?是你么?” 王妃闺名沈阿葵,容妃一直都称呼她的闺名,此刻更是脱口而出。 王妃微微点头,轻声道:“幼容,是我。你还认得我,我很高兴。” “你怎么来了?你怎地也在这里看戏?这可真是巧了。没想到你我姐妹居然今日在这里重逢了。我们……好多年没见了吧。真是巧啊。”容妃连声说道。 王妃微笑道:“是啊,多年没见了,虽然随时能见到,但是……还是不见的好。不过我却是无时无刻不想念你的。” 容妃点头道:“我何尝不也思念你,回忆我们当年一起游玩京城的情景。但你在杭州啊,想见也见不到。哎呀,对啊,你不是在杭州么?怎地来京城了?” 王妃微笑道:“是啊,我来京城了。我来办一件事情。一件棘手的事情。今日其实也不是巧合,我是听说了你要来这里看戏,我才特意来见你的。一来,我们姐妹久未见面,我很想你。所以来看你。二来,想请你帮我个忙。” 容妃皱眉想了想,觉得有些奇怪。自己的行踪是绝对保密的。绿舞保证说,除了林觉之外,无人知晓自己今日出宫。那阿葵是怎么知道的?不用说一定是别人告知她的。今日的见面似乎是安排好的一场见面,只是自己蒙在鼓里罢了。她要找自己干什么?帮忙?帮什么忙?她是王妃,她需要自己帮什么忙?还有什么事是他们自己搞不定的?难道是……? 容妃忽然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幼容妹妹,我王府如今遇到了一桩棘手之事,想必你也听到了些风声。便是王爷在杭州误杀了杭州知府康子震的那件事情……”王妃缓缓说道。 容妃娘娘心中一凛,果然是这件事。此时已经闹得人尽皆知,她岂会不知道。前几日皇上下朝回后宫是,还为此大发雷霆,责怪梁王爷目无法纪,擅杀朝廷命官。后宫之中,早已议论纷纷。据说前朝这几日都在讨论此事,文武百官口诛笔伐民愤极大。容妃娘娘虽不问朝政之事,但又岂能不知。不过容妃娘娘认为,既然王爷说是误杀,相信皇上也会网开一面,难道要王爷抵命不成。这件事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最终不过是不了了之罢了。 但此刻看王妃的表情和语气,似乎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阿葵姐姐,这件事我确实听说了,不过知道的不够仔细。听说是误杀,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皇上责罚是肯定的,低头认错便是了,还能如何?”容妃娘娘皱眉道。 “幼容妹妹,是不相瞒,倘若只是小小的责罚,我今日何必来找你?王爷是误杀了那康子震,王爷也上了请罪的折子。可是有人想置王爷于死地啊,他们不承认这是误杀,极力怂恿鼓动,想将此事变成是王爷蓄意谋杀那康子震。有人想要给王爷扣上一个目无法度,阻挠新法的大帽子,想让王爷死,想让我王府倾覆啊。”王妃轻声叹道。 “有这么严重么?不至于吧。”容贵妃皱眉喃喃道。容贵妃想起了最近几天皇上的态度,响起了以前听到的一些关于皇上和王爷之间不和的流言。她忽然有些慌张。难道说皇上这一次要借机整治王爷?皇上不至于如此绝情吧。 “幼容妹子,此事千真万确。现如今朝廷已经下令彻查此事,那个方大人领头要对此事彻查。那方大人就是上奏朝廷说王爷是故意阻挠新法的人,他领头彻查,还能有什么好结果。皇上也许只是想责罚一番便罢,但是经不住这帮大臣的吵闹啊。我是怕皇上为平息这帮人的愤怒做出了什么不好的决定,到那时一切便晚了。故而我左思右想,才想到了幼容你。此刻我也只能来求你了,你替王爷说句话,保我王府这一次,姐姐我对你感恩戴德,一辈子不忘。”王妃急切的道。 第七七四章 重逢(续) (二合一)容妃娘娘沉默了,根据王妃的叙述,她基本上弄清楚了现在的事态发展。现在满朝文武都不肯放过王爷,事态的发展超出了控制。梁王府有些担心皇上会受不住群臣的围攻而为了稳定朝廷牺牲梁王爷。所以,阿葵跑来求自己,希望自己能帮帮她。 从情感上来说,容妃娘娘自然是愿意为王府解围的,毕竟自己和阿葵的姐妹之情是在的,不能见死不救。但是这件事对自己而言却是超出了能力的范围。 “阿葵姐姐,你要我在皇上面前为王爷开脱是么?这可是为难我了。你以为我在皇上面前说话有多大的份量么?其实不然,自家事自家知,我知道皇上心里自己的位置。我说的话皇上未必肯听。再者,这是朝政之事啊,我插话那是大忌,皇上会责罚我的。况且,我觉得事情也没这么严重吧。倘若我真去跟皇上说了,反倒闹大了此事,反而不好。”容妃娘娘皱眉沉吟道。 王妃忙道:“幼容妹子,我不是要你去求皇上,我是想请你……去求太后。只要太后说句话,皇上断不敢不依的。太后又最喜欢你,你说一句,顶上我说十句百句。否则的话,我自己便去求太后开恩了。事情严重不严重我也不敢肯定,但我岂能在这件事上掉以轻心,我必须要保证王爷无恙,否则事情一旦严重,岂非迟了么?” 容贵妃恍然大悟,原来她是要自己去求太后。这倒是不是什么难事,跟太后说几句也不打紧。不过问题是,这件事上皇上和太后的态度未知,自己贸然去说这些话是否合适。要知道自己现在在宫中的地位是很尴尬的,严格来说,自己的贵妃身份得益于自己是太后的娘家侄女儿罢了。目前的情形下,自己该不该为王爷说话?倘若这不合皇上的心思,岂非是惹恼了皇上。将来自己可就彻底被冷落了。太后也时常告诫自己,自己此刻在宫中当多迎合,少耍脾气。最好是能为皇上再怀上一个孩子,那才是地位的保证。掺和外头的事情,那是极不明智的。 可是,这是阿葵姐姐在求自己,自己又怎么能拒绝?阿葵对自己是真的好,无论是交往还是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她都曾经帮过自己。自己若是拒绝,似乎不近人情。 见容妃娘娘皱眉不语,王妃轻声叹息道:“幼容,我知道你为难,但倘若事情不是到了这个地步,我倘若不是走投无路的话,又怎会来求你?你不看王爷的面子,只看我姐妹当年的情分。你都不帮我,我可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容妃皱眉轻声道:“阿葵姐姐,我不是不帮你,我现在其实也是自身难保啊。我在宫中无儿无女,地位尴尬。梅妃她们恨不得骑在我脸上,没法子,她生了皇子,我没有啊。这时候我若不慎,一辈子便完了。太后虽然对我很好,可是她老人家早就交代了,后宫之中,谁敢参与政务,影响皇上的决断,她第一个不轻饶。她老人家这话是说给梅妃她们听的,因为梅妃的爹爹是吕丞相,太后是警告梅妃不许跟他爹爹里应外合的干涉政务。倘若我去求太后,这不是让太后难堪么?也给了梅妃她们口实,将来她们还不肆无忌惮么?不是我不肯,我恨不得立刻去说,可是我的难处谁能知晓?” 王妃缓缓点头,轻声道:“这么说,妹妹是不肯帮这个忙了?” “姐姐,不是我不肯,而是我觉得根本没这个必要。皇上和王爷是亲兄弟,难道皇上还能杀了王爷不成?最多是惩罚一番罢了。我这么一去说,反而将事情搞得复杂了,反而不好。” 容妃娘娘终于横下心来。她发现,原来开口拒绝别人也并不是那么太难,只要迈过那道坎,一切便顺理成章了。虽然说看着阿葵难受的脸色有些让人心里不舒服,也许自己将要失去这个好朋友了。但是,失去便失去吧。以往的友情虽然美好,但现实太残酷,此刻自己只能明哲保身。再说,最好跟阿葵永不见面的好,那样才能守住当年的秘密。 王妃满脸失望之色,她本来抱着极大的希望的,但没想到卫幼容居然就这样拒绝了自己。诚然,她也理解幼容的处境和难处,知道她确实难为。但是当年她卫幼容落难的时候自己曾经冒着巨大的风险去帮她,现在自己遭遇到了难处,她怎么能开口拒绝自己?就算自己当初的帮助并不是为了得到回报,但心底中的失落和愤懑却是难以抑制。 更何况当初两人是最好的姐妹,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王妃是个重情义之人,她觉得,就凭以前的交情,幼容也不至于拒绝自己。可现实打了她一个耳光,原来当初的交情在现实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王妃心中既有被拒绝的失望,更有一种被人背叛的愤怒。 “阿葵姐姐,你要理解妹妹的难处。妹妹现在其实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活,稍有不慎,便会被人抓住把柄。梅妃她们无时无刻不在找我的把柄,想把我打入冷宫之中。我不能不小心。朝政之事,我更是不能多说一句,皇上倘若知道我牵扯进来,必是会……” “容妃娘娘,你莫要说了。”王妃叹了口轻声打断了容妃的话,车轱辘话说来说去有和意味?无非便是只能袖手罢了。 王妃想起了在来京途中林觉所说的话来。那时林觉逼着自己说出当年的秘密时曾说或许对容妃要用些胁迫手段,自己当时觉得林觉甚是唐突的很。自己那时还认为容妃是一定不会袖手的,她一定会想办法帮忙。林觉当时笑着说:人性大多是自私的,有时候需要些手段胁迫。趋利避害乃是人之本能,不能报以太大的希望。容妃当时还觉得,自己这个女婿心态有些黑暗,在房中和小郡主闲聊的时候还抱怨过林觉几句。但现在看来,林觉比自己看的清楚的多。自己太幼稚了。 “容妃娘娘,既然你有难处,我便不强人所难了。今日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就当我们也没见过面。我沈阿葵一辈子不愿勉强别人,也不愿求人。这一次倘若不是事态严重,我也不会这样。也罢,就当我以前没认识过你,也没你这个朋友。是我太自以为是了,以为你会念及当年的情义帮我一把。是我太幼稚了。”王妃轻声道。 “阿葵姐姐……我……我……”容妃心中愧疚,她似乎能听到阿葵因为失望而心碎的声音。她差一点便要说:我帮你就是。可是她立刻意识到,此刻松口,会给自己带来极大的麻烦。终于还是咬咬牙道:“我……我很抱歉。或许……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王妃彻底失望了,她知道希望已经彻底的破灭了,剩下来的事情,只能林觉出面了。她本希望在林觉出面之前,自己变得将事情搞定。但很显然,自己太过乐观了。她确实不喜欢强迫别人,然而这个时候,却也只能强迫了。 王妃缓缓起身,敛裾行礼道:“容妃娘娘,恕我打搅了,娘娘看戏吧,阿葵告退。” 容妃伸着手叫道:“阿葵姐姐,你……坐下来我们再想想其他的办法啊。或许有其他的办法呢。” 王妃苦笑摇头道:“有办法我何必来找你帮忙。你又何必敷衍我这些?” 容妃呆呆无言,看着王妃退下,再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舞台上的剧情正入佳境,第三幕接近尾声。杨贵妃被赐死,唐明皇悲痛欲绝。安禄山铁蹄横扫天下,百姓狼狈奔逃。一边是唐明皇悲哀痛哭,一边是血雨腥风生灵涂炭。灯光摇弋,光线刺耳,台上台下一片慌乱。容妃心慌意乱,她突然觉得这戏一点也没意思,一点也不好看。她想回宫了,她想离开这里了。 “来人,来人!”容妃娘娘叫道。 包厢门开了,林觉慢慢的走了进来。 “林觉见过容妃娘娘。娘娘有何吩咐?”林觉躬身见礼。 “林大人,绿舞呢?本宫身子有些不适,本宫想回宫了。着绿舞来,陪我一同回宫去。”容妃叫道。 林觉的脸淹没在幽暗的包厢之中,随着下方舞台上光影的转换变得忽明忽暗,颇有些阴森之感。 “容妃娘娘,是戏不好看么?还是我们招待不周?”林觉似笑非笑的问道。 “戏很好,本宫只是身子不适。我要回宫了。”容妃叫道。 林觉轻声道:“容妃娘娘恐怕不是身子不适,而是心里不舒服吧。” 容贵妃愣了愣,皱眉喝道:“林觉,本宫不想追究你今日的行为,说了只是微服前来看戏,你设了个什么局?怎地告诉了外人?让别人知道本宫在这里?快送我回宫,本宫便不会计较。” 林觉轻声道:“贵妃娘娘,王妃是我岳母,她不是外人。她也是娘娘的故人,当年的好姐妹。我为娘娘安排了和当年的姐妹重逢,娘娘该高兴才是,怎么还怪起我来了?” 容贵妃皱眉道:“罢了,我说了不追究你了。我要走了。” 林觉缓步走道容妃面前,弯腰轻声道:“贵妃娘娘,你还没答应王妃的请求呢,怎么能回宫?娘娘难道见死不救么?王妃那么求你,你都不愿帮忙么?” 容贵妃面色大变,冷声斥道:“林觉,你好大胆子,你今日到底想要干什么?” 林觉叹了口气道:“我能干什么?只是想请娘娘出面,帮我岳父大人说几句好话,渡过眼前的难关罢了。我们商量了一下,只有您出面,才有可能说得动太后,让太后发话保一保王爷。要不然王爷这一次恐怕要倒大霉了。皇上对王爷不善,这一次恐怕不会饶过王爷了。” “放肆!你这是什么话?王爷做了错事,朝廷自然要惩罚?群臣口诛笔伐,皇上自然要平息众人之怒。你敢对此妄加议论,你是不想活了么?”容贵妃低声喝道。 林觉一笑道:“皇上心里怎么想的,很多人都心知肚明,可不是我捏造。这都不重要。我只是不希望王爷因为这件小事便被人借题发挥。娘娘知道,我是王府的女婿,我不能坐视不管。王府倒了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也要跟着倒霉的,所以我不能不关心。” 容贵妃喝道:“这跟本宫有什么干系?本宫能帮忙自然会帮忙,本宫帮不上忙的又能如何?莫非你们要逼着本宫帮忙不成?” 林觉笑道:“娘娘这么说话便没意思了。当然要娘娘自愿。所以我才安排了这一次的会面,希望娘娘和王妃叙叙旧情,看在当年的交情份上,能够帮王府一次。可我没想到娘娘居然拒绝了,这可着实教人意外。岳母大人适才离开时流泪了,她也很失望。她没想到您会这么待她。她可是将娘娘视为亲姐妹一般,将您视为闺中挚友呢。” 容妃紧皱眉头,轻声道:“我自然不想让她失望,可是我无能为力。难道要强人所难不成?” 林觉叹了口气道:“贵妃娘娘,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句话娘娘不知道听说过没有。” 容贵妃一惊,瞪着林觉低声喝道:“林觉,你是什么意思?” 林觉沉声道:“我的意思还不明显么?人不能忘本,不能忘恩负义。娘娘以为我说的对么?对于曾经拼了性命帮你的人,你难道不该全力回报?” 容贵妃呆呆瞪着林觉,咬牙低声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林觉冷声道:“该知道的我全知道,不该知道的我也知道。贵妃娘娘,不……我的岳母大人。难道还要我将所有的事情都说的明明白白的么?” 容贵妃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瞪大双目死死的盯着林觉。舞台上第三幕结束,在隆隆的鼓声中大幕落下,全场黑暗。那隆隆的整耳的鼓声恰似容贵妃此时的心情。震惊,慌乱,刺耳,汹涌。 话到此时,容贵妃岂能不明白,自己的秘密林觉知道了。这一声‘岳母大人’叫出来,包涵了诸多的内容。绿舞是林觉的侧室,自己是绿舞的亲娘,林觉可不是要叫自己岳母么?他都知道了,阿葵将什么都告诉他了。然则今日此行其实是一场鸿门宴,他们要以此来逼迫自己了。 “林觉,本宫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本宫给你最后的机会,立刻将本宫送回宫中,本宫将既往不咎。否则的话,你知道后果。”容贵妃冷冷说道。 “容妃娘娘,王妃全部告诉我了,当年的事情,我全部知道了。你又何必否认?倘若我不知道内情,怎敢跟您这般说话?”林觉沉声道。 容妃娘娘怒道:“知道又如何?难不成你们敢拿此事要挟我不成?哼。这件事可不仅关乎于我,说出来对谁都没好处。她沈阿葵便不怕牵连王府么?此事正因为对谁都没好处,所以我们才相安无事这么多年。难道说,她竟然敢拿此事要挟我不成?” 林觉冷笑道:“这种时候,你以为王妃她还会顾忌什么么?不错,这件事倘若爆出来,不但贵妃娘娘倒霉,梁王府也要倒霉,会死很多人。可是容妃娘娘,眼下王爷遭遇巨大危机,梁王府这一次很可能要倾覆了,还顾忌什么?人还能死两次不成?你不肯帮忙,那便一拍两散,谁也别想活。这便是王妃的态度。” 容贵妃怒道:“这算什么?胆敢如此?她越是如此,我却偏不答应。我卫幼容的脾性她沈阿葵难道不知?居然敢胁迫我同意,我却偏不如她的意。一起死便一起死,那又如何?你也是糊涂,居然纠缠进去。此事跟你何干?你为何要设局让她来见我?” 林觉皱眉道:“贵妃娘娘,王爷这一次若是倒了霉,我也必是要受牵连的。我受牵连,绿舞也必然跟着遭难。就算你不顾及当年和王妃的姐妹之情,不去管王爷的事情,也不必去管我的事情,你总要为绿舞着想吧。十七年前那个冬夜,你已经抛弃了她,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十年前,绿舞差点跟着陆侍郎一家全部被杀。她颠沛流离,才七岁便尝尽家破人亡的滋味。最后沦为我林家丫鬟,寄人篱下,小心翼翼。我娶了她之后,总是想给她最为安宁稳定的生活,尽一切能力去保护她爱护她。因为我知道,她内心里缺少了很多东西。缺少安全感,缺少本该属于她的亲情的关爱。” 荣贵妃脸色煞白的瞪着林觉,自己所全力守护的秘密被林觉一层层的撕开,一切都暴露在外。这种感觉真是可怕之极。她想反驳,但是林觉的话却让她无法反驳。她对绿舞怀着的是真切的歉意的,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作为一个母亲,她欠绿舞太多了。 林觉沉声续道:“……我发誓不让任何人伤害她。所以,这一次与其说我是为救王爷,还不如说我是救自己,救绿舞。你是她的生母,你难道不该为绿舞做些什么吗?这么多年你尽过为人母的职责么?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难道不肯为绿舞付出一些东西么?倘若你对绿舞根本没有母女之情,又何必装作对她爱护有加,让她去宫中陪你,对她呵护备至?我明白了,莫非你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在感情上的需要?根本就不是因为对绿舞的爱?贵妃娘娘,倘若如此的话,你真是世上最自私的人了。” “莫说了,你莫要说了。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了?是王妃告诉你的么?她怎么能将此事说出来?她答应我要保密的。她怎可这么做?我确实对不住绿舞,但我能如何,我也是被迫无奈。当我发现她出现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是多么的惊喜,多么的高兴。我发誓要将我所有的一切都给她来弥补。可是,我却不能告诉她我是她的母亲。此事太过重大,倘若闹出来,会死人的,会死很多人的。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容贵妃捧着脸叫道,眼泪在眼眶了打转。 林觉轻声道:“然则你是承认了绿舞是你的女儿了么?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断定绿舞是你的女儿的?” 容贵妃叫道:“她当然是我的女儿。她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能不知道么?她生出来身上的梅花胎记我看的清清楚楚,还有胸口上的红痣。还有,她是陆非明的女儿,我正是将她送给陆非明去抚养的。你没发现她生的跟我相貌相似么?她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当然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 林觉起身来,轻轻走到包厢一角,伸手勾出一道拉环,轻轻拉开了一道暗门。那暗门通向后首一道夹层。这本是林觉设计剧院时的一个有心的设计,在最为豪华的几座包厢之侧留有暗门暗室,其实是作为一种监听包厢内看戏的人的手段的。因为能包的起这种昂贵包厢的大多是豪族高官,林觉想从他们看戏时的闲聊中得到一些有用的情报,所以留了暗门暗道。 暗门打开,里边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颤抖的像是风中的一朵小花。 第七七五章 重逢(续二) (昨日有事,没来得及更新,见谅!) “绿舞,你都听到了吧。这便是你的身世。贵妃娘娘是你的生母,你是她的女儿。”林觉伸手握住绿舞颤抖的小手,低声说道。 绿舞捂着脸哭泣,不断的摇头抽噎,话都说不出来了。林觉扶着她出来,让她坐在椅子上,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绿舞!你都听到了吧。我……我是你的亲娘啊。你不要怕,你不要怕,我知道这很让你吃惊,但这都是真的。” 容妃起身走了过来,低声说话,伸手去抚摸绿舞的头发。绿舞跳了起来,缩在林觉身后,摇头叫道:“我不信,我不信。这不可能。公子,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林觉叹了口气道:“绿舞,你该高兴才是,贵妃娘娘是你的亲生母亲。” 绿舞摇头道:“不不,我娘是陆夫人,她现在不知下落。公子,你帮我找到她。这不是我娘,她是贵妃娘娘啊,公子你糊涂了啊。” 林觉搂着她的身子无声叹息。容贵妃流泪伸着手道:“绿舞,娘对不住你,这么多年你受苦了。但是你真的是我的女儿啊。娘那天看到你身上的胎记了,便知道是你了。你真的是我的女儿。娘见到你多高兴啊,我的女儿还活着,还在人世,这简直是上天赐给我的一个天大的礼物啊。娘知道你受苦了,娘会补偿你的,你莫急,娘等机会,会让你父皇知道你是他的女儿,你是我大周的公主的。你不用再过苦日子,你该享受公主的尊荣的。你放心,娘一定想办法,会有办法的。” 绿舞缩在林觉怀里摇头道:“不,我不是公主,我是公子的小丫鬟,我在公子身边很好。我不稀罕什么荣华富贵,我也不是你的女儿。你认错人了,娘娘。今后我不能进宫见您了,娘娘,你认错了人了。你若是我娘,怎么会将我生下来便送人了?天下有这样的娘么?” 容贵妃愣住了,她无言以对,最终,这是横亘在绿舞和自己之间最大的问题。是啊,当初自己将她送人了,抛弃了她。这让她如何能释怀。 容贵妃看向林觉道:“林觉,你跟她说说,告诉她,我当时是身不由己的。” 林觉轻声道:“还是贵妃娘娘自己解释比较好。你若要绿舞认你,很多事你必须解释清楚。就在今天,这些事都要解决。你说今日是我们设局胁迫你,那也随你。此时此刻,没人拦着你。门就在那里,你自可离去。之后梁王府的事情,我和绿舞的事情都跟你无关,我们也不会说出这些秘密去。只要你觉得能离开,你便走。我救不了王爷,那么我便带着绿舞一起离开京城,远远的躲起来。绿舞就当没有你这个亲娘。一切都随你,你觉得你该怎么做,你便去做。” 包厢内寂静无声。透过看戏的窗口,下方舞台上光线暗淡,乐声凄清。 舞台上细雨纷纷落下,雨打梧桐之声仿佛落在人的心里。窗户里,一灯如豆。反串扮作唐明皇的谢莺莺正临窗观雨,清吟低唱: 润蒙蒙杨柳雨,凄凄院宇侵帘幕; 细丝丝梅子雨,装点江干满楼阁; 杏花雨红湿阑,梨花雨玉容寂寞; 荷花雨翠盖翩翻,豆花雨绿叶萧条。 都不似你惊魂破梦,助恨添愁,彻夜连宵。 莫不是水仙弄娇,蘸杨柳洒风飘。 曲声悲凉,说不尽的凄清婉转,听的人心中悱恻,恍惚难言。 …… 容贵妃缓缓的坐在了椅子上,轻叹一声,开口道:“罢了,事到如今,我也无所隐瞒。绿舞,娘告诉你所有的事情,娘一个字也不想隐瞒了。娘好不容易才和你团聚,娘不想失去你。娘全都告诉你。” 绿舞紧紧的缩在林觉的怀里,流着眼泪一言不发。林觉在她耳边轻声道:“绿舞,不要怕,昨日我跟你说的话你还记得么?无论你是谁,在我眼里你只是我的小丫鬟,我永远保护你,爱护你,我们是一家人。无论你愿意相认也好,不愿意相认也好,你总要知道自己的来处。人若不知自己的来处,便如无根之萍一般,也会是你一生的憾事。你想知道什么就问,我想贵妃娘娘一定会回答你的。我不会逼你认她的,一切由你自己决定能否原谅她。” 绿舞仿佛从林觉的话中汲取了勇气,站直身子,擦了擦泪水看着容妃道:“好,贵妃娘娘,你说你是我娘,那你告诉我,你为何抛弃了我?我是你生的,你为何将我送给别人?” 容妃娘娘苦笑着道:“你以为我愿意将你抛弃么?我是别无办法啊。生在皇家,为皇家传宗接代生出子嗣来比什么都重要。我嫁给皇上的时候本就是不情不愿,皇上对我也不甚欢喜,完全是因为不愿忤逆太后的意思,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才纳我为侧妃。太后告诉我,我必须生出儿子来,否则皇上会进一步的疏远我。我既然嫁到了太子府中,岂肯将来被人压制,岂肯被梅妃她们踩在脚下。也不愿让太后失望。因为这种想法,我都快发疯了。你出生前,我便知道你是个女孩儿。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后来王妃又一次来看我,跟我无意间说了可以掉包蒙混过关。我那时昏了头,从她说了之后,我便一直在想这件事,最终我决定铤而走险了。将你和外人生的男孩儿掉了包……” 绿舞叹道:“原来只是因为我是个女孩儿,你便将我抛弃了。我身为女子,难道是我的错么?我做错了什么?” 容妃叫道:“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昏了头,我不该去顺应太后的想法,也不该去考虑太多的。太子要疏远便疏远好了,太后不高兴便不高兴好了。梅妃她们欺压我便欺压好了,放在现在,我是死也不会那么做的。但那时,我太年轻,太没主见。听了他们那些人的话,娘便糊涂了,便做错了事情。” 绿舞咬着下唇道:“当真可怕,亲生骨肉就这么送人了,我实在难以理解你们这些人的想法。你便将我送给我爹爹……陆侍郎了?” 容妃苦笑道:“是啊,我能想到的只有他了。他是绝对不会亏待我的女儿的,我知道。那天我偷偷把他喊来谈这件事的时候,他很犹豫。他说我这么做是不对的,他说这对你是不公平的。亲生骨肉怎能舍弃。我还振振有词的说了我的理由,说他不想让我在太子府的处境变好,说他忘恩负义不愿帮我。我那么说话是故意刺激他的,我知道他的脾气。陆非明是个老实人,外人看来他聪明睿智,风度翩翩,但只有我知道他有时候是多么的笨拙。特别是在我面前,他说话都是结巴的。我知道他对我死心塌地,我们的婚事取消时,他差点都上吊自尽了。是我写信告诉他,我这一辈子心都是他的,他不能死,我要他陪我活下去,他才平静了下来。他当然什么都听我的。我一激他,他便同意了。非明啊,他愿意为我做所有的事情。所有的。哪怕是如此荒唐和凶险之事,他也愿意。” 林觉紧皱眉头,他为陆非明感到悲哀。毫无疑问,陆非明和容妃娘娘之间当初的那段感情必是极深厚的。两人确实是两情相悦。后来容妃被迫嫁给还是太子的郭冲,确实是一次煞风景的棒打鸳鸯。但是,很明显,在那段感情之中,容妃娘娘是占据绝对主动的。以容妃娘娘的容貌和出身家世,她确实有这个资本。陆非明就像是个攀高枝的穷小子一般,在感情之中处于劣势,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林觉为陆非明感到悲哀的是,陆非明似乎丧失了他该有的人格,被容妃娘娘完全的控制在手中。哪怕是在两人无缘结合之后,也被容妃娘娘抓在手里。给人一种畸形爱恋之感。 容妃为何最终选择了陆非明去为自己做掉包之事,便是吃准了陆非明不会背叛自己,一定会为自己做到。她其实是利用了陆非明对自己的感情。也许她对陆非明也是真感情,但很明显,这么做是极不公平的。 “我爹爹真可怜,不……我娘真可怜。爹爹娶了她,可是爹爹的心里只有你。难怪我小时候常常见到我娘背着人哭泣,我问她,她说她心里苦,就是想哭。我也不懂。现在我懂了。”绿舞轻声说道。 “那不是你娘,我才是你娘。那只是养你长大的人,你每年的吃穿用度,身上的金银首饰都是我给你买的。那个女人只是负责喂养你罢了。你是公主,她怎么配当你的娘?”容妃忽然激动了起来。沉声叫道。 绿舞摇头道:“不,在我心目中她就是我娘,我哭的时候是她哄我,我怕的时候是她在我身边保护我。我脏了,她替我换洗,我累了她抱着我睡。她才是我娘,因为那时候你都不在。” 容贵妃皱眉道:“娘有苦衷的,你是知道的。” 绿舞吁了口气道:“你把我送给了爹爹去抚养,没把我溺死,我是不是应该感激你了?罢了,后来呢?你知道我最想知道什么事么?我并不关心你为何将我送给人抚养,我关心的是,为何我家中会生出变故?为何我爹爹会死,我会家破人亡,会和娘流落在他乡。你为何不救救爹爹,救救我们?你宁愿看着我们家破人亡也不管,你明明有能力管一管的,你难道便如此狠心?” 第七七六章 别有隐情 容贵妃愣了半晌,皱眉不答。 林觉在旁沉声道:“娘娘莫非要说,这件事你毫不知情?我可不信此事跟你无关。陆侍郎一家无端罹遭横祸,我想大半还是跟你有关系。否则又怎会好端端的被人杀了,差点全家被烧死了。” 容贵妃瞪着林觉冷声道:“你们今日是决意要逼着我说出全部的真相是么?我只怕你们承受不起。我劝你们最好不要多问,知道了这些事对你们毫无好处。” 林觉冷声道:“贵妃娘娘,你以为我想探听这些秘密么?倘若此时跟绿舞毫无干系,我根本懒得去知道这些事情。然而这件事关乎绿舞的身世。绿舞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么没了,难道没有过问的权利不成?谁有权利决定人的生死?决定一个人命运的走向?你有这个权利么?谁都没有权利决定他人的生死,谁都不能左右他人的命运。做过的事,犯过的错,终究要被挖出来,要付出代价!” 容妃娘娘怒道:“便是告诉了你们真相,你又当如何?难道你们要替他报仇不成?你们报得了仇么?” 林觉静静看着容妃道:“容妃娘娘,你这一辈子有没有为别人付出过?有没有替别人拼过命,冒过巨大的风险?陆侍郎为了你甘愿冒巨大的风险,那是他对你情深义重。可是你为他做过什么?除了给他带来伤害之外,你给了他什么?他被人杀了,你连说出真相的勇气都没有,当真可悲。我真替陆侍郎感到不值。倘若陆侍郎泉下有知,必会后悔当初为你所做的一切,因为你完全不值得他为你付出这么多。你只是个自私之人,你体会不到全心全意为了别人付出的乐趣。” 容妃脸色惨白,瞪视林觉半晌,沉声道:“陆非明和本宫之间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评判。那是我和他的事情,你又算什么?又凭何资格来指责我?但你既然这么想知道,本宫今日便豁出去,将一切告诉都告诉你,但愿你不要后悔。” 林觉冷笑不答。绿舞紧张的抓着林觉的手,她既想知道十年前家中发生的事情,却又隐隐的觉得恐慌。再一次将伤疤撕开,那种感觉实在令人恐惧和痛楚。 容妃伸手抓住桌上的茶盅,咕咚咚仰脖子喝光了茶水,粗俗的像个市井妇人一般喝的嘴角茶水淋漓,伸着袖子胡乱擦去,完全没了平时的优雅。 “……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那样的地步,我也不想那样。可是,那一切便发生了。我又能怎样制止?自从我有了……儿子之后,我确实过了几年安心日子。虽然心里觉得对不住绿舞,但有了儿子之后,太子对我果真不同。我在太子府的地位也水涨船高。郭昊……聪明伶俐,甚得太子欢喜。三岁便会背诵很多诗文,太子走到哪里都带着他,逢人便即夸耀。可是……有些事人算不如天算,那孩子越是长大,眉眼长相便越是不像太子的样子。本来我有了儿子之后便受人妒忌,梅妃她们便恨我入骨。所以不久后,府里便有了传言,说郭昊不是太子的儿子。有人暗地里调查我生子那天晚上的事情。那晚的知情之人其实只有王妃和陆非明了,当晚的稳婆和丫鬟事后都被我杀了,他们想查也是死无对证。我知道王妃和陆侍郎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这帮人当真如苍蝇一般死盯着我不放,就是不肯让我安生。我恨不得将她们全杀了。可惜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们背地里调查,对于那些流言蜚语却只能视而不见。” 容贵妃咬着牙齿,眼睛里露出仇恨的光芒,脸上的表情也开始扭曲起来。 林觉皱着眉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有永远的秘密。倘若用心去查找,总归会有线索可循。既然风声出来了,怕是太子也要生疑了。 果然,容贵妃轻声续道:“更让我担心的是,太子也生出了怀疑。他时常盯着郭昊的脸仔细的看,有时皱眉,有时微笑。我想他定是也觉得那孩子确实不太像他。我只能让人在他身边说,这孩子哪里哪里像他,好让他宽心。但他心中的疑惑我是能感受到的。倘若我嫁给他时不是完璧的话,怕是他早已开始盘问我了。但即便如此,我也知道他心中的疑惑是一天比一天的强烈了。有一天,我无意间听到他对着郭昊自言自语,他说郭昊很像一个人,他说,但愿你娘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情,否则,他会将我们母子碎尸万段……” 容贵妃身子微微的颤抖着,声音干涩黯哑。此刻回想起那天听到这话的时候,她还是脊背后冒汗,还是惊恐难已。 “……我害怕的要命,他虽然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我知道他说的是谁。他说的是陆非明。他们见过面的,他也知道我和陆非明之前曾经有过婚约的事情。孩子越来越像陆非明,他开始生出怀疑了。我就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过着日子,郭昊每每行为动作像陆非明的时候,我都会呵斥他,不准他做那样的动作。我刻意让他学太子走路,说话,希望能让太子打消疑虑。可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我自己都能看得出,那孩儿越来越像陆非明,简直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而且,梅妃派人暗地里也查到了线索,有人在那天晚上看到了陆非明出现在太子府后门外,在哪里徘徊了许久。梅妃认为这里边一定有文章。我安插在梅妃房里的丫鬟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快要吓死了。我知道,事情隐瞒不了多久了。哎!终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这种事……怎么能瞒得住?我太蠢了,我当初便不该那么做的……” 容贵妃低着头叹息着,身子缩在椅子里,整个人显得无力而沧桑,干枯而瘦小。哪里还有半点贵妃的雍容华贵,高高在上。 绿舞毕竟心肠柔软,听到情形如此紧迫,紧张的问道:“娘娘,那你该怎么办啊。要是被他们知道了,岂非要糟糕。” 容贵妃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来,轻声道:“我的儿,多谢你。你能为娘担心,娘很开心,很高兴。” 绿舞轻声道:“你不是我娘,你不要这么叫我。” 容妃轻叹一声,坐直了身子,轻声道:“我不逼你,无论你认不认我,我都是你娘,这是事实。林觉可以作证,很多人都可以作证。” 绿舞皱眉不语。林觉沉声道:“这件事暂且不谈,娘娘请接着说下去,那种情形之下,你该如何处置?我想,你无人可求助,恐怕要去找陆侍郎商议了吧。” 容妃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林觉果然聪明,他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行为。 “是的,我无人可以商议。那时候阿葵姐姐……哦,就是王妃……她在杭州,我无人可以求助。这件事任何人都不能告诉他,也没有人能帮我。我只能铤而走险去找陆非明商议。我借着去庙里烧香的由头,在禅光寺里见了陆非明,我将我的处境告诉了他,想问问他我该怎么办。他告诉我,他其实也感觉到了不妙。因为半年多来,他的府邸周围都有人窥伺。还有人有意无意的问起一些事情,似乎想从他口中掏出什么话来。他觉得,迟早有一天,太子会亲自来问他这些话。他也觉得很担心,但是他也没什么办法。” “那天,我们在禅房谈了一个多时辰,也没商量个结果来,我也不得不回府。可谁知,两天后便传来了噩耗,他竟然在夜里宴饮之后被人给杀了。我听闻此事,如五雷轰顶一般。我不是不想救他,而是我知道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出事了,他府中也着了火,据说全部的人都死在府里了。我除了伤心难过之外,还能怎么办?我也曾派人去查过你的下落,可是一无所获。我身在太子府中根本无可奈何啊。” 容贵妃泪水涌出,面容悲戚,哀哀痛哭起来。 绿舞泪水滂沱,掩面而泣。虽然她心里已经明白,陆非明并非自己的亲生父亲,但是她记得爹爹对自己的好,虽然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是小时候的那种情感的纽带还在,不免泪流不止。 林觉却皱着眉头思索着,他觉得容贵妃的叙述中有不少不合理之处。按照容妃娘娘的叙述,她似乎想要将这件事引到太子身上。她似乎想表达是太子生出怀疑,所以派人杀了陆非明,并且烧了陆非明的宅子灭门。倘若是太子所为,那便说明太子已经确定陆非明和容贵妃有了不轨之事,郭昊也不是他的亲生的儿子。如果是那样的话,杀了陆非明泄愤是可以理解的,灭了陆非明满门也是合理的。然而如果是太子动的手,又怎么会容陆夫人带着绿舞和另外一双儿女逃离出京城?太子的手下办事如此拖泥带水,那是绝无可能的。 这其实也是林觉当初听到马斌和沈昙查出陆侍郎之死的经过后的最大疑惑。假设此事是太子所为,陆非明全家必然一个都难以幸免。这种事岂会留下活口和祸根,以郭冲的性格,又怎会容陆非明的妻子儿女活下来。那可是对他最大的侮辱之事。所以,很长时间以来,林觉都坚定的认为此事绝对不是太子所为,无论从人性还是手段上都有极大的漏洞。 在林觉的感觉里,像是有人故意网开一面放走了陆夫人带着绿舞等人逃走的。这种感觉一直萦绕在林觉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第七七七章 蛇蝎之心 (二合一) 另外一个让林觉疑惑的点是:倘若太子怀疑陆非明和容妃有奸情,甚至都生了孩子,即便抱着家丑不外扬的想法不会大肆宣扬此事,但对待容妃的态度一定是极为冷淡的。而事实上,容妃之后的地位并没有降低,也没有失宠。郭冲登基之后还封了她皇贵妃的封号,这可是极为荣宠之事。就算看在太后的面子上,郭冲也不太可能忍下这种耻辱。易地而处,那个人能做到这般豁达?这明显是不合人情和逻辑的。 容贵妃将此事故意引到太子身上,在林觉看来,显然是为了隐瞒什么。 “容妃娘娘,据你看,此事是谁人所为?听上去莫非是太子所为么?”林觉沉声问道。 卫幼容眼神闪烁,擦着泪道:“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是谁?也许……也许是他吧,除了他,我想不出什么人会这么做了。陆非明与人无争,也无仇家,谁会想要杀他?我实在想不明白。” 林觉皱眉轻声道:“容妃娘娘,你想听我的想法么?我倒是认为别有玄机。” 卫幼容有些慌乱的道:“你知道些什么?” 林觉摇头道:“只是猜测罢了。娘娘要听么?” 卫幼容无可无不可的道:“你想说便说就是了。你也不知内情,却也不能胡乱猜测。朝廷查了三年也没查出凶手是谁,你又怎能猜测出来?” 林觉看着容妃的样子,心中更加的笃定此事有蹊跷。以卫幼容和陆非明之间的感情,陆非明死亡的真相她应该很想知道才是。然而她的表现却似乎是不愿意听林觉多提此事,想含混带过去。这更增加林觉的疑心。 “事关绿舞爹爹的死因,我不能不多想想此事。我觉得太子不太可能杀陆非明。倘若太子到了动手杀人的地步,岂不是说他已经知道了全部的内情。然则娘娘又怎得安生?而且太子动手的话,必是雷霆之怒,铲草除根。陆夫人带着绿舞和两个更小的孩儿,又怎能逃出京城?”林觉沉声说道。 卫幼容惊慌起来,叫道:“我怎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我说了,我也只是猜测。只能怀疑是他所为。至于你说的这些疑点,我怎知道为什么?” 林觉沉声道:“容妃娘娘何必激动,我只是提出我的怀疑罢了,可不是要娘娘解释。在我看来,陆侍郎之死……恐怕是自杀。” “什么?”绿舞惊讶的叫了起来。 “自杀么?这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是。你是如何想的?”容妃娘娘也有些惊讶,但这惊讶里带着一些庆幸。 “您想啊,陆侍郎对娘娘情深义重,娘娘深陷危机之中,去找陆侍郎想办法。可是又想不出好的办法来。陆侍郎为了救娘娘于危机之中,恐怕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断了太子查出真相的可能。如果太子找到他,逼着他说出真相来,他恐怕要遭受折磨,很难抗过去。只有一死,一了百了,这个秘密便也永远的埋在心里了。太子虽然怀疑,但是无从对证,便也只能作罢。娘娘便得以保全了。”林觉捏着下巴道。 容妃和绿舞都默然无语。 林觉续道:“以陆侍郎对容妃娘娘的痴情,他可以为娘娘冒掉包孩儿的巨大风险,为娘娘献出生命也在情理之中。他以他的死保护娘娘的周全。娘娘觉得,这是不是很合理?” 容妃皱眉道:“我……我不知道,或许……你说的有道理。陆非明确实有可能这么做,他对我……确实是真心实意的。如果真是自杀的话,我也不能完全不信。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的良心将会大大的不安了。他待我如此,来生……来生我必报答他。” 林觉笑了起来,轻声道:“娘娘认可我这个猜测了?” 容妃咂嘴道:“我不太信,但是你分析的有道理,我了解陆非明,他确实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的,也许真的是如此也未可知……” “娘娘还真是能够顺杆子说话。那我问娘娘,倘若是自杀的话,陆侍郎为何身中十几刀惨死在街上呢?陆府的大火又是怎么回事?他大可不必想连自己的妻子儿女都烧死吧?娘娘口中的所谓合理又从何而来呢?”林觉冷笑道。 “这……”容妃娘娘愕然无语,半晌后怒道:“是你说他自杀的,我又没说他是自杀,你倒来问我作甚?我说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你逼着我作甚?” 林觉冷笑道:“我不过是试探娘娘罢了。谁知娘娘便立刻顺着我的话说了,娘娘似乎对陆侍郎的死因并不感兴趣。或者说,娘娘给我的感觉是在隐瞒什么。容妃娘娘,今日之事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又何必隐瞒什么。还不如全部说出来,那些秘密憋在心里不难受么?说出来吧。我和绿舞不会传出去的,我们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已。” 容妃怒斥道:“本宫隐瞒什么?本宫都告诉你们所有的情形了,本宫无所隐瞒。你不信我也没法子。我该说的已经都说了。” 林觉伸手指天,轻声道:“容妃娘娘,举头三尺有神明。陆侍郎在天之灵看着你呢。你这么多年晚上睡得安心么?你自己做了什么难道不知道么?” 容妃惊慌的抬头看了一眼,眼中满是恐惧。忽然间醒悟过来,斥道:“林觉,你胡言乱语什么?你怎敢如此对我?我是贵妃娘娘,你今日之举已经够诛灭九族了。” 林觉冷笑道:“诛灭九族?连你的女儿一起杀了么?你可真够狠心的。不过我信你做的出来,因为你的心确实够狠。你连对你情深义重的陆侍郎都能下狠手杀了他,你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你说……什么?”容贵妃整个人僵在椅子上,双目瞪着林觉。目光中满是惊讶和恼羞成怒。 “公子……你说……什么?你适才说……是她杀了……我爹爹?”绿舞呆呆的仰头看着林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公子的话简直要把她吓傻了,吓懵了。 “绿舞,我的乖女儿,莫听他胡说八道。他疯了,这个人胡言乱语,你莫信他。”容妃娘娘叫道。 “我倒是希望我是胡说八道,可是,我说的恰恰是实情。你不肯说,我替你说。”林觉叹息着低声道。 容妃呆呆的看着林觉,她觉得这个林觉简直是个妖怪,自己埋藏在心底里的秘密,无人知晓,他又怎么会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 林觉开始轻轻的叙述起来,容妃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她的思绪回到了禅光寺后院禅房的那个午后,她和陆非明见面的那个下午。 …… 禅房之中很是幽静,陆非明的笑容和多年以前一样的温暖俊美。容妃和他对坐在那里,就像是当年两人两情相悦时常常对坐在一起的样子。只是心情早已完全不同。 容妃告诉陆非明,事情快要败露了,求陆非明想个办法。陆非明的笑容消失了。他皱着眉头,沉默的坐在那里,想个垂暮的老人。 “你帮我想想办法,陆郎。我实在想不出办法了,太子不久后恐怕便要去找你询问,到时候一切都完了。孩子生的太像你,梅妃她们也在暗地里找线索,事情很快就要败露了。陆郎,你帮帮我,救救我。”容妃对着陆非明说出这些话来。 陆非明道:“幼容,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这一次我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了。但有法子,我自然会帮你。” “有,有办法。陆郎,办法是有的,就怕你不肯答应。我来找你,便是已经想好了办法了。就怕你不肯。” “什么办法,你说。但我能做到,我一定会去做,我一定会帮你。” “陆郎,太子会去找你,逼你说出真相,那时他便会将我碎尸万段。所以,你不能说,千万不能说。” “你放心,我怎么会说出来,说出来那不是既害了你,也害了我么?我不会说的。” “不,你会说的,你不知道太子的手段。他逼供的手段无人能熬得过。再刚强的人也逃不过他的手段。他会将你的牙一颗颗的拔下来,将你的手指一节节的用铁锤敲碎。他会用小刀一片片的割开你的肉。你受不住的,我了解你,你绝对受不住的。” “……那我该如何是好?我确实熬不住这些,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 “陆郎,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你愿意为我去死么?你死了,他便永远都问不出什么了。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个法子了。” “……幼容,你的心真狠,你居然要我去死。你忍心要了我的命么?我真是没想到……你居然会要我去死。” “陆郎,不是我狠心,我是为了大局着想。为了你的儿子,为了我的女儿,为了我和我卫家,为了你的妻儿子女。本来我可以一死了之,可是我死了,郭昊没了娘,将受尽别人的欺凌,将来也未必能保住性命。我只要在,便没人敢欺负他。所以我不能死,那么死的便只能是你了。你不为我,可不可以为了你的儿子去死呢?事情败露,他和我都要被碎尸万段。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 “……” “陆郎,我知道这很难,可是你告诉我,现在还有其他的办法么?你放心,这一世我欠你的,我来生结草衔环报答你。我发誓,你的妻儿我会命人好好的照应。我不会让她们受苦的。我倘若还有半点法子,我怎么会来求你?陆郎,你若觉得我亏欠你,我的身子你现在可以要,也了了你的遗憾。我们今日便做一日夫妻,遂了你当年之愿。好不好?” “……” “陆郎,你说句话啊,你不要这样。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想的。你不愿救我了么?不愿救你的儿子么?你害怕了么?” “……幼容,我该走了。很抱歉,我不能答应你。我确实为你疯癫痴狂,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可是这一次我不能帮你了。不是我怕死,人固有一死,我根本不怕死。倘若我怕,当初我也不会答应你,为你办这件大逆不道的事情。可是,我现在不能死。因为,我想明白了,你对我而言,就像是做过的一场美梦,我为了这场梦迷失了许久,失去了太多。你知道么?我的夫人为我又生了一儿一女。加上你的青萍,我有三个儿女了。我坐在后园里,看着他们在花丛中跑来跑去,看着他们笑闹的样子,我便知道,我是多么的幸福。还有我的夫人阿秀,我娶了她,她为我生了三个孩儿,我将她的儿子送给了别人,她都没有怪我。她只一心一意的照顾我,为我操劳。她对青萍也视若己出。她从没有怪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不可理喻的事情。你知道我心中对她的歉疚么?我现在的性命不是我自己的,也不是为你而活,我是为了阿秀,为了我的三个孩儿。我死了,孩子们就没爹爹了,阿秀就没夫君了。我的家便没了,将来阿秀和孩儿们便要流落街头,就要寄人篱下。你说你照顾她们,你怎么照顾?你为了避嫌根本就不会去见她们。所以……幼容,这一次,我不能帮你了。不过我答应你,我过几日便辞官离开京城,走的越远越好,去偏僻的山野去生活。太子便找不到我了,也就不会有危险了。” “……陆郎,你……” “幼容,我得走了。阿秀今天生辰,我答应她陪她吃长寿面的。孩子们也等着我回去,我得走了。过几日,我便离开京城,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京城,再不会有任何的麻烦。你珍重吧,” “陆郎!” “幼容,对不住了,我该走了。” …… “容妃娘娘,容妃娘娘。” 林觉的话语声将卫幼容从那个午后拉回了现实。她打了个激灵,有些迷惘的看着林觉道:“怎么?” 林觉皱眉看着她,自己说了这么多的话,看起来她似乎一句也没听见、 “容妃娘娘,根据适才我的分析,你承不承认是你杀了陆侍郎?”林觉冷声道。 卫幼容沉默片刻,轻叹一口气道:“罢了,我告诉你们真相便是。事到如今,我隐瞒此事也没多大意思。你们一个是我的女儿,一个是我的女婿,是我在世上至亲之人,我不想骗你们。索性全部告诉你们。” 林觉轻声道:“娘娘说吧,我们洗耳恭听。” 卫幼容看了一眼眉头紧皱的绿舞,眼中闪过一丝怜爱之色,又转头看了看正盯着自己瞧的林觉,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轻叹一声,静静开口说道。 “是本宫杀了陆非明。林觉,你很聪明,居然猜到了。” “什么?你……你为什么要杀我爹爹?他那么爱你,为你做了那么多,你竟然杀了他。为什么?这是为什么?”绿舞惊叫道。 卫幼容叹息道:“绿舞,你不懂,我只能杀了他。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别无选择。太子很快便会去找他询问,太子的手段他是招架不住的,他会说出全部的真相来。为了保守秘密,他必须死。那天在禅光寺后院禅房之中,我找他来商议应对之策,我问他愿不愿意为我死一次,他拒绝了。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拒绝了我。以前他从未拒绝过我。他说他有他的生活,他有妻子儿女,他要为他们而活,他不能在为我而活了。他还是那么书生气,那么的天真。他说他要带着妻儿远离京城,隐居山野。那样太子便找不到他了。呵呵,这天下是大周的天下啊,太子想找到一个人,便是掘地三尺也会找出来。他以为能躲得过去。他真是天真又幼稚。我以前就喜欢他这样子的,说来真是好笑。” 林觉皱眉道:“然则你便杀了他灭口,你的心确实够狠毒。毕竟他是你喜欢的人啊,他也是全心全意待你的人。这世上这么为你着想的,恐怕只有他了。” 卫幼容脸上肌肉抽动,忽然神色变得狰狞起来,沉声道:“他变心了,他说他再也不会为我做什么了。他说他现在最看重的便是他的妻儿,而我已经不再是他活着的动力了。他已经不是那个全心全意待我的人了。他怎么敢这么做?他怎么敢背叛我?他不能这样,他是我卫幼容喜欢的人,他只能为我而活,为我做一切事情。我要他生,他便生,我要他死,他便即刻为我而死。他居然拒绝了我,他居然当着我的面说他爱的夫人,说跟我再无瓜葛了。他……是他先背叛了我。我不能忍受……绝对不能!” 林觉和绿舞都吃惊的看着激动的语无伦次的卫幼容。忽然间,林觉有些懂了卫幼容内心中的想法。自己还是低估了卫幼容和陆非明之间的关系。之前自己就觉得这是一段不平等的感情,卫幼容自然是占据主动的,而陆非明则是处于弱势。但也仅此而已。然而现在,林觉忽然明白了,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是一种近乎变态的虐恋的关系。卫幼容岂止是占据主动而已,她对陆非明似乎是一种情感上的奴役。她像个女王一般高高在上,陆非明无条件的接受着她的命令,为她做任何事情。卫幼容需要陆非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不能允许陆非明有丝毫的反抗。 陆非明对卫幼容必然是倾心相爱的,只是这种爱的表达方式完全处于一种不平等的待遇之中,变态而疯狂。或者说,那不是爱,那是畸恋。这也能解释,为何两人无缘成为夫妻之后,陆非明依旧被卫幼容所控制,甚至为她去做掉包婴儿这种天下大不韪之事。 卫幼容对陆非明的感情是否是爱?林觉觉得那只是一种霸占。她将陆非明当成自己的奴隶,可以予取予夺。如果说这当中有爱的成分,这种爱也是一种疯狂。从卫幼容提出的要求便可看的出来,她是何等的自私和不可理喻,她甚至提出了要陆非明为她去死,在她看来,陆非明就应该为自己而死。 然而陆非明觉醒了,他已经醒悟了。他或许明白了自己该珍惜什么,该保护的是谁。所以他拒绝了。倘非如此,他或许真的肯为卫幼容去死。可是他终究还是觉醒了。卫幼容对陆非明下手,一则是为了保护自己,但更重要的一点,恐怕还是将陆非明的行为视为对她的背叛。她无法忍受陆非明居然不再受自己奴役,所以她要惩罚陆非明。 林觉想着这些事情,身上出了一层的冷汗。人生阅历不够的人或许会认为这世上根本没有这样的关系存在。但林觉知道,一定是有的,而且是合理的。不用拿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来搪塞,这本就是人性。人性之复杂,之善变,之难以捉摸,乃是这世上最难以理解之事。人要是疯狂起来,真的什么事都能干的出来。 “然则……你便杀了他?”林觉哑声道。 “是,我杀了他。我暗地里找了人埋伏在他府邸左近,那天晚上他赴宴回家的路上,被我的人杀了。杀人的不是我身边的人,也不是太子府的人,更不是我卫家的人。是我花重金请的江湖人物。他们杀人拿钱,远遁江湖,他们不知道背后的人是我,我也从不认识他们。所以朝廷才三年查不出真相来。”卫幼容轻声说道。 “你的心肠简直毒如蛇蝎一般,你好狠的心。爹爹,就这么被你杀了。你将来必……必没有好报。爹爹真是死不瞑目啊。”绿舞眼泪滚滚,咬牙愤怒的叫道。她这一辈子还从未这般发怒,也从未这般恶毒的骂人过,可是今天,她愤怒的几乎要晕倒了。 “绿舞,我是你娘啊,你怎么能这么说我?陆非明他不是你爹爹,我和他之间清清白白。你的爹爹是当今的皇上啊。你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这般咒骂我么?”卫幼容哀声道。 “你不是我娘,我没有这么狠毒的娘。我爹爹就是陆侍郎,我不是什么其他人的女儿。你死了这条心吧。”绿舞哭着叫道。 绿舞真的伤心透顶。若说之前的倔强是因为突然得知自己是容妃之女而感到震惊和抗拒的话,那么此刻,却是为有这般绝情狠毒的母亲而感到痛苦了。她居然杀了爹爹,她便是自己的杀父仇人。绿舞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 第七七八章 勉为其难 (二合一) 卫幼容面露痛苦之色,绿舞的话刺痛了她。她摇头叹道:“你既如此恨我,你可以亲手为你养父报仇。你今日可以便杀了我。你杀了我便是,反正我生无可恋,我的女儿都不认我了,我还有什么指望?早些死了便是。” 绿舞叫道:“你当我不敢么?你杀了我爹,我便能杀你报仇。” 林觉轻声道:“绿舞,不要这么跟娘娘说话。不管你承不承认,她总是生你的亲生母亲。你又怎能弑母?再说,她对你还是真心实意的好的。” 绿舞叫道:“她从小便将我送人,杀了我爹爹害得我家破人亡,哪里对我好了?” 林觉轻声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娘带着你们姐弟几个能逃走,那是她故意为之。倘若她绝情绝义,你全家当活不过那一晚。” 容妃叹息道:“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最明白我的心思。是的,本来最稳妥的办法是将陆府上下全部杀了,因为我知道陆夫人也是隐约知道内情的。可是虎毒不食子,我怎能对我的亲生女儿下手。所以我便让他们故意放火,派人警告陆夫人即刻逃走,远走高飞。她们留在京城也迟早会被太子抓去询问,我只能将她们吓走。我知道这样会留下祸根,但我只能这么做。倘若我能将绿舞留在身边,倒也不用顾忌了。可惜我不能。我需要那女人活着照顾绿舞。可没想到她最后将你给卖了。这几天我偷偷派人去找过多次,可是一点线索也没有。绿舞,娘对不住你,可是娘并非对你绝情绝义。” 绿舞扭头不理,此时此刻容妃半句辩解的话她都不想听,她恨死眼前这个女人了。 林觉上前为容妃沏了一杯热茶,又点起了一盏烛台照亮昏暗的包厢。此时此刻,新剧已经落幕,观众早已散去。偌大一个剧场空空荡荡,光线幽暗,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一个人。 “林觉,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是我杀了陆非明的?难道外边有什么消息流传不成?”容妃冷声问道。 林觉沉声道:“娘娘,正是因为绿舞的娘能带着她们脱身逃走,我才排除了太子下手的可能。能对绿舞她们网开一面的必是有所顾忌,因为没有理由杀了陆非明之后却留着他的家人。特别是绿舞,她活在世上是最大的证据。要消除一切威胁,除了陆非明,绿舞也应该被杀了才是。所以我想这个人只能是娘娘了。只有娘娘才不会伤害绿舞。虎毒不食子,唯有娘娘才会让自己的女儿活着逃走,哪怕会留下祸患。” 容妃缓缓点头,轻声道:“你很聪明啊,果然不同凡响。瞒得了那么多人,还是没有瞒得过你。” 林觉轻声道:“娘娘,你对以前做过的事情有过后悔么?你杀陆侍郎的时候便没有一丝的犹豫么?” 容妃轻声道:“我不后悔,但亲手杀了陆非明,是我这一辈子最为痛苦的抉择。他死后,我哭了三天三夜。我对天发誓,下辈子我愿意将这一切都奉还给他。下辈子我给他杀了,便算公平了。你问我有没有犹豫?当我下了决定后,便再无犹豫了。因为他死了,保全了我,保全了绿舞,保全了他的儿子。我的周围全是野兽,我不能犹豫,也不能软弱。” 林觉轻声道:“然则,你终究没能保住他的儿子。三皇子郭昊还是死了。他是怎么死的?你怎么没好好照顾好他?不会又是你杀的吧,是不是他越来越像陆非明,你觉得受到了威胁,所以杀了他?” “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杀了我的儿子?我受尽折磨冒了巨大的风险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有个儿子么?我怎么会杀他?”容妃哑声怒斥道。 林觉咂嘴点头,确实,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子嗣引发。陆非明的死从根本上来说也是因为他。容妃怎么可能杀了郭昊。 “郭昊是病死的。哈哈哈,你信么?我百般呵护他,上上下下对他保护备至,他却吃坏了肚子病死了。你信么?”容妃忽然有些癫狂的笑了起来。 林觉皱眉道:“娘娘是何意?” 容妃收敛笑容,声音冷如寒冰。 “你知道么?郭昊是被人害死的。他们感到了威胁,他们知道太子最喜欢郭昊,他们担心郭昊将来会当皇上。郭昊十岁那年中秋,他跟我们一起在后园吃月饼赏月,回来后便说肚子不舒服。然后便开始上吐下拉。府里的太医,宫里的太医,城里的名医都请来了,就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后面几天,整个人拉的皮包骨头,吃什么都吃不下。不久后,便眼睁睁的看着他……死了。”容妃泪水滚滚而下,低头痛哭。 忽然她又抬起头来咬牙道:“那天晚上的月饼都查了,没有异样。府里人说是中了邪魔,被勾了魂索了命。放屁,都是胡扯。要索命也是找我索命,十岁的孩童跟谁有仇怨?我暗地里查问,后来后园浇花的一个婆子说,那天晚上她看见梅妃递给三王子一块糕饼,三王子吃了下去。我怀疑必是那贱人害的我儿殒命。可惜我找不到证据,也不敢轻举妄动。但我知道一定是她,我的直觉告诉我,一定是她。这个贱人,我一定不会放过她。但有机会,我一定要报仇。等着,都给我等着。所有伤害过我的人,我都加倍奉还。” 林觉惊愕的张大嘴巴,随口一问,居然问出如此劲爆的事情来。郭昊之死居然是一场争斗的牺牲品。倘若当真是如容贵妃所言,郭昊深得郭冲喜欢,那么这件事却也有可能发生。除了郭昊,对另外两位皇子可是大大的有好处的。只是这件事离奇,林觉此刻无暇去考虑此事。 “娘娘,这件事您怕也只是猜测,并无实据。此事太过重大离奇,娘娘还是查清楚再说。否则将又是一场波澜。”林觉轻声道。 容贵妃冷笑连声道:“我当然不会乱猜测,我知道是那贱人动的手。若非我看的紧,照顾的周到,我昊儿都活不到那么大。她们早就想对我昊儿动手了,我心里都明白。从他生下来那天起,他便是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还需要什么证据?内中情形我还能不知道么?” 林觉沉吟不语。从动机上来说,梅妃想害了郭昊是有可能的,但是毕竟林觉不知内情,并不能判断真实情形,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林觉,我们做个交易如何?”容贵妃忽然瞪着林觉道。 林觉愣道:“什么交易?” 容贵妃道:“你们不是希望我帮你们在太后面前说话,让王爷渡过这一关么?我可以帮你们,而且我的话在太后面前还是有些份量的。但你们想用以前的事来胁迫我,那却是休想。如果你能答应我的条件,我可以帮你们。” 林觉皱眉想了想道:“娘娘说说看。” 容贵妃点点头,看向绿舞道:“绿舞,你心里对我恼恨,我也不怪你。毕竟当年是我对不住你。但是你要明白,当我那天在宫里跟你重逢的时候,我简直要快活疯了。老天爷还是开眼的,他让我女儿活了下来,还遇到了如意郎君。天可怜见,我卫幼容做了许多错事,却没报应到我的女儿身上。我开心的要命。娘什么都没有了,这世上只有你了。你能不能原谅我,叫我一声娘?你打生下来还没叫我一声呢,我想听你叫我一声娘。” 绿舞垂着头一言不发,手紧紧的攥着林觉的衣袖,倔强的咬着下唇。很明显,她是不肯的认容贵妃的,不可能叫她‘娘’。爹爹便是被她杀了的,就凭这一点,绿舞便不会原谅她了。更不要说打小便被抛弃的怨恨了。 容妃等了半晌,失望的叹了口气。林觉在旁沉声问道:“娘娘,你所提的条件便是此事么?你要绿舞和你相认?” 容妃吁了口气,轻声道:“不是。她即便不认我,我也是她的娘亲。无论如何,我生下了她,给了她一条命,她若不认我,那是她不孝。我虽然做错了很多事,但是不能否认我是她的娘亲这件事。” 林觉心道:果然是能动手杀了自己情郎的女人,果非一般女子所能相比。儿女情长这种事并不能成为她的羁绊。或许也是多年来生存的环境造就了她这种性情。也幸亏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子,怕也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 “林觉,我的条件很简单。你只要答应我,替我杀了吕中天父女,我这一次便帮你向太后进言,保王爷渡过此劫。莫以为我不知道皇上对王爷的态度,但抓住了王爷的把柄,皇上怎也会让王爷脱层皮的。我要你为我死去的昊儿报仇,让他们为此付出代价。而且我没能保住昊儿,陆非明在泉下定会恨我,我也要对他在天之灵有个交代。”容妃娘娘咬牙轻声道。 林觉吓了一跳,皱眉道:“娘娘,你未免太高看我了。我何德何能可以撼动吕中天他们?” 容妃冷笑道:“那是你的事,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我要你帮我做这件事。你也莫要自谦,我知道你的本事。你以前做的事我都知道。你明明有好的前途,只是你不肯妥协罢了。否则你现在应该是朝廷的红人了。在变法一派中,你本可以成为严大人和方大人之下的第三号人物的。若是没有和方敦孺严正肃翻脸,你现在起码是个侍郎了。这些本宫也不多说了,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本宫会给你帮助,就像去年将你从崇政殿说书的公房里调出来一样,本宫还是可以为你在皇上面前出些气力的。不过主要还是在于你自己。我要你帮我杀了吕中天,杀了梅妃。其他的一切好说。” 林觉皱眉道:“娘娘,这件事我恐怕做不到。你这是强人所难。你要为三皇子报仇,大可借助他人之力。譬如你们卫家的势力,太后的势力。” 容妃冷声笑道:“能借他们之力,还等到今天?我卫家没出一个能人,我两个叔伯都已经故去了,六名堂兄弟都是纨绔之人,只知道吃喝玩乐。否则太后又怎会寄希望于我为皇上诞下皇子,那样的话我卫家倒还能保住几代荣光。他们没一个能帮上我的。太后那里我也不能说实话,太后虽然疼我,但这种事她绝对不会帮我的。我也没证据证明我昊儿的死是吕中天父女密谋所为。倘若有证据,我还用如此隐忍么?” 林觉咂嘴道:“容妃娘娘,我不想骗你,我大可一口答应下来糊弄你,可是我不想这么做。此事超出我能力之外,我恐怕做不到。我不能答应你。” 容妃娘娘冷笑道:“你想糊弄我却也做不到,你答应了我便要立下字据,写下保证。我岂容你空口无凭。你不肯答应,那这一次梁王府便要倒霉。那也由得你。” 林觉沉声道:“梁王爷倒台了,你便能脱了干系么?你之前做的事足够你卫家满门抄斩之罪了。莫以为你便能独善其身。” “那便一起完蛋。你以为我还有什么指望么?我唯一的女儿都不肯认我了,我还有和指望?我娘家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一群吸血虫,我对他们也不抱任何期待,大伙儿一起死了干净。”容妃娘娘尖声叫道。 林觉翻了翻白眼,这个女人着实有些疯狂,行事不可理喻。自己之前还以为拿以前的事胁迫她,她必可就范。但现在看来,是自己失算了。是自己没想清楚,一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掉包计的人,一个连自己的情郎都动手诛杀的人,岂能以常理揣度?还是自己的考虑不周。 事到如今,要想今日之事能有个结果,林觉似乎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容妃娘娘,既然如此,我只能答应你了。不过我林觉从不对没把握的事情做十足的承诺。我只能答应你,我将尽力而为。毕竟,吕中天权势熏天,梅贵妃又是皇上的爱妃。我便是向你拍胸脯保证,你也不会相信我能做到。你倘若非要我向你保证一定能做到,或者是限定我时间什么的,那我真的没法保证。”林觉沉吟道。 容妃摇头道:“你倘若信誓旦旦的说能做到,我又怎会信你。我只要你全力而为,不希望你敷衍我。你能说出这番话,让我对你反生信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知道你现在做不到,但假以时日,你便可以。你放心,我会帮你的,皇上和太后面前,我的话还是有些用的。你也看到了,你能去开封府任职便是我替你美言之故。我可以等,三年,五年,甚至十年都可以。只要在我死之前,能看到他们父女死了,我都可以等。十年我都忍下来了,再多个十年又如何?” 林觉沉声道:“好,既如此,我便答应了。但我不会留下任何的保证和誓言。倘若你要我写下字据保证,那么此事就此作罢。我也并没要求娘娘写下保证书承诺一定会让梁王爷渡过这次难关。因为我知道娘娘只要答应了,便一定会去做。” 容妃皱眉看着林觉,沉声道:“你无非是不想留个把柄在我手里罢了。” 林觉点头道:“娘娘可以这么想。合作的基础是信任,如无信任,便只有猜忌,那么什么事都做不成。” 容妃沉吟片刻,点头道:“好,我相信你。不信你,我也无人可信。我今晚便去见太后,在事情恶化之前,我会劝说太后出面的。不过万事无绝对,我也不能把话说满了,倘若太后不肯出面,你们也不要怪我,我一定尽力便是。” 林觉伸手入怀,取出一封信笺来递给容妃道:“关键时候娘娘可以拿着这个给太后瞧瞧,告诉太后梁王爷是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绝非是胡作非为。或许会有转机。” 容妃皱眉道:“这是什么?” “这是杭州百姓万人血书联名签署的控诉书,上边历数康子震在杭州的斑斑劣迹,以及新法给百姓带来的灾难。”林觉道。 容妃娘娘愣了愣,点头道:“看起来你们摸准了太后的脾气,准备的很充分。你们从一开始便笃定本宫会替你们去游说是么?” 林觉道:“然则,还是没想到,娘娘并非我们想象的那种人。娘娘倘若是个男子,必成一番大事。” 容妃娘娘冷笑连声,将那份信放进袖子里藏好。沉声道:“我该走了,耽搁的太久了。不能再耽搁了。” 林觉躬身行礼道:“车马已经备好,娘娘这便可以移步上车了,天黑之前必能回宫。” 容妃娘娘点点头,举步朝外走。林觉躬身道:“恭送贵妃娘娘。” 容贵妃转回头来看着垂首站在角落里的绿舞,轻声道:“绿舞,你不送娘回宫么?” 绿舞没有抬头,没有任何的表示。泥塑木雕一般的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容贵妃等待片刻,终于叹息了一声,迈步而出。包厢外,王妃跪地磕头,容贵妃似乎没看到她一般,在两名王府卫士的护送下,下楼出门,坐上马车,在暮色渐起的街道上疾驰而去。 第七七九章 打击 夜色四合,相国寺大宅后宅之中静悄悄的。西首的庭院厢房中,林觉默默的坐在灯下。他的身旁,绿舞托着腮坐在那里,双目空洞的看着跳跃的烛火一动也不动。她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从回到府中之后,她便是这副样子。一句话也不说,沉默平静的让人害怕。 林觉想安慰她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她。今日的事情对绿舞而言确实是一场巨大的变故。若说当初得知自己是陆侍郎之女时,绿舞便有些承受不住的话,那今日当她知道自己所有的身世的秘密后,更是让她几乎要崩溃了。 她怎能想到,原来自己的身份居然是容贵妃的女儿,是当今皇上的女儿,是个真正的公主身份。这已经够让她震惊的了。更别说,她还知道了陆非明居然是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派人给杀了。这更是让她难以接受,难以理解。杀父仇人是自己的亲娘,自己该怎么办?自己的娘居然是这么一个心狠手辣之人,虽然看起来她这么做都有她的理由,可是这岂是正常人所为。 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温暖的家,那个美丽善良温柔的母亲,那个风度翩翩笑容可掬的父亲居然都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而自己的亲生父母都活着,一个是心狠手辣的杀父仇人,一个自己连面都没见过,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吓的不敢出声的当今圣上。这简直是要人发疯。 如果让绿舞自己选择,她恐怕宁愿选择自己的养父母,而非是皇上和贵妃。这两个人对绿舞而言是冰冷而陌生的。贵妃娘娘之前在自己心目中的亲切印象并没有随着揭开的这个秘密而变得更进一步,反而一下子坍塌了,崩溃了,变得让人害怕。 “绿舞。原谅我。我该提前告诉你的。其实很久以前,我便有些怀疑了。只是我没有证据,便没有告诉你。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乱,我很抱歉,给你带来如此的困扰。你要坚强,千万不要被这件事打倒。”林觉轻声开口道。 绿舞抬眼默然的看了林觉一眼,她的眼神是空洞无力的,恐惧中带着一丝绝望。这是林觉从未见到过的眼神。绿舞无论何时的眼神都是温暖带着笑意的。此刻这样的眼神让林觉心疼却又很担心。 “绿舞,我知道这很难接受。可是,这一切都是事实。无论你接不接受,它都摆在那里。我知道你很担心很害怕,你不要怕,这改变不了什么。你还是你,你还是我的绿舞。一切有我在,不用害怕。没人能伤害到你。”林觉轻抚绿舞的发丝,在她耳边轻声安慰道。 “你若是觉得心里难受,便哭出来,发泄出来就好了。你这样让我很担心。绿舞,你想哭便哭吧。”林觉继续轻声道。 绿舞吁了口气,认真的看着林觉道:“公子,我不哭,这一切不是我的错是么?” 林觉轻声道:“傻瓜,当然不是你的错。” “我爹爹的死,不是因为我是么?”绿舞轻声道。 林觉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意识到绿舞钻到了牛角尖里去了。她居然以为陆侍郎的死是因为她之故。 “绿舞,陆侍郎的死跟你没有任何的关系,你只是受害者之一,不要胡思乱想。错的是那些人。那些为了利益而舍弃亲情,耍弄诡计之人。不要将别人的错揽在自己身上。你不为他们而活。”林觉道。 绿舞吁了口气道:“我明白了,那么,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还是你的小丫鬟么?” 林觉笑道:“当然是,除非你自己不肯了。你现在是公主身份,虽然这不能公开,但你身上流淌的确实是皇家的血脉。” 绿舞皱眉道:“公子,你能不提此事了么?我不是什么公主,我只是你身边的小丫鬟。我也不想当什么劳什子公主。那些人太可怕了。” 林觉点头微笑道:“你是我的绿舞,我的小夫人。谁来抢也抢不走。” 绿舞点头道:“那么,你莫要逼我认她是我娘,我不想再见她,也不想认她。我娘只有一个,便是从小养大我的那个。” 林觉轻声道:“认不认在于你,我怎会逼你。不过……那毕竟是你的娘。她确实亏欠了你,但是她自始至终没有害你。其实她也很辛苦,很多事一言难尽,很多事不能以对错来分这么简单。” “那么她杀了我爹爹呢?这是对是错?只有蛇蝎心肠之人才会那么做吧。她杀了我的爹爹,我该怎么办?”绿舞皱眉道。 林觉也皱起了眉头,沉吟道:“绿舞,你问我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知道,有些事不能太钻牛角尖,不然自己永远也过不去那个坎。倘若你觉得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甚至可以帮你报杀父之仇。可那是你亲生母亲,杀了她,你便能得到安宁了吗?不,你得不到的。至于你爹爹的死,我只能说……那是你爹爹的命中一劫。他遇到了娘娘,他爱娘娘。他们相遇便是一个错误,最后这错误演变成了巨大的悲剧。这是命中劫数,你爹爹没能躲过去。至于娘娘的作法,到了那个时候,她为了自救已经没有选择了。她只能错下去。” 绿舞喘息了几口,轻声道:“你的意思是,我爹爹也有错是么?” 林觉轻声道:“虽然这么说实在不敬,但我认为陆侍郎确实有错,他一开始便该明白,容妃娘娘绝非他的良伴,也不是他能驾驭的。他已经结婚了,却还要为容妃娘娘冒那样的风险,还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去交换你出来。这便是个巨大的错误。” 绿舞叫道:“不要说了,我不想听这些了。那么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该如何自处?” 林觉伸手过去,将她搂在怀里,轻声道:“你和以前一样,该如何便如何。你还是绿舞,那个可爱善良的小姑娘。别人的错跟你无关。” 绿舞想了想道:“我怕我做不到。我有些累了,总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林觉怜爱的将她搂在怀里,轻声道:“宝贝儿,真的很可怜。要不你去杭州老家散散心吧。去西湖上逛逛,去见见杭州老家的熟人,慢慢的你便可以恢复了。” 绿舞点头道:“也好,等小虎回来,我让他送我回杭州去。京城我确实不想呆了,若不是你在这里,我真觉得这里不及杭州之万一。” 林觉叹了口气,搂紧她小小身子,只静静的坐在灯下良久良久。 …… 天近初更,延寿宫福康殿内灯火阑珊。用了晚膳之后的卫太后正洗漱完毕,靠在后殿春阁的软榻上闭目养神。两名宫女一左一右替她捶打着身上酸痛难当的肌肉,舒缓她的疼痛。否则她是无法入睡的。 说起身上这病痛,那还是多年前生下两位皇子时落下的。当时还是一名普通妃嫔的卫太后并没有因为生下了皇子而在后宫中受到尊重。相反,却招致了其他人的嫉妒。月子里,太后要她表示孝心为自己洗衣服,刺骨的冰水中落下了病根。随着年纪的增长,卫太后越发的明白了当初老太后的恶毒心肠。正是她让自己落下了这满身的病痛,让自己彻夜难眠。 所以,每年的祭拜先祖的仪式上,卫太后绝不会在老太后的灵位前祭拜。便是因为当年之事所致。 卫太后其实运气并不差。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先皇留下的子嗣中除了她生的两个儿子之外,其余的尽数夭折或者病死。皇后的儿子也死了之后,皇后之位稳稳的落在她的手里。这之后,卫太后便备受荣宠。先皇在位时,对她的话也是极为看重的。先皇感激她,因为倘若没有卫太后,他便断了子嗣了。 这也让卫太后最终明白了一个道理:皇族之家,生儿子便是一切的资本。只要生出儿子来,一切都有可为。所以当她将自己的侄女儿卫幼容嫁给自己的大儿子为侧妃时,她将自己的心得告诉了侄女儿。在太子妃和另一名侧妃吕梅都生了儿子的情形下,卫幼容必须生出儿子来,将来才有一争之力。 然而,天算不如人算。郭昊夭折的时候,那时还是皇后的她简直心痛的要滴血。干系到卫家将来命运的筹码一下子输的精光。之前所有的一切都白忙活了一场。但是没办法,生活还要继续。除了寄希望于侄女儿再生一个皇子之外,毫无其他办法。但随着时间的过去,十年过去了。侄女卫幼容已经快四十岁了,容颜已远远不及那些新入宫的妃嫔们艳丽。对皇上的吸引力也大减。老太后也慢慢的死了心。一切都是天意使然,卫家注定不能再大富大贵过去,只能希望将来自己的某个孙儿登基为帝时能善待卫家子孙,不去清算他们,那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灯下,老太后已经发出了微微的鼾声。女官已经开始轻轻的打手势。旁边伺候的一众宫女慢慢的退下,不会发出半点声响。一会儿打上帘子,遮挡半夜的凉风,再灭了两盏烛火,点上安魂香之后,老太后最少能睡足三个时辰。而这三个时辰里,众人也能好好的歇息歇息。春夏之交的时候,年轻的宫女们其实也很犯困,她们也都一个个睡眠不足,急需抽空补觉。 然而,就当两名捶腿的宫女慢慢的起身来退出,女官放下遮挡夜风的薄帘的时候,前殿回廊下,一个人在提着宫灯的宫女的引导下快步而来。声音清脆的问道:“太后睡了么?” 第七八零章 游说 只这一声,一切努力便已经白费了。太后睡眠本就很轻,这一嗓子便让卫太后睁开了眼睛。 “谁来了?”卫太后问道。 “好像是……容妃娘娘。”女官皱着眉回道,这个容妃娘娘着实的让人厌烦。这个时候跑来,不是折腾太后么?而且也在折腾所有人。她一来,总是叽叽喳喳的说一堆话,每次她走后,太后都唉声叹气良久,心境不开心良久。太后不开心,这些伺候的人便也不开心了。 “哦?幼容来了啊,叫她进来说话吧。”卫太后坐起身来,自己娘家这个侄女儿是她很喜欢的。娘家那么多侄儿侄女,唯有卫幼容是合自己心意的,其他的都是些废物。可惜这侄女儿也是个命苦的,恐怕一辈子只能是个皇贵妃了。将来也不过是个皇贵太妃而已。将来皇上不是她的儿子,在后宫中也没什么位置,必是晚景凄凉了。 不待宫女传话,容妃已经一阵风般的掀帘而入。太后的寝宫里,容妃来去自如,熟悉的像自己的荣秀宫一般。唯有她可以自由在这里出入说话,甚至连皇上也不敢如此。 “姑母!”卫幼容一直保持着以前的称呼,这姑母的称呼也凸显出自己身份的不同,而且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亲情。所以她从不改口,哪怕是有人提醒自己需要改口,她也根本不理。 “你来啦。这大晚上的怎么跑来了?白天天热了,晚上的早点睡,要不白日里脑子混沌的很,陪驾时皇上问话你心不在焉,瞧皇上不怪你。”卫老太后眯着眼笑着嗔道。 “皇上?他现在哪有空要我陪驾?最近朝中事多,每天忙忙碌碌的,哪有功夫理我?再说了,但凡有暇,还有新入宫的娇滴滴的新宠们呢,我们这些黄了脸的,他怎么看得上。”容妃只微微一福,便径自坐在了软榻旁。 “呵呵呵,你这倒像是受了谁的气的样子。皇上对你不错的很了,据我所知,他三天两头可是在你宫里留宿的。不过你说的倒也有道理,皇上年纪也大了,身子总是要紧的。那些后宫新进来的十八九岁的妃嫔们确实年轻貌美,难怪皇上喜欢。但是身子也要保重。回头你可得跟皇上提一提。快五十岁的人了,可要注意保养。”卫老太后呵呵笑着,伸手摸了摸侄女儿的手。 卫幼容嗔道:“姑母这是要我惹皇上不开心么?这等话我怎好去说?皇上现在只是看在姑母的面子上可怜我罢了。我倒来说这些话惹他厌烦?那岂非自讨没趣?要说也是皇后和梅妃说去,她们现在可是走路都昂着头,像个老母鸡似的,得意的要命。她们该说这些话才是。” 卫太后皱眉道:“你瞧你这孩子,又说这些话。皇上的身子是大周社稷之本,那可不是你来耍小脾气的。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皇上待你可没得说。你不可迁怒在皇上身上。” 卫幼容展颜一笑道:“姑母,我随口一说罢了,我是那么不知好歹的人么?姑母身上可还酸痛么?我替你捶捶,我跟人学了手法,皇上都受用的很,姑母必是受用。” 卫幼容蹲下身子,双拳挥舞起来,高举慢下,在卫太后的肩头胳膊上轻轻捶打起来。说实话。论手法,卫幼容不及太后身边的宫女,但卫太后却依旧眉开眼笑。侄女儿孝顺便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这么晚来我这里,不会是来专门给我捶胳膊捶腿的吧。”卫太后笑问道。 卫幼容停下了手,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收敛,长长的叹了口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谁惹你了?皇上么?你莫贪心。皇上待你已经很不错了。你要知足,明白么?咱们女人,特别是皇宫里的女人,要懂得进退,要知道分寸。”卫太后语重心长的道。 卫幼容嗔道:“姑母把幼容当什么人了?幼容有那么不知好歹么?我只是为别的事情发愁罢了。” “哦?那是什么事?说给我听听,我开导开导你。”老太后笑道。 卫幼容转头看着卫太后,轻声道:“姑母知道外边的事情么?这几天朝廷上下闹得不可开交,王爷在杭州将杭州知府康子震给溺杀了。大臣们吵着要严惩王爷,闹得沸沸扬扬呢。” 卫太后皱眉道:“这件事?我岂会不知?王爷也是太任性了,怎么能如此随意。康子震是朝廷命官,怎么能说杀就杀?这不是视律法为无物么?大臣们当然不干了。我大周历来重视律法治国,仁恕为先。士大夫就算有过错,也大抵以宽恕为主。就算该杀,也要遵照律法,按照规矩办事。王爷这么做将朝廷放在何处了?真是混账的很。” “可是姑母,这一次大臣们闹得太厉害,说要严惩王爷。他们怕是想要王爷偿命呢。这还了得?那可是王爷啊。皇上倘若真的听从了他们的话,那岂不是……岂不是……要留下千古的把柄?王爷是皇上的亲兄弟啊。”卫幼容轻声说道。 卫太后脸上变色,皱眉坐起身来。沉声道:“幼容,你管这些事作甚?皇上自有皇上处事的道理,倘若王爷此举当真引发众怒,便是重罚他又怎样?王爷重要还是我大周社稷重要?王爷这一次任性而为,给皇上下了个难题。倘若大臣们不肯罢休,为平息众怒何种惩罚不可为之?王爷是我生的养的,我自然不愿看到不好的结果。但是一切以社稷江山为重,谁危害我大周江山社稷,谁便是千古罪人。倒是你,我平日怎么跟你说的?叫你不要掺和政务之事。后宫干政最不可恕,我早已严令不准触碰这个底线。倘若你这么做,那梅妃呢?她岂非也要这么做?她老子是吕中天,将来还不乱了套了?” 卫幼容吓得忙跪地磕头道:“姑母息怒,侄女儿绝非是要干预政务,侄女儿只是……只是觉得王妃可怜。阿葵姐姐是侄女儿最好的密友,这么多年她跟着王爷任劳任怨的。这一次王爷如果遭到严惩,她岂不是也要受到牵连?我和她是好朋友,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岂能无动于衷?” 老太后皱眉道:“她求你了?要你来向我求情?” 卫幼容忙道:“不不不,她没有求我,我只是得知她来京城,便约她见了一面。她现在整个人憔悴的厉害,头发都白了许多。哎,真是可怜,我实在是……不忍心。” 卫太后沉声道:“王爷犯了错,她也有责任。她理当相夫教子,当个贤德之人才是。可见她平日对王爷并没有规劝。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才知道后悔了,却也迟了。她来京城都不来宫中看我么?好大的架子。” “不不不,姑母,王妃想进宫来见太后来着,但是她顾及到此时此刻进宫来见太后,不免让人生出猜忌,还以为她是来向太后求情的。实际上她此次来京是因为小郡主要生产了,她不放心跟着来京的,跟王爷的事情无关。王妃说了,王爷既犯下错误,皇上怎么惩罚都不为过。她虽然伤心难过,但国法大于天,她不会去干扰国法处置,也不会来让太后为难。”容妃忙说道。 卫太后缓缓点头道:“这倒还像话,她倒也是深明大义。她能这么想足见她还是知道进退的。” 卫幼容道:“阿葵姐姐一向明理,姑母您又不是不知道。当初我生昊儿的时候,怀孕后期我心情低落,害怕的要命。身上全都浮肿了,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若不是她给我开导了两会,陪我度过了那道难关,我怕是当时便死了。所以这一次她遇到这等事,自然不能干瞧着,总想着能帮她一帮。姑母要怪侄女儿,侄女儿也是认了。” 卫老太后点头道:“这是有情有义之举,我不怪你。不过你们也夸大了些,哪里便会这般严重了?惩罚是自然要惩罚的,却不至于要了命。你们倒像是皇上要下旨杀了王爷似的,这又怎么可能发生?说到底不过是误杀了个知府罢了。况且那康子震有错在先,他对王爷不敬在先,理应受到惩罚。说到底,这大周天下是郭家的,一个知府都如此跋扈,皇家威严何在?王爷吓唬吓唬他,不料失手溺杀了他,又怎会有性命之忧?” 卫幼容静静的看着卫太后,轻声道:“姑母没听说么?满朝文武都不信是王爷误杀了康子震。确实,就算王爷真的盛怒之下杀了康子震,那也没性命之忧。可是您知道么?现在王爷除了蓄意杀害康子震的罪名之外还被扣上了几项罪名,一则是藐视朝廷和皇上,说王爷压根就没把皇上和朝廷放在眼里。二则是说王爷杀康子震的目的是对抗朝廷的新法,蓄意破坏新法的推行。说那康子震在杭州是派去推行新法的,和王爷在新法之事上看法分歧,王爷便杀了他,给新法破冷水。姑母,您是知道皇上想励精图治推行变法之事的,这年余来皇上天天挂在嘴边的便是此事。倘若皇上当真以为王爷是跟他故意作对,蓄意破坏新法,那不是公开跟皇上叫板么?皇上又岂能容他?就算没有性命之忧,倘若发配边塞苦寒毒瘴之地,那跟杀了王爷有和两样?” 卫太后皱眉道:“有这么严重?那么王爷是不是蓄意破坏新法呢?” 卫幼容道:“这个……侄女儿可不知道了。” 卫太后皱眉道:“倘若王爷当真用意在此,那便是其心可诛。虽然我不懂什么新法之事,皇上跟我说过,这次变法是以富国强兵为目的。我大周现在国库空虚,千疮百孔。皇上励精图治想振兴大周,这是要做大事啊。王爷不相助倒也罢了,怎可唱反调?倘若他蓄意如此,那他便是自作自受。我第一个支持皇上对他严惩,哪怕发配到边远之地去受罪我也不会阻拦。社稷为大,什么人都不能坏了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 第七八一章 游说(续) 卫幼容呆呆无语,她没想到,自己的话竟然换来太后这番言辞。她本以为自己一番巧舌如簧,会让太后最终发话影响皇上的决策。可是现在看来是失算了。果然那个林觉是有眼光的,他准备的东西看来似乎要拿出来了。卫幼容虽然不肯相信自己竟然没有那个林觉了解太后,但此刻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劝说失败。 “姑母啊。王爷怎么可能会破坏朝廷大计啊。这明显只是有人推波助澜的理由罢了。姑母对外头推行的那些新法之事了解多少呢?”卫幼容咂嘴道。 “我知道的并不多,我又不会去干涉朝政之事,管那么做作甚?皇上说怎么做对社稷有利,自然是凭皇上去做。我们这些人不要给他添乱就成了。”老太后伸手过去,卫幼容忙将旁边小几上放着的一碗燕窝茶递过去,老太后喝了一口后又递回来。 “姑母。您莫怪我多管闲事。侄女儿可是谨记您的教诲,从不对这新法的事情去指手画脚的。但是侄女儿也是为着朝廷好的,也想着我大周鼎盛昌隆的。所以侄女儿倒也对这新法的事情听了那么几耳朵。您想不想听听呢?”卫幼容将茶盅接过来重新放在小几上,盖上了盖子,口中轻声说道。 卫老太后叹了口气道:“你今儿来就是要说这些的,我要是赶你走你必是不高兴,你要说便说吧,我其实对外边的事情一点也不关心。我腿有些酸了,你给我锤着。” 卫老太后重新靠在软榻的靠背上,卫幼容忙拿了薄被给她盖在腿上,蹲在一旁轻轻的捶打起来。 “姑母,这新法的事情呢,侄女儿原也不太懂。不过是听别人说了几嘴,随便听了那么几耳朵。据说这新法出来的时候便闹得沸沸扬扬的,吵得一塌糊涂的。朝廷里本来很和谐的,新法一出来,顿时便互相争吵,分为几派的闹,搞得是撩江水泛,不得安生。” “着他们闹去便是了,先皇在世时不也是那样么?都是闹。先皇说,闹着闹着便有主意了,朝廷的事情都是闹着闹着便解决了的,那也没什么。”老太后双目微闭,淡淡的道。 “姑母说的是。侄女儿又没见过大阵仗,自然是大惊小怪了。不过这闹得也颇有些离谱了些。您知道么?因为新法的事情,闹得相互喊打喊杀的都有,师徒反目的都有。”卫幼容轻声道。 “有这等事?你莫不是夸大其词?闹归闹,怎么会这般胡闹?”卫太后皱眉道。 “侄女儿怎敢瞎说?姑母记得采薇郡主嫁的那个夫君么?去年的新科状元林觉,您见过他的。” “林觉?哦哦,见过见过,采薇的夫婿。他怎么了?” “他本来是赞成新法的,跟着他老师方中丞一起鼓动新法。可是今年春天的时候,方中丞将他给逐出师门,踢出条例司了。这方敦孺可真够狠的,这是不给林觉活路呢,毁他名誉还要毁他前程,做的真够绝的。怎么说也是王府的女婿,采薇郡主的夫君,还是他唯一的学生,说踹了就踹了,过分的很。”卫幼容沉声道。 “怎么?就是因为新法之故?”卫老太后惊愕道。 “可不是么?就因为林觉反对新法中的一些条款,和严正肃方敦孺意见不合。林觉又是个倔强的,不肯妥协,便得了这般下场。” 卫太后皱眉不语。卫幼容续道:“也是在今年春天,政事堂的吴春来吴大人联合了十几名大臣上折子反对新法,给严正肃和方敦孺定了十宗大罪。要求朝廷将这两人革职正法,还大周以清明。说他们借变法之名,搞乱了朝廷搞乱了天下。朝廷上两派人互相攻讦,就差没动刀子了。还好后来皇上给弹压了下去,双方各自安抚,总算平息了下来。但直到现在,政事堂吕丞相吴副相枢密使杨俊这些重臣其实对新法都还没表态支持,他们其实都是反对新法的。只是碍于皇上的面子罢了。您说,这是不是闹得喊打喊杀的地步了?朝廷中看似铁板一块,其实早已四分五裂了,都是这新法给闹得。”卫幼容叹息道。 卫老太后皱眉道:“不是说这新法好的了不得么?这是怎么了?吕中天和杨俊他们都不支持?既然好的了不得,为何不支持啊?他们跟皇上不一致,这算怎么回事?” 卫幼容叹道:“可不是么?便是教人疑惑的很,新法这么好,为何重臣都不支持?这里边到底哪里有隐情,很是奇怪。” 卫太后沉吟道:“确实奇怪的很,臣子们闹归闹,但却不会不顾江山社稷。特别是这些重臣,更不会不知好歹。这新法……莫不是有些毛病么?” 卫幼容眨巴着眼睛,终于咬咬牙伸手入袖,掏出一张叠好的黄皮纸来,递给太后道:“姑母,我这里有件东西,请姑母过目。” 卫太后欠身问道:“这是什么?” 卫幼容不答,只将东西递过去。卫太后伸手接过去,慢慢的打开,忽然吓得叫了一声,往地上一丢叫道:“这是什么东西?怎地这么刺目?” 卫幼容忙道:“姑母莫怕,这是血写的字。有些刺眼,惊着姑母了,侄女儿该死。” 卫太后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吓我一跳。你这孩子,从哪里弄来这邪门的东西来?血书?谁写的血书?” 卫幼容捡起血书缓缓打开来,对着太后展开道:“这是杭州万名百姓联名写来的血书。” “嗯?上面写的什么?”卫太后坐起身来,瞪着卫幼容道。 卫幼容轻声道:“这上面是杭州数万百姓联名写的控诉信,上面列举了康子震在杭州为推行新法所做的种种作为。康子震在杭州为推行新法干了许许多多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害了很多百姓家破人亡。他还中饱私囊,贪污受贿。这个人做尽了坏事,实在是死有余辜。这封血书便是杭州万民写来控告他的。” 老太后惊愕半晌,冷声道:“你又是怎么得来的?你拿这个来给我瞧是何意?” 卫幼容道:“姑母,这是林觉交给我的。他从杭州回来,杭州百姓托他带来呈交皇上。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不敢呈交皇上,怕皇上以为这是为王爷脱罪之举,所以他交给了侄女儿。侄女儿瞧上面罗列的罪行,简直不敢相信那康子震居然干了这么多坏事。那新法……那新法……怕真的不是什么好法。侄女儿不敢乱说话,但看着上面说的,新法逼得杭州很多百姓家破人亡,这倘若是真的,那可太可怕了。我看了觉得很担心,早就想拿来给您瞧瞧了,可是一直没敢。那日我见了王妃之后,回来老是寻思,以王爷的精明,怎不知杀了康子震是要遭到严厉惩罚的?但他为何要这么做?后来我想明白了,王爷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这才毅然动手除了康子震这祸害。因为王爷定知道,这康子震是严正肃和方敦孺重用之人,皇上现在对严正肃和方敦孺倚重的很,他若是上奏弹劾康子震,必是不能成功的。再说大周天下如康子震这般全力推行新法的也不是一个人,所以王爷便杀康子震以告天下。这是当头棒喝,是要惊醒皇上啊。王爷这是一片赤诚之心啊。” 卫太后惊愕不已,伸手将血书要过去,展开在眼前。那是一张长宽达数尺的黄皮纸。正面罗列了康子震在杭州推行新法的种种作为,各种关于新法推行的猫腻,以及百姓们被逼的家破人亡的惨状。还有关于康子震巧立名目收取贿赂脏物的勾当。背后更是整整一大页密密麻麻的血写的名字,当真触目惊心,让人心惊肉跳。 “不至于吧,不至于吧。下边居然这么乱了么?此事皇上知道么?皇上知道么?严正肃和方敦孺这是在干什么?这新法到底在干什么?王爷是知道皇上不会听他的,但他对这些事看不过去,所以才决定舍身杀人,警醒朝廷么?冰儿当真有如此大勇,那是对我大周社稷有益之举啊。”卫老太后皱眉自言自语喃喃道。 卫幼容在旁轻声道:“倘若这一次皇上被那些人蛊惑了,严惩了王爷的话,将来这些人更是一手遮天胡作非为了。姑母,虽说我们后宫之人不该去牵扯这些事情,但是干系到社稷百姓的大事,匹夫有责,侄女儿也觉得有责任说出来。所以侄女儿今日才斗胆来见姑母说及此事。姑母若是觉得侄女儿违背了您的话,您大可随意责罚。但是姑母可一定要弄明白,这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不能大周闹翻了天,您却什么都不知道啊。可不能任由那些臣子胡闹,闹得最后连江山社稷都……” “住口!”老太后沉声喝止,面沉如水。 “姑母,夜深了,侄女儿该走了。姑母也早些安歇吧。过几日侄女儿再来探望。”卫幼容知道不可逗留,于是立刻告辞。 老太后置若罔闻,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只怔怔发愣。卫幼容敛裾行礼,快步退出。 第七八二章 传询 天气晴朗,才五月上旬,天气已经热的有些反常。提刑司公房里,林觉主持召开的案情分析会刚刚告一段落。 这是数月以来遗留下的提刑司人员查勘案件所遗留下来的各种难以解决的案情,以及搜集到的各种证据的汇总分析。林觉不在的时候,很多案情没法定论,这一次林觉便集中起来将几件案子集中的分析证据,推断出结论。 会议开的很成功,三件疑难案件的证据链已经初见眉目,这预示着破案在即。众人都很兴奋。虽然提刑司的事务繁忙琐碎,但一旦抽丝剥茧的破获了悬疑案件,确实有一种成就感。原本林觉前来任职足见提刑司的时候,于得水等人心里还颇有些担心,生恐这位林大人未必能胜任。但现在案子一桩桩的破了,众人对林觉早已是五体投地的佩服。 案情分析会太过烧脑,便是林觉也大呼吃不消,故而在巳时过半便宣布暂告一段落。余下的下午再继续做。而炎热的天气也让林觉热出一身汗。早起还有些凉意,绿舞硬是要林觉在官服里套了一件夹衣,此刻这夹衣却让自己热的够呛。 师爷老秦捧来茶水,林觉咕咚咚的喝光了温茶,还觉得身上燥热,于是站起身来将外边的官袍子脱下,胡乱朝角落的椅子上一丢。于得水和师爷们翻了翻白眼,林大人这般不在乎这官袍,岂不知有多少人想这袍子想疯了。有些得了官职的,恨不得睡觉都穿着官袍当睡袍,他可倒好,官袍子随便乱丢,倒像是擦桌布一般。 老秦跑着去替林大人收拾官袍的时候,林觉正拉着杨秀商议那天说的那件父母打死亲生女儿的案子。案子报来两天了,林觉想着要和杨秀亲自下去跑一趟,实地查勘案情。 就在此时,外边院子里有人大声叫嚷起来,声音传到了屋子里。 “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怎么随便乱闯?” “奉御史中丞方大人之命,我等前来提林大人前去御史台大堂询问。尔等若敢阻拦,便是妨害公务。”有人大声喝道。 “什么?来拿林大人,你们疯了不成?林大人是提刑官,你们弄错了吧。” “胡说,怎么可能弄错?就是你们林大人。都给我让开,方大人还等着呢。误了功夫,唯你们是问。” “兄弟们,这帮家伙是来找茬的,怎么可能是来拿林大人。这定是招摇撞骗的家伙。兄弟们抄家伙给我打爬下,拿了去见朱大人去。这还了得,跑到咱们提刑司撒野了,这不是野猪撞到屠夫家么?找死不成。” “对对,上,上,拿了他们再说。” 外边人群鸹噪起来,七八名老捕快今日在公房待命,老家伙们出奇的凶狠。最近提刑司又连破大案,正自扬眉吐气之时,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都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了,胆气也壮。三言两语便要动手。 两名御史台衙役吓了一跳,连声叫嚷解释,却被他们围到了中间。手快的已经上手上脚开始动真格的。 “都给我住手!”一声断喝传来,众衙役忙回头看去,只见杨秀和于得水站在公房前的台阶上。喝止的是杨秀。 “怎么回事?乱吵吵什么?那两位是谁?”杨秀皱眉喝道。 “禀大人,这两个自称是从御史台来的衙役,说是奉命来拿林大人的,这不是荒唐么?明显是走错了门的。兄弟们正要拿他们去送衙门。”衙役班头老吴忙上前禀报道。 杨秀皱眉看着来人。沉声道:“你们是御史台的人?” 两名衙役连忙拱手道:“大人,我兄弟奉方中丞之命来拿林大人去问询。” 杨秀皱眉道:“行文呢?” 一名衙役忙取出行文递上,杨秀接过看了看,确实是盖着御史台大印的让林觉去御史台衙门接受询问的文书。杨秀心知肚明,林觉已经将杭州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了,他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们这些人,仗着御史台的名头便胡言乱语。这明明是请林大人去协助调查的公文,到了你们嘴里便成了拿人了。你们知道什么是拿人么?拿人是拿犯法之人,林大人是犯法的囚犯么?混账的很。”杨秀怒斥道。 两名衙役对视一眼,知道杨秀是故意吹毛求疵,却也只能点头称是。 “对不住,是我们哥俩的错,您大人大量。确实是请林大人去问话的。不知林大人可在?请林大人跟我们走一趟。方中丞和大理寺刑部的几名大人还在堂上等着呢。” 杨秀打了个激灵,居然是审刑院集体询问,看来事情棘手了。杨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自己出来询问,便是想看看事态如何。看看自己能否替林觉挡驾。现在看来,自己怕是无法解决了。 杨秀正犹豫间,林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杨秀忙上前低声回禀,林觉摆手道:“我都听到了,杨兄,看来我必须得去一趟了。” 杨秀忙低声道:“林兄,看上去非同小可啊。你当真要去?” 林觉苦笑道:“行文到了门前,衙役堵在门口了,我不去成么?” 杨秀皱眉道:“也是,可是我担心……要不要我去送信给王府,通知小王爷?” 林觉摇头道:“通知小王爷?嫌事情不够大?王府现在自顾不暇,不要告诉他们了 ,免得添乱。再说这只是询问,能有什么事?不用担心。你坐镇衙门做事,我去去就来。” 杨秀皱眉道:“我担心……” 林觉笑道:“杨兄,哪有那么多的担心。他们能吃了我不成?我去了。衙门里的事情你按照布置带着大伙儿做便是,中午搞不好要留在御史台吃饭了。御史台的饭不知好不好吃。哈哈哈。” 林觉整整衣冠,举步下了台阶,对那两名衙役道:“是你们两位么?” “是是是,林大人请。”两名衙役忙躬身道。 “要不要上绑?”林觉笑问道。 “不不不,那哪里敢啊,大人这不是折煞我们么?” 林觉哈哈大笑道:“那我半路上跑了,你们可难交差了。” 两名衙役一愣,旋即意识到林觉在说笑话,跟着干笑起来。虽然如此,两人还是一前一后将林觉夹在中间。林觉笑声未歇,举步出门。 …… 御史台中厅大堂之中气氛肃穆,方敦孺正襟危坐在主座上,两侧两座桌案后坐着的是刑部侍郎郭松,大理寺少卿裴元素。此次由方敦孺为首,抽调三大司法机关组成的专案组,专门为审理梁王郭冰溺杀康子震一案而组成。三堂会审的规模足见此案案情之重大,朝廷上下之重视。 关于这件案子,其实很多人,甚至是变法派内部也是有着很大的争议的。很多人对方敦孺和严正肃要将此案归结为对抗新法,阻挠新法之罪是不太理解的。 诚然,梁王郭冰擅杀康子震之举确实对变法派打击甚大。但定其藐视法纪擅杀官员之罪其实才是正经的罪名。而非要定一个破坏对抗新法的罪名,这实在并无必要。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罪名比擅杀官员的罪名更为恶劣。因为擅杀官员违背的只是朝廷的法纪,而破坏阻挠新法则是对抗大周此时的改革变法的大局,再说大一点那是危害江山社稷之举。 所以,一旦以破坏阻挠新法的罪名定罪,梁王的罪行将更为严重,甚至有可能被判死罪。而所有人其实心里都明白,皇上不大可能去给王爷定死罪。严正肃和方敦孺此举实际上是给皇上出了个大大的难题,也给他们自己出了个大大的难题。 倘若不能让梁王在此案上受到严厉的惩罚,实际上削弱的是变法派的权威,损伤的是变法派的热情。带来的负面效果反而是极大的。这反而不如老老实实的定性为擅杀官员目无法纪这样的罪名来到妥当安稳的多。 然而,严正肃和方敦孺是何许人也,他们倘若知道回旋和后退,那他们也不是严正肃和方敦孺了。这两人之所以扛起变法的大旗,便早已将一切都抛诸脑后,根本不给别人也不给自己留后路。他们的信念如铁一般的强硬,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他们也策马飞驰,根本不去多想。这便是严正肃和方敦孺,这便是两位铁腕变法派的领导人物。若不是如此,新法也早就在推行之初便夭折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新法有如今的局面和成效,那正是严正肃和方敦孺这种铁血手段推行所致。领导者的气质也极大的影响着他们的团队,变法派官员个个都如狼似虎嚣张跋扈,自然也受两位大人的作派的影响。不去评价新法的得失,不去评价一些负面的因素,但只从做事的角度来看,这确实是做事的态度。不瞻前顾后,不踌躇犹豫,认定一个目标便去做下去,绝不回头。这正是很多成功者所特有的品质,迎难而上,绝不退缩。 第七八三章 不善 方敦孺和严正肃当然也不是愣头青,在这件案子上,两人其实是有所图谋的。他们并非不知道要定性王爷阻挠敌视对抗新法之罪是颇有些难度的,搞不好会适得其反。但是相较于带来的好处而言,这恰恰是他们需要的一个极大的契机。 其一,目前变法的局面看似一片大好,但其实进入攻坚期之后举步为艰。《雇役法》的推行遭受的最大的阻挠便是助役钱的征收遭受到了官员豪族皇族的一致抵抗。这也是为何两人急于希望能寻求一个突破口的原因。在杭州,康子震寻求的便是突破梁王郭冰这个突破口,但其实在大周各地,高级官员以及皇族分支也都是新法推行官员急于突破的对象。破一处,便可对全局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大坝只要溃破一处,便可各个击破,完成雇役法最后的攻坚。 所以,在目前这种情形下,将郭冰杀死康子震一案拔高高度,定性为对抗新法的罪名是一次极好的契机。倘若能定罪,起到的便是敲山震虎,当头棒喝之威。让那些顽固抵抗和观望者心中明白,连梁王爷都抵挡不住变法之威,更遑论是他们。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若定罪成功,这件事新法攻坚决定性的转折点,会将新法的推行往前猛推一大步。虽然失去康子震是让人痛心的损失,但倘若他的死能换来这样的结果,那也算是死得其所的。 其二,此举可以很好的试探皇上心底里的底线。年初关于新法的轩然大波引发的朝廷中的动荡虽然已经平息。吴春来领衔弹劾的《十罪疏》犹在耳边。那份弹劾的罪状现在被贴在了条例司公房的墙上,严正肃和方敦孺天天看一遍,便是提醒自己朝中反对变法派的强大。但那并不是他们所担心的,他们担心的其实是在那件事上皇上最后的态度。 皇上在那件事上表面上是坚定的维护了变法派,但皇上依旧下旨任命了吴春来为副宰相。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搞平衡,和稀泥。这或许是帝王御人之道,又或许是当时情形下皇上能做的最好的选择。但是在严正肃和方敦孺看来,他们感受到的是皇上内心中的一丝波动。倘若皇上坚定不移的推行新法,又怎会容这些人诋毁新法,又怎会给诋毁者升官,借以平息事态。皇上应该和自己两人一样的坚决,变法之事本就是非此即彼,非对即错。不可能有既此又彼,既对又错的表态。所以,皇上的内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很重要。 此案正好可以作为一个试金石,探查皇上的内心。 其三,以‘富国强兵’为目标的变法即将进入第二阶段。数部军队方面的变革新法正在酝酿草拟之中。毫无疑问,第二阶段触及大周军队的改革将面临更大的困难,因为触及到的将是一些手握重兵实权的人物,其难度和造成的震撼可想而知。如果在梁王一案上能够果决处置,展现决心和强力手段,展示变法派的威严,无疑将是第二阶段新法推行的最好开端。 尊贵如大周王爷都不能阻挡变法的洪流,那些打算对抗阻挠之人该掐掐自己的腿肚子,看看自己有没有可能阻挡大势,敢不敢跟变法派和皇上叫板。 某种意义上来说,郭冰溺杀康子震一案会成为一个试金石,风向标,会让那些动摇的人坚定信念,让那些试图顽抗抵触的明白大势之不可阻挡,会对整个变法起到一个推波助澜的作用。 康子震的死确实是损失,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坏事在有心人的操纵下也是可以成为好事的。 不过虽然此案的意义重大,但具体到案情上,方敦孺还是比较谨慎的。大帽子不是说扣上便扣上的,那需要证据的支持。杀了康子震虽然是事实,但强行说杀康子震是为了阻挠新法的推行却有些说不过去。梁王郭冰以前说过的一些言论也可以作为佐证,但那毕竟只是证据之一。要想定罪,需要的是更多的更详实的证据,这便需要专案组查出更多的实证来。 除了派遣人员即刻去杭州查实之外,方敦孺理所当然的将突破口放在了林觉身上。此案发生时林觉就在当场,林觉又是王爷的女婿,必是知道一些不为人所知的内情的。只要林觉开口说话作证,便是最有利的证据。 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方敦孺那天午后才会去微服去见林觉,想说服林觉站在自己的一方来指证梁王爷。不得不说,方敦孺这个人其实有时候傻得可爱,他自己六亲不认,有时候便认为别人也跟他一样。他似乎也忘了自己对林觉的绝情。换做一般人,这种想法早就打消了,但他却还是去了。还自作聪明的耍了些手段,又拿以前的情分和方师母浣秋的感情作为底牌来诱惑林觉。当然,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林觉果决的拒绝了他。这让他极为愤怒和失望。 既然软的不行,方敦孺便决定来硬的。他要让林觉明白,他必须跟自己合作。否则他便没有任何的出路。他必须要撬开林觉的嘴,因为这是目前最为直接有效的办法。 林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御史台中堂之前,等的已经有些心焦的几名官员终于松了口气,坐直了身子,展现作为审讯者的威严。 方敦孺默默的看着走到堂下的林觉,他发现林觉没有穿官服戴官帽,只着一袭青衫,就像当初自己在松山书院后山见到的模样。忽然间方敦孺生出一丝感慨来。物是人非,时光荏苒,人还是那个人,但心早已不是那颗心了。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候还真的说不清,道不明。 “下官林觉见过诸位大人。”林觉站在堂下躬身行礼。 几名官员纷纷拱手,虽然面色严峻,但林觉毕竟是官员,自然不能失礼。方敦孺却连身子都没欠一下,皱眉瞧着林觉。 “学生林觉给先生见礼。”林觉单独想方敦孺深深一鞠。 “林大人,本官是御史中丞,审刑院知院事,条例司主事方敦孺,你可称呼本官大人,本官不是你口中的什么先生,本官也没你这个学生。明白了么?”方敦孺缓缓开口道。 林觉尴尬一笑道:“下官明白了。下官见过方大人。” 方敦孺点头道:“很好。林大人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林觉笑道:“下官当然知道,这里是御史台大堂。” “恩,御史台大堂,说的对。这里是专门审讯犯罪官员的地方。那么你也该明白,今日召你来此是所为何事了。”方敦孺道。 林觉点头道:“下官略知一二。是不是关于梁王爷误杀康知府一案?要下官来陈述所闻?” 方敦孺冷声喝道:“林大人,本官纠正你的一个口误。是关于梁王郭冰蓄意溺杀杭州知府康子震一案。可不是什么误杀。” 林觉笑道:“大人已经查实是蓄意谋杀了么?梁王爷认罪了么?” 方敦孺道:“那倒没有。” 林觉道:“那怎么能说是蓄意溺杀呢?据我所知,梁王爷请罪自称是误杀。没有证据证明,岂能说他是蓄意谋杀?” “林觉!我提醒你一点,今日是叫你来询问的,可不是让你来耍嘴皮的。你要注意你的身份。这里有本官,有大理寺裴少卿,有刑部郭侍郎。这是三堂同会的大堂之上,不是你斗嘴卖乖的舞台。收起你耍小聪明的那一套,否则,叫你明白本堂之威严。”方敦孺冷声喝道。 “威武!”衙下十几名衙役忽然高喊威武,将杀威棒在地上顿出轰隆之声,吓了林觉一跳。 林觉本就是个识相之人,他可不想被杀威棒打屁股,于是忙拱手道:“好吧好吧,下官不多嘴了。各位大人想询问什么便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哼!这还差不多。”方敦孺冷哼一声,满意的撇撇嘴。跟林觉就是不能多废话,直接了当反而好的多。棒子比嘴巴要管用的多。 “本官问你,当日在杭州,梁王爷溺杀康子震的时候,你是否在场?”方敦孺沉声发问。 角落里两名师爷走笔如飞,下笔如龙蛇,开始记录这场询问。 “在!”林觉干脆的道。 “梁王爷溺杀康子震是否是事实?” “不。”林觉嘴巴里蹦出一个字来。 “你做什么?为何不好生回话?”方敦孺怒斥道。 林觉摊手道:“大人可真是难伺候,我说多了不好,说少了也不好,大人到底要我怎么办?这样,大人规定我一次说几句话,说几个字好不好?下官也好照办。免得大人又要教人喊威武来吓唬我。” “你!”方敦孺指着林觉怒喝。 “噗嗤。”有人笑出了声,方敦孺怒目看去,见刑部郭侍郎正咳嗽着拿着布巾在嘴巴边掩饰。 “你需回答清楚本官的问话,再要胡搅蛮缠,本官可不客气了。”方敦孺怒喝道。 林觉皱眉道:“方大人,下官斗胆问一句。下官现在是不是已经犯了罪?今日是来询问的还是来过堂的?下官怎么觉得方大人将我当成是罪犯在审呢?” 第七八四章 不妙 方敦孺冷声道:“你虽非犯官,但你和此案干系甚大。本官受朝廷委托,审理此案,你需积极配合。若你不肯配合,本官不介意将你视为从犯收押。你此刻虽非犯官,但下一刻你便有可能成为犯官,你可明白?” 林觉大笑起来:“方大人审案的手段我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明白了,这是逼着我按照你们的想法说话是么?抱歉的很,下官可不是吓大的。你们所谓的梁王爷蓄意溺杀杭州知府康子震一案,在我眼里只是一起因为康子震嚣张跋扈不分尊卑冒犯皇族,从而导致梁王爷要对他施惩罚,失手溺杀了他的案子。倘若你非要我说出我的看法,我的看法是,康子震死有余辜。他居然跑到王爷的座船上,还冒犯了我身怀七个月身孕的妻子。倘若王爷不及时赶到,我便当场杀了他。到那时你们倒是可以定我个蓄意谋杀之罪。诸位大人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倘若没有,我衙门里还有要事,下官便告辞了。” 林觉说罢看着面前惊呆的三人,冷笑一声举步便走。 方敦孺冷声喝道:“来人,拿下!” 几名衙役冲上前来,将林觉拉手拽脚控制住。林觉高声叫道:“方大人,凭何拿我?” 方敦孺皱眉不语,大理石少卿裴元素轻声道:“方中丞,林大人只是来接受询问,他可不是犯官,咱们不能拿他吧。” 郭侍郎也点头道:“是啊,咱们办案也不能蛮干是吧。” 方敦孺冷笑道:“二位大人,此事本官做主,二位大人不必担心,出了事本官顶着便是。林觉是此案重要人物,本官怀疑他是从犯,故而即刻收押。来人,将林觉押入御史台大牢之中,等候审讯。” “遵命!”一干衙役揪着林觉往外走。 林觉不住冷笑,勉力回头道:“先生,劝你最后一句,今日你这般对别人,就不怕他日别人这般对你么?不撞南墙不回头那不是坚持,那是愚蠢之举。” 方敦孺怒喝道:“押走!” …… 御史台大牢,林觉曾经来过数回。那还是去年秋天林伯年深陷牢狱之灾时来过探望,并且暗中商议脱身之策的时候。林觉怎么也没想到,时隔不到一年,自己再一次进了这大牢时,会是以犯官的身份来此。 牢头郑喜跟林觉认识,见到林觉被人押来,郑喜颇为惊讶。押解的衙役跟郑喜耳语几句,郑喜一边看着林觉一边不住的点头。待衙役走后,郑喜上前来笑着问道:“这不是林状元么?这是怎么了?犯了什么事了?怎地被弄到这里来了?” 林觉苦笑道:“郑牢头,这恐怕你要去问问你们方中丞了,我也不知道我犯了什么事。” 郑喜呵呵一笑道:“明白,就算犯了事,您也犯不着跟我说呀?来这里的没一个说自己是犯了事的,都说自己冤枉,哈哈哈。” 林觉张了张嘴,忽然发现没有跟着家伙解释的必要。 郑喜一边掏出一大串钥匙哗啦啦的开着牢门,一边咂嘴摇头道:“你们这些当官的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好好的官当着,非要闹出些事情来。林状元,上次你伯父进来呆了不少日子,现在您又进来了,怎么着,把咱们御史台大牢当旅店啊?都想来住几天?” 林觉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调侃,气的翻白眼,但只竭力忍住。郑喜开了牢门,带着林觉沿着阴暗潮湿的过道往里走。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林觉低声道:“林状元,我给你脸上摸点灰泥吧。” 林觉困惑的看着他,郑喜低声道:“我是为你着想,你生的这般又白又俊的,进了牢里,我怕你吃亏。那些家伙可都跟恶狼似的。别看曾经都是当官的,在这里呆几年,跟市井囚徒没啥两样。丧心病狂的很。” 林觉看着郑喜嘴角的怪异笑容,瞬间便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号子里确实什么事都能发生,他是怕自己进了号子被人捅了屁股。林觉的心咯噔一下,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进大牢不可怕,自己也明白这一次方敦孺是强行将自己送入大牢关押的,并无律法所依。或许不久自己便能出去,但是倘若在这里被人给弄了屁股,那可真是倒了大霉,出去后还有脸见人么? “郑牢头,我记得天字号牢房是单间独住,可否将我关到天字号牢房里去。回头我必有重谢。”林觉拱手道。 郑喜咂嘴道:“林状元。不是我不帮忙。天字号牢房关押的都是四品以上的大员,林状元怕是不够格啊。以您现在的官职,最多关到地字号牢里。咱们这而规矩严得很,以前或许可以帮你这个忙,可现在方中丞上任后,谁也不敢乱来。重谢更是别谈了,自方中丞上任之后,一切照着规矩来,不然便是跟自己过不去。” 林觉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方敦孺上任之后,御史台大整顿了一番。以前那种吃拿卡要的作风都变了。上一次林伯年进了大牢,林觉想花银子让郑喜他们照顾着些,郑喜他们都推辞了不敢收。可见他们确实是怕的。这御史台大牢也确实分天地人三处监舍,按照品级关押犯官。自己只是个六品小官,确实不够格住进天字号监舍之中。 “也罢,我也不为难郑牢头了,替我选个干净些的监舍便是。那便是帮了我大忙了。情义我记着便是。”林觉轻声道。 郑喜呵呵一笑道:“那是自然,林大人就算不说,我也得替你选个好点的监舍。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不过我给林状元提个醒,一定要小心些。这里边这些人都变态的很,我们狱卒也未必能全天照应你。进了这监舍,很多事便只能靠你自己了。我说这话是看在当初你对我们还不错的份上。当初你伯父在这里的时候林状元没少破费,这算是相识一场。其他的我什么也不能做。” 林觉点头道:“明白了,有劳了。” 郑喜领着林觉走过甬道,来到一溜号舍之前站定道:“就这里选一个吧,这几间靠着外墙,起码有窗户可以透透气,算是不错的监舍了。我觉得靠外边的这一间不错,通风透亮,关键是里边只有六个人,倒算宽敞。其他的里边都十多个人,我看就是这里了,你看如何?” 林觉透着木栅栏往里看去,里边黑乎乎的看不清情形,黯淡的光线之中似乎有几双凶恶的眼睛在暗处窥伺。身后一侧的其他监舍之中的栅栏缝隙里露出一张张脏兮兮的脸。那些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发出怪异的笑声。 “又来一个。今晚有好戏瞧了。” “怪水灵的,可惜了。” “打个赌,能熬过今晚么?我坐庄,我赌熬不过今晚。谁押?一块肉赌一次。下次放肉饭的时候,输的将肉给我吃。” “呸,当我们傻子么?我也赌熬不过今晚,你倒是来跟我对赌。” “……” 一群人鬼哭狼嚎的在身后的栅栏里叫嚷着,一个个挤在栅栏缝隙里,像是一群急等着上漕的猪。 郑喜伸手扯出腰间一根长鞭,转身朝着栅栏缝隙一顿乱打,口中骂道:“一个个的吃饱了撑着的么?他娘的腿儿,都闭上你们的鸟嘴,谁再多嘴,老子饿你们三天。” 一群人作鸟兽散,纷纷隐没在栅栏后的黑暗之中。有人轻声说道:“郑牢头,你以后生儿子一定没屁.眼,你狗东西太恶毒了。” 郑喜紧皱眉头,欲待发作,转眼看到林觉,于是忍住了怒火,对林觉道:“林大人,莫搭理这些人,都是些混账东西。三天不打,皮都痒痒了。” 林觉皱眉沉吟,适才听了对面那些囚犯的话,林觉觉得有些不妙。话里话外除了幸灾乐祸之外,似乎对今晚自己能否熬过去颇感兴趣。郑喜不是替自己挑选了这间监舍么?难道这间监舍有什么猫腻不成? 不过,事到如今,林觉却也没有任何的办法。就算刀山火海,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料想这郑喜跟自己无冤无仇,也不至于算计自己。 “郑牢头,这些人曾经都是官员,还是对他们客气些好。万一他们当中有人出去了,官复原职,将来报复你。你岂不是是糟糕?做人还是留一线为好。”林觉这话既是劝解也是暗暗的警告。 “林大人说的是,不过这些人一辈子怕是别想出去了,想报复我么?得先活着出去才成。嘿嘿,咱们御史台大牢难道是想出去便能出去的?能抓到这里来的还有什么好东西?在下是奉命看守管教他们,他们能如何?”郑喜貌似谦恭,眼神里却带着凌厉之色。 哗啦啦,钥匙一阵作响,郑喜打开了面前的栅栏门,笑着道:“林大人,委屈你了,请进去吧。” 林觉盯着黑乎乎的监舍里有些犹豫,不知从哪里来的预感让林觉觉得一阵阵的危险。郑喜变了脸,突然伸手朝林觉后背一推,林觉猝不及防踉跄的冲进牢中。身后铁链哗啦啦作响,郑喜已经熟练而快速的锁上了栅栏门。 第七八五章 地字第五号监舍 林觉转身惊愕看过去,见郑喜脸上带着一丝狰狞之意,隔着栅栏门朝自己笑。 “林大人,你千万不要怪在下。我也是奉命而为。你跟我家方中丞在堂上顶撞,拒不交代罪行。上面交代下来了,要给你些颜色看看,我也是没办法,只得将你关在这地字第五号监舍之中。你若是识相的话,便赶紧交代了罪行的好。这样吧,什么时候你决定要交代罪行了,便大声叫喊。我们便来救你。劝你还是不要耍脾气,进了这里,脾气再大的人也没了脾气了。还是那句话,我是身不由己,要怪你怪别人去。好自为之吧林大人。”郑喜沉声说道。 林觉尚在惊愕之中,郑喜微微一拱手,转身快步离去。 “嘻嘻嘻,哈哈哈,嘿嘿嘿。”黑暗中隐没着的那些脸再次慢慢的在两侧的栅栏之间浮现,好奇朝着林觉所在的监牢张望着,似乎期待着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发生。 林觉脑子里想着郑喜刚才的话,似乎有所明白。郑喜的意思似乎是奉了上面的命令,将自己故意关进这间地字第五号监牢之中接受惩罚。因为自己在堂上的不合作,所以他们要以这种手段逼迫自己合作。也就是说这间地字五号房绝非什么干净通风宽敞的好地方,而是一处折磨人的所在。 林觉的心隐隐作痛,倒不是因为恐惧即将面临什么,而是对方敦孺的所为感到极为痛心。很明显,这是方敦孺授意为之。堂堂方大儒,自己曾经最尊敬的先生,一个满口道德仁义之人,最终却目无法纪为了达到目的而动用这样的手段。非法关押倒也罢了,这是要暗中搞刑讯逼供,逼迫自己就范。这种种手段已经完全颠覆了自己对方敦孺的观感。不知从何时起,方敦孺居然已经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般,再也不是自己内心里尊崇的那个人了。 由此林觉也深深的感受到方敦孺内心中的压力之大。他和严正肃已经将所有的身家性命政治前途和报负,全部的精力和目标都压在了新法上。这不仅是一场政治上的豪赌,也是一场关乎人性的豪赌。为了能赢,他们已经抛弃了许许多多他们原本珍视的东西。而这种孤注一掷的作法,恰恰反映在了如今新法推行上的疯狂。 这一切其实早有预兆,只是自己现在才顿悟。 地字第五号监牢里确实很宽敞,适应了光线的黯淡之后,林觉看清了里边的格局。里边没有桌子没有椅子没有床,只在靠近墙角的地方铺着一大片乱草。乱草上围坐着几条人影,此刻他们都瞪着眼睛朝着林觉看。眼神中的不怀好意毫不掩饰。 “各位好,在下林觉,初来贵宝地,打搅了,打搅了。”林觉尴尬的打着招呼,对着几人拱手。 几个人瞪着眼睛瞧着林觉,一言不发。林觉笑了两声,走到靠栅栏的角落里倚着栅栏坐下。他可不想去惹那几个人。 好在那几个人似乎也没太想着搭理他,转过头吭哧吭哧的吃着什么东西,嘴巴吧唧的特别响。 林觉自然不会去招惹他们。只静静靠着栅栏思量此事。今日来时,自己完全没料到自己会被扣押进大牢之中,所以并未做太多的准备。连杨秀说要去通知小王爷都被自己拒绝了。本以为询问之后便能离开的,却不料现在却身陷囹圄之中。自己低估了方敦孺的疯狂。 按理说,杨秀应该会关注此事,倘若自己久不出去,杨秀应该最起码要去通知自己家里人。但家中现在小郡主身怀六甲,其他人知道了又能如何?林觉掐着指头算了算,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无一可依之人。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居然发现没有一个人能来救自己。林觉感到一阵的悲哀。 这或许正是跟自己的立场有关,当自己选择了按照自己的意图行事,不依附于朝中任何势力的时候,便注定是这样的结果。自己入仕以来,其实在政治上并无什么作为,却也是事实。可是林觉知道,自己是做不到昧着良心去攀附朝中势力的。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也是顽固而执拗的。 不过眼下的情形林觉并不觉得太悲观,方敦孺是想逼着自己合作,他也不敢将自己关押太久,否则他自己也难以交代。羁押询问已经是出格了,要关押自己,是要定罪的。而他的所谓怀疑自己是共犯的罪名是需要证据支持的。 更何况,宫中容妃那里应该已经开始游说太后了吧,只要此事告成,梁王爷的罪名轻免,方敦孺便也不能在此事上再做文章。到那时他也只能将自己放了,不能在逼迫自己说出什么来。 目前要做的便是如何熬过在这监牢里的时间。也许下午便有转机。 林觉眯着眼靠着栅栏养神,内心里心潮起伏不定。西首墙壁高处的小窗户光线渐渐明亮起来,一缕阳光斜斜照射进来,落在北侧的栅栏顶端的墙壁上,让整个牢房里也变的明亮了起来。看阳光的角度,应该已经过了午后了。 牢房里的光线亮起来之后,林觉也看清了坐在角落乱草上的几个人的模样。那是六个相貌极为凶恶的汉子。他们光着膀子,胳膊上肌肉疙疙瘩瘩的纠结着,看上去孔武有力,身形彪悍。六个人围坐在一只大木盆旁,里边一头好像时烤猪的肉食已经吃了大半,他们用油乎乎的大手撕扯着肉食,依旧吃的津津有味。 林觉只看了几眼,便不敢再看,因为不想惹上麻烦。在看他们的时候,那几个人边吃东西,也边朝着林觉瞧。瞧得林觉身上发毛。 终于,一名大汉打着饱嗝站起身来,伸手端起木盆来走到栅栏旁边,吼了一嗓子。 “吃了吃了!” 这一嗓子让周围原本平静下来的其他监牢里的犯人立刻骚动起来。他们冲到栅栏旁拥挤叫嚷起来。 “熊爷,这边,这边。” “熊爷开恩,赏几块。” 那汉子哈哈一笑,伸手在木盆里抓了一把骨头肉皮杂碎朝着栅栏里的人群扔过去。人群炸了窝一般的开始疯狂抢食。那些其实都是吃剩下的骨头皮,上面已经没有多少肉了,可是依旧足够让他们打的头破血流。 “哈哈哈,一群狗一样的东西。”乱草上的几名大汉笑的前仰后合。 那熊爷抓着大把杂七杂八的东西依旧朝着周围的栅栏里抛洒着,那些抢到骨头的犯人也不顾泥污草屑,疯了般的啃食着骨头。将骨头都恨不得嚼碎了吞下。 熊爷扔光了木盆里的东西,将满是油污的手在身上胡乱的擦了擦,大笑不已。 “多谢熊爷赏。熊爷下次着他们烤的熟些,骨头才可以嚼得动。” “熊爷吃饱了好办事啊,大伙儿等着看几位爷炮制人呢。终于有乐子好瞧了。” 犯人们叫嚷着道。 熊爷摆了摆手,转头看向林觉。突然手一挥,吧嗒一声响,一物落在林觉的身旁。林觉定睛一看,却是一只啃了一半的猪蹄。 “你……吃了。一会儿有力气受着。饿着肚子可不好。”熊爷指着那猪蹄对林觉道。 林觉笑道:“多谢了,我不爱吃猪蹄。” “哈哈哈。你不爱吃猪蹄?过几日拉泡屎你也吃下去了。”其他监牢里的犯人们大笑道。 熊爷也笑了,瓮声道:“老子没问你爱不爱吃,老子叫你吃了这猪蹄,一会儿有力气伺候我们六兄弟。” 林觉皱眉伸手抓住半个猪蹄远远扔到对面的监牢里,里边的人伸出十几只手等着接,不料猪蹄撞到了栅栏落在外边数尺之处。七八只手伸到外边去够,却又够不着,急的他们一阵乱骂。 那熊爷脸上变色,冷声道:“你敢不听我的话?我让你吃你敢不吃?” 林觉道:“我说了我不爱吃。” “哈哈哈,大哥,这厮还真是有趣,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呢。大哥不妨告诉他。有趣,有趣。”其他五人在乱草上站起身来,笑着围拢了过来。 熊爷呵呵笑道:“这小子确实挺有趣。小子,犯了什么事进来的?瞧你这斯斯文文的样子,怕是当官没几年吧。你们这些文官个个坏的流脓,越是斯文的越是心眼坏。来,告诉爷们你犯了什么事?给爷们解解闷。” 林觉淡淡道:“我没犯事,我是冤枉的。” “哈哈哈。”几处牢房里的几十名囚犯轰然大笑。 “这话我们进来的时候也这么说,我说了八年,还不知关在里边当猪养?可笑死人了。进来的都说自己冤枉的。”有人大笑道。 林觉皱眉不答。那熊爷却大声道:“那也不尽然,老子兄弟几个进来便没说自己冤枉。老子们在边镇……杀了军中上官这可是事实,老子可从没说自己是冤枉的。” “是是是,熊爷自然是不同的。你们当武将的在边镇拼命流血,背后却有人捅刀子,难怪熊爷几个要动怒杀人。其实来说,这也是冤枉的。那些家伙该杀。”好几名囚犯连声说道。 熊爷嘿嘿笑道:“可惜你们不是御史台的官儿,不然老子们或许还不必关在这里头。不提了,不提了。能快活一日是一日,管那么多作甚?” “是是是,不提也罢。先炮制这小子。这小子一定犯了事。瞧他这模样,想必是骗了人家女色,坏了人家名节被抓进来了。这种人最可恶,比贪污受贿还要可恶。”有人高声叫道。 “小子,是不是如此?仗着脸蛋生的俊,坏了人家女子名节么?”熊爷瞪着林觉喝道。 林觉懒得搭理他,皱眉道:“跟你们说不清,何必再问。” “那就是了,老子最恨的就是你这种人,送你来这里便是来对了。小子,知道我们一会儿怎么炮制你么?想知道么?”熊爷喝道。 林觉皱眉不答。 熊爷呵呵一笑,低声道:“一会儿你要轮流伺候咱们哥六个。怎么伺候知道么?先用嘴,后用腚,懂么?叫你吃猪蹄你不吃,伺候完了咱们,你怕是想吃都吃不成了。叫你上边肿,下边痛,绝对够滋味。哈哈哈哈。” 第七八六章 如此脓包 熊爷仰天大笑,其余几名大汉都哈哈大笑起来。 林觉皱眉道:“你们是这里的囚犯么?谁给你们的胆子在御史台大牢里胡作非为?便不知王法么?” 熊爷哈哈笑道:“小子,这大牢里老子便是王法。老子要你怎么做你便得怎么做,否则的话,我打的你满地找牙,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可知道上一个和你一样硬气的人是什么下场么?断了三根肋骨,还被灌了两泡屎尿,最后还是不免乖乖的伺候我们。进的这里来,便叫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小子,乖乖听话,我们快活你也快活。倘若不听话,我们一样快活,你却不快活了。哈哈哈。” 林觉眉头紧皱,这几个人算是这牢里的黑恶势力了吧,不过这应该是被纵容和豢养的专门用来逼供官员凌辱践踏官员自尊的地方。据说很多地方的大牢之中都以囚犯来控制囚犯,纵容他们在牢中横行霸道,欺凌他人。只要囚犯不闹事,便达到了目的。而这一切发生在御史台大牢之中,而且手段如此无耻卑劣,却是林觉真的不敢相信的。他无法想象方敦孺居然纵容这样的事情在大牢里存在,对这样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举动,甚至利用这些黑恶势力为己所用的行为,再一次刷新了方敦孺的底线。 在林觉看来,方敦孺已经彻底黑化,已经开始做出一些不计廉耻道德。不计后果的事情了。 “小子,本来我们晚上才会动手的,可是你已经成功的惹恼了爷爷们,爷爷们打算现在便让你尝尝滋味。你是自己主动,还是老子来强迫你?”熊爷冷声喝道。 林觉皱眉不答,恍若未闻。熊爷怒道:“你是没把老子们放在眼里是么?给老子过来,好好的给老子舔棒子。” 那熊爷伸手过来便来抓林觉的胳膊,林觉手一缩,叫他抓了个空。熊爷怒骂一声,踏步上前,一巴掌朝着林觉的脸上呼来,口中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林觉一撤步往后退去,熊爷笑骂着上前来,双手张开将林觉堵在栅栏和墙壁的夹角处,叫道:“兔儿爷!跑个什么?你能跑哪儿去?” 林觉被他这一声兔儿爷彻底激怒,也不答话,上前一步一拳朝熊爷的胸口冲来。熊爷哈哈大笑道:“哎呦呦,还反抗了,有意思。我喜欢反抗的,够刺激。” 嘴上说话,手上却没闲着,将一只铁拳攥起,迎着林觉那只白生生的拳头便击打而去。他是故意如此,以硬碰硬。他自信自己一拳便可将对方那只白生生的拳头给打烂,最起码也得打的他断几根指骨头。所以迎着对方拳头便去了。 但是他却忘记去细细的观察对方的那只拳头。在双拳相抵的刹那,林觉指头上似乎闪过一道刺目的光芒,这光芒一闪而没,熊爷发现有异时已然来不及了。 “啊!”熊爷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他的整个拳头被一根数寸长的铁刺刺穿。从拳面刺入,直从腕部刺出。三棱形的铁刺尖端涌出大量的黑血,熊爷整个人差点痛的晕倒在地。 那是林觉随身携带的一种叫做‘指虎’的防身器具。林觉武功不行,所以靠着的便是花心思打造的一些防身的器具。当初去龟山岛时,林觉利用王府的资源给自己打造了一套家伙什,除了逆天的火器王八盒子之外,便有一套钢甲结构的软刺护甲,外加有刺无刺的两种指虎。在去龟山岛的大船上,不知天高地厚的马斌便跟林觉打了一架,结果一拳打在林觉身上的软刺护甲上,差点连手都废了。林觉也用指虎将马斌的后槽牙差点打飞。 那之后,除了王八盒子火枪之外,林觉永远带在身上的便是这指虎了。钢架软刺甲太榔槺,冬天穿的臃肿倒还能穿在里边护身,其他时候根本就穿不了。另外也太重,穿在身上行动太不便。林觉可没有怕死到无论何时都穿着那套钢甲的地步。火器倒是关键时候都携带在腰间,但出入衙门之中,平日的日常里那东西是不可能随身携带的。两只火枪挂在腰间也无必要,更显累赘。 唯一随时能呆在身边的便是一枚指虎。林觉改进了尖刺指虎,将之以精铁打造成一枚三指精铁簪的模样插在发髻之中。这样既方便携带,又不会惹人注意。今日林觉明白这些家伙不怀好意,早就将指虎取下来戴在手上。尖刺握在手心里缩在袖子里,没人看的清楚。但当打斗起来,便是出人意料的凌厉杀器。 林觉吃准了熊爷这种人的心思,自己柔弱的外表总给人一种可以霸凌的感觉。自己挥拳反击,对方要么是托大挺着身子故意挨一拳,要么便是挥拳迎击。这是打斗之中最为羞辱人的方式。很明显,当初的马斌和眼前的这位熊爷都吃了自大的亏。 拳头在半路上的时候林觉将尖刺翻出,熊爷就算发现也躲闪不及了,于是尖刺结结实实的刺穿了熊爷的拳头。这一下破皮断筋,切肉碎骨,直通通的将对方的拳头刺了通透。 “啊!”熊爷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左手捧着右拳大叫起来。林觉一击得手,岂容对方反应,毕竟对方还有数人在旁虎视眈眈。于是撤拳上步夹颈几个动作一气呵成。虽非武技高强之辈那般行云流水,但在对方遭受重创的情况下,却也不容对方反抗。待周围众人反应过来时,林觉已经单臂挟持熊爷的脖颈,滴血的三棱尖.刺抵在了熊爷的喉头。 “老实点,否则,小爷送了你的狗命!”林觉冷声喝道。 旁边几名大汉和其他监牢里的囚犯此时才反应过来,惊愕之后爆发出一阵惊呼之声。 “放开我老大,狗.娘养的找死么?”几名大汉纷纷呵斥道。 林觉喝道:“退下,谁敢上前一步,便送了他的性命。” 林觉手上用力。三棱尖.刺刺进熊爷脖颈数分,渗出鲜血来。熊爷滴血的手颤抖着,疼痛让他的脸变了形,但他也明白此刻决不能轻举妄动,否则自己怕是真要将命送在此人手里。 “还不给我退下,你们想我死么?快退下。”熊爷大声叫道。 几名汉子连忙退后,熊爷是他们的头儿,他们不敢造次。熊爷被制,投鼠忌器,那是不能轻举妄动了。 “兄弟,有话好说,千万不要乱来。”熊爷叫道。 林觉冷笑道:“我不会乱来,倒是你叫他们不要乱来才是。否则我手一抖,你便没命了。” 熊爷忙道:“不会不会,他们不会乱来。你手千万莫抖。我们可没想要你的命。你倘若杀了我,你也得偿命。所以千万不要冲动。” 林觉左右看了看,见周围监舍里的人伸着脖子朝这边瞧,他并不想闹得动静太大,倘若将郑喜他们招来,那可是麻烦事。于是拖着熊爷往里边墙角走。那里光线暗淡,其他监舍的人看不清楚。说话小声些,他们也听不清楚。 “熊爷,开个玩笑,不要见怪。你这一声喊也太夸张了些。”林觉故意大声叫道。 熊爷和其余几名汉子不知林觉是何意,林觉低声道:“郑喜带着狱卒只要一出现,我便捅穿你的脖子。” 熊爷忙道:“啊哈哈,没事没事,闹着玩罢了。我吓了一跳。” 旁边监舍的犯人一个个伸着脖子死命的瞧,却突然听到这样的对话,虽然满头雾水,但也也觉得没什么意味了。于是纷纷满头问号的缩回牢房深处去。 待人声停歇,林觉低声啐骂道:“你们这些狗东西,还想凌辱你家小爷,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是谁。你们是没想要我的命,可是那比杀人还要可恶。被你们凌辱的人恐怕不少吧,便是杀了你们也是除了祸害。” 熊爷忙摆手道:“冤枉,冤枉。我们可都是规规矩矩的,从没干过伤天害理之事。适才那都是说出来吓唬人的。我们可从来没做过哪些恶心之事。那不过是……不过是嘴巴上吓唬别人,逼着那些不合作的人就范罢了。” 林觉皱眉道:“当真,我怎么听着你像是在骗我?适才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真的真的,没有半句虚言。”熊爷忙道:“若有半句虚言,你杀了我便是。那些都是他们叫我们吓唬这里的囚犯的。” 林觉皱眉道:“说清楚些。” 熊爷动了动被贯穿的手哀求道:“这位兄弟,能不能让我将手掌包扎包扎,不然流这么多血,我会死的。” 林觉看了一眼那只手,三棱.刺创伤的伤口最利于放血,这伤口若不处理,恐怕确实要出人命。这熊爷满头大汗脸色发白,显然极为疼痛而且有流血过多的征兆了。 “你来,给他包扎包扎。”林觉示意一名大汉道。 那大汉忙连声答应着,扯了一块布条过来,不知从那里弄来半瓶酒浇在伤口上,然后用力的包扎好伤口。包扎的过程中,那熊爷大呼小叫不已,痛呼不已。林觉皱眉疑惑不已,这几个家伙看上去凶神恶煞,却不料如此脓包,当真可疑。 第七八七章 火拼在即 (二合一) 包扎完毕,林觉正待发问。熊爷却腿上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林觉用尖刺抵着他脖子骂道:“干什么?站起来?” “兄弟,让我坐着好么?我浑身没有气力了。”熊爷喘息道。 “脓包货色。”林觉骂道。 熊爷面露羞愧之色,却也不敢多嘴。林觉蹲下身子,沉声问道:“详详细细的说清楚,你们是什么人?犯了什么罪进来的。在这牢里作威作福是谁给你们的胆量,谁纵容你们的。意图何在?若有半句不实,便宰了你。” 熊爷忙道:“不敢不敢,不敢隐瞒。我们兄弟是在军中犯了事被拿回京城问罪的。之后……” “犯了何罪?”林觉低声喝问道。 “这个……不用说了吧。”熊爷为难的道。 林觉瞪眼道:“那要问问我手里的家伙答不答应。” 熊爷嘴上咕噜了一句,咬牙道:“罢了,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我们兄弟几个原本是涿州边镇守军将领,我是涿州靖武军麾下偏将熊三山。那几位都是我麾下校尉。我们和辽人在涿州对峙多年,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不少。去年秋天,朝廷跟辽人达成了和议之后才稍微消停了些。靖武军一万两千余人便一直在涿州驻守。那一日闲极无聊,我们兄弟喝了点酒便出城打秋风。不成想遭遇了辽人兵马,我们以为既有和议,双方也不再交战,便没有在意他们。谁料想他们突然发动攻击,我们猝不及防,一百多人被他们杀了大半。逃脱之后,我们几个商议着,这要是回城去必被靖武军指挥使袁尚举大人责罚。于是想来想去,我们便昏了头,做了一件错事。” 林觉皱眉道:“你们做了什么事?适才不是听你说,你们杀了上官么?莫非是哗变反叛?” 熊三山摇头道:“那是吹牛的,吓唬别人的,让别人以为我们胆大包天,天不怕地不怕。但其实,我们只是谎报军情,说我们打了一场胜仗邀功而已。” 林觉皱眉道:“怎么可能?明明折损数十人手,如何谎报军情?” 熊三山嗫嚅半晌,低声道:“这个……办法还是有的……带些头颅回去邀功便是。边镇军中都是以人头计算军功的。” 林觉惊愕道:“什么?莫非你们杀了百姓,拿百姓的头颅邀功?混账,你们真是一群混账东西。” “不不不,我们岂会杀了百姓邀功?那岂非早就被军法处置了。我们只是……只是割了被辽人杀死的百姓的头颅邀功罢了。辽人洗劫了几座集镇,杀了不少百姓。我们便想着,反正他们也死了,借他们的头一用,可助我们渡过难关。我熊三山对天发誓,绝对没有杀咱们大周一个百姓。”熊三山连忙解释道。 林觉甚为无语,对熊三山等人鄙视之极。大周的边镇竟然是由这么一群脓包驻守着,大周有何安全保证?早听说边镇军官为了邀功滥杀百姓,割头颅充作战利品。没想到今日还真的的遇到了真事。虽然没有杀百姓割头邀功,但这种行为同样可耻,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更加的没种。熊三山这帮人在边镇还是领军将领,这些人领军之下,大周军队能有什么好?能有什么声望和战斗力? “我真替你们感到羞耻。你们的良心不会痛么?朝廷养着你们,供给你们吃喝,供给你们军饷,是要你们保护百姓的。你们保护不了百姓,还借百姓的头邀功?你们还是人么?真是烂透了。不知羞耻的废物。”林觉劈头盖脸的骂道,他的真的怒了,手上用力,似乎想捅穿这废物的脖颈。 熊三山吓得大叫道:“兄弟莫冲动,你杀了我也脱不了干系。再说了我等都已经被抓进大牢了,还想怎样?早知如此,我们也不会这么干了。” 林觉深吸一口气,平息心中的愤怒,沉声喝道:“你们便是因为此事被拿办入狱的?那为何你们在牢里还能作威作福?” 熊三山咽着吐沫道:“我们兄弟被拿来大牢之中后,他们告诉我们说,要我们替他们办事。牢里有些人不听话,要我们帮着治一治。只要我们照办,可以吃的好睡的好不用挨鞭子,还有可能减轻罪行。我们也不知道他们为何相中了我们兄弟几个,或许是见我们兄弟几个生的魁梧,又是从军的武人吧。” “他们是谁?”林觉喝道。 “就是狱卒和典狱官啊,还有御史台的一些人。还能是谁?他们说,有些官员不听话,进来后吵嚷着喊冤,不愿交代罪行。不让他们吃点苦头,他们不肯交代。说要我们兄弟吓唬他们,逼着他们就范。但是天地良心,我们只是吓唬,可从没害过一个人。”熊三山叫道。 “原来如此。”林觉心下恍然,这倒是和自己之前的判断相吻合。御史台大狱进来的都是犯了罪的官员,身份和一般的罪犯不同,一般而言是不能用刑的。但遇到顽固之人,不用刑罚他们是不肯低头的。而这种在牢房中利用犯人的逼供手段可以有效的规避官方的责任。被其他犯人殴打凌辱,那可不是官府的责任,那是犯人之间的事情。忍受不了这种凌辱,那便只能认罪合作,才能改善境遇。这是一种聪明的巧妙规避责任的比之刑讯逼供更加的有效的作法。 “你猜我信不信你的话。你们适才那般对我,那是遇到了小爷这般狠角色。倘若是其他人,你们难道会放过他们?你适才说的那些恶心的事情一件没干过?我瞧你是故意隐瞒,或许该在你这猪脖子上捅一下你才会老实。”林觉用三棱尖.刺在熊三山的脸上拍打着道。 “天地良心,我对天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叫我死无葬身之地。之前有官员送到这里来,我们都是故意说晚上对他如何如何,那是吓唬他罢了。他们其实挨不到晚上便已经吓的崩溃了。就算有过夜的,我们也绝对没有干那些龌蹉事,打骂倒是有,逼着他睡在屎尿桶旁边也是有的。但鸡.奸什么的我们可没干过。我们喜欢的是女人,对男人可真没兴趣。夜里天黑,我们又故意说些话让周围这些人听,他们也都以为我们真的那么干了。但其实我们真的没干。那等没屁.眼的事我们怎么会做?”熊三山指天画地,赌咒发誓道。 林觉皱眉沉吟半晌,冷声道:“熊三山,咱们打个商量。你帮我一个忙,我饶了你性命,待我出去后还会想办法让你们提早出狱。” 熊三山皱眉不说话,林觉冷笑道:“你怕是不知道我的本事,你是不是以为我进了这大狱一辈子都出不去了,在和你说大话?我告诉你我是谁。小爷叫林觉,去年春闱的状元郎……” “……”熊三山等人呆呆的看着林觉无动于衷。 林觉咂咂嘴,对这群武人来说,状元郎跟街上的卖油郎恐怕也没什么区别,他们可不在乎这些。 “梁王爷知道么?那是我的岳丈,我是梁王府的郡马爷。”林觉道。 “啊?”熊三山等人的眼睛亮了起来,梁王府的女婿,这个身份足够让他们吃惊了。 “这御史台的主官方敦孺方大人,那是我的老师。”林觉继续道。、 “什么?”熊三山等人惊愕的叫出声来,纷纷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林觉。他们怀疑林觉在崔吹牛,既是方中丞的学生,怎么会进大狱中来? “你们知道我是怎么进这大狱的么?正是奉了方先生之命进来调查御史台狱中残害犯官之事的。实话告诉你们,这狱中之事方中丞一概不知,所以故意命我做了个局,让我进来调查此事。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实情,我出去之后便会禀报此事,然则你们便完蛋了。我估摸着你们要被立即处斩了。”林觉皱眉道。 “啊?这……这可怎么是好?我们是被牢头他们授意的啊,他们逼着我们这么干的,这不关我们的事啊。”熊三山和其余几名大汉忙叫道。 “我知道,我其实并非针对你们几个,我来是为了查出谁在里边捣鬼,谁在破坏规矩,谁背着方中丞在御史台大狱搞得这些名堂。但是他们一定会将所有的责任推给你们。而我又没有真凭实据,自然只能拿你们当替罪羊了。他们会说是你们在大狱中当狱霸狱匪,胡作非为。他们全不知情。你们并无辩驳的余地。再说还有周围这些监舍中的人作证,他们可都是见证者。虽然你们说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可他们可不这么想。你们说是也不是?”林觉沉声道。 熊三山等人都傻了眼,可不是么?这可真是百口莫辩了,说什么都是自己几个人背锅了。 “林大人,我们是冤枉的啊,适才我都已经说了实情了。林大人,您跟方中丞要说清楚,我们也是被逼的。”熊三山白着脸道。本来冒领军功罪不至死,他们并没有杀害一名百姓,只是借了死人脑袋一用罢了。这一点军中早已查清楚了,所以才没有被军法处置。但为了牢里这点破事丢了性命,那可太不值了。 “冤枉不冤枉得证据说了算,我禀报方中丞也是口说无凭,所以我才要你跟我合作。你将适才你跟我说的话都写下来,签字画押确认,待我出去后便可呈报方中丞作为证据。务必些的详尽,哪些人要求你这么做的,对哪些官员做了哪些恐吓和羞辱,目的何在,都要写的清清楚楚。这样我便可手握有凭据,可以为你们脱罪。”林觉沉声道。 “这个……”熊三山皱眉犹豫了,他也不是傻子,不可能林觉说什么他就姓什么。这小子的话有几番可信之处,却也说不清。要知道他们和牢头典狱官之间的协议可是秘密约定的,对方说了,倘若要是敢泄露便是死路一条。之前为了活命只能先说出来保命,这小子乱说话也是无用,因为口说无凭大可反悔。但一旦黑纸白字的落实到纸上画押,那便是铁证如山了。 “或者我不该跟你做交易,我干脆直接宰了你落得干净。毕竟你之前威胁本官在先,我杀了你,你也是罪有应得。攻击朝廷命官,死有余辜。”林觉将三棱.刺抵在熊三山的动脉旁微微用力。 熊三山忙道:“不是我们不肯,我们怎知你真正身份,怎知你不是骗我们的?你说你谁,我们又不认识你。” 林觉冷笑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你倒是个精细鬼。这个,我也确实没法自证身份。这么着,咱们去问问旁边的监舍里有没有认识我的人。如果有新进来的人,或许会认识我。” 熊三山道:“有两个上个月进来的,说是上书反对新法被下狱的官员。二狗子,去问问隔壁的监舍,问他们知道不知道一个叫林觉的人的底细。” 一名大汉答应着来到栅栏前,对着对面的监舍里大叫道:“你们谁认识一个叫林觉的官员?” 对面的监舍中沉默半晌,有人高声道:“林觉?自然知道。去年的状元郎,鼎鼎有名。又是梁王府的快婿。方敦孺的学生。只不过……” 林觉大声喝道:“够了,不用再说了。” 对面那人忙住了嘴。林觉轻声道:“我不想他们将我的底细说的太多,免得被狱卒们知晓露陷了。现下你们该相信我没有骗你们了吧。” 到此时,熊三山等人岂有不信。那人说的身份跟林觉自己报的身份完全吻合,那是不会错了。 熊三山皱眉看着身旁几人,沉声道:“兄弟们说,我们该怎么办?” 几名大汉忙道:“听大哥的便是。” 熊三山道:“我们不想死,他们会拿我们当替罪羊的,既然如此,咱们何必客气。便跟林大人合作了。咱们都录口供画押,林大人出去后便可救我们出去,为我们辩白了。林大人,您真能救我们出去?” 林觉冷笑道:“我的身份摆在这里,救你们几个还算是事么?你们犯的又不是死罪,这一次肃清御史台内部枉法官员,你们算是立功赎罪。救你们出去轻而易举。” 熊三山咬牙道:“罢了,我们写口供画押。” 林觉呵呵一笑道:“纸没有,可以在布上写,但笔墨没有,好在熊将军流了些血,用草蘸着血写便是。可得写的快些,不然血止住了还得再开一道口子。” 熊三山吓了一跳,忙让一名大汉撕扯了一大片衣襟,用草蘸着血在布上密密麻麻的写了些字。忙活了半天,虽然语句不甚通畅,但也算能看的明白。之后六人纷纷签字画押。林觉待血迹干透,将血书揣进怀中。 …… 林觉控制住了监舍中的局面的时候,他不知道的是,监舍之外御史台衙门里已经闹翻了天。 此时此刻,御史台衙门大院中已成剑拔弩张之势。小郡主郭采薇挺着大肚子带着白冰和绿舞站在中堂阶下的空地上。杨秀和林虎以及几名提刑司老捕快和十二三名王府卫士簇拥在前。他们面对的是中堂阶下七十余名御史台的衙役以及面色阴沉的站在台阶上的方敦孺。 双方手里的家伙都已经亮了出来。刀光剑影剑拔弩张,一场火拼迫在眉睫。 几个时辰前,当林觉被传唤前往御史台衙门问话的时候,杨秀便已经严密的关切此事。杨秀是知道方敦孺传唤林觉的目的的。前日午后,方敦孺微服前来试图说服林觉的事情,林觉并没有跟杨秀隐瞒。 事实上林觉很多事都没有隐瞒杨秀,对林觉而言,目前能够倾诉的对象仅有杨秀而已。甚至连家中妻妾林觉很多话都不能说,因为那并不能带来纾解,只会让她们更担心,从而让林觉也觉得更担心。所以,杨秀对于整件事虽非了如指掌,但也是知道来龙去脉,知晓关关窍窍的。 林觉走后,杨秀越想心里越是不踏实。于是带着捕头老吴和三名老捕快随后跟来,守在御史台衙门前探听消息等候林觉出来。这一等便等到了午后。虽则林觉走之前笑称说可能要在御史台吃午饭了,但是杨秀亲眼看见刑部郭侍郎,大理寺裴少卿在午前便已经离去。那说明询问其实已经结束。就算是方敦孺留着林觉在御史台吃午饭,现在也该出来了。 杨秀耐着性子继续等,或许他们师徒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事要相互的解释清楚,或许这顿饭吃的时间长了些也未可知。 这一等,便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时间已经到了未时初刻,杨秀终于耐不住了。他决定去衙门探听一番。 于是乎,杨秀来到衙门口,请衙役递上名帖禀报进去,说提刑司衙门中有要事,特来请林大人回提刑司公房商议定夺。这个理由可谓是冠冕堂皇。 然而,消息很快传了出来,林大人正协同方中丞留置办案,提刑司衙门的事无暇顾及,传出话来要杨秀等人自行斟酌解决。这个回答显然让杨秀不能满意。按照林觉的作风,就算无暇回衙,起码也出来见一面交代一番。杨秀觉得这里边绝对有问题。 于是乎杨秀再请衙役通报,说事务重大紧急,必须要林大人亲自定夺,自己等人不敢擅专,不敢担这干系。实在不成,请林大人出来见一面,当面禀报,请他定夺。 这一次,里边干脆一点消息也没有了。杨秀等了一刻钟时间,终于明白出事了。林大人连出来见一面都不能,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被限制了人身自由,被羁押在此了。 意识到这一点,杨秀心里慌得不行。和老吴等人商议之后,决定让老吴等人留守监视衙门口出入情形,自己去报信求援。林觉上午交代了,决不能禀报小王爷,以免闹出事端来。但此事情形紧急,林觉情形不明,杨秀也顾不得许多了。就算不去禀报小王爷,也得立刻通知林觉的家眷知晓。倘若林觉的夫人小郡主告知了她的哥哥小王爷,那可不是自己的错。 杨秀打定主意,立刻雇车赶往相国寺林家大宅禀报。 第七八八章 闯衙 白冰和林虎今日刚刚护送顾盼盼和楚湘湘两人去往伏牛山回京。午间小郡主主持家宴为两人接风洗尘。本来等候林觉回家吃饭的,左等不回右等不归,只好姐妹几个自己喝了点酒意思意思。毕竟林觉有时也在衙门用饭,这又是刚回京城,衙门里想必事务繁多,所以没回来。 仆役禀报杨秀杨大人求见的消息时,几名女子正坐在后宅的凉亭上一边喝茶一边听白冰讲述山中见闻。杨秀是林觉的好友,又是同衙官员,听到杨秀前来,几人忙出前厅接见。当听到杨秀禀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几个女子都意识到情形有些不对劲了。 简单的商议之后,小郡主决定带人前往看个究竟。她是郡主身份,行事也方便些,虽然她的身子并不方便,但此刻却也顾不得了。 小郡主即刻召集人手,命林虎召集了府中的护卫十几人整装而发。白冰更是连兵刃都掖在了腰间,连绿舞都摸了把匕首插在靴子筒里。杨秀见此阵仗很是惊吓,他忽然觉得林觉的交代是没错的,这一禀报,或许要闹出事情来了。 “郡主,下官斗胆规劝一句,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啊。否则怕是惹来大麻烦。那御史台衙门可不是好惹的地方啊。”杨秀终于还是说出了心中之语。 “那我们便是好惹的么?我夫君是王府郡马,朝廷命官。无缘无故失踪,我们自然要找方敦孺这匹夫问个明白。倘若当真是他羁押我夫君,便可什么都顾不得了。”小郡主冷声喝道。 杨秀哑口无言,心中其实倒也感叹。林大人当真是好福气,家中妻妾如此维护,人生如此夫复何求。想到自己,早年自己官职低微,生活艰辛,发妻弃自己而去,哪有半分情义。两相对比,简直让人心酸。 杨秀知道无法规劝,其实也不必规劝。倘若不是自己没有资本和地位,连自己也是要来硬的,不然如何能救出林觉?林觉对自己有恩,又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这一次自己拼着官职不要,下狱落刑也要为林觉做点什么。 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往御史台衙门前。询问门前盯梢的老吴等人得知,衙门口并无人出入,林大人和方敦孺也并不见踪迹。 小郡主并非莽撞之人,她决定先礼后兵。先以郡主的身份求见方敦孺,请他让自己的夫君出来一见。林虎奉命上前递名帖求见,不料想不久后得到的回话是:方中丞不便相见,林大人早已离开衙门。 这话明显是谎话,因为提刑司老吴带着捕快们就在门口盯着,御史台只有这一道前门,林觉根本不可能离开。这种谎言也更加证实了林觉很可能遭遇了危险,否则方敦孺为何这般掩饰。 说理不行,便只能来硬的。别人或许因为御史台衙门的威名,忌惮朝廷法度的威严而不敢轻举妄动。但小郡主和白冰等人此刻哪里顾得上其他?小郡主当即下令冲入衙门。 白冰早就等着这句话了,得到许可之后第一个冲上大院门口台阶。门口看守的衙役有七八人,他们压根没料到对方居然当真敢硬闯衙门,见白冰冲上前来,连声喝止。 白冰二话不说,亮出青笛眨眼间便放倒三人。其余王府卫士和林虎等人一拥而上拳打脚踢,瞬间将七八名守门衙役打翻在地,一行人涌进了大院直奔中堂衙门口而去。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御史台衙门中的人手也自不少,包括看守大牢在内的狱卒以及衙役捕快等人手不下百人之多。一时间锣声哐哐示警,哨音滴滴作响,各处人手蜂拥而来,六七十人支援而至,堵在中堂主衙门口。双方剑拔弩张,一场火拼一触即发。 “好大的胆子,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胆敢强闯攻击御史台衙门。尔等不要命了么?这是造反不成?”一名官员站在阶上怒喝道。 小郡主蹙眉问道:“你是哪一位?” 那官员喝道:“本官乃御史台给事中唐缺,还不立刻放下兵刃,否则的话,本官可不客气了。” 小郡主冷声道:“给事中?你还没有资格跟我说话,着你们方中丞出来见我。” 唐缺指着小郡主怒道:“你这妇人,好大的口气,当真无礼之极。本官面前,还敢放肆。身为女子,光天化日之下抛头露面,妇道何在?还有家教么?” “你好大的胆子,这一位是当今梁王府小郡主,你敢对郡主言语无礼,此乃犯上之举,该当何罪。”一名卫士高声喝道。 “梁王府的郡主?”唐缺惊愕不已,忽然间他明白这些人的身份了。“就算是郡主驾到,也不该强闯御史台衙门,打伤我衙门衙役。郡主难道便无需遵守规矩么?” 唐缺是御史台的人,属于言官之列。这一类人以弹劾他人为能事,总以为自己有很大的权力。特别现在方敦孺是朝中红人,手下御史言官们个个都昂着脑袋走路,所以居然立刻反驳了起来。 小郡主使了眼色,白冰身形闪动,众人眼睛一花,白冰已到唐缺面前,伸手便抓住了唐缺的衣领。这唐缺也是托大,觉得己方人多,所以适才踱步到了众衙役身前说话。白冰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拿住,用力一扯,唐缺便踉跄前栽,趴在了小郡主身前摔了个狗吃屎。 抬起头来时,唐缺口中流血,吐出两颗门牙来。适才牙齿在地面青石上磕掉了两颗,这一下当真是实至名归,当真是唐缺了。不过缺的是牙罢了。 “好大胆,你们……造反了么?”唐缺张着漏风的嘴巴大叫道。 “冒犯本郡主,不分尊卑。掌嘴。”小郡主冷声喝道。 一名卫士纵身上前,一把抓住唐缺的发髻揪住,正反巴掌轮了上去,连打数个耳光,将唐缺打的满嘴喷血。 衙役们鼓噪呐喊,开始往前逼近。十余名王府卫士持刀上前,杨秀也握着一根木棍和老吴等几名捕快迎了上去。一场混战眼看要拉开序幕。就在此时,中堂衙门里传来低沉的喝声。 “住手!” 方敦孺的铁青着脸负手出现在衙门前的台阶上。他面沉如水,显然极为恼怒。但却依旧保持着适当的克制,竭力保持风度。他其实一直坐在中堂之内,只是不愿现身罢了。 其实从杨秀开始来探问消息时,方敦孺便知道他们是来探听林觉的消息的。但方敦孺要将林觉留在衙门里,哪怕是多留一个时辰半个时辰也好,所以一直敷衍推诿。他本以为没人敢闯御史台衙门,所以只需要拒绝他们,他们也毫无办法。而林觉只要多留在衙门里一时,便极有可能选择和自己合作。 方敦孺今日之所为其实是他已经想好了的。羁押林觉绝非冲动之举。自从那日和林觉谈崩了之后,方敦孺便决定要对林觉采取强力措施。但林觉虽然是郭冰杀人一案的目击者,但若要说他是从犯却还缺少证据支持。如果他不合作,自己即便过堂询问也不会有收获。但方敦孺需要林觉的合作,他急需要将整个案子按照自己所需要的方向发展,所以他选择了将林觉羁押在监舍之中。 这种羁押自然是临时性的,但方敦孺得到了一些人的保证,他们说只要人犯进了监舍之中,不用几个时辰便会选择合作。因为监舍之中自有让他们合作的理由。方敦孺不想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样的手段,事实上方敦孺确实对大牢里的一些秘密的事情有所耳闻,也知道有些东西不合规矩。但方敦孺在对御史台进行大刀阔斧的整饬的同时却有意识的没有对此进行深究。因为在方敦孺的脑海里,这些犯官本就应该得到惩罚。他们当官时贪污枉法鱼肉百姓,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朝廷规定官员不得用刑,这个规矩方敦孺本就很不满意,他要利用大牢里的黑规则来让这些犯官吃苦头。 方敦孺从来不是那种迂腐而拘泥于某种框框里的人,他其实很善于调整自己的方向和行事准则。只要有利于他所追求的核心之事,达成他想要达成的目标,他真的什么办法都愿意一试。包括将林觉送入大狱之中逼迫他合作。 典狱官和牢头告诉方敦孺,没有人能熬过一夜而不合作,饶他是百炼钢,进了大牢也成绕指柔。方敦孺不想知道哪些肮脏的手段,他只要结果。所以在交代了不要伤及林觉之后,他义无反顾的将林觉羁押送进了大牢关押。他拖延时间,希望能到天黑。因为没拖延一分,林觉便极有可能选择合作。所以他才这般的敷衍推诿,只为将林觉留在这里。 可谁能想到,他这御史台衙门威名赫赫,别人走在衙门口连看一眼都不敢。这乌台就像是阎王殿一般的可怕的地方,林家的这些妻妾居然带人冲了进来。真的是冲杀了进来,不但冲进来而且是一副拼命的架势。唐缺被打的鬼哭狼嚎,一场火拼即将开始,他不能不出面了,他必须掌控局面。 第七八九章 众志成城 “老乌龟王八蛋终于出来了,我家公子被你藏到那里去了?”林虎见到方敦孺便破口骂道。原本对这方先生林虎还是很尊敬的,但自从他那般对待林觉之后,林虎早已背地里骂了几千几百句。今日自然更是不客气。 方敦孺怒不可遏,自己还摆着造型呢,一露面便是这样的臭骂临头,当真尴尬。但他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咳嗽一声沉声喝道:“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冲击朝廷枢要衙门?如此目无法纪,这是要造反么?” “老乌龟,少装蒜。我家公子被你弄到那里去了?”林虎直着脖子叫道。 方敦孺冷声喝道:“这是谁口出污言,辱骂本官?该当何罪?” 林虎梗着脖子正待再骂。绿舞皱眉道:“小虎,那是方先生,公子不会允许你这么骂他。还不住口!” 林虎讪讪住嘴,任旧瞪视方敦孺。 小郡主微微一笑,开口道:“方大人,何必装蒜。我等的来意和原因你难道不知道么?我们是来寻我家夫君的。听闻我家夫君被方大人召来此衙询问。到现在已经数个时辰没有消息。我们前来问询,却被你敷衍了事拒之门外。本郡主担心夫君安危,故而带人进来查个究竟。倘有不当之处,还请方大人原谅。” 方敦孺冷声道:“原来是郡主驾到。老夫有礼了。不过郡主你也太过目无法纪了。身为皇族理当更加谨慎行事,为民表率才是。你这般带着人闯进来,还打伤了我衙门里的人,这是作乱之举。老夫可以即刻下令将你们这些人全部拿办。要知道冲击枢要衙门的罪名等同于造反,郡主这不是自寻麻烦么?” 郭采薇冷声道:“方大人,一码归一码,我闯衙我承认,但缘由是因为何事?你先告诉我,我夫君林觉现在何处。我们要见他。接下来的事情咱们再说,总之一件件的解决便是。本郡主敢这么做,便不怕什么麻烦。” 方敦孺喝道:“老夫受朝廷委派,全权彻查梁王郭冰溺杀杭州知府康子震一案。今日请林觉来协助调查问询,此乃合规之举。针对林觉的询问尚未结束,故而本官留置他在衙门里,这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们跑来这么闹是何意?” 郭采薇冷笑道:“方大人,莫欺负我们不懂朝廷规矩。我家夫君并未犯法,你有何权利留置他在此。连家人都不许见?这是何道理?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我家夫君去别的地方哪怕三天三夜不回家我们也不担心,但是有的人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绝情绝义,我夫君落在这种人手里,我们却一个时辰也不能放心。” 小郡主的话已经毫无留情面,其实她早就对方敦孺心怀不满了。这个方敦孺,夫君对他尊敬有加,视若父辈一般的爱戴包容,然而此人却对夫君弃之若敝履。将夫君逐出师门之后,林觉表面上在外人面前似乎无所谓的样子,但是他身边的人却都知道,林觉常日夜叹息,心中遗憾之事莫过于此。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小郡主虽然已经离开京城回了杭州休养,但回来后绿舞已经将这件事的始末都告知了她。绿舞说那段时间林觉一宿一宿的辗转难眠,甚为痛苦,这让小郡主甚为痛心。 原本小郡主和方敦孺之间便没有什么渊源,完全是因为林觉之故才对他尊敬有加。但现在,却无此必要了。这个人绝情绝义,对夫君不但不念往日情分,反而欺辱迫害,小郡主岂能容忍。现在此人又站在面前侃侃而谈,道貌岸然,小郡主自不再给他任何的尊敬。 方敦孺冷声喝道:“郡主此言何意?莫非是指桑骂槐编排老夫么?” 小郡主冷笑道:“是不是你,你自己心里明白。我夫君对你如何,你又是如何对他的?世人不是瞎子,自有公论。人和人之间讲的是缘分情义,别人对你好,你当别人是傻子,那还如何相处?我夫君对你方大人可没有半点的不是之处,在杭州时逢年过节礼节俱到。对你方大人言听计从,在你面前毕恭毕敬。你可知道,就算在我爹爹面前,我夫君也并非如此。我虽不知夫君为何对你这般看重,在我看来,你没有给他任何的帮助。但尊师重道乃是美德,我夫君能这么对你,那是他品格高洁之故。只可惜你方敦孺不值得他如此。” 方敦孺涨红了脸斥道:“妇道人家懂的什么?我方敦孺岂会为薄情小义所困?我方敦孺的学生自要识大体顾大局。林觉屡次对抗违背于我,在变法大事上跟我对着干,我和他虽有师生情分,但怎敌社稷大义?反对变法,破坏变法,便是违背大义之行。慢说他是我的学生,便是我的亲儿子又当如何?我方敦孺可不会包庇纵容于他。他走上迷途,你们这些身边人皆有责任。你不来自责,反来怪我?” 郭采薇叹息一声,对白冰和绿舞道:“你们听听,方大人该有多么的无耻。” 绿舞最知当初情形,闻言轻轻点头道:“郡主姐姐,莫跟他说了,跟他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了。” 郭采薇点头道:“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对牛弹琴。他以为他是对的,别人都是错的。他以为只有他为国为民,其他人都是混吃等死。他以为没有他我大周便要倾覆,但他却不知他给大周带来了什么。夫君说的对,人贵在自知之明,有的人就是缺乏对自己的正确认知,对事情的深入思考。总以为他做的便是大义之事,其实却已经误入歧途。我现在明白了夫君为何不再跟着他变法,这种人能变什么法?能做什么好事?祸国殃民还差不多。” 方敦孺再也忍受不住这般犀利的言辞,其实他并非不能忍受恶言,但小郡主的话打击到了他的软肋。说什么都可以,攻击新法,攻击他祸国殃民,这等于是彻底否定了他的一切努力和忠心,彻底否定了他一生所奋斗之事。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郡主,老夫已经给足了你们颜面,尔等闯入枢要衙门之举便已经罪无可赦,此刻却信口雌黄诋毁新法,诋毁老夫的忠心,是可忍孰不可忍。即便你是皇亲贵族,也不能恣意妄为。梁王如此,你也如故,果然是一脉相承。老夫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即刻退出本衙,老夫将不采取行动。但事后必是要上奏皇上,奏议论罪的。倘若你们还执意妄为,那老夫现在便拿了你问罪。” “切,吓唬谁啊,本郡主今日敢来,便没打算妥协。要我走可以,立刻放我夫君出来,否则的话,本郡主今日踏平这乌台衙门,教你颜面扫地。本郡主也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好自为之。”郭采薇娇声喝道。 在场百余人当真是目瞪口呆。郡主在京城名声不显,郡主并不爱出风头,名气跟梁王府的小王爷不能相比,极为低调。但今日这番言行,众人才知道,原来这位梁王府的郡主绝非一般人物。今日强闯御史台本已惊世骇俗,又能说出这般言辞,跟如今朝中最当红的红人当面较劲,这番勇气更是不让须眉。更别说慨然说出要踏平御史台衙门的话来,更是已经将一切置之度外了。 杨秀在旁听着此言,更是心中慨叹不已。但同时也为今日的局面如何收场而捏了把汗。这般言辞,便已经是将所有后路堵住,再无回旋余地了。杨秀抬起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想:女子尚且如此,身为男子岂能不如。林觉于己有恩,又是自己钦佩的密友,今日便是为了他死了也自无妨。人这一辈子不能窝窝囊囊,自己的上半辈子太窝囊了,改变便从今日始。 方敦孺脸上变色,面对这种情形他自然不能退让。事儿反正已经闹大,索性便闹起来便是。至于如何收场,那已经不是现在能考虑的事情。本以为羁押林觉能投机取巧,可事情的发展已经不受控制,那也只能由之任之了,难道还认怂求饶不成? “既如此,便休怪老夫了。来人,即刻派人去往枢密院禀报此事。便说有人冲击衙门要枢机构,意图造反。让他们派禁军前来镇压。”方敦孺沉声喝道。 小郡主冷冷一笑,脆声道:“来人,即刻去侍卫步军司禀报我哥哥,请他带禁军来此。有人目无法纪,私押朝廷命官,刑讯逼供。另外去旧王府通知王府卫士统领沈昙,着他将我王府留京三百卫士尽数调遣前来。今日倘若我夫君遭难,我和我腹中孩儿一起为他爹爹陪葬。索性一拍两散,闹个天翻地覆。” 绿舞高声道:“还有我,夫君身边的小丫鬟绿舞,今日也愿死在这里。” 白冰嗫嚅着想说话,却不知该怎么说。毕竟自己还没嫁给林觉。小郡主笑道:“还有白家妹妹,夫君的侧室,我的好姐妹。咱们一起为救夫君死在这里又如何?” 白冰脸上绯红,惊喜的看着小郡主。郭采薇对她一笑,白冰便明其意。最担心的便是小郡主反对自己嫁入林家,但现在看来,大妇已然许可了。 林虎也叫道:“还有我,我要跟叔一起共存亡。” 第七九零章 火拼 方敦孺脸沉如墨,事到如今已经骑虎难下,他本以为自己命人去枢密院禀报请求禁军支援会让对方有所忌惮而退缩,却没想到小郡主不但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反而也下令去搬救兵。如此一来,此事恐难收场。虽然他并不想将事态扩大,但却也不能退缩,依旧表现出一贯的强硬姿态来。 “拿下他们。一个都不准放走。”方敦孺沉声喝道。 众衙役一阵的犹豫。虽然看上去人少,但对方王府卫士可是全副武装,穿着盔甲提着利刃。己方人数虽多,但却装备一般。皂衣朴刀如何跟利刃钢甲相斗? “弓箭手,弓箭手!”一个漏风的声音响起,却是不知何时逃回己方人群中的唐缺。他张着血糊糊的嘴巴大声叫嚷着。这一语惊醒梦中人,众衙役猛然想起他们还有十几名弓箭手,是用来夜间防贼的守御力量。此刻在这种时候,这样狭小的空间和距离上,弓箭将是最厉害的攻击手段。 十几名弓箭手立刻弯弓搭箭,占据两侧台阶高处,一支支箭支对准了小郡主等人。饶是对方装备精良,但有弓箭手在,一样会遭受重创。别的不说,一旦开打,几名女子和旁边四五名没有装备的杨秀林虎和捕快们,必是要葬身于乱箭之下。 林家众人面色大变,几名卫士立刻横身拦在小郡主身前。林虎也将身子挡在绿舞前方。白冰脚尖点地,蓄势待发。形势一触即发。 “今日救不出夫君,便死在这里又如何?”小郡主轻抚隆起的腹部,柔声道:“孩儿,跟娘一起去救爹爹,我们一家子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抬起头来时,小郡主已是满脸坚毅之色,举步往前迈去。 方敦孺喝道:“郡主,莫以为老夫不敢动手。林觉只是被留置询问,郡主何必如此胡闹,岂有皇家体统?还请郡主三思。” 小郡主娇声喝道:“放了我夫君,一切好说。否则,要么我们血溅于此,要么本郡主踏平你这御史台。” 方敦孺冷笑数声,厉声喝道:“全体人员听好了,这些人胆敢再前进一步,便以造反论处,当即乱箭射杀。这是老夫之命,出了任何事,由老夫负全权之责。” 弓弦拉开咯吱吱的作响,钢刀在夕阳下闪烁,喉头滚动着,汗珠滴答着。虽然只是百余人对峙的场面,其心理上的紧张和场面上的压抑感不亚于千军万马的对峙。因为一方是皇族郡主,一方是朝中重臣。所处的是大周京城枢要衙门之中,这场火拼必然产生极为严重的后果。就算是个傻子,也明白此事的严重程度。 “好大的官威啊,方大人。本郡主倒要看看谁敢往本郡主身上射一箭。尔等都给我听好了,站在你们面前的是大周梁王府郡主,皇上是我的伯父。谁敢伤我一根毫毛,便是诛灭九族之罪。本郡主今日前来,是来寻我夫君林觉的。他被方敦孺私自羁押审讯,方敦孺此举已经涉险滥用职权,目无法纪。此事稍后本郡主面前圣上后必将禀报清楚。这是他的罪行,跟你们没有干系。倘若你们助纣为虐,便谁也救不了你们。都给我掐掐腿肚子,谁敢担负此责?” 闻听此言,衙役们心中泛起了嘀咕。那可是郡主啊,倘若真的一箭射杀了她,那可麻烦大了。诛九族之罪可是一点也不夸张。之前他们脑子不清楚的还当真将箭支对准小郡主,此刻忙齐刷刷的的将箭支移开。 方敦孺沉声喝道:“莫要听她的,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切有老夫顶着。不管是谁,冲击本衙便是造反,造反者人人可诛。就算是郡主又当如何?老夫羁押林觉讯问,乃是皇上全权赋予老夫查案之权,老夫怀疑林觉乃梁王杀人一案的从犯。这些人才是目无朝纲法纪,公然对抗朝廷。今日老夫负全责。” 衙役们闻言又觉得有道理,移开的箭支又移回来对着小郡主等人。 “你负责?你负得起这责任么?你怀疑我夫君是从犯,便当众拿出证据来。你根本拿不出证据,便是渎职越权之行。甚至我爹爹杀康子震一案都是误杀,你不过是想要借机达到你自己的目的罢了。正因为没有证据,你才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本郡主岂容你嚣张。今日之事,本郡主会上奏皇上,你自身难保,还保得住这些人么?简直笑话。”小郡主冷笑驳斥道。 弓箭手们又齐刷刷的将弓箭挪开,小郡主的话又打动了他们。 方敦孺喝道:“伶牙俐齿,本官乃朝廷重臣,行事自有方寸。你虽贵为郡主,但却无权干涉政务。你今日此举已然是造反作乱之举。老夫有理由怀疑,此事是受梁王指使,意图阻挠本官办案。本官岂能容你们父女如此藐视朝廷,破坏法纪?本官不怕,本官手下的人也不受你的威胁。” 箭支又齐刷刷的转了回来。这帮弓箭手在两人轮流的游说之中成了墙头草一般,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箭头转来转去,心中犹豫不决。 或许是心理压力太大,又或许是手拉弓弦的时间太长了,在转动弓箭方向的时候,一名衙役突然手指松脱,嗡然一声,一支箭竟然射了出来。 所有人都呆在原地,连方敦孺也惊愕的睁大眼睛。他其实只是想吓唬住小郡主她们罢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会真正下令放箭。因为这个命令一下,事情将不可收拾。所以其实直到目前为止,都还是打嘴炮玩心理战。谁料想手下一人竟然放箭了。 百余双眼睛直愣愣的看着那只射出的箭支,看着它斜斜的从人群头顶掠过,崩的一声射入大树的树冠之中。顿时刺啦啦之声大作,断枝碎叶纷纷而落。树上站着的十几只乌鸦哗然大惊,大叫着飞起在空中,鸹噪不休。 “哦。”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移来移去的箭支没有对准任何目标,这一箭射了空气,没有伤到任何人。当真万幸。那误射弓箭的衙役脸白如纸,浑身无力,差点瘫倒在地上。 但这一箭,其实已经形同于先动手了。 “他们先动手了,杀啊。”一名卫士大声叫道。 “杀!”众卫士齐声呐喊,猛冲上前。双方本就距离不到二十步,眨眼间便冲到衙役们面前。 “护住郡主。”白冰一声娇喝,身子腾空而起,飞扑而上,直奔方敦孺而来。她早就想好了,一旦动手,第一个便将方敦孺擒获,必要时将他格杀。管他什么官儿,管他和公子什么渊源,此刻却也顾不得了。 林虎横过身子挡在小郡主身前,以免被对方箭支射中,绿舞也将身子站在小郡主身前,却被小郡主一把拉到身侧。两名卫士横身过来,和林虎一起将两女身前挡了个严严实实。 箭支嗖嗖作响,不过衙役们并非没有脑子。有了那一箭的样子,他们都将箭射向了半空中,他们宁愿射不中人,也比射中对方要好。与此同时,一道白影后发先至,飞上了众衙役的头顶。白冰脚尖点着一名衙役的帽子,身子再度跃起,扑向站在台阶上方的方敦孺。 “保护方大人。”有人大声叫嚷。 十几名衙役立刻涌在方敦孺身前,举起兵刃对着扑来白冰乱挥乱舞。唐缺拉着方敦孺往衙门里退去,他知道白冰的厉害,自不能让方敦孺和自己一样被白冰制住。 白冰身在半空,下方兵刃一片雪亮。不得已沉身下落。落脚处正在衙役人群之中。立刻抽出青笛开始动手。下方卫士们也已经冲到了衙役们面前,双方你来我往刀剑相交打斗起来。 小郡主是有分寸的,来时便吩咐了,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伤人性命。卫士们自然不敢违背,所以打斗之时并不下狠手。否则以卫士们的武技,一交手必有死伤。 双方人员缠斗在一起,刀剑交击之声不绝于耳,不时有鲜血飞溅而起,惨叫之声发出。有人受伤了,有人倒地了,有人哭喊叫嚷了,有人举步逃跑了。场面乱做一团。 方敦孺气喘吁吁的站在中堂衙门里,面色发白的看着这一切。他根本不想事情变成这样,但这一切似乎已经变得无法控制。他在想,此刻该不该再坚持下去,还是应该立刻将林觉放出来平息这一切。但是倘若这么做,自己便将威严扫地,承认自己有错在先了。这之后还如何查案?自己已经宣布了林觉是从犯,这不等于是承认自己冤枉了林觉,承认自己无端羁押林觉么? 方敦孺犹豫不决之时,唐缺拽着他的袖子道:“中丞大人,快走,我们的人挡不住了。快从后门离开,去搬救兵去。” 方敦孺看到了门口那白衣女子一路打翻七八名衙役朝自己冲来,知道她的目标是自己。但要他落荒而逃,却又不是他的性格。方敦孺别的没有,便是有一身臭硬的骨头。这种时候他是绝不会逃走的,他可不仅是对别人刻薄,对自己同样的不讲道理。认了死理的话便是掉脑袋也是不怕的。 “老夫不走,他们还能杀了老夫不成?我便不信,他们敢杀了老夫。”方敦孺怒道。 唐缺跺脚道:“那是何必……哎呦……大人你不走,卑职可要走了。” 唐缺撒腿便走,因为他看见白冰挥动青笛打晕最后一名衙役,正猛冲而来。他可不想再被这个女人给拿住。 方敦孺怡然不惧,负手站在原地对着白冰喝道:“大胆,你敢对老夫如何?” 第七九一章 母子之间 白冰冷声喝道:“放了林公子,否则今日送你归西。” 方敦孺仰天大笑,冷声喝道:“原来林觉便是你们这些人给带坏的。身边有这些人,他能学什么好?动辄喊打喊杀,你们是土匪还是强盗?” 白冰可没闲工夫跟他磨嘴皮,她对方敦孺可没什么好感,也并不关心林觉和他的关系。 “放不放?”白冰冷声道。 “休想!除非杀了老夫。”方敦孺骨头就是硬,他对别人不讲情面,对自己同样如此。 “好,那便杀了你又如何?”白冰手指轻按机簧,粲然一声,薄如蝉翼的刀刃从青笛前方弹出,冷光扑面。 方敦孺负手冷笑,毫无惧色。白冰也不多言,青笛挥起,一道青光耀眼划过,眼看方敦孺便将人头落地。一场惨案在所难免。 …… …… 午后未时时分,郭冲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福康殿太后寝宫中的女官前来传话,说太后请皇上过去叙话。郭冲答应了,却没有挪动身子。因为他正好批阅到的是三司衙门呈上来的有关上半年五个多月的财税收入情形,以及要求拨银子的几处大项目的预算。 郭冲对此自然是极为关心的。 变法开始到现在,他其实心也是悬着的。对于严正肃和方敦孺的信心满满,郭冲其实信心并没有那么足。更何况,反对变法的奏折一直不断。朝中几名重臣的沉默不不表态,恰恰说明他们对于新法是不支持的态度。郭冲的压力巨大,他知道,自己既然选择了要支持变法,倘若变法没能成功,带不来想要的结果,那么自己便要承受因此而带来的结果。 郭冲不想被人认为是昏聩之君,即便做不成千古一帝,他也要做个贤明之君。而变法倘若不能成功,自己一定会被人诟病。虽然大臣们也许嘴上不说,但他们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百姓们也必然会私下里议论的,各种话都是能说出口的。这还罢了,最厌烦的便是那些史官,他们会将这一次的失败记入史册之中,让后世的人也对自己指指点点。郭冲绝不想这一切发生。 好消息是,新法的推动效果立竿见影,朝廷的财税增加,财政状况正在得到改善。根据严正肃和方敦孺的预计,今年的财税总收入将要达到创纪录的一亿两纹银。照这个势头下去,大周朝廷的各项停滞不前的事务都将会得到推动。只要有了银子,什么事都好办的多。 坏消息是,越来越多情况出现。朝廷内外,对新法的诟病和一些举措的指责已经到了一定的程度。民间关于新法推行过程中的一些问题也越来越恶劣和严重。政事堂的三日邸报上呈上来的全是这些关于新法推行过程中造成的对百姓的伤害以及地方上百姓对抗官府而造成的各种动荡。每一次看到这邸报,郭冲都恨不得将这些丢到火盆里去。 他知道,这是宰相吕中天他借此在提醒他,新法的弊端很明显,已经造成了很坏的影响。而且也在借此表明他们一直反对的态度。郭冲一开始其实并不太相信他们递上来的内容,他曾经命了皇城司指挥使陈玢派人去核实邸报上的内容,结果全部都是真的,这让郭冲很是有些心塞。虽然严正肃和方敦孺也曾说了,新法的颁布和实行必是会有些负面影响的,什么重病猛药的比喻郭冲也是明白的,但是这些是越来越多,这不得不让郭冲忧心忡忡。 郭冲现在所能期待的便是,赶紧将新法推行下去,赶紧立竿见影的起到效果。赶紧将银子用在那些该用的地方。赶紧的让百姓们能见到新法所带来的变化。也许这是大周复兴所必须经历的阵痛,也许这正是猛药所带来的毒性,但愿这阵痛不会太久,毒性不会太强。当新法全面的落实下去之后,大周重现盛世之光时,那么今日所付出的一切也都值得了。 太后第二次派人来请郭冲去福康殿时,郭冲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太后从来不这样。如果自己在处理事务的时候,太后绝对不会连续派人来打搅自己。事后自己再去的时候,太后总是会说:国事为重,有事便做事。但今天,太后明知道自己在做事,还是派了第二次人来请自己去,似乎是真有什么事儿了。 郭冲问来请的宫女:“太后是有什么事么?不会是身上不舒服吧。” 宫女忙回禀道:“太后好的很,只请皇上去说话。具体要说什么,奴婢却不知道。” 郭冲无奈,只得起身前往福康殿中。对于这个对自己全心全意的母亲,郭冲内心里自然是极为尊敬和孝顺的。他从未违背过太后哪怕一件小事。当然,太后贤明,也从未提出过出格的要求。很多事情都是郭冲为了孝顺自己给自己找的麻烦。譬如太后生日时送的名贵礼物,为太后开心而替太后修建的艮园。搞得自己因为没银子而难堪,也是自己愿意尽一份孝心。太后可从未提过这些过分的要求。 郭冲在内侍侍卫的陪同下摆驾前往,进入福康殿东阁内时,见卫太后正坐在椅子上喝茶。郭冲忙上前见礼。 “皇上,你来啦。快坐吧。来人,上茶。沏皇上最爱喝的武夷山云雾茶。” 卫太后看到郭冲笑了起来,眼角鱼尾纹都堆在了一起。这笑容让郭冲很是暖心。多少年来,他便是在太后这样温暖的笑容里渡过。无论是心情低落还是高兴的时候,这笑容都让他安心舒服。因为郭冲知道,母后的笑容里没有丝毫的杂质,那是对自己真正的爱意。 “多谢母后,母后身子还好么?这几日儿子忙的很,没来陪母后说话,儿子赔罪了。”郭冲上前扶住卫太后的胳膊,轻轻的摩挲了一下母亲的手。 “皇上日理万机,辛苦的很。我这老太婆子可不敢耽搁皇上的时间。我现在身子好的很,吃得下睡得着,用不着皇上担心。坐下说话,怪累的。”卫太后笑道。 郭冲点头坐下,女官送上茶来,沏上了一杯碧绿晶莹的武夷山新茶。郭冲一闻这香味儿,顿时神清气爽,大为赞叹。 “知道你爱喝,福建路转运使夫人来京,给哀家带了一包这武夷山云雾茶。本来哀家是要送给皇上喝的,但又一想,不如留在这里,皇上来了便给沏一壶好茶,这样皇上便会经常来看我这老婆子啦。后来想想,这样是不对的。这一次剩下的茶叶都给皇上带回去喝。不必吊着皇上胃口啦。”卫太后笑眯眯的道。 郭冲站起身来,眼中竟有雾气升腾。轻声道:“母后,是儿子不孝,很久没有来看母后了,儿子实在是……实在是不对。” “皇上别这么说,你现在很忙,母后都知道。朝廷在做大事,正在关键的时候,母后心里都明白。那变法的大事很是闹心,上上下下七嘴八舌的闹腾着,哀家知道你每天都在想着这些事,我岂会怪你。你已经很好了,当初你父皇在世的时候,我大周还没这么多事。你父皇喜欢铺张,把个前面积攒的东西都花光了,现在国家到了你的手里,教你为难了。母后是明白人,母后心里都清楚。”太后轻声道。 郭冲忙道:“儿不敢指责先皇之事,儿子是皇上,为国事操劳也是应该的。再说,儿子总不能指望着吃老祖宗的老本儿,总得自己励精图治才成。” 卫太后高挑大指,赞道:“不愧是我儿,这话哀家爱听。打小你便是个有志气的,我瞧着便不一样。现在看来,哀家的眼光没错。” 郭冲笑道:“母后,儿子都五十岁的人了,你还说小时候的事情。” 卫太后呵呵笑了起来,郭冲也看着她笑,母子两人毫无芥蒂,亲情融融。 郭冲落座喝了几口茶水,赞了几句,笑着问道:“母后急着叫儿子来,应该是有什么事要跟儿子说吧。母后便请直说吧。” 太后笑道:“急着要走是么?” “不不不,母后这么说,儿子可真要羞愧死了。这样,儿子在这里呆到晚饭后,等太后睡下了再走。政务虽多,但那是做不完的。母后可只有一个,我可不想惹母后不开心。”郭冲笑道。 老太后笑的满脸褶子,嗔道:“皇上越发的会说话讨人欢喜了。哀家可不敢占用皇上这么多时间,不然那些大臣们会上折子参奏哀家的。” 郭冲大笑。卫太后定了定神,朝一旁伺候着的宫女内侍们摆手道:“你们都出去,让哀家跟皇上说几句体己话。” 郭冲愣了愣,太后要说的话似乎很重要。于是也摆摆手道:“都出去吧。” 一群人纷纷出门,关了们下了帘子,屋子里只留母子二人。郭冲笑道:“什么事啊,母后让儿臣都有些紧张了。” 卫太后脸上并无笑容,轻声道:“皇上,你知道哀家是从不过问政事的,这也是我大周立国以来的规矩。后宫不干政,哀家可从没坏了这规矩。” 郭冲一怔,忙道:“母后贤德,从未有过干涉之事。便是儿臣向母后询问,母后也是告诫儿臣要自己做主的。这一点儿臣最清楚。怎么突然说起这些话来了?是不是有人说什么闲话了?” 第七九二章 晓之以情 卫太后缓缓摇头道:“不是有人说闲话,而是哀家今日想破个例。哀家这么做是为了我皇族和谐着想,并非是要干涉朝廷律法。今日所言倘若皇上以为哀家说的不对,那也不必听我的。哀家只说出我心中所想,皇上自行定夺便是。” 郭冲皱眉道:“母后到底要说的是什么事?还请跟儿子明说便是。儿子一定遵照母后的吩咐便是。” “好,那哀家便直说了。哀家听说,你二弟郭冰最近闹出了些事情出来了是么?他杀了人?还是个四品的大员是么?” 郭冲心里咯噔一下,眉头紧皱起来。他没想到太后说的居然是这件事。此事其实原本也瞒不住太后,郭冲也一直想找机会向太后禀报。但在处理结果出来之前,他是不会禀报太后的,因为他心目中的处罚会是很严重的结果,他怕提前告知太后,会横生枝节。所以他决定等案情查明,处罚确定下来之后再跟太后说。到那时一切尘埃落定,太后就算有意见,自己也可以朝廷的决定和国家律法不可更改为由去为自己解释开脱。 其实,以郭冲对太后的了解。只要郭冰的罪行真的被确定是蓄意杀害朝廷官员,对抗新法的实施,损害江山社稷的话,母后也未必会反对。但他还是决定防患于未然。 然而,太后这时候居然主动问起来了,这绝不是件好事。郭冲立刻想到了,是有人向太后禀报了此事,并且求情了。听说梁王妃来京了,郡主也来京了,虽然她们母女都没进宫,但难保没有托人带信进宫。或许便是跟此有关。 “母后,这件事儿臣原本是打算向母后禀明的,但是此案目前尚未查明真相,儿臣已命方敦孺全权查明此案,待案情明朗,自会向母后禀报。”郭冲沉声说道。 卫太后叹了口气,沉吟半晌,低声道:“皇上,哀家这一辈子没什么成就,唯一让哀家觉得开心的便是生了两个好儿子。不说为社稷传承出力,对哀家自己而言,母慈子孝儿孙绕膝,这一辈子也就没白活了。你们兄弟两个都很孝顺,皇上自不必说,聪慧圣明无人可及,你二弟虽然顽劣些,脾气暴躁些,行事出格些,但也还算中规中矩。记得你们小时候,兄弟两个关系很好,冰儿也最听你的话,对你言听计从。他对你这个兄长还是很尊敬的。哀家要说的是,无论冰儿做错了什么,他终归是你的同胞兄弟,你一定要多担待担待。不看在别人面子上,只看哀家的面子,也请皇上能多多宽容。” 郭冲紧皱眉头并不说话,心中只思索是谁跑来跟太后说了这件事,回头该好好查一查。自己严令不许将外边的事情禀报进来,还是有人这么干了,这是公然违背自己的旨意,不得轻饶。 “皇上啊,哀家知道这些话原本不该说的,可是你们都是我生的,都是我的儿子。哀家只要在世一天,便不想看到……不想看到找你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有什么变故。在你看来这是朝廷大事,但在哀家看来,这是家事啊。我不能不跟你啰嗦几句。皇上莫怪哀家多嘴。”太后柔声续道。 郭冲皱眉道:“母后,这件事您不要操心了,儿臣说了,待案情查明自会禀报母后。” 卫太后蹙眉道:“查明案情么?哦哦,哀家倒是知道一些案情。无非是那个叫康子震的杭州知府跑到王府的大船上撒野,还冒犯了身怀六甲的采薇。你二弟本就是个火爆脾气,得知消息如何能袖手?于是便将他浸入河水中以示惩戒。不成想失手溺杀了他。这误杀之罪固然难逃,但也是这些人对皇家不敬在先。不是哀家多言,现在这天下人对咱们皇家可是真有些不尊重了,一个小小的知府尚且如此,其他人岂非……” “母后……”郭冲突然出声打断了卫太后的话。卫太后吃惊的看着郭冲,郭冲对自己还从未如此无礼过。 郭冲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咳嗽一声放缓语调道:“母后,这些话你都是听谁说的?这岂是误杀而已?二弟杀的是一名朝廷命官啊,是杭州知府啊,四品大员呢。二弟如此妄为,怎不引起公愤?所谓误杀之说,朝中群臣无一相信。康子震确实行为不当,有犯上之嫌,但也不能私自溺杀了他。朝廷是有律法的有规矩的,康子震有罪,自有朝廷惩办。二弟这种做法,眼里还有律法么?还有朝廷么?还有我这个皇兄么?” 卫太后怔怔的看着郭冲道:“有那么严重么?就算是街头上闲汉地痞斗殴,一方羞辱他人在先,被人杀了,那也只是个杀人案而已。到了你们嘴里,怎么就成了藐视朝廷律法了?” 郭冲摇头道:“母后,你可知道这康子震是什么人?他可是儿臣正在推行的新法的变法派中的干将。是严正肃和方敦孺举荐了他去杭州全面推行新法的。他在杭州干的也很不错,新法推行的很成功。但是二弟在杭州诸多掣肘,不予配合。他们之间其实早就有了芥蒂了。这绝不是误杀这么简单,也不是您口中所谓街头地痞闲汉的殴斗杀人,背后是有动机有目的的。儿臣索性跟您说明白了,二弟一向反对变法,说了很多过头的话。他不支持儿臣富国强兵的变法倒也罢了,却胆敢仇视甚至破坏变法,杀了变法派的得力干将,这是向新法宣战,向朕宣战,朕岂能容忍?” 卫太后呆呆的瞪着郭冲,轻声道:“那依着皇上的意思,这是要如何处置你二弟呢?” 郭冲皱眉道:“儿臣说了,要查清楚事实再说。” “倘若真的是你所说的那般呢?你会如何处置他?”卫太后轻声问道。 郭冲皱眉想了想,沉声道:“母后,儿臣是大周之主,天下臣民的皇上,亿万只眼睛瞧着儿臣,儿臣行事不能不考虑到他们的感受。更何况儿臣全力推行新法,现在已经初见成效,富国强兵指日可待。在这个节骨眼上,儿臣不允许任何人去破坏目前的局面,也不能让天下人失望。二弟此次行事太过骄横鲁莽,儿臣倘若包庇他,天下人会对儿臣失望的。所以二臣不能徇私,只能依法而办。母后,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大周江山社稷着想,希望母后能理解儿臣的心。” 卫太后缓缓的站起身来,转过头去。郭冲仰头道:“母后……” 卫太后摆手轻声道:“皇上回去吧,哀家想静一静。” “母后,你要理解儿臣的心,儿臣要为社稷江山着想啊……”郭冲叫道。 卫太后转过身来,脸上已经满是泪痕。郭冲慌了手脚,忙起身道:“母后,您这是怎么了?” 卫太后流泪道:“皇上的心思,哀家明白。哀家不说再说什么了。哀家从今日起想搬到云台寺去住了。” “母后,这是……为何?宫里住的好好的,为何要……” “哀家要终日念佛赎罪,因为哀家没有完成你父皇的遗愿。你父皇临终前对我说,只要我活着,便不能发生兄弟相残的人间惨剧。他说,如果我没能阻止这一切发生,到了泉下便要惩罚我。我已无颜去泉下见先皇,所以我要去寺中求佛赎罪。我死之后必是要下地狱的,你父皇不会饶了我的。”卫太后轻声说道。 郭冲皱眉叫道:“母后,你在说什么啊?哪有什么兄弟相残?二弟做下如此错事,我不能惩罚他么?天下人该怎么看我?新法还如何推行下去?朝廷律法形同虚设么?人人如此?儿臣这个皇上还怎么当?” 卫太后轻声道:“我没有怪你,你做的都对,我只怪我自己没有好好的教养好你二弟,让他惹出了如此大祸。这都怪我。我将太多的心思放在你身上了,小的时候便没有太关注他。可是我能怎么办?当年你七个月便早产了,寒冬腊月,宫里冷的像冰窖,你剩下来还没一只猫儿大,躺在那里气若游丝。宫里的太医说,你活不成了,要我放弃了。可是我不管,你是我的儿子,我不能让你死。我将你抱在怀里,暖了三天三夜,你终于哭出了声。” 卫太后眼中含着泪水,沉浸在当年的情形之中,继续道:“皇上,你知道我听到你的哭声时心里的感受么?我快活的都要疯了。我谢天谢地谢所有的神灵,谢他们保佑了你。你一哭,便算是有了希望了。这之后,你虽依旧瘦弱多病,经常抽搐,好几次都差点回不来了。可是我一直相信你能活。我的儿子绝不会死,我坚信这一点。那时候我只是个小小的妃子,你父皇也不常来看望我,宫里的妃嫔们都笑我,说我想上位想疯了,想母凭子贵,想飞黄腾达。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想那些,我只想我的儿子活着。就这样,整整半年时间,在我的悉心照料之下,你终于活过来了。我的苦心没有白费。六月初二,对就是那天,你对我笑了。这之前你都是哭的,那天是你第一次笑,对着娘笑了。你这一笑,我知道你没事了,哀家的儿子不会有事了。那天你笑了,我却大哭了一场。哭的肝肠寸断。” 第七九三章 动之以理 郭冲从没有认真的从太后的口中听到这一段往事,他只是从别人的叙述之中得知自己生下来时候的情形。每每问及母后,母后也只是淡淡一笑说没什么好说的,是他自己命硬。但郭冲知道,如果没有母后当年的坚持和悉心照料,自己根本活不下来。毕竟不仅是宫中太医,连父皇当时都没有认为自己能活下来,都劝说母后放弃自己。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母后给的。而母后也因为当年照料自己的时候落下了月子病,每遇风寒,腹痛如绞,骨肉酸痛,痛苦不已。所以郭冲才对太后发自肺腑的孝敬和爱戴,他知道自己所获得的一切是多么的不容易。 听别人说和亲耳听母后说出这段往事来的感受截然不同。此刻,郭冲心中震撼,感激涕零。 “母后,多谢母后赐予儿臣一切,没有母后,便没有儿臣的今天。儿臣感激不尽,铭记于心。”郭冲也眼光湿润了。 卫太后擦着泪轻声道:“你不用谢我,你有今日,靠的是你自己。对哀家而言,只是不想失去儿子罢了。你是哀家的儿子,哀家怎也不能看着你死去。你应该能感受的到,在你成人之前,你都是体弱多病的,哀家对你的关心超过了任何人,包括你的二弟。你二弟生下来身子康健,所以反而得不到我的关心。他时常说我不疼他,我自己想想,确实有愧于他。确然没有太关心他。那也没法子啊,皇上生下来的时候让我吃了那么多的苦,我自然是多偏爱关心他一些。但其实我内心里对你们是一样的,你们都是我的儿子,但我活着,便不能容你们死,哪怕是用命来换。” 郭冲伸手拭泪,轻声道:“母后,儿臣不知说什么才好,儿臣现在也很矛盾。” 卫太后摇头道:“你知道该怎么办。从小你便聪慧过人,心思比谁都多。我还能不知道皇上心里想的是什么吗?我说这些只是告诉你,哀家心里的想法。但你是皇上,你想怎么做,哀家并不想干涉你。哀家只会惩罚我自己,怪我自己没有教养好你二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去吧,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你是皇上啊,天下之主啊……可是你也莫忘了,你和王爷是兄弟,都是哀家的儿子。你自己定夺便是。” 卫太后的话其实已经是反话了,她越是说不干涉,其实便是一种责怪。她回忆当初救活郭冲的事情,那是提醒郭冲,他今日的一切都是怎么来的。也是告诉郭冲,她不放弃自己的儿子的性命,她也绝不会同意他内心里想对郭冰动手的念头。 郭冲岂有不知,他起身踱步,沉声嘶吼道:“你以为我想去处罚二弟?还不是他自己作的,自己要跟我作对?这事儿决不能姑息,我不会杀他,但我要将他流放的远远的,让他从此不能再仗着亲王的身份乱来。母后,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了。” 卫太后冷笑道:“这怕是你早就想好了的处置他的办法了吧。你将他流放的远远的,这跟杀了他有什么区别?你还不如将他杀了呢。知子莫若母,你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么?” 郭冲暴怒起来,张着手叫道:“那我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我好不容易开始变法,他这不是拆我的台么?我要大周强盛起来,这难道有错么?他凭什么反对我?他怎么敢这么做?” 卫太后看着这个在面前暴跳的儿子,脸上反而没有丝毫的惊慌。从小到大,她已经无数次看到自己这个儿子这个样子了。小的时候,为了一些小事,他就喜欢争。争不到便是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卫太后见的多了。小时候,卫太后都是给予纵容,但今日,卫太后不会再纵容。 “那是你的想法,你二弟绝非故意跟你作对,据我所知,他反而是在为江山社稷着想。”卫太后淡淡的道。 “什么?”郭冲惊愕道。 卫太后轻声道:“哀家本不想说这些话,但今日既然说了这么多,哀家便也多几句嘴。皇上啊,你的这新法真的如你所想的那般好么?严正肃和方敦孺真的可靠么?如果新法真的可以富国强兵,为何连吕中天他们都要反对呢?那个康子震在杭州都干了些什么事呢?你可知道?你知道杭州百姓联名写了控诉血书送到哀家手里了么?那康子震在杭州简直横行霸道干了不少祸害百姓的事情,都是借着新法之名。这些你都知道么?” “母后,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什么血书?怎么回事?”郭冲惊愕道。 “哀家是在深宫,但哀家却也不是聋子瞎子,外边的事情多多少少知道些。血书是别人送进宫来给哀家看的,哀家拿给你瞧。你看看这康子震在杭州引起了多么大的公愤?” 卫太后从旁边的书架上拿过来血书递给郭冲。郭冲接过来瞧了片刻,突然跳起身来大怒道:“大胆,大胆,谁这么大胆,跟私下里诋毁新法,敢搞这些动作?搞到朕的深宫里来了。不可饶恕,不可饶恕。母后,这血书谁送进来的?是谁?” 卫太后皱眉看着郭冲道:“皇上,你要治他们的罪么?这血书写的明明白白,上边的百姓有名有姓。这些事一定都是真的,否则他们怎么敢这么做?从康子震此人的这些作为,哀家便觉得这新法之事怕是不靠谱。严正肃和方敦孺用这样的人变法,这新法会是什么样子?皇上,新法是要富国强兵的,而不是要闹得民不聊生的。你这般治国,可想过列祖列宗答应么?” 郭冲惊愕张口,愣愣的呆在那里。母后的话说的已经很重了,话中之意其实已经是在质疑他的能力。母后还从未这么说话过,这让郭冲感到一丝恐慌。 “皇上啊,我知道你是有大志向的,哀家也知道你是想做一番事情的。但是,就这件事而言,哀家不是要为你二弟开罪。但他杀了这个康子震,确实是为民除害了。哀家也不知道这新法到底是好是坏,哀家相信皇上的作为一定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的。但就康子震这个人而言,这些都是他作恶的罪行。就算你二弟杀了他,那也是为社稷除害。哀家绝非是要包庇他,他随意诛杀朝廷官员确实难道其咎,但这一次他却是杀对了。皇上说他蓄意谋害朝廷官员,意图对抗新法。哀家看了这血书后也要说一句,倘若这康子震犯下诸多恶行便是这新法的话,那么这样的新法哀家也要反对。你将你二弟发配自然没人能反对,那么也将哀家一起发配了吧,哀家也说了反对新法的话,你将我们一起赶走便是。” 卫太后终于展现了她慈爱之外的另一面,她本就是个意志坚强,见识过大风大浪的女子。正如她当年只是个才人出身,最后当上了皇后的经历。正如她对自己的侄女儿卫幼容所做的那般,她本就是内心强势之人。只是她很少展现出来这些罢了。 郭冲脸色大变,忙跪地磕头。口中高呼道:“儿臣不敢,儿臣不敢。母后息怒,容儿臣解释。” 郭冲其实心里已经很明白了,母后的话语已经越来越严厉,这一切都是因为梁王一案而起。自己如果再要坚持要严惩梁王的话,那么事情还有可能更加的恶化。当然,自己可以强行依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但那样一来,便彻底伤害了母后的心了。郭冲不想那么做,特别是这个给予自己一切的女人面前,郭冲是绝对不会去伤她的心的。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妥协了。否则不但外边乱成一锅粥,宫中也要乱成一锅粥。倘若太后真的离宫而走,那自己的不孝之名可就天下皆知了。在所有人都知道当年是太后挽救自己的性命给了自己一切的情形下,逼着太后负气而走的行为,无疑将会让自己在臣民们之中的形象坍塌。 郭冲口干舌燥,伸手抓起茶盅喝茶,却发现里边一滴茶水也没剩下。于是他起身怒喝道:“来人,来人,上茶,上茶。” 门口一名内侍跌跌撞撞的跑进来,连忙给郭冲沏茶。那内侍沏茶时偷偷看了一下场面,吓得又赶紧低头。因为他发现太后脸上隐有泪痕。而皇上脸色阴沉,怒气冲冲。 郭冲捧了茶盅便喝,内侍连忙道:“皇上,小心烫。” 但郭冲也已经被烫了嘴唇,心中更是恼怒,喝道:“滚出去!” 那内侍忙连滚带爬的逃也似的出去了。 卫太后怔怔的看着郭冲,轻声道:“皇儿,你莫怪母后今日逼你,在母后看来这不是国事,这是家事。母后也不希望你留下一个不容同胞兄弟的千古骂名。所以哀家才会今日如此。哀家只要你不要太为难你二弟,其余的事,哀家不会多嘴的。皇儿为了大周呕心沥血,母后并非不知,母后怎会忍心要你的心血全部白费。母后巴不得我大周欣欣向荣,国富民强呢。看在母后面子上,就当母后求你一回,就当你让母后补偿补偿当年对你兄弟的亏欠。” 第七九四章 僵局 (二合一) 郭冲闭目长吁一口气,沉声道:“母后,我可以饶了二弟,但他必须有所忏悔。这一次也必须惩罚他。母后,儿臣必须要安大臣之心,倘若此事就这么了结了,大臣们会寒心的。推行新法的严正肃和方敦孺他们也是要寒心的。关于新法的事,儿臣并非不知有不少弊端,但现在这个时候,细枝末节已经无法去关注。儿臣要的是大周整体上的振奋和复兴,不能为一些细枝末节而半途而废。一件事总是有人赞成有人不赞成,若因为这份不知是真是假的血书,儿臣便去旨意这花费了两年时间进行的大事,那是绝无可能的。母后贤德,当知这其中的轻重。” “好好好,你能如此,哀家心中甚慰。哀家岂会去干涉政务,决计不会的。”卫太后见郭冲答应,高兴的笑了起来。 郭冲没有多言,朝门外叫道:“来人,传赵元康前来。” 不久后,门外那矮胖内侍快步进来躬身道:“皇上,赵将军出宫去了。” “出宫?做什么去了?。”郭冲道。 那内侍嗫嚅犹豫,郭冲喝道:“吞吞吐吐作甚?说。” 那内侍忙道:“是,回禀皇上,东华门外出了些变故,赵将军带人去处置了。” “变故?什么变故?”郭冲喝问道。 “奴婢不敢说。”内侍低声道。 郭冲喝骂道:“叫你说你便说,有何不敢?到底出了何事?” 那内侍终于鼓足勇气低声道:“奴婢去找赵将军,听他手下人说,东华门外御史台衙门出事了。说是御史中丞方敦孺扣押了梁王府的女婿,开封府提刑司的林觉林大人。林觉的夫人……梁王府的郡主带着一群卫士和家人跑去要人,双方据说动起手来了。郡主带人冲到御史台衙门里去了。有人得知消息禀报了进来,赵将军带着人去拿人了。” “什么?”郭冲差点眼珠子都掉下来了:“此事当真?这还了得?简直要反了天了。” 卫太后也是一脸的惊愕。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简直不可思议。郭采薇居然闯了御史台衙门,这也太不成体统了。 “母后,你瞧瞧,如此的胆大妄为。带人冲击御史台衙门,这还了得么?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您瞧瞧,这就是梁王府的家教。有什么样的父亲,便会有什么样的女儿。这是要出大丑了。这教朕如何向群臣交代?”郭冲跺脚道。 卫太后冷静下来,沉声道:“林觉跟此案有关系么?” 郭冲皱眉道:“谁知道有没有?目前又没查清楚。” “那就是没有了,倘若有干系,你怎会不知?既然他没有罪,那方敦孺扣押他作甚?林觉大小也是朝廷官员,还是梁王府的女婿,也算是皇家亲眷。那方敦孺行事怎地如此鲁莽?怎可随意扣押他?”卫太后皱眉道。 郭冲愣了愣,倒也觉得太后这话不错。方敦孺确实有查案之权,但也不能羁押林觉啊。若有证据,直接缉捕便是,怎么干出这么没分寸的事情来。 “采薇那孩子救夫心切,恐怕是着了些急。但算来算去也是方敦孺行为有亏在先。这件事双方都有错,现在看来事情还不大,根源便在于你兄弟的案子。皇上赶紧下一道旨意给方敦孺,了结了这桩案子便是。至于冲击御史台衙门这件事确实恶劣,但趁着现在还没多少人知道,赶紧派人去平息此事,不要闹大。倘若被张元康将人拿了来,便隐瞒不住了。皇上你看呢?” 郭冲非常生气,但此时此刻,太后的办法确实是最好的法子。这事儿要是闹大了,大臣们又得闹起来才是。自己已经够烦的了,实在不想再多事端了。 “钱德禄,赶紧拟旨,去往御史台传旨。”郭冲连声吩咐道。 胖内侍连声答应了,铺纸磨墨忙的不亦乐乎。郭冲略一思索,快速拟了旨意交给钱德禄。太后也在旁告诉钱德禄,去了后要息事宁人,不要将事情闹大,千万别出了人命,必须劝解双方和解之意。钱德禄连声应了,捧了圣旨,领了懿旨飞快离去。 …… 寒光闪烁,剑气森森。白冰挥刃砍落,方敦孺负手闭目待死。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御史台大门入口处人嘶马叫。有人高声叫道:“都给我住手,你们好大的胆子,想要造反么?” 白冰一愣,手停在半空之中。院子里打斗的众人也愕然住手,纷纷转头看去。但见御史台大院门口,数十名盔甲鲜明器宇轩昂的士兵簇拥着一名身材魁梧相貌威严全副武装的大汉快步冲了进来。 方敦孺一眼便认出了那大汉是谁,此人在京城鼎鼎大名,乃是执掌殿前司禁军的殿前司都指挥使赵元康。 大周禁军建制有三部分,一是殿前司,二为侍卫亲军马军司,三为侍卫亲军步军司,并称为三衙。其中殿前司乃是三衙之首,因为殿前司执掌的是宫禁诸班直马步骑兵,护卫皇宫的最直接力量。更是皇上的贴身护卫力量。内则为皇宫禁卫,外则是随行近卫。只有殿前司的兵马才有资格贴身保护皇上,而其余兵马虽也肩负保护之责,但却只能在外围拱卫,两者差别不啻于天高地远之分。 殿前司都指挥使也被人尊称为殿帅。能担当此职者无疑是皇上最为信任之人。赵元康的身份地位可见一斑。 方敦孺一见赵元康到来,顿时大喜,高声叫道:“赵元帅快来救我,有人要行凶刺杀本官。” 说罢,趁着白冰愣神的当口,快步奔出中堂衙门,来到台阶之下。 赵元康面色阴沉,他看到了院子里的一片狼藉的情景,有人躺在地上呻吟打滚,有人头破血流的趴在地上不知死活。显然这里经历刚刚经历了一场火拼。 “来人,将所有参与火拼之人都给我拿下。这是要造反不成?这里是皇宫东华门外,居然发生如此恶性.事件。不可容忍。”赵元康冷声喝道。 殿前司禁军侍卫蜂拥而上前来拿人,几名王府卫士还待反抗,小郡主忙摆手示意他们不得擅动。殿前司禁军赶到,那说明此事已经惊动了皇宫大内了。此时还敢乱动,那可真是等同于造反了。 禁军侍卫很快将所有参与火拼的人员都缴械,分为两堆看守在旁。对地上躺着的人员也进行了清点。好在伤者虽多,但却没一个伤及性命。虽然场面激烈,但看起来双方还是有所克制的。 “郡主,本帅有礼了。”赵元康先做事,后见礼。其实他早就看到了郭采薇挺着大肚子站在那里了。郭采薇时常出入宫中,他作为殿前司侍卫的统帅,自然是认识的。 按理说,即便他是殿帅,见到皇族郡主也是要上前见礼的,但赵元康有自己的做事原则,他向来是先做完事情,之后再论其他。控制住眼前的局面,将情势攥在掌控之中,他才会去想其他的事。在此之前,即便是皇上郭冲站在那里,那也视若不见。 也正因为他这种做事态度,反而让郭冲对他极为信任和欣赏。所以郭冲登基之后,赵元康从一名太子府卫队统领直上青云,坐上了殿帅的宝座。而这一点,却也为很多人所诟病和不满。特别是枢密使杨俊便曾数次上奏郭冲,说郭冲此举违背了大周官员升迁的规矩,有任人唯亲之嫌疑。但是郭冲不为所动,他心里清楚的很,保护自己安全的贴身的殿前司兵马的指挥使,一定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什么规矩不规矩,到这一点上根本不适用。所以,这位赵殿帅不属于任何派系,也不跟任何重臣有过多的瓜葛,他纯纯粹粹的只属于皇上郭冲的人。 “赵元帅有礼!”小郡主微微还礼。 “方中丞有礼了。”赵元康也这才对方敦孺拱手见礼。 方敦孺忙道:“赵元帅有礼,赵元帅来的及时,再迟的片刻,本官便要在自己的衙门里被这些意图造反之人给杀了。” 赵元康皱眉道:“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本帅接到禀报,说西华门外御史台衙门里发生火拼,本帅本来不信,谁知还当真如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郡主,这些卫士都是你的人么?怎地你的人还和方中丞的人打起来了?” 小郡主正欲开口,方敦孺抢先道:“赵元帅,事实还不明摆着么?这里是我御史台衙门。郡主带着人硬闯我御史台衙门,扬言要踏平我御史台衙门,一把火烧了我的衙门,嚣张跋扈之极。就算是皇亲国戚,也不敢口出如此狂言吧。我御史台衙门乃朝廷要枢衙门,他们无法无天,视朝廷法纪如无物。今日冲击我御史台衙门杀人放火,明日岂非便要冲皇宫大内了。请赵元帅立刻拿下他们,并且上奏皇上,请皇上主持公道。” 赵元康皱眉看着郭采薇道:“郡主,方中丞此言可属实?” 小郡主冷声道:“闯御史台衙门属实,本郡主也并不否认。杀人放火我可不认。这里可有一处房舍着火?可有一人被杀?方大人还说过要将我们全部格杀勿论呢,那我是否可以说方大人杀了人?” 方敦孺冷哼道:“强词夺理,敢做不敢当,不是大丈夫所为。” 小郡主道:“我本就不是大丈夫,我是个女子。” 赵元康皱眉制止这种无聊的斗嘴,沉声道:“郡主,你既承认带人闯衙是真,那便是你的不对了。郡主一向温雅贤德,天下闻名。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你这种行为可是犯下弥天大错了。冲击朝廷枢要衙门,此罪着实不小。本帅不能徇私,怕是要拿了你们去见皇上了。” 小郡主冷笑道:“赵元帅怎么不问问我为何要这么做?无缘无故我会带着人来找麻烦么?本郡主岂不知这么做为朝廷律法所不容?” 赵元康道:“请郡主明言。所为何事?” 小郡主冷声道:“我是来寻夫的。我夫君林觉被方中丞无端羁押于此,敢问赵元帅,这擅自羁押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赵元康皱眉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方敦孺喝道:“本官受皇上委派,全权查勘梁王郭冰溺杀杭州知府一案,所有涉案人员皆有传唤询问之权。老夫传唤林觉来询问,是因为他是此案关键人物,有何不妥?” 小郡主斥道:“妥不妥你自己不明白么?我夫君虽然案发时在场,但他却并非涉案人犯,而是朝廷官员。你叫他来问话倒也罢了,却为何羁押他不许他离开?上午到现在,四五个时辰过去了,什么话都该问完了。为何依旧留置不放人?我们来求见你,你虚言推诿,不许我夫君出来。我们有理由怀疑,我夫君是被你无端羁押,刑讯逼供。是你不遵律法在先,岂能怪得了我?正因如此,我们才不得不闯进来救人。” 赵元康听明白了,梁王溺杀康子震一案最近闹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作为殿前司指挥使,赵元康每日立于朝堂之上,岂会不知这件事的始末。看来今日之事还是跟此事有关。方敦孺扣押了郡马林觉,所以郡主带人来闯衙要人了。 “方中丞,她说的是事实么?”赵元康问道。 方敦孺情急之下脱口道:“老夫确实羁押了林觉,那是因为林觉拒不配合老夫的询问,更况且老夫怀疑他是梁王蓄意杀害康子震,对抗抵制新法一案的从犯,故而对他采取了强制措施。” “方大人,本郡主提醒你,目前我爹爹误杀康子震一案尚未定论。你凭什么便咬定说是蓄意谋杀?还扣上什么抵制新法的大帽子?你这是先入为主,意图构陷我爹爹。另外,你说我夫君林觉可能是从犯,那么请你给出证据。倘无证据,那便是私自羁押朝廷官员,损害我夫君的名誉。就凭这两点,便知道你办案动机不良。给出证据来,本郡主洗耳恭听。”小郡主冷声斥道。 赵元康也皱眉道:“方大人,郡主说的在理。现在梁王一案确无定论,莫非方大人已有进展,能证明梁王爷是蓄意杀害了康子震?林大人是从犯的证据又是什么?可否说清楚。” 方敦孺张张嘴巴说不出话来,他哪里有什么证据。倘若有,又何须去羁押林觉,直接拿办了事了。 “这些都是案情机密,不可泄露。老夫不能说。”方敦孺憋出了一个理由来。 小郡主冷笑连声,一脸的鄙夷。赵元康也心如明镜,明显是方敦孺并无证据,否则这种情形之下岂会隐瞒不说? 不过赵元康可从不愿掺和这件事,他对朝廷上的纷争从来不掺和,只管自己该管的事情。比如眼下,他要做的是将两方火拼的人缉拿归案,平息这场骚乱。具体的缘由跟他无干。至于谁是谁非,自有人来管。 “郡主,方中丞,你们之间的事情,本帅不做评判。但是你们在京城火拼,而且就在大内西华门外,这已经严重危害到皇宫大内的安全。本帅要拿了你们,禀明圣上,由圣上发落。二位,跟我走吧,这里所有的人我都要带走。”赵元康沉声道。 小郡主沉声道:“我可以跟你走,但我夫君尚且被羁押在此不知死活,我必须救他出来。否则我是不会走的,除非你强行拿我。今日我就是来救人的,只要救了人,我跟你走便是。” 赵元康皱眉道:“这事儿我可管不着。” 小郡主沉声道:“你管不着,我自己解决。赵元帅稍候旁观,我们自己救人。” 赵元康翻翻白眼,心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我站在这里看着你们再火拼一场不成? 赵元康看向方敦孺道:“方中丞,可否先释放林大人,以免事情难办。” 方敦孺冷笑道:“林觉我是不会放的,待查明了事实,倘若跟他并无干系。老夫自会释放他。倘若他是从犯,或蓄意隐瞒作伪证,那不但不能放,而且要治他的罪。本官为了查案扣押了他,绝不会因为什么人来闹事便会放人,那我大周今后还有何规矩可言?” 小郡主冷笑道:“方大人,你枉称大儒,今日之后,必为天下人所嗤笑。我夫君经历今日之事,也该彻底看清你的面目了。你不放人,那今日之事便没完。赵元帅,我要亲自去救人,你想拿我便即命人动手,但我是不会走的。今日既然敢来此处,本郡主便没考虑自己的安危。大不了我和腹中的孩儿一起死在这里便是。” 赵元康皱眉不已,之前可从没遇到这样棘手的情况。倘若是平时,有人敢反抗的话,赵元康可不会犹豫,直接便命人强行带离。就算是郡主皇子的身份他也不会皱个眉头。可是眼前的小郡主身怀六甲,一个不慎便会造成严重的后果。这可绝对不能莽撞。 局面忽然陷入了僵局,小郡主叉腰站在那里岿然不动,方敦孺面色阴沉若有所思。赵元康来回踱步思索该如何处置。 就在此时,御史台大门前再次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之声。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几名侍卫簇拥着三名宫中内侍快步而来。最前方那身材臃肿的内侍手中托着一只锦盒,进得门来二话不说开口便大声叫道:“圣旨到!方敦孺接旨!” 此人是皇上身边的贴身内侍钱德禄,众人都认识他。众人慌忙呼啦啦跪下。 “臣方敦孺接旨。”方敦孺心情激动的整衣伏地高呼。显然此事皇上已经知晓,这必是一份给自己撑腰的圣旨。关键时候,自己还是得到了皇上的支持。这太重要了。 第七九五章 转折 钱德禄展开圣旨高声诵读道:“方爱卿,朕已查明,梁王溺杀杭州知府康子震一案原系误杀。自即日起爱卿不必追查此案,亦不必牵扯他人。梁王误杀之罪朕另有旨意惩办。此案至此已结,爱卿无需横生枝节,此旨!” “什么?”方敦孺整个僵在原地,圣旨的内容无疑是兜头一瓢冰水下来,浇了他一个透心凉。 圣旨之言甚是简洁,甚至有些随意。说的却清楚明白不过。皇上的意思是:梁王郭冰的案子你不用查了,朕已经确定是误杀康子震,并非蓄意谋杀,更不是什么蓄意破坏对抗新法的举动。证据朕都有。你也不用在这上面做文章了,更不要去牵扯其他的事情。这案子结了,你这全权查案的差事也结了。 “钱公公,您搞错了吧,皇上怎么会下这道旨意?这……这也太奇怪了。钱公公,这是怎么回事?”方敦孺愕然叫道。 “什么意思?方大人的意思莫非是说咱家假传圣旨么?”钱德禄愠怒道。 “不不不,本官的意思是,皇上这道圣旨的内容……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皇上不是责令本官全力查出此案真相么?怎地又下了这样的旨意?”方敦孺忙道。 “你问咱家,咱家问谁去?方大人有疑问自去问皇上去便是,咱家负责跑腿宣旨,赶到这里跑的浑身是汗,你却来质疑我,当真是没道理。”钱德禄嚷嚷道。 “不不,公公辛苦了。看来本官是要去见皇上了。”方敦孺沉吟道。 “那是你的事,你还接不接旨了?你若不接旨,咱家可要回去了。”钱德禄翻着白眼道。 方敦孺吓了一跳,不接旨还了得,那不成了抗旨了。于是忙高举双手高声叫道:“臣方敦孺领旨。” 钱德禄上前将圣旨放在方敦孺的手里,众人纷纷起身来。钱德禄对着郭采薇行礼道:“咱家给郡主见礼了。” 小郡主跟钱德禄自然熟识,忙敛裾微蹲还礼道:“钱公公有礼。” 钱德禄皱眉扫视了一圈院子里的情形,快步来到赵元康身边,附在他耳朵上说了几句话。赵元康皱眉片刻,微微点头说了几句话,钱德禄苦笑着点头。 交谈之后,钱德禄这才缓步来到小郡主面前笑道:“郡主怎么在这里呀?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啊。” 小郡主道:“公公应该知道缘由了吧,何必再问?” 钱德禄咂嘴道:“郡主太冲动了,这种事怎么能干?冲击御史台衙门火拼,这……这也太……” 小郡主道:“我自会去向皇上请罪的,但方大人无端羁押我夫君的事怎么说?” 钱德禄翻翻白眼,对着方敦孺拱手道:“方大人,圣旨的意思你也知道了,放了林大人吧。适才咱家也知道了缘由。若说之前方大人是为了查案着想,现在却无必要了。放人吧。” 方敦孺皱眉道:“钱公公,此案案情复杂,尚未查明真相。皇上突然间便下旨说结案了?所谓误杀之说,明显是糊弄人的。皇上怎么可能会相信?内里关键之人便是林觉,本官……” 钱德禄皱眉摆手道:“咱家可不知道这里边的事情,咱家也不管你们谁是谁非,我只负责传旨罢了。我告诉你,皇上在延寿宫福康殿太后居处亲自拟的旨意,咱家亲眼所见。携旨前来传旨时,太后交代了,两处罢手,各不追究。你莫非连太后的懿旨都不听么?” 林家众女一听此言,顿时心中亮如明镜。在太后宫中拟的旨意,不消说是太后说话了。也就是说,林觉的计划起了效果,容妃已经发挥了作用,说服了太后出面了。小郡主心中一块石头砰然落地,此旨一出,这说明此案即将风息浪止,就此结案了。那不过是误杀之罪,惩罚自不可免,但那已经不算什么了。这种惩罚也不会太重。 太后说话,那必是此处之事其实宫中已然知晓。太后的意思是双方都不追究,就此打住。 方敦孺面色阴沉,愤怒不已。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让事情有了这么大的改变,但皇上在关键时候来了这么一手,这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原本想利用此事大做文章的,但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了。他感受到了深深的被伤害和被背叛的感觉。皇上终究还是没有扛得住,这当中必是发生了什么让皇上退缩的事情了。 “方大人,皇上旨意说的很清楚,此案已结,与他人无涉。你也无权再查勘此案。倘若你再羁押林大人,那便毫无理由,且有抗旨之嫌了。太后给钱公公带话来让你们各退一步,你若还要坚持,那本帅只能公事公办了。本来这等事落在本帅手里,是断不可能互不追究的。”赵元康沉声喝道。 事到如今,方敦孺再倔强再强硬,却也只能选择放人了。他心中满是沮丧和失落。今日之后,自己将威严扫地。自己的衙门都被人闯了,还能说什么?方敦孺想,自己必须要去进宫见皇上了,此事必须问个清楚,要皇上给个合理的解释。梁王郭冰就这么逍遥法外,自己的衙门就这么被人随意闯进来打伤了人,这一切都是怎么了? “放人!”方敦孺终于摆手下令道。 …… 御史台衙门东北角方向御史台大狱内,典狱官李福海和牢头郑喜等人早就得到了禀报,知道前衙乱起来了。两人虽然吃惊,但却并不以为然。敢跑到御史台衙门来闹,那有什么好果子吃?以方大人的强势,这些人必是没有好下场的。 然而,当唐缺携带方敦孺的手谕前来下令放人的时候,两人赶忙拉住唐缺询问前面的情形。牙齿漏风的唐缺正气不打一处来,将郑喜骂了个狗血淋头。骂他和李福海乱出主意,保证会让林觉服软,最终却落得这般结果。 郑喜也委屈的很,这事也不能怪自己啊,中丞大人倘若不下令,自己也断不敢对付林觉,自己吃饱了撑的不成? 事已至此,却也无可奈何,郑喜只得去监舍放人。进到大牢之中时,远远便听到地字五号房里笑语欢声一片。郑喜惊愕不已,靠近去瞧时,只见熊三山等六人正围着林觉说笑。林觉坐在唯一一个蒲团上,手舞足蹈正说着自己当年剿灭海匪的轶事。熊三山等几人像是几个小迷弟满脸崇拜的看着林觉,口中不断发出惊叹之声。 郑喜差点没气死,怪倒是林觉一直没求救,原来熊三山这几个废物不但没有恐吓林觉,反而跟他打成一片了。 然而郑喜却也没法发作,只得换了笑脸前去开了监舍的门。 林觉正自口沫横飞的吹牛皮,扭头看到郑喜站在监舍门前,皱眉道:“郑牢头,有事么?我可没叫你来。” 郑喜尴尬笑道:“林状元,您可以回家了。” 熊三山等人眼神都变了,周围监舍中的犯官们纷纷探出头来,人人羡慕的要死。这才进来了几个时辰,居然就要放走了,这还从未在大牢里发生过。进这个大牢的犯人最低也要待个三五天,弄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出去,哪有进来便出去的。 “回家?什么意思?”林觉心中一轮,知道事情一定发生了变化。于是沉声问道。 郑喜赔笑道:“您问这么多作甚?天快黑了,您老还是赶紧回家去。这牢里可不是人待的地方。您可别在这里受罪了。” 林觉笑道:“受罪?我可没觉得,我在这里交了几个朋友,他们说晚上你会送一条烤乳猪进来,我还打算大快朵颐呢。再说这几位朋友说晚上还有什么精彩的活动。我很想知道是什么精彩活动,据说还相当带劲的。我还想好好的欣赏欣赏呢。外边有什么好?每日去衙门做事,累得半死还没乐子,好容易进了这里,可以什么都不管享几天清福呢。” 周围众人眼珠子乱滚,被林觉这么一说,这大狱倒像是天堂了,自己这些人倒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郑喜苦笑道:“林状元,莫为难小人好么?您还是赶紧出去吧。求您了。” 林觉站起身来笑着走到门口,举步欲出门,却又突然缩了回去。 “不对,一定是阴谋,我一出门,你便说我越狱。然后治我的的罪,甚至一刀砍了我,我可不上当。”林觉道。 郑喜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苦笑低声道:“林大人想到哪里去了,实话告诉林大人,是尊夫人带着人在外边打进来了,伤了不少人。事情已经惊动了皇上,连殿前司殿帅都带着宫中禁卫赶来了。中丞大人下令释放您,您赶紧离开这里吧。” 林觉心中震惊不已,同时涌起一股暖流。居然是采薇带人来救自己。闯入御史台衙门打伤了不少人,又惊动了皇上和殿前司的人,这罪过着实不小。特别是在这种敏感的时候,采薇敢这么做,还真是要有极大的勇气。王爷的事还没了结,又为了自己闯下大祸,足见小郡主是豁出去了。 第七九六章 强人所难 林觉脑筋飞快,很快做出了判断。目前的情形来看,既然方敦孺下令释放自己,这件事或许并没有太严重的后果。否则不可能这么轻易的放了自己。如果在惊动皇上的情形下都还只是这种低调的处理结果,那便有极大的可能是皇上的意思是大事化小,不想追究此事。按理说皇上不可能这么做,那只可能是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胡说,怎么可能?我家夫人怎么会这么无理?你这是撒谎欺骗我。我不走,你们定有阴谋。我家夫人贤淑温柔,断不会做这等事。”林觉摆手摇头回到乱草上坐下。 郑喜抓耳挠腮道:“林状元啊,小人怎敢乱说话,小人所言都是真的。殿前司的人马和皇上身边的钱公公都在前院呢,方中丞着我们即刻放人。小人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 林觉冷笑道:“你赌咒发誓也没用,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也不走。” 郑喜哭丧着脸道:“那是为何?谁还愿意在牢房里带着啊?” 林觉冷笑道“倒不是我想呆在这里,只是这事儿得有个说法。无缘无故抓我来,现在又想让我走,这算什么?我林觉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把我当什么人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不走了,我就在这里住下了。你去告诉方中丞,并转告我的夫人,我不打算出去了。想要我出去可以,得给我个说法。” 郑喜惊愕无言,头皮都挠秃了,费尽口舌的足劝说,林觉却压根不予理睬。郑喜心中暗骂连声,却也只得折返回来。 唐缺等人在外边见郑喜独自出来了,忙问缘由。郑喜骂骂咧咧的说了原因,唐缺也是大骂不已。很明显,这小子是得便宜卖乖,反而开始要给方大人难堪了。 无奈何,唐缺只得回大院中禀报。众人听说林觉不愿出狱都傻了眼。赵元康皱着眉头甚是不快,钱德禄也翻着白眼跺脚。方敦孺气的脸色铁青,倒是林家众女得知林觉安然无恙,心中释怀。小郡主甚至脸上带了笑意。 以她对林觉的了解,这个时候林觉必是要作妖的。不过夫君也不能闹得太过了,皇上不追究自己冲衙门的事已经是开恩了,倘若闹得太过,惹恼了圣上,各打五十大板,那岂非也是要倒霉的。 “这林大人……这个时候还摆什么谱啊?郡主啊,要不您去请他出来?他不出来,这事儿也没法了结。非要闹得满城风雨才好么?对谁都不利不是么?皇上和太后若是恼了,反而不好办。”钱德禄来到小郡主身边低声道。 小郡主皱眉道:“钱公公,又不是本郡主将他羁押在大牢中的。我夫君爱惜羽毛,珍惜声誉。不明不白被人抓紧大牢关了起来,于声誉极有损害。我想,我家夫君定是需要个台阶下。但这台阶我给不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谁做的事,谁去请他出来。怎么关进去的,便怎么请他出来便是。公公你说是不是?” 钱德禄心道:你那夫君爱惜个屁的声誉,被方敦孺逐出师门,成为士林的笑谈,早就没什么好名声了。无非便是气不过,想找回场子罢了。 不过小郡主的话倒也有道理,此事是方敦孺引起,林觉必是要方敦孺去请他出来,或者起码有个只言片语的歉意。 钱德禄走到方敦孺面前道:“方中丞,看来需得你去请了。林大人不愿出狱,必是想找个台阶下。你去一趟如何?” “我去请他?岂有此理!绝无可能。”方敦孺怒道。 “嘿!你这是什么话?你是始作俑者,自然是你去。你若不去,这事儿便没个了结。你如当真不想此事平息,咱家可不管了。方大人,这件事你可不是没有责任的,回头林觉告你滥用职权,私自扣押朝廷官员,这罪名可也不小啊。”钱德禄皱眉道。 “那他们闯我衙门便不是重罪?”方敦孺怒道。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相,又绕回来了不是么?鸡生蛋蛋生鸡么?没完没了了是不是?总得有个起因吧?你若不先违规羁押林觉,怎有眼前之事?”钱德禄瞪眼道。 “想让我去给他道歉,那是休想。老夫自认没有做错事,若不是圣上有旨,老夫岂会妥协。他想让我低头,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如若不然,咱们也别大事化小。你们将我们全部拿了去见圣上,去圣上面前分个是非曲直。倘若圣上说我方敦孺有罪,方某认罪伏法便是。”方敦孺厉声道。 “嘿!真是头倔……那个……真是拿你没办法,怎么就这么认死理呢?”钱德禄急的直搓手。知道方敦孺这个人认准的死理可是没法说的通的。 钱德禄很是无奈,来到赵元康面前摊手道:“殿帅,这事儿该怎么办?林觉要说法,方中丞又不肯输下气。郡主又不肯去劝说。这可如何是好?” 赵元康皱眉道:“依我看,干脆一股脑而拿了交于皇上处置去,本帅可没功夫陪他们斗气。倘若不是你来,我已然拿了他们了。”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钱德禄连连摆手道:“殿帅,传旨来时,太后可是交代了要大事化小。” 赵元康皱眉道:“怎地太后会知道此事了?” 钱德禄低声道:“快别提了,今日午后太后突然将皇上召到福康殿问话,皇上还正忙着批阅折子呢,硬是被太后派了两拨人请了去。您是不知道,今日太后的心情似乎很不好,将我们全部给赶出来,单独跟皇上在里边说话。中间咱家进去添茶的时候,发现太后眼眶是湿润的,皇上的脸色也很不好。两个人都很不高兴的样子。我伺候皇上这么长时间,还没见过皇上那般脸色,也没见过太后在皇上面前哭。咱家想事情一定很不简单。后来皇上命我传你进去,我去一问才知道外边出了事,你带人来这里了。皇上一问,我自然得禀报,太后当即便下了懿旨。皇上也拟旨命我来传旨了。咱家也不敢乱猜,但估摸说事情总是跟王爷的案子有关。太后既然当着皇上的面说了不要将事情闹大,那便是皇上的意思了。你若是将他们都抓了去,岂非是没有领会太后的意思么?千万不能那么做。” 赵元康沉吟道:“这么说来,倒是有道理。太后一向不理外边的事的,今日这是怎么了?皇上和太后闹翻了?这又怎么可能?” 钱德禄咂嘴道:“别想这些了,快想想这事儿该怎么办吧。这几个都是不识相的主儿,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事情不解决,皇上太后那边不好回话,难不成我们都在这里陪着熬着不成?咱们一走,又是一场火拼。” 赵元康点头道:“罢了,来硬的便是。林觉不愿离开大牢,我便命人抬也要抬他出来。丢到外边去,难不成他还自己跑回去坐牢不成?” 钱德禄一拍巴掌道:“好办法,还是殿帅主意多,直接给他抬出来,他还能自己跑回去?哈哈哈。不过可莫要伤着他。” 赵元康道:“本帅亲自带人去便是。” 赵元康带着十几名殿前禁卫快速离去,众人站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的等待着,不久后就听堂后叫嚷声由远及近的传来,正是林觉的声音。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我不走,我要将牢底坐穿。凭什么抓我来坐牢?说抓便抓,说放就放,把我当什么了?放下我,放下我。” 众人面面相觑,相视苦笑。白冰捂着嘴笑的身子发抖。郎君耍起无赖来还真像个无赖。 几名禁卫抓手抓脚将林觉连拖带拽的拉进了院子里。小郡主等人忙迎了上去。林觉见到众人也不好意思再耍赖了,叫道:“放下我,我不跑便是。你们这么多人看着,我还能跑了?真是晦气,今日被你们这些人跟货物一般搬来搬去的,还有体统么?” 赵元康摆了摆手,几名禁卫松开林觉,却都张着手臂一副随时抓捕的架势。林觉整了整凌乱的衣帽,咳嗽了一声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样子。双目扫视院子时,林觉心中暗暗吃惊。这场火拼的规模着实不小,伤了不少人,看来差点就酿成了一场大祸。 “夫君,你没事吧。他们对你刑讯逼供了么?你身上怎样?”小郡主等人忙上前问道。 林觉看到了白冰和林虎,有些惊讶,旋即明白白冰是从伏牛山回来了。怪倒是这般阵仗,白冰回来了,那还不势如破竹,攻进这小小的御史台衙门算的什么? “夫人,你怎可劳动自己前来?你身子不便,若是伤了自己和孩儿,那可如何是好?”林觉忙上前扶着小郡主的胳膊埋怨道。 小郡主微笑道:“夫君受人构陷,我们岂能不管。今日倘若救不出夫君,我们便是拼了性命也自无妨。我都做好了和肚子里的孩儿一起死在这里的准备了。” “呸呸呸!百无禁忌!阿弥陀佛。这说的什么话?什么死呀活呀的,千万别乱说。咱们都要好好的才是。”林觉忙道。 小郡主心中甜丝丝的,见林觉无恙,郎君嘴巴又甜,说话暖心,这番付出却是没有白忙活。当下林觉又和众人打了招呼。周围一群人翻着白眼看着他和家人说话,却也不来打搅。方敦孺皱眉站在一旁,负手看着别处,并不将林觉放在眼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林觉低声向小郡主询问。 第七九七章 偃旗息鼓 小郡主凑上前来,低声而快速的将情形说了一遍。林觉略一思量,知道容妃必是起了作用了。显然是太后出面说话了,逼着郭冲下了圣旨。这意味着,梁王爷杀康子震一案将正式定性为误杀,既是误杀,虽然处罚难免,却不会很严重了。林觉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总算是没有白忙活。 “林大人,此事到此为止了。你赶紧带着郡主和这些人回家去。咱家和赵元帅也功德圆满,也得回宫复命去了。”钱德禄上前笑道。 “这位是宫里的钱公公,来传旨的。那一位是殿前司指挥使赵将军,”小郡主低声介绍道。 林觉忙给二人行礼道:“林觉有眼不识泰山,有劳赵元帅和公公了。” 赵元康微微拱手道:“你们这么闹本是要缉拿法办的,但皇上太后开恩,不予追究,你便赶紧带着你家人离去,莫要再生事端。否则本帅可不管了,破坏治安,本帅可不容情。” 钱德禄也道:“是啊,别闹了。对你没好处的。今日的事能如此处置,你便偷着乐吧。” 林觉拱手道:“公公和殿帅既然说话了,自然是要给二位的面子。我们可以走,此事我可以不追究,但我这无缘无故的被关在大牢里一天的事情,总是要给我个交代的。否则这算什么?朝廷的律法可不是摆设,御史台也不是私人把持的衙门,将来方中丞想要关押谁便关押谁,那岂非乱了朝廷规矩。自我开始,必须压住这股风气,不能任人为所欲为。所以,在走之前,我想跟方中丞说几句话。” 钱德禄咂嘴道:“又说什么?能不能不要这么麻烦?” 赵元康道:“让他说两句便是。” 林觉缓步走到方敦孺面前,拱手行礼:“方大人好,林觉有礼了。” 方敦孺转过头来冷冷的看了林觉一眼道:“你想要我给你什么说法?莫非要老夫给你磕头赔礼道歉不成?你是休想。” 林觉静静的看着方敦孺道:“岂敢让大人向下官磕头赔罪。但大人对朝廷法纪是否有愧,大人心中自知。大人其实不需要给我交代,却需要给朝廷交代,给大周的律法交代。这件事对我个人而言倒是没什么,但对朝廷律法的破坏却是巨大的。方大人身为御史中丞,岂能对此不负责任。大人可以不给我赔礼,却要向朝廷谢罪。” 方敦孺冷声道:“笑话,老夫拿你,是因为你有作伪证,参与谋杀康子震之嫌,何罪之有?老夫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若不是皇上下旨,老夫必查出你跟此案的关联,教你不可逍遥法外。” 林觉大笑道:“事到如今,方大人还是心有不甘。皇上圣旨都下了,王爷只是误杀了康子震,此事已经有了定论,大人还这么说话,也太不识时务了。不过那是你方大人的事,跟我无干。我只问方大人一句话,你平生追求报效朝廷,以富国强兵为己任,说什么‘为百姓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然则你是怎么做的?你便是以个人揣度,枉顾律法,随意羁押朝廷官员,并逼迫他们按照你的意思招供么?这跟枉法酷吏有何区别?你便是这般报效朝廷的么?便是以破坏律法为代价?既然你能这么做,别人对新法有些微辞,你又为何视之为敌?岂非是自相矛盾么?” 方敦孺喝道:“老夫用不着你来教我做事,老夫有自己的行事规矩。为了我大周能富强,老夫可不会婆婆妈妈瞻前顾后的想太多。老夫行事只求心安,哪怕被一些伶牙俐齿之辈辱骂诋毁又当如何?天下人自明白老夫昭昭之心,皇上明白我一片赤诚忠心便成。至于你,老夫对你早已失望透顶,我并不稀罕你怎么想。” “大人对我失望透顶,我何尝对大人也不是如此。大人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可是大人去听了天下人的心声了么?你去倾听他们对你们所做作为的不满了么?我相信大人是一片赤胆忠心。但赤胆忠心便可以为所欲为,便可以为达目的不罢休了么?大人,我劝您一句,莫丢了本心,莫失了读书人的本色,莫要让自己走向极端。您原本是谦和包容的大儒,可如今,却已经成了放肆任性为达到目的不顾一切之人了。我很痛心,我实在是不愿看到您变得如此偏激,如此的陌生。”林觉沉声道。 “住口,我跟你没有任何的关系,老夫是怎样的人用不着你来评判。说起痛心,该痛心的是老夫才是。老夫瞎了眼,曾经收你入门墙,以为你是个可造之材,将来成为大周栋梁,为朝廷分忧,为百姓立命。可是你却教老夫失望了。那些话倒也不用说了,你我现在早已没有任何的瓜葛,你用不着拿那些话来假惺惺的说辞,老夫也对你再无丝毫期待。老夫只告诉你,不管是你还是什么其他人,但挡我变法强国之路,那都是徒劳。蚍蜉撼大树,螳臂当大车,终将不自量力化为齑粉。你如此下去,终有一日还是会落在老夫手里。老夫将毫不容情的惩办你。”方敦孺怒喝道。 林觉缓缓摇头,脸上神色痛苦不已。你终究唤不醒一个装睡的人。若说方敦孺对自己的所做所为没有清醒的认识,对新法带来的弊端没有知觉的话,那绝对是不可能的。可惜他已经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之中,已经无法回头或者根本不愿回头了。他是必然要一条道走到黑,哪怕前面是悬崖是深渊,他也不去想了。 林觉长叹一声,知道再说下去也是无益,其实跟方敦孺早已没有扯这些的必要。 “夫君,咱们走吧,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只可惜了浣秋妹妹,她若知道今日之事,恐怕要痛苦不已。”小郡主轻声说道。 林觉心中一痛,眼中浮现出师妹那张清丽的面庞来。是啊,浣秋夹在自己和方先生之间,她才是最痛苦的那一个。还有方师母,她们才是真正受煎熬的人。这么下去,自己或许连见方浣秋的机会都没有了。 “林大人算了吧,此事到此为止好么?免得闹得不可收拾。他羁押你确实不对,但是你家夫人带人来闯衙门,还伤了人,这岂非更是恶劣?大家各退一步,海阔天空。你看如何?”钱德禄忍不住上前再道。 林觉缓缓点头道:“钱公公,赵大帅,既然如此,我便不予追究,我也无意追究。这两件事便算扯平了吧。但是我举报另外一件事。” 钱德禄皱眉道:“又怎么了?还有完没完了?” 林觉从怀中掏出熊三山等人的口供来攥在手里,低着头犹豫了片刻,转头看着方敦孺不语。 方敦孺眼望别处,若有所思。林觉叹息一声,将口供又揣回怀中,拱手对钱德禄和赵元康道:“没事了,下官告辞了。” 钱德禄长出一口气,笑道:“走吧走吧,我们也该回宫了,郡主你们先走。” 钱德禄是要看着林觉他们离去才安心,生恐又闹出事来。 林觉转头挽起郭采薇的手,招呼众人离开衙门,片刻后走得干干净净。钱德禄和赵元康看着林觉等人离去,便也纷纷告辞离去。衙役们也搀扶着起身默默散去。一场性质其实极为恶劣的闹剧就这么突然散场。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候,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了方敦孺一个人孤独的站在台阶下。 夕阳已经落山,暮色四起,天空中呈现一片深蓝肃穆之色。无数的乌鸦纷纷飞回来,落在御史台衙门中的高大的树木上,啊啊的鸹噪着,打斗着。随着夜幕的降临,整个御史台衙门融入了幽深的黑暗之中。清冷而寂寥。 方敦孺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脑子里一片混沌。他有些不甘心,明明这是一次极为恶劣的事件。闯衙的林家众人理应得到严惩。自己可以在此事上大做文章,将之和王爷的案子联系起来,造成是王爷指使,大肆攻击新法,暴力抗拒的舆论。自己本可以籍此将新法往前大大的推动一步的。可现在居然就这么偃旗息鼓了。 一阵阵无力感袭来,方敦孺觉得身上阵阵的发冷。他想起了很久以前林觉说过的话。林觉说,皇上的态度是新法推行的关键,其他人态度再坚决,决心再大,却也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素。如果皇上的内心里对新法的推行不够坚决,变法之路将满是坎坷和艰辛,甚至会失败。 方敦孺从未想过变法会失败,也从未怀疑过皇上的决心。但今日此事后,方敦孺突然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林觉是对的,也许皇上的态度并不那么坚决。也许自己将一些看的太想当然了。虽然今天的事看似不涉新法,但其实这二者之间早已合二为一。说白了,支持自己和严正肃便是支持新法,支持人便是支持法,这早已是二而一的事了。 方敦孺挪动了身子,他原本是心中愤懑不已,想的是要即刻进宫去见皇上理论,问问皇上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是他现在又不想去见皇上了。皇上倘若有心,他会给自己一个交代的。而现在,方敦孺满心失望和疲惫,他最想要的是去谋得大醉一场。想了一想,他能去倾诉内心,共谋一醉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严正肃了。除了严正肃,这世上恐怕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理解自己。 包括自己的妻女。她们也明显的对自己疏远了些。虽然夫人还是依旧照顾的自己无微不至,虽然浣秋还是看上去对自己尊敬而爱戴。但她们的眼神中有些东西是敬而远之的,自己一进家门,整个家里顿时便一片死寂,母女两人都很少说话了。这些都让方敦孺感觉到悲哀。难道自己竟然已经成了孤家寡人了么?弟子背叛,妻女敬而远之,难道自己竟然如此的失败? 方敦孺想不通这一切,他也不愿再多想。这一切和变法大事比起来都是渺小的。自顾圣贤多寂寞,将来她们会明白自己的,一定会的。 第七九八章 各有所得 五月十一,备受关注的梁王郭冰溺杀杭州知府康子震一案终于在沸沸扬扬之中有了最终的定案。在此之前,被定性为康子震行为失当,郭冰失守误杀康子震的消息早已为朝廷上下所知晓。这其实引发了朝中极大的震动。 很多人认为,定性为误杀这是对世人的蒙蔽,是对朝廷上下智商的侮辱。这件案子绝对不可能是误杀。因此,要求复核此案的呼声也水涨船高。但其实,这种呼声并非来自于变法派的严正肃和方敦孺等人,而是另有一股力量在推波助澜。 实际上,在林家众人勇闯御史台衙门的第二天上午,郭冲便召见了方敦孺和严正肃。据宫中传来的消息是,皇上和两位重臣在御书房长谈一个多时辰,最终方敦孺和严正肃退出的时候脸上均有释然之色。这之后,便对此案再无任何明示,整个条例司衙门和变法派重要人物也三缄其口,再不对此案发表任何的说辞了。 很明显,有人不想此案如此了结,所以不断的发酵话题,并且上奏朝廷,提出质疑。然而,郭冲对于此案表现出了坚决的态度,他在初九日的早朝上当众将一叠奏折展示给群臣看。那些奏折全都是密封着的,根本没有拆封。也就是说,郭冲压根也没有去看那些关于此案上奏的折子。但看到关于此案的奏折,郭冲都丢到一旁根本无视。 群臣心中虽然不满,但也无可奈何。圣上的权威无人可撼动。圣上的决定无人可改变。就算那些奏折中声情并茂声嘶力竭的说明了此案对于朝廷法纪的破坏之大,对于上下官员心理影响之恶劣,要求必须查出真相的要求。郭冲全部无视。 那些上折子的官员倒也不敢跳出来在朝堂上公然上奏。原本他们的意图便是要以此案挑起皇族和变法派的矛盾,在扳倒梁王的同时造成两方的对立和仇恨。现在严正肃和方敦孺压根就没有反对,他们若是公然跳出来说话,岂非反而暴露了本身的目的。 当然,郭冲也表示,即便是误杀,此次也对梁王郭冰的行为严加惩罚绝不姑息。但在这种情形下,众人对于即将到来的对郭冰的惩罚并不抱期待。很多人认为,误杀之罪不会有什么太重的惩罚,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亲王还是亲王,毕竟是和皇上是同胞兄弟,包庇纵容都不足为奇。杀了朝廷命官都能被定为误杀,还能会有怎样的重罚?但也有人认为,能让严正肃和方敦孺闭嘴,认吃这哑巴亏的情形下,皇上必是承诺了严正肃和方敦孺什么。给予了足够的安抚。 十一日上午早朝上,谜底终于揭开。郭冲宣布了针对梁王一案的最终查勘结果和处罚的旨意。就梁王溺杀康子震一案的最终裁定定性为冲动之下的误杀。对郭冰行为失当,对朝廷命官擅自动用私刑,导致误杀官员的行为,郭冲给出了三大惩罚。 其一,夺梁王亲王之爵,降为郡王爵位。这个处罚既让人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亲王乃第一等爵位,皇室近亲方可授予。郡王则次一等,也非皇族专享。臣子功勋卓著者也可分封为郡王。夺梁王亲王之爵,这其中的意味耐人寻味。除了本身的爵位降低之外,更颇有些亲变疏的感觉在其中。 其二,罢郭冰剿匪大都督之职,坐镇杭州之权。责令郭冰搬往京城居住,不得于京外居留。 这一条处罚一出来,很多人顿时有茅塞顿开之感。对于了解内情的人而言,郭冰这一次虽然逃过了更为严厉的惩罚,但和夺爵相比,这个处罚才更为致命。 先皇在世时,为了保护梁王郭冰,任命他未剿匪大都督去杭州剿匪,准许他在杭州开府坐镇。这是极大的恩典。这么多年,郭冰能够安然无恙,便是因为有这道护身符。这也是郭冲一直耿耿于怀之事。他一直想将郭冰调回京城,想废止先皇当年的旨意,但一直没有能下定决心,也没找到机会。特别是杭州海匪一直猖獗的情形下,更是不可能找到理由去这么做。但现在,郭冲终于找到了这个机会,抓住了郭冰的错处。 郭冰失去了在杭州立足的资格,二十年经营的两浙路终为泡影。从此后他只能在京城待着,在郭冲的眼皮底下待着。他有任何不当的举动,都会被抓个正着。都将无所遁形。这无疑解决了郭冲内心处最为隐秘的担忧,将郭冰控制在自己手里,比杀了他,或者流放西夏之地更为妥当,且理由充足,不会为人所诟病。 其三,罚银一百万两,充入国库。责令补交助役银并利息三十五万两。 这一条看似只是罚款,而且其实知道梁王家底的人也都明白,这一百三十五万两的银子对梁王府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其实,罚银的表象下隐藏着一个目的。那三十五万两的助役银才是重点,之前郭冰可是抗拒不交的,郭冲也一直没有干涉。毕竟这是新法推行中的事情,郭冲不可能责令每一个官员和皇族豪门去缴纳助役银子。这是不符合郭冲的想法的。对于新法,郭冲的态度虽然是表态支持,但他不可能不给自己留余地。他要给自己留下腾挪的空间,绝不可能亲自去干涉新法推行中的具体事情。因为在郭冲心中,新法能否成功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新法失败,他要有后退的空间,要有甩锅的可能。他可不会将所有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所以,他必须有所克制。 但用惩罚的方式让郭冰交出助役银子,便是传递给众人一个信号。郭冰都无法逃避缴纳助役银,甚至还要交利息,其他人也决不能蒙混过关。 包括吕中天在内的群臣立刻领会了其中的意味,他们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严正肃和方敦孺在这件事上表现的如此的平静。原来,他们终于得到了他们想要的进展。逼着郭冰缴纳助役银的意义不在于这三十五万两纹银,而是彻底打破了僵局,加快了新法的推行。既然达到了如此的目的,又何必斤斤计较于康子震被杀之事呢? 当对王爷的处罚传到林觉的耳朵里的时候,林觉愣了半晌,叹息着说出一句话来:“佩服,佩服。真是福气。皇上真是会利用机会,这一下心病尽除了。方大人和严大人也应该会满意了吧。” 林觉对这样的处罚其实也还是挺满意的,起码不至于丢了性命。不至于让梁王府倾覆。虽然午后去旧王府见郭昆时,郭昆愤愤不平怨气连天,说了很多过头的话。但林觉心中想的是: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怪只怪你那父王行事过于莽撞,这一下弄巧成拙了。这个结果还是使了大劲的结果,甚至威胁了容妃,动用了太后。这样的处罚结果你还觉得重的话,可以想象如果什么没有做的情形下会是怎样的结果。 无论如何,这件事终于平息了下来,没有酿成更为严重的后果,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当然,梁王府的损失巨大,梁王郭冰失去了在杭州留置的机会,对于他而言确实难以接受。而被迫为变法派站台,缴纳了助役银也是让他郁闷。但不管怎样,此事终究有惊无险,除了林觉无人因此有牢狱之灾,也算时成功的平息了。 郭冲满意,严正肃和方敦孺也同意,梁王府也算能勉强接受,可算是个最佳的结果。只不过对吕中天吴春来等人,这个结果却是他们不想见到的。他们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会走向这个方向,白白的便宜了方敦孺和严正肃,也没能让梁王遭受灭顶之灾。早知如此,便该采取第一方案,旗帜鲜明的为梁王辩护,则可能将梁王拉到自己这一方来。实在是失策。 好在吕中天眼光长远,虽然沮丧,却没有吴春来那般表现的明显。吕中天知道,这件事其实并非最为关键之事,最关键的还是太子之位的争夺。那件事才是真的失败不得,而在此之前的失败却都可以接受,都可以容忍。 …… 为庆贺王爷脱罪,林家大宅当晚设了宴席。小郡主亲自执杯给林觉敬酒,感谢夫君为此事付出的心血。小郡主是知道好歹的,比之郭昆而言,她更知道事情的关窍之处。她知道这一次王府的凶险,知道倘若不是周旋得当,很可能这一次王府将受覆灭之灾,所以她对林觉是极为感激的。 酒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被一个突发事件所打断,宫里来了口谕,传达口谕的正是那天在御史台衙门中传旨的钱德禄。这口谕是申斥口谕。正是针对当日小郡主冲闯御史台衙门的举动的申斥。 “皇上有话告诉郡主,身为皇室郡主,行止当三思而行,岂可不顾皇家体统,罔顾国家律法,莽撞轻率,不计后果。此次未造成严重后果,朕不予重罚。再有不当举动,朕当绝不轻饶。自今日起,郡主当谨言慎行,闭门思过。三月后写奏折告知朕思过心得,让朕过目。不可敷衍。” 钱德禄满脸严肃的复述了郭冲的话之后,脸上换了笑容。 “郡主,林大人,皇上就说了这些。这个……你们也别太沮丧,皇上对郡主还是疼爱的,否则这么大的事情,也不会这般申斥了事。咱家只是传话的,你们可莫要脑恨咱家。” 林觉哈哈笑道:“钱公公说的哪里话,皇上斥责的全对,我回来都骂了郡主几句呢。劳动钱公公跑一趟,快入席喝杯酒,吃些家常菜。” 郭采薇笑道:“是啊是啊,公公请入席吃些。” 钱德禄忙摆手道:“可不敢,晚上还要伺候皇上,岂敢饮酒,误了事还不掉脑袋么?这便告辞了。” 林觉和小郡主等人只得送出府门外,临别时,林觉塞了个木盒子给了随行的小太监,钱德禄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在路上,钱德禄打来了那盒子,里边整整齐齐码着两排金元宝,足有百两之多。钱德禄嘿嘿而笑,点头道:“林觉这小子倒还是上路的,也不枉咱家跑这一趟。” 第七九九章 冲喜 (二合一ps:我发现一个问题,你们看书都不收藏的么?我说收藏这么低。都点点收藏啊。书页图片右侧,点一点精神百倍,藏一藏万事大吉。点了。) 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一桩案件,一个人的生死,乃至一件影响巨大的事件,甚至是一个王朝的兴衰,其实都是微不足道的。就像梁王郭冰溺杀康子震一案一样,在大周朝掀起了滔天的波澜,搞得上下震动,人人难安,但其实在事件平息之后,回头去看,也不过如此。 但这件事在此时此刻而言,对梁王郭冰个人而言,对林觉,对方敦孺,对严正肃,对此事所有关联的人而言,确实一件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 首先,对郭冰来说,他失去的不是爵位和金钱,他失去的其实是一种自由和一种上限极高的可能性。藩王在外,无拘无束,不在皇上的眼皮底下,他尽可以干很多他想干的事。远离京城数千里,又是在富庶而兵马守备并不严密的江南之地,他甚至可以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可是现在,因为杀了一名知府,他差点赔上了他的王府,最终不得不移居京城,让自己陷入无法动弹的牢笼之中。他失去了一切的可能性,失去了人生中可能的机遇,并且进一步的失去了他本就不高的影响力。 细细的去分析一番梁王郭冰的所为,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有心无胆,志大低能。他明显是想着有所作为的,二十年来,两浙路的经营上他其实花了不少功夫的,换做一般人,在两浙路二十年早就将那里经营铜墙铁壁一般的巢穴了,然而梁王府这二十年间在杭州却名声不佳,这确实是他的无能。 梁王府的财富富可敌国,确实,这是满足他享受的需要,但他敛财的目的之一,其实也是为有可能的崛起做准备。这是隐藏在梁王内心里的东西,决定了他的行为。可是,他既不善于经营,更不善于谋划,最终为了一个冲动的举动而落得这般结果,确实是让人心有不甘。 但这便是现实。你可以用所谓的时运不济来搪塞,但所谓气运之说往往其实正是人的性格所决定的。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在梁王爷身上绝对是真理。少时性急暴躁得罪权臣,后来又不善团结两浙路官员,不懂得收买人心,反而作威作福。这种作为,也注定了他如今的命运。 反观郭冲,他则是抓住了机会,在太后出面的情形下,既给了太后的面子,却又最大限度的利用了这件事,解决了自己的心头之患。而且还让人没法指责他。他将这件事巧妙的伪装成对郭冰的惩罚,而非是他自己内心极为希望做的事情。这便是谋划,这便是智慧。哪怕是太后出面,他一样可以最大化的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件事对于另一个涉事方而言,则是喜忧参半。严正肃和方敦孺本来的目的是要以此事为突破口,进一步将变法派的威望推到最高的高度,为新法的全面推行扫清障碍,为之后的新法进一步颁布创造条件。然而,他们这种以攻击一名大周亲王的方式而为新法开路的作法终究是在走钢丝。他们以为皇上会站在他们一方,会毫不犹豫的支持他,甚至和他们一样会为了新法大义灭亲不顾一切。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们的攻击落空,导致了从此将梁王府林觉等人彻底推向了对立面。从而在隐秘的层次,更是激起了皇亲一族的仇恨。甚至包括卫太后。这对他们而言绝不是个好消息。 而小郡主的闯衙之举的最终不了了之,也让方敦孺颜面尽失。那次事件其实早已满城皆知,只是当事人在皇上和太后威严之下皆表示否认,这才捂着没有爆发出来。才让推波助澜者没有抓手。但那是一次严重的对于方敦孺极力维护的威严的践踏。至于失去了林觉最后一丝对他的爱戴的损失,都还在其次。 对变法派内部而言,康子震之死也让他们发热的脑子冷却了下来。方大人和严大人终于没有兑现他们的承诺,没有为康子震讨个说法。那个恶心的误杀的结论就像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抽打在他们的脸上。这让他们对严方二人的信任大打折扣。也让他们对新法的推动更加的谨慎。 当然,这件事的也有好的一面,那便是郭冲给的甜枣儿。郭冲在召见严方二人的时候解释了他不能严惩郭冰的理由。郭冲告诉他们实情,太后出面维护郭冰,这是他绝对不能违抗的。他不想让太后伤心,不想太后跑去庙里居住,不想让天下人指着自己的脊梁骨骂他。所以他只能妥协饶了郭冰。但他告诉严正肃和方敦孺,他支持新法的决心不变,他将会勒令郭冰交付助役银,并以此警告那些对新法的推行进行阻挠的人。他要亲自为两人擂鼓助威。 这个交换条件多少给了严正肃和方敦孺一些安慰,他们知道此事的意义所在。梁王郭冰多多少少还是受到了惩罚的,那惩罚其实也不能算是轻的。而且啃了这个骨头,对助役银的全面收缴是有巨大的推动作用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其实也达到了部分之前所期待的目的。 权衡之后,严正肃和方敦孺选择了接受郭冲的解释。但其实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变法到了这个程度,其实很多事都已经无法收手。只能凭着惯性往前冲。撂挑子放弃是不可能的,无论从国家层面还是从个人的层面,严方二人都不能接受。 这件事的了结对于林觉而言却也是喜忧参半。梁王虽受到的惩罚不轻,但终究还是安然无恙。这是值得庆幸的。事情过后,林觉一直在想,这是否就是上一世梁王府覆灭的劫数?倘若如此,岂非说明梁王府的劫数已过?自己一直对上一世梁王府的覆灭担着的心也就此能放下了。这其实也算是一件大好事。 但理智告诉林觉,这似乎又不太可能。倘若梁王府的覆灭是因为这件事,那可有些缠绕不清了。因为这件事从根源上而言是因为自己而起。自己利用了万花楼群芳阁两名花魁的遭遇设下了一个局,其目的只是为了将康子震控制在王府手中。结果王爷的冲动酿成了这样的祸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劫数跟自己密不可分。而上一世自己压根跟王府没有什么瓜葛,那导致王府覆灭的事件也跟自己毫无干系。所以若强行说这一次的事情便是上一世的劫数的话,确实有些勉强。或许王府的劫数另有原委,并非是这件事。 关于这方面的考虑让人头疼,林觉想来想去也得不出个结论来。但无论如何,此事的了结总是一件好事。对于林觉而言,一开始他便并没有抱着王爷的大腿得到好处的想法。事实上他除了有个王府郡马的身份之外,也并没因此而得到什么真正的实惠。以林觉对王爷父子的了解,他觉得,王府若是不连累自己便已经谢天谢地了。因为身份的特殊,梁王府的任何不当行为,自己都难逃干系。都要受到牵连。所以林觉其实很希望他们父子能够消停下来。 现在事情到了这一步,王爷父子恐怕也不得不消停下来,对林觉来说是个好消息。起码自己可以过一段安静的日子了。短时间内,郭冰和郭昆怕是要夹起尾巴做人了。这其实挺好的。 五月十三上午,太后召见王妃和小郡主进宫叙话,林觉和郭昆也一起陪同前往。福康殿中,太后说了一番话,目的自然是慰藉安抚,平息此事。实际上也是希望自己的二儿子一家不要心怀芥蒂,理解皇上的难处云云。王妃一家自然不会抱怨什么,这次事件倘若不是太后出来说话,结果还不知如何糟糕,事情还不知怎么收场。虽然明知太后的内心还是偏向于皇上的,但起码在这件事上,太后并没有袖手旁观。 对于当日小郡主强闯御史台的作法,太后埋怨了几句,却也开玩笑揶揄小郡主胆大包天,不顾一切,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风。问了小郡主的预产日期后,太后下令从宫中调派御医稳婆,携带珍贵药材随同小郡主回府。要求确保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儿来。 告辞出宫的时候,恰逢容妃前来见太后,倒也省了去荣秀宫拜见。原本林觉便打算让小郡主去荣秀荣向容妃道谢的。这一次倘若不是容妃出力,事情也不会这么快的解决。况且容妃是绿舞的母亲,便是自己的岳母,那天为了逼迫她就范,在大剧院中的言语颇有不当,林觉也想对容妃致以歉意。无论她做过什么事,犯过怎样的错,她终究是绿舞的娘,也终究帮了忙。林觉并不想与她交恶。 在回廊之下,林觉和小郡主向容妃行礼道谢。容妃倒是一脸的满不在乎,摆手道:“你也不用向我道谢,我不过是履行我们之间的交易罢了,你可莫忘了答应我的事情。我要你替我报仇,你倘若不上心,我可不答应。” 林觉苦笑不已,连连点头。容妃要自己帮她杀了梅妃,当日林觉答应下来其实带着敷衍的成分。但看起来,容妃是要不依不饶了。可自己有什么本事能帮她做到这件事?自己甚至梅妃的面都没见过,不过是个小小的开封府官员罢了,何德何能能做出此事?怕是只能继续敷衍了。 “绿舞……她现在怎样?”容妃临行前终于开口问道。 “她很好,娘娘放心,我会好好的照顾好她的。”林觉道。 “她……不愿意进宫来瞧我么?我很想她。”容妃叹道。 林觉轻声道:“娘娘莫要着急,这件事急不得,总是要让她舒缓一段时间。娘娘放心,我会劝她的。无论如何,她总是你的女儿,这一点无法改变。绿舞心里也一定知道这一点,只是一时半刻无法接受那样的事实罢了。” 容妃面露凄然之色,点点头道:“是啊,我让她伤心了。你替我好好的劝劝她。倘若能劝的她与我相认,那便是你也帮了我大忙了。我帮你,你也得帮我才是。” 林觉忙点头答应,心道:这件事比杀梅妃可是要容易办的多。总得劝了绿舞和容妃相认。绿舞这身份其实现在很是尴尬,虽然相认并不能改变什么,但终究是骨肉亲情,不可割舍。 梁王郭冰于五月十八抵达了京城,接到处罚圣旨之后,他便动身来京了。进京的当晚,便进宫向郭冲请罪。兄弟二人单独说了很久的话,据说郭冰出来之后满脸的泪痕,似乎是说了一些触及内心之言。次日上午的早朝上,梁王当着群臣的面自责忏悔,言辞甚为诚恳。郭冲在朝上表示认可梁王的忏悔态度,希望他能以此为戒,永不再犯。 至此,梁王杀人一案终于画上了最终的句号。 …… 五月二十日傍晚,林觉从衙门回到家主,进了后宅的花厅之中时,见到小郡主、绿舞、白冰等人齐刷刷的坐在厅中。连住在枣园的谢莺莺竟然也来了,脸上红红的坐在那里。 见林觉回来,众女起身见礼。 林觉脱下官服交给绿舞挂在衣架上,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了?可莫要告诉我又出事了。” 近来诸事繁杂,林觉都有些神经衰弱了。见众人正襟危坐,顿时便联想到有不好的事情发生,颇有些惊弓之鸟的意味。 小郡主笑道:“夫君请坐,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林觉狐疑坐下,连茶水都忘了喝,沉声问道:“什么事?” 小郡主轻声道:“夫君,这半年多来,家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闹得人人不安。夫君和方先生的事情,我王府的事情,绿舞妹子的事情,还有……山上的事情,都是夫君一人操持。夫君甚至都有了牢狱之灾。家中颇为不顺。我心想是不是今年犯了冲,流年不利之故。昨日我和绿舞妹子去了相国寺烧香,得高僧指点,说家中需得要喜事来冲一冲,方得安宁。” 林觉笑道:“这话你也信,无稽之谈。” 小郡主皱眉道:“夫君不可妄言,这些事也并非全是虚幻。” 林觉笑道:“罢了罢了,喜事么?马上你要生孩子了,我林家添人进口,到时候大力操办一番便是。” 小郡主皱眉道:“那还得等两个月呢。夫君你可真是愚钝的很,我说的喜事是……” 小郡主转头看了坐在一旁的白冰和谢莺莺一眼,两女同时红着脸低下了头。 林觉张大嘴巴,恍然大悟。原来郭采薇口中的喜事竟然是这件事。 果然,就听小郡主续道:“夫君,莺莺姑娘和冰儿姑娘也跟着你这么久了。莺莺姑娘今年都二十了,你还想拖她到几时?冰儿也十八了,早就该成亲了。跟着你成天到处跑,毕竟是个姑娘家,出来进去的惹人闲话。所以我和绿舞妹子商议了,过几日挑个好日子,夫君纳了她们便是。一来了结了这些事,总归是要办的。二来,也是冲冲喜,去去晦气。夫君以为如何?” 林觉哪里会有什么意见?他其实早想办了,一则也不好跟小郡主开口,二则莺莺那一摊子一直不能丢手,三则自己也一直忙的跟狗一样。所以一直搁置道现在。今日小郡主主动提出要操办此事,林觉自然求之不得。 “但不知莺莺和冰儿心里怎么想的?倘若她们不愿意呢?”林觉傻乎乎的问出这句话来。 小郡主和绿舞都笑了起来。小郡主道:“我都问了她们啦,人都是你的了,还能不愿意么?矫情什么?大剧院那边芊芊已经能独当一面,莺莺说可以丢手了。冰儿妹子这边,他姐姐秦晓晓可是一直催着办事。你当你们的事儿没人知晓么?万一那天大了肚子,岂非要惹人笑话。” “郡主姐姐,莫说了,莫在……说了。”白冰羞臊的臻首低垂。自己确实陪林觉的次数很多,昨晚还伺候了林觉一晚,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绿舞笑道:“这有什么好害臊的?自家姐妹,没什么好害羞的。公子,这事不能再拖了。你们男子能拖,我们女子可不能拖。总得有个名分和依靠。” 林觉点头道:“既如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一切听你们安排便是。这也是我的夙愿。不过薇儿的意思是要一次办了?” “有何不可?你又不是没这么干过。我们成亲那天,不也是和绿舞妹子成婚了?这叫双喜临门。莺莺和冰儿都同意了,你倒还不愿意了。”小郡主嗔道。 林觉哈哈大笑道:“我有什么不乐意的,怕是委屈了两位罢了。她们都不计较,我还来计较什么?说的也是,双喜临门,一床三好,哈哈哈。” 众女红了脸一阵乱呸。小郡主道:“既如此,此事便定下来了,我和绿舞挑日子操办此事。你也莫掺和,总之一定风风光光热热闹闹便是。” 谢莺莺轻声道:“也莫要铺张,林家还有巨债在身。一切从简。叫些亲朋来喝几杯酒便是。” 小郡主笑道:“哟,还没过门便这么会过日了啊。林家什么债啊?欠我娘家的银子么?你还不知道吧,这一次我爹爹已经说话,那些银子全免了。当初的协议和欠条都拿回来了。我都已经撕了。” “什么?当真?那可是七八十万两银子呢。”谢莺莺惊愕道。 小郡主咂嘴道:“我娘家可不缺银子,这一次被罚了一百三十多万两银子,爹爹说权当喂了狗了。既然那么多银子都打了水漂了,还对林家这点银子斤斤计较作甚?反正今后也只能呆在京城了,还那么在乎银子作甚?索性一并免除了。” 谢莺莺惊愕不已。梁王府果真是富可敌国,这么多银子说免就免了。 林觉在旁笑道:“莺莺莫要说出去,这件事我可是瞒着的。我并不希望林家人因此而松懈。林家需要压力,否则便生事端。所以这是秘密,不用告诉他们。三年后再告诉他们便是。” 谢莺莺明白林觉的苦心,林家人确实如此,倘无压力,便会一盘散沙。起码在目前的情形下,他们有压力和动力,有目标有方向,一旦松懈,又不知是何种情形。 “那便这么定了,明日我请人择日。准备媒妁礼品,三媒六礼一样不缺,总之按照规矩来。风风光光的操办一场。”小郡主起身笑道。 第八百章 变故 婚事定于五月二十八日,林家上下立刻忙碌了起来。小郡主和绿舞坐镇指挥,置办彩礼媒妁,热热闹闹的操办了起来。白冰也暂时离开了林家住进东城大剧院秦晓晓那里。谢莺莺的告别演出连演三场,场场爆满。人们得知谢莺莺将不再登台的消息后都很惋惜,但得知她将要嫁入林家的消息又为她高兴。现在芊芊已经为观众们所接受,倒也不愁将来没有好戏看。 几日后,林家大宅粲然一新,大红灯笼喜帐将整个宅子装扮的喜气洋洋。后宅西侧两处相邻的宅院成了两位新人的新房,小郡主命人按照自己房里的摆设一样不缺的置办家具衣物,配备奴婢,表现了身为大妇的大度。 五月二十八日清晨,两只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从东城和枣园两处将新人迎娶进门。林家大宅的前厅中,夫妻三人牵着红绸拜天地,上首的椅子上秦晓晓和谢丹红分别代表双方的长辈接受行礼敬茶。拜天地完毕,送三位新人入洞房。 看热闹的百姓围的水泄不通。一则一次纳妾两人的婚礼甚为奇葩。这位林状元去年便是榜下捉亲的主角,今年又干了这么奇葩的事情,很有看看热闹的必要。好事之人一直在研究讨论的是,这位林大人今晚不知和哪一位先入洞房,亦或者是一床三好,享齐人之福。 另一个让百姓们聚集于此的原因是,此次林觉纳妾设立了流水宴席。不论是谁,但只要前来道贺,便都可入席喝酒。管饱管够,不论身份。这般大手笔可是闻所未闻。消息一出,很多百姓们特意饿了一天肚子,便等着大快朵颐胡吃海喝来着。 林家果不食言,午后开席,偌大的前院摆下了六十桌流水席招待这些来蹭吃蹭喝的百姓。二进的院子里还有二十桌,那是招待亲朋好友的。那六十桌的酒席从午后开始便没有断过,府门外排队等着吃喝的百姓们排成了长龙,一直排到汴河大街上去。林家雇了八十名厨师,在侧首院子里摆下家伙什,汗流浃背的做菜上菜,一直忙活到了午夜时分。 据有心之人统计了一下,当日光是外宅院子里的流水席便前后共上了五百八十桌。前来就餐的百姓多达六七千人。这些人只需报上性命,说一句恭喜林老爷,便可被林家门前的仆役放进门里,吃好了还有一两银子的红包拿。这光酒席和红包,算一算便花了数万之巨。 虽然林觉在京城的朋友并不多,交往也并不广。白冰和谢莺莺两人更是连娘家人都没有,但是这场婚礼的道贺人数和热闹程度足以盖过任何一场婚礼。甚至当初小郡主和林觉的婚礼也没有这般的排场。 林伯庸和林伯年带着几名林家公子特地赶到京城道贺家主的婚礼,开始还对林觉这般大操大办有些微辞,但当知道这是小郡主的私房银子花销,顿时心下释然,也肃然起敬了。 少有大妇如此贤良的,为丈夫纳妾还拿私房银子倒贴,这简直是世间难找。也不知道林觉用了什么手段,让后宅如此平安和谐。这怕是每个男人都梦想之事吧。 当日,林觉也喝的醉意薰薰。马斌和沈昙左右护驾,挡了不少酒,但林觉还是差点喝醉了。天黑后,二进酒宴散去,林觉也被人搀扶着往后宅走的时候,忽然小虎跑来交给林觉一个锦盒。 “这是什么?”林觉喷着酒气道。 “叔。这是浣秋小姐送的礼。”林虎道。 “啊?浣秋来了?在哪儿?她人在何处?”林觉忙四处张望道。 “早走了,来送了礼物便走了。我请她留下来喝酒,她说不能久留。方敦孺不许她出门。她还是偷偷跑出来的。”林虎咂嘴道。 “你怎么不告诉我?”林觉皱眉道。 林虎委屈的道:“是浣秋小姐说不要打搅你的,待婚礼结束再拿给你的。那时候你正和客人喝酒,我也没敢打搅你。” 林觉无语,走到一旁在灯笼下打开锦盒,里边放着两对鸳鸯香囊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几行字:闻君新婚,无以为礼,赶工绣得鸳鸯香囊两对。望师兄不要嫌粗鄙寻常,收下送给两位新人。祝愿你们白头偕老,长长久久。香囊香囊,表我衷肠。 林觉呆呆发愣,翻来覆去的看这香囊,只是寻常的一对香囊罢了。里边也只是香料等物,并无其他花俏在内。只是寻常礼物。那纸条上的话语也中规中矩没有任何悲喜之意。不过那后面一句倒是让人疑惑。 香囊香囊,表我衷肠。那是何意? 那日跟方敦孺冲突之后,林觉曾去方家探望。却不料方家小院早已经有了衙役把守。见到林觉立刻拦住不许入内。林觉知道这定是方敦孺的作为。想要跟方浣秋见个面都很难了。林觉也不能硬闯,只得讪讪而归,想着找机会去见方浣秋。这段时间也忙碌的很,便没有再去。让林虎去探了两会,林虎说自己连巷子口都进不去。 这次纳妾,林觉也没去告知消息,免得尴尬。没想到她还是得到消息来送礼了。 却不知浣秋现在是何等心情,是不是会责怪自己呢?是不是会因为自己和方敦孺彻底的决裂而伤心呢?林觉不知道。 手拿香囊,林觉既心疼浣秋,却又无可奈何。自己是有妇之夫,现在和方敦孺的关系早已决裂,也没有去方家的借口。倘若强行往来,那可是罪过。可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总得要想办法解决此事。 林觉将香囊放回盒子里,往后宅走去。突然间,林觉脑中灵光一闪,他明白了方浣秋那后两句话的意思。香囊香囊,岂非就是‘想郎想郎’么?这便是她送香囊的用意。是要告诉自己她想着自己。浣秋本就是含蓄之人,在自己新婚之时,她定不肯多言,便打个哑谜给自己猜。她是说她一直想着自己,此心犹在,衷肠不改之意。 领会此意,林觉不禁痴了,立在廊下呆立良久,直到喜婆来请,方回过身来,长叹一声,举步而去。 …… 新婚大喜,林觉告假三日,在家陪伴妻妾。其间,绿舞向林觉请求去杭州散散心去,恰好林伯庸等人也要回杭州,正好随船顺道。林觉答应了她。 绿舞的心绪总是不太安宁,林觉知道,换个环境也许对她是件好事。此时正当六月,杭州城正是繁花似锦的时候,回到生长的地方对她内心的创伤是有所裨益的。 六月初一清晨,林觉在汴河码头送别绿舞。行前绿舞依依不舍眼泪婆娑,弄的林觉也心中难受,总有一种生离死别之感,让林觉颇感不详。 林觉的三天假期转眼便结束了,林觉本想着倘若公房之中事不多的话,可再请两日假偷个懒。但就在假期结束的头一天傍晚,杨秀却突然来访,让林觉的假期戛然而止。 “林兄,实在是不好意思,我知道你新婚燕尔,不该来打搅你。可是这事儿必须得禀报于你,我不知该如何处置啊。”林家前厅里,杨秀万分抱歉的说道。 林觉笑道:“杨兄说哪里话来,这段时间你是最辛苦的。我这个人没定性,衙门里的事情大多是你跟于大人担待,说起来甚是惭愧。什么事,但说便是。” “林兄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是这样,林兄还记得上次那个案子么?开封府所辖长恒县那桩父母用石头砸死自己的女儿的案子。” 林觉一愣道:“怎么?那案子案情清晰,不是已经弄明白了么?” 杨秀皱眉道:“案情是明朗的,杀人者确实是被杀者的亲生父母,事实俱在。长恒县令报上此案的目的是想请我们去拿人。这不,前日我命老吴带了几名衙役赶往长恒县缉拿杀人凶手,然而我刚刚得到消息,老吴他们几个居然被当地一些不明身份的人给扣押了。” “什么?扣押了?怎么回事,如此大胆?”林觉惊愕道。 “可不是么?简直匪夷所思。咱们的人一进那莫家集,亮明了身份后,对方便开始敲锣叫人。一时间左近村落来了数百人,咱们只有七八人如何逃脱,来不及逃脱,被拿了。”杨秀咂嘴道。 “消息是怎么知道的?”林觉震惊道。 “说来巧合,咱们的一个人运气好,在进集镇拿人之前屎急了,在后面野地里拉屎。看到情形不对便赶紧跑回来报信。倘若不是他逃了回来,怕是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杨秀道。 林觉沉声道:“此事禀报上去了没有?” “没得大人允许,我怎敢擅自上报。公房里大伙儿都闹翻天了,于大人说要先上报朱大人,禀明情形。以免生出事端来我们担不起责任,我让于大人稍安勿躁,这不赶紧来请你定夺此事。”杨秀道。 林觉点头沉吟片刻道:“暂不上报为好,一旦上报,此事便会被定性为暴民作乱事件。会动用兵马去镇压抓捕的,可能会死很多人。开封府辖下治安,我们也有责任,出了恶性.事件,我们也难辞其咎。百姓们怎么会这么干?这不是公然对抗官府么?一般而言百姓们不会这么做的,是不是这当中有什么误会。我看我们还是查清楚再做定夺,万一是误会,官兵一到岂非百姓遭殃。而且现在老吴他们在人家手里,也不能硬来啊。” “林兄所言极是,那林兄说该怎么办?”杨秀点头道。 第八零一章 京畿小县 林觉想了想道:“这样,明日一早我们动身去长恒县去看看情况,摸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倘若是误会,便理清误会做好解释,救出老吴他们便是。总之是先搞清楚状况。” 杨秀微微点头,忽然问道:“那倘若对方真是暴民呢?暴力抗官的暴民,咱们去岂非也有危险么?这样,明日您不用去,我去。” 林觉笑道:“怎么,杨兄武技高强,不惧暴民么?” 杨秀道:“那倒不是,林兄有家有室,尊夫人又要临盆了,你可不能出事。我杨秀孤家寡人一个,可没什么好怕的。” 林觉心中感动,微笑道:“杨兄对我一片赤诚,我不知说什么好。但我们既是朋友,我怎能让朋友去涉险。你放心,我还不至于怕了一些暴民。明日我带着我府中的卫士去,并不怕什么暴民。在去之前,我先去长恒县衙去请他们的县令跟我一起去,他们县衙的兵马总得跟着一起去吧。这样总可保证安全了吧。” 杨秀想了想笑道:“那要这样的话,倒还令人放心。我也得去瞧瞧到底是怎么个情形,咱们一起去。” 林觉点头道:“那是自然,原该一起去。杨兄,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三十好几的人了,就打算这么过下去?” 杨秀道:“何意?”” “是这样,我大剧院里有不少姑娘,虽然说出身有些低微,但才貌端庄的倒也有几个。莫如这样,我给你说个媒,你纳个妾,也好照顾你的起居。你看如何?”林觉笑道。 “不不不,我哪有那个福气?我这自己都养不活,还纳妾么?娶来我住的地方都没法给人家,不是害人家跟我受苦么?不用不用,我就这样挺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干嘛就干嘛,也不用为琐事烦恼。多谢林兄好意了。”杨秀红着脸连连摆手道。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杨兄书是白读了么?住处都没有,这也算个事?我告诉你,我大剧院的女子个个都是小富婆,除非是看不上你,只要看上你,你那点俸禄还真不够人家看的。我只要求你一样,她们虽然是风尘出身,但却都是有人格的。你倘若嫌弃别人,便当我什么都没说。就算你今后飞黄腾达,也不能嫌弃别人,这是我最低的要求。”林觉正色道。 杨秀笑道:“林兄,就我这模样,还嫌弃谁呀?这事以后再说便是,眼下哪有功夫忙到此事?” 林觉道:“我先跟你提一句,别我剃头挑子一头热,到时候你给我甩个后脑勺。我给你物色,保管人品相貌都还不错。就这么定了,回头我便张罗。” 杨秀苦笑无语,心道:哪有这么强行给人说媒的?这林大人,还真是霸道的很。 次日一早,林觉抵达公房大院时,被里边的情形吓到了。只见杨秀带着一群老捕快衙役们已经全副武装的整装完毕。说是全副武装,可一点也不假。这些老家伙以前出门只带哨棒,并不配刀。因为刀太重了,带在身上颇有些沉重。但今日,全部清一色的将腰刀挂在腰间,手上还不忘拿着哨棒。 更有甚者,有几名老捕快不知道从库房的哪个角落里掏出来几件破破烂烂的盔甲套在身上。叮铃咣当的像是街上捡破烂的。 “各位这是干什么?”林觉苦笑道。 “跟大人去救人啊。咱们虽然老胳膊老腿了,但还是能助大人一臂之力。老兄弟们商量了,一起陪大人去。”一名胡子花白的老捕快回答道。 林觉看向杨秀,杨秀忙摆手道:“可不关我的事,我已经跟他们说清楚了,大人无需他们陪同前往,可是他们不听。都在这里等着大人。我劝不住,有什么办法?” 林觉对众捕快笑道:“各位兄弟,你们的心意我知道,老吴被人扣押了,你们很着急愤怒。但是此事本官自有安排。无需你们前往。各位散了吧,做好手头的事情。” 一名穿着破了顶的头盔的老捕快叫道:“怎么?大人是看不上咱们这些老胳膊老腿么?我老黄年轻时候可是一个打几个地痞的。就算是现在,我对付几个暴民还是没问题的。我给大人耍一套刀法瞧瞧,大人便知道我老黄不是吹牛。” 说着话,老黄拉开架势,沧浪一声抽出腰刀来,动作倒也矫健利落。然后挽起腰刀原地耍弄起来。还别说,一套刀法耍的有模有样。三招两式之后,老黄摆了个拧步上撩刀的姿势不动了。 “好!老黄,干的漂亮。”旁边众人鼓掌大赞,老黄给他们长了脸,在大人面前证明了他们老当益壮,看大人还怎么说。 老黄依旧摆着姿势不动。有人叫道:“可以了可以了,老黄,收了吧。” 老黄苦着脸叫道:“你当我不想收啊,扭了腰啦。还不快来扶我一把,我不能动弹啦。” 众人愕然嗔目,骂声一片。两名老捕快上前去小心翼翼的扶住老黄,慢慢帮老黄扭转姿势。旁边众人似乎都能听到老黄的老腰转动时骨头发出的咔咔声。 林觉忍住笑,吩咐道:“赶紧弄些药酒给他按摩一下。老黄,你老当益壮我是见识了。不过这一次只是一件小事,倒也不劳你出马了。下一次遇到凶险之事,再请你出马如何?各位也是一样,你们都是精兵强将,不到关键时候我是不会动用你们的。” 老黄羞愧欲死,在众人的埋怨中被扶到一旁歇息。林觉对杨秀道:“杨兄,走吧,马匹在外边候着呢。” 杨秀忙道:“你不是说要带着精干人手去么?人呢?” 林觉一笑,转身出门。杨秀和众衙役跟了出来,但见公房门口,七八名卫士骑着高头大马候在外边。虽然他们都没有穿盔甲,但配着长刀在腰间,背后背着弓箭,当真是人如虎马如龙器宇轩昂。众衙役自惭形秽,这才叫精兵强将呢。七名位置中间白冰换了男装端坐马上,也自英武不凡。 杨秀释然,牵过马来翻身上马,林觉嘱咐于得水几句,带着一行人扬鞭奋踢,疾驰而去。 一行人从北城出门,直奔京城西北方向。汴梁以北乃一片平畴之地,去年冬天林觉曾出北城一趟,那一次天落大雪,破庙中刀光血影,是个让人胆寒的杀戮之夜。但这一次正值六月,天气虽然已经开始炎热,但平畴旷野之上草木繁盛,绿意盎然,景色怡人。和去年的寒冬相比,已经是两个世界了。 众人沿着官道往北飞驰,过二十里桥时,林觉有意无意的向路左那座破庙多瞧了两眼,那处破庙早已和当初的样子不同。当初的那个小庙着火坍塌,后方的土塔也不知何时坍塌了。此刻早已成为一片废墟之地。 林觉心想:那件案子现在还积压在自己的案头,包括京城中众多郎中的失踪案。朝廷一直在催促朱之荣赶紧破案,朱之荣也多次问及此案,催促破案。林觉心道,这案子只要自己在提刑司一天,怕是再无破案的可能了。难道自己主动坦白,是自己杀了那天晚上的几十名江湖人物,又绑架了一群郎中掐断线索不成。 开封府所辖京畿数县,长恒县是位于京城东北方向,距离京城约莫百余里。是属于京畿道偏远的一处小县。因在黄河以北之地,地貌苦寒,并不发达。实际上京城之外所辖的各县虽属于京城之地,但却也并没有因此沾了多少光。相反还因为靠近汴梁,劳役之事颇多,反备受滋扰。 一行人于程桥渡口上船过了黄河,沿着官道飞驰一路往西北。饶是人强马健,脚程迅速,还是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进入长恒县境内。于初更时分进了长恒县城。 长恒县城是个人口不足五万的小县城,县城的城墙倒是很高,因为毕竟靠近边镇之地,每一座城池在防御上都做足了文章。京城以北的十几座城池其实个个如此,这也是因为京城汴梁以北除了黄河天险之外基本无险可守。所以朝廷便将这些小县城一个个的加固,建造较为完备的防御体系,以弥补防御地势上的不足。这其实也是京畿百姓们负担比京外之地更为繁重的原因之一。 虽然城墙高大,防御完备,但是一旦进入城中,便又是一番景象。小小的县城里街道狭窄房舍破旧,主街两侧的房舍跟集镇乡村一般都是以土胚房子居多。街道也基本上的泥巴街道,深深的车辙沟壑坑洼不平,马儿走在上面都不时的打着趔趄。为了不伤马儿,众人只得选择下马步行。 街道上每隔百余步远才有几只风灯摇弋。两侧店铺房舍前都是黑漆漆的一片,没有半点光亮。跟入夜时的京城街市相比,虽只相隔百里,但却是一个是天堂一个是地狱,堪称两个世界。 众人默默的走在街道上,人困马乏之时看到这样的街市也是心中更加的压抑。街道上的行人很少,偶尔才有几个黑影缩头缩脑的从身旁经过,像是黑暗中游荡的孤魂野鬼一般。 走了大半条街,终于前方有了灯火,那是一处广场所在。一座显得格格不入的高大房舍矗立在广场北边。广场四周也有零星的店铺亮着灯火,鼻端也嗅到了一些香气。 第八零二章 吃饭的规矩 “那应该便是长恒县衙。门前有石狮子和大鼓,定是衙门所在。”杨秀指着那座高大的房舍道。 林觉点头道:“应该是了,咱们不忙去找知县,先左近吃点东西喝点茶水。这一路够呛的很,我两条腿都快麻了。马儿也得歇息喂料。” 众人点头表示同意,于是一行人来到广场南侧一家小饭铺门前。一名伙计迎了上来,警惕的看着林觉等人问道:“几位有什么事么?” “吃饭啊,还能有什么事?”林觉笑道。 “哦哦,客官里边请。不过这一位不能进去。”伙计指着白冰道。 林觉皱眉道:“为何?” “她是个女子,不能进来吃饭。除非她裹起头脸来。妇人抛头露面不好。”那伙计道。 “岂有此理,还有这个规矩么?你们是做生意的,管的还真宽。”随行的卫士队长肖大全嗔目喝道。 “客官,咱们这里都是这规矩呢,又不是我一家如此。不信您去别处问问,都是这样的。”伙计皱眉道。 “胡说!全大周也没这规矩。你倒是找出一条律法来规定女子要蒙着头脸进店吃东西的。当真笑话。”杨秀喝道。 “这不是大周的规矩,这是……我们的规矩。”那伙计皱眉道。 “你们什么破规矩?你们有是哪根葱?今儿还偏要进去吃了,怎么着?你还能翻了天不成?”卫士队长肖大全怒斥道。伸手搭上了腰间长刀之柄恐吓。 那伙计竟然毫无惧色,只皱眉看着几人。铺子里探出不少头颅来,也一个个盯着林觉等人,周围的店铺门前也有人影晃动,似乎是惊动了他们了。 “还不让爷们进去?怎么着?想吃活计不成?”肖大全喝道。 林觉紧皱眉头轻声开口道:“罢了,肖兄弟,何必如此。冰儿,戴上头巾便是。” “大人,何必纵容这些无礼的家伙。哪有这个道理?”肖大全道。 林觉摆摆手没有说话,心里却想:你怎知这些是什么人?情形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这些人的规矩正是年前自己去应天府是看到的那些青教教徒的规矩。也就是说,青教已经蔓延到这座小县城中来了。 白冰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颇有些紧张。那天在应天府广场上见到的那些聚集在一起传教的人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她可是记忆犹新的。她知道,林觉是不想跟他们起正面的冲突的。于是按照林觉的吩咐,取出一方布巾来将头脸包住。 那伙计见对方妥协,倒也变了笑脸,让开门口道:“几位里边请。要吃些什么?” 肖大全道:“肥鸡香肉尽管上便是,再来一壶好酒。” 那伙计一愣,转身皱眉道:“客官,我们这里没有肉食酒水,只有素菜汤面,烧饼馕面。要吃肉食,请寻别家。” “什么?你们这是什么鸟店?不吃了不吃了,去别处去。”肖大全愕然叫道。 伙计冷漠以对,似乎根本不在意肖大全的鸹噪,客人要走也根本无挽留之意。 林觉心知肚明,此时此刻,更加证明这家铺子是青教教徒所开。那日应天府广场上,林觉听到了那些教徒们宣教的内容,其中便有只吃青菜不食肉食的规矩。这青教的由来据说便是由此而来。 “罢了,肖兄弟,一会还有要事,不喝酒也好。肉食不吃也成。赶紧吃两口办事去,不要在这里耽搁时间了。”林觉发话道。 肖大全无奈,只得点头答应。那伙计冷笑一声,引着众人进了铺子,在角落处的两张桌子旁坐下。店中其余客人纷纷埋头吃饼喝汤,不时偷偷的瞟着几人,眼光中满是戒备和探寻,让人极不舒服。好几次肖大全都要站起来喝问,却被杨秀制止。杨秀也看出来了事情有些蹊跷。特别是前几日谈及此案时林觉曾经说过这或许是青教教徒所为的话,也特地跟他说了青教的一些规矩。 面汤大饼上来,还有几盘绿油油的青菜。肖大全吃的直皱眉,林觉等人倒是觉得还不错。说句实话,面汤大饼青菜的滋味还是可以的。只是在这种氛围中吃饭,感觉有些怪异。 吃饭是白冰偷偷的拉了拉林觉的衣袖,将墙上张贴的一张字幅指给林觉瞧。林觉其实早就看到了,那是一张写着‘圣公至大’的字。这幅字林觉当初在应天府知府钱德章的后衙看到过。那天钱德章撅着屁股给这副字磕头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让人印象深刻。 很快,众人唏哩呼噜的吃光了汤面青菜,结账准备出门。行到门前时,却见里间布帘掀开,出来了一个面貌清秀身着青袍的中年人。那人径自走向林觉等人,拱手行礼。 “几位客官留步。” 林觉等人转身狐疑的看着他,肖大全喝道:“干什么?我们没给银子么?” “呵呵,客官说笑了,岂是此事?在下罗文义,乃是此店的掌柜的,适才听伙计禀报,慢待了几位,特此来向几位道个歉。”那中年人拱手笑道。 “这还差不多,你们这店铺能开的下来也是奇怪,女子进来要裹住头脸,还不卖酒肉,这是什么破规矩?这么下去,你家的店铺怕是迟早要关门。”肖大全嚷嚷道。 罗文义笑了笑转向林觉道:“这位公子有礼了。” 林觉拱手道:“罗掌柜有礼。” 罗文义笑道:“这位公子性情温良,举止得体,在下甚为佩服。几位像是官家人物,这位公子像是个当官的,不知我猜没猜错?” 林觉呵呵笑道:“我只是个食客,跟我的身份有何干系?” 罗文义笑道:“说的是,是在下多嘴了。几位定是觉得奇怪,怎地我小店有如此的规矩,我想向诸位解释一番。” 林觉本想说:“不必了。”然而那罗文义却自顾自的开始说道:“当今之世,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义沦丧,人人追利而忘义。女子不在闺阁之中独处,却敞面露齿招摇过市,岂非尽丧妇德人伦。所以,在我们看来,当制止这等风气,故而之前才要求这位姑娘遮脸蒙面,以免失德。至于小店不卖酒肉,那是因为,我们认为,酒肉等物食入腹中,既乱人性,又增污秽。故而提倡不食肉食,以肃清身体里的污秽。这便是小店这么做的想法。你们第一次遇到,自然觉得奇怪。但你们看看周围,这些人原来跟你们一样,都是吃酒吃肉,都是没有约束自己的人。但他们现在都醒悟了过来。” 众人听的头皮发麻,肖大全大笑出声,正待出言奚落,林觉冷声道:“肖兄弟,你今日话太多了些。” 肖大全闻言赶忙闭嘴,今日他确实话多了些。林觉一发话,他可再不敢多言。 “罗掌柜,受教了,我们明白了,告辞。”林觉并不想跟他多啰嗦。 罗文义却不依不饶的道:“且慢,这位公子,容我多说两句。公子可知道这人间之世终有尽头,不尊天道之人,将来天谴降临时会遭雷劈火烧刀山火海之苦么?” 林觉忍不住道:“天谴?你告诉我何时天谴降临呢?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但是有人知道。我们这些人只需做好准备,谨遵圣训,天谴降临之时便可得救赎。可入云霄圣殿,得以永生。不遵圣训者,将来便堕入魔障,受厉鬼撕咬万世不得超生。”罗文义道。 众人齐齐变色,林觉哈哈大笑道:“是不是你们那个圣公知道天谴?你是不是要我们相信你的青教,每日向你们那个青教的圣公顶礼膜拜,便可得你们的圣公保佑,将来死后可以入云霄圣殿,还能有七十二名处子侍奉呢?” 罗文义以及周围一群人尽皆惊讶的看着林觉,他们没想到对方居然知道这么多。竟然了解的如此详细。 “原来你们知道我青教的教训,倒是老夫多言了。然则诸位有没有兴趣入我青教?我青教兄弟姐妹相互敬爱,平等相待。这里没有欺压,没有凌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圣公更会保佑我们每一个人在天谴来临之时得以救赎。我瞧这位公子丰神如玉,如入我青教,必得圣公召见,得窥圣公真容,或可为天龙护法之职,将来更添功德……” “哪里来的邪教,妖言惑众,危言耸听。再要胡言乱语,老子将你们都抓到衙门去打几十板子。”肖大全厉声打断道。 这一声‘邪教’,像是捅了马蜂窝一般,罗文义脸色剧变的同时,周围黑压压的不知从何处围上来一群人来。一个个面露愤怒之色狠狠的瞪着肖大全。 林觉冷声喝道:“肖大全,你给我闭嘴。今日起,罚你三日不许说话。” 肖大全皱眉要申辩,杨秀赶紧拉住他的袖子。 林觉对罗文义拱手笑道:“罗掌柜,我的朋友口不择言,还请谅解。我对于青教还是颇有些好感的,也正在考虑此事。如我想入青教,自会来寻罗掌柜。今日我们还有事,便不打搅了。” 罗文义冷声道:“这位公子,莫要将本人的话当做耳旁风。在下是见你有缘,方说出这些话来。我青教并非人人可入,那些无缘者,便是将来灭世天谴时的蝼蚁,我们圣公是断然不救的。不但不救,而且还会加重惩罚。我青教中人恩怨分明,教中为兄弟姐妹,教外为蝼蚁猪狗。言尽于此,你自考虑。” 林觉笑道:“明白了,明白了。我会考虑的。要不你给我一副那样的字,我拿回家去先试试顶礼膜拜,看看是否会有感应。” 罗文义闻言露出笑意来,点头道:“好,便送你一副。” 罗文义一摆手,有人送上一副字来,罗文义双手奉上。林觉道谢接过,拱手告辞,带着众人连忙离去。 第八零三章 县令 林觉带着众人离开,杨秀在旁低声道:“林兄,这帮人便是青教徒么?果然邪门。” 林觉低声道:“噤声,不要谈论此事。从现在开始,在此处言行谨慎,不能得罪他们。” 肖大全皱眉道:“咱们还怕了他们不成?这帮家伙装神弄鬼的,咱们何必跟他们客气。” 林觉冷声斥道:“你懂什么?你既知他们装神弄鬼,岂不知他们不可理喻?跟这些人能以常理揣度么?现在不知道长恒县青教势力多大,所以要谨言慎行。莫忘了咱们来的目的。邪教之徒最会蛊惑人心,煽动闹事。咱们这么点人,你当真以为闹起来能全身而退不成?莫忘了之前他们的动静,黑压压全是教众,岂能不慎重?我着你三日禁言,你当耳边风了不成?打量着我不是你的上司,待回头我将此事告知沈统领,你还回王府当值去,免得你说东说西。” 肖大全此刻才知道林觉是真的动怒了。嘴上连忙道歉,心里却有些不服气。沈统领将郡马爷吹上了天,成天在众人面前说他胆略过人,智智勇双全,今日看来也不过尔尔。这些邪教教众有什么可怕的?他们还敢跟官府斗不成?闹起来先砍杀几个带头的,其余的人怕不是吓得屁滚尿流。还用得着这般小心?真是搞不懂。 林觉用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做小心谨慎,他命中人跟着自己先离开县衙广场,绕了一个大圈子,从广场另一侧的入口进来。期间更是命人暗中盯着那些青教教徒的动静,确定他们没有盯梢监视,这才带着几人迅速来到衙门前。 这自然也让肖大全很是不解,认为郡马爷吓破了胆子。他哪里知道林觉的心思。林觉早已得了教训,应天府知府钱德章便是青教教徒,所以应天府中青教风行。这里在衙门广场上,青教徒开铺啸聚,并公然传教。林觉有理由相信,长恒县令也有可能纵容了青教的蔓延。甚至他本人也是青教教徒。 所以林觉命人盯着衙门口,看有没有青教教徒出入衙门禀报。倘若有,林觉甚至决定不再去见长恒县令,连夜出城直接去往案发之地的莫家集。 另外绕行一圈的目的也是为了不让青教徒知道己方来长恒县的行踪和身份。如果扣留老吴等人的是这些青教徒的话,他们应该对外来人极为敏感。很可能会生出警觉来,让事情变得不顺利。 一次本来不算太困难的救人任务,突然间变的有些紧张和诡异起来,这连林觉自己都没有预料到。 青教教众并无人员出入县衙,这虽然不能完全让林觉相信长恒县令不是青教教徒,但却也基本能断定。基于长恒县令将此案禀报上去的行为,则更可以排除这方面的嫌疑。林觉所做的其实也只是更为谨慎,免得出差错罢了。 敲开了衙门的门,递上了名帖之后不久,长恒县令何安民快步出来将林觉等人迎进衙门里。 “哎呀,不知提刑司林大人和杨大人亲临,有失远迎,实在失礼。大人前来,怎么也不提前跟本县知会一声。一路可是辛苦了。”何安民四十许人,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言语倒也还算亲切。 上了茶水落座之后,林觉笑道:“我们是不速之客,倒是叨扰了何大人了。” “不敢不敢,林大人此行是否是为了莫家集的那个案子来的?”何县令倒也不糊涂。 “正是,何大人可知道我们前来拿人的人手被人给扣押了么?”林觉道。 “什么?竟有此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何安民大惊道。 林觉看他形态不似作伪,当下让杨秀将事情的经过跟他说了一遍。何安民听了,心神不宁,连连咂嘴,愁眉不展。 “何大人,在你长恒县境内出现这等事件,你何大人难辞其咎啊。这胆子也太大了吧,连开封府来拿人的捕快都敢羁押,这还是百姓么?这是要造反吧。”杨秀沉声道。 “哎,哎。林大人,杨大人呐,你们派人来拿人,该跟本县说一声的。本县可派人接应护送。本县对此事一无所知啊。”何安民拱手道。 林觉摆手道:“何大人稍安勿躁,我们今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而是来救人的。我想问何大人,本地的百姓如此彪悍不法么?对官府之人竟敢如此扣押,这胆子可着实不小。这不像是普通百姓所为啊。” 何安民叹气道:“林大人说的没错,本县现在遇到了棘手的事情了。本县也不知如何是好。” 林觉不动声色的问道:“可否说说是何棘手之事?倘若不便,可以不说。” 何安民压低声音道:“跟林大人还有什么可隐瞒的,本县还希望林大人能替我将此事往朝廷里说一说呢。是这样的,本县自年后开始,便多了一些可疑之人。他们也不知道从那里冒出来的,天天在我长恒县境内传教,宣传一个叫做青教的教派。我起先并没有在意,毕竟百姓信教也不是什么大事,咱们大周佛教道教摩尼拜火这些教法都有信众,朝廷也不管百姓信什么。所以冒出来的这个什么青教,本县自然也没太在意。可是没想到,这青教蔓延速度之快简直令人咂舌,只数月之间,县域之内遍布青教教徒,让我都觉得惊讶。本来这也没什么,可是这些人行为诡异,教训怪诞,排斥异己。这才是让本官担心的事情。林大人怕是不知道,本县道观寺庙被青教教徒捣毁了多处,说是邪门外教,祸害百姓,说他们青教才是救人水火的正宗教派。” 林觉惊愕道:“如此严重?何大人没有派人去管一管?” 何安民道:“起先没在意,待想管的时候却管不了了,百姓们都信青教,我能如何?我手里加上衙役捕快和民团在一起也不到两百人。拿什么去管?好在他们除了拆毁寺庙道观,排斥其他教众之外,倒也没做什么坏事,我便只能姑且任之了。” 杨秀道:“何大人心真宽,这也能姑且任之。道佛两教乃是我大周最为普遍的教派,这些青教徒捣毁寺庙道观之举已经是违背公序了。这不是打压其他信教的百姓么?这可不对啊。这青教如此霸道,这不是要一家独大么?此事可是值得警惕的。何大人当上报朝廷才是啊。” 何安民道:“谁说我没上报。我上报了三次,被政事堂给驳了下来,说我正事不干,管这些闲事。只要百姓安分,钱税差役缴纳上来,县域内没有乱匪,管百姓信什么教作甚?你说,我能如何?朝廷都认为没什么大不了,我还能怎样?” 林觉缓缓点头,朝廷要做的事情太多,新法变法之事,和辽国的边境之争,内外大事不知多少,岂会因为这些事情而劳神。这青教却是乖觉,也没什么太过分的事情做出来。朝廷自然是不会去管这些事情。 “何大人,这青教有何吸引力,能让百姓们这么快便都信了此教?”林觉问道。 何安民皱眉道:“林大人这么一问,下官却不知如何回答。这青教要说有多么大的吸引力,我瞧却不尽然。青教那些教训本县也是有所耳闻的,什么免遭天谴,什么死后入云霄圣殿,这些话但凡有些脑子恐都会知道是胡说八道。佛教有往生极乐世界,比这个似乎也不差些。不过……有些话我不好说。说了恐有妄议朝政之嫌。下官只是个小小县令,自是不敢妄言的。” 林觉轻声道:“何大人,有什么话但说便是,本官此来很想弄清楚这件事情。加之那件杀女的案子甚是蹊跷,我很想弄明白案情的背后到底是怎样的缘由。何大人放心,今日所言,我林觉对天发誓,绝对不会乱说出去。若说什么妄议朝政,我不也参与其中了么?况且我这样级别的官员,也不是什么朝中重臣,何必担心?” 何安民想了想道:“不是信不过林大人,只是这话说出来于大势相悖,不合时宜。罢了,本县也不怕什么,本县早萌退意,大不了辞官还乡便是。本县也是被这些事弄的实在是受够了。” 林觉静静的看着何安民,心中似乎猜到了些什么。但听何安民续道:“林大人,朝廷这新法轰轰烈烈的推行,不知林大人对这新法有何观感。本县听说,林大人原本是条例司的主笔,两部新法都是林大人拟定的条款,虽然说后来林大人和方中丞之间……出了些事情,但本县认为林大人当对此有品评之权。” 林觉暗暗点头,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果然,一切事物的发展皆有原因。听何安民的言外之意,似乎这青教泛滥和新法的施行之间有着某种联系。 “我的态度何大人还用问么?我离开了条例司这已经说明问题了,何大人难道还要我说的更详细不成?”林觉微笑道。 何安民也笑了,他当然知道林觉的态度。方敦孺将林觉逐出师门这件事,在士林中传播广泛。私底下众人纷纷议论缘由,得出的结论是在新法的问题上,林觉和方敦孺起了分歧,所以被方敦孺赶出了条例司。人们既为林觉惋惜,同时也有些佩服这个新科状元郎。坚持自己的态度,哪怕是面临这样严重的后果也没有妥协,颇有些士大夫的铮铮铁骨。也正因有这样的背景,何安民今日才敢突兀的提及这件事。 第八零四章 根源 “多谢林大人的坦诚。本县也来说说自己的看法。关于新法的推行,乃是朝廷大政,本县无权多言。但本县可就我长恒县内的情形说几句。自从新法推行以来,我便从未消停过。条例司推行新法的命令强硬,跟我们这些地方官员的考核挂钩,让我们不得不全力推行此事。下官明白朝廷的意图,现如今我大周也确实需要改变一些东西。可是本县不明白的是,我大周富国强兵的目的得实现难道是要夺民之食,不顾百姓的感受么?” 何安民似乎开始放飞自己,谈及新法之事,他的情绪颇为激愤。 “虽说《常平新法》《雇役法》确实解决了不少问题,可是推行起来未免粗暴。连本县也不得不派出人手强行推行。那些不肯要官贷的,本官也不得不强行摊派。所谓的免役钱助役钱,收缴上去之后,百姓却一样的服劳役,因为这些银子都被上缴国库了,拨下来用于徭役雇人的不过九牛一毛,根本就不够用。今春疏浚河道,在以前家家户户出劳力,花上半个月时间也就够了。可是今年呢?本县得到的雇佣劳力的银子不到五万两。这能做什么?花光了这些银子事儿还没做到三成。本县又不得不让百姓们重新出人出力疏浚。所谓缴纳的免役钱有名无实。不过是朝廷在百姓头上又捞了一把罢了。这简直让人看不懂。夺民之法,是好是坏?下官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国语》云,无夺民时,则百姓富,民心安。这夺民之役,本县说句杀头的话,乃是恶法,乃甚于苛税也。” 何安民的话很直率,很坦陈。这让林觉既吃惊,又感叹。作为一个最基层的官员,他们对于朝廷的政策应该体会的最深刻。因为他们接触的都是普通百姓,市井小民,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新法带给百姓的好处和坏处。庙堂之上的人,倘若能下来走一走,认真的调研调研,必会极有裨益,而不会罔顾下边的反应而蒙着头往前冲了。 “何大人,新法也并非一无是处,确实存在弊端,而且这些弊端没有得到有效的调整和控制,过于急进,以至于斯。这确实是令人遗憾。”林觉沉声道。 何安民叹道:“我岂不知新法的本意是好的,可是现在这烂摊子怎么收拾?上下一片叫好声,朝廷的钱税倒是收了不少,可是百姓呢?他们怎么办?去岁京畿大旱,本就以及民生艰难,起初常平新法颁布,发放了官贷银两救急,本官也一度为新法大唱赞歌。甚至跟随几十名州县官员带着百姓们去京城宫门外跪拜叩谢。可是接下来好景不长,官贷要还的,去年年底便要全部连本带息的催缴上去,百姓们拿什么还?好不容易还了,今春又要发放,百姓们吃了亏再也不肯要了,可是上面压得紧,要我们必须摊牌下去。这不是强行向百姓放高利贷么?这是什么新法?林大人问为何青教蔓延如此之快,那是因为那些青教教众在百姓最危急的时候伸出了援手,他们救济百姓,发放粮食衣物,做的比咱们官府还好。人心都是肉长的,百姓们岂不知谁对他们好,对他们不好?他们当然会认为青教是他们的依靠。这种情形之下,青教席卷蔓延,还可遏制么?百姓们可不管青教背后有什么目的,他们只会跟对他们好的人走。再说青教教义也给他们以依靠和寄托,情形如此,可以说是必然了。” 林觉缓缓点头,青教蔓延的原因林觉也思考过。宗教的扩张往往是在民生涂炭之时,这时候的百姓内心是脆弱的,希望有所依靠和寄托的。青教恰逢其时,大规模的蔓延是有土壤和条件的。何安民的话似乎印证了林觉之前的揣度。 不过林觉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青教似乎在有意识的进行扩张,他们分发粮食衣物救济百姓的举动不是一般的宗教能做出来的。佛教道教当然也有施粥救济之举,但这青教的办法似乎是不同的。而且如此大规模的救济,青教该多么有钱才能办到。这青教色头目怕不是富可敌国的大富翁才成。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青教是有目的的收买人心,有目的的在这种时候进行扩张。 放眼大周各地,新法的推行如火如荼。固然带来了不少积极的作用,但是操之过急的粗暴作法已经在伤害各地的百姓。地方上啸聚的事情时有发生。青教在应天府一带的蔓延,乃至于此刻蔓延到京畿一带,和新法的实行有莫大关联。 林觉说不出有一种什么感觉,总觉得心神不宁,似乎有大事要发生。 “何大人,这么说来,青教已经遍布长恒县全境了是么?不知其他县域可有蔓延。” “那还用说,据我所知,北边的滑州韦城、西边的胙城、东边的东明县,南边的封丘县,青教都已经如火如荼。只是青教教众确实很低调,并没有闹出什么事来。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反有约束百姓的作用,故而大伙儿便不愿去招惹他们。且朝廷也不重视啊,现在一门心思变法,那里去想其他?” 林觉点头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暂且不谈了。说说眼下的事情吧。我此来是来救人并拿人人。来见何大人也是希望何大人能给予协助。我们不希望此事闹大,但也不得不谨慎小心。那桩父母杀女的案子,我估摸着跟青教是有关联的,所以我希望这一次能够速战速决,救人拿人的过程不出差错。” 何安民道:“林大人需要本县作何协助,但说无妨。” 林觉道:“我只希望何大人能派人给我们接应,以防万一。我们救了人拿了犯人便立刻离开,能否派出民团和衙役捕快在后接应。万一有事发生,也可护送我们一程。” 何安民沉吟道:“大人确定此事和青教有关?” 林觉摇头道:“正因为不能完全确定,所以才必须谨慎。青教在本县如此势大。如果此次扣押我的人是青教所为,如果那桩案子是青教教众所犯,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大人所不知道的青教教义里有一条,他们视教外之人犹如敌寇,并有鼓励教众暴力抗拒的教义条款。我觉得他们不善。” 何安民愕然道:“当真如此?” 林觉道:“我亲耳听到他们的传教,其中说了这些话,不得不防。” 何安民惊愕不已,半晌点头道:“好,本县一定全力配合便是。那么今晚两位大人和诸位都留在县衙歇息,明日一早,在去办事。” 林觉摆手道:“明早是不成了,要今夜动手,速战速决。我们稍微歇息片刻,待三更动身。那莫家集距此不过三十余里,四更天便可抵达。拿了人救了人便走。不能耽搁,以免生变。” 何安民忙道:“好,一切听林大人吩咐便是,本县这便去召集人手,安排事宜。” …… 何安民安排了林觉等人在县衙后宅的一个小院里暂作歇息。其他人歇息喂马的时候,林觉叫来杨秀在灯下商量行事的细节。根据之前所知的情形,莫家集是一处官道上的集镇,南北长不过二里地,沿路都是人家,有一百五十余户,不足千人。 发生杀人案子的这一家在集镇中间。是一户普通的院落。突入这一家抓人倒是不难,问题是现在不知道被羁押的老吴等人是否就在莫家集。按理说,应该就在莫家集,但也不能排除有变数。 两人商议了一会,决定行动之时先让白冰潜入集镇中摸个清楚。最好是摸清楚老吴等人的所在。倘若老吴等人不在莫家集,也要问明去处,分出人手去营救。 商量已毕,林觉和白冰坐在小院一角的花架下歇息说话。白冰有些沉默的样子,似乎心事重重。 “冰儿,抱歉的很,你我刚刚新婚,便让你跟我来一起行事。没办法,我身边实在没有什么可用之人。只能劳烦你了。”林觉攥着她的手低声表达歉意。 白冰嫣然一笑,轻声道:“夫君说这种话作甚?我们之间还用说这些么?” 林觉笑道:“你看上去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是抱怨呢。” 白冰摇头道:“我是担心眼下这件事。夫君,我真的有些怕那些青教的人。这里让我想起了应天府的那天晚上,觉得邪门的很。你又说,此事跟青教或有关联,我心中便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要出事。” 林觉笑道:“你们女子心思细腻,总喜欢多想。今晚我们动手走人,不会有事的。” 白冰道:“但愿如此吧,可我总觉的这些人有了防备一般。你想啊,他们敢扣押官差,那岂非是做好了准备?他们难道不知道官府会来人么?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林觉一愣,紧皱了眉头。白冰的话说到点子上了,如果说是青教作祟羁押了老吴等人。他们应该做好了官府前来营救的准备了。如果是自己羁押了官府的人,又明知对方会来问罪,难道还会乖乖的傻乎乎的什么都不做么? 不过林觉又想,就算他们知道官府要来,难道还敢公然对抗官府不成?应该不至于如此,否则便是啸聚造反的罪名了。如果他们刻意如此,挑起事端,那便是早有预谋,借此事闹出大事来。可这么一想,似乎有不太可能?青教难道有这么大的胃口不成? 想来想去,林觉排除了这种可能。而且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林觉也无暇多想了。 第八零五章 捅了马蜂窝 三更时分,林觉一行整装出发。何安民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北城门已经打开,一百多名民团和捕快衙役也早已集合完毕。林觉等人牵着马步行过黑漆漆的街道,出了城之后方才上马。交代了何安民带着他的人在后方步行跟进,林觉等人则上马沿着官道往北疾驰。 四更时分,众人抵达了莫家集小镇南端。整个集镇沿着官道往北蔓延,官道两侧都是房舍,黑乎乎的一大片,乱糟糟的一团团。镇子南端入口大开,仿佛是一张张开的巨口一般。 按照计划,白冰得先去镇子里摸情况。林觉低声的嘱咐了几句,白冰便飞步而去,消失在侧首的黑暗之中。 等待了约莫顿饭时间,白冰回来了。带来了一个让林觉疑惑的消息。白冰将那一对夫妻在睡梦里绑了,逼问他们老吴等人的下落,那一对夫妻居然说老吴他们早已被释放了。这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倘若真的释放了,则说明对方还是有理智的,知道羁押官差的罪过,所以也在情理之中。但倘若只是谎言,老吴他们也许已经被害了,那可不是个好消息。 无论如何,行动的时候到了。当下林觉沉声下令众人上马。一声令下,众人点起火把,十几骑从南口飞驰而进,盏茶时间便已经抵达了人犯的院子。肖大全带着几名卫士冲进了院子里,将已经被白冰绑好的两夫妻拎出来横在马背上。林觉下令即刻撤离,众人拨转马头往镇外疾驰。 然而,镇子内外此事已经是一片熙攘,就在马队冲入的时候,早已惊动了路旁人家。有人敲响了铜锣。咣咣咣,咣咣咣,锣声刺耳。各家各户的人都亮了灯了,无数的人影从房舍之中涌出来。 “他们抓了莫兄弟,李姐妹。这帮邪魔,不能让他们走了。”有人高声叫喊着。 “邪魔外道,留下人来。”人群发出呐喊之声,涌入主街,很快便拥堵了官道。 “怎么办?”杨秀看着前方那些奔跑而来之人,他们一个个蒙着头脸,穿着黑色的袍子,看上去像是一群丧尸。不觉不寒而栗。 林觉策马上前,高声喝道:“诸位乡亲,我们乃京城提刑司的人,前来缉拿杀人凶手。尔等不得阻挠,否则便是对抗官府,此乃大罪。让开,我们只拿杀人犯,与他人无赦。” “呸,莫兄弟和李姐妹没有杀人,他们是替天行道,除去妖孽。留下人来,放你们离开。否则你们休想出去。”前方拦阻之人高声叫道。 “放人,放人!”一阵怪叫声响遍四方。 林觉知道,跟这些人没法沟通了,时间紧急,四面八方人群涌来,再过一会儿便堵得水泄不通了。不能再耽搁了。 “冲出去。”林觉沉声下令。接着又补了一句:“不要杀人。” 十几骑猛冲而去,前方聚集的人群居然不避不让。 “圣公至大,天神护体!”有人大声吼叫着,直愣愣的迎着马头冲来,并且伸手去抓肖大全的马镫,意图将肖大全拉下马来。 肖大全怒骂道:“去你娘的天神护体,一群邪教教徒,挡我者死。” 林觉大惊之下高声喝道:“不得杀人。” 然而,已经迟了。肖大全手中长刀寒光闪过,挡在马前的一名青教教徒头颅飞起,血洒半空。 “他们杀了人了,他们动手了。邪魔们进攻了,咱们跟邪魔们拼了。杀邪魔,入圣殿。圣公至大。”人群中有人高声叫嚷道。 “圣公至大!圣公至大。”一群黑袍青教徒如打了鸡血一般的大吼,不顾一切的冲了上来。 林觉大骂连声,到此时也是没有办法。这帮人像是疯了,杀了人之后更是群情激奋,一刻也不能犹豫了。 “冲!”林觉大吼道。 七八骑突入人群之中,撞得哭喊连天。白冰一马当先,马鞭抽打的前方人群抱头鼠窜。卫士们举着刀挥舞着,吓唬着那些教众。毕竟这些人本质上还只是一群百姓,虽然人群之后有几人高声呼喝着怂恿着众人冲上去,但他们还是胆怯的。毕竟之前死了一个人了。 就这样,林觉等人活生生的冲开一条路,冲出了人群的围堵。在冲出镇子口的时候,两侧屋舍顶上居然有羽箭破空之声作响,几只羽箭擦着队形交叉飞过。此情此景让林觉心中一惊。这些人绝非是普通的教众,他们已经有了武器了。这说明了什么? 十几骑飞驰冲出镇子之外,将鸹噪呼喊之声甩在身后。还没等喘口气,便见黑压压的人群举着火把追了出来。于此同时,镇子里燃起了冲天大火,火势一起,远处旷野之中更有火堆燃起呼应。从四面八方无数的火把星星点点的围拢了过来。 “快走,周围的村落已经得了消息了,围上了便是大麻烦。”林觉高声喝道。 一行人忙提缰绳,快马加鞭,沿着官道疾驰而走。沿途所经过的官道两侧的村镇中一堆堆大火燃起,然后便是铜锣敲响,举着火把的人群便冲出来围堵。对方用了军事上的烽火传讯的办法,将消息迅速的传播开来。方圆十几里的村落中人人惊动,纷纷出动。 林觉暗自心惊,青教教众已然有了如此严密的组织性,这显然是有人在背后安排。这般组织,已经和团练保甲差不多,一村出事,村村支援,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虽非正规的兵马,却也已经有了雏形。青教如此组织百姓,必有图谋。 但此刻林觉无暇去细细考虑这些事情,眼前需得快速离开险地为好。好在骑着马儿脚程甚快,对方虽得到讯息,但毕竟反应没那么快速,林觉等人有惊无险的冲出十余里之外。 再往前,已经动静不大。过了一道山梁之后,更是再无动静。后方的教众被甩在身后,前面的因为山梁的阻隔也看不到火光讯号。又或许并非村村都是青教掌控。总之,众人终于能放慢马速,喘一口气了。光线暗淡,官道又不平整,策马疾驰甚有危险,还是小心为妙。 一行人心有余悸,小跑往前。天色渐渐的发亮,路上也隐约能看的清楚的时候才再小跑一阵,不久后已到二十里外。前方隐约有一群人迎面而来。众人甚有些紧张,但很快便发现是长恒县令何安民带着他的一百余人的队伍。他们是拖后步行,故而此刻才行了十几里地。 更让林觉惊讶的是,在何县令的队伍里,老吴带着七八名被羁押的捕快赫然出现在其中。并且安然无恙。 林觉惊愕询问,从老吴等人七嘴八舌的回答中,林觉弄清楚了原委。原来他们确实被释放了,但他们不敢乱走,躲在旁边的山沟里。不久前他们看到了身着衙役捕快服装的何安民等人,这才现身出来求救。何安民弄清楚他们的身份后也很惊讶,于是随队带着他们前来。 老吴说,他们虽然威胁要杀了他们,还逼他们加入青教,但最终还是有人出面释放了他们。只威胁他们不要再来抓捕人犯,说杀人的夫妻二人是无辜的,是无罪的。 林觉心中恍然,果然对方并非是无脑之辈,他们也知道羁押官差会有严重的后果。正如之前白冰所担心的,他们做了准备。不过却不是准备了什么圈套,而是选择了释放老吴等人平息事态。从老吴他们被羁押到现在不过三日。或许他们也没想到自己会来的这么快,老吴他们却还根本没有离开长恒县。林觉等人也无从知晓。 何安民见到林觉等人抓到的那夫妻二人,以为林觉等人得手了,甚至高兴。没出纰漏便好,不然自己还需带着人手去救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然而,当他听林觉叙述了之前的情形之后,惊的目瞪口呆。 “林大人是说……你们杀了一名百姓?然后方圆十几里的村落百姓都出动了要追杀你们?”何安民惊愕道。 “是暴民,何大人。”林觉沉声纠正道:“那种情形下,他们拦住我们的马头,意图将我们拉扯下马。形势危急,肖队正才动的手。我们已经很克制了,他们甚至动用了弓箭射击我们,按理说,我们应该大开杀戒才是。正是考虑到他们原本是百姓身份,我们才没有过多纠缠。” 何安民皱眉道:“哎,话虽如此,可这么一来,岂不是闹出了人命了?但愿别处什么纰漏吧。” 林觉笑道:“何大人放心,这件事是我们做的,我们担着便是。回京城后我们会写下事情的经过呈报开封府。跟大人无涉。” 何安民道:“我不是怕受牵连,我是担心事情闹大。这青教……哎,但愿不会吧。” 林觉淡然一笑道:“咱们还是赶紧走吧,人也拿了,老吴他们也救了,还算成功。我们上午便走,免得让何大人担惊受怕。” 何安民咂嘴皱眉,没有说话。众人调转头来往回走。肖大全策马来到林觉身边,拱手歉然道:“郡马爷,在下……不该出手,这事儿倘若要是麻烦的话,我去认罪便是,绝不敢连累您。” 林觉皱眉看着他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但你是为我办事,我能让你承担责任么?那我岂非也太没义气了。总之,倘若有事,我承担便是,你不用多想。但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你若再不听我的命令,我将禀报沈统领。你不是我林家的人,所以我不好太约束你,倘若你是我林家的人,此刻早已严惩于你了。” 肖大全忙讪讪赔笑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郡马爷息怒,万万不要告知沈统领。” 第八零六章 啸聚围攻 林觉微微点头,心里其实也明白。沈昙统帅下的王府卫士,很多都是江湖人物,散漫的很。这些人毕竟不是自己的人,他们是借调来保护郡主和自己的家宅的,所以林觉不好对他们太严苛。沈昙挑选人的时候也是能力第一为原则。而且其实这些人只是有些散漫罢了,其他倒也没什么毛病。 林觉一直想自己培养一些在身边堪用之人,但这事儿倒也不容易。又要忠心,又要堪用,这样的人却也不易得。现在看来,此事恐要上些心思了,像肖大全这种人毕竟还是约束不住,关键时候不听自己的命令,却也没什么办法。 众人快速沿着官道往长恒县城赶,一路上倒也安稳,抵达县城北门时,太阳已经出来了。看到县城就在前方,满身大汗的众人心中稍慰,总算是平安抵达了。 众人进入城中,在中心街道上林觉向何安民告辞,他不打算在此停留,原计划便是直接穿城而过,从西门出城回京。然而,就在林觉和何安民客套的时候,城中街巷之中人声忽然鼎沸。西首街口,一群身着黑袍的人沿街奔跑而来,看到林觉一行顿时大声发出鸹噪之声。 “就是他们,他们拿了我青教兄弟姐妹,杀了我们的人,咱们不能放走他们。” 林觉何安民等尽皆大惊。原来这一路的平静竟然是表象,对方早已将消息传递到了城中。看这帮人的装扮,有男有女,有老有幼,皆以黑袍着身,很多人更是裹着头脸只露双目,状极恐怖。不用说,都是青教教徒。 只一瞬间,大街小巷似乎都传出了呐喊叫嚷之声,仿佛到处皆是狂奔而来的教众。 何安民色变道:“了不得,这可如何是好?” 林觉皱眉看着西侧长街上,那里人头涌涌看来是无法从西城出门了。这种情形下似乎想从任何一处城门出去都不太可能了。眼下只有一条路,便是立刻找寻蔽身之所。在这大街上逗留,一会儿就会被围困的水泄不通。 “走,立刻去县衙。”林觉沉声大喝。 “只能如此了,快,去县衙。”何安民大声道。 众人闻言立刻往东边的县衙所在之处狂奔。街道两侧,不断有小股教众从巷子里猛冲出来,试图拦截。被骑马的卫士们冲撞的飞跌翻滚,惨叫连声。卫士们不敢再杀人,只用马鞭抽打逼退扑上来的教众,效果甚微。好在一百多民团和衙役捕快们手中有哨棒,冲在前方挥动击打,方才将这些状若疯狂的家伙们打的不敢近身。 但这些家伙虽然无法近身,却开始捡起地上的石块往林觉等人身上猛砸。两侧的房舍顶上也出现了不少人影,他们居高临下揭了瓦片往林觉等人身上丢。不少衙役被砸的头破血流,痛叫不已。 “他娘的,这帮狗杂种就是暴民,林大人,还不许咱们动刀子么?这些人还跟他们客气作甚?”肖大全忍不住大声叫嚷道。 林觉何尝不想放任他们动手,眼下的情势已经是正式的袭击官府人员,就算动兵刃杀伤也不算什么罪过。但一想到这些人中绝大部分其实只是百姓,林觉便下不了这个命令。只要他们手中没拿着兵刃,林觉便不会用兵刃对付他们。一旦他们手中有了兵刃,林觉便不会客气了。当然,林觉也有另外的考虑,眼下若再杀人,局面必将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恶化。激起青教徒的愤怒之后不能平息,己方这么点人手最终恐怕要被愤怒的青教徒撕的粉碎。不到万不得已,林觉还不想那么做。 “不准杀人,冲过去。”林觉大喝道。 众人无奈,只得沿街继续往前冲。前方,七八个教众正在路旁挥着斧子砍树,他们的目的很明显,是要将这棵合抱粗的大槐树砍倒,横在街心拦阻道路。树已经被砍了一半,很快就要倒下了。 白冰娇叱一声策马冲上,身子在马鞍上飞起,落地之时青笛连击,将几人打的翻滚在地。于此同时,那棵大槐树正泼喇喇的倒下。白冰抬脚猛踹,改变了大槐树的倒塌方向。槐树朝着前方十几名教众方向倒去。一片惊骇声中,巨大的树冠和浓密的树枝将躲闪不及的十几名教众压在下方。粗大的树干压倒了两名教众,登时七窍流血身上骨头碎裂,眼见是活不成了。 “他们又杀人了,他们又杀人了。”周围的教众惊骇的大声叫嚷起来。 林觉惊愕无言,没想到又出了人命,这笔账又是算到自己这些人的头上了。看来自己想压制事态的打算又失算了。 白冰回身上马,对林觉道:“夫君,对不住,我没想杀人的。” 林觉只得苦笑以对。事已至此,还说什么好?人算不如天算,越想平息事态,越是无法平息。既如此,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嗖嗖嗖!”两侧箱子里有箭支射出,两名长恒县衙役中箭惨叫着倒下。对方显然因为又死了人而不顾一切了,开始动用箭支了。后方飞奔追赶的一大群青教徒有的也已经亮出了明晃晃的兵刃。事情到了这一步,对方已经动了弓箭兵刃,林觉动用武力的最低底线已经被触及,今日之事已然不能善了,林觉也不去多想了。 “冲过去,阻挡者格杀勿论!”林觉咬牙喝道。 肖大全等人就等着这句话了,闻听此言,长刀苍苍出鞘,在头顶挥舞盘旋着猛冲向前。 何安民叫道:“林大人,这般作法,怕是不可收拾了啊。” 林觉冷笑道:“何大人,你觉得还能收拾么?这帮教徒已经不是百姓了,他们藏有兵刃弓箭,攻击官府人员,这已经是暴民作乱了。难不成我们要束手待毙不成?” 何安民长叹一声,知道林觉所言不假。只得长叹无语。 肖大全带着七八名卫士冲在前方,得了林觉的命令,他们便如猛兽出笼一般肆无忌惮。堵在前方的教众虽然疯狂,但终究大部分是百姓。肖大全等人下手绝不容情,长刀挥处,鲜血迸溅,瞬间便放倒了十几人。这让那些大喊着‘圣公至大,神功护体。’的教众也胆颤心寒,嘴巴里喊着口号,身体却很老实的让开了道路。一行人一鼓作气,冲到了县衙前。县衙衙役开了大堂的大门,众人终于平安进入了县衙。 但他们喘息尚未安定,四面八方潮水一般的教众便蜂拥而至,县衙前广场上很快便人头攒动,喧闹叫喊声响彻全城。林觉下令衙役捕快民团分守围墙各处。何安民也豁出去了,从县衙后库里取出了弓箭给众人装备。林觉带来的人本来就携带弓箭前来,此刻也纷纷取下弓箭在要害之处把守。 县衙大堂的顶端屋顶,这里是一处平台,前方有着矮墙作为庇护,倒是一处类似于城墙顶端的绝佳防守据点。林觉安排了七八名卫士用弓箭封锁衙门大堂的门口,以防教众破门而入。一切安排妥当,这才稍微安心了些。 但外边的喧嚷声越来越大,林觉坐不住了,带着白冰和杨秀何安民一起上了大堂屋顶上想看看情形。这一看,何安民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但见广场上人头涌动密密匝匝,本就不大的广场此刻已经被无数的教众占领。清一色黑袍的教众像是一大片乌云笼罩在广场上,他们朝着县衙丢着石头,大声叫骂。有人在广场上放起火来,顿时浓烟滚滚,冲天而起。场面混乱不堪。 不多时,一大群人在广场上蠕动着,他们抬着十几具适才被斩杀的血淋淋的尸首涌到衙门口前。所有的人都举着双手,口中发出怪异之音,似哭似笑,似悲似喜,状极疯狂。 一名黑袍男子高举双手站在人群面前,高声朝着县衙紧闭的大门高呼:“天地不仁,世间多难。青教救世,普度苍生。县衙里的人听着,你们拿我兄弟姐妹,杀我兄弟姐妹,干了伤天害理之事,必遭天谴。邪魔之道,现于光天化日之下,我青教教众,岂能坐视。立刻放了被抓的我青教兄弟姐妹,立刻交出杀人凶手。如若不然,后果自负。” “交出杀人凶手。” “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攻进去抓他们出来,把他们活活烧死。” 广场上数千教众纷纷鸹噪叫嚷,嘈杂之声震耳欲馈。 何安民白着脸喃喃道:“完了,真的完了,民变了,民变了。怎么闹成这样了啊。林大人,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把人放了吧,不然他们要冲进来了。” 杨秀喝道:“何县令,有点样子好不好?他们是邪教暴民,我们是朝廷官府,岂能向他们低头?这一次错在我们么?我们按照朝廷律法缉捕人犯有错么?这一切都是邪教教徒们的搞出来的风波。” 何安民颤声道:“本官岂不知缘由?可是现在怎么办?他们要冲进来了,这下事情闹大了。早知如此,本县早辞官便好了。没想到这些教徒竟然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啸聚造反了。” 林觉皱眉道:“何大人这是什么话?事到临头便慌了神,这如何能成?这件事你何大人难辞其咎,县域之内,青教教众已然成如此规模,且有组织私造兵刃,暴力对抗官府。你这父母官也不知怎么当的。” “我……我……怎知这些人如此胆大妄为?他们平日并非如此啊。本县也不是没有上报,朝廷不理我能如何?”何安民委屈的道。 第八零七章 谈判 (说一下,本书中的青教跟任何宗教无关,只是我杜撰的一个邪教。诸君不要对号入座,不要脑洞大开。书评里讨论的我也一概删除。除非你们希望我这本书被封,否则不要乱牵扯,乱联系。还请各位高抬贵手。) 林觉皱眉思索,他并不想这时候讨论谁是谁非。今日这局面确实出乎意料之外。但是,要林觉放人低头那是不可能的,对方还要求要将杀人者交出来,那更是荒谬之极的理由。但眼下之事正在敏感之时,现在就像是火药桶,只要一点火星便会燃起大火,酿成真正的暴乱。这是林觉绝对不想看到的。 下方教众依旧在呼喊喧嚷,突然间,有鼓点声咚咚响起。整个广场上突然噤声,那名领头的黑袍人匍匐于地,撅起了屁股。所有的教众也都纷纷匍匐于地,高高的撅起了屁股,在鼓点声中朝着东方开始行礼叩拜。 “圣公至大,圣公至大!”数千人齐声呼喊,声势摄人。 “他们在干什么?”杨秀皱眉问道。 “恐怕是要做什么仪式,准备冲进来了。”何安民瞪着惊恐的双目道。 林觉冷笑道:“我说你何大人身为县令对他们一无所知吧。此刻是辰时,正是他们向他们的教主祷祝之时。青教教众一日五叩首,到了时候不管在何处,哪怕是在茅房也要撅屁股叩首,我都知道,你却不知。” 何安民愣愣道:“原来如此,那还好,我还当他们要冲进来了呢。” 林觉冷笑道:“也差不多要冲进来了,祷祝之后,这帮人一定更加的疯狂。有他们的圣公撑腰,他们可更不怕了。看来我得出去跟他们谈谈了,这么躲着不是办法。他们一旦真的动手冲进来,到时候便不顾一切,不可收拾了。” “什么,万万不可,大人怎可出去见他们。那不是自投罗网么?”杨秀惊愕叫道。 林觉苦笑道:“现在只能跟他们讲道理了,这县衙可抵挡不住他们的进攻。我看得出来,他们还是有组织的,有人约束。否则现在早就破衙而入了。必须得去跟他们谈判。” 杨秀皱眉道:“现在还能谈么?我们都杀了他们的人了。这还谈得拢么?” 林觉冷声道:“谈不拢也要谈。我们杀了他们的人,他们岂非也杀了我们的人。两名衙役不是被射死了么?再说我们代表的是朝廷官府,他们终究是民。除非他们有造反之心,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否则还是有的可谈的。” 杨秀微微点头,事到如今,确实没什么办法脱困,只能去试一试了。 “林兄,我去跟他们谈。你不能去。倘若我被杀了,林兄便带着兄弟们杀出去。白姑娘。你一定要护送林大人安全离开。”杨秀沉声道。 白冰尚未说话,林觉呵呵笑道:“笑话,我倒要杨兄去替我冒险么?我是主官,我自做主。论口才,你胜得过我么?” 杨秀想了想道:“也罢,那我跟着你去,倘若有事,一起担着便是。死也死在一处。” 林觉看着杨秀笑道:“也好,不让你去,你恐怕是不同意的。咱们便一同去跟他们谈判。” 白冰叫道:“夫君,我也去。” 林觉点头道:“当然,怎少得了你。” 何安民在旁怔怔发愣,林大人杨大人这不是要去送死么?现在还怎么谈判? 林觉看着何安民笑道:“我猜何大人一定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去了。” 何安民唯唯诺诺支支吾吾。林觉笑道:“何大人不用解释,我明白,人的本性就是趋利避害,但凡是正常人,都不愿意去冒险。何大人留在衙门里坐镇便是。若要真的谈崩了,我希望何大人不要失了朝廷官员的气节,不要向暴民低头。暴民作乱,你身为县令要和本县共存亡。本来你便有重大责任,再要贪生怕死的话,怕是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何安民点头道:“林大人放心,我何安民还不至于到那种地步,我虽心中害怕,但我气节尚存。倘若暴民作乱,本县必殉身以效忠朝廷。” “好。”林觉点点头,转身从梯子上下到了院子里。杨秀白冰等人也跟着一起下来,跟随他走进大堂之中,来到大堂门前。 几名卫士和七八名衙役正守在大堂门后,大堂的门后已经顶了七八根原木。桌椅什么的堆了一大堆。就连县令大人的公案此刻也成了门后堵门的一份子了。 “打开门。”林觉沉声吩咐道。 “什么?”众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吃惊的看着林觉。 “大人叫你们打开大堂的门。”杨秀喝道。 “这……这能打开么?他们岂非要冲进来了。”众人愕然道。 林觉微笑指着那些原木和杂物道:“这便能挡住了?一把火便烧了的干干净净,他们是没想着进来,否则这可挡不住。挪开这些东西。” 林觉的声音威严不容置疑,众人只好移开杂物,搬走原木,打开门栓。林觉站在门口,整整衣冠看着白冰道:“夫人看我衣帽可还端正?” 白冰笑道:“好的很。俊的很。” 林觉满意的点头,摆手道:“开门!” 几名衙役胆战心惊的拉着大门,吱呀呀沉重刺耳的声音响起,大堂的门被打开。一道阳光夹带着扑面的喧嚣声扑面而来,瞬间灌满了众人耳朵,刺痛了众人的眼睛。 林觉眯着眼深吸一口气,跨步而出。 门前广场上,祷祝已毕的教众们正群情激奋准备冲击衙门,他们已经等不及了。在祷祝之后,他们的身体里似乎灌注了圣公的期待,圣公给予的力量。仿佛圣公正在空中看着他们,他们一个个兴奋无比,想着要表现一番了。 然而,就在此时,大堂的门忽然打开,从里边走出来三个人来。他们静静的站在台阶上,俯瞰着广场上的众人。所有的教众都惊讶的张大了嘴,在某一瞬间,广场上突然寂静无声。 但这寂静很快便被喧嚣声所代替。 “就是这几个人,他们是头儿。杀了他们。” “抓了他们,吊起来烧死。” “用石头砸死他们。烧死他们太便宜他们了。” “上啊,还等什么?宰了他们。” 人群叫嚷着,鼓噪着,有人竟然开始朝台阶上猛冲。 “轰!”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响彻耳鼓,大堂台阶一侧的一只石兽的首头爆裂开来,石块迸射纷飞,烟尘四起。 一股呛人的黑烟升腾起来,像是空中漂浮的一朵蘑菇云。 教众们一惊,吓得停止了叫喊。往前窜的教众不由自主的退后了几步。他们看到了那兽头的爆裂,自己的身体可没这兽头坚硬。 林觉将冒着青烟的王八盒子插入腰间皮囊,高声叫道:“你们领头的呢?出来咱们聊一聊。” 众教众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站在前方的一名黑袍人,那黑袍人哈哈一笑,伸手撩开头上的风帽,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庞来。林觉看到他的面容,顿时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尊驾。咱们倒是有过一面之缘。你便是他们的头儿么?罗掌柜?”林觉高声道。 那黑袍人上前数步,微一躬身,沉声道:“罗文义见过大人,大人记性甚好,昨晚我们确实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昨晚来我店中吃饭的客人便是京城来抓人的官长,倒是失敬了。本人罗文义,青教圣公座下第十六位教仆。” 林觉呵呵笑道:“本人林觉,忝居开封府提刑司提刑官一职。” 这罗文义正是昨天天黑时分,林觉和众人去的那家店铺的掌柜的。还送给了林觉一副‘圣公至大’的条幅的那人。林觉昨日便觉得这个人应该是个头目,看来果然如此。而且此人的地位看起来还颇高,眼前这数千教众看起来似乎都听他的,此人或许正是幕后煽动之人。 “原来是林大人。失敬。”罗文义再抱拳道。 林觉点头道:“你当时不认识本官,倒也谈不上失敬。我不怪罪。” 罗文义呵呵一笑,心想:我不过是客气罢了,你倒是当真了。 “不过,你现在知道本官的身份,便不得对本官无礼了。你们这些人今日啸聚于此,是何道理?本官按照朝廷律法前来拿捕杀人凶嫌,这一路上遭受不明身份之人的攻击阻挠,是否是你从中作梗?”林觉喝道。 罗文义冷笑一声道:“林大人,罗某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拿的人是我青教兄弟,我们青教兄弟姐妹义气为先,自不能容你们拿了我们的人走。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局面,却不是我们所为,而是林大人造成的。” 林觉喝道:“这是什么话。他们是杀人凶手,官府缉凶难道有错?” 罗文义冷声道:“林大人,他们不是凶手。他们是我青教教徒,按照教义所规,他们有权处置他们不守教规的女儿。” 林觉哈哈大笑道:“滑天下之大稽。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是我大周的天下,大周的律法倒比不过你青教教义?莫非在你们心中,青教教义比之朝廷律法还高一筹不成?你们青教教众心中有教无国不成?” 罗文义冷笑道:“坦白的说,有些时候我们就是这么认为的。我青教教众以教义为先。坏了什么规矩也不能坏了教义所规。” 第八零八章 谈判(续) 林觉皱眉道:“那么问一句罗教仆,在你们心目中,你们还是不是大周子民?” 罗文义沉声道:“我们当然是大周子民,但也是圣公的信徒,是青教的兄弟姐妹。罗某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说既是大周子民,便得遵大周律法之类的话。可我们是青教信徒,自然也要遵守教义。” 林觉缓缓点头道:“我明白了。然则今日你们围堵在这里意欲何为?” 罗文义一撩黑袍,沉声道:“很简单,你们抓了我们的人,要放人。你们杀了我们的人,要偿命。否则我们青教兄弟姐妹们可不答应。你们说是不是?” 罗文义转身对着黑压压的教众振臂高呼问道。 “对,放人偿命,否则绝不答应。”青教教众们叫嚷道。罗文义一挥手,教众们停下了呼喊。 林觉皱着眉头,压低声音道:“罗教仆,我问你一句,你们青教今日是想要造反吗?倘若你们要造反,那我说什么都没用。我实话告诉你,你们若是要造反,我便立刻放消息出去,京城兵马数日便至。届时不再跟你们多啰嗦,直接按照造反论处,有一个算一个,所有青教徒都将杀个干净。你以为就凭你们青教这些人,能抵挡京城禁军精锐大军么?” 罗文义微笑道:“你吓唬谁啊?你们现在全部被我们团团围住,还能往京城报信?” 林觉笑道:“罗教仆不会认为送信必须要冲出去才成吧。在京城时我便得知此处凶险,我衙门的人都被你们扣押了,可见你们多么胆大包天。我能不有所准备?我携带了信鸽三对,就是为了能往京城传信。我只要一声令下,京城半天后便会得到这里的消息。我暂时没这么做的原因,是我还没弄清楚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倘若只是出于激愤的围攻,我林某人还不至于将事态扩大。” 罗文义皱眉不语,对方说的倒是事实,信鸽传讯的话,京城半日便可得到消息。 “你们若那么做的话,官兵来时,你们这些人全都得粉身碎骨。我只要一声令下,你们便会被撕的粉碎。”罗文义冷声道。 林觉呵呵笑道:“我明白,所以我没那么做,罗教仆也没有太冲动。这说明我们还是都是有理智的。谁也不想酿成大祸,弄的自己命都丢了。你们青教四处传教,你们的教主圣公怕也不想成为朝廷的眼中钉。你们倘若在此滋事,立刻便会被朝廷视为造反。那样的话,青教被取缔也是迟早之事,你们的圣公也不想看到这些吧。毕竟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大的教派,一夕倾覆,那可心血全白费了。” 林觉的话打中了罗文义的内心。倒不是林觉说的全对,身为青教心腹,罗文义知道圣公的目的。但此刻一切尚未准备就绪,圣公也说了,现在的主要目的是积聚力量,做好准备。一旦发动,便将雷霆万钧,不可阻挡。此刻惊动朝廷来镇压,那确实是坏了圣公的大事。圣公一定不会轻饶自己的。 “怎么样?咱们谈谈条件。我不将事态扩大,你们也不能太过分。据我所知,你们青教还是做了不少好事的,我对你们并无恶意。这一次若不是你们暴力抗拒我们拘捕犯人,还扣押我衙门的捕快,绝不至于如此。你们青教教义我不懂,但倘若你们要将教义凌驾于国法之上,那便是跟我们这些官员为难,让我们没法交差,那冲突便是难免的。”林觉见他犹豫,再低声说道。 罗文义冷声道:“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谈的?我们已经放了你们的人了,你们还是要来惹我们。不但如此,还杀了我们的兄弟。这笔账怎么算?就算我肯放手,这些教众也必不肯。我青教承诺保护他们每一个人,此刻却任你们逍遥离去,我如何向他们交代?你要谈也可以,放了那夫妻二人,交出凶手来,我们便放其余人走。这很公平不是么?” 林觉摊手道:“你这般说话,那我们可谈不下去了。我抓不到人犯回到京城,上司问起来我怎么回答?说我无能?我带来的都是京城的人,交给你杀人的凶手,我回京城能瞒得过去么?再说了,人交给你们又当如何?你们莫非要杀了他们偿命?那跟造反有什么区别?朝廷还不是得派兵来围剿你们?你这转来转去又转回去了,那还谈什么?” 罗文义喝道:“莫非你还打算让我们就此收手,放你们大摇大摆的离开?做你的春秋大梦。你们杀了我们的人,能就这么走了么?我又如何向教众交代?” 林觉正色道:“罗教仆,其一,我们杀人是迫不得已。你自己也明白,你的人竟然携有兵刃弓箭,这已经形同于造反。加之人多势众,我们为求自保不得不为之。其二,我们杀了你们的人,你们不也杀了我们的人么?我们两名衙役被你们射杀,还有两名重伤,这笔账又怎么算?拿到台面上来说,我们杀了你的人,那是你们啸聚暴乱,而你们杀了我们的人,那是对抗官府意图造反,性质完全不同。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很遗憾,可是你若揪着这些事情不放,那么事情便没有了局。” 罗文义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大家扯平了?” 林觉道:“罗教仆,我这便死了的兄弟我们自会抚恤安慰,你们那边死了人的,我也可以给些银两赔偿安葬。这件事你必须出面说服,方可平息。莫告诉我你连这点威信都没有。你们青教不是有教义说,人死了可以入云霄圣殿永享极乐么?你大可告诉他们,这些死了的人已经入云霄圣殿享福了。总之,拿出你们青教的手段来,倘若连这些教众都摆不平,我可要看不起你们青教了。” 罗文义冷声道:“林大人对我青教教义倒是熟悉的很。” 林觉嘿嘿一笑,掏出那张圣公至大的字幅低声道:“不瞒罗教仆说,我对你们青教还真的很有兴趣,正在仔细的考虑是否要加入你们青教呢。瞧你们这阵势,加入你们便有了依靠。这还罢了,光是死后有七十二名处女伺候这件事,便让我心痒痒了。搞不好哪天我便来找你,请求加入贵教呢。” 白冰在旁翻了翻白眼,明知夫君是在糊弄对方,却也不太高兴。 罗文义将信将疑,他可不是傻子。不过现在圣公指示,要大力的在官员军队之中发展教众,这些人的作用可比乡下泥腿子,普通百姓要大的多。这个林大人是京城的官员,倘若能发展他加入青教,那定是一件大功。能让青教渗透入京城之中,遍地开花,那将来必大有裨益。 “林大人若加入青教,必被封为我青教天龙护法之一,我瞧林大人少年有为,在青教之中必大展拳脚。”罗文义道。 林觉笑道:“所以嘛,你不能让我太为难。今日这场误会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这样,你负责说服你那边的人,我负责说服我这边的人。咱们两下罢手。那一对夫妻我带去京城交差。你也别说什么不好交代,咱们都是明白人,牺牲两个普通教众也算不得什么。难不成为了他们,倒要坏了大局不成?” 罗文义心念电转,林觉的话其实说的很实在。作为青教高层人员,罗文义的眼睛里可并没有将这些教众当宝。之所以做出今日这般姿态来,也是为了凝聚人心。但倘若当真为了普通教众而坏了大局,他是绝对不肯的。这些人的命其实并不值钱,关键时候完全可以弃之不顾。 “林大人,你可莫要骗我。我罗文义可最恨别人骗我。你发个毒誓,我们倘若让你们离开后,你不得以此事为由调兵前来。咱们依旧井水不犯河水。否则的话,你便是躲到天涯海角,我们都能取你性命。我青教圣公有十大天龙护教,有通天彻地之能。杀几个人可不在话下。”罗文义沉声道 林觉呵呵笑道:“罗教仆,你放心便是,我发个毒誓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其实誓言这东西你我都知道,那都是放屁。只是糊弄人的。关键要看行动。你知道我腰里这东西是什么么?这是火器。威力你也看到了。我若没有诚意,早已将你给宰了。还跟你在这里说这么多话?还有我身边的这位,是我的内人,武技高强。万军从中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我若命她擒了你,以你为人质,我们自然能脱身。可是我并没有那么做。这些行为便是我的诚意。” 罗文义冷笑不语。 林觉道:“你不信?冰儿,露一手给他瞧瞧。” 白冰闻言而动,伸手在地上捡了两颗石兽上迸裂下来的石子扣在手里,眼睛寻找着目标。目光落在了罗文义身上。 林觉忙道:“可不要伤了罗教仆。屋檐下有两只胆大的鸟儿,你击它们下来。” 屋檐下确实有两只胆大的麻雀,这等场合它们还敢在横木上停留,好奇的探头探脑看着下边熙熙攘攘的人类。 白冰看了看两只麻雀,却将石子抛下了。 第八零九章 降临 (谢:破坏王、moshaocong、神奇的金甲虫、书友56872834、zp暧昧幸福、书友54265306、漂泊者201411、啦啦啦卡v、书友56858513等兄弟的打赏。谢众兄弟的票。) 罗文义心中想笑,这可是吹牛吹过头了。麻雀那么小,又跳来跳去飞来飞去的,如何能打的下来?这女子也是知难而退,知道自己做不到了。 然而,下一刻,白冰的身子却突然跃起,脚尖在石阶旁的石兽头上一点,身形如燕扑上半空。两只横木上的麻雀受到惊吓,飞腾而起。白冰的身子拔上半空之中,伸手勾住横梁飞荡而起,此时身形已然有数丈之高,整个人飞在空中。纤手如电,抓住了一只扑腾着的麻雀。 “哇!”包括林觉罗文义等人在内的数千人惊愕出声。但让他们目瞪口呆的还在后面。 白冰抓住了一只麻雀,但另一只麻雀却往另外一个方向飞去。距离白冰已经有丈许之远,那是无论如何也是够不着的。但见白冰的身子在空中转折,足尖在屋檐的木椽上一点,宛如一只白鹤振翅飞向另一只麻雀。后发先至,追上那只奋力逃脱的小鸟,伸手一抓,那只麻雀便扑棱棱的在白冰手上了。 白冰身子下落,因为距离甚远,落脚处在青教教众的人群之中。几名拿着木棍的教众还伸出棍棒朝着空中落下的白冰的身位方向,想耍个阴的,让白冰吃亏。 “多谢了。”白冰娇叱一声,伸足在一根木棍顶端一点,身体旋转翻腾宛如风车,下一刻已经落足在林觉身边。白冰本想是踩着教众的头借力,却也用不着了。 “漂亮!”林觉鼓掌大赞。下方众人也是彩声如雷。这等轻功和身法他们还根本没见识过,此刻见到,早已忘了对方是敌人,不由自主的发出赞叹之声。 “这么可爱的小鸟,怎么能杀了它们?石子击落它们,它们可活不成了。”白冰微笑说道。手一挥,两只重获自由的麻雀扑棱棱飞上半空,头也不回的遁向天际。经历今日惊吓,它们怕是再也不敢瞧热闹了。人类太可怕了! 罗文义惊愕张口,呆愣在那里。石子击落麻雀虽然很难,但倘若白冰做到的话他也并不惊讶,毕竟那也不是绝对做不到的事情。但这空手捉麻雀的举动,简直惊艳无比。青教圣公座下也是卧虎藏龙,十大天龙护教个个武艺高强,但说实在的,罗文义认为他们都没有这种本事。虽然对方这明显是轻身功夫,跟天龙护教的武技不同,但由此可知其武技高深,这是一定的。 林觉适才说,这女子可以万军从中取人首级,看来还真不是吹牛。倘若他们上来便擒拿自己,自己怕是万万逃不脱的。自己逃命的本事可比不过那两只麻雀。倘若自己被制住,以性命相要挟,自己可只能放他们离去了。 “罗教仆,如何?你若觉得还不够的话,我身边还有武技高强之人,不妨再露两手给你瞧瞧。我身边有百步穿扬的神射手,有力可扛鼎的力士,要不要我将他们交出来展示展示?”林觉开始胡吹大气起来。 罗文义忙摆手道:“不必了,那倒也不必了,我相信便是。原来林大人手下居然有这等人才。佩服,佩服。不过这些,我青教天龙护教也做得到。” 罗文义可不想在让林觉展示自己手下人的本事,倘若再有厉害的,岂不是挫伤了教众们的锐气。后面的话却纯粹是为了找回面子。 林觉微笑道:“我相信贵教中卧虎藏龙,但眼下这里可没有贵教的天龙护教。所以他们帮不了你。我的诚意你现在当知晓了吧,我若出手便制住你,你能如何?所谓擒贼擒王……这个……你懂的。” 罗文义沉吟片刻道:“你稍候,我跟教众商议一下。我尽量说服他们,倘若说服不了,你也莫怪我。” 林觉笑道:“你一定能说服他们的。” 罗文义转身回头,召来几名手下低声商议了一番,几名手下神色诧异,似乎激烈的说着什么。终于,那几人都点了头,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突然间罗文义大叫一声,身子开始颤抖起来,口中怪叫起来。 “圣公神愉,圣公显灵。圣公有何指示?我等教众必谨遵神愉。” 所有人都惊愕的看着他,他身边几人也都手舞足蹈起来,口中纷纷叫道:“圣公驾临,恭迎圣公!” 众教众惊愕的看着他们,见他们跪伏于地,朝着东边的天空叩拜。众人忙看向东边,东边的天空中挂着热辣辣的太阳,除此并无其他之物。倒是在广场东边的一棵大树上,几只乌鸦停在上面,呆呆的如同傻子一般俯瞰众生。 “还不跪拜,圣公显灵了。圣公以神愉示人,肉身未至,神思已达。圣公至大,圣公至大!”一名黑袍人高声叫道。 所有教众闻声呼啦啦跪地,朝着东边大树上的乌鸦撅起了屁股。 “圣公至大,圣公至大。”众人高呼着。 罗文义朝着东方的天空磕头叫嚷,似乎在与人对答:“圣公吩咐,好!好!圣公神愉,属下定当遵从。圣公您要走了么?恭送圣公!” 随着他的对答,皂角树上的一只乌鸦不知何故扑啦啦飞起,不知所踪。不少教众认定,那乌鸦必是圣公的化身了。圣公无处不在,圣公无所不能,圣公便是化为乌鸦牛粪都是有可能的。圣公可不在乎这东西丑陋或者恶臭,圣公眼中,鲜花牛粪乌鸦凤凰一视同仁。 “恭送圣公!”众教众齐声高呼。呼啦啦都站起身来。 “请问罗教仆,圣公有何神愉?”几名黑袍人齐声问道。 罗文义已经恢复了常态,挺胸昂首,朗声叫道:“圣公神愉,今日之事,圣公已知。众姐妹兄弟为维护教中兄弟姐妹之行,圣公甚为赞叹。诸位在云霄圣殿功德簿上已记一功。” “圣公至大,圣公至大。”教众们疯狂叫嚷道。 罗文义双手平伸,众教众停止了喊叫。“圣公说,今日之事,罪在他人。但我青教向来以济世救赎为己任,那些教外罪人虽然该死,但也要给他们一个救赎的机会。我青教死难的几名兄弟,圣公已然亲自接引,送入云霄圣殿之中安置。从此享受尊荣,永享极乐。圣公说,今日之事,可就此平息。罪人自罪,我教中人,不必点醒他们,让他们在糊涂中遭受天谴。对方死伤四人,已有微惩,不必再纠。” 众教众愕然以对,圣公神愉居然是要平息此事?不予追究?这是怎么回事? “圣公还说,莫家兄弟和其妻子也不必解救,圣公自有安排。他二人将有此劫,圣公自会庇护他们平安渡此劫难。过了此劫,两人晋升教奴之职。此乃大好之事,众兄弟姐妹救他们的心是好的,但却是在扰乱两人的晋升之劫。”罗文义高声说道。 教众们雅雀无声,有人的眼睛里闪过了犹疑和不信。罗文义显然知道这一点,高声斥道:“呔,还不遵圣公之命么?不遵圣公神愉者,灰飞烟灭,万鬼噬身。” “遵命,遵命。圣公至大,圣公至大。”众教徒纷纷跪倒,叫嚷连天。 林觉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又是好笑又觉得恐怖。这青教彻头彻尾的是个蛊惑人心,蒙蔽百姓的邪教无疑。搞出这么多鬼名堂来,连圣公降临这种把戏也无人质疑,这是将这帮教众当猪一般的欺骗。可笑这些人无一醒悟,情愿坠入其中,自我麻痹和欺骗。青教控制人的精神的本事可见一斑。 与此同时,林觉心中也自感叹,大周朝原本是怎样的世界,欣欣向荣,富庶无比。这么多年来一直走下坡路,直到如今的新法让百姓名不聊生,最终让青教钻了空子,让百姓们遭受这般愚昧可笑的控制之中,这不得不说是个巨大的悲剧。而这悲剧还在发展,最终还不知要到怎样恶劣的地步。这青教已经到了不得不遏制的地步了。 在几名黑袍人的带领下,广场上的教徒迅速散去。很快,原本拥挤喧闹的教徒便全部散去,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几只鸟雀飞来地上,扑腾打架,闹腾不休。 罗文义没有走,他站在林觉面前直愣愣的盯着林觉道:“林大人,但愿你言而有信。我今日之所为已然引起很多人的不满。圣公知晓,或降罪于我。但我本着为大局着想,并不想和朝廷对抗。我们青教只是济世救赎而已,今日之事,实属意外。” 林觉微笑拱手道:“罗教仆是个人才,你今日所为怎么会让你们圣公怪罪?他应该会褒奖你才是。我知道你不想跟官府起冲突,否则我也不会出来跟你说话了。从你放了官差,以及适才没有立刻进攻县衙,我便知道你是不想动手的。只是教众的情绪不可遏制,你也只能如此。” 罗文义道:“话虽如此,你们官府倘若欺压我们太凶,所谓官逼.民反,却也什么事都能发生。老百姓只要有一口饭吃,都是顺民。没饭吃,那便什么事都敢做。” 林觉呵呵笑道:“罗教仆应该感谢朝廷才是。倘若不是朝廷,你们青教能有这么大的规模么?不过我奉劝罗教仆一句,你该去跟你们圣公说一说,树大招风,要有所收敛。还有像今日之事绝不可再有发生。否则,朝廷那百万兵马可不是开玩笑的。教众大多都是普通百姓,他们什么都不懂。可不能那百姓们的命开玩笑啊。” 罗文义一怔,沉声道:“圣公自有主意,倒也轮不到你来操心。我们的人已经退了,但你需给予赔偿抚恤死伤之人。你答应了的。” 林觉笑道:“小事一桩,我会让县令给你们抚恤银子的,一千两够了吧。” 罗文义道:“银子我可以不要,你能不能拿你那火器来顶银子?” 第八一零章 脱困 (二合一) 林觉大笑道:“你打的好算盘。想要我这火器献给你们圣公是么?” 罗文义道:“只是觉得有趣罢了,我圣公喜欢奇巧淫技之物,他老人家圣诞将至,我拿来当礼物。可不可以?” 林觉想了想,伸手从腰间抽出王八盒子递过去道:“你够朋友,我也够朋友,便拿去送给你们圣公便是。替我向你们圣公问好。” 一旁的白冰惊愕道:“你怎可送他此物?” 林觉摆手道:“一个小玩意罢了,送他何妨?以示诚意。拿去拿去。” 罗文义惊喜不已,他只是抱着试试看的一说,却没想到林觉居然答应了。上次见圣公时,圣公在众人面前曾经谈及火器之事。说有一种火器比刀剑还厉害,希望能得到制造之法。倘若能批量造出火器,将来大事可成。今日见到这火器,罗文义想这也许便是圣公口中的那种火器了,所以便想一求。料想必是极为珍贵。却不料对方还真的答应了。也许这位林大人是真心结交,也许也是怕自己反悔,所以才如此的吧。 罗文义惊喜不已,伸手去接火器,林觉手一缩道:“不成,我们的平安出城才能给你。你拿了火器,我可要受你威胁了。” 罗文义翻了翻白眼,心道:这林大人心眼真多。不过倒也确实是这么个理。 当下众人立刻收拾,两人一骑,携带两名人犯上路。何安民压根没想到林觉竟然真的说服了青教教众退却,在林觉身旁千恩万谢。 林觉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何大人,青教之势已经不是普通的教派了。今日你也看到了。他们以及有所组织,颇有规模了。回去后我不能隐瞒,必是要向朝廷禀报此事,你也不能再无为了,也要写奏折跟我协同上奏。否则后患无穷。” 何安民点头道:“大人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此次奏折上我要将大人的神勇机谋大书特书。这一次朝廷再不理会,我可真的要辞官不干了。这整个长恒县已经不在我县衙的控制之下了。” 林觉轻叹一声道:“我不干涉你的决定,你自己决定便是。但在位一日,便要做事。不为自己,但为百姓。这些百姓可都是无辜的。” 一行人快速出城,到了城外,林觉没有食言,将火器交于罗文义之手。之后策马飞驰,再不敢有片刻逗留。 这一路快马加鞭,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因为长恒县西南的封丘县青教也早已蔓延至此。林觉担心那罗文义会耍阴招,半路截杀自己。故而林觉下令直接往西,从胙城和封丘两县交界之地穿行而过,直达京城正北方的阳武县。当天傍晚,抵达阳武县之后,众人才松了口气。 当晚,众人宿于荒野之中,正当夏天,天气炎热,在野外住宿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寻了一处山包,在下方搭了几个简单的窝棚,随便对付一晚便好。 就着热水吃了些干粮后,林觉等人围坐在篝火旁闲聊。一路上神经紧绷,众人还来不及对这趟长恒县之行进行总结。在篝火旁,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 “林兄,这青教势力如此之大,恐怕要成祸患了。咱们回京后要不要禀报朝廷啊。小小长恒县,穷乡僻壤之地,都啸聚起数千教众。这要是都闹起来还得了?”杨秀紧锁眉头,不无担忧的道。 林觉点头道:“是啊,却是令人担忧啊。你们也都看到了,青教绝非我们想象的乌合之众。他们有组织,有头领。关键是那些百姓都被洗了脑,一个个跟疯了一般。我估摸着,若是那位圣公一声令下,要他们揭竿而起,他们也一定会照做。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来之前我本以为不会这么糟糕,但来之后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这件事怕是瞒不住了,我只能往上禀报了。” 肖大全道:“他们敢造反?朝廷百万大军吃素的?这帮家伙自寻死路不成?” 林觉冷笑道:“有什么不敢的?朝廷虽有百万大军,按理说便天下太平了。可实际情况如何?大周各地的海匪山匪还少么?打着旗号反大周的还少么?朝廷这么多年来有没有将他们剿灭?不是你那么说的。” 杨秀也白了肖大全一眼,他觉得跟这个头脑简单的武夫没什么好说的。转向林觉再问道:“如果上报朝廷的话,朝廷会不会派兵剿灭他们?” 林觉想了想道:“很难说,朝廷现在重心不在其他方面,上下都在忙变法之事,恐无暇顾及。如果从大局考虑,我估摸着他们一定想稳定为先,先将变法之事完成。况且这件事的根源在于新法造成的对百姓的盘剥,导致民心不满,才被青教乘虚而入。我估计,这个理由一旦禀报上去,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那么林兄打算将这样的理由禀报朝廷么?”杨秀问道。 林觉笑道:“我还没想好。因为兹事体大,我若实话实说,便会有人说我借机攻击新法。你也知道,现在变法派对我意见很大,我这不是主动往刀尖上撞么?但我倘若不如实禀报,朝廷又不知症结所在。治理青教,要从根源入手,朝廷不改变政策,青教便会继续壮大泛滥。但这和变法又相抵触。确实是个棘手的难题。” 杨秀道:“要不这样,回去后我来往上禀报,我可不怕。” 林觉摇摇头道:“你说我说最后还不是帐算到我头上?倘若要禀报朝廷,我们两个都不用说。只禀报所经历的事情便是。至于内里的原因,我想何县令定会上奏折说清楚。却也轮不到我们来说。” 杨秀愕然,顿时领会了林觉的意思。就连一旁的肖大全都明白过来,哈哈笑着向林觉伸出大拇指道:“林大人好心计啊,得罪人的话让那个何县令去说,恁是精明。” 林觉皱了眉头,这个肖大全很是麻烦,有他在旁,说话不便。于是道:“肖队长。你该带着人去放哨去。这里虽然是荒郊野外,但还是一切小心为上。今晚你不能歇息,我们的安全就靠你了。” 肖大全愣了愣,咂嘴道:“好吧,我去放哨巡逻了,便不跟着添乱了。” 林觉点头,肖大全起身招呼人去四周巡看去了。杨秀低声道:“这个肖大全,这一次若不是他冲动杀了人了话,我们也不至于有如此凶险。” 林觉笑道:“但我们却也不知道原来青教竟有如此实力。从另外的角度而言,他其实是立了功的。我只是有些烦他自以为是,是王府的人,我也不好约束。” 白冰轻声道:“回去后我跟郡主姐姐说一声,这个肖大全还是打发了走的好。” 林觉笑着点点头,确实,这是需要办的。那天新婚之日,沈昙来帮着张罗的时候曾经跟自己说了一件事。因为梁王郭冰爵位被削,他的相关规制也将削减。从杭州来京城居住,他养着的近两千卫士也将被遣散大半。郡王只允许有五百名卫士作为近身卫队,这还是因为他是郭冰之故。普通郡王能有一两百私人卫队便已经是极致了。 被裁剪的王府卫士也不是就地遣散,朝廷还是准予他们加入禁军的,毕竟都是精挑细选之人。但是这些人有些未必愿意为朝廷效力。所以沈昙那日问自己,是否有意收留一些人作为府中护院。只要不已正式的军队冠名,只以护院为名,收留五六十人是没什么不妥的。林觉决定回去后跟沈昙说一说,挑选一些不错的,自己也弄个便衣卫队。一旦有事,也是可以起到作用的。 “林兄,你说,这青教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了?以前没听说这种教啊。忽然壮大如斯。那个什么圣公是什么人?真是教人疑惑。这一定不是普通人。”杨秀沉吟道。 林觉点头道:“杨兄所言极是,这也正是我所疑惑的地方。冰儿,我们去应天府的时候,那里青教已成规模。还记得那个应天府尹钱德章么?他也是青教中人。你想想,应天府尹都是青教的教徒,应天府还不是遍地皆为教众?” 白冰点头道:“是啊,想想都可怕。” 林觉道:“确实可怕,但更可怕的是这青教的实力。他们如何吸拢百姓的?那些歪理邪说固然可以洗脑,但百姓其实是跟着实惠走的。这些人有钱粮救济这些百姓,所以百姓便都认为他们比朝廷好。才会愿意听他们的洗脑。但你们想想,一个小小的长恒县恐有五六千教众,加上其他各地,乃至京东西路应天府一带。这教众人数恐怕已经超过十万之众了。这得要多少银子救济百姓?这个什么圣公的身家该多大?这就是个无底洞啊,要维持教众的信任,便要继续花银子。这人有多大家私?而且这青教等级森严,圣公之下设有什么天龙护教天龙护法,还有什么教仆教奴的。这个人一定不简单。其志不小。绝非是只当个教主那么简单。” “是啊,他们都有兵刃弓箭了,估计都有兵马了。”杨秀道。 “那还用说,那个罗文义将夫君的火器要去,怕便是想要仿制火器。对了夫君,你怎么肯将火器送给他?这不是助纣为虐么?而且这火器威力这么大,他们要是有了许多火器,岂非要大乱了。”白冰在旁皱眉插话道。 林觉呵呵笑道:“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件事,这一路上憋得可是辛苦了吧?” 白冰嗔道:“人家只是觉得奇怪罢了,你那火器是个宝贝,你自己都宝贝的不行,很少示人。今日居然这么爽快的送给了他们。所以我觉得奇怪罢了。” 林觉点头道:“我明白,我明白。这火器确实金贵,不过跟我们的命比起来,却也不算什么。他们若是决意得到火器,强行杀人抢夺也是能到手的。我可不能因为一柄火器而送了大伙儿的性命。要钱不要命的事我可不干。” “哦,原来如此。只是……太可惜了。这火器到了青教手里,恐怕是后患无穷啊。”白冰微微点头道。 林觉笑道:“也没什么,我没脑子么?会想不到这一点?我告诉你,这火器可不是那么容易仿制的。倘若那么容易便仿造出来,我还不大批制造,身边人每人一柄备用么?正因为太难制作,才无法推广。你可知道,我那一把王八盒子光是零件便足足有三百余只。每一个零件都经过数十道手续的打磨休整,要严丝合缝,不能有半点不合。否则的话,这火器便无用了。况且,所需的材料更是百炼精钢所铸,当年我还是在王府里才寻到这些东西,才有那么多的能工巧匠做成这件事。青教想仿制火器,门都没有。强行仿制,虽可成模样,但发射时会炸膛,或因零件不合而毫无威力可言,花费大量银两弄一堆废铁出来,青教倘若愿意当这冤大头,我是不介意的。” “啊!原来那火器居然如此精密?他们根本无法仿制?怪倒是夫君那么爽快呢。这我可就放心了。只是这么珍贵的东西却也不得不给他们一个,有些不开心。”白冰闻言笑道。 林觉嘿嘿一笑道:“没什么,本来也无用了。新的王八盒子已经快要造好了,这是第三次改进,威力更大,射杀距离更远,而且是双管双发。比之给他们的可好了太多了。淘汰之物给他们便是。倒也没什么可心疼的。” 白冰哈哈一笑,不再多言。夫君可不是冤大头,那柄火器原来早就要淘汰了,如此说来,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最怕的是青教大批仿制此物,将来必成祸患。没有这一层担心,其他的也不算什么了。一柄火器而已。 一旁的杨秀默默的听着林觉夫妻二人的对话,神色若有所思。林觉注意到这一点,轻声问道:“杨兄想什么呢?是不是还在为青教的事情发愁?不用太担心,这件事上,朝廷必有决断的。” 杨秀摇摇头,抬头来看着林觉道:“林兄,我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问。” 林觉笑道:“有什么不能问的?什么事。” 杨秀点点头,张张口却又很犹豫的样子。林觉笑道:“杨兄倒像个小姑娘扭扭捏捏起来了。” 杨秀鼓起勇气正色道:“好,那我便直说了,倘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林兄原谅。” 林觉笑道:“到底是什么事啊,你弄的我都紧张起来了。” 杨秀道:“林兄,开封府朱大人一直催着要破的那桩去年冬天二十里桥小庙中的杀人大案……到底是何人所为?” 林觉一愣,皱眉道:“杨兄,那案子暂无头绪……” 杨秀打断了林觉的话,伸手入怀,摸出一物,手摊开时,却是几粒钢珠。 “林兄,这是上午我在衙门前捡的钢珠,那是林兄火器击发散落在地上之物。这钢珠和那件案子里的一样证物极其吻合。那小庙杀人现场散落了同样的钢珠。被杀的那些人身体的创伤不似刀剑之伤。一直都让人不解。直到我发现这钢珠跟你火器里用的钢珠相同,我才豁然而悟。那些人是火器所杀。而拥有火器之人只有林兄。恕我冒昧的问一句,那案子是不是你所为?”杨秀声音低沉的问道。 林觉呆呆的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自己对杨秀并不设防,居然没有注意隐藏一些东西。要知道那件案子可是提刑司首要查勘的案件,自己虽然不会去上心,分析案情的时候也推诿说案情不明,无法查勘。但杨秀查案认真,心里想着的都是这些事。今日自己火器在他面前露了,适才又和白冰大谈火器之事,想必杨秀已经严重怀疑自己了。 “我只要林兄一句否认的话。林兄倘若说不是你做的,我绝不再问。林兄的话我绝对相信。”杨秀沉声道。 白冰紧张的看着林觉和杨秀两人,她也没料到忽然发生这件事。杨秀和夫君是好友,但他却已经得悉了夫君的秘密,那么该怎么办才好?白冰迅速的做出了决定,只要夫君一个眼神,她便毫不犹豫的出手杀了杨秀。决不能让这个秘密泄露出去,否则又将有大麻烦上身。 林觉在杨秀的目光下沉吟片刻,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杨秀道:“杨兄,倘若我说那件案子是我所为,你当如何?将我抓起来么?禀报朝廷?将我问斩?” 杨秀眉头紧皱道:“我不信是林兄所为,我只要林兄否认一句,我便会信你。也解我心头之惑。我不想每天脑子里都想着这件事,这太磨人。” 林觉看着杨秀轻声道:“杨兄,我谁都可以骗,但亲人好友我从不欺骗。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能骗你。那件案子,确实是我所为。那数十名江湖人物是我所杀,我不得不杀他们,因为他们该死。” 杨秀呆呆的看着林觉半晌,长叹一声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林觉微笑道:“杨兄不必纠结,你可以去举报我,我不怪你。” 杨秀皱眉道:“林兄,告诉我你杀他们的缘由。” 林觉摇头道:“却也不必了,我说了,他们该死,所以我杀了他们。杨兄无需知道太多。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举报我,二是选择无视。不必给自己找理由。我就算告诉你缘由,我也一样是那件案子的凶手。这其实并不能帮你解决心中的矛盾。” 林觉这话的意思其实很明确了,他在逼杨秀站队。杨秀对林觉而言是个可以托付很多事的好朋友。但林觉一直想知道的是,杨秀对自己是不是真正的自己人。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需要经历考验的。平日也许好的蜜里调油,但到了关键时候卖友求荣的事情太多,那并非是真正的自己人。真正的自己人会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站在你一边,替你隐瞒一切秘密,不会做出任何背叛你的举动。 林觉需要身边有这样的人。他很欣赏杨秀,杨秀是个做事踏实的人,很多事不声不响的都去做了,也很少抱怨。之前林觉只将杨秀视为密友的关系,但在那日御史台衙门事件之后,杨秀也敢跟着小郡主他们冲击御史台衙门的事情让林觉对杨秀极为感激。林觉希望杨秀能成为自己人,可以托付秘密,可以商议很多见不到光的事情。但需要一个契机。眼下,正好是这个契机。 这么做确实有些为难人,杨秀其实是个有原则底线的人,但如果包庇林觉,便等于放弃了他的原则,对朝廷不忠。对杨秀而言,这种逼迫有些残酷和不近情理。 杨秀怔怔的看着林觉半晌,神情甚是纠结,心里很是挣扎。半晌后他站起身来轻声道:“林兄,我不问了。这件事就当我没有知道过。” 说罢杨秀扬起手来,将手中的铁钢珠远远的扔到了黑暗中的旷野之中。 林觉呵呵笑了起来,他知道,从今日起,他有了个可以无话不谈,无事不可托付的好兄弟了。自己可以完完全全的信任杨秀,不必再有防范之心。 白冰在旁也松了口气,倘若被迫要杀杨秀,她是会毫不犹豫的。但那样总是会让自己心存愧疚和不忍。这个结果最好不过。不过她也有些担心,杨秀是不是因为在此时此地才不得不做出这样的表态,到了京城他会不会变卦?夫君好像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 白冰岂会明白,杨秀这一类的人经受过多年的寒窗苦读,骨子里是有着读书人的清高和倨傲的。莫看他手无缚鸡之力,但却内心坚强耿直的很。倘若他不愿妥协,也绝不会做出出尔反尔的事情来,他会当场做出决断。这便是有些读书人养成的品节。 杨秀能做出这样的选择,一定是内心里的抉择,并没有考虑到事后反悔什么的。白冰那么想完全是以女子之心度君子之腹。林觉和杨秀惺惺相惜,自知道他是怎样的人。而且杨秀将作为证据的铁弹子尽数抛洒,其实便是已经将证据销毁,这已经是他最真实的表达了。 第八一一章 黑锅 次日午后,林觉一行回到京城。尚未喘口气,林觉便携杨秀一起去开封府衙门拜见朱之荣。 朱之荣今日无事,正在后院凉亭睡午觉,闻听林觉和杨秀来访,于是命人将两人引入凉亭之中。 林觉和杨秀见礼已毕,看着凉亭上冰镇着的桃子梨子等时令的水果,不禁感叹这位朱大人倒是挺会享受生活的。 朱之荣最近对林觉的观感似乎大为改观。特别是那次林觉被扣押在御史台大堂之中的事情发生之后,朱之荣见了林觉表示,但林觉要是需要衙门出头,他朱之荣可以以开封府的名义参奏方敦孺为林觉讨回公道。 林觉当然是婉言谢绝。那件事皇上和太后是有意要平息下来的,自己倘若要朱之荣这么做,那岂非是又生事端。林觉认为,朱之荣之所以这么表态,其实也是安自己的心。自己此时已经和方敦孺决裂,成了反对变法的一派。朱之荣这么做怕只是要拉拢自己罢了。 林觉的猜测并没有错,吕中天私下里已经做了指示,此刻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但凡反对变法者都应该笼络他们的心。林觉自然也在这可以团结拉拢的名单之列。朱之荣谨遵宰相之命,对林觉也客气了许多。林觉新婚,朱之荣虽没有到场,但也是派人前来道贺,送了礼金的。这和以前不闻不问的状态早已大为不同。 “林大人,杨大人,原谅本官的失礼。天气实在太热了,本官最怕京城夏天这鬼天气。每日午后简直太难熬了。我这衣衫穿不住,敞着还凉快些。希望你们不要见怪。”朱之荣笑着道。 林觉和杨秀忙说不怪,林觉道:“天气确实热的反常,想到还有数月这样的天气,真是教人绝望。” 朱之荣忙摆手道:“莫说了,莫说了,再说本官可受不了了。还有几个月的酷热天气,我的老天爷,我可受不了。想想都难熬。” 林觉和杨秀都笑了起来。 朱之荣也笑了,大声的咳嗽了两声,问道:“听说二位去长恒县办案了?案子办的如何?可辛苦二位了。” 林觉拱手道:“职责所在,谈什么辛苦。下官等便是来禀报此案案情的。” 朱之荣道:“那案子只是个小案子罢了,父母杀女虽然恶劣,却也不至于要本官来听案情。我看不必了吧。你们来便是为了此案?” 林觉沉声道:“大人,此案可不是普通的案子,我们此去九死一生,差一点便回不来了。前番有件事还没跟大人禀报,我们第一拨去拿人的衙役都被当地的人给扣了。这一次更是凶险。详细情形请杨大人跟大人禀报。” “哦?还有这等事?”朱之荣一下子精神了起来。 当下杨秀快速的将案情的始末以及此番去往长恒县的遭遇都说了一遍。只是省略了长恒县令何安民所言的关于青教蔓延的原因一节,其余的如实禀报。 朱之荣听着听着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脸上的汗珠子也没了,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怎么会这样?这青教什么来头?胆子这么大?连官差也敢羁押?连你们都敢攻击了?此事是否当真?” 林觉沉声道:“卑职等也不知青教是什么来头,卑职尚未调查青教的背景。但此事卑职等岂敢编造?千真万确。大人倘若不信,可传同行之人问询。” 朱之荣摆手道:“不是不信你们,是本官不敢相信他们居然敢如此胆大妄为。这岂非是暴民了?一个区区小县,青教有数千教众啸聚,这还了得?假以时日,这不是要造反了么?” 林觉道:“所以我和杨大人觉得兹事体大,故而来禀报大人。请示大人是否需要上报。我们也不明白怎么会冒出个青教来,还敢对抗官府。所以不敢轻易下决定。毕竟那些青教教众都是普通百姓。倘若一个不慎,岂非是要闹出漏子来。” 朱之荣沉吟片刻,点头道:“你们做的对,这件事很严重,我们开封府肯定是无权做决定的。上报,一定要上报。否则便是我开封府的责任。你们回去将事情始末经过写各卷宗呈报上来,我去政事堂先禀报几位相爷,看看他们怎么说。” 林觉点头道:“下官等遵命。一会儿便着人将卷宗送来。” 朱之荣点头道:“此事你们暂且不要多言,本官觉得这背后必有蹊跷。这突然冒出来的青教什么来头,这背后有没有什么花样,都还没弄清楚。贸然传出讯息去,反而闹得舆论沸然,人心惶惶。” “遵命!”林觉和杨秀拱手道。 “还有,你们抓回来的那杀人夫妻呢?带过来我要亲自审问。我要弄清楚这青教什么来头,好向吕相他们禀报。”朱之荣道。 “遵命!”林觉和杨秀点头道。 “好了,你们去吧,快些将卷宗送来。我要过目。”朱之荣摆手道。 林觉和杨秀拱手应诺,杨秀转身要走,却发现林觉并没有离去。 “大人,还有一件事,下官需要禀报大人。”林觉沉声道。 “还有什么事?”朱之荣问道。 “大人一直催着破案的那京城二十里桥的杀人大案,下官似乎有些眉目了。”林觉道。 杨秀一惊,惊愕的看着林觉。不知林觉此言何意。 “哦?那件案子你们有眉目了?快说说。”朱之荣惊喜道。 “是,大人请看。”林觉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小纸包来放在石桌上,慢慢的打开来。里边几颗闪亮的钢珠静静的躺在那里。 “这是……”朱之荣不解的道。 “这是一种火器发射的弹药。二十里桥杀人案现场发现了不少这种钢珠。之前下官等人一直摸不透这些东西到底和杀人案有何联系,直到此次我们长恒县之行,方知此物原来是火器发射的弹药。下官和杨大人亲眼看到青教中有人手持火器发射,这钢珠便是我们捡到的证物。经过比对,跟杀人案现场捡到的是同一种。由此下官断定,此案极有可能是青教所为。”林觉沉声道。 一旁的杨秀惊愕的张大嘴巴,林觉这是要将二十里桥小庙的杀人大案完全嫁祸给青教。这也太无耻了吧。这不是颠倒黑白么?明明是他做的啊。青教也是倒了霉,无端被扣上了这个黑锅。他们恐怕是百口莫辩了。 “杨大人?杨大人?朱大人问你话呢。”林觉拉着发呆的杨秀的胳膊叫道。 “哦哦,什么?”杨秀回过神来。发现朱之荣正不满的瞪着自己。 “朱大人问你这钢珠是否是火器所用。那案子你是一直经手的。”林觉轻声道。 杨秀无可奈何,只得点头道:“回禀大人,确然如此。” 朱之荣点点头道:“好个青教,如此作恶,已成祸患。看来朝廷必须要对其采取措施了。杀人啸聚,这跟造反有什么区别?本官要将这情况也要禀报吕相,请他们定夺。” 林觉点头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么?” 朱之荣摆手道:“暂无他事,若有需要你们禀报的,我自会叫你们。你们去吧,速速将卷宗报来。” 林觉和杨秀两人躬身行礼,转身退出衙门。 回公房的路上,林觉看着杨秀大笑。杨秀翻着白眼看着林觉,无可奈何的道:“林兄这是嫁祸于人啊,我成林兄的帮凶了。” 林觉拱手笑道:“多谢杨兄了,那青教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货色,替我背背黑锅有如何?我那火器是白给他们的么?” 杨秀愕然醒悟,轻声道:“莫非……林兄给他们火器的时候,便已经决定要嫁祸给他们么?” 林觉微笑不答。杨秀暗暗心惊。不回答便是默认了,这林觉心机简直太深了,嫁祸于人倒也罢了,更让人无语的是,将来青教倘若动用那火器,被朝廷查实,那便是坐实了罪行。无端的替林觉背了那罪名。 杨秀不知说什么才好。林大人这智谋固然是艰深的,只是这手段可阴损的很。青教这回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不过杨秀倒也并不在意这些,既然决定了要替林觉隐瞒那桩案子,还说什么?倘若真将这锅扣在青教头上,也未尝不是个办法。青教这帮人是邪教徒,加上一个罪名倒也无妨。 “林兄,我不得不提醒你,昨日见到你火器发射的人可不止一个。他们倘若证实火器是你的,那岂非是弄巧成拙?”杨秀低声道。 林觉笑道:“放心便是,他们只闻其声不知就里。看到的只是我们门口三个人罢了。衙门里的看不见,围墙上的衙役捕快那个角度是看不到门口情形的,他们知道谁放的?至于那数千青教教众确实看在眼里,但他们的话朝廷会信么?他们那叫攀诬,反咬一口,明白么?”林觉呵呵笑道。 杨秀咂嘴道:“好吧,算你厉害。不过下一次林兄要拉我一起作伪证,可否先知会一声。” 林觉哈哈大笑道:“杨兄还想有下一次么?哈哈哈。” 第八一二章 洞察 政事堂东厢吕中天的公房里气氛沉闷,燥热的空气中夹杂着一股奇怪的臭味。像是猫儿拉的排泄之物,又像是羊圈里的腥膻之味。总之这气味当真是奇奇怪怪提神醒脑。 但这屋子里坐着的几名高官倒像是毫无知觉一般,左手下方坐着的是副相吴春来,右首下方坐着的是朱之荣,还有两名紫袍官员也坐在一侧。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主位大案后的吕中天身上。 吕中天端坐在案后,正手持一份卷宗仔细阅读。他身着紫色官袍,但这紫袍在两侧腋下的部位颜色似乎深了两块。这里正是公房里弥漫着的臭味的来源。吕中天患有狐臭之症,多方医治也没效果。一到热天,吕中天腋下出汗,顿时满屋‘异香’扑鼻,中人欲醉。 不过,对于吕中天身边的人而言,他们早已练就了一种特殊的功能,那便是闻臭弥香,不为所动。话说谁敢在吕相面前皱一下眉头?说他生有狐臭?那不是自找不快么?况且能闻到这股味道的人说明正当红,不能在吕相身边侍奉,想闻还闻不到呢。这么一想,顿时浑身舒泰,精神百倍。有的人久而久之甚至迷上了这种异味,不嗅上两口便觉得精神倦怠浑身无力,像是上了瘾一般。甚至希望自己也能像吕相一样有这样特殊的体味,或许飞黄腾达大富大贵者便是有着和常人很多不同的地方,这狐臭或许也是标志之一。 吕中天倒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狐臭熏人,平日里他身上会配备一种香囊,散发出的香味可以掩盖臭味。特别是觐见圣上或者是在朝堂上时,他一定会佩戴香囊。但在公房之中,他是有意不佩戴香囊,根据众人的反应,吕中天似乎能辨别谁是真正的忠心耿耿。说句粗俗不堪的话:你连我的屎都不肯吃,还说什么爱我? “哗啦。”吕中天将手中的卷宗放在了公案上,脸上的神色若有所思,看不出有什么别样之处。这便是吕中天的特色,你很难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情绪来。 “吕相,到底是什么事啊?严重么?”吴春来轻声问道。他只知道些大概。朱之荣来政事堂呈递卷宗,等候吕相接见是两人曾简单的聊了几句,他只知道长恒县出了青教啸聚之事,但具体情形却没来得及问清楚。 “春来,你瞧瞧这卷宗吧。”吕中天沉声道。 “好。”吴春来忙起身上前,拿过卷宗快速的浏览了一遍,他的脸上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出了这样的大事?这青教也太胆大包天了,这是啸聚造反啊,吕相。这件事可不能小视啊。扣押开封府衙役,聚众围攻县衙,这就是造反啊。”吴春来叫道。 下首两名伸着脖子聆听的官员闻言惊愕,吴春来顺手将卷宗递给他们,那两名官员头抵着头快速的浏览起来。 吕中天皱眉沉吟道:“春来,莫要沉不住气,且莫要忙着定性。” 吴春来点头,转向朱之荣道:“朱大人,这件事你查核了没有?可不要弄错啊。” 朱之荣忙道:“吕相,吴副相,下官岂敢不问个清楚?下官街道提刑司禀报之后,亲自提审了抓来的两名青教教徒。那夫妻两人因为女儿不遵教规便将其用石头活活砸死。下官询问他们时他们供认不讳。但是他们却坚称是替天行道,杀了邪魔外道。说他们没有罪责。居然还劝本官赶紧信奉青教,说什么将来天谴之时,只有青教教徒得以救赎,可上云霄圣殿云云。气的我将他们狠狠的打了一顿。” 吴春来愕然道:“这是中了多深的毒啊,这个时候还在劝人入教?说的这是些什么鬼话?简直岂有此理。” “可不是么。人说虎毒不食子,这对夫妻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竟然还毫无悔意,可见中毒之深。这青教当真邪门,由此二人身上,可知其邪恶之处。”朱之荣点头道。 “倘若果真如此,这就是邪教了。”吕中天沉声道:“当年我大周也曾有过一个叫做莲花教的教派,信众也是不可理喻。当初是老夫负责取缔的,那些教众一个个跟疯子似的。现在看来,这青教似乎也跟那莲花教有些类似。其教徒如此执迷,让老夫似曾相识。” 吴春来拱手道:“吕相,既是邪教,朝廷可不能坐视啊。照这卷宗上所言,他们已经有了相当的规模人数,甚至有了对抗官府的行为,岂能不管?” 吕中天摆摆手道:“春来,不要着急。事情自然不能不管,但怎么个管法倒是要考究考究。关于青教的事情,其实老夫也早有耳闻。你们说的这个长恒县的县令是不是叫何安民?老夫记得他上过几次奏折的,说的便是青教泛滥的事情。但老夫并没有搭理他。” 吴春来愕然道:“那是为何?吕相为何没做出回应?” 吕中天笑道:“你认为朝廷现在会去花精力去管这件事么?现在皇上和那些人天天想着的便是变法之事,其他的事情都摆在一边了。老夫去告诉皇上要去对付什么青教,皇上定以为老夫是没事找事了。” 吴春来微微点头道:“但现在不同了,青教闹出事情来了。咱们还不防患于未然,搞不好会是养虎为患啊。” 吕中天皱眉道:“春来,那你的意思是朝廷派兵去剿灭青教么?这些青教教众可大多都是老百姓。况且现在看来,人数已达数十万众,蔓延十几处州县。要派多少兵马才能剿灭?一旦逼得他们反抗,会是何种情形?你想过么?皇上会同意么?” “这……”吴春来抚须皱眉不出声了。吕相说的对啊,倘若派兵去剿灭青教,怕是起码要出动数万大军才可以。如果青教反抗,那将是一场大乱。反而逼得青教不得不反了。 “吕相说的很是,林觉他们回来说,青教教众十之八九都是被蒙蔽的百姓。咱们一旦派兵围剿,剿灭的其实便是老百姓。那可不是什么好办法。卑职也觉得贸然出兵围剿的办法恐怕不够谨慎。”朱之荣道。 吴春来瞪了朱之荣一眼,心道:你倒是会见缝插针,不失时机的踩我一脚。 “那朱大人觉得该怎么办?此事绝不可坐视。虽然教众是百姓,但是他们已经被蛊惑了,这已然大为不同了。百姓便可以为所欲为么?岂非是笑话。”吴春来沉声道。 “副相,下官可不是这意思。下官是说要谨慎起见。贸然出兵剿灭,后果反而更糟。这件事要以疏导为主,不宜强行野蛮行事。就像对付洪水一般,越是堵塞,越是容易出大事。”朱之荣不卑不亢的道。 吴春来笑道:“哎呦,朱大人什么时候会说这些话了?我看是有人教你的吧,不是你自己的想出来的吧。” 朱之荣面色微红,倒也不隐瞒,咂嘴道:“禀副相,是林觉说的,下官觉得有道理。” “林觉?”吴春来和吕中天都愣了愣。 吕中天点头道:“莫看这林觉是个不识抬举的,但这话说的可是在理的。春来啊,这个人还真是不简单呢。他这话其实是话里有话啊。” 吴春来拱手道:“愿听吕相明示。” 吕中天笑道:“这话还不很明白么?说宜疏不宜堵,那是说要解决此事需得找到根本的原因和办法。这可老夫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呢。” 吴春来皱眉想了片刻,轻声道:“吕相的意思是,这件事还有隐情?” 吕中天沉声道:“你难道没去想想,为何青教蔓延如此之迅速?壮大如此之快么?之前怎么没有青教?现在怎么便有了青教了?还突然间便满地都是,这是何道理?” 吴春来默默的想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低声道:“吕相之意,莫非是因为……那件事的原因?导致百姓不满,故而青教乘机收买人心?” 吕中天缓缓点头道:“不无关系,不无关系啊。下边闹得那么凶,百姓生出不满,有人乘机收买人心,百姓自然蜂拥投奔。咱们受到的各处报来的地方上的事情中也有百姓啸聚闹事的,原因不就是因为朝廷正在做的这件事么?只是那些都是小规模的事件,压一压也就过去了。但唯独这青教,低调行事,规模扩张如此之大,其志恐不在小。这叫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一次倘若不是闹出这些事来,恐怕朝廷还很难注意到这一点。将来惊雷炸天之时,上下恐一片错愕之声。所以现在知道这些事,却是一件好事啊。” 吴春来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来,上前数步,低声道:“吕相,这岂非是个大好的机会?倘若背后的原因果真是因为新法激起民愤,咱们岂非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向皇上痛陈利害?” 吕中天眉梢动了动,沉声道:“春来,莫要想当然。证据呢?就凭眼下这件事么?恐怕还不够。这只是一次啸聚抗官事件,呈上去的邸报上哪一次没有这样的消息?皇上可曾有反应?青教人数多少?如何组织的?用的什么手段笼络人心?他们想做什么?这些可都一清二楚?这卷宗上只是泛泛,如何为凭?” 吴春来想了想道:“春来明白了,我这便命人去各处暗访,查出青教的所有事情,详细记录下来,届时可为凭据。” “还不够。”吕中天淡淡道。 吴春来楞道:“吕相请明示。” 吕中天却不说话,只将目光看着屋外。外边虽是夕阳西下之时,但阳光刺眼,空气炙热。地面上蒸腾着热气。一股股的热浪随着微风吹进来,让人如在炉中炙烤一般。 吴春来忽然明白了过来,伸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吕中天斜斜看了一眼,不置可否。摆手道:“都去吧,此事暂时搁置,不得外传。” 吴春来微笑起来,躬身拱手,和朱之荣等人退出公房。桌上,茶水写着的‘再生事端’四个字迅速的在空气中蒸发,终于渐渐的消失不见。吕中天盯着那四个消失的字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八一三章 疑似故人来 大周京东西路应天府西南的南湖之畔,绿柳翠树之间掩映着一座巨大的宅院。这所宅院原来的主人是应天知府钱德章,但现在这座宅院早已换了主人。钱德章将这所精致的大宅子献给了一个人,或者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他心目中的神。 这所宅院便是青教总坛所在之地。那个在无数教众心目中神一般的人物,那个无所不能,掌握天地造化之力,可将所有的教众都救赎的神一般的人物。那个教众们顶礼膜拜的圣公。便住在这座宅院之中。 外边赤日炎炎,热得地上滚烫冒烟,但这座大宅的后宅禁区里却是凉风习习,舒适宜人。后宅巨大的大厅之中,数十名教众身着黑色罩衣排列两侧。大厅正中,有座金碧辉煌的木台,上方摆着一张大椅。那椅子上,一个身着金黄绸缎罩衣,面罩黄金面具,身材高大的人坐在上方。不用说,此人便是青教的教主,众教众口中的圣公。 此时此刻,下方有几名黑袍人正跪伏于地,高呼‘圣公至大’。高座上的圣公摆了摆手,他们才爬起身来躬身而立。领头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长恒县教仆罗文义。 罗文义自林觉等人离开之后便立刻赶往应天府总坛,他要向圣公禀报长恒县中的事情。这件事很重要,他心里很清楚。 “罗教仆,你来啦。”圣公沉声开口说话,他的声音低沉浑厚,还带有一丝饱经风霜的嘶哑。 “圣公,教仆罗文义得圣公接见,无上荣光。”罗文义躬身道。 “罗教仆,你在长恒县的功绩很大。短短不到两月,长恒县入我青教的人数已达八千六百人,这功劳着实不小。本尊对你很是满意。你要好好的努力,本尊有意擢升你为天龙护法之一,要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了。”圣公点头道。 罗文义激动的高呼:“圣公至大,我等皆为圣公奴仆,不敢有所祈求,只求能为圣公效忠,得圣公庇佑,得圣公救赎。” “那是一定的,本尊自会救赎你们。特别是你这样的忠心之人,不但活着的时候要享受荣华尊崇,死后更是要永享极乐。你放心便是。”圣公呵呵笑道。 “多谢圣公,多谢圣公。”罗文义高呼道。 “那么,你此行回总坛,强烈要求见本尊,到底是因为何事呢?”圣公点着头,金光闪闪的面具刺人眼目。 “启禀圣公,属下有要事禀报,关于长恒县的事情,属下特来请罪。”罗文义叫道。 “请罪?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圣公歪着头问道。 罗文义噗通跪倒在地,高声道:“属下犯下大错了。没能约束好教众。日前有京城官差前往长恒县捉拿我教兄弟姐妹,我教众人与之起了冲突。在长恒县城,数千教众围攻县衙,差点酿成大祸。属下约束不力,故而前来请罪。” “什么?”圣公大喝一声,惊的座下众教徒吓的一哆嗦。 “攻了县衙?死了人没有?杀了官兵么?”圣公高声问道。 罗文义忙将详细情形快速的禀报了一遍,圣公本来已经站起身来,听到最后又缓缓的坐下了。 “圣公,不知属下处置的对不对。属下觉得不宜和官府起冲突,故而放走了他们,平息了纷争。属下情急之下,越权行事,那降临之权本是护法之上才有,属下当时为了约束教众,擅自用了降临之权,借了圣公之口。请圣公治罪,属下知罪。”罗文义道。 圣公默默的坐着没有说话。罗文义所说的降临之权,那是圣公赋予青教护法护教的专权,便是在县衙广场上搞得那一套玩意。假借圣公降临,传话给教众。罗文义是教仆身份,虽然也是较高的职级,但他却无权如此。所以才自称越权有罪。 “罗文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越权行事,按本教规矩,你该被熬油点天灯。”一名护教厉声斥道。 “对,大胆如此,这是对圣公不敬。”有人附和道。 罗文义面如死灰,呆呆跪在那里,不知所措。 圣公一摆手,护教们的鸹噪就此平息。“事急从权,情有可原。这件事罗文义处置的还是恰当的。本尊一直跟你们说,现在还不是时候,要低调行事。啸聚对抗官府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长恒县发生的这件事绝对不能再发生,不能让朝廷暴露我们青教的实力。罗文义,这件事上你功过两半。过在于你事前没能约束,怎可容他们扣押官差?这不是招惹官府么?后来发生的事情更是不该。怎可啸聚围堵,闹出了人命。还试图攻击县衙。你难辞其咎。” “是是是,属下失职。属下知罪。属下其实也很矛盾。属下要是强力约束教众的话,会让教众们沮丧而不满,属下也是为了照顾教众的情绪,故而才没有强力约束。这是属下的失职。”罗文义叩拜道。 “本尊知道,你的考虑也不无道理,后续的处置也算得当。平息了这场纷争,对我们是有利的。这才是本尊说的你有功之处。不过这件事闹了起来,难保官府不会注意到我们。或许会生事端。”圣公嗡然说道。 “属下该死,属下自请处罚。”罗文义叫道。 “处罚倒也不必了,本教正在用人之际,你们都是忠心耿耿之人,本尊不会处罚你们。本尊也免了你越权之罪。但你回去之后,要传达本尊神愉,约束长恒县教众,在不得有任何的暴力举动。长恒县的公开传教也需暂停,所有教众活动转入暗处。本尊估计,朝廷得知此消息,必会派人来查。这时候需得低调从事。你可明白?”圣公沉声道。 “圣公,这件事官府不会知道的。那个京城来的官儿吓破了胆,为了活命已经保证不会将此事禀报朝廷。属下告诉他,如果他敢禀报朝廷,我教中兄弟必教他死无葬身之地。他一定不敢说的。”罗文义道。 “哦?你敢肯定?”圣公有些怀疑。 “那个家伙还说,他对我们青教有好感,属下还想着,将来将他吸纳入我教之中呢。那人是京城开封府提刑司的官长,倘若能入我教,对圣公大业必有裨益。”罗文义高声道。 “开封府提刑司的人?这官职可不低啊,倘若真能吸纳,那倒是一桩大好事。我教现在最需要吸纳的便是朝廷中的官员和有势力的人,这些人对我们极为重要。你做的很好。”圣公点头道。 罗文义得了夸奖,又免了处罚,心情很是高兴。一高兴,居然忘了规矩,伸手往怀里摸去。顿时两侧沧浪浪兵刃之声大作,两侧的黑袍护教和护法纷纷从黑色罩衣之下擎出兵刃来。 “干什么?作死么?”有人高声喝道。 罗文义吓了个呆,忙叫道:“诸位莫误会,我是有一物要献给圣公,适才忘了规矩,该死,该死。” “混账东西,这规矩也能忘?你莫动,我来替你拿。”一名护教大步走来,伸手探入罗文义怀中。罗文义僵住身子,动也不敢动,任由那人在自己怀中摸出那个皮套去。 “是此物么?这里边是什么?”黑袍人掂量着手中沉重的皮囊,翻来覆去的看。 “袁护教小心,那是火器,当心出事。”罗文义忙叫道。 “火器?”那姓袁的护教吓了一跳,忙停止摆弄。 “是啊,是火器。便是那位官员送给我们的,以表他的诚意。属下亲眼看见他发射火器,威力无穷,一下子便轰掉了青石狮子的小半边头。厉害的紧。”罗文义道。 “哦?如此厉害的火器?拿来本尊瞧瞧。”圣公从宝座上站起身来,声音中满是激动。 袁护教忙上前将皮囊呈上,圣公抓在手里,解开皮囊搭扣,从里边抽出了黑魆魆沉甸甸的王八盒子枪。翻来覆去的看了几眼,有翻看了弹药囊中的弹药,忽然转头厉声喝问道:“罗文义,这火器到底从何而来?” 罗文义吓了一跳忙道:“圣公,这火器是那位官员赠与我教的。上次见圣公时,属下听圣公谈及火器之事,属下便记在心里。这一次属下见那厮发射火器,便有心夺取。好在此人倒也见机,我一要,他便给了。倒也痛快的很。” 圣公颤声道:“那人姓什么?” 罗文义忙道:“好像……好像姓林。叫什么我倒是忘了。” 圣公身子一颤,厉声道:“是不是叫做林觉?” 罗文义一愣,旋即叫道:“对对,好像是叫林觉,他好像自称过这个名字。圣公果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虽人不在长恒县,却早已知道对方是谁。属下由衷的钦佩。” 圣公没有理会罗文义的马屁,拿着那柄火器呆呆而立,忽而纵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林觉,果真是你,果然是你。我就说这火器看着眼熟,果然是你。很好,很好,终于又被我找到你了。哈哈哈。这真是天意啊。天意使然。” “圣公……”罗文义满头雾水。 圣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转头笑道:“好,干得好,罗教仆,这件事你办的不错。这火器得来,对我教大有好处。光是这件事,你便立下了大功。本尊决定,提拔你为天龙护法使,授予降临之权,赐三名圣女侍奉,赐予你选拔教众之女赐福之权。” 第八一四章 老骥伏枥 罗文义又惊又喜,没想到这一柄火器竟然带给自己如此的荣宠。本教等级森严,圣公座下,十八天龙护教,其下是若干天龙护法,下才是教仆教奴的职位。每一级的攀升都需要极大的功劳。特别是护教和护法,在教中更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仅次于圣公的地位。所到之处,拥有降临之权,那便是拥有了可以代圣公说话之权,这已经是极高的权力了。 其余的什么圣女侍奉,更是只有护教护法才能享受的待遇。青教圣女便是从教众中选拔的姿色超群的教众之女。这些女子称之为圣女,是向圣公和护教护法奉献身心的,都是些极品女子。所谓选拔教众之女赐福之权,更是圣公和护教护法所独有的权利。所谓赐福,便是看上哪个教众家的女子,便可以叫来侍奉自己。睡一觉之后便叫做赐福。虽不能长期霸占,但夜夜换新娘,日日当新郎,可谓享尽温柔之福。 今日一步登天,终于登上了这梦寐以求的职位,怎不叫罗文义欣喜若狂。 “多谢圣公,多谢圣公。圣公至大,圣公至大。”罗文义匍匐于地,高声大呼。 圣公摆了摆手,走下高台。罗文义等一干黑袍人跪拜高呼:“恭送圣公。”圣公头也不回的朝后行去。几名黑袍护教紧紧跟随其后,消失在后侧帘幕之后。 一行人快步穿过庭院,来到后方的三间精舍之中。进了西厢房后,圣公打了个手势,几名黑袍人将门紧紧关闭,推开了了位于侧首的一座衣橱,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小门。几人鱼贯而入进入门内,衣橱重新复原,从外看屋子里空无一人,毫无异样。 不大的密室内,烛火闪耀。圣公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将脸上的黄金面具脱下来丢在桌上。烛火照亮了圣公那张满是皱纹和疤痕的脸。那是一张饱经沧桑,但却五官端正甚至有些清秀的脸。倘若林觉在此,见到这张脸必会惊讶的合不拢嘴巴。他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突然崛起的青教的所谓‘圣公’,便是三年前盘踞在浙东桃花岛上的海匪头目海东青。 三年前他是海东青,是闻名天下穷凶极恶的海匪,三年后,他摇身一变,成为了青教的教主。跟进来的几名黑袍人都是当年随着海东青逃往北方海岛手下海匪头目。 “圣公,终于知道林觉那狗东西的下落了,这下咱们可以报三年前的大仇了。这狗贼害的我们桃花岛大寨倾覆,三万多兄弟只剩下了两千余人。害的我们不得不在海上逃亡,吃尽了苦头。现在知道他的下落,我们要将他碎尸万段。” 说话的是海东青手下八大金刚之首的孟祥。海东青带着残部逃往大鸟岛时,手下八大金刚只剩下了孟祥和宋铣两人,不过很快海东青又提拔了几名海匪头目,凑齐了八大金刚的位置。此刻他们都是青教天龙护教的身份,也只有他们才知道所谓青教圣公的本来面目和真实身份。 “对,这狗日的害的我们好惨。好好的一座大寨就是毁在他手里。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熬了他的油点天灯。害的圣公和我们在海岛上东躲西藏,吃尽了苦头。这罗文义真是混账,怎么能放他脱身?该将他当场宰了才是。”宋铣也伸着脖子叫道。 “对对,该宰了他才是。”几名护教纷纷叫嚷道。 海东青摆了摆手,皱眉喝道:“诸位兄弟,怎么这般沉不住气?我比你们更恨此人,他于我不但有毁寨之仇,更有杀子之恨。我两个儿子可说都是死在他的手里,老子才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这几年来,我们颠沛流离,一直没法打听他的下落。我以为他还在杭州呢,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混到了京城还当了什么提刑司的提刑官了。嘿嘿,这下好了,知道他的下落,他还能跑得了么?” “圣公打算怎么做?要不我们派人潜入京城去做掉他。一了百了。”孟祥道。 “不!”海东青摆手道:“不能那么做,京城守备森严,稍有不慎失手,便会全盘皆乱。林觉虽该死,但可比不上我们的大事重要。现在这种情形,我们不能节外生枝惹得朝廷对我们瞩目。长恒县的事情我现在就已经很担心了。林觉那小子去了长恒县,那不是个好消息。罗文义说林觉赌咒发誓不禀报朝廷,倘若是别人我还信,但若是林觉那厮,我却不信。他一定会禀报朝廷的。所以这事儿其实颇为棘手。咱们现在火候还没到,还不能招惹朝廷官兵来对付我们。咱们的人手,兵刃,物资什么的都还没有准备好。最重要的是,北边的兵马还在和女真人作战,目前还不能南下和我们协同,所以现在我们必须要忍耐小心。时机一到,便是摧枯拉朽之势。届时大事必成,那林觉插了翅膀也是飞不掉的。” “圣公说的对。大事要紧。大事一成,天下都是咱们的,一个小小的林觉还能逃到哪里去?”孟祥点头道。 海东青微笑点头道:“你们跟了我这么久,个个忠心耿耿。届时你们便都是开国功臣,都封王封爵,光宗耀祖。这一次我们的机会很好,我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局面。若大事可成,我倒要感谢林觉呢。倘若他不是打散了我们桃花岛,我们到现在怕还是在那岛上窝着。虽然也很逍遥,但却无染指天下的机会。但现在,我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能动摇天下的力量,而非如以前般总觉的力量不足,总是瞻前顾后。” “是圣公英明。倘若不是您的决断,怎么会有今日的局面。这一切都是圣公脑子活,我们这些人都是跟着圣公走,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将来圣公当了皇上,我们这些人也跟着沾光。”宋铣哈哈笑道。 “是是,是啊,是圣公英明。”众人纷纷叫道。 海东青摆摆手道:“自家兄弟,不必如此。咱们知根知底,那些做派都是给那些教众瞧的。你们给我记住,从现在开始,要更加的谨慎小心。孟兄弟,你去跟钱德章说一声,咱们打造的那些兵器盔甲要转移地方,存放的要更加的隐秘。另外让钱德章加紧赶造。倘若朝廷要是这一次派兵对我青教动手,说不得咱们也得动手了。” “圣公放心,属下一定办好。”孟祥拱手道。 “宋兄弟,咱们挑选的教众的训练也要抓紧。目前已经有多少人手了?”海东青转向宋铣问道。 “回禀圣公,目前已经有八千余人,都在小羊山的山谷营地里训练。所有人都很积极。兄弟想请圣公抽时间去巡视一番,您一去,那些人会更加的疯狂。我跟他们说了,圣公会去给他们加持刀枪不入的神体,打起仗来他们便会丝毫不惧的。圣公可否抽空一行?”宋铣拱手道。 海东青哈哈笑道:“自然是要去的,你安排日子便是。这些人必须要蒙蔽他们,让他们为我们卖命。要将他们变成一群疯狗,不怕死,往前冲,打起仗来才能摧枯拉朽。不过,这人数少了些,能正式作战的起码得有数万之众。靠那些教众是没用的,官兵一来,这些人都是挡不住的,那些百姓毕竟还是百姓,不堪大用。” “圣公放心,新一轮的征召已经开始。您不是说了么?要选最忠诚的信徒,要选最强壮的男子,这标准颇高,所以合格的人数便也不多。新入教的人又不能征用,怕他们会怀疑什么。故而有些缓慢。不过这一次我估摸着人数能再增加一倍。有个两万精锐,再加上咱们十数万教众,一旦起事,必然横扫一切。”宋铣道。 “很好,但也不能盲目自信,兵员征召也不能大肆宣扬,就说是组建护教团,只为护教之用。不能引起大规模的猜忌。更不能为官府所知。” “圣公放心,属下明白。”宋铣道。 海东青看向其他几人继续道:“你们几个分管的钱粮物资的征集准备,也是极为重要的。你们都要加紧行动,同时更要小心谨慎。咱们兄弟只有全心全意的准备,方可成就大业。都是自家兄弟,各自的任务也都明确,我也不多啰嗦了。总之,一起做大事,一起打天下,将来富贵荣华一起享受。” “圣公放心,属下等明白。”众人拱手齐声道。 “很好。你们去忙吧,我在这里静一会。”海东青微笑点头道。 “属下等告退。”孟祥一摆手,众人出了密室,各自离去。 …… 密室里静了下来,烛火噼啪作响,照的海东青苍老的脸上忽明忽暗。海东青静静的坐了片刻,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那柄火器,将它抽出皮套在手中仔细的把玩起来。 这火器海东青是见识过它的威力的,当初海岛之上,林觉发射火器轰击的场面他是看到过的,所以他才一直念叨这种火器。倘若能将其批量造出来,分发给教众兵马,必是所向披靡。 但此刻,海东青并没有去仔细的研究这火器能不能造出来,看着这柄火器。他的思绪飘飞,想起了三年以来在自己身上发生的种种事情,不由得感慨万分。 第八一五章 志在千里 三年前的那个夏天,桃花岛被林觉和高慕青搅的天翻地覆。最终在宁海军和杭州厢兵以及梁王府卫士的攻击之下土崩瓦解。经营了十几年的海上基业顷刻间化为了青烟。三万多人马覆灭,最终海东青只带着千余残匪坐船逃走,逃往海州以东的一座叫做大鸟岛的岛上才安定了下来。 惊魂未定的众人在那座大鸟岛上躲藏了数月不敢有丝毫的异动。那是海东青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那座岛上什么都没有,千余人在海岛上根本没得吃没得喝。要不是飓风天落下的雨水灌满了岛上的水塘,要不是海匪们这么多年来在海上的生活练就了一身好水性,能在海里找到吃的。一千多人恐怕都要饿死渴死在那座海岛上。 因为实在太艰苦,又没有希望。海匪们还发生了内乱。几名小头目要带着手下的人离开,海东青不许,双方爆发了冲突。海东青取得了胜利,杀了两百多名意图背叛的海匪才平息了此事。但这件事也让海东青意识到不能在这座海岛上待下去了。这海岛无险可守,资源贫瘠,在这里呆下去迟早是个死。 海东青做过尝试,他派了小股海匪悄悄沿着长江口潜入内地,想在内地寻找地方落足。可是东南各地州府为了防止被打散的海匪潜入,早就形成了联防机制。两百余名打前站的海匪刚一露面,便被长江上的水军绞杀干净。海东青彻底的死了心。 一千多海匪几经折腾,已经只剩下了五百余人。海东青明白,再不给这五百人希望的话,他们也都将背弃自己而去。加之海州水军似乎有了要出兵剿灭己方的动向,于是海东青毅然决定带着众兄弟离开大鸟岛,寻找更好的藏身之处。 海东青带着士气低落的五百余残匪登船离开大鸟岛。茫茫大海,似乎没有他们存身之处。南边是不能去了,浙东,海州楚州一带的沿海都已经严防死守,也没有立足之地。大海茫茫,凭着几条破船也不能深入大海之中。他们唯一能走的路线便是往北。 几艘船沿着海岸线一路往北,船上的干鱼吃光了,清水喝光了的时候,他们终于在渤海湾里的一座小岛上靠了岸。上岸之后,他们很快便发觉自己来到了一处地狱之中。这岛上遍地是蛇,而且全是毒蛇。上岸的第一晚,便有十几名海匪被蛇咬了,活活毒死。众人惶恐不已,有人提议还得离开,但是没有食物和水的储备,下一处落脚点又不知在何处。加之天气已经变冷,寒潮将至,他们其实已经没有太多的选择了。 海东青做出了抉择,他要留在这座岛上,这座海岛其实地势陡峭,很适合安营扎寨。又在渤海湾中,距离陆地不远不近,退可出海,进可骚扰陆地抢夺物资,是很难得的安生之所。海东青和孟祥宋铣合计了一番,决定留在这里。岛上很多毒蛇,这其实也是一种有利的因素。正因为岛上毒蛇多如牛毛,所以这座岛才无人敢来。官兵也不可能来驻扎。而且这些毒蛇正好是此刻最好的食物。海东青吃过蛇,味道和鸡肉差不多,烤了吃嘎嘣脆。 海东青以身作则,亲自开始抓蛇。半天时间,他便抓了一百多条毒蛇。他砍了蛇头,拔了蛇皮内脏,将这一百多条蛇丢在锅里,煮了一锅浓浓的蛇肉羹。所有的海匪都远远的看着,没人敢来尝一口,因为他们觉得这是毒蛇,吃这样的蛇肉羹无异于喝毒药。海东青也不管,和孟祥宋铣以及十几名心腹大口吃肉大碗喝汤,吃了个大饱。然后躺在海滩上呼呼大睡了过去。 当他们醒来时,发现锅里剩余的蛇羹一滴也不剩了。而所有的海匪都已经开始漫山遍野的抓蛇去了。海东青哈哈大笑,心里明白,这些人终于知道蛇汤好吃而且无毒了。他们尝到了滋味之后,便再也不会罢手了。 当晚,十几只大锅在海滩上一字排开,抓来的几千条蛇在锅里煮的滚沸喷香。加了海盐之后的蛇汤滋味鲜美,简直是人间美味。五百余经历了几个月的痛苦和恐惧的海匪们吃了他们人生中最美味的一顿晚饭。个个吃的打着饱嗝,脸上红扑扑的躺倒在沙滩上。他们并不担心晚上会有蛇来。因为左近一大片的毒蛇几乎被他们全部抓光了。 就这样,海东青等人在这座岛上待了下来。因为这岛上毒蛇很多,故而海东青给海岛取了个简单易懂的名字:蛇岛。海匪们食物不缺,因为遍地都是。他们满岛抓蛇,变幻着吃法。蛇羹汤、烤蛇串、蛇肉干、烟熏蛇肉片、蛇胆酒。总之,海匪们发挥了他们的聪明才智,将这岛上的特产弄的花样百出,滋味各异。岛上的毒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亡,除了那些在密林山石之中的幸运儿之外,但凡敢露面的都被吃个精光。 当然,海匪当真也有十几人不慎被咬死,但对大局已无影响。当寒潮袭来,天气变冷之时,海东青等人已经在海岛高坡上搭建了聚义大厅,建造了数十间木石房舍,秩序和人心已经恢复井然了。 其后数月,海东青组织了几次登陆袭扰的行动,夺取了不少粮食物资,还洗劫了一处大周边镇驻军的物资仓库,可谓是满载而归。这极大的振奋了人心,鼓舞了士气。虽然闲暇时海东青还会因为桃花岛的覆灭而心中隐隐作痛。但是他知道,自己又缓过了一口气。就像他人生中经历的多次危难的局面一样,他再一次遇难成祥,再一次逢凶化吉。 转机的到来在次年春天,那天海东青像往常一样坐在蛇岛高处的悬崖上眺望大海,吹着海风。突然间,他看到了一座在海面上的船只。这让海东青极为兴奋。好久没有看到海船出没于海岛周围了,这个机会岂能错过。于是乎他立刻召集人手,乘船围追堵截,那艘大船居然还敢反抗,上面居然有数十名弓箭手,射杀了十几名海匪。 海东青气的要命,决意要将上面的人全部活活的吊死在桅杆上。他命人潜入水下,凿穿那艘大船。那艘大船进水沉没,不得不求救投降。上面五六十人全部活捉。当这些人送到海东青面前的时候,海东青下达了将他们全部吊死的命令,就在此时,被俘的人当中有一人开口说话。他说他是辽国人,请求海东青放了自己等人,他会给海东青大量金银财宝,要什么给什么。 海东青听他口气看他做派觉得有些蹊跷,于是将所有人带回岛上询问。一问之下,才知道自己抓到的是条大鱼。这艘船是辽国的兵船,船上的那名领兵之人名叫耶律石,他说他是辽国新皇帝耶律宗元的三儿子,只要海东青放了自己,他可以让自己的父皇答应他的一切条件。 海东青有些懵圈,若抓到的是大周皇族,他自然毫不犹豫的将其宰杀,因为他和大周势不两立。但这是辽国的皇子,这事儿还真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海东青继续询问耶律石等人的目的,耶律石却不再开口,只说乘船来海上射鱼游玩,并无他意。 海东青岂会被他的话所蒙蔽,自己所处的渤海湾一带的陆地便是大周和辽国的边镇之地。几次登陆袭扰时,多少也知道一些局势,了解一些情形。他知道辽国新皇夺位成功,和大周之间似乎已经翻脸了,辽人这时候派兵船在渤海湾里游荡,绝非是什么游玩射鱼,恐怕是别有目的。 海东青想了几个晚上,他最终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愕不已的决定。他要亲自护送这位耶律石皇子回辽国去。所有的人都提出反对意见。孟祥和宋铣尤其反对。 “大寨主,辽人乃是虎狼之族,怎可涉险?这一去不是自寻死路么?难不成大寨主还真以为他们会给我们金银物资不成?那辽国皇子被擒了,自然会说这些好听的。到了辽国,怕是立刻便要变卦的。辽人无信啊。” 海东青哈哈大笑道:“辽人是虎狼,我们是什么?我们这么多年不是被人视为虎狼么?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你们以为我是为了去得到金银好处不成?我此去是为了将来着想,到了我这个年纪,应该搏一搏了。再不搏一搏,便晚了。” 海东青和辽国三皇子耶律石长谈了一个晚上,双方达成了协议。海东青愿意将耶律石送归辽国,不要任何条件,只需要耶律石替自己引见大辽皇帝耶律宗元。耶律石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 众海匪虽然也持反对意见,但海东青决心已下,劝解无效,却也毫无办法。海东青交代了事情,命宋铣留守蛇岛大寨,自己则只带着孟祥和三十名海匪护送耶律石登船归国。 两天后众人在辽国锦州境内登陆上岸,再三日后抵达了辽国中京大定府。 第八一六章 会面 中京大定府是辽国五京之一,此时此刻,辽国新皇耶律宗元正在大定府中坐镇。在夺取政权稳定国内形势之后,耶律宗元正将目光投射在南方大周这块大肥肉上。是时耶律宗元正因为提出修改燕云之盟的协议,要求增加岁币等条款而和大周交恶。这给了耶律宗元出兵的借口。耶律宗元正在中京坐镇集结大军准备对大周动手。 三皇子耶律石见了耶律宗元,说了自己在海上被袭之事,又禀报了海匪跟随前来的事情。耶律宗元闻听当即便要将海东青一行人处死。他们居然敢劫持了自己的皇子,怎不该死。 好在耶律石为人还不错,还讲些信义。海东青在岛上没有为难他,他也很是感激。耶律石从中斡旋,这才让耶律宗元平息了怒火。不过他并没有如海东青所愿接见他,而是将海东青一行人关在一处馆驿之中,派兵看守软禁了起来。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一晃半个月过去。海东青等人在馆驿之中都快发霉生锈了。同行的海匪们满腹埋怨,都以为要死在这里了。海东青倒是很淡定,以他的经历来看,这点小小的挫折不算什么。软禁在馆驿之中也无性命之忧,辽人要杀自己这些人的话早就动手了,何必浪费粮食养着自己这些人。所以,这半个月他很淡定。 终于,四月中的一天,海东青在院子里举石锁练功的时候,耶律石带着车马来请,说父皇要见他。海东青知道,自己实现计划的时候到了。冒着巨大的风险来辽国,便是为了今日。 耶律宗元在皇宫的花园里接见了海东青,旁边还有十几名大臣陪同。倒不是耶律宗元给海东青这么大的面子,而只是今日耶律宗元跟众大臣正商议南下之事,谈及大周国内的风土人情。耶律石不失时机的插话说何不叫来那被软禁的海匪来问问,他们虽然是海匪,却也是大周的人。耶律宗元恰好心情不错,便答应了他的请求,宣海东青前来说话。 耶律宗元形貌威武,身材高大健壮,和海东青倒是有的一拼。特别是那一双鹰隼一般的眼睛,落到谁身上谁便身上起鸡皮疙瘩。但海东青的表现很是淡定,毫无慌张之色。 叩首见礼已毕,耶律宗元略带调侃的问道:“你们这些人这半个月在我大辽过得可快活么?朕没杀你们,好酒好菜的伺候着你们,你们大周人怕是做不到吧。” 海东青道:“多谢大辽皇帝的款待,但你们大辽的食物味道实在不怎么样,酒也不好喝。我和我的手下在馆驿之中天天想念着的便是我大周的美味佳肴。” 耶律宗元皱眉喝道:“好大胆子,好酒好饭的款待你们,你还说这种话。你们大胆劫持我大辽皇子,没杀了你们已是恩典了。” 海东青道:“你弄错了吧,我们是救了三皇子。还护送他回国,你们理应给我们礼遇才是。你们不但不礼遇我们,还软禁了我们,这根本不是恩典,这是恩将仇报。” 一旁的宫卫和大臣们连声呵斥,责怪海东青大胆无礼口不择言,有人恐吓说要砍了海东青。海东青怡然不惧,面不改色。 耶律宗元不喜欢软骨头,见海东青颇有些骨气,倒也另眼相看。于是摆手制止众人,沉声问道:“你这话朕有些不解,明明是你们攻击了我大辽三皇子的座船,还差点杀了他们,到你嘴里怎么成了救人了?朕知道你们大周人善诡辩,但这事实俱在,你又如何诡辩?” 海东青道:“皇上,三皇子他们毫发无损的回来了,这才是事实。倘若不是我们,三皇子此刻怕是已经葬身大周了。莫以为我不知道三皇子他们出现在大周海境的目的。三皇子说他是出海射鱼游玩的,傻子才会信这一套说辞。当我知道三皇子的身份之后,我便知道你们的目的了。” 耶律宗元皱眉道:“你倒说说,目的何在?” “还用说么?三皇子带着人从海上侵入大周海境,无非是要做两件事。一则是侦察,二则是寻找可以登陆的地点。我想,必是你们想从海路运一只兵马侵入大周,配合你们即将对大周的正面进攻吧。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海东青大声道。 此言一出,耶律宗元和众大臣都惊愕无语。海东青居然一口便道破了秘密。三皇子耶律石正是主动请缨从海上偷偷勘察登陆地点的。耶律宗元决意对大周用兵,但大周边镇聚集了数十万兵马,正面的防御体系也堪称雄固。特别是燕云十六州所在的位置和地理环境,正利于防守一方。辽国铁骑虽然强大,但耶律宗元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正因如此,耶律宗元才会想到派一支兵马从渤海湾某处登陆,从侧翼袭击对方内陆和边镇的兵马,从而给正面的进攻创造更大的机会。这计划却被眼前这个海匪头目给一言道破了。 “你怕是回不去大周了。”耶律宗元冷声说道,话外之意很明显,你居然识破了这个计划,那你便是死路一条了。 海东青不以为意,继续道:“在下在海上漂泊了一辈子,跟大周官兵斗了一辈子,我对他们了若指掌。现在沿海城池皆有水军布防,从渤海一直往南,要害港口皆有重兵把守。三皇子只要一靠近海岸,便会被他们抓获。所幸三皇子经过我们蛇岛,被我们给劫了。否则现在三皇子应该是在大周的官兵手里正受严刑逼供。辽国大皇帝,你说说,这算不算是我们救了三皇子?” 耶律宗元皱眉半晌,不得不点头道:“这么说来,倒也似乎不无道理。你到底是谁?我对你倒是有些兴趣了。按理说你一个小小的海匪头目,怎么会知道用兵之道,怎么会知道我们辽人的意图?而且你还有如此胆魄,这可不是一个海匪所具有的。” 从一开始,海东青便没有报出真实的姓名。倒不是不敢报出名字来,而是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但此时此刻,再无隐瞒的必要。于是海东青坦然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江草字瑞元,人送外号‘海东青。’” “什么?你是海东青?你就是海东青?”耶律宗元君臣惊讶出声。海东青之名天下皆知。虽然这里是辽国,但大辽在大周的耳目遍布,大周朝内外发生的大事尽皆一网打尽。海东青乃大周赫赫有名的悍匪,盘踞浙东海岛十几年,搅的大周上下不安。辽国君臣之中曾有人提议要和这个海东青接触合作,利用他搅乱大周局势。但因为辽国内部对大周的态度一直不一,故而只停留在表面的讨论上。耶律宗元自然也知道这个海东青。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耶律宗元当然希望大周内部自乱,大辽才有可乘之机。只可惜去年听到消息说,海东青三万海匪被剿灭在海上,为此耶律宗元还惋惜了好久。 “你没死?不是有消息说,你已经被大周朝廷兵马剿灭,你也投海自尽了么?”耶律宗元恢复了神色,沉声道。 “就凭他们,还想让我死?门都没有。”海东青道。 “可是,你们被剿灭了,这消息不会也是假的吧。”耶律宗元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在下一辈子经历过多次沉浮,哪一次能叫我江瑞元俯首低头?虽然我桃花岛大寨被他们诡计绞杀,但假以时日,我一样能东山再起。一样和大周朝廷,跟皇帝老儿作对。我要成为他们的心头之梗,梦中之魇。但我海东青活着一天,他们休想吃的下饭,睡的着觉。”海东青昂然道。 “好,是个汉子。”耶律宗元情不自禁的挑起了大拇指来。耶律宗元对海东青居然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耶律宗元自己就是备受挫折和打压的一个人。他虽是大辽皇族,但他生下来便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他的哥哥继承了皇位,他的侄儿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下一代的大辽皇帝,而他不但没有机会,而且还要承受猜忌和怀疑。在哥哥当皇帝的时候,他的封地便在边缘贫瘠之地,绝对不会让他有翻身的机会。而且他还多次经历险境,好几次都差点被他的皇兄杀了。有段时间他曾被贬为庶民,日子都过得艰难。他放过羊,放过马。失意的时候他曾窝在荒草里躲避风雪。但这一切都没击垮他的意志,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当他发动政变诛杀了自己的侄儿夺权成功的那一刻,那过去的一切都成了一种荣耀。 虽然这一切和海东青的遭遇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但海东青的意志坚强,绝不气馁的精神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故而这引起了耶律宗元的共鸣。 “大丈夫,岂能以一时成败论英雄。我敬你是条汉子。来人,赐座。赏酒。”耶律宗元大声笑道。 海东青道谢坐下,耶律宗元道:“听耶律石说,你护送他回大辽来只是为了要见朕一面。你是要朕当面赏赐你么?你想要什么?金银珠宝,美女豪宅?这都不是问题。” 海东青摇头道:“我不要这些。” 耶律宗元笑道:“你莫非想投靠我大辽,那也很好。我大辽需要你这样的猛将。你和大周有仇,可以领军为我大辽作战,报仇雪恨。” 第八一七章 合作 海东青摇头道:“恕我冒昧,我也不会归顺大辽,我海东青不想做人的狗。” 一旁的众大臣纷纷呵斥道:“不识抬举。皇上面前不得无礼。” 耶律宗元笑道:“莫要这么说江英雄。那么江英雄,你什么都不要,你来见朕作甚?来我大辽还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你图什么?” “我是来跟大辽皇帝谈合作的。”海东青道。 “合作?哈哈哈,你跟朕?”耶律宗元笑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海东青也许是绿林海匪当惯了,说话口气大的很。 “是,我要和你合作。有了我的合作,你们辽国才有可能灭了大周。我知道你很想吞了大周,你们正在集结兵马,打算攻打大周不是么?但你又忌惮大周边镇的几十万兵马,所以你才会想出从海上运送一直兵马迂回登陆,乱其侧翼和内部的作法。本人认为,皇上这个想法是正确的,但是就算你们能运一只兵马登陆侧翼,却也并不能达到目的。”海东青道。 “哦?你倒是说说看?”耶律宗元笑问道。 “很简单,你们不可能运一只大军从海上登陆,最多只是一只小股兵马罢了。几千人了不起了。这几千人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孤军深入,情况不熟悉,粮草什么的也无法供应。倘若不能短时间内攻破燕云防线,这几千人便是送给大周的礼物,坚持不到十余日便会被剿灭。这有何意义?”海东青道。 耶律宗元皱眉沉吟,这正是他所担心的。运力有限,只能运送数千兵马过去,那还是找到了最佳登陆地点的情形下。接下来边看这些人的造化了。他们倘若不能站得住脚,便无法吸引对方主力围剿,正面战场也不可能减轻压力。那样的话确实没有什么实战意义。反而白白的送了他们的命。因为根本无法救援。 “我大辽铁骑横扫无敌,可在其纵深驰骋来去。粮草供应更是可以以战养战,怎么会没用?你这是危言耸听。”一名辽国大臣厉声斥道。 海东青嗤笑道:“不是我笑话你,你们坐在这里说话不腰疼,你们谁去过京西京畿一带?你们可知道,大周北方城池那怕是个小小的县城都是城坚墙高,工事坚固。几千骑兵固然可以驰骋来去,但却连一座小小的县城也未必能攻下,连一个落脚点都无法占据。以战养战?北地的百姓自己都养不活自己,你们抢什么?一旦站起,百姓们都会龟缩在城池里,你们所到之处都是空无一物坚壁清野,你们什么也得不到。泥巴树叶倒是不缺,大辽精骑可以吃么?” “放肆!休得讥讽我大辽勇士。”耶律宗元冷声喝道。 海东青忙拱手行礼,他知道自己也有些过分了,当着对方皇帝的面看不起辽国精骑,确实不该。但这正是他今日想好的做派,就是要表现的胸有成竹,表现的像是个诸葛亮。否则对方是不会相信自己的,自己的目的便也达不到。 “皇上,我绝无讥讽之意,只是为大辽着想。我对大周朝廷恨之入骨,大辽攻大周,我海东青求之不得。我自然是希望大辽获胜。故而,我必须将这些事说出来。这是好意,并非讥讽。” “那么依你之见,当如何?”耶律宗元沉声问道。 “这便是本人的来意,江某人愿意跟大辽合作。我是大周之人,对大周的情形甚为熟悉。我江瑞元在绿林道一呼百应,只要有合适的条件,以我之名,麾下会聚拢大批义士。再招募一些兵马,便可组建一支强大的兵马。江某有了这些兵马,便可以将大周搅的鸡犬不宁。这岂非正是你所希望的。大周朝廷十几年才剿灭我海东青的兵马,不用我自吹自擂,你们也知道我的本事。他们想剿灭我,则要花费大量的兵马围剿,届时大辽便有了挥军南下的机会。咱们里应外合,可破燕云防线,直扑汴梁都城。灭大周指日可待。这便是我此来的来意。” 海东青终于说出了他计划好的如意算盘,这是他得知三皇子的身份之后数日思考的计划。他必须借助外力才能东山再起,否则他这一辈子恐怕都只能在蛇岛上窝着。这是他绝不甘心的。所以他要搏一搏,利用两国之间的大势火中取粟。 耶律宗元君臣沉默了,他们没想到这个海东青来此的目的居然是如此。这个计划倒并不是天马行空。以海东青的名气和能力,或许他真的能拉起一只兵马来。而且他是大周人,对大周内部的情形比较熟悉,比之送一只兵马过去,和在大周内部扶持一只兵马而言,后者似乎更为可行。起码就算失败,死的也是不相干的人,而非大辽兵马。 “你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恕我直言,你一定有所图。虽然你仇恨大周,但这般凶险之事,不只是为了泄愤吧。”耶律宗元抚摸着自己的小胡子问道。 “我要江南之地。”海东青道:“如果你们能灭了大周,我只要江南之地,大江以北都归你们大辽。” “你要当皇帝?”耶律宗元惊讶的看着海东青,嘴角边荡漾出笑意来。 “怎么?不可么?王侯将相便是天生?我海东青当不得?”海东青叫道。 “哈哈哈哈。”耶律宗元大笑。 “哈哈哈。” “呵呵呵呵。” “嘿嘿嘿!疯了,疯了!” 众大辽大臣们也是一阵大笑。他们看着眼前这个年过半百,身上衣服脏兮兮的海匪头子,他居然要当皇帝。这人定是失心疯了。 “好,有志气,朕答应你了。”耶律宗元笑声停歇,大声说道。 众臣的讥笑声戛然而止,没想到皇上居然还应允了他。这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们哪里知道耶律宗元心中所想。倘若海东青无所求,耶律宗元倒要觉得此事颇不靠谱。在耶律宗元看来,人不为己谋利,那是不可思议之事。这海东青当面袒露心迹,想要当皇帝,那说明此人反而可用。他有这般欲望,那便会一心一意的办事,倘若无欲无求,反而让人生疑。 至于灭了大周之后是不是要和他划江而治,将大周江南之地让给他,那是另外一回事。耶律宗元是绝对不会就此罢休的,开什么玩笑?灭了大周难道还允许另一个大周存在么?海东青未免冲昏了头脑,居然提出这样的条件。便让他做着这个春秋大梦去,届时他便会明白他是多么的愚蠢。 “那么,朕该如何帮你呢?”耶律宗元笑道。 海东青面露喜色,事情如此顺利让人喜出望外。 “皇上只需提供给我兵器盔甲钱粮,剩下的事情我自会办妥。半年之内,我便会拉起一只上万人的兵马。到时候必将京西一带搅的天翻地覆,而你们便可以乘机大举进攻了。我们里应外合,必然势如破竹。”海东青沉声说道。 耶律宗元呵呵而笑,点头道:“好办,好办。钱粮兵器盔甲我都有。你想要多少我可以给你多少,只要你不食言,一切都好办。” 谁也没想到双方竟然一拍即合,迅速的达成了协议。接下来数日,海东青和耶律宗元座下臣子详商数日,终于达成了详细的合作计划。双方约定,以蛇岛作为中转站,辽国资助大量物资运抵蛇岛供海东青之用。海东青需得在半年之内搅乱河西道腹地格局。双方紧密配合,为灭大周做准备。事成之后,海东青可据江南之地,称臣立国。纳贡修好。 四月底,海东青志得圆满的带着两大船物资回到了蛇岛之上,开始了他梦想的征程。他派出大量人手潜入内地,联络大周各处山寨,许以重诺酬劳,邀请他们入伙蛇岛大寨一起做大事。海东青满以为这件事不会太难,然而得到的反馈却出人意料。派出去的人陆续的回来了,但大多碰了满鼻子灰。 有人带回来山寨寨主的回话,说海东青几万海匪被一万官兵给灭了,自己入丧家之犬一般的逃走,足见其无能。他现在又是朝廷重点通缉剿灭的匪首,谁跟了他,还不是自寻死路。还有的人说,他海东青虽然有本事,曾经名满绿林,人人敬畏。但此一时彼一时,他的人马还没有自己的多,自己凭什么要投靠他。他海东青来投靠自己还差不多。 总之,各种拒绝的理由都有,有的直言不讳,有的奚落讽刺,有的委婉拒绝。派出去数十人,造访了数十处山寨,最终只有零星四百余人投奔了蛇岛大寨。 海东青大为失望,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实在太过自信了些。当年自己确实是天下绿林道中人人畏惧敬仰的人物,但物是人非,自从桃花岛一战之后,自己已经在这些人的心目中不算什么了。以前的威名其实还是实力使然。拥有者三万多海匪的大寨,坐拥东南十几座海岛,那时的自己俨然是海上的王。那些绿林中人将自己视为最后的依靠,如果他们遭遇朝廷的围剿,最不济他们还可以去投奔自己。但现在,自己失去了庇护他们的作用,自然也就在他们心目中不算什么了。 第八一八章 顿悟 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变得越来越棘手。耶律宗元派了三皇子前来查看进度,见蛇岛大寨中寥寥千余人的兵马,三皇子失望之极。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这般进度,半年募集一万兵马的牛皮怕是要破了。三皇子耶律石回国后,原定计划运抵的盔甲武器粮食等开始停止。耶律石说,除非海东青拿出成绩来,否则所有物资都将停止提供。 海东青无可奈何,失信的是自己,并不能怪到辽人。他苦思冥想的想找出解决的办法,然而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就在此时,辽国传来消息,女真人在辽东作乱,耶律宗元率大军北上平叛,攻大周的计划暂时搁置。辽国和大周又恢复了燕云之盟,双方的关系暂时缓和。海东青长吁了一口气,这件事也让得以喘息。原定十月左右协同发动的计划也将推迟。女真人不除,耶律宗元是无暇南顾的。 但问题在于,即便有了喘息的机会,招募兵马的进度还是停滞不前。照这样下去,等耶律宗元平叛归来,自己还是无法拉起一只足够搅动局势的兵马。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和耶律宗元的协议便作废了,自己只能当个旁观者。 海东青愁眉不展,他带着人潜入内陆,辗转于几处州府之间,像个热锅上的蚂蚁。正是在这段时间,京畿乃至京西之地正面临大旱。某一日,他在应天府境内的一座小村庄借宿的时候,看到了村庄之中百姓拿出财物供奉给当地的神汉,请求神汉向龙王爷传话祈求降雨的事情。看着那些虔诚的匍匐于地磕头的百姓,看着那个坐在高台上神神道道的神汉,海东青忽然如醍醐灌顶一般的开了窍。 海东青确实是个人才,他的人生多彩多姿,经历过无数的坎坷和波澜。从少年时的复仇以及后来的亡命天涯,到再后来的占岛为王。他的经历之丰富可称无人能比。正因如此,他的见识广博也是一般人比不上的。他虽然没有读过几天书,但对于人性,对于世间之事的洞悉却不亚于很多读书明理之人。他能占据海岛十几年,成为大周最大的一处绿林盗匪的头目,自然不是仅仅靠着运气和凶残,更有着很多智慧和计谋。他或许称不上是个英雄人物,但绝对是个富有智计,懂的随机应变,善于走出困境的枭雄人物。他不像任何一个绿林匪徒一般,只追求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快乐,他是有野心的。这一点放眼天下,恐怕也没几个人敢这么想。 正因为海东青的这些特质,也让他看透了许多事情,看清楚了一些事情,也敢于去做常人不敢做的尝试。而这一次,他从这次求雨之中得到了很大的启发。海东青知道,那个神汉是根本不可能和龙王对话的,他不过是欺骗百姓罢了。但是百姓却对他视若神明。这不是神汉有多聪明,而恰恰是百姓太愚蠢,生活太艰难。既然那神汉能享受百姓的尊崇和膜拜,他为何不能? 海东青身边曾经有过不少有才能的人。譬如当初在桃花岛上的时候,身边的军师许兴便是个见识广博之人。从许兴身上,海东青学会了很多东西。许兴曾经跟他说过很多书本上的大道理。什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什么秦皇焚书坑儒便是要愚天下之民使其愚钝而便于掌控等等。当时海东青并不太懂,但此时此刻,海东青忽然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这些愚昧无知的百姓正是可以利用的最大的资本,自己为何不能利用他们?自己之前着眼于招募绿林豪杰,却根本忽视了这遍地的百姓。这些不都是人么?他们拿起武器来,不是一群兵马么? 海东青将自己关在应天府的一家客栈中三天三夜,就像成佛之前的苦思一般,他忽然顿悟了。只不过,顿悟之后出关的不是一尊佛,而是一个更加可怕的恶魔。 这三天里,他想到了一个利用眼下天下大旱民不聊生的情形的计划,他要像那个神汉一般,成为一个百姓心目中的神。他要让百姓们对他顶礼膜拜,任自己差遣。当自己的牛马羔羊。 当然,海东青是没有办法创立一套全新的宗教教义和体系的,但好在大周宗教派别繁多,倒也不愁没有参考。于是他摘取了佛家的不食荤腥这一条,选取了道教的鬼神之说,又从拜火教中吸取了唯我独尊外人皆魔的教义,甚至吸收了大周普遍认同的三从四德的思想。杂七杂八的将所有这一切糅合起来,创造出了青教这个四不像的怪胎。 圣公这个称谓正是当初许兴在挑花岛即将覆灭之际给自己想出来的称呼。这几日海东青愈发意识到许兴对自己的重要性。倘若许兴在身边,一切都将好办的多。他将圣公这个称谓作为自己青教教主的称谓,既是对许兴的一种缅怀,又是牢记桃花岛覆灭之祸的意思。 青教成立之时,正值北方大旱数月之时,朝廷又颁新法,官贷逼人而来。京畿京西一带百姓如入水火之中炙烤,流亡逃离这无数。就在这个时候,应天府一带有一群神秘的人物开始为百姓分发粮食,救济百姓。这些人出没于乡野村镇之中,既不扰民,也不跋扈,谁家有难,他们总是会出现在谁家的门前。他们默默的放下粮食衣物银两等物,然后又默默的离开。 百姓们起初甚是疑惑,后来便纷纷相互探寻。终于有消息开始流传开来,那些人是青教的使者,是青教圣公派来救苦救难的,是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及时雨,是黑暗中的指路明灯。这些人越是低调神秘,百姓们便越是好奇的探寻。关于青教,关于圣公,关于教义,很多他们想知道的或者不想知道的最终都进入了他们的视野。民不聊生之时,雪中送炭者会被百姓们视为恩人,也最得到尊崇。这种时候,任何能拯救自己的东西都会成为救命稻草,都会成为百姓的寄托。很快,许多百姓开始加入青教,从乡野到城镇,青教教徒以爆炸般的数量开始递增。开始的低调行事也逐渐变得半公开,不仅百姓自发的口口相传,更有青教教徒组织起教义宣讲大会,吸收百姓入教。 就连海东青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创立的这个不伦不类的青教居然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蓬勃发展起来。速度之快,反应之热烈让海东青自己都猝不及防。到了年底的时候,整个应天府,包括京东西路的大片州府县域之中,青教教众的人数已经突破五万之众。 规模如此大,发展如此之快,连海东青自己都担心了起来。生恐弄的声势太大而招致朝廷的瞩目。但显然,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朝廷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里。朝廷在变法,一部的新法推出来,百姓们骂声一片,但朝廷不在乎。所以越来越多的百姓选择投身入青教之中,将希望寄托在他们的圣公身上,将未来寄托在那不存在的救赎之中。或者说,他们是在抱团取暖,青教之中宣称互助互爱,人人为兄弟姐妹,不会互相欺压,而且会救济自己,这比朝廷对自己可好的太多了。 海东青终于放下心来,朝廷的不闻不问正是自己的机会,朝廷的新法正是给了自己机遇。天灾人祸,百姓的困苦反而成就了青教的大发展。他抓住了这个机会,这无疑就如老天帮忙一般,挡都挡不住。甚至海东青有时候会想,是否这就是所谓的天佑。也许自己正是天佑之人,老天都帮自己。自己的运道来了,大周的气数或许尽了。 海东青决定利用这机会加大扩张速度,到了这种程度,他已经有了向辽人索要物资银两的巨大本钱。他秘密的邀请了坐镇于中京大定府的三皇子耶律石来到应天府查看,当耶律石看到大规模教众的聚集,看到成千上万的百姓在街头跪拜圣公的景象后,他惊呆了。海东青用了八九个月的时间便以青教为名收纳了如此多的教众,这简直不可思议。三皇子当即决定将此事向耶律宗元禀报,并且立刻恢复粮食物资钱财的供应以供海东青所需。有了源源不断的物资和钱粮的供应,海东青更是得以迅速的将青教在京西道推广巩固,并且向京畿道开始扩张。同时,有兵器装备到手之后,他也开始秘密选拔教众,武装教众,为起事做准备。 到现在为止,青教教众的数目已经突破十二万三千多人,整个京西道和京畿道的数个州县都已经变成了青教一家独大的局面。而他这个圣公,也早已成为众信徒心目之中高不可攀之人。 海东青达到了他最初设想的目的,像当初那个神汉一样,他成为了愚昧的百姓们心目中的神。 第八一九章 余波未了 (二合一)密室之中,海东青摩挲着那柄火器,久久的把玩,脑海中思绪飞扬。过往的一切一幕幕从脑海中闪过,让他那张皱纹疤痕遍布的脸上忽而露出笑意,忽而又咬牙切齿,忽而又紧皱眉头。 终于,海东青长吁一声站起身来,将面具戴上,将火器掖在腰间走出了密室来到正屋里。他看着屋外炽烈的阳光下,几名奴仆正引着几名女子走来,海东青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拜见圣公,今日请求圣公赐福的女子带到了,请圣公定夺。”一名教奴上前跪拜,尖声叫道。 海东青点点头,透过面具的小孔,目光盯在了几名少女身上。几名少女身材合度容颜秀丽,她们都是层层选拔的教众之女。每隔一个月,那些教众之女便会经过激烈的竞争选拔,挑选出其中的绝色者送来自己这里,接受自己的‘赐福’。这一切都是他们心甘情愿的,甚至为了能将女儿送来给自己赐福,他们会花钱贿赂选拔之人。这些被海东青赐福之后的少女有的留在教中当圣女,供给海东青身边的那些高职位的护教护法享用,有的则会留在海东青的身边。现在海东青的身边已经有数十名绝色女子侍奉了。 “我虽非皇帝,但皇帝怕也只能如此了吧。”海东青微笑想着,伸手在一名带着胆怯的眼神的少女脸上摸了一把,沉声道:“带去后阁沐浴,本尊一会便去给她们赐福。” …… 傍晚的夕阳里,西北湖上波光粼粼,金光潋滟。旧王府后宅的水阁之中,郭冰半倚在竹椅中手持一根钓竿伸在水中钓鱼。抵达京城之后,他闭门谢客,整天便在后园湖中水榭钓鱼消磨时光。此时此刻,他已经在这里呆了整整一天了。 木栏栈道上,沈昙和林觉并肩走来,林觉远远看见王爷佝偻着身子坐在那里的样子,不觉叹了口气。 “岳父大人一直都是在这里钓鱼么?这般天气,人可吃不消啊。” “哎,可不是么?劝了他也不听,王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这一次打击太大,王爷心里这道坎怕是迈不过去了。”沈昙轻声叹息道。 林觉轻声道:“是啊,岳父大人一直避免回京,这一次却不得不回京居住。而且还被迫表态支持新法,缴纳了助役银子,这一下里外都不是人了。也难怪他情绪低落。我去见见他。” 沈昙点头道:“好,你去劝劝王爷也好,我在前院等你,一会儿我们商谈一下选拔人手的事情。” 林觉点头拱手道:“多谢二哥了。” 沈昙一笑道:“在这里你可莫这么称呼,被人听见我可担不起。咱们兄弟情谊在心中便是。” 林觉点点头,举步朝着湖心水阁行去。不多时,走到了水阁入口。几名卫士见林觉到来,忙躬身行礼。一名卫士欲下石阶禀报郭冰,林觉忙摆手制止。 林觉缓步从东侧的石阶走下来,来到嶙峋的湖石堆砌的岸边。郭冰一动不动的背对着林觉坐在那里,似乎根本没有察觉林觉的到来。远处湖面上一个巨大的涟漪泛起,一条鱼咬了钩,可郭冰似乎毫无察觉,那鱼儿拖着鱼竿往水中滑行,林觉快步冲上去一把抓住钓竿,奋力一扯。一条金光闪闪的鲤鱼出水,在钓竿下蹦跳着。 “唔……”郭冰叫了起来,睁开朦胧的双眼,嘴角上还挂着睡梦中留下的口涎。“怎么了?怎么了?”郭冰叫了起来。 “岳父大人,鱼儿上钩了,差点拽走了鱼竿。小婿刚好赶到。快,快来帮我一把,小婿不善钓鱼,鱼线要断了。”林觉叫道。 “放低鱼竿,让鱼入水卸力,这般硬来自然是要断了线的。顺着水面拉扯便好。”郭冰大声道。 “好好好。”林觉忙按照吩咐,让那鱼儿重新入水,沿着水面拖拽。那条鱼着实不小,在水面上翻腾跳跃甚是桀骜,好几次林觉都以为它要逃脱了,但终究还是被林觉拉到了岸边。郭冰用抄网兜底一抄,将其彻底捕获。那鱼儿依旧翻腾跳跃,溅了两人一身的水珠。 终于,手忙脚乱的翁婿二人将这条大鱼彻底擒获。足足一尺长的大鲤鱼。腹中鼓涨,显然满腹鱼子。 “哈哈哈,好,好。就是它,这狡猾的东西。鱼头上一条黑线,我认得它。我这几天都被它戏弄。投下去的鱼饵都被它吃了,但就是不上钩。今日终于将它抓到了。晚上将你炖汤喝,叫你戏弄本王。本王被人戏弄倒也罢了,现在连鱼儿都戏弄本王。本王对付不了人,还宰不了你这条鱼么?”郭冰指着在网兜里蹦跳的那条大鱼又笑又骂道。 林觉笑道:“原来王爷跟他是宿仇,那可饶不了它,晚上炖了喝汤去。” 郭冰呵呵笑着,命卫士将鱼儿拉走。在林觉的搀扶下回到水阁之中的木椅上坐下。卫士沏上凉茶,远远避开。 “坐,林觉,坐下说话。”郭冰心情似乎好了不少,指着对面的椅子道。 林觉道谢坐下,端详面前的郭冰,发现虽然只数日未见,郭冰明显清减了些,也似乎老了一些。微微散乱的发髻两侧霜花微染,眼角皱纹也多了不少。原本郭冰养尊处优,又有些微胖,一张脸白净平滑的很, 现在却是略有沧桑和悲苦之感了。 郭冰咕咚咚喝了几大口茶水,擦了擦嘴巴笑道:“今日怎么来了?我这里你还是少来的好,我不会怪你的。” 林觉笑道:“岳父大人怎说这样的话?您是我的岳父,我能不来么?女婿走丈人家天经地义。岳父大人难不成要赶我走不成。” 郭冰道:“我是为你着想。如今本王的地位可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只是个郡王了,而且……嘿嘿……在别人的眼皮底下,只能当缩头乌龟了。你有大好前程,犯不着受我牵连。” 林觉正色道:“岳父大人,这话说的便不对了,什么叫受牵连?咱们是一家人,还能划清界限不成?小婿不但要来,还要有空便常来。以前岳父大人是亲王的时候,我不太常常登门,那反而是避嫌。现在这般情形,我反而要常来,因为再不怕别人说我是来讨好岳父,希望从岳父身上得到些什么好处了。反而无所顾忌了。” 郭冰怔怔的看着林觉半晌,忽然长叹点头道:“好,好。患难见真心,此刻更能知道一个人的为人。林觉,本王有些对不住你,说实话,之前本王并不待见你,可是这一次,若非你从中斡旋,本王的处境怕是比现在还糟糕十倍。你岳母昨日还说,我们家运气不错,薇儿有个好夫君,救了我王府一次。” 林觉笑道:“岳父大人可千万莫要说这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次的事情小婿也有责任,当日小婿要是拼死阻止,或许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小婿难辞其咎。” 郭冰摆手道:“莫提了,事儿过了。那康子震该死,本王直到现在都认为他该死。只是,当时不能杀。本王应该事后找人摸到他府里割了他脑袋,弄个无头公案的。是本王欠考虑,改变了计划。” 林觉点头道:“是啊,康子震是该死,可是他的死却改变了局面,王爷付出的代价不小啊。不过这也许不是坏事,王爷留在杭州……其实也不过是行动自由些,反而落下口实。现在到了京城,在别人眼皮底下,有些事反而不会栽赃到王爷头上了。这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与其在杭州备受攻讦和猜忌,何如在京城当个钓叟呢?” 郭冰苦笑道:“你这话倒也不无道理。记得去年秋天,你来这里时给我做了一首诗,似乎一语成谶呢。从此后我恐怕只能如你诗中所言那般了。……窗前枫叶晓初落,亭下鲮鱼秋正肥。安得从君理蓑笠,櫂歌自趁入烟霏。……我已经从诗中看到了我未来的日子了。” 林觉愣了愣笑道:“岳父大人,小婿写诗的时候可绝无此意,岳父大人可莫要怪我乌鸦嘴。” “我并非是怪你,我只是感慨罢了。再说了,过那诗中的日子也挺好的。以前就是想法太多,反而麻烦。还不如钓鱼看叶落,听雨理蓑衣。是我想多了罢了。” 郭冰摆手轻叹,目光穿过水榭廊柱投向远方。远处湖岸边,皇宫的宫墙在夕阳下辉煌耀眼,宫殿琼宇绿树高阁倒影在湖水之中,宛如可望而不可及的仙境一般的美轮美奂。 “岳父大人,这水阁之处,还是少来的好。”林觉轻声道。 郭冰收回目光苦笑道:“你放心,我只瞧瞧而已,我知道自己不成的。” 林觉沉默不语。 郭冰笑道:“跟我说说外边的事情吧,虽然跟我无关,但听听也自无妨。” 林觉笑道:“王爷大可问小王爷啊。” 郭冰苦笑道:“他?正生我的气呢。我理解他的心思,昆儿心里要强,这一次确实让他很难受。我王府倒霉,他也跟着倒霉。心中恐有怨气,几天没见到他了。让他自己缓缓也好。” 林觉皱眉道:“小王爷心高气傲,确实遭受了打击。我抽空去瞧瞧他,跟他聊聊。” 郭冰点头道:“对,你得去开导他。现在这时候,你们之间要多沟通协作,互相帮衬才是。” 林觉点头。微笑道:“那么岳父大人想听什么方面的事情呢?话说最近京城可是有不少新鲜事呢。樊楼来了个西域美女,据说腰细的只有八寸,跳舞能连续转八百多个圈。让人惊叹。还有便是京城出了个文坛新秀,做出的词风靡京城。什么‘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屏。’我都觉得这词好到极致了……” 郭冰嗔目打断道:“我可不想听这些,我要听的是朝廷里的事情。” 林觉心道:你终究还做不到‘听雨理蓑衣’。你只是受了打击,暂时舔舐伤口罢了。 “我想岳父大人想要知道的是新法的事吧。其实无需我多言,岳父大人也应该知道情形。自您缴纳了助役钱之后,他们以你为例,广为宣扬。现在助役钱的收缴很是顺利。据说,不到十天,全大周收缴助役钱高达八百余万两。皇亲贵胄,高官豪族都乖乖的交了助役银子。不得不说,这还是岳父大人的功劳呢。”林觉微笑道。 郭冰伸拳在桌上一锤,震得杯盅乱跳。怒声骂道:“无耻之极,我就知道他们会拿我这件事做文章。这也是当初在杭州我对康子震不假以颜色的缘由。现在我怕是被人骂死了,被迫缴纳银子的人定恨我坏了事。” 林觉轻声道:“岳父大人何必动怒?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么?皇上那么做,不就是要拿你当样子,给天下人看?岳父大人,事已至此,还是不必理会的好。其实这助役钱捱是捱不过去的,迟早要缴纳的事。只要新法一直在推动,只要皇上决意继续新法的推行,这些银子迟早要交。反倒是现在这般举动,会引发众人的不快。严大人和方大人在这件事上其实也没得多少益处,看似新法推动有了成效,但其实对他们的威望损害极大。可以说,这一次是两败俱伤之局。” 郭冰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我杀了康子震,他们想置我于死地,然则又如何?这两个人着实是惹人厌烦。我说实在话,现在我对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厌恶都超过了吕中天他们。我大周迟早要毁在他们手里。” 林觉轻声道:“两位大人其实出发点是好的,只是太过偏激,太急于成功,反而适得其反。岳父大人,即便如此,我觉得还是不要将他们跟吕中天相提并论为好。严大人和方先生是一心为大周的。” “都这个时候了,你好替他们辩护?那方敦孺如何待你的?逐你出师门的事便罢了,上回还拿你下狱,他对你可有半点师徒情分?你好替他们说话?”郭冰怒道。 林觉摇头道:“我不是替他们说话,我是站在公理上说话。立场不同,角度便也不同。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只是,这世上之人很少能站在对方的角度看问题罢了。皆是合则用,不合则弃。从功利的角度而言自是没有错,但从大局上而言,却是格局狭隘了。” 郭冰长叹一声,皱眉不语。 “两部新法已然颁布,效果也不能说没有,弊端确实也很大。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这两部新法的推动已经接近尾声,我怕两位大人要开始推行第三部新法了。那才是最要命的。富国强兵,富国是第一步,强兵是二步。我担心他们会觉得水到渠成,开始打军队的主意,对军队进行变革,那样一来,会闹得不可开交。倘若他们要是能审时度势的话,便应该缓一缓在走第二步。但以两位大人的脾性,我估计他们不肯再等了。”林觉皱眉轻声道。 “你是说,他们要颁布改革军队的新法?”郭冰惊讶道。 “是啊。这是既定的计划啊,我在条例司好歹也呆了大半年,知道新法的颁行步骤。常平新法和雇役法颁布之后,下一步便是针对军队的新法。据我所知,将有三到四部新法要出炉。干系到民间保甲,裁军置将,马匹军器等方面的变革。简单来说,便是要改变现有大周的军队。此新法一出,一定会轰动天下。”林觉皱眉道。 “哈哈哈,那不是捅了杨俊的马蜂窝了?杨俊早就说了,他们爱怎么折腾都可以,但只要莫将手伸到他杨俊的口袋里去。杨俊一直对新法不表态,便是因为这把火没烧到他的头上去。严正肃和方敦孺当真要敢这么干的话,那他们可真是昏了头了。杨俊这个人可不是好惹的,他可是个粗人,发起浑来,谁也不敢惹他。皇上都要让他三分的。”郭冰抚掌大声笑了起来,颇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意思。 林觉更加的皱眉了:“岳父大人,您不该这么开心的,将相不和,国家难安。您应该为此担忧才是。这杨枢密不好惹,谁不知道?这事儿会造成巨大的动荡的。” 郭冰苦笑道:“我担忧有个屁用?皇上一头劲,那两个犟驴死命不回头,谁能有法子?再说了,你觉得本王现在还有说话的余地么?叫我说,不撞南墙不回头,叫他们折腾去,不撞的头破血流,他们还以为现在他们是天王老子。嘿嘿,杨俊会给他们好看的。你若知道杨俊在平息西夏叛乱时的作为,便知道此人是多么的可怕了。此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惹恼了他,便有好戏瞧了。” 林觉如何不知杨俊的过往,杨俊是有名的‘灭绝令’的下达者。当年西夏部族在李玄昊的率领下再次反叛,杨俊率军镇压,将李玄昊的十余万大军击溃。这之后为了巩固在西夏的统治,更是下达了臭名昭著的灭绝令。将西夏各部族十岁以上的男子尽数诛杀,十岁以下的孩童全部掳回中原,授以大周礼仪和习俗,教他们成为大周人。这等于将西夏党项诸部的根都掐断了。 这等手段,岂是寻常之人所能做出来的事情。为此,杨俊没少受大周国内的儒生名士以及文臣的诋毁。在平息西夏叛乱之后,很长时间杨俊都无法得到重用,不是先皇不肯用他,而是舆论的反应太大。但不得不说,灭绝令效果卓著,西夏这么多年来安安稳稳,便是因为被活生生的砍掉了一整茬的人。 当然,杨俊从没承认他下达过灭绝令,无论在何种场合,他都坚称并无此事。后来,先皇终于授予其枢密使之职后,这件事更是成了忌讳。在无人敢提及灭绝令的往事了。杨秀便是因为在策论中讽刺灭绝令而得罪了杨俊,从而被压制在崇政殿说书公房中不得动弹。 除了这些,单论功绩和资历,杨俊是唯一能够和吕中天平起平坐之人。有些事吕中天也要忌惮杨俊的反应,否则吕中天早就反了天了。 林觉虽然对王爷这种幸灾乐祸的态度颇有些不以为然,但王爷说的确实是有道理的。当此之时,有些事已经根本阻拦不住。方敦孺和严正肃两人早已骑上了脱缰的野马,早已不顾一切了。这时候谁去阻拦他们,便会被踏在马下踩死。唯一能阻拦的怕便是前方的铜墙铁壁和无尽的深渊了。 林觉感到一阵阵的悲哀和无力感,自己一开始便预料到变法的结果,感觉到局面的失控。但那又如何?自己人微言轻,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去劝阻了,可是自己根本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还落得师徒反目,落得差点身陷囹圄。其实林觉最怜惜的还是师妹和师母,她们现在一定如受惊的小鹿一般不知所措。风雨将至,谁来保护她们的安危呢? 第八二零章 护院 (二合一) 西北湖梁王府侧首树林里的一所宅院之中,夕阳的余晖被树林遮蔽,院子里的光线有些黯淡。院中平整的空地中,高高低低的站着几十个人。 林觉和沈昙站在正房的台阶下,正低声的说着话。 “兄长,这些人便是你为我挑选的护院么?”林觉低声问道。 “正是,从一千五百名被裁减下俩的王府卫士中选出来的五十名兄弟。别的不敢说,懂规矩,忠心耿耿,有本事。这三条我可以给你保证。不瞒你说,裁减下来的卫士是要转入禁军侍卫步军司的,他们是我强行留下来的。王府里没了卫士编制,正好你府中缺人,便便宜你了。”沈昙微笑道。 “多谢兄长了。我可受够肖大全了,这回终于可以让他带着他的人回王府了。”林觉笑道。 “我已经痛骂他一顿了,这小子确实有些跳脱。回头我给他一顿皮鞭子吃。”沈昙道。 “那倒也不必了,他人还是不错的,人品没得说,只是不受我管束罢了。做起事来可是不含糊的。这一次在长恒县的表现也不错。倘若不是他是王府卫士的身份,我会留着他的。回头我还得赏他些银子呢。”林觉笑道。 “哈哈哈,这小子有时候我都拿他没办法。怎么说呢,咱们对属下得宽容些,我是拿他们当兄弟看,所以倒也不觉得什么。”沈昙道。 林觉摇头道:“兄长待他们如兄弟,但我要的是忠心的护院和帮手,可不是兄弟。这五十人里倘若有不愿受拘束的,兄长现在便可以让他离开了。跟着我的人,能力在其次,但一定要听话照做懂规矩。” 沈昙愣了愣,笑道:“兄弟说的是,我是江湖中出身,难免有些散漫。不过这些人都是好样的,你将来觉得谁不合适,自行辞退便是。我这里是开不了这口的。” 林觉点头,沈昙本是江湖人物,到王府之后,很多王府卫士其实都是他招募而来,很多都是江湖人物。沈昙私底下待他们也是像江湖上的朋友一般,待之以义气为先。这和林觉的要求是截然不同的,林觉可不希望身边有一群多嘴多舌满是江湖习气之人,他要的是忠实的护卫,忠诚的手下。绝不多嘴多舌,能保守秘密,能效命之人。 “咱们去见见他们吧,我给你介绍介绍。虽然他们大多认识你,你或者也认识他们中的一些,但还是熟悉熟悉为好。”沈昙笑道。 “好。” 两人下了台阶来到院子里,院子里几排卫士见两人走来都挺直了腰杆,纷纷拱手向沈昙和林觉行礼。 沈昙在众人面前站立,沉声道:“诸位兄弟,我沈昙无能,没办法保住你们在王府的差事。王府的变故你们也都知道了,我也不多说了。但正如我之前跟你说的一样,你们虽然不能在王府当值,但郡马爷愿意收留诸位,在他府中为护院。我想这也是很不错的。郡马爷你们都认识吧,不用我多做介绍了吧。” 站在前排的一名身材高大的汉子拱手大声道:“郡马爷之名我们岂会不知?当年孤身入挑花岛,里应外合捣毁桃花岛匪穴,我们兄弟都佩服的要命。能得郡马爷收留,我等求之不得。” “是啊,郡马爷之名我等皆闻。没想到能有机会听郡马爷差遣。我们兄弟都很高兴。”众人纷纷叫道。 沈昙哈哈笑道:“你们这帮家伙,还没入郡马府,便先开始拍马屁了。” “沈统领,那可不是拍马屁。我等兄弟是当真对郡马佩服。否则我等绝不会留下来的。正是因为你说我们要去跟着郡马爷,我等兄弟才会留下来的。我等去哪里不能谋个差事糊口?兄弟们出去一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为何要留在这里,还不是仰慕郡马爷的威名?”那身材高大的汉子高声道。 “正是,正是。禁军我们都不去做,偏要当护院?那还不是因为仰慕郡马爷么?”一群人纷纷附和道。 沈昙笑着看着林觉道:“看来你在这帮兄弟们心中的地位高的很,我本来还想叮嘱他们几句,免得到时候闹得不愉快,现在看来,却是想多了。根本不用我多言了,你是他们心目中的偶像呢。” 林觉哈哈大笑,微笑拱手道:“诸位,多谢抬爱。林觉一介书生,哪有什么威名?诸位肯屈尊去我府中为护院,那是林某的荣幸。好汉不提当年勇,之前的事情便不必再提啦。诸位愿意跟着我林觉,我自以诚相待,我也希望你们同样如此待我。” 高个子汉子拱手沉声道:“郡马爷莫要客气,我等既然决定跟随郡马爷,将来一切听从郡马爷的差遣。一切按照郡马爷的规矩来便是。” 林觉微笑点头道:“这位兄弟说话直爽,那么我也不绕弯子了。诸位跟了林某之后,肯定跟在王府当差是不同的。王府有王府的规矩,我这里有我的规矩。诸位只需遵守我的规矩便好,其他的一切好说。我的规矩其实也不多,只有两条。但做到可不易。一是忠诚。我的人自然唯我马首是瞻。说句难听的话,面前便是火坑,我说跳,你们也得跳。但是你们放心,我不会下这种命令,即便是跳火坑,也是我先跳。我的意思是……” “忠心不二,惟命是从,不问缘由。”那高个子汉子高声道。 “说的好。这位兄弟说的好。正是如此。你们能做到的便可留下,不能做到了,此刻退出也还来得及。大丈夫不用扭扭捏捏,成是兄弟,不成也是兄弟。现在不说,将来反而不美。”林觉笑道。 “郡马爷放心,这些沈统领早已跟我们说过了。我们既愿意跟随郡马爷,自然一切听从郡马爷的差遣。刀山火海,绝不退后。”众人纷纷道。 “好,既如此我没什么好说的。我的第二条规矩便是自律。我希望你们今后在我身边,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明白一点:该说的说,该做的做,不该说的坚决不说,不该做的坚决不做。对于你们自己,你们更要自律。我会以军纪要求你们,你们倘若以为不当卫士便可以放任自流,赌钱喝酒逛窑子,那么请自动离开。人不能自律,便会堕落放任自己。很多事便是喝酒赌钱逛窑子坏了大事。我不希望我身边的人做这样的事情。”林觉沉声道。 “酒都不能喝么?这规矩也太严了吧。”人群中有人嘀咕道。 林觉笑道:“我说的喝酒,是贪杯,是酗酒。酒自然可以喝的,但是允许你喝你便喝,不允许你喝,你不能偷着喝。说白了,所有的行为都要得到允许。听话照做便是。” “原来如此。”众人纷纷点头。 “这两条规矩,你们能做到呢,我便继续说下去。做不到呢,也不勉强。咱们还是好兄弟,只是无法共事罢了。”林觉道。 “没说的,我孙大勇第一个同意,你们这帮兔崽子给我听好了,答应了的都要说到做到,不然我孙大勇第一个不答应。要走的乘早,别到时候抱怨。”那高个子汉子沉声道。 众人纷纷叫道:“放心便是,我们都能遵守。” 林觉看向那高个子汉子,转头对沈昙道:“这位孙兄弟什么来头?” 沈昙笑道:“孙大勇么?这小子是王府侍卫营的校尉,这一次本来裁减不到他的,他听说要跟着你做事,主动辞了职务。他对你可是崇拜的很。你怕是不知道,桃花岛之后,卫士里一群人对你敬若神明一般。这孙大勇一身硬攻,拳脚有裂石碎碑之力,在卫士之中威望颇高,你可算是捡到宝了。小王爷因为此事还怪我呢,说我不劝他留下来呢。” 林觉微微点头,心中自是欢喜。以规律或者利益约束人其实都不是上策,御人御心为上,倘若是崇拜自己的人,那会绝对的服从自己,对自己忠心。这种人才是最放心的。 “好,既然诸位都能遵循我的这两条规矩,那么我也不多说了。大伙儿都是男人,说过的话,应承过的事情自然是要遵守的。现在我们来谈一谈待遇问题。我知道,你们在王府当值每月饷银十五两,外加逢年过节赏钱若干,一年饷银约莫二百两纹银左右。到了我这里,我也不能亏待你们。这样吧,王府中的所有待遇翻倍,你们看可还满意么?”林觉道。 “啊?”众人惊讶出声。本以为进了郡马府收入肯定是减少的,王府卫士的待遇已经是极为丰厚了。禁军一个月饷银才五两,王府卫士有十五两。平日里吃穿赏钱也自不断。以王府的财力,不足为奇。郡马爷却要加倍,那便是一年四百两纹银了。这五十人一年便要开支两万两银子,这数目可着实不小。这位郡马爷只是一个小小的提刑官,能吃得消么? “兄弟,不必如此吧。这待遇也太高了。我身为王府统领,一年不也才五百两银子么?你这都快赶上我了。”沈昙笑道。 林觉笑道:“你若愿意来我府里,一年一千两算什么?这不是银子多少的问题。待遇的高低代表了我对这般兄弟的重视程度。这事尊重不尊重的问题。再说了,兄弟们要安家花费,岂能为银子发愁?待遇丰厚些,烦恼之事便少些,便能更好的做事。这是相互促进的关系。不用担心,我虽非富甲天下,但我好歹也有几家大剧院,也有林家大片产业。这么点银子并不算什么。” 沈昙笑道:“好吧,你既然坚持如此,我也不说什么了。兄弟们多拿银子,我也是替他们开心的。将来王府不需要我了,我可得跟着你混饭吃。你说的一千两银子的待遇可不能变。” 林觉哈哈笑道:“莫要说笑了,你若来,慢说一千两银子,五千两一万两也随你说。我还能亏待兄长么?” 沈昙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林觉转向面露喜色的众护卫,继续道:“除了待遇之外,我知道你们最关心的还有其他事情。我这里说一下我的想法。你们虽然不再是王府卫士,但是到了我这里,我要将你们武装到牙齿,连王府卫士都不如。你们每人将得到一匹好马,一套上好的盔甲,一柄精铁长刀和一柄弓箭。将来遇到你们之前的兄弟,你们也不必羡慕他们了。” “哇!真的么?那可太好了。哈哈哈”众人大叫了起来,能得到这些东西,对于这群舞枪弄棒惯了的人而言可比得到银子还高兴。要知道有银子也未必能买到这些东西。每人一匹好马,这可是在王府当卫士的时候也得不到的待遇啊。 沈昙愕然道:“兄弟,莫要狮子大开口啊,你哪来这些东西啊?这可是在京城。” 林觉笑道:“不是有你么?我出银子便是。你负责给我弄五十套最好的盔甲,五十柄好刀和弓箭。都要最好的那种。多少银子你报个数,我给便是。” 沈昙苦笑道:“兄弟,原来你又在打王府里武器装备的主意啊。” 林觉道:“你就说成不成,不成的话我去找马大哥去想办法。” 沈昙忙摆手道:“别别别,他现在在侍卫步军司,只是个看城门的。可莫让他难为。再说了,他弄的那些装备能有王府的好么?只要有银子,什么搞不到?我替你弄来便是。” 林觉笑道:“这才像话嘛。先说好了,最好的那种。不要那些破损的换下来的。你最好能在兵器司库房里搞些来,听说你现在跟他们很熟。” 沈昙翻了翻白眼,他现在确实跟兵器司的那帮人很熟,那还不是拜林觉所赐。前年青台镇那次劫兵器的大案最终用银子摆平了,至此沈昙也就和兵器司那帮人有了秘密的关系。平日里也有些联络。只要有银子,确实能搞到好东西来。但这可是杀头掉脑袋的事情,沈昙自己也是胆战心惊,生恐东窗事发。 “你们莫要激动,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倘若你们能让我满意的话,我会考虑给你们装备一种更为昂贵,更为强大的武器。天下独一无二的武器。是什么,我暂且不说。一切要看你们的表现。诸位对我安排的待遇和装备之事可还满意么?”林觉对众人笑道。 “满意满意。一千个满意,一万个满意。郡马爷大手笔,我等兄弟可都要乐疯了。”孙大勇和众人纷纷叫道。 林觉道:“那就好,不过我提醒你们,你们现在只是护院,可不是卫士了。东西到手后可别到处显摆,不然有人会说我逾矩养私兵,那可麻烦。我宅中场地巨大,你们在宅子里怎么折腾训练都成,出了宅子都给我青衣小帽带个棍子当孙子。” “那是,那是。郡马爷放心,我们都明白。”众人点头笑道。 “孙大勇兄弟。”林觉叫道。 孙大勇一个激灵,挺胸道:“在。” 林觉道:“这帮兄弟暂由你管束,出了漏子便找你。我家里有个保安队长,便暂时任命你为队副吧。协助处理日常保家护院之事。试用三月,合格了正式任命,待遇每月多十两银子。你在给我找几名兄弟当小队长,咱们虽是护院,也要有规矩。十人一小队,每队设小队长一名,一旦任命,饷银每月多五两。你看如何?” “郡马爷放心,在下遵命!”孙大勇沉声道。孙大勇当头儿那是众望所归。没人会反对。只是听说孙大勇只是个队副,上面还有个队长,有人心里有些犯嘀咕。毕竟是个小圈子,来个外人指手画脚,心里终是不自在。不过这时候也不好说什么。 “各位还有什么要说的,要问的。有的尽管问,倘若没有,便散了吧。明日一早,去我府中报到。明日起,你们便是我府中之人了。”林觉道。 “没了没了,多谢郡马爷,我等告退。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明日辰时,准时去郡马府报到。谁皮痒了便给我怠慢。我若将这待遇说出去,多少兄弟打破头要来,随便一抓便是一大把,个个顶用。自个掂量着些,到时候莫怪我不将兄弟义气。”孙大勇叫道。颇有了一番队副的气势。 “放心放心,我半夜起来便去,孙老大放心便是。”众人纷纷道。 一群人纷纷拱手,呼啦啦退个干净。 暮色四合中,沈昙和林觉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些人尽皆离去。林觉拱手笑道:“兄长,多谢了,替我找了这么多人手。” 沈昙笑道:“兄弟,你能收留他们,我也很感激。毕竟是我曾经的兄弟们,能够有个好落处我也高兴。你的事是了了,我还得替你搞马匹装备什么的,哎。” 林觉笑道:“有劳兄长了。我请你喝酒。” 沈昙摆手道:“酒便不喝了,我可不图你这顿酒。不过你一下子招募这么多人手作甚?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吧。这一顿花销下来,没个十万两银子是不成的,这是何必?” 林觉轻声道:“兄长,不瞒你说,最近出了太多的事情,我都没什么安全感了。养着这些人以防万一吧。但愿用不上最好。若有用时,也不至于毫无抵抗之力。” 沈昙一愣,若有所思。 第八二一章 切磋 (二合一) 清晨,林觉浑身舒泰的醒来。伸手一摸身边,枕边无人。白冰已经起床了,枕畔残留着淡淡的芳香。林觉伸了个懒腰爬起身来,慢吞吞的披衣起床,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加快了速度,穿好衣服出了房门。 廊下,两名婢女正自浇花,见林觉出来忙行礼,一人去打水,一人拿了木梳给林觉梳理发髻。林觉问道:“冰儿呢?” “禀公子,冰儿夫人去前院了。说是前院来了一群护院,冰儿夫人听说了便去了。”婢女回禀道。 林觉笑道:“她倒是比我还急。” 昨晚跟白冰说了招募护院的事情,白冰很有些期待。白冰还挂着大剧院和家宅的保安队长的职责,只可惜是光杆司令一个。以前家中那些卫士都是王府的人,她也命令不了他们。这会招募了一群护院,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属于她的手下了。 洗漱打理完毕,林觉举步朝前院而去,二进处恰好碰到正携丫鬟往前院而去的谢莺莺。林觉笑道:“你去哪里?出门么?” 谢莺莺道:“你还不知道么?我去劝冰儿妹子回来,听说前面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怎么回事?谁和谁啊?”林觉愕然道。 “我还想问你呢,你倒来问我。昨晚你不是在冰儿妹子那里么?一大早人没了你都不知道?前面来人禀报了,说冰儿妹子跟一帮新雇的护院动起手来了。郡主着急,让我去瞧瞧。”谢莺莺道。 林觉白眼翻上了天,护院今早才来报到,怎么一见面便打起来了,这还了得?这帮卫士昨天答应的好好的,怎么这么不懂规矩。林觉心下着急,生恐白冰吃了亏,又不知到底何故,于是牵了谢莺莺的手飞快赶往前厅。 还没到前庭大院中,便听到院子里人声嘈杂喧闹,哄笑喧哗之中夹杂着呼喝之声。更有掌声和大声的叫好声。 待来到院子里,听得声音在西侧花坛之间的空地上传来,林觉忙飞步赶至,透过花树丛的缝隙,只见数十人围在两座花坛之间的青砖地上,空地上,两个人影正在交手。 谢莺莺张口欲呼,林觉伸手一拉她胳膊,笑道:“不像是在打架,不必打搅他们。” 谢莺莺跺脚道:“还不是打架?都打的不可开交了。” 林觉笑道:“你不懂,这是切磋。旁边那些人都在笑着观看,这可不是打架。双方也没拿兵刃,这明显是切磋高下。” 谢莺莺愕然道:“切磋?这也太没规矩了。这帮人怎地进门来便跟冰儿切磋起来了。你雇的都是些什么人。” 林觉笑道:“这可不是没规矩,文人见面切磋诗文,武者见面切磋功夫,这是一种交流的方式罢了。咱们且瞧个究竟。” 谢莺莺无奈,只得跟林觉站在一从芭蕉之后瞧着场中。场地上,白冰正和一名身材壮硕的汉子交手。那汉子正是孙大勇。孙大勇将袍子掖在腰间,挽着袖子,露出肌肉纠结的胳膊。手上挥拳呼呼生风,口中呼喝连声。白冰一袭白衣,也空着双手。身形纵跃来去,轻盈灵活。两个人相斗,好像一头大熊跟一头灵巧的豹子争斗一般。一个迅捷刚猛,一个灵活刁钻。 孙大勇拳法刚猛,身形转动时衣衫猎猎有声,下盘稳固,显然是个练家子。林觉看着微微点头。看来孙大勇确实有些本事。只不过,跟白冰轻灵的身法比起来,孙大勇略显笨拙。但听白冰娇叱一声,身形翻转之极,一脚踹中孙大勇的胸口。孙大勇身子震了震,纹丝不动。白冰却被反力震得飞起,但身形转折,轻巧落在丈许之外。 “好!”旁边有人大声叫好。孙大勇转头瞪视一眼,叫好的人立刻收声低头。虽然没有受伤,但白冰这一脚结结实实的踹在孙大勇的胸口,留下一个白色的脚印。这已经是孙大勇输了一招了。倘若白冰的脚力足够,这一脚踹在胸口要害部位,孙大勇怕是要受伤落败了。 “如何?服气了么?”白冰歪着头娇声道。 孙大勇伸手弹了弹胸前的脚印灰尘,沉声道:“这算什么?我还只用了三成功夫罢了。我最厉害的是腿功,人送外号霸王腿。你瞧我适才可用了一次腿?” 白冰笑道:“你为何不用?我又没不准你用。” 孙大勇道:“只是切磋罢了,我可不想伤人,我怕伤了姑娘。” 白冰哈哈笑道:“这理由倒也不错,反正嘴在你身上,怎么吹都没事。” 孙大勇怒道:“怎么是吹?我说的都是实情。” 白冰摇头道:“好吧,为了教你们心服口服,咱们再斗一场,你拿出你全部的本事罢了。你怕伤了我?我还怕伤了你呢。你连我一片衣角都沾不上,还说这等话。” 孙大勇大怒,沉声道:“姑娘,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放马过来便是。”白冰点着头道。 “诸位做个见证,你们都听到了,是她叫我全力施为的,如果伤了她,可不怪我。”孙大勇转头对着围观众人叫道。 一群围观的新护院们颇为担心的提醒道:“孙老大,咱们今日初来,可别闹出什么事来。本来只是切磋而已。让一让人家也是可以的。这恐怕也是郡马爷请来的人,何必呢?” 孙大勇闻言颇有些踌躇。 白冰叫道:“喂喂,说什么呢,什么叫让一让我?你们不是不服气我当你们头儿么?总得打赢了你们才能教你们服气。今日不打服了你们,他日你们又要说嘴,我可不爱听。孙大勇,你放心,打伤了我绝对不会找你的麻烦,我说话算话。夫……林大人也不会怪你们,我说话算话。来吧,放马过来吧,是个男人就别光耍嘴。” 孙大勇再也受不住这样的挑衅了,他缓缓的弯下腰来,脱下一双鞋子,露出黑乎乎的一双大脚。那脚上疙疙瘩瘩全是老茧,筋骨纠结,像是老树根一般。但见孙大勇缓缓走到花坛旁边,猛然间抬脚飞踢而出,喀拉拉之声中,石块飞溅,乱石到处飞迸。石头垒砌的花坛边缘的石栏被他一脚踢出了一个豁口。断裂之处齐刷刷的像是被人用利刃砍切下来一般。众人惊愕之余都去看他那只赤裸的脚,那只脚依旧黑乎乎的,和之前没有任何的变化,半点伤痕也无。 “哇!”周围众人一阵赞叹,这血肉之躯跟坚硬的砖石硬碰硬,居然毫无损伤。孙大勇这脚上功夫可谓是炉火纯青,堪比钢铁了。这要是踢到人身上,还不让对手筋断骨折么?比之铁锤砸到身上也差不了多少。众人心中担心起来,对面那个娇滴滴的美貌女子恐怕有麻烦了。 白冰心中也自惊讶,对方露了这一手着实摄人。但白冰却并不害怕。反皱眉道:“你这人甚是粗鲁,这花坛招你惹你了么?你毁了宅子里的花坛作甚?这可都是花人工花钱垒砌出来的。再说了。你光着脚丫子跟人打斗,臭也臭死了。多少天没洗脚了?你想臭死我么?真是无礼的很。” 孙大勇翻着白眼甚是无语,跟人打斗却也不用脱鞋。他脱鞋光着脚丫子露这一手,便是要更加显示其脚上的硬功夫。穿着鞋的话便没这么大的震撼力了。而且他这么做的目的其实是要对方知难而退,让对方认输放弃跟自己动手,却没料到对方根本不领情,反而被奚落了一番。 “姑娘,损坏的花坛我自会赔偿便是。我的脚却也不臭。姑娘,你确定要跟我动手么?我初来郡马府上,并不想闹出什么事来,特别是面对的是个女子,我胜之也不武。所以,我请姑娘认个输,这一场切磋便也作罢。”孙大勇沉声道。 “笑话,踢破花坛便想吓唬我?本姑娘可不是吓大的。本姑娘也让你瞧瞧我的真功夫。注意了,本姑娘要动手了。” 白冰话音落下,手上青笛已然在握,凝立于前方,横笛在唇,滴溜溜吹奏起来。孙大勇等一干人等大眼瞪小眼,不知为何对方居然吹起笛子来。站在芭蕉树之后的林觉却脸色大变,笛音一起,他便听白冰吹奏的是魔音门的曲子,名曰:《清心咒》。那是迷魂之曲,林觉曾经领教过。看来白冰嘴上说的轻松,心中却对孙大勇的武技极为重视,故而一上来便用上了杀手锏。 林觉迅速扯下两片花叶,团起来往身旁的谢莺莺耳朵里塞。谢莺莺不解道:“夫君做什么?这曲儿这好听,干什么不让我听完?” 林觉不答话,自己也塞了两团花叶在耳朵里,打着手势让谢莺莺往外边瞧。谢莺莺转头往场中看去,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白冰横笛而吹,脚上还打着拍子怡然自得。再看那些围观的护院,一个个神情怪异,脸上露出懒洋洋的微笑来。很快,有人便手舞足蹈起来。几名林宅洒扫的仆役毫无抵抗之力,竟然噗通噗通的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孙大勇起初也甚是疑惑,切磋之际怎地突然吹起笛子来。然而他很快便意识到不对劲,他的脑子有些晕晕转转,神智变得有些模糊。特别是看到周围众人的反应是,孙大勇脑海中突然电光一闪。 “魔音门,你是魔音门的人。”孙大勇大声吼道。 白冰不答,笛音转急,音调拔高,宛如游丝在天际飘荡,直刺入周围众人的耳鼓之中。一旁众人一个个控制不住自己,开始头晕眼花,眼皮沉重,浑身无力,张口连天。他们此刻最想做的便是倒头便睡,这便是《清心咒》的妙用。可让人神疲脑倦,呼呼大睡。 孙大勇猛力甩头,猛咬下唇,疼痛感让他清醒过来。他大吼一声,身子猛扑而上。身在半空,两只黑乎乎的大脚连环飞踢而至。白冰足尖点地,身形飘然后退,口中笛音却并未断绝。孙大勇岂肯容她从容吹奏,再次欺近。双足或踢或劈,连环无影,猛攻而来。白冰聪明之极,身子在几棵花树之间飞转腾挪,一边吹奏一边躲避对方的攻击。孙大勇的双足不断的踢在花坛和树干上,顿时土石纷飞,树干断裂,枝断叶落。片刻后,地面上已经一片狼藉。 白冰也有些气喘吁吁,便躲避对方凌厉的攻势,一边吹奏《清心咒》那是极为耗费气力的。而且看起来孙大勇已经丝毫不受影响了,孙大勇应付的办法很粗暴,一旦脑子里犯迷糊他便咬一口自己的嘴唇,上下唇鲜血淋漓,却有效的用疼痛抵抗住了乐曲带来的影响。 白冰知道,此曲已经无法制住对方。于是猛地吸了一口气,翻转横笛。笛音一变,从缥缈婉转之音瞬间变幻为瑰丽急促之乐。那已经是魔音门三大圣曲中的第一首《月影花魂之曲》。魔音门三大圣曲乃是至高武技,以白冰的修为尚不能驾驭其中之一,这《月影花魂之曲》白冰是死记硬背强行练习,吹奏出来难发挥一成之功。但只有这一成,却已经足够对付这些卫士们。孙大勇之流也许好勇斗狠拳脚功夫不输与人,但对付这种高深的武功,以乐音惑人的功夫,靠着咬嘴唇是不成的。 果然,乐音一变,旁观众人便已经开始变得癫狂,就连孙大勇也开始狂笑起来。但他一息神智尚存,手脚上拳打脚踢,将周围的花树和土石打的断裂飞溅,人却逐渐威顿。 白冰的日子也不好过,《月影花魂之曲》乃魔音门至高三大圣曲之一。三大圣曲都是靠以内力透过乐曲蛊惑对手,让其神智混乱,从而达到伤人于无形的目的。即便此曲是三大圣曲之中要求能力最低的一首,白冰的内力也是无法驾驭此曲的。今日好勇斗狠,强行吹奏此曲,那已经是超过了她的能力。只吹数节,鼻中已有鲜血流出,已然伤及己身了。再强行吹奏下去,恐怕要大口吐血了。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捂着耳朵飞奔而出,冲到自己都开始犯迷糊的白冰面前,一把夺过青笛。笛音停止的那一刻,周围众人扑通通相继倒下,白冰也身子一软,倒在那人的怀中。 “胡闹,胡闹!切磋比武怎么变成以死相博了?胡闹。要气死我不成?”林觉大声喝道。 “冰儿,你怎样?你怎样?”看着怀中的白冰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的样子,林觉又忍不住心疼的询问。 白冰喘了口气睁眼轻声道:“没事,我没事。怀里有药。” 林觉摸出药品来,捻了一颗药丸塞进她嘴巴里,白冰闭目咽下,这才气息渐渐变匀。幸而打断及时,只奏了两小节乐曲,否则受伤会更重。 “你是傻了么?干什么奏这曲子?我适才见他们手舞足蹈的不对劲,便知道你犯浑了。这是切磋武技还是以命相搏?简直不可理喻。”林觉兀自不依不饶的斥道。 “对不起,我的错,你莫生气。”白冰低声道。 林觉叹了口气,掏出布巾替她擦了鼻血。谢莺莺也赶了过来,连声的询问。林觉扶着白冰让她坐在一小截没有被摧毁的花坛上休息,转头看向周围那些倒在地上的众护院,快步过去查看。 地上这些人一个个面如土色,极为难受的样子。《月影花魂之曲》的威力可不是闹着玩的。倘若内力足够驾驭,魔音门三大圣曲可是群杀的绝顶武功。当年魔音门创始者许和子便以此曲在终南山巅抵挡数十名杨国忠派来的高手,一曲既罢,数十名高手筋脉内脏寸断碎裂而亡,可见其威力。白冰的内力低微,勉强奏出此曲,却也已经足以教这些人抵挡不住了。也正因为其内力不足,这些人才没有性命之忧。 “哎呦,哎呦,我这是怎么了?邪门,邪门的紧。”孙大勇大声呻吟着从地上爬起来,捂着头叫道。 林觉忙问道:“你没事吧。” 孙大勇见到林觉,忙拱手行礼道:“见过郡马爷,我没事。就是有些头疼恶心,并无大碍。” 林觉点点头,继续查看其他人的情形。孙大勇见到满地的滚地葫芦也是吓了一跳,忙随同查看。好在众护院和几名看热闹的林家家仆也很快陆续醒来,个个坐在地上茫然四顾,捧头不解。林觉却也松了口气,这些人脉象正常,应该是没事了。 “这曲子太厉害了,魔音门的武技果然名不虚传。”孙大勇清醒了过来,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白冰远远笑道:“现在你该服气了吧,承认我武功比你高了吧。我当你们的头儿可还使得么?” 孙大勇道:“服了服了,这大队长姑娘当得,我孙大勇给您当副手。” 林觉在旁鼓着眼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打起来了?” 孙大勇道:“郡马爷,我和兄弟们一早来报到,这位姑娘便来前院,说她便是我们的头儿。也怪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兄弟们也说被个姑娘家管着不得劲。于是我便跟她说,要管我们可以,得有本事才成。然后这位姑娘便提出要跟我切磋,划下道儿来说要是赢了我便当我们的头儿,倘若输了,便自动退却。这不,便切磋起来了。没想到这么厉害。我是服气了。” 林觉苦笑不已,原来是这种无聊的原因引起的这番殴斗。当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你可真可以的,这才第一天来我府中,便弄的满地狼藉。时间长了还不将我宅子给拆了?”林觉指着满地的碎石断树枝和落叶道。 孙大勇挠头道:“对不住,郡马爷,我这便收拾。兄弟们,都帮忙清理清理,咱们这可是真失礼了,好好的一片地方,弄成这样了。” 众护院挣扎起身要来清理,林觉摆手道:“罢了罢了,都休息休息,一会儿着小厮们来整理。这叫什么事儿。” 白冰道:“夫君你莫怪他们,这事儿是我的错,你莫生气。” “夫……夫君?”孙大勇等人嗔目发愣:“郡马爷,她是你的……夫人?” 林觉道:“是啊,我的如夫人,你们叫她白姑娘便是。这便是我昨日跟你们说的,我家中的保安队长。你们以后受她管束便是。倘若你觉得别扭的话,我也可不让她当这个大队长。事儿其实还是你们做,她其实只是挂个名罢了。” 孙大勇咂嘴道:“郡马爷身边有这么厉害的人手,还要我们这些人作甚?白姑娘这武功,我们全部上也不是她的对手。哎,惭愧的很。” 林觉道:“你也莫拍马屁,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是手下留情的。倘若你一开始便全力进攻,她怎么能吹奏出曲子来?之后却是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孙大勇,你怎么知道魔音门的?” 孙大勇道:“我也是江湖门派出身,自然是知道的。门中师叔世伯们谈论江湖旧事的时候我听了那么一耳朵,适才一下子便想起来了。据说邪门的紧,今日一见,还真是如此。” 白冰怒道:“你说什么?哪里邪门了?” 孙大勇忙道:“对不住,不邪门,是厉害的紧。厉害的紧。白姑娘莫要介意,我不太会说话。” 林觉皱眉道:“都别说了,哪里有什么魔音门?这个词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得乱说。这件事下不为例,包括冰儿在内,你们再要自己斗殴起来,我可不依。” 众人赶忙闭嘴,白冰自知道林觉是不想暴露自己魔音门弟子的身份,毕竟师傅白玉霜杀人太多,京城有她案底。若是弄的尽人皆知,麻烦可大了。 “冰儿,回后宅去休息去。孙大勇,你们跟我去二进,你们的驻地在二进,大伙儿去瞧瞧合不合用。倘若不合适,再行商议。其余人都散了吧,看什么热闹?一个个的跟听风子一般。”林觉喝道。 众人忙连声答应。林觉带着孙大勇等人来到二进西首的大院子里。众人一瞧这院子,顿时喜笑颜开。这院子足够大,十几处房舍,五十人足够居住。还有大片的场地,可以刷枪弄棒。院子里跑起马来也是合用的。这条件可是太好了。 “满意么?”林觉道。 “满意满意满意。”众人像瞌睡虫一般的连连点头。 “那就好,从今日起,你们便是我林家的护院了。孙大勇,这宅子里的护卫之责你便要担负起来了。白天夜晚,如何轮班,何处需要派岗哨,你且安排起来,届时送我瞧一瞧便好。总之,安心下来,有什么事咱们回头再谈,我得去衙门了。有什么想知道的事情,可问家中管事。”林觉笑道。 “好,一会我让张鸣何方两位兄弟跟着郡马爷去。”孙大勇道。 林觉道:“跟着我作甚?” 孙大勇道:“自然是保护了,郡马爷身边岂能没有跟班?出了事怎么办?这两小子机灵,适合伺候郡马爷鞍前马后。” 林觉呵呵一笑,点头道:“得了,听你的安排便是。” 第八二二章 私言 (二合一) 大周朝的朝堂上下,近几日忽然安静了下来。前段时间因为康子震被杀一案而跳起来的文武百官们在案子了解之后就突然像是冬眠了虫子一般鸦雀无声了。 或许是天气太热了的缘故,六月之后,京城一年一度经受炙烤的日子再次来临。官员们也许被这炎热折磨的没了什么争斗的兴致。又或者不是天气的原因,而是激情之后的不应期到了。在大案落定之后,很多人感受到了兴味索然,开始为下一次的爆发积蓄能量。 就连政事堂的主官们,最近也消停了起来。以前棍打不动的三日邸报也悄悄的停了。这甚至让皇帝郭冲都觉得有些不适应。突然间吕相他们便对新法的弊端只字不提了?突然间便想通了?不再用那些烦人的事情来恶心自己了?这种转变也太突然了,让郭冲反而觉得心里颇有些不得劲。于是乎,在某次早朝之后,郭冲还特意问了问邸报的事情。吕中天的回答很是敷衍,只说最近事务繁忙,吴副相忙着处置南方雨季带来的洪涝之灾的赈济,自己也忙于公文杂务之中,那邸报中的事情本来就该条例司自己主动申报,自己便不代劳了。 郭冲觉得他的话不实在,以前也忙,他们还不是锲而不舍的三日一报?怎么现在便以忙碌为借口了?或许是自己的态度让他们觉得没有意思,那些邸报堆成小山高,自己也没公开的提一下,他们明白自己其实并不喜欢他们的作为,所以索性停了。 无论是何种原因,郭冲也不想太深究。朝中难得的平静是宝贵的,坐上宝座这几年,郭冲还从来没有一刻清静过。现在新法推进有序,严正肃和方敦孺也不会天天来宫里烦自己。吕中天吴春来也不用邸报来恶心自己。杨俊更是没有大事不登门,自己想见他还得派人去请他。这种情形下,自己何妨享受一番这难得的安静时光。 一日午后,郭冲小睡起来,精神饱满。于是带着内侍在后宫中闲逛。天气虽然炎热,但后宫之中花树繁密,有浇灌得当,所以浓阴蔽日,鲜花盛开,走在后宫长廊之间,倒也并不觉得太过炎热。 郭冲本想去荣秀宫去找容妃说话,虽然容妃已经比不上那些年轻的妃子那般的美丽诱人,但容妃的身份摆在那里,自己是不能冷落的。冷落了容妃会让太后不开心,哪怕是去走一走说说话,表示一下态度,却也是一种姿态。 不过,郭冲走到半路上,却改了主意。最近容妃有些心神不宁,前几日自己去瞧她,跟她说话的时候她有些心不在焉,回答的话也驴头不对马嘴。让郭冲有些不悦。今日再去,倘若她还是那般,自己的好心情便没了。容妃本来话就不多,跟自己说话也是规规矩矩一板一眼的,说白了,便是有些无趣。倘要散心,还是要去梅妃那里的好。梅妃古灵精怪,说话逗趣让人开心,跟他爹爹吕中天可完全不同。年纪虽然不小了,但是依旧和当初一样的可爱,去找她说话去,显然更契合今日的闲散心境。 后宫延福宫西北方向,濒临西北湖一侧有一座人工垒就的小山。在地势平坦的大内皇宫,这座人工小山包的位置当属最高。山上建有一座翠微殿,便是梅贵妃的居住之处。 按理说,梅妃的寝殿位于皇宫最高处的这座小山,是有些不合规矩的,一个贵妃住的比皇上皇后乃至太后居住的殿宇的地势都高,那是不成的。其实这翠微殿原本是前朝太后居处,老太后故去后便闲置了,嫔妃们也没有人敢提出住在翠微殿中。郭冲登基后,也一直没人居住此殿。直到有一天梅妃说她的寝殿通风不畅,冬天潮湿阴冷,夏天闷热难耐,实在是住的不舒坦。郭冲问她想住在哪里,梅妃便说要去翠微殿居住。郭冲并没有多想,便答应了她。 这件事在后宫中还掀起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风浪。有人说,这是梅妃想凌驾于后宫皇后之上,从风水上压制皇后和容贵妃,她想俯瞰后宫母仪天下。这些话传到郭冲耳中,郭冲一笑置之。实际上那翠微殿除了地势高些,并没有什么好处。山顶地面狭小,殿宇也不大,只有正殿侧殿七八间暖阁和院落,跟其他的殿宇根本不能比。郭冲可不相信什么风水压制之说。他相信梅妃住在哪里是真的因为下边住着不舒坦,而非其他。 但梅妃真是个心灵手巧之人,自他住在翠微殿之后,那个不大的小山顶便变了模样。殿宇虽然无法扩大,但梅妃硬是在小山四面的侧坡上做足了文章。她将上山的石阶改成了环绕山坡而行的小道。沿着小道的合适位置建造了繁英、雪香、披芳、铅华、琼华、文绮、绛萼、红鸾、绿绮等九座亭阁。光是听这些名字,便知道她有多用心。 然后便是绿化,各亭阁自成一景,种植的花木也各自不同。譬如繁英亭外种植的是五色花朵,牡丹芍药月季山茶之类色彩斑斓绚烂的花卉集中在亭子上下的小道上。其意为‘繁花似锦落英缤纷’,暗合‘繁英亭’之名。再比如西侧半山的披芳亭,西临西北湖畔,地方虽然狭小,但却巧妙的利用可以在此处越过宫墙看到西北湖岸边的角度,命人在西北湖旁遍植垂柳。坐在亭中小憩时,可见万缕丝绦披芳挂绿的怡人美景。足见其因势而为,匠心独运之处。 其余各处亭阁也都是精心设计布置,暗合亭阁之名的主题。短短两圈绕山而上的路线上,可谓是移步换景,曲径通幽。每走一段,景物便各自不同,将一座原本普普通通的人工小山变成了一处景物绝佳的精致的所在。 郭冲对此大为赞叹,来这里的次数也多了很多。他感念的是梅妃的巧心思,虽然为此花了不少银子,但换来这些美景,却也值了。 郭冲在内侍的陪同下慢慢的沿着小道往山顶的翠微殿而行,边走便欣赏沿途的美景。每一次来,这里都似乎有所不同。虽然正值酷暑季节,却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这里山道上的花树依旧欣欣而荣,并无半分的枯萎之像。 终于,郭冲等人行到了山顶,在绿绮阁歇息了片刻,举步走向前方的翠微殿前的小广场。天气炎热,翠微殿门前两名内侍正自歪着头打瞌睡。随行的钱德禄欲举手打醒这偷懒的两人,郭冲却制止了他。 “宫中当值也不容易,早早晚晚都得照应到,很是辛苦。这等天气能睡着,想必昨夜是熬了夜当值了。朕是体恤人的,教他们睡去,事后也不必训斥他们。”郭冲道。 钱德禄差点掉泪,皇上能体恤奴婢们的辛苦,这是莫大的奖赏。钱德禄自己便是郭冲的贴身内侍之一,他知道辛苦之处。每天钱德禄只能睡不到三个时辰,在皇上面前还得精神抖擞。一个不小心便有可能得咎,那么辛辛苦苦奋斗到今天的位置,便化为云烟了。 郭冲带着钱德禄等几人径自进了翠微殿中,因为门前的内侍睡着了,也无人禀报。午后时分奴婢们也分班休息,天气炎热,甚少有在廊下晃悠的。一路没有遇到闲杂人等,众人径自前往后殿寝宫梅贵妃的住处。 进了梅妃居住的后殿小院,这里静悄悄的。廊下两名宫女见到圣驾抵达,吓得忙跪地行礼。郭冲摆手示意,低声问道:“娘娘呢?午睡么?可莫打搅了她,朕进去坐坐便好。” 一名宫女忙道:“娘娘没睡呢,奴婢进去禀报。” 郭冲楞道:“怎么没睡?你家娘娘不是喜欢午睡的么?” 另一名宫女忙道:“淮王来了,陪着娘娘说话呢。” 郭冲哦了一声,走到门口侧耳倾听,听到里边似乎是有说笑之声,于是露出微笑来哦。自己这个二儿子淮王郭旭挺让自己满意的,还知道常来陪她母亲说话,孝顺的很。郭旭可称为文武双全,人又有贤名,且聪敏知礼,还在大周和辽国的边境上领过军,打过仗,博得上下一片赞誉美名。郭冲一向对他也很是喜爱,经常带着他随行伴驾,给他一些亲自的教诲。所以听说郭旭也在这里,郭冲立刻便想举步进去。 突然间,里边传来母子二人的大笑之声,笑的甚是狂放,和平时郭旭和梅妃在自己面前的笑声截然不同。郭冲停了脚步,心想:平日他们在自己面前可没这么大笑过,看来是忌惮自己,有所克制。自己这一进去,岂非扰了他母子的谈兴了。莫如坐在外边等一等,让他们娘两个多聊些体己话,不必因为自己进去而拘束。 于是乎郭冲轻声吩咐人搬了凳子,坐在屋子外间的帘幕外等候。钱德禄和宫女们无可奈何,只得在旁无声伺候着。端来凉茶让郭冲喝着解渴,蹑手蹑脚的不敢发出声响。 里间屋子里,梅妃母子似乎说到什么有趣的话题,笑声不断。郭冲在帘外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也是时而发出微笑。郭旭说的是关于他外祖父吕中天的一些事情。这想必是梅妃问的,梅妃牵挂老父,可能是让郭旭多去走动走动,来见自己时,也好说一说娘家的事情,以慰思念之苦。 “母妃,外祖父的身子康健的很,精神也好的很,就是有时候犯迷糊。据说前几天他画画的时候口渴了,伸手去端婢女送来的凉茶喝,结果将砚台里的墨汁喝了一肚子,弄的满嘴黑乎乎的。我那日问他滋味如何,他老人家吧嗒着嘴说:滋味不错的很。还建议我也喝一喝试试呢。您说,是不是很好笑?”郭旭的声音传来。 “哈哈哈,哎呀,我这个爹爹啊,真是一辈子都是如此。有时候做事太过专注,都忘了身外之事。墨汁有什么好喝的?老爹爹哟,怎么还这么糊涂呢。还建议你喝,你喝了没有?你可莫傻乎乎的听他的话。”梅妃大笑着说道。 “母妃,儿臣倒是不觉得外祖父傻。儿臣倒是觉得外祖父是在提醒我要多读书。叫我喝墨汁儿,不就是要我多读书么?外祖定是给我留面子不愿直接指出来,所以借此提醒我。我读书确实少了些,儿臣今后真的要多读书了。儿臣准备请几名大儒来府里教导我。不读书便不明理,书读少了,很多事都一知半解。儿臣要发奋了。”郭旭道。 “嗯,我旭儿很不错,确实要多读书了。你打小便喜欢舞枪弄棒的,殊不知我大周最重才学,你打算在这方面努力,那是对的。娘很欣慰。”梅妃笑道、 坐在外边的郭冲也露出了微笑,暗自嘉许。也许吕中天只是随口调侃,并无暗示郭旭要读书之意,但郭旭能自己悟出这一点来,足见他对自己要求是挺高的。郭旭身上很少有皇子的骄娇二气,这一点郭冕远远不如。虽然论才学,郭冕比郭旭读书读得多,但论料事明理,却远远不如郭旭了。 “母妃,父皇最近在忙什么?我好久没见到父皇了。我大周现在诸事繁杂,父皇天天操累,身为他的儿子却不能为他分忧,实在是惭愧内疚之极。” “旭儿,你有这份心,你父皇知道了一定会很欢喜的。是啊,皇上最近确实很劳累伤神,下边那些人,朝廷的那些事,都很让人头疼。他都瘦了不少,头上白发也多添了许多。你二叔他们也不让你父皇消停,前段时间还闹出那些事情来。让你父皇又生气又痛心。你说,这些人怎么就不盼着大周好呢?干什么都要折腾个不休?大周好了,大伙儿不都好么?旭儿啊,你是该去见见你父皇,讨些差事做。不要像其他人一样只知道吃喝玩乐,一个个跟吸血虫一般趴在大周这棵大树上吸血,却不知去维护大周。树倒猢狲散,到时候谁都没好日子过。” “母后这话便言重了吧,怎至于树倒猢狲散了?我大周就算是一棵树,那也是根深叶茂,枝叶荣欣之树,可不会倒下。别人如何我不知道,但我若在,必和父皇一起支撑我大周这棵巨木不倒,永远荫蔽天下苍生。”郭旭的声音斩钉截铁。 “我儿好志气。你父皇知道你的心思,必是极为高兴。皇儿啊,若是他们个个如你这般想,咱们大周还愁什么?你父皇还愁什么?可惜他们并不是都像你这般啊。你父皇为何煎熬消瘦,白发频生,还不知被他们那些人给闹的。就拿你二叔这件事来说,你可知道这造成了多么坏的影响。你二叔只凭一时之气便杀了康子震,上下官员都很愤怒,你父皇也很愤怒,这是公然的藐视法纪,藐视朝廷啊。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太后出来说话,你父皇又是极为孝顺之人,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给了个不痛不痒的惩罚。那些大臣们心里都不服啊。你父皇虽然知道这一点,却也没办法。有时候我真替你父皇憋屈的很。哎!”梅妃叹息着道。 郭冲皱了眉头,母子二人的聊天涉及朝政之事,郭冲可不愿意听到。后宫不得干预政务,梅妃说这些话虽然是对的,但却是不得体的。 “母妃,有件事不知道您知道不知道,儿臣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郭旭轻声道。 “在我面前,你还遮遮掩掩什么?难道你还要对你母亲隐瞒什么吗?”梅妃嗔道。 “不不不,儿臣岂敢。儿臣是觉得这件事或许会惹来是非,所以儿臣不愿生出纷扰。” “此处就我母子二人,会有什么纷扰?说便是。” “遵母妃之命。儿臣要说的便是二叔擅杀康子震的案子。儿臣听说,父皇这一次之所以这般处置,是因为皇奶奶出面为二叔求的情。”郭旭沉声道。 “这还用说么?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若非太后出面,这事儿怎会这般了结?弄得你父皇里外不是人。”梅妃嗔道。 “母妃,那您可知皇奶奶为何要出面么?皇奶奶的为人咱们可都清楚,她老人家可是严厉反对后宫干预朝廷的事情的。皇奶奶一向贤明圣德,她老人家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对父皇的威严是有损的,也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开了个很坏的先例。二叔杀康子震的案子其实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冲着新法来的。父皇不可能饶过他。皇奶奶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若说她老人家是袒护二叔,我却也不信。在国法之前,皇奶奶可绝不会站在破坏国法的位置上。”郭旭沉声道。 “是啊,太后一向贤明,你二叔这件事,一开始我们都以为她不会出来说话的。可是最终她还是出来说话了,这让我们其实都很意外。那天有人告诉我,皇上为此跟太后还起了争执。这可是我嫁给你父皇之后绝对没有发生过的。所以,我也有些诧异。”梅妃道。 “问题便出在这里。儿臣听说,前一天晚上,有人去见过皇奶奶,儿臣觉得,肯定是因为此事。皇奶奶是被说客说动了,这才会出面说话的。” “哦?你是说,有人去向太后说了情?所以太后才为此事出面了?”梅妃诧异道。 “儿臣正是这么认为的。那说客定是受了二叔所托,想借皇奶奶之手来减轻责罚。天下人都知道父皇最是孝顺皇奶奶,皇奶奶倘若出来说话,父皇不可能不听。” “那是谁?谁这么大胆子?出了这等事还敢暗中说情?是王妃么?还是什么别的什么人?”梅妃怒声道。 “母妃,据儿臣所知,当日王妃和王府的女婿林觉乘船半夜抵京。几天后,咱们宫里有人偷偷出宫跟王妃在江南大剧院南城的剧院中见了面。您猜见王妃的是什么人?”郭旭道。 “我怎么猜得出?快说啊,莫卖关子了。你想急死我么?”梅妃嗔道。 “母妃,出宫的是容妃娘娘,她微服出宫去往南城剧院,说是看戏,其实真实的目的是去见王妃了。” “什么?是她?你怎知是她?”梅妃惊问道。 “容妃娘娘虽然乔装打扮了,但是她在路上却下了车,在街上买吃食。就这么被皇城司的人给发现了。”郭旭沉声道。 梅妃沉默片刻,冷声道:“我明白了,王妃虽然没亲自进宫求情,却是通过容妃向太后求情了。不用说,去太后哪里求情的人必是容妃了。难怪啊,我说太后怎么会答应出来说话,原来是她从中替人求情。太后最疼的可就是她啊。她是太后的亲侄女儿,太后见到她眼睛都笑的睁不开了,她若求情,太后怎会不允?好啊,她们背地里搞这一手,将我们全蒙在鼓里了。容妃这是干预朝政啊。她才是坏了规矩的那个人。” 郭旭轻声道:“母妃说的一点也不错,经过便是如此。为了掩人耳目,他们采用的是曲线说情。其实托人说情倒也没什么,也是人之常情。但他们用的这手段却是居心叵测。通过太后来施压,这本身就是对父皇的不敬。利用父皇的弱点达到目的,更是其心可诛。那案子倒是其次,这种行事的方式和心机才是最要不得的。” 梅妃怒声道:“此事我要禀报皇上,皇上怕还不知道这里边的内情。幸亏你知道了,不然我们都蒙在鼓里。容妃和王府的关系好到这种地步了?居然在这种时候为他们出面?容妃不是和沈阿葵早无联系了么?到底是交情不浅啊,关键时候为那沈阿葵出面说情。哼,连皇上都蒙骗了,枉皇上对她还那么好。” “母妃,此事还是不要禀报父皇了吧,不是刻意隐瞒此事,儿臣是不想父皇心情不好。父皇得知此事一定很不高兴的。而且这件事……儿臣总觉得蹊跷。容妃娘娘和王府的交情应该没到为他们冒险的地步吧。二叔的案子出来后,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呢,她为何要为此事出头?儿臣苦于不知他们在江南大剧院里谈论的事情,或许有什么交换的条件。又或许有什么相互的协议也未可知。”郭旭沉吟道。 “我儿可不知道,当年沈阿葵和容妃可是好姐妹,两人关系好的很。中间……还有些其他的事情,那也不便跟你说。我总觉得,容妃和王府之间有些什么秘密。” 第八二三章 生疑 (二合一) “这些事,儿臣不知,也不敢多想。”郭旭轻声道。 梅妃沉默了片刻,沉声道:“旭儿,你替我去办一件事。” “母后但请吩咐。”郭旭道。 “你替我去查一个人的底细。要查的清清楚楚的。”梅妃道。 “查谁?” “那个林觉身边有个小妾叫绿舞的,你可知道?”梅妃道。 “绿舞?哦哦,儿臣见过一次。对了,此次容妃出宫和王妃见面,便是这个绿舞去接的人。皇城司的人告诉儿臣的。”郭旭道。 “对,就是她。你便查清她的底细,祖宗十八代都要查清楚。”梅妃道。 “为何要查她啊?母妃用意何在?”郭旭不解的问道。 “旭儿,你难道没发现,那绿舞跟容妃的关系太过亲密么?她经常被容妃召入宫中说话,容妃赏赐了她很多东西。那只是个身份低贱的女子罢了,林觉也不过是六品小官,绿舞只是他的妾室罢了,为何会受容妃如此荣宠?”梅妃沉声道。 “这个……母妃所言何意?儿臣不太明白。”郭旭道。 “你自然是不明白,可我却怀疑。因为我见过容妃年轻时的模样,那绿舞生的跟容妃年轻时太像了,一颦一笑都很像。我早就有些疑惑了。即便是现在,跟容妃也有三四分的相似。你不会注意这些,我却是注意到了。”梅妃缓缓道。 “什么?母妃的意思……难道是……这怎么可能?这也太奇怪了吧。母妃不要胡思乱想,相貌相似些又能如何?这世上相貌相似的人太多了呢。母妃您可莫要多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郭旭惊愕叫道。 “母妃没有多想,很多当年的事你并不知道,我也不能跟你说,你只按照我的吩咐,去查一查这绿舞的身世。挖到深处去。也许会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记住,这件事一定不能张扬,我可不想闹得满城风雨。容妃有太后庇护,我可不想得罪太后,除非我掌握了证据。”梅妃缓缓道。 郭旭惊愕难言,张口正要说话,忽然间他看到了屏风后走出一个满面怒容的身影来,一时吓得张口结舌,不知所措。梅妃也看到了来人,忙从座位上滚落下来,跪地叫道:“臣妾见过皇上。” 郭旭反应过来,也忙跪地叫道:“儿臣见过父皇。” 郭冲满脸怒气,阔步走到案后坐下,双目狠狠的盯着面前跪伏的母子,不发一言。原本在外间还笑眯眯的听着这母子两说笑,突然间话题一转便到了那件案子,这还罢了,他们居然谈及了一个让郭冲都震惊的秘密。最后居然话题已经让郭冲不能忍受,因为郭冲听出了梅妃的话外之意,梅妃是怀疑那个叫绿舞的女子和容妃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联系。郭冲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冲了进来。 “你们好大的胆子,原来私底下你们就是这般信口开河,说些这些话的。郭旭,你让朕很失望,朕对你寄予厚望,你却成天在背后捣鼓这些事情。简直混账之极。”郭冲厉声喝道。 “臣妾知罪,皇上息怒,此事和旭儿无关,是臣妾言行不当,旭儿并没有说什么不当之语。”梅妃惊声道。 “住口!你还护着他。当朕是聋子么?朕在外间听了半天了,你们所有的话朕都听到了。原不打算打搅你们母子叙话的,可是说着说着便说了一些不该从你们嘴里说出来的事情。你们想干什么?掀日子过得不够安稳么?要掀些风浪出来么?”郭冲怒斥道。 “皇上息怒,臣妾该死。皇上万万不要动气,大热天的,要保重龙体。”梅妃磕头叫道。 郭冲冷声道:“你们若是想让朕保重,便不该私底下兴风作浪,说些流言蜚语。你们这是嫌朕活的长了,要活活气死朕是么?” 梅妃吓得连连磕头叫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如此罪名臣妾不敢当。” 郭旭却皱着眉头没有磕头谢罪,只呆呆的跪在那里。梅妃伸手拉他磕头,郭旭却纹丝不动。 郭冲冷冷的看着郭旭道:“看起来你似乎并不服气。朕冤枉你了么?” 郭旭沉声道:“父皇,儿臣并没有说什么不当的言论,儿臣只是说出了实话罢了,也不是什么流言蜚语的背后编排人。” “放肆!不还狡辩。”郭冲怒骂道。 “父皇,儿臣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经得起考证。父皇可派人去查,倘若有半句诋毁不实,儿臣愿领责罚。”郭旭沉声道。 梅妃忙低声求肯道:“旭儿,莫惹你父皇生气了,不要再说了。” 郭冲冷声道:“你是说,你适才所说的关于容妃和王妃出宫见面,并向太后求情的事情句句是实话?” “儿臣以性命保证,句句是实。”郭旭点头道。 “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呢?”郭冲冷声问道。“莫非你派人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郭旭忙道:“儿臣岂敢这么做,这一切都是皇城司的人告诉儿臣的。儿臣经过核实,确实事实。至于容妃娘娘和皇奶奶之间的事情,儿臣也不是捏造。内务府的后宫行止册子,儿臣查了的。确有其事。儿臣也许不该断定事情的原委,毕竟不知容妃娘娘和皇奶奶,以及容妃娘娘和王妃的谈话内容。或许不该妄加揣度。但人都不是傻子,事情的走向证明了这一点,这是合理的推测。” 郭冲怒道:“皇城司怎地没有禀报给朕知晓?却禀报给了你?你又有何权力查看内务府的行止册子?” 郭旭忙道:“皇城司之所以没有禀报父皇,那是因为这不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容妃娘娘微服出宫,皇城司无管辖之权。只是容妃娘娘半路下车,在街市露面,方才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还加派人手暗中保护娘娘。他们倘若告知父皇,会有越权之嫌。他们告诉了我,是因为儿臣的身份。父皇莫忘了,儿臣可是挂着殿前司都点检的虚职。虽然并非实职,却也有职责保护父皇和宫闱安全。容妃娘娘出宫,他们自然要禀报上来,请我定夺。我查内务府行止册子,是事后想找到是谁胆敢放容妃娘娘微服出宫的事,是想追究违规者的责任,无意间发现了容妃娘娘在当晚去见皇奶奶的事情。” 郭冲皱眉盯着郭旭道:“那你为何没来禀报朕?” 郭旭沉声道:“事关容妃娘娘,儿臣岂敢乱说?容妃娘娘出宫游玩,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儿臣自不能小题大作。只要人安全无事,自可大事化小。若是这等事都来烦扰父皇,岂不让父皇更加的烦心?只是事后,皇奶奶出面说话,儿臣才将两件事联想了起来。又关乎皇奶奶,儿臣更是不能乱说了。今日只是跟母亲闲聊而说出来,没想到父皇听到了,儿臣错在不该多言,应该跟母妃也闭口不言的。” 郭冲皱眉沉吟不语,郭旭所言还是有条理的,所做的一切也并没有越权而为。郭冲其实意识到自己的愤怒并不在郭旭母子谈论此事本身上,而是恼怒于他们推断出的结论。那结论显而易见,就算是个没有头脑的人,综合判断之下,也知道是容妃当了说客。而身历此事的郭冲更是能深深的感受到这一点。 郭冲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太后拿出的那张血书。那天他并没有问出血书从何而来,但现在一切疑问都迎刃而解了。那血书是杭州百姓的联名控诉书,血书来自杭州,自然是郭冰一手操办。而血书落在太后手里,自然是王妃交给容妃,容妃交给了太后。太后确实圣明,但这血书却让太后认为康子震该杀,所以她才会最终出面。当然也有亲情的成分使然。这一切谜团,至此可以串成一整条的线索,真相也大白于此刻。 “无论如何,你们私下谈论此事便是不妥,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还并不清楚。你怎可下定论?光是这一点,便是你行事莽撞。”郭冲沉声喝道。但其实,这话已经是强行的找补,语气也软了许多。 “父皇教训的是,是儿臣的错。儿臣应该禀报父皇的,而不该背后谈论此事。”郭旭知道什么时候该服软,此刻正是服软的时候,要给父皇一个台阶下。 “那么你呢?你说的又是什么话?你适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你怎可如此胡言乱语?如此编排容妃?你二人平日里并无矛盾,却如何捏造这等言语来?今日不说出道理来,朕绝不饶你。”郭冲转头对着梅妃喝道。 梅妃忙磕头道:“皇上恕罪,臣妾知错了,臣妾再不敢了,求皇上饶了臣妾吧。” “朕要你说出道理来,可不是要听你求饶的。”郭冲喝道。 郭旭冷眼旁观,他忽然意识到父皇其实是想听明白事情的真相,而非是阻止母亲再说。母妃说的那件事,其实也干系到父皇的声誉,父皇心里一定是想听个水落石出,只是他好明言罢了。 “母后,父皇既问,您便说个清楚便是。否则您这便是捏造谎言攻讦容妃娘娘了。不妨将您的想法都告知父皇,或许父皇还会宽大谅解。”郭旭低声说道。 梅妃愣了愣,心想:儿啊,你不是火上浇油么?皇上正是因为此事才发怒的呀,你还让我说。 梅妃偷看了一眼郭冲,见郭冲眉头紧锁,却没有说话,似乎等着自己开口的样子,于是咬牙心想:反正已经如此了,索性全说了出来便是。 “皇上息怒,臣妾说便是。事情要从去年的新年宴席开始说起,皇上还记得么?您在宫中设宴招待皇亲国戚一干人等,梁王府的女婿林觉也来了,因为采薇郡主去了杭州,所以他携的家眷便是他的一名小妾叫做绿舞的。” 郭冲皱眉想了想,点头道:“确有此事,是朕准许的。郭冰在杭州,采薇郡主也在杭州,朕想着让林觉进宫来替代,也显恩典。说起来他也不算是外人,毕竟是梁王府的女婿,也算是国戚的。不过你说的那个小妾,朕却没有见过。” “她叫绿舞,林觉和郡主成亲当日也纳了她为妾,当初弄的京城沸沸扬扬的,皇上当有印象。”梅妃忙道。 “朕记不起来了。”郭冲皱眉道。 “皇上日理万机,这等小事自然是记不得的。不过不要紧,皇上知道这个绿舞是林觉的妾室便成了。那天宴席上,她举止失据,一看就是个乡间的野丫头。那天她还弄脏了容妃妹妹的华服。我以为是容妃妹妹要亲自训斥她,然而容妃妹妹不但没有惩罚她,还对她好的不得了,还赏赐了好多东西给她。”梅妃薄薄的嘴唇翕动着,口齿伶俐快速的说道。 “幼容为人宽容,不跟外边的女子一般见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你也知道那是乡野女子,不知宫中礼数也是情有可原的。”郭冲皱眉道。 “哎呀,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不是说要惩罚那绿舞,臣妾是觉得容妃妹妹对她好的过了分。自那次以后,容妃妹妹便经常召见绿舞,经常请她进宫来说话。我听说,她还让内务府发了个特别进出的腰牌。那绿舞无论何时进宫去找她,都可放她进来。皇上,您说,咱们大周谁有这待遇?旭儿来后宫都是要通禀准许的,她倒好,让一个乡野女子随时随地出入宫闱之中。可是奇怪的很。”梅妃娇声道。 “这……确实有些不像话。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郭冲沉吟道。 “是算不得什么。臣妾也只是觉得此事好奇罢了,也并没有多想。直到两个多月前的那天,臣妾去寻容妃妹妹说话,在荣秀宫外殿见到了那个叫绿舞的女子,和她打了个照面。这才发现,这绿舞居然跟容妃妹妹年轻时生的极为相似。连走路的样子都极为神似。”梅妃说道。 郭冲皱眉道:“你不是说之前已经见过她,为何当时没有发现她生的像幼容?” 梅妃忙解释道:“皇上啊,之前那一次是在酒宴上,匆匆一瞥,那里有细看?那日在荣秀宫中时,绿舞恰好穿的便是容妃妹妹以前穿的衣服。就是那件翠绿滚边锦袄,胸侧绣着一朵红绒花的那件,您应该记得的,在太子府常穿的。我乍一看还以为是容妃妹妹呢,后来才发现是那绿舞。形貌体态像足了九成。臣妾也知道不该在这件事上多想,但臣妾掩饰不住好奇心,之后便稍微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容妃妹妹对这绿舞极好,多次召她进宫,赏赐物事,待她也极为宽容和善。皇上,臣妾可不是多事的人,但臣妾觉得恐怕事情有些蹊跷的很。皇上若不信臣妾的话,大可找个机会见一见那绿舞,便知道臣妾所言非虚了。” 郭冲脸色阴沉之极,他并不太相信梅妃说的这些话,但是作为一个男人,他又不能无视这一切。梅妃言外之意便是说这绿舞有可能是容妃的女儿,那便是说,容妃也许对自己有不忠的行为。倘若容妃嫁给自己之前没有和陆非明的一段情事的话,郭冲倒也心里好受些。偏偏郭冲是知道她之前和陆非明有过婚姻之约的,这件事一直都是心头的一个梗。若非容妃和自己成婚时还是完璧,郭冲必是要对其严惩的。容妃和自己新婚当晚确实是完璧之身,所以郭冲才慢慢的放下此事。加之容妃给自己生了个儿子,陆非明又突然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郭冲心里早已没有什么不适。但此刻突然冒出来这件事,却又勾起了郭冲心中的块垒。 梅妃和郭旭惴惴不安的低头跪在地上,不时的偷眼看着郭冲。见郭冲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母子二人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容妃可不是一般人,背地里议论容妃已经是极为不当了,更何况此事更是涉及到了郭冲,要是郭冲怪罪下来,其罪必不轻。梅妃打定了主意,倘若郭冲要是怪罪的话,自己要全部揽下来,绝不能波及郭旭。倘若皇上因此而对郭旭生出了不好的看法,那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你们……”郭冲缓缓的开了口:“你们……不将此事禀报于朕,却背后议论,暗中意图盘查此事的目的何在?有何居心?” “皇上……臣妾没有任何居心,臣妾真的只是觉得好奇罢了。若一定说要有居心的话,臣妾却是为皇上着想的,也是为了容妃妹妹着想。这件事除了我和旭儿之外,臣妾没跟任何人说。但是那绿舞出入荣秀宫中,难保将来有人也看出异样,倘若生出流言,岂非是有损皇家声誉。所以臣妾想知道此事的真相,一则是为了皇上的声誉着想,二则也是还幼容妹妹以清白,替她正名。除此之外,无任何居心,请皇上明察。” 梅妃这话滴水不漏,明明是想查出对容妃的不利之事,经她这么一说,倒是满满的维护之心了。 郭冲吁了口气,沉思半晌道:“这件事……朕虽不信你说的,但正如你所言,为免生出流言,或许真该查一查才是。” 梅妃大喜,连声道:“是啊,臣妾就说要查一查。” 郭冲冷声喝道:“查是要查的,但你们背地里议论此事,这种行为绝不可取。而且瞒着朕,不禀报朕,这更是不能容忍。梅妃,你跟了朕这么多年,朕从没见你背后议论人非,你也要当那长舌之妇,背地里搞偷偷摸摸的勾当么?” 梅妃忙磕头叫道:“皇上息怒,此事是臣妾的错,臣妾该死。” 郭旭也磕头道:“父皇息怒,此事是儿臣的错,当初听母亲说及此事,便该禀报父皇的。可儿臣觉得,事关后宫之事,儿臣便退缩了。是儿臣行事不够果断所致。今日儿臣也不该和母亲谈论此事,今日是父皇听到了,倘若是其他什么人听到了散布了出去,在没有查清楚的情况下,岂非是儿臣和母亲在散布谣言了。儿臣惭愧的很。” 郭冲摆手道:“此事跟你关系不大,你也不必强行揽在身上。你维护你母亲的心思,朕是明白的。梅妃,你瞧瞧,旭儿比你都明白。无端的猜疑最是要不得,还嫌朕不够心烦的么?难得清静几日,便听到你们在这里胡言乱语。” “皇上息怒,臣妾真的知错了,从此后臣妾对此事闭口不言,再不说半句。”梅妃叩首道。 “不说不代表你心里便放下了,朕是不信你说的这些鬼话的,朕对容妃还是信任的。但是……为了让你心里的这些想法都去除掉,免得日后你和容妃相处不谐。也避免生出什么别的谣言来。朕决定,这件事……还是查一查清楚,还容妃一个清白,也堵了你的嘴。”郭冲沉声喝道。 梅妃惊讶的睁大眼睛,皇上的心思真是难猜,皇上的喜怒也真是难以揣摩,说话的方式也是东一脚西一脚,不知他的目的。 但郭旭却已经佩服的五体投地,父皇便是父皇,果真是城府深邃,不露分毫。明明是他自己想知道结果,却用了个如此冠冕的理由出来。这或许便是帝王之道吧,说的话和心里想的并不一样,但却是会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自己要学的太多了。 “旭儿,此事也不用假手他人了,多一人知道此事,便多一番纷扰。这件事,朕交给你去办。”郭冲沉声道。 郭旭惊讶不已,忙拱手道:“父皇放心,孩儿定查个水落石出。” 郭冲皱眉道:“朕信你能查出真相,但你需注意,其一,不得大动干戈弄的满城风雨,否则朕可不答应。被容妃知晓,你也难辞其咎。其二,无论查到什么,都要严守秘密。除了朕之外,你不得对任何人说,包括你母亲,还有……你外祖。明白么?” “父皇放心,儿臣明白。”郭旭沉声道。 “另外,朕想见一见那个绿舞,瞧瞧她的相貌到底如何?你安排一下。不能惹人怀疑。”郭冲淡淡道。 “儿臣遵命,儿臣会安排好的。”郭旭应诺道。 郭冲点点头,站起身来朝外走。梅妃叫道:“皇上不坐一会么?臣妾陪皇上说说话。” 郭冲冷笑道:“你还是好好反思的好,朕去别处逛逛,免得打搅你闭门思过。” 梅妃面色黯然,叩首道:“臣妾知道了,臣妾恭送皇上。” 郭冲的话其实下达了惩罚之命,便是要梅妃闭门思过。梅妃岂能不懂。 郭旭跪地磕头恭送父皇离去,又安慰了梅妃一番,这才告辞出来。站在廊下,看着庭中花树繁茂的景象,郭旭脸上露出了笑意来。 第八二四章 更进一步 炎炎夏日,七月流火,大周南北之地陷入了一年中最难熬的时节。无论北方还是南方,每天都像是遍地生火,烧的热烈通红。所有的生物都在这通红的大地上炙烤煎熬着。 不过,大周朝廷的日子却并不那么难过。炎热的天气虽然难熬,但相比往年而言,今年最让大周君臣难过的朝廷财政捉襟见肘和入不敷出的问题已经大为改观。自新法推行年余以来,委实弄了不少银子。当国库里有银子的时候,朝廷君臣们的心中也自不慌。 今年南方下了几场豪雨,甚至导致了洪涝灾害的发生。幸而规模不是很大,朝廷拨付的银子及时,赈济救灾和加固堤坝顺利进行,没有酿成更大的灾祸。这也是朝廷有了银子之后带来的好处。新法的推动到底还是为朝廷的国库带来的大笔的收入,好处一目了然,当然伸手要银子的也多了起来。有了银子之后,很多以前搁置的事情也都纷纷开始恢复,朝廷上下也呈现出一种短时间的欣欣向荣之象。 严正肃和方敦孺紧紧的攥着钱袋子,他们否决了许多无关紧要的拨款,他们要将银子使在刀刃上。水利工程的建设,赈济救灾的大事,各地官道的建设所用。这才是大事。至于那些所谓的修缮楼堂庙宇,搞不切实际的面子工程的,一概被无情拒绝。 为此,吴春来和严正肃方敦孺起了数次冲突,便是关于用钱方面的事情。但银子是人家严正肃和方敦孺弄来的,自然他们说了算。特别是之前还带着人上了《十罪疏》要弹劾两人的事情,此刻也硬气不起来。故而除了背地里的骂娘,倒也没什么好的办法。 在梁王郭冰擅杀康子震一案之后,新法的推动有了一次飞跃。助役钱的顺利收缴让严正肃和方敦孺心情变得好了不少。眼看着常平新法和雇役法走上正轨。官贷银子和免役钱助役钱的收缴也顺利的推进开来,朝廷的腰包已经逐渐的鼓了起来,两人也看到了变法成功的曙光。尽管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尽管经受了太多的攻讦和挫折,但终究新法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那些弊端只是疥癣之疾白璧微瑕罢了,这并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他们甚至认为,很多事都是反对派暗中的夸大其词。 条例司后院公房的大厅里闷热难耐,一群官员挥汗如雨的埋首在卷宗文书之中,忙碌着手头的公务。虽然屋子墙角里摆了冰块降温,但几块小小的冰块难敌汹涌热浪,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但官员们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因为条例司的两位大人和众人一样忍受着这热浪的煎熬,两位大人的公房更加的狭小.逼仄,甚至比大厅里更为炎热。每次见他们出来,都是汗透衣衫,也没见他们抱怨一句。方大人甚至亲自手书了条幅挂在公房一侧的墙壁上,书曰:心静自然凉。严正肃也对众人说,‘一切在于心境,诸位将公房想象成冰窖,便会好受多了。’这种望梅止渴式的精神胜利法显然是不起作用的,但对于众人心绪的安抚却是有很好的作用。 东首严正肃的公房里,方敦孺和严正肃正相对而坐,手里各拿着一柄大蒲扇在扇风,显然这两位自己也没能达到心静自然凉的境界的。 “敦孺兄,最后一批助役钱已然入库,共计两百九十万两。我想,雇役法的实施已经可以说是大功告成了。还有些漏网之鱼,但是总体已然成功。这是清单,你瞧瞧。”严正肃黑瘦的脸上难得的出现笑意,他看上去比以前更加的瘦了,颧骨突出,眼眶深陷,像是大病初愈之人一般。 “我不看了,你看过了便好。正肃老弟啊,这段时间你甚是辛苦,我看你可以休息几日了。你上折子告假几日,好好的休息休息,在这么下去,你身子会垮的。”方敦孺微笑道。 “告假?怕是没那个命咯,我的身子就是这样,从来也没胖过。晚上熬夜多了些,思虑多了些,但却也不至于便垮了。现在正是关键时候,两部新法推行卓见成效,正是乘风破浪高歌猛进的时候,趁着皇上和上下都觉得满意的时候,我想我们该称热打铁了。”严正肃笑道。 “你比我还急,你想准备起草下一步新法是么?”方敦孺笑道。 “是啊,我是这么想的,先起草裁兵法。这是目前急需要解决的事情。朝廷财政绝大部分都是被军费拖垮的,莫看现在国库有了些银子,军费一旦拨付,便所剩无几了。上次你听杨俊说了没有?他张口便要一千二百万两银子,说西夏驻军换装,还有燕云边镇的兵马换装。真是狮子大张口。一次换装便要这么多银子,这实在是太多了。”严正肃皱眉道。 方敦孺也皱眉道:“是啊,财政确实要被军费拖垮。我大周禁军厢兵加上地方团练兵马人数近两百万。实在是太庞大了。关键是战力还堪忧的很,不堪大用。这也难怪,募兵的想法便是错的。那些囚犯送到军营中也罢了,为了地方上的治安而将流民也养在军中,这其实是饮鸩止渴之举。空有庞大的军队数字,却只是徒耗银两,消耗国财,这确实得改变了。否则我们辛辛苦苦的变法成果还是要被拖垮在军费上。富国强兵,两者并非割裂,而是相辅相成的。” “正因如此,我们才要加快脚步,不能再拖下去了。大周拖不起。现在辽人正和女真人作战,尚无暇南顾。倘若他们腾出手来,边境恐又生事端。利用这个时机,我们得快些行动才是。”严正肃道。 方敦孺微微点头,但却摇着扇子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敦孺兄,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严正肃道。 方敦孺叹息了一声,放下蒲扇看这严正肃道:“正肃老弟,不瞒你说,老夫现在不知道皇上心里是怎么想的。自从康子震一案之后,我总觉的皇上支持我们的心思有了动摇。这次动军队的话,皇上倘若不能全力支持的话,我们怕是寸步难行。那杨俊可不是好说话的,他早已放下话来,说倘若动到他的头上,他是绝对不依的。如果进行整肃裁兵的话,他恐怕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可不是吕中天他们,毕竟还留有余地。杨俊是个粗人,当年灭绝令的事都能干出来,还指望跟他能讲什么道理。” 严正肃微笑道:“敦孺兄,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如此,自你我入京以来,我可从没见你有过这般顾虑,一向都是你冲在前面,奋不顾身的。这一次你倒是犹豫了,叫我有些意外。” 方敦孺叹了口气道:“不是我犹豫不决,而是……很多事一言难尽。老夫的性格你是知道的,我做事可从不会去考虑自己如何如何,只是从事情本身上考虑。我的顾虑也是关乎变法本身能否推进。” “我懂你,敦孺兄。若论此番变法,你所付出的代价比我大多了。林觉……哎!你唯一的得意弟子与你反目。上次他的夫人居然还带人冲击了御史台衙门,对你动粗。皇上的态度也是暧昧的很,康子震一案和冲击衙门的事情都是处置的让人心中块垒难消。你家中……听说你夫人和女儿和你关系也很紧张。这一切放在谁的身上,都难免难以消解。倘若你不是方敦孺,换做任何一个人都已经崩溃了。可是,敦孺兄,我们所做的事情是为了大周社稷,为了万民福祉,我们受苦受煎熬是一定的,那是一开始你我便心知肚明的。看看这条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才是我们最终要追求的。个人得失荣辱,又算得了什么?你我本心都是要做一番事情的。勿忘本心,此其志也。”严正肃沉声而言。 方敦孺呵呵笑了:“正肃老弟,这条幅是我写的,你倒拿来开导我了。我可没有退缩之意,我只是略生感慨罢了。这天下知我方敦孺的唯你严正肃而已,你莫非以为我会放弃么?变法若此时而止,那便是半途而废,你觉得我会做半途而废之事么?莫说是那逆徒背叛,就算众叛亲离,我也在所不惜。我难熬,你也何尝不是如此。你我都一样,我不用去安慰你,你也不用来开导我。你说做,那么我们就去做。不瞒你说,裁兵法条例草案我已经写好,就等你一句话便可拿来参研。然后我们便去面圣详解,皇上点头我们便即刻拟定新法条例。至于杨俊会不会闹,别人会不会反对,我们难道很在意么?倘若忌惮这些,我早回松山书院教书去了。” 严正肃哈哈大笑道:“你连草稿都写好了,我这却是自作多情了。见笑见笑了。你我反正就是这两把老骨头,怕的谁来?即刻便办,管他刀山火海,我们闯过去便是。闯过去之后便是云开雾散雨霁天青。” 第八二五章 生子 傍晚时分,大相国寺前林家大宅后宅之中正人声鼎沸。后宅正房之中,丫鬟婆子忙碌出入于东厢房中,端着盆子,捧着布巾的,拿着剪刀,拎着热水的,个个神色匆忙紧张。 屋子里,大腹便便的小郡主半躺在凉席上,下身盖着布巾,浑身被汗水湿透。她咬着下唇忍受着剧烈的一波接一波的疼痛,整个身子痉挛着。长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头两侧,早已失去了平日的雍容之态,像个疯婆子一般了。 “擦汗擦汗,不要用扇子。凉风可受不住。只用布巾擦汗。” “燕窝汤,给郡主喝,喝了有气力出力。对对,就热的,不能吃凉的。” “热水,布巾,剪刀。都备齐了吗?剪刀要滚水煮过,煮了没?煮了?那就好。” “郡主啊,莫要怕,跟着用力便是。不要憋着自己,疼的慌就叫出声来。女人生孩子叫两声没人笑话的,别憋坏了自己。” “……” 三名接生的稳婆七嘴八舌的说着话,十几名婢女在旁不断的按照她们的话去做事。在稳婆们的指挥下,忙乱的情形有所改观,一切很快便井井有条起来。 小郡主本来产期在七月底八月初,所以上下都没有提前准备,以为生产尚早。直到午饭之后,小郡主的肚子忽然开始疼痛起来,下身有血迹渗出,家里人这才慌了手脚。林觉也被从衙门叫了回来。 幸而之前为生产做了不少的准备,太后从宫里叫了一名稳婆住在林宅之中,王府也派了经验丰富的接生婆入住林府,之前林觉也为此专门的吩咐做好准备,所以虽然事出仓促,却也不至于太忙乱。稳婆早就看了胎位,也是正常的胎位,不会有难产的担忧。 唯一让林觉担心的是,这孩儿提前出生,便是个早产儿了,生出来也许未必能康健。虽然平日是非常小心在意的,但是显然,王爷和康子震一案发生之后,小郡主操心劳神,那天还带着众人挺着大肚子去闯御史台衙门。这一切其实对胎儿是有极大的影响的。可以说今日的早产,也和上述的操劳和烦神不无道理。 屋外廊下,林觉焦急不安的踱着步,不时的询问着屋子里的情形。白冰和谢莺莺陪着他,不断的安慰着他。三人其实心里都着急。这年头生孩子是女人的一道鬼门关,很多女子便是倒在了这道关口上。林觉自然知道这一点,怎会不揪心。 房中,小郡主撕心裂肺的叫喊声终于传了出来,林觉举步便往屋子里冲。两名婆子忙拦住道:“郡马爷不能进去,正是紧要关口,您进去反而不好。再说这生孩子的事情,男人家掺和什么?也不干净啊。” 林觉一摆手道:“胡说什么?叫的这么大声,定是出事了,我的去瞧瞧。” “哎呀呀,这算什么大声?我娘家小妹生孩子的时候,叫的全村都听见。满村的狗都吓的不敢出声,还以为来了什么怪兽呢。郡主这算是好的了。一会儿叫的声音更大的时候,才是孩子要出生的时候呢。出去出去,捣什么乱。两位夫人快拉郡马爷出去,这算怎么回事?添乱不是么?”婆子寸步不让,推推搡搡的将林觉给轰了出来。 白冰和谢莺莺也上前来拉着林觉回到廊下,谢莺莺道:“夫君就别添乱了,那些都是经验丰富的接生婆,不必担心。生孩子是这样的,疼起来自然是要叫的。” 林觉咂嘴道:“这叫的也太吓人了,我心里慌得很。” 谢莺莺道:“生孩子是过鬼门关,那里那么容易过的。但是女子天生就是能生孩子的,这是老天赋予的本事,所以不会有事的。” 林觉皱眉不语,莺莺说的倒也有道理。之前做了一切的准备,胎位也正,接生婆也是最好的,应该没事。而且女人是有生孩子这项功能的,应该是不会出问题。只是心里总是慌乱的很。这比林觉自己出生入死的时候还要慌张几分。 “好可怕啊,郡主姐姐叫的好惨啊,生孩子真的这么疼么?我可不想生了,我不要生孩儿了,太可怕了。”白冰在旁白着脸道,她也被小郡主凄厉的叫喊声吓到了。 谢莺莺苦笑道:“冰儿妹子,你就别添乱了好么?夫君都心慌了,你还添油加醋。再说了,生不生孩子你说了算么?嫁入林家,不给林家添人进口传宗接代?那还怎做林家妇?” 白冰皱眉道:“嫁给他便要生么?我便不能做主?” 谢莺莺笑道:“说什么傻话?你怎么做主?” 白冰道:“我偏不生,夫君不会强迫我生的。” “净说傻话,我都听不下去了。”谢莺莺苦笑摇头道。 白冰抬头看着林觉,发现林觉正盯着屋里子,对她们之前的对答似乎充耳不闻。白冰打算问问林觉是不是会强迫自己生孩子,刚一张口,却听到屋子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啼叫声。 “哇~哇~!” 林觉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大声道:“生了,生了。” “生啦生啦,恭喜郡马爷,贺喜郡马爷,郡主生了个大胖儿子。林家添人进口,后继有人啦。”满手血迹的一名稳婆冲出了门口,满脸笑容的叫道。 林觉朝天一揖,叫道:“老天待我不薄,多谢了。我进去瞧瞧。” “哎哎哎,慢着些,还没清洗干净呢,要等一会才成。郡主现在身上全是脏东西,可不能见人。郡马爷,奴婢们不是贪财,但这一次可要讨赏了。”稳婆笑盈盈的道。 “赏,一定赏,您放心,所有人都有重赏,几名稳婆一人封个大红包。”林觉大声笑道。 稳婆高兴的扭着屁股跑进去,林觉搓手兴奋的直挥拳头,高兴的手足无措。 谢莺莺和白冰上前来行礼道:“恭喜夫君了,林家有后了。” 林觉哈哈大笑,一把将两人搂在怀里,一人波了个嘴儿。两女娇嗔挣脱,嗔怪不已。 白冰红着脸想:他这么高兴,就是因为郡主给他生了儿子。我若不愿生孩子的话,他会不会不喜欢了我了。如果是那样的话,还是生吧。疼就疼便是。 屋子里清洗整理完毕,丫鬟来请林觉等人进屋去。林觉早已迫不及待,和谢莺莺白冰忙进到房里去。 软榻上,小郡主脸色苍白满脸疲惫,但脸上却带着幸福的微笑。林觉三步两步上前来,蹲在软榻之旁,伸手轻抚郭采薇的脸颊,低声道:“辛苦你了,你是我林家的大功臣。” 小郡主微笑道:“什么功臣不功臣,总算是生出来了。适才我都以为我过不了这一关呢。” 林觉忙道:“瞎说什么?这不是好好的么?我就知道一切都会顺利的。” 小郡主笑了笑道:“还没看看孩儿吧,去瞧瞧吧。” 林觉这时候才想起来要看看自己的儿子,一名稳婆将棉绒裹着的婴儿抱了过来,笑道:“郡马爷快瞧瞧,小公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出相入将,必是人物。恭喜郡马爷了。” 林觉哈哈笑着看过去,那孩儿满脸皱纹,红暗暗的像个小老头。林觉愕然道:“怎地这副模样?” 一旁的稳婆和几名婢女捂着嘴笑。 “都是这样的,小孩儿出生时都是这般模样的。出来后见风长,三朝之后你再瞧,保管是雪白.粉嫩。就算是现在也是饱满漂亮的很。郡马爷没见过刚出生的小孩儿,什么也不懂。”抱着孩儿的稳婆翻着白眼道。 林觉哈哈大笑,自己当然什么都不懂。加上这一世,可谓是三世为人,上一世也曾成婚,但却没有子女。地球上那一世也是条单身狗。三世为人今日才有子嗣,这方面自然是个空白。 “瞧瞧,小公子看着郡马爷笑呢。这眉眼,这嘴巴,像极了郡马爷。长大了又不知怎样俊俏的人物,也不知多少女子要围着他转呢。”那稳婆笑道。 谢莺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看看林觉,再看看白冰和小郡主,再想想绿舞,高慕青和方浣秋等女子。这稳婆怕是随口一说,倒像是在讽刺林觉一般。 林觉倒是没在意这些,伸手过去笨手笨脚的抱过孩儿来,那孩儿在林觉生硬的拥抱下有些不自在,张口哭了起来。林觉看着这手中的小人儿,不禁有些眼眶湿润了起来。 几世为人,才有今日这般阖家团圆幸福之感。才有家的归属感。这种感觉非常的好。但与此同时,林觉却又感觉到自己肩头责任之重大。从今天起,自己要保护的人多了一个。林觉绝不允许任何人对身边的人造成伤害。家族,妻儿,兄弟,这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值得自己拼着性命去保护。 “当爹了,高兴么?”小郡主轻声笑道。 “开心,开心的要命。莺莺,立刻去帐上吩咐,所有的人,见者有份,每人赏十两银子。今日接生的几位稳婆,每人赏一百两。伺候的婢女每人五十两。我林家生子,人人同喜。”林觉笑道。 “哎呦,那可太谢谢郡马爷了。” “多谢老爷赏。” 几名婆子和几名婢女大喜过望,跪地磕头谢赏。郡马爷出手当真豪阔的很。 谢莺莺忙答应着出门。外边一名婢女冲了进来叫道:“王爷和王妃来了。” 话犹未了,王妃的声音已经在门外响起:“生了么?生了么?怎地这会才知会我们,急死我了。生的什么?可一定要是男孩啊。” 林觉看了一眼郭采薇,郭采薇脸上笑出了一朵花。 第八二六章 朝议 就在林觉喜得贵子,数日后大摆筵席,大肆庆祝的时候。朝廷里,一件大事又掀起了轩然大波。安静了不到半个月时间,朝廷里又炸了锅。 七月十五日早朝上,郭冲主持廷议,商议即将对大周的军队进行变革之事。在此之前,严正肃和方敦孺花了两天时间跟郭冲详陈军队改革的必要性和紧迫性,终于说服了郭冲下决心将变法再往前大大的推进一步。 但郭冲明显心里是没底的,他也有些犹豫,所以他并没有干脆的应诺严方二人所请。他告诉严正肃和方敦孺,军队变革干系极为重大,在这件事上需得征询和说服朝中众臣才好。否则,恐引发众人不满,又会有人上书说这说那,或许还会弹劾严方两人。所以有必要统一众人的意见,这也是对严正肃和方敦儒的保护。 郭冲这般举动其实是滑头的。说是要说服众人,其实便是自己不想拍这个板,担这个责。毕竟前两部新法已经闹出了不少事来,事关军队的变革,更是需要慎重而为。他不希望群臣对自己有抵触情绪,要有,也是针对严方两人。自己高居在上,最好能当个和事佬。严正肃和方敦孺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说服众臣,这件事他才会正式下旨。 朝上的气氛可想而知,当严正肃和方敦孺以奏折的方式提出军队的改革势在必行,要求针对性的变革之后,朝堂上顿时炸开了锅。 原本之前的两部新法颁布的时候,一直保持着漠不关心的姿态,甚至在吴春来上奏《十罪疏》闹得声势最大的时候都没有掺和进来的杨俊等人,这次却无法保持沉默了。相反,吕中天吴春来等人倒是乐的看戏,成了冷眼旁观的看客。 “简直胡闹!”杨俊开口的第一句话便给整件事定下了基调。 “皇上,兵者,国之大事。岂能轻言变革,随心所欲?皇上要变法,臣并不反对。但动到军队上,皇上一定要慎重考虑。有些人不顾我大周江山社稷的稳定,不顾我大周外敌虎视眈眈,当此之时,提出什么变革军队之法,那是别有居心。凡提出这种话的人,必是奸佞,唯恐天下不乱。这种人当诛!”杨俊寥寥数句,字字猛烈。三言两语之间,便将方敦孺和严正肃定性为别有居心的奸佞之臣。。 吕中天脸上虽无表情,心里可乐开了花。杨俊就是杨俊,一言不合便准备要杀人了。也只有他能在朝廷上说出这般话来。他是大周枢密使,是大周战功赫赫的重臣,是大周的中流砥柱之一。更重要的是,他是个杀人不眨眼,行事不顾规则的莽夫。这一下,严正肃和方敦孺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 “杨枢密所言极是,皇上,军队乃国家稳定的根本,此根本如何能轻言擅改?一些人根本就不懂军队上的事情,仗着皇上的信任胡作非为,早有民愤。皇上决不能纵容这些人胡来,免得最终乱了我大周,乱了天下。”枢密副使冯子唐也站出来附和道。 两位枢密使一开口,一些朝臣们纷纷开始说话附和,言辞也越来越激烈。新法派一些朝臣也开始出言反驳。朝堂上顿时吵作一团。 郭冲脸色阴沉着不说话,他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他不能多言,这场争吵在意料之中,他需要的是方敦孺和严正肃出面解决此事,而非由他来回应这些。 “都吵吵什么?这里是朝堂之上,圣上座前。诸位莫非当这里是街市之中么?随意吵闹喧哗,岂有此理。”吴春来这等时候自不甘沉默,站出来维持秩序的同时也刷一刷存在感。更重要的是,他希望方敦孺和严正肃能说话,最好跟杨俊起直接的冲突,在朝堂上干起来。以杨俊的脾气,搞不好当着皇上的面能将两个老家伙给结结实实的打一顿。那可真是一场好戏了。 吴春来一呵斥,众官员们也都静了下来。吴春来笑道:“有事说事,吵也无济于事。这是我大周的大事,反对的和提出的要心平气和的探讨才是。那么,杨枢密和冯副使适才已经提出了反对意见,严大人,方大人,事儿是你们提出来的,是否应该给枢密院两位大人一个解释。” 郭冲开口道:“对对,吴爱卿说的对。心平气和的探讨此事,你们都是为大周着想,朕是知道的。今日不就是要商议个结果来么?严爱卿,方爱卿,针对杨枢密和冯枢密的疑问,你们有何解释?” 严正肃和方敦孺脸色平静,这一切其实也在他们的意料之中。郭冲既要征询众人的意见,那便只能是这样的结果。皇上还是不肯承担责任,否则当即便可拍板了。 不过严正肃和方敦孺早已商议过了,无论如何,变法不能半途而废,竭尽全力而为之,不留遗憾。 “臣等遵命。”严正肃和方敦孺躬身道。转过身来,严正肃严厉的目光扫视群臣,他虽然身子消瘦,但气度从容,自有一番摄人的气势。 “诸位同僚,今日所论之事乃是干系我大周的重大事务,我希望每个人都能抛下成见,好好的想一想,认真的思考一番。自去年开始,朝廷进行了一系列的变法措施,如今也卓有成效。变法的目标便是富国强兵。富国者,改变朝廷财政紧缺,寅吃卯粮的窘迫之境地,让上下事务都能恢复正常的运行。如今的局面,诸位也看到了。今年的财政大有改观,预计在一亿两左右的财税,已经达到了锦绣初年的规模。朝廷有银子可用,一切便将往好的方向发展……” 群臣默默的听着严正肃说话,虽然有人心中不以为然,因为新法带来的负面.消息太多。但不得不说,新法确实带来了大笔的财税收入,缓解了很多矛盾。就算是有夺民之嫌,对国家财政而言,却是一场及时雨。否则便要面临全面崩盘的可能。 “……变法的另一目的是强兵,富国强兵并非割裂开来,而是相辅相成的事情。很多人将之视为两回事,其实是一回事。国富则兵器盔甲粮草战马兵饷等物资充足,我大周便兵强马壮。兵强则国强,蛮夷宵小不敢来犯,四方小国不敢擅动,则更昭显我大周泱泱大国之雄风。凛然不可冒犯。但是,诸位请想一想,如今我大周的现状。兵将虽多,却难震慑宵小之辈。朝廷养兵百万,按理说无人敢对我大周生觊觎之心,事实却并非如此。去岁辽人公然撕毁燕云之盟,扬言要犯我大周的作法便是明证。诸位想一想,这是为何?”严正肃沉声续道。 “严正肃,你莫要一派胡言。你的意思,我大周兵马已经羸弱之极了是么?然则我大周是如何立国的?这大周基业难道是别人施舍的不成?还不是先祖率兵马一寸寸打回来的。你这是否定先皇英武,抹杀开国功臣们的功绩。是为大逆不道。”杨俊厉声喝道。 “杨枢密,本官可没有那意思,本官就事论事。只论当下情形。去岁耶律宗元辱我大周的言论犹言在耳,杨枢密莫非已经忘了不成。” “呸!去岁幽州大捷,大振国威。震慑辽国君臣。这些事你怎不说?耶律宗元是识时务,倘若他敢犯我大周,早已叫他铩羽而回。”杨俊冷声喝道。 “杨枢密,你要说幽州大捷么?那今日便说一说这幽州大捷。花费了朝廷百万军饷,打了那么一场不痛不痒的小战斗,以数倍之兵歼敌不足千人,己方死伤两千余,这也算大捷?你杨枢密眼中什么时候将这样的事情也算成了大捷了?据我所知,当年杨枢密率军平西夏李玄昊叛乱,以二十万对李玄昊十八万大军的草原大决战,击溃其十八万大军,斩杀数万首级。那才叫大捷。你还是你,不过是过了二十几年,这样的一场战斗也被你拿出来炫耀么?”严正肃冷声喝道。 “什么?你敢辱我?你敢抹杀幽州大捷?你得问问我大周边镇的将士们答不答应。”杨俊怒发冲冠,厉声斥道。 堂上群臣也是嗔目结舌。幽州大捷虽然内情很多人都知道,但朝廷的统一口径是一场大捷,朝廷也需要那一场战斗的胜利作为宣传的口径。现在严正肃当堂将这件事的老底子翻出来,将里边稀烂的内情抖落出来,这种做法实在是太过胆大包天。不仅得罪了杨俊,得罪了相关的将领,恐怕皇上心里也会不喜了。 果然,郭冲的脸色也变了。严正肃这话虽然是实情,但是这是将面子撕开,露出包裹在里边的见不得人的东西来,于朝廷和自己的脸面有损。郭冲开始后悔自己今日的决定了。也许应该小范围的征询意见,而不是在朝堂上问询,反而弄的不可收拾。 “皇上,臣要求严大人给个说法。这般辱我将士,是何道理?我大周将士们在边镇餐风饮露出生入死,竟然落得个这般评价,是可忍孰不可忍?”杨俊想郭冲叫道。 郭冲尚未开口,方敦孺却冷冷的开口了:“杨枢密,严大人不过是说出了真相罢了,杨枢密便接受不了啦?我大周之所以要行变革之事,便是因为朝野风气大坏,很多事遮遮掩掩,报喜不报忧。歌功颂德的话人人爱听,讲真话便人人不喜。这般习气之下,方至今日之忧。没人说我大周将士不戮力,也没人说你杨枢密没有功劳,只就幽州大捷而言,打成什么样你自己心里没数么?倘若说真话也要受罚,那还说什么?请皇上将我和严大人革职拿办便是了。” 第八二七章 唇枪舌剑 郭冲忽然发现自己没话可说了,自己打算斥责一番严正肃的,却被方敦孺堵了嘴巴。噎了半晌,郭冲只得皱眉道:“诸位爱卿都不要意气用事,这是商议大事,有什么话可以说,但不必争吵不休。现在是议新法之事,其他的事情不要乱扯,不要离题千里。” 这话不痛不痒,相当于各打五十大板。郭冲这个皇帝当的倒是公道,不偏不倚,不正不歪,总之一句话:和稀泥。 杨俊冷声道:“好,既然皇上如此说了,那老夫便只说你们所谓的新法。你们适才上奏说,我大周兵马冗余,需得裁减。岂不是自相矛盾?既然你们以为我大周如今军力不强,却又要裁减兵马,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子?战力不强,便在数量上压制对手,这是常识。你们作何解释?” 严正肃道:“大周禁军厢兵团练总数近两百万之巨。如此巨大的数目,尚不能保卫大周安稳,杨枢密难道觉得这是兵马数量上的原因么?这根本就是兵员素质上的问题,领军制度上的问题才是。我大周为了维稳,吸纳罪囚流民入军,只是饮鸩止渴之举。这些人都是好逸恶劳作奸犯科之辈,朝廷却花军饷将他们养起来,只为了能不生乱子,这是根本上的策略错误。这些人在军中能有怎样的好处?好逸恶劳者在军中一样会如此,连种地养活自己都不肯,还指望他们为国尽忠?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大周的兵马中充斥这些人,则坏了整个军中的习气。必须改变这种情形。还有军中那些老弱之人,朝廷养着他们根本是徒耗钱粮罢了,这些人都必须清理出大周军队之中。大周的军队不是养老院,不是让人进去享福的,是要为大周江山社稷拼命的。朝廷的每一分钱粮饷银,养着的必须是能打仗的,能为大周效命的战士,而非是混吃混喝,打起仗来贪生怕死之人。” 严正肃这番话说的不少人暗自点头,大周朝军中确实有不少流民囚犯。朝廷正是为了维稳的需要,生恐流民生乱,所以一股脑而养起来,一了百了。殊不知这在财政充裕的以前确实是可行的权宜之策,到了今天,还这么做便是背负了巨大的负担了。另外,无论良莠一起养起来的作法,大大削弱了军队的战斗力。那些好逸恶劳偷奸耍滑之人,更是让军中士气大坏。大周兵马的战斗力每况日下,很大程度上便是受此影响。 这些弊端其实杨俊也心里明白,但他却不能正视这个问题。他觉得,兵员素质不够,战斗力不强便用人数来弥补。作为大周枢密使,他有责任保证自己的每一个士兵都能有粮饷,有装备,能过舒心的日子。那自己便是称职的。如果他保护不了他这一亩三分地,他便是无能,会被人看笑话。这便是他的想法。没有读太多书的人,局限性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抱歉,我来插一句嘴。我想问问严大人和方大人,按照你们的想法,我大周兵马要裁减下来的人数可不少。之前你们上奏说,但凡有作奸犯科者都要清理,十八以下四十以上也要清理。原本是流民入军的也要清理。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我大周兵马恐怕要去掉一半人了。倘若以八十万来算,这八十万人如何安置他们?放着不管,岂非天下大乱?”吴春来忽然出声道。他见杨俊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来,便出言帮一帮。论辩论,杨俊怎会是方敦孺和严正肃的对手。 方敦孺看也不看他一眼,虽然吴春来早已是朝廷重臣,但在方敦孺眼里,不过是个背叛自己的逆徒罢了。多看一眼,多跟他说一句话方敦孺都嫌脏。 严正肃沉声道:“吴大人这话算是问到了点子上,今日议事,本就该议论这些关乎新法本身之事。这才是议事的态度。老夫来回答吴大人的疑问。众所周知,我大周之所以财政锐减,原因有很多。但最大的原因便是百姓们因为各种情形而无地可耕,最终流离失所。前番两部新法的颁布便是解决这方面的问题。一方面提供官贷供百姓周转渡过难关,一方面均衡田亩,限制并购,让耕地能回归百姓手中。目前看来,效果还是明显的。但以退出来的田亩安置大量百姓,却也不太容易。” 吴春来道:“是啊,严大人自己也知道靠着退耕出来的田亩难以安置这么多人,这该如何解决?此事不解决,便是极大隐患。” 严正肃沉声道:“你莫忘了,我大周幅员辽阔,有大量没有开垦的田地可供耕种。现如今边镇河东路、河北东西二路、秦凤路、以及西夏路等北方边镇之地百姓流失严重,田地荒芜。而且有大量的荒地没有开垦。我和方大人商议了,裁减下来的兵士可就近安置于边镇诸路。具体的作法是:由朝廷提供一笔银子供他们安顿下来。令他们垦荒耕种,朝廷免除三年赋税加以扶持。如此,三年后,边镇各路必将有大片田亩开垦复耕,既让他们安顿下来又增加朝廷税收,且可就近保证京畿以及边镇各地的部分粮食供应。避免过度依赖漕运从南方运粮,遇到恶劣天气或者变故会导致北方缺粮的窘状。此乃一举数得之策。” 群臣惊愕不语,这是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北方边镇诸路环境恶劣,又在边镇之地,并不安生。所以百姓流失的确实很严重。遇到打仗或者是天灾,百姓们第一时间便想到要往南边富庶之地跑,以至于南方人满为患耕地紧缺,北方却人口稀少,耕地也成了荒地。倘若能将北方各路的荒地利用起来,那将对大周是一件极为有利的好事。可问题是,这个计划听起来很美好,但实际操作起来恐怕是没那么容易的。 “就怕严大人和方大人是一厢情愿。裁下来的士兵会愿意留在北地开垦?他们还不是会到处流亡?像一群蝗虫一般所到之处皆成祸患。严大人和方大人这个想法怕是有些幼稚了。”吕中天终于沉声开口道。 不少大臣纷纷点头咂嘴道:“不容易实现,不容易实现啊。要是能实现的话,又怎至于今日这番局面?这些人正是因为沦为流民,方才被招募入军的。裁下来还是流民。异想天开,异想天开啊。” 方敦孺大声道:“试都没试,你们怎敢说是异想天开?之前行变法之事时,你们很多人不也是这么说的么?事实如何?新法卓有成效,朝廷财政压力锐减,百姓们也陆续回归土地。今年以来,流民锐减。郴州大涝,百姓却安稳如山,这些都是明证。所以说,事在人为。” 严正肃点头道:“正是。诸位大人应该都清楚,产生流民的主要原因不是因为百姓们愿意流离失所。而是情势所迫。要么旱涝绝收,要么是战事牵连,才让百姓们不得不流离。要保证他们能安心于北地开垦,除了那些免税优惠的办法之外,还需积极修建水利设施,疏通河道沟渠。朝廷要拿出银子来修建路桥沟渠水库大坝等等方面,另外军队也要保证边镇安宁。不出三年,形势将大为改观。我对此有绝对的信心。” 吕中天咂嘴道:“严大人这么轻松的一说,可知道要花多少银子在这些上面?安置银、免税三年、修建路桥沟渠水库水坝,你们算过这笔账么?朝廷的银子岂非都用在这些上面了?” 严正肃道:“吕相,银子就要用在刀刃上,此乃百年大计,长治久安的大计,花再多的银子也是值得的。再说了,养活这些人在军中,要花多少银子?以八十万人来算,一年起码要花费一两千万两银子来养着他们。这么多银子投入在水利和道路建设上,那将会生出多大的变化?就拿出养他们的钱来投入进去,朝廷又没多出银子,怎可说朝廷的银子都花在这里了?” 群臣默默点头思索,不论立场而言,倘若按照严正肃所言,以养他们的银子投入其中,朝廷确实没多花银子,但情形可能会大为改观。这事儿似乎有那么一点可操作的余地。 吕中天并没有更深一步的质询,他并不想成为今天的主角,虽然以他的经验来看,这事儿并没有这么简单。但他并没有义务为严正肃和方敦孺去探讨此事的可行性。今日的主角应该是杨俊而已,以杨俊的脾气,就算这是个完美的计划,他也根本不会同意。他可不管什么安置,什么财政,什么百年大计。他要的是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许任何人插手。 “你说成了一朵花也不成。裁兵岂是你说裁便裁的。又要保证边镇安稳,又要裁我的人,你这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有你这么不讲理的么?说破天此事我也不会同意。”杨俊大声叫道。 “杨枢密,眼光要放长远,要看大局,而非局限于眼前之事。裁兵绝非弱军,相反却是强兵之策。杨枢密并非不知,每年朝廷财政的六七成都用在养兵上,这是极为不合理的。这会拖垮朝廷的。况且即便六七成财税用于养兵,兵马的装备战力还是堪忧。倘若裁兵精简的话,投入的银子可以打造一支装备精良,更为强悍的军队,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所谓兵贵精不贵多,精兵强将才能打胜仗,杨枢密是领军之人,该不会让老夫为你说说兵法之道吧。”方敦孺略带揶揄的道。 第八二八章 无功而返 方敦孺知道,今日的辩论己方将稳操胜券。杨俊这个大老粗绝非自己对手。今日要迫的杨俊松口,便要令他在群臣面前显得笨拙无知,所以完全不用跟他太客气。唯一可虑的是这个人倘若耍无赖,倒也不太容易办。倘若死活不松口,也不讲什么道理,那倒是棘手的很。 “一派胡言,我倒要你来教兵法。那你来当枢密使好了,我告老还乡便是。你们这些读书人,只知道纸上谈兵。什么兵贵精不贵多,兵法你们说的头头是道,真要带兵打仗,怕是立刻抓瞎。兵事千变万化,岂是书上的话便能概括的。倘若如此,你们读书人岂非个个都是不世名将,朝廷还要我们这些武将作甚?”杨俊怒斥道。 “杨大人倘若不愿当枢密使便辞官告老便是,用不着要挟朝廷。你不当,自有人能当。我大周人才济济,倒也不是离开了某个人便不成的。”方敦孺冷笑揶揄道。 抓住杨俊的意气之言,岂能不加以撩拨。最好是激的他辞官,倒也一了百了。目前最大的绊脚石可就是此人。当然,那种可能性太低,方敦孺只是想讽刺杨俊罢了。 “我明白了,原来你们是觉得握杨俊挡了你们的路。那好,那我便辞了枢密使之职便是。任你们去折腾。这大周天下,迟早要毁在你们手里。”杨俊怒声喝道。转头向郭冲躬身道:“皇上,老臣请辞官职,告老还乡去。请皇上恩准。” “不可啊,杨枢密,怎可如此?”枢密副使冯子唐忙叫道。 十几名大臣也纷纷叫道:“不可,杨枢密不可意气用事。” 吕中天抚须冷笑,心道:好戏来了。方敦孺以为可以激的杨俊辞官,但他恐怕打错了算盘。杨俊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可比他方敦孺和严正肃加起来还要高。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杨俊看似粗鲁,但能身居高位,岂是那般好相与的,必是将计就计,借题发挥了。 郭冲也吓了一跳,皱眉道:“杨爱卿,何必如此。” 杨俊沉声道:“老臣从不耍心机,玩手段,老臣这一辈子只知道忠君爱国,为皇上尽忠。老臣一辈子领军打仗,在战场上和敌人生死相搏,流血无数,身上伤痕累累,好几次都差点死在战场上,这都不算什么。敌军辱我,我可以在战场上还击,打他们个落花流水。但我大周朝廷之上有人辱我,我却无法跟他们拼命。老臣老了,也不想.操这些闲心,受这份闲气。方敦孺说老臣要挟朝廷,说老臣不懂兵法,老臣既然如此无德无能,还当这个枢密使作甚?便请皇上准老臣告老还乡,让方敦孺严正肃他们这些人领军卫国便是,他们的本事通天的大,自然不能埋没。” 郭冲咂嘴道:“杨爱卿,那是口舌意气之言罢了,你怎当真了?莫要如此。” 杨俊道:“老臣向来古板,不善口舌之争,我跟别人说话说的都是真话,别人的话我也当他是真心话。什么意气之言?老臣却不信这个。请皇上明察。” 郭冲眉头紧皱,转向方敦孺道:“方爱卿,你适才的话说的太过分了,朕要你向杨枢密道歉。本是议事,怎又成了口舌之争?朕可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方敦孺皱眉道:“皇上,臣见不得有人倚老卖老,自看自大。身为大周重臣,目光怎能如此短浅?动辄以辞官为胁,这不是要挟朝廷是什么?” “住口!你还说这样的话,朕要你向杨枢密道歉。”郭冲怒了,方敦孺还在火上浇油,实在过分的很。 方敦孺梗着脖子不肯低头,毫无致歉之意。 “皇上,方敦孺的道歉倒也不必了,老臣不接受此人的反对。老臣深蒙皇上隆恩,不敢有半分懈怠。但今日老臣有几句肺腑之言禀明皇上。皇上您想让大周重振雄风的心情,老臣感同身受。但是您放任严正肃和方敦孺这般折腾下去,势必会酿成大祸。老臣但在朝中一日,便不能坐视不理。这裁兵新法,老臣绝不答应。除非您罢了老臣的官,否则在我这里必是反对的。有些人想要祸国殃民,迷惑皇上,老臣却要提醒皇上,万不可被他们蛊惑。他们想要裁兵,便先裁了老臣便是。这事也不必再议了,老臣就是这个态度。皇上倘若觉得老臣言辞不当,便降罪惩罚,老臣绝无二话。”杨俊终于拿出了他看家的本领,强行耍无赖,不管任何道理,只凭资格和地位来压制。言语上或许辩不过严正肃和方敦孺,但他又何必去辩,犯不著去和他们辩论。 郭冲鼓着眼无言以对。今日的廷议到此已至僵局,也无法达成一致了。杨俊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此人的存在是大周安全的保证。除了他,郭冲还想不出有谁能够统帅三军,能够为大周浴血拼杀。杨俊早已证明了他的能力,这一点毋庸置疑。他不可能因为新法的事情处置杨俊。但另一方面,他又希望今天方敦孺和严正肃能说服众人,最终决定颁布裁军新法。道理他已经清清楚楚,裁兵法绝对是对大周有利的新法。但是方敦孺这臭脾气却搞砸了这件事,实在让人不快。 “皇上,依老臣看,此事暂且放一放,双方都消消气。这件事也是关乎社稷的大事,有些争论也是正常的。不必急于决定此事。”吕中天心满意足的不失时机的开口了。他就知道,当杨俊开始耍无赖倚老卖老的时候,今日此事便黄了。方敦孺以为还凭着老一套的办法来舌战群臣,来像当初说服其他人那便说服杨俊,那他可对杨俊太不了解了。此事也看出了皇上心底的态度,皇上对变法其实是有些犹豫的,虽然嘴上斩钉截铁,但心里必是有顾虑。否则他该毫不犹豫的支持严方两人才是。当真是全力支持新法,杨俊一人之力也是无法阻止的。 皇上心理上的微妙转变从何时开始的并不可知,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切确实正在发生。 郭冲皱眉点头道:“罢了,今日就到这里吧,朕有些累了,散了吧。” 方敦孺叫道:“皇上,此事尚未议定,怎可散朝。新法之事迫在眉睫,不能拖延,当速做终决……” 郭冲瞪着他道:“朕说了,散朝,他日再议,你没听明白么?” 方敦孺一时语塞,严正肃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道:“敦孺兄,莫要说了。” 郭冲拂袖而起,在内侍退朝的高声呼喊声中拂袖而去。群臣纷纷议论着散去,严正肃想拉方敦孺离开,方敦孺站着不动,严正肃叹息一声负手离去。殿上人散尽,只余方敦孺一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 方敦孺也不明白怎么事情便成了这样。他还有满肚子的道理要说呢。关于更戍法的弊端,关于置将的问题。关于裁兵之后地方上的保甲治安的问题。这都是想好了的一系列的相互联系的新法系统,最终会构造一个完美的军队和地方上的架构。他们也不问,也不关心这些,就凭着耍赖便闹的不欢而散了。这些人是真的为大周着想么?这些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皇上怎么就能纵容他们呢?皇上该拍板说话,明确支持自己的啊。怎么就退朝了呢?还对自己很不高兴的样子。皇上啊皇上,难道你不希望大周强盛了么?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 静夜,榆林巷方家小院西厢房中一灯如豆。方浣秋坐在灯下托着腮看着白烛的火焰静静出神。不知多少个夜晚,方浣秋就是这么静坐灯下痴痴发呆,有时候她可以坐在灯下一直到天明。 自从爹爹和林觉交恶之后,林觉已经无法再来方家小院,爹爹也明确告知她,不许她再和林觉见面。她并不想惹爹爹生气,但是那一颗心又怎关的住。人在家中,她的魂儿早就不在家里了。留在家里的越来越像是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这一切方师母看在眼里,痛在心头。本来一段大好的姻缘,却生生成了这般情形。随着方敦孺和林觉关系的越来越恶化,这一切已经没有一丁点的回旋的余地了。方师母怎能不心焦。 方师母曾经尝试着去劝解女儿,想让女儿明白,有些事是无法勉强的,想让女儿走出这段感情。然而,方浣秋的回答是:她此生若要嫁人,便只嫁给林觉;否则便终身不嫁,侍奉爹娘到老。方师母除了说几声‘痴儿’之外,别无任何办法。越是如此,方师母便越是对方敦孺愤愤不已。若非是方敦孺跑来京城当什么官,变什么法,又怎至于如今这般情形。方师母虽然对自己的丈夫极为敬爱,但是在林觉这件事上,方师母是绝对不赞成的。夫君轻易的便将林觉逐出师门,如此绝情绝义,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 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方家的气氛一直都是紧张之极的。夫妇二人每谈及林觉的事,或者是女儿的事情,便不可避免的爆发出一阵争吵。每一次争吵最终都以方师母的流泪收场。到后来,争吵少了,但家中的气氛却沉闷如冰,压抑之极。争吵变成了冷战,那是更可怕的情形。 第八二九章 密会 方师母并非不体谅丈夫,每次看到方敦孺满身疲惫的回到家中,为了变法之事而殚精竭虑,白发丛生的样子,方师母都很心疼。她爱这个男人,当初正是这个男人的执着和才学才吸引了他。但是,也正是这个男人强烈的自尊和性格产生了很多的矛盾。让她难以理解自己的丈夫。 可以说,方家三个人,现在没有一个是快乐的,没有一个是轻松的。整个方家都笼罩在一种阴霾之中。只要踏进这个家门,便立刻能感觉到这一点。三个人默默的吃饭,默默的做事,然后各自回房睡觉。交流都成了奢侈品。 方浣秋其实也并不恨爹爹。爹爹是她尊敬的人,也是疼爱她的人,她没法去恨爹爹。她恨的只是命运,恨的只是造化。她并非不知道和林觉在一起的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了,但她实在不能放弃这希望。如果这么一点最后的希望都消失了,那她还有什么奔头呢?就像黑暗中前方的一盏灯火一般,走在黑暗里还有个方向。那灯火一旦熄灭了,自己便永远的在黑夜里走不出去了。 灯下,方浣秋静静的出神着,忽然她站起身来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拿起镜子来照着自己那张美丽的脸,她自怜自爱的抚摸着自己姣好的面容,暗自叹息自己命运悲苦。她又拿起一只牛角梳子来,端详着那梳子背上密密麻麻的刻痕。她拿起剪刀来,做好了准备。一会儿三更的更鼓敲响,她便要在这牛角梳子上刻上一道新痕。那代表自己和林觉又多了一天没能见面。那牛角梳上的密密麻麻的刻痕代表的便是她和林觉分别的天数。自新年之后,已经是第一百八十九天了。有多少青春岁月,能经得起这么长的等待,有多少刻骨铭心的日子,能经得起如此的煎熬。 “哎!”方浣秋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呆坐梳妆台前静默无言。 “哎!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碧纱窗外有人也发出一声叹息,轻声吟诵出一首词来。方浣秋听的清清楚楚,吓了一大跳,赫然站起身来扭头看着窗外惊问道:“谁在那里?” 窗外无声无息。只有夜鸟呢喃,清风摇弋之声。 方浣秋疑惑问道:“是娘么?我这便睡了,娘不用担心。” 窗外一个声音轻轻道:“师妹,是我。师母已经睡了。” 方浣秋眼睛瞪得老大,突然间飞奔过去,一把拉开窗棂,但见窗外一人站在窗前,面带笑容,亲切而温暖。方浣秋的眼泪哗的一下奔涌而出。 “我……莫不是在做梦?我睡着了么?如果是在做梦的话,请你不要告诉我,让我就在梦中,我不想醒来。”方浣秋轻声叫道。 窗外那人纵身跃入房中,伸手将方浣秋搂在怀中低声道:“师妹,这不是梦,我来看你了。” 方浣秋身子像是僵硬了一般,几乎喘不过气来。直到林觉俯身吻上她的嘴唇,她才意识到这是真的。因为郎君的气息喷在脸上,身上好闻的味道萦绕在鼻端,温暖的手臂将自己紧紧的搂住。多情的嘴唇正热情的亲吻着自己。 “你……唔唔……终于来了。”方浣秋含混不清的说道,拼命抱住了林觉。 “对不起,师妹,我早该来了。”林觉狂热的吻着怀中女子,柔声说道。 两人吻得昏天黑地,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慢慢的分开来。方浣秋激动的脸上绯红,抱着林觉不肯松手。林觉一把抱住她走到椅子旁坐下,将方浣秋放在膝盖上坐着。 “师妹,我其实早就想来了。前几日我来了两趟,都被兵士给挡回去了。加上我有些事在身,一直没得空闲。咱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了吧。”林觉沉声说道。 “六个月零八天了,不,零九天了,已经过了三更了,该加一天才是。”方浣秋轻声道。 林觉心中痛惜,轻声道:“我是不是负心人?你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方浣秋嫣然笑道:“我从未对你失望过,我知道你离京近两个月,回来后又遇到了很多事。还有,我爹爹也不肯让你见我。巷子内外都有人看守。我不怪你。对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林觉轻声道:“冰儿带着我进来的,她的本事你是知道的。我早该请她帮我来见你的。” “啊,她也来了么?她在哪里?”方浣秋忙看向窗外,窗户已经关上了,什么也看不见。 “她就在外边把风,你家院子前还有士兵巡逻,所以她在外边守着。适才她替我们关了窗户,你没见到?”林觉笑道。 “哎呀,那岂不是……全被她瞧见了?”方浣秋羞红了脸叫道。适才和林觉拥抱蜜吻,到中途自己还主动索吻的情形,岂非被那个白冰全瞧见了?这可羞死人了。 “看到了也不打紧,她不会笑话你的。”林觉轻声笑道:“若不是她,我还无法来见你呢。” 方浣秋红着脸点头。从林觉怀中起身,为林觉沏了一杯茶水过来,林觉伸手接过,轻声问道:“师妹这段时间过得如何?” 方浣秋微笑道:“还能如何?和以前一样呗。吃饭睡觉逛街,没什么两样。” 林觉笑道:“哦?可你怎么清减了许多。我听说先生不许你出门是么?我让人在巷子口蹲着,一次也没见你出门。倒是师母见了几次。” 方浣秋看着林觉幽幽的道:“你又何必拆穿我,你应该知道我过得如何。” 林觉叹道:“先生太过分了。这对你岂非形同监禁了?哪有这般对自己女儿的。” 方浣秋轻声道:“你不要怪他。爹爹也是为了我好。他不许我和你来往,也是情理之中的。毕竟……你们闹的不可开交,而且你也早就娶妻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不会同意把我嫁给你。他也没有软禁我,我并非不能出门。只是后面一堆人跟着,我不喜欢罢了。索性便呆在家里了。我若不能出门,你和莺莺姐他们成婚的时候我是怎么知晓的?又怎么能派人去送礼物?” 林觉柔声道:“都是我害了你,你可受苦了。” 方浣秋伸手轻掩林觉的嘴,轻声道:“师兄不要这么说,你没有害我,相反你给了我希望。我每日只要想到还有一个你在那里等着我,我便什么都不怕了。哪怕是再苦再难,我也不怕。” 林觉轻声道:“你太善良,太美好了。你不该受这样的苦的,你该过幸福的日子才是。可现在我却对此无能无力。” 方浣秋笑道:“师兄,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么?你说要我等着,你一定会娶我为妻的,这话还算数么?” 林觉握着她的手道:“当然算数,我对你的承诺岂会更改。只要你愿意,我一定会娶你的。” 方浣秋微笑道:“那不就好了,只要你不变心,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我也能等。君当为磐石,妾当为蒲丝,我说过的,我会一直等待那天的到来。我不怕等。” 林觉焦躁道:“可是这对你多么的不公平。有多少韶华岁月可以如此虚度?我心中着实难安。要不然这样,我们什么都不管了,今晚我便带你走,再不用留在这里。” 方浣秋眼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但这兴奋瞬间便熄灭了。 “师兄,这是不成的。爹爹会知道是你,一定会找你麻烦的。除非我们离开京城,躲到没人找到的地方。但那有怎么可能?你一大家子难道都因为我而躲起来不成,我也不能因为自己毁了你的前程。” “躲什么?不躲不藏,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他不同意也得同意。”林觉咬牙道。 “师兄啊,莫说傻话了。爹爹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么?若是那样做的话,他岂会受迫屈服?反而会更加痛恨你。诱拐良家女子的罪名你可担不起。一样会毁了你。再说……我也不能让爹娘伤心啊,他是我爹爹啊,我自小便敬爱他,我怎么能如此待他?我娘也会伤心的,她希望的是自己的女儿能明媒正娶的嫁人,而非是这种方式。我岂能伤了二老的心。师兄,这是行不通的。”方浣秋轻声叫道。 林觉无可奈何的叹息,他知道方浣秋是不会同意的。方浣秋的家教不会允许她做出这样的决定。她本质上是个传统的孝顺的乖巧的女子。她不忍心因为自己让爹娘伤心。就像当初她为了不拖累自己而选择欺骗自己诈死的那件事一样,这个女子处处都是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的,善良的让人心痛。 “咱们不说这些了好么?你能来看我,我快活的要疯了。我们说些高兴的事好么?对了,还没当面恭喜你娶了白冰妹妹和莺莺姐姐为妻,她们也都是好人,你要好好的待他们。” 林觉怔怔的看着她,叹了口气道:“我会的。” “我知道你会的。真是羡慕她们啊。对了,你生了个儿子是么?我昨日才知道,娘告诉我的。恭喜师兄有后了,当爹爹了。真好。我娘也高兴的很,还说要去送礼物呢。我也没什么好送的,有一对金丝镯子,是我小时候戴过的,我找了出来,打算明日派人送去呢。”方浣秋转身走到梳妆台前,从小抽屉里取出包裹好的一对金丝镯子,笑着回来递给林觉。 第八三零章 惊变 (我这里连续低温,感冒很多天了。诸位要保重身子啊。昏沉中……) 林觉轻声道:“师妹,你当真要一直这么等下去么?我不想让你过这样的日子。” 方浣秋皱眉道:“你怎么又说这些呀。我很好啊,你……你……以后多来看我。我便满足了。” 林觉点头道:“你不爱听这些,我便不说了。对了,师母现在身子如何?我也很久没见她老人家了。我也不敢见她,见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方浣秋也叹了口气道:“娘也甚是想念你,但是你知道的,娘不能说。爹爹前段时间经常争吵,现在倒是一点也不吵了,连话都很少说了。家里也是死气沉沉的。爹爹去衙门时,我和娘也会谈谈心。可是娘最近像是老了不少的样子,说话经常走神,颠三倒四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林觉皱眉不说话,心中难受之极,很显然方师母是因为伤心难过才变成这样的。方师母的性格其实是开朗活泼的,但现在却心事重重。自己其实有着很大的责任。 “今天晚上,娘和爹爹又大吵了一架。爹爹今天心情很不好,也不知道在外边遇到了什么事。回来后喝了几杯闷酒便跟娘吵了起来。娘气的痛哭,爹爹也生气,饭也不吃便上床睡了。哎,我不知道我们家这是怎么了?爹爹现在动辄便发怒,以前他可绝不是这样。”方浣秋轻声絮叨着,愁眉不展。 林觉当然明白方敦孺今天心情不好的原因,今日朝上的事情早已尽人皆知。方敦孺和严正肃的变革军队的新法遭受杨俊的反对而搁浅了,以方先生的性格,当然不会开心。回到家里稍微不如意自然是要和师母争吵的。 “师兄,你现在是不是很恨爹爹?他那样对你,我知道很过分。可是,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恨他。或者,你帮帮他。爹爹恐怕需要人的帮助,我担心这么下去,爹爹会很不好的。”方浣秋求肯的看着林觉道。 林觉无言以对,方浣秋并不明白他的爹爹是为了什么而烦恼,她也并不明白,自己和方敦孺之间说到底是理念上的冲突,而非是感情上的冲突。只不过政治理念的冲突影响了两人之间的师徒感情,最终演变成如今不可调和的局面。林觉也做过多次的努力,但终告失败。方敦孺的性格太过倔强和刚愎自用,林觉也不可能无原则的去追随,所以实际上他们之间早已没有恢复关系的可能了。林觉就算是想帮,其实也帮不上了。更别说林觉现在想的很清楚,不但不能帮,反而要反对新法。因为新法已经开始跑偏了。 但面对方浣秋恳求的眼睛,林觉无法说出真相来,只能点头道:“我会的,但有机会,我会帮先生的。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无论他怎么对我,我终究不会怪他。” “太好了,谢谢师兄,真是太好了。若是能回到以前便好了,我们一起其乐融融的,那该多好。还记得松山书院的后山小院里,你和爹爹在院子里讨论诗文,娘在厨下做菜,我在旁边摘花编花篮,抓蝴蝶,给菜园捉虫子。我无数次的回想那时候的日子,真的好想再回到那时候啊。”方浣秋脸上露出笑容来快速的说道。 林觉心中暗暗叹息,心想: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四更天,林觉不得不离开了。方浣秋依依不舍,亲了又亲,吻了又吻,抱着林觉不撒手。林觉约定过几日再来瞧她,方浣秋这才放了林觉离开。看着林觉纵身跃出窗外,消失在黑夜之中,方浣秋凭窗张望良久,方才幽幽而叹,关窗吹灯,上床歇息。情郎今日相会,虽然短暂,但大慰相思之苦。不久后鼻息咻咻,香甜睡去。 …… 烈日炎炎之下,开封府长恒县西城门口,一只五百余人的兵马正顶着烈日缓缓的开进长恒县城。士兵们满头大汗,长途跋涉的盔甲上满是灰尘,脸上也满是污垢。但他们手中的兵刃和高举的长枪的枪尖却依旧闪亮。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耀人双目。 队伍的中间有两辆骡子拉着的囚车。囚车的木栅栏里,一男一女两名人犯披头散发的坐在囚车的木板上,手脚都被镣铐紧紧的锁在车上。 炙热的街道上本来空无一人,但是这大张旗鼓的兵马的进城立刻便引发了百姓的围观。先是只有十几人在旁边探头探脑,不久后便有数百人涌在街边观瞧。 “让开,让开,找死么?”前方开道的数十名骑兵挥舞着长鞭噼里啪啦的打在人群身上,街道本就狭窄,围观的人群一多,顿时会造成拥堵,所以他们必须用强力手段驱赶这些拦着路的百姓。 “那车上的……不是……莫兄弟和……李姐妹么?”围观的人群之中有人认出了囚车上的两人。那两人正是一个多月前被京城来的官员拿走的莫家夫妇。 经人一提醒,很多围观者都认了出来。莫氏夫妇早已面目全非,蓬头垢面,满上血污的样子,一开始很多人并没有认出来。但此刻却统统认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官兵将莫兄弟和李姐妹押回来了作甚?不是说圣公会想办法营救他们的么?怎地这般模样?明显是受了酷刑的。” “是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要押回来释放?不对啊,要是释放的话,直接放了便是。用得着派这么多兵马押来么?” “就是,光是突然来了这么多兵马,便有些不对劲。我感觉要出事。” “莫说了,赶紧去通知罗教仆,不对……是罗护法才是。请他来定夺。” “对对对,赶紧去通知罗护法。” 围观的百姓们议论纷纷,很快便有人飞速前往禀报消息。 官兵队伍前列,骑着马儿的一文一武两名官员正扫视周围熙攘围观的百姓。那武官皱眉对着那文官道:“裴大人,你跟百姓们宣布一下,一会儿咱们早些处置,早些完事。这大热天的,实在是受不住了。” 那文官点头道:“辛苦候都头了,确实辛苦。你说的对,早些完事,早些回京。那长恒县令何安民也不来迎接,当真失礼。罢了,不等他了。” 这文官是大理寺少卿裴元素,武官是殿前司禁军都头侯长青。今日两人肩负的使命便是将长恒县那件杀女案子的两位凶手押解回长恒县城公审,同时进行一次重要的宣讲活动。这一切都是政事堂安排下来的事情。 “各位长恒县的父老乡亲,我等是京城来的官员和兵马。一会儿我们将在长恒县衙广场之上对长恒县罪民莫氏夫妇进行公开审判,你们可来观看。请相互转告。”裴元素朗声朝四周的百姓叫道。 围观的百姓们此时才明白,原来是要将莫氏夫妇进行公审,还要当着长恒县百姓的面。很多人立刻回头开始私下里通知其余的百姓前往广场。消息很快就像长了翅膀一般在小县城里蔓延开来。 队伍在抵达广场之前,长恒县令何安民终于得到消息,带着数十名衙役赶来相迎。自然免不了受一顿训斥。 “何县令,好大的架子啊,我等进城半天,你都不见踪迹。是不是拿我们京城来的人不当回事啊?”殿前司禁军都头侯长青揶揄道。 何安民忙道:“实在抱歉的很,下官事前不知两位大人到来,有失远迎,还望赎罪。” 裴元素笑道:“来了就好,何县令是长恒县的主人,我等来此得不到你的协助,还是不好办事的。何县令,速速命人清理衙前广场,搭建木台,我们有要务要办。” 何安民忙道:“两位大人此番前来是有何要务啊?可否告知下官?” 侯长青一指后方的囚车道:“没看到么?你们长恒县出的案子,奇葩的很。父母杀女,还执迷不悟。朝廷认为此案有悖人伦,故而需要公开审判处置,以儆效尤。这不,大热天的,赶了几天的路,着我和大理寺裴少卿一起押送犯人来此公审。” 何安民呆呆发愣,头皮开始发麻。 “还愣着作甚?快前面带路,早些办事为好。天黑之前,必须了结此事。明日一早我们便要回京了。”裴元素皱眉道。 “是是是,这个……敢问提刑司的林大人来了没有?”何安民嘴上答应着,身子却没动。还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提刑司的林大人?你说的是开封府提刑司的林觉林大人?”裴元素道。 “正是那位林大人,他没来么?”何安民点头道。 侯长青皱眉喝道:“怎么?我们没那位林大人面子大?他只是开封府的人,我们可是大理寺和殿前司的人,怎地?我等前来还要受他差遣?” “不不不,下官不是那个意思。这两位人犯当初是林大人拿去京城的,下官以为林大人也会跟着来,所以问了一句罢了。林大人应该要跟着来才是,怎地没来,奇怪了。”何安民解释了一番,又自言自语的嘀咕了一句。 裴元素皱眉道:“林大人不管此案,此案已经提交政事堂了。吕相指定我大理寺接手。林大人不可能来。” 何安民忙点头道:“那么,下官斗胆多问一句,两位大人此番来长恒县公审人犯,最终是要如何处置他们呢?” “如何处置?杀人偿命,你说如何处置?稍后要当着百姓的面枭首,否则如何震慑这些刁民?”侯长青喝道。 “啊?”何安民吓得一哆嗦,咂嘴道:“两位大人,这件事可否打个商量。可公审,但不要当众斩首如何?也不要……不要做些刺激百姓的事情。这个……下官以为……当谨慎些。” “什么意思?何县令,你疯了么?这是政事堂下达的命令。就是要当众斩首,方可震慑百姓。你居然说这种话。”侯长青喝道。 “不是啊,侯都头听下官说,我们这里……恩……情形特殊。我担心……你们这么做会激起……不满……” “住口!说的什么话?你这里有什么特殊的?无非是有一些邪教之徒罢了。实话告诉你,这一次便是要震慑这些邪教之徒而来的。”侯长青喝道。 何安民脸色煞白,嘴里念念叨叨的不住的说着:“这不成啊,这……怕是要出事啊,真的不成啊。” 裴元素轻声道:“何县令,你只管按照吩咐去办事就是,这是朝廷的命令,跟你没关系。你负责协助我们便是。快去吧,莫耽误时间了,可不要逼我治你怠慢之责啊。” 何安民白着脸答应着,裴元素和侯长青策马前行,何安明魂不守舍的跟在后面,口中兀自喃喃道:“了不得……肯定要出事的。林大人呐……难怪你不来,你倒是精明,你怎么能让朝廷这么做呢?这不是要我们的命么?那些教众……如何肯甘心?” 第八三一章 激怒 在何安民的絮叨之中,大队兵马开进了县衙广场之中。事到如今,何安民也没什么办法,只得按照吩咐开始在广场上布置木台。裴元素和侯长青在衙门里歇息了一会,喝了些茶水解暑,等待外边布置完毕。 期间,何安民数次跑来欲劝解两位大人不要当众处决人犯,被侯长青和裴元素言辞拒绝并且给予严厉的警告。何安民索性也不说了,只暗地里长声叹息。抽个空回到后宅,命家人带着夫人和小姐公子收拾了包裹,乔装打扮出城而去。 夕阳西斜,天气稍微凉爽了些。广场上的木台终于搭建完毕。五百名禁军士兵分为数队四面八方围住了木台,做好了警戒工作。广场上此时已经聚集了五六千人,尚有不少人源源不断的从各处涌来。而且连城外村庄里也有很多百姓得到消息赶往县城之中。 裴元素和侯长青在面色苍白的何安民的陪同下,在数十名禁军士兵的簇拥下来到了木台之上。 “咚咚咚!”衙门前的大鼓敲响了数声,广场上的喧闹声也渐渐平息了下来,数千双眼睛盯着高台上的几名官员,眉头紧锁,神情复杂。 “裴少卿,请吧。早些完事,早些歇息。”侯长青道。 裴元素点点头,踏前数步来到台口,咳嗽一声高声道:“诸位长恒县的父老乡亲们,本官姓裴名元素,忝居大理寺少卿之职。本官专司审核判决疑难案件,打击作奸犯科之辈,保护纯良百姓的安全。今日来到长恒县是有一件公案要当众审决。故而让诸位来此观瞧,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以此为鉴,引以为戒。话不多说,来人,带上犯人上来。” 裴元素话音落下,侯长青一摆手,几名禁军士兵分别押解着莫氏夫妇上台来。呵斥声中,披头散发的两夫妇身上镣铐哗啦啦作响,被强行按在台上跪下。 台下人群一阵骚动,有人眼中冒出火来,拳头也开始攥紧了,低低的咒骂声开始在人群中响起。 “这二人,相信你们很多人人都认识。不错,他们便是你们长恒县莫家集人。男的叫莫焕银,女的叫李秀莲。他们做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兽行。人说,虎毒不食子,可这两人,居然杀了自己的女儿。简直禽兽不如,丧尽天良人伦。这件案子相信你们当中有很多人都听说了,朝廷派人来查案缉拿的时候,他们纠结人手居然扣押了差役,简直无法无天。不过,好在他们在京城认识到了他们的罪行。现在我们听一听莫焕银李秀莲两名人犯的忏悔。”裴元素大声说道。 人群中的骚动越来越严重。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南首一名黑袍男子身上。那男子正是已经被晋升为天龙护法之一的罗文义。此刻他正满脸铁青的站在那里。看着台上发生的一切。没有他的话,台下的教众是不会有什么实质的行动的。 “人犯莫焕银李秀莲,你们知罪否?”裴元素高声喝道。 披头散发的两夫妇沉默着,裴元素冷声喝道:“怎么?想抵赖?” 李秀莲身子抖了一下,高声叫道:“民妇知罪,民妇知罪。” 莫焕银顿了顿,也叫道:“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他们不能不承认罪行,在京城他们一开始也是嘴硬的,他们以为他们所笃信的圣公和青教能给他们以庇佑,他们觉得自己会没事,一切劫难都会过去,所以他们咬着牙不说,反而大声诵读教义,圣公至大也不知叫了多少声。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扛不住衙门里的刑罚。他们即便想一死一了百了,想去往青教云霄圣殿中享福,这个愿望都无法实现。衙门的各种刑罚专门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活活不成,想死又死不了,极尽痛苦的折磨他们。终于他们扛不住崩溃了。不管是活还是死,他们只想得个痛快。所以他们按照朝廷衙门的意思认罪,并且在今天,他们要按照他们的安排去说出一些话来。 “很好,你二人既然知罪,那么本官问你们,你们犯了何罪啊?”裴元素沉声喝道。 “我们……我们杀了我们的女儿莫如烟。”两夫妇颤抖着身子答道。 “你们怎么杀的莫如烟?”裴元素问道。 “我们……我们将她绑在树上……用石头……砸死了她。”莫焕银声音颤抖,李秀莲已经泪水滂沱了。经历了这一切,他们夫妇其实已经有些醒悟了。 “那么你们为何要行此禽兽之行?那可是你们的女儿。你们的亲苦肉。你们如何下得了手的?”裴元素声音冰冷,即便问出这样的话来,也似乎不带任何情感因素。 “那是……那是因为……”莫焕银犹豫了,他想抬头看看台下那些教众的兄弟姐妹们,想从他们的身上得到安慰和力量。但是他刚一抬头,脑子里便嗡的一声响,整个人趴在了地上。那是一名士兵抬脚踹在了他的后脑上,差点没把他踹晕过去。 “莫焕银李秀莲夫妇,本官问你们话呢。回答本官,东张西望作甚?”裴元素冷声喝道。 “我说,我说。莫要打他。”李秀莲大叫了起来:“我们入了青教,他们要选拔我家如烟当教中圣女,如烟死活不肯,打算半夜逃走。被我们发现了。有人说她是魔鬼附体,恶魔攻心,必须处死她,否则我们夫妻便不得圣公救赎。于是我和夫君商议了,便将她……将她绑起来,用石头……用石头砸死了。啊,啊,我砸死我的女儿。” 李秀莲痛苦的大哭大叫着,发起疯来。 “住口,不得喧哗,好好回话,否则本官严惩于你。”裴元素冷冷喝道,这一句话李秀莲便闭嘴了,因为她知道所谓的‘严惩’包含着多么让人难以忍受的酷刑,她不想再受那样的酷刑,所以便闭嘴。 “你适才说的青教,那是什么?听你这口气,你是入了一个邪教了?是邪教里的人要你这么做的是么?”裴元素冷声说道。 广场上的人群突然间静了数息,因为所有人都听到了邪教这两个刺耳的字。他们心中的怒火已经被点燃了。人群骚动的更厉害,木台左近的教众开始朝木台中间拥挤。 “啪啪啪。”皮鞭飞舞着,无情的落在他们身上和头脸上。 “退后,退后,再不退后,格杀勿论。”禁军士兵们喝骂着,挥舞着皮鞭和兵刃。 皮鞭的疼痛和闪烁的兵刃让这些人稍微清醒了一些,况且他们的头儿还没发话,他们不能轻举妄动。 罗文义脸色如墨一般,阴沉的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但是,他依旧没有给教众任何的指示。 “回答本官的问题。”面对莫氏夫妇的沉默,裴元素冷声喝问道。 莫氏夫妇沉默着。 裴元素厉声斥道:“到这个时候还敢对抗官府,那便休怪本官不客气了。来人,上刑。” “不不不,大人莫要上刑。我们说便是。”莫氏夫妇不肯再受残酷的刑罚,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一切按照他们的意思说话便是。 “我夫妇被迫加入青教,那青教就是邪教,害得我们杀了自己的女儿。青教就是邪教,我夫妇后悔莫及。希望所有的人都早些醒悟过来,不要受青教毒害了。都是骗人的,根本没有什么云霄圣殿,那圣公也是假的。”莫焕银将所有事前裴元素要求他们说出的话都说了出来,到了现在的地步,他已经顾不得什么了。只求能活命,能不受酷刑的折磨。 广场上的百姓和教众都炸了锅了。莫焕银夫妇当众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对青教如此诋毁,教那些虔诚的教徒们气炸了肚皮。 “叛徒!他们是被恶魔附体了。” “这两个被魔鬼附体的人居然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话,这是对我圣教的侮辱。岂能容他们胡说八道?” 教众们纷纷叫骂议论着。 有人高声叫喊道:“莫焕银,李秀莲,你二人胆敢诋毁青教,罪不可赦。现在起,你们已经被逐出青教,再不受圣公庇佑。你们会遭天谴的,会永堕地狱,受万鬼噬身之刑的。” 莫焕银夫妇面如土色,瘫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裴元素冷目看着台下,厉声喝道:“适才谁在说话?站出来。” 台下有人跃跃欲出,却被旁边人拉住。 裴元素冷声喝道:“尔等都给我听好了,朝廷早知此处青教泛滥,只是希望你们能自己收敛些。可你们闹腾的越来越不像话,实在可恶。莫焕银李秀莲夫妇,正是加入了邪教,才鬼迷心窍杀了自己的女儿。此乃人间悲剧。邪教害人,你们难道还不知醒悟么?今日本官特地将莫氏夫妇带来此处公审,便是借此机会点醒尔等不要再受邪教蛊惑。现在,本官宣布,经朝廷查勘所知,认定所谓青教为邪教教派,即日起取缔青教。凡是参加此教的百姓,即日起不得再参与邪教活动,否则将予以严惩。本县邪教教众即日起十日内主动前往县衙坦诚,可既往不咎。十日之后,凡尚参与邪教活动者,一律缉拿下狱。本县邪教的头目,天黑之前必须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否则,定斩不饶。” 裴元素话音落下,整个广场上的教众震惊到雅雀无声。他们万万没想到,今日这一群官员前来,居然带来的是这样一个爆炸般的消息。青教被官府认定为邪教,即日起就要取缔了。这如何能让人接受。 所有的的目光都转向罗文义身上,他们想知道,天龙护法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是怎样一种反应。官府要头目天黑前去自首,否则定杀无赦。罗护法会不会去投案呢? 第八三二章 逼反 (二合一。愿所有人在2019被温柔以待。元旦快乐!) 罗文义的身子微微的颤抖着,面对这样的情况他的内心也是极为震惊的,但他竭力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本来这群官兵到来的时候,他本来的打算是尽量低调,控制教众的情绪,不能和他们产生冲突。哪怕是让那莫氏夫妇死在眼前,也绝对不会因为他们而和官兵公开冲突。 但今日公审一开始,他便嗅到了一种不寻常的味道。这群官员的言行明显带着一种挑衅的意味。特别是那名大理寺官员,一口一个邪教。而莫氏夫妇的言语显然也是受到胁迫,所有的言辞都对青教不利。这让罗文义意识到,今日这场公审大会其实是精心安排的,就是要在长恒县来这么一场公审,挑动在场青教教徒的情绪。所以,罗文义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冲动,不能上当。故而之前他一直都没有任何的表示。 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今日之事是无法忍让过去了。朝廷已经宣布青教为邪教,也宣布要取缔本教。那其实便是向青教宣战了。双方其实都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所谓的让教众去主动坦诚,让头目去自首投案,什么既往不咎什么之类的话,都是糊弄人的。大伙儿都是骗人出身,这话外之意根本不用多想也能听明白。 到此时,罗文义反而松了口气。既然是这般情形,就算是圣公在此,怕也只能有一条路可走。自己之前竭力克制约束教众,便是担心坏了圣公的大事。但现在便无这般顾虑了。官府已经宣战,除了应战,再无别的可能。难道圣公会主动去向官府投案自首不成。 罗文义阴沉着脸缓缓转身,身后的教众纷纷让开了一条通道。罗文义快步的穿过人群离开广场。广场上数千教众也都纷纷跟随着罗文义缓缓离开。 木台上。侯长青见众人突然散去,大声喝道:“干什么?这帮家伙怎么走了?” 裴元素冷笑道:“候都头,还不明白么?这帮家伙都是邪教徒,咱们是捅了马蜂窝了。” 侯长青呵呵笑道:“裴少卿,你说他们会不会闹起来呢?我很想知道这帮人有没有种。就怕他们只是离开,却不敢动手。” 裴元素呵呵笑道:“放心,候都头,本官估摸着,你立功升官的时候到了。我劝你还是做好准备,估摸着今晚不太平。我怕你带来这五百人应付不来啊,搞不好我们得栽在这里呢。” 侯长青缓缓点头道:“大人放心,就怕他们不动手,一旦动手,我便叫他们哭爹喊娘。我这五百人可不是吃素的,那可是吕相亲自打招呼挑选出来的精锐。晚上大人安睡,一切有我。” 裴元素微笑道:“安睡么?但愿我们明日还能看到朝阳。这一趟对你我都是考验。” 侯长青挤着眼道:“可不也是你我的机会么?大人安心便是。这夫妻两人怎么处置,这帮百姓都跑光了,还有大戏要给他们瞧呢,居然就跑了。” 裴元素看着跪在地上的莫焕银和李秀莲夫妇二人,皱眉道:“砍了脑袋,曝尸示众便是。反正他们是死罪,难道还留着他们的性命不成?他们该做的做完了,也该去泉下向他们的女儿赔罪了。” 侯长青点头,摆手喝道:“将此二人斩首示众。” 莫氏夫妇瘫软如泥,被士兵拖到台侧,长刀挥下,头断气绝,尸横当场。台下教众回首时看到这一幕,尽皆咬牙切齿,心惊胆战。消息传到已经走出广场来到东街上的罗文义耳中,罗文义停步回首看着木台方向半晌,轻声开口。 “传我话下去,所有兄弟姐妹在教寺前集合,着张教仆,莫教仆,钱教仆,本县二十三名教奴即刻入教寺议事。” …… 夕阳西下,肃穆的天空之中有几只小黑点在空中盘旋,不久后黑点纷纷落下来,停在长恒县城南的一处寺庙之中。这里原本是一座佛教寺庙,自从青教在本县兴起之后,教徒们便赶跑了和尚,捣毁了佛像,张贴了《圣公至大》的条幅,悬挂了圣公和本教天龙护教以及护法们的画像。这里也成为了长恒县青教教众的聚集之地,乃青教分坛所在。 几名教众捧着从天上落下的鸽子冲进大殿之中,大殿里,圣公至大的条幅之下,罗文义正和数十名长恒县青教的大小头目议事。罗文义从鸽子腿上解下竹筒,抽出里边的纸条看了两眼,转身回到上首的座位上坐下。 “众兄弟,城外的兄弟姐妹们已经准备好了,城里事起,他们便将冲进来夺取四门。控制住城门之后,便是瓮中捉鳖了。这几名狗官和那几百兵士一个也不能放跑了。诸位兄弟,这一次是我教扬威天下的第一战,能落在我长恒县分坛,落在你我身上,这是我们的荣誉。这一定是圣公的格外眷顾。所以,诸位兄弟,今日这一战必须要干净利落,必须要杀出威风来。我青教天下杨威,为世人尽知,便自今日始。明天天一亮,我教上下便将都知道我长恒县分坛之名。诸位也将是十几万教中兄弟姐妹们心目中的英雄。”罗文义微笑着沉声说道。 一干教仆教奴摩拳擦掌,个个兴奋异常。在此之前罗文义已经做了一番鼓动,他们已经一个被撩拨的像是要上场的斗鸡一般的兴奋和嗜血了。再加上此刻罗文义的一番话,更是火上浇油。 “干吧,罗护法,咱们开干吧,什么也不说了。咱们圣教何必受朝廷的气?这话我早想说了。现在人家欺负道头上了,要灭咱们了,还等什么?其实在广场上,咱们便该动手了。冲上去一鼓作气将那帮狗曰的全宰了,落个清静。”一名胖教仆挥着手吼道。 “钱教仆,你也忒心急了。对方好歹也是五百名官兵,全副武装。岂能硬着来?咱们上次的教训你还没吸取么?上次那个林觉只带了那么点人,在长街上都没拦住他们。我们的人还是松散了些,所以要动手也要组织得当。这才是罗护法没有下令动手的原因。”另一名教仆沉声道。 罗文义赞许点头道:“张教仆所言极是。咱们必须计划周密了才能动手。莫看咱们人多,可是这是和官兵真干,那可不是平日的砸庙毁观那些事。那些和尚道士可没刀枪,也不会反抗。这些可是官兵。一旦他们开始反抗杀人,咱们的人见血之后会不会胆怯?会不会害怕脱逃?莫看咱们有几千人,一旦见了血,有多少能撑得住不跑?所以要计划好。你看,咱们晚上动手,一来晚上咱们地形熟悉,官兵两眼一抹黑不知道地形,对我们有利。二来,晚上看不到血肉横飞,咱们的兄弟姐妹们也至于害怕。还有,咱们也要分发武器,组织人手。可不能一盘散沙的往前冲,那哪里是打仗?跟蝗虫有什么区别?一切都是需要计划的,明白么?钱教仆。” 众人尽皆心服口服,原来罗教仆早就考虑好了一切。 罗文义抬眼看看殿外天色,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看咱们可以出去见众人了。我要传达圣公的神愉,给他们打打气。诸位兄弟,咱们动身吧。” 众人纷纷点头起身,罗文义伸手接过一名圣女递过来的黑色披风披在身上,阔步走出殿外。大殿之外的广场上,密密麻麻的坐着足有四五千教众。他们静坐在地上,垂着头雅雀无声。直到看到罗文义等人的身影出现在教寺的台阶上时,所有人才齐刷刷的抬眼看来。他们在等待着罗文义的命令,等待着来自圣公的神愉。 罗文义看着数千名张面孔,心情有些激动,但他没有忘了自己要做的事。 “呜呜呜呜。”罗文义打摆子一般的翻着白眼,摇晃着头颅,表示圣公此刻正控制着他的心神,猛然间,他大声喊道:“圣公神愉。” 这一声尖利刺耳,吓得树上的几只鸟儿扑棱棱飞去。 所有人皆匍匐于地,口中齐声高唱:“圣公至大,恩泽天地。福寿齐天,万古不灭。” 这是最新的一套青教礼仪。教中有人觉得光是喊圣公至大有些单调,于是搞了一整套礼仪出来。譬如吃饭之时,需要感谢圣公赐予饭食。于是便要高喊:“圣公至大,恩泽天地,赐我饭食,养我躯体。阿胡阿克巴!”这后面的语意不明的一句据说是圣公的神言,乃赐福之意。 吃饭睡觉做事礼拜时都有一套说辞,而此刻众人所唱的便是神愉降临时的说辞。便是所谓的“圣公至大,恩泽天地。福寿齐天,万古不灭。”这一套了。不得不说,海东青身边还是有人才的,这种仪式感十足的东西在外人看来自然是荒谬可笑的,但在教众们心目之中,则进一步的加深了对于圣公的崇拜和敬畏。更深的被洗脑蛊惑其中。 “青教的兄弟姐妹们,本教遵旨以救赎苍生为使命,救兄弟姐妹们于苦难之中为己任,教人向善,正人心智,洁人身体,净人魂灵。本尊乃天命之身,云霄圣殿接引使者,是为救赎天下万民而来。然而,地狱之中空空荡荡,妖魔邪鬼尽在人间。邪魔外道们不容本尊救赎万民,反而要以刀斧加身,视我们为羔羊为草芥,他们要将我们赶尽杀绝。本尊虽然不主张暴力,但当此之时,本尊授命你们有反抗的权力。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诛杀邪魔者,圣殿留有高位以待,并有圣女侍奉,永享皆极乐,永得救赎。本教授命你们拿起你们的刀剑和武器,拿起石头,拿起棍棒,拿起火把,杀光邪魔,还世间清平世界,将妖魔鬼怪打入地狱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罗文义是文人出身,口才和文采都还是有的。自从入青教之后,更是为了蛊惑教众而练就了一副好口才。此番一番假借圣公之后的神愉,宛如青教向朝廷宣战的一篇战斗的檄文。文采飞扬,气势如虹,极具煽动性。 “圣公至大,恩泽天地,福寿齐天,万古不灭!”众教徒群情激奋,高声颂唱起来。 “呜呜呜”罗文义翻着白眼摇着身子,似乎恢复了正常,跪地高呼:“恭送圣公,圣公至大。”表示圣公已经降临结束。 “诸位兄弟姐妹,圣公神愉我们已经聆听了。今日的情形,我们也目睹了。朝廷要将我们赶尽杀绝,我们不能坐视。现在我等遵从圣公神愉,将那些邪魔外道尽数诛杀,还世间清明。诸位兄弟姐妹们你们说好不好?” “好!杀,杀了那些邪魔外道。”打了鸡血一般的教众们疯狂叫喊着。 “好。那么现在起分发兵刃武器。本护法、钱教仆,李教仆、莫教仆,我们四人分带四队人手,从四面攻击县衙。但凡朝廷官兵,一律杀死。城中百姓,凡此刻资敌藏匿者,杀无赦。今日,不但要肃清城中官府兵马,还要肃清那些不愿入我青教之人。他们不入我教,便是我等之敌,便是邪魔外道。都听明白了么?”罗文义高声喝道。 “明白了。”教众们都已经疯狂了,完全没意识到罗文义的话意味着什么。罗文义传教之时也受很多百姓奚落呵斥,白眼相对,这笔账他要在今日一并都算清了。长恒县城内百姓不足三万人,教众只有六七千人,也就意味着城中两万多人都还没被青教蛊惑。罗文义此言一出,那便意味着这两万多人都可以任他们宰割了。罗文义终于暴露他睚眦必报的本性,再不是往日那个文质彬彬的模样。这其实也是整个青教教徒的共性。平日里兄弟姐妹叫的热乎,一旦陷入狂热之中,便凶相毕现,六亲不认。 一批又一批的兵器从教寺之中搬了出来,刀剑长矛弓箭棍棒等等,甚至还有上百件盔甲。教众们压根也不知道,平日聚会于此的教寺之中竟然藏有这么多的兵器盔甲。脑子还没因为充血而变得糊涂的人立刻意识到,原来上面早已经有了其他的想法。原来这青教早已有另外的企求,否则的话,怎么会囤积这么多的兵器和刀枪。 兵器数量其实还是不够的,四千多教众只有一千多人分到兵器,剩下的便只能找棍棒木叉等物,实在不成便捡个石头在手中。百余件盔甲自然轮不到教众穿,罗文义和几十名教仆教奴以及部分亲信便已经分的精光。不过狂热的教众们并不在乎,因为他们有神功护体,刀剑不入的神体是无需盔甲庇护的。 一番忙乱之后四千名教众已经准备完毕,罗文义踌躇满志登高一挥,四支千人队陆续在阴沉的暮色中冲出教寺大院,冲向了大街小巷。 …… 长恒县衙之中,何安民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乱转。两位京城来的大人似乎对危险一无所知,但何安民却知道今天绝对要出事了。何安民终于决定向两位大人坦诚危险,因为随着夕阳的落山,再不说清楚,便有大麻烦了。 然而,当他来到衙门大堂时,却惊讶的发现裴元素和侯长青两位大人正正襟危坐在堂上,手下的五百禁军早已如临大敌一般守卫在衙门的围墙和屋顶之上,似乎在守株待兔。 “何县令,你来的正好,我们正要叫人去后堂找你。”裴元素沉声道。 何安民忙道:“大人请吩咐。” 裴元素冷冷道:“何县令家眷已然送出了城去,这会子应该是无后顾之忧了吧。” 何安民面色通红,不知如何回答。 “不要怕,我们并不怪你。你自己没逃走,已经让我们很高兴了。你能留下来,说明你还不是那种贪生怕死之人。现在的情形你比我们清楚,今日这城中的邪教教徒很可能会闹事,所以,今天我们可能要面临一场骚乱。”裴元素道。 “啊?原来两位大人早就料到了啊。下官正要来向两位大人提醒此事呢。上一次林大人来这里时,遭受这帮青教教众的袭击。今日两位大人这番做派,下官正担心他们要报复,想来提醒呢。”何安民道。 裴元素点头道:“不用你说,我们也知道。因为这一次,我们就是故意来让他们瞧的。否则我们何必跑这么远,押解两名人犯来你长恒县当众处决?你可以理解为我们故意激怒他们的。” “故意……激怒他们的?”何安民傻了眼。 裴元素皱了皱眉,没有再多说。话不能说的太清楚,何安民能不能理解是他的事,但他当然不能告诉何安民此行的细节。 事实上这是政事堂副相吴春来亲自安排的此次行动。吴副相说了,要想知道青教是否邪教,是否会危害朝廷的安全的唯一办法,便是看他们的行动。所以去刺激一下他们,看看他们会不会铤而走险便知道了。所以裴元素接下了这个差事。 所谓的朝廷宣布青教为邪教,什么取缔青教,所有教众需得登记入册,头目要投案自首等等这些事情,统统是吴春来安排的。他裴元素只是照办罢了。 第八三三章 乱起 裴元素也知道,这一系列的挑衅下来,青教教徒不闹事才怪呢。就算不是邪教,也会被逼着造反起来。但是这是吴副相的指示,他只能照办。即便裴元素感觉到这一切都是吴副相要故意造成事端,但他也只能照办。吴副相身后站着的是吕相,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自己不得而知,但自己倘若不尊命令的后果却是很明确的。裴元素早就是吕相和吴春来的人,这一次事情让他来办,其实是一种极大的信任。虽然很危险,但裴元素知道,这件事之后,自己必是要受提拔的。前提是,自己能活着回来。 为此,吕相亲自打招呼,在殿前司禁军中挑选了五百精兵前来,以增加安全性。有了这五百禁军的保护,裴元素才稍稍放心。其实裴元素很希望保护的兵马再多一倍,但是兵马越多,反而会让此行的目的失败。因为兵马多了,对方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五百兵马已经是极限了。 侯长青也是被选中的人之一,裴元素也才知道,原来侯长青也是吕相的人。这在之前他根本不知道。由此裴元素也才明白吕相实力之强大。殿前司,那是水泼不进针插不进的地方,吕相却已经安插了自己的人手了。此次调兵更是有枢密使杨俊的命令,殿前司指挥使赵元康甚至都不知情,只知道是要五百兵马护送一次差事,可见此次行动甚至不仅是政事堂的命令,更是得到了枢密院的协作。两府之间因为此事而合作,可见此行之重要。 来到长恒县之后,裴元素和侯长青虽然表面上嘻嘻哈哈的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但其实他们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他们知道今晚会有麻烦,所以早已做好了准备。 “何县令,多余的话你便不要问了,现在我命你集合你手头的人手,协助我们行动。今晚倘若邪教教徒敢作乱,我们便要毫不留情的镇压。你若不想时候担责,便要跟我们协同一致。你可明白?”裴元素冷声道。 何安民只能点头,不过他还是提出了疑问。 “两位大人,青教教徒数千,咱们只有这么点人,能成么?为了两位大人的安危,下官觉得,还是撤出县城为好。不是下官贪生怕死,确实是两位大人不知道青教教徒的厉害啊。” “是邪教教徒。何大人。”侯长青出言纠正道:“还有……这五百人是禁军精锐,可不是乌合之众。何大人大可放心。你何大人的命并不比我们的值钱,我们都不怕,你怕什么?照吩咐去做便是。你若敢偷跑,第一个正法的便是你。” 何安民彻底闭了嘴。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剩下来的事情已经不属于他的掌控。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祈求老天保佑,今晚不要闹得不可收拾。 …… 暮色笼罩着长恒县城。小小的长恒县原本便不热闹,但在此时此刻,更是如死一般的沉寂。长街之上,空无一人。仿佛所有百姓都预感到今日将要发生什么似的,从傍晚时分,居民百姓店家商铺便纷纷关门闭户,不再有人露面。甚至就连街上的猫狗也都似乎预感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平日街头打闹叫嚷,现在也一个都不见踪迹。 主街南口,一股黑色的洪流开始冲上主要的街道。像是一股浑浊的洪水一般,很快这洪流便分成四只队伍,蔓延往县城中的每一处街巷之中。 然后,打砸抢烧开始了。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东城一座大户的豪宅便黑袍教众涌入。大户家中的护院意图反抗,却很快被教众打的抱头鼠窜。教众们冲入大户家中,抢钱弄人,放火烧房,顿时哭喊声震天而起。这些教众之中的组成良莠不齐,大多是是百姓,但有一部分其实便是闲汉恶霸,混入青教之中更加如鱼得水成为了骨干。此刻既然已经起事,压抑已久的性情便开始大爆发。之前有过过节的,给过脸色的,甚至捱过打骂的,此刻挟公报私,首先便开始对这些人家进行报复了。 这种行为一旦开始,便无法停止。就算是一些普通的教众,在目前这种气氛和情绪的感染下,也一个个失去了理智,开始疯狂的烧杀抢掠,陷入无法无天的凌虐残暴的快感之中。 不到短短的半个时辰,四只教众队伍所经之地的街巷火光冲天,哭喊震天。百姓们纷纷从家中奔逃出来,冲向四面城门,想逃离这人间地狱一般的县城。然而,四面城门处早已比城里更加的混乱,城中火光一起,城外四城埋伏的成千上百的教众便开始猛攻城门。小县城的城门人手本就少的可怜,每个城门只有不到五十人的厢兵驻守,那里经受得起冲击。很快便全部被教众占领。 被占领之后的城门被紧紧的关上,百姓们无法出城,只得掉头再往城里跑。一时间城中的街巷中到处是人影,到处是哭喊,到处是慌不择路的百姓。 罗文义原本并没有预料到今晚的行动是这样的一个开始,他并不希望教众们对百姓进行这般烧杀的行为。虽然有些人家确实需要惩罚,但教众们这种无目的的烧杀抢掠的行为他是不许的。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约束也是无用,教众们都红了眼,抢劫杀戮的正在兴头上,他此时约束也约束不住。 再说,罗文义转念一想,这也许不是件坏事。教众们以纯良百姓居多,此刻若是能让他们手上都染上血,他们便再也无法回头了。之后便只能一条路走到黑。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四支教众千人队从四面街道一路烧杀抢掠,所到之处,如地狱阴云笼罩一般,将个原本宁静的小城搅的天翻地覆。随着队伍的慢慢推进,包围圈也越来越小,所有的教众队伍慢慢的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向位于十字街口的县衙围拢了过来。不久后,县衙已经被团团围住。 广场上,火把照的彻亮。火把的光芒下,青教教众们的一张张激动面孔上带着残忍的笑意,扭曲的面孔在火光闪烁中宛如恶魔的面容一般可怖。所有人都鼻息咻咻的等待着进攻的命令。他们像是饥饿已久的恶狗一般,都快要牵不住狗链子了。 一袭黑袍,将头脸遮挡在风帽之中的罗文义来到了队伍面前,面对着前方黑呼呼的县衙高大的门楼,朗声开口说话。 “里边的人给我听好了。你们今日之所为已然触碰我青教底线。我青教以济人救赎为己任,深得百姓爱戴。一直以来,我们和官府井水不犯河水,从未对抗过官府朝廷。然而你们终究还是对我们下手了。说我们青教是邪教?我看朝廷才是最大的邪教。你们的皇帝可知道百姓们过得是什么日子?朝廷这些当官的只知道鱼肉百姓,逼迫百姓缴纳钱粮,供你们吃喝享乐。而我青教圣公,不但知道百姓的疾苦,从不压迫百姓,还救济广大教众。孰是孰非,百姓心中自有公道。今日你们宣布取缔我青教,便是不给百姓活路,便是颠倒黑白倒行逆施之举。官逼.民反,百姓们活不下去了便只有一条路,便是造反求活。你们的皇帝不为百姓着想,我们便将他拉下马来,让我们的圣公当皇帝。” “圣公至大,圣公至大。圣公当皇帝,圣公当皇帝。”教众们疯狂的叫嚷道。 “现在,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出来投降。否则的话,今日必将你们碎尸万段,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罗文义厉声叫喊道。 嗡!一只羽箭从县衙房顶上方直射而至,擦着罗文义的颈侧钉在身旁一名教众的咽喉上。那教众惨叫一声仰天便倒,气绝身亡。这一支羽箭已经表明了县衙中官兵的态度。 罗文义又惊又怒,厉声吼道:“执迷不悟的一群恶魔,给我冲进去,杀光他们所有人。圣公看着你们,保佑你们刀枪不入,神光护体。杀!” “杀!”早已按捺不住的教众们得到了命令,顿时喊杀之声震天而起。上千教众像潮水一般涌向衙门口。与此同时,一名教奴射出了焰火照亮天空,县衙其他三面的三支千人队教众也同时发出震天的呐喊。无数的教众不顾一切的呐喊着,冲向小小的县衙院落。 衙门正前方广场上,呐喊震天冲到县衙门前的教众们遭受到了暴风骤雨般的打击。从黑暗的房顶上,两侧的围墙上射出了无数的箭支,如一场冷雨浇在疯狂冲至的教众们的头上。圣公的神功护体的加持显然没有起到作用,在箭雨之中,无数的教众扑倒在地,被劲箭射穿身子,有的射成了刺猬一般。 冲在前排的一百多名教众在一瞬间便像是割韭菜一般的被人割掉一茬。裴元素这侯长青率领的这五百精锐禁军不但精挑细选,而且他们还装备了目前大周最为精良的武器。除了盔甲兵刃之外,他们每人还背着一柄连弩。连弩是大周殿前司禁军所特许装备的武器,制造繁复造价昂贵,杀伤力惊人。数量有限的情况下,自然是皇上身边的禁卫才能装备。也正因为连弩的存在,大周朝对火器其实并不感冒,因为连弩的威力比那些孱弱的火器可厉害多了。这一次,五百殿前司禁军装备了连弩而来,可见他们做好了应对一切突发情形的准备。 暴风骤雨般的第一轮打击让青教教徒们愣在原地,他们目睹着前方一整排的教众瞬间倒地,心中犹疑胆寒。 第把三四章 乌合之众 (免费月票走一走,活到九十九。) “圣公至大,即便战死,可入云霄圣殿,享受七十二处子侍奉,永享极乐。”罗文义祭出迷魂汤,大声喝道。 “杀!”教众们重整旗鼓,再一次猛冲上前。 “嗡嗡嗡!”弩箭如一条条毒蛇从黑暗之中窜出来,在教众们的身上,脖子上,胳膊上,大腿上咬出一个个血窟窿。凄厉的惨叫声中,又是百多名教众倒在当场。通向衙门口的短短数十步的距离上已经横七竖八仆满了尸体。那些一时没有死的教众身上插着深深的弩箭呻吟着翻滚着,嚎叫声响彻夜空。很显然,圣公没有庇佑他们,他们正在遭受死亡前的苦楚。并没有像教义上所言的那般,青教中人即便是受伤也不会疼痛。 在遭受这一轮打击之后,有人开始往后退却。任凭教义中说出花来,面对眼前的惨状,面对对方凶猛的火力,他们也已经胆寒心战。死亡的恐惧并不因为有哪些教义的存在而减少,求生的本能驱使他们往后退却。 “后退者,当叛教论处。杀无赦。”罗文义大声吼叫着,风帽早已摘掉,露出一张青白扭曲的面孔。 “回头,回头!狗东西。”十几名罗文义身边的亲信挥舞长刀开始砍杀退后的教众。他们撕下了面具,平日兄弟姐妹叫的亲切,此刻却将教众当成猪狗一般的屠杀驱赶。 “火把,丢火把进去,烧了县衙。弓箭手呢?放箭,放箭。”罗文义大声叫道。 几十名弓箭手立刻赶到前方,弯弓搭箭对着黑暗中的前方一阵乱射。虽然只有数十名弓箭手,但压制对手的效果还是有的,起码正前方的范围是被弓箭覆盖了的。借着这微弱的掩护,第三次冲锋在胁迫和胆怯中开始了。这一次付出了六七十人的代价,但是有数十人成功的将浸了油脂的火把丢到了这衙门紧闭的门口。火把开始燃烧,很快便厚重的衙门的大门便起了火。两侧的堂鼓和木架子也迅速着火,熊熊燃烧起来。 罗文义长吁一口气。只要起了火,对方便坚持不了多久。对方弓弩虽然厉害,但架不住近身混战。只要大堂门楼被烧垮,他们便无可凭借。 好消息接踵而至,东西方向焰火腾空而起,那是东西两侧的教众攻入县衙东西围墙院落的信号。县衙虽大,但一旦被攻陷,很快对方便要被全部驱赶出来。罗文义知道,今日已经是胜券在握了。或许不到半夜,便可将对方全部斩杀,长恒县城便也正式落入自己的手中了。自己已经放出了信鸽去向总坛禀报此处的情形。圣公明日恐怕便要下令全面起事了。到时候京东西路,京畿道各州县全面开花,青教很快便拥有了大片的地盘。而自己,则是第一个为青教夺得城池的人,当为首功之人。 衙门门楼在烈火燃烧之下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塌,广场上教众们大声欢呼着。县衙里也燃起了火光,那是侧翼攻进去的教众们已经开始纵火了。罗文义大声下令,让所有人做好准备冲进去。和四面八方的教众一起将里边的敌人全部绞杀。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衙门大堂门楼坍塌下来的同时,西侧一排围墙突然轰然倒塌。紧接着,围墙豁口之中冲出无数的黑影。在火把对我照耀下,教众们认出了那正是衙门里的官兵。 对方没有龟缩在衙门里,他们主动冲出来交战了。罗文义发现自己犯下了一个判断的错误,他本以为对方一定不敢冲出来交战的,他们只有拒守房舍才有机会的。而且很快,罗文义发现自己又犯下了第二个错误,那便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身边的人手少了些。兵分四路,四面围困进攻固然是看起来不错的计划,但这样其实也将优势的四千教众的人数分散为一队一千人。刚才三次冲击衙门口的过程之中已经死了三百多人了,此刻罗文义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身边其实只有六百教众。而对方五百精兵却直奔自己而来了。 乌合之众便是乌合之众,罗文义根本就不是什么谋略超群之人,他本质上只是个普通人罢了。只不过读了几天书,比其他人脑子更活泛罢了。加入青教也是他人生的一次投机,能道今天这个位置,不是他多么有本事有能力,而是他恰好在对的时间做了对的事。也是因为青教之中人才匮乏,靠的是忽悠和装神弄鬼欺骗 教众,罗文义才有了现在的地位。但论真才实学,他实在肚子里没有太多的东西。 就像今日的起事,原本就是仓促行事,况且罗文义根本不懂用兵之道,完全是想当然的下令,如同儿戏一般。倘若罗文义稍微有些军事才能,也应该知道,对方的五百人绝非善类,而己方除了人头数多之外,根本就没有可比性。这种情形下,只有集中全部人手,形成合力,方有一战之力。他倒好,还生恐对方跑了,分兵四路,每路一千人。这其实大大的削弱了己方的力量。 反观侯长青率领的五百禁军可是一点都没有分散,左右两侧之所以很快被突破,那是因为只有何安民带着一百多名衙役捕快和民团防守。侯长青甚至没有派去一兵一卒。侯长青本就是要正面交战的。即便没有那三轮弩箭的攻击,一开始五百禁军便正面猛冲出来,罗文义带着那一千乌合之众也是无法抵挡的。侯长青这么做只是希望对方的兵力更加的零散,正面的罗文义的人马更少一些,便于迅速的击破罢了。 罗文义太蠢了,四面城门已经控制在青教手中,这其实已经是困住了对手。他只需要集中人手赶着对方跑,将对方慢慢的切割消灭便好。偏偏要多此一举搞个四面合围。这一愚蠢的举动彻底葬送了好局,也送了自己的性命。 侯长青率五百禁军宛如猛虎出笼一般冲到了广场上,六百余教众跟五百禁军相比那简直就是一群手无寸铁的待宰羔羊。长刀起落,弩.弓突袭,青教教徒们那里遇到过真正的打仗,根本毫无抵抗能力,一触即溃。坚持不到一杯茶的时间,便被屠戮近半,四散而逃。 罗文义命人打出焰火,试图召唤其他方面的教众前来救援,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援军未到,己方已溃,罗文义怒骂连声也不得不赶紧后撤逃走。但侯长青岂会放他离开,他们早就盯着这个青教的头目了。站在衙门屋顶上的时候,便看到这家伙长篇大论张牙舞爪的样子,当时侯长青便弯弓搭箭想射死他,可惜偏了分毫。此刻岂能让他逃脱。 侯长青纵身上马,直追过去。几名教众意图拦截,被侯长青挥刀砍杀,迅速迫近罗文义身后。 “那里跑?留下命来。”侯长青大声笑道。 罗文义养尊处优的身子根本跑不了多远,他后悔自己穿了盔甲,这时候这盔甲在身上实在太沉重了。这段时间升了护法之后,有了给教众之女赐福的权利。每天换新娘,身子也着实虚的很。此刻气喘吁吁,肺里像个破风箱在拉扯。整个人光是跑路都要晕了。 “饶命!”罗文义终于摊在了地上,喘息着叫道。 “哈哈哈,你的圣公呢?怎么不来救你?”侯长青大笑道。 “饶命!饶命!”罗文义只喘息叫道。 “那可绕不得你。听说你们青教的人死了,可以上天堂,可以有十几名处女伺候你们。倒是舒坦的很……”侯长青策马围着罗文义打转,口中大笑道。 侯长青很想纠正他的话,那不是天堂,那叫云霄圣殿。也不是十几个处子,而是七十二个处子。但他意识到,现在说这些似乎太蠢了。 “所以,其实宰了你,你反而享福了是不是?那么我便成全你了。”侯长青大笑道。 “不……”罗文义惊惶大叫,侯长青岂会听他的,长刀一挥,寒光闪过,罗文义的头滚落地上,尸首扑倒在地,就此毙命。 远处有教众目睹了这一切,魂飞魄散的大声叫嚷了起来:“罗护法死了,罗护法死了,了不得,了不得了。” 侯长青长刀一勾,将罗文义的头颅勾在刀尖上,扬声大喝道:“邪教头目已死,还执迷不悟的杀无赦。” 罗文义被杀的消息很快便在剩余的教徒之中形成了负面的震撼效果。虽然几名教仆意图负隅顽抗,但侯长青率五百禁军横冲直撞,将本已经胆寒的教众们冲击的七零八落。侯长青很善于吓唬人,他命人将罗文义的头挂在竹竿上,命一名士兵扛着那竹竿跟着到处跑。教众们看着对方猛冲而来,刀光闪闪箭弩齐发本就已经吓得要命,再看到竹竿上晃晃悠悠的罗护法的头,那里还有作战的心思。很多人选择了投降。真正不肯投降的反而是那些在之前的打砸抢烧杀之中沾了鲜血的教众,他们知道没有活路,所以拼死顽抗。 侯长青带着兵马一路冲杀,斩杀了上千教徒,最后数百名教徒从西门逃出县城,侯长青也不再下令追赶。回过头来封锁城门,开始了通宵的对青教教徒的清算。 第八三五章 飞鸽传书 混乱的一夜终于过去,当太阳在东方露出脸来,洒下万丈金光将长恒县城沐浴其中时,这一夜的血腥和浩劫所造成的惨状才大白于阳光之下。 整个县城一片狼藉,街道上,横七竖八的全是尸体。一滩滩鲜红的血迹到处都是,触目惊心。县城里的房舍也损毁大半,一片片的居民房舍被烧毁,此时此刻兀自有数十处火头。一片片过火之后倒塌的废墟像是一块块巨大的黑色伤疤嵌在城中,让本就零乱的城池看上去像是历经天劫之后的模样。 一夜惊魂的百姓们一群群的聚集在城中几片空地上。孩子痛哭号叫,百姓们面无人色一脸的茫然。很多遭受教徒报复洗劫的百姓找到了自家被教徒杀害的亲人的尸首,更是大放嚎啕之声。 已经被大火烧城残垣断壁的县衙广场前,裴元素和侯长青带着几百禁卫正在看守登记着广场上被抓获的青教教众。这是一些没跑掉的和受了伤以及主动投降的教众们。此时此刻,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坐在地上抱着头,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圣公庇佑下的自己居然也落得如此下场。圣公神威庇佑之下,怎么可能四千人连五百人都打不过呢?这个问题实在是让人想不通。 何安民脸色煞白的从东首大街上走来,来到裴元素和侯长青面前拱手行礼。他是去查看城中的损坏和人员伤亡的情形的。城里的情形惨不忍睹,昨晚禁军应该是毫无顾忌的展开了屠杀,死伤人数高达千人。城里的房舍也毁了大半。身为长恒县令,何安民心中既自责又恐慌。 “何县令,你来的正好。这里的善后之事便交给你了,我们今日便要回京了。这里的事情,只能你来处置了,你是长恒县令,自然由你处置。”裴元素打着阿欠笑道。 “什么?两位大人要走?”何安民愕然道。 “怎么?不走还留在这里常驻不成?我们得回京向朝廷禀报此事。青教作乱,死了这么多人,这么大的事情自然要向朝廷禀报。你放心,何县令昨日也是有功的,协助我们平息了这里的教徒作乱,这是大功一件。我们会向朝廷禀报的,你便等着升官吧。”裴元素哈哈笑道。 “两位大人,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下官是说,这里这副烂摊子你们丢给下官,下官该怎么办?下官如何处置这样的局面。死伤了一千多人啊,城里的街道都染红了。你们还抓了这么多人,就这么一走,我怎么办?”何安民摊手道。 “何县令,该怎么办你来问我们么?我们帮你们平息了一场造反,事后如何安民救济,难道也要我们在这里帮你?你是不是担心他们会死灰复燃?放心吧,死了这么多人,他们还敢作乱么?这抓到的一千多教众倒是难以处置。要不这样,我们将他们全宰了,省的他们再惹麻烦。”侯长青道。 何安民吓了一跳,忙道:“不不不,可别这么干。这些人罪不至死。其实他们都是被蛊惑的老百姓。罢了,两位大人给我留下些人手,下官自行处置便是。两位大人回京后请立刻替下官朝廷请求派人来支援,赈济或者安置,没有朝廷的支援是不成的。” “禀报是一定会禀报的,你要我们留下人手来,那是不可能的。这些都是禁军,可不是留下来给你们打杂的。你自己想办法维持这里的治安。过几日朝廷必要来人,你先坚持几日。”侯长青道。 何安民愕然道:“你们连人也不留下些么?那可如何是好?” 裴元素安慰道:“不过几天时间罢了,朝廷会派人来的。何县令先想办法熬过这几日。” 何安民摇头叹道:“裴大人,候都头啊,你们是不知道啊。这青教可不止是我长恒县有啊,左近的州县都有啊。这里的事情闹成了这样,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们这一走,他们一旦卷土重来,本县根本无力对抗。其实这倒也罢了,他们来了,本县给他们杀了便是。两位大人走便走吧,但是要快些回到京城,禀报朝廷做好准备。……这一次的事情可能会引起青教的卷土而反,那对朝廷而言,对天下而言可是一场浩劫啊。朝廷一定要做好应对准备。” 侯长青哈哈大笑道:“你是说……这些乌合之众还会真的造反么?就凭他们?一晚上便被我们杀了上千,四千多邪教徒死伤被俘大半,就凭他们也敢造反?今日之事后他们还不统统吓尿了裤子?” 何安民皱眉看着侯长青,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倘若真的吓尿了裤子,那倒是好事。就怕不但没有如此,反而激起了他们的凶性。他们可是已经被定性为邪教,要被取缔的。他们能甘心如此么? 裴元素倒是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皱眉道:“何县令,要不这样,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免得在这里发生不测。” 何安民指着四处的房舍街道道:“那这里怎么办?无人主持善后?我也拍拍屁股走了,我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百姓么?我不走。” 裴元素皱眉道:“何县令,事急从权,既然你说的那么严重,何必倔强。我们是不可能留下来的,你若担心的话也只能跟我们走。” 何安民退后一步拱手道:“多谢了,但是我不能走,长恒县是我所辖,事到如今的地步,我何安民负有重责。死了这么多人,其实都是我治理不力。倘若青教要杀我,我便一死谢罪便是。” “哎,你这县令,怎地这么不识时务?留下来等死,你可真是好笑。”侯长青道。 何安民道:“候都头,有些事你是不懂的,我只求二位一件事,带着我妻儿去京城,到了京城我有亲眷在,着他们投奔亲眷去便是。至于我,二位大人不用管了。二位要动身便赶紧走吧,我得带人去清理街道上的尸首了。大热天的,不到中午便臭了,可莫要弄出瘟疫来。” 裴元素心中微感佩服,一开始他并没有将这个何安民看在眼里,但此刻却对他刮目相看。不过也谨是佩服而已,裴元素是绝不会留下来了。 “好,何大人一定坚持住,我们会火速请朝廷派人前来救济。候都头,事不宜迟,我看我们还是抓紧动身的好。免得夜长梦多。”裴元素道。 “好。”侯长青点头,起身大声的吆喝着集合了队伍。 五百禁军伤了五六十人,都没有性命之忧。伤者已经安排了大车用骡马拉着走。侯长青和裴元素上了马,一行人快速从狼藉一片的街道上走过,头也不回的出城而去。 …… 应天府青教总坛后宅,圣公海东青刚刚从松软的大床上醒来。身旁的薄被掩盖不住三具赤裸的少女的娇躯,那是昨晚送来‘赐福’的三名教众之女。海东青伸手探入被中,在一个浑圆的翘臀上用力捏了一把,笑道:“太阳晒屁股了,还不伺候本尊起床么?” 三名少女浑身无力的爬起身来,带着昨夜伤痕累累的身子为海东青披衣整发,伺候这位昨晚折磨的自己要死的圣公起床。 洗漱完毕,海东青身披黑色薄氅出了房门来到廊下,早有教奴伺候好了茶水,此刻不烫不温正适合入口。海东青坐在大椅上朝台阶下正捧着一只锦盒的教奴招招手。那教奴忙捧着盒子上前来,将锦盒放在小几上。 贴身的教奴打来盒子,里边整整齐齐摆着二三十只寸许长的小竹筒。这是从各地州县分坛用飞鸽送来的消息,每天早晨海东青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查看这些飞鸽送来的各地分坛的消息。籍此他可以全面的了解青教在各地的活动发展情况以及当地官府的重要行动。有了这些消息的汇总,他便可以指示各地分坛的行动。 每天早上看这些飞鸽传书的时候,海东青其实是很享受的。这种举动给海东青一种君临天下的错觉。仿佛自己坐在金銮宝殿之上,看着的都是各地臣子们呈上来的奏折,这种感觉便是权力在手的感觉,很是美妙。 海东青一个个的查看着竹筒中的传书,上边大多是一些歌功颂德之言和一些教派壮大的好消息。某处新增教众人数多少,当地哪位乡绅官员皈依青教之类的消息,海东青其实已经并不太感兴趣。去年秋天,青教刚刚开始立教的时候,他对这些消息可是欣喜若狂的。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海东青已经没那么兴奋了。因为他知道,青教到了今日这个规模,已经无需过多的宣传,自然而然便会像滚雪球一般的壮大起来。这些分坛中的人不懂得与时俱进,还以为圣公的关注点是这些方面,实在是有些不解风情。 盒子的最底下,一只普普通通的竹筒躺在那里,和其他的竹筒并无两样,只竹筒上刻着‘长恒县’三个字。海东青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伸手将这只竹筒拿在手里,拔出木塞之后,抽出里边的一小卷羊皮纸展开。 “圣公在上,长恒分坛坛主罗文义禀报,今日朝廷兵马抵达长恒,强迫我教众于广场集合,对莫氏夫妇进行公审。公审大会上,朝廷大理寺少卿裴元素宣布我青教为邪教,要我长恒县教众投案自首,并将取缔我青教。事情紧迫,属下不能坐以待毙,已下令准备起事。但属下不敢自专,故送特急鸡毛信禀报。如圣公有神愉,请二更之前给予回复。圣公至大!” “什么!”海东青跳了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第八三六章 烽烟四起 “这是何时送来的信?怎地到现在才拿给本尊瞧?”海东青大声喝问道。 众教奴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这是一份特急鸡毛信,谁接的信鸽?谁取的信?没瞧见鸡毛么?”海东青继续大声喝道。 “问你呢,张教奴,你负责收回鸽子取下竹筒的。还不回答圣公的话。”一名贴身教奴朝着阶下满脸懵圈的一名教奴喝问道。 那教奴惶然道:“没……属下没瞧见鸡毛啊,这些都是昨日傍晚到夜里送来的信。昨日天黑时分,属下打算送一批前来的。可他们说圣公正在给教众‘赐福’,要求明早一并送圣公阅览,这不干小人的事啊。” 海东青气的要命,鸡毛信的标签有可能飞行过程中遗失了。昨天因为三名送来被赐福的少女生的美貌,海东青按捺不住自己,天还没黑便闭门拉着她们折腾去了,这天黑抵达的信应该是被挡在外边了。没想到,这么重要的一个消息居然拖延了一夜,到现在才送来。 虽然那教奴或许根本没责任,但海东青岂会饶了他。 “打死,立刻打死。”海东青指着阶下那教奴厉声喝道。 几名教奴一拥而上,将那张教奴按在阶下。那教奴大叫求饶,海东青那里理他,命人拖到角落里打了起来。 “立刻召集总坛所在护教护法去圣殿,快快。”海东青起身快速前往被称作‘圣殿’的大堂。因为走得太急,差点摔了一跤,幸亏旁边的教奴伸手搀扶住。没有人见到过圣公这副心浮气躁的模样,所有人都意识到:出事了,出大事了! 当当当急促的钟声敲响,南湖之畔总坛各处宅院中的护教护法们闻声惊惶而来,纷纷聚于圣殿之中。他们到来时,发现圣公早已面色凝重的坐在高座之上。所有人心中尽皆凛然。 “圣公至大,光耀天地,泽被众生,万物之主……”众人跪在地上见礼,口中称颂颂词。 海东青哪里还有时间听这一长串的颂词,只听数句,便硬生生的打断了。 “都起来吧,有重大事情商议。” 众人忙起身来站立,海东青快速的将自己接到的长恒县罗文义禀报的消息说了一遍。座上众天龙护教护法们无不色变,惊恐万状。 “了不得了,出大事了。朝廷动手了。” “这可如何是好?罗文义在搞什么?枉费圣公对他器重。他不会真的要起事吧,倘若他要动手对抗官府,那不是让我青教陷入不归之途么?” “是啊,罗文义没得总坛回信许可,当不至于这么做吧。” 海东青高声喝道:“诸位,我需要听你们的判断。目前情形不明,我需要知道确切的消息。罗文义到底动没动手,长恒县的情形如何?都需要得到证实。” “属下建议,即刻飞鸽询问消息。不仅是长恒县,周边的东明,韦城、胙城等处分坛也飞鸽去询问消息。倘若长恒县出了事,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消息。”一名护法大声道。 “他们若知道,怎么不禀报总坛?就怕他们根本就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那几处分坛最近相互有争斗,就怕他们知道了却根本不顾。”另一名护法道。 “事出仓促,他们就算知道了也是天亮以后才知晓。除非罗护法提前通知他们协助。倘若罗护法并没有那么做的话,他们怕是此刻方知。消息此刻也正在路上。”又一名护法道。 “罗护法心高气傲,他不会通知周边的分坛的。他长恒县有教众八千,就算动手,他也一定认为是有把握的。官兵只有数百,难道还要分坛协助不成?罗护法岂会邀人分功?”有人沉吟道。 “但是以罗护法的精细,就算没得总坛回应,他自己动手的话,现在也有消息传来。两个时辰飞鸽便可抵达总坛。到现在都没消息,那是怎么回事?”有人疑惑道。 所有人再次沉默了下来。此刻长恒县方向无声无息,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让人揪心的很。 海东青听了半天,心却越来越往下沉。他自己早有了判断,罗文义很可能是动手了。那便意味着事情向着自己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在发展。海东青和不愿意这时候和朝廷翻脸,因为他要等待的机会还没到。耶律宗元还在和女真人作战,而且一时半会儿很难抽身,所以他希望和朝廷的和谐保持的越长越好。但是现在恐怕是不太可能了。 从那天得知林觉去了长恒县,发生了那些事情之后,海东青其实便心里明白,有些事是不可能再隐瞒下去了。可这一天,来的也太快了些。 就在说话的当口,两只信鸽从天而降,扑啦啦落在圣殿前方的鸽舍之旁,抖着翅膀拉出了两坨屎。 “快瞧瞧,是何处来的消息。”海东青叫道。 孟祥飞步冲去,从一名教仆手中夺过两尾信鸽,粗暴的扯下他们腿上的竹筒,看了两眼大声叫道:“是东明县和胙城的信鸽。” “必是消息到了。”海东青忙道:“快拿来。” 孟祥忙将竹筒送道海东青手中,海东青显然已经等不及了,双掌一合,将两只竹筒碾的碎裂开来,从中取出两卷羊皮纸来。 “昨夜长恒县分坛生变,长恒县分坛教众和官兵激战,凌晨有八百余教众逃至我东明分坛。据他们禀报,朝廷宣布取缔我青教,命罗护法等人向官府自首,罗护法遂发动教众反抗。四千教众死伤千余,八百逃出,余者被俘。罗护法被官兵斩首。属下已经下令做好准备应战,恭听圣公神愉行事。若有消息,立刻既是禀报总坛。圣公至大,东明分坛坛主徐德亮叩拜。” “本坛凌晨得知消息,长恒县分坛遭官兵围剿,死伤惨重。目前数百官兵从长恒县撤出,欲取道我胙城分坛回京。预计午后抵达我分坛所辖。尚不知其意图如何?恭请圣公神愉,我分坛当如何处置。急盼神愉。圣公至大,胙城分坛坛主李云青叩拜。” 两封羊皮信读完,海东青最后一丝侥幸荡然无存。真的发生了,一切都发生了。昨晚罗文义动手了,可是四千人的教众队伍被官兵打的七零八落,罗文义也被杀了。这可真是个坏消息。海东青原本以为,罗文义昨晚如果动手,官兵必会死伤惨重,结果却是相反。四千人被几百官兵给杀的落花流水,反而自己被杀了,简直荒唐。但现在不是论胜败的时候,而是无论昨夜胜败,和朝廷之间的和谐似乎已经到了尽头。此时此刻,要么捏着鼻子转入地下当孙子,要么便不得不起事动手了。 “这个罗文义,他居然真的动手了,岂不知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不是坏了大事么?混账东西啊,他死了倒也罢了,局面却乱套了。” “是啊,真是混账的很。没得圣公神愉,他怎敢动手?这下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反搭上自己和数千教众的性命。朝廷也将视此事为攻击官府的行为了。哎,这可如何是好?” 得知了两县分坛的消息后,圣殿上立刻炸开了锅,有人哀声叹息,有人愤怒咒骂,有人皱眉思索,有人摩拳擦掌。 “都给我住口!”海东青厉声喝道。 所有人都刚忙闭嘴,噤若寒蝉。 “到现在你们还说这种话,罗文义的信上说的还不够明白么?朝廷派兵前往长恒县是取缔我青教,要我青教教众自首投案。宣布我青教我邪教。这是朝廷要对我青教下手,而非我青教主动挑衅。在这种情形下,罗护法才会拼死反抗。胜败不重要,重要的是罗护法这种维护我教的精神才是最可贵的。本教需要的便是罗护法这样的人。本尊宣布,晋升罗文义为天龙护教之职,本尊将设坛接引其魂灵登凌霄圣殿永享极乐。其余阵亡的教中兄弟姐妹,本尊也将亲自接引他们登圣殿享福。再有擅论罗护教者,本尊严惩不贷。” 短短的片刻时间,海东青已经做出了决定。他不能当缩头乌龟。即便耶律宗元恐怕无法和自己里应外合,他也要动手了。既然朝廷宣布取缔青教,宣布青教为邪教,那么躲是躲不过去的,接下来必是接踵而至的打击。转入地下?那么青教此刻的风头将会尽失,官府打击之下的青教东躲西藏形同做贼一般,那么不但不能发展壮大,反而会流失严重。如果教众们意识到青教并不能保护他们,所谓的圣公也不过是朝廷欺压之下的小角色的话,那么这座搭建起来的空中楼阁将会很快坍塌,他们对青教的忠诚和狂热也将很快消逝。这种情形下,只有利用此时教众们的热情和愚昧拼死一搏,或可博出一番新天地。 “传本尊神愉,各地分坛即刻组织教众武装起来,今夜三更统一行动,夺取当地官府衙门,杀尽官兵夺取城池。孟祥,你即刻去告知钱德章,应天府五千驻军即日起为青教护教军。将领兵士有不从这即刻肃清。宋铣,你即刻动身前往小羊山,率两万护教军开赴总坛。今晚集合应天府各地教众誓师,正式起事。所有天龙护教护法,从此刻起,我青教和朝廷势不两立。本尊得神愉指示,大周朝廷大限已至,我青教将一统天下。正所谓黄天当立,岁在今朝,青教不出,天下难安。” “圣公至大,恩泽天地。圣公神威,一统天下。”所有的护教和护法跪地高呼着,尽管他们当中很多人心存疑虑,惶然不安。但圣公已经决定了起事,那么便只能闷着头往前冲了。 “传消息给胙城、东明、封丘三处分坛。杀害罗护教捣毁我长恒分坛的官兵不得放走。胙城分坛负责拦阻,东明封丘分坛率教众即刻增援。务必全歼这股官兵,为我圣教立威。”海东青挥手下令道。 “扑啦啦,扑啦啦。”几只信鸽冲天而起,带着圣公的命令直往西方天空而去。 “扑啦啦,扑啦啦。”更多的信鸽冲天而起,它们飞向四面八方,将圣公宣布起事的命令传向数十处州县的分坛。 这些信鸽带去的只是一条命令,但将掀起的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波澜。也将彻底的打破大周内部的平静,引发天下震动,山崩地裂。 本卷终,请看下卷:山头斜照却相迎 第八三七章 袭击 胙城东南山岭之间,裴元素和侯长青率领的五百禁军正在回归京城的路上。天气炎热,加上队伍中有伤兵,故而行进的速度并不快。他们选择的也是相对安全的线路,先从胙城南抵达阳武县,再南下归京,这可当初林觉回京的道路相同。 因为他们并非无备而来,他们也知道东明封丘一带有青教势力,他们并不想招惹他们。毕竟他们的任务是在长恒县干一票,惹怒长恒县的青教动手,之后便达成了吴副相他们所期望的目标。此刻赶快回到京城才是他们的目的。 不过炎热的天气和糟糕的路况以及昨夜一夜的厮杀带来的疲惫让他们的行军速度并不快。从长恒县出来,走了两三个时辰,他们才抵达胙城境内。而随着中午的临近,炎热和疲惫让士兵们很难再往前走了。 “裴大人,兄弟们都累了,咱们干脆歇息一会儿,让兄弟们喘口气,也躲一躲这太阳。鬼天气,实在太热了。”侯长青满身是汗,身上难受的要命,向裴元素建议道。 裴元素也是累得要死。他是文官,体质和兵士武将不能比。昨晚虽然他没有参与厮杀,但也是一直没有睡觉的。此刻坐在马上颠簸的浑身酸痛,身上也全是汗,气也喘不过来了。 “这里不会有危险吧。”裴元素眯着眼看着四周的旷野。 “咱们已经出了长恒县了,这里是胙城的边界山丘之地,鬼影子也没一个,应该不会有危险。我倒是担心再走下去,兄弟们都要中暑了。别打仗没死人,倒在路上累死几个,那可是笑话了。裴大人也不必怕,我手下兄弟的本事你也见到了,昨晚那番厮杀,我们一个人没死,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那些邪教徒早已吓破了胆子了,就算我们大摇大摆的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又岂敢造次?”侯长青道。 裴元素笑着点点头表示同意。确实,昨晚禁军面对数千乌合之众的表现让人惊叹。几乎是一边倒的情形,数千青教教众像是被赶猪一般的满城被追杀。事前还有些担心的裴元素也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丝担心。一切的安排都是完美无缺的,这计划自己以为是冒着生命的危险,但其实根本没有任何的危险。 “好吧,候都头说怎么办便怎么办吧。”裴元素点头同意。 “那好,前面遇到树林阴凉,咱们便暂且歇息一会。”侯长青笑着道。 消息传下去之后,众士兵打起精神往前猛赶了一段路,越过了一处山包,下方赫然出现了一片树林,树林旁还有一汪小湖泊。这正是绝佳的休息之地。 “林中歇息,喝水吃干粮,累了的可以小睡片刻。”侯长青大笑着纵马而下。一干士兵也大声喧闹着冲下了山坡。 那是一片松树林,倒也茂密的很。树荫之下是厚厚的松针,踩上去松软舒服。树冠遮天蔽日,树干之间凉风习习,是个纳凉歇脚的好地方。众人一进入树林之中,便立刻丢盔卸甲的躺在地上,舒服的呻吟起来。 若是平素这般散漫,侯长青必是要呵斥他们的,但现在侯长青却不愿去训斥他们。于是安排了外围的警戒,命众人喝水吃东西休息。吃了东西之后,侯长青和十几名禁军骑兵牵着马去旁边的小湖中饮马。 那小湖生在野地,少有人来,故而湖水碧绿,清澈可爱。一名禁军队长捧着水往头上浇,舒服的大叫。 “候都头,这湖水这般清澈凉爽,莫如叫兄弟们来洗个澡痛快痛快。大伙儿身上都臭了。昨晚厮杀好多人身上都满是血迹,苍蝇都跟着乱飞。洗干净了,身子松快了,赶路也快些。”有人提议道。 侯长青有些犹豫,军中纪律,除非在营中,否则是不准兵士盔甲兵器离身的。就算是睡觉,也要穿着盔甲抱着兵刃。在湖水中洗澡,那可是军纪所不许的。 但是眼下四处无人,天气又炎热。兄弟们都热的够呛,身上也脏的熏人欲呕,洗个澡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荒山野岭的,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再说自己见了这清澈的湖水,也身上瘙痒起来,很想下去洗个痛快。 “候都头,适才有很多兄弟已经提起此事了,他们没敢说。都说候都头带兵为兄弟们着想,属下觉得应该没什么事。属下愿意带人把风,让兄弟们洗个痛快。”那队正笑道。 侯长青摆了摆手哈哈笑道:“你自己想舒坦舒坦,便借着兄弟们的由头。罢了,你也不必假惺惺的,洗个澡也不算什么。不过时间不能太长。去告诉兄弟们,只许洗一炷香时间,到时间必须上岸,否则军法惩处。” “多谢都头,我就说都头不会让兄弟们遭罪的。属下去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那队正拍着马屁冲到树林里去,消息一宣布,林中欢呼声大作。众人早就看到那个小湖了,早想着去洗个澡舒坦舒坦,只是没人敢提出来。此刻都头准许了,顿时欢呼雀跃。 片刻时间,一大群脱得赤条条的兵士从树林里窜了出来,大呼小叫着冲向湖水之中。噗通噗通纷纷跃入湖水之中。清凉的湖水带走了他们身上的暑气,舒坦的他们大声叫了起来。 侯长青骂了一句,也开始解盔甲,脱衣服。片刻后也脱得赤条条的冲入湖水之中。一入湖水里,侯长青便明白这个决定是多么的明智。湖水表层虽然被阳光晒得炙热,但下方却清凉无比。这种天气能在这湖水中洗个澡,简直是无上的享受。 一些本来不愿动弹的士兵们站在树林边上看着湖中众人欢声笑语的闹腾着,看着他们相互泼着水花,笑声震天的样子,心中也痒痒了。很快又有不少禁军士兵光着屁股钻了出来,扑入湖水之中。五百禁军士兵,出了五十名警戒的人手和几十名受伤的士兵之外,几乎全部泡在了湖水里。 裴元素自重身份,他可不愿跟着这帮当兵的坦诚相见泡在湖中,没得失了体统。所以只靠在一棵松树上打瞌睡。 不知何时,似乎有杂沓的脚步声从树林外边慢慢的接近身边。裴元素没有睁眼,他不想看到那些赤条条的禁军士兵们的身体,那会污了自己的眼睛。但是很快,他就发现有些不对劲。这些脚步声轻悄悄的,而且并无喧哗之声。倘若是那些禁军士兵们洗澡归来,还不像是一趟水鸭子一般的闹哄哄的。 裴元素睁开看来,探头朝着身侧方向看去,然后他的目光正好和站在一棵松树下的一名黑袍人相对,那黑袍人露出诡异的一笑,裴元素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一般的跳了起来。然后他看到了那黑袍子一挥手,黑压压一片的黑袍人从松树的缝隙之间窜了出来,手中拿着刀剑棍棒木叉等物,朝着中间的空地扑来。 “了不得!是青教的人。”裴元素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他大声的叫了起来:“快来人呐,青教教徒杀来啦。” 嗡然一声响,一支羽箭穿过两棵树的间隙,直射入裴元素的后心。裴元素只喊了这一嗓子,整个人便扑倒在地,整张脸埋在了厚厚的松针之中,身子弹了两下,就此不动。 但裴元素临死前这一嗓子却惊动了警戒的禁军士兵。这帮家伙本来是被安排在林地边缘警戒的,但他们却全部被湖中的喧闹所吸引,一个个来到树林西侧往湖中眺望,羡慕他们在湖水中舒服的洗澡。这便给了青教教徒从东边林地边缘中潜入的机会。这是胙城分坛的青教教众,他们早就密切注意着这只官兵的动向。一路上他们安排了人手在个个隐秘之处监视着官兵的行进路线,直到他们在此歇脚,两千多名教众从后方赶上来,顺着山坡冲了下来。冲入了林子里。 警戒的禁军士兵扯开嗓子大叫的同时,上千 名青教教众已经像是蝗虫一般从树林中扫荡而过。几十名伤兵被乱刀砍死,地上那些脱下来的兵器盔甲也沦为青教教众的武装。他们也毫无顾忌的大声呐喊着冲出了树林,直奔湖水中正惊愕莫名的禁军们杀来。 “了不得,敌袭。快上岸。”侯长青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声吼叫道。 所有的禁军士兵醒悟过来,一个个像是被惊吓了的水鸭子一般扑腾着往岸边跑。但他们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光着身子,盔甲兵器还在树林之中,光着身子上岸如何御敌? 侯长青和十几名饮马的禁军倒是在湖边脱衣下水的,他们爬上岸去也来不及披挂,只胡乱穿了衣裳蔽体,手里抓起兵刃来准备迎敌。 “还不上岸。作死么?”侯长青朝着湖水中黑压压的手下大声喝骂。 “都头,我们没有兵器盔甲啊,都在树林里呢。”众士兵哭丧着脸叫道。 “操!”侯长青大骂出声,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第八三八章 覆没 黑压压的教众从树林中奔涌而来,呐喊着潮水一般涌向湖边,一部分朝着岸边衣衫不整的侯长青以及数十名逃到湖边的警戒禁军冲来,另一部分站在湖岸旁朝着湖水中开始乱射一气。教众们本来就有部分弓箭和梭镖,加之在林中缴获数百只连弩,这些都成了湖水中禁军士兵的噩梦。无数的弩机梭镖激射而至,在湖水中光溜溜的禁军士兵们成了活靶子。 几轮弩箭和梭镖激射之后,湖水中惨叫连天,禁军士兵死伤惨重中箭者多达百人。湖水之中避无可避,箭支袭来根本无处躲藏,禁军战力本来高出教众不知多少,但此刻他们却成了手无寸铁的待宰羔羊。很快,湖面上便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士兵们惊慌失措的朝对岸方向扑腾去,想从湖岸另一侧上岸逃命。但这野湖实在太小了,方圆不足百步,完全在弩箭的覆盖范围内,所有的人都在弩箭的打击范围之中,很快又有数十人浮尸水面之上。 一些士兵脑子活泛,他们将死去的同伴的尸体当做肉盾挡箭牌,利用尸体的掩护朝对面湖岸游去。终于有百余名幸运儿光溜溜的爬上了对面的湖岸。但青教教众早已派人手绕湖追击,他们不敢逗留,光着白花花的身子哭喊着朝山野之中乱奔乱跑。 湖岸一侧,侯长青率领数十名禁卫和冲来的数百教众交上了手。虽然只有数十人,但他们的作战力还是强悍的。侯长青本就是江湖门派出身,武艺高强之极。在他的率领下,数十名禁卫殊死拼杀,倒也斩杀了不少教徒。然而,对方的人数太多了。几百教徒身后源源而至的是上千黑压压的教众,四面八方喊叫着围拢了过来。 “圣公至大,神功护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杀!”胙城分坛坛主李云青大声呼喝着,指挥者疯狂的教徒们从侧翼冲来,意图堵住侯长青等人的去路。 “圣公至大,圣公至大。”教众们吼叫着不顾一切的冲来,完全无视地形的阻隔,不顾荆棘树丛沟壑碎石的阻隔,哪怕被石头割破脚,被荆棘划的身上鲜血淋漓也毫不在意,一个个像是被操控了灵魂的傀儡一般。 侯长青见状不妙,要是被困住了,那可是大麻烦了。眼见己方死伤惨重,湖水中的手下只剩下数十人身上插着弩箭在湖水中载浮载沉的哀嚎,还有湖岸对面白猪一般光着身子漫山遍野奔逃的百余人,能战的便是自己身边这几十人了。再神勇也不是对手。 “不可恋战,冲出去。”侯长青大声吼道,挥刀砍翻一名直愣愣的冲到面前的青教教徒。 其余手下连忙向侯长青靠拢,众人逼退身前敌人沿着湖岸朝西猛冲。然而青教教徒却也不傻,他们虽然尚未堵住后方的缺口,却用弓箭朝着侯长青等人逃跑的方向射击封锁。追赶的教徒再次缠上侯长青等人的时候,湖岸通向西侧的后路也被完全封死了。数十名禁军和侯长青被缓缓围拢而至的千余教众压迫在湖岸旁的草滩上。 “完了。”侯长青一阵绝望。今日算是交代在这里了。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万万没想到青教的胆子这么大,居然真的敢截杀自己。万万没想到他们的行动如此的迅速,短短半天时间,他们便做出了反应。也万万没想到的是,青教教众已成气候,离开长恒县并不是安全的,长恒县之外,青教也早已蔓延成片,星火燎原了。 “邪魔外道,还不放下兵刃投降。”李云青站在一块岩石上厉声大喝道。 “邪魔外道,放下兵刃,跪下投降。”黑压压的黑袍教众们吼声震天。 侯长青知道大势已去,皱眉对身边禁军士兵们道:“兄弟们,抵抗以及毫无意义了,你们投降保命吧,我不会怪你们。” “都头你意欲何为?”众禁军惊惶问道。 “我是不会投降的,我堂堂殿前司禁军都头,怎会向这些邪教之徒投降?怪只怪我考虑不周,不该掉以轻心,以至于罹遭大祸,我对不住你们。你们倘若有人活着出去的话,请代我禀报朝廷,我侯长青没有贪生怕死。”侯长青沉声道。 “都头……事已至此,何必如此?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不……一起降了便是。”有人颤声劝道。 侯长青冷笑一声,身子猛然纵起,冲向前方青教教众之中,挥舞长刀一边砍杀,一边大声怒骂道:“你们这帮装神弄鬼的反贼,老子杀光了你们。老子统统送你们下地狱去。” 侯长青手上快捷无比,长刀到处,连杀数人。然而个人勇武终究难敌人数众多之敌。一名青教教徒瞅了个空子一枪刺在侯长青的后腰上。没有盔甲保护的侯长青只穿着一件单衣,顿时被这一枪刺穿脾脏,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的瘪了下去。一名教仆大刀挥起,侯长青的脑袋飞上半空,重重的落在草地上,鲜血奔涌的尸体轰然倒地。 “圣公至大,圣公至大。”教众们一片欢呼。有人冲上前来,对着侯长青的尸体一阵乱砍乱捅。 数十名禁军士兵魂飞魄散,侯长青的脑袋就落在他们身前,他们再没有胆量反抗了。有人抛下了兵刃跪在地上,很快所有人都抛下兵器跪地求饶。 “绑了他们。”李云青大声吩咐道。 教众们一拥而上,将几十名禁军士兵捆绑起来,在李云青的命令下押到松树林中。 一个时辰之内,陆陆续续被活捉押解回来的四散逃跑的禁军士兵又有六十余人。他们虽然上了岸逃跑,但是光着身子在山野里乱跑,又岂能逃得掉?荆棘乱石便让他们寸步难行。加之换不择路,没头苍蝇一般的乱跑,更是不可能逃脱教众们的追击。数十人射杀之后,剩下的人只有几人漏网,其余的尽数被捉了回来。 一百名禁军士兵被绑在了松树林中,李云青站在他们面前冷笑不已。 “知道我们要怎么处置你们么?”李云青得意的笑道。 “兄弟……我们既已投降,求你们饶我们一条性命。”一名禁军队正哀求道。 “饶了你们?你们在长恒县杀了我们上千兄弟姐妹,连我青教罗护法都被你们砍了头,那时候你们怎么不手下留情?你们都是邪魔外道,跟我青教作对便是死路一条。你们这些魔鬼留在世上也是会害人,所以消灭你们是我青教的责任。杀了你们是我青教教众的在圣殿功劳簿上的功绩。你们想活,怕是不成了。”李云青狞笑道。 “混蛋,你们这些天杀的邪教徒,你们言而无信。早知如此,我们该和候都头一样拼死不降的。”意识到对方并不会饶了自己,众禁军又急又气又愤怒,大骂连声。 李云青大笑连声,沉声下令:“邪魔外道,当挫骨扬灰,永远消灭他们的肉体和魂灵。来人,烧死他们。” 满地的松针堆成小山一般,绑在松树树干上的禁军们每人脚下都堆了一堆。任凭他们哭喊求饶咒骂,青教教徒不为所动,点起了熊熊的烈火。富含油脂的松针燃烧起来猛烈如火药一般,凶猛的火势吞没了一百多禁军的身躯,不久后整个松树林都被引燃,热风夹杂着火势冲天而起,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这熊熊的烈火也预示着青教和朝廷之间的战火正式点燃。 …… 京城,夜已二更。炎热的气温正在消退,喧嚷了一天的京城终于进入了安宁的时刻。夏季之时,只有到了二更天后,燥热褪去,京城官民才能安然入眠。 北城封丘门早已关闭,城楼两侧的城墙上,值夜守军正坐在城墙上纳凉。这个季节,值夜班是个好差事,起码不用大白天的在毒辣的阳光下晒得冒油。只要晚上不出事,大部分时间城门守军们可以坐在这凉风习习的城楼高处吹牛聊天,还和观看京城灯火辉煌的夜景。 一群守军正在攀比谁的酒量好,一名高个子士兵正自吹得口沫横飞之时,夜风将城外官道上一片急促的马蹄声送到了耳边。 “莫说话了,有动静。”有人站起身道。 众人忙起身来瞪着眼朝城外官道上张望聆听,果然,马蹄声甚是急促。正是直奔城门处而来。 “开城门,开城门!”十几骑飞驰至城下,隔着护城河高声叫喊道。 “城门已闭,要进城明日请早。”一名队正朝着下方叫道。 “胡大海,你他娘的拽什么?信不信老子揪下你的狗头来?老子耿德彪,还不快开门。”下方有人怒骂道。 队正胡大海吓了一跳,耿德彪是殿前司的一名队正,虽然职位不高,但那可是殿前司的人。守城的众人虽然也是禁军,但却是侍卫步军司所属。禁军三司之中,侍卫步军司是地位最低的。胡大海跟耿德彪也认识,一起喝过酒。 “原来是耿秃子,他娘的,早不说。”胡大海自我解嘲道:“这厮嘴巴可真臭,不跟他一般见识。来人,开门。” 城门迅速打开,吊桥放下。十几骑快速的进了城中。在灯光的照耀下,胡大海看到耿德彪时吓了一大跳。耿德彪穿着寻常的一件布衫,肩膀上绑着绷带,半只胳膊吊在胸口,脸上惨白难看。 “耿队正,这是……怎么了?你不是跟着候都头他们去公干了么?你胳膊怎么了?”胡大海忙问道。 耿德彪骂道:“还问个屁,这次栽了跟头了,差点丢了性命。这条命还是捡来的。不说了,我得赶紧去禀报事情去。” 胡大海愕然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去了五百兄弟么?候都头他们怎么没回来?其他人呢?” “候都头?嘿嘿,回不来啦,被人割了脑袋啦。其余的人也都没啦。回头再说吧,我得去了。”耿德彪哑声答道,单手一催马,带着十几名骑士沿街飞驰而去。 胡大海呆呆站在原地,忽而打了个寒战,喃喃道:“全死了?这他娘的是出了什么事了?可了不得了。快关城门,都愣着作甚,关门啊。” 第八三九章 计划 宰相府中,吕中天发髻有些散乱的坐在前厅之中,他的脸色阴沉如墨。就在刚才,跪在面前的几名逃生回来的禁军士兵将他们所遭遇之事全部禀报给他听了,吕中天万万也没想到,派出去的五百禁军竟然会以全军覆没的结局而告终。 耿德彪等几人是从湖水中逃出来的,青教教众漫山遍野的追杀,他们几个钻到了一个乱坟坑里,抱着死人骨头躲藏起来,这才逃得性命。之后他们便没命的往西跑,直到抵达阳武县见了阳武县的县令赵有吉才算是安心了下来。赵有吉听了他们的禀报之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于是立刻派人护送他们回京报信。一行人纵马飞驰了几个时辰,才在二更之后抵达了京城。 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之后,吕中天陷入了沉思之中。这次的行动确实是他和吴春来精心安排的一个计划,其目的正是为了激怒青教教众,激化矛盾。 那日朝上关于军队变革的激辩之后,吕中天和吴春来都觉得机会已经成熟,应该做点什么了。虽然军队变革的提议暂时被搁置了下来,看似是挫败了严正肃和方敦孺一回合。但是人人心知肚明,以严方二人的口才和锲而不舍的精神,迟早他们会说服皇上下旨强行颁布军队变革的新法。皇上一旦下旨,那便再无回旋余地了。 不过,那日早朝之后,吕中天的心情却很不错,因为他知道,严正肃和方敦孺已经彻底的将杨俊得罪了。这两个人可真是愣头青,他们难道不知道他们其实已经在朝中被彻底的孤立了么?哪有他们那样做事的,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什么人都敢得罪,什么话都敢说。这种人是注定没有好下场的。 得罪了杨俊,则意味着最后一个变数已经没有了。之前杨俊的置身事外其实是一种变数,没有人知道杨俊对于新法的看法到底是怎么样的,倘若他突然支持新法,那么严正肃和方敦孺便无人能扳倒,皇上也会更有底气。但现在,杨俊显然不可能对严正肃和方敦孺假以辞色了。 以吕中天对杨俊的了解,此人最是记仇。但凡招惹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用睚眦必报来形容他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在战场上,他可以用极为凶残的手段对付他的敌人,在朝堂上,其实他的报复心态也并不逊色。很多当时尖利的批评他下达灭绝令的人,在杨俊入主枢密院之后都被无情的清洗。很多人从此失去了一条命,虽不是真正的性命,而是仕途生命。但那对许多人而言,比砍了脑袋还要严重。 鉴于这种局面,吕中天意识到,所有的条件都已经成熟了,他决定启动吴春来献上的那个计划。虽然那计划有些不能拿上台面,但确实是最为直接的打击严方两人的计划。比之上奏折弹劾要凶猛百倍。而且,这计划的要点是直接否定新法的成果,毁掉严正肃和方敦孺得以在朝堂上立足的根基。 严正肃和方敦孺之所以能在朝堂上屹立,而且搅的上下不安,根本原因便是他们的变法迎合了皇上的心意。有了皇上的支持,他们才有立足的资本。而皇上之所以支持他们,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新法所带来的立竿见影的效果,让皇上看到了希望。所以,要击倒严正肃和方敦孺,靠着弹劾怕是起不到效果的,一击致命之法便是直接否定新法的成效。白花花的银子入库固然是事实,固然让皇上心情愉悦,无视其他一些事情。但倘若有比银子更为重要的事情,譬如变法已经危及社稷,干系大周存亡,干系皇上的宝座,相信皇上会毫不犹豫的悬崖勒马,舍弃严方二人。那是皇上的底线,此次计划便是要直击这个底线。 于是乎,便有了裴元素和侯长青授命押解两名人犯长恒县公审的这件事。这件事在外人看来似乎是多此一举自找麻烦,但这正是这个计划的精髓所在。此行正是要激起民变,然后进行弹压,借助青教教众生乱,便可大肆宣扬新法所带来的巨大弊端,已经让百姓失去失望,被别有用心之人用邪教钻了空子,蛊惑人心。新法已经开始动摇人心,损毁江山社稷的根基了。 这是一系列的组合拳,当长恒县的教徒闹事之后,朝廷之中将立刻会有百官上奏,要求对新法进行反思。这一次不会去弹劾严正肃和方敦孺,而是要结合事件对新法本身带来巨大隐患进行反思和评估。而这一次,不仅是他吕中天和吴春来,杨俊冯子唐等人也一定会加进来。再加上地方上的数十名大员的上奏,会形成一个巨大的风暴席卷朝廷上下。便是皇上,怕也不得不深思民变背后的原因了。 要想事情足够震动皇上,在长恒县必须闹出相当大的动静来,不能像以前邸报上上奏的那些地方上乱民啸聚的事件,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很快便被平息的事情。皇上看的都麻木了,也不会放在心上。所以这一次要死人,而且要死很多人。所以,吴春来给侯长青下达的命令是,但有青教教徒作乱,格杀勿论,有一个算一个。给裴元素下的命令是,竭尽全力的刺激那些教徒,逼着他们不得不闹事,制造杀人的理由。所以才有了裴元素在公审大会上说的那些什么宣布青教为邪教,加以取缔,要去所有的头目自首,教众也要登记造册反省等等这些让青教教众根本无法接受的话。 简而言之,这一次要用人命来造出巨大的声势来,要让天下震动,让皇上惊诧。才能将这件事发酵的轰轰烈烈。 然而,此刻听到了五百禁军被青教围攻而全军覆没的消息后,吕中天诧异不已。那可是五百殿前司精挑细选的禁军兵士,怎么会被青教教众全部绞杀?本来是要以百姓的命来搞出大动静的,现在好了,这动静也太大了。直接送了五百禁军的性命,这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不过短暂的惊愕之后,吕中天很快便平复了下来。就目前的情形而言,事情已经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长恒县死伤上千教众,五百禁军覆灭,这一千多条人命已经宣告了这件事将震动朝野,惊动天下了。而且青教也暴露了他们的无法无天和比预期更为强大的实力。这已经不仅是邪教了,这已经是一直威胁朝廷的造反力量了。在此之前,所有人都还蒙在鼓里,以为天下太平。却不料在眼皮底下,那青教已经积聚了如此巨大的力量,这可说是一种意外的收获了。 “耿德彪,你们这次受苦了,你们放心,本相会给你们一个公道的。邪教徒无法无天,朝廷会为你们报仇的。你们且下去治伤养伤去,回头本相会给你们褒奖的。去吧。”吕中天温言安慰道。 耿德彪等人连忙叩谢不已,这一次死里逃生虽然凶险,但吕相既这么说了,或许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耿德彪等人退下之后,吕中天沉吟片刻,起身道:“来人,即刻备车马,本相要进宫见皇上。还有,立刻派人去通知杨枢密吴副相和严副相,告诉他们,有紧急大事要他们进宫,本相在皇上的御书房等着他们。” …… 夜已过三更,郭冲在酣睡之中被内侍小心翼翼的叫醒,郭冲很是恼火。他本来睡眠就不好,晚上经常失眠,很难入睡。好不容易今晚睡的香甜,却被人叫醒,自然满心的恼火。他睁眼的一刹那便已经决定了,倘若没什么要紧事的话,一定将叫醒自己的内侍狠狠的鞭打一顿出气。 “什么事?”郭冲在帐幔之中怒喝道。 “皇上,吕宰相,杨枢密,吴副相严副相冯副使他们都在御书房等着见驾呢,说是有要事需要立刻禀报皇上。”内侍答道。 郭冲的心咯噔一下子,内侍所说的这些人都是朝中重臣,全是两府的首脑人物。今日半夜三更齐齐来见驾,那一定是出了了不得的事情了。 郭冲忙起床更衣,也顾不得整理好发髻和衣衫了,就那么披散着头发,敞着薄衫便匆匆来到御书房中。一进门,便看到里边几名老臣脸色阴沉枯坐无言的样子,郭冲便知道事情不小了。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一起进宫了?出了什么事了?”郭冲一边问一边走到书案后的椅子旁坐下,来的路上走得快了些,他微微有些气喘。 “臣等叩见皇上。”老臣们一丝不苟的起身跪拜行礼。 “罢了罢了,起来吧。”郭冲连连摆手。 “谢皇上。”老臣们礼数不缺,道谢起身。 “皇上,臣等实不愿打搅皇上休息,但确实出了一件大事,老臣不得不通知诸位大人一起来见驾。”吕中天道。 郭冲道:“吕爱卿,这算什么?还有什么比事情更重要?快告诉朕,到底出了什么事。” 吕中天咳嗽一声,不紧不慢的开始禀报发生的事情,郭冲皱着眉听着吕中天的禀报,当听到五百禁军被青教围杀在胙城乱松岗上时,郭冲惊愕的瞪大了眼睛,整个人都傻了。 “……耿德彪等几名禁军侥幸逃得性命,逃到了阳武县城。阳武县令赵有吉派人护送他们回京,二更过后刚刚抵达京城。老臣听到这个消息后便立刻进宫来见驾了。”吕中天结束了他的话,叹了口气,缓缓坐下。 第八四零章 知情人 “这还了得?这还了得?这青教是什么来头?朕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们居然敢对禁军动手,五百禁军啊,那可不是小数目啊,他们得有多少人手才能将五百禁军全杀了?朕觉得简直不可思议?是不是搞错了?这怎么可能?”郭冲脑子里一片迷糊,本能的反应是,这件事像是在做梦。 “皇上息怒,此事全真无假。除了耿德彪等人的叙述之外,我还接到了赵有吉的信,信上说他派人骑快马去短松冈查看,发现了被烧死的数百禁军尸首,还找到了侯长青的尸首。已经派人偷偷收敛,不日便运回京城。这个消息是确定的。”吕中天道。 “朕简直不能相信,这可是在荆棘之地啊,在朕的眼皮底子啊。这些青教教众是什么来头?谁能告诉我?”郭冲大声问道。 “这个……老臣倒是听说过青教,不过也是最近才听到过。听说闹得有些不像话。这次那夫妻杀女的案子便是开封府报上来的,吴副相跟我说了这案子,老臣觉得这青教可能是邪教,在蛊惑百姓。所以便派了人去长恒县公审,以震慑这些人。谁料想青教势力居然已经到了如此的地步,不但在长恒县围攻禁军,被禁军击退之后又在半路堵截。情形确实超出我们的预计,此事是老臣失职,老臣若早知青教如此胆大妄为且有如此大的规模的话,便不会派禁军去冒险了。老臣有罪,请皇上责罚。”吕中天沉声道。 “这事儿不干吕相,是臣之过。臣分管地方政务,是臣不查,臣有罪,臣愿领责。”吴春来忙在一旁拱手道。 严正肃在旁皱眉头,政事堂三员主官,那两位主动请罪,自己也是副相,那似乎也不能置身事外了。不过严正肃想了想还是岿然不动,他并不想掺和此事。虽然此事让人惊愕,但其实轮不到自己出面,今晚被通知前来,完全是因为自己的副相身份。实际上一般政务自己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自己这个副相形同虚设,不过是皇上给自己的高位,便于推动变法罢了。自己真正有用的官职不过是条例司的官职罢了。 “朕什么时候怪你们了?这时候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们说,出了这样的事情,该如何处置?”郭冲皱眉道。 “皇上不用担心,青教教徒已然作乱,便该立刻给予剿灭便是。适才臣跟吕相吴副相等已经商议过了,只要皇上首肯,老臣即刻调动兵马剿灭胙城和长恒县的教众。对付这等邪教教众当毫不手软,立刻肃清,永绝后患。”杨俊声音洪亮的大声说道。 郭冲看了一眼杨俊,心中立刻安定了下来。 “对对对,即刻派兵去弹压,不能让事态扩大。杨爱卿,这事儿你得赶快办。胙城和长恒县可都在京畿之地,可不能容他们作乱。朕担心当地的官府也抵挡不住他们,所以需得赶紧出兵。” “皇上放心,臣即刻调兵五千,明后日便可抵达胙城,十天之内局势便会得到控制。”杨俊沉声道。 “好还好。那朕就放心了。”郭冲喜道。 吕中天在旁开口道:“皇上,控制住局面自然不难,但是这件事的起因却是让人警惕的。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怎么突然冒出这个和朝廷作对的青教来了?此事值得深思。老臣建议,即刻下旨宣布取缔青教,定为邪教。待平息事态之后,要严查此事根源。这里边大有隐患,绝不能掉以轻心。否则,今日是什么青教,明日又什么绿教,后日再冒出来什么红教,岂非天下难安?这一次跟其他的暴民作乱不同,这青教明显是有组织有企图的,决非普通暴民。” 郭冲点头道:“吕爱卿此言甚是,朕也觉得此事重大,绝非偶然。青教教徒啸聚数千之众,公然围杀官兵,这是要造我大周的反。此事必须严查根源,不可姑息。这件事朕要亲自查清楚,朕要弄清楚这到底是怎样的原因。” 吕中天满意的抚须点头,今日的目标已然达到,皇上既然表态亲自要查,那便说明这件事已经引起了他的愤怒。 …… 午夜时分,熟睡中的林觉被外边丫鬟的呼唤声叫醒。黑暗中,同样被惊醒的男孩儿开始哭闹,小郡主忙将他抱起来哄着,解开衣襟将乳.尖送到孩子嘴巴里。那孩儿得了食粮,便停止哭闹吸吮起来。 林觉皱眉道:“谁在外边喊叫?大半夜的,越发的没规矩了。” 郭采薇睡眼惺忪的道:“好像是值夜的春妮,我也没听清楚。” 说话间,外边的丫鬟又压着喉咙叫了起来。 “公子,公子。快醒醒,前面传话来,说宫里来人了,皇上宣你进宫呢。” 林觉夫妻二人这回都听的真切,睡意去了大半。小郡主惊愕道:“皇上要见你?出了什么事了么?” 林觉摇头道:“不知道。最近可没什么事情,这半夜三更的宣我进宫作甚?莫不是绿舞的事情?” 小郡主闻言也紧张了起来,道:“哎呀,还真的有可能?那可怎么办?” 林觉想了想道:“我只是猜测罢了,未必便是此事。你莫多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去见了便知。” 小郡主无奈,也只能点头,嘱咐林觉小心,倘有事情要及时的命人告知家里云云。林觉一边答应着,一边穿衣起床。到了外边简单的洗漱了,让丫鬟迅速的整理的发髻便提着灯笼快步往前厅来。 前厅中,钱德禄正自急的来回踱步,见到林觉到来忙叫道:“哎呀,林大人,你可真是磨蹭。皇上等着见你呢,可急死我了。快走快走。” 林觉一边跟着他往外走,一边笑道:“钱公公,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啊,大半夜的皇上要见我?有事也轮不到见我啊。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您老给露个风,我也好有个准备。” 钱德禄道:“林大人可莫要为难咱家,咱家是个跑腿传话的,怎敢透露事情?那可是要受罚的。具体什么事,你一会见了皇上自然得知,可莫要问我。” 林觉碰了个软钉子,翻翻白眼无奈闭嘴。毕竟自己和钱德禄也并没什么交情。当下众人出门上马,几名侍卫前后护着林觉和钱德禄,一行人飞骑穿过空旷的街道,不到一炷香时间,便赶到大庆门前。 下了马,钱德禄带着林觉快步往里走,一路穿过高大殿宇之间的花树大道和回廊,抵达了御书房所在的紫宸殿东侧殿。钱德禄引着林觉从殿内回廊走过,到了御书房门前时,突然停下了。 “林大人,皇上心情不太好,你一会小心着些。听说京城北边有人作乱,死了几百禁军。今晚朝中大人已经来过了,都是为了这件事而来。具体的咱家也不太清楚,总之你自己小心些便是了。”钱德禄低声快速说道。 林觉尚在惊愕之中,钱德禄已经进去禀报了。林觉的脑海中急速的运转着,从钱德禄迷糊的语句中很快便理清了头绪。京城北边有人作乱,杀了几百禁军。加之自己被召来问话。这两个条件一综合,恐怕是跟青教有关了。但是林觉又不敢肯定,几百禁军被杀,那又是怎么回事?青教难道起事了?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林大人,进去见驾吧,皇上在里边等你呢”钱德禄重新在门口出现,对林觉点头道。 “多谢公公了。”林觉拱了拱手,举步进了书房中。绕过巨大的花鸟屏风之后,眼前灯光大亮。一眼便看见郭冲坐在书案之后正和面前一人说话。而那人林觉也认识,便是开封府权知朱之荣。 “微臣林觉,叩见皇上。”林觉快步上前行礼。 郭冲转眼看到林觉,点头摆手道:“不用多礼,你可算来了,朕都等你半天了。” 林觉忙道:“微臣该死,已然一路疾驰而来。” 郭冲道:“罢了,大半夜的叫你进宫来,原也是有些不近人情。本来是不必叫你来见朕的,但是朱之荣说有些事是你经手,问你本人会更加的清楚,所以朕便让人叫你来了。” 林觉心中更加笃定事情一定是跟长恒县的那件事有关了。躬身再行一礼后转头来对朱之荣行礼。 “朱大人,下官有礼。” “林大人有礼。”朱之荣淡淡一笑,拱手还礼。 “林觉,你知不知道朕叫你来是为了何事?”郭冲沉声问道。 “微臣不知。还请皇上明言。”林觉道。 “朱之荣,你将事情跟他说一说吧。”郭冲摆了摆手。 朱之荣忙道:“臣遵旨。”转过头来对林觉道:“林大人,事情是这样的,今日胙城青教教众在胙城南乱松岗袭击了殿前司的一支兵马,五百余禁军士兵被这帮反贼全部给杀了。消息传回来,皇上和朝中众大人极为震怒。现在杨枢密已经下令调集兵马前去围剿青教反贼了。皇上想知道那青教都是些什么人,怎会如此胆大包天。此事起因是因为那件夫妻杀女的案子而起,此案是你经受处置的,故而我想皇上建议宣你来禀明此事。你将你所知的事情要毫无保留的禀报皇上,不得有半点隐瞒,明白么?” 第八四一章 不知症结 林觉呆呆的站在那里,嘴巴张成一个圆形,脸上写着两个大字:震惊!五百名禁军被青教教众给杀了?这怎么可能?胙城的青教教众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而且这一切又是怎么发生的?青教主动攻击官兵?疯了么不是。 “林大人,林大人,你发什么愣啊?林大人,不得失礼。”朱之荣见林觉惊愕发呆,忙低声呼唤道。 “哦哦,对不住,皇上恕罪,微臣失礼了。微臣只是太惊讶了,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来?”林觉惊醒过来,忙连声致歉。 郭冲淡淡道:“倒也没什么,朕听到这消息也一样的震惊。这群邪教反贼无法无天,任谁听到这样的消息也会义愤填膺,惊诧不已的。” 林觉沉吟道:“臣有些犯迷糊,咱们京城禁军怎么会出现在胙城的?怎么会跟青教起了冲突?” 朱之荣道:“是我没跟你说清楚,上次那莫氏夫妇的案子已然审结。此次是吕相和吴副相认为应该在长恒县公审此案,借以警醒长恒县被邪教迷惑的百姓,不要再受邪教控制。所以命大理寺少卿裴大人押解莫氏夫妇去长恒县当地公审,借以震慑邪教。五百名禁军便是在候都头的率领下随行保护的。谁料想当晚青教围攻长恒县衙,候都头率五百禁军杀了出来,取道胙城回京的路上被青教教众伏击,导致全军覆没。” 林觉再次惊愕呆滞。听了朱之荣说的话,林觉第一时间便在心中升起巨大的疑团来。将莫氏夫妇不辞劳苦的押回长恒县公审?这是疯了还是傻了?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况且这么做明显会激怒青教教徒,跑到别人的地盘上去耀武扬威,那些狂热的青教教众岂肯罢休?这事儿可当真蹊跷的很。 “林觉,情形便是如此。朕叫你来,是听朱之荣说,那件案子是你经受的,而且你也曾亲自去过长恒县,还似乎遭遇了邪教教徒的袭击。既如此,你该对这些青教徒有所了解才是。你告诉朕,青教教徒都是些什么人?”郭冲沉声问道。 林觉想了想道:“皇上,据微臣所知,青教教众大多为当地普通百姓。” “百姓?”郭冲皱着眉头道:“你认为这些造反杀人的邪教教徒只是百姓么?” 林觉忙道:“微臣说的是普通教众,至于青教的头目,那一定不是什么纯良百姓。懂的用邪教蛊惑人心者,必居心叵测。” 郭冲微微点头,沉吟道:“可是即便有人居心叵测,这些百姓又怎么会甘受驱使?朝廷对百姓不够好么?朕对百姓不够好么?朝廷新法为百姓发放银两,给他们土地耕种,他们为何还要跟着邪教造反?他们是疯了么?” 林觉想了想,轻声道:“皇上也许认为对他们已经很好了,可也许百姓并不这么认为。这就像穿鞋一般,看着合脚,但走路舒不舒服只有穿鞋的人知道。朝廷的政策是否让百姓们满意,怕也只是百姓心中自知吧。” 郭冲一愣,瞪视林觉冷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似乎另有所指?” 朱之荣也在旁喝道:“大胆林觉,说的这是什么话?这些刁民不懂的感恩,你还来说这种话。” 林觉拱手道:“皇上既问微臣,微臣只是说出自己的看法罢了,难道皇上要微臣说违心之言么?微臣人微言轻,我的看法对错又有什么重要?” 郭冲没想到林觉居然还有一番道理来,倒也难以反驳。想了想,皱眉道:“罢了,朕也不跟你计较这些,朕准许你说真话便是。那么,当日你去长恒县的时候,可发现邪教教众有何异样?” 林觉道:“当日的情形我已经尽数禀报给了朱大人知晓。臣去救人拿人的时候,确实遭遇了教徒的围攻。不过,臣并不认为他们当时是想造反的。最后他们让臣离开了,还让臣将人犯带回京城,这便是证明。不过,就当日的情形来看,臣确实觉得甚为不妥。青教教众中邪教蛊惑甚深,啸聚叫嚣之时,便活脱脱是暴民。微臣当时也甚为忧虑,这一点我回来时也曾跟朱大人说过了。” 朱之荣闻言忙道:“确实,林大人确实跟臣说了。臣也禀报了政事堂几位大人。正因受到重视,所以政事堂才决定押解犯人去长恒县公审,以震慑邪教教众。却没想到这帮邪教徒如此胆大包天,出了眼下这等事情。” 郭冲沉吟片刻,突然对朱之荣道:“朱之荣,你且退下,朕单独问林觉几句话。” 朱之荣微一错愕,忙躬身道:“臣遵旨。”转过身来退下的时候,朱之荣对林觉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你说话小心些,可别胡说八道。 朱之荣退出之后,郭冲缓缓开口道:“林觉,此刻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说话便可不必顾忌了。朕从你适才的话中听出了一些言外之意。你说你去长恒县的时候,青教教徒似乎并无造反之意,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今日青教教徒的聚众造反是朝廷处置不当?” 林觉忙道:“微臣岂敢有这种意思。不过……微臣觉得,这种事情其实是很敏感的事情,处理起来当更加的小心翼翼才是。臣说句不该说的话,政事堂押解犯人去长恒县公审,其用意或许是为了震慑邪教教众,让他们清醒过来,悬崖勒马。用意固然不错,可行事略显急躁和欠考虑。” 郭冲愣了愣,忽然呵呵笑了起来:“林觉,这话要是被吕中天和吴春来他们听到了,不知他们作何想法。他们都是深谋远虑之人,没想到却被一个六品小官指责行事欠考虑。呵呵呵,朕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林觉何尝听不出郭冲话中的揶揄之意,忙道:“微臣并不是指谪大人们之意。微臣只是就事论事罢了。倘若政事堂能派人去了解一下青教教众的真实情形,断不至于如此简单粗暴。杀鸡固然可以骇猴,却也可能让猴子们炸了窝,开始拼命。青教教众的情形便是如此。臣绝非是要为青教辩护,但在那种情形下,刺激他们并非上策。效果只能是适得其反。眼下之事便是证明。臣当日能全身而退,今日五百禁军却血洒胙城,局面也彻底的失控了。” 郭冲冷声道:“你这怕不是马后炮。你之前为何不说?” 林觉苦笑道:“皇上,臣只是个六品小官罢了,臣已经将遭遇的情形全部禀报上去了,皇上难道要臣去替政事堂的大人们去做决定不成?皇上可以说我是马后炮,臣认了便是。” 郭冲皱眉沉默了片刻,问道:“那么依你之见,你会怎么做?纵容青教?视而不见?跟邪教妥协?” 林觉摇头道:“岂能妥协?青教心怀叵测,蛊惑百姓,有不轨之心,朝廷岂能跟其妥协?但是正如治理洪水,靠堵的办法有可能造成堤坝崩塌,洪水泛滥反而危害更大,所以要疏导。” “如何才能疏导?”郭冲歪着头问道。 “微臣之前说了,青教教众之中大多数都是普通百姓,都是被别有用心之人拉拢蛊惑才会加入青教的。朝廷其实应该弄清楚这件事的根源。正如皇上所言,为何朝廷自认为对百姓已经足够好了,百姓们却跟随青教去造反?很显然,朝廷对百姓并没有想象中的好。据臣所知,青教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拉拢了百姓的心。才让百姓心甘情愿的跟随他们。臣所知的是,青教在百姓最艰难的时候给予了百姓粮食物资的无偿救济,去岁天下大旱之时,百姓们衣食无着之时,青教正是利用这个机会收拢人心。雪中送炭之举,谁不感恩?特别是普通百姓,谁对他们好,他们便跟着谁。谁给他们饭吃,替他们出头,他们便对谁忠心,这是最为简单的道理了。” 郭冲喝道:“胡说,去岁北方大旱,朝廷实行常平新法,拨付了官贷千万两,助百姓渡过难关。京畿周边百姓还曾来大庆门外送万民伞,送匾额道谢。怎会有衣食无着之事?” 林觉抬头看着郭冲,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郭冲的话。郭冲坐在皇宫之中,天天得到的都是经过二手三手送上来的消息。经过层层过滤之后,他看到的都是一些别人愿意让他看到的东西。他又怎知道,真实的情形是怎样的。林觉另一个难以开口回答的原因是,这已经涉及新法的弊端,正是长久以来变法派和反对派争论的焦点,他此刻要是如实回答,会让郭冲以为他攻击新法。林觉并不想在此时此地说出这些话来。 “皇上,这是臣所知道的事实,皇上若不信,臣也没法子。至于为何会这样,臣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这不是臣能力所及,臣只如实回答皇上的问话,说出看到的事实罢了。”林觉和了一把稀泥。 郭冲皱眉沉默半晌,再问道:“看起来你对青教的事情似乎知道不少,也动了脑子想了不少事情。你还知道什么?不要对朕隐瞒,全部告诉朕。朕需要知道实情。朕现在对青教一无所知。” 林觉想了想道:“皇上垂询,微臣不敢有任何隐瞒。臣不想逾矩,但臣有件事想提醒皇上。这是臣进宫之后最想跟皇上说的。” 郭冲一怔道:“哦?你但说来。” 第八四二章 震怒 林觉道:“微臣适才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深以为忧。不知朝廷现在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郭冲沉声道:“朕已经和吕中天杨俊他们商议了,明日杨俊会发兵前往平息青教作乱,以五千禁军强力肃清胙城长恒县一带的作乱邪教教徒。同时查清楚此事成因。” 林觉点头道:“还有呢?只五千禁军么?” 郭冲道:“没了。还能有什么?” 林觉咂嘴道:“看来朝廷对青教的实力并不知晓太多。皇上是不是认为此次胙城和长恒县之乱只是这两处青教徒而已。皇上可知道青教现在有多少教众?蔓延了多少州府?” 郭冲皱眉道:“你此言何意?青教在别处还有?” 林觉心中叹息,果然郭冲对青教的规模一无所知,还以为只是胙城和长恒县而已。 “皇上,去年年前微臣因为私人事务前往应天府,在应天府街头看到了一群传教之人,正宣传其青教教义。微臣觉得好奇,便听了一些。不过是一些歪门邪道的言论罢了,不值一提。倒是其规模让臣有些吃惊。事后微臣稍稍做了些了解,得知当时应天府境内便有教众达数万人之多了。”林觉沉声道。 “什么?你是说……应天府去年便青教泛滥了?”郭冲吃惊的问道。 林觉点头道:“是的,皇上。据臣所知,京东西路才是青教泛滥的重灾区,京畿几县是最近才蔓延过来的。不瞒皇上说,臣有产业在应天府。臣让他们留意此事。数日前他们给臣来信,说包括应天府在内的京东西路数十州县青教教众已然满地都是。青教俨然已经是当地的唯一教派。什么佛寺道观都被他们给霸占了,和尚道士这些人都被称为邪魔外教,全部赶走了。这和臣之前的估计差不多,倘若不是京东西路已经泛滥,怎么会往四周扩散?” 郭冲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他沿着吐沫问道:“那么据你估计,现在青教教众大概有多少人?” 林觉想了想道:“不好说,起码应该在十数万众之巨,或许还更多也未可知。” “十数万?几十处州府?”郭冲吸了口凉气,头皮开始发麻。 “朕不信,朕不信,怎么会冒出来这么多的邪教徒?怎么可能?”郭冲摇头大声道。 林觉静静的站着,默默的看着郭冲。他理解郭冲的心情,自诩为英明神武,立志为千古一帝的郭冲怎么会接受这样的事实。他本以为治下是清平世界,新法的颁布会解决一切的问题,他正等待着大周的复兴。可光是京畿路和京东西路一带,便已经出了大问题了,这对他无疑是巨大的打击。而且更麻烦的是,如果青教教众已经达到如此的规模,那么这一次青教在胙城的暴乱便不是单单那一处这么简单了。十数万教众,太可怕了,要是闹起来……简直难以想象。 “皇上,当务之急不仅是要派兵去京北平息事态,而且要立刻通知当地的官府驻军做好准备。朝廷也要调大军即刻前往京东西路控制局面。否则恐生大乱。但愿这不是青教的全面起事,否则此刻其实已经晚了。胙城乱起,京东西路也一定会狼烟峰起。但无论如何,都要立刻出兵。乱起则早一天平息,乱未起便防患于未然。只是派兵五千平息胙城和长恒县事态是绝对不够的。”林觉轻声开口道。 郭冲怔怔的站着,心里乱成一团。今日之事虽然让人震怒,但还远远没有让郭冲乱了手脚。但现在,郭冲却感觉到了巨大的威胁。如果这是一场十几万人的大造反,那将是怎样的局面。就在睡塌之旁,居然有一只猛虎,自己居然懵懂无知。多么可怕。 “应天知府钱德章难辞其咎。他为何没有片言半语的上奏此事。此人要严惩。”郭冲冷声道。 “皇上……应天知府钱德章……他……本身就是青教中人。”林觉低声道。 “什么?”郭冲再一次的震惊了。 “微臣在应天府曾拜会钱知府,向他建议限制青教的传教行为,正肃民间风气。可是被他拒绝了。微臣也无意间发现了他的秘密,他本人正是青教教徒。微臣亲眼见他膜拜青教图腾,状极虔诚。”林觉道。 “瞧瞧,瞧瞧,这便是我大周的官员。好,很好,官员不效忠朝廷,反而效忠起邪教来了。很好,朕还以为天下清平,谁料想却早已污秽不堪,千疮百孔。烂了,都烂了。这些人都张着两张脸,对着朕是一副面孔,私下里又是一副面孔,都是两面人。林觉,你还知道哪些官员是青教教徒?说出来,朕一并惩处。” 郭冲气的手都在发抖,他本以为他是圣君天子,下边的官员一个个对自己崇拜的五体投地,对自己忠心不二。现实一个个的耳光打下来,他千古一帝的美梦早已幻灭,现在连当个好皇帝的想法也正在崩塌。治下的大周千疮百孔,不但是政务,连人也都离心了。 “皇上,其他人臣却不知了,但青教既然连应天知府都能拉拢,其他州县的官员恐怕也有被渗透之人了。要肃清青教,恐怕要将京东西路的官员从上到下全部换掉,才能得以除。朝廷也不能下旨给京东西路个州府县官员,因为那一定会泄密。直接派兵马接管才是。”林觉道。 郭冲气的快要吐血,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突然指着林觉厉声喝道:“你既知道这些事,当时为何不上奏朝廷?怎可隐瞒不报?朕今日不问,你是不是一直不说?你便是这么效忠朝廷的?” 林觉甚是无语,自己这可真是躺着中枪了。 林觉并非知情不报,事实上当初从应天府回来后便曾跟方敦孺和严正肃禀报过这件事。然而方敦孺和严正肃并没有重视。方敦孺当时跟林觉说,要他不要分心多事,要他集中精力为雇役法条例的事多动脑子。至于地方上的一些事情,自有朝廷处置。地方上出来一个所谓的青教又算什么?不必大惊小怪。林觉听了这些话,也只能暂时放下此事。毕竟就算是林觉,当时他也并没有意识到这青教居然会蔓延的如此迅速,最终竟然到了今日的局面。 但这样的话林觉不能说出口,他知道,自己此刻说出实情来固然可以不受斥责,但是这却是将方敦孺和严正肃出卖了。就算恩断义绝,林觉也不会拿方敦孺和严正肃给自己当挡箭牌。 如果没有出漏子倒也罢了,偏偏现在青教已经干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形同反叛了。自己倘若说出实情来,必有人会抓住这一点攻讦严正肃和方敦孺当时没有及时的重视和处置此事,甚至没有禀报朝廷。即便严正肃和方敦孺确实疏忽了此事,却有失职之嫌,但站在林觉的立场上,他是绝对不会出卖严方二人的。那是做人的底线。 “微臣无知,当时不知青教教徒有不轨之心,并没有加以重视。回京后又忙于雇役法条例制定之事,便将此事淡忘了。请皇上降罪。微臣甘愿领罚。”林觉躬身道。 郭冲鼓着眼看着林觉,他很想责骂林觉几句,但他又觉得这似乎有些没道理。林觉只是个小小的官员罢了。这件事其实是当地官员的责任,跟林觉可没有半点干系。再说他有怎能知道青教会如此胆大妄为?责怪他可有些没道理。 “罢了,怪你也是无用。然则,你认为这一次将不仅是胙城青教教匪生乱,其他各处也要生乱么?”郭冲颓然道。 “微臣认为,即便青教总坛头目并无起事之心,胙城和长恒县的事情一起,也逼得他们不得不起事了。还请皇上早做准备。”林觉道。 郭冲微微点头道:“虽然朕不愿相信这一切,可朕也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有道理。朕这便再宣杨枢密进宫商议对策。林觉,今日幸而召你来问了情形,否则,朕还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呢。你很好,你且去吧。” 林觉躬身行礼,告退而出。 第八四三章 乘火打劫 凌晨时分,本处在沉睡之中的京城上空响起了巨大的轰鸣之声。震耳的爆炸声将京城中所有人都惊醒了过来。人们睡眼惺忪的爬起身来打开窗户走到院子里去探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开始很多人以为是炸雷的声音,但天空中晴朗乌云,东方鱼肚吐白,却是个晴朗的天气,那也根本不是雷声。很快,人们便意识到,那是从京城外城的军营中传出的隆隆号炮之声。人们纷纷猜测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一般而言,倘若无重大事情发生,军营是不会有号炮之声的。号炮是调动兵马的号令,是有重大变故发生的信号。 不久后,大批黑压压的禁军兵马从街头川流而过,噪杂的号令声,喧嚣的马蹄声响彻街市的时候,百姓们也都从各种渠道得到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那消息是五更时分传到京城的,先是来自京畿西北数县传来的消息。紧接着是从相邻的京东西路传来的消息。飞鸽带着这些消息一个个的从茫茫的黑夜之中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打破了大周朝都城军民在凉爽的清晨的惬意睡眠,带来了青教教众占领一座座大周州县的消息。 青教正式揭竿造反的消息在凌晨时分终于抵达了京城。 午夜时分,京畿路长恒县、胙城、东明县、封丘县等五六处州县,青教教徒聚众而起,袭击了当地的衙门和驻军,夺取了当地州县城池。京东西路,青教的老巢所在之地更是全面开花,应天府、宁陵、柘城、夏邑、砀山、单州、兴仁府、定陶等二十余处州府县的青教教徒同时起事,对当地的驻军和衙门城池进行了突然的袭击。 到了辰时过半,坏消息一个个的传来,京畿路西北五县全部失守,京东西路二十余处州县有大半落入青教手中,除了兴仁府等少数几处州府因为地处靠北,驻军数量不少而抵抗住了青教教众的突然袭击之外,十几处州县尽皆陷落,包括人口数十万之众的应天府在内。 大庆殿中,郭冲双目赤红容貌憔悴的坐在宝座上,下方站着十几名朝中重臣。这不是一次正式的朝会,郭冲尚不愿意将这个消息向群臣公布,在得知消息之后,郭冲亲自坐镇大殿之中,所有的消息都一一汇总在这里。每一个坏消息到来,郭冲的脸色便惨白一分。 日上三竿之时,坏消息终于不再到来,但其实这并不值得庆幸。因为到此时为止,京东西路已经有十八座州府县在昨夜青教的袭击之下失守。京畿路北方五县失陷,甚至连淮南东路靠北的亳州永城两处州府都受波及。所幸只是尚未失陷。 大殿之中,杨俊命人制作的沙盘地图上,京畿路京东西路代表着州府的沙丘上插满了黑色的小旗,代表着尚未失陷的红色小旗孤零零的淹没在黑色小旗的海洋之中。重灾区京东西路几乎州县尽墨,全路沦陷。 “咳咳咳,咳咳咳。”坐在宝座上的郭冲看着下方那座沙盘,忽然没来由的一阵嗓子发痒,胸口发闷,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皇上,切莫焦急,保重龙体啊。”吕中天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关切的说道。 其实吕中天自己也是脸色惨白,不仅是因为熬了一夜的原因,更因为他本来只是去长恒县点一把火,为了达到自己的那个目的罢了。这把火他相信不会烧的太大,只会引起皇上的重视和一点点的恐慌,之后便会很快被扑灭。但万没想到的是,这把火居然烧成燎原之势,青教居然借此起事,弄的天下大乱了。这可怎么了得?倘若皇上知道真相的话,自己怕是要被诛灭九族了吧。 “皇上不必担心,臣已经做了安排。京城禁军大营兵马已经开始调动,即日起京城内外城城门将增派一倍的人手守卫。城中也将设关卡盘查,确保京城治安无虞。平叛的兵马也将开拔,臣的安排是,侍卫步军司六万禁军作为平叛主力,兵分两路。一路平息京畿路北方五县。另一路直接开赴京东西路,先拿下应天府。臣正加紧准备出征事宜,最迟今日晚间便可开拔。大军所到之处必将迅速平息青教叛乱,请皇上不要担心。”枢密使杨俊也沉声上奏道。 郭冲捂着胸口喘息方定,哑声道:“你只打算调动侍卫步军司的六万兵马么?这么点兵力……够么?” 杨俊沉声道:“皇上,六万大军还平息不了这教匪之乱么?莫看他们声势闹得大,不过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攻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罢了。地方上的厢兵原本人数就不多,京东一带兵马全部靠北防御边镇辽人,所以他们钻了空子。臣调派六万大军去对付他们,已经是很给他们面子了。那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况且,臣也不能将禁军大量外调。京城二十万禁军抽调六万已是极限,剩下的当负拱卫京城保卫皇上之责,那可不能想调多少兵马便调多少兵马。” 郭冲皱眉点头,他倒也确实担心京城的局面,谁知道京城有没有被青教教众渗透进来。倘若兵马空虚,青教教徒趁势生乱,那岂非是要危及朝廷了。 “为确保万一,可否将燕云边境的兵马抽调数万协助平叛?”郭冲问道。 杨俊躬身道:“万万不可,边镇兵马的职责是防御辽人进攻,兵马布局已定,调边镇之兵平内陆之乱,恐为辽人所趁。实际上老臣有些怀疑,这青教突然崛起,是否便是辽人玩的鬼把戏。或许他们正巴不得我们将边镇兵马抽调走呢,那样便给了他们机会了。” “杨枢密所言甚是,边镇兵马那是动也不能动的,杨枢密坚信六万禁军足可平叛,我们应该相信杨枢密的判断。毕竟论打仗,杨枢密还是我朝第一人。”吕中天也开口道。 郭冲想了想,点头道:“好吧,既然如此,就按照杨爱卿的安排去办吧。形势瞬息万变,京东西路几乎全部为青教教徒所占据,朕不能容忍他们在朕的大周中逍遥,朕希望能以最快的速度平息此事。” 杨俊躬身道:“皇上放心,老臣当竭尽全力。不过……调兵打仗可不是嘴上说说,老臣需要很多协助。还请皇上即刻下旨,拨付我大军钱银粮草物资。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兵马作战也需要大批钱银支持。兵饷要加倍,勇者要嘉奖,伤者要治疗,战死者要抚恤。没银子可不成。” 吕中天等人直翻白眼,果然,这时候不提银子,那便不是杨俊了。杨俊领军作战虽然战绩不菲,鲜有败绩。但他是出了名的花钱大手大脚的。他能打胜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对参战兵马的赏赐极为大方。他信奉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原则,所以每逢率军作战,银子哗哗的往外洒,只在乎胜败,根本不在乎银子花了多少。上一次所谓的燕云大捷,双方只有数万人的交战,他便花了三百多万两银子,根本不顾忌当时的财政情形。 “银子么?那自然是要给的。这回你估摸着要多少银子平息这场乱局?”郭冲道。 “臣知道朝廷财政困难,臣体恤朝廷艰难,尽量花最少的银子便是。这一次嘛,臣觉得一千万两银子也就勉强够了。”杨俊道。 “什么?一千万两?”郭冲惊愕道。 “杨枢密这是狮子大张口么?张口便要一千万两银子?这也太过分了吧。”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方敦孺冷笑道。 “怎么?这还嫌多?皇上,打仗便是打钱粮,您是知道的。当此之时,平叛为先,朝廷难道还要吝啬银两么?平叛重要还是银子重要?皇上可不要心疼银子啊。若局面恶化,岂是一千万两银子可比的?”杨俊沉声喝道。 郭冲紧皱着眉头,他也觉得杨俊确实有些过分,一张口便是一千万两银子,花起银子来毫不手软,也不管朝廷的情形如何。可是在这种时候,平息事态最为重要,银子确实花的肉疼,但却也不能不花。 “我这里最多给你三百万两银子,粮草物资什么的另算。多了可没有。平叛虽然是头等大事,但除了平叛之事,我大周还有更多的地方要花钱。可不能由着杨枢密洒银子。”方敦孺沉声道。 方敦孺其实看出来了,杨俊这是借此机会要银子。前段时间杨俊要一千多万两银子给西北和燕云边镇的驻军换装,被严正肃和方敦孺给否决了。杨俊发了不少牢骚,说了不少怪话。但换装的事情其实不是当务之急。兵器盔甲推迟更换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兵器司将作监给他们修修补补倒也还能应付过去,所以杨俊虽然不满,却也不能跳起来闹。但现在可不同了,要打仗了,杨俊成了朝中主心骨,他狮子大张口其实便是借此多要银子,平叛用不了,但他可以用在兵马身上。这叫曲线达成目的。 “三百万两?你打发叫花子呢?方大人,老夫提醒你,眼下是十万火急,你想要拖平叛的后腿么?倘若因此不能平息青教之乱,你可担责?”杨俊冷笑道。 第八四四章 历练 “杨枢密,平叛固然是大事,但也不能开口乱要银子。我等虽非领军之人,但也知道这件事是花不了这么多银子的。三百万两足矣。这样,为了保证平叛顺利,可考虑多拨付两百万两,一共五百万两银子,足够杨枢密出兵平叛了。你看如何?”方敦孺沉声道。 “笑话,方敦孺,这可是在议军国大事,你当是市集上买卖货物,还能讨价还价不成?皇上,老臣看来无法完成这平叛之事了,兵马还未出动呢,已经有人开始扯后腿了。老臣恨不得立刻平息了这场叛乱,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老臣不想跟人为钱财之事扯来扯去,老臣只知道带兵打仗。既然军饷钱银无法保证,老臣便无法保证此事能顺利成功了。要不这样,皇上干脆下旨让方大人领军去平叛便是,以方大人之能,或许只需要百万两银子的军费便可达成目标也未可知。老臣是没这个本事了。” “杨枢密,身为人臣,当此之时你却来要挟皇上,你可真是忠心耿耿呢。”方敦孺忍不住讥讽道。 杨俊怒道:“老夫忠心不忠心皇上自是知晓,你方大人忠心不忠心倒是要打个问号。就怕有的人表面上忠心耿耿,实际上做的却是祸国殃民之事,搅的天下难安,朝野震动。迟早会暴露真面目的。” “你说什么?把话说清楚些。”方敦孺大怒叫道。 “都不要说了,你们都是朝廷重臣,国之栋梁,朕仰仗着你们,却来吵吵闹闹成何体统?”郭冲终于忍不住出声喝道。皇上出言呵斥,杨俊和方敦孺也不敢太过分,都讪讪住口。 郭冲脸色阴沉,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轻声开口道:“眼下平叛是头等大事,此事为先,必须不计代价。方敦孺,朕要你全力配合平叛大事,钱粮拨付供应不得有丝毫的克扣,要确保平叛大军的要求。其他的事情不要掺杂不清,谁要是再因此生出争执来,便是不识大体,朕会很不高兴。” 方敦孺张口欲说话,严正肃在旁拉了拉他的衣袖,方敦孺只得住口。方敦孺倘若善于揣摩人心的话,他应该好好的想一想此刻郭冲的心情。郭冲正为大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而羞愧自责,大周百年升平之世还从未有内陆生乱的情形,他这个皇帝治下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岂非说明他是大周历代以来最差劲的皇帝了。千古一帝、圣君明君这些都跟自己无关倒也罢了,背上最差劲的皇帝的名声,郭冲心中正烦躁不安。方敦孺这时候还要跳出来生事,第一次在郭冲的心目中对他生出了厌恶之感。所以说话也毫不客气了。 杨俊得意洋洋,挑衅般的看了方敦孺一眼,转身拱手对郭冲道:“皇上,但有钱粮保证,老臣在二十天之内必平息此乱,肃清教匪,还大周一个郎朗乾坤。” 郭冲点头道:“好,有你此言,朕便放心了。这一次杨爱卿是要亲自领军前去么?” 杨俊笑道:“皇上需要老臣亲自领军前去,老臣自然是愿意的。” 枢密副使冯子唐开口道:“杨枢密没必要亲自领军平叛,杨枢密亲自出马岂非太给这些教匪面子了。皇上,杨枢密和微臣已经商量好了,由杨枢密坐镇京城总览全局,侍卫步军司都指挥使杜刚统兵前往京东西路平叛。” 郭冲点头道:“也好,杨爱卿不必亲自出马,坐镇总览发号施令便是。” 吕中天忽然开口道:“皇上,老臣有个建议。” 郭冲道:“吕相有何建议?” 吕中天道:“老臣觉得这次平息剿匪叛乱也正好是历练的好机会。淮王郭旭曾经在边镇领过军,跟辽人也打过仗。何不借此让淮王领兵去平息剿匪之乱?也是一种难得的历练。” 吕中天此言一处,殿上众人尽皆心如明镜。吕中天倒是一点也不愿浪费机会。这是要举荐他的外孙参与平叛,捞取军功了。确实,上下人等还真没把这场教匪之乱看的如何的严重,虽然声势浩大,但朝廷大军一到,教匪们便将灰飞烟灭,所以虽然紧张,但却不至于觉得有灭顶之灾。 郭冲愣了愣道:“旭儿么?让他去?他可没有领军的资格啊。虽然挂了个殿前司都点检之名,但却无领军之权啊。” 吕中天笑道:“那还不简单,只要杨枢密愿意,给淮王授个什么副指挥使的位置,让他领军便是。反正有杨枢密坐镇指挥,也不会有什么差错。不瞒皇上着,淮王一直希望有这样的机会历练一番,皇家子弟们正需要这般历练才是。” 郭冲也有些心动,自己喜欢这个二儿子,将来也有意将皇位传给郭旭。但他毕竟不是长子,这当中有些麻烦。倘若能让郭旭积累军功和声望,届时反对之声便会少一些。吕中天的提议倒是击中了郭冲心中的要害之处。 “杨爱卿,你看……”郭冲看着杨俊道。 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了杨俊身上,这不是简单的一个可不可以的问题,杨俊在两位皇子之间一直没有公开的选边战过。关于两位皇子未来的位置选择上,从没有人听到过杨俊的表态。杨俊并不愿掺和其中。今日吕中天的提议明显带有一种暗示,倘若杨俊答应了,那便表明他实际上已经在立场上有所偏移了。那对未来立嗣的结果将有至关重要的作用。一旦得到了宰相和枢密院的支持,还有不成功的道理么? “老臣觉得吕相这个提议很不错。我大周皇子历来有边镇历练的传统。当年皇上不也在西北领军一年么?皇子们要读书也要学会领军打仗,这才是皇室中兴的基础。这个提议老臣觉得可行。淮王想来聪慧,颇有贤名,他领军一定不会出岔子。”杨俊微笑道。 吕中天抚须微笑,心中喜不自禁。不管杨俊明不明白他这番表态意味着什么,但对郭旭将来的皇位之争而言,将有极大的助益。 “不过,臣也有个建议,莫如让晋王也参与平叛。这样晋王淮王都可从中得到历练,不知皇上觉得如何?”杨俊继续说道。 “啊?”吕中天脸上的笑容退去,心中颇为不快。杨俊一点也不傻,他意识到了这个陷坑,所以他巧妙的化解了这个陷阱。 “冕儿么?他岂能领军?这不是开玩笑么?他不成,毕竟是平叛大事,可不能让他搞砸了。”郭冲摇头说道。 但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会从郭冲的话中感觉到他对郭冕的不满和不喜。晋王幸亏是嫡长子,否则他压根也没有任何机会。 “皇上,晋王虽是文弱之人,但也是聪慧无比之人,或许他没有领军的经验,但正因如此才需此次机会历练。至于皇上的担心,老臣却认为不必。大可给晋王安排一个副手协助他,我看这样,小王爷郭昆不是在侍卫步军司任职么?此次他也要随军出征平叛,他可是率领王府卫士参与过杭州海匪平叛的,让他为晋王之副,一起领军便是。况且臣打算让晋王率部分兵马平息京北五县之乱,那里剿匪应该实力不强,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差错。淮王率主力去京东西路,晋王去京北,两位皇子兵分两路,各自平叛,互不干扰。皇上你觉得如何?臣看可行。”杨俊笑道。 “这个……”郭冲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听杨俊的意思,倒有些像是要两位皇子竞争比试一番的意思。 吕中天皱眉道:“杨枢密,这不好吧。这倒像是有些胡闹了,眼下平叛可是大事,倘若出了漏子,那可如何是好?” 杨俊摆手道:“吕相是对谁不放心呢?对晋王还是对淮王?建议是你提出来的,我只是顺着你的意思罢了,怎地你还反对呢?要不此事作罢,谁也别去,让杜刚横扫教匪便是,绝对不会有任何差错了。” 吕中天想了想道:“罢了,听皇上定夺吧。” 吕中天并不想让郭旭失去这个机会。就算郭冕也领军,但两者进军方向不同,郭旭可是主力,将来也是首功。郭冕去京北五县平叛,那只是教匪小股罢了,谈不上什么功劳。 皮球踢到郭冲面前,郭冲其实也想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子到底谁更有本事。退一步而言,历练皇子也是必要的,他们天天在京城无所事事,将来无论谁继位,也未必是个好皇帝。多历练,多经验才是正理。或许这一次能看的清楚。 “好,朕答应了,就按杨爱卿说的办。即刻传旨,让郭冕郭旭还有郭昆来见朕。”郭冲摆手道。 第八四五章 随军 昨晚从皇宫回来后,林觉便再没有睡着,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便是为何吕中天吴春来会让人押着那夫妻两人去长恒县公审。以他们的能力和经验,不可能不知道此举是刺激青教教徒的举动。不可能预测不到这件事会引发青教的暴乱。那么他们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林觉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但想通了之后,却也让林觉惊愕难言。林觉认为,他们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剑指新法。只要青教一乱,他们便可以将这一切的缘由归咎于新法上。 这也并非完全是诬陷。新法确实给青教钻了空子,导致青教泛滥的局面。若说青教作乱的根源,新法难辞其咎。而吕中天他们激怒青教徒的目的便是要将这些矛盾激化,让朝廷知道新法已经对江山社稷产生了危害。所以从根本上来说,此举是为了让郭冲变法的热情之火熄灭,方敦孺和严正肃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 林觉惊叹于这个计划的精妙,但又对吕中天和吴春来的胆大妄为而吃惊不已。为了达到目的,他们甚至敢于挑起民乱,这可不是一般人敢干的。这种胆大或许来源于他们对青教的无知,倘若换做自己的话,自己绝对不敢这么做。因为自己知道,青教的实力已经到了不能轻易惹怒的地步了。 对此,林觉感到很是忧虑。一则是因为此事必然会最终导致对新法对方敦孺严正肃的新一轮攻讦。而这一次很可能会是致命的。二则,林觉更为担心的其实还是青教的反应。正如在宫中面对郭冲所提出的担心,林觉生恐这一次可不仅仅是胙城和长恒县发生的这么点事,这一次恐怕是一场大混乱。吕中天和吴春来放的这把火也许要熊熊燃烧起来,会造成极大的破坏。就算能平息,那也将是对大周王朝的一次沉重打击,对百姓生灵的一次涂炭。 而这两个担心,在林觉看来似乎一定会发生。 果然,清晨时分,当京城街道上的禁军兵马的消息传到林觉的耳朵里,林觉亲自上街目睹了街道上兵马来去的紧张情形之后,林觉知道,定是又有大事发生了。 倘若只是胙城那件事情的话,完全没有必要大动干戈,只需派出五六千兵马便可以碾压之势平息事态。但此刻京城街道上动静,以及各大城门增派的守城兵马,街上到设立的盘查关卡都足以说明,事情起了变化。 朝廷虽然没有发布消息,但是小道消息却像是插了翅膀一般满天飞。这种事情其实根本没有保密的可能。林觉听到了青教昨夜在京东西路以及京北五县起事的消息,先是惊愕,之后便释然了。这一切其实都在意料之中。青教怎么可能束手待毙,胙城和长恒县的事情已经逼得他们无路可退,他们只有起事这一途了。 为了证实消息,林觉去了西水门去找马斌核实。马斌现在在侍卫步军司当值,如此大规模的兵马调动,他身为禁军的将领必是有消息的。更何况他还有皇城司那些耳目精明的朋友。然而,林觉却并没有见到马斌。西水门的守城兵马已经换成了侍卫马军司的禁军,原来担任守城门的职责的侍卫步军司的兵马已经被调离。林觉多问了几句,守城的将领和禁军们讳莫如深,还差点把林觉当做细作给抓起来。林觉亮明身份之后,才得以脱身。 林觉索性也不去证实此事了,朝廷不久后便会公告天下。或者不久后京北各县逃难的百姓抵京,应天府一带逃往京城的百姓们到达之后,一切便真相大白了。朝廷之所以此刻不公布,怕还是处于局面稳定的考虑。这其实没什么好隐瞒的,也根本隐瞒不住。 在衙门里盘桓了一个多时辰后,林觉也无心做事。中午时分,小郡主派人来请林觉回宅一趟,说是有要事商量。林觉不知何事,匆忙回到家中。一进门,小郡主便和白冰等人将林觉拉到了后宅小厅里。 “夫君,你知道么?出大事了。应天府一带和京城北边的几处州县有人造反了。便是上次你和冰儿跟他们起冲突的青教教徒。他们果然有造反之心,夫君你上回回来说这事的时候我还不信,现在看来,还是你是对的。”小郡主坐在软榻上说道。 小郡主尚未出月子,大热天的还裹得严严实实,头上还扎着布带。本来她是不能出来走动的,但是天气太热,房里太闷,实在是不舒服。众人拗不过她,许她在后宅走动,但却要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免得伤了身子。 林觉听了这话,笑道:“你派人去街上打听了?听了街头上那些小道消息?” 小郡主摇头道:“冰儿妹妹确实上街瞧了,回来也说了。但我岂会听外边的传言。这是我派人回王府问来的消息。这一次绝非儿戏,我哥哥知道内情。他说他就要出征了,这次朝廷调了六万侍卫步军司的禁军去平叛,我哥哥要跟随晋王去率一万禁军去京北平叛。淮王郭旭率五万大军去京东西路平叛。说这一次形势极为恶劣,一夜之间,京东西路尽墨,青教教徒几乎将所有的州县城池都攻下了。我哥哥的消息当不会有假吧。” 林觉惊讶不已,他倒不是惊讶于青教起事的消息得到证实,而是惊讶于此次平叛居然是两位皇子带队,这可真是有些意外。郭旭倒也罢了,毕竟带兵打过仗。那位晋王郭冕也要带兵平叛,这着实有些离奇。朝廷的决策者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原来如此,我说西水门的禁军换了人呢。原来是侍卫步军司值守,现在换成了马军司的兵马。原来侍卫步军司的兵马全部要抽调去平叛,这便能理解了。小王爷跟着晋王去京北平叛么?这差事你阿兄肯定很乐意去。”林觉点头道。 “是啊,说是晋王领军,但其实便是我哥哥领军。晋王能打什么仗?所以这一次实际上是阿兄的机会。前段时间阿兄因为爹爹的事闷闷不乐,这回他可以大展身手了。”小郡主道。 林觉点头道:“他们应该很快便要出征了吧,我得去给他送行,毕竟是要去打仗的。” “是啊,我不能去,爹爹现在不肯露面,娘也不能去,只能是你去了。哥哥说今晚就要开拔,据说皇上也要亲自为他们送行。夫君多关注着些,去送送我哥哥,叫他要小心着些,要安全回来。” 林觉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会让人盯着的。出征的话,必是在东门外的大校场了,一会我让孙大勇派个人去东门校场候着,随时禀报消息便是。” 小郡主点头,林觉道:“没事了吧,我得回衙门去了。上边下了命令,说这几日所有人一律恪守本衙,严格自律,约束手下。非常时期,可不能怠慢,这时候被人抓住小辫子可麻烦的很。” 小郡主忙道:“别忙,还有事要说呢。” 林觉道:“还有什么事?” 小郡主看着谢莺莺道:“莺莺你说吧。” 谢莺莺点头笑道:“好。” 林觉笑道:“到底什么事啊?” 谢莺莺嗔道:“夫君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啊,应天府被贼人占了啊,你便一点也不担心么?” 林觉道:“担心什么?那是朝廷的事,我担心有什么用?再说了,朝廷已经发兵了啊。莺莺什么时候对国家大事如此上心了?” “哎,什么国家大事啊,是咱们家的事啊,你忘了应天府咱们还有生意么?一家大剧院分号在那里呢?郑姑娘和钱姑娘也在那里呢,还有咱们不少伙计,杭州林家来的一些伙计账房人等。贼人占了应天府,她们可怎么办?不知是死是活啊。”谢莺莺皱眉道。 “哎呀!”林觉一拍大腿,愕然道:“我怎么忘了这事儿了?该死,该死。这可不是麻烦事了么?” 谢莺莺蹙眉道:“是啊,我跟郡主还有冰儿妹妹都很担心那边的情形。那些造反的倘若秋毫无犯倒也罢了,就怕他们跟盗匪一般,对百姓胡作非为,那我们应天府的大剧院怕是要遭殃了。郑暖玉和钱柳儿两位姑娘也没见过这阵仗啊,不知道现在她们会是怎样。” 林觉皱眉想了想道:“这青教连女人抛头露面都不准,更遑论是登台演戏了。大剧院必会被他们捣毁,咱们剧院的几十号人的生死可能都会有危险。不成,得去救他们出来。那里不仅是郑姑娘和钱姑娘几位,还有杭州来的我林家的旁系叔伯兄弟在那里做事,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小郡主皱眉道:“可是怎么救啊?那边已经乱了啊,朝廷兵马一到便是一场大战,此时去应天府,岂非太危险么?要不这样,我去见淮王,他不是要领军去应天府么?请他帮我们留意,照顾咱们的人。我去求他,他也许会答应的。” 林觉摇头道:“你这位二堂兄可没那么好说话,之前我还得罪过他,他未必肯帮我们。就算他愿意帮,倘若旧事重提要我答应他以前提出的条件,我难道要受他要挟?再说了,他此去是领兵平叛,这件事找他是没用的。真要是需要他去救人,那其实已经迟了。我想这事儿怕是还得我们自己来。” “夫君,我去应天府救人去。我快马赶去不出数日便至,虽然青教的教众作乱,但他们也耐我不得。我潜入城中去打探一番,也很容易。”白冰轻声道。 “对对,冰儿妹子去一定成,她武艺高强,应该没什么危险。”小郡主忙道,她生恐林觉又要去涉险,这一次可不同,青教可不是善类,她不希望林觉去冒险。 林觉皱眉想了想道:“不成,我不能让冰儿一个人去冒险,再说她一人前去也做不了什么。她也没法救人出来。或许我要亲自去一趟。多带些人手去。” 小郡主白眼翻上了天,说到底他还是要自己去。 “夫君不能去,此去凶险之极,岂能涉险?若是以前,我定不会拦阻你。当年你去桃花岛匪巢,那么凶险的事情我可曾拦阻过你?但现在不同了,你都当爹了,怎还能不顾及其他?你倘若有事,我们倒也罢了,孩儿可没爹了。你不为我们想,也要为孩儿想。”小郡主斩钉截铁的反对道。 谢莺莺也开口道:“郡主说的对,夫君不能去。这种情形下什么事都能发生。绝不能去冒险。” 林觉皱眉道:“可是大剧院人的人怎么办?他们既为我们做事,便是我们的家人,我们有责任保护他们,救出他们。还有不少是林家的人,我更是不能不管他们,莫忘了,我还是林家家主,我不仅要为我自己的家负责,可也要为林家这个大家负责。” 小郡主皱眉道:“我们懂你的心思,但这一次不成。应天府即将爆发大战,你不能去,绝对不能去。倘若你决意要去,那么我也跟着去便是。” “你怎能去?你还在坐月子呢,你去了孩儿怎么办?说什么傻话。”林觉道。 “我可不管,你可以不管,我便可以不管。反正你不顾及自己的生死,也不管这个家会不会毁了,那么大伙儿一起去死便是。”小郡主沉声道。 “你……”林觉语塞,瞪着小郡主无言以对。小郡主毫不示弱的也回瞪着他,神情倔强之极。身为王府郡主,小郡主一向温文知礼,但她一旦坚持起来,自有一番威严气度。林觉知道小郡主是为了自己着想,为了这个家着想,却也不能怪她什么。但是,应天府的那一批人的生死却也不能不管。林觉早就发过誓,身边的家人朋友他是绝对要给予保护的,无论亲疏,只要他是自己身边的人。 林觉皱着眉头起身在厅中负手踱步,几名女子默默的看着他,目光跟随着他的身形。小郡主毫无妥协的意思,她知道自己只要一松口,林觉便一定要跑去涉险。 厅内外极为安静,外边庭院花树上的蝉声尖利刺耳,听着让人心中烦躁难安。 蹬蹬蹬的脚步声传来,一名婢女飞奔来到小厅门前叫道:“老爷夫人,王府的舅老爷来了。” 小郡主愣了愣问道:“我哥哥怎么这时候来了?他不是应该正在忙着出征的事情么?” 林觉转头道:“快请。” 婢女答应了转身而去,小郡主整了整衣衫和林觉并肩站在门口,谢莺莺白冰两人也起身而立,众人的目光投向竹帘外的长廊。叮里咣当一阵响声传来,长廊下,一身盔甲全服武装的小王爷郭昆阔步走过长廊朝小厅而来。他的盔甲崭新雪亮,腰间剑柄上雕龙画凤镶嵌着亮晶晶的宝石,黑色的头盔上方一撮红缨跳动如火整个人倒也威风凛凛气宇不凡。小王爷奢侈惯了,盔甲行头搞得花里胡哨,美轮美奂。光是这一身行头,怕便要值上万两了吧。只是不知道那镶嵌着宝石的长剑能不能杀敌,那一身防御严密的沉重盔甲是否实用。 “大舅哥,你怎么来了?”林觉拱手上前行礼。 小郡主也笑着敛裾行礼道:“哥哥来啦。” 小王爷哐啷哐当的走到小厅之中,皱眉看着小郡主道:“你怎么不爱惜身子?怎地出房了?” 小郡主笑道:“不妨事的,这大热天,我可不想在屋子里闷着。” 郭昆点点头,也不多纠结,转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叫道:“来杯凉茶,可热死我了。” 林觉笑道:“这么热的天,你穿的这么严实的盔甲,不热才怪。来人,给舅老爷上一壶冰糖绿豆汤消消暑。” 郭昆白了林觉一眼,伸手将头盔摘下摆在桌上,用布巾擦着额头上的汗,沉声道:“你当我想这样么?兵马立刻就要开拔,我不得军容整齐么?对了,你知道我要去平叛的事吧?” 林觉点头笑道:“薇儿刚刚告诉了我。大舅哥这回可得了机会了,得好好表现,立下功勋才是。” 郭昆摆摆手道:“什么机会不机会的,有了功劳也是晋王的。皇上也真是可以的,硬塞个晋王领军,到头来还不是我的事。” 婢女捧着冒着凉气的冰糖绿豆汤来,给郭昆斟了一大碗,郭昆咕咚咕咚的喝下去,赞道:“舒坦,怎么这么冰,冰镇过的么?” 林觉笑道:“是啊,去年冬天,我让人去北边黄河里取的冰。拉了一百多车回来藏在地窖里。本来是大剧院调温用的,府里也能用用。冰镇些汤水还是受用的。” 郭昆一挑大指道:“不错,比我还会享受。王府里去年没准备,父王他们去了杭州,我便懒得弄这些了。今年府里连冰都没有。回头着人送几车去给我们用。” 林觉笑道:“早说啊,早知如此,便早命人送去了。” 郭昆抹了抹嘴巴,看着林觉道:“这些事让妹子派人去做吧,妹夫,你得跟我走了。” 林觉一愣道:“干什么去?兵马要出征了么?那也好,我去送送你。本来我也是要去的。” 郭昆笑道:“你不是送我,你要跟我一起出征。” “什么?”林觉和郡主等几人都惊讶的叫出声来。 “哥哥这话是何意?你是说夫君要跟你一起出征?”小郡主惊讶问道。 “是啊,我已经向皇上请求了,请妹夫随我一起出征平叛,皇上已经答应了。你们这么惊讶作甚?妹夫不是去过长恒县么?也知道青教的事情,他跟我去给我当个参谋,这难道不好么?这一次去京北五县剿灭教匪不容有失,妹夫足智多谋,又对青教有所了解,所以跟我一起去,也助我一臂之力。妹夫,你不会是不肯帮我吧。”郭昆满不在乎的道。 林觉皱眉道:“孩儿他大舅,你起码得事前通知我一声吧,跟我商量商量吧?怎么就自作主张了?” “我这不是来跟你商议了么?还想怎样?”郭昆摊手道。 林觉苦笑道:“你都向皇上请求了,这算是事前商量么?你这是替我做主了啊。” 郭昆道:“我哪有那么多的功夫?我这都忙的不可开交。一万大军正在准备出征,我现在时间可金贵的很,特地来请你跟我一起去,你还想如何?这也是你的一个机会呢。你那提刑官有什么可当的?虽在京城,却只是个开封府所辖官员,实在不怎么样。我可是为了你好,这一次平叛只要成功,朝廷必是要大力嘉奖的。届时你协助我有功,我跟皇上禀报之后,你或可离开开封府上调。你若不愿来军中,起码也能进朝廷直属衙门为官。你该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林觉苦笑道:“这么说,你倒是为了我好了。” “那可不,有好事我能不想着妹夫么?都是一家人,我能不照应你么?不过话说回来,这一次我压力有点大。晋王领军,必是什么主张也没有的,我这个副手得全权谋划。所以我要身边有人商议。妹夫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当初剿匪可都是你的计策,几次表现都让我佩服的很,所以我才特意去向皇上请求,让你跟我一起出征。你就当帮我一次,这总可以了吧。”郭昆瞪眼说道。 林觉苦笑着看着小郡主和白冰等人,小郡主等人也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这个舅老爷真是自说自话,突然跑来宣布这样的消息,真叫人措手不及。 “你该不会不肯帮我吧?妹子,哥哥可最疼你。你说句话啊。这一次的事情可极为重要,哥哥我需要帮手呢。不瞒你们说,是爹爹建议我这么做的,爹爹说有妹夫跟着我去,此次剿匪必然成功。妹子,你也知道家里的情形,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次机会,我可不想搞砸了。我得争口气啊。”郭昆叫道。 小郡主叹息道:“哥哥啊,你就算要让夫君跟你去,也得事前来说啊。你这不是让人难为么?我可做不了夫君的主,他若跟你去那是他的事,我不能逼着他跟你去。” 郭昆闻言怒道:“好,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罢了,就当我没来过。我走了。” 郭昆站起身来,抓起桌上的头盔抱在怀里转头便往外走。小郡主皱眉叫道:“哥哥,何必意气用事?” “哼!”郭昆头也不回的朝外走。 林觉叹息一声,开口道:“大舅哥,你且留步。” 郭昆停步转身道:“怎么?去还是不去?” 林觉皱眉道:“你都这般生气了,我怎么能推辞?再说了,你也请求了皇上的准许,我若不去,岂非是落了你的颜面,皇上会对你有看法的。” 郭昆转怒为喜,咧嘴笑道:“就是嘛,我就说妹夫不会让我失望,让我难堪的嘛。” 林觉咂嘴道:“我去是可以,但我有几句话要说在头里,免得到时候闹得不愉快。” “说,说便是。”郭昆回转来,重新坐下,自己动手倒起了冰镇绿豆汤。 第八四六章 誓师 “是这样,此去我是作为你身边的参谋去的是么?我并无任何军职职务。那么,无论平叛成败,我都不会承担后果。什么功劳之类的,我也不想要。如果出了什么岔子,我可也不担责。”林觉道。 “这是自然,我原本想直接请皇上将你调到侍卫步军司任文职的,可怕你怪我乱做主,便没有这么干。”郭昆点头笑道。 林觉冷声道:“还好你没这么干,我可不想去什么侍卫步军司,我是读书人,你让我入军,这可不成。” 郭昆哈哈大笑道:“你是读书人,你是哪门子读书人?哈哈哈,好吧,算你是吧。这一条我不是答应了么?还有么?” 林觉翻了个白眼,继续道:“还有便是,我若跟你去平叛,我的建议你要听。倘若你不愿听我的,那我也没有去的必要。咱们事前说清楚,倘若你倔强不听我的建议,那么我便走人。省的闹得不愉快。” 郭昆笑道:“成成成,我若不听你的,你随时走人。不过,我可不是傀儡,我是领军将领,私下里咱们可以商议,你的给我留面子。” 林觉道:“一言为定。还有最后一个条件。” “快说,快说。我先答应了下来便是。”郭昆叫道。 林觉摆手道:“大舅哥,我可不是开玩笑,我说的都是体己之言。这一次平叛,皇上派了两位皇子出动,晋王和淮王分别领兵,你是否觉得这里边有些蹊跷呢?” “蹊跷?皇上旨意上不是说了么?要晋王和淮王历练一番。我是觉得,是让他们白得功劳增加资本罢了。”郭昆道。 林觉摇头道:“历练是一部分,但我觉得或许另有深意。具体是何种意图我不知道,但此事隐隐有竞争之意。晋王和淮王各自领兵,倘若一个胜了,一个败了,会怎样?胜的怕是声威大震,败的怕是要一蹶不振了。” “怎么会败?不可能的。若是朝廷真的觉得青教厉害,也不会让两位皇子领军了。不会败的。”郭昆道。 “就算都胜了,也有先后之分。战果也有大小之分。战损也有多少之分。总之,要比较,总是会有比较之处的。所以我提醒你,一切以实际情形为主,不要因为此事而影响作战。倘若明知不敌,却要为了竞争而去仓促作战,那反而适得其反。我的意思你可明白?”林觉道。 郭昆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咱们只管剿匪成功,不为其他事干扰决定。你是担心晋王会干扰作战?嗯,这确实有可能。是了,这一次恐怕是对两人能力的考验,怕是为了以后的太子之位……做一次考察……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些呢?” 林觉缓缓点头道:“大舅哥,总算你还没糊涂。你现在知道事情有些复杂了吧。” 郭昆点头道:“我明白了,妹夫,这一次咱们只管剿匪,其他的不管。反正晋王的话我是不会听的,一切按照我们自己的计划来。可不能被他们影响到胜负大局。我们可败不起。” “是了,就是这个意思。”林觉笑道。 “好,我全答应了。你赶紧收拾收拾,跟我走吧。申时就要开拔,皇上要亲自为我们送行,可不能耽搁了。你的盔甲战马我都准备好了,都在前院里。这便走吧。”郭昆忙道。 林觉苦笑道:“总得容我安排一下家里吧?我衙门里也要去安排一声吧?你且去,申时前我必赶到便是。” 郭昆叫道:“你可莫放我鸽子啊。” 林觉叹道:“大丈夫一言九鼎,你也忒小看我了。” 郭昆笑道:“得了,那我先去忙了。告辞。” 林觉拱手相送,小郡主和白冰谢莺莺等人也起身行礼,郭昆团团一拱手,哐里哐当的大步离去。 小厅中,夫妻四人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才好。小郡主叹道:“夫君可莫要生气啊,莫要怪我哥哥。我哥哥他一直如此,不知为别人考虑。这时候跑来闹出这些事来,真是没法子。要不,夫君你别去了,不要勉强。” 林觉摇头道:“怎可言而无信,况且还是你的兄长。这次对他真的很重要,王府需要振兴,这一次是个机会。倘若北上平叛败了,罪过一定是你兄长的,那可不成。我去助他一臂之力也好。” 小郡主道:“会败么?” 林觉轻声道:“不好说,他们都以为青教是软柿子,我担心这种思想会让他们吃大亏。青教敢于起事自然是有些凭借的。罢了,这事也不说了。我这又要去跟着平叛了,咱们家里的事情可怎么办?” 小郡主道:“家里倒是没什么,只要你安全便好。冰儿妹子你带在身边吧,也可保护安全。” 林觉道:“可是应天府那边怎么办?我还想着让冰儿去应天府,找到了大剧院的人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大战之后视情形而定。倘若朝廷攻破应天府,那便无事了。总之先躲起来再说。” 小郡主道:“不不不,冰儿得跟着你。不然我不放心。要不让孙大勇去吧。不知道成不成。” 林觉眼睛一亮道:“对啊,叫孙大勇去啊,他完全可以自保。我去跟他交代去。冰儿便跟我一起去随军剿匪。冰儿你回房换衣衫,扮男装。军中不能有女子,可别露了馅。莺莺给我们收拾几件衣衫,我们带着走。还得去衙门一趟告诉杨秀。哎呀呀,大舅哥害人不浅啊。” 林觉咂嘴说话,脚下不停已经出了小厅急匆匆的去往前面找孙大勇去了。几名女子也忙起身各自去忙碌。小郡主叹息一声,叫来丫鬟搀扶着回房而去。 …… 傍晚时分,汴梁新曹门外的大校场上,六万侍卫步军司的兵马列队完毕。禁军方队盔甲鲜明,身子笔挺。战马神骏,刀枪如林。龙旗在空中猎猎飘扬,当真是人如虎马如龙,颇有些威武之师雄壮之师的意味。 鼓声顿起,有人站在前方高台上高声呼喝:“圣上驾到!” 所有人的目光随着这一声呼喊齐刷刷投向城门方向。但听鼓乐齐鸣,旌旗招展,数百骑殿前司骑兵从城门口飞驰而出,后面跟着仪仗兵马以及一辆辆华丽的大车。一顶华丽的华盖大伞在队伍上方的天空中晃动着,所有人都知道,那伞盖之下,便是当今皇帝郭冲。 在上千骑兵仪仗以及百余名大臣的簇拥之下,郭冲乘车抵达了队列之前。之后在内侍的搀扶下拾阶而上,登上高台。十几名重臣也跟随郭冲登上了高台之上。 鼓声停息,四野无声。夕阳照耀着硕大的校场,所有士兵都迎着阳光而立,他们的眼睛里只看得见一片金光。 “行礼!”高台上有人高声喝道。 “叩见皇上,吾皇万岁!”所有的将士都跪地叩拜,高声呼喊。那喊叫声震动天地,响彻耳鼓。 郭冲站在高台上,看着前方夕阳照耀下金灿灿的一片兵马,听着震天的呼喊声,神情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众将士平身。”郭冲挥手说道。 一片噪杂之声过后,禁军兵马重新安静了下来。杨俊上前拱手道:“皇上,侍卫步军司六万大军已然集结完毕,请皇上检阅训勉,随时可以出征作战。” 郭冲点点头道:“好,辛苦杨爱卿了。” “此乃臣之本分。”杨俊拱手道。 转过身来,他紧走几步来到台口出,对着下方的兵马高声说道:“众将士听着,今日我大周侍卫步军司为平息教匪之乱在此誓师,出征在即,皇上亲自前来为将士们送行,这是莫大的荣耀。现在,请皇上训勉。” 所有士兵都勉力朝台上看,但他们看到的依旧是一片金黄的阳光。但郭冲的声音却清晰的随着晚风送到了耳边。 “诸位大周的将士们。朕今日在此为你们出征践行。我大周立国一百五十余载,经历过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不知凡几。不知有多少蛮夷宵小之国,狼子也心之徒觊觎我大周的疆土,窥伺我大好河山。但是,正因为我大周有你们守卫,有你们保护,我大周才将他们一一挫败和歼灭,我大周才有了这一百多年的太平盛世。今日,一帮邪教之徒啸聚为乱,妄图坏我大周天下太平之世。他们妖言惑众,蛊惑纯良,欺骗百姓,陷百姓于不忠不义之中。朕更怀疑他们是受人指使,妄图染指我大周大好社稷。你们说,朕能答应么?” “不能!”所有的士兵们都大声回答道。 “说的好,绝对不能。我大周是铁打的江山,是要传万万年的江山,岂容这些魑魅魍魉跳梁小丑来染指,岂容他们横行?故而今日朕在此为你们出征践行。请让朕和你们喝一杯烈酒,这之后,你们便要替朕去灭了这群魑魅魍魉,杀了这些妖魔鬼怪,还大周一个郎朗乾坤,明明盛世。来,干一杯!”郭冲捧起了内侍递过来的半碗酒,高高的举起在阳光之中。 所有禁军士兵都弯下腰来,端起放在脚旁地上的一碗酒。一人举盏万人相和,一饮而尽。 第八四七章 郭冕挂帅 “哈哈哈,咳咳咳!”郭冲一口喝干了酒,火辣的酒水让他剧烈的咳嗽起来。 “混账东西,说好了用清水代替的,是谁用的酒给皇上喝了?皇上已经很久不能喝酒了。回头再找你们算账。”钱德禄低声对几名内侍怒骂道。 几名内侍噤若寒蝉,他们本来准备了水,可是刚才在路上颠簸的很,水瓶给摔破了。只好换了烈酒。 郭冲很快恢复了过来,大声笑道:“好酒。诸位喝了朕这碗酒,此去便要戮力用命,杀敌立功。朕在此许诺,只要你们英勇作战,朕会升你们的官职,褒奖你们的英勇之行。你们放心,你们胜了,朕会重赏,你们伤了,朕会救治你们。你们就算是阵亡了,朕也将厚恤你们。汝妻女父母,朕必养之。你们放心的去作战,不要有后顾之忧。一切朕都给你们安排好。明白了么?” “万岁,万岁,万万岁!”士兵们山呼海啸的叫道。喝了酒之后,再被这极具煽动性的话语给撩拨,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状极激动。 “……朕祝你们马到功成,凯旋而回。朕在京城等着你们带回胜利的好消息。”郭冲以煽动性的话结束了他激情四射的演说。 台下,林觉静静的站在北侧的队列里,他为郭冲的口才和激情而折服。虽然对郭冲并不太了解,也并没有认为他高人一等。但是郭冲这番勉励之语,确实说的人热血沸腾。抛却这话语中的虚伪的成分,但从口才上来说,郭冲还是颇有些过人之处的。 “多谢皇上,臣请求为出征将士授旗。”杨俊躬身对郭冲道。 郭冲大袖一挥,笑道:“准!” 杨俊道谢转身,高声下令。一时间号炮连声,鼓乐齐鸣。杨俊站在台口高声道:“本官以大周枢密使之名,为出征将士授旗。此番出征,兵分两路。一路往东平息京东西路之乱,一路往北平息京北五县之乱。晋王和淮王两位皇子更是亲自领军,不避危险。皇上有旨,任命晋王为平贼大将军,淮王为讨贼大将军。两位大将军官职不分高低,平叛之后自动卸任。现本官为两位大将军授青龙战旗。” 锣鼓声中,从侧首高台之旁,两匹战马一左一右缓缓而出。 左首台侧出来的是一片黑色骏马,马上之人银盔银甲披着猩红披风,手中提着一柄金色的长枪,在夕阳下全身都闪耀着光芒一般。但见他催动马匹,纵马飞驰直冲而出。马疾如电,瞬间便冲过台前中线,马上人却猛地一收缰绳,但见那黑马稀溜溜嘶鸣着人立而起,在空中硬生生转个圈,前蹄落下时已然马头朝向检阅台方向如钉子一般钉在地上。当真是马如龙人如玉,利落矫健之极。 “好!”台上台下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马上之人微笑不语,拱手向台上行礼。 此人便是二皇子淮王郭旭,这一手既展现其精湛高超的骑术,又展示了其俊美矫健的身姿。真可谓夺人眼球,惊艳四方。台上郭冲目睹郭旭的这一番做派,抚须微笑,心中甚是安慰。从郭旭身上,他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曾几何时,自己正当年少,也是骑射.精湛,意气风发。郭旭简直就是自己年轻时候的翻版。 得得得!马蹄声响。人们的目光被吸引到了右侧小跑而来的那匹白马身上。那白马看得出也很神骏,但是骑手骑术的拙劣却让如此神骏的白马无用武之地。马上的大皇子晋王郭冕紧张的拽着缰绳,将那白马的头拽的偏向一旁。一人一马就这么僵持着小跑而来。马儿翻着白眼,马上的人也累得气喘,别别扭扭的来到的众人眼前。 郭冕的盔甲也很华丽,居然是金黄色的盔甲。只可惜,穿在郭冕身上怎么看怎么别扭,像是偷来的一般,一点也不合身。郭冕也根本没办法手持兵刃。一柄大刀挂在得胜勾上来回晃荡着。全身用力的僵持说,一手拽住缰绳,一手抓住马鞍前侧的木头,胆颤心惊的生恐落马。 在数万将士和郭冲君臣的目光下,郭冕好不容易来到高台前站定,停下马时四下里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声。原来他居然停错了位置,将马屁股对着台上的郭冲君臣了。 郭冲阴沉着脸,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不悦的冷哼。一旁的吕中天吴春来等人以袖掩口,遮挡住忍不住的笑容。 郭冕也知道自己停错了方向,勉力调转马头。但骑术不佳,马儿在台前打转,暴躁的发出灰灰的嘶鸣,却始终不能将马头对着高台停下。一匹神骏的白马此刻活生生被郭冕弄成一头拉磨的驴。 “皇兄,我帮你。”郭旭微笑说道,探身抓住郭冕的马缰,抖了抖手腕控制方向。那白马终于头朝高台停了下来。 郭冕浑身冒汗,沉重的盔甲压得他腰背酸痛,头盔都盖到眼睛了这,狼狈之极。但他还是斥道:“谁要你帮?我自己能行。” 郭旭一笑,也不计较,拱手向台上行礼。郭冕也朝着台上拱手行礼。 台口上方,杨俊高声叫道:“授旗。” 数十骑扛着两柄青龙旗飞驰而至,鼓乐声中,两柄大旗被分别交到郭冕和郭旭手中。郭旭单手执旗恢复,龙旗猎猎,颇有雄姿。郭冕那里敢摇动大旗,将青龙旗旗杆抱在怀里扛在肩膀上。旗帜绞在一起,尴尬之极。众人忍不住嗡嗡议论,又是一番笑谑。 “即日起,两位大将军将率军奔赴战场平息教匪之乱,本官作为你们的上官,将全程监督你们的行为。望两位大将军不负朝廷重托,不负皇上期待,不负万民所望,马蹄踏处,尽歼教匪。”杨俊高声说道。 “我等绝不负皇上重托,不负万民所望。”郭冕郭旭高声叫道。 “好,大军开拔!”杨俊大声下令。 “咚咚咚”号炮轰然响起,两位皇子各自归队。兵马缓缓开拔,一军往北,一军往东,滚滚而去。 …… 北路一万大军行至离京十里之外便即扎营。所谓的出征誓师只是走个形式。天黑之前大军开拔,对外表明朝廷平叛已经开始行动。但选择这个时间开拔,显然大军无法走出多远。 扎营之后,郭冕在郭昆的提议下召开了第一次军师会议。初更时分,郭冕布置的富丽堂皇的大帐之中灯火通明,十几名领军的将领纷纷到来。郭冕早已换下了沉重的盔甲,传了一身轻薄的袍子坐在大帐中,面前还摆了酒菜,正自喝的晕晕乎乎。 众人进了大帐之中都傻了眼。郭昆更是眉头紧皱。 “来来来,都坐,都坐。林觉,你来我身边做。总是没机会跟你多聊聊,现在总算是能和你天天见面了。来人,给诸位将军上酒。”郭冕热情的招呼道。 郭昆终于忍不住上前拱手道:“大将军,军中有军纪,身为主帅岂能破坏?军中饮酒,是为大忌。更遑论要将领们跟你一起喝酒,更是不妥了。” 郭旭皱眉道:“你怎么这么煞风景?这才离京十里,又不是马上就要打仗了,喝几杯怎么了?这十里路颠的我骨头都散了,我喝点酒舒缓一下怎么了?再说了,谁说喝了酒便不能打仗了?你们武将怎么这么不堪。想当年太白斗酒诗百篇,要是都跟你们这些武将这般,怕是连一句诗也写不出来了。读书人比你们这些武人可厉害多了。” 众人愕然无语,感情大将军将自己这些人视武人,将自己还当做是文人。岂不知他现在可是领军的大将军呢。很多人心中暗骂,同时也隐隐的担心。本来以这一万大军的配置,剿灭教匪当非难事。但摊上这么个主帅,怕是要有大麻烦了。 郭昆皱眉道:“军中法纪不容触犯,尤其你是主帅,更不能破坏法纪。否则将官士兵都效仿为之,没有军纪的约束,军队岂非一片散沙,这仗还怎么打?” 郭冕怒道:“我说郭昆,你怎么回事?怎么还训起我来了?谁是主帅,你还是我?你们不可以,我却可以。我原本就不想来打仗,朝廷硬是要赶鸭子上架,你当我想来当这个主帅么?我最烦这些打打杀杀之事,偏偏要我来当这个大将军。我只喝点酒,你又来说东说西的。林觉,你给评评理,这帮没读过书的一点也不懂的情趣。我还打算喝点酒,作首出征的诗文呢。他们压根不懂我们读书人的情趣。” 林觉心中叹息不已,大皇子郭冕可以说是个极品了。蜜罐子长大的,成天舞文弄墨,自以为风雅不羁。但其实是个纨绔之人。将来恐怕也是个‘何不食肉糜’的角色,根本不知道轻重。偏偏脾气还大的很,郭昆规劝,他还不高兴。照这个架势,还没打仗,便将帅离心了。 “大将军,喝酒也许不是大事,但现在喝确实不合适。这里离京城只有十里,一个时辰消息便会送到京城。倘若皇上得知大将军军中饮酒,怕是要下旨责怪。我看,这酒还是不喝的好。至于谈论诗文,属下倒是可以奉陪。待军事会议开完,空暇之时我和大将军可以探讨探讨也自不妨。”林觉拱手道。 郭冕吓了一跳,林觉只一句话便击中他的软肋。他或许不在乎军纪,不在乎郭昆和众将的意见。但是他却不敢不顾及父皇的感受。离京城这么近,消息很快便会传到京城去,倘若有人去告状,父皇还不要将自己大骂一顿么?他可不敢惹怒郭冲。 “父皇也未必小题大作。”郭冕口中强辩着,却将酒菜推到一旁。林觉朝杂役招招手,将酒菜收了下去。 第八四八章 形势判断 郭昆翻翻白眼,心道:奇了怪了,我说他他不听,你说他便听,是何道理?你这小子什么时候跟大皇子又攀上交情了?邪门的很。他哪里知道说话的艺术,一句话让人跳,一句话让人笑。要说服郭冕,自然是击中他的软肋。郭昆适才是以训斥的口气压制,并拿军法威胁。这些对郭冕 而言是不能奏效的。郭冕怕的是皇上,拿皇上来压他才是正解。 当下众人落座,开始正式商讨平叛事宜。郭昆做了不少准备,几名士兵将一只巨大的沙盘抬进帐来,上面高低起伏的正是京畿五县的地形图。上面插着小旗子和小树枝,摆着小石头等等东西。代表着各种城池市集树林湖泊河流小山等各种地形。 “诸位,目前的局势是……”郭昆当仁不让的开口说话。 林觉皱了皱眉头,这便是问题所在。郭昆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其实有越俎代庖之嫌。诚然,此次实际上是需要郭昆领军作战,因为郭冕根本没有这个才能。但是你总不能视郭冕为无物,起码的礼节还是要有的。郭冕才是主帅,应该让郭冕先发表看法。哪怕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也是规矩。可郭昆却连让都没让。 “都虞候,是否先请大将军说一说他的作战方略?”林觉轻声打断道。 “什么?”郭昆皱眉道。 “我说,咱们先听听大将军的方略。”林觉沉声道。 郭冕心中对林觉好感爆棚,他确实有些不高兴,虽然自己并无方略,也对这样的会议完全没有概念。但不代表自己可以被无视。林觉出来为自己说话,就凭这一点,这个朋友值得交。 郭昆愣了愣,本想说:他有什么方略可说?岂非浪费时间。但想想不好驳林觉的面子,于是点头道:“那好,请大将军先说说平贼方略。” 众人齐刷刷的将目光投向郭冕,郭冕一阵紧张。咳嗽一声开口道:“那个……方略嘛……倒也……我倒也想了一些。古人云,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那个……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总之呢,这一次一定要将教匪统统铲除。” 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郭冕,不知道他说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没了?”郭昆问道。 “没了,具体的作战方略还用我教你们么?你们都是带兵打仗的,难道还要我这个主帅为你们出谋划策?那还要你们作甚?该你们说才是。”郭冕忽然振振有词起来。 “……”一群人眼珠子满地乱滚,林觉心里乐开了花。这郭冕可太逗了。看来他是一点功课也没做,倒不是说他对平叛的成败不关心,而是他压根对此毫无兴趣,或者说对此事对他的意义根本不明白。其实郭冕这样的人恰恰是性情中人,直白单纯,毫无心机。想一想让郭冕和郭旭去争夺皇位,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站在江山社稷的立场上,或许郭冕当个甩手王爷要好的多。淮王继位或许更为适合。 “好吧。那我便来说说。”郭昆沉声道:“根据之前汇总的情报显示,目前被教匪攻陷的有东明、韦城、胙城、长恒、滑州五县。这五处州县皆在京城东北,连成一片。据我估测,教匪必然已经合兵一处,面向东南方向,以图阳武封丘两县。阳武封丘两县是绝对不能丢的,否则那便是要直通京城了。我的建议是,找到对方进攻的方向,一举击溃其主力,便可粉碎其攻占阳武或封丘的意图。此举可速战速决,击溃其主力之后,便可横扫而过,将五县轻松夺回。不知各位是怎么看的。” “都虞候所言甚是,咱们应该这么做。一举击溃教匪主力,免得他们东流西窜,反而麻烦。”众将领点头附和道。 “都虞候,这方略固然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我们如何得知他们的进攻方向?而且我们现在对对方的人数并不知晓。对方集结之后的兵马有多少人,我们不得而知啊。倘若有数万之众,岂非敌众我寡,正面交战会不会吃亏?”一名将领提出了疑问。 郭昆点头道:“陈将军问的好。关于对方进攻方向的问题,我适才已经说了,他们只能进攻封丘阳武两县,所以非此即彼。今晚便可派出斥候骑兵去侦察。另外阳武县和封丘县的县衙也派了人关注教匪动向,这不难查明。其实就我个人来判断,他们极有可能攻击封丘县。因为只要拿下封丘,便可以最快的速度封锁了黄河渡口,可以阻止朝廷派兵北上讨伐。而且封丘距离京城更近,会对京城造成直接的威胁。倘若是我,必是要拿下封丘封锁住北上渡口,之后再将黄河以北各县全部攻占的。” 郭昆手持长杆在沙盘上指点着,众人的目光随着他的讲述在沙盘上移动着。沙盘一目了然,郭昆说的话也更加容易理解。林觉静静的看着沙盘,听着郭昆的话,心中对郭昆倒也另眼相看。小王爷倒也不是不学无术之人,他的判断是极有道理的,从大局上而言,攻占封丘县收益最大。所以,有极大的可能是直接攻占封丘县。 “至于教匪人数的问题,我想这无需担心。教匪皆为乌合之众,大多是教众啸聚。若以人数来算,恐怕起码有三五万之多。但其实战力不强。只要找到他们的主力,便可一举击溃。我不是自大,一群教众啸聚,一时半会儿难有什么战力可言。倘若假以时日或不好说,但眼下不必担心。”郭昆继续说道。 众将纷纷点头道:“都虞候所言不差,有理有据,让人信服。” 郭昆笑着对郭冕道:“大将军怎么看?” 郭冕打了个阿欠道:“我觉得你说的不错,跟我的想法差不多。” 郭昆大笑道:“那便是英雄所见略同咯?哈哈哈。” 郭冕咂咂嘴心道:“你也配跟我相提并论。莫侮辱了英雄这个词。” 郭昆收了竹竿,开口道:“既然诸位都没有意见的话,那么明日一早我们便渡河北上,直扑封丘县,找到教匪主力与之决战。各位还有什么要说的?” 众将纷纷道:“就这么办。” 郭昆笑着转身,却看到林觉在一旁捏着下巴作沉思状。郭昆笑道:“林觉,你还没表态呢,你觉得这么安排如何?” 林觉听出郭昆话中的得意,他本不忍打击郭昆的骄傲,但郭昆既问,林觉却也确实有话要说。 “都虞候之前的分析我是赞同的。不过却有两个小小的疑问。我想提出来让大伙儿替我分析分析。”林觉道。 郭昆愣了愣道:“哦?你说说看?” 林觉走到沙盘旁,用手指着沙盘道:“这个沙盘只是涵盖京北几县,并没有包括京城和北方边镇之地。所以有些东西看不出来。我来补充一下。” 林觉弯腰搬了凳子移了矮几摆在沙盘南北两侧,再摆了几只茶盅和灯台,沉声道:“虽然简陋,但我一解释你们便明白了。这只凳子是京城,凳子上的几只茶盅是京城的禁军。众所周知,京城有禁军二十万,加上厢兵和京城衙兵足有二十五万之多。北边这一块是边镇重镇。这是太原府,东边这是真定府,再北边是大同边镇。往东北是燕云十六州边镇。我不知边镇兵马有多少,谁能告诉我大致的数字,这应该不算泄密吧。” 郭昆皱眉道:“你说这些作甚?这跟眼下的事有关系么?” 林觉道:“有没有关系都不要紧,你且说北边边镇之地有多少兵马。” 郭昆皱眉道:“边镇重兵云集,起码得有个四五十万雄兵吧。” 郭昆其实说的还是保守数字,燕云边镇加上往西至河套一带的大周兵马足有六十万之多。那可是北方的大门,保护京城的第一道防线,自然是重兵云集的所在。 林觉点头道:“好,那么诸位想一想,教匪明知道南边有二十万禁军,北边以后数十万边军,他们会不会往南或者往北攻击?除非是傻子才会这么干吧,那不是自己送上门去么?换做我是剿匪首领,明知京城有二十万禁军守着,还敢往京城靠近?谈什么封锁黄河渡口?疯了不成?他们避之唯恐不及才是。他们真正能活动的空间便是边镇和京城之间的这大片地带。而且不能长久。要想活命,他们必须要突破被南北夹击的这一狭长地带。要么往西进攻,冲出夹击带抵达京西、凤翔、西夏一带的大片开阔之地。要么直接从应天府往南,直扑江淮之地,另辟地盘。否则他们便是死路一条。我说的这些你们明白么?” 众人有一种恍然之感。是啊,南北两边都是重兵集结,青教教匪就在中间的空挡里。也正因如此,他们才能骤然发难夺了这些州府地盘。难道他们还敢南下或者北上,正面跟朝廷的大军对决不成?除非是疯了,否则没人会这么干。 郭昆皱眉道:“那依着你的意思,他们是不会往南攻击封丘的咯?” 林觉沉声道:“其实也不排除这个可能。” 郭昆瞪着林觉道:“那你到底是何意?” 第八四九章 兵发何处 林觉道:“我的意思是,看他们蠢不蠢,倘若他们蠢的话,自然会去攻封丘。拿下封丘对他们意义不小。封锁渡口虽然办不到,但可以捣毁黄河码头,让官兵无法渡河。所以他们有可能会冒险派兵南攻封丘。但教匪头目当真会这么蠢么?我看未必。只要他们不蠢,便不会倾巢而来攻封丘,我断定他们的主力必是攻击阳武往西而去。” “就算按着你的分析,他们难道不会退回京东西路,寻求往南进攻的路线?为何一定往西?”郭昆瞪着沙盘沉吟道。 “很简单,他们来不及。淮王大军已经开赴京东西路。我想第一个目标应该就是应天府。应天府在京东西路之南,教匪大部分占领的州县在都应天府以北,最远的相聚七八百里。京北五县这些教匪的距离更远。等他们赶到应天府打算南下时,应天府怕是已经被朝廷大军夺回。应天府一丢,南下的通道便彻底堵死了。他们便根本无法南下。退一万步而言,就算他们能进入淮南北路,江淮之地水网密布,河流众多,他们也绝对逃不脱官兵的追杀。与其如此,最好的脱身之策便是打通往西的通道。过了汾水之后便是我大周西北地广人稀的地区,足够他们腾挪了。如果被他们突破到河套之地,东西有黄河之险,倘若再跟北方的西夏残部以及辽人勾结起来,那将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之。当然那都是后话,眼下往西才是他们最好的选择。”林觉沉声说道。 “嗯……似乎有些道理。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直扑阳武,堵住他们往西的通道?他们的主力也必将攻击阳武?”郭昆拈着胡须沉吟道。 林觉道:“这只是我的看法,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郭昆皱眉道:“倘若按照你的建议,我们一旦大军往北直进,却扑了个空。他们反而攻击封丘,那岂非是弄巧成拙?分兵又不能,咱们只有一万人,一分兵遭遇对方主力,怕是要糟糕。这可如何取舍?” 林觉道:“分兵是大忌,绝对不可能分兵的。目前你只能决断是兵法阳武还是封丘。我知道这里边的风险,错过他们的主力,被他们拿下封丘的话,朝廷恐怕是要责怪的。但我认为,从大局上而言,就算扑了个空,封锁住阳武县这个口袋的袋口,将他们压缩在这东边这一片区域,意义反而更大。当然封丘倘若被攻下,表面上看是有些难堪的。但其实他们就算拿下封丘,也不能更进一步。我们反而可以顺势收复胙城和长恒县,然后南下压迫他们往东缩回东明。他们也不敢呆在封丘太久。” 郭昆皱着眉头难以决断,一方面确实有些风险,倘若大军一出征便丢了一县之地,面子上确实不好看。另一方面,自己第一次做决策便被林觉提出了相反的意见,面子上也不好看。于公于私都有些丢人。 “你们说,我们该进军何处?”郭昆问道。 众将领有的说林觉的话在理,有的说郭昆之前的决定正确,七嘴八舌也没个决断。郭昆急的挠头。 林觉走到郭昆面前轻声道:“他大舅,我不是拆你的台,大局永远比小的得失重要。守住阳武比守住封丘更有意义。丢了封丘或许只是挨朝廷一顿斥责。但若丢了阳武,那便等于放了教匪一条生路。到时候朝廷恐怕要动刀子了。当然了,除非你希望天下大乱,否则这其实并不难取舍。” 郭昆身子一震,惊愕的看着林觉。半晌后,哑声道:“好吧,我听你的建议便是。” 林觉微微一笑,心中暗叹。郭昆和他爹爹一样,心比天高,却优柔寡断,没有胆魄。这就叫有贼心没贼胆,林觉故意点出来放任教匪逃走的后果是天下大乱,就是想试探小王爷有没有这个胆量去乘机搏一搏。然而,小王爷在关键时候立刻便萎了。平日的豪言壮语也只是说说而已。他和他的爹爹,自己的老丈人一样,心中万般不甘,却又绝不肯去以身涉险。恨不得别人将皇位拱手想让。 林觉可不是鼓励小王爷乘机做些什么,仅仅是试探罢了。因为他断定小王爷没有那个胆魄做些什么。 决断之后,郭昆立刻轻松了不少。当下将林觉的意思说给郭冕听。郭冕早在林觉侃侃而谈的时候便已经头大如鼓,觉得枯燥不已了。此刻好不容易得了结论来,忙不迭的点头同意。这一场军师会议至此才算结束。 众人纷纷告退回营,林觉跟着郭昆也要离开的时候,郭冕却叫道:“林觉,你不是说了,会议结束之后便陪我谈论诗文的么?怎么要走了?莫走莫走,如此大军开拔之际,本王已经满怀文思,不能自已,满腔诗文就要蓬勃而出了。你必须留下来,咱们得作几首诗词,流传后世才是。” 林觉无可奈何,被郭冕抓住袖子拉了回去,不得不跟这位奇葩的大皇子聊起诗文来。 次日清晨,大军清晨开拔至黄河渡口过河。忙碌到午时时分,一万兵马才陆续渡过黄河。简单休整之后,大军一路往北,往阳武县直扑而去。 由于是马步混编的兵马,行军的速度极为缓慢。原本从京城到阳武的距离并不算远。骑兵一日可至。但照着目前的行军速度,恐要两日方可抵达。众人颇有些心急,但也无可奈何。好在斥候打探回来的情形是,封丘和阳武两县此刻还风平浪静,所以就算兵马行军的速度慢一些,却也没什么大碍。 然而,到了傍晚时分,风云突变。东边的封丘县斥候探报,说发现大股的教匪在封丘边境一处叫潘镇的小集镇集结,似有攻击封丘县之意。这消息传来,顿时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昨晚军事会议上的判断出现了错误,教匪没有去攻阳武,而是攻封丘了。这情形令人尴尬。倒不是因为判断的失误,而是此刻大军已经距离阳武县更近,距离封丘反而远了不少的位置。此刻接到这样的消息,着实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将领立刻提出要掉头往东,赶在封丘被攻下之前抓到对方主力与之决战。郭昆也犹豫不决。明知对方主力在东,却要往阳武县进军,这似乎不是个好主意。倘若不去救援,封丘是一定保不住的。 郭昆召开了临时的会议,决定该如何应付目前的局面。大多数将领都要求要赶往封丘决战,郭昆自己也有意如此。郭冕自然是随波逐流,别人说什么,他只会点头同意。 林觉竭力的出言反对,他对这种情形甚是有些无语。昨晚定好的方略居然就这么轻易的被推翻了,简直如同儿戏一般。昨天晚上林觉磨皮嘴皮解释的大局就如同放了个屁一般。他们一遇到变故,便立刻忘了守住阳武县的战略意义所在。听到有剿匪要攻封丘便急着要去跟人决战了。将领们只知道找到敌人作战,哪知什么大局。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指望着这一次能杀敌立功加官进爵呢。此刻放着出现的教匪不去迎击,却往没有任何动静的阳武县去跑,自然是不肯的。 更主要的是,林觉思索之后认为,封丘县出现的所谓敌情很有可能是一种假象。因为无论是从地理位置上而言,还是从现实的情形上来看,阳武县更加容易遭受大股教匪的攻击才是。地理位置上无需赘言,阳武县是往西的出口,这已经一目了然。从现实情形来看,阳武县以东是胙城长恒韦城和滑县,这四县距离阳武县的距离都不远。一天之内,教匪可以大规模集结于胙城,却不可能在封丘以东集合。因为封丘的距离太远。林觉认为,所谓封丘的敌情或许只是一种佯攻。那或许根本就不是什么五县教匪主力集结。 林觉的话并没有得到众人的认可,在禁军将领们的脑海里,先入为主的认为这些剿匪都是一些乌合之众,不可能有什么精妙的算计和计划。对林觉提出的这些观点,他们基本上都认为是小题大作。 林觉的反对之声并没有效果,他毫无办法。在大多数将领都叫嚣着要去封丘进行决战的情形下,林觉的话自然没有多少人去深入的思索。况且林觉随军的身份也不是领军的将领。他实际上只能算是郭昆的私人幕僚,对禁军将领们可没有什么约束力。 林觉见此情形,也不多言,当即转身离开开会的路旁空地,来到官道上和白冰翻身上马,遥遥拱手向郭昆告辞。 郭昆愕然追赶过来,叫道:“你这是做什么?” 林觉笑道:“来之前我跟你可是有君子约定的,你不听我的建议,我跟着来作甚?你妹子还在坐月子,你外甥才出生,我离开她们跑到这里跟着你来平叛,是吃饱了撑着的不成?我回京城去和妻儿团聚,做自己的事情去,你们爱怎样便怎样,跟我可没关系。告辞了。” 郭昆皱眉道:“林觉,你这不是让我难为么?眼下明知道教匪在东,兄弟们都要求去找他们决战,你说我能怎么办?” 林觉冷笑道:“领军之人,还能被下属将领所左右么?我跟你们说了那么多道理,解释了那么多,你们是没明白还是根本就没当回事?” 郭昆道:“我当然听明白了,但是知道敌人在哪里却不去迎击,这说不过去吧。我固然可以承受朝廷的责罚,可是将领们岂会答应?大伙儿不是要骂死我么?我又不是主帅,主帅是晋王呢。他适才不也表态了,同意众人的意见,不愿受朝廷责罚。你不也都听到了么?” 林觉苦笑道:“我不跟你争辩这些,我犯不上。你放我回京城去,你们爱怎么打怎么打,跟我没关系。我可不想说话被人当做放屁一般,也不想见到大局恶化。你们要怎么做是你们的事。” 郭昆跺脚道:“你不能走,后面还有很多事要仰仗你呢。你拍拍屁股就走了算什么?你便一点也不为我想想么?” 林觉冷笑不答。 郭昆皱眉道:“要不这样,你说该怎么办?既能让兄弟们满意,你又能留下来。” 第八五零章 阳武县 林觉想了想道:“我个人依旧坚持认为阳武县才是他们要攻击的方向。现在虽然禀报说在封丘发现敌情,但我说了,守住阳武县才能扼制住西去的通道。封丘的敌情,我持怀疑态度。你既要我留下来帮你,我也不能太不给你面子。本来我不赞成分兵的,但现在我要你分兵两路。要去封丘迎敌我固然拦不住,但必须要有兵马赶往阳武县固守。我去阳武县,你们自去封丘作战,各自退一步。” 郭昆皱眉沉吟半晌,点头道:“也罢,便依你。但是去阳武的兵力可不能太多。咱们这可是要去迎敌的,必须绝大部分兵马开赴封丘作战。这样吧,我让魏大奎带着三百骑兵和七百步兵跟着你去阳武,你在阳武县等着我们便是。我们在封丘击溃教匪之后便赶往阳武和你们汇合,你看如何?” 林觉心里明白的很,郭昆分出这一千兵马其实是安自己的心堵自己的嘴,完全是出于对自己的妥协。他心目中根本就认为这是多此一举。倘若他真觉得阳武重要,起码也得分三五千兵马去阳武。这一千兵马完全就是敷衍。但林觉也不好太过分,那些人可是要去作战的,分兵太多是说不过去的。能有兵马去阳武县总比没有好。心中一盘算,便也只能答应了。拍拍屁股走人固然是轻松,但倘若阳武失守,局面可就完全的不同了。 郭昆宣布了分兵的决定,不过他并没有说出真相来,而是以保护晋王为名分兵一千,保护晋王前往阳武。否则晋王随军又要前往封丘,这一路上折腾人不说,他自己也喊累喊苦的,影响大伙儿的情绪。此举倒是没人反对,晋王自己也很是乐意。能早点去阳武县安顿下来,省的受天气炎热炙烤,路途颠簸之苦。对林觉也去阳武,众将领也不奇怪。林大人是文官,又是郭昆的小舅子,自然是要照顾的。他跟着去打仗怕也还要人保护他。 这当中唯一不高兴的怕是骑兵都头魏大奎了。失去了去杀敌立功的机会,要跟着保护郭冕和林觉他们去阳武县,实在是气闷的很。命令下达后,魏大奎暗地里连骂了数十声娘,脸黑的像是锅底。 当下大军分道扬镳,一千兵马往北继续前往阳武县,其余兵马转道往东南前往封丘县而去。但说林觉等人,往北走了一个时辰后天色渐黑。魏大奎正要下令觅地扎营过夜,林觉却制止了他。 “魏都头,我看我们还是连夜赶路的好。咱们现在只有一千兵马,路上耽搁对我们不利。倘若教匪知道我们分兵的话,赶来伏击袭扰,那将极为棘手。得尽快赶到阳武县城中才成。” “教匪?哪里还有教匪?你莫非是说笑?教匪都在封丘了呢。咱们跑来阳武县,还哪里有什么教匪?林大人可真是能瞎说。”魏大奎讥笑道。 林觉不以为意,沉声道:“魏都头怎么说都可以,但你现在的职责是保护晋王殿下。晋王殿下的安全最重要,你若觉得无所谓,就当我没说。但我提醒你,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莫忘了侯长青和那五百禁军的下场。咱们这一千人怕是连别人塞牙缝都不够。” 魏大奎愣了愣,却也不敢掉以轻心。侯长青的事让人震惊,魏大奎可不想当第二个。魏大奎心里虽然对今日分兵之事不满,但做事却还是一丝不苟不敢胡来的。当下和林觉两人去见郭冕,请求连夜赶路。 郭冕浑身是汗,疲惫不堪。本以为可以扎营休息了,一听又要连夜赶路,顿时连连摆手表示反对。林觉和魏大奎将面临的风险告知了他,郭冕虽然身子乏累,但却也不想被教匪攻击,于是只得答应。 于是乎,众人借着七月下旬的下弦残月的微光磕磕绊绊的行军一夜。早间稍作休整,继续赶路。终于在上午巳时抵达了阳武县城以南的崎岖沙丘之地。 阳武县其实很有些名气,县城东北方向有几处连绵的小山丘,乃邙山余脉。这些山丘大多为沙丘之山,遍生荆棘。低洼处积水成沼,荒草丛生,极为荒凉。此处有一个世人皆知的名字,叫做博浪沙。秦末时张良命人于博浪沙刺杀始皇的故事人人知晓,故而这座贫瘠的小县也有了那么一点名气。 阳武县其实是个很贫瘠的小县,秦汉隋唐时期,几乎每隔几年,黄河便有洪水泛滥。因为泛滥而改道的黄河水便直接从阳武县北边的低洼处泛滥而过。乃至于河沙泛滥,沙丘遍布,荒草荆棘丛生。百姓们也无法进行耕种。因为往往辛苦的成果都会被一场洪水冲的干干净净。大周立朝以来,水患治理倒是颇见成效。百年来黄河大泛滥的事已经很少发生了。然而,以前的黄沙土丘却不易处置,耕地面积也很少。反而在境内形成了复杂的地形,成为京北一带比较奇特的现象。 整个县城位于一处高地之上,看上去倒像是个关隘。周围都是一些水洼沙地和沙丘土堆。进入县境之地十余里,基本上都是这种地形。好在有官道相通,倒是对兵马的行进没有太大的影响。但是官道被县城扼守,倘若脱离的官道,要想从县境通过,无论南北还是东西,都是没有路可走的。所以说,阳武县虽然贫瘠,但却成为了东西走向的一条扼守的关卡一般。如果要从东边往西去,则必须夺取阳武县城,方能经驰道快速通过。否则便只能在沙丘荆棘水沼之中觅路而行,忍受毒蛇毒虫的袭击的危险,以及随时可能陷入沼泽没顶的危机之中了。 距离县城六七里之外,便有土丘上烽烟燃起,显然那些土丘上是安排了人手监视县域内的情形的。林觉倒是对此颇为赞许,阳武县的县令赵有吉看来是个做事精细之人。他是做了安排的。 魏大奎着人飞骑去联络,不久后,县城南城门大开,县令赵有吉骑着马带着几十名五花八门的捕快衙役和团练兵马出来迎接。 “下官赵有吉拜见晋王殿下,可把你们给盼来了。”赵有吉是个面容清俊的中年人,风度倒也沉稳的很,即便在晋王面前,也似乎并没有卑躬屈膝的感觉。 晋王郭冕这一夜已经快要累得半死了,坐在马上面色发青,身子摇摇欲坠。只摆手有气无力的道:“莫客套了,快进城吧。可要活活累死本王了。赵有吉,你赶紧给我安排住处,我得好好的睡一觉才成。” 赵有吉愣了愣,有些尴尬。这晋王见了面什么情况都不问,便要进城睡觉,这是什么道理? 林觉在旁替郭冕解释道:“赵大人,咱们是赶了一夜的路一点也没歇息的,从昨晚到现在,晋王殿下滴水未沾,粒米未进,确实辛苦。是得让殿下早些歇息恢复体力,方可应付接下来的局面。其他的事情,有魏都头和在下和赵大人商议便是。回头自会禀报晋王殿下的。” 赵有吉忙道:“好好好,便请殿下率大军进城,下官马上腾出县衙来让殿下歇息。” 众人即刻开拔,赵有吉策马走在林觉身边,伸着脖子朝前后的队伍去瞧。林觉知他意思,笑道:“别瞧了赵大人,咱们来了一千兵马。” 赵有吉一愣道:“啊?才一千兵马么?” 魏大奎皱眉道:“怎么?嫌弃咱们是不是?一千禁军还少么?你这里什么敌情都没有,教匪的影子都不见,莫非还要朝廷派个几十万大军来保护你这小县城?” 赵有吉忙道:“下官不是那个意思。下官也不是为了我阳武县。下官得到的消息是朝廷不是派了大军平叛么?以为起码也得是万人大军吧。故而有此一问。” 林觉笑道:“封丘县发现大股教匪聚集,有攻封丘之意。故而大军开赴封丘了。我们这一千人是护送晋王殿下前来阳武,等待和大军汇合的。” 赵有吉脸色凝重,捻须沉吟道:“原来如此。不过……封丘怎么会有大股教匪?这可有些奇怪。他们要攻,也是攻我阳武县才是。” 林觉心中一动,笑问道:“何以见得?” 赵有吉道:“我阳武县乃是西去的通道,朝廷派大军平叛,教匪必不能敌,定然意图逃窜。他们能去的只有往西,前往河套西夏凤翔等地。首先要做的便是攻我阳武。倘若他们意识不到这一点,便会很快被剿灭。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去攻封丘县。那可对他们一点好处也没有。” 魏大奎在旁道:“咦,你这番话倒是和林大人说的一样。你两个商议过此事不成?怎么都这么说?” 赵有吉讶异道:“谁?谁是林大人?” 魏大奎翻着白眼道:“跟你说了半天话,你连他是谁都不知。这位便是林大人啊,开封府提刑司的林大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赵有吉一愣,惊喜的看着林觉道:“原来……原来您便是林觉林大人。去年春闱我大周的状元郎么?” 林觉拱手笑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 第八五一章 博浪沙 赵有吉笑道:“哎呀,久仰久仰,失礼失礼。下官向往林大人风仪已久,今日终于见到了。不瞒林大人说,我对您可是敬仰之极。你的那些诗文我都拜读了,堪称我大周文坛翘楚。特别是去年春闱的文章,那片《赤壁赋》令人叹为观止,《六国论》的策论,也是鞭辟入里,精妙难言。我都背的滚瓜烂熟呢。” 林觉笑道:“见笑了,献丑了,可当不得什么翘楚之名,不过是信笔而作,贻笑大方了。” “怎么会?字字珠玑才是。我可是真心话……”赵有吉激动的双目放光,像是见到了偶像的一个小迷弟一般。 魏大奎在旁甚是无语,心道:这帮读书人就是神经病。那些诗词文章有这么厉害么?都能教人佩服的五体投地?老子可不佩服这些拿笔杆子的,老子只佩服谁的武功高,谁喝酒酒量大,谁的人缘好,谁能吃得开。叫老子拿刀拿枪拿棍子可以,要是拿那细细的笔杆子,岂非要了老命么? “赵县令,我看我们还是赶紧进县城之中吧。闲话以后可以聊,这时候却是正事要紧。”魏大奎煞风景的打断两人的谈话。 赵有吉笑着点点头,却将马儿拨转到林觉身旁,立了魏大奎一大截。林觉见此状心中甚是得意。自己腾挪的那些诗词文章到底还是给自己带来了很多的便利。且不说这状元郎的身份靠的便是这些,在大周的读书人中间,自己也是颇受尊敬的。大周朝的底蕴还是深厚的,如今虽然世风日下,但是尊重读书人,尊崇文坛才学之士的风气在士大夫阶层之间尚未式微,这是值得称颂的一件事。 午时过半,千余兵马尽数进入阳武县城之中。县城不大,也没有现成的兵营。好在东门的县衙广场还算宽敞,于是魏大奎便下令兵马在广场上驻扎下来。赵有吉礼节周到,将晋王和随从安排在县衙之中居住,因为整个阳武县能算得上还不错的住处没有多少。大宅子倒是有几家,但是赵有吉明说了,不好滋扰百姓,免得给晋王招黑。县衙虽然不算大,也不算好,但倒也能住人。 林觉和白冰则被安排在县城的馆驿之中。那不过是两进两开的一座土坯院子罢了。赵有吉自己也将全家人搬进来住了,除了县衙,赵有吉竟然在县城中无一处房产,这倒是教人惊讶。 午后时分,众人在县衙大堂里聚集。晋王吃了午饭后便倒头大睡,此刻自然是缺席的。所以堂上除了林觉魏大奎以及几名禁军队正之外,便只有县令赵有吉和县尉黄子元在座。 林觉问起阳武县当前的情形,赵有吉做了详细的介绍。 “林大人,魏都头,各位将军。自从教匪起乱之后,本县便已下令全县戒严。那日惊悉教匪围攻了禁军兵马之后,本县便下令全体团练衙役和捕快严阵以待。当晚几处县城遭受教匪攻击之后,我阳武县也有少量教匪跟着起乱,但因为我们之前便有了准备,加之本县邪教人数不多,在县尉黄大人的妥善处置之下,弹压了教匪的行动。还击杀了数十名教匪。此事本县已经上报给了朝廷。鉴于我阳武县现在已经成了教匪们可能要攻击的目标,所以,下官已经令县域内的村庄集镇中的百姓全部移入县城内安置。本县决不能任他们在县城之外被教匪攻击裹挟。” 林觉缓缓点头,这位赵有吉赵大人的处置还是及时而且妥当的。乱松岗上发生变故之后,他便立刻进行戒严,抵抗住了教匪夜里的进攻,说明他头脑还是清楚的。将百姓全部迁入县城之中,避免被青教裹挟为乱,更是必要的举措。难怪之前在县城中走动时,发现县城里的百姓似乎特别的多,人也特别的乱。一窝窝的百姓都蹲在街巷和空地上,仿佛难民一般。看来是一下子全部涌进城来,所以乱哄哄的缘故。 “赵大人,你将百姓们全部召进城中来,莫非你以为阳武县城能挡得住教匪的攻击么?”魏大奎问道。 “魏都头问的好,本县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我阳武县,但是本县只做认为对的事情。我阳武县城虽然不大,但是有城墙,还有近四百团练兵马以及捕快衙役各衙门杂役近三百人。这七百人也许不算什么,然而凭借城墙,总是可以守一守的。况且,我城中居民仅有一千七百户,人数不到万余。但加上城外的百姓,人数便足有三万余了。一旦教匪来攻,我还可以在百姓们找到帮手。若任他们在城外,那可只能任教匪随意宰割了。更可怕的是被裹挟造反,那是最不能接受的结果。事实上整个青教教匪中的大部分都是被蛊惑裹挟的百姓。这一次最让本县痛心的是,这些百姓被蛊惑造反,朝廷不得不对他们进行围剿。到头来,死的其实还是这些糊里糊涂的百姓。本县实在是不能接受这一点。” 赵有吉说到后面几句话时,面露痛苦之色,看得出来他的话是由心而发,并非作伪。林觉对赵有吉的好感倍增,不仅是因为此人之前对自己示好,更多的还是因为他在乱起之后的这种种的举措。而且适才这番话,林觉也心有戚戚。但林觉绝不会像他那般的赶到纠结痛苦。 “赵大人,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事情了。至于你所不能接受的百姓被蛊惑的事实,我也跟你有同感。但是,现在绝非是考虑这些的时候,现在的情形是,青教已然作乱,那些加入青教的百姓们沦为了帮凶,朝廷不去围剿,便有更多的人遭难。他们拿起了兵器杀人,那便再无饶恕的理由。至于之后如何避免发生这样的事,或者说到底是何种原因导致这种事情发生,朝廷必会彻查,皇上也必会反思。但那却是后一步了。眼下倘有妇人之仁,后果会不堪设想。”林觉沉声道。 赵有吉点头道:“林大人所言极是,确然如此,此刻决不能去多想。” 林觉笑道:“那就是了。我倒要提醒赵大人的事,你必须要安排好城里的这些百姓。大热天的,他们进得县城来,倘若不妥善安置的话,若是发生什么变故,便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而发生内乱。粮食住处饮水什么的都需保证,要安定民心。” 赵有吉点头道:“多谢大人提醒,下官会安排好他们的。下官也担心发生这样的事情。” 林觉点头道:“那便好。赵大人行事周密,倒是我多虑了。然则现在你们可探知了教匪的动态?有没有发现可疑的情形?” 赵有吉道:“本县派了不少人手出城,在东南北三面的山丘上设了监视哨,立了烽火台。特别是东边的博浪沙山丘之地,本县安排了六处岗哨日夜监视。只要教匪集结攻来,必可提前知晓。不过,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现教匪要攻我阳武的迹象。这一点让下官也很疑惑。” 魏大奎道:“教匪或许根本就不会攻击阳武县,赵大人怕是反应过度了。教匪都集结到了封丘呢。怕是赵大人一番苦心要白费了。” 赵有吉看了一眼魏大奎,微笑道:“但愿借都头吉言,教匪们最好是别来的好。下官可不想他们来,来了便是一场灾难。不管教匪来是不来,下官说了,做好分内之事,做好一切准备才是下官的职责所在。倒也没有苦心白费之说。” 林觉呵呵笑道:“赵大人所言甚是,做好准备,以防不测。赵大人,我建议咱们去看看城防地形吧。倘若教匪来袭,也好据城以守,利用好有利的地形。” 赵有吉笑道:“好好,在这里说一万句,抵不上去城头多瞧一眼。黄大人,咱们带着几位大人去瞧瞧城防吧。” 县尉黄子元起身拱手道:“好,下官给大人们带路。” 魏大奎随觉得多此一举,却也不好太敷衍,只得起身跟着林觉赵有吉等人出了县衙。往东行了不久,便到了东城城墙之下。众人沿着石阶登上城楼,往东看去,但见东方沙丘纵横,杂树丛生,地形高高低低极为复杂。一条驰道从葱郁的山丘之间弯弯曲曲延伸而出,直抵城门口坡下。那是唯一一条能行车马的官道。 “博浪沙果然名不虚传,当年张子房选择在博浪沙行刺秦始皇,可谓是精心选择了的。瞧瞧这地形,埋伏于道旁刺杀敌人,成可建功,败可退入草莽之间,便是数万兵马也未必能搜出来。”林觉赞道。 “可不是么。当年黄河故道还在我阳武县北端呢。失败可以渡河北上,阻断秦军追杀。张子房绝对是做了精心的勘察准备的。”赵元吉抚须笑道。 “可见成事之前的勘察和计划是多么的重要,可惜那那大铁锥误中副车,否则还不知道会是怎样一种光景。或许暴秦要早亡多年。”林觉咂嘴叹道。 “是啊,不过即便如此,已经足见张子房的胆魄和谋略了。刺秦者三,荆轲高渐离张子房,三人中唯有张子房得以全身而退,全靠其谋划之功。天下也闻其名。李太白有诗曰:子房未虎啸,破产不为家。沧海得壮士,椎秦博浪沙。报韩虽不成,天地皆振动。潜匿游下邳,岂曰非智勇?不也是赞颂他智勇双全么?”赵有吉点头道。 第八五二章 狼来了 林觉哈哈笑道:“赵大人开始发思古之幽情了么?果然满腹史书,张口自溢。” 赵有吉忙拱手道:“见笑了,见笑了,在林大人面前,下官算得了什么?林大人是第一次来博浪沙吧,难道没些感触么?要不赋诗一首?如何?” 林觉忙摆手道:“罢了罢了,赋诗便算了吧,不敢献丑。” 赵有吉道:“林大人文名播于天下,来博浪沙岂能不留下诗文流传后世。留下一首,以后下官也好裱装起来,挂于博凉亭中,供人鉴赏。不也是一段佳话?” 林觉背后冒汗,却见赵有吉满脸期盼,倒也不肯示弱。于是想了想点头道:“也罢,那便试作一首,倘不工整,切莫见笑。只赠赵县令私藏,至于挂在博浪亭中瞻仰,那却大可不必了。” 赵有吉喜道:“那可太好了。赠我么?在下不胜荣幸。” 林觉微笑点头,沉吟片刻,缓缓吟道:“一击车中胆气豪,祖龙社稷自飘摇;如何十二金人外,犹有人间铁未销?” 赵有吉先是皱眉,觉得林觉这首诗甚是一般,但很快他便露出了笑容来。这口占的一首诗或许不够工整,但却颇有深意。 “好诗,好诗。秦人为天下安定,焚书坑儒收天下之兵铸十二铜人立于咸阳,以为焚书可以愚民,收天下兵器融毁可以从此不再会有百姓叛乱。岂不知依旧会有大铁锥横空出世,一击天下惊,一击社稷飘摇。可见,要想江山社稷稳固,决不能靠这些愚民防民之策。”赵有吉沉吟道。 林觉微笑道:“赵大人以为要靠什么呢?” 赵有吉思索道:“我想……应该只能靠民心吧。民心向之,天下自安,社稷自固。民心背之,便有万种防备,也难安稳。” 林觉一挑大指道:“说的在理,这首诗便赠与大人了。回头我手书相赠。” 赵有吉大喜过望,拱手拜谢。 一旁的魏大奎早已按耐不住,这两个人上得城来叽叽咕咕的谈论诗文,吟诗吹捧,搞得热乎的很。魏大奎在旁听的气闷又无聊,此刻终于忍不住开口。 “喂,二位说够了没有?说好的是来看城防地形的,怎地叽叽歪歪说这么多不相干的事情,真是无趣的很。再这样,我可要回去睡大觉了。” 林觉和赵有吉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起来。赵有吉忙拱手道:“魏都头莫怪,咱们这便干正事。” …… 从城头上巡视下来,林觉也回馆驿搂着白冰小睡了片刻。起来后发现天已经黑了。赵有吉命人来请,说在衙门大堂设了宴席给晋王和林觉等人接风。林觉忙整理一番赶到衙门大堂里,赵有吉和魏大奎以及黄子元等人已经在堂上等候着了。 座上摆着一些酒菜,都是普通的家常菜式。荤菜只有一盘鱼一盘鸡而已。其实算不得什么宴席。 等了许久,晋王郭冕才从后衙出来,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从午后他便睡了,一直睡到天黑,却也似乎没有睡醒的样子。见晋王出来,众人忙起身行礼。郭冕伸着懒腰,打着阿欠随意的摆摆手,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林觉笑问道:“晋王殿下睡的可还好?身上的困乏可解了?” 晋王翻着白眼道:“快别提了,简直要了我的命。我说赵有吉,你那后衙床上那么多的跳蚤,你也不清理清理。咬得我满身的包,浑身痒的要命。你平日和你家眷就是这样睡的?真是岂有此理。起码吸了我半斤血。” 赵有吉尴尬笑道:“晋王殿下恕罪,确实有些跳蚤。这里只是小县城,比不得殿下京城的住处。跳蚤也很难清除,回头我命人再帮着清理一番。” 郭冕摆手道:“罢了罢了,咬都咬了,难不成我还咬你一口不成?得吃些好的补一补才成。哎呀,赵有吉,你说的宴席便是这个?这也算宴席?这哪里是人吃的?赵有吉,你成心的是不是?” 赵有吉吓了一跳,忙道:“殿下,这已经是下官能弄到的最好的酒席了。咱们这里什么也没有,鱼是外边的沼泽水洼里的,野鸡是沙丘荆棘丛里飞着的,可都是野味呢。” “什么野味?这也能吃么?起码得有牛羊肉煮一煮吧,这么抠门。我不信城里没有牛羊。”郭冕叫道。 “殿下,牛羊确实有。但牛是耕作的,羊是百姓们养着挤奶的。咱们这里吃不起啊。待教匪之乱平息,百姓们还得出城回家耕种的。现在城里粮食蔬菜供应都很紧张,百姓们都啃窝窝头咸菜帮子了,咱们有新鲜的蔬菜和鱼鸡已经很好了。下官可丝毫没敢怠慢殿下。”赵有吉皱眉道。 郭冕翻着白眼不说话,林觉微笑道:“殿下,非常时期,将就些便是。赵县令已经很用心了。殿下的艰苦,朝廷会知晓的,将来凯旋回京之后,这些事我们都会禀报朝廷,皇上定然是极为嘉许殿下的吃苦精神的。” 郭冕可不傻,摆手道:“罢了,这点是上奏什么朝廷?将就着吃吧。酒我也不喝了,省的又有人说话。我肚子也饿的紧,吃饭吃饭。” 幸亏郭冕没喝酒,否则他尝一尝那酒水,怕是当场便要吐出来。赵有吉弄来的是私酿的劣酒,喝惯了美酒的郭冕恐怕会将之当成马尿,又苦又酸又涩,他肯定是无法下咽的。 郭冕勉为其难的吃了一碗饭,便再也不吃了。林觉等人倒是吃的津津有味。风卷残云一般将满桌子菜吃的干干净净。 “说吧,下午你们都商议了些什么?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呆在这里等着郭昆他们来么?教匪有没有消息?郭昆他们有没有消息传来?”郭冕打着阿欠困意又上来了,眯着眼含糊不清的问道。 “正要向大将军禀报。都虞候那便的消息尚未送来,毕竟才两日,估摸着他们也许才抵达封丘。也许刚刚和教匪开战。这里的教匪也没动静,估摸着全去攻打封丘了。大将军可以安心在这里等待消息。”魏大奎擦着嘴巴说道。 郭冕点头道:“那就好,没事就好。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我还是去睡一觉的好。我身上酸痛无比,没个两三天是恢复不过来的。这里的事情便拜托你们几位了。” 郭冕打着阿欠站起身来,众人忙起身拱手相送。林觉心中叹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不过想一想却也能理解。郭冕是被赶鸭子上架的,他本就不适合来平叛。他应该跟着他那帮文人雅士们饮酒作乐,行所谓的风雅之事。被逼着来领军平叛,对他而言确实是个折磨。他那副身子光是行军便已经要了他的命了,他没胡乱发号施令便已经是万幸了。 就在郭冕起身往后衙走的时候,突然间,大堂门口有人飞奔而来,大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赵县令,黄县尉,大事不好了。” 众人吓了一跳,转头来瞧。郭冕也停步惊愕的看着大堂门口。但见一名衙役正飞奔而入,口中大声的叫嚷着。 “怎么回事?慌里慌张的。快说。”黄子元喝道。 “县尉大人,大事不好,东门外博浪沙六座沙丘烽火都点燃了。似有大批兵马来袭。”那衙役叫道。 “什么?”所有人都惊呼出声,呆在原地。 …… 应天府府衙之中灯火明亮。青教圣公海东青高据首席,数十名护教护法都坐在下首两侧。海东青神色严峻,神情冷酷。 数日之前的悍然起事大获成功,京东西路数十府州县以及京北五县在教众的悍然攻击下被纷纷攻破。一夜之间,原本无半寸地盘的青教,突然间便拥有了大片的城池和地盘。各地夺取州县的消息传来,全教上下欢欣鼓舞,士气高涨。 海东青自然也是高兴的,此刻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自己所拥有的力量。这是之前他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但是狂欢之后,海东青冷静下来之后,他也意识到这才只是个开始。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之后,接下来便是朝廷要出拳的回合了。盲目的乐观只会葬送一切,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接下来的决定才是关乎生死的。 之前和辽人有过的协定此刻成了一纸空文。耶律宗元此刻还在被女真人拖着,而且似乎他连女真人都无法应付了。这时候,所谓的里应外合之策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自己被迫仓促起事,其实是无奈之举。若无辽人呼应,朝廷大军一出,自己是必败的。 海东青清楚自己手里拥有些什么,教众看似人数庞大,但完全靠的是蛊惑之力,靠的是头脑发热。那些青教教徒只是百姓而已,在面对强大的官兵的镇压的时候,面对死亡和挫败的时候,他们会很快清醒过来。所以,真想着靠青教的这帮普通教众去做一番事情出来,其实是不现实的。所以需要立刻想出出路,否则朝廷大军围剿而来,一切终归要化为镜花水月。 第八五三章 忽悠,接着忽悠 海东青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强迫所有被占领的城池中的青壮年都必须加入青教,发誓效忠圣公,效忠圣教。否则的话,便是异端恶魔,随时有被杀的危险。海东青的意图很明显,以前的传教是自愿加入,现在则需要裹挟更多的人加入青教,自愿是不可能的,只能强迫。所有青教教众,都必须对被抓获的朝廷官员官兵极其家眷进行公开的行刑。哪怕你只是砸上一块石头,便等于你参与杀了一人,你的手上便沾染了鲜血,那么你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所有被青教攻占的城池都成了人间地狱一般,城中群魔乱舞,很多教徒借机奸.淫掠虐杀人放火,作恶多端。很多教众被情势所迫,加入了杀人放火的行列。虽然他们自己也隐隐意识到这是不对的,但他们已经昏了头,身不由己了。 在所有人在杀人狂欢的时候,海东青和手下的亲信们制定了方略。他知道,要想不被官兵绞杀,必须早寻出路。既然辽人指望不上,便只能指望自己了。在经过长时间的争论之后,海东青拍板决定,要往西突破,躲避朝廷大军南北夹击的巨大危险。而且速度要快,绝对不能拖泥带水。唯有往西冲出去,抵达西北地广人稀的大片荒凉之地,才可能存活下去。 方略一定,海东青立刻意识到必须要尽快拿下阳武县,打开西去的通道。海东青当即命孟祥前往京北五县,要他收拢五县的教众,全力攻下阳武县。并且扼守阳武县城。京东西路这边还不能露出风声,否则官兵会提前堵住去路。要吸引大股的官兵来京东西路围剿,这样便可神不知鬼不觉的从阳武县往西遁去。而且应天府不能丢,必须依靠应天府坚固的城池抵挡住官兵的进攻,拖延时间。也能鼓舞教众们的士气不散。 海东青也明白,时间上有些紧迫。朝廷兵马应该会很快出动,孟祥赶到京北五县收拢人手之后再攻阳武,很可能会和官兵正面碰上。所以他给孟祥想出了一个掩人耳目的办法,便是先让东明县的青教教众做出攻打封丘的姿态,吸引从京城北上的朝廷兵马去封丘。之后,才突然猛攻阳武。待朝廷官兵反应过来,却已经迟了。 只要阳武被夺下,便打通了西去的通道。届时自己便可率死忠的护教军逃出生天,去西北开辟一番新天地。到那时便鱼入大海,鸟入长空,朝廷便拿自己毫无办法了。 这一切都在秘密的进行,只有海东青和他身边最亲密的人才知道整个计划的内容。那些沉浸在狂欢中的青教教众们可能万万也没想到,他们的圣公在起事之初便已经决定要逃了。而且他们的圣公并没有打算带着他们一起逃,而是要留下许多人作为掩护他逃脱的炮灰。 一切都按照海东青的估计顺利的进行着。起事之后第二天,便有朝廷大军出动的消息传来。朝廷出兵的速度非常的快,这有些出乎意料。不过海东青并不觉得奇怪。朝廷定是气急败坏的,那个在汴梁城里的皇帝老儿必是寝食难安的,他必是要急于要将自己除之而后快的。 海东青心里其实挺得意的,放眼大周,有谁能和自己这般,以前在浙东一带搅的朝廷难安,此刻又在京东之地搅动风云,让皇帝老儿气急败坏?怕只有自己而已。 但是,随着朝廷大军挺进京东西路的消息送达海东青手中,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摆在了眼前。如何应付朝廷汹汹而来的五万大军?这绝对是个极大的难题。 在阳武县没有拿下之前,向西的通道没有打通之前,应天府是不能丢的。应天府恰恰是阻挡官兵横扫京东西路的最大的凭借。应天府必须要挺住一段时间,给予孟祥夺取阳武县的时间。同时,大批征缴上来的粮食金银物资人力都需要时间往西北方向转移,这需要大量的时间。所以,应天府不能丢。起码目前绝对不能。 府衙大堂高高的座位上,海东青终于咳嗽了一声,打破了堂上的寂静,沉声开口说话。 “诸位兄弟,我手里接到的是来自宁陵县分坛送来的加急情报。上面写的什么,很多人怕是已经猜到了。不错,官兵来了。五万禁军已经沿着汴水北岸而下,此刻已经过了襄邑,再有一日便抵宁陵县了。过了宁陵,只需两日时间,便可直扑我应天府城下。本尊数日前便说了,朝廷大军的第一个目标必是我应天府,现在他们来了。甚至比我们想像的更快。诸位兄弟,你们对此可有什么看法么?” 堂上众人闻言一片惊讶之声,起事到现在尚不足四天,官兵便已经出动了。五万禁军,绝对不容小觑。不过,现在的这些青教的头目们,除了少数之外,绝大多数已经脑子发烫。此刻慢说是五万禁军,便是十万天兵天将要来,他们恐怕也觉得没什么可怕的。 “有圣公神武,有上天之佑,有我青教十几万护教军,教他们有来无回。圣公下命令吧,如何将官兵全歼于城下,圣公只需说出方略,其余的包在兄弟们身上。” “正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五万官兵怎敢和我十几万护教军相抗衡。他们敢踏入我们的地盘半步,管教他们有来无回,管杀不管埋。” 几名护教和护法举着拳头扯着嗓子大声叫嚷道。脖子上额头上的青筋暴起老高,情绪激动之极。 海东青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头。他需要这种狂热的情绪,但此刻他却又并不希望他们没有脑子。全部都是这般无知且愚昧的话,那这仗也没法打了。 “诸位,听我一言。这回是两军交战,不是儿戏。虽然我护教军有圣公坐镇,有神功护体,但是和朝廷最精锐的禁军交战,却还是需要谋划一番的。我教众和邪魔外道交战,自然是我们获胜,因为邪不压正,我方必胜。但是邪魔外道也是有本事的,有时候本事还不小。如何能以最小的代价击败他们,而无需让更多的兄弟姐妹丢掉性命,这是需要斟酌的。固然我青教兄弟姐妹便是丢了性命也是会被接引至云霄圣殿的,但是你们倘若一个个都去云霄圣殿了,人间的事谁来替圣公分忧?能迟点去总是要迟点去的。”宋铣出列高声说道。 “送护教所言甚是,咱们这仗,还是应该按照正常的谋划去打。不要掉以轻心。关键时候,圣公自会请圣殿神灵前来相助,但在此之前,却需要我们自己来。诸位还是不要掉以轻心的好。”另一名亲信护教附和道。 海东青哈哈一笑,朗声道:“是啊,宋兄弟和施兄弟说的不错。昨晚我得天主托梦,告知本尊,此次我青教需的渡过此劫难,方可算修的圆满,得诸天神灵的全力协助。也就是说,此次守卫应天府,需要我们自己的力量。之后方可得众神认可。所以,诸位可不要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一次要靠我们自己。” “啊?要靠我们自己么?那可得好好的谋划。”众人纷纷道。 海东青摆摆手道:“诸位不用担心,此战本尊是有绝对把握的。正如你们所言,我青教现在有强大的护教军,朝廷禁军虽然强大,但又能如何?一来,我有精锐天龙护教军三万,有左右白虎护教军两万,这便是我们的五万精锐了。在加上应天府中四五万本教兄弟姐妹的协助。再有应天府的铜墙铁壁,那五万禁军我们是绝对不怕的。本尊唯一担心的是,你们没有做好准备。本尊现在对城里的情形很是担心,现在城里乱的很,很多人乘浑水摸鱼,杀人放火奸.淫捋掠,坏我青教名声。借我青教之名行不轨之事。所以这一切必须要停止了。我不希望外边是官兵攻城,城里的那些百姓也跟着闹起来里应外合。你们回去都给我约束手下,这两日必须平息下来。倘若还有不听的,你们可以杀一些闹得厉害的。对于这些叛教不遵号令之人,我青教是不能容他们的。” 众人纷纷称是。圣公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虽然圣公之前的命令有纵容之意,但是现在朝廷大军将至,城里必须要平复下来,不能再乱了。这几日已经有人开始有组织的对抗青教教徒在城里的所为。昨晚,位于清水街的三家镖局联手,鼓动了数百百姓反抗,竟然杀了上百教众,着实让人担心。虽然最后被尽数扑杀,但却引起了很多人的担心。应天府有百姓数十万,青教教众不过十之一二,大多数都是不肯入青教的。倘若逼急了,他们都闹了起来,那岂非要窝里开花了。 “城中的局面要快速稳定下来,稍后本尊将会贴出安民告示,慰藉民心,让百姓们安稳下来。与此同时,你们要做好备战的准备。各位要各司其职,要在朝廷大军抵达之前,加固好城墙的薄弱之处,护城河不深的要挖掘淤泥拓宽拓深。滚木礌石滚油什么的都要准备好搬上城墙。箭弩兵器都要准备周全。总而言之,所有战前的准备都要积极的做起来。要向教众兄弟姐妹们宣讲,要他们积极参与守城。关键时候,哪怕是用人堵住缺口,也不能让官兵攻进来。明白么?”海东青沉声喝道。 “圣公放心,属下等都明白。属下等必按照圣公部署去做。圣公至大,无往不利!”众人齐声喝道。 海东青点头道:“好,这便是本尊今日叫你们来的意思,你们现在都明白了本尊的想法了,也知道此战之重大了。能否在圣殿的功劳簿上记上大功,能否将来配享尊位,便看这一战了。” 第八五四章 兵临城下 阳武县东城楼上,得知敌情警报的众人已经快速登上城墙。站在城墙之上往东看去,七八里外,连绵不断的博浪沙沙丘上烟火升腾。自北向南数座山丘的顶端都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那是报警的烽火,是敌军来袭的征兆。 六座烽火一起点燃,那绝非是因为担心城中看不到消息,而是敌情紧急,敌军众多之兆。每一座烽火控制的范围在左右两里之地,六座烽火齐燃,那说明来犯之敌几乎横跨十余里范围,人数必是铺天盖地。 “所有兵马立刻登城防守,所有人,快快。”魏大奎大声吼叫着,城下一千禁军和六七百县城杂牌军早已从各条石阶登上城墙,准备迎敌。 “怎么回事啊?不是说这里没有敌人么?来了多少人?教匪们来了多少人?”郭冕慌张的道。 “殿下,目前敌情未知,殿下不要慌张。殿下一慌,下面的兵士百姓们可没了主心骨。殿下放心,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们没那么容易攻破城池的。”林觉沉声劝慰道。 郭冕惊魂难定,喃喃道:“好个郭昆,居然骗我说阳武没有敌军,这是要害我死在这里么?回头我必要找他算账。他居然带着绝大部分兵马跑去封丘了,这里才是教匪攻击之处啊。郭昆,你给我等着。” 林觉皱眉道:“殿下,现在说这些不好吧。这一次可不是谁的过错,更不是故意为之。我想,咱们是中了教匪的调虎离山之计了。封丘一带是佯攻,是吸引我大军前去的诱饵,而这里才是他们真正想要攻击的目标。这绝非小王爷故意所为。” 郭冕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的有些过了,忙道:“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林觉,你得拿个主意。你之前就说这里是教匪攻击的重点的,你应该知道如何解救吧。” 林觉道:“殿下,咱们即刻派人快马去想都虞候他们求援,他们发现上当之后必会在三日内赶到救援。大军一到,情势自缓。” “对对对,立刻派人去求援。可是……三天时间……我们能撑的过去吗?”郭冕道。 “殿下,下官也不知道。事在人为,全力为之便是。结果如何,只有天知晓了。”林觉沉声道。 说话之间,突然有人大声叫道:“来了,来了。” 众人忙朝远处看去,但见数条火把的长龙正从博浪沙连绵的山丘之中奔涌而出。像是黑暗中奔涌而出的岩浆一般,火把通明的几只队伍冲出山丘驰道之后便立刻散成漫天星火,只片刻便铺满了地面,朝着阳武县城滚滚而来。 “我的天!这得有多少人啊。”有人发出了惊叹之声,这一声也代表了很多人的心里要说的话。 漫山遍野全是火把,每一个火把下边都是一名敌人,眼前便有上万敌人。还有更多的敌人正从博浪沙沙丘之间源源不断涌出。估摸着起码有两三万之敌。 “完了,这么多教匪,这可如何守?我们还是赶紧撤吧,守不住了。”郭冕脸色发白,喃喃道。 魏大奎紧张的舔着嘴唇,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之前还因为无法参与和教匪作战而心里不快,现在可好,教匪铺天盖地的送到眼前了,他却发现,这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了。 “这是京北五县教匪主力无疑了。果然他们是要攻我阳武的,本县就知道他们必会来这么一手。只是他们人数太多了,怕是真棘手了。”赵有吉皱眉轻声说道。 “那还等什么?魏大奎,护送本王赶紧走。这仗没法打。”郭冕跺脚叫道。 魏大奎尚未说话,林觉冷声开口道:“来人,护送殿下回县衙休息,保护好殿下。所有人按照之前的计划各就各位,准备迎敌。” 郭冕愕然道:“林觉,你……什么意思?” 林觉拱手道:“殿下莫忘了,你现在是平叛大将军,临阵脱逃,朝廷是要追责的,皇上是要发怒的。殿下不要担心,如果当真城保不住,我等拼死护送殿下突围便是。但未战先走,万万不可。” 郭冕惊愕以对,林觉不再多言,沉声对郭冕身旁的卫士喝道:“还不护送殿下下城去,还等什么?” 郭冕皱眉跺了跺脚,一摆手转身下城。 林觉看着呆呆站在一旁的魏大奎道:“魏都头,你呢?你是要留在城上和我们一起守城,还是要下城去陪着晋王殿下呢?” 魏大奎感受到了林觉话语中的蔑视,顿时气血往上涌起。林觉和赵有吉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敢和敌交战,自己倒不如他们?那也不用活着了。 “所有兄弟,各就各位,准备迎敌。”魏大奎瞪着林觉,高声大吼道。 林觉呵呵笑道:“这才对嘛,难不成咱们大周当兵的不打仗,倒要我们这些文官御敌不成?岂非是天大的笑话。” 林觉的行为大大的稳定了士气平复了众人的恐慌。有些时候,所有人都六神无主的时候,就需要有人站出来领头。有了主心骨之后,紧张和恐惧会少了许多。但往往就是这站出来的人很少,能够站出来的,基本上都非寻常人物。关键时候,金子就会发光。林觉一介书生在面对此刻情形是的镇定大大的鼓舞了士气。士兵们按照之前的部署纷纷就位,紧张的看着城下正席卷而来的火红一片的火把的海潮,刀出鞘,箭上弦,等待命令。 城下,铺天盖地的青教教众终于冲到了数百步之外。领军的是青教天龙大护教孟祥,正是他,奉了海东青之命赶往京北五县聚集教众执行夺取阳武县的重要使命的。时间对孟祥而言也是极为仓促的,他赶到五县之后首先需要将教众从各县集合起来,然后才能对阳武县发动攻击。当他尚未将教众聚集在胙城的时候,便已经得到了一万禁军渡河北上的消息。 孟祥心里清楚,就算自己将五县教众全部集合起来,形成一只数万人的队伍,那也绝非是一万禁军精锐的对手。对于教众们的战斗力,孟祥心知肚明。于是孟祥立刻进行了应对。来之前海东青便曾面授机宜,孟祥按照海东青的主意,命东明分坛坛主徐德亮即刻带着本县教众故意抵近封丘,以吸引在赶往阳武县的一万官兵的注意力。 此举果然奏效。当飞鸽将禁军大部队抵达封丘的消息传到胙城之后,孟祥大笑不已。当下率领从长恒县、韦城和滑县赶到胙城的上万教众,裹挟了一大批昏头昏脑的普通教众开赴阳武县。这只队伍的人数高达两万六千之众。带着这么一只人数庞大的队伍,面对阳武县那可怜的不到千人的防御力量,孟祥知道,这必是手到擒来的结局。 城下火把猎猎,全部穿着黑袍的教匪队伍比夜晚的天色还要黑暗,笼罩在城下方圆七八里的地面上。孟祥骑着一匹马而缓缓的从教众之中走出,策马上了城外斜坡,来到城下百步之外勒马站定。 “阳武县县令赵有吉在不在?出来说话。”孟祥掀开黑袍风帽,朝城头高声叫道。 赵有吉看了一眼林觉,林觉笑道:“赵县令听他说几句,也自无妨。我猜他必是要吓唬你投降的。” 赵有吉一笑,现身于城楼垛口之间,朝下方冷声喝道:“阳武县令赵有吉在此,你是何人?” 孟祥呵呵大笑道:“赵县令,何必多次一问?你知道我们是谁。本人乃青教座下首席天龙护教孟祥,今日率我圣教天兵来此,赵县令,你若识时务者,便开城投降。本护教向你保证,绝不动你和你的家眷一根毫毛,保证你的安全。并且城中百姓也秋毫无犯。如若不然,城破后将你全家诛杀,挫骨扬灰。城中抵抗之人,也尽数诛杀。我青教向来对邪魔外道绝不手软,你不信可问问从胙城逃来的人。数日前,我青教血洗了胙城,杀邪魔数千,你应该是知道了。你知道对抗的下场,奉劝你抓住机会。” 夜风将孟祥的话送到城上,所有的人听着孟祥的话都能觉得脊背后面冒凉气。胙城被屠城的事情早在城中传播开来。那晚青教起事,胙城王县令带着少量人手拼死抵抗。城中不少百姓也自发加入抵抗青教的队伍。但最终还是没能挽救胙城被攻占的命运。之后青教教匪为了报复百姓的抵抗展开了大屠杀。小小胙城百姓不到一万五千人,硬生生被杀了两千多人。那一夜简直血流成河,惨烈无比。现在对方证实了这件事,并扬言要对阳武百姓如此,怎不叫人胆颤心寒。 “哈哈哈。”赵有吉仰天大笑,负手喝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一群邪教反贼。什么狗屁青教?一群邪教徒罢了。你们大逆不道,啸聚造反,朝廷大军已然出动围剿,尔等尚不知悔悟。不日尔等便都要被朝廷剿灭,还敢来我阳武县撒野。尔等邪教徒给我听好了,朝廷已然下旨,邪教教众受其蛊惑者情有可原,但倘若继续助纣为虐者,绝不可赦。你们倘若此刻悬崖勒马,尚有一线活路,再继续跟着邪教祸国殃民,必死无疑。你们倒要来劝本县投降?该投降的是你们才是。” “放肆!你敢诋毁我圣教?城破之后第一个要死的便是你。”孟祥大声喝骂道:“而且因为你适才的冒犯,城破之后我们要血洗阳武县,杀个鸡犬不留。” 第八五五章 攻城血战 赵有吉大笑道:“是啊,那也得你们有本事攻下我阳武县才是,否则你怎么杀我?用嘴巴骂死本县么?” “赵有吉,你怕是疯了,看不见我青教声威么?我这里十万大军,你小小阳武县有几个守军?本护教只是给你个机会罢了,一旦攻城,旦夕攻下阳武。”孟祥大喝道。 “什么十万大军?你骗骗你的手下还差不多,不过两三万乌合之众罢了。我城中禁军兵马上万,你们不来,我们还要找你们去呢。你们来送死,那是最好。有本事你便攻城,本县懒得跟你去磨嘴皮子。”赵有吉大声道。 “哈哈哈,上万禁军?你怕是给自己壮胆吧。你口中的上万禁军现在正在封丘县吧。老子略施小计,便将这帮蠢材骗到封丘去了。你城中不过几百团练衙役罢了,也想守城?当真可笑。既然给你活命的机会你不要,那也确实无需再磨嘴皮子了。待我抓住你,勾了你的舌头,瞧你还如何跟老子犟嘴。” 孟祥说罢,拨转马头便要归队。劝降只是例行之事,能不强攻自然更好,但他确实也没抱多大的期望。谈不拢,那便攻城便是。 突然间,城头一个清朗的声音高声叫道:“孟祥,你家大寨主还好么?” 孟祥一愣,勒马转头皱眉道:“谁在说话?” 林觉缓缓现身城楼的火光照耀之下,脸上满是笑意:“孟祥,果然是桃花岛上的孟祥。之前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只是同名同姓而已。孟祥,贵人多忘事么?忘了我是谁了么?” 孟祥拨转马头瞪着眼仔细的朝城头上瞧,距离较远,光线又不充足,根本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这说话的声音似乎似曾相识,似乎确实在哪里见过。而且对方一口便道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难道说竟然是故人不成? “看来你确实是忘了我了,哎,你们这帮海匪啊,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总是不肯安生。本来我万万也想不到搞事的居然是你们,这可真叫人吃惊。不用说,你们那个圣公便是海东青了是么?这家伙还没死啊,真是命大的很。不过这一回他可死定了,学人造反,要当皇帝么?蠢得很。”林觉大声讥笑道。 孟祥听着他说话,皱眉在脑子里思索回忆,猛然间脑子里电光一闪,指着城头叫道:“你是……你是……林……林……” 林觉哈哈大笑道:“正是你家爷爷林觉在此。诸位,跟你们说个笑话。这个孟祥,你们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吗?他原是浙东桃花岛上的海匪海东青座下的八大金刚之首,是个专门干打家劫舍营生的匪徒。当年我带着一百多人登上桃花岛,给他们来个窝里开花,里应外合将他们三万海匪剿了个七七八八。那海东青带着孟祥和千余残匪抱头鼠窜。我原以为他们会安生,却又跑来北方蛊惑百姓,弄个什么青教出来了。不消说,那个青教的圣公便是我的手下败将海东青了。哈哈哈,真没想到。你们的克星在这里,见到我你们怕不怕?孟祥?你说话啊,你倒是说话啊,手下败将。” 林觉站在城楼上肆无忌惮的奚落着对方,林觉是真的觉得惊讶不已。刚才听孟祥自报名字的时候,林觉呆了一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孟祥要走的时候,他试探性的问了一句,从孟祥的反应里知道,他们正是海东青一伙。林觉心里的惊奇可想而知。他便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青教是海东青他们搞起来的。惊讶之余,竟然微感佩服。几年前挑花岛匪巢被捣的稀巴烂,海东青居然还能东山再起,还真是个人才。这厮在桃花岛上盘踞的时候便其志不小,囤积了盔甲兵器火油什么,意图造反。此刻借邪教再次造反,倒是一脉相承之举。 孟祥也惊愕了片刻,他也没想到在这里居然遇到了林觉。林觉一番肆无忌惮的奚落,让他羞愧难言。林觉骂他是手下败将,那可不假。当初的山寨不就是被他给搅黄了的么?但孟祥很快便意识到不能让林觉再说下去,不堪的老底子被掀开,教众们会怎么想?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姓林的狗贼,我们找你多年了。今日你送上门来了。嘿嘿。待我抓住你,活活的将你点了天灯。你便等着吧。”孟祥拨马便走。 林觉哈哈大笑声响彻夜空,指着他的背影道:“孟祥,手下败将。什么圣公护教,一群海匪罢了,一群我的手下败将。上一次你们败了,这一次你们一样要败在我手里。哈哈哈。” 孟祥头也不回,拨马飞驰回阵。虽然距离遥远,但静夜之中林觉清朗的声音还是隐约传到了教众们的阵型之中。有耳音不错的教众听到了只言片语,顿时窃窃的议论起来。胙城分坛坛主李云青听到了议论,不识时务的上前来问话。 “孟首教,这家伙说的是真的么?你们之前是……” “费什么话,立刻攻城。李坛主,我要你亲自率胙城分坛兵马攻打城门。不得有误。”孟祥厉声喝道。 李云青愕然住口,怔怔发愣。 “还愣着作甚?攻城!”孟祥抽出了腰刀。 “是是是,攻城。给我杀!”李云青打了个激灵,立刻反应过来,仰天吼出了一嗓子。 所有的教徒们都躁动了起来,火把之中,一面黑色大旗升起在空中,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圣’字。画着一个星星一个月亮。黑旗招展,所有的教众都激动起来,口中高声大叫:“圣公至大,泽被天地,杀尽邪魔,圣教为尊。” “杀!”孟祥长刀一挥,教众们如松了狗链子的狼狗一般,蜂拥而冲,直奔城墙下扑来。 城墙上,所有人都被林觉的一番话说的如同坠入云里雾里之中。在教匪发动进攻的之时,魏大奎忙里偷闲的问了一句:“林大人,你说的都是真的么?这青教是海东青那帮海匪们闹出来的?林大人曾剿灭过他们?” 林觉哈哈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事实上直到刚才,我都还蒙在鼓里,直到我见到了这个孟祥。世间太小了,天涯何处不相逢啊。” 魏大奎挑起大指道:“没想到,真没想到,林大人厉害,服了。不过,今晚这叫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怕是孟祥恨不得将林大人给活吃了。” 林觉大笑不已。一旁赵有吉沉声喝道:“他们攻上来了,话留着守城成功之后再说吧。” 青教教众的攻城方式很是原始,他们是一窝蜂的涌向城墙下方,根本没有任何的组织性。事实上他们本来便是乌合之众,也没法组织。反而这种大伙儿一起往前冲的方式更能激起他们的斗志。大伙儿互相壮胆,反而更涨士气。 孟祥虽是海匪出身,但多年盘踞海岛率领海匪滋扰内陆,大大小小也经历过不少次战斗。对于打仗,他还是懂一些军事谋略的。但他同样无法在短时间内将这些教众变得如臂指使。仓促两日之中,他只挑选了约莫四千人组成了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稍微像样的队伍。这些人也是整个攻城教众的主心骨和赖以凭借的实力。 在那些愚昧教众猛冲的时候,孟祥却让这四千余人按兵不动。他知道,第一波来自守城兵马的打击是最为凶狠的。第一波兵士们力气正足,士气也正旺。配备的箭支也还尚未消耗。城头上的滚木礌石什么的也还正充足。第一波攻城,其实便等同于去送死。所以,这些教众一窝蜂的涌上去,恰恰是孟祥希望看到的。他要等城头上的物资消耗几波,后续乏力之时才会让这四千人攻城。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至于这些教众们这样上去送死,孟祥是毫不在乎的。 正如孟祥所料,无数的教众们根本不懂战争的残酷,他们也压根不知道城头上有多少可以杀死他们的东西正在恭候着他们。他们抬着捆扎的简易的云梯一股脑而冲向了城墙之下,阳武县县城周边恰恰没有挖掘护城河,这给了他们更大的便利。他们认为,只要冲到城墙下,架上几百架梯子,一窝蜂的爬上去。城池便夺下来了。 可是,迎接这些被蛊惑的可怜虫们的是漫天的如风暴一般的箭雨。一千禁军士兵,那可是人人携带弩箭的。连弩都有三百多柄,剩下的都装备有普通弓弩和弓箭。在教匪们从斜坡上冲到七八十步之内的时候,魏大奎下达了放箭的命令。 ‘嗡嗡嗡’‘嗖嗖嗖’一片片的弩箭和普通箭支像雨点一般浇在他们的身上。教众们一无盔甲,二无盾牌,三无对战的经验,完全是一群活靶子。他们甚至根本不懂的要以散兵阵型冲锋,来避免对方箭支攒射带来的巨大杀伤。越是箭支凶猛,他们反而越是本能的扎推,结果又成了首选的目标。 战场上血肉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喷薄着,无数教众没能得到他们信奉的圣教的神功护体。每日五次的撅屁股祷告没能给他们带来任何的超能力,没能为他们赢得比任何普通人多哪怕一丁点的庇佑和幸运。箭支如毒蛇一般在他们的血肉上扎出血窟窿,将他们钉在地上,将他们射的如同刺猬或者豪猪一般。他们倒在地上,将热乎乎的一腔愚昧的热血洒在了热乎乎的被太阳炙烤的滚烫的地面上。恐怕到死他们也没搞明白,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死。 第八五六章 冷酷无情 (二合一) 大片的箭雨浇灌之下,死亡之花绽放在城下的地面上。大批的人群被清空,一茬茬的如割草一般的倒下。城头上的守军射箭的动作不停,他们根本无需瞄准,也无需官长下令,因为城下全是一群活靶子,闭上眼射一箭都能射中人。大量的杀伤让城上的众人都有些看不过去了。 “可怜,可悲!”赵有吉皱着眉头表情痛苦的给出了评价。 林觉冷声道:“也可恨。倘若让他们冲入城中,他们会成为一头头的恶狼。” “你说的没错,我并非是妇人之仁,只是不懂他们为何会被青教蛊惑送死。”赵有吉道。 林觉沉声道:“我无法回答你,我只能说,他们其实都是蝼蚁,他们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们如此,是因为他们只能如此。” 赵有吉长叹连声,不置可否。林觉却已经冲向城墙南侧,哪里已经有数十架云梯搭上了墙头。 在如此凶猛的箭雨的狙击之下,依旧有教众冲到了城墙下。毕竟他们的人太多。虽然被杀伤了一批,吓得后退了一批,但守城的兵马毕竟只有一千多人,无法面面俱到。大部分弓弩也都在城门楼两侧的城墙上布置,城墙南北处却是无法照顾到的。所以,依旧有数千教匪冲到了两侧的城墙下,开始试图攀援城墙。 然而,他们虽躲过了箭支的浇灌,却无法躲避城头上为他们准备的大量的守城之物。没有装备弓箭的几百名衙役捕快和阳武县的团练兵马就驻守在这里。一声令下,他们将石块滚木如雨点般的砸下去。下方的教众一片惨叫之声,大石块和沉重的原木将他们砸的筋断骨折。这是最为原始的守城的方式,但在此刻却是最为有效和最有震慑力的。两侧聚集的教众如炸了锅一般的散开。到此时,终于有不少人意识到自己这是在送死。 当战场上的死伤超出了教众们之前的预期时,乌合之众们第一时间想的便是逃跑。毫无军纪可言的教众那里见过这种阵仗,很快便有人开始抱头后撤。只要有人带了头,大溃逃便不可避免。大批的教众掉头飞奔而逃,让这一次攻城戛然而止。 这一次进攻尚不足半个时辰,便以教众们丢下一千多具尸首,伤三千多人而告终。可谓是虎头蛇尾,毫无建树。城头守军一个没死,只伤了十几个。那还不是为敌所伤,而是搬石头和滚木时不小心砸了手脚所导致的。 后方,孟祥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中的惊恐难以形容。他原本的计划是,当这群炮灰冲上去吸引第一波的守城火力之后,他便率着四千名主力随后攻上去。利用对方喘息的机会攻上城墙。但是,当他看到对方凶悍的防守力量,漫天花雨一般凶猛的弓箭狙击,忙而不乱的有层次的防守时。他便知道,怕是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了。 从城头射下的弩箭的密集程度来看,这绝非是只有数百人的阳武县本地的团练和衙役捕快们在城头的防守。这绝对是有正轨的朝廷兵马已经抵达了阳武县中。阳武县本地的散兵游勇最多有些弓箭和梭镖而已,那城头射下的可是连弩和强弓射出的弩箭箭支。况且,那林觉就在城头上,他不是京城的官么?出现在这里足以说明是有京城兵马抵达了阳武县了。也就是说,狡猾的对手并没有完全上当,封丘那里确实吸引了禁军大部队,但他们依旧分了部分兵马来到阳武守城。 孟祥心里充满了挫败感,他叫停了攻城作战,下令原地扎营休整,他要弄清楚原委,想一想该怎么办。 惊魂未定的教众们点起篝火,面色苍白的围在篝火旁呆呆无语。经历了之前的那一战,所有人都像是被抽干了精力一般,脑子里一片混沌。他们当中有很多人已经动摇了,这些人是经受不住这一切的。 起事之时,他们面对的是普通的百姓和一些地方上的衙役团练等人,加之人多势众,根本没有遭遇像样的抵抗。所以在他们心里都认为,只要大伙儿一起往前冲,稀里糊涂便赢了。可是不久前,当身边的人惨叫着倒下,被箭支射的像个豪猪一般,被滚木礌石砸扁了脑袋,被劲箭穿透身体的惨状历历在目时,他们才真正意识到他们来到了什么地方,正在面对着什么,正卷入了怎样可怕的事情之中。 篝火旁,有教众从麻木之中惊醒过来,开始抱头哭泣。有的人则开始盘算怎样逃走,因为很显然,还是要攻城的。而攻城便意味着送死。 “圣公没有保佑我们,我们根本没有神功护体,根本不能刀枪不入。我们就是活靶子。我大哥二哥都被箭射死了,就在我旁边。他们死前口中可是喊着‘圣公至大神功护体’的。不是说喊了这话,便会保护要害部位么?即便箭支射来也只是射中手脚,不会射中要害。可他们一个被射中脖子,一个被射穿了胸口。骗人的,都是骗人的,根本没有什么神功护体,我们都被他们骗了。”一名教众忽然从篝火旁跳起身来,大声的叫嚷了起来。 众人呆呆的看着他,很多人脸上既迷茫却又有些恍然。 “他说的好像是对的,我们好像都被骗了。我们是来送死的啊。什么圣公啊?适才城头上那人不是说了,我们的圣公原来是海匪海东青啊,就是那个十几年前杀人不眨眼的恶匪海东青。孟首教不也没有辩驳么?他们都是海匪啊,说自己是什么圣公?什么云霄圣殿?怕都是骗我们的。我们跟着土匪在造反啊。”有人从迷雾之中惊醒了过来,大声附和道。 “是啊,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啊?我们跟着土匪在造反,我们不也是土匪么?我们还杀了乡亲百姓,他们怎么会是邪魔外道啊?他们平日里没做什么坏事啊。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们自己好像才是恶魔吧。”有人喃喃说道。 “小声点,你们说这些话,那是对圣公的不敬,那是背叛圣教之举。被孟首教他们听到了,那可了不得。别说了,快别说了。”有人胆战心惊的提醒道。 “怕什么?我们不干了啊,我们回家去。我儿子才三岁,我死了他们也完了。我怎么丢下妻儿跑这里来造反了?我疯了不成?我得走,咱们都得走。不然咱们都得死在这里。一会儿肯定还要攻城,我们都得死在这里。我不想死,什么七十二处子,哪有那么多处子?都死了,还享受什么?都是骗人的。”一名青年教众猛地起身来,将手中的一柄钢叉往地上一扔,大声说道。 “对啊,我们走,我们不入青教了,我们退出青教就是了。回家了,我们回家了。再不跟着他们打打杀杀了。日子虽然过得苦一点,但是起码不会死在这里啊。我跟你走。不干了。”不少人纷纷起身附和道。 这些百姓的愚昧和悲哀之处就在这里,他们到此刻还以为抽身而退便可以解决一切。他们完全没有明白事情到底有多严重。他们简单大脑只凭一时冲动做事,根本没有任何常识和考虑。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因为一些小恩小惠而被青教蛊惑,才会加入青教杀人放火。此刻面临死亡之时,他们却又认为可以一走了之,甩的干干净净。 这群人的喧闹惊动了周围更多的人,很多人跟着叫嚷了起来,纷纷丢下棍棒刀叉,脱下身上的黑袍准备离开。但有很多人觉得不妥,他们虽然意动,但他们心里却还明白这事儿并没有那么简单。况且,他们已经看见了孟首教正带着一群人快步走来,他们打着手势要制止这些还在鸹噪之人,却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回事?”孟祥带着百余名膀大腰圆的护卫快步而来,对着百余名正鸹噪的教众冷声喝道。 所有人都闭上了嘴,面对孟祥那张阴沉的脸和双目中冒出的凶光,他们感觉到了危险。 “孟首座,兄弟们有些事不明白。想请教孟首教。”开头那名年轻教众壮着胆子开口道。 “你叫什么名字?”孟祥问道。 “我叫王小柱。从滑县分舵来的。”王小柱道。 “好,王兄弟请问。”孟祥负手道。 王小柱点头道:“我想问问孟首教,咱们青教圣公到底有没有法力?能不能让兄弟们有神功护体?刚才死了那么多人,圣公到底有没有给兄弟们施法?还有,之前城上有人说,圣公和孟首教原来是海匪。说圣公是海东青。不是说圣公是圣殿下凡的圣人么?怎么会是海东青?这一些都是真的么?咱们这么跟朝廷作对,真的是为了救赎世人么?” 孟祥微笑看着王小柱,伸手拍了拍王小柱的肩膀道:“王兄弟啊,你想的太多了。你是被适才攻城的情形吓到了么?我青教兄弟姐妹根本不用怕死,因为我们是不会死的。我们死了是上圣殿,得极乐,永存于世。那是功德。神功护体自然是有的,可是那是最虔诚的教众才会得到神功护体的加持。你生出疑惑之心,便是对圣教的不虔诚,神功便也对你无用。每个人都要自省,到底是不是对圣教有十成十的忠心,对圣公有十成十的虔诚和尊崇。倘若自己不诚,怎能怪神功不灵?你王兄弟连敌人的话都相信,还来质疑圣公和本护教的身份来历,从这一点来看,你便是十足的不诚。该反省的是你自己啊。” 周围很多人都纷纷点头,原来神功护体需要十足的虔诚和忠心方能加持。扪心自问,自己确实没做到这一点。对圣教和圣公和很多事情都产生过一些怀疑。这也许便是导致神功护体无效的原因吧。 “孟首教,我觉得您这话有些不对。咱们为了圣教出生入死,跟朝廷官兵作战,就算没能十足的虔诚,圣公又怎能让我们就这么死了?死了那么多人,您看到没有?圣公和孟首教难道不该做些什么吗?都是咱们青教的兄弟啊。孟首教,我觉得您没说实话。”王小柱大声道。 孟祥点头道:“王兄弟,死了这么多兄弟,你的心情我理解。你害怕,我也能理解。但我之前说了,就算为了圣教而死,那也是功德。咱们的兄弟虽死犹生,他们都会被接引入云霄……” “少来,我可不信。什么云霄圣殿七十二处子?都死了,什么都没了,还享受什么?我家里还有三岁幼子,还有年迈老母,我得活着尽孝。”王小柱打断道。 孟祥神色变冷,笑的有些勉强道:“那么王兄弟的意思是要怎样?” “我要回家,我不想攻城了。”王小柱道。 “回家?”孟祥微笑道:“你是青教一员,受教规约束,这时候你怎好说回家便回家?” “那我便退教,不入这劳什子青教了。这总成了吧?”王小柱大声道。 四下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惊愕的看着眼前这一切,他们替王小柱捏了一把汗。王小柱胆子太大了,虽然这种念头曾经很多次在心头滚动,可是谁敢说出来?王小柱今日居然当着孟首教的面说出来了,这小子有种,可是这小子怕也是疯了。 “你要退教?”孟祥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冷。 “我……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想回家了。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 “罢了,你也不用说了。王兄弟,既然如此,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想退教,我也不勉强。我圣教以救赎万民为己任,加入自愿,退出自由,我们绝不会勉强别人的。强扭的瓜不甜嘛。我准你退教回家了。”孟祥打断道。 “什么?”周围的教众都惊呆了,孟首教居然准了王小柱退教回家?这怎么可能?连王小柱本人都张着嘴巴,呆呆的愣在原地。 孟祥第三次拍了拍王小柱的肩膀,转身对周围教众沉声道:“各位兄弟,你们加入青教这个大家庭,是为了能得救赎,脱离苦海。我青教也一直敞开大门接受你们进来,为你们遮风挡雨。但圣公说过,合则共谋大事,不合则各奔东西。强求是不成的。所以,本人准许你们退教离开。还有谁和王兄弟一样的想法的,你们可以站出来,交出武器,脱下黑袍,然后你们便可以走了。从此与青教无赦。” 众人呆呆无语,竟然有这等好事?简直难以相信。很多人心中都觉得这不可能,似乎隐隐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但终究有智商低下的百姓信以为真了。有人真的站了出来,而且还不止一个。陆陆续续竟然有上百人站了出来,各自陈述着自己必须离开的理由。 孟祥表情温和,微笑听着他们说理由,似乎感同身受。 “还有没有了?”孟祥扫视周围,连问了三遍。又有些站了出来,有些人动了动,却被身旁的人拉住。 “看来绝大多数的兄弟还是对我青教忠诚的,这一百多兄弟想退出青教,那也由得你们。你们可以脱下袍子,丢下武器离开了。回到你们的家人身边去吧。”孟祥笑着对王小柱等人道。 王小柱一咬牙,迅速的开始拔下身上的黑袍,丢在地上。身旁那一百多人也闷着头一言不发开始脱下袍子,堆在地上。 “孟首教,我们走了。实在抱歉。”王小柱拱手道。 “不用说抱歉。王兄弟,该说抱歉的是我。”孟祥笑道:“是我没能让你们明白圣教的神圣和伟大,是我没能让你们明白一件事,那便是……我圣教是不容亵渎,不容背叛的。你们此刻的行为,便是对圣教的背叛。你们都要受惩罚的啊。我很痛心,我很难过,但是,教义不可违,教规不可懈,所以该说抱歉的是我啊。王兄弟,各位兄弟,对不住你们了。” 王小柱等人愣愣的瞪大眼睛,他们看到孟祥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一张脸变得峥嵘可怖起来。 “将这些叛教的叛徒统统处决,那个王小柱绑上木柱,挫骨扬灰。”孟祥轻轻一挥手,身子退后。身后百余名亲随大喝着猛冲上前,早已出鞘的刀剑切瓜砍菜,只片刻间,一百多名意图退教的教众横尸当场。只剩下王小柱一人惊骇的站在那里。 “烧死他。”孟祥喝道。 几名亲随将毫无反抗能力的王小柱手脚抓住,绑在了一根木柱上,然后横起来放在了熊熊燃烧的篝火上方。王小柱痛的大声叫骂道:“孟首教,你说话不算话,你骗了我们。” 孟祥冷笑道:“那又如何?你以为青教是你想进便进,想出便出的?有好处你就进来,有危险你便要退出?你想的倒美。烧死了你,我会飞鸽传书至滑县分舵,你全家上下都要连坐。你不是要照顾你的父母妻儿么?我送你们全家在阴间团聚,你好好的照顾他们吧。” “啊!你们这群骗子,你们都是骗人的,我们都被你们骗了。”王小柱被火焰烧的身上起了一层层的水泡,一层层的血肉滴在篝火上,噼里啪啦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臭味道。 “好好的烤他一个时辰,不要叫他就死。”孟祥冷笑道。 王小柱很快便说不了话了,因为他的头脸已经着火,身上的皮肉也被烤焦。整个人已经成了一根黑乎乎的焦炭。但他却一时并没有死。这种烤法,起码要一炷香时间才会死。世间最为歹毒的酷刑也莫过如此。 所有的教众都吓得魂飞魄散,那些之前打算退出的人开始庆幸自己没有冲动。否则自己现在已经是倒在地下的一具尸体了。 孟祥冷笑着扫视周围,大声喝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谁在此刻开小差,便是同样的下场。你们当初拿我青教的钱粮的时候,怎么不知拒绝?有好处的时候你们便信教,要拼命的时候你们便想着保命,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退教便是叛教,叛教便得死,而且全家都要被杀。所以,你们都想清楚,是你一个人死,还是你和你全家都得死。老实告诉你们,你们想活命,便给我拿下阳武县城。拿不下阳武县城,你们都要死在这里。你们怕是还不明白,你们根本就没有退路。你们谁手上没有沾人命?谁没有杀人放火?你们还想着能全身而退?那是做梦。朝廷会饶了你们?只要加入了青教,你们便是朝廷眼中的逆贼,现在除了跟着圣公,你们无处可去。只有一条路走到黑。只有蠢材才会现在还认为尚有退路,后路也是死路,前路还有一线生机,都给我想清楚。现在,谁想不开的,老子可以成全他,送他上路。想清楚的了,给我好好的喘口气,半个时辰后,咱们还要攻城。一直攻到拿下阳武县城,否则你们便都得给我去送死,都明白没有?” 孟祥彻底撕开了温情脉脉的蛊惑那一套,什么兄弟姐妹,什么互敬互爱,全是放狗屁。他便是要打消一切希望,将这些教徒变成行尸走肉,只管往前冲,绝不给他们退路。有时候希望不是一件好事,特别是在战场上。战场上的希望是教人送死,战场的绝望才是战斗力,孟祥要的是战斗力,所以他要让所有人绝望。让他们没有丝毫的退路。 第八五七章 危机时刻 半个时辰后,第二次攻城再次开始。吸取了第一次的惨痛经验,这一次教众们分散了队形,呈散兵阵列往城下冲锋。城头的阻击火力依旧凶猛,但杀伤力却大不如之前。连续的三拨梯队进攻,在付出数百死伤之后,教众们再一次冲到了城墙下。 孟祥这一次选择的是车轮作战,他想清楚了,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守城兵马的实力超出想象,想着一口气攻下城池是很难办到的。他要以优势兵力进行轮转攻城,将守城的官兵拖得疲惫不堪之后再一举拿下。 孟祥将两万教匪分为四波,五千人为一个攻城波次,配备护教军作为督战队督战。教匪们发动了毫不停歇的一轮又一轮的攻城。他自己更是亲自率领一波教匪参与进攻,丝毫不给对方任何的喘息机会。 一架又一架的云梯搭上城墙,一架又一架的被推倒,又再一次的架上去。一次又一次的攀爬冲锋,一次又一次的被打退,然后又一次又一次的继续。 终于,在三更时分。数十名教匪成功的突破南侧的城墙,成为了第一批攻上城墙的人。虽然,很快在官兵的反扑之下,这数十人被迅速剿灭。但这已经发出了一个信号,防守一方已现疲态,城池已经岌岌可危了。 四更时分,更多的城墙被突破,但是守军奋力反击,还是保住了城墙不失。教匪却突然偃旗息鼓退了下去。或许是他们的伤亡太大,又或许是为了下一波更猛烈的攻城做准备。总之,在经历了两个时辰的鏖战之后,城上城下的战斗暂告平息。 城墙上,守城的兵马疲倦欲死。不到两千人的守城人数,为了抵挡住对方潮水般的进攻,他们不断的在城墙上来回奔跑支援,哪里吃紧便支援哪里,个个精疲力竭。伤亡的数字虽然不算大,死伤了不到三百多人,但是局势已经很不乐观了。 除了疲倦之外,作战物资也基本告罄。城头上的滚木礌石丢了个干净,禁军士兵们的弩箭也射了个精光。虽然有百姓不断的搬运物资上城,但是搬运赶不上消耗。之前堆放在城墙下的小山般的几大堆滚木和石头也都消耗了大半。 死伤者此刻才得以被台下城墙停放,这些人极少数是死于和教匪的肉搏,绝大多数是死于城下射上来的乱箭。教匪们也有弓箭,虽然数量只有几百,而且是自制的土弓箭居多。但在混战之中,这些弓箭还是给城头的守军带来了杀伤。当然,守军的伤亡跟教匪们的伤亡是不能比的。城下地面上到处是燃烧的火把照耀着的尸体,乱七八糟的叠在一起,有的还起了火,烧的臭气熏天。虽然无法计算对方的伤亡,但大致估算,对方的死伤挡在三四千人之数,是守军的十倍还多。 城墙上,林觉和魏大奎赵有吉等人在城楼中见了面。魏大奎见了面便大骂道:“操.他娘的,这帮人是疯子么?死伤这么多还是硬往上冲。青教这帮狗贼当真邪门的很。这些不都是老百姓么?怎地这般悍不畏死?” 林觉擦着头上冷汗沉声道:“一则是被蛊惑,二则怕也是被逼迫。否则断不至于这般不要命。这般攻城法,仗着的便是人多。你们没发现么?他们是在用车轮战法,一波波的攻,连续不断的攻,不计伤亡。他们知道我们人少,这是要累死我们呢。” 赵有吉点头道:“确实是车轮战,反贼们也不是全然不懂作战。林大人,我现在最怕他们分兵从其他城墙攻城。我们这点人手一旦分兵,那便根本不够看了。这帮人还是蠢了些,数万人手,一开始便分兵四城同时攻城,我们需要四城防守,必是要被攻破的。” 林觉笑道:“赵县令,是你想多了。开始我便考虑过这个问题。你莫忘了,除了东城,西北南三处城墙下都有护城河,他们没有攻城器械,没有渡河的准备,那可不易越过。而且其他三面的地势也没有东城这么开阔,都是坑洼土丘,他们的人手也不利于展开冲锋。我一直有些奇怪,为何偏偏东城没有护城河?” 赵有吉道:“林大人你看这地势。东城是坡地,挖护城河那可要挖十几丈深才能引水过来,这么大的工程,我们可办不到。以前有壕沟的,可是没有水,那也也不起多大的作用,索性便荒废了。” 林觉微微点头,这阳武县城东高西低。东城城墙就在高地上,要挖护城河怕是要挖的城墙根基不牢才能引水过来。根本没有操作的可能。阳武县历经了多次洪水,城址渐渐移到了这高处,虽有居高临下之利,却也少了围绕四城的护城河这道屏障。 “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他们分兵攻城分散我们的兵力,我恰恰担心的是他们接下来的全力猛攻。他们是留着后手的。他们完全可以继续攻击,我们就快抵挡不住了,他们却突然撤兵了。这绝非是什么好兆头。我估摸着下一次攻击他们一定会全军猛攻。现在我们物资告罄,拒敌不力。倘若在城墙上肉搏,这恐非良策。大伙儿都很疲倦了。只恐支撑不到太久。”林觉沉吟道。 “是啊,这可怎么办?兵士既疲又乏,人数又减少了许多,恐难应付啊。这才半个晚上,都已经这么艰难了,如何能支撑到大军赶到?”魏大奎咂嘴道。 赵有吉也眉头紧锁,思索对策。对此他也是束手无策。 “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刻在城中募集青壮参与守城?城里的百姓中应该是可以挑选出千余青壮的。” 县尉黄子元建议道。 “对啊,我们为何不这么干?”魏大奎叫道。 赵有吉道:“我跟林大人提过,林大人否决了。” “那是为何?”所有人都看着林觉,不知他为何不同意这么做。 林觉道:“我不是不同意,是没有这个必要。倘若对方从四城同时攻城,我们则必须要让百姓协助,否则我们人手大大的不足。但教匪只攻东城,便没有这个必要了。增加人手其实意义不大,你看看这城墙,宽不过丈许,咱们一千多人在上面守着,加上堆放一些物资便已经很难行动了。如果再来千儿八百的百姓,那城头可就没法走动了。每个人都固定在一个位置,一处城墙告破,其他人根本没法支援。而百姓守城的最大弊端便在于,他们没打过仗,他们驻守的地点很容易被突破。这才是我最担心的。所以我宁愿不要出现这种情形,也要便于我们调动人手,灵活机动的处置危急情形。” 众人闻言微微点头,林觉的意思是,百姓们参与守城则会导致狭窄城墙上人满为患。没有兵器装甲的百姓除了丢丢石块檑木之外,其实没什么作用。有时候反而碍手碍脚。倘若是百姓驻守的城墙被重点猛攻而遭到突破的话,百姓们无法就地反击,反而为对方攻城提供了便利。届时支援的过不去,百姓们也无法将对方赶下城去,反而是极为棘手的事情。若是被占据的是后方有上城石阶的一段城墙,那便是通向城中的通道,后果不堪设想。 这种担心显然不是多余的。对于那些城墙高大且宽阔的城池而言,守城的人越多越是有利。但这一点对于阳武这样的小县城却是不适用的。很少有人会考虑到这一点。 而且现在的大问题不是人手的问题,而是物资供应不上的问题。组织的百姓们搬运物资上城尚且供应不及,多些人手在城头又有何用。 “那该怎么办?我们就这么干瞪眼么?他们再攻几次,我们恐怕便守不住了 。现在在加紧搬运檑木石块上城。但恐怕也是不够的。搬一个时辰,还不够一盏茶时间便砸个光光了。”魏大奎焦躁的道。 林觉负手看着城外黑乎乎的战场上的一片狼藉静静的沉思着。下一次对方的进攻一定很疯狂,确实很难抵挡。他必须要想出办法来。也许天一亮,对方便要猛攻了。时间不多了。 黎明前的薄雾缓缓升腾,慢慢的笼罩了战场。夏秋之际,晨雾是寻常之物。虽然淡薄短暂,但却弥漫地面,数十步之外便不可见人了。这种起雾的天气,倘若教匪悄悄发动,怕是要抵近方可发现。这更加增加了目前的凶险局势。 众人心急如焚的看着林觉,也不知从何时起,林觉已经成了他们的主心骨了。就连魏大奎也不知不觉的听起了林觉的指挥。林觉身上有一种指挥若定的气质,刚才在守城时,林觉一直站在城楼上方观察局面,发号施令。也正是因为他的指挥,面对教匪的凶猛进攻,城头的兵马才能有条不紊的进行抵抗,成功的处置数次险情。好几次,魏大奎和赵有吉等人都以为城要破了。可是林觉依旧硬生生的将局面扳了回来。 所以,在这样的时候,大伙儿不自觉的将希望都寄托在了林觉身上。 “各位,我们要坚守到大后天,援军才有可能抵达。就算都虞候先派几百骑兵驰援,起码也要明天晚上才能到。而且骑兵赶到这里,也是人困马乏,并不能立刻投入战斗。故而,以目前的局面,要坚守城池三天时间,待大队兵马来援,恐怕是不太可能了。”林觉沉声开口道。 魏大奎叫道:“那还用你林大人说么?三天?开玩笑么?半天都够呛。这帮狗东西如此不要命的猛攻,那是绝对扛不住的。累都要累趴下了我们。” 赵有吉皱眉道:“魏都头,事在人为,未必便半天都扛不住。” 第八五八章 化被动为主动 魏大奎冷笑道:“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咱们这一千兵马不来,你县城那七八百零碎早就完蛋了。你也不事前准备准备,起码弓箭要人手一柄吧。瞧瞧你的人,别人攻城,你们干瞪眼。只会往下丢石块丢原木。东西丢完了,便傻眼了。还说你做好了万全准备,这便是万全的准备么?笑死老子了。” 赵有吉涨红了脸道:“给我的时间只有数日喘息,教匪起事我便和黄县尉立刻准备守城,我能如何?我阳武小县贫瘠穷困,哪有银子给团练捕快们准备弓箭。你们禁军倒是装备齐全,怎地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之计?要笑话,也是本县笑话你们才是。本县已然尽力了。” “你敢讥笑我们禁军?嘲讽晋王殿下和都虞候?你这小小县令胆子还真是贼大。你是不想过好日子了是不是?”魏大奎叫道。 “阳武一破,本县决意与之谐亡。根本就没打算活。还指望过什么好日子?”赵有吉冷声道。 “你……”魏大奎指着赵有吉瞪眼。 “二位,都少说几句。当此之时,二位在此大声争吵,让兵士们听到了心里怎么想?兵士们都没出怨言,二位倒是先闹起来了,当真好没道理。”林觉沉声开口道。 林觉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口气却很严厉。赵有吉和魏大奎闻言,脸上均有愧色,立刻闭了嘴。 “魏都头,赵大人。我适才想了想,眼下要想守住阳武,等到援军到来,恐怕不能墨守成规了。靠着硬守城,绝对是守不住的。对方光是用车轮战,便能将我们活活累死。更何况我们的物资已经告罄。靠着砸石头砸木头是不能阻止对方的。我想,我们该出奇招了。”林觉负手看着城下的迷雾,心中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林大人,什么奇招啊,快说说。”魏大奎眼睛大亮,忙问道。 赵有吉等人也期待的看着林觉,林大人有办法了,这时候简直就是救命稻草。 林觉道:“我的奇招便是,化被动为主动,我们必须主动出击。” “啊?主动……出击?”众人惊愕嗔目,呆若木鸡。 魏大奎皱眉心想:果然是不靠谱。毕竟是读书人,毫无军事常识。这个时候还说什么主动出击。拿什么出击?拿鸡.巴毛出击么? 赵有吉也无语的看着林觉,涌起来的希望瞬间破灭。主动出击,这算什么主意?林大人是不是急傻了。 林觉无视众人惊愕的表情,沉声道:“眼下这情形,教匪们这是在补充体力,积蓄力量。再过一会,他们一定会再次发动猛攻。到那时城池危矣。与其如此,何不出奇制胜?他们绝对不会想到我们敢主动出击,但我们偏偏便要给他们一个惊喜。你们一定以为我是昏了头了,我可没有糊涂,莫忘了,我们是有条件出击的。” 赵有吉皱眉道:“林大人,下官不是给您浇冷水,但这主动出击……怕是难以进行的。我们这点人守城尚且艰难,放弃城池主动出击,这恐非良策。” 林觉微笑道:“赵县令,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可没说要放弃城池防守主动出击。我只需要部分人手便可。你们莫非忘了,我们还有三百骑兵呢。眼下晨雾已起,正利于我们出城偷袭。我的原则是,快打快撤,扰敌为主,杀敌为辅。” 赵有吉皱眉道:“可是这三百骑兵能杀多少敌人?这么做的意义又何在?” 林觉呵呵笑道:“我说了,扰敌为主,杀敌为辅。杀多少敌人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教匪们明白一件事,他们并不占上风,我们甚至敢出城跟他们交战。诸位,你们莫忘了,打仗可不是武力上的搏杀,打仗从某种程度上打的也是谋略和心理。拿着大刀的彪形大汉倘若胆小如鼠,也未必敢和拿着棍子的毛头小子交手。谁在心理上占据上风,往往便是胜利的一方。主动出击不是为了杀多少敌人,而是要告诉那些教匪,我们一点也不怕他们,我们不但能守住城池,而且敢出城主动进攻。这对他们而言将是巨大的心理压力。” 赵有吉微微点头道:“灭其士气,摄其胆魄。两军交战,唯无畏者可克敌致胜。” 林觉呵呵笑道:“正是如此,没想到赵县令还读过《项王兵法》。” 赵有吉淡淡道:“略有涉猎。” 林觉沉声道:“我们正是要这么做。从心理上瓦解他们的士气。适才一战,他们定以为他们占据了上风,眼下必是士气高涨。但你们想想看,假如三百骑兵冲营呼啸而过,杀人而走,这对对方心理上是怎样的打击。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干掉几个头目。此举之意义不在于杀人,而在于夺其士气。说到底,这些教匪绝大部分还都是百姓,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并不强。你们不会是真以为他们不怕死吧。他们其实吓得都要尿裤子了,只是他们被迫进攻罢了。” 魏大奎从未听说过这样的理论,什么心理上的震慑,心理上的打击。这他妈在说什么?他所知道的是,打仗便是真刀真枪的干,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砍了对方胳膊脑袋,杀的的血肉横飞,这才是打仗。心理是什么玩意?心理震慑对方是什么鬼东西?能管用么? “林大人,这么做能有什么用?心理震慑又不能掉快肉,能有什么用?”魏大奎翻着白眼道。 林觉笑道:“以魏都头的见识,我很难跟你解释。魏都头,我问你,倘若你敢孤身闯入匪巢之中杀人,却又能全身而退。你心里会是怎样的感受?对方又是怎样的感受?” 魏都头道:“我自然是得意啊。对手自然是不高兴啊。” “是啊,那不就得了。所谓心理震慑,说白了便是涨自己威风,挫敌人士气。士气可鼓不可泄,士气一泄,兵马再多也没用,因为没有了斗志,便是乌合之众。我要做的便是这件事。” 魏大奎皱眉道:“听起来,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 赵有吉道:“但是林大人,此举虽然或有打击对方心理的效果,但却冒巨大的风险。这合适么?我们本来人手就少,倘若失陷敌营,损失人手,岂不是适得其反?” 林觉哈哈大笑道:“赵县令,对面那些人可对骑兵没什么威胁。要装备没装备,要武器没武器。只是一群被蛊惑的百姓罢了。骑兵之威你可没见识过。都说骑兵对步兵而言是噩梦,可以一当十。对面那帮人,我看以一当百都有可能。当然了,我重申一次,我不是为了杀他们多少人。我的计划是,以三百骑冲阵,用弓弩射杀。见好就收,绝不纠缠。对方望尘莫及。况且,出城主动出击也不仅仅是这方面的考虑,我还想利用这三百骑兵的机动灵活在旁牵制教匪的攻城。这或许更难,但我们此刻却没有太多的选择了。我已经决定了,你们怎么说?” “既然大人这么说,下官无话可说了。得看魏都头的意见。毕竟这般袭营,危险是巨大的。”赵有吉终于不再质疑。这事儿未必会如林大人说的那般有什么奇效,但倘若能全身而退,倒也没什么坏处。既然没坏处,那有什么可反对的。 魏大奎有些犹豫,他依旧觉得没这个必要。林觉这主意实在让他觉得有些想当然,有些冒进。关键是,三百骑兵出击,那可是自己要去冒险的。 林觉并没有等待魏大奎的意见,他仿佛看透了魏大奎的心思,微笑道:“魏都头,你在城头坐镇,这主意是我提出来的,我带人去袭营便是。你只需下令那三百骑兵听我的命令便是,剩下的便是等着看好戏。” “什么?林大人亲自去?不成不成,这怎么成?林大人又非军中将领,怎可如此?”赵有吉惊讶的摆手道:“此事理应魏都头为之,怎可让林大人去做?” 魏大奎也感觉自己被深深的蔑视了。皱眉道:“林大人是不是觉得我魏大奎是贪生怕死之人?这种事让你这种读书人去做,那还要我们这些当兵的作甚?” 林觉呵呵笑道:“二位想多了,我去是因为魏都头必须留在城中镇守御敌。我可没有说魏都头是贪生怕死之人。至于说我是读书人便不能上马杀敌,那我可不同意。我虽是读书人,但自古书生六艺。其中便有骑射之术。林某不才,骑射却还是学过的。你们以为我手无缚鸡之力么?那你们可错了。” “不成不成,要去便是我去,可不能让你去。传出去岂非教人笑话死我魏大奎了。”魏大奎摆手叫道。 林觉正色喝道:“魏都头,我可不是跟你商量,此事必须由我去办,你魏都头肩负守城重责。城头禁军都是你的部下,他们可都只听你的号令。我可不能越俎代庖。倘若你魏都头领骑兵袭营,有个三长两短的话,那将是混乱之局。我就算失手,却也不影响守城之事。魏都头,天马上就要亮了。你若不想我这计划失败,便不要多言,立刻下令。此事可耽搁不得了。” 魏大奎无奈翻着白眼瞪着林觉,林觉目光坚定,已经开始在白冰的帮助下穿盔甲了。魏大奎终于叹息一声点头道:“林大人,既然你坚持如此,我也只能答应了。但你可不能出什么意外。不可为便全身而撤,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都虞候还不得宰了我。” 林觉哈哈一笑道:“原来你担心这个,放心便是。我林觉娇妻美妾,最近才有了儿子,我可不会去送死。放心便是。你们在城头为我们呐喊助威。” 第八五九章 突袭 魏大奎不再多言,即刻传下命令。将所有剩余的弩箭都集中起来,给三百名骑兵装备。守城作战,三百名骑兵并无发挥的余地,只跟着射射箭砸砸石头,当成了普通的士兵来用。此刻终于有了出击的机会,却又是去冒这般巨大风险,当真是既期盼又忐忑。 片刻之后,三百骑在城门后整装待发。城门轻轻的打开,吊桥放下,三百骑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出了城门。林觉在城下摆了摆手,吊桥迅速拉起,城门迅速关闭了起来。 东城城墙上,得知林大人率三百骑要冲敌营的消息,城头的守军先是觉得不可思议,但很快都被林大人这种不怕死的精神所激励。他们纷纷站在城头上盯着坡下教匪的营地里,密切关注这次貌似是自杀的行为。 在薄雾的掩护之下,三百余骑兵踏着满地的狼藉缓缓的朝敌营靠近、再靠近。 城头所有的士兵和百姓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任何的声响。生恐发出了声响惊动了坡下营中的教匪们。终于,林觉率领三百余骑抵达了斜坡之上,他们背影已经模糊的看不清楚了。众人只能伸着脖子,侧耳听着动静,等待着进攻发起的呐喊。 林觉策马立在坡上,斜坡下方便是教匪们聚集的营地。虽然看不太清楚营地中的情形,但是林觉看到了无数堆在薄雾中闪烁的篝火,鼻端也闻到了米饭的香味。林觉一下子便明白了过来。原来对方撤下来是要吃饱喝足,然后一举拿下城池。他们倒是安逸的很,根本没认为会遭到袭击。甚至连坡上都没有安排岗哨。 林觉脸上露出冷笑来,勒马而立,缓缓的举起了右手。 没有呐喊,没有撕心裂肺的吼叫,林觉的手掌只在空中轻轻的一挥。下一刻,三百余骑兵便开始催马飞驰而下。就像是潜伏在草丛中的狮子一般,在猎物发现之前,它绝不会发出声响。只无声无息的猛扑上去。 骑兵顺着斜坡飞驰而下,速度越来越快。马蹄的震动声也惊破了黎明前的静谧。为了能攻击方便,教匪们还特地花了功夫将斜坡上的坑洼之处填补休整了一番。他们可能万万没想到,他们整修出来的通向营地的平坦坡道正好成全了骑兵们的全力飞驰。当教匪们听到马蹄的声音,正惊愕的起身到处张望的时候,三百骑兵冲破迷雾已经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一窝窝的教匪们之前正席地而坐。连续的进攻让他们精疲力竭。见数次轮番进攻无果,每次只差那么一点点便可攻占城墙的情形,孟祥虽然沮丧,但也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他决定让大伙儿饱餐一顿,稍微休整一番。待天亮之后,发动一次致命的全面猛攻。他相信这一次必能一举建功。 教匪们于是便围坐在地上,垒土为灶,生火造饭。他们甚至没有派出哨探监视周围的动静。一方面是他们没有这个常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根本没认为对方会出城来袭营。对方除非是疯了,否则怎敢这么做。所以,当迷雾中的骑兵现身之时,绝大多数的教匪满脸惊愕的站在原地,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噗噗噗噗噗!” 弩箭激发的声音在空中响起,像是毒蜂振翅的低沉的声响,光听声音,便让人不寒而栗。箭雨洒向一窝窝聚集在一起的教匪,发出贯穿血肉的噗噗声。当马蹄踏过火焰的余烬,掀起泥土的烟尘飞驰而过时,他们的身侧和背后是一个个中箭仆地,惨叫连声的教匪的身影。 “敌袭!敌袭!”惊恐到变声的声音在黎明的空气中响起。所有教匪闻言都慌忙起身,手忙脚乱的去找兵刃。头目们大吼着让自己的属下人手集合。不少人手握兵器,却不知到敌在何方,茫然四顾。 “杀!”林觉终于发出了呐喊。他和白冰冲在最前面,他的身旁是五十名持长刀的骑兵。他们的任务是杀出一条通道,保证后方骑兵的顺利冲锋。白冰早已擎出了笛中剑,寒光闪烁之中,将马头前侧的教匪砍杀的血光四溅。林觉手持长刀紧跟白冰身侧,他没有动用腰间的王八盒子,他并不想暴露自己的本钱,只跟在白冰身侧便足以保证自身的安全,还可借助马匹的快速冲锋手刃敌人。身后的两百余名骑兵只管用弩箭射杀。这只三百人骑兵队配合默契,就像一柄锋利无比的利刃,毫无滞碍的切入了剿匪的营地之中。自西向东,直刺而入。 营地一侧,孟祥正和几名分坛坛主和教仆商议接下来如何进攻,他们商定了要编制一些藤甲抵挡落石和弓箭。还有分坛主提出了要砍一些柴草乘着猛攻的时候堆到城门口烧城门。孟祥觉得这些建议都不错。 但突然响起的袭营警报打断了他们的谈论。孟祥抓着长刀带着人冲了过来,他们看到了弩箭飞过,教众像割草一般的倒下的情景。惊的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孟祥抓着一名仓皇从身边逃窜的教众吼道。 “好多骑兵,好多骑兵啊。快逃吧。”那教众叫道。 “去你娘的,哪来的好多骑兵?蛊惑军心,该死!”孟祥一刀结果了他,心中却也打鼓。骑兵的出现是他没有想到的,难道是有援军到了么?但很快,前方传来的消息否定了这个恐怖的猜测。 “孟首教,约莫数百余骑冲进我们的营地。正四处砍杀。我教众死伤惨重。”一名教仆从前面飞奔而来禀报道。 “只几百余骑?那可不是援军,定是城里的兵马。草他奶奶的,把咱们不当人了。几百余骑也敢冲营。发信号,围杀歼灭。”孟祥大骂说吼道。 蓬蓬!焰火腾空而起。本来不明情形的左近教众见到信号立刻开始组织起来。无数的教众开始朝中间围拢,东侧两千余教众迎面堵上。后方,孟祥率两千精锐衔尾而至。他们的意图很明显,是要将这三百骑兵堵在人群之中,围而歼之。 骑兵冲锋之势固然势不可挡,速度机动和冲击力是骑兵高于普通兵种的三大法宝。说骑兵以一当十,势如破竹,那是在冲锋陷阵,呼啸来去的情形下。一旦被缠住,不能发挥优势,那便有大麻烦。对付骑兵的办法有很多,挖陷坑,绊马索,拒马阵,长枪阵,弓箭迎击,工事墙等等等等。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让骑兵无法发挥速度和冲击力的优势。或者是抵消其冲锋的威力,在其尚未接近本阵的时候便予以击杀。可这所有的办法,教匪们都不具备使用的能力,于是他们便用上了最为原始的办法,那便是以人海阵缠住骑兵。用多于其数倍的人数将骑兵的速度拖垮,从而蚂蚁啃大象,活活啃死对方。 这是最笨的办法,但此时此刻,也是唯一的办法和可行的办法。四面八方的教匪们蜂拥而来,三百骑兵虽然沿途射杀无数,但终究还是被他们逐渐围拢。前方开道的林觉白冰和五十名骑兵已经感受到了压力。马头前的敌人越来越多,不得不挥刀砍杀杀出血路,但清理的速度远远不够。整个队伍不得不放缓速度。而前方更多的黑压压的教匪们正呐喊着冲来。周围箭支石头梭镖等投掷射杀之物也已经在耳边嗖嗖作响。 “夫君,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要被他们拖住的。拖住了就完了。”白冰看出了形势不妙,口中说话,手上青笛刃可没停。寒光一闪,一名教匪登时了账。 林觉皱眉观看着形势,他也知道被拖住了绝对没有好下场。他的目标不是跟敌鏖战,而是横冲而过,毫不逗留。 “转左,往东北方向。那里最薄弱。”林觉大喝道。 “遵命!”冲前的数十骑齐声大喝,骑兵队伍转了个大弯,在前方数千教匪堵上来之前甩开了他们,朝东北方向冲了出去。 “传令,李云青坛主立刻带人堵住,不准放跑一个。否则,我叫他见阎王。”后方孟祥见此情形,大声喝道。 轰!一枚绿色焰火腾空,那是专门向胙城分坛李云青所率的教众下达的命令。李云青之前因为言语得罪了孟祥,被派去率部第一批攻城。手下分坛教众死伤惨重。孟祥为了安抚他,让他带着兵马在侧后的东北方向拖后休整。之前的车轮攻城战也没让他带着人攻城,因为李云青手下只剩下了不到一千三百教众了。孟祥不想让李云青心生不满。但此刻,对方正朝东北方向冲出,便必须要李云青拖住他们了。 焰火升腾起来,李云青当即下令手下教众布阵迎击。李云青是个有脑子的,他才不会傻到让手下的人迎着马头冲上去。他知道骑兵是不好惹的。那日在乱松岗的时候,李云青便很有耐心的等到了时机,将五百禁军尽数歼灭。那一战之后,李云青在青教之中声名鹊起。他虽任旧是胙城分坛的坛主,但已经是天龙护法之职,且是排名前十的天龙护法。当然,在孟祥面前,他却什么都不是。孟祥可是海东青的嫡系心腹,他可惹不起。 “推倒大车当做屏障,弓箭手准备放箭,其余人石头棍棒能丢的便丢,能砸的便砸。徐老年,你立刻将之前我们扎营时砍伐的荆棘带人拖过来。就铺在前面。”李云青一叠声的下达着命令。 一辆辆大车被掀翻在地,那些都是随军推来装运粮食物资的。此刻却是最好的屏障。而且无需花费功夫。教仆徐老年带着几十个人抱来大捆砍伐丢弃的荆棘之物胡乱堆在地面上。堪堪做完这一切,禁军三百骑兵已然飞驰而至。 第八六零章 突袭(续) “放箭!”李云青大喝下令道。 嗖嗖嗖!稀稀拉拉的箭支激射而出。十几名骑兵中箭落马。倘若不是教匪的射术一般,配备的弓箭只有五十余柄的话,这突然的迎面袭击必然造成严重的后果。饶是如此,依旧有十几名骑兵被射中,滚地葫芦一般连人带马翻滚在地。惨叫声和战马的嘶鸣声中,烟尘四起。滚翻的马匹带着巨大的惯性在地面上滑行数丈之远。 “好啊。”教众们纷纷喝彩叫嚷。 “放箭,不许停,费什么话。”李云青骂道。 “嗖嗖嗖”弓箭手又开始放箭。 林觉差一点被一只飞羽射中,侧首两骑摔倒翻滚,差点让后方的骑兵躲闪不及。再往前冲,忽然间,前方白冰的战马跳了起来,发出尖利的嘶鸣。白冰身子失去平衡,被掀翻在空中。林觉吓了一跳,大声惊呼。却见白冰脚尖马头上一点,扑向林觉的头顶。林觉会意,伸手抓住白冰的伸来的小手,白冰借力飞旋而下,稳稳的坐在林觉身后。 “怎么回事?”林觉大声问道。 话音未落,旁边又有数匹战马嘶鸣跳跃起来,将马上的骑兵掀翻在地。林觉百忙之中转头看去,他看到几匹跳跃嘶鸣的马儿的腿上和腹部血淋淋的一片。开始林觉还以为是中箭了,但随后他便明白了过来。地上这一队队绿色的不是小树丛,全部是荆棘。有人故意将这些长着尖刺的荆棘堆在路上。马儿冲锋之际身上全部被尖刺刺破,故而吃痛嘶鸣跳跃。 一匹受了惊的马儿横着血淋淋的身子便撞了过来,林觉无奈之下,挥刀直砍,将马头一刀砍下,同时一带缰绳,躲过了马尸的冲击。但与此同时,腿上一痛,同时胯下的马儿也开始跳了起来。 “小心!”白冰惊声叫道。林觉的身子被马儿颠起,差点摔落马下。白冰紧紧搂住林觉的腰身,双腿夹紧马腹,硬生生将林觉飞起来的身子给拉在马背上。胯下的马儿也蹦跳嘶鸣,难以控制。 “冲过去,这只是荆棘而已,战马只是被刺吃痛,并未受伤及骨头。”林觉惊魂甫定,大声喝道。 本来乱做一团的众骑兵齐声大喝,全神贯注控制住马儿,硬生生的从荆棘之地猛冲过去。战马悲鸣着,荆棘长刺刺入它们的肌肉中,让它们痛的乱跳乱窜发了疯一般的摇头踹蹄。禁军骑兵们幸亏是专业的骑手,骑术还是精湛的,全力控制之下,除了五六匹马儿掀翻了骑手,剩下的全部硬生生的趟了过去。这样一来,也硬生生的将拦路的荆棘踏出了一条通道。 饶是如此,骑兵队伍的速度大减,后方和侧首黑压压的教众已然逼近到数十步之外。前方更有大车掀翻形成的屏障,还有教匪不断的放冷箭。局面已经极为紧急。 林觉看着眼前的形势,他知道,再要是被前方的障碍阻挡一回,那么整支骑兵将彻底陷入教匪们的包围之中。陷入肉搏之中,便难全身而退了。当此之时,必须要赶在合围之前冲开前方的阻挡。 “能越过去么。”林觉大吼着问道。 “没问题。”身旁数十骑齐声回答道。 林觉问的是前方那些掀翻的大车和粮包组成的障碍墙能否跨越,骑兵们的回答给林觉吃了个定心丸。这些骑兵平日训练的时候自然有纵马跨越水坑矮墙之类的训练。前方那些障碍并不算高,可能是时间仓促的原因,所以目测可以跨越。倘若给对方多一些时间,稍微加高加固一番,今日可就麻烦大了。 “好!集中精力,冲!”林觉大喝一声,催动马匹飞速驰前。后方众骑兵都明其意,两百余骑兵朝两侧逼近的教匪嗖嗖射出一轮弩箭,射杀数十人之后便将弓弩收起,全力驾驭马匹往前冲去。 数息之后,林觉一马当先已经冲到了那排侧翻的作为障碍的大车之前。大车之后,教匪的弓箭手便是藏匿在后方放箭的,此刻弓箭手早已后撤,对方逼得越近,弓箭手便无发挥的余地了。正当林觉提缰松胯欲催马纵跃之时,突然间从前方大车之后伸出十几根长矛来,枪尖上的红缨抖动,枪尖闪着寒光在眼前晃动。如果林觉催马跳跃障碍,便等于连人带马送到长矛上去。 李云青不愧是曾经围歼了五百禁军的人,颇有些军事上的才能。他将有限的资源都用到了最对的地方。 “操! ”林觉大爆粗口,但却已经来不及收缰了。就算面对这种情形,也是收不住手的,因为此事勒缰,战马很可能直接冲撞在障碍上。还有一种可能是,马儿停住了,但巨大的惯性会直接将自己和白冰送到枪尖上去。所以,这时候其实已经收不住手了。 “对不住了夫君。”身后白冰娇声叫道。林觉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头上被人踩了一脚,然后便看到白冰的身子扑到了马头前方的空中。 林觉一句小心尚未出口,但见白冰手中闪过一道弧形的寒光,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十几只伸在空中的红缨枪头全部断裂,掉落一地。于此同时,林觉的战马也跃了过来。抬手间,长刀便砍翻一名长抢手。不,应该叫棍棒手才是,因为他手中的长枪现在成了一根光秃秃的木棍了。 轰然一声,众木棍手四散而走。林觉战马落地,白冰从空中落下,正坐在林觉的怀里。 “干的漂亮,不愧是我的心肝宝贝儿。”林觉发出肉麻的赞叹,俯身在她红嘟嘟的嘴唇上咬了一口。 白冰红着脸道:“得杀了旁边那些长枪手,弄出一道缺口来。” 林觉点头道:“说的是,下马。你南我北。” 两人纵身下马,白冰提着青笛刃朝着侧首一辆大车后瑟瑟发抖的十几名长枪手冲去。这十几名长枪手还试图反抗,白冰冲上去一顿嘁哩喀嚓,砍翻三四人,其余的一哄而散。 林觉那边就更简单了,林觉根本没打算肉搏,他也顾不得其他了,冲向长枪手的路上便恶狠狠的抽出王八盒子。人没到,枪子儿便到了。轰的一声巨响,十几名长枪手被轰杀轰伤了七八个,剩下的赶紧抱头鼠窜。 “从这边走。”林觉起身大呼。骑兵们早已目睹了前方发生的事情,不待林觉呼喊,他们已经集中阵型,向着被林觉和白冰清空的三辆大车的两三丈宽的豁口冲来。 林觉一露头,正好看见一匹公马呼啸而来的下腹部。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腹下一物红彤彤直通通的朝着林觉的脸上戳过来,还好林觉缩头缩的快,否则怕是要发生不可名状的大尴尬事。 “呼呼呼。”百余骑连续不断的从林觉和白冰他们的头顶窜过来,像是跳田鸡一般。其中裹挟着被射杀了骑手的空马。林觉抓住机会跳上一匹,白冰跳上马来,跟着大部队往前飞奔。前方,李云青硬着头皮下令手下七八百教匪迎面冲上来拦阻,但他自己也知道,那是不可能拦得住的。数百骑兵的冲锋之势岂是他这几百教匪所能拦阻。骑兵们切瓜砍菜一般的杀出了一条通道,众教匪开始还有愣头青靠近作战,很快便都躲在一旁只敢嘴上鸹噪,谁也不敢靠近了。 所谓的拦阻不过耽搁了骑兵队不到盏茶时间而已。而争取的这点时间并不能让后方的教匪冲上来。反而因为那个几十辆大车组成的所谓的防线拦住了教匪们追击的道路。翻越需要时间,绕过去需要更多的时间。两下里一抵消,反而帮了骑兵大忙。翻过障碍之后,后方的追兵反而比之前离的更远。 在孟祥的大骂声中,两百余骑兵踏上东去的驰道扬长而去。很快便消失在荆棘丛生,绿树繁茂的沙丘之后。 “属下无能,孟首座恕罪。”李云青飞奔而来,涨红着脸向孟祥请罪。 “混账东西!”孟祥扬起巴掌欲扇过去,手在空中却又放了下来。叹息道:“罢了,你也尽力了。我不该怪你。” 整个教匪营地里一片狼藉,骑兵冲过的通道上被砍死射杀了三四百教众。虽然伤亡并不大,但在所有教众的心中,沮丧和挫败感不亚于之前攻城的大量死伤和失败。对方在居然还敢来袭营,而且在近两万人的包围之中横行无忌,绕了个圈子扬长而去,这简直是对士气的极大的打击。对方虽然也死了人,地上留下了二十多具骑兵的尸首,但这些尸首丝毫没有缓和他们的心情,相反却是更大的羞辱。那可只是两三百人的骑兵队伍而已,己方人数比他们多了百倍,却被人践踏而过,如入无人之境。 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就睡在床上,身旁的妻子却别人给强行弄了。自己眼睁睁的看着毫无办法。这种感觉比吞了一只老鼠还要让人恶心。 孟祥现在就是这种感觉。他看到了林觉策马飞驰的样子。那小子神气活现的带人来袭营,自己偏偏拿他毫无办法,简直要气炸了肺。 普通教众的感受更为强烈。攻城已经让他们精疲力尽,好容易保住性命休息一会,又经历这般惊扰。他们能在这时候还有余力袭营,这说明对方斗志昂扬,根本就不在乎己方这么多兵马。看着他们呼啸而过砍瓜切菜一般杀人的样子,教众们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城还能攻么?这仗还能打么?怕是全部人手死光了,也未必能战胜他们吧。 第八六一章 孤注一掷 “立刻整军,即刻攻城。我要让这帮胆大妄为的家伙得到最严厉的惩罚。攻下阳武城。我准许你们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城中财物女子你们随意取用,想杀谁便杀谁。我要让这帮邪魔外道明白,和我圣教为敌的下场。”孟祥冷声下令道。 “可是孟首座,兄弟们还没吃饭呢。正要吃饭,被他们给搅合了。”有人低声说道。 “吃什么饭?攻不下城池,不许吃饭。都给我听好了,谁要是敢不尽力,我便送他下地狱。全体人员,全部攻城。一个不许偷懒。必须拿下。”孟祥吼道。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有人心想:孟首座怕是疯了,饭都不让吃,饿着肚子去送死,这也太没道理了。临死都不让做饱死鬼。简直毫无人性。当初自己怎么就上了贼船,入了青教。现在看来,这简直是这一辈子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了。 无论如何,孟祥的命令没人敢违背。谁都抱着侥幸心理,幻想着自己能幸运的活下来。就算攻城残酷,但不也还有活命的希望么?倘若此刻反抗,立刻便被孟祥给杀了。所以还是闭嘴的好。 教众各自回营,默默无声的整顿队形准备开战。有人瞅空子将火上烧焦的饭抓几把塞在嘴里,哪怕苦涩难咽,也比什么都不吃要强。有人干脆抓了生米在嘴里嚼,边嚼边诅咒孟祥不得好死。但在强大的压力之下,他们还是开始重整旗鼓,开始列队准备进攻。 城墙之上,远远观战的魏大奎和赵有吉等人目睹了敌军军营中的战斗。林觉等人抓住的是薄雾弥漫的最后时机。在战斗打响不久,东方朝霞喷薄。太阳还没露面,温度已然上升的很快。迷雾也就在短时间内消散干净。所以城头上的众人在战斗打响之后便全程清晰的看到了战斗的全过程。 在林觉等人在敌军军营中横扫而过的时候,城头军民的呐喊助威声响彻天地。当林觉等人遭遇围堵局面危机时,所有人都攥着拳头,生恐看到不想见到的情形。最终林觉等人冲出重围消失在沙丘树丛之后时,城头上一片欢呼雀跃。 “厉害,厉害,这位林大人……果真做到了。我魏大奎服了,真的服了。几百骑兵能穿营而过,简直不可思议。”魏大奎咂嘴摇头赞道。 赵有吉抚须哈哈笑道:“艺高人胆大,我们跟林大人比起来,还是有差距啊。林大人敢这么干,是他盘算好了的。而我们便看不到这一点。” 魏大奎点头道:“是啊。真教我汗颜。我一个领军打仗的,却不如一介书生勇猛。更没有他的谋略。正是惭愧的很。” 赵有吉呵呵笑道:“魏都头,你用不着惭愧。你难道没听说过林大人的名气?之前你难道没听他说,当初孤身入海匪巢穴剿匪之事?能干出那样的事来的林大人,做出眼前之举,那不是顺理成章么?难得的是,林大人不但文韬拔群,武略还出众。这才叫文武双全十全十美之人呢。我大周有如此人才,却不知怎么至今未受重用,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魏大奎如何不知浙东剿匪之事。当初的剿灭海匪是朝廷的一件大事。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不过魏大奎听到的版本中,林觉只是个小角色。没人愿意相信一个小小的商贾之家的庶子能深入匪巢搅的天翻地覆。他们宁愿相信是时任杭州知府严正肃和梁王爷联手的谋划,宁海军两位指挥使的功劳。否则严正肃和宁海军的两位指挥使又是如何擢升的? 在禁军中流传的便是这个没有林觉的版本。或许是军方不肯自损形象。剿匪的首功给一个无名庶子给占了,那岂不是说军队和朝廷无能?所有的官员和将领都是酒囊饭袋?所以便刻意隐去了林觉在其中的关键作用。 魏大奎之前听林觉和孟祥的一番对话后也是将信将疑。他认为林觉或许是在吹牛皮。但现在,他彻底相信林觉可能正是那次剿匪的关键人物了。 “林大人他们逃向博浪沙去了,哎呀,他们这样岂非是回不了城了?这要是对方攻城,我们岂非烧了三百人手?也少了林大人坐镇?”黄县尉忽然叫道。 “哎呦,对啊。这……这可怎么好?不会是林大人用此计脱身了吧?别我们都被他给糊弄了吧。他丢下我们跑了啊。”魏大奎叫道。 赵有吉皱眉瞪着魏大奎道:“魏都头说什么话呢?林大人是那样的人么?如若林大人想逃走,出南城便可逃走了,还用的着去闯敌军营地么?简直愚蠢。此话莫非是要动摇我守城将士的军心,寒了林大人的心么?” 魏大奎忙道:“对不住对不住,一时嘴快,开了个玩笑。林大人怎会是那样的人?不过,他们确实回不了城了啊。这可怎么办?哎呦,你们瞧,教匪们似乎要攻城了。他们好像是被激怒了。完了完了,这下麻烦大了。” 众人忙朝城下看去,果然,斜坡上方,一队队的教匪黑压压的已经出动。照样初升,战场上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此刻看教匪的人数规模,比之夜晚看着还吓人。近两万教匪密密麻麻如同蚂蚁一般铺在城下蠕动着。虽然他们大多没有装备,但光是这人数阵仗便吓死人了。城上的守军昨晚黑乎乎的也看不清多少人,所以心里还没有什么概念。此刻看清楚了对方的人数,顿时心中发凉。 这么多人人攻城,那还守得住么? “魏都头,你该去指挥守城了。”赵有吉吸了口凉气,轻声说道。 魏大奎咂咂嘴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点头道:“只能如此了。大不了一死罢了。老子豁出去了。” “全体准备迎敌!”魏大奎粗豪的嗓音响彻城头上空。 “咚咚咚!”城下战鼓敲响,黑色的青教星月旗在风中招展,教匪们摆好了阵型。数百架云梯已经扛在肩头。一大群背负着柴草的教匪在最后放做好了跟进的准备。这一次,不但要全面攻击城墙,还要在城门口堆柴放火,烧毁城门。这一次,孟祥下定决心要拿下阳武城,来一场血腥屠城以消心头之恨。他披挂整齐,带着精锐的两千多护教军压在后方。一旦炮灰们冲到城下,便是他亲自带领这群精锐冲锋的时候了。 “传令!”孟祥高举右手。 一杆高大的黑色令旗在空中竖起。随着孟祥手掌的下劈,黑色令旗也朝着阳武城方向猛地一抖,剧烈的摇晃起来。 “杀!”孟祥吼道。 “杀!”虽然饿着肚子,但近两万剿匪的喊杀声依旧响彻天宇。 “圣公至大!”有人叫道。 “去你娘的圣公至大。”有人含混的骂着。 “圣公死全家。”有人夹杂在其中骂着。 反正要死了,反正是在战场上,还怕什么?没人去注意自己喊什么,临死前总要将心中的不满发泄出来。因为很多人已经意识到自己被骗惨了。 但无论教众们的心情如何,大规模的攻城作战还是轰轰烈烈的开始了。几乎从攻城开始的第一时间,大战便进入了高潮部分。教众们这一次采用的是他们擅长的一窝蜂战术。或者说是倚多为胜的战术,无差别的对东城城墙城门等处发动了攻击。若说第一次的一窝蜂攻击在守军有着充足的弓箭和防守物资的情况下是愚蠢的送死行为的话,那么这一次的蜂拥攻城的则是最为正确的选择。因为城上守军除了在之前战斗间隙搬运补充的部分滚木礌石和一些其他的用于阻止近距离攻城的手段之外。远程的阻击手段早已全无。弓箭梭镖等全部都已经告罄,已经无法对教匪产生极大的杀伤和震慑。 即便如此,城头守军和部分支援上来的百姓还是顽强的防守城墙。原木和石块砖块如雨点般的砸下来,下方的教众筋断骨折惨叫连声。一锅锅滚开的热水浇下来,烫的下方的教众皮开肉绽,鬼哭狼嚎。专门为了防止攻城所用的长柄木叉可叉住云梯上端猛力将云梯推离城墙。每推开一座云梯,上面串糖葫芦一般的教众便下饺子般的摔落在城下坚硬的石块上。轻则断胳膊断腿,重则皮脑浆迸裂。 在短时间内,城头的防守兵马顶住了最初的猛攻。但是很快,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便变得艰难了起来。人手少,物资缺,面对这么多人的攻城,显得左支右绌难以顾全。这边刚刚打退一波攻城的教匪,那边又有几架云梯上的教匪露出了头。只过了小半个时辰时间,部分城头便已经有教匪登了上去。 后方,孟祥激动的看着这一切,兴奋不已。他知道,守军已经顶不住了。这个时候,要加上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将对方压垮。这最后一根稻草便是他身后站着的两千名精挑细选出来的护教兵马。昨天他有四千护教军,但昨晚一战,损失过半。所以今天作战一开始,他没有舍得让这两千人进攻,但此刻,正是时候。 “各位兄弟。攻破城池就在此刻。第一个攻破城池的,晋升天龙护法。都给我玩命的上啊。”孟祥仰天大喝,身后两千名护教军吼叫着冲向前方。最后方几百名抱着柴草的准备烧城门的教匪们也嗷嗷叫着往前冲去。 第八六二章 牵制 孟祥纵马跟在队伍后面,他才不肯身先士卒,他可不当那种傻瓜。倘若有人瞄着自己放暗箭招呼,自己岂不是交代了。这种事孟祥是不干的。 两千名生力军呐喊着冲向城下。城头上,赵有吉魏大奎等人见此情形,心中一片冰凉。这下是真的完了,很显然那是教匪中的精锐,所以才最后关头出手。城将破,此事似乎不可扭转了。 “魏都头,你赶紧下城去县衙,带着晋王殿下立刻从西门出城。下官在这里顶一会。城可破,晋王绝对不能有闪失。”赵有吉大声叫道。 魏大奎挥刀砍翻一名从云梯上探头的教匪,大声喝道:“赵县令,我怎会让你断后,你去护晋王离开,我在这里跟他们死战。快去。” “不不不,你去,我一介书生,死不足惜。你们活着,还可保护晋王周全,将来还可杀敌。本官本就是发誓和阳武共存亡的,我是本县的县令啊。城破了,我应该与之偕亡。”赵有吉叫道。 “放屁,我不同意。快滚蛋。罗里吧嗦的影响我杀敌。”魏大奎怒骂道。关键时候,魏大奎展现了他真实的人品。虽然也许有些自大粗鲁,甚至有些奸猾。但在这种时候,魏大奎却丝毫没有表现的贪生怕死。留下来守城的必死,谁心里都明白。但魏大奎却并没有退缩。 赵有吉急的跺脚,对方生力军已经上来了,这种时候再耽搁便来不及了。赵有吉正打算再劝魏大奎赶紧保护晋王离开之时,忽然间,他的目光被战场远端的情形所吸引了。下一刻,他高声叫了起来。 “咦?那是怎么回事?” 魏大奎闻言朝城下远处瞧去,之间战场后方教匪军营中浓烟滚滚,黑烟冲天而起。不少留守军中的教匪正在琢突狼奔抱头鼠窜。一队骑兵策马从坡下杀了上来,直冲向教匪阵型后方。闪闪的刀光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刺目却灿烂。 “是……是林大人他们。哈哈,他们掉头杀回来了。我就说嘛,林大人岂会带着人离开。哈哈,这办法好,抄他们屁股。烧了他们营地。我估计教匪们的粮草一定被烧光了。哈哈哈哈。”魏大奎放声大笑。 赵有吉鼓着眼看着他,心道:适才你可不是这么想的,你可是说了林大人乘机 逃命了。现在又是另外一种说法。当真嘴巴两张皮,全由着你怎么说怎么好。 魏大奎猜的没错,正是林觉带着两百多骑兵从博浪沙驰道上折返了回来。之前冲出敌营之后,林觉等人冲入沙丘纵横的博浪沙复杂地形之中,找了一处停下休整。冲阵损失了二十多名骑兵,还有四十余人受了伤。马匹的问题倒是不大,虽然在过荆棘是受了刺伤,但未及筋骨,倒也无妨。骑兵们善于处置这些情形,找了些草药嚼烂给马儿敷上,用布条缠住马腿受伤部位便没什么大碍了。 林觉本来想着要绕行回城的,但这一片根本没路,只得暂时停下来找机会回城。可是众人刚歇息了一会,登高瞭望监视的士兵便禀报说教匪已经开始整军发动攻击了。林觉讶异不已,对方显然是被激怒了。居然这种情形下立刻便要攻城。林觉不禁有些佩服孟祥了。孟祥是明白人,这时候越拖下去,士气越是低落,还不如趁着被自己搅动起来的局面索性攻城,找回场子。 林觉来带一座沙丘上方,观察着战场的局势。当他看到对方全部出动攻城时,便意识到,这一次可不是车轮战,是要一举拿下城池了。林觉明白,这时候的阳武县城可经不住猛烈进攻,因为已经没有多少防御的手段了。林觉当然不能坐视,他决定冲出去杀敌。 但林觉可不是莽夫,他要等待合适的时机。倘若贸然冲出去,岂非又要遭受围攻,那是极其危险的。所以林觉耐心的等待着双方作战焦灼之际,等待着孟祥将最后的那两千精锐人手派上去的时候,林觉果断下达了出击的命令。 …… 数百骑兵风驰电掣一般的从驰道上冲下来,再一次冲入坡下教匪营地之中。营地之中有人留守,因为有不少粮食物资携带而来,必须要做必要的防卫。孟祥压根也没认为林觉他们居然敢再回头来攻,他认为那些骑兵侥幸逃脱之后必然远远遁去。但他还是出于保险起见,留了千余人守卫,以防不测。 可是孟祥的想法太多侥幸,他完全没意识到这数百骑兵的威力。或者说他也是出于无奈,毕竟绝大多数兵马都要用于攻城作战,他不可能留下更多的人手来守卫营地。 当林觉白冰等两百多骑再次闯入营地之中后,那千余留守的教众确实也试图进行反抗。然而,他们高估了他们的本事。虽然骑兵的弩箭已经不多了,但是只凭肉搏冲锋,便足以在瞬间冲垮这一千兵马。 长刀闪烁起落,刀光和血光齐飞,鲜血共朝阳一色。凭借凶猛的冲击力和杀伤力,只盏茶时间,营地中的千余教匪便开始四散而逃。因为只一个来回冲锋,便有三百多教匪死于铁蹄之下。本身骑兵对步兵便是极大优势,再加上全副武装训练有素的禁军对上的是只有少量刀剑枪械完全没有盔甲防护的乌合之众。这就像是武装到牙齿的钢铁之躯面对的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血肉之躯一般,其结果一点也不让人意外。 加之之前攻城的死伤触目,被袭营所带来的阴影。这些教匪能有多大的凝聚力?两三名教匪发了一声喊,其余人突然意识到这正是逃走的好机会,所以便统统抱头四散而逃了。 林觉也不追杀,他的目的可不是杀人,他是要在背后牵制攻城的教匪。所以他下令将七八堆粮草点起大火后,率骑兵冲上斜坡,直朝攻城兵马的腹背冲杀过来。 孟祥在林觉的骑兵冲入营地时便得到了消息,但他无暇顾及营中之事。即便看到营中火起,粮草被烧,他只怒骂数声,却没有派人去救援。因为他识破了林觉的意图,对方无非便是看到城池要破,故而铤而走险想分散自己的兵力,拖延时间。粮食烧了怕什么?攻下城池后便有粮食。根本不用搭理林觉这一小股骑兵的骚扰,难不成他们还敢冲到战场来不成? 孟祥显然低估了林觉等人的胆量,他以为林觉这几百骑根本不敢来到城下战场上,但当林觉等人从斜坡上飞驰而上,冲向己方攻城阵型的腹背时,孟祥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个低级的判断的错误。那可是林觉啊,当年这小贼闯入桃花岛上,不也只是带着百余名人手么?最后被识破阴谋,被追杀于海上。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藏身大海,或者即便侥幸活着也不敢再回桃花岛的时候,这小子还是回来了。只有三个人,便捣毁了地下岩洞中的仓库,造成了守岛物资的极大匮乏。这小贼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自己怎么能认为他不敢闯入战场。自己本应该一开始便派人手在营地中设伏,等他来袭,一举歼灭才是。因为他一定会来的。自己居然忘了他的脾性了。 数百骑兵飞快的掠过正在朝城池冲锋的教匪侧翼,长刀挥舞着,血光迸溅,所到之处,教匪们倒下一片。特别是那些抱着柴薪准备烧城门的教匪,他们一点反抗能力也没有。骑兵杀他们就像是宰杀羔羊一般简单。一阵风一般的卷过他们的身旁,他们便一个个像是破口袋一般的倒下。只从南到北的掠过一趟,便倒下百余具尸首。剩下的魂飞魄散,丢下柴草抱头四散而逃。 骑兵没有罢手,他们调转头来再一次冲向两千精锐护教军的后侧。孟祥之前下达了不用管骑兵,只管攻城的命令。因为他知道,只有快速冲到城墙附近,和己方大批人手汇合,骑兵才不敢接近。所以骑兵在冲杀后方抱着柴薪的教众的时候他并没有下令救援,而是下令加快冲锋的脚步。 可是,人腿如何快的过马腿,尽管只有短短两百余步的距离,骑兵却又足够的时间追上他们。两百余骑呼啸而过,像是一柄锋利的剃刀,将两千精锐后方的数排教匪剃得干干净净。 “冲,不要管他们,往城下冲。”孟祥吼道。 众教匪蒙着头往城下冲,但他们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两百余骑兵又斜斜的兜转了马头再次冲来。而且让他们愕然的是,这一次他们居然是直接朝着队伍前方的冲来。 “他们是想拦住我们的去路。”所有人心里冒出了这个念头。 “他娘的,欺人太甚。”孟祥终于无法忍受了。 对方明目张胆的拦路,这简直是肆无忌惮,无视己方的大军了。要知道他们冲锋的位置正在城下攻城的教众和自己这两千护教军之间。他们意图拦截护教军参与攻城,其实是将自己置身于包围圈之中。孟祥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况且他也被林觉真的激怒了。 在骑兵冲锋的时候,他看到林觉就冲在队伍前面,手持长刀耀武扬威好整以暇。口中呼喝作声,叫的起劲。他身旁一名瘦小的骑兵挥舞着奇怪的武器,杀的浑身是血。林觉却安逸的很,不时的在别人砍伤的教众身上补上一刀,滥竽充数。 更加可气的是,林觉似乎知道自己在盯着他看,他砍杀了一名护教军之后,还转头朝着自己看了一眼,脸上满是讥讽的嘲笑。孟祥心中气的要炸裂开来,他的脑子已经发烫了。突然间,他觉得攻城似乎没那么重要了,最重要的是要将这小子给宰了,这才是首要之务。岂能容他在自己面前如此张狂。 第八六三章 杀出血路 “传我命令,攻城兵马部分回撤,南北合围,将这群狗东西都给我砍成肉酱。”孟祥上头了,他咬牙沉声喝道。 “这……首座,这不妥吧……” 身边人目瞪口呆,孟首座这命令莫名其妙,这几百骑兵难道比攻城还重要么?居然要城下攻城的兄弟回头围堵,那岂非半途而废? “传令!”孟祥大吼道。 众人无奈,只得竖起黑星月旗传达命令。城下攻城正到紧要关头,忽闻孟首座传令后撤,正自浴血的李云青等人大骂连声。但却也不得不抽调人手后撤围堵。两队教匪从南北两侧配合着孟祥的两千护教军精锐,试图将两百余骑围堵在战场中央。 林觉目睹这一切,明白自己的计划奏效了。他的目的便是要吸引攻城兵马来攻击自己这一小队骑兵。减轻城头的压力。现在对方抽调数千人南北合围,城头的压力会减轻许多。一时半会儿城池是无虞了。不断攻上城头的教匪也会被迅速清理。这正是自己所希望的效果。只不过,自己却再一次陷入了危险的境地了。 “杀!”林觉长刀往东方一指,正是孟祥的两千护教军所在的位置。看似是往硬骨头上碰,但这却是最为直接的突围的方向。倘若往南突进,还是会被缠上,无法脱离战场。而直接往东杀出,后方再无教匪兵马,可直接穿过敌营回到驰道上,冲入博浪沙的树丛沙丘之中。那是最直接的脱身之策。虽然,要面对的是孟祥身边的精锐护教军。 “杀!”众骑兵也明白形势的险恶,红了眼珠子发出震天的吼叫。两百余起斜斜拐了个弯,迎头冲向护教军而来。 “给我顶住,死也要拖住。谁敢后退,立杀无赦。”孟祥大吼着,手中大环刀晃的哐当作响。 护教军也发出震天呐喊,迎着马头冲了过去。护教军有别于普通教众,他们兵刃齐全,而且都是教众中挑选出来的孔武之人。他们中有一部分是孟祥从应天府带来的人手,这些人都是资深海匪,是骨干力量。由他们作为架构,再加上教众中的地痞流氓,亡命之徒,一些愚忠死忠的青壮教徒,组成的这只队伍还是有着不小的战斗力的。孟祥也正是因为组织起了几千骨干,才有底气对阳武发动攻击。否则,光以一片散沙般的普通教众,那是绝对约束不住,也无法成事的。 留给骑兵的腾挪空间很小,转了个弯之后,战马的速度还没起来,便已经和护教军接战了。这大大的削弱了骑兵的冲击力。当此之时,林觉也没有任何顾忌了。他早已将长刀挂在了马鞍上,一手一个将两柄王八盒子攥在了手中。 “轰轰!”两声轰鸣之后,七八名护教军教匪满身血窟窿倒在地上呻吟。 “魔鬼,这是魔鬼的手段。”有人惊愕叫道。 “什么魔鬼?那是火器。倒忘了这狗贼有火器了。不要怕,那火器不能连续发射。杀!”孟祥大声吼叫道。 众教匪蜂拥而上,双方厮杀在一处。 两百骑兵抱成一团,外围持长刀边杀边走,内圈骑兵将剩余的弩箭尽数朝着周围人群中发射。前方,白冰如一头雌老虎一般疯狂的砍杀着敌人,但他们的杀戮手段虽然恐怖,但跟林觉比起来,却还是显得逊色了不少。 孟祥抱着老黄历过日子,他压根不知道林觉手中的火器早已非当初他见识的那般了。林觉手中的王八盒子已经是第三代改进的产品了。增加的功能不算多,只改良了装药系统,在侧首加了一只机簧转动弹仓,里边可装八枚火药囊。莫小看这小小的改进,却大大的增强了王八盒子的发射速度。以前发射之后要手动填装火药囊。现在只需拨动圆形弹仓转动,契合枪膛之后发射,便可实现连发的效果。 要知道这小小的改进,对于后世材料高精尖技术成熟的情形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但对于林觉而言,可谓是绞尽了脑汁。关键问题便是在于材料是否合用。连续发射和单独间歇发射对于王八盒子的材料要求不啻于天差地别。稍有不慎,王八盒子承受不住连续的压力,便会在手中爆炸。大周的冶炼技术根本达不到要求。 最终,林觉打听到了京城西山前几年有天降玄铁的事情,通过走访之后,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找到了那一坨从天上掉下来的陨铁。最后花了高价买了回来。经过测试,完全符合要求,这才又造出了几只王八盒子。这对于林觉而言简直太宝贵了。有了新的,旧的自然无所谓的送人了。当然栽赃的目的除外。 现在林觉手里的两柄王八盒子是可以连续发射的,八枚连射,左右开弓,这对于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上,不啻于天神下凡般的存在。 轰轰轰,轰轰轰!连续不断的轰鸣声在战场上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若不是战马都受过惊吓的训练,用锣鼓突然的敲击来测试他们的镇定性的话,这些战马怕是一个个都要受惊乱窜了。虽则如此,还是有战马稀溜溜的发疯。差点将马上的骑士带进敌人人群之中。但是相较于王八盒子所带来的震撼效果和杀伤力而言,那只能算是白璧微瑕。 林觉已经承担了头前开路的角色。双枪齐鸣,前方阻挡的护教军便倒下一片。旁边白冰等人已经沦为了补刀的和保护的角色。面对如此凶狠的火器,护教军教匪们谁敢挡其锋芒。见到黑洞洞冒着青烟的火器对准自己,便立刻玩命的朝周围奔逃,生恐被打的全身冒血。有几个仗着自己对圣教忠心耿耿,可能会有神功护体的加持,居然敢高喊着‘圣公至大神功护体’的口号冲到林觉的马头前。林觉当然不会客气,近距离的几枪轰鸣,顿时将黑袍下的几张脸打的稀烂。估计连爹妈都不认识他们了。 这些以身试法的蠢货的死前惨状更是增加了护教军教匪的恐惧。倘若刀剑砍杀倒也寻常,可是这连整张脸都被打没了,这简直是遇到恶魔了。 尽管孟祥声嘶力竭的喝令他们上前围堵,但是吓破胆子的护教军教匪纷纷下意识的躲避那马上的死神。他们虽然也鸹噪着呐喊冲击,但却有意识的避过队伍前方,而选择在侧翼和后方进行骚扰。但要拦住骑兵小队,只能是正面堵住他们前进的方向,在侧翼和后方骚扰即便是得手了,那也无法将骑兵小队整体拦下来的。 战场上出现了奇怪的一幕,林觉一马当先,前方的教匪纷纷主动避让,倒像是让开一条通道一般。硬是凭着一人双枪之威,骑兵小队杀出一条血路,冲出了护教军单薄的阵型。当前方再无一人,而是空旷杂乱的战场地面时,林觉长出了一口气。 自己的火药囊其实已经快要告罄了。腰间的皮囊已经空了大半。倘若对方再狠一点,再不怕死一点,极有可能在弹药耗尽之后将自己这支骑兵围住。但显然,这只是一种假设了。 “不可恋战,冲出去。”林觉拨马掉头,照着侧后胡乱的轰出一枪,厉声吼道。 众骑兵哪敢停留。后方其实已经险象环生了,一小股骑兵已经被截断包围,被教匪们围杀殆尽。一路上死伤的人数已经超过了四五十人。此刻前路已通,哪里还敢逗留。众骑兵策马扬鞭,从林觉身侧飞驰而过。 林觉和白冰策马立在侧首,手中的王八盒子不断轰鸣,逼退侧首想截断马队的教匪。待到最后一名骑兵浑身浴血的冲出教匪阵型,林觉才完全松了口气。 “谁敢上来吃枪子?”林觉举着两支王八盒子朝着十几步外的教匪们大声笑问道。 众教匪挨挨挤挤,没人敢上前来。 孟祥在后方大声喝骂道:“给我上,快给我上。一群混蛋,你们敢不听号令。” 林觉大笑着叫道:“孟祥,你有种来我身前二十步之内。躲在人后算什么英雄好汉?你们青教不是有护体神功么?来尝尝我的火器的味道,看看是你护体神功厉害,还是小爷的火器厉害。” 孟祥大骂道:“林觉,我发誓要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林觉哈哈大笑道:“说那些屁话有什么用?你的誓言都是放屁。你只是个海匪罢了,学人当什么英雄好汉?海东青都是我手下败将,何况你这个小喽啰。海东青都当青教教主了,自称什么圣公了,那我还不得是齐天大圣么?可惜了这些百姓,你看看,死了多少人,这都是你们的罪过。” 孟祥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大声的咒骂不已。林觉遥遥将枪口对准孟祥,孟祥下意识的矮身躲避。 林觉大笑道:“蠢货,你也知道怕。可惜你胆子太小,只敢躲的远远的,不然小爷一枪便轰掉你的脑袋。你不敢近前来,小爷也不跟你废话了,小爷要走了。你们给我听好了,阳武县你们是攻不下来的,除非你们想全部死在这里。莫信青教的那些诓骗了,朝廷大军不日就到,再不逃命,你们就都得死了。醒醒吧,那里有什么云霄圣殿,你们的圣殿便是你们的家,你们的妻儿父母团圆之处,便是安乐圣殿。莫要死无葬身之地,才知走错了路,跟错了人。” 林觉高声说罢,拨转马头,快马加鞭,追着前方骑兵队绝尘而去。 第八六十四章 被困 孟祥大骂连声,却也只能目送林觉等人绝尘而去。他想再组织教众攻城,却发现事情发生了变化。教众们都是一副怯怯的模样,磨磨蹭蹭根本不想上前。孟祥知道,被林觉的骑兵这么一搅合,士气已泄。原本已经差一点便要拿下城池了,此刻却又变的遥不可及了。 就在刚才,调动兵马围剿林觉率领的骑兵的时候,城上的守军已经成功的夺回了城墙的控制权。再要攻城,怕的从头来过。然而要知道,之所以能攻上城墙,那是拿无数人命堆出来的。现在从头再来,却又不知道要多少的人命来堆。教众们已经彻底的失去信心了。 孟祥也意识到之前被怒火冲昏头脑的决定是愚蠢的,适才应该根本不顾骑兵的冲杀,即便被他们杀些人,也要全力攻城的。偏偏自己经不住对方的挑逗,错失了最好的攻城机会。眼下之势,若强行命教众攻城,怕是教众们也要造反起来了。况且,后方林觉的骑兵并未走远,远远的在数里外的驰道上驻马观望,一副‘只要你敢攻,我便再来杀人’的架势。 无奈之下,孟祥只能选择鸣金收兵。 教众们潮水般的退了下来。当他们退回营地之时,更是心中一片冰冷。携带而来的大批粮草物资被付诸一炬。营地里被折腾的一塌糊涂。众人拼命从火堆里抢救粮草,最终倒是弄出来了些尚未被烧毁的稻米。饿极了的教众们也不管了,宰了拉车的马匹,就这这些稻米烧煮起来。他们已经什么都不顾了,先吃饱了肚子再说。孟祥虽想呵斥制止,但却又忍住了。因为他心里明白,形势已经对自己很不利了。 伤亡数字很快便报到了孟祥耳中。上午的攻城损失了教众和护教军近六千人。两千多人死在战场上,剩下的都是伤者。这其中被林觉率骑兵两次攻袭死伤的人数便超过了千人。昨日抵达城下时,大军总数超过两万五千人,而只过了一夜的光景,现在便损失上万,其中包括两千多精锐的护教军。而且营地里的粮食被捣毁,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致。 孟祥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带着这么多的人手前来,居然连这座阳武小城都拿不下来。这简直让人难以理解。城中防守的兵马人数,满打满算不过两千人而已。两万多人拿不下两千多人镇守的小城,反而伤亡上万,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孟祥当然不会归咎于自己的领军指挥才能之过,他总结了两条理由。其一便是手下这些青教教众实在无能,个个怕死,人人猥琐不肯出全力。所以才落得如此下场。另外一个原因便是对方太奸猾。特别是那林觉,这小子简直让人恨得牙痒痒。若不是他从中捣乱,城池早就拿下了。总之,这小子阴魂不散着实可恶。当年桃花岛上的大好局面便是他给搅合了,害的自己和大寨主颠沛流离。如今他却又出来坏事。他便是自己和大寨主的克星,是命中的太岁,有他在这里,事情总是不会顺利。 现如今,只剩下了一万多人能攻打城池,还有好几千伤残的人手是没用的。粮食也没了。眼下局面已经很危险了。稍有不慎,便有崩盘的危险。这些教众终究只是普通的百姓而已。估计他们当中怕是有一大半已经准备开小差逃走了吧。 “城是攻不下了,但即便攻不下阳武城,也要宰了林觉那狗贼。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恨。倘若我能宰了林觉,大寨主必不会责怪我没拿下阳武。林觉跟他可是有着毁寨之仇,杀子之恨的。”孟祥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林觉他们现在躲在博浪沙之中,自己就算退兵,也得将这小子给搜出来,最好是活捉了他,好好的折磨他。城池攻不下,这一万多人手难道还捉不住这几百骑兵么? …… 阳武城头上,胜利的欢呼声响彻天际。城头上的守军目睹了林大人率骑兵在敌军从中冲锋驰骋的情形,他们都明白,教匪的撤退完全是因为林大人他们的牵制。若非林大人的骑兵横冲直撞,激怒教匪转头围攻,城池怕是早就破了。 赵有吉和魏大奎对林觉的感觉简直只能用五体投地来形容。林大人这是冒着巨大的危险,用少量骑兵硬生生的阻止了攻城的教匪。而这么做的危险性简直难以想象。当数百骑兵被铺天盖地的教匪们裹挟其中是,赵有吉和魏大奎一度认为林觉要捐躯于此了。可是林大人他们居然冲了出去,简直堪称奇迹。 “林大人手里发射的那玩意是什么东西?威力当真凶悍啊。”赵有吉当时便问道。 “那应该是一种火器。不过我可没见过这么厉害的火器,轰天雷一般响个不停,一杀一大片。当真恐怖之极。回头得好好的问问他。”魏大奎道。 赵有吉咂嘴道:“火器么?林大人身上不为人所知的秘密还真是多。若不是他在,阳武便破了。侥幸啊,侥幸的很。” 魏大奎点头道:“是啊,侥幸的很。我也惭愧的很。枉我是朝廷武官,关键时候还不如你们读书人,实在是汗颜无地。我想我要改变一下对你们读书人的看法了。” 赵有吉哈哈笑道:“林大人像是读书人么?他是文武双全的奇才。咱们也莫多说了,得即刻休整兵马,准备物资,防止教匪再发动攻城。我估摸着,林大人一时半会是不打算回城了,他带着骑兵在外牵制的作用,可比守城的作用大得多了。” 魏大奎点头道:“我也这么认为,林大人恐怕要持续的骚扰教匪了。我倒是觉得,教匪今日这一败,怕是已经无力攻城了。但无论如何,不可掉以轻心。我这便去吩咐大伙儿做好准备。对了赵大人,你下令给兄弟们送些饭食汤水上来,兄弟们需要饱餐一顿,最好还能睡一觉才行。” 赵有吉点头道:“放心,已然安排好了,下官这便去让百姓们送上城来。” …… 午后毒辣的阳光照在博浪沙沙丘水沼之上。高高低低的沙丘上下,有的地方热的像是蒸笼,但有的地方却寒气袭人。这种时候,你若以为凉爽之处最是惬意,那你便大错特错了。在博浪沙这片古怪之地,热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阴冷凉爽的地方往往是要你命的地方。 在这些沙丘下方的水沼之侧,荆棘杂树密布,下方是常年不见阳光的黑乎乎的沼泽臭水,里边蚊虫飞舞毒蛇毒虫藏匿其间,更有不知名的气体在其中弥漫着。无人搅动倒也相安无事,倘若有人来到,蚊虫毒蛇被惊扰起来,地下的黑水臭泥被搅动的泛起巨大的泡沫来时,那你麻烦便大了。 博浪沙的沙丘之间的沼泽荆棘之地里死了不知多少人。有人被毒虫毒蛇咬死,有人被毒沼熏死,有人陷入污泥之中湮灭,有人喝了常年不动的腐水腹痛致死。总而言之,远望博浪沙沙丘纵横绿树葱郁,水沼如碧玉嵌于其中,但实际上,这方圆十几里的一片地方却是死亡之地。除了中间那处从秦朝时便修建的驰道可通行之外,根本没有其他的路可行。稍不小心便会将性命丢在这里。 此时此刻,林觉等人便陷没在了这片沙丘沼泽之中。青教教匪停止攻城之后,林觉很快便发现他们有了另外的意图。数千教匪沿着驰道搜索前进,逼着林觉和骑兵们往后撤退。林觉不肯退往博浪沙以东,便找寻了一处可行之处下到了沙丘之间的水沼密树之侧。因为人马数量不多,倒也躲过了对方的耳目,但却也导致了整个驰道被教匪占据之后被困于泥沼恶林之中的局面。现在,博浪沙东西两侧都已被教匪封死,林觉带着两百余骑兵被迫藏匿在了一片细柳林中。 只能说,林觉的运气还不错。这一片细柳林是博浪沙中难得的成片像样的正常的林地。可能是因为是沙沼地形,这种柳树无法长大,只有大拇指粗细,一人多高的样子,直愣愣的在水沼边生长成片,倒像是一片水边的芦苇荡一般。 虽然阳光直射下来,细柳林中密不透风,但是这已经是大幸运之事了。起码这里没有荆棘,没有毒虫毒蛇,地面的沙土也算干爽。而且连马儿都有了食粮。这种细柳的枝叶正是战马爱吃的那种。 骑兵们用长刀砍倒了一大片柳树喂马,同时也开辟了一片栖身之所,避免了过于闷热。之后,所有人便精疲力竭的躺在搭建的简易窝棚下喘着粗气了。 他们确实很累了,从凌晨时分出城袭营,到现在午后时分,过去了几个时辰,他们滴水未进,一口饭也没吃。而且经历了数场恶战,当真是耗费了他们全部的精力。出击时三百骑兵,现在只剩下了两百余人,其中有数十人还不同程度的带着伤。更让人沮丧的是,现在没吃没喝被困在博浪沙中,周围有大批的教匪虎视眈眈,心情处在了极度的低落之中。 第八六五章 求存 林觉挽着裤脚一瘸一拐的从旁边的柳林中走到l临时搭建的窝棚下。他的小腿上鲜血淋漓,满是一道道的血口子。那是之前袭营是被荆棘划伤的伤口。直到此刻,林觉才感觉到疼痛难忍。刚才在旁边,白冰一边埋怨一边替他除掉了腿上的荆棘断刺,故而鲜血淋漓。 见林觉走来,躺在地上的众骑兵忙爬起身来纷纷行礼。虽然疲乏劳累饥饿,但今日这些骑兵对林觉却是佩服之极。当跟着林觉出城袭营时,很多士兵其实心里是很担心的。这位林大人有些胡闹,非要带着自己这些人去袭营,这不是拉着自己一起死么?这是当时很多人心里的想法。但现在,这些人再也没有那种想法了。今日上午的几场恶战,足以让所有人感到骄傲和自豪。以三百骑兵搅乱战局,阻止攻城。这可是莫大的功绩。他们完成了一个看似绝无可能的任务。有了今日这番功绩,他们可以吹一辈子了。而这一切,都是跟着这位文质彬彬的林大人所做到的。 “林大人。” “林大人。” 众人纷纷拱手道。 “坐下,都坐下,不必多礼。”林觉摆着手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柳条上。 众人也纷纷坐下。林觉笑道:“诸位都辛苦了,林某向诸位兄弟表示感谢。你们超出了我的想象。说实话,我之前对禁军是没什么太大好感的。京城街头经常看到醉醺醺的打架骂人的禁军兵马,我以为禁军是打不了仗的。但今日之后,我改变了看法。诸位都是好样的。咱们今天可是打的教匪闻风丧胆的。我适才粗略的算了算,咱们手里干掉了一千多教匪,还捣毁了教匪的粮草,牵制住了他们攻城。这都是诸位英勇作战的结果。已然改变了整个战局了。” 众人精神大振,纷纷笑道:“还不是林大人谋略得当,否则我等可做不到这些事。是林大人太厉害。” 林觉哈哈大笑道:“我当然厉害,这一点我可不否认。咱们大周上下都喜欢谦逊,缺少当仁不让的气概。我可不一样,我这个人就是厉害。我有时候都佩服我自己。哈哈哈。” 众人齐齐翻了翻白眼,这位林大人倒也一点也不谦逊。一旁的白冰更是白眼翻上了天。夫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自夸了? “当然,我一个人厉害可没用,要一群厉害的才成。俗话说一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今日倘若不是你们这群厉害的好汉帮衬,那是绝对办不到的。所以,你们也不必谦逊,你们都是最棒的。经此一役,你们定会扬名天下了。”林觉笑道。 众人心里像是喝了冰水蜜糖一般的舒坦,原来林大人不是为了抬高自己,而是借此嘉许众人,着实让人受用。 “不过,眼下的情形……”林觉话锋一转,众人顿时笑容失去,回到现实中来。 “……眼下的情形可有些尴尬。我们惹毛了教匪,他们现在不攻城了,改围剿我们了。现在驰道被他们占领了,我估摸着他们很快就要开始到处搜寻我们了。情形不容乐观啊。”林觉道。 众人眉头紧锁,愁眉苦脸。林觉不说他们也知道情形不乐观。出路被堵住了。教匪若是搜到了这里,那可真的完蛋了。不能上马作战,这两百人被教匪缠上,那是一个也活不成的。 “不过,诸位也不用太担心,据我估计,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咱们。博浪沙方圆十余里,地形复杂,泥沼遍布,他们就算全部出动搜寻,也未必能找到这里。咱们只躲在这柳林里不要闹出太大动静,就算站在东边的沙丘上也应该看不见。从大局而言,优势在我。因为我们只要再熬两日,咱们的援军便到了,他们便得仓皇逃窜。只要我们牵制住教匪不让他们攻城,便达到了目标。”林觉沉声道。 众人纷纷点头。确实,从驰道上下来找到这片柳林的过程是艰辛的。中间过了两座沼泽湖泊。倘若不是战马泅渡,那是过不来的。教匪暂时不可能想到自己这群人是泅渡了湖泊的,他们以为此处没路,必是暂时要在别处搜寻。待搜到这里,也不知是猴年马月。所以暂时是无虞的。除非运气太差,否则他们恐要搜寻一段时间。 不过,现实的问题是,被困在这里没吃没喝。倘若援军不至,或者来的迟了。岂非要在这里饿死不成? 林觉似乎看出了大伙儿的焦虑,继续道:“我的失策之处便是没让大伙儿带着些干粮出来。现在诸位怕是都饿的前胸贴后肚了。没饭吃便没力气,没气力倘若遇敌便无法作战,这确实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不过你们也不是唯一挨饿的人。你们想想教匪们现在该有多惨。他们攻城死了那么多人,被我们几番滋扰粮草也被烧了个精光,那上万教众现在同样是饿的要命。咱们饿,他们也饿啊。教匪们现在可有大麻烦,他们除非学会吃泥巴,否则上万的人,上哪弄粮食填饱肚子去?三天没饭吃,人都跑光了,还有谁会去卖命?”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倒是忘了这茬了。教匪们粮草被烧了,他们可也是没东西可吃的。那上万教匪没东西吃,可比自己这两百多人的情形要难办多了。 “林大人说的很是,他们比我们还惨。死了那么多人,吓得尿裤子,还没饭吃。咱们怕什么?饿就饿了些,大不了多喝水撑撑肚子。熬几天又不会死。那些教匪饿肚子可是一定要逃跑的。”一名骑兵小头目叫道。 “就是,饿了我们嚼草根,吃树皮。我小时候老家饥荒,便啃树皮活了过来。这柳树马儿能吃,我们干什么不能吃。”一名骑兵叫道,伸手揪了一根柳枝塞进嘴里大嚼。众人嗔目看着他,看他吃的津津有味的样子,还以为这柳枝味道不错。但下一刻,那士兵便张口呸呸呸的吐了出来。 “好苦啊,不能吃。不能吃。呸呸呸。”那士兵舌头都是一片绿色,连连吐着吐沫。 众人轰然笑了起来,纷纷指着那士兵笑骂。林觉也笑了起来道:“哎,马能吃,人未必能吃。狗能吃屎,人能吃屎么?哈哈哈。” 那士兵红着脸道:“林大人,用得着这么损小人么?” 林觉笑道:“抱歉抱歉,不该损你。你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倘若这柳枝真能吃,你倒是立了一大功了。你这是神龙尝百草,敢为天下先。苦了自己为了别人。” 众人哈哈笑道:“不愧是读书人,林大人将你说的这么高尚呢,你还愁眉苦脸什么?” 那士兵翻翻白眼,咂嘴道:“林大人说起螃蟹,我嘴巴都流口水了。这要是有烤螃蟹吃,那该多好啊。” “疯了不成?哪来的螃蟹?做梦吧呢。”众人笑骂道。 林觉心中一动道:“前面不是有沼泽湖泊么?没准能抓些小鱼小虾螃蟹什么的充充饥。总好过在这里干饿着。碰碰运气也不错。” 众人心中大动,纷纷起身道:“对啊对啊,去瞧瞧。抓几只小虾米也好啊。” 林觉道:“人不要多,否则容易暴露。叫十几名兄弟一起去便好。对了,弄些柳树枝编个帽子戴在头上伪装着。兵刃便不要带了,盔甲也脱下,身上反光的东西都脱了。反光是最容易被发现的。” 众人纷纷点头,十几名士兵嘻嘻哈哈的脱了盔甲,胡乱揪了几根柳条编了个圆圈戴在头上。跟着林觉穿过柳林往北走。走了不到百余步,脚下的沙地已经有些湿润了。并有水草纠缠生长。再十几步之后,前方豁然开朗,一大片绿油油的植物长在岸边,再往前是一片黑乎乎的沼泽湖水。脚一踩,滋滋的冒黑泥,散发出腐臭的味道来。 “他娘的,臭死了。这些都是死水。都发臭了。”众人皱眉嘀咕道。 林觉也皱了眉头,死沼之水未必有鱼虾存活。因为沼气太重。就算有也在深水之中。岸边这些腐烂的草泥之处恐怕是没有什么东西的。 果然,十几名士兵顺着岸边的浅水一阵搜寻摸爪之后,除了两手黑泥浑身恶臭之外,什么也没有。他们失望之极,满腹的希望化为泡影,肚子里骨碌碌的叫了起来。肠胃蠕动摩擦,说不出有多难受。 但当他们朝林觉看去的时候,却惊讶的发现林觉和站在他身边的白冰正咔擦咔擦的吃着什么。吃的香甜的很。 “那是……吃的什么?”众人惊愕互视,心道:林大人居然吃独食,找到什么了? “兄弟们,找到吃的了,不愁饿死了。慢说两百兄弟,再多一倍也吃不完。快来快来。”林觉扬手招呼着。 众人飞奔而去,见林觉和白冰手里各攥着一根长长的草叶,林觉正咬着根部雪白的地方吃的津津有味。 “林大人,吃草啊。”众人傻眼道。 “瞎说什么?这东西叫香蒲。嫩茎可食。”林觉道。 “这不是水蜡烛么?什么时候又叫香蒲了?”一名士兵愕然道。 林觉苦笑道:“水蜡烛是俗称,香蒲是正名。就像你小名也许叫二狗子,大名也许叫什么耀祖耀宗一样。” “咦,林大人怎知我小名叫二狗子?这可真是神了嘿。不过林大人,我大名可不叫耀祖也不叫耀宗,我大名叫做王富贵。” 林觉差点被香蒲给呛着了,咳嗽数声才止住。摆着手道:“罢了,富贵兄弟,抓紧吧。拔起来,撕开外边的叶子,像我这样。下边这白色部分便能吃了。尝尝看。” 众人依言而为,拨开外边的老叶子,露出下方白嫩的部分,入口一咬,脆嫩可口,而且还带着一股特殊的清香味道。 “哎呀,真的能吃,还真好吃呢。”众人惊喜道。 林觉笑道:“当然能吃,诸位兄弟,咱们得拔个几千几万颗搬回去才好。这东西要吃饱可得费一番周章。” 第八六六章 一意孤行 横穿博浪沙的驰道上,满头大汗的孟祥骑着马来回飞奔了一趟。天气热的让人受不了,他也不得不脱下绣着金色滚边的护教黑袍,露出里边的薄衫来。他的袖子高高挽起,强壮的胳膊上的青黑色恶龙纹身暴露了他原来海匪的身份。 当初海东青为了控制海匪,定下了一条规矩,那便是凡是加入桃花岛为匪的,不仅仅只是发誓效忠,而且要纹上标记。这年头除了罪犯会被在脸上烙上花印之外,便只有畜生的身上会烙上烙印了。一般人根本不会在身上刺花。正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折腾自己的身体的绝不是好货色。但海东青正是以这种方式让海匪们断绝一切妄想。刺了纹身之后便终身为匪了。 自上而下,按照职务等级都刺了纹身。海东青的胸口和背上刺了九条青龙。他座下下的八大金刚也都刺了青龙纹身。只是数量不同罢了。下边的有刺着猛虎的,刺着毒龙的,刺着狼头的不一而足。普通的海匪喽啰有的别出心裁,刺了螃蟹带鱼皮皮虾的也都有。就是个意思罢了。 作为八大金刚之首,孟祥两臂上和后背各刺了一条恶龙。这之前,只有青教那些圣女和被赐福的教众之女们才有眼目睹海东青他们身上这标志着曾经为恶的纹身。只可惜她们是不可能为外人所道的。 此时的孟祥早已什么都不顾了,他策马跑遍了驰道,所到之处问及教众们可否看到林觉等人的去向,所有的教众都没有他想要的答案。林觉等人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孟祥气的怒骂不已。他查看了博浪沙东侧的官道上的痕迹,确认了林觉等人并未离开博浪沙,知道他们定是利用骑兵脚程快的优势,脱离了己方的目视距离,然后藏匿在某处了。茫茫博浪沙,方圆十里之地,沙丘沼泽杂树荆棘纵横,去哪里去找这群让自己恨之入骨的人去?一般人肯定到了这种地步,会考虑该不该继续咬着林觉不放。是继续攻城还是撤退,也到了该决断的时候。但是孟祥不然。他已经恨急了林觉,已经决意放弃攻城,要将林觉等人围杀在博浪沙中,以消解心头的愤怒。 孟祥已经是被逼急了的疯狗一般,城池什么的已经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他就是要出了这口恶气。 “全部给我沿着驰道两侧下去,分小队搜索。他们不可能不留下痕迹。那么多人马,所到之处必会有杂沓的痕迹。没队配备焰火信号,但有发现,立刻发信号。今日不将这帮龟孙子给找出来宰了,难消我心头之恨。”孟祥下达了命令。 “……” 所有教众都无语的看着孟祥。他们又累又热,肚子又饿,已经被折腾的要命了。这还罢了,孟祥居然要他们进入博浪沙沙丘之中的沼泽荆棘之中找寻,这更加的要命。教众们中很多都是本地百姓。胙城一带距离阳武也不远。关于博浪沙的凶险谁都知道。不知有多少人误入其中死于非命,他们可是知道这么做是多么的危险的。 “孟首座,兄弟们都已经受够了,咱们现在吃了败仗,死了这么多人。粮草也被烧毁了。难道还要在此逗留么?叫属下看,咱们应该退回胙城休整。是再次进攻还是有别的什么计划,到时候再决定。现在这情形,军心涣散,士气低落,不宜在此为了两百骑兵折腾兄弟们了。”胙城分坛坛主李云青建议道。 “不成,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撤。我要将林觉那小子抓来大卸八块,活活的剁了他。”孟祥怒喝道。 李云青皱眉道:“孟首教,你又何必跟那小子过不去?咱们现在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兄弟们都已经受不了了,在这么下去,我恐要约束不住了。” 孟祥转头瞪喝李云青道:“什么,约束不住?我看不是下边约束不住,而是你李云青要约束不住了。我告诉你,莫以为你曾绞杀了五百禁军,立下大功。便可以在本人面前放肆。今日作战,你畏手畏脚,表现极为差劲。我给你面子没有指责你,你可要有自知之明。今日之败,你是要负大责任的。” 李云青脸色惨白,怒气上涌,嘀咕道:“自己没本事,倒怪到我头上来了。拿我当背锅的么?真是岂有此理。” 孟祥听了个真切,厉声喝道:“李坛主,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想犯上?我青教教义第十九条你可记得?犯上者作叛教论处,莫非你要我一刀砍了你的脑袋?” 李云青原本是街头上的地痞头子,混到青教之中当了坛主。脾气自然不好相与。此刻又累又疲,又对孟祥极度的不满,登时便憋个不住。 于是大声反驳道:“孟首座,你自己攻城不力,却将责任往别人身上推。你是领军之人,几万兄弟跟了你攻城,连个小小县城都拿不下,却来怪别人,真是好笑的很。倘若是我,早就拿下了。亏你还指责我。本来胜败乃兵家常事,败了便重整旗鼓便是,可你却拿兄弟们不当人,这等天气,又饿着肚子困乏的情形下,逼着人去找那不知躲在何处的两百骑兵泄愤。我算是看出来了,那姓林的说的都是真的,你是要杀他灭口,省的他到处将你们的老底子给抖落出来是么?” 孟祥身子一震,眼中凶光大炽。他没想到李云青居然敢当众说出这些话来。这说明,李云青他们其实已经对自己和大寨主的身份生疑了。这件事之严重甚于任何事,倘若大寨主的身份暴露,教众们还怎肯跟从?还如何蛊惑百姓? “李云青,你居然相信别人的造谣之言,你怀疑我的身份倒也罢了,连圣公的身份你也敢怀疑?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屎尿灌多了,坏了脑子了。”孟祥冷冷喝道。 李云青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的过分了,对孟祥或许可以不客气,但将圣公扯进来,那可是大麻烦。于是咂嘴道:“我可没说圣公,圣公在我心目中如神一般的存在,我只是就事说事罢了。” 孟祥冷笑道:“你现在改口,却也晚了。李云青,你不遵命令,犯上作乱,造谣诬陷败坏圣公清誉,死有余辜。今日本首座便代圣公处置了你这叛教恶魔。” 李云青闻言大惊,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孟祥已经快捷无比的抽出腰间大环刀,只一刀,便将李云青从肩颈处劈开两半。顿时哗啦啦鲜血肠子内脏流了一地。 “啊!”左近教匪吓得惊骇大叫。 孟祥收回大环刀,对着李云青的尸体啐了口吐沫,高声喝道:“都给我听着,谁敢违抗军令,便是这般下场。谁敢乱嚼舌根子,我会让他一辈子也说不了话。现在,都给我去搜人。谁敢不从,杀无赦。” 在孟祥的淫威之下,教众们敢怒不敢言,只能从命。数十只搜索小队慢吞吞的从驰道两侧进入沙丘沼泽杂树荆棘之间,开始们漫无目的得搜寻。孟祥更是派出几波人手登上左近的高丘上往下瞭望,试图以这种全方位的搜寻获取林觉等人的踪迹。 日光猛烈,晒得人头昏脑胀。沙丘杂树之间更是密不透风。人入其中,便是如入蒸锅之中一般。搜索的教众小队被密集的杂树荆棘所羁绊,浑身流着热汗在树丛中蠕动着。蚊虫飞舞着,围着他们嘤嘤乱飞。被侵犯了地盘的蚊虫们毫不客气的叮咬着他们,任凭他们挥舞着巴掌驱赶,却绝不退缩。 位于驰道中段北边的一片杂树林中,一名教奴带着十几名教众踩着冒着黑水的地面艰难的往前搜索着。好容易走过了一片荆棘林地,前方是一片稍微开阔一些的草地,十几名教众长长的松了口气。总算摆脱了林中那些该死的蚊虫和长满尖刺的藤蔓的纠缠了。一名教众快步朝前走去,脚下却发出了骨碌碌冒水泡的声音。 “小心,这是泥沼地。”一名教众忽然想起了之前别人的警告,他们说,这泥沼地的危险比之树林中的荆棘毒虫还要恐怖。所以他出声提醒。 可惜的是,他的提醒来的迟了些。冲在前方的那名教众忽然感觉整个身子往下在迅速的下沉。只一恍神的时间,身子已经小半截陷入了臭水污泥之中。 “啊呀,了不得。”那教众惊慌叫道,抬脚想出来。但他的腿脚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在水底死死拉住一般,不但根本拔不出来,还继续的往下沉。冒着毒气的水泡爆裂着,发出难闻的臭味。很快便陷到了腰部。 “救我!”那教众惊慌大叫道。 “莫动,莫动,我们拉你上来。”后面的十余名教匪慌了神,一名教匪往前走了几步,试图伸手去拉扯陷入泥沼中的那名教匪,突然间他自己的半条腿也陷入水中。而对面那名已经深陷到腰部的教匪抓着他的手不放,将他整个身子拖得越来越深。 这时候,所有人才都意识到,他们其实自身都难保了,他们的脚下随时可能陷落,他们自己也随时可能陷入泥沼之中。后方十余名教匪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纷纷转身往回跑。踩着原来的脚印回到了杂树林中。只留下泥沼中一名泥水陷到腰部和另一名被拉扯住手臂,半个身子歪在泥水里的教匪。 第八六七章 围杀 “王老七,快放手,你要将老子拖下去了。”被拉扯着手腕的教匪大声叫道。 “救我,快救我。”深陷泥潭之中的王老七的身子还在缓慢下沉,那唯一攥着的手腕便是他的救命稻草,他怎肯松手。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叫道。 “放手啊,老子不想跟你一起死。快放手。艹你娘的。”被拉扯的教匪大声骂道。 “救我,救我,我不想死啊,我老婆还等着我回家呢,我儿子才五岁呢,我不能死啊。”王老七哭叫道。 被拉住手腕的教匪一边咒骂一边用力的摆脱,可对方的手指如铁箍一般攥着自己的手腕,根本就无法摆脱。眼看自己的身子慢慢的被扯入泥潭之中,那教匪猛然用另一只手抽出腰间的兵刃来。 “王老七,你莫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我不想被你害死,对不住了。” 王老七惊骇叫道:“不要,你不能这么干,咱们都是教中兄弟,你岂能见死不救?啊……!” 话音未落,他的眼前寒光一闪,手臂上一阵剧痛。身子重重的歪向另一边。他攥着别人手腕的那只手臂已经被砍断。断口出鲜血喷涌而出。剧烈的疼痛让他惨叫出声,捧着断臂痛苦的扭动着身子。然而,下一刻,他却发现,比断手更可怕的事情到来了。没了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羁绊,加之他根本不明白这时候是完全不能挣扎的,他的身子迅速的下沉。污泥黑水以极快的速度漫到了他的胸口,然后是脖子,然后是下巴。 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王老七的身子像是被魔鬼从地下拉扯进去一般,整个人没入了黑乎乎的污泥臭水之中。几个巨大的黑泡在泥水上破裂后,一切归于平静。 那挥刀砍断对方手臂的教匪此刻得以自由,努力爬出半边泥潭,连滚带爬的冲回了林地边缘的硬地上。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的喘气,脸上惊魂难定,一片煞白。 “啊。那是什么?”目睹这一切的十余名教众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忽然大叫着像是受惊的老鼠一般的跳开。 “怎么了?干什么?你们这帮混蛋,大难临头各自飞,全都他娘的跑了,你们还是人么?鬼叫什么?”那教匪怒骂道。 “你的手上,你的手……”其余教匪指着他的手叫道。 那教匪低头一看,顿时像是被踩了尾巴一般的蹦起身来,他看到了自己的手腕上,那只断了的手依旧静静的攥着自己。断口出鲜血和污泥混合在一起奔涌着,让人毛骨悚然。 “啊!”那教匪一边大叫,一边用力将那只手掰开,远远的扔到一旁去。突然间,他跪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啊。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啊。我们怎地落到如此地步啊。攻城死了那么多人,我们也要死了,我们都要死了,一个也活不成了。我们是造了孽的人,都要下地狱的。” 周围教众默默的看着他,他们理解他的心情。因为他们的心境和他是一样的。事情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了。怎么就变得如此艰难了?不是要跟着圣公享福的么?怎么就突然跟着造反攻城,弄到如今这步田地的?当了反贼,随时送命,身不由己。这还罢了,关键是希望的幻灭。那个圣公被人揭了老底,是个海匪,是个骗子啊。虽然尚未得到完全的证实,但是孟首座的表现已经说明了这一切都是真的,傻子也能看出来啊。简直天也塌下来了。 十几名教众竟然就这么坐在蚊虫乱飞,臭气熏天的泥沼杂树之旁哭了个昏天黑地,他们对前途未来没有了丝毫的希望。 “等等,我们干什么不逃走啊,这是最好的逃走的机会了。咱们干什么还要跟着他们干?咱们嫌命长么?跟着他们能有什么好处?咱们逃吧。再不逃命,我们一个都活不了了。”一名教众忽然止住悲声道。 “对啊,我们干什么还要受这样的罪?逃,我们逃了算了。”有人恍然大悟道。 “往哪里逃啊,逃回家也是个死啊。” “怕什么?朝廷大军要到了,我看青教是不会长久的。几万人连座小城都攻不下,朝廷的大军来了还怎么能抵挡?他们自顾不暇,还能找我们的麻烦?咱们回家后便只字不提加入青教的事情,带着家人躲起来便是。待一切平息了再出来。朝廷不会责罚我们的,我们又没杀人放火?我们是被他们骗的啊。” “可是我杀了人啊,我刚才便是……便是……砍了王老七的手……” “嗨,这不怪你。你只为了自救,砍了王老七的手而已,又没杀了他。他是被泥潭杀死的,跟你无关。我们都不说出去,也没人知道。不要担心。哥几个,想要活命,这便是机会了。我看我们也别搜了,顺着树林走,明天就能出去。就算出不去,咱们也可以找地方猫着,绝对不能再回到队伍里去了。你们看怎样?” “好,就这么办。” 十几名教众很快达成了共识,当他们悄无声息的消失之后,一切都归于了平静。唯有被丢在林中的一只断手血糊糊的躺在那里。很快苍蝇蚊子蚂蚁便爬满了那只手,不久后,便会吃光血肉,荡然无存。 类似的一幕在沙丘泥沼各处上演,士气低落怨气冲天的教众们早就受够了。傍晚时分,派出去的几十只搜索小队就像泥牛入海一般,只有七八只小队撤了出来,其余的都无声无息的再没回来。他们中有的人死于毒蛇毒虫的叮咬,有的葬身泥沼之中,有的被毒气熏倒,更多的则是选择了逃跑,永远的脱离这地狱般的境地。 孟祥震怒不已,却也无可奈何。但他决心未改,在看到朝廷大军支援到来之前,他没打算放弃搜捕林觉。而他的坚持,在下半夜的时候得到了回报。 …… 躲藏在细柳林中的林觉等人虽有香蒲果腹,但却并非生活在天堂。白天的酷热难耐倒也罢了。咬咬牙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是一个最大的问题便是口渴的问题。在香蒲的嫩茎能提供部分水分,但赶不上身体的消耗。骑兵们不得不喝林外那沼泽湖泊中的水。那水浑浊不堪,闻着都有一股怪味。虽然林觉严令他们不得乱喝这样的水,但还是很多人耐不住焦渴,图一时的痛快喝了个饱。 很快,便有不好的效果产生了。十几名骑兵士兵喝了脏水开始腹痛腹泻,人事不省。这里有没有别的办法医治,众人只能干着急。好容易熬到天黑,酷热渐渐散去,可蚊虫又到处飞舞起来。好容易见到血肉的蚊子简直像是一群挥之不去的恶魔,在众人身遭飞舞来去,一有机会便趴上去吸血。噼里啪啦的打蚊子的声音在细柳林中回荡。 其实驱蚊和解决饮水的最简单的办法便是生火。烧开脏水便可饮用,火堆可驱散蚊虫。但是在这种时候,没人敢生火。因为只要一生火便有可能被外边的教匪发觉。 去南边山丘上放哨的几名骑兵白日里已经看到了对方的动向,对方正堵在官道上扎营,派出了人手四处搜索。此刻他们完全不敢擅动。 然而,后半夜的时候,十几名士兵实在是忍不住了。焦渴和蚊虫打败了他们,于是他们偷偷跑到了柳林边缘,用柳树搭了个小棚子升起了一堆火来烧水喝。他们以为柳树棚子可以将火光遮蔽,但他们却忘了,漆黑的夜晚,哪怕是一点点光亮都会惹人注目。不远处一座沙丘上的几名教匪发现了从柳条之间露出的篝火火光,他们立刻将这个消息禀报给了孟祥。 孟祥亲自确认了这个消息,在相隔一座巨大沼泽湖的对面的火光,绝非是迷途搜索小队的篝火。因为这一带根本就没有派出人手搜索。因为有这座沼泽湖横亘在驰道旁,没人会认为那两百骑兵会从这里下了驰道进去。这根本就没有路。 虽不知道那帮人是如何做到的,但这火光却暴露了他们的行踪。而且不久后,那里又出现了七八堆明亮的篝火,这一切都基本确定了那里有大批的人藏匿其中。 孟祥当即下令准备围杀。为了平息教匪们的不满,孟祥决定允许他们将剩下的牲口马匹全宰了。上百匹牲口全部被宰杀充饥,这多少缓解了因为饥饿而带来的不满情绪。什么青教不食荤腥的教义,此刻都成了狗屁。饿的急了,怕是连人都要吃了。又经过了几个时辰的熟睡,教众们的精神和身体状况好了许多。天一亮,孟祥便下达了从两侧包抄合围的命令。 两只教匪兵马大队天蒙蒙亮便开始从东西两侧下了驰道进入沼泽杂树之中。大队人马出动自有其好处,他们可以逢山开道遇水搭桥。荆棘杂树可以用长刀砍出路径。遇到沼泽泥沼也可以用树枝杂草铺路。终于,忙活到太阳当头的时候,两队人马终于在细柳林东西两侧的边缘形成了合围之势。 孟祥赤着上身,身上的刺青上爬满了蚂蚁和苍蝇,但他却浑然不顾。他的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因为他终于可以将林觉和这伙让人恨之入骨的骑兵给围杀了。站在侧首林地边缘的斜坡上,孟祥已经看到了细柳林中间的那片空地,以及搭建的歪歪扭扭的窝棚。甚至他还看到了几匹战马呆呆的站在那里发呆。 第八六八章 逆转 一切都得到了证实,没有错,这里正是骑兵们的藏身之所。孟祥一秒也不想等待,抽出腰间大环刀来,发出了一声憋闷已久的怒吼。 “给老子杀!” “杀!”教众们也发出整耳的呐喊之声,仿佛若是围杀了这两百骑兵便能消解这两日所遭受的折磨和恐惧一般。他们从山坡上蹿下,冲入了细柳林之中。 近万教众从两侧冲入柳林之中,原本便面积不大的柳林很快便被人群践踏的东倒西歪。柳林方圆不过百步,此刻似乎到处都是教众的身影,从东西两侧朝中间合拢过来。很快,前方柳林稀疏,已经能够看到中间的大片空地和搭建的简易窝棚了。所有人心里想的都是,这会他们插翅难飞了。 “轰隆。” “哎呀,啊啊。” 一阵噪杂惨叫之声传来,孟祥转头看去,恰好看见右侧前方一大群教匪凭空消失的情形。地面轰然塌陷,上百教众坠入几个一人多深的大坑之中。坑内插满了树枝削成的尖刺,坠落之人被刺的哭爹叫娘,惨叫连连。 “怎么回事?”孟祥惊愕停步,瞬间意识到似乎又中了诡计。“停止进攻!小心有陷阱。”孟祥高声喝道。 部分教匪冲的正带劲,收不住腿脚,便听轰隆轰隆连声响。又两座陷坑被踩踏。二十多名教众坠落其中,刺的鲜血淋漓,哭嚎连天。 “都不要前进,注意脚底下。”众人纷纷叫道。冲锋之势硬生生的在空地边缘数丈之外戛然而止。 孟祥小心翼翼的挪动到身前不远处的陷坑之侧,只见坑里十几名教众正哀嚎呻吟着求救。孟祥没有贸然施救,而是仔细的观察起陷坑的情形来。他这才发现,原来这陷坑上面是用薄薄的一层草皮盖住,上面还插了细柳伪装,看上去和周围的细柳林没什么两样。所以众人才根本没有发现。万幸的是,陷坑只有一人深,坠落之势不大,否则这些摔落进去的教众怕是一个个都要完蛋。饶是如此,坠入坑中的教众中也有人被刺穿肚子,整个人串在木刺上,一时不死,但怕是也活不成了。 孟祥低声怒骂着,他知道,这一次怕是又扑了个空了。对方既然挖了陷坑,便说明他们有了准备。他又一次感到了智商被碾压的羞辱感。但他依旧寄希望于林觉他们还在这里。抬头看去,透过稀疏的柳树,空地中间静悄悄的。建议的棚子里毫无动静。几匹马儿悠闲的打着响鼻,用大眼睛打量着周围林子里的这些奇怪的人类。 此刻虽然距离空地如此之近,但仿佛咫尺天涯一般。谁知道前面还有没有陷坑。 “都给我小心着试探前进。不要掉到陷坑里。”孟祥叫道。 众人不用提醒,也自会小心谨慎。所有人都像是做贼一般,轻抬脚,慢落步往前迈。试探性的踩着前方的地面。轰隆隆,轰隆隆,几处陷阱被踩塌的声音传来,露出巨大的坑口和里边锋利的地刺。但这回没人掉落进去。连续排除了前路上的五六个陷坑,孟祥等人终于置身于空地之中。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虽然前方地面已然开阔,但是教匪们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们小心翼翼的像是在玩木头人的游戏,一步步的试探,一步步的前行。但中间的空地上再无任何陷坑,半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围拢在了柳枝搭建的棚子周围。 “滚出来受死。”有人高声喝道。 孟祥皱着眉头,他知道棚子里一定没有人了。这不过是一出空城计罢了。对方似乎知道自己会来,所以挖了陷坑埋伏。但他们的人定是早已跑了。那几匹马……不过是为了让一切更逼真,吸引自己发动冲锋罢了。 果然,众人冲入棚子里之后,发现里边空空如也。一名教众在棚子里的木柱上发现了一张纸条,忙送来给孟祥看。孟祥接过来一看,气的怒骂连声,将纸条撕的粉碎。 ‘手下败将孟祥,今日又上一当。劝尔即刻投降,否则死在当场。林觉敬告。’ 以上便是纸条上的字。孟祥怒火中烧,挥舞着手中的大环刀一顿大吼乱砍,将棚子砍的七零八落,倒塌了下来。所有教众默默的站在一旁不敢出声,生恐盛怒的孟祥会将火气撒在自己头上。 孟祥发泄一番后冷静了下来,他皱眉思索了片刻,认为林觉他们应该没有逃远。这种地形,他们能逃到哪里去?两百骑人马其实也是个不小的目标,哪里那么容易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定有痕迹可循。于是孟祥立刻下令众人在周围搜寻踪迹,特别是马蹄踏过的痕迹。果然,在通向北边的方向,大量的马蹄践踏的足迹清晰可辩。 “追!”孟祥大吼叫道。 所有人跟着孟祥沿着足迹往前追,不久后他们冲出了细柳林,来到了一片沼泽湖前。大片的香蒲生长在水边,前方更是一大片粘稠黑臭的水面。前方空无一人。有人发现战马的足迹消失在岸边的泥地上,足迹的方向正是往沼湖里而去。而沼泽中间的地方,还有几匹马蹄向上僵卧在泥沼中的马尸。 孟祥顿时明白了,这些人是利用马匹探路走过了这片沼泽之地。马匹在前,倘若陷落进去,后面的人便可以绕道。这样一路探路,总是能找到一条可以淌过去的通道的。也就是说,林觉他们就在这沼泽湖泊的对面。 然而,即便知道他们就在对面不到里许之处,孟祥等人却没有办法立刻赶到那里。对方有马儿探路,自己可没有。也许唯一的办法便是从两侧绕过去。但那又要历经上午所经历的披荆斩棘的开路过程。砍伐树木搭过去是不可能的,这片水沼的水比来时的路上的泥沼地可深得多。树木是没有用的。 所有人都以为孟祥会放弃继续围杀林觉等人,可是孟祥却再次下令绕道前往。每个人都以为孟祥疯了。孟祥似乎真的已经疯了,他气疯了,他已经失去了最后的理智。再这么跟着他疯下去,所有人都要被他拖累死了。 “孟首座,不能再这么干了,我们真的要撤离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那林觉奸猾之极,确实让人恼怒。但这时候已经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孟首座还是想想,该如何撤离这里,该如何向圣公交代。而不是为了一个林觉,葬送了咱们五县分坛的全部兄弟。那样的话,圣公一定会非常的生气,非常的生气的。” 几名随同孟祥从应天府总坛前来协助的手下商量之后集体劝解道。 “怎么,你们也要违背我的命令么?莫以为我们是生死兄弟,便可以对我指手画脚。李云青的下场你们都看到了。”孟祥瞪眼吼道。 几人忙道:“我等是为了孟首座着想,这般绕行过去,起码要到天黑。对方倘若再设下什么陷阱,我们岂非又是要受其羞辱?这地形不利于我们发挥优势人手,所以孟首座还是收手吧。切不可为了小事而乱了方寸。大局为重。孟首座的命比林觉金贵的多,倘若失陷在这里,那是不值当的。” 孟祥心中虽然极度不甘,但几经劝解,他也不得不考虑一下现实的情形。倘若继续一意孤行,确实有些不应该。问题是他现在对抓住林觉他们已经毫无信心了。 就在孟祥左右为难的时候,东边的沙丘顶端冒出了焰火,绿色的焰火在空中极为醒目。孟祥和所有的教众都吃惊的看着那焰火,他们的心都在往下沉,往下沉。那焰火是约定的监视阳武城方向敌情的信号,三颗绿色焰火弹的升空,意味着有兵马从阳武城方向出动杀来。倘若是阳武城中的那些守军倒也罢了,怕就怕是增援而来的朝廷大军。 孟祥终于清醒了过来。 “撤,全部撤回。发信号,入口处必须顶住官兵进攻,等待我们回去增援。”孟祥大声喝道。 第八六九章 除恶务尽 (二合一。没订阅的书友点点订阅。谢:豆沙包搭绿豆、神奇的金甲虫、千寻蒲、moshaocong、温柔的文乐、zp暧昧幸福等书友的打赏。谢众书友的票。) 沼湖对面的树林里,一群浑身脏兮兮的人正目睹着教匪们纷纷回撤的情形。 “他们跑了,哈哈,这群蠢货,白跑一趟,灰溜溜的跑了。幸亏林大人谋划得当,不然我们可真的被他们给包抄了。想想还真是有些惊险呢。”一名骑兵队长哈哈笑道。 众人一片哄笑,几名骑兵却垂下了头,羞愧难当。 这几人正是昨晚熬不住蚊虫和焦渴贸然生火的几名士兵。他们升起了火,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直到林觉带人冲到了火旁,厉声责问,他们才意识到犯下了严重的错误。 林觉当时是非常恼火的,他早已严令不得生火,以免暴露藏匿的地点。但这几名士兵还是这么干了。他不是领军的将领,也没有处罚他们的权力,否则林觉定然重重的处置他们。即便实在伏牛山中,落雁军虽然名义上是土匪,但他们的纪律也是比这些正规的官兵要严明的多。落雁军传下号令之后,是没有任何人敢于违背的。 骑兵们意见不一,他们认为应该不至于因为生了一堆火而被教匪们发现。林觉对这种言论甚为无语。侥幸心理是军中大忌,林觉虽然喜欢干些冒险的事情,但他的每一次冒险的计划其实都是做了认真的思虑和准备的。险可以冒,但却一定要有应对之法。哪怕是这办法未必奏效,那也必须是要有预案和应对的。 林觉绝对不会凭着侥幸行事。侥幸形同赌博,一切交给运气是不成的。眼下这件事,林觉虽不敢肯定这一堆篝火会暴露目标,但他绝对不会抱着侥幸心理糊里糊涂的过去。倘若赌输了,便会死在这里,岂能掉以轻心。 所以,林觉做出了一个让不确定的结果变得确定的决定。既然不知道这堆篝火会不会被教匪们发现,也无法预知危险是否会到来。那么,何妨多生几堆篝火,让被教匪发现的概率变成百分之百,然则便不再会有任何的侥幸心理了。因为对方一定会来,结果从不确定变成了极度的确定。 林觉下达了点起篝火来烧水驱蚊的命令后,众骑兵都以为林觉是因为生气而故意说的反话。但林觉亲自点了一堆篝火,并烧起了水时,众人才明白原来林大人是真的要这么干。众人满腹疑窦,不知林大人是何用意。有人低声提醒林觉,这样一来怕是要赶紧转移了,否则必遭教匪围杀。 林觉才笑着说出一番话来:“他们当然会来,就算他们不来,我们也要转移。从那几名兄弟私自点起第一堆篝火时开始,这里便已经不安全了。与其如此,还不如索性点起篝火来烧开水喝个饱,也可驱散蚊虫,舒服一些。大伙儿还是赶紧点火烧水,人和马都要喝个饱。一会儿咱们还要干活呢。” “干活?不是好好的睡觉么?就算是离开这里,也要等到天亮才成。教匪们也不可能摸黑来围杀,这地形,他们也必须等天亮才是。”有人不解的问道。 林觉呵呵笑道:“既知道他们要来,岂能不好好招待招待他们?难道说,我们便就这么灰溜溜的走了?却不给他们留下点记号?那岂是我林觉的风格。给诸位半个时辰喝水休息,然后大伙儿变得甩开膀子干活了。” 就这样,众人肆无忌惮的点起了十几堆篝火,这也是孟祥接到禀报之后查看时看到的那般景象。也是孟祥确定了林觉等人就躲在那里的直接原因。而林觉等人则在喝饱了开水解渴之后,开始按照林觉的指示在空地周围挖起了陷坑。 细柳林的地面是松散的沙泥,这也是细柳无法长高长粗的原因。地面下的沙土并不坚硬,挖掘起来也并不困难。众人挥汗如雨,终于在空地周围挖出了十几座陷坑。在下方插上削尖的木刺,上方覆盖浮泥,并用砍断的细柳树干插上去伪装好。 做好了这一切,天也快亮了。精疲力竭的众人来不及喘气,便被林觉要求趁着清晨的薄雾未散立刻转移。通过泥沼湖的过程可谓惊心动魄。为了保证人的安全,不得不牺牲战马。赶着一匹战马在前方探路,马儿陷下去之后便换一匹从旁边绕行。其中遭遇一片深沼区,无法绕行。林觉竟然下令赶了十几匹战马进入泥沼之中,硬生生的用马尸填平了道路。数百步宽的泥沼湖的横渡过程损失了五十多匹战马。没把骑兵们心疼死。骑兵们对战马的爱护堪比亲人一般,但此时此刻却也不得不如此了。 林觉是最后离开细柳林地的,他留下了几匹战马作为诱饵,同时写了一首打油诗羞辱孟祥。当所有人都成功转移道湖沼对面的树林中后,才终于可以安安稳稳的睡上一会了。晌午时分,当大批的教匪呐喊着冲入细柳林中之事,很多之前觉得林觉折腾人的骑兵们才真正享受到了那种智商碾压的快感。隔着一座沼泽,看着对方在细柳林中乱窜的样子,想象着他们坠入陷坑的惨状,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浑身上下的疲惫也一扫而光,对林大人的崇拜之情也不可遏制。跟着林大人打仗,简直太他妈的爽了。 看着教匪们纷纷撤回,林觉皱眉思索了片刻,立刻召集众人商议。 “诸位兄弟,教匪撤走了,你们对此有什么看法?” “林大人神机妙算,计谋超群。教匪再跟咱们纠缠,林大人必带着我们将他们慢慢的蚕食干净。哈哈哈。”众人纷纷叫道。 林觉皱眉道:“我不喜欢人拍马屁,咱们现在被人逼到这里躲着,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也没本事将他们蚕食干净。这种话便不要说了。我问的是,你们对他们的撤退怎么看?” “林大人,他们应该是知难而退吧。”有人说道。 林觉摇头道:“我倒不这么认为。那些陷坑也伤不了他们多少人,只是给他们一个小小的打击罢了。他们倘若想继续追击我们,还是可以进行下去了。毕竟他们人多。我倒认为,他们撤退是因为别的原因。” “林大人认为是怎样的缘故呢?”众人问道。 “诸位看到之前东山沙丘上那三颗焰火了没有。在此之前,教匪还是有继续围剿我们的动向的。但那焰火升起来之后,他们便立刻退了。我怀疑是外边生了变故。我想了想,恐怕是我们的援军到了,他们才会毅然放弃围杀,决定撤兵。如果他们不赶紧撤离,驰道被我禁军占领之后,他们反而要失陷在这沙丘泥沼之中了。这恐怕才是他们立刻撤走的原因。”林觉沉声道。 “林大人说的有道理啊,那沙丘上是可以看到城下情形的。定是他们的岗哨看到了情形不对,所以发了信号让教匪大队人马撤回。”有人点头表示认可。 “不会这么快吧。封丘距此数百里,不会这么快赶到吧。”有人疑惑的道。 林觉沉声道:“莫忘了,今日已经是第三天了。或许步兵不可能到,但骑兵若是星夜兼程,此刻赶到我却丝毫也不会觉得惊奇。” “若是骑兵的话,那也不过是七百人而已。那能管什么用?最多只是加强城池防守罢了。恐怕也无法对教匪发动反攻。”有人沉吟道。 林觉笑道:“莫忘了还有城中的兄弟。杂七杂八加起来也有一千五百人。再发动城中青壮,也有个千余人。两千五百步兵加上七百骑兵,你们认为还不能对眼下如丧家之犬一般的教匪发动进攻么?我们三百骑兵都教这些教匪们疲于应付了,诸位居然还如此没有信心么?”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道:“那要是这么说,倒是绝对有一战之力。教匪们现在已经士气低落,虽然人数不少,但就是一群乌合之众。难道说真的是骑兵到了,魏都头和赵县令他们汇通骑兵反攻了么?” 林觉点头道:“我猜想一定是这样。别的不说,他们难道任凭我们被困在这里,被教匪们绞杀么?之前他们有守城的重责,加之人手不足或许不能轻举妄动。但是骑兵赶到,大军随后就到,我想魏都头和林县令不会坐视我们不管的。而且我估摸着是都虞候亲自赶到了,阳武遇袭,都虞候不可能跟随步军在后赶来,我估计他一定亲自率骑兵赶来了。他更不可能不来救援我的,你们也知道我和都虞候是什么关系。” 众人哪有不知道林大人是都虞候的妹夫这件事的。照林大人这么一分析,倒确实有八九分的肯定。都虞候率骑兵赶到阳武,必会第一时间组织反攻。且不说反击剿灭多少教匪,起码他要救出他的妹夫才是。都虞候行事一向都是不管不顾的,他可不管兵马的数量能否匹敌敌手。就算没有城中兵马,他也有可能只率七百骑兵便发动进攻的。 “林大人,那我们岂非很快就可以得救了。教匪估计也不敢逗留太久了,难道他们还敢拖到我大队兵马到来么?骑兵一到,他们应该意识到大队援军将至了,应该会很快撤走才是。”有人欣喜道。 “是啊,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我们可一辈子也不想再来这鬼地方了。期望都虞候能尽快赶走教匪,我们好脱离苦海。”众人纷纷额手称庆,气氛一片欢快。 林觉却皱着眉头显得不太高兴。“诸位,听你们的意思难道便只是在此坐等教匪撤退,然后被救出去是么?” 众人一片愕然,林大人话里有话,难道林大人又有什么主意不成? “林大人有何想法,跟兄弟们直说了便是。”众人纷纷道。 林觉道:“等待救援?我可丢不起那个人。放教匪逃走?那更是后患无穷之举。这一万教匪退会胙城一带后,今后将还是我们的对手。他们当中的不少人经历此战之后,将会有巨大的提升。下一次交手,将更难对付。除恶务尽,而且机会难得。我们是来平叛的,是来清除青教这颗毒瘤的,可不是仅仅是守住阳武,打退教匪便可以沾沾自喜的。他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怕是没那么容易。所以我的想法是,我们得截住他们的后路,让他们无法撤退,将他们困在博浪沙一带。彻底歼灭这些教匪。” “什么?”所有人的嘴巴都张的老大,都能看得见他们喉咙里的小肉丁了。林大人怕不是失心疯了。截住教匪的后路?就凭自己这么点人?林大人是不是膨胀了啊。虽然打了胜仗,戏弄的对手欲仙欲死,但也不至于敢夸这样的海口吧。 “我知道你们怎么想。你们定以为我脑子进水了,以为我的是发疯了。可你们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可是博浪沙呢。东西通道只有一条驰道,沙丘荆棘沼泽遍布,这样的地形可不是人多便顶用的。只要堵住东边的出口,教匪们便是风箱里的老鼠,无处可逃。当年张良便是在此驰道上和铁锥客袭击秦皇的车驾,堪称大勇之士。当初他们只有数人,而现在我们有两百人。这些教匪也跟秦皇的大军卫队没法相比,他们只是些乌合之众,古人敢为,我们有什么不敢?”林觉沉声说道。 “可是……”众人嗔目结舌,想反驳,但似乎没有林大人说的那么大义凛然,似乎没法反驳他的话。 “诸位用不着过于担心,我也不是要拿诸位的性命开玩笑。可为则为之,不可为也不勉强,但起码得试一试。我们现在可以动身往东穿插,找寻有利地形,在驰道上设立关卡。只要有合适的地形,一切皆有可能。有句话叫做‘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要有适合防守的地方,我们这两百人大可堵塞驰道,让他们退无可退。诸位兄弟,你们来打仗为了什么?说为了朝廷尽忠是不错的,但那是大义。我觉得,咱们还是说的直白一些,咱们既然来打仗,当然要立功受奖,加官进爵,名扬天下。你们只需想一想,如果我们做到了,在场的诸位的一场功名富贵是跑不了了,而且将名扬军中,人人敬仰。当然了,我不强求你们,你们愿意跟我大干一场,我自然钦佩且欢迎。你们不愿意,也自可留在这里等救援。毕竟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我也不能保证你们跟我去干事便一定能活下来。一切诸位自己决定。就我个人而言,我是一定要这么干的,你们愿不愿意全凭自己决断。” 林觉说着话站起身来,开始整顿盔甲,配上长刀。白冰在旁也默默的整了整盔甲,走过去开始解马缰。 众骑兵面面相觑,他们心里确实很矛盾。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但是林大人所言之事确实有巨大的诱惑力。如果能做到林大所说的,那可真是一场大功名大富贵,想不要都不行。可是这风险有些高,搞不好便丢了命,着实两难。 “小人愿跟林大人去。小人这条命值几个钱?林大人的命那么金贵都不怕,我怕个鸟。富贵险中求,我可不想当一辈子兵卒,我参军便是为了升官发财光宗耀祖,不然我何必来当兵?”一名士兵赫然起身,高声说道。 “小人也愿意跟林大人去。林大人一个读书人都有如此胆魄,我们这些当兵的不就是为了保家卫国杀敌的么?怎地反倒胆小如鼠畏首畏尾?我可丢不起那人。”另一名士兵也大声嚷着站起身来。 这两人的话带有极大的煽动性,或者说是有道德绑架之嫌。而且,原本犹豫不定的人群就需要有人站起来挑头。两人这么一出面,顿时让犹豫中的骑兵坚定了起来。 “我也去,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怕个鸟。” “就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跟着林大人干事,咱们有什么好怕的?林大人的智谋可高出教匪不知多少。干了。” 众教匪纷纷叫嚷着起身来。更多人的打消了疑虑,或者说是被道德绑架了,不肯事后被人讥笑,不肯被人当做懦夫,也纷纷起身叫道。 十几名骑兵兀自犹豫不决,他们是真不想去,可是这种情形,他们又似乎不得不表态。 林觉给他们解了围。 “咱们还有不少受伤的兄弟,他们是需要留下来的,得有兄弟留下来照顾他们。这也解决了我们的后顾之忧。我看这十几位兄弟便留下来照看伤员。咱们的事若成了,功劳是大伙儿的,你们也同样有功。总得有人冲在前,有人在后面帮着喂马煮饭烧水什么的,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要务。” 林觉的话让这十几人心中羞愧,又感激不尽。林觉这么做自然是不想制造不和谐的气氛。事实上,每多一个人,哪怕是伤兵。只要能坚持作战,便多一分成功的把握。但林觉自重身份,他自己冒险便也罢了,却也并不想逼着人跟自己去冒险。 林觉当然也不是冲动之下头脑发热的举动,而是在博浪沙围杀教匪,比让这些教匪退回胙城更对大局有利,也更有可能一锤定音。这一万多教匪一旦退回胙城,今后大军便要在五县区域和他们激战,也不知拖延多久才能尽数歼灭。所以林觉不肯放他们轻易离开。就算只能歼灭一部分,那也为接下来的剿灭创造了极大的有利局面。 “诸位,既然你们都愿意跟我去冒这个险,那么从现在开始,诸位便抛弃一切杂念,全力去完成此事。我不希望听到有人说出后悔的言语,也不希望你们生出抱怨。如果你们还没准备好,便留在这里,林某不会强求。如果你们已然决定,那么接下来,我的话便是军令。谁要是不遵我的命令,我便以军法惩办。都听明白了么?”林觉低声喝道。 “我等明白,我等愿听林大人号令。”众人齐声道。 “好,那咱们便轻装简从,即刻出发。咱们往东,翻过那几座沙丘,逼近驰道之策,找到有利位置,伺机而动。出发!”林觉大声喝道。 第八七零章 救人 阳武城东门之外,数千官兵已然集结在战场上,准备对缩在博浪沙驰道之中的教匪发动反攻。 两天时间里,城中的守军得到了充分的休整。教匪没有再攻城,反而全部退入博浪沙驰道之中的时候,一开始魏大奎赵有吉等人还以为是他们的诡计。以为对方是想乘着己方松懈之时突然发动攻城。但很快,他们便明白了过来。对方已经没有攻城的意思了,他们在博浪沙中停留的目的竟然是为了围剿被逼入博浪沙中的林觉等数百骑兵。 从士兵不断侦察的结果证实了这个判断后,魏大奎和赵有吉产生了争执。魏大奎的意思是,必须要想办法去救援林觉等人。林大人为了守城以数百骑袭营,并且牵制敌军的攻城行动,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现在教匪即将撤走,但他们明显是要在临走前剿灭林觉等人。此时不想办法搭救,那是说不过去的。 所以魏大奎的想法是,要带守军主动出城作战,吸引教众回头,这样便可将其注意力引到城下,让林大人他们能够脱身。但这个想法遭到了赵有吉的极力反对。 赵有吉提出了两个理由。其一,守城乃头等大事。林大人之所以出城袭营滋扰的目的正是为了阻止对方攻城。他们之所以会对林大人恨之入骨,很大的原因便是在攻城时林觉会率骑兵在侧后骚扰杀人。所以,倘若派兵出城救援,会将守军和城池置于危险境地。这也是林大人并不希望看到的。 其二,晋王殿下的安危必须得到保证。城池一旦破了,晋王殿下将置于危险之中。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平叛的大将军倘若有个三长两短,必是朝廷奇耻大辱,更会让邪教教匪气焰高涨。 这两个理由让魏大奎无法反驳。诚然,两个理由哪一条都比林觉的性命重要。贸然领军出城,稍有闪失,便前功尽弃。 但魏大奎心里总是不忍的,他发现自己现在对林觉有着极大的钦佩,他不希望林觉死在博浪沙中。他想救回林觉,因为是林觉让本已经面临全面崩盘的局面扭转了过来。此刻毫无作为的话,似乎对林觉不公,也太没良心了。魏大奎提出了自己只率少量兵马去尽自己救人的义务的建议,赵有吉还是给顶了回来。 “你以为你是林大人么?你有他的才能和胆识么?你去只是送死。”赵有吉说起话来一点也不留情面。 魏大奎脸上挂不住,回了他一句道:“我起码还想着要救林大人,你呢?说起来又是钦佩又是崇拜的,还求了人家墨宝。可到生死关头,你根本连救林大人的表示都没有。你们读书人,都是这般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么?” 赵有吉脸色苍白的瞪着魏大奎。表情有些狰狞。半晌后,他才轻声道:“魏都头,行事要将大局,要为大局考虑,而不是凭着感情用事。我对林大人的钦佩之情你又岂会知晓?既然你说了这样的话,我也不妨告诉你我的想法。我早已做好了决定,林大人这回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赵有吉必自裁以谢林大人。我赵有吉对天发誓,若违此言,天地共厌之。你魏都头做个见证。魏都头,我比你更想去救林大人出来,但是情形不允许啊。” 魏大奎极为震惊,他万万没想到赵有吉会发出这样的毒誓来。他竟然已经做好了这般打算。自己是误会赵有吉了,赵县令并非虚伪之人。换做自己来想一想,虽然对林觉佩服之极,但倘若这一次林觉真的被教匪围杀了,自己也许会痛苦惋惜,但可绝对不会去自杀以谢。魏大奎心目中对于文人的看法进一步的扭转。原来他们并非都是手无缚鸡之力,满口之乎者也,说些酸腐的让人掉鸡皮疙瘩的诗词文章,他们也都是有骨气和强烈情感的。甚至比那些武人更为直接和激烈。 魏大奎无话可说,他得承认赵有吉的安排是正确的,眼下该全力守城,以防万一,而不是去冒险救人。只有等到援军抵达,才可以去救人。 两天时间,守城兵士枕戈待旦防备,滚木礌石也堆满了城墙。甚至临时打造了数千羽箭,全力防守。晋王郭冕虽然几次三番的要求要撤离阳武,但在赵有吉和魏大奎的坚持劝说下,也终于留了下来。而且还上城巡查接见了守城的将士和百姓们,对士气鼓舞甚大。 第三天晌午时分,望眼欲穿的援军终于抵达了。郭昆率七百禁军骑兵和王府的两百卫队共九百骑风驰电掣一般的从南城进了阳武县城。 在接到阳武县的求救之后,郭昆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出了错误,立刻下令大军掉头赶往阳武县,他自己则率九百骑当先而来。 路上,郭昆懊悔之极,悔不该不听林觉的建议,被教匪将大军骗去了封丘。他一路上都在担心抵达阳武县的时候城池已失。因为数万教匪的进攻之下,阳武县根本就守不住。阳武一失,形势大变,正如林觉所言,西去的通道被打开,那将是一次重大的失误。他也担心晋王的安危。晋王倘若死在阳武县,那自己的命怕是也要不保了。因为这是自己的错误造成的。 他还担心林觉死在阳武。自己这个妹夫虽然自己一直有些看不惯他,但是他可是自己的妹夫啊。采薇刚生了儿子,林觉刚当了父亲,自己硬是请求皇上让他跟自己来平叛,倘若他死了,一切责任都在自己身上。妹妹怕是也要恨死自己了。 总之,这一路上,郭昆心急如焚,又懊恼后悔。当他率骑兵抵达阳武县城之外时,看到城池完好,城门上青龙旗迎风招展的情形时,简直激动的要哭了。一起的担心都消失的干干净净,阳武县城居然没有丢,这简直是个奇迹。 可是在县衙大堂上,他听到了魏大奎等人的禀报之后,却又气的怒火中烧了。 …… “哐当!”茶盅碎裂的声音在阳武县衙大堂上响起,面色铁青的郭昆站在案旁,指着魏大奎和赵有吉的鼻子开始痛骂。 “混账东西,赵有吉,魏大奎。你们一个是阳武县令,一个是我侍卫禁军的马军都头。你们袭营,倒要林觉一个读书人去带人袭营?这倒也罢了。现在林觉失陷博浪沙两天两夜,你们不去施救,居然还好意思呆在城里当缩头乌龟?你们不感到羞愧么?尤其是你这个魏大奎,你还有卵子么?你是男人么?我都替你感到羞耻,你让我整个侍卫步军司的禁军兄弟们脸上蒙羞。” “……”赵有吉和魏大奎无言以对。虽然这当中有诸多曲折原因,但此刻争辩怕是只会火上浇油。 “即刻传令,所有兵马出城迎敌,务必击退教匪,救出林觉。”郭昆大声喝道。 “都虞候风尘仆仆而来,人马困乏,需得休整。现在出击,恐怕不妥。”赵有吉忙叫道。 “不妥?要等到林觉死在教匪手里才是妥是么?赵有吉,我告诉你,如果林觉有个三长两短,你脱不了干系。”郭昆怒斥道。 赵有吉面色苍白的道:“下官理解都虞候的心情,但都虞候莫忘了,城池的安危远比一个人的生死要重要。我们不是不想救林大人,而是要确保城池不失,此乃大局。林大人为了保住阳武城以身犯险,全城上下无不敬仰。倘若之前我们贸然出击,以城中兵马根本无法建功,而且会危机城池安全。都虞候既然率军到来了,救人是一定要救的,但且容下官做些准备。下官将召集千余青壮百姓,加上我城中团练衙役人手一起随同都虞候出城杀敌。下官会向都虞候证明,下官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下官会冲在最前面。如果林大人有个三长两短,下官会以命相赔。恳请都虞候给下官一个机会,给下官一点时间,同时也能让骑兵兄弟们喝口水歇歇脚,马儿吃口草料。对于作战会有极大裨益。” 赵有吉这番话说出来,郭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确实很像立刻救出林觉,但昼夜兼程而来,人马困乏,急需休整。贸然出击,未必会有好结果。而且兵马的数量也不对,九百骑兵加上还能作战的不到五百禁军步兵,这一千多人要面对的是一万多教匪,郭昆心里还真是没有底。 “好,你既这么说,我也不能不给你面子。虽然你的那些人手我并不需要,但我不能不给你机会。我的兵马无需休整,但你召集人手准备却要时间。我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午时过后,必须出战。赵有吉,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的命跟林觉不能比。你说你赔上一条命,然而你的命可不值钱。林觉是皇上特批虽我出征谋划平叛的,他是我大周的状元郎,你可没法跟他比。最好他平安无事,否则你的脑袋是必要搬家的。你最好不要耍心机。” 赵有吉听着这话,心里别提多难受了。但他不是个爱辩驳的人,沉声道:“都虞候教训的是,下官受教了。” 赵有吉立刻告退去准备出战之事。魏大奎也请求去看望风尘仆仆而来的骑兵士兵,做好出击准备。郭昆点头应允。两人都离开后,衙门大堂中只剩下了郭冕和郭昆两人了。郭冕一直没机会开口说话,此时终于可以和郭昆说上几句了。 第八七一章 出战 “郭昆,你消消气,不要这么急躁。这赵有吉还是忠心的,你不要那么贬损他。他是读书人,要面子的。魏大奎也不错,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身上都受了好几处伤你。话说,你真的要拿这么点兵马出城迎战么?你可莫搞砸了。我看,咱们还是呆在城里,等待后续大军抵达再说吧。”郭旭开口道。 郭昆愁眉道:“殿下什么意思?不救林觉,难道是让林觉去死是么?” “不不不,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要稳妥行事。这一次可把我吓坏了。哎,你是没看到那天的情形,城下数万教匪,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我都以为这一次要死在这里了。说起来还是林觉魏大奎赵有吉他们得力。你那时还在封丘,咱们只有这么点人,差一点你便见不到我们了。”郭冕心有余悸的道。 郭昆心中惭愧,他知道郭冕的话中有不满之意,只是郭冕没有明确说出来罢了。这件事从大局上是自己的失误,自己其实也应该承担责任。还好林觉魏大奎赵有吉他们保住了城池,不然自己可能要糟糕。细想想,适才对赵有吉确实过分了些。而且此刻也得安抚郭冕,免得郭冕心中不满,生出别种念头来。这件事很容易郭冕认为是自己故意如此,置他于危险的境地之中。倘若郭冕有了这个想法,那么事情的性质可大大不同了。那便不是一场指挥上的失误,而是一场阴谋了。 “殿下受惊了,这一次是我们中了教匪的诡计。大军抵达封丘时便知道上当了,封丘只有一千多教匪佯动,什么数万啸聚于封丘边境,都是障眼法。我当即便率骑兵赶回驰援,还好一切安好。城池倒是其次,殿下无恙才是最重要的。这次的事情我有责任,请殿下降罪。”郭昆起身躬身道。 郭冕有些惊讶,郭昆居然低声下气的服软,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郭冕确实心里有些不满,但郭昆如此,却让他心中的不满烟消云散了。 “什么罪不罪的,这完全是教匪的诡计,咱们只是不慎中了他们的奸计罢了。郭昆,这一次你我联手来五县平叛,主要是要靠你行事。你也知道,我对这些事是没什么兴趣的。但我们也不能失败,不然回去如何面对父皇和满朝文武。所以,你以后行事要小心些谨慎些便是了。你我现在其实是捆在一起的,事情坏了,我们都不好交代,是不是?” 郭冕并不傻,他其实对很多事看的很清楚。此次他之所以并不对作战的事情指手画脚,其实是明智之举。他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没有才能,所以干脆不管不问。免得反而坏了事。他也明白,这次平叛是不容有失的,且不说自己那个弟弟和自己在做同样的事情。他若成功了,自己却失败了,那不是显得自己无能么?这些道理虽然没人跟他明说,但是他心里却是有一杆秤的。 郭昆沉声道:“殿下说的是,之后我一定会加倍小心谨慎的。这一次其实林觉之前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可惜我没有听从他的意见。所以说,林觉是一定要救的,他对将来的平叛极有助力。殿下也不必担心,教匪们现在已经军心涣散,不是我们的对手,我军一处,他们必会溃败。而且林觉此战有大功,倘若不救,会被人说我们不顾下边人的死活,大伙儿会寒心的。” “你说的也是,林觉是个人才啊。我听说他率三百骑袭营的时候都傻了,以为他是去送死。没想到他还真干成了。你若觉得能救,那便去救,我都听你的。但你可不要因为他是你的妹夫,便勉强为之。咱们最终的目标是要剿灭五县的教匪,其他的都在其次。不然你我都不好交代。”郭冕道。 “殿下放心,我还没糊涂到因为一个人而不顾大局的地步。殿下,其实这一次也可说是因祸得福。虽然过程凶险,但此次阳武之战歼敌上万,这场功劳将震动朝野。眼下是咱们占得先机。朝廷得知之后,对你必是大为嘉许的。对比之下,应天府的攻城战怕是难有此功,这对殿下来说可是个让皇上和朝中群臣知道谁才是真有才能的好机会。郭昆在此先恭喜殿下拔得头筹了。”郭昆低声拱手道。 郭冕脸上露出笑意来,他当然知道郭昆的话中之意。他和淮王分别领军出征,这其中便有竞争之意。虽然起初郭冕认为这是一场不公平的比赛,是父皇有意的出自己的丑,心中甚是不满。但一旦进入角色之后,也激起了他争胜之心。此战以千余兵马守城成功,还歼敌上万,这功劳足以夸耀一时了。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询问郭昆有无冒险去救林觉的必要,他想的是保住这样的战果,待教匪一退,便可向朝廷报捷了。 “什么头筹不头筹的,都是为了平息教匪之乱罢了。不过你说的也是,应天府那边倘若无所建树,便更需要我们这里势如破竹来打开局面,振奋士气了。至于功劳嘛,那是大伙儿的。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郭冕笑道。 郭昆呵呵一笑道:“殿下谦逊了,此战其实殿下才是关键,殿下坐镇阳武,这才鼓舞了人心士气。换做是我,只有千余禁军守城,面对数万教匪,怕是早就弃城而走了。殿下不动如山,淡然面对,这才是鼓舞了将士们的死战之力。” 郭冕哈哈大笑,他当然不肯告诉郭昆,其实从一开始他便是要跑的,只是硬是被林觉给留下来了。为此他还在县衙后堂怒骂了林觉很久。交战的过程中,他也是随时做好了逃走的准备的,他可不想死在这里。但此刻,这些事自然是不会提及,他也坦然接受了郭昆的奉承,甚至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处惊不变,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那种人了。 “这算什么,我乃军中主帅,理应和将士们生死与共。就算城破身亡,也要周旋到底,为国尽忠。这也不必多提了,乃是本分。”郭冕道。 “佩服之极,殿下虽不欲张扬,但这次报捷的奏折,我是一定要写上这些事情的。教朝廷和皇上知道,我皇家子弟是不负皇族血性,无所畏惧的。”郭昆道。 “呵呵呵,你爱禀报,那也随你,我反正是不在意的。你也该好好歇息歇息,我瞧你眼珠子都是红的,一会儿你又要出城作战,还是睡一会。来,去我屋里睡,这里跳蚤多,咬人的很,我那屋子里用石灰洒过,没有跳蚤,你可安睡。”郭冕起身来挽着郭昆的手笑着将郭昆拉进后堂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东城城门内号角长鸣。九百名禁军骑兵和五百余名步兵于城门内列队完毕。赵有吉率一千余名城中青壮百姓和团练衙役组成的杂牌军也赶到城门内广场上。 这两只队伍一比较,简直若天壤之别。禁军马步兵盔甲严整,武器齐全,威武雄壮。而那些杂牌军拿着木棒铁叉自制的土弓箭砍柴的砍刀等五花八门的武器,身上穿着的褴褛的补丁衣衫,有的还光着膀子,简直没眼看。 但是,从精神状态上而言,反而是杂牌军显得更加的精神和跃跃欲试。九百骑兵虽然军容雄壮,但是长途跋涉之后,疲倦欲死。之前有过短暂的不到两个时辰的休息,但却并不能舒缓疲劳。按理说,他们需要饱饱的睡上一晚上,才可以恢复过来。然而情形却是不允许的。 没有睡好的骑兵们阿欠连天,眼珠子红红的,脸色苍白的很。反倒没有旁边的杂牌军精神。 但无论如何,这一只人数近三千的兵马是有和教匪们一战的本钱的。九百骑兵便是他们的噩梦,他们携带充足的箭弩,杀伤力是惊人的。教匪们现在是强弩之末,人心涣散。其实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了。倘若知道这一点的话,郭昆怕是根本不必等赵有吉给他召集更多的人手,也许带着这九百骑兵便直接上了。 郭昆一身银光灿灿的盔甲,骑在高头白马之上,手中握着一柄郭冰传给他的银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之余还带有一些花哨的滑稽。他腰间的长剑极为吸引目光,因为刀鞘上的宝石闪闪发亮,让人不由自主的便要往那里去瞧。 “都准备好了么?准备好了的话,便开城门出城进攻。”郭昆高声喝道。 “都虞候且慢,我命人给兄弟们每人带上一条布巾。”赵有吉高声道。 “带布巾作甚?擦汗么?打起仗来还用擦汗?你以为这是去游山玩水?”郭昆皱眉道。 赵有吉摇头道:“都虞候误会了,自然不是擦汗。一会出了城,都虞候便明白了。” 郭昆皱眉不解,但见赵有吉命人拉来一车浸湿了的布巾过来,每一位士兵都发了一条。郭昆耐着性子等待布巾分发完毕,才问道:“好了么?开城门,出发。” 城门大开,骑兵一马当先,飞驰出城。后方禁军步兵和杂牌军也飞奔出城。城门在身后关上,郭昆下令整顿对象,令骑兵分布到两翼,以步兵居中,往前推进。 第八七二章 地不利 正是午后时分,阳光毒辣的照在人身上,酷热难耐。地面上热气蒸腾,散发着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腐臭气味。城下百步之内的地面上残留着斑斑血迹,干涸之后变成了黑不黑红不红紫不紫的颜色,散发出比茅厕里还要恶臭的气味。 起初尚且只有这些臭味,待前行了百步之后,地面上便出现了横七竖八的腐烂的尸首。天气太过炎热,尸体只半日便会腐烂,苍蝇乱飞,蛆虫乱拱,整个距城百步之外的地方臭气熏天,让人无法呼吸。士兵难以抵挡这样的气味,感到头晕眼花。有人开始呕吐起来。 “用适才发放的湿布巾蒙住口鼻。”赵有吉高声叫道。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赵县令发放湿布巾是为了应付这里的情形。当下所有人都迅速的取出布巾蒙在脸上在脑后扎好。那布巾浸润的是香料浸泡的提神醒脑的冷水,蒙在口鼻之中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并且有效的过滤了空气中的恶臭气味,有效缓解了士兵们的不适。 郭昆也蒙了嘴巴和鼻子,对赵有吉瓮声瓮气的问道:“怎地这些尸首没有收敛?” 赵有吉道:“回禀都虞候,不是我们不想收敛,实在是忌惮教匪突然袭击我们。故而这两日我们只将距城百步之内的尸首收敛掩埋。距城池远了,便不敢去收拾了。都虞候看到的这些尸首还只是一小部分。城下才是尸横遍地呢。我们光是在城墙下便拖出了三四层的尸首,足有数千具。没办法处理,只能全部拖到北城外的泥沼坑中扔进去掩埋了。” 郭昆惊讶万分,眼前的地面上便已经随处可见尸体,实难想象当日的作战有多么的惨烈。这满地的尸体便是明证,而且是分布在整个战场区域,更是让人不解。 赵有吉的话给出了解释:“城下是攻守伤亡所致,距城远处这一带便都是林大人的杰作了。林大人不但袭营成功,而且在教匪孤注一掷猛攻城池时率骑兵冲入敌后,吸引了大部教匪围攻。林大人带着人杀了个来回,又从人丛中杀了出去。这些尸体都是林大人他们当日杀死的教匪。” 郭昆极力想象,却无法想象出当日的凶险和惨烈。他的心中对自己这位妹夫的佩服之感在此时已经完全压过了自己与生而来的优越感。论谋略,论才学,自己都远远不如。以前郭昆还认为自己起码在悍勇上胜过他,但现在看来,林觉之悍勇远超自己。自己唯一比他高的地方,怕只有出身了。但出身皇族,那难道是自己可以骄傲的资本么? “那是咱们禁军骑兵。瞧,那靴子是骑兵的马靴。”魏大奎突然在旁叫道,伸手指着前方一具已经腐烂的不成人形的尸首叫道。 众人看过去,果见那尸体脚上穿着一双马靴,正是禁军骑兵的制式装备。但那尸体身上却被扒得精光,身上紫色的腐肉翻卷着,布满了不计其数的伤口。旁边一匹战马的尸体也倒毙在旁,马尸上插着十几根箭支。很明显,当日骑兵陷入重围之中,突围之时,被教匪围杀了不少。这名骑兵身受多处致命伤,必是教匪围攻所致。身上的盔甲兵刃自然是被全部扒下来拿走了。 魏大奎跃下马来,来到尸体旁,伸手从其颈项中摘下一块麻线系着的木牌,那木牌上刻着死去骑兵的名字和侍卫步军司的名号。 “我认识他,他是邓小乐,是京城人士。今年刚满十八岁。他娘的,死在了这里。”魏大奎长叹道。 郭昆神色肃然,沉声道:“留下人手收敛。是咱们的人,尸首全部送进城里厚殓安葬。回头名单全部禀报上来,朝廷自会厚恤家人,追授官职。教匪的尸首全部堆起来,架上柴禾一把火烧了。这种天气,曝尸在城下,蚊蝇啃噬,生蛆腐烂,会造成瘟疫的。一定要尽快处置。” “遵命!”魏大奎赵有吉忙拱手道。 “这群教匪,连他们自己人的尸首都不收敛,简直毫无人性。”魏大奎怒骂连声,翻身上马。 “加速通过,不要逗留。”郭昆再下令,所有兵马加快脚步,从这些腐臭的尸体旁走过,很快冲到坡下,穿过一片狼藉的教匪扎营之地,往东直奔博浪沙驰道入口而去。 …… 博浪沙驰道以北的荆棘野林之中,林觉和一百多名禁军骑兵正披荆斩棘往东而行。穿行于沙丘之间的黑泥水沼之中,其艰难可想而知。林子里的荆棘还好对付些,毕竟可以砍开一条道路。只要不被毒蛇毒虫所咬,便无大碍。 最让人头疼的还是林间无处不在的泥沼之地。倘若是大片的沼池倒也罢了,可以用老办法用战马探路。但是一小片一小片的湿草泥潭让人根本没有应对之策。外表看上去毫无异样,但是脚踩上去会突然陷落下去,深至没顶。人根本没法防备,也根本无法救援。 两名士兵因此而丧命之后,所有人都神情紧张起来,心里想的是,别说什么阻击敌人了,能不能活着走出去都是个问题了。众人心中也生出了些怨怼之情。但林觉很快便解决了对付这种情形的问题,林觉用绳索将众人一个接一个的串在一起,像是绳索上串着的一串蚱蜢。当有一人掉落泥潭之中时,两侧的人都会被拉扯摔倒。但一长串的人的拉扯之力足以让失足之人在短时间内被拉扯出来,虽然浑身黑泥污垢,但却不至于死在里边。 应付松软的地面时,林觉让众人每人脚下绑了一圈杂树藤条编织的框架,美其名曰:雪地鞋。因为松软的沙地就像是雪地一般,这种做法有效的避免了陷入其中。只是,在经过这样的地形时又损失了十几匹马儿。它们无法从其中挣脱开来,只能无力的陷在沙泥里嘶鸣。林觉下令将它们杀死在这里,解除他们的痛苦。只是当林觉要求众骑兵砍下马腿带走,一会儿可以烤熟充饥时,所有的骑兵都明确表示了拒绝。在他们看来,这些战马就像是战友和兄弟,他们表示饿死也不吃战马的肉。 林觉尊重他们的决定,并且深以为然。骑兵们能这么做,这说明他们恰恰是有底线的人,并非是因为迂腐。人是需要底线的,没有底线的人是不值得信任的。 即便有着林觉的种种奇思妙想和小花样,但从所在之处走出来,按照林觉预想的抵达东侧的驰道入口的位置,还是花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这还是得益于博浪沙的地形。 博浪沙是南北走向的带状沙丘沼泽地带,南北横跨近二十里,东西方向不过五六里宽。林觉等人出发的地方位于东西走向的中段位置,抵达东侧驰道出口左近,其实只走了不到三里地。倘若是在平地上,两个时辰足够普通人走出几十里地了。但在这里,只走了三里不到。这可简直比乌龟爬的速度也快不了多少。 即便是这么慢的速度,路上还频出意外,险象环生。原本还勉力带着马儿前行,希望届时能派上用场。最终众人不得不将马匹放弃,让它们呆在一片树林之中自生自灭。否则带着这些马儿,是根本无法走出去的。 但无论如何,夕阳西下之时,众人赶到了驰道东侧入口,登上了一座小小的沙丘顶端。回首看去,夕阳下整个博浪沙沐浴在金色的光线之下。沙丘碧绿起伏,中间点缀着大片闪着金光的湖泊和大片叠翠葱郁的树林。倘若不知内情之人来此,见到这样的景色,怕是要发出大好河山之叹,甚至会写出一两首脍炙人口的诗词来赞颂。然而,只有从中跋涉而出的人,才知道那里简直是地狱一般。没人再想进去这个杀人于无形之中的鬼地方。 栖身处的这座沙丘并不高,但其位置绝佳。往东看去,可见蜿蜒的驰道直通东边的平畴之地。北侧下方便是从秦朝时期便一直使用到今天的穿越博浪沙的驰道,也是方圆十几里唯一的可行车马往西的通道。那驰道穿越苍翠的沙丘和树木,如一条薄薄的丝带往西而去,五六里外的出口便是阳武县城所在之地。 林觉伸着脖子往下方的驰道上观察,目力所及数百步之内并无人影。这里是驰道出口之处,显然对方并没有在这里布置兵马。但是本着小心谨慎的原则,林觉还是没有立刻下令众人下到驰道上去。 “林大人,这里的地形……恐怕难以设伏啊。咱们难道就那么站在驰道上阻挡教匪的撤退么?毫无凭借之处啊。”一名骑兵队正瞪着下边的地形皱眉道。 其余众人也是愁眉不展,原本以为会找到一处如林大人所言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狭窄地段。但现在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这样的地形。这里的驰道似乎确实狭窄了一些,但却也可容十几骑并行,可绝不是什么‘一夫当关’的好地方。哪怕是有个工事也是可以的,比如可以弄些山石滚落到驰道上去堵住驰道,又或者是可以用些沙包搭建个工事墙。或可用还剩余的少量箭支进行围堵。可眼下这些似乎都不可能。 这些沙丘上并无石头,都是泥巴沙土,原本就是黄河泛滥的泥沙冲积所成的。石头最大的也不过是拳头大小的鹅卵石。难道要用这么小的鹅卵石来拦路不成?那岂非是笑话。现在编织沙包装运泥沙拦路怕也是来不及了。谁也不会编制沙包不说,即便会也没时间去折腾。而且用沙包垒砌工事,不干个三天三夜怕也根本拦不住教匪。众人一时都愁眉不展,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第八七三章 最后的顽抗 林觉面色郑重,他考虑过没有合适的阻击地形的问题,但他以为一定会有勉强可用之处。然而这里左近的位置看起来并不合用。而且时间已经过去两个时辰,若是援军抵达开始反攻的话,怕是战斗早已打响了。虽然相隔五六里之地,被连绵的沙丘阻隔着,看不到任何作战的迹象。但是林觉认为,之前孟祥等人的突然撤退绝非偶然,一定是发生了变故。 倘若西边驰道入口处已经发生了激战,骑兵援军已至,那么孟祥是一定会撤退的。无论输赢他都不敢攻城。因为他一定清楚,骑兵赶到了,禁军的大队人马也将抵达。他不可能再攻城浪费时间,会让他失去全身而退的时机。 天色将晚,这将是孟祥他们撤离的最好机会。否则一旦下令撤离,会被骑兵追着杀,他定是不想这么做。所以死命撑到天黑再撤离。而官兵援军一时也不会赶到,所以危险性不大。 所以,留给自己布置的时间不多了,天一黑,估计大批的教匪便要从此处退出博浪沙,回到胙城休整。这并不是林觉希望看到的局面。林觉要将他们全部困在这里,同时还要让阳武城的官兵领会意图,连夜掩杀过来,不让教匪有抽身休整的机会。 “各位,时间不多了,我们得赶紧下到驰道上,搭建工事,堵住路口。我估摸着,天一黑,教匪们便要撤了。届时大批教匪要从此处撤离,我们要抓紧行动了。”林觉沉声道。 “可是林大人,这里的地形不利于御敌吧。咱们就这么点人手,能拦得住他们吗?”骑兵们纷纷问道。 “所以我们才要做好准备,一会下到驰道之后,咱们分成十个小队,去两侧的林子里砍伐树木运上驰道。我知道你们都很劳累,但咱们还要辛苦辛苦,不能歇息。”林觉道。 “砍树?”众人有些不解,有人脑子稍快,皱眉道:“莫非大人想用树木搭建木墙,造木拒马什么的来当工事防守?倒是能起点作用,可是怕是抵挡不住对方的冲击啊。教匪人数众多,冲也冲散了工事。再说了,咱们时间也不够做这些事啊。” 林觉神秘一笑道:“我自有打算,一会你们便知道了,且莫浪费时间解释,按我吩咐的去做便是。出发。” 林觉一马当先从侧首斜坡上下了沙丘,爬上驰道。众士兵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只能按照林觉的命令行事。虽然满腹疑窦和担心,却也只能暂时闷着不能问。 一百多名士兵分为十个小队,开始散布驰道上下两侧的林地里砍伐树木。一百多人做事,效率倒是不低,很快一捆捆的杂树都被拖上驰道,堆积起来。但是越是砍伐,众人心里的疑惑便大。林大人吩咐了,不管是粗细树木还是藤蔓荆棘都可以砍伐运上来。这完全不像是要打造防御工事的意思。倘若是要建造一座工事,起码得选择那些碗口粗细的树木方可。而林觉却根本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 并且林大人也没有丝毫要打造什么的意思,他自己也带着十几人砍伐树木,来回搬运,忙的不亦乐乎。只唯一提出了要求便是要众人将树木藤蔓什么的在他指定的位置堆放起来,一层层的垒高,堆得跟小山一般。 众人实在不明白林大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是要用树木堆成障碍墙不成?可是这般堆放得跟个小山一般,如何拒守?教匪们还不是可以轻松攀爬而过? 林觉没有给他们任何解释,他只不断的催促着所有人想机器一般的砍树运树堆放上去。让那座横亘在驰道上的杂树荆棘藤蔓组成的小山越来越高,越来越大,将整个驰道严严实实的堵了起来。理论上来说,驰道上下的位置都是池沼和荆棘毒刺丛,如果这座杂树小山真的能阻挡对方越过的话,那倒确实是封死了路径。可是正如所有人担心的那样,这种树枝杂物堆成的小山哪怕是堆得再高,可以轻松翻越。所以,这种堵路的办法显然是徒劳无功的。 …… 阳武城东门四里之外,博浪沙驰道西入口处。夕阳照耀之下,一场拉锯战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时辰了。 从午后未时起,郭昆发动的反击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受制于地形的限制,郭昆的骑兵没能有冲锋的余地。孟祥在驰道入口的狭小地带布下了数道荆棘和拒马阵,并命教匪挖了陷坑。不得不说,即便是在士气低落趋于崩溃的情形下,孟祥的决策还是正确的。他知道,一定不能让对方的骑兵冲锋起来。一旦他们冲上驰道,仅容十几骑并行的驰道根本对人数优势一方没有任何的裨益。对方只需并骑猛冲,便会将己方冲的七零八落,溃败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孟祥其实并不想跟对方接战,但当他从沙丘泥沼中赶到入口处的时候,对方已经开始进攻,他没法当着官兵的面下令撤兵。否则对方骑兵将会乘势冲杀而来,那是孟祥绝不想看到的。所以他的想法的是顶住对方的进攻,捱到天黑之后再撤,那样对方便不敢轻易的追杀。虽然对方援军已到,但是大队人马还没抵达,所以并不担心这半天的时间会让己方无法脱身。 得益于地形的优势,居高临下的驰道斜坡不利于骑兵冲锋而上。荆棘拒马和陷坑早就挖好的,原本就是为了堵住入口,作为防守的手段的。现在完全发挥了作用。不久前郭昆组织了一次蛮干的冲锋,却在驰道口留下了四十多名骑兵的性命,不得不偃旗息鼓。而此刻,骑兵们反倒成了袖手旁观者,赵有吉带领的一千五百名杂牌军和五百禁军步兵反而成了作战主力。因为他们可不怕什么拒马陷坑,他们并不靠速度取胜。 几次尝试冲击驰道口无果,双方各有伤亡。郭昆的焦躁情绪已经到达了顶点。口中已经喃喃大骂不休,骑着马儿焦躁的在后方飞驰来去。夕阳将落,稍有常识的便知道,一旦天黑,骑兵便成了瞎子,博浪沙这片地方可不是能夜晚作战的地方,再无法突破驰道口,便只能选择撤回城中了。 前方,新一轮的步兵冲锋再告失败,数十名青壮百姓和兵士死在驰道入口。赵有吉满脸通红的来到郭昆马前,拱手叫道:“都虞候,下官不得不请求都虞候下令了。这么下去休想攻破驰道。” 郭昆道:“下什么令?” 赵有吉道:“禁军步兵有盔甲有盾牌,他们必须为我城中团练和百姓组成的兵马当做屏障。他们缩在后面,我们永远攻不上去。而且卑职也想明白了,靠着步兵是攻不上去的,骑兵必须要配合进攻。” 郭昆皱眉道:“到处是荆棘拒马陷坑,骑兵根本无法冲过去。” 赵有吉道:“所以下官的意思是,请禁军步兵抵盾逼近,我的人清理驰道入口的荆棘和拒马。填充陷阱。为骑兵排除障碍。这才是正确的战法。一旦将障碍物移除,都虞候的骑兵便可冲杀上去。” 郭昆沉吟片刻,点头道:“说的对,得三军配合。来人,传令,按照赵县令的建议进攻。” 赵有吉重整旗鼓,将一千多名杂牌军聚拢在一起列队准备。五百守城的禁军步兵之前一直没有冲在最前面,此刻他们被勒令举盾挺进入口处。当禁军步兵遭受对方猛烈攻击时,后方的杂牌军们迅速的开始搬走拒马,扯断荆棘,填补陷阱。前方的禁军步兵遭受了不小的伤亡,当得知对方的意图之后,孟祥下令驰道上的教匪冲出来阻止。但被五百禁军死命缠住,双方在入口处的荆棘沙地上绞杀在一起。 随着时间的推移,教匪们冲来的人数越来越多,似乎已经占据了优势。五百禁军步兵已经死伤小半,被迫后撤。但此时,赵有吉的杂牌军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他们成功的清理出了一条通道,并向后方的骑兵发出了信号。 郭昆早就等着这一刻了,手中金色长枪高举,大喝一声:“给老子冲!” 下一刻,早已等待多时的禁军骑兵扬鞭发动,数百骑呈狭长队形猛冲而去,两百步的距离瞬间即至,冲过乱战纷纷的沙地冲上了驰道入口的斜坡。 “放箭,堵住他们。”孟祥兀自要做垂死的挣扎,大声下令道。 箭雨嗖嗖,七八骑应声落马,人马在斜坡上翻滚,激起一片烟尘。 “射!”禁军骑兵齐声怒吼,手中弩.弓齐射,将斜坡上方工事后的一群教匪齐齐撂倒。一眨眼的时间,七八骑已经冲上斜坡,重重的撞击在临时搭建的木栅栏工事上。巨大的冲击力让这些木栏片片断裂。几名骑兵从马上摔飞进教匪人群之中,顿时被乱刀砍死。但他们却成功的为后面的骑兵清除了最后的屏障。后续骑兵铁蹄扬尘,冲入人群之中,疯狂的杀戮就此开始。 第八七四章 烈火封路 博浪沙驰道建于秦朝,千百年来,历经数个朝代依旧在使用。历朝历代也进行过不断的休整和拓宽,希望这处交通要道更为便捷和通畅。但是受限于地形,却只能做小小的修补。故而这条驰道平坦有余却宽阔不足。最宽处可并行八车,宽达十余丈。但最窄初却只能容两车并行,七八匹马儿便挤得满满当当。 驰道西入口处是最宽阔的地方,但也仅仅能容三十余骑并列。这种地形看似对骑兵不利,但对于人数众多的教匪则更为不利,因为他们被迫只能以较少的人数和骑兵对战,并不能发挥他们人数众多的优势。一旦正面和骑兵对敌,其结果可想而知。 骑兵的长刀居高临下起落挥砍,战马毫无顾忌的往人堆里冲。后方骑兵的弓弩毒蛇般的朝着人群施射,几乎一瞬之间,教匪们便已经从心理和局面上崩盘。绷紧了这么久,勉强靠着强力和最后一丝对所谓圣公的信仰所维系的神经,在此刻彻底断了。面对着官兵骑兵的无情杀戮,一场大溃败开始了。 近万教匪挤在狭长的驰道上,前面往后逃,后面的被驱赶着往前冲,他们像是一群绵羊一般的挤成一团。有人摔倒了,然后便被无数双脚活活的踩死。但这混乱的情形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那便是:逃! 无论前方后方,驰道上万名教匪开始沿着驰道往东出口逃窜。他们抱着头,鬼哭狼嚎,像是一群被虎狼追赶的羚羊,一门心思的逃跑,根本不顾及其他。他们丢了手中的兵器,扔了简易的盾牌,扯了榔槺的让人行动不便的黑袍。凡是影响他们跑路的东西,他们统统都丢个干净。甚至包括前面跑的慢的人,他们都毫不留情的一把推开。许多教匪便是被旁人推挤摔下路旁的荆棘丛和泥沼地里。被刺的鲜血淋漓,被泥沼陷没而死。 孟祥一开始还试图阻止这种溃败的趋势,但很快他便发现根本无法阻止了。于是他只能被人群裹挟着往后逃。他骑着马儿,夹在人群中飞奔,马撞倒了许多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被后面的人踩死。此时此刻,孟祥却也顾不得这些了。 后方,郭昆带着骑兵一路追杀进来,很多教匪跪地投降,被后面跟进的步兵俘虏。一直追杀出两三里地,见天色昏暗了下来,博浪沙中四野茫茫,郭昆倒也不敢再深入进去。谁知道后面有没有教匪的埋伏,虽然看起来似乎不像,但是天色转黑,马儿已经难辨路径,这样追杀是极其危险的。况且此战的目的只是赶走教匪,对林觉等人进行施救,目的已经达到,更不必冒险穷追了。 于是郭昆下令停止追击,原地整顿兵马,待教匪撤去,展开搜索救援行动。 即便追兵已停,但琢突狼奔的教匪们岂敢有片刻停留,他们依旧朝东边入口狂奔不止。人的潜能是无限的,虽然这群教匪自从两天前便没吃过一顿饱饭,又遭受了无情的杀戮,心理上经受了极大的折磨和惊恐,但此刻他们依旧爆发出了无穷的力量。从驰道西边入口到东边入口距离六里多,他们一刻也没停留,一路狂奔而走,显示了超强的耐力。仅仅小半个时辰之后,他们便已经接近了东边的入口。只要冲出这里,便是平畴之地,可四散而逃,逃生的几率便大大的增加了。 暮色已起,四野一片黑乎乎看不清楚,跑的最快的一群人甚至没有注意到路上的那一堆小山般黑乎乎的杂树堆,几十人闷头扎进了树枝里,撞得鼻青脸肿,刺的满身是血。 “怎么回事,怎地这里堵住了?”教众们一个急刹车站定,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座将整个道路堵住的几丈高的小山一般的杂树堆。 “不知道啊,谁干的?”别人也是大眼瞪小眼。 “前面的,愣着作甚,爬过去啊,那不过是树枝堆起来的罢了。快爬啊,站着等死啊。”后方拥堵而来的教匪们大声叫骂着。 “对啊,爬过去啊,快爬。”前方教匪恍然大悟,纷纷开始往树山上攀爬。虽然这杂树堆成的小山中夹杂着大量的荆棘,杂乱的树枝,刺的人鲜血淋漓,但此时此刻,这些算得了什么?命才是最重要的,皮肉之伤根本不算什么。 一群教匪开始往杂树顶端爬去,密密麻麻的像是一群蝼蚁。这杂树小山并不难爬,很快便有人爬上了顶端。但他们来不及高兴,因为他们看到了在那边道路上高高低低站着一群人,前面几人,手中攥着几只火把。火把的光亮被杂树小山遮挡住了,所以适才根本不知道对面有人。 “点火。”有人沉声喝道。 几名手持火把的黑影窜上前来,来到柴山之下,手中火把沿着边缘一路引燃,但听的哔哔啵啵火星四射,明亮的火焰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烧了起来。几乎只在几息之间,下方的树木尽数点燃,形成了一道火墙。 爬到顶端的教匪连滚带爬的滚了下来,大声叫道:“对面有人,起火了,快往后撤。” 众人也看到了杂树山背面烧起的火光,纷纷往后退去。只片刻时间,那火光便已经蹿升到了杂树小山的顶端。浓烟夹杂着火头蹿升起来,空气中还有一股刺鼻的像是火药的味道。整个杂树堆积的超大型柴禾堆在盏茶时间里边熊熊燃烧了起来。 这正是林觉最终决定的拦阻手段,用火堆阻挡住对方逃跑的路径,这是最为因地制宜的办法。这火堆一定要大,烧的要猛烈,所以需要堆满整个驰道,堆得跟小山一般。一百多人几乎一直没有停歇的砍伐树木,堆积在驰道上。林觉带着十几人专门收集的是干草和枯柴,捆了十几个干柴草捆,用来点燃湿树和藤蔓。 为了增加火力的迅猛,林觉将所有的火药囊全部戳破,将火药全部倾倒出来洒在柴草上。故而,当火把点起时,火药助燃更加迅猛的起火,也能更快的点燃其他的树枝。 倘若有人质疑湿树无法燃烧的话,那便是缺少了生活常识。事实上,就算是刚刚砍伐下来的杂树,只要下方助燃之物足够,火力足够迅猛,便能很快的将水分蒸发,成为干柴。这便是为何会发生森林大火的原因。虽然那些都是活着的树木,但在大火炙烤下一样会烧成漫天火势。这里砍伐的杂树只有胳膊粗细,更容易在短时间内炙干,然后迅猛燃烧。 林觉不惜将火药倾倒在干柴上增加火焰之威,便是为了快速的将这些砍伐下来的杂树引燃。事实证明,大火比想象的还要猛烈,整个火堆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成了一座爆燃的火山。 大火迅猛的燃烧着,周围的空气迅速的被席卷,生出一股怪异的热风。淡红色的火焰蹿升十几丈高,照得天地透亮,数十步之内都已经无法站人。 爆裂的火焰在暮色的幽暗之中飞舞,在空中像火龙一般的扭动,发出巨大的呼啸之声。这景象给人一种末日将至的恐慌感,让人无所适从,胆战心惊。 所有的教匪都呆呆的看着这一切,他们的身上被烤的炙热,但他们的心却如坠冰窖,一片冰凉。 孟祥骑在马上夹杂在教众之间往东出口奔逃,虽有坐骑,但人群拥挤杂沓,反而没有跑到前面。在距离出口里许之处的弯道上,拥堵于此的教众让所有人都寸步难行。 “怎么回事,怎么不走了?”孟祥高声喝道。 “孟首教,前面起火了,有人在前面点了一把大火,将路全部封住了。完了,大伙儿都出不去了。”有人慌张的叫道。 “胡说,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人放火?”孟祥心中吃惊,口中说着话伸着脖子朝前面张望。远处,大火正在升腾,只片刻时间,孟祥便看到了撩天的火焰和将天空都照的发红的景象。哔哔啵啵的火苗燃烧爆裂的声音,夹在热腾腾的空气之中吹了过来,虽相隔甚远,依旧能感到一阵的火烫。 孟祥心中一凉,意识到事有蹊跷。怎么会在这里起了大火封了后路?极大的可能是官兵所为,这是要封死退路,将自己这些人全部歼灭在这里了。 “怎么办?怎么办啊。我不想死啊,我还不想死啊。” “我也不想死啊,我还没成亲呢。我死了,我家里便绝后了啊。” “天杀的啊,我怎么这么蠢啊,怎地便到这里来打仗了啊。以前日子虽辛苦些,可是也不至于送命啊。现在可好,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周围的教众一片哭嚎之声。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到了这个时候,很多人都醒悟了过来,开始后悔,开始痛骂自己愚蠢,开始怀念以前平静的生活。然而,这一切似乎也迟了些。 孟祥皱眉怒骂道:“哭什么哭?一群废物。为圣公尽忠而死,难道不是你们发过的誓么?再说了,也未必便死。告诉前面的人,冲过大火便是。本人这便请圣公降临,赐予你们避火之身,保证你们安然无恙。冲过去,快!” 所有人都看着孟祥,像看着一个白痴一般。到这个时候,这家伙还在骗人。当真可恶之极。 第八七五章 覆灭 “怎么?你们不信?你们敢质疑圣公的神威?”孟祥怒喝道。 “骗谁呢?还想骗我们么?什么圣公?不过是曾经的海匪海东青罢了。你孟首座也不是什么天龙人,也是海盗罢了。都这个时候了,还想骗我们。” “就是,既然有避火之身,孟首座打个样子给大伙儿瞧瞧,大伙儿让出一条路,让孟首座先冲过去。咱们也瞧瞧孟首座如何毫发无损。” 众教众七嘴八舌的说道,话中满是揶揄讽刺和愤恨。 “混账,好大的狗胆,你们胆敢如此说话,是要背叛圣教,背叛圣公么?叛教者便该千刀万剐点天灯。”孟祥怒声喝道,手中大环刀指着适才说话的一群人。 教众们没人敢出声,他们害怕孟祥杀人,所以选择了闭嘴。突然间,孟祥胯下的座骑稀溜溜一声嘶鸣,然后开始蹦跳了起来。孟祥差点摔下马来,忙勒紧马缰口中呵斥道:“畜生,作甚么?畜生,这时候也来跟我作对。” 那马儿兀自跳个不休,有人在旁骇然叫道:“孟首座,马屁股上,马屁股上有把刀子。” 孟祥愕然回头,只见一柄砍刀正嵌在马尾上方的骨头上,正咕嘟嘟的冒着血。有人刚才在马屁股上砍了一刀。 “谁干的,谁干的,老子宰了你们。”孟祥怒吼着瞪视着身旁的教众,举起大环刀来朝着一名教众砍去。那教众躲闪不及,被砍掉了半边脑袋,尸首摔倒在地。孟祥兀自咆哮着挥刀砍杀他人。 一名教众大声吼道:“大伙儿被这厮害的这么惨,被什么狗屁圣公骗的家破人亡,背上了造反的名声。此刻反正已经没有活路,咱们宰了这狗日的出一口恶气。” “对,宰了他,这时候了还胡乱杀人。简直那我们不当人。宰了他,宰了他。”沉默的教众们爆发出怒吼声,一群人挥舞着拳头逼上前来。 孟祥惊骇叫道:“谁敢,谁敢犯上?老子……老子活劈了他。” “左右是个死,我们不怕你。狗贼,宰了你。”一名教众捡起地上的石块朝着孟祥砸去,这一举动提醒了众人,众教众纷纷捡起石头泥巴团土坷垃朝着孟祥砸去。孟祥一边大骂一边护着头脸躲避,两块石头重重的砸在他的头上,砸的他头晕目眩。突然间马匹一跳,他真个人被掀在空中,重重的摔落了下来。 孟祥摔在地上,习惯性的就地翻滚,想爬起身来。突然间却发现身子下边一空,整个人朝驰道下方的斜坡滚落。荆棘和带刺的藤蔓将他扎的全身疼痛,然而很快他便不用为这些疼痛担心了,因为他整个身子噗通一声落入了驰道旁的泥沼之中。落下的瞬间,半个身子已经陷在了臭泥之中。 孟祥本能的用力扭转身子,将身子扭正,避免了头上脚下的厄运。然而即便如此,此刻他也已经是半个头埋在泥沼里,半个身子斜躺在泥沼里动弹不得。一股恶臭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耳朵旁萦绕着嗡嗡的蚊虫飞舞之声。 驰道上的教众们亲眼看着孟祥被马儿抛到路边,然后他自己滚下了驰道,落入了泥沼之中。纷纷探头观瞧。 “救我,快救我!”孟祥高声大喊道。 “孟首座,你不是天龙人么?不是有圣公保佑你么?这时候圣公该来救你才是,我们可没法救你。请圣公降临吧。”有人冷笑揶揄道。 “圣公……没空。谁来救我,我升他做护法,给他金银财宝,要多少有多少。”孟祥叫道。 “呸,我们不杀你便已经很给你面子了,青教就是骗人的,圣公就是骗子,你们都是一群骗子。朝廷里也是一群骗子,你们统统都是骗子。最苦的便是咱们这些老百姓,被你们骗的团团转。想安生的活命都不成。我们得罪了谁,惹了谁?你们为何偏偏来骗我们这些穷苦老百姓?我们招你们惹你们了?我们辛苦劳作供你们吃喝,供你们驱使,连安生日子都不让我们过么?” 一名教众大声的说着,说到激动之处举手向天,猛力捶打着地面,痛苦万分。周围的教众们人人流泪,大放悲声。哭声震天。 孟祥半边耳朵在外边听的清清楚楚,他想出言辩驳,可嘴巴一张,一股臭水灌入口中,顿时差点窒息。他只能闭嘴,也不敢乱挣扎,只眼巴巴的看着驰道上那些教众们对着他跳脚叫骂,对他指手画脚,却没有一个人来施救。 …… 后方数里之外,官兵正准备原地休整。此时郭昆接到了沙丘上警戒的士兵禀报而来的消息,说在东方驰道尽头看到了冲天的火光,似乎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郭昆闻言甚是诧异,忙和魏大奎赵有吉等人爬上左近的沙丘顶端往东观望。果然看见红光照亮天空,火焰腾空的景象。众人都有些纳闷。 “看起火的方向,倒像是在驰道东出口处,难道是有人在驰道入口放火,拦住了教匪逃跑的道路?”赵有吉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是啊,确实是那个方向。会是谁干的呢?会不会是教匪自己放的火,想阻拦我们追赶他们?”魏大奎眺望着远处的火光沉吟道。 “不可能,他们逃命还来不及呢,再说这才过去小半个时辰,溃逃之敌恐怕尚未抵达东出口处,放一把火不是自己堵住自己的去路么?”赵有吉摇头道。 “那能会是谁呢?意图何在呢?”魏大奎咂嘴思索道。 一旁皱眉思索的郭昆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还能是谁呢?肯定是林觉所为了。我了解他,他行事每出人意表,胆大包天。他放这把火的目的是要将所有的教匪都困在博浪沙不得逃脱。他是要我们一口将他们统统吃掉,绝不放他们离开。哎,妹夫啊妹夫,你这胃口也太大了些。我都没敢这么想呢。” 赵有吉和魏大奎闻言恍然。魏大奎点头叫道:“对啊,定是林大人所为。也只有林大人敢这么做了。他都敢带着三百骑去袭营攻阵,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 赵有吉道:“都虞候,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咱们是按兵不动还是按照林大人传递的信号行事?” 郭昆皱眉沉思片刻,缓缓道:“原本我为了稳妥起见,所以不肯在夜晚追杀。但是,我在兵发封丘还是阳武的事情上已经判断失误,这一次我选择相信林觉。他既做出这样的举动,定是认为我们可以歼灭教匪残部。再说了,我们就是为了救他们而来。倘若我们置之不理,大火熄灭之后,他们岂非反而要被教匪围困么?传我命令,即刻整军追杀。” 数千马步骑兵即刻整队,但为了稳妥起见,采取了以禁军步兵举盾在前搜索前进,马军拖后的阵型。这是防止遭遇对手埋伏的阵型,黑夜里遭遇敌袭,步兵反而比骑兵更加能快速的应对。然而,这一切显然是多余的,大军挺进里许之外,便看见了前方拥堵不堪的黑压压的教匪。这些教匪已然完全丧失了斗志,见官兵追来,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一个个跪地抱头投降。 郭昆甚至怀疑这是对方的诡计,哪有这么轻松的事情。之前这伙人还在西边入口处跟自己恶战不休,现在却毫无斗志了,真教人不可思议。但事实就在眼前,教匪们一个个抱着头任凭处置,官兵们用绳索将他们一个个捆起手来压往后方,找了一片驰道旁的空地将他们集中在那里。这当中教匪们温顺如羔羊,没有发生任何不测之事。 直到官兵再次往前挺进里许,才有青教护教军的死硬分子开始反抗。当然这种反抗已经根本不能改变局面。在马步军的联合绞杀下,在弩箭密集的施射中,护教军死伤惨重,有人不肯为官兵所俘虏,选择冒着巨大的危险下到驰道两侧的荆棘树丛之中逃走。官兵自然不会去追赶他们,夜晚的博浪沙泥沼荆棘之地有多么危险,所有人心知肚明。既然这些人宁愿进入其中,倒也不必去跟着他们冒这样的危险。就算是搜索,也得到天亮才可以。 无论如何,整个围剿残余教匪的过程还算顺利,付出的代价只有数十人的伤亡而已。绝大多数的教众根本没有反抗,他们甚至连武器都已经全部扔掉了。官兵所到之处,他们纷纷抱头跪地,接受官兵的捆绑,被一个个的押解到后方的空地上看守起来。 除了少许死硬分子不肯投降被官兵宰杀或者是冒险逃入博浪沙深处之外,其余教匪统统被俘。后方的一片临时被清理出来的荆棘沙地上人满为患。近七千教众抱着头一堆堆的蹲坐在这里,惶然如丧家之犬。至此,孟祥所率的京北五县的两万余教众几乎尽数被歼。死伤者数以万计,被俘者七八千之众。敌我双方可能都没想到,这场战事竟然是以这种一边倒的方式而结束。此战也为后世史家所称颂,被奉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而载入史册。 第八七六章 受挫 (二合一) 三更时分,郭昆和魏大奎赵有吉等人抵达了大火燃起之处。虽然那一堆大火早在一个时辰前便已经熄灭了,但是剧烈燃烧了两个时辰的大火将左近方圆数十步之内的地面烤的滚烫。两侧的树叶和青草都被烤成了焦炭一般。人只要一拐过弯道,直面那余烬通红的大火堆时,便立刻感觉到身入蒸笼之中炙烤一般。 不过,此时已经对于视线无碍,双方隔着上百步的距离高声对话。 “是林觉么?”郭昆大声叫道。 “大舅哥,是我们。哈哈哈,我一猜便知是大舅哥领着骑兵到了。大舅哥,辛苦辛苦啊。”林觉的声音从烟尘萦绕的对面驰道上传来。 “惭愧,惭愧,早知该听你的建议的。我倒是不辛苦,这一次倘若不是你,我怕是要铸下大错了。”郭昆叫道。 “不说了,不说了,人非圣贤,岂能无错?这些事回头咱们再说。我想知道的事,教匪可全部歼灭了?我还担心你们不敢进攻呢。”林觉大声笑道。 “岂能让你的心思白费了?你烧了这么一大堆火,不就是想要我进攻么?如你所愿,教匪尽数歼灭。哈哈哈。”郭昆大笑道。 “哈哈哈,恭喜大舅哥了,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尚未进军教匪反叛的京北五县,便已经将教匪尽数歼灭。这才出兵短短几日,便已经建功报捷了。之后便可轻松横扫五县了。恭喜恭喜呀。”林觉也大声笑道。 郭昆愣了愣,这才突然意识到,原来今日这场战斗的胜利居然是五县教匪之事的结束。因为这两三万教匪正是五县集结而来,全部将他们歼灭之后,五县可横扫而过,一举收复了。平息五县叛乱的任务竟然在今晚便已经奠定了完全的胜局。郭昆心中一阵狂喜涌了上来。 “哈哈哈,你不说,我还没意识到这一点。确实是一举奠定胜局了,这是大伙儿的功劳,特别是你们守城兵马的功劳。回头我会和晋王殿下写报捷奏折,详述你们守城之功。特别是你和三百骑兵兄弟的勇猛无畏,做出了震惊天下的壮举。此战必将天下扬名,朝廷也必大加褒奖。哈哈哈。”郭昆大声笑道。 林觉大笑点头,他身后站着的一百多名骑兵也笑的很开心。这几天跟做梦似的,完成了一件件不可思议之事。一场大功劳从天而降,这全凭林大人谋划之功。倘若没有林大人领头,给众人做出决定来,指导行事方略,是万万没有这样的结果的。众人对林觉钦佩的五体投地,站在林觉身旁的白冰也是一脸崇敬的看着自己的夫君,悄悄将小手伸进林觉的手掌里攥着。 林觉高声道:“多谢夸奖,得大舅哥夸奖可不容易呢。对了,孟祥抓到了没有?” 郭昆愕然道:“孟祥?孟祥是谁?” 一旁的赵有吉忙低声将前情跟郭昆快速的说了一遍。郭昆惊愕发呆,忽然大笑道:“这个孟祥居然是桃花岛上的海匪么?这可真是离奇了。难不成青教这帮人居然是咱们的老熟人?” 林觉哈哈笑道:“大舅哥居然现在才知道么?没错,正是当年桃花岛上的一群海匪在蛊惑生事。这青教的教主,自称圣公的便是当年逃走的海匪海东青。这孟祥是当年他座下的八大金刚之首。我也是见到了孟祥才知道此事,简直让我大吃一惊,这帮家伙还真是能搞事。” 郭昆哈哈大笑道:“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这天下也太小了。这帮海匪居然还活着,还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当真不可思议。孟祥可还没抓到。可能是不肯投降,钻进博浪沙深处了。待我回头问问俘虏,看看他们知不知道其下落。” 林觉大声道:“这个人不能跑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跑了,后患无穷。这一次咱们不能像当年一样放他们跑了,这一次除恶务尽,否则这伙人指不定又要弄出什么名堂来。” 郭昆点头叫道:“我知道了。我会全力搜查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体。林觉,这地面滚烫,恐怕要到明天早上你才能过来。我看你们就地歇息,明日我们相聚详谈。我这边也要安排一下,兄弟们都累得够呛,我已然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今晚可好好的睡一觉了。” 林觉笑道:“你好歹也送些水和食物给我们,我们可是又饥又渴,饿着肚子可睡不着觉。” 郭昆伸手击额,笑道:“瞧我,可糊涂了。来人,赶紧的。” 士兵们将干粮水囊包裹起来,远远的投掷过中间最炙烤的余烬之地,林觉等人终于喝到了干净的水,吃到了几天以来像样的一顿饭。吃饱喝足,众人就倒在路上,放松心神,呼呼大睡过去。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的时候,林觉等人被一阵怪异的臭味和滋啦啦的嘈杂之声惊醒。爬起身来看时,只见几十名士兵正从驰道旁的泥沼水坑中用木桶装水,在驰道上浇水。地面依旧滚烫,水洒在路上顿时发出滋滋的声响,散发出泥沼的恶臭。正是这气味和声音惊醒了众人。 林觉甚是无语,皱眉叫道:“这是在做什么?” 那帮士兵叫道:“林大人,露面依旧滚烫难行,都虞候叫我们接您过来,说是找到了匪首的尸首。可是这路走不了,我们便想浇点水让路面冷却下来。” 林觉摆手叫道:“你们这办法可不成。干什么不砍些树枝铺在上面。这地面只是烫,却也不会起火了。” 士兵们连骂自己愚蠢,弄的臭气熏天的,而且水浇在路上根本就没有多大作用,蒸发之后,地面依旧滚烫难以落脚。还是林大人的主意靠谱。当下众人立刻砍伐了数十根杂树,铺了几十步长的路,林觉这才和众人踩着树干一跳一跳的跑了过来。 经过中间的路段的时候,林觉发现周围地面都烧成了青灰色,甚至上了一层光滑的釉质。黏土沙道都快被烧成琉璃状了,可见昨天那一堆杂树燃烧的威力之大。这段驰道怕已经成了整条驰道中最为坚固的一段了。从此后水冲不垮,车马压不坏,可保万世不毁了。 后世有考古者挖掘出博浪沙这段路基,提出这是古博浪城城墙遗址之说,一时为众人所认可。却不知这不过是林觉为了阻挡青教教匪的退路而放了一把火的结果。可见,有些事的真相除非亲身经历,否则推测和揣度甚至是专家学者的话都是不可全信的。(ps:这段是瞎扯,不必当真。) 林觉等人在士兵们的簇拥下赶到了郭昆等人所在的驰道拐弯处,郭昆等人正站在驰道旁对着下边的泥沼里指指点点,见林觉到来,郭昆赵有吉魏大奎等人忙迎上前来。 “哈哈哈,妹夫,昨晚睡得可好么?我可是被蚊子咬的满身是包,一晚上没怎么睡着。”郭昆哈哈笑道。 林觉笑着拱手道:“你该和我一样,睡在那热烘烘的路上的。大火将左近蚊虫都给熏跑了,我昨晚睡得不知道多香呢。” 郭昆一拍大腿道:“哎呀。怎么不早说?这可失算了。” 林觉大笑,魏大奎和赵有吉以及几名将领在旁躬身行礼。这帮人看林觉的眼神都是充满的崇拜,魏大奎更是丝毫也不掩饰。 “林大人呐,林大人呐,我可真是服了。我还没见过像林大人这么厉害的人。林大人文能中状元,武能退万敌,魏大奎此生还没对谁服气过,但这一次,我是真的佩服的五体投地了。请林大人受我一拜。”魏大奎长鞠到地,恭恭敬敬的给林觉行了个大礼。 林觉呵呵笑道:“魏都头可莫要如此,我可当不起。这一次是我们相互配合的结果,可不是我一人之功。不仅是我,我身后的这群骑兵兄弟才是真正该被佩服的。魏都头,这一次必须给他们全部报军功嘉奖,我可是答应了他们的。” 魏大奎尚未回答,郭昆呵呵笑道:“这还用说?这些事回头再详说,你先来瞧瞧这是谁?” 郭昆拉着林觉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驰道旁,指着下方泥沼中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道:“你瞧,那是谁?” 林觉定睛看去,顿时恶心的要吐出来。身旁的白冰只看了一眼便扭头走开,再也不敢看第二眼。但见那泥沼之中僵卧着一具尸体,黑乎乎的身上全是臭泥,他的嘴巴张的老大,眼睛也睁的老大,嘴巴和眼睛上大群的苍蝇爬来爬去,恶心之极。细看之下,林觉更是发现那尸首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半边脸颊上爬满了蚊子,正自吸血吸的痛快。 “这是……”林觉皱眉骇然问道。 “孟祥,你说的那个家伙,就是他。昨晚我回去询问了那些俘虏的教匪,他们告诉我孟祥摔下了泥沼之中。今天一早,手下兄弟便依着他们的指点找到了这里。这家伙昨晚摔下来的时候没死,一夜就这么躺在泥沼里,看起来似乎是被蚊虫叮咬死了。瞧他脸颊和胳膊,都凹陷下去了,必是被吸空了血肉。这里的蚊子可真是毒的很,都是这些长脚花蚊子,个头大的能当菜吃。这一夜过来,还不得吸干了血肉么?”郭昆指点着孟祥的尸体道。 林觉心中发寒,这种死法可是最凄惨的一种死法了。陷在泥沼之中,被蚊虫叮咬至死,这相当于遭受严刑折磨而死。据林觉知道,有一种刑罚便是虫噬之刑。对于罪大恶极之人,在他身上割出伤口,洒上糖水,将人绑在蚂蚁蚊虫密集的树林里,一夜过来,血肉尽空,比之凌迟也不遑多让。孟祥这家伙居然是这么个死法,倒也是天理昭然。 “将他弄出来清洗干净吧,这人是匪首之一,可以运往京城向朝廷禀报。哎,可惜了。”林觉皱眉道。 “可惜?你还为他可惜?”郭昆翻着白眼道。 林觉道:“我不是为他可惜,我是可惜没能活捉他。如能活捉他,便可以问他一些事情了。他是青教高级头目,他口中必知道青教的秘密的,我很想问问他一些我疑惑不解的事情。” “那是什么事?你看来对这青教还挺有兴趣的。这些家伙就该抓到便宰了,还容他活着么?”郭昆道。 林觉道:“我是想知道,青教如何在短短时间里边能发展如此壮大的,而且青教居然有了大量的武器和装备,起初还听说他们花钱收买人心。那可是需要大量的金银财物的。我不知道海东青如何会有这么多的钱粮。当初他可是被我们像狗一样撵出了桃花岛的。我怀疑有人资助他这么干。这些内情,孟祥一定知道。” 郭昆微微点头,这确实有些蹊跷。目前所知的是,青教发迹是靠大洒金银钱粮收买人心。这些钱不是小数目,从何而来是个疑问。还有这些装备兵刃,虽然不多,但都非民间土造的工艺,必然是从某处渠道得知。这些事都值得深究。孟祥不死,或许真的问出些内情来。 “人都死了,那也没法子。我看我们赶紧打扫战场,撤兵回城休整,过几日收复五县才是正经。”郭昆道。 林觉点头道:“说的是。还有几十名骑兵兄弟困在博浪沙泥沼之中,需要救出来。那些逃进博浪沙的教匪很可能跟他们遭遇,所以需要抓紧搜索。事不宜迟,立刻进行吧。” …… 就在阳武县大战结束,郭昆林觉等人剿灭孟祥所率来犯教匪之时,东南方向九百余里之外的应天府城下,惨烈的攻城战已经进行到了第三天。 三天前。淮王郭旭率五万禁军和大量攻城器械辎重粮草浩浩荡荡开赴京东西路。在兵不血刃的拿下了襄邑和宁陵之后,兵临应天府城下。 从一开始,淮王郭旭的目标便是应天府。应天府是京东西路最大的城池,辖数近百万人口之众,乃大周城池之中排名前五的大州府。拿下应天府不但可以大大缓解眼前教匪叛乱的局面,而且可以稳定民心,立竿见影的让朝廷看见平叛的效果。况且,应天府地处京东西路南部,攻占应天府之后,可有效阻止教匪南下,蔓延至淮南东路一带。 故而,无论是郭旭本人,还是郭旭身边所跟随的由吕中天亲自为他挑选的谋士们都达成了高度的共识,那便是一举拿下应天府,打个漂亮的攻城战。 对于攻下应天府的作战行动,众人还是信心满满的。所有人都将教匪视作乌合之众,认为他们不堪一击。率领着五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禁军大军前来,更携带者大批攻城器械,这一战没有一丁点输掉的可能。甚至于,对于整个平叛行动,在很多人心目中都认为,这是白送给郭旭的一场大功劳。因为无论从兵马的素质装备以及物资的保障上,朝廷官兵都没有任何失败的理由。 三天前的清晨时分,攻城作战正式打响。以三百架投石车的轰击为开端,在投石车的掩护下,上万禁军用大车运载了大量的土石沙包,硬生生的将应天府宽达五丈有余的护城河填出了十几条通道,便于大军攻城。 这之后,五十余部云霄车满载着近五千名禁军攻向城下。云霄车是大周军中特有的新型攻城利器。是一种高达三丈八,装有十八只巨大轮子的庞然大物。呈长方形的的云霄车内部是一层层的平台,以阶梯相连接。当这样的攻城车抵近城墙时,顶部放下的吊桥可以搭在城墙上,而内部藏匿的士兵可以从梯子爬到顶部,直接沿着吊桥冲到城墙上。这种车辆每部可藏匿兵士百人,一旦靠到城墙边上,不仅是这百人可以迅速登城作战,也相当于架设了一道连接城下城上的通道。这本是大周最新型的攻城武器,原本属于极其机密的攻城重器,此刻却首先被郭旭带来了五十余架。那也是禁军所拥有的全部数量。 除此之外,上万禁军扛着数百架云梯冲锋在云梯之侧,另有五架巨型冲车驶向应天府西城门,准备砸碎城门。再加上五千弓箭手朝城头射箭压制,新型攻城手段和传统的攻城手段相结合,形成了新旧结合,远近结合的立体的攻城手段。 除了一万预备队之外,郭旭动用了三万多禁军。他的目标很明确,便是一鼓作气攻破应天府,拿下这座城池。绝不拖泥带水。 然而,事实却狠狠的打了郭旭一个耳光。他以为能够顺利攻下的应天府之战遭遇了教匪们凶猛的抵抗。在圣公海东青的亲自督战中,城头防守的两万护教军和数万教匪勇猛无比,口中喊着圣公至大的口号,手段层出不穷。 近六千名装备了弓箭的护教军居高临下射箭,在禁军尚未抵达城墙之前便造成了巨大的杀伤。数千禁军在冲锋的路上便被射杀。面对云霄攻城车的攻城,守方也没有让对手占到便宜。在云霄车抵近城墙时,城头的教匪掷出了火油瓶投入了云霄攻城车庞大的上方出口。二十余架云霄攻城车便是这样被焚毁在城墙附近的位置。熊熊烈火夺去了禁军的性命的同时,也烧毁了极为宝贵的云霄车。 城头上的护教军死死的钳制住城墙,不让官兵有半点登上城池的机会。而且他们明显做了精心的准备,城头物资充裕,弓箭手数量众多,加之城墙上安装的几十架原本是大周军队所有的床弩,都有效的成为了阻止官兵进攻的利器。 第一场攻城战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终于以教匪击退官兵的进攻而告终。在大量的伤亡和对形势的眼中的估计不足的情形下,郭旭不得不下令停止进攻,另谋良策。 这之后的三天时间里,郭旭发动了九次攻城,无一次得手。最有可能的一次是两天前夜晚的那次进攻,一度城墙的一部分已经被拿下,但对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教匪,硬是和攻城官兵展开了肉搏战,最终凭借绝对的人数优势鸡腿了城头官兵,重新夺回了城墙的控制权。 第八七七章 危城困局 (二合一) 郭旭心中的焦躁可想而知,他当然明白这一次出征平叛对他的意义之大。他完全明白外祖父吕中天推荐自己来领军平叛的意图,这是一场可以获取极大功劳,而且几乎是白送给自己的功劳,自己绝对不能搞砸了。更遑论他的哥哥郭冕也在京北五县领军平叛,这其实是一场比试,看看谁会圆满的完成平叛大计,对于将来的大事都将是极有裨益的。 可是这三天时间,禁军攻城部队死伤了高达七千人的兵马。其中竟有半数阵亡在战场上,其余的受伤难以继续作战。郭旭自己都觉得有些说不过去了,自己可是率领了五万大军啊。这五万大军在自己的手里竟然攻不下这座城池,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不过郭旭并没有恼羞成怒的乱来。相反,他的精明之处便在于他并不因为挫折而着急。一个优秀的指挥官必须有胜不骄败不馁的思想,否则便是无法证明自己是个成熟的指挥官。 所以郭旭并没有对攻城兵马大家指责,眼前之事反而给他敲响了警钟:原来教匪并非乌合之众,而是有着极强战力的。倘若再不小心谨慎的话,从内心里重新认识教匪的强大的话,恐怕要在应天府遭受惨败。 郭旭重新召开了军事会议,重新拟定攻城方略。他不能再用这种想当然的方式来攻城了,必须要重新想办法找到突破口,必须要尽快的拿下应天府。 连续的攻城作战进入了短短的休战状态,双方都为下一波的作战积蓄着力量。 应天府中,不明真相的狂热的青教教徒们欢欣鼓舞,大肆庆祝着守城的胜利。在海东青等人的刻意夸大宣传之下,三天守城战的战果被夸大到歼敌三万,敌军主帅受重伤。己方教众死伤人数不足三千的夸张的程度。 更有甚者,城中流传着圣公站在城墙上召唤天神天兵助阵的情形。说天兵天将驾着黄金战车助阵,对着圣公高喊圣公至大。什么圣公呼风唤雨,雷霆狂风大作。天上劈下万道惊雷,瞬间将战场上的上万官兵秒杀当场。什么圣公头顶盘旋五彩祥云,九条黑龙护身,所有射向圣公的箭支和石块都无法近身云云。这些荒诞不羁的谣言稍有理智的人都不会相信,但是处在狂热中的信徒们却深信不疑。谁敢质疑,便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 实际上,守城护教军和教众们的损失远远超过官兵的损失。官兵死伤逾七千之众,守城护教军和教众的死伤是这个数字的两倍,死伤高达一万五千余人。官兵精良的攻城装备可不是摆设,几百架投石车的连续攻城,光是砸死砸伤的人便超过四千人。攻城作战之时,五千弓箭手的密集攒射,云霄车的数度攻上城墙的肉搏战,都让教匪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举个简单的例子。云霄车一次可装运百人以上,倘若一架云霄车登城成功,这百余名登城禁军便需要教众们付出两倍或者两倍以上的代价才能清除。这还是在孤立无援的情形他。禁军的攻城受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相互的协作没能到位。点的突破没能得到其他方面的支援,导致攻上城池的兵马数量太少,从而最终寡不敌众。但无论从装备还是战力上而言,禁军都高出护教军和教匪一大截。所以,教匪们必须付出更多的代价才能抵消对方装备战力的优势。 除了人力上的巨大损失之外,城头上的防御设施也基本上被禁军的攻城投石车砸了个七七八八。临时加高的城墙工事被砸毁砸塌,几十座敌楼也尽数被砸毁,城楼塌了半边。城墙上堆积如山的物资也消耗的七七八八。总而言之,能守住这三天,既是禁军久疏战阵配合不利,以及一开始的轻敌之心导致的后果,却也是教匪们靠着前期的准备和大量的人力用尽全力抵抗的结果。但正所谓‘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用尽吃奶的气力才能勉强守住,且消耗了大量的人力和资源,接下来的结果便难以预料了。 正因为如此,为了维持这种亢奋的士气和狂热的气氛,营造出一种护教军不可战胜,圣公无敌的氛围。所以死伤的人数和损失的状况,所有对守城不利的消息都被封锁了。虚假的战损被大肆宣传,甚至有了之前那些荒唐的天兵天将雷电相助,黑龙护体之类的荒诞的流言。这一切其实都是稳住人心,不能造成恐慌的措施。 但与此同时,海东青下达了征集青壮百姓上城守城的命令。教众人数虽众,但能够作战的却并不多。除了几万护教军之外,应天府中上城协助守城的教众其实只有万余人。在经历前几日的死伤之后,人员缺口巨大,需要的人力也要填补。不但需要在城头作战的人力,大量物资的搬运上城以及战事中间的迅速加固工事也需要人力。这些都需要迅速的补充。 倘若应天府全城皆为青教教徒,倒也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偏偏在应天府这个大城池里,市民阶层可没有乡下百姓和偏僻州县的百姓那么好糊弄。去年的大旱虽有影响,但对应天府的市民而言,还不至于到没饭吃的地步。所以,应天府虽是青教总坛老巢所在之地,但城中百万百姓信青教者十中无一。故而,要让这些人协助守城对抗官兵,自愿自觉是绝无可能的,只能是用强制的手段。 于是,利用短暂的休战时间,大批护教军开始在城中强拉青壮民夫协助守城,一时间应天府城中鸡飞狗跳,全城骚动。市民们谁肯去为教匪卖命,自然都是不肯的,于是便会被强迫捆绑押解前往。更有教匪乘机奸.淫捋掠,杀人放火,闹得城中一片混乱,人人自危。 大街上,护教军教匪小队呼喝来去,肆无忌惮的大叫大嚷着。有的背着抢来的金银财宝,喝的醉醺醺的到处乱窜。所有的百姓都关门闭户,惶惶不安的躲在家里。但他们却都明白,这并不能阻挡厄运的降临。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有凶神恶煞般的教匪砸门而入,抓人杀人,放火洗劫。街头每一拨教匪经过,百姓们都胆战心惊,待他们离去,才稍微松一口气,接下来是祈祷下一波人同样不会破门而入。一切都像是一场赌博,生死命运都像是在碰运气一般。 …… 天色昏暗,应天府北街原本繁华的十字路口此刻却人可罗雀,狼藉满地。面东坐西的街道上,一座高大的三层楼宇孤零零的在街口矗立。这本来是一座气派精致的楼宇,但此刻却半边焦黑,气派不在。门楣上的匾额早已碎裂成两半掉落在破损的门前台阶上。红丝绒的背景上遍布杂沓的脚印。隐隐约约可以辨别的是匾额上的五个‘江南大剧院’的烫金大字。 这里便是江南大剧院应天府的分号所在,自从去年年前开业之后,这里一度成为应天府最为繁华热闹的所在。一处处精美的戏剧在这里上演,城为了应天府百姓们口中常年谈论的谈资。江南大剧院以其精彩的剧本,前所未见的光影舞美手段,再加上专业演员演技,迅速的成为了应天府中的热点。成为了江南大剧院各分号中排名靠前的吸金之所。 但繁华的大剧院早已成为了青教教徒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之前他们并不敢公然的做些什么,毕竟青教在应天府虽然已经成了规模,连应天府知府都成为了忠诚的青教教徒。但是明面上,他们还不敢轻举妄动。加之在应天府城中,鄙视青教的市民还是主流,他们只能将仇恨放在心里。但当青教起事的那一刻,第一波的烧杀抢掠开始的时候,大剧院便成了首当其冲的受害对象。 青教起事的当晚,数百青教教匪便闯入了江南大剧院中,他们捣毁了舞台背景,打砸了光影设施,将后台的衣物乐器统统烧毁,临走还在楼里放了一把火。万幸的是,当天晚上郑暖玉和钱柳儿她们正在排演新剧,一直到三更尚未歇息。当城中突变的时候,所有人都迅速躲进了存放金银的密室之中,这才没有被疯狂的青教徒们找到。二十几名乐师杂役和演员幸免于难。否则,那天晚上他们被青教教徒找到了的时候,必是死路一条。 也万幸的是,当天晚上下了一场雷暴雨,大火烧了一半被倾盆大雨浇灭。这也避免了所有人被活活烧死在楼中的厄运。但这其后的十几天时间里,他们却半步也不敢露面。他们都清楚,但只要露面,便是死路一条。好在楼里还存有些干粮,他们在半夜里偷偷出来取了些水和干粮,捱过了几昼夜。后来随着城中局面的稍微好转,他们也终于能在楼里走动,偶尔朝外窥伺动静,但却始终不敢出来半步。特别是白天,更是一步也不敢走动。 此时此刻,在二楼一间满是狼藉的屋子里,郑暖玉和钱柳儿等十几名女子正紧张的缩在布幔后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她们本来是坐在屋子里商量如何脱身的。城外官兵在攻城,郑暖玉她们本来在商量着如何捱到城破,是否应该在夜里离开这里。因为食物都吃完了,她们需要找到新的藏身之所。郑暖玉和钱柳儿在牛车街有住所,那里还有食物和水。 她们正在商议怎么偷偷前往那所宅子里躲藏。就在此时,一拨教匪突然闯进了大剧院中,并且阻隔了通向一楼剧院后台密室的道路,她们被迫躲在屋子里,胆战心惊的祈祷着那些教匪快些离去。 进来的是八名喝的醉醺醺的护教军教匪,他们原本是应天府的厢兵,在青教起事的当天,在知府钱德章的率领下,五千应天府厢兵尽数投入青教之中。除了几名反抗的将领和几百名不从的士兵被杀之外,其余人选择了更为明智的方式加入了青教。因为他们武器盔甲齐全,所以迅速成为了主力的护教军成员。 这八人以前便来过江南大剧院看过戏,他们倒是并不反感女子抛头露面这些事,当初看着台上光彩照人的郑暖玉和钱柳儿等女子,他们只恨自己只是个普通厢兵,没办法一亲芳泽。当成为青教护教军之后,骤然间便成了可以对城中百姓予取予夺的大人物,所以,他们一直想着能找到大剧院中的女子们。第一波来的便有他们在内。 可是大剧院里的人毫无踪迹,怎么也找不到。他们都觉得很是纳闷。几乎一有空他们便来走一回,可是一直没有看见人影。今日他们在别处抢劫骚扰了一番,喝的醉醺醺的,回营时路过大剧院,便决定再来寻找一回。所以便临时决定闯了进来。 一楼的大厅里桌椅翻倒,垃圾遍布。过火之后的墙壁都成焦黑之状。几名护教军教匪在大厅里走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一名教匪倒是发现了一副挂在墙上的宣传某出戏剧的郑暖玉的剧照画。也不知这张画是怎么保存下来的。 “他娘的,郑暖玉这小娘子就这么不见了,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瞧这身段,这腰腿,当初我在台下瞧着她的时候,满脑子都想着如何睡了她。现在机会来了,人却不见了。他娘的,真是没运气。”一名教匪嘬着牙花盯着郑暖玉那俊俏的面庞说道。 “嘿嘿嘿,大伙儿可是个个都这么想的。要是找到郑暖玉,咱们可得干死了她才过瘾。可惜找不到了,也不知被哪个狗崽子给得了。说来奇怪的很,当晚咱们冲来的时候,全楼的人便都不见了。二楼还亮着灯呢,怎么就找不到了。”另一名教匪咂嘴道。 “可不是么?见了鬼了,怎么就不见了。倘若找到了,咱们兄弟倒是可以一偿夙愿。扒光了她叫她给咱们唱戏怎样?嘻嘻嘻。” “哈哈哈,这主意好。不过我看到时候咱们可没空让她唱戏,上下两张嘴怕是都不够使的,拿什么唱戏?嘿嘿嘿。” 几名教匪口中肆无忌惮,腻声淫笑。 突然间,一名教匪的脚无意间踩到了侧翻的破桌下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上,那东西发出一声惨叫。 “什么玩意,他娘的。”众教匪吓了一跳,纷纷后跃,沧浪浪之声大作,兵刃尽皆出鞘,直愣愣的盯着那张破桌子下方的幽暗处。 “滚出来,什么鬼东西,再不出来老子们可要砍人了。”教匪们大声喝道。 “饶命,饶命。小人出来,好汉们饶命。”一名身上穿着脏兮兮黑袍子,头发乱蓬蓬的人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怯生生的举着手叫道。 “你是什么人?怎地躲在这里?吓了老子们一跳。吓死人不偿命么?”一名教匪喝道。 “小人……小人是进来找点吃的,小人……肚子饿的很了,家里没吃的,所以……”那人忙道。 “找吃的?来大剧院找吃的?这里能找到个屁吃?”另一名教匪喝骂道。 “小人……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见门开着,便进来了,还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呢。”那人忙道。 “他娘的,吓死老子了。可惜你年岁大了些,不然到是可以去帮着守城,吃喝管够。”一名教匪道。 “走了走了,被这厮这么一吓,酒都醒了。天不早了,咱们得回去了。走吧哥几个。”一名教匪沉声道。 “走了走了,晦气的紧,吓的我现在心里还噗通噗通的跳。”几名教匪转身欲走。 “且慢,不对,这个人我有些面熟。你们瞧,他像不像是江南大剧院的林管事?经常站门口作揖的那一位?”一名教匪忽然叫了起来,瞪着眼睛指着面前那蓬头垢面之人。 众教匪齐齐停步,瞪着眼瞧着那人。那人忙以手遮面,缩着身子,身子抖得厉害。 “给老子过来。手拿开。不然剁了你的手。”一名教匪窜上前去,一把薅住那人的乱发,将他扯在光亮处。众人拉下他的手仔细看了那张脸,几名教匪齐声叫了起来。 “林管事,哈哈哈,果然是你。” “我不是……”那林管事大声叫道。 “还他吗犟嘴,当我们是瞎子么?林管事,原来你们活着啊,哈哈哈,躲得挺好啊。这么多天没找到你。还以为你们死了。没想到居然活的好好的。哈哈哈。”众教匪哈哈笑道。 “兄弟们,咱们好运气来了,这林管事活着,岂非是说,郑暖玉钱柳儿她们也活着?而且也许还就躲在这里某处?”一名教匪恍然叫道。 “对啊,可不是么?嘿嘿嘿,好运来了。林管事,快说,郑暖玉和你们大剧院那帮女子躲在何处?快说。不说宰了你。”众教匪七嘴八舌的喝问了起来。 那管事叫林伯方,是杭州林家旁系的一名族叔。原本在林家粮油铺子里当掌柜,林家粮油铺子进行改制的时候,他和许多铺子里的伙计掌柜都接受了培训,转为大剧院的员工。林伯方便是被林伯年派来应天府大剧院当二管事的。他专门负责管理剧院的卖票和茶水伺候的工作,故而经常出现在大剧院门前照应。 他原本也是躲过了这一劫的,跟着众人在剧院里躲了这么多日子没被发现。不久前他正在为剧院放哨,但这段时间实在是惊魂劳累,所以迷迷糊糊的打起了盹儿来。几名教匪冲进来的时候,他没有提前看到,当被惊醒时已经来不及示警了,所以躲在一张破桌子底下躲藏。却不料被揪了出来。林伯方心里暗叫倒霉。 “还不说,老子宰了你这老狗。”教匪们大声恐吓道。 “好汉们,好汉们,哪里有什么其他人啊,只有我一个人罢了。他们都跑的没影子了,咱们这里你们都来过很多回了,若是有人,你们岂非早就看到了。”林伯方当然不肯交代,勉力狡辩道。 “放屁!还敢骗人。这里失了火,你却活着。定是有地方可以躲藏。咱们来的回数是多,可不也没看见你么?你敢骗爷们,爷们不给你点颜色看看,看来你是不肯说实话了。给我打。”一名教匪破口大骂起来。 几名教匪揪着林伯方的头发,拳脚交加开始殴打林伯方。林伯方脸上挨了几巴掌,身上中了几拳几脚,浑身疼痛难忍,仿佛散了架一般。 第八七八章 大勇有智 (二合一)“别打了,别打了,好汉爷们,不要再打了。我这老骨头可经不起你们的拳脚。饶我一命。”林伯方怎熬得过这顿拳脚,哀嚎大叫,但他还是没有招认。 “还不说,剁了他手掌。”一名教匪大声喝骂,两名教匪拉出林伯方的手臂横在桌上,有人高高举起了刀,对着林伯方的手腕砍来。 “我说,我说。饶命……”林伯方终于扛不住了,虽然他有责任保护大剧院人员的安全,但这个时候,谁也顾不得谁了。自己要是再不合作,怕是要被这帮教匪给大卸八块了。 “她们……她们在……”林伯方蚊子哼哼般的说道。 “在哪里?”众教匪兴奋又凶狠的喝道。 林伯方长叹一声,朝二楼指了指,低低的道:“西首第二间屋子,门口用破帘子遮住的那间。” “哈哈哈哈,可终于找到了。兄弟伙们,咱们今日可是要享福了。”众教匪欣喜狂笑。 “还等什么?走啊。”一名教匪已经迫不及待的冲向了楼梯,后面的教匪连声呵斥骂道:“狗日的想占先?那可不成。说好了,一会儿掷骰子,谁的点儿最大谁先玩。想先占先可不成。” 一干教匪口中污言秽语的叫喊着,蹬蹬蹬三步两步冲上了二楼。二楼上的房间里,十几名女子魂飞魄散。她们已经听到了楼下发生的一切。此刻十几名女子个个脸色煞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躲了这么多天,终究还是没躲过去。 “郑姐姐,怎么办啊,他们来了。怎么办啊。”一名年幼的少女吓得哭了,抱着郑暖玉的胳膊轻声叫道。 郑暖玉面色煞白,叹了口气道:“终究躲不过去,姐妹们,没法子了,这帮畜生在城里不干人事,他们是一定不肯放过我们的。虽然我们是风尘出身,也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但我郑暖玉既然已经离开了花界,便再不能容人随意侵犯。姐妹们,我没打算活着了,一会儿他们冲进来的时候,我便跳楼自尽。事到如今,各位姐妹自求多福吧。小莲,姐姐没法子了,姐姐救不了你。你若能忍一时之辱,便不要反抗,或可留的性命。若不想留下终身之痛,跟我一起跳楼一了百了便是。” 众人听了郑暖玉的话尽皆心中冰冷。有人低声道:“罢了,我们跟姐姐一起跳楼死了便是,左右是个死,反正也逃不出去了。” 说话间,外边的狂笑嘈杂之声已近,刺啦一声裂帛声响,半截门帘被一柄雪亮的钢刀划开,紧跟着刀光闪烁,一人挽着刀花闯了进来。这是标准的进门防备的姿势,防止有人在门内偷袭。一名教匪瞪着血红的眼睛,喷着酒气站在门口,目光一扫,便看到躲在角落里的十几名惊恐的像受惊的小鹿一般的女子们。 “哈哈哈,都在这里了,妞儿多的很,大伙儿足够分。”那教匪大笑着回身叫道。 郑暖玉猛然起身冲向窗口,她要跳楼自尽,免受教匪之辱。然而就在此时,门口处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响。 “噗通。” “咔擦。” “哎呦!” “啊!” “喀拉!” 嘈杂的声响夹杂说拳脚击打之声和重物倒地,以及人的惨叫声。众人惊愕的看向门口。连郑暖玉也半条腿踩在窗台上,却扭头看个究竟。 门口那教匪呆呆回望,忽然转身举着刀缓缓后退,大声喝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杀我们护教军?你们是那个分坛的人?” 三名黑袍罩头,和青教教徒的打扮一般无异的人正缓缓的走进屋子里来。三人的手上都攥着滴血的匕首,一步步的逼进房中。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大不了……大不了这些女子归你们便是,老子……老子不要了。闪开,我要走了。”那教匪叫道。 三人中间那名身材高大的人微微摆了摆脑袋,身侧一名黑袍人纵身而上,冲向那名教匪。 “老子宰了你。”那教匪怒喝一声,钢刀照着那黑袍人的头脸砍去。那黑袍子身子一拧,躲开这一刀,脚步疾速靠近,手中匕首挥处。一道寒光闪过,那教匪手中钢刀落地,回手紧紧的捂着喉咙。他的喉咙处鲜血狂涌,从他的手缝中汩汩而出。 “你……你……呃呃。”那教匪呃呃有声,身子噗通摔倒在一张椅子上,那椅子侧翻倾覆,带着他的身子翻滚在地。脖颈处鲜血喷涌的满地都是,腥臭扑鼻。 “啊!”众女子惊叫了起来。个个捂着眼睛不敢看。 三名黑袍人转过头来,看着一群娇声惊叫的女子。众女子忽然意识到危险依旧没有解除。这三人穿着青教的黑袍,想必也是青教的人。虽不明白他们为何自相残杀,但现在,危机还未过去。 三名黑袍人走向众女子。站在窗前的郑暖玉娇声叫道:“你们不要过来,再过来,我便从这里跳下去。” 三名黑袍人愣了愣,互相看了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三人取下黑色风帽,露出真容来。齐齐拱手行礼道:“敢问你们那一位是郑暖玉姑娘和钱柳儿姑娘?” 众女不敢答话,郑暖玉叫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休想作恶,我们便是死,也不会依从。” 中间那名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汉子皱眉道:“你们不要误会,我等并非邪教教徒。我们是奉林觉林大人之命,从京城赶来应天救援你们的。” “啊?什么?林公子派来的人?” “那可太好了,呜呜呜,林公子派人来救我们了,我们有救了。” “是啊,是啊,林公子没有忘了我们,我们终于等到了。” 众女子面露惊喜之色,七嘴八舌的叫道,有人激动的泪流满面。担惊受怕十余日,逃生遥遥无期。终于有人来搭救自己了,这种感觉如何不令人激动的落泪。 “是啊,林公子自己本想亲自前来,无奈分身乏术,故而派我等前来保护诸位。事不宜迟,还有其他人在么?赶快一起离开这里。郑姑娘和钱姑娘在这里么?”中间那汉子沉声说道。 众女子纷纷站起身,准备离开,却听郑暖玉叫道:“且慢!” “姑娘,怎么了?”那汉子问道。 “如何证明你们是林公子派来的?你们穿着青教的衣服闯来,我们又不认识你们。当初在京城的时候,我没看到林公子身边有你们几位。焉知你们不是在诓骗我们?”郑暖玉的警惕性很高,她担心这帮人是怕自己跳楼自杀,所以来个缓兵之计。 那高大汉子愣了愣,旋即哈哈笑了起来:“姑娘想到哪里去了,我等是林大人不久前招募的林宅护院。在下孙大勇,这两位也是一起进林家的护院兄弟,这一位是严兄弟,那一位是李兄弟。唔……也不能怪你们怀疑,我们身上这衣衫确实是青教的黑袍子,不过那是我们为了便于行事杀了三名教徒,从他们身上扒下来穿着的。这个……如何证明我没有说谎呢?我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证明。你说如何才肯信?” 郑暖玉皱眉道:“那你便说说林公子的相貌,还有……他家里有些什么人。我听听是不是能对的上。” 孙大勇笑道:“这么简单,罢了。林大人嘛,生的英俊,剑眉薄唇,体态潇洒,亦文亦武。叫我形容男人的长相,我还真是嘴拙的很。他家里除了他的夫人王府的郡主之外,还有……白冰姑娘,那是我们保安队的队长。还有林公子的如夫人谢姑娘,原来是南城大剧院的台柱子,不久前嫁入了林家。还有一位绿舞夫人,不过她现在在江南。对了,最近林大人新得贵子,小公子才刚刚满月不久……” “对的对的,他说的全对的。没有骗我们。”钱柳儿大声叫道。 郑暖玉也终于相信了孙大勇,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倒是其中有两件事自己也才知道,那便是谢莺莺嫁入林家和林觉生了儿子的事情。这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情,远在应天府的郑暖玉等人并不知情。 “采薇郡主生了儿子了呵。真是恭喜林公子了。莺莺姑娘终于嫁入林家了啊,真是替她高兴啊。”郑暖玉轻声道。 “可不是么?小公子生的俊的很。不仅莺莺姑娘嫁了,白姑娘也同时嫁给了林公子呢。这些事回头再详细跟你们说,眼下咱们得赶紧找地方安全的躲起来。官兵在攻城,等城破了,咱们便可得救了。但在此之前,一定要活下来。这是林公子给我们下的死命令。”孙大勇沉声道。 郑暖玉点头离开窗前,这才带着众女向孙大勇等三人敛裾行礼。通报了名字之后,孙大勇方才知道郑暖玉和钱柳儿分别是谁。 “一切但凭孙大哥安排,我们这段时间胆战心惊,都以为熬不过去了。现在孙大哥来了,我们有了主心骨了。”郑暖玉道。 孙大勇拱手道:“都怪我来迟了,教诸位担惊受怕了。实际上我们四天前便赶到应天府了,可是城门紧闭,防备森严,根本没法进城。一直到昨天凌晨,官兵猛攻了一夜,我们才瞅得机会转到东北角防守松懈之处翻越城墙进来。我们又人生地不熟的,在城里乱转,差点被人识破。最终我们扮作教徒模样,这才赶到这里。没想到我们进来的时候看到这群教匪也进来此处,所以我们绕到后方攀上二楼,突然出手将这些家伙给宰了。只是来的迟了,教诸位受惊了。” 众女连连赞叹,也是连道侥幸。若非孙大勇等人来的及时,恰逢其会,今日自己这些人怕是都要遭难了。 “三位大哥来的甚是及时,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进城来就我们,我等深表感激。我等再拜谢三位救命之恩。”郑暖玉带着众女再次万福道谢。 孙大勇等人忙拱手道:“不用如此,眼下得赶紧寻找藏身之处。这里怕是不能呆了,这些教匪死在这里,不久便会有人查找来。城中我们人生地不熟,也不知何处能藏身。” 郑暖玉道:“这里确实也没法逗留了,别的不说,已经没东西吃了,我们已经饿了一天了。距此三条街口我和柳儿置办的小院不知是否完好。之前倒是存有粮食,可对付几日。若能赶到那里,或可躲避一时。不过咱们恐怕很难到那里。城里现在乱糟糟的,匪徒们又在杀人放火了,不知如何是好。” 孙大勇想了想道:“怎也要拼一拼,留在这里就是等死。你们稍等片刻,我们去去就来。” 孙大勇一招手,两名护院跟着转身往外走。郑暖玉叫道:“孙大哥你们做什么去?” 孙大勇道:“杀人去。” 郑暖玉等人惊骇无语,不知为何孙大勇等人又说要杀人去。不知是杀谁,意图何在。 但听脚步声响,孙大勇等人快速下了楼梯出了大剧院破败的大门。众女聚集在窗口张望着,见三人用罩袍遮着头脸来到大街上。黄昏的大街上人空无一人,偶尔有一小队教匪背着抢来的东西笑闹经过,见到孙大勇等三人皆无视而过,认为他们是教中成员,并不以为意。 几十人的队伍经过时,孙大勇三人并不上前,只慢慢的在路边走。当有一股五六人的教匪经过时,孙大勇三人却迎了上去拦住,然后指手画脚朝着二楼窗口处指指点点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众女惊惶相顾,不知孙大勇他们要做什么。莫非是要向教匪告密不成?郑暖玉秀眉紧蹙,却并不太慌张,只是有些疑惑而已。她虽然对这三人并不了解,但如果是林公子派来的人,绝对不会做出出卖自己这些人的事情,这一点郑暖玉心中笃定。 五六名教匪似乎被孙大勇他们说动了,跟着三人径自进了大剧院中。众女更是惶然,听的楼梯处脚步声响,一群人叽里呱啦的大声说话声也越来越近,就连郑暖玉也开始紧张了起来。突然间,惨叫之声大作,并有兵刃交击之声和喝骂之声,片刻后一切归于平静。 众女噤若寒蝉,也不敢出门张望,连大气都不敢出。不久后她们又发现孙大勇三人出现在大街上。不久后又一小股五六人的教匪跟着他们进了大剧院中,一切重新来过。如此这般,连续三回。最后一波嘈杂声归于平静之后,孙大勇三人终于出现在门口处。 众女不知所措的看着这三人,孙大勇的胳膊上裂开了一道大口子,正往外流血。其余两人也似乎受了伤,一个捂着胳膊,一个走路一瘸一拐。 “孙大哥,你们这是……”郑暖玉忙问道。 “没事,我们诱了三拨教匪进来宰了。现在请你们帮忙,将他们的衣服扒下来。让大伙儿都穿上这些袍子。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掩人耳目。”孙大勇喘息着一屁股坐在一张破椅子上,开始低头处理伤口。 郑暖玉等人惊愕不已,原来孙大勇三人只是为了这些教匪身上的黑袍子便出去诱杀了十几名教匪。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只为了能让众人能伪装出门。郑暖玉心中感动不已,忙让钱柳儿带着十余名女子出去扒死人衣服,又见孙大勇自己笨手笨脚的包扎着胳膊上的伤口,于是走上前来,从衣服上撕下布条替孙大勇包扎。 孙大勇红着脸道:“不用,不用,怎敢劳动姑娘。” 郑暖玉轻声道:“孙大哥为了我们去拼命,我们替你做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小莲,秀芳,还不去替另外两位大哥包扎伤口。” 孙大勇拗不过郑暖玉,只得侧脸伸着胳膊任她包扎。郑暖玉仔仔细细的擦干伤口,用布条紧紧的绑住伤口。那伤口是皮外伤,倒也没什么大碍。绑紧伤口之后不久便会止住血,并不影响动作。 外边钱柳儿带着十余名女子在那些教匪身上扒下黑袍子。横七竖八的尸体死状甚是恐怖,还有的一时未死彻底,还会手脚抖动。吓得众人惊叫连连。但一群人终于还是将袍子全部扒了下来,抱回房里的时候,所有的女子都软手软脚了。 “换上袍子,咱们必须要赶紧离开了。天黑之后反而更不方便。”孙大勇道。 郑暖玉点点头,孙大勇三人出了屋子里,里边的女子纷纷换上黑色罩袍。那些罩袍上满是血污和汗臭味道,闻着都要作呕,但也顾不得了。 孙大勇进来满意的看着众人的样子点头道:“这便不用担心了。一会出去后不要怕,遇到了教匪也不用怕,千万不可露出马脚来。咱们抵达你说的那处宅院,便万事大吉了。对了,剧院可还有其他人活着?袍子还多五六件,还可带五六人一起走。” “林管事和几名乐师杂役都在,林管事在下边大厅里,还有的在密室里躲着,去叫上他们。”郑暖玉道。 “林管事早跑了。适才我在窗口看着他跑出去了。”钱柳儿道。 郑暖玉皱眉道:“怎么跑了?这可怎么好?” “他贪生怕死,给人指点我们藏身之处,叫林公子知道定要严惩他,跑了也好。省的跟着咱们。被教匪杀了最好。”钱柳儿恨恨的道。 “柳儿,莫要这么说。他可是林家的人,是林公子的家人。哎,罢了,自求多福吧。密室里的几人要带上。”郑暖玉道。 众人悉悉索索从二楼下来,来到后台密室墙壁前,打开了密室,里边五六名乐师和杂役吓得要命。以为被教匪找到了。一名杂役攥着棍子便要来拼命,郑暖玉忙喝止了他。他们这才发现原来这一群黑袍人都是假冒了。 当下几人纷纷换上黑袍子裹得严严实实,密室里还有些金银之物,一并打包背着,这才战战兢兢的走出了剧院大门。 第八七九章 大水冲了龙王庙 (二合一。跟各位说一下,春节事情多,码字时间肯定会少。我尽量不断更,春节期间尽量保证更新,但字数无法保证。估计初四五左右才会慢慢恢复正常。等的急的可以先攒着,春节过后再看也行。今天小年,各位吃好喝好,养精蓄锐迎接春节吧。) 天色已暗,大街上空荡荡的,但是嘈杂声哭喊声和狂笑声还是远远的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远处几座房舍起火冒着滚滚的浓烟,不远处有女子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和隐隐传来的哄笑声。一座繁华的城池,此刻却像是地狱般的让人不寒而栗。 众人低着头裹紧黑袍,在郑暖玉等人的指点下往西边街口走去。一路上虽然耳中听到不寒而栗的各种恐怖的喊叫声和狂笑声,但却并没有碰到什么人。直到走过两道街口,才看到迎面一群数十人的教匪嘻嘻哈哈的杂乱而来。见到这些教匪,几名女子当即吓得连路也走不动了。 “不要怕,越怕越会露陷。”孙大勇低声吩咐着,当先昂首走去。众人无法做到他那样的大胆,低着头用风帽遮着头脸紧跟在后面快步而走。 双方错身而过的时候,对方十几名教匪转头瞧过来,更是让之众女差点尿了裤子。突然间,对方人群中有人停步喝道:“你们站住。” 众人心中一凛,孙大勇伸手攥住了腰间刀柄,女子们更是差一点便瘫倒在地上。 “干什么?”孙大勇回身问道。 “你们是怎么了?怎地个个身上都有血迹?遇到什么事情了么?”那名教匪沉声喝道。 孙大勇冷声道:“我们在城头拼命,你们在这里快活,还好意思问。兄弟们都受了伤,正赶回营疗伤呢。” 对方一愣,皱眉道:“你们从东边来。东边能有什么战事?西城门现在官兵还没进攻。你们跟谁交的手?” 孙大勇头皮有些发麻,随口一说居然有了漏洞。于是急中生智喝道:“还问,西边大街上有人作乱,我们恰好碰上了,能不管么?你们倒是逍遥。竟无支援之人。你们还不赶紧去帮忙。若是乱了,圣公必会降罪。” “哦,原来如此。兄弟们,赶紧去瞧瞧。圣公说了,严防城中有人捣乱,快走,咱们快去。”那人闻言忙大声叫道。 一群教匪纷纷擎出兵刃来在那教匪的带领下飞奔而去。 孙大勇和众人长出一口气,不敢逗留,赶紧快步往前走。过了第三个路口,郑暖玉指着前方一片屋舍密集之处低声道:“宅子就在那座巷子里,但愿还没被教匪洗劫。” 孙大勇点头,众人加快脚步钻进巷子里,在狭窄阴暗的巷子里走了不到数十步,前方左侧出现了一座小院。院门紧闭,似乎一切完好。 “就这里了。”郑暖玉低声道。 孙大勇摆手道:“我进去瞧瞧,你们先在外边猫着。” 郑暖玉等人点头应了,孙大勇纵跃起身,翻过不高的院墙落在里边。院子里一片狼藉,桌椅盘碟丢的满地都是。这让孙大勇大生警戒之心。院门紧闭且完好,里边却乱成一团糟,这说明什么? 孙大勇一步步挨近正房台阶上,正房的们紧闭着,孙大勇伸手轻轻一推,居然纹丝不动。孙大勇顿时意识到屋子里一定有人。院门或许是无意间带上的,但这正屋的大门没理由从里边拴上。 就在孙大勇疑惑之时,突然间大门哗啦打开,两道刀光从门内朝着孙大勇的头脸猛砍下来。幸亏孙大勇生出警觉之心,才得以反应迅速,身子后跃堪堪躲过。但下一刻,十几条黑影从门内鱼贯窜出,一个粗豪的声音响了起来。 “守住院门,莫让这教匪跑了,一定要宰了他。” 说话间,一个高大的人影冲到面前来,刀光闪烁,出手狠辣凌厉,朝着孙大勇连砍三刀。 孙大勇挥刀连挡三刀,手腕震得酸麻。心中知道遇到了劲敌。对方气力之大让人咂舌,以自己的气力居然都差点没挡住这三刀,可见对方力大无穷。 对方三刀过后,呼喝着再举刀猛砍。孙大勇忽然大声叫了起来:“且慢!你们……是官兵?” “是又如何?宰了他。”那大汉怒声喝道。 一群人蜂拥而上,兵刃家伙照着孙大勇身前身后招呼过来。 “慢着,我不是青教的人。”孙大勇叫道。 那大汉呵呵而笑,骂道:“这时候说不是,却也晚了。” “你是……马副使?马斌马副使?”借着微弱的光线,孙大勇认出了面前这个人。 那大汉愣在当场。哐当一声,院门被人踹开,外边的两名护院听到里边的打斗声踹门冲了进来。见一群人围着孙大勇,立刻举着兵刃冲了上来。 “两位兄弟住手,他们不是青教的人,是官兵。”孙大勇忙叫道。 两名林家护院连忙住手,那高大的汉子皱眉看着孙大勇等人,低声喝道:“你们是谁?怎地认识我?” 孙大勇抬手抹掉头上的斗篷,拱手笑道:“马副使不认识在下,在下却认识您。当年您去杭州,来过我们梁王府。在下那时候便认得你了。只是你不认识我罢了。” 马斌愕然道:“你们是梁王府的人?” 孙大勇笑道:“曾经是,现在兄弟几个经沈统领推荐,在林大人府中混差事。在下孙大勇,这一位是严兄弟,那一位是李兄弟,都曾经在王府当值,眼下在林大人府中做事……” 马斌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叫道:“原来你们是林兄弟府中的人,哎呀,这可真是离奇的很了。林兄弟呢?难道也来了?不应该啊,他不是跟着晋王和小王爷去京北五县平叛去了么?” 孙大勇呵呵笑道:“是啊,林大人没空来。真是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碰到了马大人,这话怎么说的?天涯何处不相逢。我可万万没想到。话说马大人你们是怎么进城的?适才倘若不是认出你们手中的武器是禁军的制式长刀,还真是差点大水冲了龙王庙。” 马斌哈哈笑道:“可不是。走,咱们进屋说话,莫要被那些狗崽子听到了动静便不好了。老王,老陈,带几个兄弟去周围瞧一瞧,别适才一番闹腾惊动了邪教这帮兔崽子。” 两名官兵拱手应诺,带着七八人往院子外行去,马斌拉着孙大勇往屋里走,口中道:“快给我说说,你们跑这里来作甚?是不是林兄弟叫你们来的?难道林兄弟要你们来应天府当内应么?” 孙大勇笑道:“马副使且慢,外边还有一帮子人呢,我的叫她们进来。” 马斌疑惑不已,孙大勇转身对两名护院道:“将郑姑娘钱姑娘她们请进来,估计她们吓坏了吧。” 两名护院笑着点头,忙出院子在墙根地下将大剧院众人领了进来。马斌见呼啦啦进来了这么多人,诧异不已。 众人进了屋子,用破布遮了门窗,点起了烛火,这才纷纷坐下。屋子不大,此刻更是满满当当的挨挨挤挤坐了一屋子人。 这时马斌才开口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啊。这些都是些什么人?这么多女子。” 孙大勇低声将原委尽数告知了马斌,马斌愣了半晌,哑然失笑道:“林兄弟可真是让人没得说,这也派人来救?我可真是服了。估摸着他自己分身乏术,不然他自己怕都要亲自来了。” 孙大勇笑道:“可不是,林大人确实说要自己来的,只是被小王爷拉去当随军参军去了。这才嘱咐我来应天救人。可惜我好几天都没进城来,差点辜负了林大人的嘱咐。” 马斌扫了一眼众人,皱眉道:“你带着这些人到处乱窜,可真是胆子大。这要是露陷了,可不全都得死么?怎地便跑到这里来了?这可真是奇怪。怎么就遇到了我们。” 孙大勇尚未答话,郑暖玉开口道:“这话得问马大人才是,怎么就来到我家了,这宅子是我的宅子,我们是回来躲藏的。” 马斌等人惊讶无语,半晌方道:“这有些事还真是邪门,这宅子居然是你家?我们还特意看中了这宅子,在密集的居民巷陌之中,便于藏匿隐藏。没想到误打误撞居然进了郑姑娘的家里来了。可不是邪门的紧。这世上有些事还真是巧合的离奇,有时候不信邪门还不成。” 孙大勇呵呵而笑,点头道:“是啊,确实有些邪门。话说马大人是怎么在城里的?你们皇城司在此公干?被教匪起事给困在这里了?” 马斌苦笑道:“兄弟,我早被踢出皇城司了,我现在只不过是侍卫步军司的一名小小的都头罢了。适才你叫我马副使,那可是老皇历了,我现在可不是皇城司的副使了。” 孙大勇愕然,半晌笑道:“原来如此,不过这也没什么,官职大笑高低都不是主要的,关键是要开心,要有对味的兄弟,做事要心里舒坦。你看看在下,曾经在王府当值,好歹也是个卫士队正,现在不也只是林大人府中的一名护院么?不过我可没觉得有什么丢人的。” “哈哈哈,说的好,你这兄弟说话我爱听,难怪林兄弟将你招入府中,看来你也是个豁达之人。我并没有觉得不开心,只要有一帮兄弟在,什么都不重要。功名富贵算个屁么?”马斌大笑道。 孙大勇点头称是,沉声问道:“大人还没说你们怎么进到城里来了呢。大人既然在侍卫步军司当值,这一次该是随军来平叛的吧。大军在城外啊,你怎么在城里呢?” 马斌呵呵一笑道:“可不是么?还不是老子倒霉。接了个送命的差事。对了,郑姑娘,你家里有酒喝么?罢了,问了也是白问,我们找了半天,你这屋子里连米缸都被砸烂了,什么都没有。” 郑暖玉起身道:“厢房有地窖,里边我存有些酒水粮食,就看有没有被他们发现了。我去瞧瞧。” 郑暖玉和几名女子前去查看,片刻后出来微笑道:“万幸,这帮贼子没发现。着几名军爷下去搬些东西出来。马大人想喝酒,我们这些人可一天一夜没吃饭了。得做些吃的。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引的教匪们跑来。” 马斌摆手道:“天已然黑了是么?那便放心大胆了。一会儿城外便要攻城,他们也没空在城里祸害百姓了。放心大胆便是。该吃吃该喝喝。” 郑暖玉等人听他这么说,便放下心来。当下命众人张罗饭食酒菜。郑暖玉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她在厢房挖了地窖,不但是为了存储金银细软,粮食酒水什么的,紧急时候还用来躲藏灾祸。那地窖里东西塞了不少,几名官兵竟然从里边搬出了十几斤风干的腊羊腿出来。酒水更是有好几坛。 马斌对菜不讲究,只要有酒喝便好。出征这段时间不能饮酒,早已将他憋坏了。此刻看到有酒,大喜过望,当即便开了酒封,倒了一碗便咕咚咕咚的喝个精光。 “好酒,只是劲道小了些。”放下碗来,马斌抹着嘴边的酒水叫道。 “马大人,这是我们女子喝的杏花蜜酒,我这里可没有你们喝的烈酒。这酒确实甜腻了些,那也没法子。这会儿可没处找酒去。”郑暖玉道。 “无妨无妨,总比没有的喝要好。再说晚上要干事,喝醉了也不好。多谢了,多谢了。”马斌打着哈哈道。 孙大勇低声道:“马大人,现下可以告诉我们,你们是怎么进到城里来的了吧?” 马斌咕咚咚再喝一碗酒,笑道:“瞧把你急的,都问几遍了。罢了,告诉你也无妨,虽然这是绝密行动,但你们是自己人,倒也无妨。说起来……还不是因为攻城不力么?淮王攻了三天应天府,却没拿下来。还死伤了不少官兵。所以在军中大发雷霆之怒。这不,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所以我便带着几十名弟兄潜入城中了……” 马斌开始叙述事情的经过。原来,三天来猛攻应天未果,淮王郭旭焦躁不安。眼看兵马损失严重,攻城未见成效,郭旭不得不暂停进攻,召集众将和谋士商议对策。商量来商量去,最终有人提出了派人潜入城中进行滋扰,行里应外合之策。 这个办法其实很一般,在这种情形之下,这种计策未必见效。如果在开战之前,事前混进去大批兵马,此刻在城中作为内应,应该会起到不错的效果。但现在,应天府四城戒严,城门紧闭,盘查森严,想混进去人手已经很难了,更遑论在城中搅事生乱。少量的人手即便混进去,其实也没有多大的作用。 但郭旭也是病急乱投医,但凡觉得对攻城有裨益的法子,他都愿意试一试。所以,他同意了这个办法。具体的计划是,派一支精锐小队潜入城中,之后大军发动攻城时,这只兵马伺机在城中搅局。最好能闹的教匪后方大乱,搅乱其防守的布置,或者是乘乱截杀城中教匪,烧毁粮食物资什么的。总之,但能为攻城稍有助力的事情,都是可以的。 问题是,这个计划虽然提出来了,派谁去执行却是个难题。这明显是一只敢死队,去了便未必能活着回来。甚至没潜入城中便有可能死翘翘了,潜入城中则危险更大,那可是对方的巢穴。没有人愿意去冒这个险。这时候,有人向郭旭推荐了马斌。 马斌当初是因为帮林觉而得罪了吕衙内。吕中天跟皇城司指挥使陈玢打了招呼,陈玢不愿得罪吕中天,遂将马斌踢出皇城司调往侍卫步军司当了都头。也正因为这些事,马斌其实在侍卫步军司中也是不受待见的。之所以推荐马斌执行这个计划,实际上是因为马斌的生死没人在乎。当然,马斌也确实有些本事,曾经的皇城司副指挥使自然是有些东西傍身的。别的不说,马斌武艺高强,这是人所共知的。这次任务需要的便是武艺高强且精明的人手。 郭旭对马斌倒是没什么好恶,他只是出于攻城的考虑。既然众人推荐了马斌,郭旭自然相信这个马斌是合适的人选。于是叫来马斌分派任务,给他配备了三十名挑选出来的武艺高强身手矫健的士兵进城行事。 马斌虽知这差事不是什么好差事,但却也无可奈何。违抗军令的事情是不能干的,只能率三十名士兵当敢死队。他们是从应天府西北角潜入城中的。教匪们大多集中在西城守城,其余三方城墙上的教匪并不多。马斌率人冒险利用绳索挠钩攀爬城墙成功,潜入城中。但进城后发现城中教匪到处流窜作恶,强征民夫守城,他们差点被发现踪迹。于是潜入一片居民区中,找到了这所宅子躲藏,等待天黑之后行事。 说是偶然,其实也是必然。之所以选择这所宅子,那是因为这所宅子是个空宅子,没人居住。这是其一。其二是,这宅子被教匪来侵扰过,短时间内教匪不会再来,所以选择此宅也是有原因的。没想到偏偏就这么巧合,这宅子竟然就是郑暖玉的住所,居然遇到了孙大勇等人,倒也是有些冥冥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蹊跷。 听完了马斌的话,众人这才恍然。原来马斌等人潜入城中是要伺机里应外合,配合城外官兵攻城的。不过,孙大勇疑惑的是,就凭着马斌和手下的这三十名禁军,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淮王也不知怎么想的,五万精锐大军攻城,居然还需要用这些手段。这说明攻城确实遭受了巨大的阻力,淮王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马大人,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在下只是觉得,靠着马大人带来的这么几十名兄弟,恐难有作为啊。城中可到处都是教匪。五万大军攻城不下,却来用这种办法,在下并不看好。”孙大勇沉声道。 第八八零章 已无退路 (二合一。二十四,扫房子。该扫地擦窗了。) 马斌喝光了第五碗酒,脸上微有薰薰之意。他并没有生气,放下碗来叹了口气道:“孙兄弟,我何尝不知道难为?但这一次是剿灭教匪,份当所为之事。你家林大人不都跟着去平教匪了么?既然接了这差事,我定是要竭尽所能的。我心里清楚的很,很可能不会活着出去,但是也不能当贪生怕死之人。我马斌虽不是什么人物,却也不是孬种。事情到了头上,只管去做便是。你可以问问你家林大人,当年我和你家林大人可是携手闯了龙潭虎穴的,他一介读书人,却也从未怕死过。只可惜这一次没有林兄弟在这里,倘若他在这里,没准还真能做出些事情来。他的本事可比我高太多了。” 孙大勇笑道:“是啊,林大人的谋略自是无人能敌,这一次小王爷请他去参军谋划,我估摸着京北五县的平叛将势如破竹。他若是在这里,断不会三天时间都攻不破城池的。” “哈哈哈,没想到你对林兄弟也是这般的崇拜。林兄弟确实让人觉得他身上有些谜团。看着年纪轻轻,倒像是经历很多事,见识了很多事一般。很多事他一看就透,偏偏还看淡生死,干起事来不要命。我谁也不服,就服他。”马斌笑道。 孙大勇笑道:“在下何尝不是?当初剿海匪,我是亲身参与的,人人都以为林大人去海岛上不会有作为,认为他不会活着出来。然而他不但安然无恙,还搅的桃花岛上天翻地覆。那时起,他在我王府卫士之中便是个传奇人物了。我自然也不例外。所以这次我宁愿当个护院,也要跟着林大人混。” 马斌一阵大笑,叹息道:“是啊,可惜他不在这里啊,不然必是给我出个好主意了。为今之计,我只能带着兄弟们去尽力制造混乱了。至于结果,我却不想了。来来来,咱们喝一碗,也许今晚之后,我便死在城里了。你回头告诉林大人,叫他逢年过节给我烧些纸钱,祭拜祭拜我。我的儿女着他多照顾。那我便放心了。” 马斌端起酒碗来,便要喝下。众人听了马斌的话,心中均有些恻然。马大人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难得的是,明知会有生命危险,他却也一副坦然之态,面不改色。 孙大勇却伸手按住了马斌端着酒碗的手,沉声道:“马大人,还是少喝些,免得喝多了,晚上行事不便。” 马斌笑道:“孙兄弟,这可能是我最后一顿酒,你却来扫兴。” 孙大勇沉声道:“马大人,咱们何不商议商议晚上的行动,也许可以想出法子来。死固然是不怕的,但是于是无补的话,死了岂非白死了。咱们商量商量,看看能否有好的办法。未必便按照淮王他们的安排的那样去做,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如果有更好的对破城有利的办法,咱们何乐而不为呢?” 马斌歪着头想了想,放下酒碗皱眉道:“听你这口气,莫非你有什么想法不成?” 孙大勇道:“想法我倒是没有,不过……我在想,既然咱们都能混进城里来,这说明教匪的防守还是有漏洞的。当然了,因为我们人少,又是越城墙偏僻处而入,可能有投机取巧之嫌。但那也说明,教匪的大批人手都投入西城墙的防守上,其余三面城墙上的防守人手是不足的。否则我们焉有机会进来?” 马斌想了想道:“这倒也是,我们从东北角进来的时候,凿城墙插铁钎搭了一丈多高的梯子,这才能用挠钩抛上城头。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期间只有两三波的巡逻教匪从城头经过。确实似乎他们的人手并不充裕。” “那还用说?今日城里大肆搜捕青壮百姓守城,不正是因为他们人手不足么?眼下这情形必更为严重。我估摸着,教匪们伤亡也自不小,所以才会到处抓百姓去守城。今晚倘若官兵再攻城的话,估计其他三处城门的教匪人数会更少,因为必定要再抽调人手去防守。这也许是我们的机会呢。”孙大勇轻声道。 “你的意思是……我们去袭击城门?这恐怕不易吧,城门处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放松防守的。咱们去袭击城门,这可是送死。”马斌沉吟道。 孙大勇道:“那可未必。倘若西城吃紧,其他几处城门最多也只有几百人防守巡逻,未必没有机会。倒是去西城,面对茫茫教匪,那才难有作为呢。再说了,反正马大人也抱着必死之心了,又何必担心死不死的事情。倘若能夺下一座城门,那岂非是应天可破?我知道这也许有些异想天开,不过我还是觉得应该试一试。总好过去城西教匪密集处送死。” 马斌砰然心动,这想法虽然看似荒谬,但确实是破城之策。若能夺一处城门,大军便可涌入城中,应天便即刻可破。虽然觉得这种好事似乎不太可能发生,但却颇有些吸引力。 “倘若林大人在此,我觉得他定会这么做。我跟林大人聊过当年教匪的事情,林大人说的话令我受益匪浅。他说,当初在桃花岛上,他之所以有所作为,其一自然是看淡生死置之死地而后生。其二则是他选择攻击的是敌之软肋。他们选择捣毁的是海匪的仓库,让其军心混乱,物资供应不及。攻敌之致命软肋,而非是去正面硬来。这才给教匪大军创造了条件。眼下咱们去攻城门,岂非也是其要害之处?应天府百万大城,我们想要破坏其物资粮食是不现实的。就算烧了他们的库房,他们也可以从百姓口中夺食。坚持几个月也是有可能的,反而百姓们遭殃。所以,我想这薄弱之处,应该便是他们防守人数较少的其他城门了。一击可致命。” 马斌呵呵笑道:“可以啊,孙兄弟,你这一套一套的,很有些想法啊。我不知道林兄弟在这里会做怎样的选择,但你确实打动了我。正如你所言,左右是个死,有什么好担心的。成则破城,败了结果也没有太差。也好,今晚我们便去偷一偷城门。” 孙大勇笑道:“那好,咱们抓紧喝酒吃饭,外边攻城一开始,我们便去闹他一闹。” 马斌诧异道:“我们?你是说你也去?” 孙大勇道:“那是自然,我当然得去助马大人一臂之力。虽然我们只有三个人,但多一个人多一分力。” 马斌道看着郑暖玉等人道:“可是她们怎么办?林兄弟是要你来保护她们的。” 郑暖玉站起身来轻声道:“马大人,孙大哥,你们不用管我们。倘若城不能破,我姐妹众人终难免一死。你们去便是,倘若今晚你们都不幸遭难,我姐妹为你们披麻戴孝。倘若匪徒发现了我们,我们便自尽便是。” 孙大勇和马斌呆呆的看着郑暖玉等人,马斌忽然挑指赞道:“好一个刚烈女子,说的好。孙兄弟,既如此,我们便不必有后顾之忧了。大伙儿吃饱了肚子,准备干事。” …… 西城之外战场上,巨大的篝火照亮了整个战场。三万禁军列队以待,数百架投石车再一次隆隆的推上城墙百步之外。云霄车,冲城车,弩车也已经纷纷就位。一场攻城大战即将再次触发。 就在傍晚时分,郭冕得到了来自京城的消息。那是吕中天派人用快马星夜兼程送达军中的的。吕中天的信上告知了郭冕一个让他无比烦躁的消息,那便是前往京北五县平叛的大军获得一场决定性的大捷。在阳武城下,官兵全歼了来犯的两万六千余教匪。其中消灭一万多人,俘虏上万。更重要的是,此战是在禁军之力开赴封丘迎敌,阳武守军不足三千的情形下获得的巨大胜利。 当报捷文书抵达京城时,朝野上下一片震动。朝臣们也纷纷上书赞颂郭冕领军有方,得到了惊人的战果。就连皇上也对郭冕赞扬有加。亲自拟旨命人送往阳武嘉奖郭冕,说他什么大智若愚,不鸣则已一鸣惊天下,说此战足可彪炳史册,为人所传颂。总之,这场大战让皇上欣喜若狂,龙心大悦。朝廷中为郭冕说话的朝臣们也趋之若鹜。 吕中天信上虽未对郭旭进行责备,但他重申了出征之前对郭旭说的话,他提醒郭旭,这一次平叛行动表面上看是军事行动,但另一层深意是皇上在考验两位皇子。意义极为重大,绝对不能失败。应天府大军受阻的事情,在北路军大捷的背景下是极为尴尬和不利的。朝中已经有人质疑郭旭的领军能力。所以吕中天要郭旭无论如何要拿下应天府,倘若郭旭觉得力有不逮,必须即刻告知他,他将和杨俊商议增兵之事。再调部分兵马前来增援。 郭旭读了这份信之后,心情大坏。他本自诩领军有力,这次平叛作战,父皇之所以让自己领五万兵马平京东西路,那是对自己格外的照顾,是有意将这场大功劳送给自己。但现在,郭冕居然抢先占得先机,一举歼灭五县全部教匪,不久后必将横扫五县,完成平叛的使命。而自己到今日已经四天四夜时间了,居然还望城兴叹,这简直太丢人,太尴尬了。 面上无光还是其次,关键是正如外祖父吕中天所说的,这次平叛可不仅是平叛,干系到在朝中的声望,干系到能力和考验,关联的是后面的那件大事。现在情形如此不堪,这是给自己减分,而非加分。 郭旭对郭冕其实还并没有很恼火,他恼火的是郭昆和林觉。吕中天的信上说,此战是林觉建功,郭昆救援得力。报捷的折子上点出了这一点。若不是这两人,郭冕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虽然这两人也是为了平叛,但他们的行为却直接导致了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郭旭心中对这两人充满了痛恨。 在对着军中将领和谋士们发了一顿火之后,郭旭冷静了下来。他知道,此刻要赶紧扭转局面,必须要立刻拿下应天府。时间拖得越久,对自己将越是不利。倘若最终不得不换将平叛,那自己将在皇上和群臣心目中的形象大坏,这是绝对不能发生的。 郭旭下达了死命令,今晚无论如何要攻下应天,不计代价,不计后果。郭旭的原话是:“哪怕所有的兵马都死光了,也要攻下应天府。若攻不下应天,所有将领都军法处置,然后本王自杀以谢朝廷。” 面对郭旭的这番话,众将士惊愕不已。他们不知道淮王殿下为何会发这么大的火,说出这么狠的话。但他们明白,今晚的攻城怕是一场艰苦之极且惨烈的攻城战了。没有人敢提出任何的异议,就算是禁军中的那些老油条一般的将领们,此刻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他们迅速将淮王的命令传达全军。从下午起,各营便开始了作战的准备。既然军令如此严厉,那只能将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干了。 城下杀气腾腾摆好架势的时候,城中岂能没有感应。傍晚时分,圣公海东青亲自登上西城城墙视察情形。看着城下的架势,海东青也明白对方这是要拼死猛扑了。但对于海东青而言,他同样不容有失。因为他也刚刚接到了来自阳武县的战况。两万多教众兵马全军覆灭的消息让海东青震惊不已。孟祥和一群教中骨干阵亡的消息更是让他既痛心又失望。然而更严重的不是这一次大败,而是这一败,往西去的通道没能打开,阳武没能拿下,接下来的局势便更难了。 从现在起,自己将被官兵困在京东西路之中。当京北五县被收复之后,包围圈会进一步的缩小。然则应天府的位置之重要便不言而喻了。应天府是抵挡官兵切入京东西路的门户,更是最终不得已南下淮南路的通道,更是教众们心中的总坛所在之地。倘若应天丢了,无论从精神上还是从局面上都是沉重的打击。原本海东青是准备在孟祥夺下阳武之后放弃应天府的,但此刻应天府却不容有失了。 可是海东青心里清楚,如果官兵猛攻城池,应天府能否守住却是个未知之数。前三天的攻城虽然守住了,但代价之大海东青心里明白。精锐的护教军只剩下不到三万人,而其余教众死伤更多。物资损耗也极为庞大。因为起事仓促,囤积在蛇岛上的大批辽国支援的兵器装备甚至没有全部转运进内陆来。现在无论是人力还是物资都是捉襟见肘的。 但无论如何,必须要拼命的守住。海东青知道自己不能失败,他的人生虽然经历过太多的起落,每一次都能东山再起,但岁月不饶人,他已经年近花甲,老天也许不会再给他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了。所以,他不能轻易的放弃,他要跟对手好好的较量一场。在海东青看来,他的对手可不是城下领军攻城的将领,而是在汴梁城的那个皇帝郭冲,只有郭冲才被他视为对手,其余的人只是一些喽啰罢了。他要让郭冲知道他海东青的厉害,便要顶住今晚官兵的进攻。 当城下的进攻阵型列队完毕之时,城上海东青也认为他做好了准备。城头上,今日从城中强行拉来守城的青壮百姓多达八千人,这有效弥补了三天大战所造成的人员的损失。虽然这些人只是一些百姓而已,但守城的兵马有几个不是百姓?靠的是人多,死了再多人也不怕,城里的百姓多得是。青壮死完了拉老弱男子来,老弱男子死完了拉半大孩童来,拉妇孺来。总之,大不了让全城的百姓陪葬,看看官兵能有多少兵马来交换。 城头上,从百姓家中搬来的各种能用上的守城的物资也堆积成山。百姓们吃的油、家里的门板、房子里的房梁、舂米的石锤、厨房里的菜刀,商铺里的秤砣。等等等,凡是能用得上的,能挡住对方箭支和石块的,能往下砸的,能协助守城的物资哪怕是拆了房子也得全部搬上来,一切都为了守城之需。 城头上下,攻守双方人数高达十万余人,但是却在战事开始之前雅雀无声,如坟场般的寂静。直到城下官兵阵中响起了炸雷般的号炮之声,莽莽的号角声响起时,这死一般的寂静终于被打破。 攻城战正式开始了!! 投石车发出单调黯哑的吱呀声,投臂摆动声发出哐当的声响,无数的石块划破夜空朝着城头砸来,落下时烟尘四起,砸的城头上的守军血肉淋漓哭喊连天。即便重新布置了工事,搭建了门板沙包组成的防护设施,但还是有许多人被乱石砸中,不少工事在漫天石块之雨中被砸成豆腐渣。很多人还没参与战斗,便死在了城头。他们当中更多的是毫无经验的被强压上城的百姓和普通的教众。 最惨的是这帮教众,他们怀着满腔热血和激情要为圣教出一份力,然而他们到死也不知道,他们只不过是他们敬仰的圣公的炮灰,圣公对他们的死毫不怜惜,他们也根本去不了那个所谓的永享喜乐的云霄圣殿之中。 城头的床弩还是能反击,虽然数量不多,但是当投石车固定下来之后,床弩便可以逐个摧毁他们。床弩的射程在数百步之外,只是为了节省有限的弩箭,才没有一开始便进行攻击。但现在,它们终于在护教军的操作下朝城下发射。一架又一架的投石车被击中散架,同样床弩也不得不经受石块的攻击。虽然每一架床弩的上下都有保护措施,但这并不能保证它们完全安全。在击毁七十多架投石车之后,所有的床弩也都哑了火,坍塌成一堆无用的木料。 第八八一章 血战到底 (二合一)这场远距离的猛烈对轰虽然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但是其猛烈程度已经让人咂舌。城头上烟尘遮天蔽日,在夜风吹拂之下蔓延整片天空,遮蔽了天空中的一轮皓月。这原本是中秋时节,本是望月抒怀全家团聚的时刻,在应天府内外,却是血腥的杀戮之夜。 只小半个时辰,城头死伤便达千人。城下官兵也有死伤,那是床弩攻击投石车造成的杀伤波及周围的操作手,数十名官兵被坍塌的投石车砸死,另有一百多人受伤。 但这一切只是这场大战的序幕而已。城下的人不会因为目前这点战果而沾沾自喜,城头的人也不会因为这些死伤而懊恼惊恐,因为他们知道,真正的大战尚未开始。之前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小小的前戏罢了,真正的大戏是接下来的攻城肉搏战,那才是最终决定成败的关键。 投石车轰炸结束,隆隆的战鼓却轰然敲响。一万名禁军展开阵型,像是决堤的洪水,向着城下奔涌而来。 虽然攻城不力,但不能否认郭旭的领军才能,亲身经历的军旅生涯和大量阅读古代战事兵法让郭旭初步具备了指挥兵马的能力。即便是在郭冕抢占先机,此刻急需要攻下应天的清香下,郭旭依旧保持了清醒的头脑,他没有不过脑子的下令所有兵马倾巢而出,而是将三万攻城兵力分为了三个梯队。 这三个梯队每一队万人,呈散兵阵型布阵。在兵种的结构上,郭旭也做了安排。第一波的万人队以刀盾兵和弓箭手为主,其中夹杂着两千名负责牵引三十架云霄车的攻城敢死队。刀盾兵立起大盾在前方抵挡城头必然汹涌的弓箭袭击,掩护四千名弓箭手抵达城下六十步之内,让弓箭手能够向城头射箭压制。有了弓箭手的掩护,云霄车便可抵近城墙,展开攻城。而刀盾兵则会在云霄车搭通上城通道之后成为从云霄车中登城的攻击主力。 这是一个相互协作循环掩护互相协同的万人队。郭旭做到了兵种搭配互相协作的基本的领军套路,比之许多只知道狂攻乱攻的将领要高明的多。 至于后方的第二梯队,他们则是在前队展开攻城之后发动更为迅猛的第二波的进攻。第二梯队基本是只配备兵刃和简易云梯的主力攻城兵马。一旦第一梯队和城头兵马形成焦灼之势,便没有办法阻拦传统云梯攻城部队的抵达。数百架云梯只要挂上城墙边缘,那便是城头守军的噩梦。 第三梯队是生力军,当兵马阵亡过多,攻城献出疲态,人数不足的时候,他们便可填补空挡,维持攻城的强度。 其实,后方尚有中军近九千兵马,由郭旭亲自统率。郭旭既然下达了战至一兵一卒的死命令,那么倘若前方战事不力的时候,郭旭会亲自率领这九千兵马展开最后的进攻。当然,如果到了那种地步,其实郭旭已经失败了。耗尽五万大军,即便拿下应天府,那也是一场败仗。 总之,郭旭现在赌上的是手中的一切,他必须拿下应天,即便是一场惨胜,也比铩羽而归要好太多。他没有别的选择。 隆隆的鼓点声中,高举大盾的禁军抵近了百步之内。他们像是一群幽灵出现在城头守军的视野之中。没有呐喊冲锋,没有奔跑冲杀,他们只是举着盾牌护着身子,掩护着缩在盾牌后方的弓箭手一步步的朝城下挺进。 除了他们,一架架高达数丈高的云霄车也在马匹的拖动和士兵们的推动下滚滚而来。巨大的一人多高的木轮子转动之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让人牙酸恶心。云霄车是前几日攻城作战中威胁最大的攻城器械,虽然被烧毁了数十架,但眼前这三十余架云霄车像个巨大的高塔一般的缓缓迫近,还是让城头的守军感受到了极大的压迫感。 其实城头守军不知道的是,这三十架云霄车已经做了改装,它们已经不再仅限于成为通向城头的攻城通道之用,他们的顶部已经安装了一人多高的围栏,用铁皮制作的围栏围出了一个方圆丈许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十几名连弩射手已然就位。如此一来,云霄车其实已经成为了一座座移动的箭塔。 这么做的原因自然不仅仅是需要这几百名连弩射手的火力增援,那在整个攻城作战中其实算不得什么扭转战局的安排。他们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让云霄车拥有防卫能力,十几名连弩手可以有效的控制住云霄车靠近城墙后的一小段城墙,可以掩护云霄车中攻城的禁军尽量少受干扰的通过吊桥登上城墙。同时,吸取了前几日攻城的经验教训,敌军会用火攻对付云霄车,丢入火油瓶进去会烧毁云霄车。所以,在顶端配备弓弩手便是防止守军这么干,也算是亡羊补牢之举。 海东青站在尚且部分完好的城楼一侧,面色冷冽。在他看来,对方这种好整以暇的踩着鼓点逼近的作法是对自己的漠视和不尊重。他并没有被这种阵势所吓倒,只目测着距离,缓缓的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对方已经迫近到了九十步之内,早已进入了弓箭的射程之中,终于,在所有守城青教教徒们的期盼中,海东青手中的长刀向前划出了一道弧形的寒光。 “放箭!”宋铣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大吼声。他的声音落下,城头上无数的人头冒了出来,上万张弓箭拉开了弓弦,但听‘蹦蹦蹦,嗡嗡嗡’弓弦之声大作。成千上万的箭支爆发出一道黑色的烟雾,齐刷刷朝着城下的禁军人群笼罩而去。 “嗤嗤嗤!噗噗噗!”箭支带着风声划破短短的数十步距离,凶狠的扎入一个个血肉的身体之中,爆发出一朵朵绚烂的血花。 “笃笃笃。”更多的箭支激射在禁军们手中的大盾上,势大力沉居高临下的箭支的强大力道会让举着盾牌的士兵一屁股坐在地上。很多士兵手中的盾牌上一刻还是空空如也,下一刻却钉满了十几只劲箭,像是攥了个刺猬在手中。大盾都是木质的,有些是有些破损的,在被劲箭击中之后更是会轰然爆裂开来。 叮叮叮!爆豆一般的连响,那是云霄车高大的车身被密集的箭雨射中。不过云霄车的外皮都是铁皮覆盖,箭支是无法破坏起结构的。但前方拉着云霄车前进的牲口马匹却尽数被射杀。 嗡嗡嗡!第二轮箭支紧接着射出,这一次造成了更大的破坏和杀伤。下方禁军士兵人仰马翻,死伤无数。激射的箭支在地上激荡起烟尘来,像是在地上爆裂开无数的尘土的花朵。在距城九十步距离的一条宽约二三十步的带状区域内,平整的地面上出现了一条羽箭的丛林。密密麻麻,全是插在地上和死尸上的箭支。 即便有着盾牌护身,即便有着精致盔甲的保护,但在如此密集的箭雨之下,官兵的伤亡数字还是极为惊人,并且不断的上升。无数的官兵中箭倒下,闷哼声和惨叫声响彻战场。士兵们一个个将盾牌挡在身前,身子缩在盾牌之后,像是暴风雨中颤抖的鸟雀,期望着身前这块小小的盾牌可以替他们遮风挡雨。而在牲口马匹被射杀之后,数十架云霄车也戛然而止,停在了距城八十步的位置。 面对守城方如此猛烈的阻击,就连后方的郭旭等人也大出意外。这几日攻城,虽然早已知道教匪们手中拥有大量的兵器弓箭,但是今日城头的弓箭阻击的规模还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这恐怕得有一万多张弓箭的齐射,才有如此恐怖的后果。在这之前,所有人的判断都是,对方的弓箭不会超过五千张,。谁料想,居然发生了如此意料之外的情形。 这一切自然得益于海东青的战前布置。今日休战一天时间,海东青不仅下达了拉壮丁补充人力的命令,更是要求在战备物资上想尽办法的补充。弓箭是给攻城官兵造成大量杀伤的最直接最有效的东西,所以海东青亲自带人在城中搜罗收集。百姓家中藏有的弓箭自然是全部收缴,除此之外,海东青还从钱德章口中得知应天府军械库中有一大批报废的弓箭。这些弓箭都是已经废弃不用的,因为弓箭本身价值不高,所以也没有什么回收的价值,故而长年累月的堆积在库房之中无人问津。 海东青带人去将这些废弃的弓箭都搬了出来,将可用的配件全部给挑了出来。三四张破弓箭拼在一起便可成为一张可以使用的完好弓箭,这么一凑合,居然多出了数千张弓弩可用。海东青想的很清楚,这些弓箭无需多么经久耐用,哪怕只能射出两三只箭便断裂废弃,那也是值得花时间去修缮,在城头上哪怕是多射出一只箭,便给守住城池贡献了一份力量,增加了一分希望。 正因如此,今日城头上陡然增加了四五千张弓箭,这其中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百姓家中自制的简陋的长弓,又富贵人家收藏的精美的弓箭,有长弓,有短弓,有的精致,有的粗陋。有的坚固,有的甚至随时可能绷断。正是这五花八门东拼西凑出来的弓箭,却在第一波对官兵的打击之中造成了巨大的震撼和伤害。 看到攻城的官兵一个个人仰马翻死伤惨重,更有的缩在盾牌后瑟瑟发抖的狼狈样子,跟之前好整以暇踩着鼓点的进攻态势大相径庭。城头的教匪们发出一阵怪叫声。 “圣公至大,天下无敌。邪魔外道统统都得死。敢进攻我们,自寻死路。” 海东青抚须微笑不语,他知道,今日守城算是有了一丝希望。经过这么一轮凶猛的打击,对方死伤人数恐达两成,他们还敢攻么?只要他们一退,今天这场攻城战便算是腰斩了。还没摸到城墙便要退却,这对士气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而己方,将士气高涨,应天府将固若金汤。 然而,让他诧异的事情发生了。两轮箭雨之后的间隙里,官兵后方阵中号炮连响,鼓声更为猛烈起来。百步之外,上千骑兵奔驰而出,这些家伙似乎打着赤膊上身,手中抱着鬼头大刀勒马而立。也不前进,也不后退,就那么一字排开的站在战场后方。海东青瞬间明白了:那是督战队。眼看前方的兵马有溃败之势,官兵主帅祭出了督战队在后方督战压阵。 督战队的出现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所有的官兵将士都知道,禁军督战队都是一群刽子手,他们在军中不杀敌人,只杀自己人。所有从战场上退却的人,他们都丝毫不讲情面的全部斩杀。此刻后退必死,只有猛攻城池一途。倘若左右是个死,被督战队杀了反而死后名声不佳,牵扯家人。死在攻城作战中起码能落得个抚恤,落得个为国捐躯的好名声。 “进攻!”领军的将领从盾牌下站起身来,举刀冲着城头方向大声吼道。 一个个躲在盾牌后的身影站起身来,开始继续朝城墙推进。数十名士兵充当了骡马的作用,在前方拉动云霄车往城墙挺进。木轮转动的声音再次响起,鼓点伴随着兵士们的脚步一刻未停。咚咚咚,咚咚咚,仿佛敲打在所有人的心里,响彻在整个天地之间。 无数蝼蚁一般的身影在此刻就是卑微生灵的缩影,古往今来,无数这样的身影前赴后继的在各种战场上奔向死亡,他们无从选择,也无法摆脱这样的命运。他们当中有很多人的儿女子孙将来也要走他们同样卑微赴死的路,虽然悲哀,虽然令人叹息,但谁也不能否认,整个历史的进程便是这些卑微之人死亡的鲜血所铺就,而非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驱赶他人赴死的达官贵人,皇族贵胄。 “给我放箭!”宋铣大吼道。 “嗖嗖嗖!嗡嗡嗡!呜呜呜!”一蓬蓬的箭雨如瓢泼一般浇在人群之中。血肉纷飞,惨叫连天。一个个生命在箭雨之中消逝,留下血污纵横的躯壳。几乎所有人的盾牌都成了一只只带刺的豪猪,钉满的一只只箭支。死亡已经不再是让人害怕的事情,更让人害怕的是不知道下一刻自己会不会死。这种未知才是最让人恐怖的。 短短数十息时间,城头教匪连续射出了三轮箭雨,城下官兵死伤人数已逾三成。短短的数十步的挺进距离,一万名攻城先锋队已经死伤三千五百多人。 但官兵们的反击也终于开始了。 数十息时间,攻城官兵已经挺进到城下六十步的距离之内。这个位置,禁军弓箭手已经可以将箭支射向城头了。尚存的三千多名弓箭手开始弯弓搭箭,这些专业的弓箭手经受过专业的训练,他们知道该以何种角度将箭支送到城墙上去。他们也知道如何保证对城墙上敌军的杀伤力,他们不是盲目的到处乱射,而是集中攒射,让大量的箭雨将城墙上一个局部的区域覆盖。 “嗡嗡嗡。”如黄蜂翅膀震动发出的声音一般,好的弓箭射出箭支时发出的声音一点也不刺耳,充满着低沉的带着威慑的嗡嗡声。鼓动着周围的空气产生的共鸣,更是有一种雷霆般的混响。 黑压压的一朵黑云笼罩了城楼左侧三十步距离的区域。这里集中着大量密集的守城人员。因为城楼是重点防范位置,两侧必须要聚集大量的人手来防守。几乎只在眨眼之间,这三十步城墙范围内的四百多名教匪和被迫上城的百姓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箭雨浇了个通透。箭雨过后,这里全是尸体,瞬间被清空。受到波及的还有城墙后方搬运物资的教匪和百姓。部分箭支越过城墙落下来,射杀了他们当中的七八十人。 除了禁军弓箭手开始施射之外,三十架云霄车顶端的连弩手也进入了攻击距离。他们躲在铁皮围栏之中,从一个个狭长的射击口开始往城墙上施射。他们的位置比城墙还高出丈许,居高临下的连弩施射更是让城墙上密集的守军难以躲避。惨叫声中,城墙上的教匪大量被射杀,这也干扰了教匪们对城下禁军的弓箭压制。一时间城墙上一片混乱。 “笃笃笃。”一连串爆豆一般的声音响起,城楼前沿的廊柱上,一排弩箭连续钉在上面,崩出的木屑四散而飞,烟尘弥漫。 “圣公,小心。”几名护法大叫起来。 海东青身子踉跄着坐在地上,幸亏他还有些警觉,第一支弩箭射在旁边的木栏上的时候他便往侧首纵跃,这才没有被接下来的十几只弩箭射中。但事出仓促,脚下也不太灵便,一下子坐在地上。 宋铣等人忙上前搀扶,口中惊慌叫道:“圣公无恙否?没有受伤吧。” 海东青的帽子掉落,露出一头花白散乱的发髻,脸上满是灰尘,样子着实有些狼狈。他有些恼羞成怒,他是圣公,可是有神功护体的,应该不至于被几只弩箭弄的这么狼狈。最好的结果是他站立不动,弩箭从身侧划过钉在廊柱上,那便显示了他毫无畏惧,神功护体,刀箭也主动避让他的身体的神迹。可惜这一切只能想想罢了,他可不能冒这个险。 “慌什么?我不过是走了神罢了,只是本能的躲避,实际上就算弩箭及身,又怎能伤我?”海东青喝道。 几名护教护法鼓着眼不出声,心道:都这模样了,何必还来死撑?真当我们是傻子么? 海东青重新戴上帽子,看向城下局势。因为对方的反击,城头的压制力已经不足了。攻城兵马已经抵达了三十步之内。云霄车只需靠近两丈之外,便可以将长长的吊桥搭上城头,那便是肉搏战的开始。而远处战场后方,官兵的第二梯队的上万兵马已经开始挺进。一旦双方肉搏战开始,后方的官兵便会发动冲锋,将战事拖入残酷的近战。 “传本尊之命,所有人做好肉搏的准备。所有的物资都准备好,一个官兵也不许让他们活着爬上城墙。”海东青冷声喝道。 “遵命!”宋铣等人齐声应诺,命令迅速传达到城墙上的每个角落。所有教匪都开始抱起石头,抬起滚木。滚烫的油锅也抬到墙边。准备烧毁云霄车的火油瓶也攥在手中。所有人都紧张的等待着更为惨烈的一刻的到来。 第八八二章 血腥鏖战 在禁军弓箭手的全力掩护之下,禁军先锋数千刀盾兵冲到了城墙之下。 “动手!”海东青高声下达了命令。瞬间,城头上石块原木滚滚而下,滚油、开水也一大锅一大锅的往城下浇去。城下一片撕心裂肺的惨叫之声响起,无数的官兵被石块木头砸中,被滚油开水浇在身上。 被重物砸中倒也罢了,起码不会有太多的痛苦。最痛苦的莫过于被滚油开水浇在身上,浑身上下烫的皮开肉绽,却一时不会就死,身上的皮肉一块块的脱落,当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城头上的守军已经完全不顾云霄车上的连弩射手的威胁,他们只管朝城下砸东西,对于云霄车上那些躲在铁皮外壳工事里的弓弩手,他们既对他们无可奈何,也无暇顾及到他们。 下方的官兵将领大声的吼叫着,让所有的盾兵将盾牌举在头顶,希望能得到些许的庇护。这办法确实也缓解了大量的死伤。一排排盾牌被举在头顶连成一片,确实起到了保护的作用,但是靠着人力硬抗从数丈高的城墙上扔下来的重物是不现实的。一大片一大片的官兵组成的盾阵被砸塌,巨石落下后,直接将盾牌阵砸出一个大洞来。沉重的原木砸下来,会将成片的士兵连人带盾砸在地面上,盾牌粉碎,人也被砸死。而且盾牌可抵挡不了滚油。从缝隙里洒下的滚油会让下方的士兵皮开肉绽根本无法支撑住盾牌,只要稍有松懈,盾阵立刻便会被瓦解。 所有的禁军士兵只能咬牙支撑着,因为他们是配合云霄车的攻城,他们自己本身没有任何的攻城能力。冲到城墙下只能被动挨打。唯一的希望便是云霄车抵达城墙攻城的距离,这一切才能改善。而三十架云霄车依旧缓慢的在二十步外慢慢的移动。它们正在通过护城河上搭建的通道。虽然搭建了十几处宽阔的通道,但是一次只能有一辆云霄车通过。否则以沙包和泥石填充的通道有被压塌的危险,更有可能让云霄车陷在泥土里出不来,那反而成了阻挡前进的无法移除的障碍。 时间显得极为的漫长和煎熬,每一刻都有大量的官兵死伤。但是他们毫无办法,只能苦苦捱着,等待着云霄车的抵达。 终于,十几架云霄车摇摇晃晃的过了护城河,直奔城墙而来。虽然城头上无数的箭支朝着云霄车射去,将它的外皮射的千疮百孔。但是铁皮外壳加上内里粗大原木组成的框架极为牢固。正面和侧面已经被羽箭插满,成了一个巨型的鸡毛掸子一般。但它还是在后方百余人的推动下缓缓地抵达了城墙外丈许之处。 “轰隆隆,卡巴巴。”巨大的木轮被原木卡死的声音和惯性之下云霄车的整体摇晃发出的声音响起。看似随时要散架的云霄车终于稳稳的停下在了它该停的位置。 云霄车内部藏匿的士兵挥动大斧,砍断了内部两根粗大的缆绳,一丈五尺长的吊桥迎面一侧轰然落下,面对城墙的一侧轰然洞开。那吊桥哐当作响,斜斜搭上城墙边缘,一条通向城墙的斜斜坡道瞬间形成。 下一刻,车内藏匿的官兵顶着盾牌呐喊着蜂拥而出,沿着斜坡朝城头猛冲而上,直奔城头。 拥挤在下方受苦受难的禁军士兵们的苦日子也总算熬到了头,他们蜂拥冲向云霄车后侧入口,将后方一人高的隔板掀开,露出旋梯入口。所有人都拼命钻进云霄车中,沿着内部的楼梯往上冲锋。此时此刻,每个人心里想的就是,与其在城下被砸死烫死,还不如冲上城头拼死搏杀,或可有生还的机会。 这十几座云霄车瞬间化身为通向城头的阶梯通道。成为了攻城的突破口。 云霄车洞开,官兵蜂拥而出的那一刹那,城头很多教众心中骇然。这一幕在前几日的作战中发生过多次,但这一次和前几次不同。前几次对方显然没有做好准备,他们就这么耿直的冲上城来,却没能防备守城一方向云霄车中投掷火油瓶和火箭的举措。对方的云霄车外表坚固,但内部一旦起火燃烧,便等于阻隔了上城的通道。下边的士兵上不来,冲上城来的官兵也因为得不到支援而被统统格杀。 但是这一次,明显对方有了防备。数十名举着火油瓶等待云霄车抵达之后投掷火油瓶的教众,在云霄车尚未抵近的时候便被上方的连弩手全部射杀。连弩手们似乎专门对着这一类人进行射杀,将左近数十步城墙上的掷瓶子的人射杀殆尽。所以,他们才能顺利的打开吊桥,往城墙上冲锋。第一批的官兵很快便跃上城墙之中,跟左近的教众站在一处。后方,巨大的云霄车出口处就像是怪物的嘴巴一样不断的吐出兵马来,城头上的官兵数量越来越多,形势变得越来越危急。 随着后续云霄车的陆续抵达,一座又一座的吊桥搭上墙头,一条又一条通向城头的通道被联通,情形似乎已经变得不可收拾,看起来应天府城池已然岌岌可危了。 城楼之中,海东青面色铁青的看着眼前的局面,心中也自焦急。目前的局面还不至于崩坏,虽然对方已经凭借云霄车的特殊优势攻上城墙。但也不过是二三十处的城墙段被突破而已,上来的官兵人数也并不多。己方拥有数万守城人手,会很快将他们统统格杀。所以,当务之急是要立刻破坏云霄车,阻断官兵上城的通道。这才是重中之重。 这件事不能拖延,对方第二梯队的上万兵马已经开始了第二波的冲锋。等他们冲到城下,云梯和云霄车齐头并上,城墙处处被突破,那便真的回天无力了。 “宋铣,杨安。本尊命你们不惜一切代价摧毁云霄车。不惜一切代价,明白么?”海东青低声吼道。 宋铣和杨安两人忙拱手应诺,各自冲出城楼南北方向而去。宋铣冲向城楼北边城墙数十步,便看到前方的一段城墙上厮杀声连天。侧首数十步外,高大的云霄车敞着大嘴,像个怪物一般正源源不断的吐出攻城禁军,这些禁军嗷嗷叫着冲上城墙,不断的将占据城墙的距离拓宽,朝两侧挤压过来。 在数十步宽的城墙上,官兵和教匪纠缠在一起,互相肉搏砍杀,鲜血碎肉断肢到处飞溅,惨烈异常。明显官兵占优,他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守城方是护教军和教众以及百姓组成的杂牌军,如何是他们的对手。靠的只是人数的优势,不断的填充人数以保持对抗之力。饶是如此,官兵还是不断的向两侧的城墙压迫而来。 宋铣看到这种情形,转头厉声吼道:“负责烧毁云霄车的是谁?” 一名护法在旁忙道:“宋护教,是小人负责。” 宋铣转头看了看他,喝道:“怎么不派人去烧毁云霄车?” “冲不过去啊,那上面的连弩手专门盯着我们射箭,冲了好几拨了,半路上便被射杀了。只要看到手里拿着点燃的火油瓶的,他们便全部射箭,根本过不去啊。”那护法叫道。 “蠢货,蠢不可及。不会用盾牌挡着冲锋么?”宋铣骂道。 “哪有盾牌啊,我们哪里有那玩意啊。”那护法委屈的叫道。 宋铣抬手扇了他一个嘴巴子,伸手指着城垛旁坍塌工事下的几扇门板骂道:“非要真正的盾牌?这些东西不能用?能挡箭就成,就算是一口锅盖,也足可抵挡那些弩箭了。蠢货。” 那护法捂着脸不敢说话,其实他早做过尝试,云霄车上的劲弩根本不是门板之类的东西能挡住的。几名手下尝试以门板挡箭,却成了更大的目标,门板被弩箭直接射得爆裂。几个人死的甚惨,身上被洞穿了几十只弩箭。但此刻,他却不敢争辩了,因为他担心宋铣会一刀砍了自己。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前面已经完全被占领了,就算有铁盾护身也冲不过去了。宋护教,得想其他法子了。”宋铣身旁一名护教沉声道。 宋铣冷笑一声,喝道:“火油桶在哪里?” “在这里,三大桶都在这里。”那护法忙指着城墙角落下的木桶道。 “三桶全部搬来,跟我往前冲。”宋铣高声喝道。 众人连忙将三大桶火油桶搬来,在宋铣的组织下,五六十名护教军往前猛冲至前方交战之处。哪里双方四五百人正在城墙上胶在一起玩命厮杀。场面惨烈之极。 宋铣抬脚踹翻一桶火油,挥刀砍开一角,里边粘稠的刺鼻火油顿时流了出来。宋铣猛踹一脚,那火油桶骨碌碌朝前滚去,滚入前方混战的人群之中,沿途洒了一地黑乎乎刺鼻难闻的火油。 “点火!”宋铣冷声喝道。 “宋护教,那里有我们的人啊。”身旁众人惊愕道。 “老子叫你点火。再啰嗦,老子砍了你。”宋铣嗔目厉声喝道。 再无人敢多言,一名教匪打着了火折子点燃了火头。一条火线迅速沿着木桶滚动的路线往人群中窜了过去,只眨眼之间,人群中的火油桶便轰然一声爆裂开来。火焰在人群之中四散迸射,下了一场火焰雨。所有在混战之中的双方兵马根本避无可避,许多人身上着了火。那火油本就是地下的石油,稍加提炼而已,并非严格意义上那种火油。极为粘稠,炸裂开来的火焰会附着在身上燃烧,在这种情形下,比之真正的火油还要可怕。浓烈的火焰和刺鼻的烟气让城墙上十几步方圆内烟尘弥漫,宛如地狱一般。禁军士兵和教匪们惊慌失措的喊叫着,拍打着身上的火焰,但却将更多的地方引燃。很快,许多人全身上下都起了火,烧成了火人。 所有人都胆颤心惊的看着这一切,吓得两股站站。然而宋铣面无表情,抬脚再踹翻一桶火油,以同样的方式将它滚入前方的火海之中。爆燃的火势更加的猛烈,波及到了更多的人。城墙上的火雨往两侧的城墙下落下,像是节日里绚烂的焰火。 “我青教兄弟有神功护体,水火不侵,刀枪不入。诚心效忠圣公,为青教效力这自不会受烈火焚烧之苦。当然,也许并非人人皆能全心全意,但圣公说了,烈火涤荡之后,他们也都将获得魂灵的涤清,就算死了,也将被接引入云霄圣殿永享极乐。如此就算为本教捐躯,又有何恐惧?”宋铣冷声喝道。 “是是是,宋护教所言甚是,圣公至大,圣公英明。”所有人都只能点头称是,可是大多数人心里都明白,这一切都是鬼扯。这么多天凡是参与作战的人都目睹了大量教众的死亡,甚至有好几名护教死在城头。教众也许心有杂念,但难道身为护教之尊的他们也不忠心?难道成千上万死去的人里边没有一个是忠心耿耿的?没有一个有刀枪不入的护体神功?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所谓的神功护体是不存在的。圣公自己都受了些小伤,难道说他自己对自己都不忠心? 这些话自然只能在心里想,此时此刻,一切都已经晚了,说什么都是没意义的事情了,只能硬着头皮昧着良心听从这一套了。 第三桶火油滚入火海之中后,更为迅猛的烈火和浓烟将原本人满为患的双方厮杀之处变成了火狱一般。二三十步范围内的城墙上根本已经无法靠近,随着火焰中数百人被烧殒命,这一段城墙的危机也以这粗暴的自杀般的方式而得到化解。云霄车的吊桥所在为位置正是这一片烈火熊熊之地,云霄车中的禁军士兵根本无法从吊桥上冲上来。因为烈火阻挡了他们上城的道路,他们只能拥堵在出口处望而兴叹。 宋铣的办法虽然简单粗暴,毫无人性。虽然并没有摧毁云霄车。但却从客观上阻断了对方登城的通道,达到了和摧毁云霄车一样的效果。随着烈火的蔓延,搭在城头的云霄车的跳板也开始起火燃烧,倘若跳板被烧断,整个云霄车便几乎形同于报废无异了。 宋铣的办法很快得到了推广,城头二三十处被云霄车突破的城墙地段很快都燃起了大火。有些教匪们的表现更为极端。他们有的人在全身上下浇上火油,抱着十几个火油瓶,点起火来,高喊着圣公至大的口号冲进厮杀的人群之中。然后随着火油的爆裂,将所有人拖入火海之中。有的教众甚至带着满身的烈火从吊桥踏板上冲进云霄车里,虽然被迅速格杀,但是烈火和浓烟却让云霄车内部拥堵的禁军士兵们不得不赶紧下撤。 战场上往往就是如此,懦弱者或许会变得更懦弱,极端者或许会变得更极端。在战场上那种生命如草芥的气氛的刺激下,很多不可思议的举动都会出现。其实,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懦弱者并非懦弱,反而是战场上的清醒者。勇敢者也并非就是勇敢,反而是失去一切放弃希望的人。总之,战场上出现一切的怪异举动都是合情合理的,特别是青教这种邪教组织,教众们做出任何的举动更是不足为奇。 凭借着这种自杀式的疯狂攻击,云霄车攻城带来的紧迫危机得到消解。十几架云霄车被迫拉起吊桥龟缩成为一座箭塔,一部分云霄车开始转移方位,准备绕开着火的位置重新搭建攻城通道。另有数架云霄车因为没有预料到对方的疯狂,被.自杀式攻击的教匪从吊桥斜坡上冲进了云霄车内部,携带的火油瓶在内部爆裂燃烧。很快便烧成了几个巨大的火炬,烈焰升腾,位于顶部的连弩手逃无可逃,尽数被大火烧死在铁皮栅栏里。 禁军原本大好的局面顷刻消弭,攻上城头的近千名禁军后退无路,有的被烧死,有的被杀死,有的无路可走,选择跳下城墙去活活摔死。当第二波禁军万人队攻到城下时,所有云霄车上城的通道已经关闭,第一波禁军已经死伤过半。他们不得不使用最为原始的攻城方式来继续进攻,那便是用最普通的云梯来攻城。 而第一波攻城的失利显然让第二波的攻城受到了巨大的影响,没有云霄车配合兵士冲上城头与敌厮杀的牵制作用,第二波的攻城兵马只能用云梯攻城。但这种原始的攻城方式将和前几日的攻城一样难有结果。后方观战的郭旭和众将领都明白这一点,但是他们却已经没有退路了。 “第三梯队,给我攻!”郭旭咬牙下达了命令,他已经孤注一掷了,他不能后退,他也无法后退,往往攻城遭遇如此的情形,应该明智的选择退兵休整才是。但他没有这么做,他要加快攻城的节奏,加大力度。虽然他也明白,这么做极有可能也是加快失败的步伐,但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第八八三章 南城门 应天府中,朦胧的月光之下,城中黑乎乎一片混沌,并如同坟场般的死寂。偶尔有灯火闪烁,那是教匪控制的衙门仓库路口街道等要害位置。但那灯光淹没在昏暗之中,宛如坟场中的鬼火在闪烁。 但这并不表示百姓们都已经熄灯入眠,相反,今夜除非是傻子白痴,但凡是个正常人,都无法入眠。因为西城外正在进行的那场大战牵动了全城所有人的心。几乎绝大多数的百姓都希望官兵能获胜,虽然他们对朝廷有着诸多的不满,但相较于青教的残暴和野蛮而言,朝廷的所为还稍微能接受一些。特别是在经历了应天府陷落之后,青教在应天府中的种种所为之后,百姓们原本对青教的一些好感已经彻底的烟消云散。 “吃他娘,喝他娘,圣公来了不纳粮。不当差,不纳粮,大家快活过一场。” “打开大门迎圣公,圣公来了福无穷。” “早早开门迎圣公,管教大小都欢悦。” “……” 曾经关于青教的秘密流传于街市之间的顺口溜在青教起事之后成了天大的笑话。圣公来了不纳粮,圣公来了要纳的是你们的命。打开大门迎圣公?你不开大门圣公也要破门而入。管教大小都欢悦?欢悦的是那些凶神恶煞般的青教教徒罢了。他们将应天府这座富庶豪华的城池糟蹋的不成模样了,奸.淫捋掠杀人放火,他们确实干的极为愉悦,百姓们却是罹遭横祸。 在漆黑而寂静的夜里,无数的耳朵都支棱着,聆听从城西传来的喊杀声。无数双眼睛盯着西方的天空,看着那天际火光闪耀的红光冲天。希望能听到城破了的消息。大周官兵还从没有那一次如此的被人期盼着能获得胜利,这是朝廷的悲哀,也是百姓们的悲哀。 城南僻静的小巷里,一队全身漆黑的人影正悄悄穿梭而过。他们避开了大道的关卡,从小巷绕行南行,直抵南城城门内广场之侧。在南城广场东首的一个巷子口的阴影里,众人停下了脚步。 众人凑在巷子口的暗影里朝南门广场上张望,南门广场空旷寂静,似乎并无人影。城头两侧几串风灯在夜空中飘荡,光线黯淡晦涩,看不清城头情形。 “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人啊,咱们悄悄摸上城楼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你们看如何?”黑影中的一人低声说道。 另一人忙道:“马大人,且慢动手。在下以为,偌大城门所在之地,乃是要害之处,怎么可能城门内没有人手?这有些不太对劲,咱们再等等看。” 马斌尚未说话,旁边一名禁军队正低声道:“孙兄弟忒也小心,淮王正大举攻城,教匪自然会将兵马尽数调往西城守城。这里人少有什么稀奇?” 孙大勇摇头道:“再吃紧,城门也不能不顾。城上城下总是应该有人手的,这是基本常识,教匪们不会不懂。在瞧瞧,小心为上,免得徒劳无功。” 众侍卫禁军并不以为然,但马斌却对孙大勇的意见颇有些看重,低声道:“那便再等等。” 众人伸着脖子在巷子口张望,四下里寂然无声,西城方向的天空火光冲天,即便隔着小半个城池,依旧可以听到一阵阵喊杀之声传到耳边来。很显然,西城战事正酣,攻城正自激烈。 众禁军躁动不安,马斌也心急如焚。进城来的任务便是在城内动手协助破城,但此刻却猫在这里无所事事,实在是说不过去。 马斌终于忍不住了,转头欲对孙大勇说话,忽然间,孙大勇低声急促道:“有动静,噤声。” 众人忙瞪大眼睛顺着孙大勇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对面广场一角的暗影里,有人影在慢慢的晃动。片刻之后,一队十几人的巡逻队伍出现在黯淡的光线之中。他们沿着广场边缘悄无生息的走来,像是暗夜中的幽灵一般。他们都穿着黑色的袍子,故而在夜色中很难被发现,倘若不是他们走到广场上,根本就不知道他们躲在角落里。 “那边还有。”一名禁军指着城门洞方向低声道。 众人看去,果见远处城门洞口一队巡逻教匪正走了出来,沿着城墙慢慢往西。这一队人数更多,足有四五十人之多。他们之前躲在城门洞的黑暗里,距离又太远,所以根本没法发现他们。 “好险!”众人身上出了一层汗。之前倘若贸然出去,怕是一出巷子口便被发觉了。对方在暗处,只需待自己等人靠近,一顿羽箭袭击,便可将己方三十几人尽数射杀。 众人心里泛起了嘀咕,这才看到两只巡逻队,已经有六七十人了,应该还有其他的巡逻队在暗处。城下怕是便有一百多教匪。再加上城楼城墙上人数未知的教匪兵马,想攻占南门怕是难了。 但这还不是眼下最需要考虑的难题,因为众人发现,广场西侧的那只十几人的巡逻队正朝着众人藏匿的小巷入口慢慢走来。如果他们走到巷子口,众人将无所遁形。 所有人都摒气凝神,几十双眼睛都盯着那十几名教匪,紧张的不敢呼吸。马斌的手握上了刀柄,一旦对方发现己方踪迹,说不得也要先砍翻他们再说。但这么一来,行迹暴露,城头守军也必会被惊动,想偷袭城门的计划怕是要破产了。 十几名巡逻教匪幽灵般的穿过广场边缘直愣愣的朝着巷子口行来。在走到巷子口外二十余步的时候,他们调转了方向,转向朝着城门方向而去。 所有人都长长的舒了口气,还好他们没有再走近,否则便麻烦了。马斌刚想说话,突然又紧紧的闭了嘴,眼睛瞪得溜圆看着外边。原来那巡逻队又突然停住了,其中一人转过身来小跑着往巷子口方向而来。众人的神经一下子又绷紧了。难道是被发现了踪迹不成? “老马,你他娘的这叫做‘懒驴拉磨屎尿多’,这才多大会儿,撒了几泡尿了?真他娘的没用。”停下的队伍里有人笑骂道。 “我看他是今天黄汤灌多了,女人玩多了。老马今儿闯了张大户的宅子,日了张大户的两个小妾和女儿,就他这身板,自然是身子亏空的很,哪里能顶得住?估摸着现在大腰子都生疼了,尿自然多的很。没摊在地上已经不错了。”另一名教匪叫道。 “哈哈哈。说的在理。老马今儿可爽的很呢。本来连个老婆都没有,进了咱们青教,连张大户娇滴滴的小妾水灵灵的女儿都玩了,就算爬在地上起不来也是心甘情愿的。”又有人道。 “哈哈哈,嘿嘿嘿。”众教匪站在原地放肆的嘲笑调侃。 那飞奔的教匪老马嘴里咒骂着来到墙根下,忙不迭的解了裤腰掏出家伙什开始尿尿。老马今年四十五了,半辈子没尝过女人味。今日跟着众人拉壮丁闯到张大户家里。见其他人都拼命折腾张大户家的妻女,他借酒劲壮胆也跟着上去轮了一遭,爽的他骨头缝都酥了。活了四十多年第一次尝到肉味,不知节制,弄了好几回,搞得自己身子疲乏的很。回来后才发现下边的东西尿都憋不住了。从傍晚到现在,尿了十几回,一旦有尿意袭来,下边便淋淋漓漓的控制不住。适才便是尿意涌来,所以飞奔来角落里解决。 “唔!”激流奔涌而出,老马闭眼呻吟出声。仿佛不是尿了泡尿,而是回到了下午那激情万状的时刻,享受那升华成仙的过程中去了。 全心全意尿尿的老马完全没有注意到就在墙角的另一侧,几十个人恶狠狠的盯着他。虽然他只要一扭头便能看到,或者是细心一些便能听到呼吸声,但是他却丝毫没有在意。 就在他抖着最后的余沥系着裤子的时候,突然间,墙角一侧探出一双手来,捂住了他的嘴巴。紧跟着身子被人用力拉扯,呼啦一声便被扯到了巷子口里。老马惊惶的睁大眼睛,发现一柄冷森森的刀锋正对着自己的眉心,几双恶狠狠的眼睛睁正瞪着自己。 “嘘,不要出声,否则便一刀剁了你。明白么?”一个大脸盘张着络腮胡子满脸横肉的人低声说道。 “呜呜呜。”老马吓得尿意再起,淅淅沥沥裤裆里一片濡湿。 “你若明白便眨两下眼。”马斌刀尖对着老马的眉心晃了晃,低声再道。 老马用力的眨了眨眼,本来是眨两下,但因为刀尖晃眼,竟然多眨了一次。 马斌双目凶光暴涨,老马吓得忙重新眨了两下眼,之后便瞪着眼睛根本也不敢乱眨一次了。 “很好,我要放开你的嘴巴了,你只要喊得半声,老子这一刀便切下去。莫担心,老子这刀削铁如泥,保管一刀教你人头落地。”马斌低声喝道。 “呜呜呜。”老马连忙摇头。 马斌缓缓的松开了老马的嘴巴,突然又紧紧捂住。这只是他的一次试探。见老马没有喊叫的行为,这才再一次松开手。 不远处,站立等候的巡逻队教匪中有人叫道:“老马,干什么呢?快些着。尿个尿怎地这么久。” 老马惶然看着马斌,马斌低声道:“叫他们等一会。不要说多余的话,不然你得死。” 老马忙点头,颤声叫道:“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 外边的巡逻队中的教匪们纷纷笑骂不已,大肆的对老马调笑起来。 第八八四章 老马带路 “仔细的回答我的问题,但有一句虚言,便要了你的命。明白么?”马斌低声喝道。 “好汉饶命,小人一定全说真话,不敢有半句假话。”老马颤声道。 “好,你们是南城的守军是么?城门上下有多少人把守?城下广场上还有没有其他巡逻队伍了?说。”马斌低声连珠发问。 老马颤声道:“回禀好汉,小人确实是南城的护教军。城门上下有两百多人驻守。城楼里有八十多人,下边有三支巡逻队,除了我们这一支,有一支在门洞里,还有一支在西边的墙根下。一共一百多人。” 老马为了活命,倒是回答的详细而且周全,连城上城下分别多少人手都说的清清楚楚。 “胡说,一座城门怎么可能只有这么点人守着?你不老实。想骗老子?”马斌大声叫道。 “没有没有,就两百多人而已。这是真的的。原本有六百多人的,但西城官兵在攻城,傍晚抽走了四百人,只剩下我们这两百多人了,小人若有半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老马忙赌咒发誓道。 马斌举起的刀缓缓放下,沉声道:“好,且信你一回。那么你们这两百多人配的有什么厉害的兵器没?如果这里出事,你们如何通知其他人来救援?” 老马咂嘴道:“哪有什么厉害兵器啊,一人只配一柄刀罢了。弓箭都被收走了,全部弄到西城墙上守城去了。如果这里出事,便发射焰火弹求救啊。焰火弹在城楼李护法手里。好汉们,你们不会是要攻城门吧。哎呀……你们难道是……官兵?” “闭嘴,谁允许你发问的?”马斌用刀背敲了敲老马的头,老马立刻闭嘴,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在危险之中,似乎不该这么放松。 一旁的孙大勇沉声问道:“我问一个问题,你们有口令没有?否则你们都穿着黑袍子如何相互识别?” “有有有,口令自然有。今晚的口令是:圣公至大,固若金汤。。”老马忙道。 孙大勇点点头,和马斌对视一眼。固若金汤这样的词,料想这名匪兵编不出来。固若金汤之意自然是寓意应天府不会被攻破。选择这个词作为口令,应该是教匪头目海东青刻意为之,因为这正契合今晚的形势,应该不假。 “老马,你狗日的磨蹭什么?撒个尿撒半天,莫非对着墙根打个手铳不成?午后还没过瘾么?”广场上等候的教匪有些不耐烦的叫骂起来。 老马可怜巴巴的看着马斌和孙大勇道:“好汉爷们,我什么都交代了,你们放了我吧。我保证一个字不说出去。倘若我多一句嘴,教我全家死光,教我一辈子孤孤单单而死。” 老马虽然是个蠢货,但他自己却认为自己是人精。就算此刻发个誓,他也是留有后手的。什么全家死光光孤独一世这样的毒誓看似极为诚恳,但其实他本就是光棍一个,家里人早就死光光了。到时候就算违背了誓言,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可惜马斌等人根本没有放他走的打算,他的这番巧心思却是付诸东流了。 “放你走么?现在可不成。你将那伙人叫过来,之后我们便饶你一命。”马斌低声道。 老马哭丧着脸道:“怎么叫过来啊?他们又不听我的。” 孙大勇冷声喝道:“你就说,巷子里有动静,叫他们来瞧瞧。” 老马呆呆的看着孙大勇,马斌在旁低喝道:“怎么?你想吃老子一刀?快叫。” 此时,广场上的人又叫了起来:“老马,你个王八羔子,到底在干什么?误了巡逻,上面要是追究起来,大伙儿活活劈了你。狗东西,你是撒尿还是喝尿?这般磨蹭。” 老马无可奈何,虽然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但他也别无选择。他并不想被人一刀砍了脑袋。虽明知这些人是要对外边的巡逻兄弟不利,但也顾不上其他了。 被马斌用长刀顶着后脊梁,老马蹒跚的在巷子口现身,对着不远处众教匪低声叫道:“张教仆,这巷子里似乎有动静,你们来瞧瞧。” “什么?有动静?什么情况?”众教匪紧张了起来,纷纷抽出了兵刃。 “这个……”老马支吾着。马斌用长刀在他身后顶了顶,老马集中生智,忙道:“不要慌张,只是听到了些风吹草动,并没有看到什么。但咱们总得小心为上。兄弟们不要闹得其他人都知道了,倘若是虚惊一场,反而要被骂。大伙儿一起进来瞧瞧便好,我一个人……不敢去瞧。” 众教匪听着在理,原本准备叫人的众人也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抽出刀子慢慢的朝着巷子口走了过来。 马斌一把将老马拉回了巷子里的暗影里,老马准头看去,吓得浑身一哆嗦。只见身旁的几十人都已经手里拿着一柄弩箭,几十只弩箭对准了巷子口。老马心里默默的想:“张教仆,王二麻子,老赵,老钱,你们千万莫怪我,我也是没法子,我也是被逼无奈啊。” 十几名教匪慢慢的靠近了巷子口,领队的张教仆有些谨慎,在距离巷子口十余步外站定,朝身前几名教匪道:“你们几个,进去瞧瞧。” 几名教匪应诺,伸着脖子瞪大眼睛往巷子里走来。马斌见状,知道想将他们全部诱进来击杀的计划落空了,这几人一旦伸进头来,立刻便会发现己方人员。即便可以格杀他们,外边的八九人也会立刻警觉,发声示警。 此时此刻,必须当机立断。马斌大手一挥,巷子里数十支弩箭破空而出。距离又近,光线又暗,连弩劲道又猛,当教匪们听到弓弦响动之声时已经迟了。几十只弩箭噗噗噗直射入肉,十几名教匪无一幸免尽数中箭。弩箭不是中咽喉便是中胸口要害,十几名教匪当即倒地,绝大多数立刻毙命。有两人站在后方,士兵们无法瞄准他们,前面的人倒下之后,他们才暴露了出来,所以弩箭没能正中要害部位,他们倒地之后居然发出了大声的呻吟声。 孙大勇的身子已经窜出巷子口,手起刀落,将两人砍杀在地。后方马斌等人纷纷窜出,将倒地的众教匪的尸体飞快拖进巷子口中,还不忘在他们的脖子上补上一刀。 老马怔怔的靠墙站着,裤裆里一片濡热,顺着大腿根流到脚上。这已经是他今晚第二次失禁了。目睹对方如此凶残的杀人手段,老马的心都要停止跳动了。呼噜噜喘息的厉害,差点要晕过去。 这一切发生的极为快速,眨眼之间,一切归于平静。若不是巷子里横七竖八的尚在抽搐的教匪的尸首摆在眼前,谁也不会想到这里发生了一场杀戮。 马斌和孙大勇也紧张的有些喘息,倒不是杀了十几名教匪而紧张,他们紧张的是那两名教匪临死前发出的呻吟声。静夜之中,这声音很可能会被城头或者其他地方的巡逻的教匪听到。倘若惊动了他们,那便麻烦了。 众人紧张的在巷子口屏息聆听着,四周安静的很,天空中一弯被云层遮蔽的月亮昏暗的照着,广场上一点动静也没有。远远的西城方向喊杀声号炮战鼓之声传来,火光照亮了西城方向的天空。那里的战事正如火如荼。 半晌没有什么动静,马斌和孙大勇等人终于松了口气。看起来是并没有惊动其他教匪。这其实也很好理解,此时此刻,其实所有人的注意力必然是集中在西城方向,一两声短促的呻吟或许并不能让他们警觉。而且真个应天府在经历教匪的蹂躏摧残之后,百姓的宅子里不时会有一惊一乍的哭喊之声,这或许也能混淆视听。总之,那两名教匪临死前的呻吟并没有惊动任何南城门上下的教匪。 “没有袍子的扒死人的袍子穿上。快。”马斌沉声喝道。十余名士兵立刻动手,将教匪身上的黑袍拔下来套在身上。之前孙大勇已经缴获了二十余件袍子用来伪装,出发之前这些黑袍全部穿在了禁军士兵们的身上,只是还缺十余件。现在算是个个都有了。 马斌的眼睛扫向了靠在墙上双腿打颤的老马,老马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双腿实在撑不住,软软的沿着墙根出溜了下去。 马斌走到他面前,吸吸鼻子皱眉道:“你吓的尿裤子了?” “饶命,饶命。我上有老下有小……”老马哀声求肯着道。 马斌抬脚踢了他一脚,骂道:“你也配姓马?丢了我们老马家的人。” “是是是,饶命,饶命。”老马继续求肯道。 “饶不饶你,看你的表现。站起身来跟我们走,一会儿你负责给我们打掩护,如果你玩花样,地上这些人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马斌低喝道。 老马连连拱手,努力站起身来。马斌转头吩咐两名士兵道:“你们押着他,他但有任何异动,便一刀砍了他。” 两名士兵低声应诺,上前来一左一右夹住老马。马斌对孙大勇道:“孙兄弟,咱们该动手了。” 孙大勇点头道:“听从马大人吩咐。” 马斌微笑点头,摆手低喝道:“将风帽遮住头脸,咱们走。” 众人出了巷子口来到广场上,沿着广场一侧往西而去,走出数十步距离没有任何的异样。众人折而往南,直奔城门洞西侧的上城楼梯而去。在距离城墙三十步左右,忽然间城门洞方向有人沉声喝问:“口令。圣公至大……” 众人扭头看去,发现不知何时,城门洞口冒出来数十条黑影,那是藏在城门洞里的教匪。 “固若金汤……”马斌沉声答道。 对方见对上了口令,纷纷松懈下来。 “你们是那一队的?”一名教匪头目喝问道。 马斌捅了捅老马。老马忙道:“周教仆,是我啊,我是老马。” 第八八五章 夺门 “老马?你们不是在广场边缘巡逻么?这里是我们的巡逻范围,你们乱走什么?”那人听出了老马的声音,老马这样的人知名度其实还是蛮高的,因为他是全体教匪嘲笑和讽刺的对象,自然人人熟识。 “这……”老马不知该怎么回答。 马斌喝道:“我等是圣公派来巡查各城门的情形的,这老马只是带路的。我们哪里去不得?我们正要去城楼上瞧瞧去。怎么?你要阻拦我们?” 老马忙道:“对对对,他们是上面派来查城门的,张教仆要我给他们带路的周教仆。” “巡查城门?我怎么不知道?为何没人通知我们?奇怪了。官兵正在攻城,圣公有空派人来巡查城门?”那周教仆疑惑的道。 “蠢货,正因为官兵正在攻城,所以圣公才格外重视城门的安全。别西边兄弟们收的固若金汤,其他的城门被细作得了手,那岂非功亏一篑?怎么?还要我给你多解释么?要不要圣公先征询你的意见?可笑之极。”马斌冷声喝道。 周教仆虽然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多问。现在整个护教军中的号令不一,混乱的很。很多事都无法畅通传达,突然冒出人来巡查城门也未必没有可能。对方说的也有些在理。既然是巡查城门,那便让他去巡查,倒也不必管那么多。 “既如此,你们便查吧。”周教仆道。 马斌哼了一声,正准备带人走向上城楼的石阶时,孙大勇忽然拉住了他。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马斌愣了愣微微点头。忽然转身对正准备缩进城门洞的周教仆等人道:“城上一会再查,先查查你们。圣公得到消息,说有官兵细作进城,我们要去查查城门情形如何。” 周教仆皱眉道:“这有什么好查的,我等一直守在这里,。几天几夜了,也没离开过。” “到要你说嘴,该不该查倒要你来决定不成?笑话。兄弟们,走,去瞧瞧。”马斌摆了摆手,带着人朝着城门洞走去。 城头上的人听到动静,有人探头下来叫道:“发生了什么事?护法问你们下边闹腾什么?” 周教仆仰头叫道:“回禀护法,有人来查城门情形,说是圣公叫他们来查的。怎么办?” 城头的脑袋缩回去之后片刻又伸了出来:“护法说了, 叫他们查便是。” 周教仆叫道:“遵命!” 马斌听着城头对答,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孙大勇说挂着邪教那教主的名头来查城门的办法果然管用。扯虎皮当大旗确实吓唬到了这些人。道现在为止,对方居然没有半点怀疑。 “叫你们护法在城楼上等着,一会我们上城去查。着城楼上的兄弟们都集中在城楼里等着。”马斌索性仰头朝城楼上叫道。 众人浑身冒汗,马大人可真是胆大包天,这已经反客为主起来。居然开始吩咐起城楼上的人了。还别说,马斌毕竟当官当惯了,说话的语气中自有一股威严做派,教匪们还真是有些被唬住了。 众人走向城门洞口,教匪们点起了火把,马斌带着十余名士兵在前,孙大勇带着其他人在后,众人径自往里走。城墙宽达数丈,城门洞里可容数百人,教匪四五十人和禁军的三十余人在里边并不显得拥挤。马斌径自往里走,一直走到紧紧关闭的用数十根原木密密麻麻顶着的城门之后,借着火把伸头张望了半晌,煞有介事的点头。 “很好,很好。很牢靠。不过略有瑕疵。周教仆呢?过来,我跟你说一说需要改进的地方。” 周教仆一直皱着眉头走在人群里,闻言不得不站了出来,马斌指指点点道:“诺,这里……应该堆上沙包阻挡,堆到顶上,那样城门就算被人弄开了,官兵也进不来。还有这里,放些巨型拒马,可阻挡对方冲锋。官兵可是有骑兵的,一旦城门开了,他们一下子便冲进来了。还有那里……应该……” 周教仆皱眉看着马斌不断的指手画脚,忽然问道:“这位兄弟,我怎么看着你眼生。我好像从没见过你。敢问您是在那位护教护法座下?对了,你们这里所有的人我都没见过。你们身上的袍子都有血污。这是怎么回事?老马,你干什么不敢看我?低着头作甚?” 那周教仆一直心存疑惑,刚才在人群中他一直在观察这帮自称是奉圣公之命来查城门的人。虽然他们也都穿着统一的青教教袍,但是身上的气场明显不同。青教中从未有这些身材魁梧高大,腰杆笔直气势凌厉的护教军,就算是应天府投诚的官兵也没有这伙人的气势。他们背后背着弩.弓,腰间佩戴的长刀都不是普通教众所能拥有的。这些东西护教军中拥有的极少,还大多是靠着缴获而来。护教军中普遍使用的是辽人供给的制式弯刀,无论从形状还是长度都迥异。 所以,近距离的观察之后,周教仆的心中疑惑加重了许多。但他明显没有往深处去想,也根本没有意识到其他方面。或许是人群中的老马混淆了他的判断,让他没有往其他方面去深想。而且周教仆也耿直了些,心中有疑问就该暗中观察,不要轻易说出口来。或许是出于对自己手下人数占优的自信,他居然当面问了出来。 马斌闻言哈哈大笑了起来。城门洞里空间封闭,让这笑声显得刺耳之极。 “周教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我们的身份不成?”马斌笑道。 “不敢,只是觉得有些怪异。你们最好能出示圣公令牌,也好解我之惑。”周教仆皱眉道。 马斌又笑道:“好说,这事怪我,我忘了给你看圣公令牌了。诺,牌子在这里,看清楚了。” 沧浪一声响,马斌以极快的速度抽出了长刀,寒光一闪,那周教仆只觉得肩颈一痛,下一刻他的头颅已经斜斜飞出,喷着血撞到城门洞的石壁上落地,双目居然还是睁开的,临死还想看个清楚。 马斌动手的同时,后方孙大勇等人也立刻动手。刀光闪烁,弩箭嗡然,城门洞里掀起了一场杀戮。众教匪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撂倒了十多个。剩下的四十余人想跑却发现根本跑不出去,后方孙大勇带着十几名禁军堵着城门洞的去路,用连弩对着众人,前方马斌提刀笑着站立,身旁端着弓箭的十余人正狠狠的瞪着众人。 “全部抱头蹲下,放下武器投降,否则,格杀勿论。”马斌冷声喝道。 两名教匪蠢蠢欲动,噗噗噗,几只弩箭射穿了他们的身体,地上又多两具尸体。 “都给我听好了,三息时间,再不投降,全部格杀。我们是朝廷官兵,应天府已然不保,此刻投降,可免死罪。”马斌喝道。 倒不是马斌非要逼着他们投降,马斌是不想打斗起来闹得动静太大,惊动城楼上的敌人。适才一番混乱,怕是已经惊动了城楼上的人了,所以需得控制住事态。 有人慢慢的放下了兵刃,举手抱头蹲了下来。教匪们平日里对百姓个个凶神恶煞一般,但一到关键时候却都是怂包。这些教匪本就是普通教众中招募的,甚至都不是护教军。但凡精锐教兵都已经被拉上了西城血战。他们这些人,只能在这里看看城门罢了。所以他们在地上的死尸和有人带头投降之后纷纷选择了投降。虽然他们的人数比对方还多了十几个,但他们的心气却只是乌合之众的心气。 “全部捆起来,堵了嘴。”马斌吩咐道。 众人将蹲在地上的教匪们纷纷用衣衫捆绑手脚,堵住嘴巴。扔到城门后堆了一堆。忙完了这些,马斌回头看了一眼呆呆站在那里的老马,发现老马两脚之间的地面上又多了一滩水渍。 “废物东西,又吓尿了。”马斌骂道。 “马大人留在此处,兄弟带人上去解决了城楼之敌。”孙大勇沉声道。 马斌摆手笑道:“你说反了,你该留在这里才是。给你十名兄弟,负责守住城门洞。还有一队巡逻队在城下,也许一会便会到来。届时你也不轻松。至于那城头的八十名教匪,自然该我去对付。” 孙大勇本想争辩,但却立刻闭了嘴,点头道:“好,既如此便听大人安排,马大人万万小心,成败在此一举。” 马斌微微点头,孙大勇是个做事的人,行事果断绝不拖泥带水,他不会在这里为谁上城楼而跟自己争辩浪费时间。 “刘大可,你带着你的人留在下边,听孙兄弟之命。其余兄弟跟我来。”马斌迅速分派人手,之后带着二十名兄弟快步出了城门洞。 城门洞中发出的声响确实惊动了城头的教匪,有人探着头朝下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周教仆,发生什么事了?闹腾的厉害。” “没事没事,只是为了城门如何堵得严实争论了几句罢了。”马斌便走向石阶,边仰头道。 城头士兵哦了一声,将头缩回,想必是去禀报了。马斌一刻不停,带着二十名禁军士兵快步冲上城楼西侧的城墙。高大宽阔的城墙上夜风涤荡,凉爽宜人,一下子将满身的热汗吹得干净。马斌看向城楼处,只见人影瞳瞳,竟有数十人正站在城楼的走廊入口看着自己等人的接近。一名体型高大的青教护法正叉腰站在人前朝着马斌这边看。 “你们是圣公派来检查城门守卫情形的?”那护法大声问道。 马斌笑道:“正是。”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圣公下令的令牌呢?拿来我瞧。”那人黑乎乎的脸上看不清楚表情,之朝快步走来的马斌等人伸出了一只手。 马斌正要说话,猛然间下方广场上发出犀利刺耳的竹哨之声,紧接着,从广场东北侧的黑暗里传来了惊骇的叫喊声:“有敌人!有敌人。城上城下都小心,张教仆他们全死了。有敌人!” 静夜之中,这喊叫声和叫喊声格外的刺耳,格外的让人胆战心惊。马斌心中一紧,知道事情败露了。在巷子里的那些尸体被另一队巡逻的教匪发现了。这一切来得也太快了,也太不巧了。此刻城楼之敌还在二十步之外,早的盏茶功夫来此,恐怕已经交上手了。但现在下边闹了起来,城上这些家伙怕是立刻明白了。 第八八六章 城楼里的绞肉机 (今日除夕,各位吃好喝好玩好,什么都不要想,享受新年吧。) 事实正如预料,当城下教匪示警之后,城头的八十余名教匪立刻警觉起来。对面那青教护法也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他指着马斌等人高声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停步,停步,不准过来。” 马斌哪里管他,不但不停,反而脚步加快,带着二十余人开始小跑起来,冲向城楼入口。 “站住,再不站住便不客气了。”那护法大声喝道。 “放箭!”马斌吼道。 嗖嗖嗖!士兵们手中的连弩开始击发。大量弩箭朝着前方人群射去。顿时前方人群一片人仰马翻,惨叫连连。十几人首当其冲,被弩箭射杀仆倒。那护法早有警觉,呼喝的同时身子已经后退回城楼廊柱之下,躲在廊柱后避过几只必杀之箭。口中大声呼喝。 “他们是敌人,放箭,放箭。拦住他们,杀了他们。” 嗡嗡嗡,十几支箭零星的射了过来,擦着众人的头顶飞过去。这箭歪歪扭扭毫无力道和准星。这不能怪城楼中的教匪,圣公为了守西城城墙,将所有的弓箭都全部调往西城城墙上,这里只留下了十几柄破烂不堪的弓箭。有的弓箭被虫蛀了箭弓,不能太用力拉动。有的根本没有箭弦,临时用细麻线代替。原本只是做个样子,谁知道真的要用的上。所以射出的箭歪歪扭扭,有两只箭甚至是在空中转着圈飞行。这箭支就算射在人身上,怕是也不能伤及内里穿着甲胄的禁军士兵们。 反观禁军们的连弩,虽然只有二十只,但连射起来宛如百人齐射一般。箭支疾如暴雨,射在城楼廊柱和侧面的墙壁上笃笃作响。射在毫无装备的教匪身上,基本上便是直接穿透过去。 二十余步的距离很短,眨眼之间,二十余人便冲到了城楼回廊入口处。短短的时间连弩已经射死射伤三十余人。密集的弩箭逼得对方缩回回廊入口之内。 “拦住他们。他们人少,我们人多,宰了他们。圣公必有重伤。”守城护法大声叫道。 七八名手持长枪的教匪冲上回廊口,七八只长枪对着回廊入口乱刺乱捅。他们人缩在两侧的挡板之内,长枪却能够得着入口处,希望以此阻挡对方冲进来。但这又如何能挡得住马斌等人。马斌一个虎吼,连人带长刀卷了进来,砍断数只枪头之后,长刀见人便砍,连杀两人。门口众教匪发一声喊纷纷往后躲,后方众士兵蜂拥而入,人手一柄雪亮长刀,开始在狭窄的回廊和城楼的屋子里和教匪们混战起来。 此时此刻,之前挑选精锐人手的作用便完全体现出来了。教匪虽还有五十多人,是己方两倍有余。但武装到牙齿,且个个身手非凡的马斌和手下禁军士兵的进攻下毫无招架之力。众人一路砍杀过去,身后留下一具具尸体,终于将三十多名教匪和那名青教护法逼进了城楼中间的高大的屋子里。 那屋子格外的宽敞,因为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木轮机轴。一大圈粗粗的绳索缠在一个巨大的辘轳上,通过斜向下的两条孔洞通向城外。马斌自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玩意正是控制城外那座长达三四丈宽达两三丈的吊桥的机轴。吊桥太过沉重,必须要通过这样的装置来拉起放下。即便有着这样的机轴,还需要几十人在两侧同时推动机轴才能提升。控制了这吊桥,便等于控制了城门大半。没有吊桥作为通道,是无法跨越数丈宽的护城河抵达城门之下的。 “放下武器,饶你们不死。谁敢反抗,格杀勿论。”马斌厉声喝道。 “嘿嘿,你们休想。你们想夺城门,想都别想。”那名护法喘着气冷笑道。忽然大声吼道:“砍了绳索,放下断龙木。” 几名教匪闻言猛扑向机轴一侧,挥刀朝着一处机轴的位置猛砍。只数下,粗大的绳索便被砍断。机轴下方一个巨大的圆盘机轴迅速的转动,粗大的绳索断头带着劲风朝着周围疯狂挥舞。一名教匪躲闪不及,被绳索抽中,顿时像个布娃娃一般被挥到墙壁上,又像是一坨牛屎粑粑一般贴在上面,洒了一墙壁的血。 马斌先还有些疑惑,但很快他便明白了过来。一般的城池,吊桥机轴结构简单,只是一个轮盘连接绳索将吊桥绞起放下便可。但是像京城、应天府、江宁府、杭州府这种大城池之地,其城门吊桥装置绝非如小城池那么简单,往往有两道机轴。 所谓的断龙木便是建造吊桥装置时预留的紧急设施。砍断下方绞盘的绳索,一根重达千斤的巨大原木便会掉落到下方预留的卡槽之中。一旦卡槽被卡死,不但城门门轴会被锁死,而且吊桥的机轴也将被彻底卡死。无论如何绞动上方的盘轴,也无法拉动绳索升起吊桥。说白了,这断龙木的目的便是让整个城门吊桥都处在一种锁死状态,除非是用暴力手段破坏,否则毫无办法。 断龙木一旦落下,虽然也并非毫无办法,但那样的话便要大费周章了。在已经被教匪们发现踪迹的情形下,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花费在这些事上面。所以,这是断然不能允许的。 马斌大喝一声,身子跃起窜上了庞大的轮轴上方。他的脚下,不断旋转的绳索带着呜呜的风声在重力拉扯之下抽打着周围的空气,只要一个不小心,便会被抽打的筋断骨折。但见马斌脚下用力,纵跃过去,身子直接落在另一侧的教匪群中。教匪们忙乱中用兵刃乱杀乱砍,马斌岂容他们砍中,刀光连闪,叮叮当当之声大作,将几柄兵刃格挡开来。与此同时,他左手伸出,将一名教匪胸口的衣服抓了个正着。 “给老子去。”马斌一身大骂,手上用力将教匪掷出,那教匪在空中手脚舞动,哇哇大叫着被掷到盘轴之上,身子从盘轴中间的空处掉落下去。 “啊!”摔落不见的教匪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喀拉喀拉之声响起,盘轴下方血肉渗出,被旋转扫动的绳索抽打成漫天的血肉碎末。 所有人都惊的目瞪口呆,谁都知道下方是绳索松脱之后被断龙木的重力牵引着的旋转的机轴木齿,这人摔落进去之后必是被相向转动的木齿轮给活活的碾的骨碎肉糜了。 已经染的通红的旋转的粗绳子速度似乎略有减缓,这正是这马斌要的目的。呼的一声,又一名教匪飞在空中,马斌像个投篮高手一般抓着他将他投入了盘轴中间的大洞里。噗嗤喀拉!怪异的声音再次响起,又是一股血肉从盘轴下方渗出,又一名教匪在两盘木齿之间被碾碎。绳索的转头又慢了几分。 马斌纵起身子,朝缩在木柱后的那名教匪护法冲去。那护法早已明白马斌的想法,见马斌冲来扭身便跑。但可惜他能跑的的范围有限。一侧是敌人,中间是皮鞭一般转动的绳头,他只能朝着角落里跑。马斌两步赶上,伸手去抓他后心。那护法大吼一声,挥刀砍来。马斌长刀挥出,当啷一声格挡住弯刀,左手指间已经抓住了那护法的长袍,用力一扯,那教匪护法被拖的朝后退了半步,口中惊惶大叫起来。 马斌右手再上,掐住他的腋下,大吼一声:“起。” 那护法庞大的身躯离地,被马斌举起在头顶。 “去你娘的。”马斌将人朝盘轴中间的洞口掷出,那护法的身子哐当一声摔落在盘轴上,半截身子落入了洞口里,但却死命的抓住盘轴边缘不松手。 “你他娘的,还真是倔强。”马斌躲过绳索的横扫跃上盘轴,长刀挥出,将其双手其腕砍断,惨叫声中,那护法庞大的身子落入洞口之中。凄厉的惨叫声响起,一股鲜血像是喷泉一般喷溅而出,喷了马斌一头一脸,染的他全身血红。 “咔咔咔”。整个绞盘机轴颤抖着发出声响。那护法的身子高大,骨头也健壮,落入木齿之间被搅碎了半个身子,但最终木齿轮没有再转动,而是被他的尸体牢牢的卡住了。断龙木在下方弹动着,故而让木齿轮发出吃力之后咬合的咔咔声。只剩下两尺,断龙木便要落入卡槽之中。幸亏这名护法的骨头够硬,成为了完美的障碍物,避免了断龙木落下。 剩下的二十余名教匪惊恐的看着站在轮盘上的马斌,那人浑身是血凶神恶煞般的站在高处,像个索命的夜叉一般。 “弃了兵刃,立刻投降。”众士兵这才冲了上来,高声喝骂道。 所有的教匪都抛下兵刃,抱着头蹲下。此刻他们哪里还有半点反抗之心。这时候不识时务,一会儿怕是全要被投到那个绞肉机里被活活的搅碎。 “李正,你带十名兄弟守住城头,我带其余人下去接应孙大勇。让这帮孙子当苦力,升起吊桥。然后你们只管守住城楼便是。”马斌跳下盘轴来连声吩咐道。 众禁军士兵早已对马斌佩服的五体投地,之前对马斌还有一些轻视和怠慢之感,但现在全部消散,纷纷齐声应诺。 马斌带着十名兄弟冲出城楼,但听下边广场上已经打斗了起来。孙大勇已经带人冲到广场上,跟那伙示警的巡逻教匪打斗起来。马斌带人冲下去,三下五除二,这伙教匪片刻后便死的死逃的逃,一哄而散。 第八八七章 救命稻草 (大年初一,给诸位拜年了。祝猪年行大运,猪事顺遂。)“马大人,城楼得手了么?”孙大勇提着滴血的长刀赶到马斌身边问道。 “那还用问?龟孙子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马斌大笑道。 “大人这一身血,莫不是受了伤?”孙大勇道。 “都是教匪的血,不相干。咱们得马上打开城门,放一把大火通知大军赶来。”马斌抹着脸上的血迹道。 孙大勇皱眉道:“大人,放一把火未必能让大军知道南城门已经被我们占领。毕竟咱们这是临时起意之事。我觉得还是赶紧派人出城去通知的好。适才教匪示警了,又跑了十几个教匪,我估摸着一会儿便有教匪赶来。事不宜迟,得立刻派人去通知大军。” 马斌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对,还是孙兄弟考虑的周全。放一把大火淮王他们未必知道南城已破,还是派人去的妥当。这样,孙兄弟跑一趟,我带人在这里守着。” 孙大勇摇头道:“我可不能去,我又不是军中之人,我去了算什么?淮王也不会信我。派个禁军兄弟去便是。最好弄匹马,可惜没有。” 马斌拍着脑袋道:“可不是么?我都把你当成是禁军兄弟了。罢了,我派人去,我也不去,咱们要死守这里,决不能丢了城门。” 马斌吩咐开了城门放下吊桥,一名禁军士兵受命出城赶往西城报信。剩下众人驱赶着几十名教匪俘虏搬运沙包拒马木料,在城门洞两侧搭建工事,准备死守城门。 …… 西城外,攻城战进行的异常惨烈。在护教军和教众们的自杀式攻击之下,三十架云霄车已经报废了大半。剩下十余架也只能充当立在城墙边的箭塔使用,根本无法放下吊桥搭建上城通道。在这种情形下,攻城战归于传统的云梯攻城手段。而这种手段却是最为惨烈的。 从攻城战发起为止,近两个时辰的时间里,攻城一刻未停。三万禁军已经全部派了上去,一波波的攀登城墙,一波波的又被打退回来。双方的死伤数字直线飙升,死伤人数都已经过万。城墙上下,到处是残肢断臂,到处是纵横散乱的尸体。处处燃着大火,箭矢到处乱飞。 一开始的战场上还是喊杀声震天,惨叫呻吟之声到处都是。但不久后,整个战场上除了箭矢嗡嗡之声,刀剑交击之声,兵士们粗重的喘息声,大火燃烧的猎猎之声外,便再也没有了其他声音。 这其实是最令人恐怖的。你能想象到几万人的战场上,双方陷入了白刃肉搏之中,却一个个闷声不语,机器一般的搏杀的情形么?双方的人都咬着牙只顾着相互厮杀,兵刃入体也只是发出闷哼之声,似乎连受伤的惨叫都是一种奢侈行为。这是因为,所有人已经被战场的惨烈而震惊到麻木不仁,加之疲倦的身子已经经不起任何的消耗,甚至呼喊一声都要耗费很大的气力。他们浑身上下也不知有多少伤口,也不知遭受了多少攻击,所以不仅大脑麻木,身上的感官也麻木了。有时候看着兵刃砍在自己身上,半天才明白那是自己的身体。身体的痛感在痛苦的煎熬之中都已经消失了。 打仗到了某种程度,其实人是不怕死的。甚至他们宁愿快点去死,因为太煎熬,太痛苦了。所以,到了某种程度,其实战力的差距已经在这场攻守之战中起不了太大的影响。就算是那些在城头被强拉来的应天青壮百姓,一旦失去了对死亡的恐惧和敬畏之后,便也变得可怕了起来。在战场惨烈的气氛的刺激下,所有人都成了野兽一般,根本不顾及自己的生死,根本不在意自己该不该参加这场战斗,他们的眼中只有对手,仿佛只有击败了对手,才能让眼前的煎熬和痛苦结束。故而,当战事进行到了这种程度,城头上下的战力差距其实已经不足为道了。 况且,当云霄车无法发挥作用,战事回归到了原始的攻城手段之后,防守一方反而占据了极大的优势。就像前几天的攻城一般,官兵气势汹汹,但最终还是无法得手。眼下便又陷入了这种死循环之中,一波波的官兵被击退,又一波波的涌上去,然后再被击退。根本就已经没有了章法和希望,剩下的只是麻木机械的进攻罢了。 如果说眼下的攻城战和前几天的攻城战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只有一点。便是淮王郭旭的心情。前几日攻城失利,郭旭虽然恼火,但还不至于没有退路,所以并没有太在意。因为他知道,迟早会破城,只是时间长短罢了。但现在,他已经没有了退路,郭旭已经下了决心,今日攻城哪怕是战至一兵一卒,也要死战到底,不能退兵。这一退,自己面临的便是要被撤换,要被父皇质疑,名声尽毁,一切也都完了。 无数的伤兵撤了下来,断胳膊断腿的,浑身是血苟延残喘的,但凡还有行动能力的都不会被撤下来。这些撤下来的,大多数都是命也不长了。撤下来只是出于一种人道而已。一排排,一排排,在战场后方铺满了地面。数千将死的伤兵僵卧在地面上,这场景让人胆寒。 加上已经阵亡的士兵,死伤人数已经高达一万三千人。城下还在攻城的人数也只有一万六千人了。这其中还有半数以上是轻伤之人,攻城明显已经后劲不足,攻城进度已经大幅度的滞后,兵士已经疲乏不堪,城池已经攻下无望了。 “殿下,撤兵吧。在这么下去,真要全军覆没了。撤下来休整,像个办法再攻,或者是……向朝廷求援吧。”一名幕僚在旁低声建议道。 说实在话,幕僚此时的建议是最为清醒明智的建议,说的也都是实情。只可惜,此时此刻,这话在郭旭听来无异于是一种讽刺。而且幕僚也并不知道郭旭接到的吕中天的信上说的是什么,他这话一出口,郭旭本就铁青的脸上便更是黑如锅底了。 “本王战前怎么说的?今晚要血战到底,哪怕是所有人死光了,也要攻下应天府。不成功,便成仁。本王也已经抱了必死之心。你难道没听到本王的命令?”郭旭转头瞪着那幕僚冷声道。 “不不不,在下听到了,在下只是基于眼前的局面……”那幕僚吓的要命,忙解释道。 “闭嘴,眼前的局面本王难道不知?本王没长眼睛?你这是公然无视本王的军令,说出这些动摇军心之言是么?虽则你跟着本王多年,为本王出谋划策也尽心尽力,但此刻你这种话却是公然和本王唱反调。来人,拖到一旁砍了。”郭旭冷声喝道。 “啊?殿下,殿下,我错了,饶命,饶命。”那幕僚惊慌叫道。 “砍了!”郭旭冷冷的重复道。 两名卫士拖着那幕僚便走,片刻后幕僚的喊叫求饶声戛然而止,一名卫士拎着他血淋淋的人头过来复命。所有的将领和参军幕僚们看着那颗人头,人人噤若寒蝉。 “退兵?绝无可能。本王说了,今日要么攻下城池,要么大伙儿一起死在这里为国捐躯,谁再说这样的话,这便是下场。”郭旭冷声喝道。伸手从旁边的卫士手中接过了自己的长枪。 “所有人听着,攻城人数已经不足了,本王之前说过,如果需要本王亲自上阵,本王绝不含糊。现在,你们所有人都要跟着本王去冲锋攻城了。传令,全军出击,包括伙夫工匠赶车运粮的,所有人,都跟本王冲。”郭旭举着长枪高声大喝。 人人脸上惨白,心中均想:淮王这一定是疯了。这小子是真的不要命了。他确实说了,如果三万大军尚不足攻下城池,他将率这最后的八千人顶上去。但大伙儿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贵为皇子怎么可能去送死。但他居然真这么干了。 “整队,进攻!”郭旭大声喝道。 千余淮王贴身卫士和四千禁军骑兵齐声大喝,后方数千名从事扎营做饭赶车这些事务的老弱兵卒和随军工匠也不得不提了兵刃列队准备。王爷铁了心了,王爷要去送死,自己这些人也不得不跟着他去送命了。 八千余最后的人手整队完毕,郭旭上了大黑马,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金枪,吸了口气欲下令进攻。突然,侧翼一骑飞驰而来,高声叫道:“大将军,大将军,且慢,有紧急军情。” 郭旭皱了眉头喝道:“什么事?” 马上那人是侧翼防守阵型的一名骑兵都头,他飞驰而来,滚鞍下马行礼道:“大将军,跟随马斌进城的一名禁军兄弟赶回禀报,说马斌拿下了南城城门,请大将军即刻派骑兵从南城进城。” “什么?”郭旭惊愕的差点从马上跳了起来。他差点忘了那个叫马斌的都头带着人进城捣乱了。 “马斌拿下了南城门?怎么可能?”郭旭叫道。 “千真万确,禀报的兄弟就在前面,他一路跑来累得虚脱了。他说马斌带着他们杀了守城的两百多教匪,现在控制了城门。但城中教匪被惊动,恐难拒守太长时间,请大将军立刻发兵。否则恐功亏一篑。”那骑兵都头叫道。 “好个马斌,果然有些名堂。哈哈哈,真是天不绝我。吴将军,你在此处督战攻城,一刻也不能松懈,所有骑兵跟着我去南城门。立刻出发。”郭旭拍马而走。 “大将军,小心啊,当心有诈。”几名将领叫道。他们都不相信这件事,怎么可能马斌带去的那点人能拿下一座城门?实在难以置信。 “有诈?你们以为目前的局面,教匪还需要用这样的诈计么?一群蠢材。”郭旭丢下一句骂人的话,策马飞驰而出。四千骑兵紧随其后,往南边飞驰而去。 第八八八章 救援 (谢:神奇的金甲虫兄弟的打赏。) 应天府南门,一场争夺城门控制权的战斗已经打响。 之前逃走的教匪很快便将消息送达西城海东青手中。海东青闻听南城门失守,惊的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待听明白情形之后,海东青才稍稍缓过神来。 看起来是混入城中的小股人马作乱,根据教徒的禀报,人数应该只有几十人。而且目前看来,对方并无分兵南城的迹象,这说明城外官兵并不知道南城门已经通畅。 当务之急是立刻夺回南城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原本守城之战已经占据了上风,官兵已现颓势,若是这时候出了漏子,岂非前功尽弃。 “圣公,属下即刻带人去夺回南城门。城门不容有失啊。”宋铣在旁大声道。 海东青眉头紧锁沉思着,他并非不想让宋铣去夺回城门,但是此处鏖战正酣,宋铣在这里是自己的左膀右臂,这里少不了宋铣。但除了宋铣,手下居然没有可以用的得力人手,这才是最要命的。 “圣公,属下愿意领军去夺回南城城门。”身旁一人似乎看出了海东青的心思,躬身说道、 海东青扭头看去,说话的却是应天府原知府钱德章。钱德章将应天府拱手献给了青教之后,因为功劳巨大被授予天龙护教之职。在护教之中排名第六,地位已然颇高了。 虽然钱德章是个读过圣贤书的人,也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科举当了官的人。但往往读书多跟智商却未必成正比,钱德章便是那种读书读到脑子里,成了一滩浆糊的那种书呆子。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当青教在应天府大肆行善的时候,他理所当然的认为青教是个好教派,自己应该加以弘扬。 起初,他只是做做姿态,但不久后,他便被青教教义所洗脑,认为教义之中的所谓救赎,所谓圣殿之类的虚幻之事都是真的,成为了最为虔诚的青教的信徒。这心理过程的转变很是复杂,或许要追溯到他年幼时的家境贫寒,追溯到他酗酒的父亲每天对他的棍棒殴打,追溯到母亲的悬梁自尽,追溯到少年求学时受尽白眼和磨难的过往。在加入青教之后,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他感受到了从圣公到下面的教众暖心的关怀和尊重,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 即便是自己登科之后一路青云之上当上了大周一方大员,这种喜悦也并不能弥补他内心中的卑微之感。相反,朝廷中的一些尔虞我诈却让他感到心寒。但在青教之中,他的感觉截然相反。 所以说,有时候读书多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智商高,见识明。反而因为读了书,更加的固执和自以为是。钱德章便是典型的这一种人,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灵魂的归宿,却不知自己上了贼船。 钱德章的醒悟是从青教起事之前便开始了的,当他看到圣公和护教护法们开始以赐福之名玩弄教众妻女,当看到教众们动辄聚众作乱,如同疯癫了一般。种种教中的行为让他意识到不对劲。当圣公宣布起事,开始正式对抗朝廷之后,当教众们在城中疯狂烧杀淫掠无恶不作之后,青教那伪善的面纱被揭开,露出了赤裸裸的魔鬼般的本质。钱德章幡然醒悟,后悔不迭,但一切已经太迟了。他已经无法回头。 钱德章除了有些蠢之外,还有些天真的认为,自己或许可以向圣公说些他能听得进去的话。或许能劝说一番,或许自己能做些什么挽回一些青教的过错。所以他对海东青说了一些话,劝说圣公不能让教众欺凌百姓,要争取民心。说了些什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大道理。他以为圣公这样的人应该是胸有大志,智慧超群的,自己的话能让圣公醒悟过来。但他哪里知道,包括圣公在内的这些人其实都一些海匪恶霸裹挟着一些愚昧的百姓,他们岂会明白什么大道理,他们只是随心所欲,想怎么干便怎么干。之前收买人心之时自然是一团和气,此刻战端已起,哪里还有什么底线。所以他的一番慷慨陈词不但没有得到响应,反而被一干护教护法们嘲笑敌视。就连圣公海东青也似乎对他生出嫌隙来了。所以,他明智的选择了闭嘴。 钱德章算是稍微明白了些自己目前的处境了,当青教起事之后,他这个应天府的知府其实已经毫无价值了。所以他最好闭嘴,最好放聪明些。他亲眼看到几名护法因为在圣公座下大放厥词而被圣公当场处决,他明白了自己其实已经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但这也是他现在唯一能走下去的路了。朝廷是不会原谅他的,他只能紧紧的跟着圣公,表达他的忠心,让圣公和其他人能原谅他。 因此,之前的几天,他一直跟在圣公身边。虽然他被攻城的场面吓得半死,但他坚持着跟随在圣公左右,表明他愿意跟圣公共同面对眼前的一切的立场。他甚至提出了很多他之前根本不会提出的建议。譬如他向圣公提出拉青壮壮丁帮助守城,并且将他们的家人羁押起来,倘若有人不出力,便杀了他的家人。譬如他主动提出将几处库房里老旧的弓箭整修备用,将应天府库中的床弩全部修复的建议。这些东西他不说海东青是绝对不知道应天府的库房里还有这些宝贝的。人的堕落是没有底线的,钱德章又是一个人性急遽堕落的极好的案例,他背弃了自己之前的坚守,对曾是他治下的百姓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怜悯和爱护之心,一心只想着能赢回海东青的信任。 海东青看着主动提出要去夺回南城城门的钱德章,心里有些犹豫。此人能否胜任这件事,他很是有些怀疑。但海东青明白,钱德章是不会背叛自己的,起码在忠诚度上,钱德章是让人放心的。因为钱德章已经没有了其他的退路,他只有跟自己走。恐怕没有人比钱德章更希望自己能战胜官兵了,因为自己一旦失败,他钱德章必死无疑。 “圣公,给属下一个机会。属下熟悉地形,我可带人抄近道赶到南城城门处。属下发誓,一定夺回南城城门。否则听凭圣公处置。”钱德章躬身再次求肯道。 海东青终于点了点头道:“钱兄弟,既然如此,这大任便交给你了。你要明白,南城不容有失,否则我们都得完蛋。所以,本尊是将性命交给了你,还有我圣教数十万兄弟姐妹的性命也一并交给了你。一切就看你的了。本尊没有别的话嘱咐你,本尊只跟你说一句话,在本尊心里,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你对本教的巨大贡献本尊铭记于心。倘若此番能击退官兵,站稳脚跟。本尊拟提拔你为首席护教之职,因为你读过书,有智有谋,将来必能为本教做出更大的贡献来。所以,本尊希望你做个样子出来,让所有的兄弟姐妹们佩服。我给你八百人手,半个时辰之内,我希望你能夺回南城城门。然则此战我们则必胜。” 钱德章感激涕零,圣公原谅自己了,圣公委以重任,将如此重大的责任托付给自己,自己一定要做好这件事。首席护教,那其实便是圣教的副教主了。如此重要的职位,圣公都肯授予自己,这是何等的信任。为了这份信任,自己也不能让圣公失望。 钱德章的智商自从加入圣教之后便基本上归零了,青教之中充满了谎言和欺骗,充满了虚假的承诺,稍微有些头脑的人都会看出这一点,可惜他全部选择性的无视了。带着满腔的感激,他率领着八百名护教军下了城墙,抄近路飞奔往南城而去。 南城城门上下,马斌和孙大勇已经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好了准备。或者说这种准备是思想上做好了准备,因为他们知道,教匪们很快便会得到消息,也很快便会来夺回城门。至于实际的作战准备,他们却只能以现有的人力来勉强分派。 包括孙大勇三人在内,总共人手才三十四人,其中还有六人受了伤。这么点人手实在是捉襟见肘。况且还要守城楼和下方的城门,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事到如今,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要咬牙坚持了,只要能捱到大军得到消息赶来,一切便都是值得的。 马斌让十名兄弟留守城楼之上,剩下的二十几人全部在城下防守。驱赶着俘虏的教匪在门洞两侧搭建了沙包工事后,所有人都静静的守候在工事之后,祈祷着教匪慢些到来。 然而对方来的速度之快出乎意料,搭好工事后一炷香时间过后,广场西侧便有大批的人影从小巷之中冲了出来。不用说,那必是教匪们赶到了。 唯一让马斌和孙大勇感到欣慰的是,对方的人手并没有从城墙上进攻,倘若他们从城墙上赶过来,城楼立刻便将失守。但显然,对方的人手全部集中在广场上,并没有那样的想法。 战斗很快便打响了,赶到之后的数百教匪根本连气也没有多喘一口便在钱德章的催促之下朝着城门洞方向猛冲而来。黑压压的人影占据了大半个广场。钱德章知道对方人数不多,他也不想多玩什么花样,只管冲过去近身,便可确保取胜。 他的思路是没问题的,人数多于对方近三十倍之多,根本无需太过谨慎。加上时间紧迫,最直接的手段便是冲过去,混战一场,将对方全部给杀了。己方死些人手却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关键是迅速夺回城门,而非是保存什么实力。 然而,钱德章却小觑了对方的连弩的威力。三十只连弩城上城下一起齐射,绝对相当于上百弓箭手的火力,恐怕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连弩发射,一次性可以将箭匣中的十二只弩箭全部射出。更换也极为方便,是整体箭匣的更换。这三十人每人身上携带着十余只箭匣进城,弩箭数量足够。虽然之前消耗了一部分,但剩下的足以射杀上千人也绰绰有余。在连弩面前,毫无遮挡和防护的冲锋无异于送死。 第八八九章 倚多为胜 无数的弩箭从上方和前方密集攒射而至,一瞬间,广场上惨叫连天,人仰马翻。连弩在五十步之内的劲道可以穿透普通的铠甲。这些护教军身上除了一件黑袍子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血肉之躯岂能对抗这强弩的射击。一时间前排的百余名教匪身上鲜血迸溅,血雾升腾。一个又一个的肉体上被弩箭的菱形肩头贯穿而入,从菱形一侧的血槽往外飙血。 “啊!” “哎呦!” “我的娘啊。” 惨叫声响彻夜空,广场上人仰马翻,号叫连天。就像是割麦子一般,冲在前面的百余名教匪眨眼之间便全部倒在地上,有的当即毙命,有的哀嚎打滚,惨叫连连。 “嗖嗖嗖!” 连弩弩箭依旧如骤雨般而至,相隔数息之后的第二波打击又到,又有八十多人被清空在广场上。一切都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发生着,原本还活蹦乱跳的教匪在十几息之前还呐喊着冲锋,下一刻已经成为一个失去灵魂的毫无意义的皮囊。 这种杀戮之下,护教军如何不惧?他们掉头便往回跑。速度比冲锋时还快了几分。后方零星的弩箭追来,撂倒了十几名教匪之后便也偃旗息鼓了。距离太远,连弩的威力便无法发挥。因为是连发机制,又是短小的弩箭,没有正常箭支的长杆和尾翼,发射完全靠着急速的动能,在一定距离之外便失去了稳定性和力道,弊端还是挺明显的。所以在对方逃跑之后,便没有必要再浪费宝贵的弩箭了。 钱德章傻了眼,对方如此凶狠的打击是他没想到的,看到己方人手割韭菜般的倒下的时候,他便知道要糟糕。待护教军惊魂未定的败下来之后,一清点人数,尽然死伤了近两百人。就在在短短的不到盏茶的功夫,八百人只剩下六百人了。 这还罢了,关键是再冲几次的话,人怕是要被对方给全部射杀了。可恨的是自己带着的这些护教军只有人手一柄弯刀,其他的装备一概没有。 “不能这么冲啊,对方是官兵啊,明显是持有连弩,咱们这几百人不够他们杀的。钱护教,得想法子啊。”一名小头目惊慌说道。 钱德章点头道:“说的是,得需要盾牌挡箭,可惜咱们没有。” “没盾牌怕什么?老百姓家里不是有门板床板么?拿来挡箭便是了。”众教匪纷纷道。 钱德章皱了皱眉头,他曾竭力反对扰民,但现在他却也要这么干了。没办法,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之。 钱德章一声令下,众教匪冲入左近的居民家中踹门抢物,折腾了起来。一时间左近百姓家中哭喊震天,哀嚎四起。在卸门板床板的时候,教匪们免不了顺手牵羊,搜刮财物。几家百姓因此与之起了冲突,教匪们毫不留情,挥刀砍杀。杀死了七八名百姓。 得知此事的钱德章流下了两滴鳄鱼之泪。曾几何时,他也是立志要报国安民的呀,此刻这一切都已经随风而去,自己已经再无那样的机会了。走错了路,那便只能错下去了。 教匪们抢来了上百张门板床板,甚至还抢来了几十张锅盖,凡是能挡箭的东西,都派上了用场。再一次,教匪们顶着这些千奇百怪的盾牌开始了第二次的冲锋。 你还别说,这些东西着实有用。官兵的连弩还真对这些简易的盾牌无可奈何。但听的笃笃笃一阵暴雨般的作响,门板床板上钉的满是弩箭,但却对后方教匪无可奈何。弩箭最多只能穿透门板床板,却不能给后方躲藏的教匪以杀伤。直到推进到三十步距离之内,弩箭的劲道增强,这才爆开了几扇木板和一些锅盖盾牌。但是杀伤力着实有限,只射杀了不到二十名教匪。 马斌和孙大勇心中焦躁万分,可是他们毫无办法。兵种相克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办法的。这些教匪虽然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盾兵,但是对于弓弩兵的克制还是相当明显的。连弩无法给他们造成大量的击杀,那便毫无作用。 “马大人,我看咱们还是做最后的一搏吧。等他们冲上来的时候便晚了。咱们拖得一时是一时。我建议我们冲上去肉搏吧,别无他法了。”孙大勇沉声说道。 马斌叹了口气道:“只能如此了,只可惜连累的兄弟一起送了性命,实在是心中愧疚不已。” 孙大勇笑道:“大人何必说这种话,生死看淡,只求心安。今日能和马大人在此干了这么大的一票,也足够震动天下,死也死的轰轰烈烈了。” 马斌长声大笑道:“说的好,孙兄弟,咱们泉下再当同伴,杀得他阎王小鬼屁滚尿流。哈哈哈。” 孙大勇笑道:“好,便这么着。” 马斌一身唿哨,提起长刀纵身跃出工事掩体,高声吼道:“兄弟们,跟老子冲。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城门口的兄弟可以放火了,城楼上的兄弟,砍了吊桥绳索也可以下来了。” 马斌大声说完,一马当先冲向前方二十步外缓缓抵近的教匪。所有的官兵也纷纷扔了连弩抽出兵刃冲了出来。一名官兵冲进城门洞将火把丢进城门附近堆积的柴草上,顿时火光冲天燃烧起来。城楼上的士兵挥刀砍断两根粗大的缆绳,也冲了下来。 这是最后的手段了,烧毁城门,让城门无法关闭。砍断吊桥的粗缆,让吊桥无法收起。这也意味着最后的生死一搏,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为全部阵亡于此做最后的准备了。 马斌几个健步便冲到了教匪身前,教匪们兀自顶着门板对着马斌,马斌大吼一声身子跃起,双脚飞踹在一扇门板之上。一股大力将顶着门板的几名教匪撞的往后翻倒,马斌身子闯入缺口之中,手上长刀起落,寒光闪烁之后,几名教匪登时殒命。 “杀光他们。”后方钱德章扯着嗓子吼叫道。 教匪们纷纷抛下‘盾牌’,和冲上来的众官兵厮杀在一处。 马斌身手矫健,右手长刀闪烁,左手上带着金光闪闪的一只金刚指虎。一刀料理一名教匪的同时,左手成拳打碎一名教匪的颌骨。这指虎着实霸道,马斌气力又大,寻常一拳打到人身上都受不了,更遑论带着这只金刚指虎。更是一拳便可毙敌,凶悍无比。 孙大勇也自不弱,此刻他已经不再有任何的保留,一上来便用上了看家的霸王腿的功夫。手上长刀和迅猛的双腿连环踢一样所向披靡。但只要被他的踹上一脚,必是狂喷鲜血,骨头内脏都破裂,不死也成了残废。 “马大人,你这拳头可硬的很。一拳便打碎了骨头,手上带的是什么东西啊。第一次见到。” “哈哈哈,这东西叫指虎,是你家林公子送给我的。这件事说来话长了,如果我们有命活着回去,我跟你好好说说。说起来你的腿比我这拳头可硬多了,莫如以后请你家林公子给你打造一个金刚脚套,一脚提过去,怕是要将人的肠子给踢出来了。” 两个人一左一右并肩对敌,口中还不忘谈笑风声。两个人从冲入教匪群中开始,不到盏茶功夫,手底下已经料理了十五六人,几乎是数招便杀一人,凶悍勇猛无可匹敌。 众禁卫士兵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强壮之人,也都会写武技。此刻面对的是这群教匪,自是游刃有余。一上来交手,便砍杀了二十几人,气势相当的凌厉。 然而,正如俗话所言,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马斌一方充其量只有三十余人,对方的人数近六百,相差二十余倍。若简单的做个比较,那便是一人要和二十人斗,纵然是身有武功,精挑细选的精兵,那也绝对是难以匹敌的。最初的短暂的占据上风之后,很快众人便陷入了苦战之中。数百教匪将马斌等人团团围住,兵刃此起彼落的朝着他们身上招呼过去,每一个方位每一时刻都有兵刃朝着自己砍来。就算是神仙,也难以招架这种进攻。 很快,四名士兵走位不慎,被从中间隔离开来,被数十名教匪围在一侧。片刻之后,四人连续中刀,被乱刀分尸。教匪们在实战中找到了办法,他们采用集体猛冲,切割禁军队形的方式,将一小股一小股的禁军士兵硬生生的切割包围,然后砍成肉酱。即便马斌和孙大勇等人也杀了数十名教匪,但是己方每损失一人,带给其他的压力便更大。 越来越多的人倒下,三十几人在一炷香时间里便少了一半还多。阵亡十六人,伤七人。只有十余人在中间紧紧抱团,殊死搏斗。 再过片刻,禁军士兵只剩下了十二人。孙大勇带来的两名兄弟也死于教匪乱刀之中。马斌和孙大勇已经浑身浴血,孙大勇的腿上中了一刀,走路都已经一瘸一拐了。那是之前一名教匪在临死之前在他的腿上砍了一刀。此刻连续用力之后,这条腿已经肿胀不堪。 “兄弟,你躲在我身旁些,倘若要死在这里,我必须比你先走一步,否则我心里过意不去。”马斌喘息着将长刀从一名教匪的脖颈处拽出来,一脚踹翻尸首,大声道。 孙大勇笑道:“多谢大人了,早死晚死都是死,倒也不必争。咱们已经够本了,咱们杀了足有两百多了吧,垫背的都够了。” 马斌笑道:“是啊,杀了足足两百多人,拖延了也有一炷香时间了吧,可惜啊,大军还没到。但我们已然无憾了。兄弟,咱们再杀几个,争取杀足三百人。” “好。杀足三百个,相当于咱们兄弟三十几个人以一当十,就算今日全死在这里,世人也当知我等勇武。”孙大勇点头赞道。 两人纵身大喝,奋起最后的气力,朝着身旁的教匪冲杀过去。他们身后,两名禁卫士兵连续中刀,倒在血泊之中 第八九零章 民愤沸腾 钱德章在后方紧张的看着战况的进展,己方人手不断的倒下,这让他颇为紧张。但很快局面扭转,对方的人也开始倒下,随着每死一名敌人,己方便多占据一分上风,钱德章知道自己做到了。剩下来只是时间问题。对方再骁勇,也无力回天了。 但即便如此,对方的凶悍还是让人惊惧,特别是那两个大汉,杀人如切瓜砍菜一般。一拳打飞一人,一脚踢飞一人。杀人连眼都不眨一下。死在这两个人手里的没有八十人也有个四五十人。实在是凶残之极。 “那两个人,他们一定是头目,给我将他们砍成肉酱。”钱德章大声叫道。 一大群教匪冲上来,围着马斌和孙大勇乱砍乱杀。一柄弯刀斜刺里砍来,孙大勇脚上不便,行动受限,难以躲避。刺啦一声响,一直粗壮的胳膊上多了一条深深的血口子,鲜血奔涌而出。 “马大人,你这是何苦?”孙大勇叫道。 马斌一刀砍翻那名教匪,捂着胳膊上的伤口笑道:“孙兄弟,我说了,我要死在你前面,所以这一刀我替你挨了。孙兄弟,我马斌够义气吧。” “义薄云天。”孙大勇咬牙叫道。奋力跃起,双脚鸳鸯连环踢中一教匪胸口。格拉之声响起,那教匪胸口凹陷进去两块,落地后口中鲜血狂涌,眼见是活不成了。 “兄弟,杀三百人的目标怕是完不成啦,没法子,我们尽力了。兄弟们也都快死光了。”马斌杵着长刀喘息着。 孙大勇扶着他肩膀站立,苦笑道:“那也没什么,尽力便好。兄弟们死得其所,身为兵士,这是最好的结局,总好过死在床上。” 马斌哈哈长笑,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呸的一声吐出一口血痰,然后挥刀冲向前方…… 后方钱德章得意洋洋,虽然付出巨大的代价,但终于是得手了。对方这三十多人实在难缠,可是再难缠也架不住人多。眼见对方只剩下不到七八人苦苦支撑,钱德章心情大好。 “宰了他们,灭了城门之火,夺回城楼。”钱德章大声叫道。 “钱护教,你瞧,那边什么情形?”身旁一名教匪忽然叫道。 钱德章目光盯着战场,并没有注意到后方情形,闻言扭头看去,顿时吓了一跳。只见侧后方不远处的几处居民巷弄出口处火把闪耀,源源不断的涌出许多人影来。这些人高高矮矮老老少少,甚至还有老妪孩童在其中。他们举着火把,手中握着棍棒木叉捣衣棒菜刀之类的东西,正悄无声息的在巷子口集结。 “这帮百姓要干什么?”钱德章惊愕问道。 “钱护教,事情有些不对劲啊。看来……看来似乎是于我们不利啊。”身旁教匪惊愕低语道。 钱德章皱眉喝道:“胡说什么?他们敢做什么?一群百姓罢了。” 但见几处巷子口中百姓越聚越多,广场一角已经黑压压全是人群。一名老者举着火把大声叫道:“父老乡亲们,青教这帮畜生害人不浅,我应天府百姓被他们糟蹋的不成样子了。就在不久前,我的孙儿二牛因为得罪了这帮畜生,被他们给杀了。可怜我二牛才十四岁啊。这帮人就是禽兽,若他们胜了,我们个个都得死。乡亲们,我们得助官兵一臂之力,杀了这帮畜生,守住南城门,迎接朝廷大军进城,将这帮畜生全部赶走杀光,我们才能有好日子过。你们说是不是?” “说的对。杀了这帮天杀的畜生们,否则我们永无宁日。”众人纷纷叫道。 “将他们全部千刀万剐,我家小三子刚才也被他们杀了。呜呜呜。”一名妇人举着捣衣棒哭叫道。 “我家夫君被他们逼着上城守城去了,也不知是死是活。这帮天杀的狗贼个个该被千刀万剐。”一名少妇也大声哭叫道。 “杀,杀了他们。”所有的百姓都发出了怒吼声,黄口孩童白发老叟个个群情激奋,咬牙切齿。 钱德章惊愕的听着这伙人的叫嚷,心中虽然惊惧,但是多年来当官的经历让他对这些百姓们极为轻慢。他总认为这些百姓都是些沉默的羊群,他们不敢反抗,最多只是叫几声罢了。只要吓唬吓唬,他们就得偃旗息鼓。 “你们干什么?聚众造反么?都给我散了,否则的话你们一个也跑不了。混账东西,还敢闹事。”钱德章朝着百姓们聚集的方向走了十几步,高声喝道。 “造反?你们才是造反的逆贼。我们反正也活不了,怕的什么?”那老者挥舞着火把怒吼道。 “混账,你叫什么名字?你好大胆子。敢这么跟我说话?本人是应天知府钱德章,现在以应天知府的名义命令你们即刻散去,否则必不轻饶。”钱德章大声叫道。 “钱德章?他是钱德章?”百姓们惊愕的叫道。 钱德章挺胸道:“不错,正是我。你们都是我治下之民,当知道本人对于刁民犯事者从不姑息,莫惹恼了我,立刻散去,本人既往不咎。” 钱德章还以为自己搬出应天知府这个招牌可以吓唬住对方,毕竟曾经自己也是这应天府中权力最大的那个人,百姓们对自己还是敬畏的。所以,钱德章搬出了这个曾经的招牌。他认为是奏效的,因为百姓们似乎生出怯懦之意了。 “他便是钱德章,这个朝廷的败类,投靠青教,害的全城百姓被青教蹂躏践踏的罪魁祸首。乡亲们,杀了这个狗杂种,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杀啊。” 钱德章的自报家门没能吓唬住百姓,相反,却激起了百姓更大的愤怒。就是这个钱德章,拱手将应天府送给了青教,害的百姓们遭受苦难。冤有头,债有主。原本百姓们还不知道钱德章在这里,他们只是得知广场上有官兵和青教教匪争夺南城城门,所以聚集起来想助一臂之力。谁料想,钱德章居然自己跳出来了。 众百姓群情激奋,怒吼呐喊着冲了过来。钱德章措手不及愣在原地,他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身旁教匪忙叫道:“钱护教,快走,快走。” 钱德章惊醒过来,转身便跑。百姓们疯狂冲来,钱德章平日养尊处优,身子肥胖的很,跑了十几步便气喘吁吁起来。 “救我,快来救我。”钱德章大声朝前方奔逃的几名教匪叫道。 众教匪哪里管他,自顾逃跑。钱德章实在跑不动了,回身叉腰喘息嗔目大声喝道:“你们敢?动我一根汗毛,便全都得死。” “狗日的东西,要死也先宰了你。”那领头老者挥起手中棍棒狠狠的打在钱德章的头上。钱德章脑子一晕,伸手摸头,摸到了黏糊糊的一片血迹。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竟然……竟然敢对我动手,你们这帮刁民……这帮……混账东西。”钱德章身子摇晃着,惊骇自语。 “砰。”“噗哧。”“咣。”“啪啪!” 无数的棍棒柴刀菜刀无情的招呼了上来,每一下都带着百姓们莫大的愤怒和仇恨,尽数招呼在钱德章的身上。只短短数息,钱德章身上便挨了七八叉十几刀几十棍棒。肥胖的身子哐当摔倒在地,四肢抽搐,浑身冒血。百姓们没有任何停下来的迹象,依旧不断对这钱德章的身体殴打挥砍,钱德章的头瘪了,胳膊断了,肚子被砍开,肠子被砍断,脸上五官被砍的稀烂。整个身子被棍棒和砍刀砍成一团烂肉。 “还有那帮天杀的青教贼子,乡亲们,别让他们跑了。”有人朝着广场方向大声叫道。 众百姓立刻呼喊着朝着广场上厮杀的双方冲了过来。 众教匪早已注意到这边的变故,只是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大声叫道:“钱护教被他们给杀了,百姓们造反了。” 众教匪心中胆寒,又见黑压压的百姓猛冲过来,火把照耀之下都是一些白发苍苍的老翁老妪,孩童妇孺的脸。这些脸上都带着扭曲的愤怒神情,着实让人发寒。倘若奔来的都是些壮汉,那还罢了。但奔来的是这些孩童妇孺老翁老妪,反而让人更觉诡异心寒。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老实人发威往往更是让人胆寒。 “杀啊,乡亲们,大军马上便到,一个也别让他们跑了。这帮教匪个个该死,杀了他们,一个不留。”马斌看清楚了情形,大喜之下高声怒吼道。 孙大勇等七八名士兵本已经浑身浴血,此刻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的又有了劲头。舞动兵刃开始反击。面对如此情形,教匪们再傻也知道该跑了。钱德章已死,这些愤怒的百姓可不好惹。就算不惧他们这些人,但被缠住之后城门是夺不回来了,官兵就会长驱直入,那么在此缠斗便毫无意义。就算杀光了百姓,也于事无补。更何况百姓黑压压的恐有上千人,四面八方还有无数的百姓从巷子口涌出来,整个南城的百姓似乎都被惊动了,就算他们没什么战斗力,那也是杀不完的。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众教匪发一声喊纷纷朝四方逃散。百姓们举着火把大声的呼喊着四处追杀,将他们驱赶的猪突狼奔。整个南城的百姓都迅速得到消息,铜锣咣咣作响,除了那些摊在床上不能起身的百姓之外,几乎所有百姓都出动了。拿着各种棍棒木叉开始汇集,跟着追赶教匪的百姓四处搜杀逃窜的教匪。 教匪们为他们之前的肆意妄为换来了报应,百姓虽怯懦柔弱,但逼急了他们绝不会有好结果。一只蝼蚁或许可以轻轻被碾死,成千上万只蝼蚁却能够吃掉一头大象。蝼蚁的力量,很多人一无所知。 第八九一章 兄弟是用来坑的 马斌和孙大勇以及剩下的几名禁军士兵杵着长刀站在广场上喘息大笑。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起码有十几道伤口。全身像是被血洗过了一般,整个人都是红色的。他们此刻已经站立不稳,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已经让他们身子摇晃,但他们的心情却是无比的欢畅。他们做到了,南城门依旧洞开,吊桥依旧通畅。城门处的大火已经熄灭,两扇城门已经烧成了灰烬。他们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为拿下应天府打开了方便之门。当然,关键时候,应天府的百姓们起到了巨大的作用。没有他们,一切都很难说。 “听,孙兄弟,听到了么?骑兵的马蹄声。骑兵的马蹄声。”马斌侧着耳朵听着动静,大声叫道。 孙大勇侧耳细听,他听到了闷雷般的声响,那正是骑兵的马蹄声。地面也还是抖动起来,骑兵已经很近了。 “是,骑兵到了,一切该结束了。恭喜马大人,你做到了。”孙大勇喘息道。 马斌哈哈笑道:“也恭喜你,没有孙兄弟,这次我必无功而返。我要向朝廷为你请功,这一次你立下了大功。” 孙大勇哈哈笑道:“请功便不必了,我可不是朝廷官员,甚至连禁军都不是,我只是林公子家中的一名护院罢了。功劳是马大人和这帮兄弟的,以后马大人请我多喝几顿酒便是了。告辞了马大人,我该走了。” “怎么?你要走,你要去哪里?”马斌惊愕道。 孙大勇笑道:“我的职责可不是这个,我的职责是保护大剧院人员的安全。大军入城,兵荒马乱的,我得回去照应他们。马大人,我两位兄弟的尸首麻烦你帮我找到收敛送回京城,我此刻却是做不到这些了。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孙大勇拖着长刀转身蹒跚而行,马斌张口欲叫,却又闭上了嘴巴。孙大勇是为了尽林家护院的职责而来,他必须要去保护郑暖玉她们。而且孙大勇也不是那种想当官的人,否则以他王府卫士队长的身份,大可入军中混个小官当当。自己适才说为他请功的话,实际上是不恰当的,他可不稀罕什么功劳。 孙大勇这种人身上的江湖习气犹在,并不稀罕朝廷官职,对的上眼的人他便死心塌地的结交,其他的什么都不在意。沈昙其实也是这种人。 “瞧瞧,什么是汉子,这便是汉子。这个朋友,我交定了。”马斌伸手朝着孙大勇的背影挑起大指。 马蹄隆隆之声如惊雷般的滚来,淮王郭旭一马当先从吊桥上飞驰而来,穿过热气蒸腾的城门洞畅通无阻的冲入城中。他的身后,四千铁骑的洪流滚滚而来,在南城街巷之中开始蔓延。 终于在第五天的凌晨时分,郭旭如愿以偿的攻进应天府中。 半个时辰之前,郭旭率骑兵绕南城而走的动作被城头的海东青等人看了个一清二楚。海东青宋铣等人都明白,那一定是南城被占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官兵阵中。 因为已经派出了钱德章去夺回南城,故而海东青并不太慌张。他知道,对方骑兵赶到南城城门处起码要小半个时辰,而钱德章早在一炷香之前便已经出发,八百人手抢回南城根本不是问题。只要城门夺回,郭旭也只能望城兴叹。而且现在也不是他分神的时候,官兵最后的五千人已经冲了上来,看起来是要在西城殊死一搏,所以这里丝毫不能松懈。稍有异动,南城未破,西城倒是先被攻破了,那可真是笑话了。 但出于谨慎起见,海东青还是派出了两名护法率领五百护教军前去增援。一来是防止钱德章不能及时夺回城门。二来也是防止夺回城门之后对方骑兵赶到就地进攻,己方调兵不及形成危险。派去的五百护教军和钱德章手下的人可以暂时抵挡对方的进攻,自己也可有时间派增援人手赶去。 就在海东青以为万无一失的时候,小半个时辰后,那两名护法带着几百护教军飞奔返回,禀报了一个让海东青肝胆俱裂的消息。南城彻底失守了,南城的百姓全部造反了。两名护法带着兵马只赶到南湖东侧的长街上,便遭遇了一大群百姓的攻击。在纠缠之中,四面八方的百姓围攻而来,两名护法只得带人赶紧撤退。同时他们也得知了南城处发生的事情。钱德章被百姓杀了,城门在官兵手里,整个南城百姓都在造反,一切已经失去了控制。他们的几百人根本就没法去增援。 海东青震惊的无语,全身冰凉。局势失控,此刻抽调兵马前去补救已经来不及了,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对方骑兵应该已经快赶到了。南城一破,大势去也。凭借着城墙之坚,自己才能守住应天府,一旦城破,凭着护教军这点人根本不够官兵看的。普通教众和百姓们也根本没法组织起来了。一切都完了。 “大寨主,这可如何是好?咱们这里拼死拼活,谁料想被人掏空了后路了。完了,完了。”宋铣惊骇的连圣公也忘了叫了,直接叫起了海岛上的称谓。 海东青并没有在意称呼的问题,他的脑子急速的运转着,想着应对之策。本来他是打算坚守应天府的,因为这里是抵挡官兵的屏障,也是南下入淮南道的通道。但此刻,屏障告破,南下怕是也是找死,眼下能做的只能是弃城往北。没了应天府,京东西路还有大片的州县暂时是自己的地盘,起码在那些地方还是能有重整旗鼓的机会的。若是此刻贸然南下淮南路,反而设计死路一条。 和应天府共存亡?那是不可能的。城破便逃,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海东青也不是头一遭遭受失败,他有强大的内心。但问题是,现在逃还来得及么?自己也不能孤身逃走,必须要将护教军带走,这是自己翻身的本钱。否则自己只能是一条丧家之犬。 “宋兄弟,莫要着急,我估摸着他们的骑兵还有很久才能抵达南城。毕竟天这么黑,他们虽是骑兵,却也跟步兵的速度差不了多少。为今之计,必须立刻夺回南城城门,便可稳住局面。城里的百姓作乱,那根本不算什么大事。只要事后一番弹压,便可平息事态。”海东青沉声道。 “好,我带人去夺回城门,百姓们敢挡路,我便杀出一条血路。”宋铣忙道。 “不不不,这件事我要亲自去办。兄弟,我不得不抽调大批人手前去了,这里便只能拜托你顶住了。你我兄弟一场,我只能将重任拜托给你。只要咱们渡过这道难关,一切便都好说。你放心,今晚只要顶住,明天你就是副教主,我授予你亚圣的名号。今后你我兄弟共谋大事。”海东青拍着宋铣的肩膀道。 “这……属下怎敢如此。”宋铣心中期待之极,嘴巴里却谦逊。跟了海东青这么多年,他们之间只是上下属的关系,今日危机时刻,大寨主终于肯让自己分享权力了。 “这是你应得的,你孟祥还有其他几名老兄弟,跟着我走南闯北,干了不少大事,我内心里早就将你们视作手足兄弟。是兄弟便要相互担待扶持。今日之事,我只能托付给你。只有你才能在这里镇住局面,免得我离去后会动摇军心。所以一切都要拜托你。我打算抽调一万护教军去南城,快速夺回南城城门,然后便率军赶回,你看如何?” “一万护教军?需要这么多人么?那这里可怎么守啊?咱们的人可也不多了啊,三万护教军剩下的也不到一万五千人了啊。”宋铣愕然道。 海东青咂嘴道:“是这样,兄弟,必须要人多,方能驱散百姓,即刻夺回南城城门。快速夺回,方能快速回来守城。这里人手虽少了些,但对方的攻势已经是强弩之末,你大可让城下的教众全部上城协助防守。唔……要不这样,我带八千走,你手头护教军加上其他人手也有上万,应该可以撑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便已经回来了。南城不能破,若是让他们进来,后果你自知道。我知道很难,可是你只能勉为其难了。我说了,这样的重大责任我只能托付给你。倘若你觉得你做不到,我也可以让别人来担当。” 宋铣皱眉无语,圣公的话让他无法推辞,倘若不答应,圣公一定会很不高兴。那自己便也完了。倘若答应了,抽走八千人手,守城必然是极难了。但无论如何,他也只能答应了。 “圣公放心,属下定不辜负圣公期待,圣公……也要速去速回。不然南门夺回,西城失守,那岂非也是拆了东墙补西墙。一样的完蛋。”宋铣道。 “不会,不会,我会速去速回的,也许只需一炷香时间,我便拿下南城了。我会即刻赶回的。这道理我还不懂么?兄弟,一切拜托你了。我会感激你这个好兄弟的。”海东青罕见的冲宋铣躬身行礼。宋铣吓了一跳,同时心中涌起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来。 海东青即刻抽调八千护教军离开,但他去的不是南城,而是径自往北,朝北门而去。当郭旭的骑兵冲入城中的时候,海东青已经率八千护教军从北门冲出,连夜往北逃窜而去。 宋铣万万没有想到,海东青在关键时候抛弃了自己,留下他当了炮灰。海东青让宋铣拼命挡着西城的攻城兵马,便是要自己脱身时不受纠缠。唯有宋铣才能暂时稳住局面,所以他不惜牺牲了宋铣换取了自己的逃脱。宋铣知道被两面夹击,城池告破之后也没等到圣公的救援,最后得知圣公早就从北城遁去之后,宋铣大骂不已,跳城悔恨而死。兄弟便是用来出卖的,海东青完美的诠释了这句话。 庆丰六年八月十二丑时,被青教教匪占领十四天的应天府在淮王的大军进攻下被成功收复。 第八九二章 肃清残余 (今日起慢慢恢复更新,大年初六,不得不残酷的提醒诸位,你们的假期也结束了。) 京北阳武县,战后的休整已然结束。这几天来大伙儿的心情都很好,特别是晋王郭冕,笑的已经合不拢嘴了。因为阳武大捷,郭冲亲自拟旨发来了嘉奖圣旨,对郭冕大加赞赏。那圣旨不吝夸奖之语,说郭冕大智若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云云。郭冕的心情自然无比的开心,从他记事开始,父皇还从没这么夸奖过他。 林觉对这份圣旨却有着另外一种感觉。字面意思上自然是不吝褒奖,但却也在圣旨的言辞之中能嗅到一些小小的字面之外的秘密来。比如说夸奖郭冕大智若愚,换一个角度来说,岂非是说在郭冲心目中,郭冕平时是糊涂愚笨之人。说郭冕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那岂非也是说郭冕平时并没有让郭冲有值得骄傲,眼前一亮的地方。 从中进一步推断,便可知以前郭冲心目中对于郭冕的态度是如何的了。果然,传言中郭冲对郭冕不喜,喜欢的是二皇子郭旭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林觉便从这圣旨的言辞之中得到了佐证。 除了郭冕,参战众人也自得到了朝廷的褒奖。枢密院下文,对有功之将通令嘉奖。参加大战活下来的几百名禁军士兵几乎人人都有嘉奖。跟随林觉突袭敌营并且阻断教匪撤退,最终将他们全部歼灭的三百骑兵中的幸存者更是个个升官,最次的也得了个伙长。当真是人人开心,个个满意。 不过,所有人都为林觉鸣不平,因为林大人并非军职,此次也是以小王爷郭昆的随军参谋的身份来参加平叛,故而这作战的军功却是没有办法嘉奖。朝廷的嘉奖令上只字未提,只有开封府都给林觉发来了祝贺公文,说林觉参战有功,开封府上下脸上有光,希望林觉多出力,多为朝廷分忧这一类的话。除此之外,一点实际的东西都没有。 人人为林觉鸣不平,林觉自己却并不以为意。他拒绝了郭冕和郭昆提出的要为自己再次请功的好意。林觉告诉众人,他只希望能尽一份力,早日平叛成功,自己也好早日回家和家人团聚。至于功劳有无,自有公论,朝廷也必不会亏待自己,倒也不必去邀功,显得自己太没风度。 这话说出来,众人对林觉更加的钦佩。但越是谦让谦逊,众人便越是觉得对林大人不公,所以终于还是众将领联名写了奏折为林觉请功。再一次详述守城作战经过,要朝廷对林觉给予嘉奖。否则会显得朝廷赏罚不明。林觉劝阻无果,便也随他们去。 三天时间,既是休整也是清扫博浪沙中残敌的时间。三天时间在博浪沙的沙沼杂林之中,找到了一千多人。他们都是那天晚上慌不择路冒险钻入博浪沙中逃命的教匪。还有的是逃兵。因为没有其他的路可走,只能进入博浪沙中躲藏。 三天后,郭昆召集会议,宣布大军开拔正式开赴胙城长恒等县,清扫残匪,收复被教匪占领的五县。这其实已经没有什么难度了,歼灭了孟祥率领的近三万教众之后,这五县其实已经没有多少教匪敢抵抗朝廷大军的到来了。实际上据这几天探听的消息,胙城长恒等地的部分教匪已经在得知孟祥率领的大军覆灭之后连夜逃走,现在五县之地基本上属于一种真空状态。朝廷大军抵达,基本上只是走个过场便可收复,到时候朝廷派来官员,重新恢复秩序,一切便可结束。 林觉本来是并不打算随军继续前往五县的,因为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阳武大战之后,局势已定,实际上后面已经并无太大作战行动了。郭昆完全能够自行解决剩下来的问题,而无需自己出谋划策。但是郭昆还是希望林觉能继续随军前往,郭昆的意思是,五县收复才算平叛完成。既然林觉跟随自己前来,总要有始有终完成使命。最重要的一点是,京北平叛结束之后才会真正的总结论赏,林觉半路退出的话,那可太吃亏了。 林觉对郭昆的这个理由觉得甚是好笑,自己并不为立功而来,自然也不为之后有无功劳而牵绊。不过林觉考虑到另外一个他担心的问题,思虑再三,决定还是多耽搁几天,看看局势的发展再说,于是终于同意跟随大军一起收复失地。 八月十三,大军出阳武进驻胙城。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的教匪余部的滋扰便开进了胙城县城之中。城中百姓夹道欢迎官兵的到来。看得出百姓们对青教的作乱还是极为厌恶的,信教是一回事,造反又是另一回事。青教起事之后的各种行为也撕掉了其温情脉脉的面纱,让百姓深受其害。所以,对于官兵的到来,百姓们总体是持着欢迎态度的,他们实际上只希望能有安定的生活而已。 当然,欢迎的人群之中也有不少是参与青教作恶的教众,青教起事之后他们乘机乘火打劫做了不少坏事。此刻朝廷大军到来,他们便夹起尾巴做人了。甚至有人跳出来痛骂青教如何猪狗不如,如何蛊惑百姓。仿佛他们之前跟青教毫无干系一般,意图撇清洗白自己。 但郭昆岂会让他们蒙混过关。大军不但要收复失地,而且要收复人心,肃清青教流毒。这是出征前朝廷便定下的方略。城池光复之时,便是秋后算账,清算流毒之时。 当日午后,郭冕亲自坐镇,在县衙门口设立举报检举之处,鼓励百姓检举身边隐匿的青教教徒。大军也贴出告示,明确了两类人的标准。第一类人是被青教蛊惑的受害者,但只要没有杀人放火,只需前来登记悔过,朝廷既往不咎,以前种种一笔勾销。倘若不肯来登记悔过,一旦被检举揭发,便严惩不贷。第二类人自然是曾经为害百姓,手上沾了鲜血的人。以及曾经青教的分坛头目骨干,积极分子。冥顽不化的青教的忠实信众。这一类人是必须要严惩的。 到次日上午巳时,肃清工作暂告一段路。令人咂舌的是,前来登记悔过的百姓多达五千多人。这还是在大批的青壮信众被拉去参加攻打阳武县被俘或者战死的情形下,大批的妇孺老者也都是青教的信徒。有的全家上下十几口人。老者耄耋昏昏,幼.童只牙牙学语,都成为了青教洗脑的对象。可谓是触目惊心。 林觉得知此事后不免心中发毛。青教真是毒瘤一般,男女老幼都被裹挟其中。老者倒也罢了,孩童的毒害最可怕。这些孩童从小便被灌输邪教教义,如果假以时日长大成人,必是最为狂热的激进分子。这一茬孩童若是长大成人之后,那将是最大的祸害。好在留给青教的时间很短,并不能让他们能够荼毒下去,一切都扼杀在了萌芽之中。 除了这些懵懂的被蛊惑的普通教众之外,百姓们检举揭发,兵马在城中搜捕擒拿,一共抓获了三百余名曾经青教的头目骨干和积极分子。其中四名教仆二十五名教奴。这些人都双手沾满鲜血,都是青教的忠实信徒和死硬分子。原本希望能蒙混过关隐瞒下来,但却被百姓被揭发了出来,城门关闭后又无处可逃,被统统抓了起来。 处理他们的办法很简单,一个字:杀! 县衙广场上,三百多教匪排成一排跪在广场上,全城百姓目睹之下,大刀砍下,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三百多教匪统统人头落地,为他们曾经的嚣张和疯狂付出了代价。 这种未经朝廷批准审批复核便对人犯处决的行为实际上是不符合大周律法的,但之前朝廷已经授予了两路大军‘便宜行事’的职权。这‘便宜行事’四个字便包涵了极大的自专之权。乱局用重典,这种时候根本不必手软。集体处决,当众枭首,这本就是简单直接且有效的震慑百姓的方式。虽然众多教众手上并无罪恶,只是被蛊惑欺骗,但难保邪教思想没有根深蒂固。这种震慑比之好言相劝谆谆教诲要有效的多。 林觉对这种方式倒也没什么什么特别的不满。以凌厉手段肃清流毒震慑教众是可以的,但是时机上的选择实在是太捉急了些。林觉本想建议郭昆要待滑县韦城东明长恒等县全部收复之后,再统一进行肃清流毒处决教匪的行动,那样一定效果会好很多。否则,在胙城这么一折腾,其他几县的教匪得到消息,一定会望风而逃,根本不会抱任何希望逗留下来了。这些家伙没了退路,也必然会逃入京东西路,加入与朝廷为敌的行列之中。 最怕的是那些县城中的百姓会被人以谣言蛊惑,以为官兵会将信教的百姓全杀了,这会造成几县百姓全部逃跑,反而会引发动荡和灾难。 所以说,郭昆的性子太急,急于做一些事情,时机的选择和后果的预估都没有好好的考虑清楚。有的时候很多事情便是坏在了这些看似无碍的细节上。 但看郭昆风风火火做事的样子,一副热情高涨的架势,林觉便也没有给他泼冷水。大舅哥好容易扬眉吐气一回,自己便不要给他添堵了。就算教匪们闻风而逃,他们迟早也是难道死路一条。毕竟双方的实力摆在那里。当海东青没能及时的打通阳武县往西的通道之后,教匪的覆灭便只是时间问题了。至于百姓们如果发生恐慌而逃走的话,那也没法子。愚昧的百姓们或许就该经此一劫,以后方能变得谨慎些,不至于被随便什么人都牵着鼻子走。再说这一切也未必会发生。 第八九三章 劫后余生 午后时分,郭冕和郭昆再次召集众将召开会议,郭昆提议,鉴于目前京北五县的局面,大军可兵分数路加快收复过程,免得夜长梦多。九千多兵马分为两路路,一路开赴滑县韦城,一路开赴长恒县和东明县。肃清平息当地事态之后,七日后于宛亭县重新集结。宛亭县位于兴仁府西侧,属于京东西路和京畿路的交接之地。兴仁府现在还在朝廷手里,兵马抵达宛亭县之后也可和兴仁府守军形成呼应。 会上有人提出大军可进驻兴仁府协助守城的提议,却被郭昆否决了。郭昆的意思是,京东西路的平叛是淮王郭旭的事情,没必要横插一杠子。否则恐怕还会被淮王误解为是抢他的差事。没必要引发不必要的误会。众人闻言倒也无法辩驳。事实上五县平定之后,大军理应挺进京东西路,和淮王大军形成南北夹击之势。平叛是朝廷的大事,又怎能有私人得失的想法。但都虞候既然这么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也不必去多事。再说了,淮王带着五万大军平叛,他也确实无需别人协助。搞不好还真的会被他误解也说不定。 林觉一直没有参与这些决策,事实上此刻京北五县的局面已经并无大碍。慢说是分兵两路,便是分兵四路各奔一县,也没有多大的问题。阳武一战,五县教匪实力已经清空,剩下的不过是些零碎的教匪罢了,兵马一到,他们便毫无挣扎的余地。特别是在胙城的一番折腾,当众杀了三百教匪顽固分子的消息倘若传到各县,怕是所有的教匪都要望风而逃了。 林觉其实关注的是来自南边应天府的消息。之前听说应天府攻城遭遇了困难,林觉其实并不太相信。以五万精锐禁军,怎么会连教匪盘踞的应天府都攻不下?林觉相信,应天府撑不了几天,必会被攻破的。林觉之所以关注应天府攻城战的消息,是想验证自己心里的一个担心。这个担心林觉不能说给众人听,因为这显得自己心理太阴暗。 但林觉自己细细的想过,在两位皇子分别领军平叛,形成事实上的竞争关系。而这种关系又将影响到之后的一件天大的人选之事的话,那么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而在郭冕一方率先大胜收复五县之地圆满完成平叛如任务之后,被纠缠在应天府未有寸进的郭旭心里会怎么想?郭旭身后的吕中天会怎么想?这都是让人玩味的。林觉早已不是上一世那种傻白甜的无知之人,这一世他已经醒悟了,对于人性之恶,林觉宁愿以最深的恶意去揣度他人的想法。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如果你不能想到最坏最深的层次,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一世林觉经历了许多这样的事情。你能想象林家长公子林柯居然是深藏不露的通匪之人么?你能想象到司马青衫为了一己之欲竟然干出绑架采薇杀人灭口的事情么?你能想象绿舞的生母容贵妃会为了保住自己和儿子的身世而去杀害自己曾经的恋人吗?人性的自私和险恶实在让人难以想象。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人做不到。 现在,干系的不仅仅是个人的私欲和一些蝇头小利。干系的是一场皇位的竞争,如果当真还能如谦谦君子一般的平和,那整个历史怕是都要改写了。一幕幕的兄弟相残父子搏杀的宫闱惨剧真实的上演着,而且会不断的上演下去。因为这便是人性,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东西。无论哪朝,无论哪代,这一切都会继续下去。故而林觉认为,在这场平叛的竞争中该多长个心眼。所以他才愿意留下来。不是为了郭冕,而是为了郭昆。他不希望郭昆遭受失败。 按照商议的结果,九千大军分为两队,一队由马军都头魏大奎和几名高级将领率领五千兵马,从胙城往东北方向的滑县和韦城禁军。因为这条路线较远,时间又紧,怕郭冕吃不消。所以郭冕便随着郭昆和林觉一起率四千兵马往东前往长恒县。之后可直插东明,完成对这两县的收复。 次日清晨,大军开拔。中午时分,林觉郭昆郭冕一行便已经抵达了长恒县境内。长恒县曾经是青教发展的重灾区,当初林觉来此解救提刑司的捕快的时候,曾经目睹过村村皆教众,相互呼应对抗自己的情形。故而在进入长恒县之后,林觉便提醒郭昆做好随时遭遇教匪的准备。 然而进入长恒县之后,却并没有什么情形发生。途径几个村庄和集镇时,发现到处人迹寥寥,死气沉沉。除了一些老弱妇孺之外,看不见一个壮年男子。人们呆呆的站在路旁看着大军开过,目光中没有感激也没有庆幸,只是一片麻木。 林觉下马找了几名百姓询问,百姓们似乎很害怕,急于证明自己不是青教教众。林觉再三解释不是找他们的麻烦,他们才告诉林觉,昨晚开始,很多百姓都拖家带口的逃跑了,因为得到了消息说官兵要来,所有参加过青教的人统统都要砍头。说什么胙城全城县杀了几天几夜,所有信奉青教的百姓都被官府杀光了。 林觉愕然无语,这正印证了自己的担心。在胙城县的一番折腾后,小道消息不胫而走。乱局之时谣言最有市场,人们往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根本不会加以甄别。所有信教的百姓怕是都吓跑了或者是已经躲藏起来了。 林觉将情形向郭冕郭昆两人禀报,两人也甚是惊讶。 “这些百姓真是蠢得很,官兵来了他们居然吓跑了?我大周官兵这么遭人恨么?定是些冥顽不化的教匪。算他们跑的快,否则统统抓起来杀头。哎呀,话说这事儿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本王都快累死了。咱们也不要管这些了,赶紧赶到县城,将五县全部收复,也好班师回朝。”郭冕道。 林觉无语,跟郭冕是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了。于是将郭昆拉到一旁商量道:“大舅哥,这些百姓们这么逃跑也不是个事。收复之后的目的便是要百姓安稳下来,现在他们反而逃跑了,岂非违背初衷?而且他们要跑也是往京东西路去跑,反而是去投敌了,咱们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需得赶紧澄清谣言,让这些百姓不要到处折腾了。” 郭昆点头道:“是啊,我也没想到是这样。人都跑了,收复的不就是个空壳子么?那还有何意义?朝廷要我们平叛,结果弄的百姓都全投敌了,也说不过去。看来昨日在胙城我不该急着惩办教匪,吓到他们了。你说,我们该怎么补救?” 林觉道:“简单的很,百姓们走不远的,他们拖家带口步行能走多远?派出骑兵追上去拦住他们就是了。要立刻赶往长恒县城稳定局面发布告示,杜绝流言的传播。否则不止长恒县,其他县的百姓怕也是都要跑路了。” 郭昆点头道:“也好,那便立刻派骑兵先行,一方面追人,一方面去长恒县城发布告示稳定局面。这事儿交给你去办,我和晋王随后便到。” 林觉拱手道:“好,那我便先走一步。” 林觉和白冰率五百骑兵向东疾驰,奔出几十里外,便看到了官道两旁络绎不绝的匆匆东去的百姓身影。这些百姓们拖家带口的连夜逃跑,但却又能跑多远。跑了大半夜一上午,也不过走了三四十里罢了。见到官兵的骑兵飞驰而来,百姓们吓得漫山遍野的跑,生恐是来追杀他们的。 林觉也不管他们,只下令往前。只要赶去长恒县城,将县城占了,百姓们便没法东去。那些流言也就不会随着这些百姓扩散,恐慌也就得到了有效的制止。根本不必一一跟这些百姓解释,实际上任何解释都不如做些事情让百姓看到实际的情形有效。 中午时分,林觉一行抵达长恒县西城门外。见到西城门左近的情形,林觉的心里咯噔一下,甚是有些惊愕。但见县城城门紧闭,城头还有些人手在来回巡逻。林觉下意识的以为这是教匪占据了县城,居然想要负隅顽抗。但很快,他便发现这是个误会。 城头的人见到城下来的一大队的骑兵后,立刻便有人认出那是朝廷兵马。 “来的可是朝廷大军么?”城头有人高声叫道。 “正是,你们是什么人?若是青教余孽,劝你们即刻开城投降。大军随后便至,你们想顽抗只有死路一条。”骑兵小头目上前叫道。 “哎呀,你们误会了,我们可不是青教的人,我们是城中百姓。何县令将我们组织起来,关闭城门守住县城,我们听说官兵在阳武大胜,日盼夜盼盼着你们来呢。不过……开城门的话,得先禀报何县令。何县令有令,没有他的命令一概不准开城门。军爷们先等一会,小的们去禀报。”城头的人大声叫道。 林觉闻言又惊又喜,何安民居然还活着?这可真是个意外。教匪起事,第一个攻击的便是县衙,第一波要杀的便是官吏。长恒县教匪的凶狠林觉可是见识过的,何安民居然还能活下来,这可真教人惊喜。 第八九四章 劫后余生(续) “去禀报吧,告诉你们何县令,就说京城的林觉率军前来,开不开城门他自己看着办。”林觉大声对着城头笑道。 城头百姓立刻去禀报,不多时,城门大开,里边一大群人涌了出来。当先一人身形矮胖,一副养尊处优之态,只是身上的官服已经邹巴巴黑乎乎的,颇有些不伦不类。但看他面容,不是何安民还是何人? “林大人,林大人呐,你可来了啊,朝廷大军终于到了。呜呜呜,下官可受大罪了。终于把你们盼来了。”何安民三步并作两步蹒跚奔来,林觉迎上前去被他一把抓住,鼻涕眼泪一大堆,弄的到处都是,大声嚎啕道。 林觉苦笑道:“何大人,何大人?注意体统。当着百姓和将士们的面,不要这么激动。你可是官呢。” 何安民抹着鼻涕道:“屁的官,狗屁。若不是没来得及辞官,我才不当这个官呢。教匪们差点要了我的命。若不是尚自为官,我我不在这里呆着。没办法,谁叫我还是这里的县令呢?只能勉力维持了。这下好了,你们来了,我也安心了。我回头便写辞呈,这县令我可不干了。” 林觉哈哈大笑,心知何安民必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吃了不少苦头。所以才说出这等抱怨之言。于是安慰道:“何大人,朝廷是知道你们的苦处的,有什么话咱们回头再说。又和第一次见面那般,咱们只站在路上说话么?” 何安民破涕为笑道:“岂敢,岂敢,赶紧进城。话说就来了这些兵马么?不是说晋王殿下率大军前来了么?” 林觉笑着解释了原委,何安民连连点头,喜滋滋的请林觉进城。一路上拉着林觉的袖子死也不放手,弄的林觉的衣袖上满是污渍,让一旁的白冰白眼飞上了天。 县衙早已被焚毁,不过何安民在残垣断壁之上稍加清理,搭建了几间简易的屋子。其中一间屋子前面摆着两只破鼓权当是堂鼓,一副明镜高悬的匾额挂在门楣上。一张桌案和椅子摆在屋子里,几名手持木棍的衙役也像模像样的站在屋子前,倒也是个衙门的样子。 林觉颇为感慨,何安民行事还是有些章法的。虽然这所谓的‘衙门大堂’不成样子,但这绝非是可笑的多此一举。此刻人心涣散,百姓不安的时候,需要的是有官府机构出来坐镇,稳定局面。县衙虽倒了,但这简易的县衙便是一种宣誓官府存在的标志。有了这个简易的县衙,百姓们便有主心骨,纷乱的人心便有了领头之人。何安民明显是明白这一点。 “何大人,没想到县衙还在呢。”林觉站在广场上看着这残破的县衙感叹道。 何安民笑道:“本官还未辞官。本官一日不辞官,一日便是这长恒县的父母官,岂能不履其职?城里的百姓们知道本官还在,县衙还在,便会安下心来不是么?” 林觉点头笑道:“正是如此。” 林觉下令各分派五十名骑兵分散四城接手城门,并命几名骑兵头目率领几小队骑兵在城中开始巡逻,接手城中治安。安排之后,这才和何安民来到简易的县衙大堂中落座歇息。何安民对着后面的临时搭建的几间小屋子喊了一嗓子,半晌后一名妇人捧着茶壶进了大堂。 “林大人,什么都烧没了,也没了茶叶,便只能让贱内奉上一碗开水给林大人解解渴了。夫人,这一位是京城来的林大人。快来见过。”何安民笑道。 那妇人相貌姣好,举止有度。只是身上的衣衫有些破烂,打着不少补丁。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忙给林觉见礼时刻意的掩着下摆的补丁。林觉起身还礼道谢,那妇人倒了两碗白开水摆在林觉和白冰面前,一言不发的行礼去了。 林觉笑道:“看到尊夫人也安好,我便放心了。何大人的公子小姐可都还好么?” 何安民笑道:“都还安好,所以我才有这番心情出来收拾局面,倘若她们出了事,我怕是早就崩溃了。说起来……还要感谢林大人呢。” 林觉端了白水喝了一口,笑道:“感谢我作甚?我又没帮你什么。” 何安民道:“林大人忘了么?那次你来本县,惹恼了教匪们。教匪啸聚要攻县衙。我因为担心的很,所以提前将妻儿送到了城外丈人家藏匿。这之后局面一直很乱,便没有接她们回来。可好,正好躲过一劫。这不是得感谢林大人么?” 林觉一愣,朗声大笑了起来。那一次来长恒县,确实有这么回事。当时何安民将妻子儿女偷送出城,自己还曾鄙视了他。但现在看来,何安民行事还是老练的。他自己可一直没逃,但身为丈夫和父亲,他必须保护自己妻儿的安全,所以那么做其实无可厚非。某种意义上来说,何安民是个有血有肉对自己家人呵护备至的好丈夫好父亲。这可比那些为了所谓的理想,让自己的妻子儿女遭受牵连蒙受痛苦的人要真实和让人钦佩的多了。 “何大人是如何在暴风骤雨之中活下来的?据我所知,青教教匪起事,第一波攻击的便是县衙官吏和驻军。很多州县的官吏都被他们给杀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很是为何大人捏了一把汗呢。”林觉沉声问道。 “林大人可莫要笑话我,我何安民其实是个怕死的人,这一点我不讳言。那日朝廷派禁军押解了那两名犯人来长恒公审,当众枭首之时,我便知道青教绝对不肯善罢甘休了。但我没法阻拦裴大人和候都头他们的决定。那天晚上一场混战,侯都头他们虽然取得了胜利,但我知道教匪们绝不会就此干休。候都头他们离开长恒之后,我便立刻召集县中官吏和捕快衙役们,让他们密切注意局势。我将所有的人力全部用上,占据了北城门,以防生变。当晚三更,事发之时,教匪满城搜捕官吏杀人放火之时,我带着几十名人手从北城门逃走了。” 林觉哪有半点轻慢嘲笑之心,何安民做了最正确的决定,避其锋芒,安全撤离。否则他和那些衙役捕快小吏们便已经成了教匪的刀下亡魂了。如果是自己,很可能会因为提前预感到危险而做一番布置,进行反击。但何安民未必和自己一样的想法。即便如此,他的作法也是正确的。 “何大人做的对,本该如此。否则岂非白白送了性命。然则你们在城外躲藏了多日,待机会合适便杀了回来,重新控制了局面是么?”林觉微笑道。 “正是,数日前,本县教匪大批前往胙城集结,我们探听到了消息,说是教匪要攻阳武县。他们这么一集结,城里教匪便寥寥了。有的都是些老弱妇孺,虽然信奉邪教,却无作战之力。我们在城外藏了十多天,实在是憋不住了。便和众人商议,干脆杀回城里来,夺回县城。教匪集结往胙城,正好给了我们这个机会。我带着百余人连夜杀了回来,捣毁了青教分坛,宰杀了数十名教匪。城中的百姓被教匪们祸害之后也有所醒悟,我亲自沿街宣讲,促其回头,不少百姓也愿意跟随我们控制局面。于是我便组织了几百青壮守住城门。控制住城中的秩序。我们正担心教匪们回头来攻打我们,没想到林大人你们到了,简直是如天降甘霖一般。这么说来,阳武之战教匪是没有得手了是么?” 林觉哈哈笑道:“那可不?阳武之战,在博浪沙全歼了教匪两万余人。现在大军长驱直入,数日便可收复京北五县。淮王率大军过几个时辰便到了。你不用再担心了。”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哈哈哈,这可真是个好消息。我可算是放心了。”何安民双手合十,朝天连拜,发自内心的欣喜不已。 “切莫忙,有百姓听信谣言正在逃往京东西路。你得派人去发布告示,在官道和小路上设卡拦住他们。”林觉笑着将情形跟何安民说了一遍。 何安民闻言忙道:“这好办,这些家伙真是愚昧的很,这个时候还相信那些谣言。我立刻派人去办。” 何安民当即召来几名小吏,安排了出城拦截劝说百姓的事宜。半晌才又回来坐下。 “失礼了,林大人还有什么吩咐?下官即刻办理。”何安民道。 林觉笑着摆摆手道:“暂时没有什么大事了。我们提前赶来便是为了这件事。至于城中的教匪肃清之事,留待大军抵达之后让都虞候他们去做吧,我可不愿多费神。” 何安民哈哈笑道:“也好也好,这等事留给他们去做便是,下官也不想费神。” 林觉道:“城中现在粮食物资都没有了吧,百姓们还有的吃么?” 何安民叹道:“哪里还有什么吃的?都被教匪们搜刮干净了。本来我们长恒县便穷的叮当响,百姓们都过得很苦。倘若都能吃饱饭,青教还怎么能蔓延的如此之快?我在教匪分坛找到了些粮食,不过也不知道要熬多久,数量也不多,所以每天只能熬两顿稀粥给百姓们果腹,而且要严格控制配。城里经历了这场灾难,就算平息之后,百姓们又要一贫如洗了。哎,当真是大不幸之事。” 白冰在旁低声道:“适才我看到你夫人走路都踉跄,面有饥色,身上的衣物都破破烂烂的,想必你们一家也没什么吃的吧。” 何安民苦笑道:“我身为父母官,自要以身作则。我一家七口,也只是吃些稀粥煎熬。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衣服破了算什么?这时候有件衣服穿已经很好了。还好这不是冬天,否则真是难熬了。林大人瞧我这身,我不怕您笑话,我这辈子没穿过这么脏破的衣服。我可不是稀罕这身官服,而是倘若脱了之后便没衣服穿了。” 林觉点头道:“何大人,大军将至,兵马会携带粮草过来。今日是长恒县重见天日的日子,百姓们要吃一顿饱饭庆贺庆贺。你也不必限制配给了,让百姓们饱饱的吃一顿。我们五百骑兵身上带着些干粮,还有些肉脯之类的食物,统统交给你便是。” 何安民眼睛都亮了起来,咂嘴道:“肉脯?那可太好了,百姓们终于能尝到些肉味了。” 林觉笑着对白冰道:“夫人不是随身携带着些衣服么?将我的衣衫给两件给何大人穿。何大人是体面人,穿这等破烂衣衫岂非失了体统。还有你自己的衣衫,检几件送给何夫人穿去。” 白冰随身携带着包裹,里边有她自己的衣衫和林觉的衣衫,那是日常换洗之用的。虽然白天都着盔甲,到了晚上还是要换便装的。白冰在房里也是女装示人的。 听了林觉的吩咐,白冰点头答应。来到门前从马鞍上解下包裹,挑了两件长衫裤袜,挑了两件褙子襦裙,甚至还有几盒胭脂水粉包了一小包递给何安民。 何安民忙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 林觉笑道:“拿进去吧,我去城中逛逛,一会儿咱们再说话。” 林觉携白冰起身出来,便听得后面何安民激动的叫喊声:“夫人,夫人,快来,快来。你有新衣服穿了,还有胭脂水粉呢。” …… 中午时分,县衙广场上支起了几十口大锅,烧的热气腾腾。禁军骑兵将随身携带的肉脯统统贡献出来,放在锅里跟饭一起煮起来,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肉脯,但香味却弥漫全城。不待众人招呼,百姓们都已经闻香而来,聚集在广场周围伸着脖子流着口水等待着。 何安民口中的所谓的一些粮食,不过只是几十袋稻米而已,这点粮食全城四千多百姓确实只够喝几顿稀粥的。林觉他们今日倘若不来,这里也只够坚持三四天罢了。为了让百姓们能吃饱肚子,林觉不得不又命人将骑兵随身携带的干粮贡献出来,外加搭上了几百匹战马的豆饼细料。马儿们倒霉的很,在广场边缘嚼着干草气的直打响鼻,恨恨的看着这群抢自己马料吃的人类,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混到如此凄惨的地步。 无论如何,这一顿饭还是让全城百姓吃饱了肚子。很多天没吃过一顿饱饭的百姓们大口大口的吃着饭,恨不得将舌头吞下肚子里去。有的人吃着吃着便嚎啕大哭起来,他们何曾落得这等光景。有些老人回忆着以前吃穿不愁的时光,叙述着这几年光景渐落,以至于到如今连饱饭都吃不上一口的情形,不禁流泪叹息。一年不如一年,日子一年比一年的难过,他们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怎么就落到了这般地步。 林觉和何安民亲自挽着袖子给百姓们盛饭,何夫人和白冰也在旁帮忙。一顿饭下来,众人都忙的满头大汗。所有的百姓都吃过了之后,林觉等人才盛了些剩饭将就着吃了。说实话,这是林觉吃的最难以下咽的一顿,豆饼米饭加上肉脯在一起闻起来确实很香,但吃起来却有一股怪异的口感和味道,让人实在忍受不住。林觉虽然不是什么高贵出身,但却也吃穿不愁,喜好美食。只划了两筷子,便将半碗饭全部给了一名眼巴巴在旁张望,还没吃饱的半大孩童。白冰见状也将碗里的饭给了百姓,何安民也要这么做,却被林觉制止了。 “何大人,你该吃饱了,我们饿一顿没关系,你却和百姓们一样已经饿了多日了。后面还有很多事务,你不能倒下,必须要吃饱。”林觉道。 何安民长叹道:“林大人,你说事情怎么就到了这等地步了?我大周怎么会让百姓们遭受这般苦难?百姓们没少劳碌,也没偷懒,怎么就弄成这样了?这到底是谁之过?” 林觉沉声道:“何大人,这自然是为政者之过。自然可以将今日之事归咎于青教作乱,但背后的原委却还要归结于朝廷身上。朝廷难辞其咎。” 何安民轻声道:“难得还有林大人这样敢说话的人,可是朝廷会不会明白这一切呢?无论如何,百姓何辜?这一次就算平叛成功,京北五县和京东西路也是浩劫一场,很难恢复生气了。” 第八九五章 局势微妙 傍晚时分,郭冕郭昆率领的大军抵达长恒县城西门之外。林觉已经派人去通知了郭昆长恒县收复的消息,故而大军并未有任何耽搁,在林觉和何安民的迎接下,浩浩荡荡开进了城中。 众将士忙着安顿扎营之时,林觉和何安民领着郭冕郭昆等人来到了下午临时收拾出来的一栋宅院。这宅子算是目前长恒县硕果仅存的几间完好的宅子之一了,故而收拾出来用来安顿郭冕,并作为兵马会议之所。 郭冕累得够呛,嚷嚷着喊累喊困,进了宅子不及问长恒县的情形,便急着要人烧水给他洗浴,说他全身骨节酸痛,急需泡一泡放松一些。何安民瞪着眼半晌无言,满腔的热情顿时化为乌有。林觉和郭昆倒是司空见惯,郭冕就是这幅德行,倒也不足为奇。于是安慰了几句何安民,让他先回去歇息,回头再来觐见。 郭昆自进城以来一直脸色郑重,郭冕沐浴、何安民告辞离去之后,他使了个眼色出了屋子来到外边廊下。林觉不知原因,忙跟了过去。 “兄长,一路劳累奔波,你也早些歇息的好。距此不愿还有一间宅院,尚算完好。今晚你便将就一晚,住到那里去。”林觉笑着说道。 郭昆负手站在廊下,眼睛看着夕阳西下的天空中归巢的飞鸟,沉声道:“那个不忙,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林觉见他神色有异,忙问道:“什么事?兄长但说。” “来之前的路上,我派去探听应天府战事结果的卫士回来了,带回了郭旭攻打应天府的最新消息。你想不想知道?”郭昆沉声道。 林觉惊喜道:“当然想知道。结果如何?拿下了么?” 郭昆静静道:“前日凌晨,郭旭攻破应天府,拿下了城池。耗时四天四夜。” 林觉吁了口气,微笑道:“比我想象的时间长了些,但终究还是拿下了。这是个好消息啊。应天府一破,青教大势已去,已成败局。无论是对朝廷还是对百姓而言,这次青教作乱算是平息下去了。” 郭昆皱眉道:“看起来你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林觉笑道:“本来就是件喜事啊,难道天下大乱才好么?青教祸国殃民,是为天下之毒瘤,早一日铲除,早一日安宁。” 郭昆哼了一声道:“但愿能安宁吧。可惜这世上难有安宁之时。” 林觉不想跟郭昆讨论太多这样的话题,郭昆有心无胆,既想天下大乱又不敢去做些什么,跟他谈论一些敏感话题其实是没有意义的,眼下林觉最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应天城被攻克,但不知教匪歼灭多少,海东青应该抓到了吧。无论死活,这个人抓到了,便去了一大祸害了。当初在海岛上让他逃了,几年后他又捣鼓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这个人可是……” “海东青跑了。”郭昆无情打断林觉的絮叨,沉声道:“城破之前,海东青带着八千教匪主力从应天北门逃遁。目前尚不知其落足何处。” “什么?跑了?这也能跑了?”林觉惊愕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我的人只知道结果,具体的事情却也很难探听的到。我只知道,这一次郭旭在应天府吃了大亏。五万兵马死伤过半,阵亡的兵马超过七千人,伤一万多人。虽然守城的教匪和协助教匪守城的百姓死伤超过三万人,但作为朝廷精锐的禁军,五万大军攻打一群乌合之众落得这样的战果,怕是连他自己也说不过去吧。跟我们相比,他们可差远了。”郭昆冷笑道。 林觉没有去细听郭昆所说的双方战损比,这些其实都无意义。对于郭旭而言,攻下应天府便是胜利。攻下应天的意义比之单纯的计算死伤人数战损比较要重要的多,因为应天府拿下之后便是整个平叛战事的转折了。只不过郭旭在这种情形下居然让海东青给跑了,这实在是有些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郭旭没有派兵去追么?匪首逃遁,后患无穷。郭旭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林觉皱眉沉吟道。 “追了,说来可笑,他可能是吓破胆子了,派出骑兵追出十余里,到了小羊山前便没敢再追了。他担心遭到埋伏。这可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郭旭是攻城攻的心虚了,这种追击的机会也放过了,真是可笑之极。”郭昆冷笑道。 林觉皱眉不语,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海东青的逃遁绝对是个败笔,郭旭居然在这种情形下任海东青带着八千人跑了,这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海东青这一逃,应天府被攻克的意义大为削减,而这也是林觉最为担心的一点。 海东青是青教的教主,是愚昧的被蛊惑的教众的精神领袖,要平息这场动乱,海东青必须要抓获。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只要活着,青教教众便会被他继续利用,战事便不得平息。他这一逃,而且还带着八千教众,又是在青教控制的区域内,搞不好很快又要拉起一只人数众多的教匪队伍来。平叛又将陷入胶着之中。倘若郭旭要是明白这一点,便该立刻采取行动,立刻率军进逼,不给海东青喘息的机会才对。但不知道郭旭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实际上林觉最担心的是另外一种结果。这也是他决定留在军中的主要原因。如果郭旭不能及时的紧追不舍,进逼残余教匪,那么情形会变得很复杂。 简单的做一番推演,便可知道海东青是不可能坐以待毙的,他若有喘息的机会,便一定会选择突围而出,因为现在的情形,虽然京东西路的大部分地盘还在他的手中,但青教却是根本守不住的。唯一能据守的应天已经告破,其他的城池就更别谈了。 这种情形之下,海东青会选择突围而出。北上是不可能的,北边边镇几十万大军坐镇,他可不会去送死。南下也是不可能的。应天府已经被禁军收复,还有数量众多的郭旭的禁军大军,海东青也不可能回头送死。东边是大海,他定也不想被逼到绝境之地等死。那么他只能有一条路可走,那便还是往西突破。就像他之前命孟祥去攻阳武的目的一样,就是为了能突破包围圈到西北广袤之地,那便可以海阔天空了。 西边目前只有一只九千余人的兵马,综合东南西北的朝廷兵力和局势判断,西边是最为薄弱的突破口,又是逃出生天的通道,所以不难想象,海东青如果稍有头脑,会选择往西进攻。到那时,本来应该是郭旭去解决的麻烦,反而要郭冕和郭昆率领的兵马来应对了。 海东青在应天府一战中展现出了教匪的强悍,他身边的教匪必是之前孟祥所率的乌合之众不能比的。倘若他也裹挟数万教匪而来,己方这八九千兵马未必能扛得住。勉力拖延或许还能应付数日,只要郭旭派兵前来,两军东西夹击,倒也是彻底剿灭青教教匪的一个机会。可怕就怕在倘若郭旭倘若另有心机,那事情便变得让人担忧起来了。 林觉早已不是单纯的人,他想问题早已艰深复杂,不再以善意度人。特别是这一世经历了许多事之后,林觉更是轻易不肯从好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而目前的情形,恰恰是最需要谨慎的。 倘若郭旭和郭冕没有利益之争,没有对未来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的觊觎和争夺的话,林觉或许不会多想。但现在,林觉不能不多考虑一步。郭旭既然已经在平叛之事上落于下风,他会不会做出一些不寻常的举动来。林觉不敢想的太多,却又不能不想。人性之恶是永远没有底线,更遑论是在关乎至高利益的争夺之中,会有很多你完全意想不到的阴暗之事发生。倘若预料不到这一点,将来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见林觉皱眉沉吟不语,神情甚是严肃的样子,郭昆心中隐隐的觉察到了一丝不安。现在的郭昆对于林觉的观感可早已和之前大大的不同,他已经完全明白自己和林觉之间的差距,对于林觉的每一个意见,他都不会再蔑视和忽略了。名义上是林觉抱自己的大腿,但实际上自己却要紧紧的抱住妹夫这根大腿了。 “林觉,你在想什么?莫非觉得有何不妥?咱们北路平叛兵马占先,即便郭旭破了应天府,那也在我们之后,我们还是首功,不用担心。”郭昆低声道。 林觉苦笑不得的看着郭昆,他忽然明白为何大周朝会到今日的地步了。郭氏子孙没有将国家的利益摆在第一位,而是将自己的私利摆在首位。没有为应天府的收复而欢喜,反而权衡着得失利弊。甚至以己度人,认为自己也是那么想的,这可太可笑了。倘若郭氏子孙心里都是这种不顾大局只为一己之私的想法,那么自己的担心便不是多余,郭旭没有追击海东青怕也是另有目的。 “大舅哥,争功的前提是平叛成功,否则哪来功劳可争?淮王攻下应天府乃是大事,此战得手,大势已定。我们都应该高兴才是。这意味着平叛大局已定,教匪的末日要到了。大舅哥,行事还要看大局的。”林觉淡淡道。 第八九六章 此消彼长 郭昆脸上一红,心中有些羞愧之感。郭旭在应天府攻城受挫,他是很有些幸灾乐祸的。他知道此次平叛,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郭旭身上。皇上明显是偏心的,他是要送一场大功劳给郭旭,这一点谁都能看得出来。皇上越是这样,郭昆便越是心里不忿。虽然在郭旭和郭冕之间,郭昆并无特别的倾向。两位之间关乎皇位的争夺也没有他郭昆的份儿。但皇上的倾向性如此明显,让郭昆生出一种逆反的心理。所以当阳武之战大捷之后,郭昆心里有一种搅局的快感。他完全可以想象到自己的大伯父郭冲在皇宫里目瞪口呆的样子。 首战大捷,首战建功,恐怕彻底打乱了之前有些人的布置了。如果再加上一个应天府久攻不下,不得不走马换将的结果,那简直堪称完美。郭昆很想看看那个平日里装的像个有多大本事的人一般的郭旭在这之后的模样。 所以,当郭旭拿下应天府的消息传来,他是有些失望的。这过程中,郭昆确实没有考虑到整个平叛的大局。这不是疏忽,而是他压根就沉湎于这种私人的好恶和不平的情绪之中,压根没想过平叛失败的结果。当然这也不能怪郭昆对大周的江山社稷不关心,事实上,对余郭昆而言,大周的江山社稷跟郭昆没有半点干系。反而是他此次领军的成败干系着他个人的前途,王府的转机。所以,只要自己率领的这一路兵马胜利,他才不会去管其他的事情呢。 只是在林觉提及之时,他心里微微有那么一丝的愧疚之感罢了。 “我自然也是高兴的,应天府攻下来了,青教也要完蛋了,我怎么会不高兴?你这话说的。我只是看你有些不高兴,所以问问罢了。”郭昆干笑两声道。 林觉咂嘴点点头,他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自己的担心来。想了又想,林觉还是决定跟郭昆不必隐瞒。因为如果自己的担心是正确的,那么便要早做准备,而这必须要得到郭昆的支持。 “兄长,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说出来怕你觉得我疯了,但不说的话,我的心中却有极大的不安。而且这件事或许会葬送目前的大好局面。”林觉沉声道。 郭昆讶异的看着林觉道:“看起来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何不说来听听?跟我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林觉怔怔的看着郭昆道:“好,咱们回住处详谈。” …… 夜色阑珊,休整过的普通的小院正屋之中,一盏烛火昏黄黯淡。灯下的桌案上摆着几碟菜,一坛酒。林觉和郭昆正对坐在桌旁。林觉起身来为郭昆和自己各斟了一大碗酒,微笑着坐了下来。 “兄长,先干为敬。”林觉捧起碗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了酒,抹着嘴赞道:“好酒,竹叶青。我就知道大舅哥不会不带点好酒在身边。过瘾的很。” 郭昆皱眉道:“你到底要说什么?回来住处你便一直不肯说,非要喝酒。你不是说军中不能喝酒的么?你这不是说一套做一套么?” 林觉呵呵笑道:“兄长,今日可破例,你先喝酒。喝了酒我才能告诉你事情,否则你会扛不住。酒能壮胆,我说出来需要勇气,你听了也需要勇气。” “神神道道的。切!”郭昆翻了个白眼,捧起酒碗喝光了酒。 两人连续干了三碗烈酒,林觉身上有些发燥,脑子也微微昏沉。酒意上来了。郭昆也脸上赤红,酒气熏然。 “说吧,再不说我就要喝醉了。我喝酒上头,很容易醉倒。”郭昆终于按住了林觉继续斟酒的手,瞪着眼道。 林觉笑道:“好。”林觉放下酒坛坐下,双目直视郭昆道:“大舅哥,我们的麻烦要来了,而且是个大麻烦。” 郭昆愕然道:“大麻烦?什么麻烦?” 林觉轻声道:“我们很快就要和教匪决一死战了,以我们现在八九千兵马,我担心我们挡不住孤注一掷的青教教匪的垂死反扑。所以……” 郭昆大笑打断道:“妹夫,你喝醉了吧,这话从何说起啊?京北五县现在还有青教教匪?就算有,这些余孽又能有几个?怎敢跟我们交战?你疯了不成?” “我说的不是五县的教匪余孽,我说的是海东青。京东西路的教匪要来了。我估摸着不到半个月,他们就要来了。这一来必然是铺天盖地,裹挟的人数不下数万。甚至……或许都不止数万,若是有八万十万之众。如何能敌?如何能挡?”林觉叹息道。 郭昆苦笑道:“妹夫,你到底是怎么了?说的什么胡话?海东青?现在他惶惶如丧家之犬,你居然以为他还能能力跟我们作战?再说了,就算他还有些实力,也轮不到我们跟他死磕啊?那不是郭旭的事吗?于我们何干?郭旭的人马是吃干饭了么?” 林觉怔怔的看着郭昆道:“兄长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么?我们分析过教匪的唯一出路便是西向而逃遁,阳武之战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你现在能同意我的观点么?” 郭昆点头道:“当然,我也向你道了歉了,当初我听你的就好了,弄的阳武之战险之又险,差点搭了你的性命。你若心中不忿,我可以再次向你道歉。” 林觉摆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到现在为止,往西的通道依旧是教匪们逃生的唯一希望。在这种情形下,海东青只有一条突围的路径,那便是往西扑来。而我们首当其冲。我们除非让开路,否则便需和他们正面交战。” 郭昆愕然嗔目,半晌后忽然笑道:“不怕不怕,你这担心虽然并非多余,但这件事却不会发生。你想啊,郭旭能容他们跑了么?郭旭攻应天已经丢了颜面,他恨不得将海东青全部剿灭才能弥补其攻应天府的不利。他岂会容海东青逃出京东西路?不日他便会率军猛攻。海东青只会跟他死磕,跟我们可没关系。” 林觉苦笑着看着郭昆不语。郭昆皱眉道:“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林觉叹了口气,轻声道:“大舅哥,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么?这一次平叛之所以两位皇子挂帅,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说是历练考察,其实说白了,这次平叛只是为了给淮王镀金,让他白白得个大功劳罢了。至于晋王殿下率领的这一路北上的兵马,那不过是为了堵住众人之口,搞些平衡罢了。说是公平竞争,其实可并非如此。” 郭昆点头道:“我知道啊,说白了,皇上偏心。这次明显是要给淮王一个大功劳罢了。怕人家说话,所以才让我协助晋王平息京北之地。皇上的倾向性太明显了。可是皇上怕是做梦也没相对啊,咱们在阳武大捷,一举平定五县叛乱,他的宝贝儿子郭旭却在应天府吃瘪,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才拿下了应天府。还被海东青给跑了。我想,皇上和吕相他们定然鼻子都气歪了,哈哈哈。” 林觉点头道:“所以你该明白,这一次平叛实际上已经不仅仅是一次平叛。说白了,皇上和吕相属意将来立郭旭为太子,但苦于天下人反对。因为晋王才是嫡长子,在他没有重大过错的情形下立次子为太子,实在没有任何的理由,也难以解释。故而便希望这次能让郭旭得个挽狂澜于既倒的平叛扶危的大功劳。本以为轻而易举,谁料想中间会出了岔子。反倒咱们先大胜了一场,率先平定了五县教匪。你说,这事儿是不是有些尴尬?” 郭昆哈哈笑道:“是啊,所以我说吕相鼻子怕是要气歪了。这叫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怕是希望我们吃个败仗,而郭旭那边势如破竹,两相对比,郭旭自然是英明神武,是未来皇上的最佳人选。将来立太子,起码也有个说道,立长立贤哪一样都是有理由的。” 林觉点头道:“大舅哥,看来你想的很明白了,那我问你,目前的局面之下,倘若你是郭旭,你该如何挽救局面?” 郭昆皱眉想了想道:“还能怎样,率军横扫教匪,抓住海东青,完成平叛。虽然不算完美,但终究还能挽回一些颜面。” 林觉道:“然则战后评功,两位皇子谁更出彩?谁是首功?” 郭昆道:“功劳大小不敢说,但论干净利落,怕还是咱们这里更出彩些。首战大捷,以少胜多。全歼数万教匪,绝不拖泥带水。虽然这不是郭冕的功劳,而全是你的谋划和功劳,但这笔功劳怕是得算在郭冕头上。” 林觉点头道:“那我再问你,此战之后,两位皇子在百姓和朝廷众臣心目中的地位孰高孰低?” 郭昆想了想道:“那还用说?自然是晋王了。以前大伙儿都说他只知道风花雪月吟诗作词,不务正业。此次平叛之后,还有谁会这么说?” 林觉哈哈一笑,举碗喝了几口酒道:“那不就结了,就算郭旭这之后横扫剿匪,抓获海东青,那也仅仅是弥补在应天府的失利罢了。人们对他的期待可不止于此,他并没有带给人惊艳的表现。反倒是晋王,颠覆了之前的纨绔形象。此消彼长之下,晋王乃最大的得益者。那么我问你,这之后要议立太子之位时,谁的身上加了砝码呢?如果你是郭旭,你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么?” 郭昆咂嘴道:“你的意思是……” 林觉没有接茬,只继续说道:“干系到太子之位的争夺,那是何等重要之事。那可是大周的江山社稷啊。有什么东西能跟这一样东西相比?为了得到这大周的江山,又有什么事是不能做的?” 第八九七章 铤而走险 林觉的声音低沉而黯哑,他继续说道:“我若是郭旭,我必不会让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弥补。如何弥补?放走海东青便是一个办法。索性让局面变得更糟糕些,让海东青带着兵马逃走,给他一个能重整旗鼓的希望。逼着他突围。让他跟晋王死磕。海东青倘若能裹挟京东西路其余州府的死忠教众往西而来,我们便只能被迫迎战。垂死之兽必然穷凶极恶,此战凶险之极。如果我们败了,之前所有的功劳都化为乌有。也许在郭旭的心里,最好是晋王被海东青给杀了,那么便一了百了了。就算晋王没死 ,他不但背负战败的名声,还要背负放任教匪突围逃逸的巨大过错。这是一次大扭转局面的机会,如果你是郭旭,你会不会选择这么做?” 郭昆整个人呆住了。林觉所描绘的场景让人惊恐之极。这个计划也恶毒无比,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从内心里感受到了那最恐怖的胆寒。郭昆万万也想不到这当中居然还有这么样的设计,这是他养尊处优的脑子里无论如何也是考虑不到的。 “他……他……郭旭他敢这么干?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有这么大的胆子?他……他会这么干?”郭昆结结巴巴的道。 林觉看着他冷笑,郭昆还是太幼稚了,或者说太无能了。所以他成不了气候,就是因为他其实不够决绝和狠毒。所以他和他的父王一样,只敢心里想,却不敢付诸行动。或者说他们压根没有如任何的行动计划。 “我说了,背后的奖赏是大周的江山社稷,这值得拿一切去赌。如果他不去赌,他便离太子的宝座越来越远了。要扭转局面,他必须做出决绝之行,必须不顾一切。虽然我对郭旭了解不多,但是有限的接触让我对他还是有些观感的,他绝对做的出来。”林觉道。 “你……你这也只是推测是么?你并不能肯定他一定会这么干是么?”郭昆咽着吐沫道。 “任何事都不能百分百的肯定,但我的话却也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我是从你告诉我应天城破,海东青却在他眼皮底下跑了时候便想到了这一切。海东青不是突围跑了,而是郭旭故意放他跑了。郭旭心里应该早就想好了,攻克应天府不足以挽回对他不利的局面。他已经被晋王占得先机了。他本可以派骑兵去追杀的,海东青的人马能经得住数千骑兵的追杀么?他没这么干,我认为他已经决定要走这条路了。”林觉轻声道。 郭昆一把抱起酒坛来,咕咚咚连 灌了几口。酒水淋漓而下,淋湿了他的衣衫。他喘着气咽着吐沫扶着桌子道:“狗东西,这狗东西真敢这么干。这狗东西简直贼胆包天。咱们得揭穿他啊,不能让他这么干。对了,他不进攻?坐看海东青进攻我们的话,他岂非也难逃嫌疑?” 林觉冷笑道:“大舅哥,这还不简单?他当然会进攻。只是会进而不攻,一步步慢慢的将海东青逼向我们。他会做出进攻的姿态的,只是或许会来的迟了一步,待我们都完蛋了,他才会率大军赶到。这些事太容易操作了。” 郭昆伸着脖子道:“那我们也不当傻子,我们抓紧时间班师回朝,咱们也不管。我们可不当那冤大头。” 林觉放声大笑。他对郭昆的幼稚甚是无语。 “我们要是能走的话,还说什么?你看着吧,朝廷会来旨意的,要我们坚守此处,配合郭旭剿灭教匪。京东西路的教匪未彻底剿灭,怎会容我们撤回?再说了,你难道愿意看到教匪长驱西进,逃之夭夭?那是对大周江山社稷的不负责任啊。郭旭怕是巴不得咱们这么干,那样,一顶大帽子便扣下来了。剿匪失利的责任也全是晋王和咱们担着了。” 郭昆也是嘴快,其实他何尝不知没有朝廷的命令,他们是无法班师回朝的。当下呆坐半晌,皱眉苦思良久,低声道:“林觉,如此看来,我们岂非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之中?那海东青当真要突围的话,会和我们死战的。若郭旭成心要我们死,他也不会救援。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林觉想了想道:“为今之计,只有早做准备。我建议你立刻下令让兵马集结,提前做好作战的准备。粮草兵器各方面的物资都要准备齐全,找个对我们有利的地方与之作战。但愿我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郭旭不这么做倒也罢了,倘若他要是真打着这样的主意,我们也不介意拿下海东青,将这个送上门来的大功劳笑纳。” 郭昆一喜道:“你是说,你有把握能赢?你适才不还说这次我们要有大麻烦么?还说海东青会裹挟数万教匪甚至更多。我们这点人……能成么?” 林觉道:“只要准备妥当,我们这九千大军还怕那帮乌合之众?我之前那么说的前提是,海东青裹挟教匪突然来袭,我们毫无防备之下。但倘若有充分的准备,我们怕他何来?天时在我,因为现在我们不急,急的是海东青。人和在我,我们现在士气高昂,新近大捷之威犹在,士气正盛。现在缺的是地利。我们也无法放弃五县退守阳武县,那里倒是好的地利之处。五县城池也不足为防守屏障,所以当务之急是寻找一处可拒守的坚固城池,既能凭借其防守,又是对方往西的必经之路,那便天时地利人和全占全了,还怕什么?” 郭昆咂嘴道:“那我们该选择何处呢?你都说了不能退回阳武了。” 林觉道:“兴仁府是个不错的选择,其地理位置正好卡在京北五县和京东西路的要害之处。南方的路不通之后,教匪们要往西突破只能从兴仁府这里走。此为其一。其二是,兴仁府道现在为止还在我大周手里,兴仁府是京东西路唯一没有陷落的州府,这说明驻扎在兴仁府的广济军是有战斗力的,虽然他们的人数只有五千余,此刻怕也不足三千了,但这说明兴仁府上下官员和军队的领军将领并没有妥协。在四面全被教匪攻陷的情形下能够坚持兴仁府不失,足见城池坚固,上下用命。倘我大军提前进驻兴仁府,则可和广济军合兵一处,坚守城池。阻挡住海东青的去路绝非是奢望。” 郭昆一拍巴掌道:“是啊,兴仁府一直没有被教匪攻占,这便说明它城坚墙高,足以凭之拒守,这不是地利是什么?不过……咱们进驻兴仁府……朝廷没有下旨啊。咱们这么做,郭旭一定不会同意。那是京东西路的地界呢。” 林觉道:“咱们还是按照原计划,将兵马集结余宛亭县,那里距离兴仁府只有半日距离。这样可随时开进兴仁府。海东青要西来,必是先要拿下兴仁府的。只要兴仁府一遭受攻击,他们便会向我们求救,我们便可名正言顺的开进兴仁府。如果一些都不会发生,我们也不会被留下口实。另外郭旭是个聪明人,我们一旦进驻兴仁府,他恐怕会立刻明白我们识破了他的企图,反而打草惊蛇了。他想干那龌蹉的事情,不妨我们让他干,教他赔个精光,不但没有首战之功,最后连擒获匪首的功劳也不是他的。这就叫做将计就计,让他血本无归。” 郭昆愣愣的看着林觉半晌,沉声道:“林觉,看来你是支持晋王当太子了。听你这口气和安排,这是要为晋王当太子而出大力了。” 林觉微微一笑道:“我可不站立场,太子之位谁坐,跟我都没有任何的关系。可是郭旭对付的虽是晋王,却难免波及你我。我总不能装糊涂等死吧。我是为了自救。我跟晋王淮王都没交情,但此刻我们和晋王却在一条船上,他败了,我们也都倒霉,所以我只能如此了。你可千万别以为我是掺和什么太子之位的事情。” 郭昆点头道:“明白了,不过我倒是可以跟你说实话,我是支持晋王的。淮王倘若当了太子,我和父王怕是以后便无栖身之地了。” 林觉岂能不明白郭昆的意思,郭旭是吕中天的外孙,吕中天和郭冰互相敌视,倘若郭旭当了皇上,那可不是郭冰郭昆父子所希望看到的。其实按照这个逻辑来推理,林觉也应该站在晋王一方才是。只不过林觉有上一世的阴影在,这太子之位的争夺导致了上一世林家上下百余口的灭门,林觉自然本能的回避在这件事上做出选择。 “此事要不要去跟晋王禀报?否则他还以为高枕无忧呢。咱们也要让他知道,我们是在为他分忧。”郭昆问道。、 林觉摇头道:“便不要说了吧,晋王藏不住事,别泄露了风声。毕竟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猜测。倘若闹出去,岂非是我们的罪责?再说晋王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除了造成恐慌又能如何?就让他快快活活的蒙在鼓里吧,待事情当真这般发展,他也自然会明白了。” 郭昆点头道:“说的是,我明日便派人下令,去往北方两县的兵马即刻往宛亭集结。三日内赶到应该没有问题吧。” 林觉道:“也不用太急,海东青需要时间,郭旭也会给他时间,十天之内应该不会发作。倒是咱们要利用这十天时间多补充些粮草物资。还有,最好能跟兴仁府的官员见个面,通个气。免得到时候出岔子。总之,一切都要想的周到细致,而且不能大张旗鼓,要让海东青一头撞上一块铁板,要让郭旭毫无知觉。” 第八九八章 亲临抚慰 应天府中,连日来郭旭都忙着安抚百姓,整顿兵马。虽然攻下了应天府,但整个军中的士气却并不高。郭旭当然知道原因,因为这次攻应天府死伤惨重。五万大军雄赳赳而来,本以为势如破竹,却不料遭遇了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阵亡七千多人,一万四五千人受伤。作战部队的伤亡超过了半数。 倘若不是马斌拼死夺下南门,骑兵突袭攻入城中,这次攻城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 所以,这其实算不上是一场胜利,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拿下应天府,而教匪匪首居然还在眼皮底下溜了,这岂能算得上是胜利?关键是对方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的教匪罢了,又非什么精兵强将,这种结果自然很多人都不能接受。 郭旭自己也情绪不高,虽然拿下了应天府,但这几日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笑容来。他知道自己这一次会让很多人失望了,事实上他自己对自己的表现也是很失望的。他知道此次平教匪对自己意义重大,可一手好牌被自己打成了这般糜烂的局面,他心里也是焦躁而且愤怒的。 在城破之后,郭旭很有自知之明的没有向朝廷报捷。整个上奏的奏折中只是平淡的叙述了攻下应天府的过程,甚至连海东青的逃遁也没有隐瞒。郭旭甚至在奏折里做了检讨,明确表示自己犯了轻敌之过,导致攻城不力,伤亡惨重。他请求朝廷给予自己处罚,他愿意罚俸一年,并愿意出资替朝廷抚恤部分阵亡官兵的家属。 郭旭明白,他要保持低调和谦逊,这时候倘若自吹自擂,怕是会招致父皇极大的反感和朝臣们的攻讦。因为自己干的太不漂亮了。五万禁军在自己手里居然成了一群废物,这一定已经让父皇失望而且愤怒了。再要是把这场战事当成是功劳,怕是会适得其反。 傍晚时分,正在城中巡视的郭旭接到了消息。京城来了旨意,传旨之人已经到了应天府衙门自己的住处。郭旭忙赶回府衙之中,一进府衙大堂,他便惊讶的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大堂之上。 “外祖父?您怎么来了?这么远的路……怎能劳动你前来?”郭旭又惊又喜的叫道。 堂上坐着的正是头发花白,面色清隽疲惫的吕中天。从京城到应天府迢迢七百多里的路程,以吕中天年过花甲的身子,舟车劳顿赶来这里,确实是一种折磨。他也确实很疲惫,不过谨慎却很好。 “呵呵呵,是老夫主动请缨前来传旨的。并不是皇上不体恤老臣。淮王攻克应天府这样的大捷,我来宣旨嘉奖也没什么不妥。”吕中天的脸上荡漾起笑意来,看着郭旭的眼神很是亲切。 郭旭脸上发烫,他觉得外祖父说的是反话,低声叹道:“惭愧的很,郭旭辜负皇上和朝廷的期待了,辜负了外祖父的期待和教诲了。” 吕中天缓缓摇头,沉声道:“切不可妄自菲薄。先接旨吧,其他的话咱们回头再叙。” 郭旭忙整顿衣冠接旨。吕中天站在堂上宣读了郭冲的圣旨。出乎郭旭意料的是,那真的是嘉奖圣旨。父皇在圣旨之中居然没有丝毫的责怪,对应天府之战郭旭率禁军死战的精神大加颂扬。说郭旭在死局之中能盘活,能视死如归绝不放弃,即便遭遇挫折也不屈不挠的精神值得赞赏。说应天府被成功夺取,意味着剿灭青教教匪已经过了最艰难的时刻。这是一个转折点。圣旨勉励全军将士和郭旭再接再厉,早日荡平教匪,完成平叛大事。 圣旨通篇没有半点的责罚之词,没有丝毫的埋怨和失望之情。对于死伤惨重和教匪的逃脱不置一词,不责一言。这让郭旭既惊又喜,同时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接旨吧。还愣着作甚?”吕中天笑着对呆呆跪在下边的郭旭道。 郭旭忙高呼万岁,接了圣旨。 “我这老胳膊老腿确实经不起折腾了,这一路前来浑身都像散了架一般。郭旭啊,我也不去馆驿住下了,我就住在你这里吧。不知道你有没有给老夫住的地方呢。”吕中天锤着腰笑道。 “请外祖去内堂歇息,外孙的屋子一会腾出来便是,今晚便请外祖父将就一晚。孩儿有好多话要跟外祖父说呢。”郭旭忙道。 “好好,你也不用搬出去,晚上在屋子里打个地铺,咱们爷孙两个说说话。你有话对我说,我也有话对你说呢。”吕中天抚须笑道。 郭旭微笑点头,上前去扶着吕中天胳膊将他搀扶起来,吕中天搭着郭旭的肩头,两人朝后堂而去。 …… 夜幕低垂,时已八月过半,天空中一轮残月高挂,夜风也已清凉。一年中最为惬意的秋天已经来临。 应天府衙门后堂的小院里,一张小几上摆着一些瓜果月饼葡萄之类的吃食。吕中天和郭旭着便装坐在小几之旁,神态安详。 “外祖父,让您费心,还带来这么多东西。大老远从京城带来,叫外孙实在不敢当。”郭旭笑着说道。 吕中天呵呵一笑道:“你出征在外,错过了中秋佳节。我临来时,进宫见了你娘亲,你娘说要我带些这些东西给你补过中秋。以前每逢中秋佳节,你都是陪着你娘过的,今年你不在京城,你娘甚是想念你呢。虽则中秋已过,人也只有咱们爷孙两个,但也算是应个景尽个意思吧。来,将那壶桂花酒满上,咱们爷孙两个喝一杯。” 郭旭忙提壶斟酒,口中叹道:“娘对孩儿真是没得说,我出征在外,中秋不能在她身边陪伴,心中着实愧疚。孩儿先遥祝母亲一杯,祝她福康安宁,身子安好吧。” 吕中天笑道:“我看还是先敬你父皇一杯的好,不可乱了乾坤纲常。” 郭旭一怔,忙道:“外祖说的是,先敬父皇。再敬娘亲。” 吕中天笑眯眯的看着郭旭举杯遥向京城方向干了两杯,之后才端起酒杯来跟郭旭一碰,一饮而尽。 “来吃吃这水晶葡萄。西域进贡的。又大又甜。今年西域小国据说造了天灾,葡萄产量不好。路途又远,总共才进贡了一千斤给朝廷。老夫也只得了十斤。后宫中人又多,你娘也只得了五斤。她一口没舍得吃,命人用冰镇着,全部让我带来了。说要给你尝尝。吃吧,甜的很。”吕中天指着木盘中水灵灵晶莹剔透的葡萄说道。 郭旭沉默的摘了一颗放在口中,嚼了一下,满口香甜汁液,清凉美味无比。但他却忽然觉得满嘴的苦涩,长叹一声怔怔不语。 “怎么了?不好吃么?”吕中天笑道。 “不……很好吃。娘亲对孩儿真是无微不至,我心里惭愧的很。”郭旭轻声道。 “可怜天下父母心,每个做娘的,对儿子都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他。这也不稀奇。你只要明白,身为人子,不要辜负父母之恩,将来力图报答便是了。”吕中天微笑道。 “外祖教诲的是。可是……可是郭旭无能……这一次……哎,惭愧之极。辜负了外祖和娘亲的期望,辜负了父皇和朝廷的信任。心中当真是羞愧无地。”郭旭哑声道。 吕中天沉吟道:“郭旭啊,你不可妄自菲薄。小小的挫折你都不能经受,如何成大事?这一次我对你确实很不满,你拿下了应天府,本应该是一场大捷,当气势如虹,大肆宣扬才是。可你给朝廷的奏折上都写了些什么?” 郭旭沉声道:“外祖父,这一次孙儿确实惭愧的很,五万大军攻城,面对的不过是青教的乌合之众,却连造败绩,死伤惨重。孙儿心中的愧疚实难形容。孙儿……” 吕中天冷声打断道:“然则最终你拿下了应天府没有?拿下了应天府便是胜利,便是大捷。至于损失……打仗岂能不死人?天下还没有谁敢说打仗可以保证一兵一卒不死。而且你面对的也不是什么乌合之众。青教教匪组织有序,早有图谋。他们拥有不输于我大周禁军的装备兵器,那是一支劲敌。很多人攻城数日死伤惨重的情形下怕是要叫救兵或者干脆失去了信心了,但你还是将这硬骨头啃下来了,就凭这一点,便值得大加赞颂。你在奏折上不提寸功,还自请责罚,这便是妄自菲薄。要说失望,倒是你这样的行为叫老夫有些失望。战事方面,老夫并没有觉得失望。这一点就连杨俊也是认可的。” “哦?杨枢密没有怪我?”郭旭惊讶道。 “他当然会怪你,你让他的禁军损失惨重,最新打造的昂贵之极的云霄车几乎全部报废,他当然颇有微词。但老夫告诉他,老夫会拨款千万两给他打造云霄车,朝廷会另出专项抚恤银两抚恤死伤官兵。他还有什么话说?禁军损失的兵员可以再补,他无非便是心疼银子罢了。我给他银子,他还能说什么?”吕中天冷笑道。 第八九九章 无毒不丈夫 郭旭咂嘴道:“让外祖父费心了。” 吕中天沉声道:“我为你费心还不是应该的。杨俊在皇上面前也说了,应天府之战就算是换做他去亲自指挥,也不免要损失惨重。根据战况来看,对方装备不差,且组织严密,又有大量信众追随,人数比己方兵马多得多。又是凭借坚城防守作战,就算是孙武在世,也未必能讨得便宜。你能施计拿下应天府,已然很不易了。只是稍有瑕疵罢了。” 郭旭愕然道:“杨俊当真在父皇面前这么说的么?” 吕中天冷笑道:“算他识相,关键时候没有落井下石,不像朝着那帮老家伙们,这一次像是得到了机会似的,纷纷蹦出来说嘴。可他们说的不算,杨俊的话皇上才信。也不瞒你,你父皇原本也是很不高兴的,但有老夫和杨俊替你说话,你父皇的态度有了些改变。那圣旨你也听到了,可没半句斥责之言。” 郭旭恍然大悟,原来是吕中天和杨俊在父皇面前替自己说了话,原本父皇恐怕是要斥责自己的,现在的圣旨内容并非父皇的初衷。这当中恐怕还是给外祖父和杨俊两人的面子居多,实际上父皇心中确实是芥蒂的。 “多谢您老人家替孙儿遮变。但其实朝中很多人还是有话要说的是么?”郭旭沉声道。 “他们当然要跳出来说些话,那一帮人抱着老黄历不放,他们是倾向于晋王的。所以,逮到了你的瑕疵,岂会不跳出来攻击一番?无非是想做些阻挠罢了。他们的话权当放屁,根本无需听。”吕中天道。 郭旭皱眉沉吟,他知道这是为什么。自从朝中有消息传出,太子的位置皇上难以抉择,不知道立晋王还是自己之后,不断的有人上书针对此时长篇大论。那些人成天在父皇耳边说些什么‘长幼有序,不废伦常’。‘立嫡立长,乃是祖制’之类的话,无非便是劝说父皇不要想着立自己为太子。现在应天府这一战正好给了他们机会,他们岂会不跳出说一番话来。加之晋王在阳武大捷,以极轻微的代价便全歼两万多教匪,相比较而言,自己实在是相形见绌了。 “不过,话说回来,有件事我倒想来问问你,这也是我亲自前来的原因。”吕中天转头看着郭旭沉声道。 郭旭心中一凛,忙道:“请祖父垂询。” 吕中天淡淡道:“你怎么会让青教匪首从眼皮底下逃走了?这件事让人殊难理解。城既破,你有骑兵,为何不穷追猛打?匪首逃匿,此乃应天府之战的一大败笔。这一点,连老夫都无法为你圆说。军中有人传回消息,说你明明可以追击,却下令停止追击,放任对方离去,有没有这么回事?朝中很多人正是拿着这一点攻讦你的。你跟我说说,情形是否如此?他们说的是否是事实?” 郭旭忙道:“他们是血口喷人,我是担心中了埋伏才追到小羊山山道口便下令停止追击的。兵马攻城疲乏,还不容易攻下了城池,我不想再生枝节,故而谨慎为先,没想到这也会被人诟病。我也想擒获匪首啊,可是却不能因此而冒险,葬送了大好局面。” 吕中天呵呵一笑,直直的看着郭旭道:“郭旭,我是你什么人?” “您是我的外祖父啊。为何您有此一问?”郭旭诧异道。 吕中天轻叹道:“我是你的外祖父,你娘是我的女儿,你是我的亲外孙。你说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有什么可隐瞒的么?老夫对你可是全心全意的拥戴,这么多年,你自己也应该能感觉的出。可是你却对老夫有防备之心啊。说起来教人有些伤心呢。” 郭旭忙道:“外祖父说哪里话来?郭旭岂会对外祖有防备之心?” 吕中天道:“事实胜于雄辩,你适才的理由根本不成立。城破之后你有足够的时间在匪首抵达小羊山之前便追上他们。可是你拖延了半个时辰才下令追击,这是不是事实?小羊山不过是几座小山丘罢了,地形并不适合伏击,加之匪首那时已入丧家之犬,如何还有余力去布置伏兵。莫非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这些都看不出来?小子,你在老夫面前耍花枪,怕是还不到火候。老夫看的出来,别人也看得出来。已经有人说你是纵容匪首逃走的话了,虽则只是暗中嘀咕,不敢放在明面上说,但这种流言一旦为皇上所知,皇上必生疑窦,于你大为不利。老夫此来便是要你跟我解释清楚,老老实实的交代,老夫也好替你遮变,寻应对之策。你若不肯说实话,那我却也没办法了。” 郭旭静静的坐在那里,脸上神情复杂。按理说听到别人说出这些话来时,任何一个正常人的反应则必然是恐慌或者是激愤。但他却显得异常的平静。 他伸手给自己斟了杯酒,斟酒时的手却也有些微微的发抖。咕咚一口喝干了酒后,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郭旭咬咬牙开口说道。 “外祖父目光如炬,历练精深,孙儿自不甘在您老人家面前装神弄鬼的隐瞒。也罢,既然如此,孙儿也不瞒着您。不错,那青教匪首的逃脱……确系孙儿故意为之。孙儿没想着将他赶尽杀绝,故而没有穷追猛打,放任他带着数千教匪在我的眼皮底下逃了……” 吕中天缓缓站起身来,怒声喝道:“果真是如此,你好大的胆子。你为何这么做?你疯了不成?” 郭旭叫道:“外祖父,我没疯。我为何这么做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不正是您的信上教我这么做的么?现在您怎么还装糊涂了?” 吕中天楞道:“放肆,老夫何时教你纵容匪首逃走的?一派胡言。” 郭旭叫道:“孙儿可没乱说,那天您写来的那封信上不是告诉孩儿了么?您信上说‘眼下之局,非夺城不能扭转。且即便夺下城池,亦未必能扭转。因为首功为淮王所攫,朝中风评偏向晋王,于你已然大为不利。夺城乃必为之事,应快且不计代价。这之后还需见机扭转。或可扭转颓势。眼下则必须拿下应天府,而后论其他……’。外祖父,您信上是不是这么写的?” 吕中天皱眉道:“是啊,老夫是这么写的?老夫是告诉你必须要立刻拿下应天府,不要再有任何的耽搁和犹豫。此乃扭转局面的第一步。我可没叫你放走匪首啊。” 郭旭皱眉看着吕中天,咬牙一字一句的道:“是,您确实没有让我这么做,孙儿是悟出了您的言外之意罢了。您说夺下应天府是扭转局面的第一步,但却未必能扭转局势。朝中风评对我已然不利,我被晋王已经占了先机。孙儿自己也是心里明白的。我率五万大军攻城,结果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才拿下应天府,这还能算是功劳么?拿下应天府也根本不能扭转局面。莫看今日外祖携嘉奖圣旨前来,但孙儿知道,这完全是父皇看在您和杨枢密的面子上才没有斥责于我。父皇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了,我此次的表现教他一定非常的失望,只是他没说出来罢了。您老人家比我更清楚父皇是怎样的人。所以,一开始我便想好了,从接到您写来的那封信之后,孙儿便知道必须死战到底,拿下应天府。光是拿下应天府还不够,孙儿还必须……还必须另有打算才成。为了扭转在父皇心目中的位置,为了……孙儿将来的大事,孙儿不得不全力以赴。” 吕中天颤声道:“可是你说了半天,到底和放走匪首有何干系?你既知道拿下应天府尚且不够,却不知抓获匪首,一举荡平收复京东西路的数十州府的功劳也是足以可扭转局面的么?为何还要放走匪首?” 郭旭摇头道:“外祖父,就算我擒获匪首,之后收复京东西路大片失地,平息教匪之乱,那也未必能扭转局面的。应天府之战其实已经毁了我了。杨枢密说的那些话都是安慰人的话,您说的那些话我也明白是安慰之言。孙儿也不是妄自菲薄,孙儿从不妄自菲薄。但这一次,孙儿确实栽在了应天府城下,这一点不得不承认。五万精锐禁军,拥有我大周最为强悍的攻城器械,却花了四天四夜才攻下来,还伤亡过半。这谁能接受啊。若是别人领军攻城,有这样的结果的话,我第一个便会对他大加嘲讽,因为这完全是个庸碌无能之人才会有这样的结果。就算是一个完全不懂领军打仗的人来指挥这次攻城,也不过如此了吧。” 吕中天皱眉喝道:“对方实力强劲,怎可完全怪你……” 郭旭打断道:“外祖父,莫拿对方的实力说事。说到底,他们只是一帮教匪罢了。也没人会相信这些教匪会有多大的本事。否则父皇也不会将平叛的重任交给我和晋王了。不是有人说,皇上这是有些儿戏之举么?那还不是从父皇而下,人人皆知此次平叛面对的教匪都是乌合之众。人人都知道,朝廷大军所至,必将势如破竹?现在回过头来强调对手的强大,谁会相信?” 吕中天皱眉不语,郭旭的话说的一点也不错。自上而下对平叛是极为乐观的。都认为教匪不堪一击,他们不过是一群作乱的百姓罢了,怎敌得过武装到牙齿,大周朝最为精锐的禁军兵马的绞杀。他对郭旭隐瞒了部分京城的言论和风评。对于郭旭此次在应天府的作战,朝中上下几乎都是一片失望之声。自己去见郭冲时,郭冲也难掩失望之情。倘若不是自己拉着杨俊去背书站台,嘉奖圣旨恐怕是一份斥责的圣旨了。可以说,应天府之战让本来风评不错的郭旭的声望一落百丈,很多人都大跌眼镜,开始重新评估两位皇子的能力了。吕中天之所以这次不顾路途劳顿前来颁旨,一方面自然是来对郭旭进行安抚,另一方面也是做给朝中官员们瞧,让他们明白自己对郭旭的全面支持,让他们权衡利弊,谨言慎行。 郭旭还是聪慧的,他完全明白此刻他的处境。并没有因为自己对他的一番抚慰便自我感觉良好。这是一种难得的清醒。 “哎,看来是老夫的失策,老夫不该提议让你们领军平叛的,老夫本以为这是对你有利之事,谁料到居然弄巧成拙。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吕中天轻轻叹息道。 吕中天的话深深的刺痛了郭旭的心,这说明吕中天其实也是失望的。局面的发展失控,最终还是因为自己没能快速拿下应天府。外祖对自己一片好心,希望以此来奠定自己的地位,获得朝廷上下的认可,却没料到自己却将事情搞砸了。 “外祖,孙儿无能,孙儿惭愧之极。孙儿辜负了外祖的期望。但孙儿绝非是知难而退之人。所以孙儿从外祖给我的信中得到了启发。孙儿今日跟外祖坦白,孙儿不能失败,更不可能败给那个窝囊废。所以孙儿在破城之时便已经计划好了,我要做一件大事。外祖父,您不要问我要做什么,问了我也不会说的,我只希望外祖父能理解孙儿的心情,孙儿必须要这么做,孙儿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太子之位落在别人手里。孙儿一定要得到太子之位,所以不得不狠一些。”郭旭咬着牙一字一句的沉声道。 吕中天站在那里,手扶着椅背,身子佝偻着,整个人似乎在微微的发抖。以他的阅历和经验,他对郭旭要做的事情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的心情不能算是惊骇,对,那并不是惊恐害怕的感觉,而似乎是一种期待。长久以来,关于太子人选的事情一直都如水面下的暗流,虽然汹涌,但却根本没有生出波澜来。皇上也一直没有提出立太子之议,朝廷上下也有意识的没有提及此事。所有人都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或者是想努力的保持一种和谐。因为一旦此事提出,必将是波澜顿起,狂风暴雨一般的猛烈。 吕中天无数次在脑海中考虑过关于议立太子的各种情形,各种难以应付的困局,应对支持晋王一派的手段,他都在心里做了各种预演。但现在,他突然发现,一切都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猛烈的扑面而来。一开场便是兄弟阋墙自相残杀的局面了。就算是吕中天,他也万万没想到关乎太子之位的正式争夺会以如此决绝无情的方式开始。 他猜出来郭旭要做什么了。郭旭是要借刀杀人,故意放走青教匪首,然后驱赶着他们去和晋王做困兽之斗。郭旭这小子,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的狠厉,更加的决绝。自己的那封信其实并没有这样的言外之意,但郭旭却硬是从中得到了自己的领悟,他知道拿下应天府,甚至抓了匪首荡平京东之地也未必能保证太子之位落在他的手里。在应天府受挫的大前提下,后面的补救也最多就是五五之分,扳平局面而已。而凭空让晋王展示了领军作战的能力,颠覆了以前晋王纨绔无能的形象,却在应天府之战中让自己显得狼狈不堪。此消彼长之下,此次平叛行动他郭旭什么都没有得到,反而失去了很多。所以他选择了最为极端的作法,便是利用目前的局面设计出对自己最有利的结果。 皇位的争夺只在晋王和郭旭之间。这是非此即彼的选择。但倘若竞争者只剩下一个,那便无所谓竞争了。活着的那个自然便是名正言顺的继位者。就算这借刀杀人的计策没能成功,但只要借教匪之手大败晋王,便可完美抵消晋王之前的功劳。届时他再率军收拾残局,他还是最终的胜利者。 吕中天想着这些事情,心中不禁感叹不已。自己看来是真的老了,新一代行事的手段狠辣决绝,甚至连自己都自叹不如。他吕中天从来没想过要用这样的手段来夺取太子之位。或者说他根本不敢朝这方面想。毕竟他吕中天对大周江山社稷是忠诚且负有责任的,他还是有所敬畏和收敛的。可自己的忌惮在郭旭这里丝毫不存在,郭旭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忌讳,所以他才敢于做出这样的决定。 “外祖,您没事吧。要不孙儿扶您回房歇息吧,明日外祖便回京城去。孙儿这里自己应付的来。外祖为孙儿操碎了心,孙儿相信不久后外祖便无需为孙儿操心了。”见吕中天沉吟不语,神色复杂,郭旭忙起身走上前来,扶着吕中天的胳膊轻声说道。 吕中天吁了口气,转头来,将电一般的目光盯在郭旭脸上。沉声道:“郭旭,你确定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要知道你正在走一条危险的路,也许前面便是万丈深渊,刀山火海。走过去你便粉身碎骨。此刻回头,其实还有余地。即刻发兵擒获匪首,收复失地,还不是最为糟糕的结局。你确定你想好了么?” 郭旭咽了口吐沫,哑声道:“外祖想必知道孙儿要做什么了。孙儿已经决定这么做了,不会回头了。那个位置是我的,不得到那个位置,孙儿宁愿去死。孙儿有资格有能力坐上那个位置,只不过因为孙儿的出身才有了这么多的阻碍。那人有何德何能坐上那个位置?孙儿绝不会放弃的。就算是刀山火海,悬崖万丈,孙儿也要走过去。外祖,孙儿不能失败,瞧瞧我那位二叔,那便是失败者的下场。我不想当二叔那样的缩头乌龟。正所谓无毒不丈夫,倘若不是生在皇族之家,我自可和晋王兄弟和睦,兄友弟恭。可惜,我们非寻常百姓之家。大丈夫当拼一场,何况是为了那至尊之位,便是粉身碎骨的代价也是值得的。外祖千万莫要劝我,千万莫要劝我。孙儿以前都听您的话,这一次孙儿想自己做主。” 吕中天轻轻叹息一声,抬起头来看着天上的残月。一团乌云缓缓将那黯淡的残月遮蔽,四周忽然变得漆黑一片。风过枝头,树叶飒飒而响,秋风微凉,带着一丝肃杀萧索的气息。 第九百章 客自应天来 良久之后,吕中天的声音轻轻响起:“郭旭,老夫不会劝你回头的,你既决定这么做了,老夫自然还是全力支持你。不但支持你,老夫还要为你好好的谋划和协助。没有老夫的协助,你是不会成功的。” 郭旭叫道:“怎么会不成功?我给教匪时间,那教匪匪首必然全力募集教匪突围,他们只能往西去,因为那里最为薄弱。他们只能和晋王的兵马火拼。晋王那里只有不到一万兵马。他们能挡得住教匪的垂死挣扎?教匪的战力可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弱,又是困兽的最后死磕,他绝对挡不住。就算他不死,他也必败。他败了,一切便好办了。不但抵消了功劳,还有大过。因为他放跑了教匪。当然,最好是他能死了,便一了百了了。说实话,外祖父,我想不出会失败的理由,我认为我的这个计划天衣无缝,极为完美。难道您不是这么认为么?” 吕中天静静的看着双目放光,失去了以往的冷静,变得有些狂热的郭旭,伸手拍了拍郭旭的肩头道:“年轻人,冷静些。以你目前的状态,会出大麻烦。你还是没有考虑周全啊。世上的事岂会都如你设想的那般容易?你的计划确实不错,但那是你一厢情愿的最好的结果。你想过没有,万一他们击败了教匪呢?万一匪首败在他们手里,你只是白白送给他们另一份大功劳呢?你会输的更惨。想过没有?” “怎么可能?这不可能。我跟匪首交手之后,方知他们并非乌合之众。京东西路除了应天府之外,其余州县尽在他们手中,就算在应天府之战,他们也不算吃亏。匪首脱身之后必广募人手,纠集教众突围。届时他们的人数或有三万五万,不……或许有十万八万之多。他们如何抵挡的住?绝不可能抵挡的住的。”郭旭大声叫道。 吕中天沉声道:“然则阳武一战,教匪近三万人马,还不是被数千守军击败了。晋王手下有能人。那个林觉你不是认识么?你可知道,阳武之战正是他运筹帷幄,以数百骑兵破教匪大营,导致教匪的崩盘。现在京北大军集结,人数上万之众,面对数万教匪,你敢说他们便不会取胜?你又凭何敢这么保证?” 郭旭愣了愣,皱眉道:“原来那是林觉指挥作战的结果,我就知道此人不俗,当初我曾拉拢他为我效力,他却拒绝了我。他现在却为晋王鞍前马后。很好,这是要于我为敌了。那我对他必不客气了。但是外祖父,以他之能,也未必能坏我大事。阳武之战算他们运气好。这次匪首做困兽之斗,必是不死不休之局,那是实打实的硬拼,和阳武之战的情形大为不同。况且我说了,我会给他们时间,让他们多纠集些人手,多准备谢物资。就算那林觉有本事,就算近万禁军战力不俗,恐怕失败也是他们唯一的命运。” 吕中天冷笑道:“你给他们时间。朝廷给你时间么?朝廷若命你即刻禁军肃清残敌,你难道要违抗军令么?实不相瞒,老夫此来的目的之一便是要催促你尽快进军荡平残匪,平息叛乱的。这也是杨俊的意思。皇上那里虽然没有明言,但皇上也必是这么想的。你要按兵不动,朝廷是不会允许的。另外,这个计划你便当晋王他们看不破么?他们倘若看破了计划,上奏朝廷挑明此事,你当如何?为了自辩,你只能率军进攻,否则便会落下口实。你不要当别人都是傻子。晋王或许是,但其他人可不是。那林觉更绝对不是。” 郭旭开始还梗着脖子有些不以为然,但听着听着,他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身上的热血开始慢慢的冷却下来。他终于发现,他觉得完美的计划有着极大的缺陷。他所希望的结果只是一厢情愿的最好的结果罢了。他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一旦计划出错,他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弄的一身骚,反而陷入更大的被动之中。 “外祖父……那……照您老人家看来,这计划还可行么?既然有如此巨大的漏洞,是否很难进行下去了?”郭旭沉吟问道。 吕中天微微一笑,拍着郭旭的手臂道:“年轻人,优点是血气方刚,什么事都敢干。缺点是思虑不周,难以周祥。所以有时候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是有用的。坐下陪我喝一杯,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做。” 郭旭忙落座斟酒。两杯桂花酒下肚,吕中天沉声道:“郭旭,既然决定要做这惊世骇俗之事,那便一定要成功。要保证成功,便要剔除所有让计划失败的因素。除去那些意外的因素,便可让让事情按照你所期望的方向发展下去。从这个角度上来考虑事情,事情便简单的多了。” 郭旭喜道:“请您老人家详说。” “很简单。匪首纠集教众需要时间,而朝廷是必然要催着你进军的。此次回京之后,老夫便禀报皇上,就说你这里兵马需要休整,不能贸然进攻。我会让杨俊给你增派兵马过来的。这样你便可以名正言顺的拖延时间,待增援兵马抵达之后……” 郭旭打断吕中天的话,大声道:“我不要增援,我可不想再落口实。” 吕中天脸色一变,怒道:“蠢!你当是耍脾气过家家么?增派兵马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匪首不敢回头打你的主意。你怎知对手一定会西去?倘若他们只是想要夺回应天府重新打开局面,跟你死磕,你当如何?莫要以为不可能?老夫说了,所有的错谬都要剔除,才能保证计划的成功。再者说来,你既决意行此决绝之策,又何必在乎朝中大臣议论你几句。事情成功之后,还有更多的风言风语,你这都扛不住,到时候又如何能泰然自若?你若再自以为是,老夫这便启程回京,再也不管你的事情了。” 郭旭闻言忙跪地磕头道:“外祖莫怒,孙儿知错了,孙儿再不自以为是了。外祖请继续赐教。” 吕中天哼了一声,伸手拉起郭旭道:“你是皇子,又是王爷,不必行此大礼。就算是我,你也没必要行这样的大礼。罢了,我继续说。这个……我说到何处了?” 郭旭忙道:“外祖说到请朝廷增兵……” “是了,这个……增兵有两个目的,其一是佐证我回京禀报你目前无法进军的现状,因为兵马损失过大,且需要休整,必须要增兵补充。其二便是拖延时间。这一来一回调兵,起码得七八日。这七八天时间,朝廷不会下旨催你进攻。但是当兵马增援到位,你便无可推脱了,届时你丝毫不能耽搁,必须即刻出兵攻击,做出积极姿态,不能留下口实。”吕中天沉声道。 “可是外祖,我这一进攻,岂非……”郭旭忍不住又开口道。 “急什么?进攻虽进攻,但却看如何进攻。进攻也分轻重缓急。你可以直捣黄龙,也可以避重就轻。譬如匪首大军在东,你攻西侧州县,也是在收复失地。你攻匪首所在的位置,也可以佯攻缓攻,总之,这些方法用不着老夫来教你吧。你的目的无非便是让朝廷知道你在积极进攻,而却要给匪首纠集教匪的事件。你只需一步步的将他们逼往西边去,便达到了目的了。” “姜还是老的辣啊,外祖,您真是太狠了。孙儿佩服的五体投地。”郭旭钦佩道。 吕中天摇摇头,沉声续道:“这当然还不够,就算匪首纠集大批教匪,也未必能战胜京北禁军。阳武之战便是教训。所以,老夫回京后会想让开封府权知朱之荣上奏朝廷,将那林觉要回京城去。理由也很简单,京北教匪已平,那林觉是开封府提刑官,呆在军中已然无用,回来也是应该的。或者老夫倒是不惜给林觉加官进爵,嘉奖他作战有功,让他回京城面圣受赏。总之,将此人调离京北大军,剩下的那些领军之人便都是庸才了。便也少了林觉这个变数。” “妙,妙啊。说实话,孙儿对这个林觉还真的有些不放心。此人让人捉摸不透,搞不好便会是变数。调他回京那是最好不过。剩下的那些便都是草包了。晋王,嘿嘿,他岂会打仗?郭昆?怕也只是个草包罢了。外祖,孙儿对您愈发的五体投地了。”郭旭抚掌赞道。 “这还不够。”吕中天冷声道:“要做,便将事情做绝。我会让杨俊下令,让晋王他们驻守五县不得撤兵。一旦战事打响,粮草物资援兵都会慢慢的抵达,绝对不会快。老夫在军中的人此刻可以用上了,积攒了多年的人脉,此刻为了你要全部用上了。总之,釜底抽薪,处处掣肘,直到教匪获胜。但那之后,你必须即刻收拾残局,以雷霆万钧之势平息匪患。否则真让教匪逃往西北,必成朝廷大患。” 郭旭整个人激动的脸都变形了。姜还是老的辣,自己的外祖平日虽然看上去温和的很,甚至很多事上显得很温吞很克制,连郭旭都看不下去。但此刻,外祖这一番话却像是亮出了他周身寒光闪闪的芒刺一般,让你发现,原来外祖满身是杀器,狠厉而无情。原来他能立足朝堂,靠的可不是运气,而是他的本领。 “外祖,孙儿不知说什么才好了。经外祖这么一完善,这个计划才算是一个真正的计划。孙儿为之前的盲目自信而羞愧。外祖,此事若能成功,我能成为皇上,您是第一功臣。我郭旭发誓,将来免外祖吕氏一切罪责,封为一等王爵之家,世袭罔替,和我郭氏永享尊荣。”郭旭激动的都开始提前许诺封赏了,他所许诺的可不是一般的事情,那是要给吕氏一族永远的豁免权,封异姓王爵,跟他郭氏永享荣华富贵。这已经是到了极致的封赏了。 吕中天面露羞愧之色,眼中老泪纵横。郭旭还以为外祖父是因为自己的许诺而激动所致。却见吕中天噗通一声跪地,朝天叩首道:“皇上,老臣不忠。此番不得不为了淮王而做出对江山社稷不忠之事,辜负了皇上的隆恩,甚为羞愧。但老臣认为,老臣在为大周的未来着想。淮王才是未来皇上的最佳人选。老臣之过老臣自会自罚。淮王登基之日,便是老臣辞官退隐之时。老臣从此不问世事,终身不出家门半步,面壁思过,为今日之事而恕罪。” 郭旭张口怔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吕中天老谋深算,虽然这一切只是他的故作姿态,但他必须要这么做。哪怕面对自己的外孙,如果有一天他当上了皇上,想到今日之事,心中必对自己背叛郭冲的信任而耿耿于怀。他便以这种忏悔的方式来剖析心迹。同时又告诉郭旭,自己并不贪恋权势,你也不必担心我将来把你当傀儡待。你登基我便辞官,从此不会干涉你。 吕中天这样的人,心机之艰深怕是正常人很难能领悟了。聪慧如郭旭,也被这番表演惊呆了。见外祖落泪,郭旭也跟着落泪跪地,忏悔不已。 …… 长恒县,郭昆和林觉积极的为有可能到来的危险做着准备。郭昆下达了命令,让魏大奎等人的兵马在收复滑县和韦城之后便迅速南下,东渡长林渡口后抵达宛亭县扎营待命。长恒县的兵马也将等候从封丘县开赴东明的一千兵马收复东明县之后来此汇合之后赶往宛亭县会师。 郭昆按照林觉的意思派出了数十队斥候人手深入京东西路探听消息,主要的目的是看郭旭大军的动静和海东青的动静。数日以来消息不断传来,郭旭的兵马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异动,只是在应天府中休整,海东青那边的动静却是大的多了。 据斥候放回的军鸽带来的消息表明,海东青从应天府败逃之后逃往了位于应天府以北一百八十里的单州。在单州只呆了数日便又带着上万教匪抵达兴仁府东一百二十里外的成武县城。按理说,单州的城池要比成武县城要大的多,海东青如要重新设立总坛老巢,单州可是除了应天府和兴仁府之外的较为合适的地点。起码单州城足够大,城墙足够高也足够坚固。且单州还濒临古汴水河道,天然有一道城外可拒守的防线。成武县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普通的县城罢了。 别人或许不理解,但在林觉和郭昆看来,这没什么好难理解的。他们知道,海东青是不会在京东西路逗留的,他去往成武县,正是要往西攻击兴仁府的征兆。两三天后,斥候们禀报了从京东西路各州县络绎不绝的有教众奔赴成武县城的消息。大到成建制的一大队一大队的教众,小到三三两两的结伴同伙而来的教徒们,小小成武县从来也没这么热闹过一回。这消息更是让林觉和郭昆明白,海东青正在全力集结教匪,重新组织力量,为西向进攻做准备。 反观应天府的郭旭大军,五六天没有任何动静之后,直到朝廷一万禁军援军抵达,才终于出城作战。但让人无语的是,他们作战的方向居然不是往北直捣单州逼近海东青所在的成武县,而是往西方向去攻下了砀山和丰县两个小县城而已。 种种迹象表明,林觉的预测正在应验。明显可以看得出郭旭是故意的拖延时间,他根本没想着要一举扫平教匪,而是磨磨蹭蹭的装装样子罢了。 郭昆心里还存有一丝丝的幻想,即便面对如此明显的迹象,他还是觉得郭旭或许是别有用兵之法,并不敢真的借刀杀人。但是,不久后一个人的到来彻底的粉碎了郭昆最后的幻想。 八月二十四日傍晚,林觉正在跟郭昆正坐在小院石榴树下讨论分析局势的时候,负责住处守卫的王府卫士们兴奋的簇拥着一个人从院子外进来,一边走还一边嘻嘻哈哈的说话。林觉和郭昆见到此人都同时啊的一声站起身来。这个人林觉和郭昆都认识,正是原王府卫士小队长、现在的林宅保安副队长孙大勇。 “你怎么来了?”林觉和郭昆同时问道。 孙大勇满身灰尘,风尘仆仆的样子,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活像个讨饭的叫花子。 “孙大勇见过小王爷,见过林大人。渴死了,嗓子眼都冒火了,哪位兄弟去给我舀瓢凉水来喝?”孙大勇一边行礼一边叫道。 林觉端起桌上的凉茶壶递过去,孙大勇也不客气,接过来咕咚咕咚的喝了个底朝天,这才长舒一口气满意的打了个饱嗝。 郭昆知道孙大勇现在在林觉宅中做事,还以为他是从京城来的,皱眉问道:“你是来找林觉的?林觉家里出了什么事么?小郡主没事吧。” 林觉翻翻白眼,心道:这大舅哥可真是个乌鸦嘴,你家里才出事了呢。 “他可不是从京城来,应该是从应天府来的。孙兄弟,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应天府的事情办妥了么?郑姑娘她们没事吧。”林觉问道。 孙大勇忙道:“回禀林公子,在下正是从应天府而来。郑姑娘钱姑娘她们都没事,已经有人护送她们回京城了。我原本也该护送她们的,但我有要事禀报,所以便直接赶来见林公子了。” 林觉点头喜道:“好,那我就放心了,孙兄弟辛苦了。快坐下说话。哎呀,我一直担心她们的安危,生怕青教祸害了大剧院里的几十口子人,这下好了,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 孙大勇道:“公子恕罪,在下只救了郑姑娘钱姑娘和其他十几个人。还有的大剧院的人在我赶到时早已不见了踪迹,我事后也找了,可是没能找到。在下无能,还是去迟了一步。主要是一直无法进城,导致耽搁了救援。” 林觉愣了愣,问了问失踪的人员名单,里边有数位是林家旁系子弟和杭州来的伙计,不免面色阴沉,叹息不已。但林觉也明白,这其实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其实他让孙大勇去救援的时候,心里便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应天陷落,教匪横行之时,哪里有什么保证。 郭昆被两人的对话弄的满头雾水,皱眉道:“你们在说什么啊?什么救人?什么郑姑娘?林觉,你瞒着我妹子搞些什么名堂?” 第九零一章 猜测坐实 林觉笑着解释了一番,郭昆翻着白眼道:“你倒是烂好人的很,我不叫你跟我当随军参军,你岂非要亲自去救么?” 林觉呵呵笑道:“还别说,我正是这个打算。要不是你那天跑去非要我随军参谋,我正打算自己去救人。” 郭昆嘟囔道:“我对你无话可说。” 林觉不打算跟他在这个话题上多说,郭昆是绝对不能理解这种行为的。因为在他看来,别人的命可没他的命值钱。他是无法理解尊重保护每一个身边人的道理的。 “孙兄弟,你说有要事来禀报,那是什么事?”林觉笑问道。 孙大勇收起笑脸,恭敬拱手道:“林公子,在下受马大人所托,带来他的一封信。马大人特别交代,必须要亲手交到你的手上,不能落在别人手里。” 孙大勇说着话,伸手入怀,从汗津津的内衣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来,递给林觉。 “马大人?哪个马大人?”林觉皱眉接过信封,正反端详几眼问道。 “侍卫步军司都头马斌啊。您跟他不是生死之交么?”孙大勇道。 “哎呀,原来是马大哥。哎呀呀,我倒是忘了这茬了,他也是侍卫步军司的人,这次出征侍卫步军司几乎全部出动了,他自然也随军出征了。我还正担心他的安危呢。听说攻应天死了上万禁军兄弟,看来马大人是安然无恙了。否则怎么可能给我写信?这可太好了。”林觉又惊又喜叫道。 孙大勇笑道:“马大人确实安好,不过却也差点送了性命。这一次攻应天府,马大人立下了头功,焦灼之际拿下了南门,引骑兵破城而入才得以夺下应天府。据说淮王承诺要给马大人加官进爵呢。” 林觉和郭昆都惊讶叫道:“什么?应天南城门是马斌夺下的?可了不起。” 孙大勇微笑道:“是啊,在下不才,也助了一臂之力。差一点便死在那天晚上,好在有惊无险,夺下了南门,破了应天府。” 林觉更是惊奇,连声询问情形。当下孙大勇也不隐瞒,将如何遇到马斌等人,如何献计攻城门,以及当晚的数番血战都尽数说给林觉和郭昆听了。林觉和郭昆两人听的是惊讶之声不断,眼珠子都快飞出来了。 “佩服,当真是教人佩服。只三十余人,也敢攻城门,你们这一战可当真是惊艳天下了。没想到马大人如此勇武,这和我认识的马大人可是有些出入的。兄弟你也是胆量非凡,这件事你也敢跟着去干,这让我对你也是佩服之极。”林觉挑着大指连声赞道。 “林公子,你还是先责罚我吧,跟我同去的两位兄弟死在当晚,我心里难过的要命。”孙大勇摇头叹息道。 林觉咂嘴道:“哎,确实遗憾的很,要是能不死人就好了,可惜了几十条血性兄弟的性命。但没法子,打仗总是要死人的,回头厚恤安葬便是,那两位兄弟也是好样的。” 孙大勇道:“我还怕你说我多管闲事呢,看来您并不怪我多事。” 林觉正色道:“这怎么能叫多事?城不破,城里的人都得死,破城是当时正确的选择,你参与其中,我怎么会怪你?倘若我在场,也一样会参与的。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么?只不过倘若是我,我不会像你们那般蛮干罢了。后来若非城中百姓帮忙,你们怕是死光了也守不住南城门,只能说算你们运气。” 孙大勇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确实运气好。不知道怎么百姓就突然涌出来了,黑压压的,将那帮教匪杀的抱头鼠窜。实在侥幸的很。事后想想,确实考虑不周。” 林觉点头道:“你们想攻敌之要害的想法是对的,但是也要因地制宜。其实你们本可以干出更惊世骇俗之事的。而且不用冒这么大的险。” “哦?若是林公子当时在,当如何谋划?我还以为公子在场也会选择攻城门呢。”孙大勇道。 林觉摇头道:“我可不会去攻城门,若我在场,我会建议乔装混上城墙,乘乱射杀青教匪首一了百了。擒贼擒王,一击毙命。反正教匪们都裹着个黑袍子,只需知晓口令便可畅通无阻上城。战事激烈之时,多一个人守城都是好的,没人会赶你们下城的。接近海东青也许有点难,但是暗箭杀人最难防备。总有机会抵近他身边,乱箭射杀了事。应不会太难。” 孙大勇惊愕咂嘴,久久无语。说实话,那天晚上他们商量了很久,都没有一个人敢提出这种骇人的提议来。不是怕死,而是压根就没想到这种搏命一击的凶悍手段。或者说是胆色不够,便也想不到这种要凭胆气才能想得出来的办法。想一想,当晚的情形,还真的具有实际的操作性。教匪的组织并不严密,乔装教匪混上城墙其实根本没有问题。只要看到教匪头目,数十柄连弩绝对可以将他射成马蜂窝。那该是怎样惊骇天下的壮举。而且也未必要付出几乎全部战死的代价。 林公子就是林公子,莫看面前站着的他是个儒雅的贵公子的模样,你若以为他的心和外表一样的柔弱,你可就大错特错了。他敢提出这个计划,自己和马斌却死活也想不到。 “莫说这些了。马斌送的这封信上说了些什么?快瞧瞧。”郭昆在旁着急的道。 林觉低头看着信封,却没有拆开来看,而是直接递给郭昆道:“兄长拆开瞧瞧便是。” 郭昆忙道:“这怎么好?马斌写给你的信,我怎么好瞧?倘若有些什么你二人间的私密事,我这不是窥人隐私么?” 林觉呵呵笑道:“能有什么隐私?这封信的内容我不看也知道是什么内容。” 郭昆和孙大勇有些惊讶,也有些不信。林觉轻声道:“马大人要孙兄弟十万火急的送这封信来给我,必是关于军情之事。我想,这是马大人觉察到了淮王的意图,写信来对我示警了。倘若不信,大舅哥便拆信一观。” 郭昆也不再矫情,撕开信封抽出信笺来。几张大纸上歪歪扭扭的写着不少大字。马斌读书不多,字写的着实难看,比之私塾读书小童也不如。但因为此事隐秘,他却不能请人代笔,只能自己写信,故而涂涂改改大大小小歪歪扭扭,一塌糊涂。不过即便如此,基本的意思还是表达的清楚了。 “林兄弟,跟你说件事,你们要有麻烦了,赶紧的离开军中回京。教匪很快就要进攻你们了。淮王这边根本没有打算乘胜追击,他下了命令,说要慢慢的推进,先收复失地,慢慢的缩小包围圈,最后围歼教匪。这不是扯鸡.巴毛么?这不是给教匪喘息时间么?据我所知,教匪现在已经缓过气来了,又纠集了好几万教众。他们定不敢往南来,所以一定会去往西攻打你们。他娘的,淮王搞不好是故意这么干的,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我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做,反正军中提出要迅速剿灭剿匪建议的将领都被严厉呵斥了一番,有人还被打了板子。我想到你在晋王军中,怕你们吃个闷亏,所以便写了这封信给你。我这可是冒死泄露消息,倘若被淮王知道,我脑袋便的搬家,怎么样?哥哥我对你够意思吧……” “……林兄弟,听哥哥一句劝,赶紧的离开晋王大军回京城去。对了,这封信我是请孙兄弟帮我送到你手里的,孙兄弟帮了我大忙,这次攻应天府,若不是他帮忙,哥哥我便未必能活着了。他在你府中做事,但看在我的面子上,好好的看顾他。孙兄弟是条汉子,你不能怠慢他。还是那句话,你得赶紧走,免得麻烦。其他的话回到京城我们再详谈。马斌拜上!” 信写的言辞粗鄙简陋,但是意思却表达的清清楚楚。马斌是发现淮王并无乘胜绞杀教匪的意图,对郭旭的用兵生出了疑惑,觉得他似乎在逼着教匪跟晋王大军决一死战。他想到林觉在晋王军中,故而写了这封信来让林觉赶紧离开。其实这封信写的很有分寸,马斌丝毫没有提及郭旭这么做的目的。实际上以马斌的阅历,他应该能感觉出些什么,但这封信上只字未提。单纯只是向林觉示警的一封信而已。 “果然如此。林觉,这马斌对你可真好。”郭昆放下书信咂嘴道。 林觉笑道:“还不是拜岳父大人所赐,当初我和马大人去龟山岛夺回太后寿礼,马大人跟我有过生死患难之交。” 郭昆咂嘴道:“你总是爱跟这些人结交。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沈昙还有这位马斌结拜了兄弟是么?你可真是出息的很。你是我王府郡马,却要去跟他们结交兄弟,真是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林觉哈哈笑道:“君子结交,不问出身,不问老幼,不问贫富贵贱。大舅哥,有些事你是不会懂的。你觉得丢了你脸,那是你的事。瞧见没?马大哥冒着杀头的危险给我送信示警,这便是我们之间的兄弟情谊。大舅哥你这一生中可曾有过这样的朋友?” 郭昆嗔目半晌,叹道:“没有,你是对的。” 林觉微笑道:“大舅哥脾气可改了好多了,比以前谦逊了很多。” 郭昆翻了翻白眼不答。 林觉微笑转头问孙大勇道:“孙兄弟,应天府中最近可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比如兵马的调动,比如朝廷官员的来往等等。” 孙大勇想了想道:“公子,应天城破之后我便一直找机会送郑姑娘她们出城回京。可是破城后三天时间淮王下令城中戒严,肃清教匪余孽,所以任何人不得进出城门。若不是马大人出面保护,我都可能惹上麻烦,因为我并非应天府中的居民。直到五天前,我才得马大人相助得以让郑姑娘她们回京。所以,其实我对城中的事情也并没有太在意,一直都行动受限。” 林觉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倒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肃清青教余孽的事情肯定是要做的,而且要杀不少人,确实得小心。” 孙大勇道:“是啊,不过我倒是听到了些消息,据说城破三天后,朝廷派来的宣旨嘉奖的人是当今宰相吕中天呢。我虽未亲见证实,但百姓们都这么说。” “哦?吕中天亲自去给他的外孙颁旨嘉奖?这老狗可真不要脸。淮王攻应天府攻的如此狼狈,他也有脸去亲自嘉奖,也不嫌害臊。”郭昆皱眉骂道。 林觉呵呵笑道:“大舅哥,正是因为攻的狼狈,吕相才会亲自去嘉奖呢。这时候不站出来给淮王撑腰,更待何时?而且……以吕中天的老谋深算,他此行恐并非是嘉奖这么简单。嗯……我觉得不简单。” 孙大勇道:“对了,朝廷给淮王增派了兵马呢。这我倒是看见了。那天我送郑姑娘他们出城,西城外黑压压一大片从京城来的禁军,据说有上万之多。兵马增援之后,第二天淮王便带兵去收复了砀山县。” 郭昆闻言更是跳了起来,大声骂道:“操.他娘的,淮王要增援便立即有上万禁军增援,我只向枢密院提出增兵五千,都被立刻驳回了。这真是亲疏有别了。增了兵不去和教匪决一死战,只去拿一些边角县城,这算什么?太可恶了。” 郭昆说的事情是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在林觉和郭昆那日长谈之后,郭昆和郭冕联名尝试性的向枢密院提出要增援些兵马的要求。郭昆没敢多要,只提出五千人的要求,然而立刻便被枢密院以‘无此必要,现有兵力足以控制京北局势’的理由给驳回了。一点面子也没给郭冕和郭昆。 但这却也只是郭昆的试探性的举动,确实以京北目前局面,要求增兵确实有些没道理。所以,被驳回之后,郭昆骂了几句倒也无计可施。只是适才听到朝廷为淮王增兵一万,一时心头火起,忍不住骂了出来。 人比人气死人,那郭旭攻应天府死伤了那么多人马,朝廷还让吕中天亲自来颁旨嘉奖,随后立刻补充兵马。关键是,这郭旭得到增援兵马之后却并非用来剿灭教匪,反而他的兵马越多,教匪便越只能跟自己死磕,这才是让郭昆满腔怒火难以抑制的点。 “大舅哥,稍安勿躁。”林觉安慰着脸上通红破口大骂的郭昆,转头对孙大勇道:“孙兄弟来的路上,有何见闻?教匪们目前的情形如何?” 孙大勇道:“来时路上看到很多教匪往京东西路西北方而来,看样子是在集结。公子,莫非教匪真的要往西突围不成?那岂非是要大战一场?” 林觉点点头,孙大勇说的这些情形跟斥候探听的情形吻合。种种迹象表明,一场大战的乌云正在迫近。而郭旭所率的兵马是完全指望不上的,只能靠目前所能集结的全部九千余兵马了。 孙大勇送来的信和带来的消息彻底击碎了郭昆最后的一丝侥幸,他明白,一场大战已经难以避免。好在一开始便有了心理和行动上的准备,兵马已经集结,作战的计划也初步拟定,更重要的是有林觉在身旁谋划,郭昆倒也没有慌了心神。 然而,只过了一天时间,郭昆再次遭受到了几乎致命的一击。 第九零二章 釜底抽薪 次日上午,大军从长恒县开拔往东,午后时分抵达广济河边准备渡河的时候,一只百余骑的骑兵队伍追上了他们。来者是京城殿前司骑兵禁军护送的传旨钦差,那钦差不是别人,居然是开封府权知朱之荣。林觉等人很是诧异,往军中传旨这差事怎么轮不到这开封府权知朱之荣吧。 “林觉林大人接旨。” 简单的寒暄了几句,朱之荣便满脸笑容的在简易的军帐中大声宣旨。 郭昆和郭冕都有些纳闷,原来这旨意只是给林觉的,却跟他们两人无关,这倒是有些意外。 “开封府提刑官林觉于日前平叛作战中谋略超群,出力甚大。因非军职故而未得嘉奖,此举甚为不公,有违赏罚分明之道。军中将士联名为林觉请功之奏折朕也知悉政事堂开封府诸官员也上奏于朕,言明赏罚分明之理,不废公平之道。加之阳武一战详细战况朕也全然得知,林觉以一介文官之身,冲锋浴血,扭转战局,乃战事关键之人。有此殊功,焉能不大加褒奖?故而朕特旨召回林觉回京见朕,朕当面嘉奖抚慰,以补之前之失,平将士之怨,安忠诚报国之心。钦此!” 朱之荣宣旨已毕,笑着对面前跪在地上的林觉道:“林大人,快接旨吧。林大人可真是有面子呢。我朱某人还是第一次见到皇上单独为了一个六品官的嘉奖之事而下旨。而且还是当面召见嘉奖。这份殊荣,谁人能及?林大人这次可是为我开封府挣了大光呢。我估摸着,这次回京城面圣之后,林大人怕是要离开开封府入中枢衙门里任要职了。虽然朱某舍不得你离开开封府,但还是为林大人的飞黄腾达而高兴的。这里先恭喜林大人,贺喜林大人了。” 林觉皱着眉头呆呆的跪在地上,整个人陷入了沉思之中。似乎对朱之荣的话充耳不闻。 “林觉,快接旨啊。哈哈,这才公平嘛。阳武之战后我便为你抱不平,全军上下也纷纷为你鸣不平,看来大伙儿联名上奏为你请功,朝廷也明白了过来。父皇英明,总不至于寒了忠臣的心呢。”郭冕在旁发出由衷的感叹。 林觉哭笑不得,郭冕对一切还蒙在鼓里,他这段时间心情好的很,每天带着一帮从京城自己府里赶来道贺的文人雅士们游山玩水,写诗作词,将长恒县周围的穷山恶水写的让人神往。还专门花了两天带着人回博浪沙回忆那一战。那些文人们写了一大堆为他歌功颂德的诗词,将郭冕描述的宛如孙武再世一般。 郭冕邀请林觉参加这些无聊的活动,自然被林觉拒绝了。林觉和郭昆忙的不可开交,哪有时间去跟他们厮混。郭冕以为林觉是因为军功之事而对自己不满。今日朝廷有旨意前来,郭冕也开心的很,他其实也希望林觉得到嘉奖,因为他知道,若非林觉,岂有他现在的高枕无忧。 林觉算是明白了为什么由朱之荣来向自己宣旨,因为自己本就是开封府的人,朱之荣是自己的上官,派他来确实合适。但这忽然间让自己回京城面圣受嘉奖,又是朱之荣亲自前来宣旨,看上去显得隆重的过了分。如果说当真要做些弥补,只需派人宣旨直接嘉奖便是,又何须要派自己的上官亲自前来,而且还只是宣读一份要自己回京的旨意。给人的感觉是,这一切似乎显得极不寻常,似乎急于要自己回京去。 “林觉,怎么了?还不接旨?”朱之荣皱眉道。 林觉伸手接过圣旨,高呼万岁谢恩而起。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测,林觉开口发问道:“朱大人,但不知需要下官几时回京呢?下官想迟些回京不知可否?” 朱之荣笑道:“那可不成。本官亲自前来,便是要你跟我一起回京的。皇上说了,即刻赶回京城,皇上急于见你呢。” 林觉皱眉道:“可是我军中尚有事务,暂时无法脱身。宽限十天半个月的应该无妨吧。” “这是什么话?你又不是军中的领军将领,军中事务自有晋王殿下和都虞候小王爷做主,你有什么走不开的?怎么?皇上要亲自召见你为你嘉奖,你倒要推三阻四?可不要不识抬举啊。”朱之荣摆手道。 林觉继续问道:“朱大人,皇上隆恩,下官当然不敢不识抬举。下官只是觉得有些诧异,下官并无大功劳,怎地突然间蒙受如此殊荣?” 朱之荣一笑道:“你小子就偷着乐吧,这一次吕相对你赞不绝口,阳武之战打出了我大周的威风。打的干净利落。吕相亲口说的话是,阳武之战的谋略比之应天府之战要高明百倍,战果也高之甚多。如此谋略高明之人,必须要得到殊荣褒奖。是吕相力请皇上亲自召见你,当面嘉奖你的呢。回京后你可得要去谢谢吕相才是。我也借你的光,被皇上夸了几句。吕相可是交代我,必须将你带回京城面圣,我可不敢违背吕相的话呢。” 林觉瞬间心中雪亮,朱之荣言者无心,林觉听者有意。特别是得知吕中天不久前曾去了一趟应天府之后,林觉立刻便想明白了整件事。增兵被拒绝倒也罢了,被下令严守五县不得回京也罢了,到现在的自己被召回京城。整件事似乎是在有步骤的做着些什么。 这个节骨眼上让自己回京,用意何在? 这个问题让此刻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郭昆来回答,答案显而易见。林觉对郭昆而言已经是他行事的倚仗。现在军中大小事务郭昆都会跟林觉商议一番,得到林觉的认可之后他才肯放心的去做。郭昆本是个自大的人,但林觉展现的能力让他不得不折服。在梁王溺杀康子震一案之后,林觉的运筹帷幄挽救了梁王府,自此,郭昆便从内心中认可了林觉比自己强百倍的事实。所以他才会在出征时邀请林觉随自己出征,便是他知道有林觉在身边对自己大大有利。 这虽然是当时父王的提醒,却也是郭昆内心中的认可的真实想法。否则以郭昆的高傲和自大,他怎会愿意承认自己需要林觉的帮助。事实证明,让林觉随同自己出征是多么的明智,自己差点便坏了大事,靠的是林觉的智谋和勇猛才反败为胜,阳武之战的大胜,其实完全是林觉个人智谋和能力的体现。自此后,郭昆便再不敢擅专军中事务了。 而现在,郭旭借刀杀人的阴谋已经昭然若揭,青教教匪即将纠集西来,一场大战避无可避的情形下,郭昆还能保持镇定的唯一原因便是因为有林觉在身旁撑腰。如果没有林觉在身边谋划,郭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即将到来的局面。 这朱之荣现在跑来要将林觉带回京城去?开什么玩笑?这不是釜底抽薪拔本塞源之举么?林觉走了,接下来这仗还怎么打?所以郭昆在一旁听的脸都绿了。 郭冕还毫不知情的在旁笑道:“好事啊,这是好事啊。林觉,这等好事你还磨蹭什么?父皇召你回去嘉奖,你该立刻回京去才是。军中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再说了,现在教匪已经快完蛋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快随朱大人去,本王可不想煞风景,坏了你的好事。本王允许你即刻回京。” 林觉白眼飞上了天,这个郭冕此刻还来添把火,实在是让人无语。 朱之荣笑道:“瞧瞧,晋王都这么说了,你还推三阻四的作甚?这便收拾收拾,随我回京便是。” 郭昆咳嗽一声,忍不住开口说话,林觉见他神色不善,忙抢先对朱之荣道:“朱大人长途劳顿前来,怎能不歇息歇息,要走也不必这么匆忙。怎也要歇息一晚,让随行人马恢复气力,明日一早再走不迟。今晚我设宴给朱大人接风洗尘。请晋王和小王爷作陪,也当是给我送行。您看如何?” 朱之荣想了想道:“也罢,来路确实遥远,我们快马加鞭走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到。人马确实需要歇息歇息。那就依你。不过明日一早一定要启辰动身,我可耽搁不得。皇上等的急了,我可担当不起。” 林觉笑道:“那是自然。晋王,小王爷,请命人安排住处,让朱大人和随行兄弟们歇息吧。” 兵士领了朱之荣他们去歇息之后,大帐内只剩下了林觉郭昆和郭冕的时候,郭昆终于可以大声发泄自己的不满了。 “他们这是釜底抽薪,这是一场阴谋。这时候让你回京,摆明是要我失去左膀右臂。不成,林觉,你绝对不能走。你若走了,谁来帮我应付接下来的局面?绝对不成。”郭昆脸上激动的通红,大声的嚷嚷道。 林觉皱眉道:“都虞候稍安勿躁,不要这么激动。” “我如何能安静的下来?你一走,谁来替我谋划接下来的恶战?这是要我们死啊。这是有人在朝中配合郭旭的借刀杀人之计,何其歹毒,歹毒之极!”郭昆怒吼道。 郭冕整个人都是蒙的,他诧异的看着郭昆和林觉道:“你们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都没听懂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郭昆,这不是好事么?林觉受赏,这难道不是喜事?之前你不也是为他鸣不平么?” “好个屁!晋王,事到如今,我也不跟你打哑谜了。你是不是以为阳武之战后我们已经胜券在握,高枕无忧了?此次平叛对你而言已经是圆满结束,就等着班师回朝接受百姓们的欢呼和朝廷的嘉奖了?”郭昆瞪着一脸茫然的郭冕叫道。 郭冕眨巴着眼道:“难道不是这样么?京北平叛难道还有波折么?五县已经尽皆收复,难道不是圆满成功了么?” “哼,你自是以为圆满成功了,否则你也不会天天游山玩水了。既平叛成功,为何你上奏请求撤兵凯旋的奏折被枢密院给驳了回来?要你务必坚守京北之地呢?甚至你希望能单独回京休息几日的请求也被驳回了呢?”郭昆冷笑道。 “那不是……不是因为京东西路的教匪还未剿灭,需要我们协助么?以防他们渡河西进,逃往西北么?那是郭旭的事情,跟我们可没有关系,我们也只是驻扎于此罢了。我是军中主帅,我自然不能擅离,会影响军心的。”郭冕皱眉说道。 “嘿嘿,晋王你想的也太简单了些。应天府之战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了,郭旭又得了朝廷的增援兵马,按理说他应该横扫剿匪残部,解决了青教叛乱之事了吧?可事实如何?他至今只在边缘试探,只收复了几座边角城池。现在剿匪匪首海东青人在成武县,正召集周边剿匪集结于成武县。郭旭不闻不问,根本没有出兵绞杀他们的打算,你以为这是在做什么?”郭昆冷笑道。 “这个……或许是……郭旭想一网打尽?又或者是……这个打仗的事情我确实不甚高明,我也不能乱说。你告诉我,他这是要做什么?”郭冕皱眉期期艾艾的说道。 “做什么?他这是借刀杀人,想要你我的命。亏你还蒙在鼓里,什么也不明白。”郭昆冷笑道。 “啊?这……这……从何说起?这……怎么可能?我怎么一点也没明白。”郭冕惊愕叫道。 郭昆道:“从何说起?咱们阳武一战夺了他的风头,这次平叛,郭旭是要捞战功出风头压过你这大皇子一头的,怎肯让你抢了他的风头?所以恼羞成怒,拿下应天之后故意按兵不动,逼着教匪往西突围来找我们的麻烦,这回你可懂了么?” 郭冕就是再糊涂,此刻也明白过来了。郭冕身边也并非没有明白人,此次出征,便有人跟他剖析了局势。告诉他,此次出征关乎之后的太子之位的争夺,一定不能搞砸了。虽然在朝廷有些偏袒的安排下,想盖过郭旭的功劳不太可能。因为郭旭是主攻方向,将来必是头等大功,这一点不必去争,争也无用。但最低限度,便是郭冕所率的这一路兵马一定要完成收复京北五县的平叛使命。中规中矩便是成功,只要不失败便可以了。 郭冕或许活的有些随意和纨绔,但对于太子之位,他可绝非是可有可无的态度。只不过他从小到大都一直认为,太子之位非自己莫属。自己是皇后所生,又是长子,那太子之位便是他应得之物。正是因为自己的优势,他的性格才比郭旭要外放一些,纵情诗酒之中,说的好听点是潇洒自如,说的不好听点便是放纵了一些。近年来他自己也明显感觉到父皇不喜自己的性格和行为,可是习惯已成,积习难改,只稍加收敛罢了。但无论如何,有一点他是坚信的,朝廷立太子的规矩不会变,立嫡长是祖宗规矩,父皇也不会轻易的去改变。郭旭想觊觎太子之位,那是痴人说梦。 此次出征,他并非不知这是一次带着竞争性质的出征。他知道这是父皇想看看自己和郭旭两人谁的表现更好。虽郭冕认为这种比试其实并不公平,打仗是自己的弱项,当真公平比试的话,怎么不让自己和郭旭比试写文章做诗词?但他自然不敢提出这样的质疑,他只希望能平安无事,平叛成功,便算是达到目的了。 事实证明自己还是运气不错的,在阳武虽然吓的半死,差点就抬脚跑了,但那林觉运筹帷幄,竟然大胜教匪,立下大功,一举歼灭来犯之敌,得到了朝廷上下甚至父皇的嘉奖。这叫他怎么能不高兴?这几天高枕无忧,游山玩水,开心的了不得。闲暇时他幸灾乐祸对身边人说,有些人想跟自己争一些重要的东西,然而事实证明他根本没那个德行。真正有德行的人,自己甚至不用多操心,自有上天安排好能人为自己分忧,将重要的事情做的好好的。那些不自量力的无德之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却也是落得失败的下场。这便是一个受天之佑的人和一个不自量力之人的区别。 周围的那些人自然是一个劲的附和,将郭冕吹捧的不知多高。这段时间郭冕睡觉都要笑出声来,飘飘然过着心情舒畅的日子。当此刻听到郭昆无情的说出事实来,如晴天霹雳惊碎了他的美梦时,意识到极大的危险正在袭来时,他自然是惊愕不已,难以置信了。 郭旭真的是好大的胆子,按照郭昆所说的意思,他居然是因为被自己抢了风头而恼羞成怒,居然要借刀杀人,利用青教教匪之手要自己的命。自己这个弟弟平日看上去便深沉寡言的样子,在自己面前倒也谦恭,他当真会这么干么?他有那么大的胆子? “不不不,一定是你们搞错了,郭旭虽可恶,但他怎敢这么做?这是兄弟阋墙啊,他郭旭竟要杀他的兄长么?这不可能。我不信。”郭冕摇头叫道。 第九零三章 幼稚的皇子 (这几天家里客人来了不少,大过年的也不能怠慢,所以影响了码字速度和质量。给诸位说声抱歉。元宵节过后应该会好起来,我会调整状态,加快速度的。再次道歉!) “那要看为了什么。为了大周的皇位,他有什么不敢干的?再说明面上是教匪和咱们火拼,跟他可没关系。他既不用亲自出手,又不用背负名声,为何不做?他一心想着和你争夺太子之位,此次平叛他落于下风,心中不甘。有什么比乘机除了你更快捷的办法。除了你之后,将来的皇位便非他莫属了。晋王,你倘若还不肯相信,还抱着妇人之仁之心,以为人人都和你一般重情重义,那怕是到死都不知道谁是真正害你的人。今日我已经将话挑明了,你居然还不肯信,叫我说这是愚蠢之举。” 郭昆本就对郭冕没什么敬畏之心,此刻更是言语间丝毫也不客气,一点也没了尊卑之分。情绪激动之余,言语也不择了。 郭冕呆呆站在那里,皱着眉依旧摇头道:“我……我还是不能相信你说的,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郭旭从小便没敢对我有半点的不敬,我是他的亲大哥,父皇也曾经严厉的告诫我们两个,无论何时不得相互攻讦,否则他绝对不依。他怎会有这么大的胆子。除非拿出证据来,否则我不能信。” 郭昆气的就要破口大骂了。他怒气冲冲的要说话,一直没有说话的林觉却摆了摆手。林觉担心郭昆的急躁脾气反而会引起郭冕的反感。给郭冕一种急于栽赃嫁祸于郭旭的感觉。要是让郭冕生了疑心,那岂非又要花费更多的口舌。 “晋王殿下。下官不知可否跟晋王殿下解释几句。”林觉轻声道。 “好啊好啊,林觉,你说说。郭昆是不是有些糊涂了?怎么会想到这般离奇的想法。咱们都是读书人,虽然史书上记载了有兄弟阋墙之事,但又怎会发生在我礼仪仁义之邦的大周?没有证据乱猜一气,我怎能相信?”郭冕朝着林觉点头道。 林觉微笑道:“殿下要什么证据呢?是否是需要淮王到你面前亲自承认他要借刀杀人,借青教教匪之手对你晋王不利呢?” 郭冕皱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是这么糊涂的人吗?但是凡事总要将证据,如此重大之事,岂能信口而言?” 郭昆叫道:“晋王……” 林觉摆手制止,对郭冕道:“殿下说的是,兹事体大,自需要让人信服的佐证。其实很多话已经不必再说了,晋王殿下和淮王之间关乎太子之争的议论由来已久,我们这些人也不知端倪,也许都误解了晋王殿下和淮王殿下之间的关系也未可知。也许晋王殿下和淮王殿下之间兄友弟恭互敬互爱,根本没有争夺太子之位的意思,而是相互谦让出太子之位呢。我们这些局外人,怕倒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郭冕喝道:“林觉,你也不必说反话来讽刺我。太子之位按照祖制只有我才有资格居之,淮王要染指那是绝无可能。我们之间确实有些争斗,但也不至于到了这般地步。” 林觉呵呵笑道:“是啊,大周的江山抵不过淮王心目中的兄弟情分。淮王破应天之后按兵不动只是休整而已,并非是故意不出兵,是么?也并非是让青教教匪获得喘息之机是么?吕宰相亲临应天府传嘉奖圣旨也仅仅是出于公务而无私心是么?应天府增兵之后依旧不去剿灭教匪而是攻击周边偏僻城池,那是最正确的决定是么?海东青在成武县正集结教匪残部,如今已经达四五万之众,他们也并不会攻击什么人,而只是呆在成武县等待官兵将他们全部围剿是么?晋王殿下和都虞候联名上奏请求朝廷派兵增援,却被立刻驳回也是应该的,因为毫无道理是么?晋王殿下之前要求单独回京的私人奏议也被驳回,那也绝非是逼着晋王留在这危险之地是么?” 林觉一连串的发问如连珠炮一般,问的全是反话,说的都是发生的事实。郭冕眉头紧皱的听着,手抓着桌案一角用力的掰着木头,保养得体的纤长的手指变了形,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林觉的反问还在继续:“今日朝廷忽然召我回京嘉奖,也仅仅是巧合是么?我林觉何德何能,嘉奖还需要面圣,由皇上亲自宣布?总之,所有的一切在晋王看来都是正常的是不是?可我们要告诉晋王的是,这些在我们看来都是不正常的。您要的所谓确凿的证据,我们一个没有。所有的证据都隐藏在事实之中,我们距此推断出了结论罢了。晋王殿下信也罢,不信也罢,我们也没法子。说句晋王不爱听的话,此事是针对晋王而来,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您大可不信便是。反正我很快就要回京去领赏了。都虞候也打算上奏朝廷回京城歇息几日。我们可以走,您这个大将军可不能走。您就领着兄弟们准备和教匪决一死战便是。您大可亲自验证验证,关键时候,淮王会不会发兵来救。也许到那时,晋王才会明白一个道理,很多事情其实不需要证据。莫须有便是证据。” 郭冕呆呆发愣,林觉的一番讽刺和问诘虽然有些刻薄无礼,但是却让心思敏感的郭冕听了进去并随之思考了起来。整件事其实已经被林觉用事实去串联了起来,只需要稍微想一想,便会发现让他们之间的联系和不寻常之处。更何况这些不寻常之处林觉早已点了出来。特别是最后林觉说的话,让郭冕大为惊恐。林觉要回京了,郭昆也要回京了。只留下自己一个人在这里?那不是要自己去死么?一旦教匪袭来,自己又怎会指挥作战? “你们要走?你们怎么能丢下我?郭昆,你是军中副统帅,大小事务我都交给了你,你怎么甩手便走?既然知道有危险,你们居然还要弃我而去?这岂非是落井下石么?你们居然这般的没情义么?”郭冕摊手对着二人叫道。 林觉咂嘴道:“晋王殿下,您这话我可担当不起,什么叫没情义?朱大人刚刚去休息了,朝廷刚刚下了旨意要我即刻回京面圣受赏的,这可不是我要走,而是我不得不走。适才晋王殿下不是还嫌我又要待上一晚上,巴不得我即刻跟着朱之荣回京么?这时候说这样的话,下官可担当不起。” 郭冕面红语塞,转头对郭昆道:“那么你呢?朝廷又没让你回京,你怎能抛下军务离去?” 郭昆冷笑道:“晋王啊晋王,到现在你还没明白么?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人故意为之,一步步的将我们逼上绝境。我们要人他们不给,要物资粮草他们磨蹭,现在连我最倚重的林觉也要在关键时候召回京城,这不就是摆明要我们死么?我可不想死在这里,林觉说的对,这件事针对的是晋王殿下。既然殿下并不在乎,又何必拖着我们一起死。我只告诉殿下一句话:林觉在,我们或许还有一战之力,林觉一走,没人能应付眼前的局面。我不能,你更不能,军中还有谁能有好办法?咱们已经从头到尾被人设计了,晋王啊,醒醒吧,该清醒过来了。绞索已经套在你脖子上了,你还不自知么?” 郭冕终于彻底的清醒了。就算再愚钝,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看清楚了局势。郭旭和朝廷中的某些人正一步步的将自己所有的后路堵死,让自己不得不被迫和教匪火拼一场。没了林觉和郭昆坐镇,自己拿什么跟人家打?手头的兵马就这么点,教匪纠集兵力恐要数倍于己。别人可以运筹帷幄以少胜多,自己凭什么做到? “这……他果真有这么大的胆子么?竟然想要利用这次机会除掉我么?居心如此恶毒,简直令人发指。难怪你们要进军宛亭县,我之前还有些疑惑,五县已平,何必东渡宛亭集结?看来你们两个都看出了这一点,是有所谋划布置是么?”郭冕面色发白舔着发干的嘴唇问道。 “正是如此,我们没有将此事摊开了跟晋王说,正是因为没有晋王口中的所谓真凭实据,便也不能大肆宣扬。这次进军宛亭,我们也是打着接应兴仁府兵马的旗号,并未告知所有人真实的目的。但现在,我们却不得不跟你挑明此事了。他们要将林觉召回京城,这是我最后的底线。所以,我只能告诉你实情。”郭昆沉声道。 郭冕皱眉思索片刻,突然吸了口凉气道:“要召林觉回京的是父皇,那岂不是说……父皇他……他……” 郭冕惊恐的说不出话来,头上冒出颗颗汗珠。他以为这是父皇对郭旭的纵容,所以配合郭旭的行动。如果是那样的话,岂不是说自己已经被父皇所厌恶和放弃。那样的话,自己只能是死路一条了。那样的话,挣扎也没什么意义了。 “晋王殿下,此事跟圣上无关,没听朱之荣说么?此事是吕中天的建议,皇上只是不知道他的用意罢了。吕中天去了趟应天府嘉奖郭旭,他们必是已经达成了默契。吕中天在朝中用力,不准我们增兵,不给我们补充物资,且将我召回京城,这一系列的举动都是为郭旭铺平道路。皇上岂知他二人的用心?不要错怪了皇上。您是皇上的儿子,皇上又怎么可能这么做?这种猜测是绝对不能有的。”林觉轻声道。 郭冕伸袖子擦着汗,连连点头道:“说的是,说的是,是我想多了。父皇怎会这么做?郭旭和吕中天狼狈为奸,为了害我行此毒计,还欺君罔上。不成,我要揭发他们,我要将他们的阴谋公之于众,要禀报父皇。严厉的惩罚他们。绝对不能让他们得逞。你们说是不是?” 郭冕激动的看着林觉和郭昆两人,忽然发现这两个人看着自己的眼神仿佛看着一个白痴一般。忙诧异道:“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第九零四章 变卦 林觉叹了口气道:“晋王殿下,所有的一切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拿什么去揭发?正如你适才要我们提供确凿的证据那般,你要揭发的是当朝宰相和淮王殿下,没有确凿的证据你怎么敢说出口?这不是自己找死么?他们敢这么做,自然是想好了理由。譬如召我回京的理由便是要当面嘉奖我,哪里有什么破绽?这件事一点都不能露出口风,否则这将会比教匪大批涌来更为可怕。教匪或可战而歼之,但诬告宰相和淮王,那可无一丝一毫的胜算。” 郭冕颓然道:“那怎么办?那你们说怎么办?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说我坐以待毙不成?你们莫非告诉我此事,就是要一个回京受赏一个半路逃走,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等死不成?不成,你们都不许走,你们走了,我怎么办?” 郭昆上前拱手道:“晋王,我和林觉既然跟你挑明了此事,自然不是为了逃避。我说了,林觉在,我便一定不会走。因为只有他在这里,我们才有可能战胜青教教匪。你想想,万一我们胜了教匪,岂不是他郭旭白白的送给我们一个大功劳么?我们若是抓获了匪首海东青或者杀了他,整个平叛的大功便是你晋王殿下的。而他郭旭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什么也捞不到,且会被皇上和群臣认为他并无真本事。这叫做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和林觉早已商量好了,兵发宛亭的目的便是因为教匪若要进攻便必须先攻下兴仁府,我们可进军兴仁府,凭借兴仁府的强大城防和城中守军百姓的协助,有极大的可能会达到目的。” 郭冕惊喜道:“你是说,这件事有可能反而是成全了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倘若能战胜教匪,那郭旭和吕中天可要鼻子都气歪了。父皇定是对我更加的刮目相看。哎呀,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处。对,对,咱们一定要战胜教匪,教他们赔了夫人又折兵。” 林觉沉声道:“晋王殿下且先莫要激动,胜负难料,谁也没有把握。就算我们按照计划进入兴仁府,也未必便一定能胜。但我们若不这么做,更是压根没有胜利的可能。倘若晋王殿下有守城谋略自不必多言,倘若晋王殿下觉得下官不可或缺,那么眼下你便需要替我解决一件事,那便是打发了朱之荣,不能让他将我带走。我无法拒绝他,因为那是抗旨,我还不想死。但晋王殿下可以不准我走,就看晋王殿下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郭冕从喜悦中冷静了下来,点头道:“说的是,你们不在,我可没有一丁点的办法。可是这是朝廷旨意,我能做什么呢?” 林觉道:“晋王殿下是军中统帅,军中所有一切人员都必须听从你的命令,没有你的命令,谁也不得擅离。” 郭冕期期艾艾的道:“可是……那是皇上的圣旨啊,我怎能对抗?” 林觉沉声道:“有句话叫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是领军出征的大将军,自该有这样的决断。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你若不敢,我无话可说。我说的很清楚了,此事针对的是你晋王,我们只是因为在同一条船上而已。我们可以离开,而你却无法离开。敢不敢,做不做,在于晋王殿下。下官只提建议,不问其他。” 郭冕怔怔的坐在椅子上,愁眉苦脸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这一辈子还从没面临过这样的时刻,也从没敢想过要对抗父皇的旨意。虽然林觉说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样的话,但其实这种事可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管你什么人,圣旨不遵,便是大罪,没有任何的理由。 大帐之中静悄悄的,午后金黄色的秋阳从帐篷口照射进来,丝丝缕缕,金光灿烂。营帐之外,兵马行动的声音传来,兵器盔甲叮当作响,战马嘶鸣之声不绝于耳。 郭昆和林觉静静的看着眼睛鼻子都皱到了一起去的郭冕,平日里潇洒倜傥的郭冕此刻却像个满脸皱纹,满脸愁苦的干瘪老头一般。林觉忽然觉得郭冕有些可怜巴巴的。身在帝王之家,固然含着金钥匙出生,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不受人间疾苦。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们便逍遥快活,无忧无虑。相反他们所要面对的难题往往比普通百姓凶险百倍,他们所要担心的事情往往更加的不可思议,他们生活的环境也往往更加的险恶。 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活不到成年,活到成年之后也未必便能享尽天年。权力的争夺之中,阴谋伴随着凶杀,狠毒激烈的程度常人难以想象。所以,从某种角度而言,普通百姓未必便是世上最不幸福的,皇亲贵胄也未必便是最幸福的。上天有时候其实真的是公平的很。 “好。我去跟那朱之荣说,我不能放你离开。这一次我豁出去了,不能让郭旭奸计得逞。绝对不能。”终于,郭冕轻声开口,一字一句的说道。他其实别无选择,事到如今,他只有留住林觉,方能有对抗之力,这一点他心里清楚的。 …… 简陋的晚宴天黑之后在大帐之中摆上。朱之荣被奉为上宾和晋王郭冕同坐上首,林觉和郭昆在下首作陪。一名随行的殿前司骑兵都头也在席上同坐。 郭冕作为主人首先举杯说道:“朱大人,本王敬你一杯薄酒。朱大人从京城风尘仆仆而来,甚为辛苦。我军中又无好酒好菜招待,只能因陋就简,还望朱大人海涵。” 朱之荣忙起身道:“晋王殿下可莫要说这样的话,下官可担当不起。晋王殿下为了平叛出生入死,立下大功,朝野上下一片赞颂之声,下官也钦佩之极。下官能有机会来军中见殿下,已经是甚为开心了。这一次借了林大人的光,不然我怎会有机会当面表达对晋王的敬佩之意?下官以此杯酒借花献佛敬殿下才是,预祝殿下再立大功,早日班师凯旋,荣归京城。” 郭冕呵呵笑道:“借你朱大人吉言,我们干了。” 朱之荣举杯欲饮,林觉忽然笑道:“愿望是好的,可惜我们现在已经平了五县教匪之乱,后面也没什么仗可打了。朱大人预祝晋王殿下再立大功,却不知这大功从哪里来?莫非朱大人知道些什么?知道我们后面还有仗要打?” 朱之荣愣了愣忙摆手道:“我哪里知道?我可没说你们后面有仗要打,我只是顺口一说罢了,绝无特指之意。林大人切莫误会。” 林觉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是我会错意了,我还以为朱大人知道什么内情呢,知道北路大军接下来会有恶仗要打,原来只是客气话。” 朱之荣尬笑一声,翻了翻白眼。心道:“好险露了馅,林觉这厮太精明,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他居然嗅到了味道。看来说话可得小心些,莫坏了相爷的事。” 朱之荣是知道一些端倪的,吕中天虽没有亲口告诉他,但朱之荣毕竟是吕中天的心腹,事情的前因后果还是知道一些的。所以他大致明白相爷和淮王正在谋划什么。适才一时嘴快,漏了些口风,差点被林觉给抓住。 觥筹交错数杯之后,郭冕笑道:“朱大人,不是本王失礼,但这酒怕是你不能喝下去了,因为明日你还要赶回京城,本王不想耽搁了你的行程。这样吧,最后一杯酒,算是本王携郭昆和林觉为朱大人送行。正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喝了这一杯,咱们便散了吧,待本王回到京城之后,咱们再聚不迟。” 朱之荣忙道:“好好好,多谢王爷关爱,下官不胜酒力,确实已经有薰薰之意了。林大人,咱们也确实该一起举杯,向晋王爷和小王爷辞行。明日一早咱们也不要来叨扰晋王和小王爷了。” 林觉举杯笑道:“朱大人听错了吧,是为朱大人辞行,而不是下官。下官明日可不走。” 朱之荣愕然道:“这是什么话?明日一早你我不是要奉旨回京么?你怎地忘了?” 林觉笑道:“我当然没忘,但是晋王爷不许我擅离军中,我也没法子啊。不信的话,大人问问晋王便知。” 朱之荣诧异的看向郭冕,皱眉道:“晋王,这是怎么回事?” 郭冕放下酒杯笑道:“哦,朱大人,差点忘了告诉你,林觉暂时不能走,我军中需要他留下做事,所以明日朱大人请先回京城。待军中事务了结,本王第一时间派人护送林觉快马回京。” 朱之荣惊愕道:“晋王殿下,圣旨可是要林觉即刻回京的,您这么做岂非是……违抗圣旨么?” 郭昆皱眉道:“朱之荣,少拿大帽子压人,什么违抗圣旨?有那么严重么?不过是早一刻晚一刻的事情罢了。军务比领赏更为紧急,自然是以军务为重,皇上岂会怪罪?” 郭冕点头道:“是啊,父皇不会怪罪的,确实是军务所需。我这里写了一封奏折,烦你带回京城呈给我父皇。这上面我已经做了解释。林觉虽只是跟随郭昆的随军参军,但阳武一战之后,他已经展现了他的才能和谋略,所以本王已经破格授予他干办公事之职。替本王整理协调军中内务,提供谋划策略。虽然本王已经荡平五县教匪,但是那只是第一步。被教匪涂炭之后,百姓们的生计无着,缺衣少穿。五县县城遭受焚毁,房舍城池的重建,百姓安置都需要我们来做。朝廷一日不派专人前来,我们便不能坐视不管。而这些事我们都没有林觉内行,毕竟他是文官出身,出事也井井有条。所以我这里暂时不能缺了他。他要是此刻回京城,这里便要乱了套了。故而我必须要留下他。这些原因我都写在奏折上了。关于林觉的任命,虽然是我权宜而为,不甚合规矩。但是既要林觉做事,便不能让他名不正言不顺。此事父皇或者是杨枢密要怪罪,本王担着便是。今日白天忘了跟你说这件事,此刻正好跟你言明。” 第九零五章 走极端 朱之荣呆呆愣在那里,他没想到事情居然发生了变化。他的差事是要来将林觉从军中带走,这本是极为简单的差事。以他这个林觉的上官来传旨,本就是增加成功率和合理性的,可现在却居然要失败了。朱之荣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吕相发怒的脸,鼻子里也似乎嗅到了因为恼火而味道大增的吕相腋下的汗味。 “晋王殿下,这样……下官如何交差啊。你这可真是抗旨自专啊。军中需要林大人,之后再让他回来便是。晋王这般自作主张留下林大人,皇上一定会大发雷霆之怒的。”朱之荣皱眉叫道。 “朱大人,请注意你的言辞,你竟然指责晋王殿下抗旨自专?这可是当面诬陷。晋王殿下,我觉得你可以写一封奏折弹劾朱之荣,他完全没将你放在眼里,这是在当面诬陷你。”郭昆不嫌事大,在旁煽风点火。 郭冕闻言怒道:“朱之荣,本王对你客客气气的,你居然敢血口喷人构陷于我。你好大的胆子。是否真的要本王将你的言行上奏朝廷?道理我已经说清楚了,也写了奏折让你呈交我父皇,父皇要是发怒也只是责罚本王,跟你并无干系,你犯得着这么失态么?这叫本王对你此来的意图倒是有些怀疑了。你们是不是瞒着朝廷在做什么勾当?” 朱之荣明白自己不能多说了,郭冕异乎寻常的硬气,出乎意料之外。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大皇子那可是对皇上极为忌惮的。见了皇上像是老鼠见了猫一般。岂能想到今日他居然敢这么做。他也不能强行带林觉走,这可是在大军之中,真要是惹恼了郭冕,自己搞不好都有性命之忧。而且看得出郭冕似乎生疑了,这可绝不是好兆头。 但事情就这么算了,回去也确实难以交差。朱之荣转头看向林觉,发现林觉眼睛看着别处,神情若有所思,似乎对眼前之事并不在意。朱之荣心头一动,神情变得谦恭起来。 “殿下息怒,请恕下官的口不择言。下官说错话了。既然殿下发话,下官明早便回京复命便是。皇上问起,下官也自会如实相告。其实……林大人早一些晚一些回京也没什么干系的,军中事务为重。” “这才像话,既如此,喝了这杯酒,之前一笔勾销。酒后之言,算不得什么,本王不会记着的。”郭冕呵呵笑着举杯道。 朱之荣离去后,郭冕高兴的拉着郭昆和林觉又喝了好几杯酒。林觉看得出,他是在为自己庆贺。对他来说,今日之事是一个大大的突破。放在以往他是绝对不敢这么做的,但今天他做了,便尝到了自专的快感。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完全按照父皇的旨意行事,这种感觉很美妙,很让人兴奋。虽然他心里还是担心的,但和将要到来的糟糕局面相比,他不得不承担这份风险,因为他若不这么做,便是死路一条了。 …… 二更时分,林觉喝了几杯酒之后早已在自己的帐中鼾声如雷。一盏烛火之下,白冰对着烛火正笨拙的缝补着衣衫。 在长恒县这几日,林觉和白冰将携带的多余衣物大多赠与了衣不蔽体的长恒县百姓。林觉又是个随性而为的,见到穿着破烂的便大手一挥,要拿衣服送人,导致白冰为他带来的七八件衣衫只剩下了两件袍子了。而且骑马上下,到处走动时也划破了几处,白冰不得不临时抱佛脚自学女红缝补。因为手艺不佳,生恐林觉笑话,故而等到林觉睡下后才在灯下自己笨拙的琢磨。 平日里青笛剑刃在手中舞动自如,能玩出诸般花样来,但一拈这绣花针却绝非那么回事。一根小小的银针在白冰手中宛如千钧棒一般的沉重,怎么用怎么不顺手。好容易补好了一小块补丁,最后一针时却刺了手指,疼得白冰轻哼一声,忙伸手在樱口中吸吮手指。 就在此时,帐篷外传来悉悉索索怪异的声响。似乎有人在悄悄的靠近。 白冰听的仔细,眉头皱起,迅速起身,掌中青笛在手,人已经来到了帐篷门口的暗影里。帐篷门的布幔被缓缓的挑动,一只眼睛在缝隙里叽里咕噜的转动着窥伺帐篷里的情形。当看到帐篷里空无一人,只有床上的林觉呼呼大睡的情形后,布幔被撩起来,几条蒙着头脸的人影悄无声息的窜了进来,快步奔向林觉熟睡着的床头。 几人冲到床前,相互间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缓缓点了点头。几人同时抽出兵刃,高高举起对着床上的林觉砍了下去。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从斜刺里冲出,手中寒芒划出一道残影。就听当当当一阵爆响,几柄长刀被荡开一旁。“砰砰砰!”数声响过,几名蒙面人的胸口纷纷中脚,被踢得往后摔倒。此时他们才发现,床前站着一名身材瘦削手持奇怪兵刃的兵士,正冷冷的盯着他们。 “你们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胆敢在军中行刺!”白冰冷声喝道,青笛刃挽了个花,斜斜指向面前几人。 “唔唔,怎么回事?”床上的林觉也惊醒了过来,将头探出蚊帐外迷迷糊糊的问道。 几名蒙面人互相看了一眼,果断的做出了抉择,同时转身,冲向帐篷口。片刻便冲出了帐篷。不久后外边传来了兵士的呼喝之声,并有人兵刃交击和惨叫之声传来。 白冰有心要追,却又担心林觉的安危,故而追出数步便停下了。林觉已经惊醒了过来,穿了鞋子下床来惊骇问道:“怎么回事?冰儿,出什么事了。” 白冰转身道:“夫君莫慌,我也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这几个人悄悄摸了进来,欲行不轨。幸而我没睡,否则我们两个怕是要被他们乱刀分尸了。” 林觉大惊道:“什么?你是说他们是进来行刺的?要杀了我们?” 白冰道:“兵刃都抽出来了,难道是替你挠痒痒么?” 林觉苦笑道:“这痒痒我可不敢挠,还是你的小手挠的舒坦。赶紧的去瞧瞧,这还了得,这是军中,居然会有刺客?还有天理么?” 林觉赶忙到处找衣服穿,找了一圈没找到,白冰忙从桌上将那件补好的长衫拿来,伺候林觉迅速穿上。两人掀开帐幕出来的时候,外边已经闹翻了天了。几名从帐篷里冲出去的蒙面刺客遭遇了巡营的守卫,守卫们出声呵斥询问,他们悍然出手,杀了三名守卫之后逃往南边的营地去了。剩下的守卫忙吹哨预警,惊动的全军皆知,都纷纷闹腾了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郭昆策马带着十几名卫士飞驰而来,着急的脸头盔都没戴,发髻散乱的活像是被人打了一顿。 “启禀都虞候,有刺客出入营中,差点伤了林大人。”有人连忙禀报道。 “啊?混账,你们干什么吃的?这里可是中心营寨,居然有刺客混进来。林觉,林觉,你没事吧。”郭昆又气又怒,大声嚷嚷道。 林觉忙举手招呼道:“我没事,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的,几个小毛贼罢了。不要闹得人心惶惶。” 郭昆策马冲过来,跳下来马来端详一番,见林觉毛发未损,这才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真他娘的丢脸。魏大奎呢?我要抽他鞭子,中营是他负责安全,居然让贼人混进了军营之中,叫我们几千兄弟的脸往哪搁?还好你没事,若是伤了一根汗毛,我要他的命。” 林觉笑道:“不要这样,这不是没事么?倒是你得赶紧去瞧瞧晋王殿下有没有事才是。这才是最重要的。” 郭昆闻言惊道:“哎呀,正是。要刺杀也是刺杀晋王殿下,也许跑错了帐篷跑你这里来了。我得赶紧去瞧瞧。看来五县教匪流毒肃清的力度不够,这帮教匪愈发的猖狂了。” 郭昆一边说话,一边转身上马,带着众人朝东侧晋王殿下的大帐冲去。 白冰拉着林觉的袖子道:“夫君我们也去瞧瞧去。” 林觉笑道:“去哪里?” 白冰诧异道:“去晋王帐中瞧瞧啊,小王爷不是说这是教匪们欲行刺晋王殿下摸错了帐篷么?搞不好不止一波人,不知殿下有没有危险。” 林觉笑着拉了拉白冰的小手道:“不用去,殿下不会有事。” 白冰道:“何以见得?” 林觉轻声道:“很简单,刺客是冲着我来的,跟殿下毫无干系。我估计恐怕也不是什么教匪余孽,而是另有其人。” “啊?那是什么人啊?夫君的仇人?都来到军营中刺杀,这得多大仇啊。”白冰惊愕道。 林觉叹了口气道:“哪里是什么仇人,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你家夫君本事大了些,有些人便欲除了我而后快,怕我坏他们的大事。刺客就在军营中,也不是什么外边进来的教匪。这可是大军军营,教匪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进来行刺的,他们也根本进不来。行刺之人,唔……我想我知道是谁了。哎,居然想要了我的命,这是逼着我与你们为敌么?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们想杀我,我今后自然也不会对你们客气了。” 第九零六章 大局为重 白冰在旁急着问道:“到底是谁啊?既然夫君知道,怎不立刻揭发,宰了他们?” 林觉摇头道:“不能杀,能杀的话,我还客气什么?特别是眼下,更不能杀。你不是想知道是谁么?诺,他们来了。冰儿,万不要冲动,别坏了大事。” 林觉话音落下,南侧帐篷之间的通道上,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簇拥着一名官员快步走来。 “林大人,发生了什么事?听说营中出了刺客,林大人你没事吧,可曾受伤?”那官员远远便关切问道。 林觉呵呵笑着拱手上前道:“多蒙朱大人关心,几个教匪余孽,怕是想对殿下不利,结果跑错了帐篷,跑到我的帐篷里来了。呵呵,结果被我的贴身护卫给赶跑了。小毛贼也想伤我,这不是痴人说梦么?” 朱之荣满脸恍然,点头道:“哦,原来如此,那可太好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听到消息还以为出了大事呢。教匪余孽的胆子可真大。” 林觉笑道:“可不是么?一群狗贼,死不悔改。话说朱大人消息还真够灵通的,手下兄弟的动作还真快。这才刚刚发生的事情,朱大人都得知消息了。而且您这手下兄弟真是个个训练有素,不但从南营赶来,而且个个盔甲齐整,就好像提前知道晚上要出事似的。哈哈哈。” 朱之荣脸上色变,皱眉道:“林大人说笑了,我们怎么可能提前知道?这是殿前司的禁卫兄弟,他们习惯了晚上枕戈待旦。特别是在京外战场上。所以无需披挂盔甲,可迅速赶到。” 林觉点头道:“这可真是个好习惯,朱大人也学了这习惯是么?衣冠也是一丝不苟,不像是刚爬起身的。” 朱之荣面色变冷,沉声道:“那是为了明日一早可以立刻动身,省的更衣漱洗。怎么?不成么?” 林觉呵呵笑道:“成,当然成。朱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也不必跟下官解释什么。哈哈哈。朱大人,其实下官觉得,既然要走,不如现在便走。等到明早,怕是未必能走的成了。” 朱之荣陡然变色道:“你是何意?” 林觉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是何意你还不明白么?大家都是聪明人,心知肚明。我这是以德报怨,我对你朱大人可是很好了。换做旁人,他要我的命,我还跟他客气?朱大人,希望你能记得我这个人情。再一不可再二,否则下官虽人微官轻,却也要拼个鱼死网破。” 朱之荣身子一抖,冷声怒道:“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林觉瞪着眼盯着朱之荣道:“朱大人,你可以装糊涂。我只告诉你,五县教匪余孽横行,倘若明早你们被教匪伏击,死在这里,可莫怪下官没有提醒你小心。一会儿我便去见晋王殿下,指不定我会说出什么。晋王和小王爷可没我这般好脾气。说实话,若不是我知道你只是受人指使的话,你们今晚一个也别想活着回京。朱大人,回去带个话给指使你的人,我林觉只是个小角色,并不想招惹是非。但倘若有人逼得我拼命,林某贱命一条,却也不在乎同归于尽。今晚的事情我就当没发生过,我也不计较。朱大人将我的话带到,将来勿谓言之不预也。” 朱之荣怔怔的看着林觉,面前的林觉只是个自己辖下的小官而已,原本朱之荣对林觉只是觉得他有些本事,却无半点的敬畏之心。但此时此刻的林觉,瞪着眼跟自己说这些话的样子,忽然感受到了彻骨的杀气。这林觉纤弱的身子里爆发出的凌厉气势让人心神慌乱。于此同时,朱之荣也感受到了对方目光中的鄙夷和不屑。林觉压根都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今晚的事情他甚至都不拿自己说话,他要自己带话给幕后指使自己的人,说明他根本拿自己不当数。 朱之荣很想对着林觉大喝一声,呵斥他目中无人,呵斥他居然把自己看的跟吕相他们一样高,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仅是被气势所摄,也是目前的处境所限。林觉显然已经识破了自己今晚的行动。不错,朱之荣谨遵来之前吕相的指示,务必要将林觉带离大军之中。既然活着带不走,那便杀了他,也同样是完成吕相指示的一种方式。 故而,二更时分,他派了手下的几名高手摸到了林觉的帐篷里欲行不轨。本以为林觉手无缚鸡之力,身边也没几个人护卫,抽个空子进去还不乱刀分尸了。却不料没能得手,闹将起来。朱之荣不肯引人怀疑,故而反客为主,带着人来瞧,可惜林觉这厮眼睛毒的很,自己下令手下人全部不准脱了盔甲睡觉,便是防止闹到自己头上还可以立刻逃走。结果被林觉揶揄的不轻。 现在看来,林觉似乎不是试探,而是真的识破了是自己所为。他的话也不是吓唬自己,他若告知郭冕和郭昆实情,自己怕是无法活着回到京城了。正如林觉所说,杀了自己这帮人之后,将罪责归咎于五县教匪余孽便是。朝廷或许会怀疑,但最多治郭冕个保护不力之责,又能如何?某种程度上来说,林觉确实是对自己以德报怨了。 这还罢了,朱之荣已经意识到林觉他们似乎预知了吕相和二皇子所设计的借刀杀人之计。联系到晚上酒宴上郭冕的突然变卦,不许林觉离开的举动,和现在林觉的言行,这一点几乎可以肯定。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吕相和淮王所设计的计策已经被他们提前知晓,那还能有多大的效果?这太可怕了。他们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朱之荣似乎已经预感到吕相的计划即将付之流水。 “怎么?朱大人这么聪明伶俐之人,难道还要我说第二遍么?朱大人,林某可没这么好的耐性。我只是从大局出发,不想闹得满城风雨。你若不识相,林某保证遂你之愿,让你死在回去的路上。”林觉冷声喝道。 朱之荣忙拱手道:“林大人,本官向你道歉。今晚之事……朱某感你的人情,算我欠你一次人情。回去我也将你的话原原本本的转告给别人。林大人,我对你并无仇隙,我这么做……也是身不由己。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总之,今后我朱之荣绝不跟你林大人有冲突便是,也希望林大人能对今晚之事保密。本官即刻便带人离开。反正这次回京后你也将调离开封府,不在开封府任职,从此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林觉点头道:“记住你的话,我这个人愿意给人机会,就怕别人不珍惜。朱大人,既如此,那我就不送了,祝朱大人一路顺风,平安抵京。” 朱之荣一言不发,拱手还礼,转身带着众禁军快速离去。 林觉站在原地,看着朱之荣等人的背影冷笑不已。白冰慢慢走过来,在林觉身后低声道:“夫君怎会容他离去?这厮要杀你,你还跟他客气?” 林觉一笑道:“你都听到了?” 白冰点头,适才她凝神细听,两人的对话听的仔仔细细。夫君竟然就这么放他走了,这可不是夫君的风格。夫君说过,别人要自己的命,自己便要他的命,这一点没得商量。 “我怎会饶了他,这狗官可是差点要了我的命呢,我有那么好说话的么?”林觉冷笑道。 “我跟上去,一刀宰了这狗东西。”白冰冷声道。 “不可!”林觉摆手道:“眼下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固然可以借教匪余孽袭击之名宰了他。但他可是开封府权知,死在五县辖区内,这罪责晋王得背着。朝廷会怪罪晋王和小王爷肃清余匪不力。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得全心全力去应付教匪的死磕,不是闹这些事的时候。且留着这厮的命,将来找机会报今日之仇便是。我可不是急性子的人,我并不在乎等上一段时间。” 白冰点点头道:“罢了,听夫君的便是。那么这件事你也不打算跟晋王和郭昆他们说么?” 林觉摇头道:“他们迟早会明白过来,却不用我来跟他们说了,缠七杂八的又要解释半天,大舅哥那脾气必是要冲动的去杀人,没得多添麻烦。明日一早便要渡河,我还想着多睡一会呢。咱们去瞧瞧晋王殿下,回头你陪我好好睡一觉好不好,也莫要缝缝补补了,那也不是你的强项,你也犯不着学这些。” 白冰脸上微红,嗔道:“听你的就是。” …… 京东西路腹地,成武县城。 数日以来,小小的成武县突然变得人满为患,热闹之极。来自于京东西路各州县的教众星夜兼程络绎不绝的到来。成武县城四门人车如流水一般川流不息,日夜不停。 来的不仅是响应圣公号召的各地死忠教匪,还有一车车的粮草物资,以及海东青紧急命人从渤海蛇岛之上转运而来的大量兵器盔甲。起事之初,因为时间急促,蛇岛上辽国支援的大批物资并没有运抵岸上,在青教起事之初才仓促发运,时间上根本来不及。现在近一个月过去,这批物资也终于历经水路和陆路,千里迢迢的送达了京东西路。而现在,这批物资来的正是时候。 第九零七章 最后的疯狂 应天府陷落之后,海东青死里逃生,带着八千护教军残部先是逃到了单州,准备做最后的抵抗。但其实海东青自己也感觉到覆灭在即,没有几成胜算。因为有着坚固城墙的应天府自己都没能守得住,更遑论这单州薄弱的城防和地形。官兵一旦追来,恐怕最终难逃覆灭。 然而,让海东青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官兵竟然并没有穷追不舍。他们完全有能力追击上来的,他们有数千骑兵,大可赶上自己的兵马。以如今的士气和兵马数量,完全可以将自己截杀在半路上。可是对方不但没有穷追猛打,让自己逃到了单州,甚至还让他轻轻松松的在单州呆了数日。让自己和手下兄弟不但得以喘息,还有了仔细权衡谋划的时间。也正是在单州的这几天,海东青得到了喘息之极,并且看清楚了目前的局面,做出了往西突围的决定。 往西 突围其实是一开始便定下的方略,只不过因为孟祥的失利,导致了这个计划搁浅。否则他也不至于被迫在应天府和五万禁军死磕数日。然而应天府终究被破,京东西路其实已经没有了存身之处。除了应天府外,其他的府州县城无一可拒守,朝廷大军横扫而过,无可抵挡。所以,突围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突围的方向上自然根本无需多想,只能是往西,这一点毋庸置疑。但问题不在于这些方面,问题的关键便在于,既要往西突围,便要招募更多的兵马,裹挟更多的教众,一举突破西面的通道。而这一切都需要时间。郭旭会给自己这个时间么? 事实就是答案,在单州数日,郭旭按兵不动,呆在应天府中无半点出兵绞杀的迹象的时候,海东青看到了一丝曙光。对方或许以为自己已经是囊中之物,所以并不着急。他们要休整增兵,下一步以雷霆万钧之势吃掉自己。这样的机会如何能错过。于是海东青即刻下达了圣公征召令,召集所有京东西路各分坛护教军和教众向成武县集结。同时派出护教军护送从蛇岛运来的物资兵器的到达。 这原本是困兽之斗,最后的无奈之举。海东青自己其实也没多大把握召集到多少教众。因为应天府失利之后他担心自己的圣公神威已然不在,担心教众们早已不会再为自己所蛊惑。事实证明,即便有很多百姓清醒了过来不再参与青教的活动,但还是有超出海东青预料的忠心耿耿的教众们从四面八方源源而至。七八天时间里,成武县城中人满为患,各州县涌来的忠实教众们的人数高达五六万人之多。这完全出乎了海东青的意料。 面对如此情形,海东青激动不已。原来自己还是有上天眷顾的,原来自己在教众们的心目中还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容置疑的圣公。京东西路各分坛的深耕细作的传教行动显然卓有成效,和京北五县相比,京东西路的教众们更加的忠诚。 海东青安排了一次接见,他站在成武县的城楼上,下方教众云集,人人争相目睹圣公的神威之姿。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为了一睹圣公的英容而来的。圣公的种种神迹早已耳熟能详,每日五祷祝诵念圣公至大,他们早已被洗脑洗成了白痴。他们的圣公如今需要他们,他们自然是义无反顾的前来。他们相信,圣公是不会倒下的,圣公有云霄圣殿诸神庇佑,圣公不倒,他们这些追随的信徒也都不会倒。邪魔外道的进攻终将被挫败。 那一次接见的场面堪称空前,就算是当今大周皇帝郭冲,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和狂热的崇拜。数万教众匍匐于城楼之下,口呼‘圣公至大’的口号,激动的热泪盈眶。圣公的每一句话都被欢呼声所淹没,圣公的一举一动都会让教徒们喧嚣疯狂。在圣公下了城楼离去之后,依旧有无数的教众匍匐在地,对着圣公曾经站立过的地方跪拜不起。 宗教的控制之力,洗脑的效果,加之百姓们的愚昧和淳朴,以及青教一开始的那些救济百姓的善举。青教内部建立的一套让外人看来亲如一家的温情氛围,教义中的竭力渲染威胁论,救赎论。这种种的手段像是一道道绳索,紧紧的将教众们的身体和心灵捆绑起来。狂热而虔诚的氛围之中,每个人比的都是比对方更加的虔诚,从而失去了自我,也根本没有了自我。 整个成武县城之中,已经成了狂热信徒们的聚集之所,这里随时随地都能看到黑袍罩体的教众们遍地祷祝的身影。他们口中谈论的也都是圣公威仪,以及如何跟随圣公击败朝廷的邪魔外道。 海东青满意这种氛围,他需要的正是这种毫无理性的狂热。为了加强这一点,他下达了增加祷祝次数的决定。原本一日五次祷祝现在被增加到了十二次。每一个时辰的到来,街头上鼓声隆隆,专门有人高唱颂歌。大街小巷之中,无论你此刻在做什么,都必须跪地叩拜,高呼‘圣公至大’。 除了这些,海东青还贴出了一封公告,名曰:告圣教全体兄弟姐妹书。这封公告书上有这样一段话:“……圣教临世于妖魔横行之际,于万民水火之时。本尊奉天尊之命,为济世救赎而来,为接引天地崩溃末日来临时万民入云霄圣殿而来。本尊,为天命而来。然俗世妖魔之势大,即便圣教之力也受其所迫,每有危难。正如此时此刻,圣教面临生死存亡之际,千钧一发之刻,实乃天昏地黑,妖物横行之时。每有此时,意志不坚者会后悔,对圣教不忠者会彷徨后悔。圣教之火不灭,不忠不坚者自可离去,他们最终将会明白,圣教不死,圣教不灭,圣教得天之佑,永不覆灭之理。这是一次洗礼,黄沙淘尽,金石乃显。不在圣教繁荣顶峰之时慕名而来,为利而至;亦不在圣教低落飘摇之时弃之而离,这才是真正的忠诚和忠心。这样的人方得诸神之佑,以获救赎。……” 不得不说,海东青已经学会了很多手段,包括用文字宣传蒙蔽百姓们的心灵。以前他对读书人不屑一顾,但在应天之败后,他召集了教中不少文人,命他们起草文告,麻痹百姓们的思想。这份公告便可窥见一斑。其声情并茂的煽动性和欺骗性,百姓们如何能抵挡的住。 前来汇集的教众人数太多,海东青不得不进行筛选。十五至五十岁的青壮男子统统加入护教军,护教军从八千增加到了两万五千人。但这不意味着其他人便无需被驱使作战,海东青深知,多一个人多一份突围的希望,于是他将剩下的人也都纷纷组织了起来,成立了所谓的“圣老团”“圣灵团”“圣女团”等团体。 所谓的圣老团,便是由五十以上的老者组成的。老翁老妪们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他们作为炮灰抵在前方,绝对是一种秘密武器。圣灵团便是由孩童组成的团体,圣女团不言而喻,是由女子信众们组成的。这些团体作战之力自然是没有的,但是从人性的角度上,他们反而是最适合的炮灰,拥有着护教军所没有的优势。最穷凶极恶之人也不会对老弱妇孺下手,这是人性的弱点所在,而这一点可资利用。 除了这些之外,根据应天府的作战经验,海东青组建了敢死军。敢死军中的成员一律为最为忠实狂热的信徒,他们不惜以生命的代价来和对方搏命。这些人才是最为可怕的,他会点燃身上隐藏的火油瓶冲入人群之中和对方同归于尽,他会不顾一切的攻击任何一个对手,根本不会考虑自己的安危。 经过十几天时间的整顿和改编,各种层面的洗脑和蒙蔽,成武县城已经成了一个邪教教众积聚,充满了狂热护教作战,恨不得个个为圣公为圣教赴死的魔窟。海东青的目标达到了,于此同时,战局形势开始变化,也到了海东青必须要行动的时候了。 第九零八章 进军兴仁府 时间匆匆,忽忽已然进了九月。九月初二,应天府中郭旭所率大军似乎终于耐不住性子,开始全军出动,兵分三路,从东中西三个方向往北全面推进。 战事从一开始便陷入了一边倒的局面,早已失去抵抗能力的七八座教匪占据的州县几乎没有丝毫的抵抗便易手。这些州县之中其实早已没有什么抵抗力量,大部分的教匪都已经撤往了单州以北的成武集结,自然是毫无抵抗之力。 九月初五,郭旭亲率大军攻克单州,这里曾经是海东青落脚之处,也是一处较大的州府。地处京东西路腹地位置的单州被拿下之后,整个京东西路的府州县地盘已经收复过半。单州西北方向,便是此刻教匪兵力集结的成武县了。 对海东青而言,单州失守,则意味着成武县即将受到威胁,双方相聚不足三百里,下一个禁军的攻击目标必然是成武县了。那也意味着他不得不展开向西的突围行动了。 单州失守的消息传到成武的当晚,海东青便即刻召集全体护教护法开会,宣布了次日禁军兴仁府的命令。海东青的要求是,必须在三天之内攻克兴仁府,敲碎向西进入京北五县的最后一块硬骨头。三天时间,正是郭旭大军能增援兴仁府的最快速度。倘若三天拿不下兴仁府,郭旭大军赶到,那便是前无去路,后无退路的局面。 会上,所有的护教护法都歃血为书,写下了敢死军令状。虽然这有些强迫的成分,但其实所有的头目们心里都很清楚,这是最后的机会,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有拿下兴仁府,才能挡住后方禁军大军的进攻,才能一路西进,逃出生天。此时此刻,毫无花哨可言,只能全力以赴,不成功便成仁了。 次日一早,浩浩荡荡的教匪大军开拔。这一路包括护教军、圣老团、圣女团、圣灵团、以及押运的粮草物资搜刮的金银财物的大车等等,人马队伍绵延二十余里,铺满了往西的道路。 在霜天萧索的山野之中,这些被裹挟和洗脑或者是无可奈何不得不跟随的近六万人的队伍浩浩荡荡西行。天空中秋雁南回,成排结队,去往温暖的南方准备过冬。而地面上这些人却截然不同,他们却是离开家乡,奔赴未知的远方,不知归途几何。 当然,所有的人都来不及感慨这些,因为一场残酷的攻城战已经迫在眉睫。成武县距离兴仁府只有不到一天一夜的路程,次日午后,先头护教军的三千教匪便已经进入了兴仁府所辖的范围之内。 …… 兴仁府,原为曹州。庆丰二年升级为府。之所以升格为府,也是因为和辽国之间的关系越发的紧张所致。自从和辽人之间龌蹉频生之后,大周朝廷为防止万一,除了在边镇增兵之外,也开始在边镇一线以南构筑第二道防线。于是,一部分州城开始升级,加固城防,屯扎兵马,建制也随之提升。这么做的目的很明显,纵深方向必须要有数道防线,如果和辽国发生全面的冲突,即便边镇一线城池不保,可迅速依托后方加固升级的州府组成第二道防线。这兴仁府便是这升级驻军计划中的一环,和汴梁以北的七八座升级的城池一起构成了自西往东的第二道防线。 原本是曹州的兴仁府,因为只是州城,并无驻扎兵马之权,升级为兴仁府之后,有一只厢兵兵马在此驻扎,那便是广济军。广济军的称谓由流经兴仁府的广济河而得名。广济军的编制其实是不足的,一只地方州府的驻军,一军足额兵员是八千人。但广济军的编制只有五千人。这也是因为朝廷的财政这几年实在太吃紧,所以除了重要的边镇和大州府兵额满员之外,像兴仁府这样的地方,能有六成足额已经是很不错的了。很多地方其实连一半的兵员也不足。这和大周朝拥兵近两百万的事实似乎不符,但这却正是现实。大周朝似乎处在一种永远兵员不足的窘迫之中。 兴仁府也并不大,实际上只是一个州的规模,辖下四县为宛亭、济阴、南华和乘氏,人口也仅有十二万。但莫看府不大,治所所在的兴仁府的军事设施和城池建设却很扎实。既然是朝廷北方的第二道防线的一环,兴仁府在城防和军事设施的建设上确实花了不少银子和功夫。扩建曹州为府,在城墙外围扩大了城池的规模建造了一道外墙。外墙高大坚固,建有数十座箭塔敌楼,北城门处还有瓮城。而整个城池也被分割为内外两城。内城是原来的老城墙所包裹的居民区和商业区。而外城则大多为军营衙门,校场马场等军事设施所在之处,这也算是旧州府改造升级之后的一大城市特色。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格局和各种完备的军事设施,兴仁府才在教匪起事之时经受住了考验。近一个月前,当兴仁府的青教徒半夜啸聚起事,欲控制住兴仁府的局面的时候,他们一度将整个内城全部占据,几乎控制了全城的百姓居住之处。然而,他们却根本没法将外城控制。而外城则正是广济军驻守,教匪们的突然起事并没有对广济军造成致命的打击。广济军指挥使吴永波即刻率兵马展开了弹压。教匪自己给自己挖了个瓮中之鳖的坑,当内城城门被控制之后,内城中作乱的六七千教匪反而无处可逃。吴永波亲自率数千兵马冲进内城,绞杀上千教匪,其余教匪作鸟兽散,投降的投降消失的消失,很快被弹压了下去。 虽然之后,外县的教匪曾集结了数个分坛的人手前来增援,但面对高墙和密密麻麻的工事,攻城两日后无果,也只能退去。 所以,兴仁府在京东西路数十州府县尽墨的情形下,宛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居然完好无损的保存了下来。也成为很多百姓的避难之所。在各县给教匪全部攻克的情形下,兴仁府依旧牢牢的掌握在朝廷手中。 当然,这也是因为教匪们并没有调集主要兵力来攻,毕竟兴仁府只有五千守军。在此之前也已经伤亡两三成,真正作战兵力只有不到四千人。如果海东青之前能腾出手来,调集护教军前来。兴仁府是绝对守不住的。但假设是没有意义的,朝廷平叛的动作迅速,海东青根本没有机会腾出手来调集兵马抹平这颗刺,他的主力兵马必须守住应天府。而兴仁府的位置在当初也没那么重要,西去的通道也不止一条。海东青想的是,如果孟祥拿下了阳武县,自己率军西去的时候即便必须从兴仁府经过,那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拿下它。故而兴仁府的位置并没有得到他们的重视,他们只视其为一个尖刺而已,虽然杵在那里看着不舒服,刺的人生疼,但却并不致命。 然而,到了此时此刻,兴仁府俨然成了逃生道路上的唯一的绊脚石,拿下兴仁府便成了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了。 兴仁府知府刘梦圆和广济军指挥使吴永波早就对成武县城中集结的教匪的行动密切注视着。他们其实有些头大。不久前,兴仁府还是一片平静,可转瞬间,这里突然成了一处焦点。 两天前京北平叛大军渡河抵达了城西四十里的宛亭驻扎,东边成武县又是教匪云集。南边,淮王大军又正一路横扫而至。似乎三路大军就要在这小小的兴仁府交汇。原本就孤单支撑的兴仁府,此刻却似乎又成为了浪涛中的一叶扁舟,让人胆战心惊。 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对于兴仁府而言,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两天前,郭冕郭昆林觉等人率九千兵马渡过了广济河抵达了宛亭县。大军在宛亭县驻扎了下来,并没有直接开赴距此仅有四十里的兴仁府。并非是郭昆和林觉不想那么做,而是他们不能那么做。 平叛大军开拔之时,给予两位皇子下达的圣旨便说的很明确,两路大军一往北负责京北五县的平叛之事,另一路则全权负责京东西路的平叛大事。原则上朝廷平叛兵马当相互协作共同平叛,相互呼应增援才是。但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郭旭便曾明确的提出,京东西路的平叛行动只能由他自己解决,绝不许他人插手。起初这自然是怕被抢了功劳,也是因为郭旭所率的兵马足够平息京东西路的教匪叛乱。他也根本不需要外人插手。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纠纷,朝廷也默许了这一点。这也是郭冲明显的偏心,宁愿牺牲平叛的进度,也要偏袒一些在郭旭身上,希望郭旭能将平叛的主要功劳攥在手里。 然而随着战事的发展,郭旭大军的受挫让人失望,而北路大军却势如破竹,轻松的将五县收复。按照常理,朝廷应该下令郭冕和郭昆率军往东进入京东西路,和郭旭的兵马形成合围,协助郭旭完成平叛之事才是。可是朝廷下达的圣旨却是,让郭冕和郭昆坚守五县,肃清教匪余孽而已,并没有让他们开赴京东西路。 这正是吕中天从中捣的鬼,原本就连杨俊也认为让郭冕大军东进合围是加快平叛进程的最佳之策,可吕中天向郭冲说了一番话,让郭冲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九零九章 主动上门 吕中天向郭冲进言:“到现在这个局面,其实平叛成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两位皇子的表现都可圈可点,达到了历练的目的。总体而言,大皇子表现惊艳,郭旭的表现则有些让人失望。但正因为如此,则更需要谨慎对待两位皇子的表现。皇上的意图只是为了历练考察两位皇子罢了,但这很容易被人过度的解读,和其他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会导致朝中发生一些思维上的混乱。对待两位皇子,应该是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绝不能因为此次平叛而导致一人被打压,一人被捧高的局面,这其实也有失公允。” 吕中天还说:“两位皇子虽然表现不一,但也应该考虑到两人所面对的压力的不同,相较于五县的小县城和不成建制的教匪的作战,郭旭所面对的明显是教匪的绝对主力,受挫之后倘若一味指责,这对二皇子极不公平,会导致郭旭情绪压抑。倘若自暴自弃,岂非和历练的初衷相违背。” 吕中天最后建议说:“两位皇子都需要历练,对于成功者不需要过于捧高,对于失利者也更无须责罚太重,反而要给予他机会,让他知耻后勇,重拾信心。所以,要给郭旭增兵,而不是让晋王率军东进。倘若晋王的兵马进入,会让郭旭认为朝廷已经对他失去信心,只信任晋王,那反而不是历练,而是打击。如果那样的话,恐怕淮王会从此一蹶不振,这是皇上也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本来这番强词夺理的话是很容易识破的,战场之上只看胜败,哪里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此次平叛的安排本身便是看两位皇子谁的本事大,就是为了分出个高低来。这本来也是吕中天和郭冲的意图。但现在又来这一番说辞,其实是很无耻的。但谁叫郭冲从内心里便偏向郭旭呢。人一旦失去公允之心,很多决定便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了。 虽然对郭旭在应天府的表现很失望,但郭冲也并不希望郭冲就此一蹶不振,就此沉沦下去。更重要的是,郭冲从内心不喜欢那个跟自己一点都不肖的郭冕。一次原本就是偏心的要将功劳送给郭旭的安排,被郭冕冲出来搅了局,郭冲也心里也是相当的膈应。嘴上不说,他的内心里还是希望能帮郭旭一把。 于是郭冲就坡下驴,听从了吕中天的建议,给郭旭增兵一万,并且下旨让郭冕坚守五县,协同平叛。 正因如此,郭昆才没敢直接兵发兴仁府。就算是将兵马集结于宛亭县,其实已经有些越线了。但是为了能快速增援兴仁府,他们只能打打擦边球。好在宛亭县虽属兴仁府,但却也是和京北的东明县接壤。若理论起来,也可说之驻军在两县交界之地。 可是,如果要进军兴仁府,则需要一个前提。那便是兴仁府的守军发出邀请,向京北大军求援。在这种情况下,应援而发兵兴仁府参与作战,那是不违圣旨的。放任兴仁府陷落,见死不救可是更大的罪名。 有了这样的限制,郭昆和林觉只能在宛亭扎营。扎营的当天,郭昆便写了亲笔信派人送去兴仁府给知府刘梦圆和广济军指挥使吴永波。让他们两人前来宛亭拜见晋王和自己。实际上也就是希望能和他们当面谈谈如何合力守城之事。 然而信发出去了两天,却毫无回应。刘梦圆本人没来,连封回信也没送来,好似泥牛入海一般。当斥候探得教匪先头兵马数千人已经即将抵达兴仁府城下时,郭昆和林觉知道时间不多了,倘若不敲定这件事,后续的事将很棘手。或许整个阻击教匪的计划都将无法实施。于是两人商议决定,亲自前往兴仁府一趟。 教匪先头部队抵达兴仁府东城外的时候,郭昆和林觉带着百余名骑兵也抵达了西城城门之外。接到禀报的知府刘梦圆和广济军指挥使吴永波赶忙前来迎接两人入城。 郭昆板着脸策马进城,来到府衙之中。简单的见礼已毕,郭昆劈头便是一顿呵斥:“好大的派头啊刘知府,本人派人送信,请你们去宛亭一趟,居然请不动你们的大驾。是不是看不起晋王,看不起我这个都虞候?这不,你刘知府高不可攀,我便舔着脸来见你。还好你刘知府没有将我拒之城外。我倒是要感谢你们肯放我们进来了。” 刘梦圆和吴永波吓得面如土色。虽然说,两个人在官职上都不受郭昆节制。但是郭昆毕竟是小王爷,身份高贵的皇族至亲,那是不能得罪的。 “小王爷息怒,小王爷息怒。下官实在是太过忙碌,实在抽不出空来。原本是想写封回信的,可是也因为太忙碌而无暇回信。还请小王爷恕罪则个。”刘梦圆忙躬身道。 他不说还罢了,他这一找理由,郭昆更是愤怒。这摆明是借口,能忙道一封信都没时间回?明显就是怠慢此事,怠慢自己。 “我不信你刘大人忙的吃饭睡觉都没空,写封信用的了几时?你要找理由也找个说得过去的。”郭昆怒道。 “小王爷,下官确实不是找理由。教匪大军袭来,我们这几天忙着准备迎敌之事。不瞒小王爷说,下官已经三天没合眼了,也只是饿了攥个面团嚼一嚼。我连这衙署也是三天来第一次进来,其余时间都在城头。这一点城中军民可以作证,请小王爷明察。”刘梦圆沉声道。 “小王爷,卑职可以给刘大人作证,刘大人三天三夜没合眼,没下城头。此刻要不是你们来了,他还在城头指挥加固工事呢。”一旁身材瘦削的吴永波出声证明道。 林觉在旁看着刘梦圆的样子,确实是胡子拉碴,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眼袋低垂,身上也一股汗臭味。站在那里整个人摇摇晃晃的都定不住的样子,显然是很疲惫了。 郭昆皱眉道:“这么说,到真是错怪你们了。你们都忙什么呢?这么辛苦?连睡觉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刘梦圆拱手道:“教匪此次来势汹汹,探明裹挟百姓一起,恐有四五万之众。我城中只有广济军不足四千,团练衙役不足一千。人数悬殊过大,便有高墙深壕也未必能挡住他们的进攻。所以我们必须要做好万全准备。集结大量物资于城头,挖深城外壕沟,加固部分城墙设施。还要募集城中青壮参与守城。目前为止,已经有七千余青壮愿意参与守城。这样一来,便可确保有足够的人手了。还有其他的一些事情也要提前安排,譬如……” 郭昆摆摆手皱眉道:“你说的这些事,是不是想告诉我,你们打算自己守城?靠你们几千人手,加上一些百姓?不过万余人的杂牌军想守住兴仁府?对抗教匪袭来的五六万人?” 刘梦圆拱手道:“守卫兴仁府乃是下官的职责,下官责无旁贷。” 郭昆喝道:“我问的是你们打算自己干?觉得能守住?” “守不住也要守,誓与城池共存亡。”刘梦圆道。 “你是个傻子,我不问你了,你对打仗一无所知。吴指挥使,你是领军的将领,你回答我。凭着目前你们城中的人手,能守住此城么?”郭昆抬着下巴对着吴永波问道。 吴永波上前拱手,皱眉轻声道:“这个……恐怕不易。” “什么易不易的?我问你能不能守得住。”郭昆厉声喝道。 吴永波身子一震,沉声道:“回禀都虞候,守不住……” 郭昆冷笑道:“还算你没撒谎。你们妄想靠着这么点人手便守城?简直痴人说梦。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刘知府,你可真够异想天开的。忙活这么多天,三天三夜不睡觉的结果便是守不住这城池,你忙活有个屁用?刘知府,你可以回去好好睡一觉了,这兴仁府我们替你守了。我九千大军一到,城池固若金汤,你还用得着这么辛苦么?今日来便是找你们说这件事的,知道你们守不住,所以我们来了。这是不是雪中送炭?你也不用感激我们,我们的职责便是平叛杀教匪,哈哈哈,这下你们可放心了吧。刘知府,你写个公文给我,就说邀请我大军入城救援,半日内,我九千禁军便开进此城,保管守住城池。” 郭昆说出此言之后,吴永波在旁大喜道:“这可太好了,小王爷肯帮我们,我兴仁府便无虞了。刘大人,卑职早就说晋王大军抵达宛亭正是为了助我们守城的,您偏不信,说他们未必出手。您瞧瞧,现在都虞候亲口应承下来,还有什么可说的?刘大人赶紧些个公文,邀请他们进城来吧。” “住口!此事本官做主,你来多什么嘴?”刘梦圆皱眉对着吴永波喝道。 吴永波愣了愣,有些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刘梦圆是知府,是地方最高长官。广济军虽属枢密院管辖,但紧急情形下知府有号令之权,此刻吴永波是要听命于刘梦圆的。 “小王爷,您的好意下官心领了,但下官恐不能请你们来帮忙。一来下官认为我们可以守住城池,不劳禁军相助。二来……二来……这也不合规矩。小王爷放心,下官必竭尽全力守城,下官和吴指挥使看法不同,下官觉得城池一定会守住。”刘梦圆躬身道。 第九一零章 拒之门外 郭昆惊愕半晌,大笑道:“刘知府,你疯了吧。我带人来帮你守城,你却将我拒之门外?你是怎么想的?装备精良战力强劲的上万禁军替你拼命你不要,非要拉着百姓守城?你不会是怕我们抢了功劳吧。是了,你刘梦圆守住了兴仁府,没被教匪占领,这一次再击退教匪大军,确实是一场大功劳。你要是因为这个,我可以告诉你,守城成功的功劳全是你刘梦圆的,我们可不稀罕。” 刘梦圆正色道:“小王爷误会了,下官若有此意,着我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下官绝非热衷功名之人,此事跟功劳不功劳无关。” 郭昆瞪眼道:“那你就是疯了,没见过你这样的。” 刘梦圆道:“小王爷,原因下官也说了,下官可没疯。下官自信凭我全城军民,教匪是无法撼动的。不敢劳动晋王和小王爷来相助。实在抱歉的很,小王爷如果觉得下官不可理喻,下官也没法子。下官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倒也不用去解释什么。” 郭昆狠狠的瞪着刘梦圆,但他却无计可施。他可管不到刘梦圆的行为,虽然刘梦圆自称下官,但论官职,他们既非一个系统,刘梦圆的官职也并不比郭昆低。问题是刘梦圆不发出邀请,自己的兵马便无法参与作战,这才是麻烦事。这厮死活说自己能守住城,就是不肯答应,倒也确实拿他没办法。 林觉一直在旁没有说话,但所有的经过他都听在耳中。刘梦圆的固执显得有些异乎寻常,这不是一个正常人能做出来的决定。放着援军不要,非要自己拼命,除非刘梦圆疯了,否则又怎会如此。 “咳咳咳。”林觉咳嗽了几声,打破了堂上尴尬的气氛。 郭昆皱眉看着林觉没有说话,眼神中的意思却是:“你赶紧想想办法,这可怎么办。” 林觉看着刘梦圆道:“刘大人,下官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梦圆拱手道:“恕我眼拙,这位大人看着面生的很。” 林觉笑道:“在下林觉,籍籍无名。” “什么!林觉林大人?”刘梦圆身边的吴永波惊喜的叫了起来。 刘梦圆皱眉道:“吴指挥使,你认识林大人么?” 吴永波摇头,但眼中却满是兴奋之色道:“我没见过林大人,但是林大人的威名我们却是听说过的。阳武之战,林大人率数百骑袭教匪大营,搅乱局面,一举全歼数万之敌,这消息早已传遍天下了。刘知府,这你难道没听说么?” 刘梦圆皱眉沉吟道:“这个……我还真没听说,军中的事情我一向不太在意。原来林大人如此厉害。” 吴永波继续激动的道:“刘大人不应该没听说过林大人之名啊,他可是上一科春闱的状元郎呢。刘大人不关心行伍之事,却连文士圈子里的事都不知晓么?” 刘梦圆愣了愣,猛然醒悟过来。他开始就觉得林觉的名字耳熟,只是这会子疲劳的很,脑子不活泛,怎么也想不起来。此刻吴永波一点出来,顿时便全部想起来了。 “原来是……原来是……状元郎林大人,写水调歌头,写赤壁赋六国论的林大人。哎呀,失敬失敬。久仰久仰。本官可当真是糊涂了,居然忘了林大人之名。”刘梦圆一边行礼,一边张口便如数家珍的列举出林觉的代表作来。 郭昆翻着白眼,心道:这些读书人可真是没救了,怎地一个个对诗词文章这么看重。妹夫写的这诗词文章居然比我这小王爷的名头还好使。看刘梦圆的架势,倒像是对妹夫崇拜之极。看来事情有转机,也许妹夫这名头能帮上忙。 “不敢不敢。刘大人切莫抬举,下官可不敢当。”林觉忙向刘梦圆还礼。 刘梦圆笑道:“林大人真是国之栋梁,文武全才,原来阳武县一战,也是林大人的功劳。佩服之极。” 林觉笑道:“不敢当,只是误打误撞罢了,都是兵士们之功。” 刘梦圆道:“好一个谦谦君子,宠辱不惊,实在教人羡慕的紧。” 林觉笑道:“刘大人不也是么?京东西路全路皆墨,唯有兴仁府屹立不倒,这也是刘大人之功啊。” 刘梦圆摆手道:“我可不敢跟你比,我兴仁府是上下用力,军民齐心,跟我干系不大。正所谓上下齐心,其利断金。教匪想夺我兴仁府,可是痴心妄想。” 林觉笑道:“然则刘大人以为这一次还是能够守住兴仁府是么?” 刘梦圆点头道:“这是一定的,我兴仁府便是教匪的噩梦,他们是攻不下来的。” 林觉笑道:“所以你拒绝我们派兵来助你守城。” “林大人,本官不是不识抬举,而是……确实无需劳动诸位。本官向来不愿意麻烦别人。”刘梦圆沉声道。 林觉收敛起笑容来,轻声道:“刘大人不是不愿意麻烦别人,而是不愿意麻烦我们罢了。刘大人是不是已经得了淮王的许诺,要你们坚持数日,待他大军抵达替你解围?有了淮王大军相助,你自然是觉得不需要我们了。毕竟……毕竟……人不能脚踩两条船,是吧?淮王和晋王……恩,确实是淮王的实力强一些,你选淮王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刘梦圆色变,皱眉道:“本官不知林大人在说什么。” 林觉笑着摆手道:“刘大人,能否听得懂,你自己心里明白。既然你说听不懂,那我说些你听的懂的话。刘大人,你可知道兴仁府位置的重要性么?你可知道,倘若兴仁府被攻克之后的后果么?或许你不懂军事,但我可以告诉你,此次海东青纠集教匪汹汹而来,那是要做最后一搏。只要拿下了兴仁府,他们便可以往西逃脱。教匪之乱本来局限于京东西路,且他们已经穷途末路。倘若一旦被他们突围出去,那便给了他们腾挪的新天地,教匪之患将蔓延至西北。朝廷要花更大的功夫和气力去平息叛乱了。故而,我们要将教匪死死的堵在京东西路,来个瓮中捉鳖。谁要是放走了教匪,谁便是朝廷的罪人。我说的够明白了吧。” 刘梦圆咂嘴皱眉道:“这些……我岂有不知。” 林觉冷声道:“你既知道,便要明白守卫兴仁府绝非是你任性而为之事,这是干系到平息叛乱的大事,干系到社稷安稳的大事。我相信你不是为了什么功劳,但你如此固执,拒绝我们协助守城的举动让人生疑。如果因此而兴仁府被破,我们甚至有理由怀疑你跟敌勾结,故意为之。” 刘梦圆脸色通红,大声叫道:“林大人说的什么话?你怎可如此血口喷人侮辱本官的清誉?本官怎会和邪教教匪勾结?岂有此理!” 林觉冷声道:“那可难说。应天知府钱德章不就是个例子么?你又拿什么自证?眼下你的举动更是让人生疑,不肯让我们协助守城,而你们又并不能保证守住城池,这太让人疑惑了。” 刘梦圆被林觉挤兑的面色通红,终于忍不住叫道:“淮王早已派人前来通知我们,要我们只需守住三两日,淮王大军便将赶到。三两日我们定能撑得住,自然无需你们的协助。”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恍然大悟。林觉呵呵笑着重重点头道:“我说你这么固执呢,瞧,被我说中了吧。你和淮王早有约定,淮王会率大军来解围的。让我再猜猜,淮王是不是不许你邀请我们协助守城,是不是说我们是来抢他功劳的?淮王是不是告诉你,你只能选择一个人帮你,而你思前想后,觉得淮王更不能得罪,所以决定跟着淮王走。我猜的对不对。” 刘梦圆脸色凝重的站在那里,咬着下唇不置一词。林觉的猜测基本正确,但这当中还有一些隐情。当海东青于成武县纠集教匪的时候,刘梦圆其实便明白教匪们下一步的目标便是攻克兴仁府往西突围了。这种情况下,刘梦圆岂能安心,面对大批教匪的集结,刘梦圆意识到靠着自己的力量是绝对无法守住兴仁府的,唯一的办法是立刻求援。 求援的对象有两个,一个是此刻在京东五县的晋王大军。他们距离的很近,渡河既至,立刻便可增援兴仁府。且晋王大军新近大胜,挟大胜之威,教匪必然对他们很是忌惮,他们虽只有一万人,但绝对是能够守住兴仁府的。另一个求援的对象自然是此刻还在应天府的淮王大军了。向谁求援,看似是个简单的问题,但刘梦圆知道这可并不简单。 刘梦圆虽非京官,但他也是地方大员。兴仁府虽不大,但终究是个府,他刘梦圆的官阶可不低。像他这样级别的官员,朝中的一些事情是不会瞒着他的,地方大员更是朝廷派系有意无意拉拢的对象。两位皇子的太子之位的争夺虽未摆到明面上,但其实在朝廷官员之中隐然已经开始站队了。刘梦圆虽然不喜欢在这样的事情上早早的做出选择,但他心里却很清楚,免不了是要有态度的。 去年刘梦圆进京述职,吕中天曾经宴请过他。席间有意无意提及一些事情,更是隐晦的提醒刘梦圆必须态度鲜明。刘梦圆当时并未表态,但他心知肚明,这是吕相在告诫自己,不要脚踩两条船态度暧昧。 刘梦圆也一直在考虑自己该怎么做,只是暂无决定而已。但其实作为朝廷官员,在这件事上是必须做出抉择的。从来没有什么中间派,任何朝廷大事上,中间派最终都是被双方都唾弃的代名词,也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故而这向谁求援之事看似是个简单的选择,但却正是态度上的一种抉择。谁都看得出两位皇子此次领军平叛背后隐藏的含义,此刻的举动其实已经代表了自己要站谁的边,站谁的队。 第九一一章 迷途不返 刘梦圆做出了他认为的明智选择。淮王虽非嫡长,但他背后支持的势力更大。而这一次进攻应天府的失利,看似已经被淮王占了上风。但这时候却正是雪中送炭的时候。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更让人记住并感激。刘梦圆认为,此刻自己站淮王的队那是锦上添花之举,而选择淮王,那是雪中送炭之举,是最好的抉择十几。如果自己顶住压力,让淮王大军赶来剿灭教匪,淮王必对自己甚为感激。 于是乎,刘梦圆派人去向淮王郭旭求援,告知此间的局面,并保证自己将全力防守,等待淮王率领大军来救援。淮王很快回了信,信中对刘梦圆大加赞赏。他许诺,一旦兴仁府遭受攻击,他将亲率大军在三天内赶到。只要兴仁府撑得住三天,局面便会扭转。郭旭甚至直言不讳的告诉刘梦圆,他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守城,倘若向别人求援,那么他将不会率军去救,救援兴仁府的兵马只能有一支。 刘梦圆自然明白郭旭的意思,这一点其实自己早已考虑清楚了,不必郭旭来提醒。这之后刘梦圆自然全力备战守城,在城中征募青壮,聚集物资准备迎战教匪。即便广济军指挥使吴永波数次提醒他,靠着城中这点兵马是根本撑不住的,必须要在战前便有援兵抵达,参与防守。刘梦圆对这些话不屑一顾。他要的只是守住三天而已,他相信自己能做到。这也是他对郭昆写来的信不置可否的原因。此刻就算郭昆亲来,他也死咬着不松口,那是因为他早已做出了抉择,早已下了决定所致。 林觉何其敏锐,在这种时候,拿城池的安危不当回事,这绝非是刘梦圆敢做的。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已经有所凭借,那只能是来自于郭旭的许诺。由此林觉有理由判断,刘梦圆是要站郭旭的队,不肯和郭冕一方为伍。 “看来我的判断完全无误,可是刘大人,此刻绝非是拿满城百姓的性命,拿整个平叛大局当投名状的时候。刘大人爱上谁的船我们管不着,但是干系如此重大,刘大人当真要舍近求远,要拿全城百姓的性命来博一搏么?你若这么做,可是辜负了朝廷对你的栽培啊。”林觉看着沉默不语的刘梦圆沉声道。 刘梦圆皱眉道:“林大人说的话实在教人听不懂,我可没上谁的船。林大人偏要这么猜测,本官也没有办法。淮王已经下达命令,要我坚守数日,他率大军便至。我是京东西路官员,淮王负责京东西路全权平叛事宜,朝廷圣旨说要他全权主事,便宜行事。各地官员都需遵从他的军令不得违背。本官只是按照命令行事,偏偏林大人猜测的这般离谱。本官无法改变你们的想法,你们爱怎么想便怎么想,本官也管不着。小王爷,林大人,本官还有诸多事务要督办,恕我不能再次陪着两位说话了。两位大人若无他事,本官便恭送二位离开。教匪已经兵临城下,战事或许今晚或许明早便要打响,届时城门紧闭,两位便无法出城了。两位恐怕也不想留在这里吧。” 刘梦圆这已经是毫不客气的下逐客令了,小王爷郭昆气的面色涨红,怒气勃发,喝道:“你这厮如此可恶,回头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林觉,咱们走。他会后悔的。” 林觉本还想劝说几句,因为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但见郭昆如此,也只能站起身来,叹了口气朝刘梦圆和吴永波拱手道:“既然如此,那么在下也只能告辞了。今日叨扰了。刘大人,吴指挥使,告辞。” 刘梦圆和吴永波拱手行礼,刘梦圆道:“林大人,倘非今日局面紧急,你来我兴仁府本官必是要好好招待你,讨教一番诗文的。可是现在却无法这么做。请恕我怠慢了。好在今后还有机会,希望林大人不要因为今日之事而介怀。公事是公事,不应影响其他的事情是不是?” 林觉笑道:“那是当然。不过……刘大人莫嫌我多嘴,我还是想多说一句。你当真以为淮王大军会在三日之内赶来救援么?倘若他三日不至,你岂不是将整个兴仁府军民都坑了么?有些事我不便明说,不过我把话放在这里,莫说三日,你便是在这里坚守三十日,除了我们,也没人来救你们的。具体原因,你自己去想,我不能跟你说清楚。你这一次是真的没看明白局面,拿着全城军民的性命当儿戏了。我不信你刘大人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而这么做的人。还望三思而行。” 刘梦圆沉了脸道:“林大人,怎地又提起此事了?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林大人,恕我不能远送了。” 衙门口传来郭昆的怒吼声:“林觉,还跟他说什么?良言难劝该死鬼,待到被教匪用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这厮才会明白他犯了大错,此刻还跟他说什么?他既想送死,便成全了他。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可不能在这里跟他磨嘴皮子了。” 林觉喟然一叹,拱手道:“也罢,两位,保重了。告辞!” 林觉转身匆匆跟上郭昆,一行人出了衙门翻身上马,挥鞭欲行。忽然间,衙门口中有人叫道:“都虞候,林大人,下官送送你们。全城已然戒严,西城城门我不去你们恐出不了城。” 林觉郭昆转头看去,出来的却是广济军指挥使吴永波。他飞奔下阶上马而来。林觉笑道:“有劳了。” 一行人飞骑冲过长街,直奔西城而去。不久后抵达西城门下,吴永波上前命人开了城门,亲自将郭昆林觉等人送到护城河外。 拱手告别时,吴永波沉吟问道:“林大人,适才你说淮王大军不会来救援,那是何意?可否跟下官分说分说?” 郭昆喝道:“还说什么?没什么好说的。” 吴永波神色有些尴尬,林觉微笑道:“吴将军不要介意,小王爷就是这火爆脾气,他是被气坏了。好心好意前来援助,却被拒绝了,自然心中不快。” 吴永波点头道:“是啊,我也不太明白这里边到底怎么回事,故而想问个明白。” 林觉想了想道:“有些事其实不该跟你说的,但我又不忍你们蒙在鼓里。要知道这是干系满城百姓的性命攸关之事。你们今日拒绝了我们,他日不但要付出城破的代价,而且还会波及很大。既然你问,我便跟你说清楚。但此刻所言,只是你我私下之言,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此事我出口成灰,概不承认。” 吴永波拱手道:“林大人放心,我吴永波绝非小人,从我嘴巴里要是漏出去半句今日之言,叫我明日死在战场上便是。” 林觉摆手道:“倒也不用发毒誓,你过来,我只跟你说便是。” 林觉下了马,拉着吴永波来到路旁的几棵大树下,低声的对他将两位皇子的太子之争,以及此番平叛的诸般微妙局面,以及郭旭可能实行的借刀杀人之计都跟吴永波说了一遍。吴永波只是个地方上的领军指挥使,哪里知道这么多隐秘之事和阴谋诡计。当他听到林觉说出郭旭可能要利用教匪之力除去晋王郭冕时,他真个人都傻了,嘴巴张的能吞下去一只榔头。对于他而言,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居然……居然要自相残杀……太可怕了。林大人,您不是说笑吧,您不是在骗我吧。”吴永波手足无措的颤声道。 林觉微微一笑道:“我说了,我的话出口成灰,我既不会跟你解释,也不会劝你信我。你不信就不信,此事就此打住。吴指挥使,好生保重吧,城池要靠你了。但其实……哎……就算你有三头六臂,那也是不成的。两三天或许还可以勉强支撑,三日后城必破。哎,罢了,我也是白操心。我们得走了。我们得考虑城破之后的事宜。宛亭县我大军不能驻扎了,背靠广济河,乃是死地,我们要考虑教匪西进我们该在何处阻击。本来兴仁府是最佳的阻击地点的。可惜了,哎!” 林觉拱拱手叹息着朝大道上的兵马队伍行去,吴永波呆呆的站在原地发愣,忽然招手叫道:“林大人,且慢。” 林觉转头道:“怎么?” 吴永波道:“林大人,你们就这么走了,倘若城破了,我们可如何是好?” 林觉摊手道:“我也没法子,刘知府不向我们求援,我们无法进军入城。宛亭是死地,我们不能逗留,只能撤离。我们并不想这么做,可是没法子啊。” 吴永波皱眉道:“我向你们求援呢?你们能进军么?” 林觉苦笑道:“刘知府才是主官,吴指挥使只是广济军指挥使罢了。得刘知府亲笔求援,盖他知府大印才成。否则可不成。” 吴永波咂嘴道:“那可怎么办?我信林大人的话,可刘大人不肯,这么怎么好。我们不能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当儿戏啊。我兴仁府军民被教匪恨之入骨,城破之后必是一场屠杀。这可怎么才好?” 第九一二章 兵临城下 林觉想了想道:“这样吧,吴指挥使如果真的是这么想的,那么我们便想想办法。吴指挥使或许可以想办法弄到刘知府的大印,哪怕是……伪造一份请求救援的文书送来,也是可以的。我们会立刻发兵来援。但不知你肯不肯这么做。” 吴永波愕然道:“伪造公文?这可是死罪啊。再说了,知府大印也许能弄到手,可刘知府的手迹如何伪造?我可没这个本事。” 林觉沉吟片刻道:“确实,是我想当然了,这个计划行不通。不过吴指挥使倘若以为我的话有几分可信度的话,咱们不妨再努努力。今晚我会留在兴仁府,天黑后吴指挥使来接我进城,今晚我们去见刘知府再劝说一番,也许刘知府会回心转意也未可知。倘若还是不成,咱们在想别的法子。总之,为了兴仁府的安危,为了平叛大局,总得尽最大努力才是。吴指挥使你看如何?” 吴永波想了想点头道:“便听林大人的,还是得劝劝。没准林大人将适才对我说的话跟刘知府说说,他也会回心转意。刘大人……人还是不错的,只是……有些刚愎自用了些。” 林觉点头道:“说的是,那么咱们便一言为定,太阳落山之后,我再回头前来。告辞。” 两人拱手告辞,吴永波上马离去,林觉也回到了队伍之中。队伍前行,沿着大道往宛亭而去,行了十余里地,林觉勒马停住了。 “大舅哥,我得回兴仁府一趟。”林觉道。 “回去?回去作甚?还没被那刘梦圆气煞么?这厮已经铁了心要等郭旭来救他,你还回去作甚?咱们回去的重新商议对策,该在何处重新拒守,阻击教匪西进。我快急死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郭昆焦躁的道。 林觉微笑道:“大舅哥不用烦恼,你回宛亭之后准备大军开拔事宜,今天夜里便开赴兴仁府,准备明日的守城作战便是。” 郭昆愕然道:“此话怎讲?那刘梦圆可没说要向我们求援,也没同意我们进军兴仁府守城啊。莫非是适才那个吴指挥使跟你说,刘梦圆改弦更张了不成?” 林觉摇头道:“那倒是没有,不过我回去正是再重新劝说刘知府的,我相信能说服他。大舅哥做好准备,等着公文便是。” 郭昆更加惊讶道:“你能说服他?那你适才为何不说服他?莫不是说笑?那厮态度恶劣倔强,我可不信你能说服于他。你可莫要浪费功夫,白费嘴皮。叫我说,咱们还是回去想想办法,想想如何才能采取下一步的行动。这兴仁府数日便破,时间可容不得我们浪费了。” 林觉微笑道:“大舅哥不相信我么?我说能说服他便一定能说服他。我何时在你面前说过大话?相信我,按我的话去做。回去整军准备开拔,即便是守城作战,那也是一场恶战,要多做动员,多行勉励。” 郭昆心中更为疑惑,他不知道林觉为何如此自信的认为能够说服刘梦圆,今日那厮已经把话说绝了,还能有何作为?不过自己这位妹夫不可以常理揣度,他的手段自己也不是没见识过。成与不成,试一次也没什么,倘若真说服了刘梦圆,那岂非是件大好事。否则,以兴仁府为拒守之处的计划不能实行,大军便必须要即刻后撤。而京北五县并无可拒守之处,难不成要一路西退,退到阳武县博浪沙再守不成?那可是要将五县全部放弃了的,必是又要生出一番麻烦来。 “好吧,既然如此,那你便去再试一试。刘梦圆倘若还是不听,你便赶紧回来,不要跟他浪费口水。我还需要跟你商议下一步的行动,可耽搁不起。”郭昆点头道。 当下林觉只带了白冰和孙大勇等五六人同行,拨转马头往回走。待赶回兴仁府时,夕阳已经西下,天色已然渐暮。林觉和众人找了一处隐秘之地歇息,静待天黑。 …… 兴仁府东门外,从第一波教匪抵达之后,整整一天时间,教匪人马便络绎不绝的抵达城东。到天黑时分,鼓乐声中,黑色的大旗招展,代表着圣公亲临的黑星月大旗竖起在城外战场上。那是青教圣公海东青已经抵达战场的标志。 整个城下一片乱哄哄的闹腾,除了护教军之外,其余的什么圣老团,圣灵团,圣女团,都是普通教众了,老弱妇孺组成的团体。虽然组建了起来,但其实根本就是松散的很。长途跋涉之后,老人小孩妇孺们都累得够呛,一个个横七叉八的坐在地上喘气,场面乱七八糟。 但青教自有其快速让教众们恢复精气神的手段,那便是祷祝叩拜。随着圣公的亲临,激昂的歌声响起,由百余名总坛白袍圣女手捧书卷唱诵起了圣公之歌。歌声迅速响彻城下。 “圣公至大,泽被天地,杀尽邪魔,圣教为尊。” “圣公至大,泽被苍穹。我辈教众,同受恩泽。” “圣公至大,泽被寰宇。圣殿天兵,均尊号令。” “圣公至大,天地同寿。信者永生,叛者魂灭。神功护体,刀枪不入,火毒不侵,金刚之身。圣公至大,阿胡阿拉个克巴巴哎,阿胡阿克巴巴依儿吆……” 圣女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美貌教众之女,身着白色长袍遮蔽头脸和身形,但却依旧显得风致绰约引人遐思。她们的声音又动听清凉,仿佛真如云霄殿上下来的圣女一般,让人印象深刻。 所有的教众在这一套一套的歌咏之中,撅起屁股跪在地上,心口默念圣公至大,虔诚叩首,忠心祷祝。仿佛所有的疲劳和辛苦,担忧和害怕,都在此刻烟消云散了。 …… 城墙之上,兴仁府知府刘梦圆和城头近万守城兵马和百姓目睹了这样的场景。很多人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觉得身上发冷,心中发毛。不是因为城下这黑压压无边无际的教匪人潮,而是因为这诡异的场面,给人一种群魔乱舞的恐惧感。 对方在城下开始扎营,看样子,今晚不大可能发动进攻了,刘梦圆决定回府衙去洗个澡,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否则他恐怕自己会承受不住接下来的高强度的作战。而且目睹了城下汹涌的教匪之后,他觉得自己应该再一次的写信向淮王求援,因为他感觉自己或许撑不过两天时间,淮王大军必须尽快赶到,否则兴仁府恐怕真的守不住了。 吩咐了城头守军密切注意城下敌军动静,有情况立刻禀报之后,刘梦圆下了城墙回到了府衙后宅。夫人赵氏见丈夫归来,忙伺候他沐浴更衣,做了可口的饭菜。刘梦圆叫来一双儿女陪着自己吃了晚饭,之后便进了书房开始写信。 天色已经漆黑,刘梦圆在书房灯下奋笔疾书。这封信上,刘梦圆近乎哀求的请淮王赶紧率大军来援,他将傍晚在城头看到的情形以及城中军民的恐惧反应,乃至他自己心中的担忧毫无保留的写了下来,请求郭旭赶紧派兵来援救,否则兴仁府怕是真的守不住了。 当然,刘梦圆没有忘记将今日郭昆和林觉前来的事情禀报郭旭,他告诉郭旭,自己绝对会效忠淮王,不会向晋王大军求援,绝对不会让他们攫取平叛的大功劳。他刘梦圆不是脚踏两条船的人,他会全力支持淮王,忠心不二。这些话既是效忠,其实也隐含着威胁催促之意。言外之意是:我连晋王大军的主动来援都推辞了,我对你够忠心了。倘若你救援不及时,便是辜负了我对你的忠心。我随时可以再去请晋王大军来救援。 终于,信写完了,刘梦圆在信尾写下了‘刘梦圆顿首拜上’几个字后,长长的吁了口气,放下了毛笔。他仔仔细细的将信看了一遍,满意的将信笺铺在桌案一角等待其墨汁晾干,自己也仰身靠在椅背上,轻轻捶打着酸痛的脚背,心里盘算着。目前所知,淮王大军在单州以北的张平县,今晚快马命人将信送去,若淮王即刻派骑兵来增援,那么一天一夜的时间应该是足够了。数千骑兵一到,立刻便能缓解目前的危机。自己要做的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坚持一天一夜时间,决不能在援兵到来之前被攻破城池。 其实此刻的刘梦圆其实心里也挺挣扎的。白天拒绝送上门来的救援确实让他内心纠结,特别是在傍晚目睹了城外群魔乱舞的情形之后,更是微有后悔。他感觉自己或许犯下了个错误,自己确实是在拿城中军民的性命当儿戏一般。在淮王大军到来前,一定会死很多很多的人。 他虽非爱民如子的官员,但他却也不想治下军民死伤。可是他别无选择啊,在淮王和晋王之间他必须有所取舍。也许图一时的安全自然是邀请晋王大军来守城为最佳方案,不必冒巨大的风险,也不必死太多的人,但是那样一来,以后的日子对他刘梦圆而言不仅是仕途的终结,更也许是生命的终结。 两位皇子在朝中的实力对比其实很明显,虽然议立太子之事并未摆在明面上,但是一旦提出来,淮王上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且不说传言中的皇上的态度偏向淮王,只论现实实力,吕相全力支持淮王早已不是秘密。而晋王身后有什么?无非便是那些所谓的‘立长立嫡’的祖制罢了。祖制固然不可违,但也不是不能违。大周朝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时候。说到底,还是实力决定一切。自己只是个小小的知府,本来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意见根本不值一提。现在有了这个机会,让自己成为吕相和淮王目中之人,自己怎可不珍惜?这是绝不可能的。识时务者为俊杰,顺应朝中大势才会有更好的前程,他刘梦圆可不是那些梗着脖子装铮臣的人,他不会做那样的傻事。所以,即便是眼下的事情有风险,他也必须要挺过去,挺过去便是一片艳阳天,自己的前程希望便指望着这一次的机会了。 第九一三章 胆大包天 坐在椅子上闭目思索的刘梦圆甩甩头坐直了身子。桌上的信已经干了,他将信笺折好,塞进准备好的信封里,抬起头来看向书房门口,张口欲叫人来。他要叫人来立刻将信送出去。 就在此时,书房外传来了脚步声,与此同时,门外传来贴身仆役的声音。 “大人,吴指挥使前来求见。” “哦?出什么事了么?教匪攻城了么?快请他进来。”刘梦圆吓了一跳,忙沉声吩咐道。 不久后,书房门口哐当作响,全副武装的吴永波手握刀柄出现在灯光下。 “卑职见过大人。”吴永波拱手行礼道。 刘梦圆站起身来拱手还礼,口中急促道:“怎么?教匪攻城了么?” 吴永波道:“暂未攻城,卑职命叶副指挥使盯着他们的动静,他们此刻还在扎营。今晚也许不会攻城了,一有风吹草动,叶副指挥使便会禀报的。请大人宽心。” 刘梦圆如释重负,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坐下说话,我正好也想派人去请你来商谈作战之事。请坐。” 吴永波拱手道谢,却并没有坐下,沉声道:“知府大人,卑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梦圆笑道:“你我之间有何不能说的?说便是。” 吴永波走到案前,沉声道:“知府大人,城外教匪的架势您应该也看到了吧。城中谣言四起,所有的军民都在谈论这些人是不是都已经发疯了。有的说他们都是邪教控制的人偶,不知痛苦,只知拼杀。还有的说,他们都是被控制的僵尸,下午他们作法便看得出来,所有的人都被控制了心神了。百姓们都很害怕,觉得我们守不住城池。卑职现在心中也很不安。” 刘梦圆皱眉道:“混账,这些话你也信?这些都是谣言,无稽之谈。他们都是些教匪罢了,说控制了心神或许可信,什么僵尸人偶,那不是扯谈么?吴指挥使,咱们又不是没跟他们交过手,当初教匪起事,我们保住兴仁府时不就是跟这些人交手的么?怎地你还来说这些话?” 吴永波沉声道:“卑职自然是不信的,卑职的担心是军民百姓们的恐慌会影响守城罢了。” “谁造谣的谣言?传我命令,谁敢传这些谣言,造谣惑众蛊惑人心的,都给我抓起来杀了。这等时候,岂容他们造谣?这必是有教匪混入城中生事。你带人去抓些起来,当众枭首示众,谣言自然消失。”刘梦圆喝道。 吴永波点头道:“卑职会去办的。不过……知府大人,您看到城外的教匪人数,难道心里没有什么想法么?您当真以为我们这一次能守住兴仁府么?” 刘梦圆皱眉喝道:“吴指挥使,你今日是怎么了?你可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大战在即,你跑来说这些作甚?身为领军将领,若是教手下士兵知道他们的将领心存怯意,那这仗还怎么打?你到底想跟本官说什么?” 吴永波沉吟道:“卑职并非怯战,卑职说的是事实。打仗的事是需要看实力的,以少胜多,毕竟是少之又少。卑职就目前的局势判断,咱们恐怕真的守不住兴仁府了。” “混账话,守不住也要守。我们有近四千兵马,还有七千青壮协助守城,又有坚城高墙深壕为凭,怎么守不住?就算是人死光了,也要守住城池。你莫忘了,你和本官都是发过誓的,誓和城池共存亡,莫非你现在怯战要逃不成?倘若你敢那么做,本官第一个便杀了你。”刘梦圆大声吼道。 吴永波吁了口气道:“知府大人知道我吴永波是怎样的人,卑职是领军之将,便是为守城战死也是理所当然。因为这是卑职的职责所在。但是知府大人要拿全城百姓的性命来当赌注,却是卑职不能接受的。本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晋王大军近在咫尺,邀请他们进城防守便可确保万无一失,但知府大人却拒绝了他们,偏偏要让百姓守城,偏偏要拿全城百姓的命来拼,这是卑职不能理解的。刘知府,就算你为了某种目的而要这么做,但你也不能拿平叛大局和百姓的性命当儿戏。您可知道,一旦城池不保,百姓必受屠城之灾,且教匪会一路西去,突围而走,那该是怎样的局面?那林大人今日说的已经很清楚了,可是刘知府执意不听,卑职实在是不可理解。原本卑职没见识到教匪的人数和气势,但现在卑职却明白了,林大人他们真的是苦口婆心,您怎么就不愿听呢?” 刘梦圆嗔目冷笑道:“吴指挥使,你可莫要放肆。本官是兴仁府知府,如何抉择那是本官的事,你莫非想要抗命不成?你此刻跑来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干什么?” 吴永波沉声道:“卑职是想请知府大人三思而行,此刻去向宛亭晋王大军求救还来得及。卑职可亲自去赔礼道歉,请他们来协助守城。知府大人不要意气用事,否则后果不堪想象。” 刘梦圆冷笑道:“笑话,我已拒绝了他们,又去求他们?你是吓破胆了,所以跑来跟我说这些话。罢了,既然你胆小如鼠,本官对你也无所依仗,本官这便下令免了你这指挥使之职,让叶副指挥使顶替你的位置指挥作战。吴永波,你可以走了,本官不想再跟你多言。” 吴永波皱眉叫道:“刘大人,您便不能理智些么?真要拿全城百姓的命来拼么?可即便如此,也是没有胜算的啊。” 刘梦圆喝道:“退下,兴仁府之事已然与你无关,来人,送客。” 吴永波站起身来,长叹一声,却没有动身。 刘梦圆再次叫道:“来人,来人,人都死光了么?送客!” 书房外脚步轻响,几个人影从门外进来,一字排开站在烛光下。刘梦圆觉得有些不对劲,当他看到中间一人的面容时,顿时吓了一跳,惊骇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吴永波轻声道:“大人,林大人是卑职带进来的,林大人没有走,他想再劝劝您回心转意。毕竟大局为重,兴仁府不能丢……” “混账东西,给我住口。来人,来人,将他们给我轰出去。”刘梦圆大声喝道。 林觉缓步上前,抱拳行礼道:“刘知府,咱们又见面了。你要喊了,外边的十几名护卫都被我们绑了,他们进不来了。” 刘梦圆惊骇道:“你想干什么?林大人,你可是朝廷命官,行事当三思而行,你这算什么?偷偷闯进来,想对本官不利么?” 林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微笑道:“刘知府,吴指挥使已经说了我的来意,我是来劝你的。你太固执了,兴仁府旦夕便要被破,你却死活不肯让我们来守城。我明白你是要向淮王表忠心,但你也不能拿平叛大局和百姓的性命开玩笑。城外五六万疯狂的教匪,你守不住的。一天怕是都守不住,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 “那于你何干?本官愿意和城池共存亡,于你何干?本官说了,不需你们来救援,你此刻跑来本官也还是这句话,休想本官改变主意。”刘梦圆叫道。 林觉叹了口气道:“刘大人,你还真是死硬的很。我可不是来救你,你要与城谐亡,我管不着。但你非要拖着百姓送死,我可不能眼巴巴的看着。我不能让你个人的私心而拖累了无辜的百姓。刘大人,你为官的目的难道不是保国安民效忠朝廷么?你此刻的行为跟个自私自利的小人有什么区别?而且是个愚蠢的不知死活的小人。我来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立刻写一封亲笔信,向晋王求援,好让晋王大军开赴城中防守。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若做了,还算你是效忠朝廷良心未丧的好官,否则,你便是个猪狗不如的昏官。你自己做个抉择吧。” 刘梦圆梗着脖子叫道:“休想我答应你,你不也是效忠晋王,为了晋王夺取平叛的功劳么?何必说的这么冠冕堂皇?我是不会写信的,没有我的信,你们进不了城。嘿嘿,你能如何?我堂堂知府,会受你所迫?你莫以为我刘梦圆好欺负。你们今晚的行为,我会上奏朝廷的,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林觉怔怔的看着刘梦圆,沉声道:“刘知府,我真没想到你会糊涂到这样的地步,你是鬼迷心窍了。好官你不做,非要当昏官。昏庸之官,不为百姓着想,不为朝廷着想,活着便是个祸害。刘知府,最后问你一次,信写还是不写。” 刘梦圆喉头滚动厉声道:“怎么?你还敢对本官不利不成?我便不信你有这个胆子。本官坚决不写,你奈我何?” 林觉叹了口气,低头沉思片刻,轻轻挥了挥手。身后孙大勇跨步而上,逼近刘梦圆身边。 刘梦圆喝道:“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孙大勇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将他老鹰抓小鸡一般的提到林觉身前。 “刘大人,是你逼着我这么干的。你既然不顾朝廷平叛大局,不顾百姓的生死,只管自己私心,全然不听劝说,我也无话可说。对你,我也仁至义尽了。现在我宣布你的罪状。我怀疑你勾结教匪,拒绝援救,故意让教匪夺下兴仁府,葬送平叛好局。勾结教匪乃是死罪,今日我要将你正法。莫要说我没这个权利,勾结教匪的叛贼人人得而诛之,本人代表晋王杀你,晋王对平叛大事有便宜行事之权,所以我杀你完全没有问题。”林觉沉声道。 “什么?你敢行凶杀人?你好大的胆子,你……你简直无法无天?”刘梦圆吓得都变了声了,他怎能想到这林觉如此胆大,居然扬言要杀了自己。他的心里既害怕,同时又不太相信林觉敢这么干,所以态度依旧强硬。 第九一四章 扫清障碍 一旁的吴永波也吓坏了,他只是以为林觉是来劝说的,没想到林大人居然要杀人,这让他极为意外。忙叫道:“林大人,可不能这样啊,刘大人可没有通匪,可不能杀他啊。他是朝廷命官,杀了他可怎么了得?” 林觉冷声喝道:“就算他没有通匪,这等不顾大局,不顾百姓死活的官员活着也是祸害。他既不肯写信,留着何用?” “可是……杀了他也于事无补啊,林大人,你们还是无法进军啊。”吴永波叫道。 林觉纵声大笑道:“根本不用他写信,他写信最好,他不写我便没办法了么?我可是读书人,我替他写一封便是,替他盖上大印不就是了?用不着要他来写。我来劝他,是给他脸。他不要脸,我也没法子。当然了,我这么做会有很大的风险,事情传出去,我会掉脑袋。本来我可以不用杀他,但是这厮一定会事后将事情抖落出去,于我不利。所以我只能杀了他。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吴永波惊愕的张大嘴巴,刘梦圆更是吓的连尿都要出来了。原来林觉此来的目的就是杀人的,这厮胆大包天,视国法为无物,为了达到目的,居然敢行如此极端之法,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林大人……不可啊,你这么做岂非是……岂非是……目无法纪么?”吴永波叫道。 刘梦圆更是颤声叫道:“林觉,你敢,你敢擅杀朝廷命官。你你……你也忒胆大包天了,朝廷法纪你便无视么?” 林觉冷笑道:“刘大人,特殊时期,行事岂能按常理。再说了,你刘大人有何资格跟我谈朝廷法纪?你为一己之私而固执己见,置朝廷大局于不顾,你也配来跟我说这些?” 刘梦圆颤抖着喃喃道:“混账啊,你好大的胆子,你好大的胆子。” 林觉不再理他,转向面色煞白的吴永波道:“吴指挥使,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你带着刀呢,便烦请你给刘大人一个痛快,你觉得如何?” “什么?要我……动手?”吴永波更是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林觉不语,只看着吴永波冷笑。吴永波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林觉要自己动手杀人,那便是要将自己也拉进同谋之中来,这样的话人是自己杀的,便也不能将此事说出去了。这是变相的灭口,只是更显的歹毒了些。倘若自己不动手,那么林觉怕是连自己的命都不会留了。一瞬间,吴永波感觉像是上了贼船的感觉,明明只是答应带他们进来劝说刘大人的啊,怎么事情闹成如此地步。 “怎么?你不肯么?吴指挥使,你仔细想想,这昏官还有活着的意义么?你忘了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了么?这昏官为了自己的前程不顾大局,不顾百姓死活。你兴仁府上下军民会成为别人权利阶梯上的祭品,你愿意成为其中一个祭品么?为了大局,也顾不得许多了。城外教匪大军集结,明日必是一场恶战,你可没时间犹豫了。”林觉沉声道。 “林大人,可否……可否容我再劝劝刘大人回心转意?刘大人,你答应了吧,赶紧写信,不要再糊涂了。”吴永波哭丧着脸跺脚道。 刘梦圆其实早已吓的要尿裤子了,他也意识到今天不低头怕是不成了。他心里盘算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应承下来,后面在揭发他们,必要让这林觉死无葬身之地。听了吴永波的话,忙点头道:“好好,我答应了。林大人,本官答应写信便是,本官这就写信邀请晋王大军前来。你让你的人放开本官,本官立刻写信。” 林觉冷笑道:“刘大人,已经太迟了。方才我说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当我的话是放屁么?我说最后一次,那便真的是最后一次。人生很多事就是这样,过了这个村便没这个店了。我们南方有句话叫做‘苏州过后无艇搭’,你错过最后一艘小艇了。抱歉,你必须死,因为你已经听到了我说的一切,你这种人是不会干休的,事后你必会抖落出来,我可不想被吕中天和淮王抓去砍脑袋。” 刘梦圆憋在裤子里的一泡尿终于再也无法控制,热尿汩汩而出,人也几乎站不住了。口中呼噜呼噜的喘气,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口。 吴永波呆呆站在那里,他这一辈子还没见到这么狠的人。林觉是他见过行事最果决,胆子最大的人。他哪里料到林大人一来,事情便已经变得如此不可收拾了。 “吴指挥使,你还是不肯动手么?也罢,那这样吧,我给你个机会,你跟我手下打一场,你赢了,我便放你走,以后你就算将今日之事抖落出来,我也不会说什么。倘若你输了,便将命留下,不用我解释为什么了吧?我虽不想杀你灭口,但你不肯动手,我也迫不得已。我林觉绝不想事后被人清算。”林觉叹了口气说道。 吴永波还是犹豫,林觉摆摆头对身边一人道:“冰儿,去跟他比划比划吧。给吴指挥使留个全尸。” 白冰缓步出列,抽出青笛,按动机簧,沧浪一声,薄刃已然出鞘,面罩寒霜道:“吴指挥使,请动手吧。我虽女子,但你不必留手,我也不会留手。” 白冰知道林觉的意思是自己不用留手了,直接杀了吴永波一了百了,所以他也提醒吴永波不用留手。毕竟杀吴永波是无奈之举,这个人并不该死,所以杀他也要让他心服口服。 吴永波长叹一声,缓缓抽出腰刀来,却并没有朝着白冰而去,而是一步步走向刘梦圆。刘梦圆颤声叫道:“吴永波,吴兄弟,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还不将他们拿下么?你不能杀我,你这样会一辈子洗不清的。” 吴永波叹道:“刘大人,卑职早就劝你三思了,可你就是不听啊。眼下这局面你自己也要付上责任的。我也是没法子了,你一人之命,可换城池不失的话,那也算死得其所吧。你不该为了你个人的私心而不顾全城军民的死活,不顾朝廷大局呀。林大人……虽然他的作法我并不赞同,可有一点他说的对啊,非常时期有些事也不得不为之。您放心,林大人说了,之后会说你是为国捐躯,保住你的声誉的,朝廷也会大加褒奖你的。我吴永波向天发誓,你死之后,你的妻儿我不会容任何人动他们一根汗毛。我会好好照顾她们的。你莫要怪我,目前看来我只能这么做了。” “混账,你……混账……你敢,你敢!”刘梦圆喘息着嘟囔着,使劲的挣扎。但他的后脖颈像是被一只铁钳夹着一般,根本动弹不得。孙大勇的大手抓着他的后脖颈,他完全动弹不得。 吴永波抬头看着林觉道:“林大人,我杀刘大人是为了全城百姓,为了平叛大局而杀,绝非是怕你杀了我,这一节我要说清楚。我吴永波可不是怕死之人。我杀了刘大人,这件事会折磨我一辈子,但我认了。林大人,倘若你这么做不是为公,而是有什么私心恩怨的话,我是不会原谅你的。就算是一起死,我也会将此事抖落出去。我吴永波说到做到。” 林觉沉声道:“我明白,我也信你。我本不该这么迫你,但我林觉本就心胸不宽,我得为放过你找个理由。所以你动手,我才能心安理得的放过你。动手吧,就当是我逼得你动手,跟你个人品行无关,你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 吴永波叹息一声,一咬牙,口中大喝一声,腰刀寒光一闪,噗嗤一声刺入刘梦圆的胸口。刘梦圆大叫一声,口中鲜血狂涌,瞪着吴永波怒吼数声,头一歪就此毙命。吴永波面色煞白,飞奔而出。 孙大勇喝道:“去哪里?” 林觉摆手道:“不用拦着他了。你们去将外边的护卫都处置了。不留活口。冰儿,你去后堂给刘知府妻儿送个信,就说刘知府去城头守城了,今晚不回去睡了。” 孙大勇和白冰应声而去。不久后外边传来闷哼惨呼之声,那是孙大勇开始对刘梦圆书房外被擒获的护卫下手了。 林觉走到刘梦圆的尸体旁,蹲下身子,看着刘梦圆死不瞑目的样子,轻声叹了口气,低声道:“刘大人,没法子,我知道你不该死,你不过是做出了你的选择罢了。但是淮王纵容教匪借刀杀人,我实在是看不过去。加之此事对我也是有影响的,我不能坐视不管。而且他们也惹毛我了,居然要杀我,那便怪不得我了。我林觉虽非睚眦必报之人,但对害我之人却不会手软的。本来他们两位皇子的争斗跟我无关,但现在却跟我有关了。你刘大人也是个可怜虫,这种时候你跳出来,岂非是自找苦吃?所以我不得不杀了你。你若怪便怪你自己不识时务。我们都来了,又怎么会走?是你不知变通啊,本来有很多法子可以两全其美的,可你偏选择了死路。哎,你也早些瞑目吧,不用这么瞪着眼了,我只杀你一人,你的家人我不会动的,你的城池我一定会守住,你放心的去吧。” 林觉伸手在刘梦圆眼上一抹,抬手时,刘梦圆圆睁的双目已然阖上。林觉站起身来,走到桌案后坐下,看着墨迹潮湿的砚台和毛笔,伸手将那封桌角的信拿了过来。拆开信后在灯下仔细的看了几遍,叹了口气思索片刻,然后慢慢铺开一张信笺,照着那信上的字迹一句句的写了起来。不久后,一份短短的信笺写就,林觉在书房下的密匣内找到了知府大印,盖了印玺,将信踹在怀里,起身出门而去。 第九一五章 攻城在即 凌晨时分,兴仁府街道上人声喧闹,车马喧嚷。百姓们纷纷起身朝外张望,他们看见长街上,一队队人马正开进城中。火把照耀之下,这些兵马盔甲鲜亮,步履齐整,正是一只装备精良的朝廷禁军。百姓们纷纷起身奔走相告,喜笑颜开。朝廷的大军到了,今日被城外海量教匪弄的人心惶惶的百姓们的心理终于踏实了下来。朝廷的援军及时赶到,兴仁府或许能保住了。 清晨时分,薄雾笼罩在天地之间。九月深秋,晨间的气温已经很冷了,地面上的杂草上附着的是一条条沥沥的白霜,远远看去,竟像是下了一场小雪一般。 东城外的教匪大营中,迷蒙的空气中传来了祷祝的颂唱之声。清晨的第一次祷祝就在这清冷的凌晨开始了。数万教匪教众密密麻麻的跪伏于地,撅起他们的屁股开始祷祝。早上起来,不吃不喝不要紧,但这祷祝必须是第一位的。祷祝之后,他们就像是被打了鸡血一般,立刻充满了活力,充满了动力。对这些教众而言,这种精神上的食粮可比吃早饭要重要多了。 “阿胡哎嘿阿克那个巴巴!圣公至大!”随着圣女们拖着好听的尾音的颂唱结束,满营一片圣公至大之声,然后所有人开始爬起身来,开始埋锅造饭。一切也恢复正常起来。 大营中间的圣公大帐之中,海东青双目深陷,面容憔悴的坐在灯下。帐篷里还坐着一大群护教护法,他们同样是满脸的疲倦之色。从桌案一角已经烧得奇形怪状一般的巨烛来看,烛火是点了一夜的,圣公和众青教头目也是彻夜未眠的。 虽然看起来一切顺利,大军兵临城下,且郭旭大军远在单县左近,几天内是不可能赶来支援的。但是海东青丝毫也不敢有懈怠之心,因为他知道,这一次是他最后一搏的机会,不能有一丁点的闪失。他必须要攻下眼前这座城池,并以此作为阻击追兵的屏障,给他以足够的时间往西突围。他必须兵不血刃的拿下兴仁府,保存大量的护教军实力,击溃京北大军那最后的一只拦路虎。正因为既要确保快速拿下兴仁府,又要保存大量的护教军实力,所以这场攻城战其实是很让人矛盾的。故而海东青才召集众人商议最佳的攻城策略。 商量来商量去,办法计策提出了不少,但海东青没有从中得到一个靠谱的法子。海东青明白自己手下这些人的短板,他们都是海匪和地痞出身,哪里会有什么靠谱的作战之法。要他们去杀人放火抢东西,他们自然是一个顶几个。但真要是摆在台面上想个正式的大军作战的办法,他们却一个个跟白痴一样,提出的办法有时候幼稚的可笑。 当此之时,海东青无比怀念孟祥和宋铣两人。他们两个毕竟还是有些领军经验和头脑的,起码相对于眼前这群人而言,他们要高处甚多。可惜的是,孟祥死在了阳武城下,宋铣不得已被自己舍弃当了炮灰。现在手下这些人却是连一个能给自己分忧的人都没有了。 实际上海东青自己也没什么好主意,起事之后,虽然经历的应天府的恶战,那其实也是海东青所经历过的第一场守城战,多少累积了些领军的经验。但眼下这是一场攻城战,从应天府之战中积累的守城经验在这里可用不上多少。一个攻一个守,二者的手段迥异,可不能想当然。海东青多么希望自己也拥有郭旭攻城时所拥有的那种叫云霄车的攻城利器。那样,他便可以复制郭旭攻城的手段。相信会很快攻破兴仁府。可是自己哪有那么大的家业,自己所拥有的不过是一些临时拼凑的人手,一些最简陋的最原始的攻城云梯罢了。 不过,很快,关于如何保存实力和快速攻下城池的矛盾便被凌晨时得知的消息所解决。当得知京北禁军已经开赴兴仁府守城之后,一切反而变得简单的多了。眼下只需要攻下兴仁府便可,因为那样也同时意味着击溃了京北的那只禁军。此战胜了,往西再无障碍,两个难题合二为一了。 所以,保存实力已经没有什么必要,对方援军进城,城中守军已经达一万多,而且都是正规军。这种情形下保存实力?岂非是说笑。现在的问题是,就算全力进攻,恐怕也未必能攻下兴仁府了。所以问题的焦点转到了如何攻城作战这具体的事宜上。在这一点上,很快,众人达成了共识。无论如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必须要成功。前有猛虎后有恶狼,留给他们腾挪的空间和时间均已经没有了,他们只能凭借手中攥着的这数万杂牌教众做殊死一搏。 朝阳驱散了晨雾,清冷的空气也变得温暖了起来。城下号角之声开始长鸣,教匪兵马已经开始出营列队,在距离兴仁府六百步之外摆阵准备攻城。城头守军也如临大敌,郭昆林觉魏大奎等将领悉数登船,城头上万守军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而兴仁府中,全城的百姓都放下了手上的事情,聚集在街道广场之上,翘首东望,默默祈祷着守军能得胜,祈祷着参战家人能平安归来。 辰时过半,号角和锣鼓声更加的喧嚷,代表圣公亲临的黑色星月蟠龙旗出现在阵前。脸覆面具的海东青坐在一匹青色高头大马之声,手中握着一柄金色令旗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 “头前引路,本尊要向城头的迷途羔羊们进行劝解,希望他们能回头。否则,本尊便只能将他们全部送入地狱之中了。”海东青沉声喝道。 有人飞骑冲到城下,高声呼喝道:“城上的人听着,我圣教圣公前来训诫,尔等不得无礼。两军阵前,当有礼仪。倘若暗箭伤人,是为不仁不义之举。” 郭昆哈哈笑道:“有什么好说的?那狗屁圣公还要来嚼舌么?要打便打,老子们等的不耐烦了。” 林觉在旁沉声道:“兄长,看他说些什么也没什么,他可是海东青呢,也算是咱们的故人。一会儿咱们可以好好的奚落奚落他,让他丢了颜面,也算是鼓舞士气。” 郭昆点头道:“嗯,说的也是。”转头向着城下高喝道:“也罢,左右无事,倒瞧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叫他前来说话,谁偷袭谁是王八蛋。告诉他不用瑟瑟发抖。” 那教匪飞骑而回禀报,不久后,上百名青教护卫簇拥着海东青和十余名护教缓缓上前,进入箭支施射范围之内后,护卫们举起大盾四面团团围住,以防城头放箭突袭,小心翼翼之极。 “圣公驾到,泽被苍生!尔等还不叩首!”一名护教扯着嗓子高声朝城头叫道。 “哈哈哈。”城头军民笑声一片。小王爷笑的前仰后合,高声骂道:“还在装神弄鬼,自己糊弄自己便是了,还跑来糊弄你家爷。海东青,不必遮遮掩掩了,你不过是个海匪头子,冒充什么神棍?认识你家爷爷么?当年爷们带着兵马可是兜了你的桃花岛匪巢呢。” 郭昆倒也不客气,一上来便掀了海东青的老底,将他的过往掀了个底朝天。 海东青缓缓的取下面具,露出一张英俊而苍老的脸来。那张脸上满是愤怒和恶毒。海东青其实早已知道在阳武县歼灭孟祥大军的是林觉等人,他也有心理准备,自己的老底在林觉面前是无法掩饰的。虽然如此,但被掀开老底之后,他还是愤怒之极。 “你是谁,本尊并不认识你。本尊以前确实是桃花岛岛主,然而那早已是陈年往事。本尊早已得天尊点化,脱胎换骨。过去的那人已经非我,我也非过去之我,此刻在你们面前的是圣殿使者,天尊使徒,救赎苍生百姓于罪恶之中,肃清天下妖魔邪道的圣教教主。本尊不计较你言语恶劣,因为你们这些迷途之羊,不知自己犯下的滔天之罪,不知你们将要面临怎样的惩罚。你们终究会醒悟过来的,不是被本尊感化之时,便是在地狱遭受万鬼噬神之苦的时候。”海东青用浑厚苍凉的声音缓缓说道。 “嘿,你还嘚瑟起来了,还一套一套的,装什么大头蒜?你不认识我?小爷乃杭州梁王府小王爷,这你总知道吧。脱胎换骨?我看你是死不悔改。当初你从桃花岛逃得性命,本已是侥幸之事,没想到你摇身一变又当了什么圣公,蛊惑了这么多百姓作乱,这一回,你可别想跑了。”郭昆大声说道。 “原来是梁王府的小王爷,倒是听说过。本尊对你可没什么印象,当年也非你之功,你又何必往自己脸上贴金。本尊替天行道,百姓自愿追随,何来蛊惑之说?朝廷视百姓为草芥,盘剥百姓血汗,逼得百姓活不下去。百姓们在本尊感召之下已然醒悟,再非沉默之羊,这是一种觉醒。你说本尊作乱,何不去问问汴梁皇宫中的皇帝郭冲,他不给百姓活路,百姓何必拥戴于他?你若明白这个道理,便不该来怪本尊和百姓们,而该去质问郭冲才是。他才是天下动乱的祸首。”海东青沉声回应道。 “呸,一派胡言,妖言惑众。”郭昆啐了一口吐沫,高声骂道。 第九一六章 血旗 海东青不再搭理他,转向站在郭昆旁边的林觉,大声问道:“那一位可是叫林觉的么?” 林觉微笑拱手道:“正是在下,大寨主别来无恙啊。” 海东青点头道:“很好,你在这里便很好。本尊正是来找你说几句话的。” 林觉笑道:“找我?大寨主抬举了。大寨主跟我有什么好说的?” 海东青冷声道:“正是要找你说话才对,你和我之间的恩怨不共戴天,你莫非全忘了不成?” 林觉呵呵笑道:“大寨主,你是说我杀了你儿子,毁了你的桃花岛的事情吧。没法子啊,你要杀我,我岂能坐而待毙。当年的事情谁是谁非,你心里也应该有杆秤。就算你将帐全算在我的头上,那也没什么。我全受着便是。我这个人不愿跟人争辩,做了便做了,我也不否认。” 海东青长声冷笑道:“好,很好。我虽对你恨之入骨,但却不得不佩服你是个人物。能将本尊逼到如此地步的人不多,你可是头一个。当年你毁我桃花岛,害的我两个儿子惨死。我没去找你算账,你该感到庆幸才是。可你却偏不安分,本尊创青教,救赎万民于水火,替天行道之时,你却又跳出来坏本尊的事,这便是你的不地道了。你为何处处跟我作对?” 林觉哈哈大笑道:“大寨主,你这话说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我跟你之前是私人恩怨,现如今可是为了国家大义为敌。你是邪教反贼,我是朝廷命官,我们之间敌对,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大寨主,咱们都是明白人,你糊弄百姓说什么替天行道倒是可以,但在我面前,还是不要说这些的好。你知道这话多可笑么?你自己信么?你不过也是野心膨胀,想当皇帝罢了。可惜的是,你有那个心,却无那种命,也没那个才能。这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坐龙庭的。你怕是想多了。” 海东青冷声笑道:“有德者居之?坐在汴梁城里的郭冲是个有德之人么?百姓为何要跟着我造反?还不是他行苛政,逼得百姓们没有活路。天下百姓都是大周子民,郭冲对待他的子民又如何?让他的子民没饭吃,没衣服穿,搜刮他们的血汗供他们享受,何曾关心他们的疾苦?我青教之所以得人心,正是我给百姓饭吃,给他们庇护。谁有德,谁无德。你倒是给本尊解释解释。” 林觉皱眉道:“大寨主,你想跟我辩,我便陪你辩一辩。朝廷或许有些过错,但却并非你说的那般夸张。你给百姓的是小恩小惠,而且是带着邪恶的目的而来,这可不是德行,恰恰是德行败坏之举。倘若不是你煽动蛊惑,百姓们怎么会误入歧途?你不是救百姓,而是将百姓往火坑里推。朝廷的错,朝廷自会纠偏,自会给百姓交代。但你却借此机会造反,这便是犯了大忌。当然,对你而言,这不算什么。你本就是海匪出身,跟朝廷不共戴天。所以,跟你说这些其实没什么用。” 海东青冷笑道:“朝廷的错便可以原谅,百姓们就该忍受朝廷犯错的代价?便不能反抗么?历朝历代,官逼.民反,朝代更替,难道便全是大逆不道之举?这大周的江山怎么来的?还不是夺前朝江山而来?我起兵造反怎么就不对了?凭什么便是犯了大忌?” 海东青这几句话倒是让所有人哑口无言,是啊,如果造反便是大逆不道,那么从盘古开天之时,朝代便延续至今了,又怎会有朝代更替之事? 郭昆皱眉低声道:“妹夫,你可被他绕进去了,别跟他说了。” 林觉微笑道:“无妨,他强词夺理而已,他不知道我意有所指。” 林觉对着城下高声道:“大寨主,你造反是你的事,你想夺江山当皇帝那也是你的事,我所说的大忌可不是说这件事。你造反便罢,但是你勾结外敌造反,那便是犯了大忌。我问你,你用来拉拢人心的物资钱财粮食都是从哪里来的?你用来武装教众的兵器盔甲都是哪里来的?当年你在桃花岛上的那点家底可全被我给毁了,你带着人仓皇北逃,哪里还有这么多物资和兵器?这些东西的来路,你可否交代清楚?” 海东青脸色大变,喝道:“这你可管不着。” 林觉笑道:“你不说,我替你说。这些物资都是辽人供给你的是么?你跑去跟辽人勾结,当辽人的内应来祸害大周,这便是你犯的大忌。辽人是什么人?是觊觎中原的虎狼之国,耶律宗元即位后更是扬言要攻我大周。就算你不认自己是大周一员,你总是中原之人,总是华夏之民吧。勾结蛮夷之国来攻中原之地,你这叫吃里扒外,是华夏的败类。这便是你犯的大忌。你可以不忠君,不忠于大周。但你怎可不忠于生养你的这片土地。世上的事万般可恕,但唯此不可恕。说句犯忌的话,中原之地,张王李赵谁都可以成为江山之主,唯有蛮夷之族不可,那是断我华夏之根,亡我华夏之种。是最不可饶恕的行为。” “说的好!”郭昆啪啪啪的鼓起掌来,城上众守军掌声如雷,均纷纷点头。其实林觉之言是犯了忌讳的,什么张王李赵都可当皇帝,这是大逆不道之言。但他的基本逻辑是为人所认可的。中原之地,打打杀杀自己抢来夺去,充其量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江山总不会落于外敌之手。但倘若引外敌入中原,这绝对是不可饶恕的。历朝历代,此事皆为大忌。当年五胡入侵,乱华夏之举已经成为所有朝代都必须警醒的噩梦,绝不可能再容许发生这样的是。这也是自隋唐而后,无论中原乱成什么样,都不会放松对外地的警惕之心。这已经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了。 海东青勾结辽人的事本是秘密,但是一旦起事,他的秘密便无从保守了。因为护教军的装备已经暴露了一切。弯刀短甲马上轻弓,这都是辽人的标配。林觉之前曾经疑惑过海东青的财政物资的来源,他还甚至怀疑到是朝中隐藏着的什么人野心勃发所以资助海东青。甚至他还一度怀疑到了郭冰的头上去。但战事一起,当缴获了大批的辽人装备,以及部分教匪头目的口供对照之后,这个疑问便已经迎刃而解。一定是辽人资助的海东青,否则他不会如此迅速的崛起,他根本没有这么大的财力去支撑他所做的一切。 海东青被揭穿了他最大的秘密,神色颇有些慌张。他岂不知这才是自己所犯的大忌。即便是手下教众,如果知道他勾结辽人的行为,怕也会颇有微词的。他当然不会承认。 “一派胡言,全是凭空捏造。这些家当都是我打拼所得,跟辽人没有半点干系。你们朝廷中的人,个个都是无耻之徒,竭尽全力的污蔑他人,卑鄙无耻之极。林觉,郭昆,今日本尊不想跟你磨嘴皮子,本尊之所以来到城下跟你们对话,那是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前来对你们进行最后的劝告的。倘若你们识时务,便该立刻献城投降,归降于我。本尊自会饶恕了你们。倘若你们执迷不悟,执意与我圣教大军作战,那么便休怪本尊不客气了。我青教铲除邪魔外道,从不心慈手软。本尊也同时忠告兴仁府中的百姓们,你们已经犯下了滔天大罪,倘若迷途知返,本尊或可宽恕。倘若依旧对抗,本尊攻下兴仁府之后,会清洗城池,所有对抗我圣教之人,将统统被清洗净化,无人可免。”海东青冷声高喝道。 海东青森冷的声音响彻城上城下,所有人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海东青说的很清楚了,倘若对抗,城破之后他便要屠城,杀的鸡犬不留。他来城下的目的就是为了说这些,威胁守城军民投降的。他的话也确实起到了一些效果,城头上下不少百姓吓得面如土色,瑟瑟发抖,不知该如何是好。 林觉清朗的大笑声响起,打破了被威胁的恐怖气氛。 “哈哈哈哈,海东青,你还是露出马脚来了。说什么救赎世人,无非也是顺我者活,逆我者死的勾当罢了。既然如此,就别装什么神棍了。拿出你海匪的本色便是,何必装的那么辛苦。你劝我们投降?我倒也有些话想告诫你。海东青,你知道你这一辈子最倒霉的事情是什么吗?那便是遇到了我。你的二儿子被我亲手给宰了,你的大儿子也几乎等于死在我手里,你的桃花岛毁在我手里,你想夺阳武打通西去的通道,可是又被我将你手下的孟祥所率教匪全歼了。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你难道还不明白,我林觉正是你命中的克星,是你永远逾越不过的高山么?你此刻要跟我正面交战,难道心里便没有一丝胆寒么?你劝我投降,我也劝你一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即刻下马受降,还可以保住许多人的性命,也算是你蛊惑这么多人为你送了性命之后的一次良心发现。死后也少了许多罪孽,少受些苦楚。投降吧,海东青,你的末日已经到了,不要挣扎了,你已经穷途末路了。” “呸!可恶之极。你是我命中的克星?本尊之命只由天定,你算个什么东西。待我破城之后抓到你,我要将你全身的肉熬出油来点天灯。我要将你眼睛珠子挖出来,舌头勾出来,心肺掏出来喂狗,让你受尽世间酷刑而死,叫你知道跟本尊对抗的下场。”海东青失去了风度,极尽恶毒的破口大骂起来。 林觉站在城头哈哈大笑,高声叫道:“泼妇骂街,海东青你也太没出息了。” 海东青高声怒吼道:“立旗。” 话音落下,他身后一杆血红色的星月大旗缓缓举起,刺目的红色在阳光下异常的耀眼。这血色大旗正是屠城的标志,立下此旗,便表示城破之后,兴仁府中将血流成河,鸡犬不留了。 “即刻攻城。”海东青冷声喝道,拨转马头飞驰回阵。与此同时,号角和战鼓之声响起,圣女们的歌声响起,嘈杂和喧闹的诡异气氛之中,所有的护教军和教众们喉头滚动吞咽着吐沫,瞪大了眼睛,他们知道大战要开始了。 第九一七章 愚昧的疯狂 一连串的号令发出,青教大军中战鼓号角喧嚷,气势摄人。令旗挥动,突前的方队开始朝城下缓缓逼近。 城头守军即刻做出响应,弓弩手各自归位,无数只弩箭居高临下对准了城下战场。可以想见,一旦攻城教匪进入城下攻击范围内,必是铺天盖地的箭矢瓢泼而至。第一波的打击总是最为凶狠和残酷,而第一波进攻的人也是最难活命的。 然而,当对方阵型迫近到两百步之外时,城头的守军却突然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在上午的灿烂阳光下,下方情形一目了然,所有人都看到了教匪用来打前阵的第一波人手的装扮,那根本不是教匪的护教军,那是由四五千名手无寸铁的教众组成的方阵。不但手无寸铁,而且还都是一些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他们手挽着手,一排排的朝城下走来,漏风的嘴巴里还齐声念叨着些什么。 这正是海东青的阴毒之处,他知道,第一波进攻必会死伤惨重,他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拼凑出来的两万五千名护教军去送死,所以,他让这些圣老团的老年教众前去当炮灰。这将会给对方极大的心理压力,他们敢对这些手无寸铁的老人动手么?他们敢这么做,将会受到良心的谴责,会被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鞭笞。如果他们不敢动手,那么圣老团将毫无阻碍的冲到城下,他们虽然无法攻城,但他们却可以完成一项使命,那才是海东青要达到的目的。 “无耻啊,简直太无耻了。这老狗不是人啊,他不是个男人。要攻城便光明正大的攻城,这算什么?派这些老翁老妪来打头阵当炮灰,这也太狠毒,太没人性了吧。” 郭昆目瞪口呆的看着城下毕竟的这群被愚昧洗脑之后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的老人们,除了怒骂,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林觉也皱眉沉吟,在林觉的心中,战场之上,所有敌对方都是敌人,只要他上了战场,他便有被杀的理由。可是,话虽如此,面对此情此景,林觉却又无法说服自己将这些走路都费劲的老者视为敌人。倘若对这些人动手,良心和道德上的内疚感将极为强烈,而且有可能成为一辈子的污点。 不光是郭昆和林觉,城头所有的守军心里都很矛盾,他们拉弓的手不自觉的放下,端着的弩.弓也不自觉的移开。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算上官下令,他们也不知道该不该朝着这群耄耋老者,手无寸铁的老人射击。这是每一个有良知的人最基本的反应。 “怎么办?他娘的,活见鬼。”郭昆转头看着林觉道。 林觉皱眉道:“先不要擅动,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他们可攻不了城,让他们爬云梯他们都未必爬的上来,且瞧着。” 郭昆皱眉点头,也只能等着看看了。 所有人都眼睁睁的看着数千老者缓缓逼近到城墙下。城墙数丈之外是一条护城壕沟,原本是护城河的壕沟因为没有活水而干涸,只有底部有些污泥浊水。不久前被重新挖深了些,底部布满了木刺作为阻碍敌人进攻的屏障。圣老团的步伐被壕沟所阻挡,他们不得不停在了壕沟一侧。后方人群跟上,全部的人都堵在了壕沟旁边。 城头众人忽然觉得这场面有些滑稽,这些老家伙们气势汹汹的冲到城下又有什么作为?一条壕沟便将他们全部拦住了,倒要瞧瞧他们该怎么办。 圣老团的老者们慌乱了片刻,忽然间他们都开始行动了起来,他们开始纷纷在地面上捡拾石块土块,杂树枯木等物,用衣襟颤巍巍的兜着来到壕沟前,然后倾倒进去。几千人一起动手,倒也场面壮观。 城头守军恍然大悟,原来这帮老家伙的目的居然是来填平壕沟的,给后方兵马进攻开辟道路的。这事儿当真又好气又好笑,这群老家伙真是猪油蒙了心,死心塌地的为邪教驱使,哪怕是这么一点微薄的力量也要贡献出来。邪教控制人心的可怕之处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要填平壕沟谈何容易,丈许宽深的壕沟若无大量沙袋土石填充,靠着这帮老者一点点的捡拾又能起多大作用。更何况城下地面上哪里有那么多的石块土块供他们拾取。四五千老者转了几圈之后,左近地面便光溜溜的,连一片草皮都不见了。然而壕沟的几处通道却只垫了不到半尺的泥石。 郭昆忍不住朝下方叫道:“别忙活了,都赶紧走吧,我们已经对你们很客气了。你们为何要信邪教的蛊惑呢?留在家里养老不好么?真是不可理喻。” 城下圣老团众老者浑然不顾,依旧团团转的找着土石,有的甚至趴在地上用手抠地面坚硬的泥土。可是,这完全是徒劳无功的行为。 就在此时,后方教匪营中丝竹声起,白袍圣女们幽灵般的现身,鼓声敲响,颂歌响起。战场上所有的教众都匍匐于地。原来是祷祝颂唱的时辰到了。圣公将祷祝的次数增加到了十二次,每个时辰都要祷祝,同样的场面城头守军已经见了许多次了。 “圣公至大,泽被天地。我教姐妹,共享救赎。残躯之身,奉献圣公,残躯之魂,云霄为尊。永享长生,永登极乐,人世之苦,永不再有,人世之痛,永消无存。奉献之名,上下称颂,泽被子孙,永为记存。阿胡那个阿克里个巴巴哎,阿克阿巴巴依儿吆。” 圣女们唱的是一首新曲子,一天祷祝十二次,老是同一首颂歌自然是不妥的,所以海东青让乐师文人们多作了几首曲子给圣女们唱。内容各自不同,有的是歌功颂德,有的是讲忠诚,有的讲奉献,有的讲牺牲,总之都是洗脑的颂歌。这一首从内容上来听便是要教众奉献自我的颂歌。 颂歌传来,圣老团的老者们匍匐在壕沟旁的地面上,口呼圣公至大,磕头祷祝不已。这些人连跪倒都困难,却表现出了无比的虔诚。 祷祝时间过去,老人们相互搀扶着起身来,他们脸上泛起诡异的红光,这每一次的祷祝都像是给他们注入了生命的力量一般。而这一次,似乎更为特殊。他们很快聚集在一起,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似乎还争论争吵了起来,乱糟糟的叫嚷着,推搡着。 城上林觉等人眼巴巴的看着这些老家伙们在下边闹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忽然间,只见一名白发老者从人群中冲出来,口中大声叫喊道:“圣公至大,接引老朽上圣殿享福!”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下,那老者冲到了壕沟旁纵身一跃,身子坠入丈许深的壕沟里,像个破口袋一般的翻滚起来,直至滚入污泥浊水之中,被尖刺穿透身子。 城头众守军惊呀的叫了起来,他们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见城下教众里‘圣公至大’的叫喊声不绝于耳。圣老团的成员们纷纷冲向壕沟之侧涌身跳下,翻滚进壕沟之中。 “啊。这……这帮人疯了么?这是做什么?”郭昆惊愕叫道。 林觉皱眉冷声道:“可怜又可悲,被蛊惑之人便是如此,他们完全丧失自我了。他们这是要那自己的尸体填平壕沟,给教匪攻城创造便利,他们确实是疯了。可恶可怜可悲可叹可恨。” 郭昆恍然大悟,仔细看下去,果然如此。这些老者跳进壕沟的地方都是适才他们填充土石的地方。因为再无土石可捡,他们便决定用身体当做填充壕沟的土石。适才那一番祷祝颂歌,唱的正是牺牲自我的奉献,这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嘭嘭嘭!”圣老团的成员们一个个的跳入了壕沟,起初摔下去的立刻便摔死了,因为丈许高的高度加上壕沟底部的尖刺会立刻要了他们的命。后来跳下去的却一时半会不会死,被上方跳入的人压在人堆里,口中发出凄厉的呼叫之声。像是鬼哭,又像是狼嚎。很多人领死之前又不想死,但是又被他人的胳膊腿压住,根本动弹不得,哭嚎叫喊,惨不忍睹。 昏了头的教众们以这种方式完成了他们能力所能及的自杀式攻击。能不能上云霄圣殿享福,没人知道。能知道便是眼前壕沟里层层叠叠的尸体,将死未死的哀嚎惨叫,宛如人间地狱一般的恐怖场景。 人的精神一旦被控制住,或者误入歧途之中有多可怕,会做出多么疯狂的举动,今日这些圣老团的成员给了所有人最好的诠释。 第九一八章 决不当圣母 城墙下的疯狂还在继续,圣老团的愚昧教众们如飞蛾扑火冲入壕沟之中,当真用血肉之躯填充了几条通道。无数只手从通道两侧伸出来,无意识的在空中挥动。无数濒死的叫喊声从壕沟中传出来。虽然秋阳高照,照得天地间一片炙热,却已经让所有目睹这一切的人身上发冷,宛如目睹地狱中的尸山血海一般,恐惧到了骨子里。 号角声再次响起,教匪阵中再次有方阵冲出,伴随着的是他们清脆稚嫩的嗓音发出的呐喊。这些冲锋之人穿着小小的黑罩袍,背着用黑布蒙着的小小的竹篓,神情狰狞的呐喊着冲向城下。 “这些……又都是些什么人?孩童么?”郭昆尚未从适才的惊恐中恢复过来,愕然叫道。 林觉面色冷厉,沉声道:“海东青着实该死,我没想到他丧心病狂到如此的地步。蛊惑老者倒也罢了,连孩童都蛊惑,简直丧尽天良。这些都是些未成年的孩童,他怎可蛊惑孩童上战场?这厮是真的该死,千刀万剐也不足惜。” 郭昆皱眉道:“这些孩童……能做什么?指望他们攻城?亦或是……孩童们也要跳入壕沟自杀?疯了,简直是疯了。” 林觉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看看吧,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哎,老者我们不能出手,孩童我们更不能出手了。吩咐弟兄们不要放箭,先观察观察再说。” 郭昆点头同意,心道:“适才你还一本正经的说什么不可妇人之仁,现在面对这些孩童,你怕也是强硬不起来了吧。” 城下,两三千名孩童呐喊着冲向城下,他们虽然面容稚嫩,但却一个个面目狰狞,脸上横七竖八的用灰黑吐沫着,活像一个个从地狱中奔出的小鬼一般。 青教之中有专门的对孩童进行蛊惑洗脑的分坛。海东青其实很重视对教中孩童的蛊惑和洗脑。因为他明白,大人们或许还有理智,但孩童是最没有判断力和理智的,他们很容易就会被鼓动起来,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来。狠起来他们甚至连父母亲眷都不在乎。 事实也正是如此,青教起事之后发生的杀人放火的事件中,有很大一部分正是出自这些少年 之手。而且往往手段更残忍更狠毒,因为他们根本不知怜悯和理智为何物。倘若不是因为他们没有长成,无法参与真正的作战的话,海东青都想着要建立一个童子营了。如果这帮教中孩童长大之后,必是不折不扣的青教狂热分子,死硬分子,必是最凶残凶横的青教中坚力量。可惜的是,上天没有给海东青这个机会,没有给这些教中被洗脑的孩童们成长的空间。 但即便如此,海东青也还是不肯放过这群孩童,和对待教中老者一样,他还是要榨干圣灵团孩童们身上最后的一丝作用,为自己攻城充当助力。 今日,这些孩童们其实肩负着一项使命的,海东青知道官兵还是不会对这些孩童下手,所以他们会和圣老团一样顺利抵达城墙下,完成他们的使命。 清脆的呐喊声中,圣灵团的少年很快冲到了壕沟前。他们站在壕沟旁,看到了壕沟之中的惨状。很多孩童吓得尖叫大哭,暴露了他们还是孩童的本色。但很快,便有少年出面对吓哭的孩童一顿打骂呵斥,痛斥他们没出息。 城头上,林觉郭昆等人瞪着眼看着城下这群孩子的举动,他们依旧没有下令放箭,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们尚未发现这些少年会对城池构成怎样的威胁。他们并没有携带云梯,但不知他们冲到城下意欲何为。 但很快,谜底便揭晓。当两千多名圣灵团的少年开始在壕沟边缘列队,他们排成两排,形成一个沿着壕沟排列的长条形阵型。有人高声下达了命令,孩童们迅速的从身后的竹篓中取出了东西攥在手里,那是一个个甜瓜大小的黑色陶罐模样的东西。这些陶罐外边套着绳网,连接着一根数尺长的绳索,绳索的一头有绳套,少年教匪们麻利的将绳套套在他们的手腕上。 “那是……做什么?他们拿的这是什么鬼东西。搞什么名堂?”郭昆瞠目问道。 林觉紧皱眉头盯着下方,他也不知道这些孩童要干什么。但很快,他便明白了过来。因为圣灵团少年教匪们已经点燃了那些陶罐,并且抓住绳索的一头开始一圈一圈的挥舞起陶罐来。看起来像是庙会上玩杂耍的挥舞着火球取悦百姓,点燃的陶罐冒着火光和浓烟一圈圈的在少年们的身旁转动,速度越来越快。 “不好,他们是要投掷火油罐。”林觉大声吼道。 林觉话音刚刚落下,数千枚点燃的陶罐已经从圣灵团少年们的手中飞出,划破十几丈的空间朝着城头飞来。乒乒乓乓一阵爆裂之声响起。火油罐有的砸在了墙壁外侧,有的直接落入城墙上,有的越过城墙落到了城墙后方。陶罐破裂之后,里边粘稠的黑色火油将爆裂的火焰溅射四方,顿时到处是呛人的烟雾和火头。有士兵躲闪不及,被火油溅射身上着火,顿时惊骇大叫,引起了不小的骚乱。 原本,以这些少年的臂力是无法将火油罐掷上城头的,但绳索转动助力之后,加之距离城墙的距离极近,也不受任何的干扰。几斤重的陶罐完全不费吹灰之力便可飞上城墙。这一切之前早已经过演练,证明可行。海东青也正是利用官兵不会对孩童下手的弱点,让他们能够近距离的靠近城墙,然后突然发动这样的攻击。 粘稠的火油着火后很难熄灭,而且就算投掷不到城墙上,哪怕是黏在外墙上也可以烧很长时间,发出刺鼻的浓烟。这会给守城兵马带来很大的困扰。更别说被火油罐集中的城墙部分了,堆满了滚木箭支等物资的地方一旦着火,后果不堪设想。 相较于城头城墙上的情形,城门处的情形更加的危急。数百只火油罐的目标正是吊桥和城门,它们碎裂在城门和吊桥左近,燃起熊熊大火。随着火势蔓延,如果不采取措施,黏在上面的火油会很快将城门和吊桥引燃,造成城门的洞开。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情形。 城头处处起火,城门处浓烟冲天之时,后方教匪阵中一片欢呼喝叫之声。圣女们的歌声再起,这一次却是欢送教匪主力护教军进攻的号令。在嘹亮的歌声之中,护教军两万五千余人的队伍分为三波,开始向城下呐喊冲锋。这一次他们携带了长长的云梯,高举着闪亮的弯刀,还有两千名弓箭手在盾兵的掩护下随军冲锋。正式攻城行动到此时才算开始。 城下,圣灵团的少年教匪们根本没有退却的意思,在投掷完一轮之后,他们从肩头背着的竹篓里又取出了火油罐,点燃之后继续挥舞着朝城头投掷。他们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每一只火油罐爆裂在城墙内外爆发出一阵火光之时,他们都张着嘴,发出刺耳的大笑和欢呼。 “烧死你们这些邪魔外道,把你们个个变成烤猪。” “哈哈哈,就是,就是,全部烧成烤猪。烤的透透的。” “这回圣公对我们一定很是器重了,说我们年纪小不能打仗?我们可立下大功了。” “就是。圣公真是神仙啊,他说官兵不敢对我们放箭,因为他给我们喝了神符,加持了护体神功,官兵们都被吓蒙了,果然不敢放箭。咱们什么都不要怕,只管砸罐子,烧死这些妖魔。” “对对对,圣公至大,圣公至大,天下无敌,天下无敌。” “……” 城头上,面对如此混乱的局面,郭昆暴跳如雷。 “林觉,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我可忍不住了。他们不是孩童,他们就是教匪,我可不能再让他们这么肆无忌惮的攻击下去。我不管了。” 林觉脸上的肌肉跳动了几下,透过浓烟火头,他看到城下那些嬉笑雀跃的孩童们的身影。是啊,他们不是孩童,他们是被青教蛊惑的杀人机器,是战场上的对手。如果不采取措施,后果不堪设想。那些少年的背篓里起码有三四枚火油罐。全部丢过来,城头怕是要成一片火海。物资要烧光,城门也要烧起来了。 可是,若要下这样的决定,那要承担相当的心理压力。毕竟那是一群被蛊惑的孩童啊。这着实让人左右为难。 砰!一枚火油罐砸在林觉不远处的城墙上,一片火焰飞溅而起,几名弓箭手身上着火,大声惨叫起来。 “啊,啊,救我,救我。”着火的士兵叫道。 周围士兵们冲过去扑灭他们身上的火焰,其中一人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脸上一片黑红,根本不能作战了。 林觉忽然惊醒了过来,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啊,这可是战场之上,战场之上哪有什么孩童妇孺?但凡参与作战的对手都是敌人,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己方的残酷。这些少年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少年了,他们个个都是青教的士兵,海东青正是利用了自己的弱点罢了。自己岂能在此犹豫,任由他们肆意妄为,任凭己方兄弟受到伤害。更何况,教匪的大规模攻城已经开始了,难道自己还要投鼠忌器,一会还要选择性的攻击不成? “大舅哥,下令吧。既上战场,便是敌人。无论是耄耋老者,总角少年,都是敌人。妇人之仁不可有,否则便被他们利用了。我建议,下令放箭射杀,不可姑息。”林觉咬牙沉声道。 郭昆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但战场上,哪有什么仁慈可讲?对敌人不可手软。传我号令,给我放箭!” 城楼高处,军旗挥动。士兵们早就已经等着这一刻了。 嗡嗡嗡!箭矢如蝗虫一般从城头射出,一片黑云般将城下的圣灵团的少年笼罩。噗噗噗噗,血光四溅,血花绽放,一只只弩箭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娇嫩的躯体洞穿,让他们兴高采烈的狂笑和雀跃戛然而止。密集的箭雨,极近的距离,几乎没有给他们任何逃生的空间。在爆起的血雾之中,少年教匪们如割韭菜一般的倒下,被箭矢钉的透透的。但只要中箭,连受伤的都没有,全部毙命。 仅仅一波箭雨,这些之前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们便被射杀数百。 城头上,站在林觉身边的白冰实在看不下去了,她转过头去不忍再看。毕竟是个女子,她看不得这样的场面。毕竟倒下的都是些孩童少年,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林觉沉声道:“冰儿,你若觉得不舒服,便下城去休息休息。我心里其实也很痛苦,但我不得不这么做。” 白冰摇着头道:“我不走,我只是恨那海东青,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逼得你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件事以后一定有人会诟病你们的。毕竟……他们只是少年啊。” 林觉冷声道:“我明白,否则之前我们也不会那般纠结了。但这是战场,对手便是敌人,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我也不想当圣母。” “圣母?那是什么意思?”白冰道。 “简单而言,便是被所谓的道德良知绑架了人。有的人会被这些枷锁所牵绊,往往不顾大义之事,只在乎小节小义。譬如今日,若我们只因为这些是少年便选择放纵他们,那便给了海东青道德绑架我们的机会。倘若此战因此落败,那么我们便是天下的罪人。要平息教匪之乱,避免天下再有人被青教蛊惑,避免再有无数老少百姓受到毒害和蛊惑,我们便不能心慈手软,必须以平叛为先,再论其他。我林觉绝不会被人用所谓的道德良知来牵绊我的行为,他们也休想用这种枷锁来捆绑我。”林觉沉声道。 白冰沉思片刻,吁了口气道:“我懂了,今日之仁慈,固然可心安,但却贻他日大患。为了大局大义,不得已而为之。我们不当这个什么劳什子圣母。” 林觉点头道:“理解正确。我们决不当圣母,该怎么办就这么办。管他老者孩童,攻击我者都是敌人,是敌人就该死。有些时候,道理就是这么简单,无需想的太过复杂。只有那些慷他人之恺者,事不到临头,才会去指责别人。当屠刀架着他的脖子的时候,包管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第二轮箭雨过后,城下嚣张的圣灵团少年教匪死伤过半,此时此刻,他们也嚣张不起来了。归根到底他们还是心智不全的少年,面对死亡,他们可没有那么淡定。 “刀枪不入是假的啊,圣公骗了我们啊。” “是啊,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小德子死了,二柱子也死了,圣公骗了我们。呜呜呜。” “呜呜呜,我弟弟也死了,快跑吧,再不跑我们都要死了。” “可是……后面的人攻上来了啊,圣公说了,不许人后退啊。” “你还听圣公的话么?他骗了咱们啊。他是骗子啊,骗子的话还听么?” “是啊,快跑吧,不然都没命了。” 少年们发一声喊,哭爹喊娘的往后逃窜。但是,他们只逃出了数十步,便被后方冲上来的护教军给堵住了去路。 “小兔崽子们,敢临阵脱逃?跟我们一起冲。谁逃跑格杀勿论。”护教军们大声喝骂着。少年们无可奈何,在威逼之下不得不被他们裹挟在其中,朝着城下攻来。 第九二零章 城易破 海东青手下的这一只护教军装备已经相当的精良了,耽搁的十几天时间正好给了他喘息的时间,让他有机会将从蛇岛转运来的物资尽数运达。虽然辽人也没给多少物资,但是兵器箭支之类的基本作战物资还是给了不少的。加之之前的支援,数量已经足够装备一只像样的兵马。 这两万五千名护教军,虽非人人有盔甲,但却人人有兵器。其中还有三千余柄弓箭,五千余枚辽军的马上轻盾,轻盔数量也有一万多件。所以,这是海东青起事一来所率领的装备最为齐整的一只护教军。 八千名护教军作为第一梯队,更是配备齐整,四千盔甲齐整的护教军扛着云梯冲锋在前,两千弓箭手紧跟在后,外加两千名盾牌手顶着盾作为掩护。形成一个立体的阵型冲到了城下百步之内。 不待郭昆下令,城头守军箭矢齐发,羽箭如瓢泼大雨一般浇了下来。但因为有盾兵掩护,加之通向城下的道路已无滞碍,畅通无阻。再加上之前圣灵团丢的火罐尚未熄灭,城头部分守军不得不腾出手来灭火,火力打击有限。在盏茶时间内,竟然被护教军只付出千余人的代价便冲到了城下。 城头守军开始往下丢滚木礌石,无数的石块檑木滚滚而下,砸的下方血肉横飞,惨叫连天。但饶是如此,几十架云梯还是在石块和箭矢之雨中竖了起来,搭上了城头。 两千护教军弓箭手开始朝城头射箭压制,城下的护教军开始攻城,第二梯队的八千护教军也呼啸而来。与此同时,七八辆冲车也在教匪的推动之下冲向已经起火的城门处。 城上城下几乎在一瞬间便陷入了焦灼的鏖战之中,迅速的达到作战的高潮。 对于守城的禁军而言,面对这样的进攻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压力,一万多守军,在人数上并没有太大的劣势。即便有劣势,也被坚城高墙和装备战力所弥补。加之守城物资充足,更是根本没有任何的压力。对着战斗的进行,护教军死伤惨重,而城头守军除了被火烧伤了不少,被下方的弓箭手零星射杀射伤了一些,根本没有太多的损失。 护教军的进攻并没有取得太大的进展。攻击城墙的作战死伤惨重且遥遥无望,唯一有所进展的反倒是在城门处。城门起了大火,吊桥也烧起来了,这或许会成为守城方的隐忧。而且似乎城头的守军并没有在意这些,他们甚至没有在意城门处的火势,也没有专门增加人手去阻止冲车轰击城门。对护教军而言,这或许是他们的一个突破口。 果然,攻城进入第二个时辰之后,城头的上百次突破被击退之后,海东青正为此焦虑不已的时候,城门处却传来了令海东青兴奋的好消息。随着轰隆隆的巨响之声响起,冒着烟火的厚重城门被几辆冲车合力轰开,通向城内的通道赫然洞开。那城门本不会这么容易便被轰开,尺许厚的兴仁府东门以十几道铁条横拉封锁,就算是巨大冲车也未必能撼动。加之这样的攻城战中,城门后方定是原木林立,满满的堵上沙包拒马等物,就算是轰开城门,也未必有用。 然而,让人感到惊讶的是,城门洞开的刹那,护教军发现城门洞内空空荡荡,畅通无阻。凉爽的过堂风吹得满头大汗的教匪们浑身惬意,这惊喜来的实在是太突然。 接到这个消息的海东青仰天大笑,官兵托大,刚愎自用,以为必可守住城池,似乎压根也没有想到城门会失守。这便是他们自大的代价。那两千名圣灵团的小鬼算是死的值了。起码他们在城门和城楼处放的火起到了作用。城门被烧的脆弱了,城楼还在燃烧,守军也无法及时增援。城门一开,兴仁府唾手可得了。 得知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之后,圣女团顿时歌声大作,丝竹声响彻战场。 “圣公至大,所向披靡,神兵所致,无人匹敌。圣公至大,如履平地,攻城拔寨,杀尽顽敌。” 伴随着妖媚的歌声,海东青大声下令:“全体进攻,往城里攻,不要和他们在城头纠缠。进城之后,见人便杀,鸡犬不留。迫的他们下城交战。” 海东青亲自率领剩下的九千护教军冲向城门处,所有正在攻城墙护教军纷纷往城门处聚集,他们踩着城门的余烬,呐喊着冲进城中,片刻之后,城门内涌入了上万护教军。城头上的守军虽奋力朝城门处聚集,意图阻止这一切,但是城头狭窄,他们根本来不了多少人,也无从阻止。 所有人都傻了眼,城中等待好消息的百姓们万万没料到,他们没能等来好消息,却等来了要命的消息。仅仅只坚持了一个多时辰,一万多兵马把守的兴仁府东门便被教匪攻破了。他们惊慌失措,骇然相顾,不知该如何是好。 府衙衙门里,聚集在一起等待作战消息的官员们也傻了眼,他们中有人开始大骂守军无能,大骂禁军将领愚蠢。原本为了死守城池,东城门门洞内是堆积了大量的沙包,将城门洞活活堵死的。但是禁军将领硬是下令将这些沙包全部搬走,腾空了城门洞。他们说教匪根本攻不进来,无需这般小心翼翼。堵了沙包,那是不自信的表现。现在可好,城门被人撞开了,城墙再高有什么用?人家攻进来了。要知道一旦进入巷战,对方人数多的优势可就完全有用武之地了。禁军无能,毁了兴仁府了。 有人直接将矛头指向那个林觉,正是那个林大人说要这么干的。书生领军,能有何作为,这个人就是赵括,只会纸上谈兵,大伙儿都要被他还惨了。 和城中一片慌乱相比,城墙上的林觉却面露诡异的笑容。郭昆皱眉对着林觉道:“我可是冒着巨大的风险才答应你这么干的,你可别把事情搞砸了,现在可算是引狼入室了,这么教匪都涌进来了。” 林觉微笑道:“放心吧,这不是咱们昨晚商议好的么?你不是举双手赞成么?这会子怎么又怕起来了。这一招叫做请君入瓮,关门捉鳖,叫海东青插翅难逃,彻底覆灭于此。免得他攻不下城池,有选择脚底抹油。这个人可是极为奸猾的,不给他点甜头,他怎会上当。莫说了,大舅哥,我得去准备了,大舅哥你的任务便是待海东青的人进了城,立刻夺回城门,用沙包封锁城门,死守不准他们出去。我得去即刻吩咐吴永波守住内城城门去。” 郭昆咂嘴道:“罢了罢了,事到如今,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吧,还能反悔不成?快些行动吧,莫让他们突破了内城门。” 林觉哈哈大笑,转身高喝道:“魏大奎,都准备好了么?跟本官去拿功劳去。这一次包管你又是一个大功劳。” 早已在旁摩拳擦掌的魏大奎喜滋滋的大声道:“林大人,多谢提携,卑职早就等着这话了,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大人下命令了。” 林觉点头喝道:“好,即刻行动。” 东城门意外告破之后,无数护教军蜂拥而入冲入城中。海东青率第三梯队九千护教军也以最快的速度冲入城中。过程中,他们并没有遭遇太多的反抗。城中守军似乎已经慌了神,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进攻。近两万名护教军就这么畅通无阻的冲进了城门内。 然而,他们很快便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他们很快发现,他们虽然攻进城内,但其实他们攻入的只是外城城廓而已,在往内冲锋不到两条街区,他们发现面前横亘着另一座高大的城墙。这正是兴仁府的内城城墙。内城城墙虽然没有外城城墙高大坚固,但此刻却成为他们眼前的一道屏障,阻止了他们往前进攻的道路。他们刚刚靠近一些,城墙上便有箭矢激射而至,迫的他们不能靠近。 为了不被拖延,尽快的占领内城,护教军将领选择了沿着内城城墙朝两侧的方向探索进攻。然而,他们很快发现,内城城墙一路蔓延,严丝合缝,根本没有缺口。有心思缜密的将领突然意识到,他们冲入的是一个介于内城城墙和外城城墙之间的,宽不过两三里的夹心地带。内外城墙将他们像是夹心肉末一般的夹在当中,竟无法往前一步,只能沿着环状的夹心地带朝两侧迂回,但却不得其门而入。 这正是林觉设计下的圈套。林觉这一地是做好了全歼教匪的准备的,他不满足于只击退对方的进攻便罢。倘若只是为了击退海东青的攻城,这么目标未免太容易完成。全副武装的一万多名守军守住兴仁府根本不是问题。以海东青现在的实力,想攻下兴仁府除非再加一倍人手才有可能。但是,林觉不希望放走海东青,一旦攻城受阻,海东青这么精明的人是绝对会抽身而逃的。虽然那也不会影响平叛大局,但海东青还是有可能消失的无影无踪的,这个人绝对有脱身的能力。 第九二一章 人难逃 海东青是一大祸患,只要他活着,便指不定又会生出什么幺蛾子来。当年海岛上被他逃走,才有了今日的大祸,这一次是绝对不能让他溜了。且跑了海东青,即便平叛成功也是不完美的,林觉不想留下遗憾。 鉴于此,林觉设下了圈套。他要请君入瓮,利用兴仁府独特的城池构造,将海东青的兵马引入城中,一网打尽。这么做虽然有风险,但林觉认为,风险可控,结果可期。 兴仁府从州城升级为府城之时拓展城廓,在老城外围新建了一圈城墙。这样的格局正是一个天然的牢笼。只需诱惑对手进入外城,扎紧外城的口袋口,并在内城城墙上安排足够的人手防御,便可让对方困在其中进行绞杀。这是一开始在商议如何利用兴仁府来拒敌时林觉便提出的作法。 当然,郭昆等人是有质疑的,郭昆的想法是以稳健为主,击退海东青便是胜利,而不在于能否抓住他。而林觉的想法是,不能内郭旭留下一丁点的功劳。这顿饭自己要吃干抹净,连一口汤也不让郭旭喝到。他不是要借刀杀人么?他们不是还想着要自己的命么?那便彻底给郭旭一个大尴尬,让他什么也得不到。如果海东青带着残部溜了,岂非便宜了郭旭,到让他有机会去抓到海东青。这是绝不成的。 郭昆也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妹夫每每提出的计策都让自己难以理解,但很明显自己跟不上妹夫的思路。之前的反对差点酿成大祸,所以还是跟着妹夫的思路走才是。献丑不如藏拙,林觉说能做到,自己还是不要再坚持才是。于是,所有的安排郭昆都照办了,硬是从守城的一万两千兵马当中分出了三千多人在内城城墙防守,而且也按照林觉的要求搬空了东城城门洞的障碍物,甚至连封门的铁条也尽数撤去。即便没有圣灵团的火烧城门,那城门也是经不住对手的冲车撞击的。 林觉甚至设计了备用方案,如果教匪攻不破城门的话,林觉打算故意派人在城楼放火,伪造成内乱的样子打开城门开门迎客。总之不将海东青骗进来是决不罢休的。 这也是为何对方在冲击城门的时候并没感觉到有多少反击的力度的原因。城楼上的士兵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对下方的攻击也不够凶猛。这全都是演戏。 当然,林觉没料到会有圣老团和圣灵团的出场和表演。但不知那些为圣教现身,甘当血肉垫脚石的圣老团的老教众们知道他们的牺牲完全毫无意义,对方会创造机会让己方攻进城里,他们的死也完全是多此一举的时候,会不会觉得自己愚蠢到家了。 海东青进入城中之后也很快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同寻常,当得知城中格局,己方兵马尽数被困在两座城墙之间的带状区域时,海东青嗅到了极度危险的气息。但他没有慌张,两万护教军在身旁,自己无需担心。 “传我命令,沿内墙往南攻击,脱离东城范围。寻找可攻破内城城墙的缺口。内城并无多少守军,我便不信,他们有足够的人手可以守住整个内城城墙。”海东青厉声下令道。 海东青的想法其实是合理的,适才攻城时,东城城墙上的守军数量上万,那说明内城城墙上不可能有多少人防守。既然正对东门的内城墙上有弓箭手把守,那么其他地方必然空虚。此刻要做的便是脱离东城范围,乘着守军调集兵马往内城的空隙,找到空虚之处一举突破内城,来个城内开花。同时也避免被困在两座城墙的夹心地带的窘境。 两万余护教军和教众得令立刻沿着城墙往南猛冲。一路上占领了几座兵营和几座空荡荡的衙门,没有遭受任何的抵抗。可是,在冲出里许之地后,一道横亘在前的高墙挡在了他们的面前。那是一座用沙包垒砌起来的新建的墙壁。横在两座城墙之间,像一道高高的山崖拦住了去路,阻断了教匪们往南侧进攻的通道。沙包墙高达三丈有余,宽逾丈许。上面还有数百名连弩手驻守。当护教军冲到近前时,上方连弩激发,箭下如雨,登时将百余名教匪射杀,迫的他们不敢靠近。 海东青接到禀报后心中有些慌张,这墙壁明显是临时建造的障碍,将两墙之间通路封死。上面有连弩手驻扎,此刻要是下令攻击,虽然花些功夫能攻上去,但是大军依旧不可能通过这里。加之云梯等物早已丢弃在城外,攻下这道沙包工事墙怕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因为只能徒手攀爬,那简直是给对手当活靶子。更重要的是,耽搁的时间极为宝贵,对方东城墙上的兵马一旦调遣到位,那便无法突破内墙的防守了。 “掉头,往北。”海东青果断下达了掉头往北进攻的命令,既然南面此路不同,便无需纠缠,往北进攻一样可行。 护教军后队变前队,调转身子沿着来路再杀回去,在两座城墙之间里许宽的通道上往北再攻。然而,当攻至里许之外时,一道黑乎乎的沙包墙再次横在眼前,阻断了往北的通道。和之前的那座沙包墙一样,同样的高大宽阔,上方连弩手密密麻麻,虎视眈眈。 海东青身上出了一层汗,正思索对策时,坏消息再次传来,东城城门被官兵被夺回了。此刻上千官兵正将城门洞旁的沙包堆积起来,封死了城门出口。此时此刻,海东青才真正的意识到麻烦大了。 此刻,倘若有一双可以从高空俯视而下的眼睛的话,可以看到清楚整个战场的态势。兴仁府内外城墙之间的狭小区域内,密密麻麻都是护教军兵马。而两座城墙南北方向的通道,都被一道巨大的工事墙所堵塞。护教军两万多兵马尽数被困在一个长三里宽里许的长方形盒子里,像是被人关在笼子里的一群野兽。 林觉昨夜发动了城中八千青壮,在几个时辰的时间里垒起了两道高墙,连接内外城墙。将整个东城内外墙区域打造成了一个困兽牢笼。用林觉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快速建好的简易瓮城。城门一开,教匪涌进来之后再堵上出口,便是实实在在的关门打狗,瓮中捉鳖的态势。 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可以用少量弓箭手便可防守住内城墙。因为要防守的不是整段内城墙,而只是一小段城墙而已。三千弓箭手只需在不到三里的小片范围内防守,调动的范围不大,士兵的火力也足够。堵住了两侧通道之后,便将教匪的活动范围限制在这三里范围之内,他们要攻内城,也只能朝着有人员防守的这一段城墙去攻。而且有了这两道横墙之后,其实东城墙上的守军可以迅速的通过两道墙壁顶端的通道增援内城墙。事实上适才那两道沙包垒砌的高墙上的连弩手便是外城城墙上增援的人手。 这便是林觉的整个计划。请君入瓮,关门打狗,将海东青和他最后的死忠教匪一网打尽,海东青插翅也难逃。 “圣公,怎么办?我们无路可走了,被他们困住了。圣公,快想个办法啊。”身旁的护教护法们一片慌乱,纷纷叫道。 海东青心乱如麻,怒声吼道:“慌什么?咱们还有两万大军,怕他们何来?他们围住我们又当如何?能奈我何?莫慌,待我想想对策。” 众人忙道:“好好好,咱们不要打搅圣公想办法。都不要慌张。” 一名护教高声道:“咱们祷祝吧,给圣公加持神智,想出对策。来来来,你们几个快唱,快唱啊。” 一群被大车拖进来的圣女们忙用颤抖的嗓子颂唱起来:“圣公……至大,所向披靡。邪魔外道,烟消云散。阿胡那个阿克巴巴哎,阿胡巴巴那个依儿哟……” 即便是这些圣女们也知道目前情形的危机,她们心中害怕,嗓音颤抖,唱的甚至都跑了调,一点也不好听。不过圣歌颂唱而起,众教匪还是条件反射一般的跪地祷祝起来。 海东青皱着眉头坐在马上,祷祝声响在耳边时,让他的确实心安了些。这近两年来,每每这些人跪伏在前,高呼圣公至大的时候,海东青都会得到莫大的鼓舞。只要有人还信他,他便不孤单,便还有可用的力量。当祷祝声结束,焦躁的心情也安稳了下来,海东青也恢复了常态。 “传我之命,猛攻内城东城门,不计代价,攻破内城。”海东青高声喝道,这是最直接的办法,他不能后退,也无路可退,此刻要做的便是猛攻内城,突破进去,打破这如牢笼之困的局面。 “遵命!兄弟们,进攻!”护教护法们也知道这是最后的办法,只能突破一处,不管内城外城,总是要破一道城墙的。于是鼓起勇气,大声吼道。 第九二二章 最后的机会 护教军迅速调整队形,这回也不用分批进攻,也不用在意攻城阵型了,实际上这小小的范围内也无法有什么阵型了,所有护教军一股脑而朝着内城城墙处猛扑过去,只管冲便是。 内城城门两侧,上千弓箭手已经集结到位,对方凶猛冲来,迎接他们的是漫天箭雨。连弩的弩箭疾如流星,划破空气隐隐有风雷之声。长弓射出的劲箭的啸叫声让人胆寒,黑压压的箭支如乌云一般笼罩密集的教匪阵型,射杀的下方人仰马翻,死伤无数。 海东青连续发动了三次猛攻,但内城城门上的弓箭手连续三次将他们逼退。三次冲锋,丢下的是近三千具尸体。内城城门外的内环护城河石栏桥和街道两侧,尸体堆了满满的一层。对方阻击的火力越来越猛,弓箭手越来越多,一次比一次的死亡人数多。再下令时,就连身边的护教和护法都觉得不能这么干了。 “圣公,这么怕是不成的,我们这完全是在送死啊。阵型完全展不开,就是活靶子啊。即便冲到城墙下边,也没法子破城门啊,我们的攻城器械都丢在城外了,靠着几个人抬着原木撞击,那怕是不成的。圣公,怕是得想别的法子了。”一名护教低声劝道。 海东青朝着说话的人怒吼道:“什么?你敢质疑本尊的命令?你是不是想背叛本尊?” “不敢不敢,圣公至大,卑职愿为圣公为犬为马,绝对不会背叛。卑职只是不希望实力损失过大啊。请圣公明鉴。” “那你说,怎么办?你们这些人,统统都是猪脑子,一点办法也没有,一点办法也不能替本尊想出来,一点不为本尊分忧。一群无能之辈,枉本尊为你们操心,你们自己便一点不动脑子么?这等时候,谁能为本尊献计?嗯?”海东青暴怒道。 “是是是,我们都是无能之辈,圣公息怒,圣公息怒。圣公 不要被我们这些无能之人气坏了身子,眼下之事还得圣公主持。圣公神威,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一干护教护法连忙跪地叫道。 海东青怒气冲冲的扫视身边众人,眼神凌厉凶恶。 一名护教叫道:“来来来,兄弟姐妹再祷祝一番,为圣公加持神力,圣公至大,圣公至大。” 那护教匍匐于地高声喊叫起来,这一喊,众人忙纷纷跪地匍匐。圣女们也条件反射般的唱了起来。 “圣公至大,福泽天地,所向披靡,天下无敌。圣公智慧,无人能比,谁敢为敌,死葬无地。” 圣女们的声音颤抖着,唱的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不但不动听,反而刺耳难听之极。 海东青听着心里更是恼怒,高声骂道:“停停,唱的什么鸟玩意儿?唱的都是些什么?都给我闭嘴!” 众圣女慌忙住口,一名圣女脑子有些糊涂,口中依旧唱道:“死葬无地……” 海东青瞪着她喝道:“你唱的什么狗屁玩意?” “我……我……奴婢唱的……圣公至大……死葬无地……”那圣女吓得结结巴巴的道。 所有人惊愕色变,这圣女怕是吓糊涂了,这不是说圣公死无葬身之地么? “你敢诅咒我……狗.娘养的臭婊子!”海东青怒骂着抬手一个巴掌,将那圣女从大车上打的翻滚在地。同时纵马上前,提起缰绳让马蹄踏下,那名圣女胸骨被踏碎,口喷鲜血惨叫着满地打滚。周围所有教众噤若寒蝉,不敢说半句话。 海东青脸色铁青,纵马冲到内城城门百步之外,仰天吼道:“林觉,你个缩头乌龟,行此诡计算计于我,算什么本事?你不是说你是我命中的克星么?有本事咱们真刀真枪杀一场,不要耍阴谋诡计。你不敢跟我对战,便是没种。今日就算我败了,也心中不服。缩头乌龟,你出来呀,滚出来!” 今日战况至此,海东青心中已经涌起了极度不详的预感。兵马被诱入城中,进退两难,攻击无望退后无门之际,海东青心中其实已经开始感到恐惧了。数番猛攻无果之后,海东青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心里早已积聚了巨大的怒火和恐惧。此时此刻,这些情绪全部不受控制的发泄了出来,他的所作所为和此刻的言行已经完全不是平日伪装的那个仁善平和的圣公了。他已经彻底的暴露了圆形。 失态的海东青大喊大骂,风度全无。口中污言秽语层出不穷,发泄着心中的愤怒和恐惧。已经根本不在乎在教众们心目中的形象了。 就在他策马来回奔跑,指天骂地的怒吼之时,内城东城城楼上一名青年官员的身影出现在上方,那青年面目冷峻,嘴角带着讥讽的笑容,冷冷的看着下方暴跳奔走的海东青。 海东青认出了那人,不是林觉还是谁? “林觉,你个龟儿子,缩头乌龟,有种跟我面对面的战一场,凭着这些阴谋诡计算什么好汉?”海东青指着林觉大骂道。 林觉朗声哈哈大笑,对海东青大声道:“大寨主,我说什么来着?我是你命中的克星,命里的太岁。你惹了我,便是自寻死路。我苦口婆心的劝你,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呵,这能怪我么?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你自找死路,我也只能成全你了。” 海东青怒骂道:“小王八蛋,有种跟老子正面对决,靠耍阴谋诡计算什么本事?” 林觉啐道:“蠢货,打仗靠的是脑子,你自己蠢还怪别人?你还不是欺软怕硬,以为我们是软柿子,所以往西突围。你怎么不敢去和淮王大军交手?可惜你踢到铁板了,现在却来说这种话。本来我敬你是条汉子,但现在,我对你却一点也没有敬佩之意了。” 海东青嗔目喘息,心中确实甚为后悔。早知如此,自己便不该来攻兴仁府,就往南攻,跟那个淮王郭旭的大军战一场又当如何?那淮王兵马虽多,但攻应天时自己也能周旋的起,这说明他也没什么本事。倒是这林觉……自己怎么就又惹上他了?这厮没准真是自己的克星啊,早知如此,便不要来招惹他为好。 城头上,林觉的声音继续响起:“……不过……我这个人还是有些小脾气的,我喜欢让人败的心服口服。你被我施计困在这里,必是心里颇有些不服气的,我便给你个机会,教你心服口服。咱们便真刀真枪面对面的干一场,免得你说嘴。来人,打开城门,准备接敌。” “遵命!”一旁十几名将领齐声应诺道。 海东青愣在下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林觉居然真的应战了,这怎么可能?换做自己,那是怎么也不可能真的出来应战的,反正已经困住了对手,只需死死困住,对方不攻自败。哪有现在还出战迎敌,真的跟对手死拼的? 然而,事实真的发生在眼前,内城城门轰然洞开,吊桥放下时,蹄声如惊雷作响,无数骑兵从城门洞飞驰而出,冲出内城。盏茶之间,吊桥前方的空地上便满是密密麻麻的禁军骑兵,数量足有一千五百多人。在他们后方,更有源源不断的步兵涌出,数目数千之众。整个内城城门口瞬间被禁军马步兵填满。 四方城墙上的禁军已经被抽调了五千余人进入内城,加上一千多骑兵,已有六千多人到位。林觉可不是傻,他要速战速决解决战斗,因为如果不主动进攻,虽然可以困住教匪,可是若教匪原地不动并不进攻,那也不是办法。而对林觉而言,时间上是耽搁不得的。因为兴仁府的战事一定在郭旭的监视之中,如果拖久了悬而未决,那么郭旭一定会率军赶来抢功劳。到时候岂非为郭旭做了嫁衣裳。所以林觉要在一天内解决战斗,便必须要主动出击,派兵马与之正面交战。这么做虽然会有死伤,但对于事情的解决和全局而言却是必要的抉择。 “海东青,我已出战,遂了你的愿望。希望你也不要当脓包。你不是要报杀子之仇,毁岛之恨么?今日咱们便将这种种恩怨了结。我对你可是仁至义尽了,我给了你机会了,这也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好好珍惜吧。”林觉骑在一匹五花高头大马上高声叫道。 海东青冷笑咬牙,沉声对身旁众护教护法下令道:“整顿阵型,准备迎战。今日之战,事关生死,谁敢不用心用力,本尊定斩不饶。” 众护教护法忙连声应诺,号令声不绝于耳,护教军阵型变动,准备迎敌。 官兵一方,魏大奎领衔的一千余禁军骑兵已经做好了冲锋的准备。骑兵将率先突入敌阵,后方禁军步兵随后加入战场,进行全面攻击。 这是最后一战,双方都不容有失。特别对海东青而言,这一战是他们最后的挣扎,一旦战败,必是全军覆灭之局。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确实是官兵给的一次机会。 第九二三章 砍瓜切菜 夕阳西斜,秋阳在此时威力不减,照得战场上热气腾腾,狭小的填塞了数万人的空间里显得憋闷而燥热,。人和战马都感受到了战前的紧张气氛,战马刨着地面,打着响鼻躁动不安。双方士兵滚动喉结等待着,他们能听到自己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和砰砰乱跳的心跳声。 大战即将爆发,所有官兵都在等着林觉的命令。林觉却皱着眉头看着天色,沉声问道:“几时了?” “禀林大人,申时正了。”有人回答道。 林觉嘴角露出了笑意,策马往前冲了数十步,吓得魏大奎等人忙跟上去,却被林觉伸手制止。 海东青还以为对方开始进攻,忙大喝着让护教军做好准备,却听林觉的声音清晰传来:“海东青,有件事你们还没做吧。” 海东青愕然道:“你什么意思?” 林觉笑道:“申时正了,你们还没祷祝呢。一会打着打着,你的人忽然跪地撅屁股祷祝,我们杀他们还是不杀他们?所以,我给你时间,让你的人祷祝一番,免得麻烦。谁要喝水拉屎上茅房的,也都抓紧些,一会打起来,可是不死不休了。” 海东青皱眉喝道:“那是我的事,要你操什么心?” 林觉大笑道:“自是不必我来操心,我只是为了公平起见罢了。免得你事后说嘴,说我们占你便宜。你手下这些人不是把祷祝看的比吃饭睡觉都重要么?我若不遂了你的愿,怕你输的不服气。所以我才给你这个建议,我可是一片好心呢。你若觉得不需要,那便当我没说,咱们即刻开战便是。” 海东青皱眉沉吟,身旁一名护教低声道:“圣公,莫听他胡说,小心有诈。” 另一名护教道:“有什么可诈的?那姓林的倘若真有诈,又何必跟我们正面交战,只是困着我们便是了。祷告可让兄弟们奋起神威,振奋精神。此战干系本教存亡,但有任何可加持之力都要用上。看看兄弟们,都紧张的发抖了。” 海东青扫视众教匪,确实感觉到很多人手在发抖,身子在微微颤动,这正是恐惧紧张的表现。被困在绝境之中,士气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完全靠精神上的力量才能维系。此刻祷祝对己方绝对有用,无论是从安慰教众的精神情绪还是战前洗脑,鼓励他们心无二用奋不顾身的方面而言,都是有莫大作用的。 海东青也觉得林觉也许并非使诈,正如那护教所言,林觉完全没必要这么做。他只是以为自己必胜,所以尽情展现他的高姿态和大度罢了。或者说,那只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嘲笑和奚落。 “林觉,休想在我面前耍什么阴谋诡计,本尊全能识破。”海东青高声喝道。 林觉大笑道:“我主要怕你输的不服气,你这么多疑,权当我没说,咱们即刻开战便是。” 海东青皱眉喝道:“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林觉微笑不答,将马鞭子绕在手指头上转悠着玩弄。海东青终于点头道:“好,我信你是个汉子,咱们公平作战,痛痛快快的杀一场。就算我败了,我也服气了。我青教教众确需祷祝一番,求上天之佑。你们等待片刻。” 林觉摊手无所谓的道:“请便。” 海东青转过身来,沉声下令道:“命圣女团唱《奉献曲》,开始祷祝。” 奉献曲正是之前圣老团自杀时圣女团唱的祷祝之曲,其用意不言自明。此战干系生死,这一次祷祝是要让所有教众都明白必须搏命厮杀、抱必死之心的道理。要让所有人漠视生死,勇于去死,这对作战将起到极大的促进作用。海东青要利用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祷祝的机会,让所有的教众都变得嗜血失智,不顾生死。 丝竹之乐响起,圣女们颤抖的歌声也随之响起。教众们跪伏于地叩首祷祝,口中喃喃。 “圣公至大,泽被天地。我教姐妹,共享救赎。残躯之身,奉献圣公,残躯之魂,云霄为尊。永享长生,永登极乐,人世之苦,永不再有,人世之痛,永消无存。奉献之名,上下称颂,泽被子孙,永为记存。阿胡那个阿克里个巴巴哎,阿克阿巴巴依儿吆。” 圣女们歌声婉转,所有教众都沉浸在虔诚之中的时候,突然间,地面抖动了起来,滚滚的马蹄声响了起来。尚自埋首撅屁股的教众们惊骇的抬起头来时,他们看到了一片林立的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金光的长刀的光辉。对方的骑兵已经在这圣歌婉转的片刻时间里冲到三十步之外。 “林觉,你他娘的使诈,你个不要脸的狗东西,你这个王八羔子。”海东青怒吼着破口大骂起来。 马蹄隆隆之中,林觉的哈哈大笑声传来:“海东青,说你是蠢货都是侮辱蠢货这个词。战场之上,哪有听对方给你的建议的?你当这是小孩过家家么?兵不厌诈,你自己蠢,怪的了谁?” 海东青破口怒骂,却也无暇去辩,大声喝道:“放箭,放箭!” 双方距离本就不远,骑兵们的冲锋距离只有短短一百八十步,堪堪在劲弩射程之外。当青教教众跪在地上撅屁股祷祝的时候,林觉举起手无声的向前猛力一挥,早已做好准备的骑兵发动了凶猛的冲锋。青教的奉献曲只唱了一半的时候,骑兵们已经达到了最高的速度,当马蹄的隆隆声打破对方的虔诚之时,骑兵们已经突破了最危险的遭受弓箭狙杀的距离,突破到了三十步距离之内。这个距离就算动作再快的弓箭手,也无法支撑他们从地上爬起来,再弯弓搭箭射出箭去。 海东青手下的弓箭手当然不是训练有素的最好的弓箭手,他们确实做好了准备迎击对方骑兵冲锋的准备,可惜向圣公祷祝需要五体投地,埋首撅腚,手上的弓箭不得不放下,背上的箭壶也要暂时卸下。面对对方的冲锋,他们刚刚爬起身来搭上箭支的时候,禁军骑兵的马蹄已经踹到了护教军前队教众的胸膛了。 林觉的意图正是如此,他知道海东青手中还有不少弓箭手,骑兵冲锋最怕的便是弓箭狙杀。特别是在这狭小的空间之内,骑兵的阵型必然密集,死伤必然惨重。林觉当然不肯让己方多有死伤,故而便想到了利用青教战前祷祝的弱点突袭。只是他自己也没想到,海东青居然还上当了,这可真是意外之喜。本来他都已经吩咐魏大奎等人要顶盾冲锋的,但现在盾牌却根本不用顶了。对方撅起屁股当鸵鸟的时候,正是出击的最好时机。只需他们这么一耽搁,便可起码少挨两轮箭雨,就算对方射出箭来,那也是仓促的一轮,对骑兵冲锋之势起不了扼制之用。 正如林觉所料,稀稀拉拉的箭支确实射了出来,但魏大奎率领的先头数百骑已经冲入教匪阵中。长刀闪闪,战马嘶鸣,鲜血在夕阳下迸溅,血肉在空中四散爆发。惨叫声,呐喊声,哭喊声,呻吟声,咒骂声,兵刃交击之声,马蹄踏碎骨头的声音,长刀入肉之声。数十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让这四方城墙之内的小小战场成为了世间最为血腥嘈杂之地。 骑兵的冲锋是步兵的噩梦,除非有长枪阵弓箭手或者是有效的工事阻挡,否则骑兵阵型便所向披靡碾压。更何况眼前的双方一方是大周朝武器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禁军,另一方只是临时拼凑的并没有经历过多少战斗的教众,双方正面一交手,顿时可见高下。 一千余骑兵宛如一柄长长的利剑,硬生生的切进了教匪密集的阵型之中。所经之处,血肉横飞,死伤无数。魏大奎学会了林觉率骑兵冲锋的招数,前面和两侧外围的用长刀挥砍,中间的用连弩施射,一千余骑兵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便撞入了对方阵型数百步距离,将护教军阵型撞了个稀巴烂。 紧接着,后方数千禁军步兵已经杀到,本已经被冲烂了的护教军前军阵型顿时完全崩溃。在禁军凶狠的冲杀之下,马蹄下苟活的护教军教众再经历一次血肉的洗礼,被禁军如切瓜砍菜般的冲毁阵线,不住的往后退却。 双方交战接敌面只有数百步宽,但却聚集了如此众多的兵马。稠密的阵型让这场厮杀变得更为血腥。战场上根本没有一对一厮杀的可能。你可能和同伴合力撂倒了对手,但下一刻你的身上便会被利刃穿透,因为你的身遭敌我掺杂,你在杀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将家伙往你身上招呼。而和你协同杀敌的伙伴也可能和另外的人一起去杀别人去了。整个战场就是一个字:乱! 海东青大声咆哮着,骑在马上左冲右突。他手持一杆大关刀,刀刃大的出奇,寒光闪闪,甚为夺目。他原本的兵刃只是一柄长刀罢了,但当了圣公之后,他为了显示自己的威仪,所以特意打造了这柄大关刀。平日有掌刀使在他身旁替他扛刀掌刀。他坐在圣公宝座上的时候,后方闪闪的大关刀竖在身旁,给人一种关公在世的感觉。虽然这跟圣公和青教的教义有所不搭,但海东青哪管这些,只要能让众人拜服崇敬的东西,他都要拿来忽悠人。 但此刻,这柄大关刀实在是太沉重,年岁不饶人了,这年余又每夜为教中圣女们‘赐福’,着实是耗费精力,海东青实在是挥舞不动了。隔空砍了两名禁军之后,海东青放弃了大关刀,夺了一柄弯刀在手,顿时感到轻松多了。 “圣公,快往后撤,对方朝这边冲过来了。来人,保护圣公,给我迎敌。”身边一名护教急促的叫道。 海东青抬头看去,只见数十骑骑兵正径直朝自己所在的方位冲来,领头的正是林觉。那林觉手持长刀,在旁边骑兵的掩护下东砍西杀,显得勇猛无比。但海东青看得出来,林觉武技稀松平常,全靠他周围众人为他抵挡进攻,他只是伺机补刀罢了。 第九二四章 单打独斗 “跑?笑话。擒贼先擒王,老子正要找他呢。给我冲。”海东青大喝道。 几名护教见状,忙高声呼喝,左近百余名护教军和海东青身边的百名卫士齐齐聚集,肃清左近敌人,汇聚在圣公黑色大旗之下。海东青尽显海匪本色,挥刀策马,带着众人向着林觉冲来的方向迎击而去。在这一瞬间,海东青似乎焕发了青春,感觉重新回到了当年 一般。 想当年,他尚是少年,为了报仇,他忍辱负重蹲守仇敌,最终一击得手,将仇人在茅坑中溺死。这之后,他亡命天涯,无数次躲避官府追杀,无数次从险境中脱逃。他在山野之间流窜,活的像一只野兽一般,杀人无数,从不患得患失。多年后,回忆起那段日子,海东青还颇为留恋。那时候的自己只有一个目的,便是活下去。生活的目标很明确,太阳落下去又升上来的时候,那便是他的胜利,因为他又活了一天。 而后来,虽然攫取了桃花岛,当了岛主雄霸一方。天下人皆知海东青之名,他的名字甚至成了天下父母吓唬自己的孩儿要听话的符号。他成了天下人人惧怕之人,连朝廷也对他恨之入骨。可是,海东青再也没有感受过当初亡命天涯时的活力。 此时此刻,当战场形势已然恶劣如此,当他意识到此战自己实际上已经濒临溃败的边缘的时候,他策马扬刀冲向对手的时候,他反而重新找到了当初的那种感觉。九死一生,挣扎求活,正是这种感觉。他并不为大事再次功败垂成而太过懊恼,因为他海东青本就一无所有,无非便是再失去一切就是。但有一样的东西,他必须要,那便是,他要活命。只要命在,他什么都不怕。今天,他预感到自己还能创造不可能,他要抓住林觉,以他为质,然后安然而去。他自信自己能做到这一点。 “林觉,无耻小儿,纳命来。”海东青朝着林觉大声怒吼着,手中长刀舞的呼呼作响。 林觉在白冰和孙大勇的保护下策马冲来,他的目标正是那星月黑旗下海东青。林觉打的算盘和海东青一样,他也要速战速决,不想鏖战太久。毕竟对方终归是有两万多教众,肉搏战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就算是全歼敌人,己方损失也一定非常的大。林觉不想因为自己决定正面交战而让禁军损失过大,同时也不想拖延太多的时间。要快速解决战斗,擒获或者击杀海东青是一个最佳的办法。海东青是这些教众们的主心骨,海东青被俘或被杀,他们便立刻全盘崩溃。所以,当冲入敌阵之后,林觉便带着身边众人冲向海东青。 “哈哈哈,海东青,被我当猴耍的滋味如何?还不下马投降,看看周围,你们顶不住了。”林觉勒马站定,朝数十步外的海东青大笑叫道。 海东青的目光扫视战场,远处,千余骑兵正在己方阵中纵横冲杀,教众们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东边方向,黑压压的禁军步兵正压迫的己方人手节节败退。空中不断飞起洒血的头颅和残肢断臂,那是己方的教众正在被大肆屠杀。 “那又如何?我海东青可不在乎。成败之事,老子早已看淡,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看重成败结果。老子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失败,但我从未倒下。小子,这话跟你说你是不会明白的。”海东青大声喝道。 林觉点头道:“佩服,当真是佩服。海东青,你能如此豁达,看淡成败,这份心胸胆魄还是令人佩服的。林觉虽是你的敌人,却也要赞你一句。但现在你已穷途末路,何必造更多的杀孽,我看你还是投降的好。” “哈哈哈,笑话,要我投降?你疯了不成?当年朝廷招安老子,说给老子个知府当,老子都没搭理他们。要投降我可早就投降了。老子图的便是自由自在,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死。今日或许我会战败,或许我也会死,但我绝不投降。”海东青大笑道。 林觉点头道:“好,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其实你降了也是死,换做我也是不降的。” 海东青冷声道:“是没什么好说的,兵刃上见真章便是。林觉,老子对你也是有些佩服的,但你却还没让我佩服到十足。我承认,老子栽在你手里多次,但你对我所用的都是阴谋诡计,我怎也不会心服口服。老子绿林出身,绿林道有规矩,有什么事单打独斗交手,谁赢了,另一方便心服口服俯首帖耳。我今日便挑战你,你敢不敢和我按照绿林规矩战一场?不用任何人帮忙,就你和我,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林觉仰天大笑道:“海东青,你打的好算盘,这样的局面,你认为我会跟你单打独斗么?我犯得着么?绿林的规矩?我又不是强盗土匪,干什么要按照绿林的规矩?” “你若怕了,便直说,老子也不勉强。你恐以为这不公平,不错,我可能武功高于你,但你胜在少壮有力,我可没占你的便宜。你自诩是我的克星,连和我单打独斗都不敢,还如何大言不惭?就算你今日胜了我们,但你却没能让我心服。敢不敢跟我动手,你自己决定。”海东青叫道。 白冰低声道:“夫君,莫听他的,他是激将法。要打我去,你可不能答应。” 孙大勇也道:“就是,公子,这老狗这时候还在耍诡计,跟他啰嗦什么?我们冲上去宰了他就是。” 林觉摆摆手,朝海东青叫道:“海东青,你这激将法用的并不高明。你无非想激的我跟你单打独斗,好让你有机会擒获我,拿我为人质好全身而退罢了。这等小伎俩也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海东青被戳破心思,顿时恼羞成怒。林觉不上当,那么自己的如意算盘可落空了。海东青正思索该如何狡辩,却听林觉继续说道。 “海东青,尽管你是激我上当,今日我却也愿意上你一回当,让你如愿以偿。否则,不会心服口服。” 海东青心中狂喜,挑起大指点头道:“好,不愧是条汉子。林觉,我对你原本敬佩三分,现在可是敬佩八分了。可惜啊,你这样的人偏偏去伺候那皇帝老儿,你若跟我海东青一起干,咱们可干出一番大事情来的。” 林觉冷笑连声,摆手道:“我跟你海东青可非一路人,你是死有余辜的土匪,我跟你同道,岂非遗臭万年。” 海东青冷笑连声,心道:老子只是奉承你几句罢了,你跟我干?老子第一个便要宰了你。有你在,老子岂非成了傀儡。 林觉身旁,白冰娇声急促道:“夫君,你怎可答应?这时候还跟他单打独斗?这不是糊涂么?” 孙大勇也叫道:“公子,白姑娘说的对啊,岂可冒险?要打也是我去替公子跟他斗,公子可万万不要上他的当啊。” 林觉沉声道:“我可不是犯傻,我也有自保的手段,他也未必能胜过我。再说,我需要海东青跟我合作。这场叛乱虽然平息,但邪教流毒已经深入不少百姓的骨髓,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真正恢复安宁,需要从海东青入手,需要他的合作。这些事你们以后会明白的,总之,我需要让海东青心服口服,才能彻底平息此次青教之患。” 白冰和孙大勇听的满头雾水,他们并不理解林觉在说什么。但公子既然选择这么做,想必是有他的理由。白冰认为,有自己在旁边掠阵,关键时候应该能出手相助,不至于让夫君有什么危险。既然夫君决意如此,便听他的就是。夫君行事,又岂是她能猜透的。 那边厢,海东青已经做好了准备,他脱下了象征圣公高位的宽大的黑色滚边的金龙罩袍,露出紧身的玄色劲甲。他这一副盔甲是辽人为他特制的甲胄,轻便坚固,灵活柔韧。海东青做过测试,用刀剑攒刺斧锤砍砸,易难伤分毫。是难得的宝物。宽大的腰间板带上一个皮囊引人瞩目。海东青手提长刀,端坐马上,虽然头发花白,但从身形来看,依旧是上宽下窄的一副好身材,看上去和身强力壮的少年人无异。 “林觉,既然你已接受了我的挑战,便放马过来吧。老夫和你痛痛快快打一场。莫要磨蹭了。”海东青高声叫道。 林觉摆手道:“且慢。咱们还没说清楚呢,说清楚再打也不迟。” “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怕了不成?要反悔么?”海东青冷笑道。 林觉笑道:“大丈夫一言九鼎,岂会反悔。不过,你我既然要斗一场,有些话我必须说在头里。咱们可不是好勇斗狠的打一场分出胜负便罢,总得有个说道。” 海东青冷笑道:“你要些彩头是么?好,你划下道儿来便是。” 林觉点头道:“很简单,我若输了,死在你的刀下,我毫无怨言。无论我是死是活,我都会允许你活着离开这里。这不也正是你希望的么?” 海东青按捺住心中狂喜,沉声道:“本尊生死早已看淡,今日就算死在这里却也没什么。但你既然这么说,本尊自然也不拒绝。蝼蚁尚且贪生,能活着终归是好事。” 林觉哈哈笑道:“说的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没准你还能东山再起呢。” 第九二五章 谁胜谁败 海东青沉声道:“闲话休提,倘若我败给了你,也任凭你处置便是。要杀要剐,老子不说半句怂话。” 林觉摇头道:“这可不成。你是青教匪首,你本就死路一条,你败了,死是难免的,你拿这个跟我做交换是不成的。” 海东青怒道:“那你说怎么办?老子的命拿来抵押还不够么?那么你还能要我怎样?” 林觉道:“我要你跟我合作。倘若你输了,你需一切听从我的安排,我要你说什么,你便说什么,我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你必须服服帖帖,一切遵从,不得倔强反抗。一直到朝廷将你处斩的那一天,你才算是履行了你我的承诺。” 海东青啐骂道:“放屁,这算什么?当我是狗么?你要我吃屎,莫非我也吃屎不成?” 林觉大笑道:“我自然不会让你做这些没人性的事情,你当世人都像你一般没有底线么?我要你做的事情仅限于消弭青教带来的混乱影响,平复百姓的生活。你造的孽,你对此负有责任。你今日败了,便也再无机会了。何不在你临死之前,做些善事,弥补你这一生带给百姓的痛苦和煎熬,也算是你最后的善良。” 海东青冷声道:“老子对自己的所为从不后悔,到死也不会反悔的。” 林觉摇头道:“我并没有要你忏愧,我并不寄希望于此,我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配合我而已。至于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可不在乎。你如觉得不能答应,那么此事作罢。城头还有四千兵马没有投入作战,我下令让他们加入作战,将你们全部歼灭就是,也不必多费周章了。倘你能答应,那我跟你打一场,胜负还有五五之数,你还有脱身的机会。你自己考虑考虑,十息内给我答复。” 海东青皱眉狠狠的瞪着林觉。林觉也瞪着海东青,口中喝道:“传令,所有兵马即刻准备全部下城墙参加战斗。允许八千青壮百姓参与战斗。” 海东青怒骂一声,大声叫道:“罢了,老子答应你了。我若败了,一切听你吩咐,绝不反悔。” 林觉冷声道:“好,咱们也不用发誓赌咒,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若到时候反悔,我有无数的手段羞辱你,包括灌你一肚子屎尿。” 海东青骂道:“乌龟王八蛋才反悔使诈,老子最担心的反而是你。你这奸诈小子。” 林觉哈哈大笑道:“我都愿意跟你一对一单打独斗了,你还怕什么?你只要胜了我,我的命在你手里,还不任你为所欲为?闲话休提,天色不早了,咱们该动手了。” 海东青冷笑道:“正是,放马过来吧。嘴上说出花来都没用,最后还得靠真本事。” 林觉面色变冷,伸手将长刀抄在手中,高喝一声,纵马冲上前来。白冰娇声叫道:“夫君小心啊。” “放心便是。”林觉话音落下,五花马已经冲出了十几步,迎着对面海东青策马冲来的身影而去。 海东青高举长刀,口中高声怒吼,长刀在空中炫耀般的挽出朵朵刀花,卖弄着他的手法。他早已看出来了,林觉拿刀的手法,策马冲锋的架势,一看就是生手,根本不是什么练家子。他已经算计好了。双方战马交错的时候,林觉一定会挥刀当头砍来。自己也不用跟他比拼气力,只需来个镫里藏身,让他一刀落空,之后一刀砍断他的小腿,将他生擒活捉,便算大功告成了。自己可不能真的杀了他,一旦杀了他,那自己也是绝对逃不脱的。留他一命,以他为人质,这是最佳的脱身策略。无论林觉是不是会反悔,他的命在自己手里,投鼠忌器,其他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双方相聚本只数十步,只眨眼之间,双方已经照面。相聚不到五六步的距离,马头都已经挨到马头了。但见林觉突然挥手将手中长刀掷出,直奔海东青面门。所有人都惊愕的差点掉了下巴,这是什么战法?还没交手便将唯一的兵器给扔了?莫非林大人练就了一手投掷武器的神技?以为这一掷便可将海东青穿落马下? 可是让人大跌眼镜的是,那长刀旋转着飞向海东青的面门,到达时居然是刀柄对着海东青的脸,一看就知道这是毫无武技的生手的手法。长刀这种兵刃即便投掷,也是如梭镖长矛钢叉一般直接掷出去,而不是旋转飞出,那根砸出一根木头有什么区别? 在海东青带着嘲讽的大笑声中,众人目睹着那长刀被海东青挥刀一磕,飞向一旁。连根毫毛也没碰到海东青。 后方,白冰和孙大勇大惊失色,两人即刻策马冲来救援。他们知道,林觉这一击失手,已经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他已经手无寸铁,海东青已经占据全面上风。下一刻,海东青只需挥刀猛砍,林觉便完了。两人之前对林觉还是有些信心的,毕竟林觉也参与过多次厮杀,不至于毫无对战之力。但他掷出兵刃,犯了对战大忌,此举让人费解,也将他自己置于极为危险的境地了。 海东青挥刀磕飞对方掷来的长刀,口中大笑不已。林觉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不堪,这简直就是个雏儿,犯了对战大忌。真当自己年纪老迈,拿刀把自己砸下马不成?磕飞长刀之后,海东青迅速做出了决定,什么镫里藏身之类的招数也无需再用了,自己老胳膊老腿的,做这等高难招数也是不易,而且现在也根本用不着了。林觉已经赤手空拳,还怕他作甚? 海东青立刻决定,直接将林觉从马上擒获,以林觉的体格,比自己还低半个头,不过一百多斤的样子,自己完全有能力将他像老鹰抓小鸡一般的提溜过来。再用刀逼住,完好无损的将他擒获,也免得出手没有轻重,失手宰了这个能保命的人质。 两匹马瞬间交错之际,海东青大喝一声刀交左手,右手伸出,五指萁张,像是一只苍老的鹰爪,朝着擦身而过的林觉的胸口抓了过来。只要抓住林觉的衣衫,便可以用力拉扯,将林觉扯离马鞍,提溜到自己的马上。 林觉似乎已经傻了,居然没有任何避让的动作,胸口衣衫被海东青一抓而中。海东青大喜过望,大喝一声,将林觉硬生生提了起来,大笑道:“小子,你给我过来吧,乖乖的别动,不然老子砍了你的狗头。” 林觉的身子被提过来横在马鞍上,整个人像根木头一般丝毫也没有反抗。海东青左手将刀往林觉的脖子上一架,仰天大笑。 “……”战场上所有官兵都惊愕无语,站在城墙上目睹了这一切的郭昆也惊愕无言。他刚刚得知林觉要和海东青单打独斗,他不知道林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制止也来不及了,只能在城头观战。此刻却见林觉被海东青一招抓获,顿时惊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怎么回事啊,搞什么名堂啊。快救人,快救人。”郭昆大吼叫道。 青教教匪们此刻却是一片欢腾,大战开始后缩在大车下边瑟瑟发抖的圣女们被几名护法揪了出来。护教护法们大声叫嚷:“快唱,快唱,圣公大显神威,擒获对方主将了。” 圣女们忙颤抖着嗓子唱道:“圣公至大,神威无敌,魑魅魍魉,挡者披靡……” “圣公至大!圣公至大!”被杀的大败的教匪们也纷纷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的大叫大嚷起来。 海东青长声大笑,低下头去,正准备要林觉履行约定,让他下令停战,任自己离开。但他忽然愣住了,因为他发现仰躺在自己前方马鞍上的林觉脸上居然带着笑意。 “怎么?”海东青皱眉喝道。 “你输了!”林觉微笑道。 “你他娘的失心疯了吧,输的是你,你想耍赖?老子一刀便可削了你的脑袋。”海东青骂道。 林觉笑的灿烂:“你输了不肯承认是么?你瞧瞧这是什么?” 林觉动了动手,一个硬邦邦的物事顶着海东青的肋下,海东青起初根本没有察觉,那物动了动,他才低头去看。此时,他才看到林觉的一只手上攥着一物,海东青立刻便认出那是什么,那是一柄火器。 “大寨主,我只要手指头这么一勾,你便完蛋了。我这王八盒子你是见识过的,可以将你的肚子轰出一个血窟窿。”林觉笑道。 海东青全身僵硬了起来,火器之威他是见识过的,此刻他的腰间便挂着一柄火器,那正是数月前从林觉手里得来的。海东青做过射击的试验,那火器的威力着实惊人。此刻林觉拿这火器对着自己,就算自己身上穿着刀枪不入的盔甲,也怕难以抵挡这么近距离的轰杀。 “放下刀,乖乖的束手就擒,否则,我教你肚子开花。”林觉道。 海东青一刹那间感到万念俱灰,满心的喜悦瞬间化为冰冷,自己被林觉算计了。他是故意让自己得手的,自己抓他的同时,他已经将火器顶在自己腰上了。自己居然这么蠢,怎么就忘了他有火器这件事了?这么重要的事自己居然忘了,实在是不应该。林觉那么狡诈多智之人,明知不是自己对手还敢跟自己单打独斗,这明显是有诈的,自己怎么就不小心些呢?适才先一刀砍断他的胳膊多好。这一切都迟了。 “还不放下刀么?输了要承认。”林觉冷声催促道。 “我没输,大不了同归于尽。你可以轰杀我,但我一样可以一刀抹了你的脖子。咱们这是平手。”海东青咬牙道。 海东青说的没错,他的长刀架在林觉的脖子上,他一样有杀死林觉的机会。他还没有输,他不能认输,他要搏一搏。 林觉冷声道:“那你便试试,看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火器快。这也是你最后的机会。来吧,咱们赌一赌谁先死。” 第九二六章 落幕 海东青皱眉犹豫,突然间他看到了林觉眉宇间的讥讽之意,顿时浑身上下涌起一股热血。这时候的自己如此患得患失,想当年他可是根本不会这样。记得当年在绿林道上,和一名绿林老大恶斗一天,最后两人也是互相制住对方。那绿林汉子用刀逼住自己的脖子,自己用刀逼住对方的胸口,两人僵持住的时候谁也不敢先动手。但那时的自己根本不会患得患失,硬是拼着同归于尽也抢先将匕首插入对方的胸膛。对方的刀也差点割破了自己脖子上的血管。到现在,海东青的脖子上还有一道巨大的疤痕。 当年自己敢干,现在为什么不敢干?此刻认输,便是死路,又何不搏一搏。 “好,那便赌一赌。”海东青忽然大喝,手臂一动,便要拖动长刀。 “轰!”剧烈的轰鸣声响起,刺鼻的烟尘腾空而起,将马上两人笼罩其中。周围所有人都惊愕的看着那黑烟弥漫之处,只见一只握着长刀的胳膊冲出黑烟窜上天空,在空中旋转数下,噗通一声落在地上。整支手臂和长刀紧紧相握,竟然没有松开,场面着实诡异之极。 “夫君。你怎样?”白冰惊呼一声,从马上飞身而起,扑入烟雾之中。 一匹受惊的战马飞奔而走,烟雾迅速的消散。在数万只眼睛的注视下,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场景。林觉施施然站在原地,毫发无损,白冰搂着他的胳膊依偎在他身旁。两人身旁的地面上,海东青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滚动呻吟,他的左手抱着右边臂膀,那里只剩下了一截断了的上臂,鲜血正从断裂处奔涌而出。 很多人立刻便明白了过来,适才那只攥着长刀的手臂正是海东青握刀的臂膀。不是海东青制住了林觉,而是林觉的反击重创了海东青,林觉毫发无损。 海东青不甘认输,有可能要铤而走险,这一点林觉早有准备。一旦败了,海东青便再无活路,这种情况下海东青怎肯轻易投降。所以林觉一直注意着他的动作。海东青搏命之心生出,手臂微动之时,林觉便先下手为强,扣动了手中王八盒子的扳机。不过林觉并没有选择轰杀海东青,而是移动了枪口对准了海东青的上臂。如此近距离的轰击,数十颗铁蛋.子密集的击中海东青的胳膊,将其整只手臂连同握着的长刀一起轰飞而起,根本没有给海东青任何搏命的可能。 海东青遭受重创,疼的翻身落马,战马受惊飞奔而走,林觉早已跃下马背。白冰飞扑而来时,林觉毫发无损。白冰惊喜过望,也不顾他人眼光,紧紧的搂住林觉不肯松手了。 “海东青,你输了。现在可认了?”林觉沉声喝问道。 海东青疼得满地打滚,怒吼连声,大骂道:“林觉,你耍诈,狗贼,你阴我。” 林觉冷声骂道:“蠢货,强词夺理你算第一,明明是你败在我手里,还不肯承认。” 海东青无言以对,胳膊疼得钻心,大叫道:“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林觉冷笑道:“莫忘了你我的约定,我现在不杀你,朝廷自会制裁你。在此之前,你必须遵照约定,听我的话。我敬你是条汉子,所以不会虐待你。但你倘若连约定都不遵守,我将用最为恶毒的办法去羞辱你。让你死前受尽羞辱。来人,拿了海东青,给他包扎伤口。” 孙大勇和十几名骑兵早已飞骑而来,闻言一拥而上将海东青控制起来。有人拿布条将海东青流血的断臂处上了止血金疮药,紧紧的包扎起来。海东青面色惨白,哼哼着任凭处置。 所有的青教教匪都呆呆的看着这一切,他们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的圣公就在眼皮底下被人给拿了,这简直不可思议。那可是他们奉若神明的圣公啊,是神仙啊,怎么就被人给轰掉了胳膊,被人擒获了呢? “海东青,该履行你的承诺了。现在我要你立刻吩咐这些青教教匪放下武器,停止抵抗。”林觉厉声喝道。 海东青抬起花白的头颅,看着前方大群教众惊愕无助的眼神,终于长叹一声,哑声道:“林觉,你赢了,我海东青认栽了。事到如今,我无话可说。我海东青也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不会食言的,你放心便是。但我有个请求,请你一定答应我。只要你答应我,我便会遵从你的一切安排。” 林觉皱眉道:“怎么又来请求?这已经是食言了。” 海东青道:“我的请求并不过分,我只求你不要将我押送京城,不要让我在那皇帝老儿面前受辱。我海东青搅的他寝食难安,临死也不想让他舒坦。我不愿让他来炮制我,我愿死在你的手下,你能留我个全尸的话,我将不胜感激。若不能,也没什么。只求不要将我押解京城。” 林觉沉吟不语。海东青有他自己的倔强,他对抗朝廷大半辈子,朝廷也没能将他怎样。这正是他威名远扬,天下闻名的理由和资本。就算到了现在,他也不愿向朝廷低头,他不肯让大周的皇帝和群臣看他的笑话,纵然要死,也绝不死在大周君臣面前。不让他对抗了半生的人痛快。 “好,我答应你便是,我会让你死在京城之外的,给你个全尸又何妨?海东青,其实我本不该这么做,你作恶多端害了多少百姓,害了多少人命,我唯一希望的便是你临死前能够弥补一些你的过失。倘若你办不到,我也将不守承诺,你也莫怪我。”林觉低声道。 “多谢,多谢。你怎么说,我怎么做便是。”海东青连连点头,抬起头来看向暮色中战场上众教匪看来的目光,突然高声吼道:“青教兄弟姐妹们听着,我以圣公之名,命令你们放下武器,不要再作无谓的抵抗了。我们……败了。但所有的罪过都在我身上,跟你们无关。你们放下武器投降吧,我将承担所有罪责。” 所有护教军和教众们呆呆的站着,他们一个个面如死灰。圣公的话像是抽走了他们身上最后一丝生命力,忽然间,很多人都觉得活着没什么意义了。圣公投降了,向这些邪魔外道投降了。所有的一切都变了,精神支柱坍塌了。他们还有什么战斗下去的欲望? 哐当!当啷!兵刃落地之声响起,很多教匪手中的武器掉落在地上。有人开始抱头痛哭,有人开始大声哀嚎,有人开始以头抢地,如丧考妣。 “不,我不降。我青教虽今日战败,但也不能向邪魔外道低头。圣公,属下先去一步,去云霄圣殿搬救兵去。”一名护法中毒太深,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大叫着用弯刀朝自己的脖子上抹去,鲜血激射,尸体摔倒。 “圣公,我也去了。” “圣公,等着属下来搭救。” 一时间数十名死忠教匪纷纷效仿,抹脖子捅肚子倒在血泊之中。 若是之前看到这样的情形,林觉和禁军官兵必是震惊不已。但现在,林觉却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因为目睹了那些老人的自杀行为以及少年们的疯狂举动之后,对于青教中的邪教徒的任何举动都有了心理准备。正因为如此,林觉才决定要和海东青斗一场,迫他答应自己的条件,肃清青教极端行为的流毒。可以平息这场叛乱,但是青教邪教的教义给这些教徒思想里造成的混乱和余毒却是挥之不去的,若不能让这些人摆脱这些,这场平叛便不能算彻底成功。 除了这些思想极端的狂热分子之外,绝大多数的教众选择了默然遵从。林觉下令禁军官兵即刻收押放弃抵抗的教匪,将他们缴械押走。对于部分还敢反抗的教匪,自然是毫不留情,全部斩杀。 四面城墙风灯高高升起,火把照得四方围城中亮如白昼。直到二更时分,所有的缴械行动才宣告结束。一万多教匪已经被拖去盔甲,缴去武器,捆绑住手脚,全部原地看压起来。郭昆和林觉在现场监督指挥,一直忙到二更天之后,才如释重负的离开。而此时,内城之中早已华灯放彩,焰火腾空,得知擒获匪首,青教之乱彻底平息的百姓们已经开始庆祝这让人兴奋的时刻了。 第九二七章 余毒 城中的狂欢一直持续到了凌晨。兴仁府虽受教匪涂炭不重,但一个月前教匪起事之时,京东西路和京北五县尽墨,兴仁府宛如汪洋中的一条小船一般苟延残喘,对城中百姓的心理上带来的压力可想而知。加之周边陷落之后兴仁府几乎成为一座孤城,物资粮食供应都出了问题,百姓们的生活已经极度的贫困难熬,更是让百姓们觉得没有什么希望了。 当教匪倾巢而来的时候,很多百姓其实都抱着悲观的想法的,他们认为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所以当匪首被擒,声势浩大的教匪兵马被官兵全部歼灭之时,压在所有人心头的大石头都落了下去,每个人都抑制不住的轻松和狂喜,那心境颇有劫后余生之感。故而满城欢呼庆祝,通宵达旦,也不足为奇了。 其实不止是百姓,就连军中将领们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们本来是抱着和对手鏖战数日不死不休的想法的,可现实却是,此战的取胜轻松的有些不像话。从清晨开始的作战到了日暮时分便已经定局,仅仅用了一天的时间便胜败已分。官兵以一千四百余人的伤亡便全歼了教匪近五万人手。就算刨去那些不能称得上是作战之力的老者和少年,教匪也有两万五千正式兵马,也是己方的一倍。能如此快速且代价极小的解决这场战斗,这也是令人事前没有想到的。 而这一切的关键,便在于一个人的运筹帷幄。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这个人便是林觉林大人。 如果说阳武之战林觉的表现已经让人惊艳无比,但是不少人尚以为那是因为对手实力太弱,是一帮乌合之众的杂牌军。加之林觉的运气不错,胜的有些侥幸的话。那么,此次兴仁府之战,林觉再一次在所有人的眼前展示了他惊人的谋略和才能。关键是,林大人不仅有谋略,而且胆量大的惊人。试问,谁敢在如此生死相搏的攻城战中采用放弃坚固的外城,诱敌进城,瓮中捉鳖的战法?那可是要冒着巨大的风险的。一旦被对手突入内城,那整个兴仁府便将陷入一片混乱和涂炭之中。这要冒巨大的风险,需要决策者有极大的勇气才敢这么做。 很多中高级将领都知道内情,当昨夜大军进城之后,林觉和郭昆召开紧急作战会议之上宣布此作战方略时,遭受了多少人的反对。支持他的唯有魏大勇等寥寥几名将领。其余的所有将领都认为这太过冒险,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因为以现有兵力守城本就绰绰有余,只要不出差错,对方根本攻不进来。只要守住兴仁府,这便是胜利,而无需去行险着,走险棋。最后,若不是郭昆拍板,强行下令必须执行,这个计划恐怕就要搁浅。郭昆不但支持林觉的计划,还宣布了战时给予林觉临时指挥权,全权调动兵马指挥作战,违者军法处置的命令。这才将反对之声给压了下去。 正因为如此,今日大战之后,将领们对林觉既感到有些惭愧又佩服的五体投地。 午夜时分的庆功宴上,郭冕亲自把盏,为郭昆林觉以及众将领斟酒。大战之后,叛乱已定,也没有什么忌讳了。众人放开肚子喝酒,推杯换盏,喝的酩酊大醉。直到黎明时分,所有人才意犹未尽的离席回营。这还是有人提醒明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办,不能耽搁正事的情况下。 林觉酒量一向不错,但昨晚也喝的醉意薰薰。心情既高兴却也有些莫名的惆怅和烦乱。虽然不管这次青教之患的原因是什么,总算是平定了叛乱,活捉了海东青。此次自己随军平叛,也算是功德圆满。这一次自己大出风头,可谓是大展身手。但同时也似乎不得不被卷入两位皇子之间的龌蹉之中,或免不了会有纠葛和麻烦。 林觉并不想多想那些烦心事,只管享受胜利便可。但是有些事终究难以遣怀。不过更值得高兴的是今日战事终了,便也意味着自己很快便能回京城了。离京已经快两个月了,甚是想念妻妾幼子,虽然通了几封书信,却终难解相思之意。 京城有太多自己挂念的人,除了家中妻妾幼子之外,还有师妹不知怎样了。自己会京城之后得去找机会再去见见她。绿舞去杭州也很长时间了,说好了秋天天冷之前回京城的,不知道小虎有没有陪她回京城,不知她心情可好些了吧。 醉意薰薰的林觉心绪繁杂,沐浴之后躺在床上竟然久久不能入睡。最终,白冰用温软的身体给了夫君以温柔的慰藉,让林觉在疲倦的发泄之后沉沉睡去。 …… 巳时时分,郭冕郭昆林觉等人正在府衙大堂一边喝茶一边商议向朝廷报捷之事。郭冕给郭昆和林觉展示了他草拟的报捷奏折,郭冕这个人倒还是有些仁义的,这草拟的报捷奏折上突出了郭昆和林觉的功劳,特别是林觉,给予了极高的推崇。对他自己,只是寥寥几句表示自己用人不疑,放手让手下人做事,并不加干涉之类的话。显得极为大度,没有丝毫的将功劳揽在自己身上的意思。 郭冕心里还是很明白的,这一次倘若不是郭昆和林觉,他恐怕真的要倒霉了。若非林觉洞悉郭旭想要借刀杀人的诡计,及时的定下方略,进军兴仁府的话。一旦兴仁府被破,教匪挥军西进,那便不得不和对方进行遭遇战,结果便不一定了。郭冕虽然狂傲放浪,但他可不傻,他知道这一次行动的关键性。这次不但挫败了郭旭的毒计,而且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平叛的最大功劳反倒落在自己手中,自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他自然不会和郭昆林觉抢具体的功劳,也没这个必要。不但不能抢,还要积极的拉拢林觉为自己效力,因为林觉绝对是个难得的人才,自己一定要善用此人才成。 林觉倒是谦逊的表示不必把自己说的那么重要,报捷奏折上要突出将士之功,不必对个人多加褒奖。他要求重新改动词句。小王爷倒是不以为然,坚决表示这一次林觉实至名归,起到了决定性作用。这奏折上的褒奖之词不及实际之万一。说什么,必须要当仁不让,不必太过谦逊,这本来就是他林觉的一场大功劳和表演秀。 郭冕也跟着附和,不肯改动报捷奏折,他认为林觉不过是谦虚客气罢了,本意一定是满意的。 林觉颇有些哭笑不得,他可并非谦逊,只是他不想将自己这么突出出来,那会让自己更加为郭旭吕中天所嫉恨,林觉并不想惹来更多的麻烦。不过仔细一想,如今的局面自己就算想低调,怕也是藏不住了。吕中天和郭旭一定将自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自己已经破坏了郭旭的计划,这已经是事实了。而且吕中天派朱之荣来时候,朱之荣竟然敢刺杀自己,这已经不再有什么顾忌,何必还遮遮掩掩。想着这些事,林觉便也不再坚持了,只建议将露骨的一些句子去掉,就此作罢。 几人继续商议善后的一些事宜的时候,魏大奎带着几名将领大步来到堂前求见。进来之后,魏大奎等见礼已毕,大声回禀道:“哎呀,可真是烦的要命,这帮狗东西还真难伺候。要我说,干脆都宰了得了,免得麻烦。这些人都已经无药可治了,一个个的病入膏肓了。到现在还不肯低头,真是让人恼火。” 没头没脑的一番话让林觉等人摸不著头脑。 “怎么回事?魏都头说清楚些。”林觉问道。 “还不是那些邪教的俘虏?林大人不是说要善待他们么?说他们很多人都是被蛊惑的,要安抚他们,让他们回心转意,明白他们之前是受人蛊惑,要认罪悔改。我们兄弟遵林大人之命,对他们可够好了。可是这帮兔崽子执迷不悟的很。看守的兄弟说,昨夜开始,这帮人还在跪地叩首,叫什么‘圣公至大,一个时辰一次,吵闹的很。今天早上,我们好心好意煮了肉糜粥给他们吃,结果他们中有些人不但不吃,还将碗给砸了。还有人指着我们的兄弟咒我们是邪魔外道,居然要向我们兄弟传教,说青教如何如何的好。林大人,您说恼火不恼火?叫我说,这帮人都被洗了脑了,以后都是祸害,不如全部宰了拉倒,哪跟他们费这么大的劲。”魏大奎气呼呼的禀报道。 “这帮狗杂种们真不知好歹,我们这么对他们优待,他们还死硬么?他娘的,那便不跟他们客气,死硬不悔改的便都宰了,客气什么?”郭昆当即便跳了起来。 林觉皱眉道:“稍安勿躁,这些难道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么?我之前便跟晋王殿下和都虞候谈过这个问题,平叛结束,重建却很漫长,特别是被青教洗脑之后的百姓更需要安慰平复。这些人杀了自然是一了百了,但咱们可以杀了这些俘虏的教匪,却能将京东西路京北五县数百万受到青教蛊惑的百姓都杀了不成?现如今有多少人脑子里还被青教蛊惑毒害?仅仅是我们抓获的这些教匪不成?看看昨日城下那些老人和少年,便可想见整个京东西路和京北五县的百姓中有多少还没有摆脱青教的阴影。若是不能处置得当的话,一旦有人蛊惑,又不知会生出怎样的波澜来。” 第九二八章 改造 郭冕点头赞同道:“林觉说的是啊,不能简单的杀了他们,得想办法改造这些人才是。冥顽不化者自然该死,但可不能一概而论。” 郭昆皱眉道:“那你说怎么办?魏大奎说的情形你也听到了,这些人也太可恶了。” 林觉笑道:“这些人现在还不肯接受现实罢了,我留下海东青的命不就是为了这件事么?否则我留着他作甚?魏大奎,去将海东青提出来,咱们一起去关押俘虏处瞧瞧,他们不听我们的话,海东青的话他们总要听吧。走,原本我也打算今日做这件事的。” 魏大奎拱手道:“遵命。” 林觉站起身来朝郭冕和郭昆拱手道:“晋王殿下和都虞候有兴趣去瞧瞧么?” 郭冕伸了个懒腰摆手道:“你们去便是,我昨晚喝醉了,也睡几个时辰,脑子晕晕乎乎的,身上大不舒坦。一会儿我誊写奏折派人送去京城之后便要睡一会,我这身子可经不住折腾。你们去办事,本王完全信任你们便是。” 林觉微笑点头道:“也好,殿下身子要紧,好好休息,这些事原也无需殿下亲力亲为。都虞候,你去么?” 郭昆点头道:“我当然去瞧瞧,那海东青能有多大作用,值得你冒险跟他拼命?倒要瞧瞧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众人离开府衙骑马前往东门,出了内城城门之后,便到了昨日鏖战之所。小小的城廓内已经沿着城墙搭起了帐篷,一干投降的教匪近一万三千人都被安置在这些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昨日战后这些人都被捆绑缴械,此时他们已经被松了绑,因为他们已经手无寸铁,周围高墙上有弓弩手把守,城廓里有大批禁军看守,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威胁了。 说实话,官兵对这些俘虏们还是挺关照的,还给他们搭帐篷安置,还松了绑,不限制他们在一定范围内走动,这已经是最人道的行为了。而且今天早上还熬了肉糜粥分发给这些人吃,要知道城中百姓现在也未必能吃上肉糜粥的。 但从昨天半夜里,便有教匪半夜里起来祷祝,高呼圣公至大。一些教匪们纷纷附和,跟着撅屁股叩拜。搞的乱哄哄的吵闹不休。今早打翻了肉糜粥的一些教众此刻已经被控制起来,足有数百人之多,被单独绑了起来,困在一处空地上。 林觉等人从内城城门进来之后,俘虏的教匪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的窝在一起,眼睛里放着血红的野兽一般的光,狠狠的盯着林觉等人,冲满了仇恨之意。 林觉和郭昆来到早晨打翻肉糜粥闹事的那几百名教匪关押之处,林觉站在他们面前沉声问道:“尔等怎地不知好歹?现在城中百姓都衣食无着,我们从牙缝里给你们省下粮食,煮了肉糜粥给你们吃,你们怎地还打翻了粥饭,砸了粥碗?这是何故?” 一群俘虏们目露凶光狠狠瞪着林觉等人,一人高声叫道:“我们是青教中人,不食荤腥。你们煮的什么肉糜粥?没得想让我们沾了荤腥,坏了青教规矩,毁了我们身子的洁净。我们才不吃你们肮脏的肉糜粥呢,饿死也不吃。” 林觉一愣,旋即苦笑不已,原来原因在此,青教教徒是吃素的,不吃荤腥。这帮人此刻还坚守着这条规矩,还不肯吃荤。所以才将肉糜粥给打翻了。这帮人怕是青教中最为虔诚死硬分子的代表了,至今谨守教义,中毒极深。 “混账东西们,给你们吃还叽叽歪歪的不满意,饿你们三天,拉泡屎你们都抢着吃。听好了,这些人从现在起什么都不给吃,什么时候他们磕头道歉的时候再说。”郭昆沉声骂道。 林觉一笑,正欲说话,却听马蹄声响。林觉转头朝身城门口看去,只见魏大奎和几名骑兵正押着海东青策马而来。海东青换了身衣服,头发也梳理的光洁,还挽了个发髻,脸色显得苍白灰黑,断臂处重新包扎了一番,但因为出血不少,所以精神有些不振。 “圣公来了,圣公来了。”俘虏的教匪认出了海东青,顿时窝棚里一片骚动,一窝窝的人蓬头垢面的冲了出来,他们看见海东青之后都伏地哭喊,口中高喊圣公至大,叩拜不止。 “快,唱起来,祝愿圣公身子康健。圣公在,我们就有希望。”有人高声朝着东墙边的一群圣女们叫嚷道。 几名圣女条件反射般的张口唱了起来:“圣公至大,泽被苍生……” 海东青坐在马上,身上捆着绳索,绳索的一头握在一名骑兵手里。此刻他缓缓从匍匐的人前经过,目睹这些教众的行为,眼睛里竟然湿润了。这些人是真的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忠心啊,可是自己可从没有真正当他们是兄弟姐妹,自己欺骗了他们,愚弄了他们,蛊惑他们为自己卖命。自己的野心让他们落到今日的地步,他们却依旧对自己忠心耿耿。 海东青心里涌起了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这本不该是他海东青这样的人该有的心情。这么多年来,他也从未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过,但现在他竟然有些后悔了。 “闭嘴!都给我闭嘴!你们这些人,当真不可理喻。青教害的你们如此,你们还不知醒悟,实在是令人愤慨。你们这些女子,沦为青教的玩物却不自知,还来大唱颂歌,你们还有廉耻么?还有你们这些人,为人蛊惑,对抗朝廷,落得这步田地,还要叩拜俯首,迷途不返。你们好好想想,你们值得么?若非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不想多造杀戮的话,你们这些人统统都该被砍头。再鸹噪,定斩不饶。”郭昆纵马而去,怒声喝骂道。 圣女们的歌声戛然而止,她们其实是因为被奴役惯了,又胆小害怕,所以一听有人要她们唱,她们便唱了。被郭昆这么一呵斥,便回到现实中来,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需要为圣公唱颂歌了,于是便立刻住了口。 匍匐于地的一些人中也有的若有所思停止了祷祝,脸上露出挣扎的迷茫之色。似乎也有些醒悟了。但还有些人却根本没将郭昆的话听在耳朵里,高声抗辩起来。 “我们不怕死,要杀便杀,圣公会接引我们去云霄圣殿享福的。你们还不放了圣公,祈求我圣公饶恕,圣公不是敌不过你们,而是圣公有慈悲之心,不想杀了你们。圣公这是点化你们呢。圣公,您老人家不用跟他们客气了,我们知道您受伤被俘都是假的,您的胳膊回重新长出来的,圣公您是以舍身饲虎的行为点化这些邪魔外道,可他们不领情的话,圣公您何必跟他们客气?召唤圣殿神兵,将这些妖魔鬼怪一扫而光吧。” 郭昆一摆手,十几名士兵如狼似虎的冲过去,将兀自胡言乱语的几名教徒从人群中拉出来,拖死狗一般的拖出来。 “砍了!”郭昆喝道。 士兵们抽出兵刃,便要动手。林觉忙叫道:“且慢,等等动手。” 士兵们停了手,林觉策马来到郭昆身旁,微笑道:“大舅哥,莫要这么大脾气,都说了这些人都是执迷不悟之人,若是那么容易便感化,那还用烦心么?” 郭昆怒道:“这帮狗.娘养的着实可恶,认死理不松口,还有挽救的必要么?直接杀了一了百了得了。” 林觉皱眉道:“杀人是最容易的事,还是那句话,京东西路几百万人中现在还有信青教的人,恐怕不下十数万,你全杀了?还是的感化。” 郭昆哼了一声道:“我便不信你有这本事。倒要瞧瞧你怎么办。” 林觉微微点头,策马徐徐来到垂头坐在马背上的海东青身旁,拱手笑道:“大寨主,昨晚睡得可好?伤处还好么?” 海东青点头哑声道:“好与不好有什么干系?我都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可睡的?我的时间屈指可数,死后尽可沉睡万年,现在睡不睡没什么干系。” 林觉点头道:“说的也是,我主要为你伤势着想。看起来你气色不错。本来该让你歇息的,但你我有约在先,所以教人把你给请来。眼前这局面你也瞧见了,这些人兀自糊涂,不肯清醒过来。本来这些人统统杀了也没什么,但毕竟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并不想这么做。所以请你遵守协定,点醒他们,让他们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不然,我可救不了他们了。” 海东青皱眉道:“你要我做什么?他们也未必肯听我的话。” 林觉微笑道:“你也莫谦逊,我也不需要你吩咐他们做什么,毕竟靠着你吩咐他们如何如何,也不是他们心甘情愿。我想要你跟他们将一些话说清楚,让他们知道这一切都是一个骗局。你给他们编织的那些梦境都是假的,都是为了达到你的目的的。将这一切讲清楚,他们也应该醒悟了。” 海东青紧皱眉头,脸上露出犹疑之色。林觉在旁低声道:“其一,你跟我有协议,你不遵协议,我便不必对你这般客气,也不会同意你提出的那个条件。其二,这些人都是被你蛊惑毒害,事到如今,你继续蛊惑他们于你毫无好处,还不如积德行善,放他们一马。今生无望,却可修来世德行。损人利己的事你以前可以干,现在对你毫无用处了,你又何必倔强。” 海东青沉吟片刻,长长出了一口气,点头低低的道:“也罢,听你的便是,我为来世积德行善。” 第九二九章 真相 林觉喜道:“好,请随我来。来人,给他松绑。” 几名士兵上前给海东青松了绑绳,海东青纵身跃下马背,林觉也跳下马来,带着海东青往前奏。白冰神情谨慎的跟在一侧,只要海东青有任何的轻举妄动,她便要毫不留情的斩杀海东青。一行人走到距离教匪警戒线数十步处,林觉站定了脚步,海东青也随之站定。 前方,教匪们已经接近疯狂,看着圣公走来,很多人叫的嗓子都哑了。爬在地上高呼圣公至大,虔诚的像一条狗。郭昆见此情形,恼怒的大骂连声,只是没有再下令喊打喊杀。 “你要我说什么?”海东青看着林觉道。 “告诉他们真相,告诉他们,你所构建的所谓青教的一切都是虚幻的,都是骗他们的。统统告诉他们。”林觉沉声道。 海东青面容扭曲着,沉吟许久没说话。 林觉道:“梦总是要醒的,你骗了他们这么久,总归要给他们个交代。你答应的事,我不希望你反悔。” 海东青咬咬牙,咳嗽一声抬头向前方众教匪看去。口中嘶哑着高声叫道:“兄弟姐妹们,听我一言。” “圣公至大,圣公至大。”俘虏们大叫起来,挥舞着双手状极疯狂。 海东青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半晌摆手叫道:“听我一言,听我一言。” 一杆疯狂的教众们平静了下来,鼻息咻咻眼神放光看着他们的圣公,聆听他的训话。 “各位,我……不是你们的圣公!”海东青轻声道。 “什么?”所有的教众都傻愣愣的发呆。 “圣公。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圣公,不要灰心啊,圣公会东山再起的,圣公召唤圣殿天兵,斩尽这些邪魔外道吧,不要再对他们有慈悲之心了。” 众教匪七嘴八舌的叫道。 海东青长叹一声,咬牙高声道:“诸位,你们听着,我不是什么圣公,我本名江瑞元,江湖人称海东青,本是浙东桃花岛的海匪罢了。我不是什么圣公,青教……是我杜撰出来的教派,教义中的一切都是假的。没有什么云霄圣殿,没有什么天神护佑,没有神功护体,没有永享长生,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这都是我编造出来骗你们的,骗你们跟我造反。……事到如今,我不能再骗你们了,我已经败了……我很快就要死了,我不能再害的你们送命。倘若我不告知你们实情,你们还会陷入这迷雾之中不知回头,那么朝廷会将你们统统杀了的。哎,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海东青这一辈子手上沾了无数的鲜血,杀了无数的人命,我对我的所作所为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我也不是向你们忏悔,只是在我临死之前,我不想再害人了。我要跟你们说清楚这一切,算是我最后对你们的交代。都醒醒吧,一切都是骗局,” 全场雅雀无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海东青,所有人都呆若木鸡。这些话从圣公口中说出,不啻于晴天霹雳一般,轰的他们五脏六腑都稀烂,炸的他们本就混沌的脑子里更是一片混沌。 “圣公啊,您……您说的都是真的么?这怎么可能啊?是了,定是他们逼你这么说的,圣公,你是被迫这么说的是么?”有人高声叫嚷道。 “是啊,圣公,你若是被他们逼迫的便眨眨眼,我们都明白你的苦衷,圣公您定是为了保护我们是么?圣公对我等一片慈悲庇佑之心,我等都感知到了。但圣公您不必这么做,就算是死,我们也是青教中人,绝不会和邪魔外道为伍。”更有人大声的附和道。 林觉紧皱眉头,心中一片冰凉。这些人的脑子已经完全坏掉了,完全沉浸在自己为是的幻境之中。任何话他们都已经无法听进去了,连海东青的话他们都已经自行做出了相反的解读了。他们不愿相信圣公的话,或许是他们无法承受精神支柱崩塌所带来的后果,所以才如此的一厢情愿。这简直太可怕了。 海东青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郁闷,自己已经实话实说了,这些家伙依旧不信。他转头看着林觉,嘴角露出了苦笑。 林觉沉声道:“大寨主,你现在知道这些人被你害的多惨了吧,事到如今,他们还一厢情愿的不肯醒来。你毁了他们啊。当真是悲哀之极。” 海东青轻叹一声,垂首不语。他心中情绪复杂,既有感动,又有后悔。这些人对自己是真的忠心耿耿,自己却一直当他们是蝼蚁草芥,自己为了一己之私,造成这样的后果,不知道是对是错。 “再劝劝他们吧,再解释解释。”林觉道。 海东青点头,对着众教众高声道:“诸位,我没有被人胁迫,我今日所言都是真话。是我骗了你们,我所描绘的一切皆为虚幻。我……我是为了能造反当皇帝,所以……我和辽人达成协议,辽人供给我刀剑兵器粮食钱物,我拿来收买人心。恰逢你们受朝廷新法之苦,正无有生计之时,我便拿这些东西来收买你们,让你们觉得我是来救你们的。但我只是想要你们跟我造反罢了。我和辽皇耶律宗元早就商量好了,我先秘密发展力量,他平息女真人之乱后便挥军南下。届时我起事配合他,内外夹击一举击破大周边境兵马,引辽人南下。事成之后,我和他划江而治,我去江南当皇帝,江北之地归于辽国。我真的不是什么圣公,我已经将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们了,你们倘若还不肯信,那我也无法可想了。” 海东青这一番话真可谓是石破天惊,就连林觉郭昆等人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秘密。昨晚才抓获了海东青,甚至还没来及提审他。林觉确实会问出海东青和辽人勾结的细节,只是还没来得及。海东青倒好,他一点也不隐瞒,今日居然当众说出了这一切,当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这狗贼,想的倒美,居然打着这样的算盘。简直该死。耶律宗元这个狗贼,一面和我大周示好,一面暗中觊觎我大周,当真狼子野心,不可饶恕。两个狗贼狼狈为奸,还好没能得逞。”郭昆破口大骂道。 海东青皱眉道:“成王败寇,此刻我功败垂成,随你怎么说。若不是林觉跑去长恒县一番搅和,暴露了我青教的实力。若不是耶律宗元无能,被女真人拖在北方,一年多也没能平息他们的叛乱的话,此刻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骂我么?我只需还有半年准备,便可全部准备周全,加上辽国大军里外夹击,此刻怕是你们的京城汴梁都已经陷落了。无奈天不我与,天不佑我,徒呼奈何。什么也不说了。” 郭昆咬牙切齿还待再骂,林觉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无谓的发泄愤怒了。 海东青适才的话在林觉的脑海里描绘出了一副恐怖的场景。倘若海东青和辽国的计划成功了的话,绝对是一场浩劫。青教在短短半年时间便席卷了京东西路各府州县以及京北五县,并且形成了相当大的规模。倘若再给他们半年时间,恐怕京城周边,包括淮南东路,京西北路等地也都将成为青教蔓延之地。即便没有辽人的协同,如此大的地盘被青教攫取,将给他们更多的兵员财物和腾挪的空间。到那时,平叛恐怕就是一件漫长而残酷的事情了。 这还是在辽人没有参与协同的情况下,倘若辽人再腾出手来插一脚,局势必然糜烂不堪。整个北方将战火绵延,乱成一锅粥。京城的安危也无法得到保障。那可真是干系到大周江山社稷生存的的一场大危机了。 教众们也再次震惊了。他们虽然没有什么见识,但最基本的心理底线还是有的。无论对大周朝廷有着怎样的恶感,相较而言他们对外邦则有着更大的敌意。引外敌入侵,这是何等恶劣的行为。他们完全不能接受他们的圣公居然是这样一个人。 圣公高大光辉完美的形象在很多教众的心中轰然坍塌,他们浑身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气力一般,瘫软的跪伏于地,大声痛哭起来。他们失望,愤怒,无助,害怕。自己所深深相信的一切希望被打破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不信,这都是瞎编的,我们不信。坚决不信。”仍然有少数死忠教匪瞪着血红的眼睛大吼着,他们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林觉厉声喝道:“到这个时候还执迷不悟,可怜可悲!你们的所谓圣公已经自己坦白了一切,你们还不肯醒悟,简直不可理喻。看看你们这群废物,你们所信奉的教义漏洞百出,明眼人一望可知,偏偏你们还沉溺其中,甘受奴役。” “不许你诋毁我青教教义,青教教义至高无上,谁也不能诋毁。”有人嘶哑着吼叫道。 “呸,那都是一些狗屁不通的话。今日我们给你们熬了肉糜粥,有些人居然打翻了粥桶,死活不吃。我问你们,你们不吃荤腥,只吃青菜素食,这有何意义?谁能告诉我?”林觉喝道。 “肉食肮脏,让人不洁。”有教匪叫道。 “放屁!肉食入腹化为粪便,青菜素食入腹也化为粪便,有何区别?难道你吃了素,拉出的都是香粑粑不成?牛羊猪马食草长肉,按照你们的说法,吃素会身子洁净,那这些肉有何肮脏之处?自己打自己嘴巴子,蠢不可及。”林觉骂道。 “这……这……他说的不对,我们不吃肉食是不杀生,是慈悲为怀。”有人立刻狡辩出了另外一个理由。 第九三零章 无情揭露 (诸位啊,有些郁闷啊。你们不打赏倒也罢了,也不投票,也不评论,订阅还一天天的掉。这本书这么差么?我是不是该断更了啊。) “更是扯淡!吃素便是不杀生?草木皆有生命,发芽长叶开花结果,最后枯萎凋零。一样有生老病死,一样的生命轮回。猪羊牛马是生命,草木便不是?你们砍下瓜果蔬菜,放在锅里熬煮,难道不是杀生?你们倘若真的不杀生的话,便该吃泥巴喝西北风才是,装什么慈悲为怀?你们起事后杀人放火杀了多少人,这也是慈悲为怀?蠢不可及。”林觉怒斥道。 那群教匪无言以对,无法反驳。很多教匪恍然大悟,这位官员说的极是,草木难道便不是生命?吃素食还不是一样的杀生? “来人,将早晨那些不肯吃肉糜粥的家伙给我带上来。”林觉大声吩咐道。 一群士兵押解了一大群打翻粥桶的教匪来到近前,这些家伙依旧梗着脖子不服气。 “喂他们吃肉。据说你们最恨的是猪肉是么?说猪最为不洁是么?那就给你们吃猪肉。来人,端上来。”林觉大声喝道。 几十名士兵飞奔而来,手中都拎着一只猪腿,那些猪腿都在火上烤过,黑乎乎红暗暗的看着着实恶心。 “喂他们吃。”林觉喝道。 众士兵一拥而上,将黑呼呼的猪蹄朝着他们的嘴巴里塞去。这帮家伙大声叫嚷挣扎说死活不肯,士兵们动作粗暴,将猪腿往他们的嘴巴里乱捅,捅的他们的嘴巴黑乎乎油腻腻的一圈污浊。 “你们这帮天杀的,害的我们破戒。杀了我们吧,我们不怕死。”死硬的教匪们挣扎叫喊着,但是无济于事。每个人的嘴巴里都被插了一只大猪蹄。猪蹄也没烤熟,更没有加盐加料,连毛都没刮,味道可想而知。可硬生生的被塞进嘴巴里,那也无可奈何。 林觉一声令下,众士兵放开这些家伙退到一旁,用兵刃押着他们。这帮嘴巴里插了猪蹄的教匪们忙拔出口中的猪蹄来,有人爬在地上呕吐,有人连吐口水,有人瘫坐在地上。 “现在你们可都吃了猪肉了,你们已经破坏了你们的教义了,你们已经是不洁之人了。所以你们破了教义之后是不是该自杀谢罪。诺,旁边那块大青石你们都看到了吧,你们想死便朝那上面撞,我们可绝不阻拦,绝不会干涉的。”林觉冷声喝道。 众教匪呆呆的看着那块大青石,他们不知道该不该去撞死自己,相互间瞪视着,每个人都希望其他人能做个示范,谁也没有勇气去为了吃猪肉这件事而撞死。事实上,他们背地里喝酒吃肉的事情干过不知多少次,只是如今被俘要显得有气节,故意闹事生乱。若为了吃了猪肉便要自杀,那可不知道要死多少回了。 “怎么?都不肯?足见你们不诚心啊。你们这些人,表面上看死硬忠诚的很,但都是些投机分子,以前怕也不是什么正经的百姓。来人,将这些家伙压下去,饿他们三天三夜再说。”林觉冷笑下令道。 众士兵连拖带拽,将这帮家伙统统带走。 众教众目睹眼前这场闹剧,若是在之前,他们一定以为这是极大的冒犯。但此刻,他们似乎都明白了些什么。不吃荤食不过是个姿态罢了,其实根本就跟其他东西无关。这只是捆绑自己的一条枷锁罢了。 “大寨主,你的人也非全部忠心,你瞧这些家伙破了荤戒便不肯自杀,心不够诚呢。”林觉对海东青道。 海东青皱眉道:“这些本就是骗人的,不吃肉食,如何有气力打仗。他们当中有很多人都是吃肉的,只是对普通百姓这么说罢了。百姓们不吃,省下来的肉食便可供给护教军了。这也没什么。” 林觉愕然大笑道:“原来如此,你还有这样的打算你,我算是服你了。既然如此,我这里还有一盘猪肘子,大寨主受了伤,亟需补身子,我特地命人烤制的,还热腾腾的,滋味正正好。大寨主吃了它吧。” 海东青愕然,只见林觉一招手,一名士兵捧着一个木托盘走来,里边放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猪肘子。撒着葱花,香味扑鼻。海东青明白,这是林觉要自己当众吃肉,彻底打破青教教义的骗局。自己带头吃,便是说这一条教义完全是胡说八道。 无数双眼睛看着海东青,被俘的教匪们不知道他们的圣公会怎么做。但见海东青略一犹豫,伸手将肘子抓在手里,送到嘴边大口咬下一块肉来,吃了起来。他昨晚被俘,身子受伤,一直没有吃东西。此刻这猪肘子美味无比,开始还有所顾忌,吃了几口后便大口大口,啧啧有声,吃的津津有味。 所有的教众眼珠子在地上乱滚,有的人却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因为他们终于能够坦然的面对心中那坍塌的废墟了。因为无论是那官员适才的话,还是眼前圣公的行为,都表明教义都是骗人的,这让人虽然痛苦失落,但却也有了一丝如释重负。 “都看到了吧。你们的圣公亲自证明了青教教义都是狗屁,现在你们该清醒了吧。若是还是觉得不能证明,我索性便再驳斥你们青教的一些骗人的勾当。你们教义中说什么为青教而死,死后可入云霄圣殿,享受七十二处子的侍奉,永远享福。你们很多人怕是都做着这样的美梦吧。且不说圣殿是否存在,我只问你们,你们男的死了能有七十二处子侍奉,那么你们中的女教徒死了之后怎么办?难道分给你们七十二壮男伺候你们?那不成了淫妇了么?你们教义中连女子的头脸都不许露出来,要她们尊守本分,三从四德是什么,露脸被人看见便是亵渎,可入了圣殿却要有七十二面首侍奉,这算什么?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么?还有,你们对你们的妻女管的严厉,露出肌肤尚且不许,却主动将你们的妻女送给青教的头目玩弄淫辱,却引以为傲,你说你们有多无耻?那边一堆所谓的圣女,不就是你们的妻女被献上去供你们的圣公护教护法们玩弄的么?你说你们是不是犯贱?这么愚蠢的骗局你们都看不出来?害了你们自己,连你们的妻女也都害了,你们还是人么?” 林觉的话像一根根鞭子抽打在众教匪的脸上,他们羞愧无地,却又无从反驳。青教之中送妻女入教受圣公赐福充当圣教圣女的内幕其实早已不是秘密。只是身在迷局,人人如此,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但内心里,他们却还是明白有些不对劲的。教众污浊之事知道了也不敢乱说,只当是理所当然。但现在仔细想想,这都是些何等的荒唐羞耻之事,简直让人汗颜无地。 远处,几十名圣女羞愧无比,她们知道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羞辱之事,此刻被当众提及,恨不得一头撞死。她们抱在一起痛哭失声起来。 “你们好好的想一想,细细的反思反思,便知道你们以前是多么的荒唐可笑。现在你们的所谓圣公已经现身说法,你们该醒悟了,不要在执迷不悟,糊里糊涂了。你们要明白自己的处境,我等之所以苦劝你们回头,点醒你们,是想挽救你们罢了,因为朝廷还当你们是大周的子民。但你们是犯了罪的人,而且是极为严重的大逆不道之罪,本来朝廷完全可以按照律法将你们统统斩首,没有必要对你们苦口婆心的劝慰。还不是皇上和朝廷不忍如此。倘若你们死不悔改,便将你们统统杀了又当如何?你们个个都该死。” 林觉的声音静静的响在众人耳边,教匪们低头沉吟着,思索着。他们发热脑子已经开始慢慢的冷却,过望的一幕幕所为在脑海中浮现,有些事他们想起来都羞愧无地,只是当时不知为何丝毫不觉得有问题。今日的震撼对他们而言是巨大的,他们的心被扯碎了又缝补上,整个人从绝望到崩溃再到一点点的恢复理智,整个人如同重生了一般,笼罩在心灵上的迷雾也一点点的消散了。 海东青的现身说法和林觉的一番苦口婆心的劝慰终于起到了效果。绝大部分教众们开始反省自己,有的开始流泪痛苦起来。只有极少部分的教匪依旧执迷不悟,梗着脖子不肯服软。 “诸位,你们要做深刻的反思和忏悔,我给你们一天时间,你们必须从灵魂深处忏悔你们的所作所为。每个人都必须过关,要交代你们所犯下的罪行和忏悔之言。那样才可能自救。否则没有人能救的了你们。正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朝廷或许会给你们重新做人的机会。而那些死硬不知悔改之人,只有死路一条。希望你们记住我的话,抱着侥幸心理想蒙混过关是不可能的。”林觉最后摆着手道。 众人默然无语,全场寂寂无声。 林觉转过头来,对海东青道:“你做的不错,但还不够,我希望能带着你去往京东西路各县亲身示范,希望你继续配合我。” 海东青愕然道:“你要带着我到处去说这些话么?把我当猴耍么?” 林觉冷声道:“那是对你的救赎,你的作用仅限于此,否则凭什么你能吃肘子受宽待?你是罪魁祸首,你造的孽必须由你来平复。希望你最终能堂堂正正的做人。” 海东青张口结舌,一时无言以对。 第九三一章 失意者 (谢:温柔的文乐、书友17086729、moshaocong、zp暧昧幸福等兄弟的打赏。谢众兄弟的票。那个……我真不是要打赏的,你们知道我从来不会主动这么干。我只是觉得,书写的好也罢,坏也罢,总得有个小小的互动。起码你们让我知道你们的想法。投投免费的票也是一种支持。当这些都没有的时候,我就怀疑自己了。所以就有了些小情绪。再次感谢,打赏我还是喜欢的,我傻吗我。) 按照林觉的安排,对于被俘的教匪做了甄别关押。林觉命人在教匪之中做了一次指证活动,将那些在教匪中威胁谩骂的死硬分子单独给抓了出来。林觉知道,光靠着一味的劝说那是没有效果的,当天傍晚,当着众教匪的面,郭昆和林觉亲自监斩,当众将七十多名跳的欢的死硬分子斩首示众。人头滚滚之时,对于教匪们而言更是一次震撼,同时也对其中一部分死硬分子产生极大的震慑作用。杀人之后,原本很多教匪威胁他人不准忏悔认错的情形消失的无影无踪。 …… 就在兴仁府中林觉郭昆等人忙于整顿战后事务之时,兴仁府东九十里外的成武县县域之中,一只数目庞大的兵马正朝兴仁府疾行而来。 这只兵马正是淮王郭旭的大军,包括了三万步兵,八千骑兵以及大批的辎重攻城部队和后勤保障兵马。 郭旭是在昨日午后接到了教匪进攻兴仁府的消息的,当时他的兵马还在单县境内按兵不动。教匪进攻兴仁府的消息本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随着这个消息而来的另外一个消息却让他甚为惊讶。那是关于晋王大军入驻兴仁府参与守城的消息,跟兴仁府攻守战开启的消息一起送达了郭旭军中。 在郭旭的计划里,兴仁府是要被放弃的一座城池。以兴仁府中仅三千多人的广济军兵马,想要抵挡住教匪最后的突围反扑是绝对不可能的。虽然郭旭在给刘梦圆的信中信誓旦旦的说他会赶去支援,给刘梦圆鼓劲打气,但郭旭却绝对不会去救援的。他的借刀杀人之计就是要让教匪突破兴仁府往西逃窜,届时位于京北的晋王郭冕的八九千兵马便不得不和孤注一掷的教匪正面交战。教匪虽然战力薄弱,但在穷途末路之时绝对不是好惹的,狗急了还跳墙呢,更何况是四五万教匪。所以,晋王的那八九千兵马恐怕难以挡住教匪的进攻,而这正是郭旭想要的结果。 对于郭旭来说,教匪破兴仁府之后和晋王大军遭遇之后有两种结果。绝不是胜败的问题,因为晋王的兵马必败;而是晋王的兵马败到何种程度的问题。一种是晋王大军不得不和教匪正面交锋,然后大败,晋王被教匪们俘虏或者杀死。这是最理想的结果,也是郭旭最期待的结果。不过郭旭心里也明白,这种情形的可能性不太大。就算大败而归,郭冕恐怕还是会被人保护着逃脱的,以郭冕胆小如鼠的性格,战斗打响时他恐怕便已经远离战场随时准备逃走了。 第二种可能便是,晋王知道教匪不可敌,会选择避其锋芒退让,将京北五县拱手送给教匪。选择阳武县那种地形坚守或者请求朝廷派援军前来增援,再与之决战。 相比较而言,倒是第二种的可能性更大,因为无论是郭冕还是郭昆以及他们手下的将领,都不是傻瓜。他们应该知道他们拦不住教匪,所以一定会选择避其锋芒,不会和红了眼的教匪死磕。但即便他们可以全身而退,京北五县却不免得而复失,朝廷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只要他们敢那么做,那么外公吕中天便会在朝中发力,教郭冕等人吃不了兜着走。况且朝廷已经下旨命他们严守京北五县,他们若是不战而走,不但是怯战畏敌之举,还是抗旨不遵之罪。 总而言之,不管是哪种结果,他们都承受不起。之前晋王春风得意,于阳武大败教匪的功绩也将不复存在。而这就是自己扭转局面的机会。他们若和教匪死磕,自己乐于看到他们惨败,再挥军坐收渔翁之利。他们若是要逃,自己同样可以挥军进击击败教匪,这样不但和他们的行为形成鲜明的对比,朝廷里也会发起对他们的问责。 这个计划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都是扭转自己不利局面的妙计。就连外公也对此深表赞同,积极的在京城给予配合。可见这个计划是绝对可行的。但是,郭旭万万没想到的是,晋王大军居然挺进了京东西路境内,居然开进了兴仁府。有了兴仁府的坚城作为凭借,晋王兵马加上广济军数千厢兵是绝对可以守住城池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一旦教匪在兴仁府受挫,那么后续的一切都化为乌有,整个计划也就完全失败了。 郭旭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气的七窍生烟暴跳如雷,他先是认为自己被刘梦圆耍了一道。刘梦圆信誓旦旦的说绝对不会向晋王大军求援,说他只信自己,只效忠自己,他绝不会让晋王前来抢夺功劳。可晋王的兵马还是进了城。没有刘梦圆的邀约,他们是怎么进的城? 不过,冷静下来之后,郭旭意识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刘梦圆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跟自己搞阳奉阴违这一套。他若是决意想晋王求援,也犯不着写信来向自己表忠心。这么做等同于故意耍弄自己,他是个聪明人,不会这么干。那么最大的可能便是晋王等人意识到兴仁府的重要性,他们提前做出了预判,所以强行兵法兴仁府强行占据有利地势防守,以避免兴仁府被破之后的窘迫情形。 如果他们真的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或许也能猜到自己按兵不动的意图,猜想到自己借刀杀人的计划。 外祖父写信告知自己,朝廷已经下旨严令晋王兵马驻守五县,他们这次进军兴仁府或许是自作主张的抗旨之举。而最为严重的问题是,整个计划将随着他们入驻兴仁府而失败,教匪将无功而返,然则这最后一战的功劳也要落入晋王手中,自己岂非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赔了夫人又折兵了么? 整个计划被全盘打乱,郭旭决定即刻做出补救。他下令大军立即向兴仁府进军,决不能让击溃最后的教匪的功劳落入晋王手中,必须要赶在教匪战败之前抵达兴仁府,抢夺最后的胜利果实。同时,他也要弄清楚晋王大军进军兴仁府的理由,如果他们果真是自行其是,违抗朝廷的命令,自己将会立刻上奏朝廷,让外祖父发起对他们的问责。 虽然局面变得扑朔迷离,但郭旭认为还没到最糟糕的时候,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现在唯一的希望是教匪能多撑几天,倘若他们聪明的话,应该不会那么急于进攻兴仁府。只要自己能赶到战场,便可有挽回的余地。 郭旭或许没有意识到,作为大周平叛的主力领军之人,此时此刻他居然在为敌人祈祷,希望他们获胜,这是何等荒唐之事。有的时候人就是这样,为了个人私利和欲望,他们会将一些最基本的原则和底线抛到九霄云外。彻底的堕落而不自知。 郭旭大军连夜开拔,从单县到成武县的八十余里其实不远,但因为马步军混编和辎重粮草随行,还是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进入成武县境内。但其实这个速度已经很快的,几乎创下了大周兵马行军的记录。当然,这是在郭旭的严令之下,不眠不休的急行军才有这么快的速度。此刻,进入了成武县境内,兵马困顿不堪,人人疲惫欲死,但郭旭依旧没有让他们停下休息的意思,依旧不断的催促着他们向九十里外的兴仁府进发。 傍晚时分,一个让郭昆惊愕的消息送达,让郭昆惊愕的差点从马上摔落下来。那消息居然是:青教四五万大军全军覆没,被兴仁府守军诱入城中围剿的干干净净。青教匪首海东青被生擒,一万三千名教匪兵马举手投降。守军大获全胜,战事结束了。 对郭旭而言,这个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雳一般。从攻城战开始自己接到消息之后,他们只用了一天时间便将教匪全部歼灭了。全部歼灭啊,他们可是防守方啊,这怎么可能?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们让这一切都戛然而止了,自己本来以为一定能来得及的,只需要再有一晚上的行军,明日午后便可抵达兴仁府。可是他们根本没有给自己任何的机会。 郭旭整个人都麻木了,疲劳和焦躁袭来,他头晕眼花眼前一黑,终于再也撑不住了,从马上摔落了下来。众将领赶忙扶起他来,所幸并无大碍。折腾一番,郭昆清醒了过来。休息了一会,无奈下令扎营歇息。既然教匪已被剿灭,也用不着拼命的疾行军赶去了。他需要停下来休息,并且好好的理一理思绪。他不能接受就这么失败的结局,他要想个对策出来,无论如何也要想个办法出来。 …… 夜晚的孤灯下,郭旭喝的酩酊大罪,心情低落。手下的一群亲信们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陪在一旁战战兢兢。 “你们告诉我,现在本王该怎么办?这次平叛居然如此收场,父皇会如何看我?朝着众臣会怎么议论?我怎么会败给了晋王?你们说,我连晋王都不如么?嗯?”郭旭喷着酒气斜着眼问着众人。 “殿下要振作啊,殿下必晋王强上百倍,这一次只是晋王身边的人厉害,而非晋王之功。殿下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殿下的能力人所共知,皇上心里也是清楚的。” “是啊,殿下的能力有目共睹。晋王此次是投机取巧抢了殿下的功劳罢了。若无殿下在应天府血战,重创教匪主力,他们怎会轻易击败教匪?他们是坐收渔翁之利了。” 众幕僚连忙纷纷开口说道。 “罢了……你们说这些有什么用?事实是他们这次占得先机了。父皇对我期待甚殷,而我却连遭挫折。我实在没脸去见他老人家了。你们告诉我,现在我还有可为么?我该怎么办才好。”郭旭摆手道。 众幕僚一阵沉默,他们是知道郭旭的意图的,现在这种情形,实在是郭旭偷鸡不成蚀把米,说句难听的话就是活该如此。此刻要补救怕是已经太难了。 第九三二章 献策者 (谢诸位的月票。) 尴尬的沉默中,有人轻声开口道:“殿下,依在下之见,此事或尚有可为。” “哦?长清先生,你有何高见?”郭旭惊讶的看着说话的那名幕僚。那人名叫郑之学,字长清,是郭旭身边众多幕僚中的一个。 这个人平时没什么建树,吃吃喝喝倒是讲究的很,却没有出什么好主意。其他幕僚对他甚是不齿,说他是来混吃混喝的。郭旭也不在乎多养个闲人,倒也没有太在意。这一次领军出征,这郑之学自告奋勇的要随军,其他人都觉得好笑,但他执意要来,郭旭也就没有阻拦,让他在军中随行,也没指望他出什么好主意。没想到此刻,众幕僚皆无主张时,他倒是出来说话了。 “殿下,说到眼下之事,在下不得不指出殿下的失策。殿下也许不爱听,但在下不得不说,殿下这借刀杀人之计实在不该用啊。此次平叛严重损害了殿下的声望。眼下这个结果,殿下是咎由自取啊。”郑之学劈头便道。 “大胆,郑之学,你说的什么话,你以为你是谁?居然敢如此对淮王殿下指责?”众幕僚吓了一跳,立刻纷纷指责道。 郑之学皱眉道:“你们这些人,事情便坏在你们手里。这个计划你们也有份,若不是你们怂恿,淮王殿下怎么行此下策?你们不去阻止,反而助长,你们便是这么维护殿下的么?” “郑之学,你不要放肆。你这厮平日吃吃喝喝怪话连篇。淮王殿下礼贤下士,不跟你计较,你才能在这里混吃混喝。现在却来指责我们?还敢连殿下也指责?你怕是疯了。”众幕僚同仇敌忾,纷纷喝道。 郑之学道:“我说的不对么?淮王殿下想借此次平叛巩固自己在皇上和朝廷众人心目中的位置这不假,为了将来的太子之争,确实需要一些功劳和资本傍身,但却绝非要走这样冒险的途径。这很容易被人识破,即便没有证据,也会被人怀疑。淮王殿下自己身在局中没有想清楚倒也罢了,你们这些人难道也看不明白?很明显,晋王他们就看穿了这一点,所以才提前进军兴仁府。他们能看明白,朝中也有很多人能看明白。殿下这次声望大落不说,恐怕还会留下在皇上和众人心中的芥蒂和猜疑,这比平叛受挫更为致命,你们却还在这里狡辩,养着你们这些人才是真的无用。不为殿下分忧,尽出些馊主意,要你们何用?” “你!郑之学,当着殿下的面你敢如此放肆。你现在来放马后炮,早些时候你在干什么?怎么不说呢?”一干幕僚怒红着脸斥道。 “我不说?是我不说还是你们不给我机会?你们商议此事时根本就将我排除在外,事后我写信给殿下劝阻,殿下恐怕连我那封信都丢到火盆里去了吧?”郑之学怒道。 “强词夺理,殿下,您看看,这厮如此嚣张,这等时候还说风凉话,必须严惩于他,否则坏了规矩。”幕僚们愤怒的对郭旭道。 郭旭本来也是满腔的怒火,觉得这郑之学实在让人厌恶。但他看到郑之学站在那里怡然不惧的样子,却开不了口去斥责他。这个人确实呈递了一封信,不过那时候自己一心要实行此计,根本没有在意他的反对意见。此人当时便觉得不该这么做,显然是有见识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自己不该去责怪他,而应该自责才是。 “你们都别吵了,这件事……确实有可能是本王没有考虑周全,目前的局面也确实是我咎由自取。不过本王现在不想说这些,长清先生,你说有补救之策,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你尽可畅所欲言,本王不会怪你。”郭旭沉声道。 “多谢殿下。在下便直说了吧,殿下现在处于极为不利的局面,想要彻底扭转局面是不可能的,还不去退一步。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有时候你越是急功近利,越是得不到。” “如何退一步?还请明言。”郭旭皱眉道。 郑之学沉声道:“殿下现在要做的是让皇上和朝中大臣们消除对殿下的猜疑。如果被皇上认为殿下故意驱赶教匪去和晋王决战,会被认为心术不正,就算皇上再器重殿下你,也不会容忍您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所以,消弭此事带来的影响远比平叛的功劳要重要。” 郭旭皱眉缓缓点头,他尚未意识到此事带来的后续结果。他一心想着计划成功,晋王大败或者战死或者退缩之后对自己的有利之处,却没考虑到此事会给父皇和朝臣心中带来哪些坏的猜疑。倘若郭冕战死,倒是不用多虑,因为父皇就算猜忌,也不得不将皇位传给自己这个唯一的皇子。但现在情形却不同了。若被父皇识破自己的恶毒心思,那将不是平叛受挫的能力问题,而是品质的问题了。父皇是绝对不可能让一个意图杀死自己兄长的人当太子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说的轻松,如何消弭?尽说废话。”一名幕僚在旁讥讽道。 郑之学拱手对郭旭道:“殿下,请您让这些人出去,我不想他们在旁边风言风语,影响在下向殿下献策。这些人毫无用处,只配扫地倒茶喂马,其他的什么也干不了。殿下想听我的建议,便让他们滚蛋。不然,在下便滚蛋。” 郭旭苦笑不得,这郑之学还真是有些臭脾气,居然给自己下命令。若在平时,郭旭岂会容他放肆,但现在,郭旭却需要听他意见。幕僚们是不能解散的,更不可能让他们去喂马倒茶,这些人还是有些作用的。但现在,让他们离开倒是可以的。 “你们先出去吧,都累了,早些歇息去吧。我和长清先生聊几句。”郭旭对众幕僚道。 众幕僚大翻白眼,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纷纷躬身告辞退去。帐篷里只剩下郭旭和郑之学两个人的时候,郭旭沉声道:“长清先生,现在可以说了吧。” 郑之学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伸手抓过酒壶来咕咚咕咚连喝几口,重重的打了个酒嗝。郭旭皱着眉,忍住没有发作。 “殿下,眼下的局势要想扭转,需得以退为进。”郑之学道。 “何为以退为进?”郭旭皱眉道。 “殿下心里定还想着要进军兴仁府,从晋王手里抢回被俘的匪首和教匪吧。或许还想着要弄清楚晋王大军为何敢于进军兴仁府,违抗朝廷命令的事。想以此来上奏朝廷,找他们的破绽是么?”郑之学目光盯着郭旭,仿佛看透了郭旭的心思。 郭旭转头他顾,咳嗽一声道:“你莫要瞎猜,我并没有做出决定。” 郑之学点头道:“好,倘若殿下并无此意便罢了,如果殿下有此意,在下认为绝对不能这么做了。他们既然敢进军兴仁府,便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殿下是找不到他们的破绽的。他们也绝对不会将教匪头目和俘虏交给殿下,报捷的奏折恐怕已经都送往朝廷了,殿下此刻去横刀夺人,却也迟了。所以,现在根本不用考虑别的,兵马也不能去兴仁府。” 郭旭皱眉不语。 郑之学继续道:“眼下殿下要做的是即刻对晋王表示祝贺,祝贺晋王剿灭教匪,为平叛立下大功。” “什么?你要我向他道贺?绝无可能。”郭旭怒道。 “殿下,不但要向他道贺,还要即刻给朝廷上奏折,奏折上也要对晋王表示祝贺,同时检讨自己的过失。奏折上要勇于承认自己行动迟缓,收复其他城池拖慢了进攻的脚步,给了教匪纠集往西逃窜的机会。幸亏晋王大军将教匪歼灭,才没有酿成大祸。你要告诉皇上和朝廷官员们,平叛之功在于晋王,你自己无寸功可言。你会吸取此事教训,最好是辞去一切官职闭门思过。这才是你现在该做的事情。”郑之学沉声道。 “你疯了么?这么一来,我还怎么争夺太子之位?我将对手捧得那么高,我疯了不成?你便是给我出的这个馊主意?”郭旭起身怒骂道。 “我要殿下这么做正是为了消除皇上对殿下进兵缓慢的猜忌,同时此事也可表现出殿下的大度。殿下只要这么做,皇上和朝臣定不会再对教匪西窜之事生出另外的猜疑来。他们只会以为殿下是误判了形势而已。承认失误和被猜疑借刀杀人孰重孰轻,殿下不会不明白吧。”郑之学轻声说道。 郭旭皱眉思索片刻,缓缓的坐了下来。 “况且,殿下可莫忘了。捧得越高,摔得越重。此战可不是晋王的本事,晋王多大能耐谁不知道?这次平叛完全是那个林觉助他,倘若没有那个林觉,晋王能有这番作为么?给他功劳便是,最好请吕相推荐晋王去做事,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封他个做事的官职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晋王只要一做事,必然乱七八糟,他根本就不是做事的人。只要他犯错,便可有机可乘了。殿下你也莫为眼前的一些进退得失而烦恼,就好比赌钱,哪怕我一直输,只要最后一局赢回来,便什么都回来了。皇上最喜欢的人是能做事而且大度谦逊之人,你主动承认自己的不足不但不会让皇上不喜,相反还会让皇上对你别有看法。这绝对不是坏事。”郑之学继续道。 第九三三章 贺信 郭旭用手指轻轻的敲打着桌案,脸上的神情慢慢的变得平静下来。他终于理解到了郑之学所言的以退为进的精髓所在了。眼下化解猜忌的危机是最重要。平叛失利固然让自己名声扫地,但却不是末日。自己保持风度,反而会赢得好感化解危机。自己现在跑去兴仁府争吵抢夺,不但什么都得不到,反而使自己的行为看起来更加而卑劣,会让父皇更加的不快。与其如此,还不如如郑之学所言,以退为进,展现风度。 “长清先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先生之言叫我茅塞顿开。多谢先生释疑,先生原来是高人啊,深藏不露啊。”郭旭赫然起身来拱手行礼道。 “什么高人啊,在下只是书读的多,看的多想得多罢了。绝不敢称高人。若能为殿下提供一些助力,也不枉殿下这么多年来养着在下,好吃好喝的供着,从无指谪之言了。殿下才是心胸宽宏之人,将来殿下登基为帝,必有一番大作为。”郑之学忙起身还礼道。 郭旭呵呵而笑,伸手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你还有什么想法,今日言无不尽,都说给本王听听。” 郑之学微笑坐下,郭旭亲自把盏,两人一饮而尽。郑之学抹着胡子上的酒水沉声道:“殿下,这一次晋王之所以能成事,完全是他手下有能人。那林觉……绝非寻常人物啊。此人文武双全,堪称全才。阳武之战是他之功,我敢说,兴仁府之战的一系列谋划也定出自他的手。这个人……嗯……” 郭旭一拳砸在桌案上,怒道:“林觉着实可恶,我知道他本事不小,这一次他是决意跟我作对了。之前我曾诚心招纳他,他却不愿跟随我,现在跑去晋王身边替他办事了。着实让人恼火。” “殿下,晋王身边有这个人,很多事怕是不好办啊。此人精明且有才能,晋王得他如虎添翼,太子之位的争夺因为此人会多很多不明的因素和波折。这样的人,倘若不能为殿下所用,那也决不能为晋王所用。所以,殿下恐怕要想办法去对付这林觉了。决不能让他在晋王身边出谋划策,那将是极大的麻烦。”郑之学道。 郭旭重重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我需要找林觉好好的敲打敲打他了,倘若他能转头帮我,那是最好不过。我希望他能为我所用。” “殿下说他拒绝了殿下一次,现在他又投靠了晋王,我估摸着殿下恐怕难以招揽他了。”郑之学沉吟道。 郭旭微微点头,忽而皱眉仰天想了想,一拍大腿道:“有了,我有办法对付他了,我会抓到他的痛处,逼他为我所用的。说不定他的要害已经被我攥在手里了。” 郑之学一愣,不知郭旭所云,满脸露出迷茫之色。 郭旭也不多解释,当下即刻撤去酒菜杯盘,命人磨墨铺纸,一口气连写两封密信,命人连夜快马送往京城而去。 …… 兴仁府中,战俘的规劝改造工作已经进行了两天,效果明显。前圣公海东青的现身说法,以及林觉等人的苦口婆心终教绝大多数教匪彻底醒悟了过来。林觉甚至花了几个时辰写了一本逐一驳斥青教教义的小册子,让城中读书人拿着在俘虏们中间宣讲,解答他们提出来的疑惑。同时,林觉还鼓励教匪俘虏中醒悟之人勇敢发声,将青教中那些不为人所知的肮脏之事尽数大白于天下。 圣女团中有几十名圣女勇敢发声,声泪俱下的讲述了她们在教中的遭遇。说出了青教中最肮脏的那些事情。她们被圣公糟蹋之后留在教坛之中还要被护教护法们玩弄。稍有不从便被打骂砍杀,很多人都被折磨致死,内情骇人听闻。还有其他的教众也开始反水控诉,甚至连部分教内高级人员也开始反水,说出了更多肮脏阴暗的事实。这一切更促进了教众们们醒悟。 当然,一些死忠分子还是有的。林觉对这些人先是采取了隔离关押之策,免得危害整体气氛,威胁其他教众。后来,经过和郭昆商议之后决定,不杀一批人是不成的。所谓恩威并施,讲道理和拿刀子要双管齐下才会有更好的效果。于是,将数百名死硬嚣张的教匪推到城墙上,在所有教众的面前宣布了他们的罪行,然后挥刀砍杀。 在人头如雨从城墙上落下的时候,城下的教众们再一次得到了灵魂深处的震撼,也确实加速了改造的过程。 但这还远远不够,林觉心里其实很是有些烦恼,这些人即便已经开始醒悟反悔,但他们终究是造反的教匪。造反的罪过可不是一般的罪过,朝廷恐怕不会饶了他们。就算他们明白过来,醒悟过来,朝廷恐怕一张圣旨下达,他们还是要在醒悟悔恨之后被砍了脑袋。对于林觉而言,他不愿看到这一幕。倒不是对这些人有什么同情之心,林觉想的是从大局着想,从战后重建的角度而言,杀光这些人绝对不是什么好办法,反而会影响整个战后重建的格局。 兴仁府之战后的第四天上午,林觉正教匪关押之处组织一场控诉反思大会的时候,郭昆命人前来请林觉回衙门,说有急事相商。林觉将事情交付给白冰主持,匆匆赶回府衙之中。 衙门里,只有郭冕和郭昆在堂上一坐一战,并无其他人在场,林觉也放下了心,这说明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见过晋王殿下,见过都虞候。”林觉上前行礼。 “来的正好。来瞧瞧这封信。”郭冕见林觉到来,也顾不上还礼,忙起身叫道。 “什么信?谁的信?”林觉疑惑的道。 “看看便知了,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郭昆指着桌上一封信笑道。 林觉看向那封信,那是一封牛皮信封,褐色的封页上写着几个大字:晋王皇兄亲启。 “这是……淮王写来的信?”林觉惊讶道。 “可不是么,瞧瞧吧,里边的内容恐怕更让你惊讶。”郭冕道。 林觉取过信来,抽出信笺展开过目。 “皇兄在上,弟问安好。自你我兄弟共同领军平叛以来,战事频密,事务繁多,弟亦无暇向兄长问安道好,亦无法亲自拜见兄长,实在心中不安,往皇兄海涵。但弟无时无刻不关注皇兄近况,阳武之战时皇兄大发神威歼敌数万,弟闻之不甚欢喜,当夜连浮大白,遥相道贺,喜不自禁。弟愚钝无能,未能如兄长那般指挥方遒,势如破竹。……” “……攻应天府遭遇重挫,延误战机,损失惨重,虽城破但教匪逃逸,虽胜实败,愧疚难当。后整顿兵马收复失地,又因前次受挫过于谨慎,未敢冒进,以至于教匪纠集兵马进犯兴仁府。兴仁府乃西去要塞,若有失后果不堪设想,弟忙召集兵马追击,但苦于行动缓慢距离遥远而未能及时赶到。再次危急之时,兄长率军如天兵神降,将教匪歼灭余兴仁府中,生擒匪首,弟闻此消息后简直雀跃惊喜。欣喜之余也如释重负……” “……此次平叛,弟犯下诸多错误,几乎断送平叛大局,唯兄长决策明断,屡挽狂澜,尚不知会有怎样的后果。弟深感惭愧之余,对皇兄钦佩的五体投地。弟本该亲自前来为皇兄道贺,但京东西路以北尚有数县未能收复,弟必须领军前往,彻底收复失地,不敢怠慢,故而写此信向兄长道贺。待兄长凯旋回京之后,弟必亲自登门道贺。弟已上奏朝廷和父皇,此次平叛之功均在皇兄一人,若无皇兄力挽狂澜明断决策,事恐不谐。弟此战之后方知皇兄之能,念及平日对皇兄诸多不敬之处,心中羞愧难当。皇兄文武双全饱读诗书,当有雅量,必不会与弟一般见识。” “……军务紧急,弟亦不能多言,回京后定当面拜述。再次向皇兄道贺大捷,并向郭昆林觉等诸有功之臣致以道贺。此次平叛他们也功不可没,回京后必一一拜见言欢。谨祝安好,弟郭旭拜上。” 林觉细细的读完了这封信,放下信来时,脸上神色颇有些古怪。 郭昆哈哈笑道:“怎样,妹夫,你是不是也觉得今年的怪事特别多?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淮王居然写信来道贺晋王殿下了,而且通篇没有指谪我们抢了他的功劳,反倒是自己吧自己骂了一顿,说自己无能?这还是淮王么?这怎么能是淮王写的信呢?” 郭冕哈哈大笑道:“可不是么?我这个兄弟,心高气傲的很。在我面前虽然表现的谦恭,但内心里却对我是极其不屑的。他什么时候肯输这样的下气?这岂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前日咱们还在讨论他大军赶到成武县驻扎的意图何在。郭昆还说他要来抢人抢功,谁能想到他写了这样一封信来,便率军开拔了。这可真是没想到啊。” 郭昆点头笑道:“可不是么?就这么灰溜溜的走了?还如此大度道贺?这哑巴亏他愿意吃?我可是半点也不信。林觉,你看此信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企图呢?” 郭冕闻言也看着林觉,他们叫林觉来便是想听林觉的看法的,他们二人总觉得这信不对劲,但两个人想来想去也不知道郭旭的意图何在,所以只能问计于林觉。 第九三四章 传旨之人 林觉沉吟片刻,拱手笑道:“晋王殿下,淮王既来道贺,你只受着便是,何须多作猜疑。他信上所言都是事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郭冕愕然道:“你是说,他是诚心向我道贺?这不可能,他怎么会向我低头?背后必有企图。这一次他栽在我手里,赔了夫人又折兵,难道肯就此干休?我可不信。我也不信你看不出来。” 林觉笑道:“晋王殿下都看出来了,还问在下作甚?” 郭冕嗔目道:“看是看出来了,但我们不知道他这么做的意图,否则找你来问作甚?” 林觉摊手笑道:“我也不知啊,我又不是淮王肚子里的蛔虫,我怎知他背后的意图。殿下也不必多想,他已经承认失败了,此次平叛首功是晋王殿下,我们挫败了他的阴谋,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这已经足够了。何须再想太多?难道殿下非要找自己的不自在么?尽情享受胜利和功劳便是。这两天圣旨也该到了,殿下恐要凯旋回京了,还是想想如何应付朝廷上下的赞美和接踵而至的庆功宴吧。何必杞人忧天呢?殿下,战俘那里还有些事务,若无其他的事情,在下告退了。” 郭冕无语苦笑,只得点头道:“罢了,你去吧。” 林觉躬身退出,来到上马石旁翻身上马,衙门口郭昆追了出来,叫住了林觉,将林觉拉到衙门广场一角的大树下站定。 “妹夫,你怎么回事?怎么对晋王那般态度?现在他如此器重你,你何必对他冷淡?今日之事怎么不做一番分析?我相信你必知道这当中的缘由的。别人或许分析不出来,但你一定可以。”郭昆皱眉问道。 林觉微笑看着郭昆道:“大舅哥,我现在只想赶紧回京城去,这次被你拉来打仗,我可是累得够呛。小郡主月子没满,你侄儿还没满月我就出来了,我可想她们想的要命。我这个人宁愿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喜欢沾惹太多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一次倘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沾惹这些事情。你又何必把我推得更深?” 郭昆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一次确实是我拉你过来帮我的,但这岂非也是你的机会么?朝廷圣旨即将到来,对你必是另有任用,升官是必然的。难道你还因此不高兴?” 林觉苦笑道:“大舅哥,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这一次或许我会得到一些东西,但你可知道代价是什么?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已经被迫介入了两位皇子之间的争斗之中了么?这是个深深的泥潭,我们正在陷入其中,这绝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郭昆皱眉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些,你不想陷入太深,所以你今日不想多说,想抽身而退是么?” 林觉点头道:“没错,我不想陷入这件事中,这绝不是件好事。他们之间的事情本不是我所能掺和的,可这次我不得不帮晋王摆脱困境,现在在很多人眼中,我恐已经是晋王身边的人了。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郭昆沉声道:“林觉,我却和你的想法不同,我是一定会支持晋王的。我不怕站队,我会支持晋王夺得太子之位。吕中天跟我父王之间的恩怨是难以解决的,我们若不能扭转局面,待淮王上位,我梁王府恐无立足之地。你也应该跟我们站在一起,现在局面已经对晋王有利,晋王对你又极为器重,你不但不该想着退出去,反而应该更加的积极替晋王谋划才是。” 林觉默默的看着郭昆没有说话,郭昆也瞪着眼看着林觉。两人沉默之时,秋风吹过,头顶上的树叶如雨落下,落了两人一头一肩。 “大舅哥,你以为这一次便是扭转了局面了么?我可不这么看。平叛之功固然极大,对于晋王有极大的裨益,但这并不能决定太子的归属。最多只是晋王胜了一局罢了。你也不读读那封信的内容,那确实是一封道贺的信,但是那同时也是一封以进为退,表现其风度的信。你们也知道淮王心高气傲不会向晋王低头,但他如此谦恭的表示道贺,那正是为了掩盖和弥补一个对他最致命的隐患。那便是这次他按兵不动导致教匪西突的原因。他说他是出于谨慎,料敌不周,所以才没敢贸然迅速出击,导致教匪往西突围。这是轻描淡写的抹杀了他借刀杀人的诡计。” “本来这件事极有可能导致他全盘皆输,皇上和朝廷官员一定会生出疑窦,怀疑他别有所图。但是他自己承认失误,并向晋王道贺感激,这足可掩盖他的不轨企图。我相信他已经上奏朝廷自责了,表现大度再加上苦肉计足可让他渡过此劫,并且,这么做并不会降低他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我更相信,不久后便有舆论会出来,会说淮王勇于自省,谦逊自知,人品值得信赖。这场挫折反而会成为淮王的历练品格的试金石了。而晋王本就性格张扬,这一次他自以为占据上风,行为更不可控。倘若做出一件不好的事情来,反而会成为诟病的对象。大舅哥,事情可并非你想象的那般,今日我看了这封信之后,才知淮王不简单啊。这是他做出的最为恰当的反应了。厉害,当真是厉害。” 郭昆整个人呆在那里,半晌咂舌道:“原来……原来这里边居然是这样的内情?原来这是郭旭的诡计啊。你适才不肯说出来,就是因为不肯再掺和在里边是么?哎呀,可是……这应该要告诉晋王的呀,他还蒙在鼓里呢。” 林觉道:“大舅哥,我不会劝你怎么做,你也不要央求我怎么做。太子之争,干系颇大。搞不好便粉身碎骨。这场叛乱虽然平息,朝廷中的风雨可不会停。我这么做完全是出于自保,我不想因为我的选择而牵连家人和朋友。大舅哥,你也该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该趟这趟浑水。” 郭昆皱眉道:“妹夫,你的话我明白,可是事到如今,还能置身事外么?你想退出便能退出的了么?你也知道现在人人都认为你是晋王的人了,淮王自然也会这么想,你觉得他会干休么?倘若他得了太子之位,一旦登基,你觉得他会如何待你?你想退出,怕是有些天真了。” 林觉皱眉叹道:“是啊,我知道,我想抽身恐也抽身不及了。但我想试一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最好还是试试。如果实在无路可走,那也只能面对了。但我还是想先试一试,最好能抽身事外。我不想重蹈覆辙啊。” “重蹈覆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你又没经历过此事。”郭昆一脸的困惑。 林觉怔怔看着郭昆,心想:“我活过一世了,我知道这件事是我林家最大的危险,我不能不慎重啊。我也没法跟你解释。” …… 九月初三,兴仁府之战结束后的第六天上午,来自京城的旨意终于姗姗来迟的抵达。接到传旨钦差抵达的消息,郭冕带着郭昆林觉等众将领隆重出迎,一直迎接道西门外十里长亭之上。远远的只见数百骑裹挟着烟尘飞驰而来,马上骑士一个个如龙似虎,盔甲鲜亮,身材魁梧,精气完足。 所有迎接的人都心中暗自赞叹,他们都知道前来传旨的是谁。这一次来传旨的人可了不得,那是大周枢密使杨俊亲自前来传旨。之前应天府之战后吕中天曾去应天府传旨,这次兴仁府之战后枢密使杨俊前来传旨,两府首脑一人来一次,可谓是一碗水端平,不分伯仲。这恐怕也是朝廷特意安排的举动。 杨俊一身黑色铠甲,深蓝色披风随风飘扬。策马而来的身影依旧矫健无比。虽是六旬之人,但风采不减当年平定西北之乱时的样子,整个人穿盔戴甲骑在马上宛如一柄冰冷坚硬的长枪一般,带着一股锋利的杀气。 他身旁跟随前来的那些骑兵也是一个个如生龙活虎一般,这是杨俊身边的亲卫营部分兵马。 据说,杨俊的亲卫营都是从当年平定西北的军队将领和作战勇猛的士兵们的儿孙。杨俊跟这些人说过,你们跟我出生入死,你们的儿孙也要跟着我出生入死。我不能让你们的儿孙坏了你们当年的名声,所以他们统统都要跟着我,我来替你们调教。 这个要求似乎有些混蛋,但将领们却个个举双手赞同,他们都明白,这其实是杨俊对他们的提携。子孙跟着杨俊身边,那是莫大的荣光。给枢密使杨俊当亲卫,一旦放到地方上,最少是个地方厢军的指挥使或者副指挥使。而且,杨俊治军之严,他们都是清楚的,儿孙们跟着杨俊,绝对不会成为纨绔子弟。杨俊会将他们一个个的训练成为钢铁一般的人,这是他们都希望看到的。所以杨俊身边的五百亲卫营是很出名的,不但纪律严明,而且人人勇武,弓箭兵刃骑射拳术兵法都很精通。 据说有一年新年,先皇想知道杨俊身边的亲卫营战力如何,便让殿前司精选出来的侍卫与之对战,一决高下。结果两支百人队打了个平手,期间斗智斗勇各用兵法可谓是精彩绝伦。后来有人说,其实杨俊的亲卫营是可以取胜的,只是杨俊不想让先皇难堪,故而放弃了决胜的机会。虽是传言,未经证实,但可知杨俊身边亲卫营的厉害。 第九三五章 受赏 众人立定道上等候,杨俊率两百余骑飞驰近前,勒马而定,哈哈大笑着跳下马来,抖落身上的风尘快步而来。 “郭冕率京北大军各级将官恭迎杨枢密大驾,得知杨枢密亲自前来,军中上下无不欢欣鼓舞。”郭冕笑眯眯的行礼道。 杨俊哈哈笑道团团拱手:“有礼有礼,应该来的,应该来的。本来这场仗应该是老夫来打的,劳动两位皇子殿下领军,本就不该。更何况晋王大军连番告捷,势如破竹。更是以少胜多,用兵如神,朝野上下,无不惊艳。老夫受皇上和朝廷所托,前来传旨慰问嘉奖你们。恭喜恭喜,打的漂亮!” 郭冕忙笑道:“托父皇洪福,杨枢密指挥有方,才微有薄功。” 杨俊笑道:“晋王也莫要谦逊了,这次可不是薄功,而是大功呢。很好,很好。” 郭冕笑成了一朵花,连声道:“多谢多谢。” 杨俊看向郭昆拱手道:“小王爷,没想到你领军打仗还是不错的,这次侍卫步军司长脸了。” 郭昆笑道:“属下尽了本分,幸而没有搞砸。” 杨俊哈哈大笑,目光转向林觉,沉声道:“这一位是林觉是么?” 林觉拱手行礼道:“不敢,正是下官,给杨枢密见礼。” 杨俊点头道:“一介书生之质,能有如此才能,实在让人惊讶。林觉,阳武之战和兴仁府之战你功不可没,朝廷上下尽皆知晓。人人都说你是文武全才呢。很好,很好。我大周朝后继有人,朝中新一辈官员中能有你这样的人物,足见我大周得天之佑。” 林觉忙道:“不敢当此夸奖,下官只是跟着跑跑腿,打打杂而已。都是晋王和都虞候以及众将士之功。” 杨俊点头道:“是不是你的功劳,朝廷自有定夺。诸位,咱们还是上马进城宣旨吧。这是嘉奖的圣旨,总不能在这荒郊野外宣旨吧。” 郭冕忙道:“那是自然,请杨枢密上马,本王头前引路。” 杨俊点头,转身龙行虎步翻身上马,林觉等人也纷纷上马。马鞭声响,一行人纵马飞驰,赶回城中。郭冕不善骑马,不敢太快。远远的落在了后边,待他赶回府衙是,杨俊已经在大堂上喝了三杯茶水,皱着眉头等待多时了。 待郭冕抵达,杨俊起身来大声道:“平叛大将军郭冕、侍卫步军司都虞候郭昆、京北大军众将官接旨!” 众人纷纷跪下,堂下跪了一大群。 “万岁万万岁!” 杨俊取出圣旨,郑重展开,大声宣读道:“朕欣闻兴仁府大捷,击溃教匪大军,俘获教匪匪首之事,甚为高兴。以晋王郭冕为首,众将官用命之下,北路大军完成平叛大事,实乃我大周之幸,百姓之福。叛乱既灭,所有有功人员朕自然要大加勉励,特命枢密院杨爱卿前往宣旨,以嘉有功之臣。” “……郭冕此次领军北上平叛,其表现令朕满意,朕心甚慰。郭冕能有如此功绩,不辱朕之名声,不辱郭氏祖宗颜面,不负朝廷百官之期待。朕经斟酌,授予郭冕殿前司都点检之职,以为嘉勉。另外,朕赐予郭冕朕当年所佩龙泉剑一柄,拿着朕的剑,将来要立下更大的功勋才是。……” 郭冕狂喜不已,激动的身子都微微的颤抖起来。其余人也都面露惊诧之状。要知道,殿前司都点检虽然是个虚职,但那可是最具象征性意义的一个职位。历来,只有最受皇上信任器重的皇子才会担任此职,甚至比开封府尹的位置还具有风向标般的意义。更重要的是,两位皇子中大皇子郭冕是名义上的开封府尹,二皇子郭旭之前可是担任着殿前司都点检这个职位的,现在将郭旭的都点检之职授予了郭冕,这足以说明皇上在郭冕和郭旭之间态度的变化了。 授予了郭冕都点检之职,那么很显然,郭旭是被免了此职了。这正是这场平叛作战之后所带来的局面的变化。有人欢喜有人愁,胜负之间,带来的变化立竿见影,怎不叫郭冕激动万分。至于赐予佩剑,那自然是锦上添花之举,但和官职相比,却不值一提了。 “……侍卫步军司都虞候郭昆,此战领军谋划有方,决策无误,为平叛出力甚大。朕亦心中欢喜。特进二等定海公爵位,擢升侍卫步军司副都指挥使之职。京北平叛大军将领魏大奎赵有志程子章等将领作战勇武,各有功勋。根据军功大小,一例擢升官职,赐予爵位。其余有功之将士,为国捐躯之将士,一律按律嘉奖抚恤,优赏厚恤,以为嘉荣。钦此!” 杨俊合上了圣旨,微笑道:“恭喜晋王殿下,恭喜小王爷,恭喜诸位将军了。接旨吧。” 郭冕眉开眼笑的叩首,高声叫道:“谢皇上隆恩浩荡,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也跟着高呼万岁,叩首接旨。 一片欢腾之中,忽然有人问了一句道:“林大人呢?怎么林大人没受嘉奖?朝廷忘了林大人之功不成?” 此言一出,顿时堂上一片静寂,众人这才意识到圣旨中居然没有给林觉的嘉奖内容,这可太奇怪了。 “是啊,这是怎么回事?杨枢密,怎么没有给林大人的嘉奖?我报捷奏折上写的清清楚楚的,父皇这是忘了么?朝廷也忘了不成?”郭冕惊讶的问道。 郭昆也道:“这可不公平啊,林觉的功劳我们有目共睹,他虽然非军职官员,但功劳怎可抹杀?这岂不教人寒心么?” “是啊,是啊,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啊。林大人都不得嘉奖,我们也受之有愧啊。若不是林大人,我们哪里能以弱胜强,连番大捷?”众将领也纷纷道。 杨俊抚须微笑,看着林觉道:“看来林大人确实很得人心啊,这么多人为你鸣不平。” 林觉忙道:“诸位莫要说这样的话,朝廷论功行赏自有规矩,各位的嘉奖也是应得的。在下本无寸功,也不奢望朝廷嘉奖。这一次随军作战大长见识,已经让我受益匪浅了。” 杨俊哈哈笑道:“不错,宠辱不惊,胸襟广博,不争不抢,不怒不怨。林大人真是叫老夫刮目相看。不过,朝廷一向赏罚分明,又岂会让有功之人心寒?林觉听旨。” 林觉一惊,忙重新跪地。 杨俊从身后亲卫手中再取过一份圣旨来,展开高声诵读道:“开封府提刑官林觉,察教匪之乱于毫末之间,避免教匪坐大,此乃大功一件。随军平叛之时,于阳武兴仁府两战中均展现非凡领军之才,是为大破教匪首功之人。朝野上下赞颂有加。年轻臣子之中有林觉这样的人才,乃我大周之幸。如此功臣,焉能以非军职人员而抹杀大功?朕和政事堂枢密院众臣商议决定,特赐林觉三等安平伯之勋,即日起,调任枢密院任东房主事之职。根据杨爱卿举荐,接旨之日起,任命为钦差大臣,京东西路平叛安抚使,负责平叛之后京东西路安抚赈济肃清教匪余孽之事。希望林觉不负朝廷所望,早日平息京东西路各州县纷扰。钦此!” “哇!”周围郭冕郭昆和众将领不由得发出了惊讶之声。林觉的嘉奖虽姗姗来迟,但是这一来便是一个重磅的嘉奖,对于林觉个人而言,这个嘉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飞黄腾达,一步登天了。 光是授予爵位便是了不得事情了。大周朝的爵位可不是随便授予的,官职和爵位是两码事,爵位代表了身份地位,并且世袭罔替永不消失。除非朝廷下旨剥夺,否则子孙都将罔替受用。那是尊贵身份和优厚待遇的象征。大周朝开国之初封了不少公侯伯子爵位,但之后想封爵便很难了。除非有特殊的功勋和建树,否则根本不可能。 朝廷之中,身居高位者如吕中天杨俊者也不过是二等公爵位。像严正肃的一等侯爵之位还是继承了他的父亲的爵位罢了。其他很多人官职很高的官员,也根本没有爵位。而这一次居然授予了林觉三等伯爵之位,足见朝廷对此次平叛中林觉表现的认可。可即便如此,这也让人觉得蹊跷,毕竟这样的事情还是显得突兀了些。 至于调任枢密院东房任主事之职,则更是让人惊讶不已了。调任枢密院任职并不意外,毕竟林觉是在平叛作战中表现出色,枢密院掌管军事,林觉进入枢密院也算是人尽其用。但一下子便任命为东房主事,这也太让人意外了。 第九三六章 皆大欢喜 枢密院中具体的办事机构便是被称为枢密院十二房的各个专门的机构。正副枢密使之下除了一些虚职之外,掌握枢密院实权的便是具体的十二房机构。大周枢密院设东、南、西、北、在京、支差、杂役、兵籍、吏、教阅、民兵等十二房,权掌几乎所有关乎大周朝军事方面的大小事务。这其中又以东、南、西、北、在京五房权利最大。 顾名思义,这五房掌管了大周各路以及京城的大小军事事宜,其房主官虽称主事,但其实已经是四品正的大员。堪比六部侍郎之职。林觉之前只是个地方上的提刑官之职,官阶六品,一下子提拔为掌管着京东西路,京东东路,淮南东路,淮南西路四大路府的东房主事,这岂非是一步登天么? 而最后那个京东西路安抚使的职务虽然也让人惊讶,但却也在情理之中。所谓的平叛安抚使只是临时的官职,相当于钦差大臣,授命平息战后的各种事宜,安抚百姓,肃清余匪。作为东面房主事,以林觉为安抚使,倒也是顺利成章,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领旨谢恩吧。”杨俊笑道。 林觉愣在原地似乎没听到杨俊的话,众人提醒之下,林觉才叩首高呼万岁,接旨起身来。 众人纷纷上前道贺,郭冕笑道:“林大人,这下你可满意了吧,朝廷对你可真够意思。又加官又进爵的,也不枉你这段时间的努力。恭喜恭喜。” 郭昆也哈哈笑道:“是啊,妹夫,这下你可扬眉吐气了。堂堂大周状元,一直灰头土脸,这一次可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我妹妹可要开心坏了,我那刚满月的小侄儿也将有爵位了。这才像话嘛。我早知你有本事,不然也不能在你还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便将我妹子嫁给你。这叫慧眼独具。哈哈哈。” 林觉翻翻白眼,心道:嘴巴两张皮,怎么说你都有理,当初你可是为了此事要杀我的。现在又来说这样的话。 杨俊在旁抚须笑道:“林大人应该得此嘉奖,此次平叛的细节老夫均已知晓,林大人用兵出色,老夫甚是赞许。这以后进了我枢密院中,老夫可要省心多了。因为又多了一个得力干将。” 林觉躬身道:“下官资历浅薄,担此大任恐难胜任,今后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杨大人多多海涵。” 杨俊笑道:“好说,进了枢密院,便是我杨俊的人。我这个人最是护短,天下皆知啊。” 郭昆笑道:“杨枢密说的是,妹夫,你尽可放心,在枢密院可没人敢找你的不是了。晋王殿下,天也不早了,圣旨也宣了,我看咱们是不是该设宴摆酒为杨枢密接风洗尘了?” 郭冕连连点头道:“说的是,来人,摆下宴席,为杨枢密使接风洗尘。” 手下人忙高声应诺着去准备酒席,杨俊却摆手笑道:“酒可不能多喝,老夫也不能多耽搁,老夫午后便要赶往淮王大军处传旨。” 众人愣了愣,郭冕试探的问道:“还有旨意给郭旭么?这次……朝廷给他什么封赏?” 杨俊微笑道:“淮王上了奏折,自承此次用兵不利,辞去了都点检之职,皇上也批准了。所以才将此职授予了晋王殿下。淮王这次受了些挫折,不过态度倒也端正。皇上也没过多的责罚,赏赐自然是不会有了。老夫去传旨,是命他回京述职的。晋王殿下也要回京了。侍卫步军司兵马留下部分交于林觉统领,林大人是安抚使,恐怕要逗留一段时间,待一切平息之后方可归京,其余人等均可凯旋了。” 郭冕哦了一声,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我即刻准备,明日一早便动身回京。林觉,这里的事情便辛苦你了。” 林觉苦笑点头,情绪明显不高。按理说今日加官进爵应该很开心才是,但是林觉却开心不起来。他本来以及归心似箭了,但现在要他留下来安抚善后,没有三两个月恐怕难以回京。这让林觉心中甚是不快。他其实并不想当什么安抚使善后,这是件极为繁琐劳神之事,他可不想留在这里操心劳神。 “林觉,此次安抚善后,你有什么想法没有。老夫觉得应该很快可以平复。听说你们抓获了匪首,就是那个浙东海匪海东青是么?皇上知道此事很是高兴,这厮可是皇上的心病,没想到当初他逃走了,改头换面又闹出这些乱子来。这次我要将他带回京城,皇上说要将其在朱雀门前当众凌迟。一会你将人交给我吧。”杨俊沉声问道。 林觉想了想道:“杨枢密,在下有一请求。” 杨俊道:“说便是。是不是希望多留些兵马人手给你?多派发些粮食物资给你?放心,这些我早有安排。要你安抚百姓,自然是逃给足物资粮食的。否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呢。你要什么,我尽量都拨付给你便是。只是朝廷也不富裕,可不能乱来。” 林觉忙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下官是想请杨枢密将海东青留下来。我想这对于安抚百姓,平息战后人心,消除教匪流毒是有重要作用的。” 杨俊皱眉道:“留他作甚?皇上点名要押他回京当众凌迟的。” 林觉道:“杨枢密,安抚百姓比泄愤可重要多了,京东西路经此劫难之后人心不稳,青教流毒深入骨髓,若不能及时清除,收拢人心,别有用心之人只要一起来闹腾,怕是又将生乱。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海东青固然该死,但死前得需要他现身说法。下官已经组织了由海东青和悔悟的教众组成的宣讲团,如果这宣讲团每个州府走一遭,当着百姓的面自我揭发,自我忏悔,将青教的骗人害人的地方全部说出来,这种现身说法可比我们苦口婆心的劝说要有效百倍。海东青也同意合作,您看,您能不能通融通融。下官既然奉旨安抚,总要做出个样子,也不能丢枢密院的脸不是么?” 杨俊沉吟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朝中众人也有此担心,据说这青教极为邪门,蛊惑百姓主动送死是么?对了,听说兴仁府之战,邪教蛊惑老者和少年裹挟其中,主动送死,是也不是?” 郭冕和郭昆都紧张了起来,那日射杀诸多教匪少年的事情不知道朝廷是否知晓。倘若知道,怕是一定有人出来指责了。 林觉沉声道:“确然如此,青教控制百姓心智甚深,百姓深受荼毒。下官认为,即便平叛胜利,倘若百姓不能醒悟,依旧沉溺于青教流毒之中,一旦遭受挑拨怂恿,还是会另生祸端。下官昨日斩杀了两名俘虏,便是因为他们已经自称是圣公转世了。由此可见,海东青一旦处死,便立刻会有人冒充他转世附身,一样的生出事端来。” 杨俊缓缓点头道:“确然如此,战胜他们容易,收服他们的心却最难,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当年老夫率军平定西夏党项部落反叛,老夫率大军连挫党项叛军,平息了叛乱。但是仅隔两年,叛乱再起。老夫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知道是人心未能收服。党项人是蛮夷之族,非我族类甚难收服。我想这青教毒害过的百姓恐怕也是如此。这件事你考虑的对,需得慎重处置。这样吧,你如果觉得海东青留在你手上会有用处,便暂时留在你手上便是。不过你不要让他给跑了,这里的事情了结之后,还是将其押送京城凌迟示众的。皇上对他可是恨之入骨。” 林觉忙道:“那是自然,多谢杨枢密使,下官不甚感激。” 杨俊摆手道:“这又谢什么,为了彻底平息叛乱罢了,我回京跟皇上说明利害,皇上应该也不会怪罪。对了,有件事我的问问你们几个,便是关于海东青此次叛乱的缘由。我听说海东青自承是勾结辽人,得其资助而反叛,是也不是?” 郭冕忙道:“确然如此,此事已经问明白,来龙去脉那匪首海东青也是招供了的。口供已经录下,此次回京便要禀报朝廷。杨枢密要看口供么?本王即刻命人去取来给杨枢密过目。” 杨俊想了想,摆手道:“不必了,既然已经招供了,证据已然确凿,老夫也不必看口供了。辽人果然狼子野心,竟然觊觎我大周,暗中资助人反叛。这件事必要有个交代。诸位,搞不好会要大打出手。晋王殿下,搞不好很快要和辽人交战,大皇子又要领军出征了呢。” 郭冕脸都吓白了,连忙道:“可最好不要开战,打仗劳民伤财,忒也残酷了。最好永远不要打仗。再打仗,我可不领军出征了,还是杨枢密您领军去打的好。” 杨俊脸上闪过一丝鄙夷之色,抚须呵呵笑道:“老夫只是信口一说罢了,两国开战哪有那么简单,都要掂量掂量慎重考虑才成,一时半会儿恐怕都是扯皮的多,真打起来哪里那么容易?” 众人忙点头称是,说话间酒菜摆上,众人入席。杨俊也不矫情,酒到杯干谈笑风生。但他很有原则,吃到自己觉得差不多的时候便戛然而止,连郭冕敬酒他也不喝了,说不能耽误了下午的行程。 郭冕也不好说什么,郭冕自己贪杯,杨俊不喝,他自己倒是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 第九三七章 黑历史 酒席过后,杨俊却没立即出发,而是提出要去瞧瞧战场和俘获的青教教匪们。郭冕酒酣,挣扎着起身要陪同,郭昆也忙起身吩咐人备马随行,却都被杨俊回绝了。 杨俊只指着林觉道:“让林大人带老夫去吧,你们各自忙你们的吧。明日一早你们也要动身,此刻需要传达命令准备开拔事宜,倒也不用来管我了。有林大人陪着老夫去便可。” 郭冕本也醉的不能骑马了,郭昆自然不堪抗命,于是林觉便跟随杨俊等人出了府衙上马,直奔东城而来。上了内城城墙,沿着人工围起来的瓮城走了一圈,目睹战场格局以及询问着林觉当日的战事情形,杨俊连连点头,赞许不已。 “林觉,老夫对你颇为赞许。他们不懂的人或许以为打仗只是兵士交战那么简单,但对我们这些领军之人,才知道一张战事要想获胜该要付出多少。不仅是付出流血和生命,还需的谋划机变,审时度势,承担巨大的风险。稍有不慎,便会付出巨大的代价。这么多将士的性命握在我们手里,每一个军令都意味着人头滚滚,压力其实是极大的。我们领军之人,可不是什么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武人。这些道理也不知几人能懂。”杨俊沉声说道。 林觉听了也深有感触,杨俊确实是感受到了战场的氛围,知道当日之战的凶险。这让林觉颇有些知遇之感。但这感觉一闪而没,林觉可不会傻乎乎的因为杨俊的几句话便交心。 “杨枢密所言极是,良将若良相,有人以为这是抬举之言,但下官认为此为至理名言。下官虽非行伍出身,但在经历战事之后,深知此言不虚。” “好一个良将若良相,我大周若是多几个和你一般明理之人就好了。可惜他们都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都认为我们这些武人出身的都是些粗鄙之人。就连老夫我,都被人鄙视呢。” “杨枢密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真正的读书明理之人一定不会这么认为。再说了,杨枢密无需跟他们去证明什么,杨枢密保家卫国,功勋卓著,这一切皇上都是知道的。但求忠心心安,管别人言语目光作甚?”林觉微笑道。 “好,说的好!老夫越来越觉得你对我的脾气了。你这般什么都不顾的做派,倒像极了老夫年轻之时的模样。然则,正因为你有如此想法,才敢于下令对攻城的那些少年百姓放箭射杀是么?听说两千多名少年正是因为下令射杀而死在这座城墙之下是么?” 杨俊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如刀,死死的盯着林觉的眼睛问道。 林觉心中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件事果然已经传到京城了。杨俊既然这么问,想必在京城已经有人开始指责议论了吧。 果然,就听杨俊沉声道:“此次兴仁府大捷之后,论功行赏之时,针对你林大人的封赏,朝中争论的很厉害。据说那日大战之中,是你下令对城下老者和少年进行射杀的是么?朝中不少大臣对你的德行颇有指谪,说你冷血无情丧尽天良人伦,你这样的人不能重用。不但建议取消你的赏赐,还要对你追加责罚。你可知道你在一些人的眼里已经成了恶魔一般的人物了。” 林觉悚然而惊,他倒不是因为自己被人所非议而惊讶,他惊讶的是,那日城头上发生的事情是怎么传到京城去的。确实是自己建议射杀那些攻城的教匪少年的,但这件事可是高度机密,事后更是所有人讳莫如深不得谈论的。朝廷这么快便知道了,一则可能是军中有人私自通报了朝廷,第二种可能则是晋王郭冕在报捷奏折上禀明了此事。 倘若第一种可能倒也罢了,若是第二种可能的话,那么郭冕显然是在推卸责任。他担心这件事会被算在他的头上,所以在奏折里将下令射杀少年们的责任算在了自己的头上,这样他便无需为此而遭受指责了。郭冕是个读书人,他应该知道这件事会被很多人所诟病的。朝中的那些夫子和官员们一个比一个的圣母,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必定会跳出来耍存在感,显示他们道德上的高大上的。 “这么看来,那命令确实是你下的了。你好大的胆子,好狠毒的手段,那样的命令你也敢下?对着一群手无寸铁少年和老者放箭,你怎么下得去手的?”看着林觉面色沉郁的样子,杨俊又冷声喝道。 林觉吁了口气缓缓道:“杨大人,那不是什么手无寸铁的少年,他们也不是无辜的。下官认为,战场之上,只有敌我之分,没有什么男女老幼之别。他们都是青教狂热的拥戴者,或许他们是被蛊惑,被洗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是,他们的行为却是在助纣为虐。射杀他们的命令确实是我执意主张的,但下官并不认为那样做是错的。我不下令射杀他们,他们便要危及将士们的性命,危及城池的安危。林觉并非嗜杀之人,但也绝不做那种妇人之仁之事。为了战事的胜利,为了平叛大局,下官顾不了许多。” 杨俊瞪着林觉道:“你是说,你到现在也没有一点点的悔意?你还是认为你那么做是正确的?” 林觉皱眉想了想道:“正是,倘若时光倒转,再回到当日的情形,我一样会下令射杀他们。而且……我会更早的下令,这样可挽救我城头被他们烧死烧伤的百余名兄弟的性命。” 杨俊冷声喝道:“你便不怕事后有人拿此事攻讦于你?譬如现在不少大臣说你冷血无情,丧尽天良人伦?你不怕背负这样的骂名?” 林觉顿了顿,沉声道:“怕。下官当然不想背负骂名,但即便如此,下官也不能因为怕背负骂名便不顾战局,不顾平叛大事。倘若必须要有人挨骂,那下官便背负此骂名便是。为了尽快平息叛乱,恢复我大周天下秩序,让百姓免受荼毒之苦,我认了!” 杨俊双目炯炯的盯着林觉,忽然间放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伸手拍着林觉的肩膀道:“哈哈哈哈,好,好。很好。林觉,我没看错你,我也没保错你。皇上问我,你做了这样的事情,是不是该给予训诫,免去功劳。我告诉皇上,你做的没什么错,倘若朝廷因此而责罚你,今后怕是没人肯为朝廷披肝沥胆了。不瞒你说,我拿了我当年的例子跟皇上说了,皇上顿时明白了过来。所以才没有追究此事。” 林觉愣了愣,不解的看向杨俊。杨俊转过头去,眼望秋阳下城外广阔的山野之景,轻拍身前城垛,久久不语。 “林觉,你是不是觉得老夫忽然对你如此维护有些不太自在,有些突兀?其实你不必多想,老夫说了,只是觉得你和老夫的性子有些相像罢了,而且你和老夫一样能看清事情的本质,所以行事便只会为了目的,而不会被一些虚假的道义所羁绊。这正是我赏识你的地方。林觉,你一定听说过‘灭绝令’这件事吧?” 杨俊转头,双目如电看着林觉问道。 一瞬间,林觉如醍醐灌顶一般的明白了过来。自杨俊到来之后,林觉确实疑惑他为何对自己有些不同,一副颇为赞许的样子。适才他又说他在皇上面前保了自己,这样林觉不免生出一些戒备之心来。自己和杨俊并无交往,此人忽然示好,对林觉而言总感觉事有蹊跷。但现在,林觉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灭绝令这个名词林觉自然是听说过的,从杨秀的口中,从其他人的口中也都听说过这道命令。而灭绝令这个名词的出现都会紧紧的绑定一个人,此人便是枢密使杨俊了。 眼前这个杨枢密可是有着不堪的黑历史的。当年平定西夏之后那连《国朝史略》中都没有半点记载的‘灭绝令’的丑闻可就出自他之手。为了彻底平息西夏的叛乱,实现长治久安的局面,杨俊在战后将西夏党项诸部高于马背的男子几乎杀了个干干净净。这便是臭名昭著的《灭绝令》。不仅如此,他还下令将幼.童全部带回大周内地,分散于大周各路州府寄养,让他们接受大周的礼仪和文化。这一批孩童长大之后早已不知西夏为何物。既从肉体上也从精神上将西夏诸部尽皆阉割。 这种作法遭受到了大周朝野中诸多士大夫的猛烈抨击,骂他丧德失伦毫无人性。连当时对杨俊极为器重的先皇也终于顶不住,将杨俊赋闲了几年以息众怒。 但是,正因为那灭绝令,西夏至今再无大乱。杨俊的作法虽简单粗暴,但却效果卓著。只不过后来无人将此事作为他的功劳提及,反而被人看做是他的黑点。只有识之士才知道杨俊做出这样灭绝人性的事情背后的深意。幸亏先皇和当今的皇帝郭冲是明白人,所以杨俊才有可能坐稳这枢密使的位置。 第九三八章 不堪回首 杨俊对那些道德上的指谪者是耿耿于怀的。这在他大权在握之后对一些敢于以灭绝令来攻击自己的人绝对会打击报复的举动可以看得出。和林觉交好的杨秀便是其中一个受害者。大周朝其实也不缺这些拿这件事来做文章的人,要么是真的觉得灭绝令实在是太凶残无人性,损害了大周泱泱大国礼仪之邦的颜面,所以加以抨击。要么便是走极端想出名,自然是借此抨击朝着的枢密使可以更加快速的名声鹊起。 杨俊其实心里是相当的愤怒的,事实上他的作法虽然简单粗暴,但却是因为他看清楚了事情的本质。只是被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人占据了道德的高地而无法自辩罢了。但站在大周朝廷的立场上,杨俊却是有着巨大的贡献的。只是……他永远无法得到他人的公开支持,所以他其实心里很是孤独和苦闷,明明自己是维护了大周的利益,但却换来的是所有人的唾弃,实在是无奈的很。 当兴仁府之战后,林觉在战场上下令射杀数千少年的事情传到京城时,一大群大臣立刻开始了道德上的抨击。杨俊忽然对林觉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虽然林觉的所为跟自己当年的果决比起来查的很远,但是大周朝又出现一个敢于挑战道德底线的家伙,这让杨俊自然而然的生出保护之意。同行的路上多了个伙伴,可不能让这个伙伴被那些夫子们给打倒。于是乎杨俊出手保护了林觉,让郭冲不被那些言论所左右。 林觉想明白了这一切不仅哑然失笑,他可没想到此事居然会激起杨俊的共鸣,让他出手保护了自己。或许自己能破格成为枢密院东房的主事,也是杨俊故意所为。这其中多少带着一些故意气那些大臣们的意思,故意拿这件事去恶心他们。从这个角度来看,自己倒是因祸得福了。 “灭绝令……下官听说过一些传言,也不知是真是假。下官……不敢多言。”林觉轻声道。 “嘿嘿,那可不是什么传言,那就是真的。你知道我为何那么做么?很多人都简单的以为我杨俊是嗜杀之人,他们背后称我为‘羊灭绝’,映射我连西夏草原上一只羊都不会留下的凶残,还带着希望我死的意思。可以他们的鼠目寸光,焉知我那么做其实不是目的,而是一种手段。西夏党项人桀骜不驯,是我大周西北之患。西夏收复之后,这些人就是不肯归顺,动辄便生乱,杀我内地百姓无数。这种局面焉能置之不理?那李玄昊联合诸部造反,朝廷命我率军去平叛,老夫率军花费半年时间,才将其大军击溃。本来,我并不打算行那般手段的,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改变了看法。”杨俊负手看着远处,陷入了回忆之中。 林觉站在他身后没有出声,看着杨俊黝黑刚毅的侧脸,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关于这位杨枢密,林觉虽跟他并无交集,所听到的关于杨俊的事也大多是负面居多。然而,林觉对杨俊还是有些佩服的。杨俊做的事情虽然惊世骇俗,引来诸多非议,但是他的目的却很明确,且敢做敢为,抓到了问题的核心要害之处。这一点林觉曾经细细的思量过,和杨秀也探讨过。思考的结果还是让林觉甚为佩服的。若说大周上下还有几个明白人的话,枢密使杨俊必是其中之一。虽然此人有些刚愎自用,有些贪恋权势,有些固步自封,不许任何人动他的利益,甚至有些不讲道理。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于重大事务上的判断力。 “那一年,平叛之战结束之后,为了安抚人心,我命手下将领去各西夏南北各部落去安抚他们。老夫希望的是,能化干戈为玉帛,能让他们明白我大周不是奴役他们,而是接纳他们。他们归顺我大周,会得到我大周的帮助,不必过残风饮雪,挨冻受饿的日子。也不必为了生存而去袭扰我大周内陆,抢夺物资粮食。这对双方都是有利之事。老夫本以为,他们已经战败了,李玄昊也被我砍了脑袋,他们必会认真的思索一下现状,脑子也该清醒清醒,好好的想一想老夫的话了。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是老夫错了。有些东西,根深蒂固,根本难以改变。在他们的心目中,我大周收复西夏便是征服他们,便是奴役他们。他们从心底里也根本没有屈服我大周的想法……” 杨俊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在耳边,将林觉也带入了当年的场景之中。 “……我派去的八只百人队无一生还,他们带着善意而去,结果送回来的是八百颗被砍下的脑袋。其中包括我的侄儿杨欢。那是我杨家唯一的男丁后代,我视他若子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想要他们臣服,靠着劝说是不成的,改变他们骨子里的东西才成。从那一刻起,老夫便醒悟了过来。老夫承认,杀光他们的男丁是有些残忍过分,但是对他们的仁慈便是对我大周的损害。正如你适才所言,战场上没有什么男女老幼之分,只有是否是敌人的分别。他们全民为兵,能骑马的都是战士,所以我杀他们便是杀敌人。我的人就是被这些部落里看似无害的老者少年女子们杀死的,我对他们自然也毫不留情。我甚至亲自动手,那两个月时间,我率大军横扫整个西夏,死在我手里的人不下百人。嘿嘿,我可一点也不会手软,因为我看透了他们,看明白了一些事情……” 一阵秋风吹来,带来丝丝的凉意,林觉不禁打了个寒战。不过这并非风凉之故,而是林觉脑海中浮现出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场景让他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那种无差别的屠杀,其实便是一种种族灭绝的作法。杨俊可真是个狠人。 “两个月时间,我杀了他们几十万人。除了那些完全不能作战的人,凡是有可能拿起武器骑上马跟我们作战的,我都杀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是,部落中有几万幼.童没有办法处置,我当然不会连他们都杀了。但这些人张大之后又是祸患。我想了几日,想清楚了一件事。这些幼.童留在草原上将来都会成为恶狼,将来还会反叛。既然如此,我便将他们带回大周。小狼崽圈养起来,长大后便成了忠犬。他们不会记得发生过什么,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 “……老夫认为,让他们吃我们的饭,穿我们的衣服,读我们的书,写我们的字,他们便会成为我们。这或许是解决此事最好的办法。所以,我便那么做了。我要让西夏那些部落中能作战的人都死光,还要断了他们的根,让他们从此再无反抗的可能。这才是保证我大周西北长治久安的釜底抽薪之计。也许这么做确实残酷了些,但是这是我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了。事实证明,我的办法是有效的,如今快二十年过去了,西夏一次叛乱也没发生。那些小狼崽早已成为我大周的百姓,散落不知何处。他们自己都不会知道他们是西夏人,就算知道了,他们也早无反抗之力了。可惜,我这么做,没几个人看的明白。他们只会叫嚷说我嗜杀成性,说我败坏道德人伦,说我破坏了大周的仁义道德。哼!这些蠢货们岂会明白我的苦心。我跟他们也说不着这些,他们也不会听,也听不懂。其实,老夫也无需他们懂!” 杨俊对着城下空旷的旷野说出了心中的话。这些话或许早已压抑在他心中很多年。或许他很想跟人说一说,但却又无法找到可以倾诉的人。今日,他或许是在跟林觉说,又或许是在跟秋风说,总之他是痛痛快快的说了出来。说出这些话之后,他的脸上颇有些舒畅的神色。 林觉静静的站在那里听了整段往事,从当事人口中听到的关于那段铁血且充满矛盾的往事,比之道听途说的感受更为强烈这真实。别人口中说出这些事来,大多都带着些倾向性。或赞同或不赞同,多少夹杂了私人的情感。只有听当事人叙述此事,作为倾听者,或可获得不偏不倚的视角,能够更深层次的了解杨俊行为的动机。 有一点林觉想到了,便是杨俊这么做的目的,正是为了一劳永逸的解决西夏不稳定的问题。只是用的手段太过激烈,以至于惹来天下非议。 “林觉,老夫跟你说了这么多不相干的往事,你一定觉得很无趣吧。也不知怎么了?老夫以前从不提及这些事情,今日竟然按捺不住的说出来了。这或许是因为你也遭遇了跟老夫一样的诟病,所以老夫很有些感慨。”杨俊笑着转头对林觉沉声说道。 林觉躬身拱手道:“杨大人说哪里话,下官能聆听杨枢密讲述当年之事,心中甚感荣幸。那可真是一段铁血残酷的往事啊。” 杨俊抚须点头道:“可不是么?铁血且残酷,你说的没错。人人皆以为非,你觉得老夫做的对是不对?我倒是很想听听你怎么看此事。” 第九三九章 完美之法 林觉愣了愣,笑道:“杨枢密,下官不太会说话,这件事又……又有些敏感,我怕我出言不慎,会惹的大人不高兴。还是不用问下官的看法了吧。” 杨俊微笑道:“无妨,我不会怪你。我虽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我却很想知道你的看法。你在应天府的所为虽不及我当年所为之血腥残酷,但也看得出你不是迂腐之人,做事也不会拘泥于一些仁义道德的约束。正因如此,我才想听听你的看法。有些事也许只有懂得人之间才有一些共通的言语。就算你有别的看法,老夫也是不怪的,老夫难道连这么点度量都没有么?” 林觉笑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既然如此,下官便斗胆说一说。” 杨俊点头,走到城垛下方一块城砖旁撩起盔甲下摆坐下,指着另一块石砖笑道:“来来,坐下说。城头风很大,老夫吹得耳朵呼呼的,口干舌燥的。毕竟不是当年了,老夫老了。” 林觉道了谢,盘腿坐再石砖上,略一思索,沉吟道:“杨大人,下官实话实说,关于当年杨大人在西夏的所为,下官也是有所耳闻的。大人想解决西夏诸部时常叛乱的问题,所以做了不寻常之事,站在这个角度上来说,下官认为是行之有效的,而且是坚决的。事实也证明,大人的决策确实让大周的西北稳定了数十年,这要全拜大人所赐。大人勇于承担世人的责骂和不解,这种勇气和魄力是下官见过的第一人。” 杨俊哈哈大笑道:“好,哈哈哈。希望你不是因为讨好我而说出的违心之言。我觉得这不是你的违心之言,正如之前我说了,你跟老夫都是明白人。若是换你在当时老夫的位置,搞不好你也会这么做,是也不是?” 林觉缓缓摇头道:“若易地而处,下官恐怕不会那么做。” 杨俊一愣,皱眉道:“哦?你不会这么做?难道你听之任之?还是等待他们反叛,然后再去平息?周而复始,疲于应付?那么迟早一天,他们会打败你,一旦败了,西夏就彻底没了。他们又会自立为国,又会成为我大周西北之患。你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 林觉摇头道:“杨大人,下官可不会不管。西夏是我大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是底线,一点也不能松懈。主要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不愿归附,才有了这么多的麻烦事。但若听之任之,那岂非是丢了祖宗打下的江山土地,那将是天下的罪人。这是决不能答应的。” 杨俊呵呵笑道:“这话才像话,大周开国先皇说过:大周虽大,但没有一寸土地是多余的,不许任何一寸土地丢失或被侵占,这是每一个大周子民的责任。但你说不用我的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解决西夏频繁反叛的麻烦事呢?” 林觉沉声道:“恕我直言,大人的作法太过激烈粗暴,所以会招致一片反对攻击之声。但是,我认可大人做事的方向和目标。大人的意思无非是从内心的认同感上做文章。那些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想法的党项人,大人的选择是杀了他们,因为改造他们的想法太难。而那些孩童,大人是要从小改造他们,让他们成为大周的一员,对大周再无反叛之念。下官将这种作法称之为同化。就是将他们变成我们,无法变成我们的便毁灭掉,最终剩下的都是我们了,那么棘手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说的不错,继续说下去。”杨俊微笑点头道。 林觉拱拱手继续道:“下官认为,大人的想法和目标是正确的,只是实施的手段过于激进。或许因为那是战争之中,所以大人用的手段是快刀斩乱麻的作法。若仔细想想,或许有另外更为完美的做法。” 杨俊皱眉沉声道:“完美的做法?那老夫倒要洗耳恭听了。” 林觉道:“朝廷的目标无非是要西夏安定,长治久安。但想要做到这一点,靠武力和屠杀显然是不成的,否则也不会屡生叛乱,让朝廷不胜其扰。西夏诸部之所以不肯归心于大周,我想原因无外乎有二,其一,自古以来,异族诸部便悬于中原之外,在文化上被中原排斥,敌意久生,根深蒂固。他们心中没有对中原的归属感,而我大周都他们也有歧视和敌意。其二,则是党项人以及其他异族皆居于苦寒贫瘠之地,生活困顿艰苦,生存不易。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连饭都吃不饱,衣服都穿不暖,跟他们谈什么天下大同,什么仁义道德岂非是废话一堆。且一旦生活无着,便会觊觎膏腴之地,生出抢夺之心,此乃人性使然。不光我大周,前朝汉唐之朝和北地异族连连征战,一部分缘由也是他们装觊觎我中原繁华富庶,欲抢夺财富,改变他们的现状罢了。” 杨俊拈着长须,深深点头沉吟道:“有道理,极有道理。虽然原因也许并非只是你说的这两点,但主要的原因恐正在于此。你继续说下去,老夫很想听听你的对策。” 林觉点头,继续道:“多谢大人夸奖。综上所言,要长治久安,使西夏归心,便需从根源入手。原因很多,而且这些都是长久以来形成的,无法一蹴而就。所以想要改变起来便显得很难,也需要长时间的经营。大人想一了百了的解决此事,最容易想到的办法恐怕就是杀光党项人断其茎干挖其根茎,彻底消灭他们。所以大人会下达那备受争议的‘灭绝令’。但大人可能没想过这背后带来的大问题。下官说的不是关乎道德人伦的争论,而是想告诉大人,这十几年来西夏反叛不多,但双方的仇恨反而在加深而非缓解。假以时日,必将死灰复燃,烧的轰轰烈烈,烧的天昏地暗。之前的命令,可称是饮鸩止渴。” 杨俊面色难看了起来,还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批评灭绝令,在杨俊的心中,灭绝令是他这一辈子干过的最为果决的事情,也是对朝廷有着大功的事情。今日林觉说灭绝令是饮鸩解渴,那便是全盘否定了他这件得意之事了。不过杨俊却也觉得,林觉的话也并非是胡乱指责,他说的句句在理,自己似乎无法反驳于他。 林觉没有去注意杨俊的脸色,继续沉声说道:“且不谈人伦道德,我所要说的是,大人这么做其实是竖立了一个极坏的范例,让周边异族永远也不可能对我大周归心同德了。从此以后,他们只会永远敌视和防备我大周,永远不可能归顺我大周了。因为他们会从此事中得到教训,知道我大周不会拿他们的命当一回事。若要我给这件事定个评判,我用一句话来形容,叫做:逞一时之快,得一时之平安,坏千秋之大业,这是得不偿失之举。” “大胆!”杨俊再也听不下去了,赫然起身怒声喝道:“好小子,你是当着我的面骂我是么?别人只说我丧尽天良败坏道德,你倒好,把我说成是千古罪人,以后异族不肯归顺倒是我杨俊之过了。你这个帽子可不小啊,这是要我杨俊遗臭万年是么?” 林觉忙起身拱手道:“杨大人息怒,下官并非指谪大人之过,下官是就事论事罢了。大人之前不是说允许下官畅所欲言的么?” 杨俊脸上紫涨,却又无法反驳。之前自己确实说不会责怪林觉说什么,但那也是客套话,他认为林觉应该不会不给面子。没想到这小子居然真的当面指责起自己来,这也太耿直了吧。 “再者说了,此事也非大人之过,朝廷收复西夏已有八十余年,朝廷本该早早布局,解决此事的。可朝廷一直没有在此事上有所作为,才导致后来不可收拾的局面。其过不在杨枢密,而在于朝廷自己罢了。”林觉继续说道。 杨俊怒极反笑,指着林觉道:“你又要将此事归咎于朝廷么?看来你是谁都要咬一口啊。你可真是大胆。你的意思是历届先皇的责任了?” 林觉皱眉道:“有过失便是有过失,难道说不得么?就算是朝廷,有过失难道也要讳言掩饰?文过饰非是最害人的事情,于个人品行上危害倒是没什么,于治国理政上那可绝对不是小事。若早早布局解决,西夏之事怕是早就得到解决了。” 杨俊冷笑道:“好,那我倒要听听你有何高见,你说有完美之策,到现在老夫也没有听到你所言的对策。你继续说下去。” 林觉咂嘴道:“罢了,一会儿杨大人又要发火了,我还是闭嘴的好。我可不想得罪大人,大人保了我,还将我调任枢密院任职,我这才刚刚进枢密院便得罪上司,以后我还怎么混?” 杨俊又好气又好笑,这厮说话倒是直接的很。适才确实触到了自己的逆鳞,确实让自己生气。不过自己也不必显得如此没有肚量。这只是私底下的谈话罢了。林觉当着自己的面说,反比那些背后攻讦议论的人要好的多。况且他说的话其实对杨俊触动很大,特别是所站的高度令杨俊佩服。林觉是站在整个大局的高度,而非拘泥于西夏一部论事。他说的针对西夏的手段会影响到周边小国对大周的态度和决策,会影响到天下大一统的最高的梦想的实现的话是很有道理的。并非是胡言乱语之说。 第九四零章 完美之法(续) (谢:漂流一鱼、神奇的金甲虫、书友39750183、moshaocong、破坏王等兄弟的赏。谢诸位的票。) “你也莫矫情。老夫训斥你几句罢了,你又要给老夫安上个气量狭小,打击报复的罪名么?你且说说你所谓的对策,若有道理,老夫便不追究。若胡言乱语,说不得老夫还真给你小鞋穿。倘若你不说,那便是跟老夫作对。”杨俊喝道。 林觉苦笑无言,摊上这么个上司还真是没办法。杨俊戎马半生,性烈如火说一不二,跟他打交道还真是一门学问。 “下官遵命便是。杨大人,下官之前说的两条西夏离心的主要原因便是朝廷应该早早布局进行改变的对策。下官认为,朝廷应该在收复西夏之后便要着力改变西夏部族的现状。首要解决的便是他们的生存问题。朝廷应该拨付钱粮对西夏进行救济补助,要派驻官员按照中原的作法组织他们开垦田亩兴修水利。解决了生计的问题,只要衣食无忧,事情便成功了一半。这之后便要解决同化他们的问题。仓廪实而知礼节,不让他们吃饱穿暖,后面的事情谈也不要谈。” 杨俊点头道:“甚有道理,朝廷施恩,百姓安居,确实会解决很多问题。” 林觉道:“是啊,但这还不够。异族毕竟为异族,要彻底改变,则必须改造和同化他们。正如大人所做的那般,迁党项幼.童于中原腹地抚养,这便是同化的手段。但对于孩童是可以的,对于成年人却是不成的,那要付出更大的耐心,做更多的事情。在改善生计的基础上,可实行多种手段。要筑城为居,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变逐水草而居为定居。将那些散落各地的部落聚集起来,这样既便于管理也便于进行同化改造。要设立学堂,以中原儒家之学教授西夏之民。教会他们读中原书,写中原字,教会他们尊儒重道,重礼义廉耻,忠君爱国。总之咱们的这一套都要搬过去。不仅如此,还要允许中原百姓迁居西夏,允许西夏的百姓内迁。形成异族和汉族杂居的状况。这种情形下,我中原文化会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要鼓励汉族百姓和党项百姓通婚交好,最大限度的融汇交融,更会产生更快的同化效果。不必担心我中原百姓被他们同化,我中原之习俗理念乃最为博大精深先进的文化,兼收并蓄,海纳百川,绝不会为落后异族所同化。除了这些手段之外,当然还要辅之以高压重典。因为必有一些党项人是不愿接受的,这些人当然不能手软,该杀则杀,毫不留情,借以警示震慑之用。总而言之,各种手段都要用上,软硬兼施,刚柔并济。也许一开始不会顺利,小冲突会不断,但只需久久用功,步步为营,不出三代人,党项人和我汉人便将融汇一体,从外表和内心里怕是都难以区别了。” 林觉侃侃而谈,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来,只听得杨俊瞠目结舌,惊讶万分。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青年人是极有才能和想法的,他所说的这些东西既新奇又鞭辟入里,每一条都具有极强的针对性。如果按照他的作法实施的话,结果一定不会太差。杨俊再一次的对林觉刮目相看了。 “了不起,了不起。在我遇到的年轻一辈之中,你林觉给我的惊讶最大。这些想法当真都是你自己的想法?这可真叫人吃惊。你才多少岁啊,怎会有如此深刻的见解?”杨俊喃喃道。 林觉笑道:“大人谬赞,这些是我和一位朋友讨论思索这件事时得出的结论。不能算我一人的想法,应该算是我和我的朋友共同的想法吧。” “哦?你的朋友?那应该也是一个有才能的人吧。不知他官居何职,姓甚名谁?老夫可认识么?”杨俊问道。 “大人一定认识他,他叫杨秀,现在在开封府提刑司任职。”林觉道。 林觉说的可不是假话,当初在崇政殿说书公房之中,自己和杨秀有过关于此事的讨论。杨秀确实提出了要进行文化同化的观点。林觉适才所言的部分内容是杨秀的想法。只是杨秀的想法有些幼稚和想当然,林觉所提出的更趋于实际和完整。 “杨秀?那是谁?老夫认识他?老夫怎么没印象呢?如此有见识的人,怎地朝中并无名气呢?”杨俊皱眉思索着。 林觉愣了愣,原来杨俊早已忘记了杨秀这个人了。当年杨秀写了一篇策论指责《灭绝令》的危害,对杨俊也大加讽刺,故而得罪了杨俊。之后虽然高中一甲,却在崇政殿说书公房中蹉跎了十几年未能升迁,几乎半辈子毁在杨俊手里。然而这个始作俑者此刻却根本想不起来这个被他左右了命运的人了。这恐怕便是小人物的悲哀吧。在上位者眼中,不过如蝼蚁一般无名,哪怕是被他左右了命运,遭受了极大的苦难,别人却连你是谁都忘了。 林觉无意揭穿这其中的过节,忘了便忘了吧,记得反而不是好事。 “我这位朋友低调的很,大人不认识他也是情理之中。我只是以为您认识他罢了。” “哦。改日你带他来见见老夫,如此人物,我要见见。”杨俊随口说道。很快他又皱眉道:“不过,你说的这些虽然颇有道理,但却有个很大的弊端。不知你自己可意识到了。” 林觉道:“大人是不是说,所费时间太久,还要投入巨大的财力物力?” 杨俊点头道:“看来你自己也意识到了。你适才说的是三代人么?我没听错吧。那便是四五十年光景了。这么长的时间做这件事?你不觉得太长了么?投入的人力物力以及各种消耗也是巨大的。你觉得可行么?” 林觉呵呵笑道:“四五十年长么?西夏归于大周已经快九十年了,倘若早早布局规划,行同化之策,则早已长治久安,不再有后面的这些纷纷扰扰了。西夏之地位置之重要人所共知。西夏归顺,不但解西北之忧,更让我大周从此不再缺少良马,让我大周军队不再惧怕北地辽人的铁骑。和辽人百年交好的燕云之盟之所以能签订,还不是辽人自知对我大周觊觎无望,所以才肯订立盟约。之前我大周缺马,步军不敌辽人铁骑之时,他们肯坐下来谈和平么?才怪呢。” 杨俊缓缓点头,确实,之所以要收复西夏,不计代价的稳定西夏,正是因为西夏之位置重要。西北之局稳定以及解决大周养马之地的需要。否则大周永远处于被北方骑兵的压制之下,被动挨打,难以挺直腰杆。西夏拿下之后,整个战略格局大变,北方辽人也意识到优势不再,于是选择了和平共处之策。 “至于说投入的钱粮巨大,我只问杨枢密一句,和九十年来数次平叛用兵所耗钱粮死伤人口以及西夏部落袭扰我腹地州府杀人劫掠所造成的损失相比,哪个更多?” 杨俊愕然,无言以对。杨俊是知道为了西夏花了多少军费的。几次平叛,大军损失的人马不算,光军饷便已经是个骇人的数目,数千万都打了水漂。而且即便现在,为了维稳,西夏还驻扎着一只二十万人的西北军。杨俊当年的手下爱将袁振乾常年驻守在那里。每一年军费开支,维稳之费都是一大笔数目。加上之前西夏部落兵马对边镇的袭扰和劫掠,损失无可统计。这些钱加起来足够用于林觉所言的那些措施所费了。可这些钱都花掉了,西夏却没有丝毫的变化,还指不定哪天会爆发出来叛乱。两相比较,确实有些觉得得不偿失。 “你要是早生几十年,早些将这些见解禀报朝廷,或许朝廷便采纳了。可惜现在一切都晚了。你我今天说这些,也只是事后闲谈罢了。”杨俊叹道。 林觉摇头道:“我相信几十年前一定有人提出过类似的想法,我大周人才辈出,哪一代没有贤臣良相,聪明才智之士如过江之鲫,我林觉又算得了什么?其实现在做也并不晚,难道杨大人以为我大周几十年国祚都不能延续不成?大周只要在,这个问题便要解决。与其空谈,不如早做打算。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此时朝廷的财力不同往昔,做起来怕是更难了。但只要下定决定,我觉得大有可为。” 杨俊呵呵笑道:“林觉,你以为这一套朝廷会接受么?不可能的。朝廷不会同意的。” 林觉叹道:“我明白。我大周历代朝廷的通病便是急功近利,远见谋略却没人踏踏实实的沉下心来去规划设计。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却没人去想如何防止得病。当今朝廷也是如此。非要大病来袭,方知平日该保养身子。而且开方子治病的人也大多喜欢用猛药,结果病也许好了,身子却更弱三分,下一次大病来袭,却不知能不能撑得住了。” 杨俊一愣,沉声道:“林觉,你此言似乎意有所指?” 第九零五章 局中 林觉笑道:“大人多心了,下官可没有别的意思。” 杨俊点头,负手看着城外山野片刻,轻声道:“林觉,你很有见识,也很有想法。我大周还有你这样的后起之秀实属难得。可惜呀……可惜……” 林觉笑着问道:“大人可惜什么?” 杨俊转过头来,淡漠的看着林觉道:“你难道不知道你已经卷入一场巨大的纷争之中了么?这足可毁了你的一切。” 林觉皱眉沉吟道:“大人是说我介入了两位皇子之间的事情是么?” 杨俊呵呵而笑道:“你心里倒是清楚的很。你明白就好,聪明人的好处之一就是,他会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原因而倒霉。不像有些糊涂蛋,他们临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你起码知道。呵呵呵。” 林觉苦笑道:“大人,有必要说的这么直接么?大人的意思是,我得罪了某些人,某些人要置我于死地?” 杨俊笑道:“我可没这么说,我只知道,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而且是在一件重大的事情上表明了立场。这就好比是赌博,压大还是压小,开出来是大是小?你自己无法控制,只是赌运气罢了。可是你不知道的是,开出来是大是小其实被别人操控着,你只能希望自己正好押对了宝。” 林觉皱眉道:“大人的意思是大小已定?” 杨俊摇头道:“我可没说,老夫的意思是大小为被人所操控,而你不是那个操控结果的人,所以只能碰运气。一旦你赌输了,你便什么都没了。” 林觉咂嘴道:“可是我并没有下注啊,只是别人认为我下注了罢了。” 杨俊大笑道:“别人认为你下了注,这便足够了。” 林觉皱眉道:“我无法控制别人的想法,我只做我该做的事情罢了。我无意参与这场赌局,我只是旁边端茶倒水伺候的小伙计。赌桌上的人我个个惹不起也不想惹。但如果赌桌上的人非要拉我去赌一把,我无法拒绝,也只能勉为其难了。” 杨俊狠狠的瞪着林觉道:“看来你还真想赌一把。” 林觉道:“大人都说了,有人已经恨我入骨了,那我还不如去赌一把。也许赌赢了呢?人逼到绝境,总是会孤注一掷的。” 杨俊大笑起来道:“也对,千金一掷,豪赌一场,赢了盆满钵满,输了倾家荡产,倒也豪气。只是可惜了,可惜了。” 林觉沉吟而立,他觉得杨俊是来试探自己的。杨俊和吕中天因为变法之事已经走近。此次出兵平叛,枢密院的很多命令其实都是按照吕中天的意思发布的。譬如京北大军要求增兵的命令被驳回,增加物资供应也被驳回。一度给林觉的感觉是,杨俊和吕中天已经沆瀣一气配合郭旭的借刀杀人之计,进京北大军逼入绝境之中。所以林觉适才在跟杨俊打哑谜的时候很是小心,便是想告诉杨俊自己无意参与其中。但听杨俊的口气,似乎对方是不依不饶了,所以林觉才说了些硬话。反正不能回头,那便不回头就是。 杨俊给林觉的感觉是,似乎局面已定。这让林觉感到甚是疑惑。 “大人也是赌局上的人,这一局大人押大还是押小呢?”林觉微笑问道。 杨俊再次大笑起来,突然笑声止歇,瞪着林觉道:“老夫无需下注,老夫是庄家,老夫稳赢不输。你想套老夫的话?你还嫩了些。老夫只是为你感到可惜,老夫这一次能保你,可下一次未必能保得住你,你只能自己好自为之,这世上的事情终归是靠自己,靠别人是靠不住的。如果你真的够聪明,就应该学会审时度势。” 林觉微笑点头道:“杨大人莫怪,属下多嘴了。不过我们不是在谈赌钱么?怎么似乎又不是在谈赌钱的事呢?好像说到别的什么事情上去了。真是奇怪的很。” 杨俊冷笑道:“这话一点也不好笑。林觉,你现在是我枢密院的人,行事处事得深思熟虑,不要惹我不高兴。我这个人可不好相处。谁得罪了我,老夫是一定不会给他好果子吃的,希望你记住这一点。” 林觉拱手道:“下官怎会惹大人不高兴?大人放心便是。” 杨俊点头道:“很好。朝廷很快便有关于此次叛乱的问责,有些人是难辞其咎的。我跟你说这话便是跟你提前打个招呼,我听说你这个人有些念旧情,所以我告诫你,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不要感情用事,否则你是自找麻烦。这一次虽然平叛成功,但是朝廷元气大伤。好不容易攒了些银子,一场平叛花掉几百万两,还死了这么多人。这件事倘不追根溯源,追究最终的责任,难对天下人交代。朝中有些人也闹够了,该歇歇了。” 林觉起初对杨俊的话有些疑惑不解,忽然悚然而惊,怔怔的站在秋风中沉默了起来。 …… 一个时辰后,杨俊率亲卫离开兴仁府往东绝尘而去,郭冕郭昆林觉等人送到东城门外。直到马蹄掀起的尘埃消散,杨俊等人的身影消失在官道之上后,众人才纷纷回转进城。 林觉单独留了下来,独自上了城楼,来到之前和杨俊长谈的地方,凭栏远望。时已深秋,霜天萧瑟。城内外树木的颜色已经不再葱郁,草木枯黄,天空高远肃穆,让人的心境也陷入了一种悲凉之中。 林觉的心境确实不好,但这却不是因为文人的悲秋情节,而是因为和杨俊的一番长谈。在之前的谈话中,杨俊实际上透露出了很多的信息。不管是不是杨俊有意为之的试探,起码从他的话中林觉觉察到了一些隐秘的信息。关于押大押小的赌局的谈话,其实等于告诉了林觉,他现在已经上了吕中天和郭旭的黑名单,他们已经将林觉当成是晋王的人了。 林觉其实很无奈,自己是怎么搭上晋王这条船的?事到如今,其实并非林觉主动的愿望,而是一步步的便走到了现在的局面。说是强迫,又不是强迫,一切似乎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对于林觉而言,自然是根据平叛局面的判断而为之,但却客观上形成了助力晋王的事实。当然,自从朱之荣胆敢对自己行刺之后,林觉早已从心理上拒绝了对郭旭一方的任何好感。但这并不代表林觉便决意要帮助晋王在太子之位争夺之事上要做些什么。 然而现在,自己恐怕就算是不想介入这场纷争,也不得不深陷其中了。林觉有些苦恼,有些犹豫。这些苦恼和犹豫大多是源于上一世林家所遭受的灭门之祸的教训。林觉不得不承认,上一世的灭门惨案在心灵深处给他带来巨大的阴影,所以这一世他总是告诫自己要避免重蹈覆辙。所以在二伯父林伯年被罢官之后,林觉其实从内心深处是松了口气的。林家家主的位置林觉本无意担当,但他还是没有拒绝,这其实也是基于他内心里的要把握林家航船的船舵,担心交予他人之手会重蹈覆辙的担心。上一世便是林伯庸和林伯年的共同决定,将林家带入了深渊之中。这一世林觉便刻意的从诸多层面杜绝这些可能的发生。 可是现在,林觉悲哀的发现,一切似乎都像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一般,有些事似乎注定便要往那条路上去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牵扯着走向。就像当初他知道梁王府会覆灭之后便刻意的要和梁王府保持距离,结果不但没能扯的清楚,最后还娶了小郡主,成为和梁王府休戚与共的命运关联者一样。又好像自己坚决的不掺和皇子夺嫡之争一样,却又莫名其妙的陷入其中。 但有些事,却又是成功的,比如方浣秋的命运、绿舞的命运,比如林有德的命运。自己却又是成功的扭转了上一世的结局的。这便让林觉产生了极大的困惑。到底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还是人定胜天能够扭转上一世的局面?似乎已经没有了一个确切的答案了。 第九四二章 余波难平 杨俊透露的另外一个重要的信息便是关于此次平叛之后朝廷要问责的事情。这也是此时此刻林觉最为忧心之处。在林觉心中,此次叛乱的原因早已明晰。海东青也全部招供了他勾结辽人意图覆灭大周的企图。可说这次是大周内外的敌对势力互相勾结蓄谋已久的一次叛乱。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追根溯源,大周内部确实出了问题,而且是大问题。朝廷政策出了大问题,给了海东青利用邪教发展壮大进而反叛的机会和土壤。这个出了问题的政策,便是这两年来轰轰烈烈的变法。便是急功近利罔顾民生的夺民变法之策。正因为《常平新法》和《雇役法》的实行过于急功急利,在条款和推行中过于强硬和凶蛮,导致了百姓生活的困顿,内心中不满的积聚,从而为人所利用,以至于发生了青教作乱之事。而要追究责任,则必然是追究新法的责任,追究严正肃和方敦孺以及一干变法派的责任。 也就是说,杨俊给自己的警告是意有所指的,他是告诫自己不要在这件事上多嘴。他知道自己和方敦孺的关系,所以他特意点出来警告自己不要跟他对着干。那是因为,他其实早已知道朝中追责的目标是谁,他早已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他自己,也必是要对方敦孺和严正肃进行弹劾问责的一员的。原本杨俊是中立的,但严正肃和方敦孺之前推动关于军队的变革新法的举动已经激怒了杨俊。杨俊说过,谁将手伸向他的一亩三分地里,他便绝对不会答应。所以,杨俊现在的态度必是反对新法了。这一次,他必会站在反对派一边对方敦孺和严正肃进行弹劾问罪,所以他才会提前告诫自己。 林觉心里的矛盾点便在这里,虽然他也明白,严正肃和方敦孺是有责任的,但是他们毕竟是立心为国,并无私心。而且新法也不能说一点效果没有,大周增加了税收,很多拖延许久的大事有钱去办,很多兼并徒弟的行为得以制止,对于大周朝还是有裨益的。况且从个人情感上,林觉也不忍看着两位大人被群起而攻之,甚至是因此获罪。即便方敦孺对自己身为无情,林觉却也不能和他一样绝情。更别说还有师母和浣秋这层关系了。 在这件事上,自己该怎么办?林觉心情烦躁阴郁的点就在于此。倘若问责两位大人,他们会有怎样的结果?吕中天他们可不是善类,那是不整死人不罢休的主儿。自变法以来,被两位大人夺了风头,他这一次会轻易罢手么?两位大人的脾气恐怕也不是好相与的,闹将起来朝廷里怕是又是一锅粥了。皇上又该站何种立场呢? 即便是清冷的秋风也无法让林觉纷繁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他在城头踱步良久,却始终难以理清头绪。直到夜幕降临,白冰亲自上城来请,他才叹着气跟着白冰下城而去。 …… 次日上午,郭冕和郭昆整军回京。林觉新任京东西路安抚使之职,却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们离开了。按照林觉的要求,留下了魏大奎和五百骑兵跟随林觉护卫,其余大军尽皆凯旋。 郭冕有些不太高兴,因为林觉没有答应他的要求,让他将教匪俘虏全部跟随他的凯旋大军押解回京。他的意思是,他要带着这一万多教匪俘虏回京,让父皇百官和京城的百姓们看看他的战果,让他大出风头一番。林觉显然不能答应他的要求,这么做既不具备操作性,也违背了林觉要改造安抚战后秩序的初衷。林觉现在可是钦差安抚使,在这件事上他可是有发言权的。 其实,昨日林觉在关于教匪俘虏的问题上跟杨俊有过交流,林觉表达了希望能改造大部分教匪,并且释放他们的想法。毕竟大战之后需要的是安抚和怀柔之策,而非是制造更大的恐慌。虽然这些教匪们是有罪的,但也不能一棍子打死。林觉提出的方案是戴罪释放,监视劳作的想法。便是在确定他们都悔悟的情况下,释放他们回家和家人团聚。 他们中大多都是青壮劳力,关押他们其实便是断了很多个家庭的生计,反而会造成更坏的后果。与其如此,还不如放他们回去养家,也是稳定战后社会局面的一个因素。但这些人确实也是反叛朝廷的罪犯,不能无视这一点。所以要对他们进行监视居住,要求在地方官府的看管监视之下,并且只允许有极小的活动空间。一旦有不轨行为便即刻抓捕,罪加一等进行处罚。 杨俊对林觉的想法很是赞许,林觉的这个办法解决了很多问题。第一是很多家庭的生计和社会稳定的问题。第二便是节省了很多人力物力,毕竟这一万多教匪全部关押起来可是要大批的人力物力才能做到的。而且在经历大乱之后的京东西路,地方上的官府只能基本已经丧失,监狱司法这些职能部门还需时间才能建立,这么多人怎么安置是个大问题。集中起来看守也有安全问题。所以这种监视下释放的作法有些类似于将他们关押在自己家里。不得不说,这是很有创意的想法。 杨俊答应林觉回京后向皇上禀明此事,替他向皇上进言,表明这么做的必要性,对于战后安抚是有很大好处的。当然,在朝廷允许之前,这些人只能暂时由广济军看压在兴仁府进行反省反悔,进行灵魂深处的改造。朝廷允许之后,林觉便可按照自己的想法为之了。 所以,林觉可不能让郭冕胡来,不能因为满足他的虚荣心便让他将这一万多人押往京城。但为了照顾郭冕的情绪,林觉将俘虏中罪大恶极和死不悔改的七百多名死硬分子交予郭冕带回京城。这些家伙个个罪行累累,被人揭发出杀人奸.淫放火的种种恶行,都是不可改造之人。把他们送回京城去接受砍头的命运,既是对他们的惩罚,也是朝廷在平叛之后震慑天下所需要的。郭冲要匪首海东青自己已经没给他了,再不给他些人杀了泄愤,恐怕皇上心里这口恶气也出不了。 林觉让孙大勇跟随大军回京,倒不是他身边用不着孙大勇,而是孙大勇此次回京是肩负着一个任务。林觉昨晚半夜起来写了一封长信,孙大勇便是带着这封信回京的。这封信是写给方敦孺的,林觉想了半夜觉得不能坐视两人面临问责而不管,于是写了这封信的目的便是详述此次叛乱的根源,指出这次叛乱跟新法是不无关系的。朝廷即将问责,所以提醒他们先主动向皇上请罪,化被动为主动,或许情形会好些。而且建议他们要立刻修改新法中的部分条例,并且要改变推行中的野蛮粗暴的作法,避免重蹈覆辙。 这封信,林觉写的毫无保留。他将自己的所思所见所想都写在了上面,林觉是真心希望两位大人能看进去,听得懂自己在说什么,而不要执迷不悟。林觉是将自己站在一个大周大臣的立场上的一次规劝,那也是他目前所能做到的全部。林觉相信,倘若两位大人稍有些感觉,便会明白自己的一番苦心,便会意识到他们所面临的局势和所犯下的过错了。 送别郭冕和郭昆大军离去之后,当日午后,林觉和白冰率魏大奎的五百骑兵从兴仁府出发,携带着八十名忏悔团的成员前往京东西路各地,开始履行他安抚使的职责。 …… 京城,自教匪起事以来,京城便陷入一种奇怪的氛围之中。这一辈的百姓们还从未经历过大周境内发生大规模叛乱的事情。一些年老之人自然是经过过西夏反叛的往事,但西夏毕竟是西夏,在百姓心中的认同感本就不高,即便归于大周,很多人的心中其实还是将西夏当成是外域,内心里认为西夏是大周占领的蛮夷之族的领土。在那片土地上发生叛乱,跟在大周中原腹地发生的叛乱岂可同日而语。 大周朝这么多年也没有发生过在内陆大规模叛乱的事情,但这一回已然破了先例了,这不免引发百姓们内心中的各种猜疑和想法。 有的人认为,这是大周国祚衰败的迹象,大周立国一百五十余年,兵强马壮国富民强,什么时候会发生内陆的叛乱这种事?唯一的解释便是国祚衰落之象。正所谓盛极必衰,此乃万物之理,就算口中喊着大周国祚绵延万年的口号,也不免要接受现实。只是……这衰败来的似乎太快了些。前前后后不到是十年时间,怎么感觉已经判若云泥一般。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小康之家也要精打细算的过日子了。哪像以前那些岁月,钱银流转,家中粮食衣物充足,根本不会觉得有需要算计着过日子的时候,因为每天都对未来充满了信心,那时候整个大周都是充满活力的,哪像现在,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平叛作战期间,城中关于战事的消息也是频繁的流传着。关于京北战场和京东西路战事的小道消息在街面上飞传,每天一个版本。根据一些零星的鸡零狗碎的消息来源,衍生出各种不同的消息。 第九四三章 密会 平叛作战期间,城中关于战事的消息也是频繁的流传着。关于京北战场和京东西路战事的小道消息在街面上飞传,每天一个版本。根据一些零星的鸡零狗碎的消息来源,衍生出各种不同的消息。 譬如京北大军出征之后,不久后城中便流传了京北大军被教匪戏弄,教匪声东击西,骗的京北大军主力前往封丘,其数万教匪猛攻阳武县的消息。这消息本来也是基本属实的,但很快便衍生为大皇子和梁王府小王爷不合,小王爷领军前往封丘将大皇子丢在阳武。又说大皇子恐怕要被教匪俘获,朝廷投鼠忌器,准备和教匪媾和,答应他们的条件,换取大皇子性命。 而应天府之战的曲折更是衍生出无数的版本。有说淮王不懂军事,不听手下人劝阻强行进攻,导致步军司大军全军覆没。应天府十余万教匪正意图往西直扑京城,京城危在旦夕。有说淮王之所以在应天府受挫,是手下出了细作,临战反戈,差点要了淮王的命。有的说应天府之战不是淮王攻不下应天,而是淮王想将教匪困于应天,吸引各处教匪来救援,然后一网打尽的。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京城这一段时间市井街坊之中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各种消息满天飞,各种自称是有可靠来源的消息演变成各种离奇版本,成为百姓们日常神头鬼脑谈论的谈资。而这种情形的结果便是造成人心不稳,百姓难安的局面。人们无心做事,忧心忡忡,甚至有人相信了京城受到威胁的假消息,居然举家开始搬离京城,很是闹腾了一阵。 这一切最终在阳武大捷应天府告破以及兴仁府之战的彻底胜利的消息公布之后才销声匿迹。而一个人的名字却再次成为京城家喻户晓的名字。不是淮王郭旭,不是晋王郭冕,也不是小王爷郭昆,而是那个去年的状元郎,曾经还闹出榜下捉婿闹剧的那位林觉林大人。 话说这位林大人已经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很久了。状元及第并且被梁王府榜下捉婿之后,林觉得名字很是红火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街头巷尾谈论的话题便是这位林大人的好运。很多人羡慕的咬牙切齿的骂,怪自己没那个好运。但在那之后,这位林大人似乎便再也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了。 人们偶尔想起这位林大人,稍稍打听了些近况,发现这位林大人过得并不如意。据说被他的老师逐出门墙,是为士林之耻。又只得了个不入流的小官在京城混日子。不过这位林大人的挑花运依旧是很好,最近一次大摆筵席,便是将江南大剧院的头牌谢莺莺给娶进门了。但这也不能掩盖其光芒陨落的悲哀。 而现在,这位林大人有突然横空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关于阳武大捷,关于兴仁府之战,林觉的名字在这两场大战之中闪耀着。甚至有人说,这两场战事正是因为有林觉主持,方才能取得以少胜多的大胜,教匪的剿灭这位林大人当居首功。 不管是不是真的,林觉之名再次回归众人的谈资之中,成为一个出现频率比两位领军王爷还要频繁的名字。这也带动了青楼歌馆这些最为嗅觉敏感的地方再一次掀起了传唱这位林大人诗词的热潮。什么《定风波》《水调歌头》《鹊桥仙》等林觉的佳作再次热火了起来。 秋夜的汴河两岸灯光闪烁,水色反射灯光,景色甚是美绝。汴河白天是商船来往的水道,夜晚时分,则有许多画舫船楼出动,使之成为了京城中让人向往的娱乐之所。 此时此刻,在灯火映照的湖面上,一艘小小的画舫正在离岸不远的水道上缓缓滑行。画舫船舱里,琵琶弦声叮咚作响,莺莺燕燕的歌喉正在唱着一首曲子。 “闲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歌女的歌喉不算太好,娇嗲中带着一丝黯哑,不过这首曲子却是唱的有些味道,算是有些功底。但她的演唱还是被坐在桌旁饮酒的一名青袍男子无情的声音所打断。 “换一首,他娘的,走到哪里都是《鹊桥仙》要不就是什么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烦不烦?你们唱的不烦,爷我听的都烦了。有那么好么?那林觉的词有那么好么?值得你们天天唱日日唱年年唱。不就是个被师门逐出的不义之人罢了。换一首。” 那歌姬愣了愣,只得转弦拨音,启唇唱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坐在桌旁的那男子翻了翻白眼,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酒,脸上神色稍霁,手指打着拍子,随着那歌姬唱曲之声轻轻敲打。 “哈哈哈。刘大人好兴致啊,等的着急了吧。”渐入佳境的曲声再一次被船舷外的笑声打断,紧接着画舫轻轻的抖了抖,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船舷,噗通一声,似乎有人跳上船来。 桌旁饮酒的男子忙站起身来朝着船厅门口看时,只见一名身穿黑色长袍的人已经现身在船厅门口昏暗的灯光里。 “哎呀,吴副相来啦,下官给吴副相见礼。”那青袍男子满脸堆笑的上前去,整理衣冠便要跪下磕头。 “刘大人,免了免了,这又不是在衙门里,不必拘礼。”黑袍人呵呵笑着拱手,阔步走进船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摆手道:“坐,坐下,久等了吧。临来时遇到了点事,耽搁了片刻。” 青袍男子心道:“只耽搁了片刻么?我可是等了快一个时辰了,曲儿都快听腻了。” 口中却道:“不急,不急,下官听曲儿喝酒,可一点也不闷。能得吴副相约见,是下官的荣幸。” 黑袍男子清俊的脸上满是笑容,点头道:“还是刘大人为人谦和,是个谦谦君子。去岁殿试三甲中,刘大人虽未第三名探花郎,但在我看来,头两名均不及你。林觉便不必说了,这个人本官对他无话可说。有状元之才,却无处世之道,不识抬举,不知进退。那第二名杜微渐更是恃才傲物,脾气大的了不得,居然辞官回家种地了,辜负了朝廷的栽培。唯有你刘西丁刘大人,勤勤恳恳,不计得失。才能也不输他们两个。将来成大器者,必是你刘西丁。” 青袍男子正是制置三司条例司检校文字公房的主笔刘西丁,林觉被调离,杜微渐辞官归乡之后,刘西丁便成了条例司的第一笔杆子了。那黑袍男子正是政事堂副相吴春来。 刘西丁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来,站在吴春来身前躬身道:“还得靠着副相的栽培啊,下官这一辈子最幸运便是遇到了吴副相您。下官别的本事没有,忠心耿耿为副相办事的心思却是不容置疑的。” 吴春来点头笑道:“本官明白,坐吧,坐下说话。” 刘西丁拱手道谢,转身对那歌姬喝道:“退下吧,将船驶向河心,告诉船上的所有人,不得偷听我们说话,都给我去船头呆着。回头重重有赏。要是敢探头探脑,教你们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那歌姬吓得忙起身来行了一礼,提着琵琶去了。待歌姬去后,刘西丁又去船厅门口看了几眼,这才放下门帘回到桌旁,欠身坐在吴春来身侧的椅子上。 吴春来微笑道:“刘大人确实精细,不必如此小心吧,这只是一家普通的歌肆花船罢了。” 刘西丁点头赔笑道:“大人说的是,但还是小心为上。大人您是不知道,下官在条例司为大人办事,可是处处小心在意的。严正肃和方敦孺他们精明的很,一个不慎惹他们怀疑,那便麻烦了。这大半年时间,下官可都是不敢掉以轻心的。” 吴春来呵呵笑着点头道:“说的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刘大人辛苦了。” 刘西丁忙道:“大人说的哪里话来,能为大人办事,这是下官的荣幸。吴副相已经很久没召下官出来说话了吧,这一次不知大人有何指示?” 吴春来微笑道:“是啊,有快两个月没见你了。本官也不能时常见你,毕竟你在条例司为我办事,也是有些风险的。若无重大之事,倒也无需经常见面,否则容易被人察觉。这是为了你好。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能劳你大驾。毕竟你在条例司核心位置,总不能大材小用。” 刘西丁笑着点头道:“多谢副相体谅下官。” 吴春来伸手抓了酒壶,往面前两只酒盅中斟酒,刘西丁忙起身来要接受,吴春来却没给他这个机会,自顾斟满了酒,举杯道:“来,刘大人,敬你一杯。” 刘西丁忙双手捧杯起身来道:“岂敢岂敢,先干为敬。”说罢仰脖子喝光了酒,吴春来只是浅尝即止,这酒的味道一般,吴春来并不喜欢。 “刘大人,今日邀你来见面……是有缘故的……”吴春来放下酒杯缓缓开口道。 第九四四章 密会(续) 刘西丁立刻支棱起耳朵认真的听,吴副相终于说到正题了。 “……朝廷最近发生的事情很让人烦心。青教叛乱之事闹得人心惶惶。皇上心绪不宁,情绪也不好。朝廷里也是乱成一锅粥。总之,这两个月乱哄哄的,大伙儿日子都不好过。本官为了平叛的事情也是忙的团团转,吕相也忙碌的很,甚至亲自去前线慰问大军。总之,这两个月谁都不好过。” “是啊,青教教匪生乱,确实搞得上下不宁,京城中舆论如沸,流言蜚语满天飞。哎,都是这些教匪们闹腾的。”刘西丁忙点头道。 吴春来沉声道:“事情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此次乱局固然是教匪为之,但是也跟朝廷里的人不无干系。青教教匪不到两年时间便成了如此气候,想想着实有些后怕。倘若假以时日,其实力再涨,这场乱局还不知怎么收场。好在这一切没有发生,反叛终于平息了,可谓是我大周之幸啊。” 刘西丁点头道:“是啊,万幸,万幸。只可惜……这次便宜了林觉这厮。也不知怎么误打误撞被他得了功劳。我原以为,淮王这次会横扫教匪,立下大功的。最后居然是林觉帮晋王夺下平叛大功,当真让人心里有些不痛快。” 吴春来看着刘西丁道:“刘西丁,你这些话可不要乱说出去,对你不好。不过,你说的也对,这次平叛确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该建功的没建功,倒让不该得的人得了好处,这事儿着实叫人闹心。” 刘西丁赔笑道:“可不是么?下官说的可都是心里话。下官知道,吕相和吴副相可都是希望淮王能立功的,立下平叛大功,对将来争夺太子之位大有裨益。这下可好,晋王立功,事儿怕是不好办了。吕相一定很恼火吧。” 吴春来斜眼看着刘西丁道:“刘大人知道的不少啊,这些东西你也明白?” 刘西丁尬笑道:“下官处处站在吴副相的立场上着想,这些事也不难领会吧。吕相自然是站在淮王一边的,难不成去支持晋王不成?副相是站在吕相一边的,下官又是站在副相这一边的,自然是感同身受了。大人也不必瞒我,下官心里是明白的。” 吴春来呵呵笑了起来,沉声道:“对,不该瞒你。你说的对,情形正是如此。这一次确实有些意外。不过,你当吕相是什么人?为了这么点事便恼火发怒?再说了,此次平叛有功便能稳坐太子之位?那可不见得。事情才刚刚开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呢。” “那是,那是自然。”刘西丁躬身道。 “不过……吕相心情却是不太高兴,但他不高兴是因为有些人见风使舵。晋王建功,又授了都点检,他们便都以为晋王笃定要被皇上立为太子了,便纷纷跑去献殷勤。墙头草,风吹两面倒,这些人最是可恶。吕相生气便是因为这些墙头草的行为,他们这么做完全没把吕相放在眼里。” “就是,这帮人最可恶,跟苍蝇一般,哪里有屎便往哪里飞……那个……副相别误会,下官不是将吕相和您比作屎,下官的意思是……”刘西丁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忙解释道。 “罢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不必解释了。”吴春来摆手打断道:“任由这些人无视吕相的权威是不成的,现在晋王他们欢呼雀跃以为胜券在握,支持晋王的那些人现在都在额手称庆看我们的笑话呢。这种情形下,不整治整治他们是不成的。要杀鸡儆猴,让他们冷静冷静,莫以为吕相拿他们没法子。” “对,说的很对。这些人不给予惩罚是不行的。叫他们明白,我大周朝廷谁做主,还是吕相,而不是别人。吕相吴副相不发威,到被他们看成病猫了。”刘西丁攥着拳头咬牙道。 吴春来微笑道:“是,老虎不发威,被他们当病猫。所以,我把你叫来见一面,就是为了此事。” 刘西丁吓了一跳,愕然道:“为了此事?吴副相,下官不过是个条例司的主笔,可没有弹劾官员的权力啊。这事儿,不是有大把的言官可用么?” 吴春来摇头道:“你误会了,不是要你去上奏弹劾他人。是有其他的事情。” 刘西丁暗中松了口气,挺胸道:“哦,吴副相您放心,但下官能办到的,必肝脑涂地去办。哪怕便是上奏弹劾,下官也愿意去做。” 吴春来摇头沉吟道:“适才我已经说了,此次叛乱虽然平息,但是事情却没完。这几日吕相和我便要联合众多大臣上奏弹劾严正肃和方敦孺为首的变法派官员了,这一次的杀鸡儆猴便先从他们身上开刀。” 刘西丁打了个冷战,愕然道:“您是说,要弹劾严正肃和方敦孺?可是……理由何来啊?这两个月他们可没有闹出什么事情来呢。朝廷要他们拨付的平叛钱款也全部拨付了。这两个月我们干的事只是重新拟定《裁兵法》条款而已,但因为叛乱之事也没有送交皇上御览圣裁,基本上只是忙于常平新法和雇役法的推动之事罢了。” 吴春来冷笑道:“他们居然还有闲心去拟定新法,可真是不拿事当事了。刘西丁,你是糊涂了么?还问弹劾缘由?这次青教叛乱的根源便是新法,若不是常平新法和雇役法闹腾的各地民不聊生,怎么会被青教钻了空子?我们已经查的清清楚楚,具体的口供也有数千份。参与青教的教匪交代参加青教的动机时都交代了,正是因为新法之故,导致他们生计无着,这才被青教乘虚而入。他们为了活命加入青教,最后被蛊惑造反。新法是此次叛乱的根源。出了这么大的事,严正肃和方敦孺不该被问责?岂非天理难容。这一次吕相会亲自上奏折,还有本官,还有数十名朝中重臣,并各地州府官员百人联名。势必要让皇上废除新法,惩办造成叛乱的罪魁。严正肃和方敦孺这一次可别想蒙混过关了。” 刘西丁张口悚然,他明白了,吕相和吴副相这是真怒了。这一次他们是要势在必得,必须扳倒严正肃和方敦孺。这么做也许未必真的是因为对新法有什么敌骨之恨,虽然他们也是反对新法的。这么做的目的正是之前所言的展示他们的权力,杀鸡儆猴。严正肃和方敦孺是皇上信任的重臣,变法派在朝中地位颇高,要是他们都被吕相扳倒,足以向朝中其他大臣展现他们的巨大权力,让那些墙头草清醒一些。 这次弹劾从根本上来说还是因为此次平叛失利之后,必须要找个机会重振旗鼓,挽回局势。而不幸的是严正肃和方敦孺便是他们扭转败局的第一个目标。扳倒严正肃和方敦孺会起到一个风向标的作用,让所有朝臣心里都明白,朝廷里到底是谁做主。 而且,这一次的弹劾理由和机会也很完美。倘若真如吴春来所言,此次剿匪叛乱的根源是新法之祸,那么恐怕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是很难辩解了。 “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吴春来瞪眼喝道。 刘西丁惊醒过来,忙低声赔笑道:“没……没什么,下官糊涂,才知道原来叛乱祸首就是新法。既如此,自然是要追责的。严正肃和方敦孺这一次可逃不脱干系了。他们要完蛋了。” 吴春来皱眉道:“那可未必,这次能不能扳倒他们谁也说不准。连吕相和我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刘西丁愕然道:“那是为何?既然是导致叛乱发生的祸首,怎么会扳不倒他们?下官这可不懂了。” “很简单,因为他们身后有人。这个人不松口,我们便是联合所有的官员去弹劾也是没用。”吴春来仰脖子灌下一杯酒,重重的将酒杯放下。 “您说的是……皇上?”刘西丁轻声道。 “算你还不糊涂,正是皇上。这变法之事本就是皇上全力支持的。这一次我们弹劾他们的理由便是这新法之弊,皇上会以为这是冲他去的。依着皇上的性子,他定会为了维护他的颜面不肯同意我们的弹劾,这才是最棘手之处。”吴春来敲着手指道。 刘西丁恍然大悟,说新法造成叛乱,这不是打皇上的脸么?皇上定不肯同意这种说法。这倒是个麻烦事。 “刘西丁,所以我今日邀你来见面,便是有重托于你。此次弹劾必须成功,扳不倒严正肃和方敦孺,吕相和我都颜面尽失,后果不堪设想。这以后便再也无法压制住他们了,朝中一些人也再也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了。所以,这一次需要你从中协力。办成了这件事,我保你个四品大员当当。”吴春来沉声道。 直到现在,吴春来才将话题重新回到今日邀见刘西丁的正题上。刘西丁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起身肃立,躬身道:“请吴副相明示,下官当竭尽全力,为吕相,为吴副相办事。” 吴春来缓缓点头道:“很好。要想弹劾成功,必须要陛下点头。要想陛下点头,必须要让陛下认为严正肃和方敦孺已经不可救药,已经完全背离了他任用他们的初衷。所以,我要你从现在起,记录下每一句严正肃和方敦孺的话,誊录下他们写的每一篇文章,要监视他们的每一个行为。从这些里边找到蛛丝马迹。但凡有大逆不道之言,对皇上不敬之言,对朝廷不忠之言行,都将是毁灭他们的武器。皇上外表刚直,实则内心多疑,这些东西最为有用。甚至比我们的弹劾奏折、众官的陈情奏疏还要有用。你一定要找到这些证据。你可明白?” 刘西丁咽着吐沫点头道:“下官明白,下官一定照办。可是……如果探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可怎么办?” 吴春来冷声道:“怎么可能?只要你肯动脑子,必会找到。这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只有你想不到而已。发挥你的聪明才智,想想该怎么做。你一定能办到的。倘若办不到……那么……你现在可以直接跳进汴河之中了,省的将来有人将你丢进来。” 刘西丁汗出如浆,连声道:“副相放心,小人明白了,小人不会让副相失望的。” 第九四五章 群起而攻 教匪叛乱平息之后的短暂的喜悦之后,朝廷之中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压抑的气氛之中。表面上看起来,叛乱平息之后一切恢复正常的轨道,平叛期间每日必上的早朝也改为了三日一次,城中百姓的情绪和生活也正恢复正常,一切似乎都在好转。然而,所有人都明显能感觉到一种平静之下的暗流,似乎有什么事情即将爆发一般。 晋王和淮王相隔三日回到京城,晋王郭冕回京时的场面可大的很,八千多大军披红挂彩进城,朝着文武官员出动迎接,城中百姓夹道欢迎。骑着高头大马的郭冕故意穿着一身带着血污的盔甲,让发髻在风中凌空一些,给百姓和官员们一种‘沙场喋血归’的感觉。引发了百姓们的疯狂欢呼和崇拜。之后,郭冕一路进宫见郭冲和太后以及袁皇后,郭冲设宴亲自款待他,说了很多赞誉夸奖的话。 相较于郭冕的大场面,率三万大军归来的郭旭的待遇便冷清多了。只有寥寥十几名官员前来迎接,百姓们也不多。而且郭旭显然是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选择了夜里进城,更是不被很多人所关注。事后据在现场观瞧的百姓说,淮王郭旭是坐在大车里进城的,旁观的人甚至没看到他的身形。在百姓们看来,这是淮王没脸见人,所以选择在夜里坐着大车回京。 两位皇子回京,关于平叛的一些内情也很快调查的清清楚楚。教匪匪首海东青得辽人资助,勾结辽国图谋大周的事实也水落石出。郭冲大怒之下,即刻派人去辽国交涉责问此事,要辽人给个说法。但其实此举纯属是自己给自己台阶下。正如朝中有人说的那样,大周得知此事当即刻发兵辽国进行惩戒才是,却还派人去理论一番,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郭冲何尝不想惩戒辽人,但和杨俊吕中天等人商议之后,却不得不断了这个念头。因为朝廷打不起仗,没有银子发动一场国与国之间的大战。若强行为之,国内怕是要先乱起来。毕竟青教的教训已经敲响了警钟了。 这次青教的叛乱,其实对郭冲的打击还是不小的。即位之后国力衰败本已经让郭冲的千古一帝的梦破碎。但倘若能守成安定,倒也不失为一代贤君。然而治下发生了内陆的叛乱,这对郭冲而言简直是一件极为尴尬的事情。虽然数日之后郭冲亲自监斩,在朱雀门内广场上将千余名罪大恶极的教匪杀的人头滚滚,但事实却改变不了。叛乱发生了,那便是他治国无方,皇帝当的不合格。百姓们造反了,便是朝廷和他的过错。千古一帝梦碎之后,明君贤君的梦也岌岌可危了。 其实郭冲真的感到有些无奈,他已经很尽力了。为了大周他可以说是操碎了心。国力衰弱,国库空虚也不是他的过错,他继位时便已然如此了。自己已经竭力的想要改变这一切,所以才决意变法革新。然而在这样的当口,却生了这么一场大乱,实在让郭冲愤怒。郭冲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在替先皇背黑锅,先皇留下的弊端和烂摊子是起因,自己全力补救而已。可他有不能拿这个理由为自己辩解。难道要将锅甩给先皇?那不是不孝不义么?这个黑锅他只能自己背着了。 但是,让郭冲更加烦恼的事情还在后面。早在叛乱开始之时,朝廷里便有了要追责叛乱根源,反省朝廷政策的议论。叛乱平息之后,这样的声音变得更大起来。 九月二十一日早朝上,宰相吕中天罕见的上了一道万言奏折,详述此次叛乱的成因,将矛头直接指向了朝廷的新法之策上。其结论是,正是因为新法的弊端,导致了百姓困顿,被人乘虚而入,蛊惑百姓造反。新法必须要缓行或者是停止实行了,否则,青教之祸或将再现。朝廷不能再沿着错误的道路行进了。 郭冲对吕中天上的这道奏折很是意外,吕中天事前甚至没有打招呼,这和他之前的风格是不一样的。之前但凡有重大举措和行动,吕中天都会事前进宫跟他提前禀报,避免造成在朝上的措手不及。但现在,吕中天没有这么做,而是突然打了个袭击。这让郭冲感到既惊讶又愤怒。这绝不是失误,吕中天明显是故意的。 好在吕中天的奏折上言辞还是和缓的,并没有针对人,而是针对政策而来。对新法也没有一刀抹杀,只说可能需要反思和改进,暂且缓行以修缮完美等言辞。这多少让郭冲的心里觉得好受些。可是接下来事态的发展便突然失控了。 二十二日,朝中众臣突然全部开始上奏,请求停止新法实行,追究相关人的责任。二十三日,各地的奏折雪片般的抵达京城,在郭冲的案头堆成了一座小山。全部都是要求停止实行新法,追究责任人的请求。郭冲突然意识到,在刚刚平息了教匪的叛乱之后,他不得不面对朝廷内部的另一场风暴了。这虽非叛乱,但却类同于此。吕中天的奏折就像是登高一呼的檄文,在他的号召下,官员们纷纷揭竿而起,针对新法发动了猛烈的进攻。这是一场计划好的攻击,绝非什么偶然。 二十四日,吴春来领衔发起了对严正肃和方敦孺等变法派官员的弹劾。弹劾的名单很长,近五十名官员都在这份名单上。吴春来旧事重提,将陈芝麻烂谷子的十罪疏的十条大罪再一次提了出来,并且相较于上次的十罪疏,这一次更是增加了数条大罪。其中最重要的罪名便是,新法祸国殃民,激发矛盾,引起叛乱,直接将严正肃和方敦孺称之为‘国贼’。说他们借行新法之名,欲颠覆大周国祚,不顾百姓生死,只为一己之私,沽名钓誉欺上瞒下,把持朝政,祸乱朝纲。 风向一转,从针对新法,直接变成了针对严正肃和方敦孺个人而来。众官纷纭跟从,气势汹汹,颇有压倒之势。 郭冲暴怒不安,他感觉到自己似乎正在被孤立。吕中天他们这么做虽然只是针对新法针对严方两人,但在郭冲看来,针对严方两人和针对新法便就是在针对自己。因为正是自己全力支持严正肃和方敦孺进行的变法。倘若严正肃和方敦孺因为变法而获罪,倘若承认是新法的弊端而导致百姓叛乱,那岂非是说他郭冲是个昏君,行了不该行之事,用了不该用之人? 处于对自己面子的维护,权威的维护,以及对于变法之事寄予的殷切希望,郭冲深思之后认为他不能任凭他们如此诋毁新法和变法之人。他必须要将这场风暴压制下去。对错先摆在一边,他不能容忍臣子们用这种方式对自己进行逼迫。就算严正肃和方敦孺有错,就算新法有弊端,那也只能捂住。 二十五日早朝从辰时开始之后郭冲开宗明义的表明了态度。 “诸位爱卿的忠心朕是明白的,对于青教叛乱的愤怒,忧心江山社稷的心情朕是理解的。但是,变法乃国策,不能朝令夕改半途而废。事实证明新法还是对国家有利的。杨正肃和方敦孺尽兴尽力,朕也是看得到的。或许他们没有考虑周全,新法或者还有弊端,但这都是可以修正的。更何况,朕并没有认为青教叛乱之事跟新法有直接的干系。青教教匪勾结辽人祸乱我大周,这完全是辽人的阴谋。辽人觊觎我大周已久,此次不乱,下一次或许在别处别时已久会生乱。朕不能简单的将这次叛乱归咎于新法,更不能归咎于个人。这样,今后谁还肯为朕做事?岂不令为朝廷做事的人心寒么?” 郭冲的表态很直接,完全掐断了叛乱和新法之间的联系,从根子上断绝了两件事之间的关联。这正是因为他不愿将此事牵扯到自己身上之故。他不容自己的权威和声誉受到牵扯。 郭冲以为,这一次一定也和以前一样,自己表态之后,群臣便也偃旗息鼓,不再闹腾。自己再安抚一番,让严正肃和方敦孺出面说几句道歉的话,便可平息下去。回头再一个个的安抚他们,解释一番,总是能过去的。但他却犯了一个错误,他没有意识到这一次吕中天等人的决心,他们是势在必得,不能失败的。 第九四六章 唇枪舌剑 对于吕中天等人而言,这是他们重振声威夺取朝廷话语权的最后机会,一定要扳倒严正肃和方敦孺才行。这关乎的已经不再是新法和严方两人,实际上关联着太子之位的争夺的大事。特别在叛乱平息之后,淮王声誉低落,晋王声势大盛之后,必须要取得一场朝廷上的胜利去抵消弥补。这一次再不能得手,迎接吕中天和淮王的将会是彻底的溃败。 “老臣不能同意皇上的看法。此次叛乱的根源便在朝廷政策的失误。这一点连加入青教的教匪们都自己承认了的。他们自己说是因为没饭吃,没有生计才铤而走险的,而不是什么辽人的图谋。重点在于生计无着,而这恰恰是朝廷应该给他们的。他们是朝廷的子民,朝廷有责任让他们吃饱肚子。以前他们是能吃饱的,新法实行之后,他们所有的一切都被拿走了,所以才赤贫如洗,为了活命他们才被青教乘虚而入,被他们蛊惑造反。新法是夺民之法,正是叛乱的根源。新法必须废除,而制定这样的新法的人也必须被追责。严正肃和方敦孺就是祸乱朝纲的根源,必须严惩,决不能姑息。皇上受他们二人花言巧语的蒙蔽,此刻必须要拨乱反正,否则皇上要背上千古骂名。” 吕中天这是第一次在庙堂之上跟郭冲唱反调,而且丝毫没有留情面。不但直接驳斥郭冲的说法,更是最后给郭冲的行为定调。不过他的话也颇有技巧,他说郭冲是被严方二人花言巧语蒙蔽,那便是将郭冲和严方两人剥离开来,并不将这把火烧到郭冲身上。这从心理上是给了郭冲台阶下的。 吕中天的话起到了带头作用,众官员纷纷出言,摆事实讲道理,坐实教匪之乱跟新法之间的关系。变法派自然是不肯干休,出言驳斥这等言论,双方在朝堂之上吵了个天昏地暗,乱成了一塘水鸭子。 争论从辰时开始,一直争论到近午时,车轱辘话说来说去,谁也说服不了谁。但言语之间却越来越不客气。因为两方的官员都知道,这一次是极为重要一役,如果落败,后果堪舆。变法派很多都是激进者,脾气本来就火爆的很,面对其他人的攻讦,听着他们一口一个祸乱朝纲,一口一个国贼,岂能容忍。两名条例司官员甚至差点和政事堂的几名官员打将起来。若非殿前司侍卫厉声喝止,简直要在庄严的朝堂上演出一场市井斗殴的闹剧来。 郭冲一直紧皱眉头坐在宝座上沉默着,堂下吵得一塌糊涂,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郭冲的脸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惨白之色,自从叛乱开始之后,郭冲的心情一直处于抑郁之中,他已经很多个夜晚无法入睡了。这固然是出于对平叛的焦虑,更多的则是因为治下的大周出了这样的事情而自责烦恼。这几天晚上,他辗转难眠,躺下起来好几次,为秋寒所迫,咳嗽之症又复发了。早朝才吃了枇杷膏止住咳嗽,连早饭都没吃,身子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现在,朝堂上吵成一团,一切都似乎脱离了自己的控制。看着那些涨红的脸和不断翕动的嘴巴。看着那些侃侃而谈的人,郭冲有一种想起身拂袖而走的冲动。 但他知道,他不能。自从他当上了这个皇帝,他便有莫大的责任,处理好这个泱泱大国的任何事情。父皇说过,天下间权势最大的位置便是帝王之位,但天下间最为委屈的位置也在于斯。当初的自己觉得父皇那是矫情,但现在,郭冲完完全全的理解了父皇的感慨。这个位置固然至高无上,尊荣无比,但是却也不是能够为所欲为的。他若放弃,大周的江山便完了。他必须要完完整整,平平稳稳的将大周皇位交接下去,绵延多久他不知道,但绝不能坏在自己的手里。 所以,他必须要做些什么。他的内心其实已经有些动摇了。可是看到严正肃和方敦孺始终一言不发站在那里满脸落寞的样子的时候,他又有些于心不忍。他们付出了太多,自己是知道的。自己怎么能抹杀这一切。可是自己还能维护他们么?冒着割裂朝廷的危险?冒着得罪这么多大臣的危险? 郭冲的目光逡巡着,突然间,他看到了枢密使杨俊的身影。郭冲心中一动,暗骂自己怎么到现在不知道让杨俊出来说话。杨俊是自己心中最为信任的那个人,他从未让自己失望过。虽然他很少表态,但是他的每次表态都是力挺自己的。倘若他肯为自己说话,那么局面会立刻扭转。事后自己再找吕中天吴春来他们单独的安抚解释,也许会在保全方敦孺严正肃还有新法的前提下,解决目前这场分歧。恢复朝廷的正常秩序。 “杨爱卿,杨爱卿。”郭冲开口叫道。 因为场面的嘈杂,下方两帮人正在吵闹,皇上郭冲的说话声竟然淹没在了人声之中,没人听见。 旁边侍立的赵元康可是听的清清楚楚,他跨前一步声如洪钟的厉声喝道:“都给我住口,朝堂之上,吵吵闹闹,皇上说话你们都不听了,成何体统?再有喧哗者,本帅叉他出去。” 所有人都闭了嘴,这赵元康惹不得,他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号称殿帅。名义上归于枢密院管辖,但实际上殿前司只听皇上的。惹毛了他,他若真干出些什么,谁也拿他没办法。若被他下令叉出去,那可丢死人了。 “请皇上说吧。”赵元康转身过来,对郭冲躬身道。 郭冲哼了一声,给了赵元康一个赞许的眼神。赵元康忠心耿耿,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会在自己身边。 “杨爱卿!”郭冲看着杨俊道。 杨俊愣了愣,忙上前道:“老臣在。” 郭冲道:“今日之事,你有何看法?朕想听听你的想法。这般争执下去也不是办法,朕需要你的意见。” 郭冲就差说出‘朕要你帮我说话’这句话了。 杨俊躬身道:“皇上所言甚是,这般争执也没个头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岂是了局?皇上便是不问臣,臣也准备出来说几句自己的想法了。” 郭冲点头道:“很好,杨爱卿,你可以畅所欲言了。” 杨俊躬身称是,却站在那里沉默了。所有人都看着他,有的期待,有的紧张,有的好奇,有些焦急。吕中天的心情是忐忑担心。他看着杨俊站在那里的身影,心中颇有些担心杨俊会说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话来。皇上执意不松口,若这杨俊再掺和一脚,情势恐怕要对自己不利了。 “启奏圣上,既要老臣表态,老臣很是为难。身为臣子,老臣应该站在皇上一边才是。然而,这一次,老臣却不能那么做。老臣以为,此次教匪作乱之事,跟朝廷的变法之策是有着极大的干系的。这一点已经是无可辩驳的事实,皇上仁厚慈善,对严大人和方大人爱护有加,但是这一次,老臣不得不说,严正肃和方敦孺难辞其咎啊。” 郭冲惊愕的张口看着杨俊,他没想到等到的是杨俊这样的话来。这是杨俊第一次公开的和自己唱反调,这让郭冲彻底的明白了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坚持已经完全被孤立了起来。 吕中天的嘴角带着微笑,之前的担心一扫而光。杨俊还是那个杨俊,果然是睚眦必报,说到做到。严正肃和方敦孺最大的不该,便是不该膨胀到要对军队动手变革,那岂非等同于将手伸到杨俊的口袋里去了。得罪了杨俊,是他们最大的失策,杨俊说过,他绝不会坐视别人在他的头上动土,此刻便是报应来了。杨俊未必是帮自己,他只是从自己的立场行事罢了。 “此次青教叛乱之事原因或许很多,但新法的弊端必是原因之一。方敦孺和严正肃等人既然是皇上寄于厚望之人,对于新法的弊端不能改善,对产生的后果不能察觉,是必须负有责任的。否则,此例一开,今后谁都可以为做错事而推诿责任,将来朝廷的事情岂非乱了套了么?”杨俊继续重申了一遍他的理由。 “咳咳咳,咳咳咳!”郭冲胸口气息涌动,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整个身子都佝偻了起来。 “皇上万安,保重龙体啊。”大臣们纷纷叫道。 郭冲喝了几口热茶,喘息着止住了咳嗽。摆着手道:“朕……朕没事,杨枢密,你继续说。” 杨俊躬身道:“皇上保重身子啊。这个……老臣认为,此事自然是新法有弊端,严方二人有责任,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将责任完全归咎在他们身上,归咎在新法头上。老臣对吴副相他们上书弹劾严正肃和方敦孺的事情是不太赞成的。严正肃这方敦孺是有过错,但也不至于你们说的那般不堪?把之前的那些罪名又拿出来弹劾他两人,还加上什么国贼的罪名,这未免太过分了些。严正肃和方敦孺还是勤勉为朝廷办事的,只是他们初衷是好的,好心却未必办成了好事罢了。” 杨俊话锋一转,忽然说出了这番话来。郭冲闻言直起腰来连连点头道:“说的很是,朕的意思也是如此,严方二位爱卿还是勤勉的,如果说有些错谬之处,也是可以原谅的。毕竟做事便会出错,出错便一棍子打死,那谁还敢为朝廷做事?这不成了外边流传的‘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官场混事之行了么?朕最痛恨的便是这些人。所以,对于严方二位,朝廷不能对他们太过严苛。杨爱卿,你说此事该怎么处置?你说说你的想法。” 第九四七章 急怒攻心 杨俊道:“启奏皇上,老臣认为,事实证明,新法是有弊端的。青教之乱跟新法的推行有莫大关系,这一点皇上一定不要讳言,不要包庇。要正视此事,这也是为了我大周江山社稷着想。然而,也不能一棍子打死,新法也是起了些作用的。更重要的是,朝廷不能朝令夕改,这会造成上下的混乱局面。臣的建议是,必须对新法的某些条款进行修正,而且要给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位大人修缮改正错误的机会。臣建议,严方两位大人从即日起着力对常平新法和雇役法的条款进行修正。在修缮完全之前,常平新法和雇役法可暂时停止实行。” 殿上一片嗡嗡的议论之声,杨俊这个想法是折中之法,原来他是出来和稀泥的。吴春来皱着眉头便要上前反驳,却被吕中天眼神制止。吕中天不相信杨俊只是出来和稀泥的,以他对杨俊的了解,杨俊要么不表态,一旦出来表态便一定有目的和立场,他可不是和稀泥的人。 果然,杨俊继续说道:“但是,老臣向皇上和朝廷建议,这一次修缮新法之后,必须是在朝廷众臣全部同意的情况下才可以颁行,决不能再由条例司一家独断。皇上也要征询臣子们的意见,不能听信方敦孺和严正肃的言语便颁旨推行。在群臣和皇上都同意之前,不能由条例司自己推行下去。而且,在这两部新法修正完成之前,条例司也不得再提出任何新法条例,不得再有任何关于其他新法的颁行行为。不仅如此,严正肃和方敦孺必须向皇上,向天下百姓诚恳的认错道歉,他们必须认识到变法出了纰漏的事实。青教叛乱的责任他们必须要有所担当,决不能蒙混过关。朝廷可以宽恕他们,但他们却不能以为他们没有错。皇上,这便是老臣的看法。” 朝堂上一片哗然,直到此时,众人才真正的明白了杨俊的意图。杨俊虽然话说的很巧妙,貌似公允折中,似乎还在为新法和严方两人开脱。但他的真实想法却在最后几句话中彻底的暴露了。他其实跟吕中天吴春来等人的立场完全一致。他要彻底的废掉条例司专司变法以及相关的权力,让条例司的权责置于政事堂和枢密院领导之下。一个变法机构倘若无自专之权,还怎么能变法?条例司便再无存在的意义了。新法要在皇上和众臣一致同意的情况下才能重新颁布执行,这其实便是宣布了新法的失败,因为无论严正肃和方敦孺怎样的努力修改条款,也不会有上下一致同意的情形发生,新法也将无限期的搁置下来。其实便等同于废除了两部新法了。 至于让严方两人向朝廷和百姓道歉,看似是两人的宽恕之举,实际上两人只要一道歉,便等于承认了众臣指责的罪行,承认是变法导致了祸乱的发生。然则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便真的成为罪人了。 “咳咳咳,咳咳咳。”龙座上的郭冲再一次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声,这一次他咳得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惨白的脸涨得通红。 内侍钱德禄惊慌的捧着热茶上前道:“皇上,喝些茶水吧,止止咳。” 郭冲手一挥,打翻了茶盏,哐当当碎裂之声响彻大殿。郭冲用手帕捂住了嘴巴,站起身来一边咳嗽一边摆手,举步快速的走下的宝座的阶梯。钱德禄一边跟随搀扶,一边大声道:“皇上龙体有恙,今日就到这里吧,各位大人自己退朝吧。皇上,皇上,您慢些走,当心脚底下。皇上……” 郭冲头也不回,步子走的飞快消失在殿后长廊处,殿中众臣惊慌跪倒在地,口中高呼万岁,恭送郭冲离开。这朝会散的太过突兀,让人措手不及。很多人担心皇上的龙体,皇上咳嗽的很厉害,看起来有些不妙,今日之事似乎逼迫的皇上有些狠了。但也有人认为皇上这是以退为进的拖延。他们心里想的是,皇上以为杨枢密会站在他一边反对废除新法和对严方两人的弹劾,但没想到杨俊居然和他唱了反调,皇上见势不妙,又不肯妥协,所以才装作龙体抱恙的样子离开,不过是演了一出戏来拖延对这件事的决定罢了。 吕中天和吴春来起身后拂袖便走,一群大臣们跟在他们身后离去。杨俊呆立片刻,也转身离去。枢密院一群官员也跟随他的身后离开。其他官员也议论纷纷的离去,大殿之上最后只剩下了七八名官员。 严正肃和方敦孺静静的站在大殿左侧的廊柱之下,两个人从进殿之后便一言不发,到现在为止也没说一句话来。今日所有的吵闹和争论他们都没有参与,仿佛这件事不是关乎他们两人,而是毫不相干的其他人的事情一般。只有在郭冲咳嗽离开之时,两人脸上才露出了些担忧之色。其他时候,都是面无表情。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严副相,方中丞,你们怎么不跟他们争论啊。他们这是串通一气对付我们。政事堂枢密院两大衙门串通一气,将叛乱这个黑锅扣在我条例司头上,两位大人怎么能忍住不说话的?”一名条例司官员大声的嚷嚷起来,适才正是他和弹劾的几名官员吵闹不休,辩驳的口干舌燥。也是个性烈如火之人。 “是啊,这个黑锅我们可不能背。严大人,方大人,这是想置你们于死地,将我们条例司打垮了啊。坚决不能妥协。皇上是支持咱们的,咱们怕什么?依下官看,两位大人即刻去见皇上,让皇上下旨,对于诋毁条例司者,诋毁新法和两位大人者一律法办治罪。”另一名官员也激动的说道。 严正肃摆了摆手,沉声道:“都不要说了,回去做事吧。” 几名官员欲还说话,方敦孺冷声喝道:“没听到严大人的话么?都回去做事,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这件事跟你们无关,严大人和老夫自会处置。朝廷也自有公论。从现在开始,条例司所有人一律噤声,谁要再乱说话,绝不轻饶。” 众官员无可奈何,只得拱手告退,唉声叹息着纷纷离去。 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只剩下了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站在高大的蟠龙柱旁。时已近午,阳光从殿顶的琉璃瓦透射下来,谢谢的照在两人身上。两个人像是被舞台上的一束聚光灯聚焦在大殿之中,照得两人纤毫毕现无所遁形。光影之下,原本便消瘦的两人显得更加的枯瘦精干,宽大的官府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显得极不合身。此情此景,给人一种无奈且心酸的感觉。 但是,如果你仔细观察两人的眼神,你会发现,严正肃和方敦孺的眼神依旧坚定,并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和焦虑。谁也不明白他们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在经历了最为凶猛的攻讦之后,还能如此的淡定平稳。 “敦孺兄,走吧。皇上那里,我看我们也不必去了,上个折子问问病情便好。现在皇上那里肯定是人扎堆去探望。而且我们现在去,也会被他们认为是……是别有目的。”严正肃缓缓开口道。 方敦孺点头微笑道:“说的是,我们便不去凑热闹了,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这次平叛暴露出军队中的不少问题,军队变革势在必行,还得去斟酌这方面的条例呢。老夫可没时间跟他们扯来扯去磨嘴皮子,老夫都懒得跟他们辩论了。” 严正肃叹了口气道:“是啊,辩也辨不清楚,说也说不明白。这本就是带着某种目的的攻讦,跟新法,跟你我其实都没多大干系。只是有些人在此次平叛的事情上输惨了,想那我们开刀找回场子罢了。很多事啊,说不清道不明,你我这样的人永远也想不到有些人有多么的卑鄙和自私,会以一己之私断送朝廷的希望。人跟人的差别何止千万里远,千万里犹可至,但不同的人心却永远不可能相交想通。” 方敦孺呵呵一笑,伸手挽住严正肃的胳膊道:“正肃老弟,何必有那么多的感慨。你我可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你我来京城做事的时候,难道不是早已料到会险阻重重么?管他什么攻讦弹劾,你我只求心安,只求不负皇上不负大周社稷,其他的事不用去想。走吧,挺胸昂首出去,外边一定有不少人想看我们愁眉苦脸的样子呢。” 严正肃呵呵一笑,点头道:“说的是,走。” 两人手挽着手,并肩走过空荡荡的大殿,踏入明亮耀眼的温煦的秋阳之中。 …… 后殿长廊之上,郭冲脚步飞快,一边走一边捂着嘴剧烈的咳嗽着。身后内侍和宫女飞奔跟随,沿途侍卫宫女和内侍不知出了什么事,惊慌躲避跪拜。 钱德禄气喘吁吁的叫着:“皇上,慢些个,慢些个。皇上,歇一歇。” 郭冲兀自不答,脚下不停。突然间,在长廊尽头,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咳嗽袭来,郭冲不得不伏在木栏上停下脚步,弯着腰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那咳嗽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一般,有一种尖利的刺耳的东西混在里边,但之后又变得浑浊,像是喉咙里混合了什么液体。 “哇!”的一声,咳嗽声止。郭冲手中的白巾上一片殷红之色,一大团血块带着粉红色的泡沫的一大坨东西握在了郭冲手上的白巾上。 一旁的钱德禄吓得睁大了眼睛,惊恐的大叫了起来:“御医,快请御医来。快!” 郭冲转过头来,脸如金纸,嘴唇上还泛着血沫子,低声恶狠狠的喝道:“不许声张。扶我回宫。此事不许让任何人知道,知道么?” 钱德禄战战兢兢的点头道:“是,是,奴婢遵命,奴婢遵命。” 郭冲将白布巾团成一团交给钱德禄道:“烧了它。扶我回宫。” 第九四八章 多事之秋 午后时分,宫中传出旨意来,大批在崇政殿等候探望皇上的官员得到了最新的消息。钱德禄前来传旨,说皇上风寒加剧,咳嗽不止,亟需静养。众臣关切之情皇上已经知晓,但御医吩咐不得惊扰圣驾,故而谢绝探望。即日起休早朝十日,等待皇上龙体康复。朝政大事有政事堂枢密院众官员操持,皇上也不用担心。请诸位大人各归其衙,格尽职守便可。 众多大臣松了口气,皇上没事便好。风寒之症也不算什么大病,休息将养自然可痊愈。之前看皇上咳嗽的样子,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现在看来却是不必担心了。 但是,这样的消息只能糊弄那些普通的官员,对于政事堂中的正副宰相吕中天和吴春来而言,他们却对宫中情形了如指掌。 “吕相,皇上隐瞒着消息呢。说是风寒之症。风寒之症又怎会吐血啊。哎,皇上是不肯让人知道他的病情啊,说明病症已然不轻了。吕相,您说皇上这身子还能撑多久呢?下官怎么觉得这病似乎有些凶猛呢。”吴春来凑在吕中天的身边低声嘀咕着。 两人刚刚接到了宫中耳目送来的情报,禀报了皇上在后殿咳嗽吐血的事情。接下来便得知了皇上告知的风寒之症发作的消息。 吕中天神情肃穆,叹息一声道:“是啊,似乎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去岁太医院张太医说皇上生了肺疾,恐怕会很严重。老夫当时还不信。皇上的身子一向不错,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的迹象。但现在看来,病来如山倒,这病应该是发作了。肺疾最忌的便是操劳动怒,心绪烦忧。此次青教之乱,包括近日来之事,皇上定是心情郁闷,沉郁难舒啊。今日殿上又动了真怒,加之风寒之症为引,这便发作了出来。吐血了啊,这可不是好的兆头啊。哎。老夫这心里,真不是滋味啊。” 吴春来低声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皇上也是人,也不免如此。下官理解吕相的心情,吕相和皇上感情甚笃,皇上又是吕相的女婿,吕相心里烦恼也是情理之中的。但是现在可不是感叹无常的时候。若皇上的身子当真已经恶化,那么我们可要早做打算了。吕相,你认为呢?” 吕中天点头叹道:“你说的是,皇上若是身子当真恶化,那么我们得早做准备。眼下的局面对我们并不利,皇上倘若知道自己的身子恶化,下一步必是要立刻册立太子的。以目前的局面,晋王或许胜算更大,毕竟平叛表现出色,在皇上心目中加分不少。而且又是嫡长。所以,实际上此时此刻反倒对我们不利。他这一病,休朝十日,倒是将我们弹劾严方两人的事情拖延下去了。虽然皇上并非刻意如此,但皇上不点头,严方二人便不会倒,新法便不会废除。而我们现在最需要的便是扳倒这两人,以警告那些以为我们失去话语权的宵小之辈。故而,事情有些棘手了。” 吴春来点头咂嘴道:“是啊,倒是麻烦。不过今日朝堂之上,杨俊的这一手倒是帮了我们大忙。杨俊还真是厉害,他是貌似公允,其实歹毒的很。吕相,您说严方二人会同意道歉么?会同意修改新法条例的事么?” 吕中天呵呵笑道:“你是真糊涂还是探老夫的口风?依你的智慧难道不知道他的提议严方两人根本不会同意么?严正肃和方敦孺是什么人?一个是犟驴,一个是犟牛,都是不碰南墙不回头的人。杨俊的意图便是要他们认罪,要让条例司沦为毫无自主之权的衙门,他们能同意么?条例司如果不能自专变法之事,那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他们还能推行新法么?所以杨俊提出的是个看似公允,但其实却很阴毒的折中之计罢了。皇上正因为看出了这一点,才气的起身便走的。杨俊这老东西平时不见他出手,一出手便是要害一刀,歹毒之极。” 吴春来道:“是啊,真让人害怕的很。说起来,他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无非便是报上次严正肃和方敦孺要动军队,欲行《裁兵法》的一箭之仇罢了。他可真是记仇啊,说了不许人动他的一亩三分地,谁动了便跟谁死磕,他还真的这么干了。这个人得提防着点,指不定将来在咱们背后捅上一刀呢。” 吕中天冷笑道:“他厉害,我们便是废物不成?迟早将他扳倒,只是时候未到。现在的局面,他愿意出来当出头鸟也好。我们现在就跟着他的口风走。告诉大伙儿,下一批奏折便顺着今日杨俊提出的办法的口风。只要求两点,一,严正肃和方敦孺道歉,承认在变法中犯下过失,承认有错。二,条例司必须修改新法之后审核通过方可再次推行。完全按照杨俊的方案走,将杨俊推上风口浪尖上去,皇上要生气,也去气他杨俊去。” 吴春来抚掌道:“高,实在是高,就这么办。不过……皇上的身子……立太子的日程……咱们是不是得提前做些准备。免得措手不及呢?” 吕中天点头沉吟道:“放心,老夫今晚会进宫去探望皇上,老夫去探望,他恐不能拒绝。老夫探问探问他的口气,也顺便缓和一下关系,劝劝他为自己着想,不要再护着严方二人了。天下百姓都希望朝廷能查明叛乱根源,他是皇上,怎能阻挠此事。另外,我也得去安慰安慰梅儿去。哎,皇上是她丈夫,她也是苦命。总之,这件事交给我便是。” 吴春来躬身道:“好,那学生便继续联络众人上奏,不能让此事拖延十日,拖的冷淡了。对了,淮王那边似乎也出手了,抓了个林觉的小妾,想逼着林觉就范。我在想,倘若林觉跟着上奏,言明教匪生乱是新法之过,不知皇上会怎么想。不知方敦孺和严正肃心里是何种滋味。嘿嘿,一定很有趣。” 吕中天愣了愣,皱眉道:“这么做不太好吧,林觉会为了一个小妾受威胁?那小子可不太好对付。惹毛了他,反而麻烦。” “放心吧吕相,这小妾是林觉的软肋,是他最喜欢的妾室,他必会就范。再说了,这次林觉坏了咱们的大事,跟晋王混到一起去了,不给他教训,岂非太便宜了他。不能让他跟着晋王,此人诡计多端,会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最好是逼着他为我所用,最次也不能让他跟着晋王走。”吴春来道。 吕中天对这话题有些索然,摆手道:“你们想怎么做便去做吧,但切记要小心,这等事还是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好。闹将出来反而被动。对那林觉,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找机会杀了干脆,我对此人没什么好感。去吧,老夫得休息片刻,一会儿要进宫去呢。” 吴春来连声称是,躬身退下。 …… 深秋之夜,天气已经带着彻骨的凉意。特别到了晚上,在京城上空吹过的北风在光秃秃的枝头呼啸有声,更是提前告知京城百姓们,寒冬即将到来,天气即将变冷。这样的夜里,人们的活动已经大大的减少。整个京城的夜晚都进入一种冷清而沉默的氛围之中。 榆林巷方家小院里,方敦孺站在黑乎乎的院子里的光秃秃的一棵树下正负手看着天空的一弯残月。三更了,方敦孺已经站在这里几个时辰了,期间方师母出来请他回去歇息,都被方敦孺拒绝了。他的心情很是复杂,他需要想清楚一些事情,因为他不得不想了。 数日前晋王大军凯旋回京之后,他也接到了林家护院从京东西路带回来的一封林觉写给自己的亲笔信。方敦孺本想拒收,但最终还是收下了信,简单的问了几句林觉的近况打发送信人离开了。 那封信上,林觉的口气既不亲密也不疏远,语气平淡的像是曾经的一个朋友一般。但是,信的内容可一点也不平淡。那信上明明白白的提醒了方敦孺,叛乱虽平,但朝廷对于叛乱的问责恐要开始,而此事的矛头可能对准的正是方敦孺和严正肃两位大人,以及正在实行的新法。林觉没有在信上对变法再有任何的说辞,但他却花费大量的篇幅列举了他所知的京北五县和京东西路在新法推行之后,百姓的生活之艰难。他也详细的叙述了青教如何利用百姓的困苦乘虚而入的控制了他们。 方敦孺何等聪明,他知道林觉不厌其烦的说清楚这两件事,其实便是告诉自己,此次叛乱跟变法是有着不可拆分的关系的。方敦孺数次将信扔下发怒喝骂,但他还是数次将信拾起来再继续看下去。因为他也不得不承认,林觉所列举的证据是有效的。他方敦孺自己心里也明白,想撇清新法和叛乱之间的联系是绝无可能的。 方敦孺虽刚愎自用,但却也不是那种固步自封愚蠢之极的人,他并非听不得指谪之言,只是不能容忍自己亲近的弟子背叛自己罢了。更不能容忍他此刻对自己的指手画脚。这让方敦孺觉得林觉似乎在向自己炫耀着什么。 第九四九章 愁绪万端 林觉的信中提醒方敦孺和严正肃早作打算。林觉的建议是,两人应该提早向皇上主动坦陈新法之弊,以退为进,并且采取有效的对新法补救的措施,化被动为主动。因为只有让皇上坚定的支持他们两人,或许才能有效的将此次风波平息下去。他们需要争取皇上的理解,并且切实的做出对新法的改变。林觉提醒方敦孺,这一次有人是要借此大做文章的,因为有人刚刚经历了平叛的失败,他们需要找回场子,控制话语权,转移注意力。所以绝不可掉以轻心。 方敦孺看了这封信之后既愤怒又好笑。自从自己将逐出师门之后,自从他林家人闯衙侮辱自己之后,他和林觉之间 便早已恩断义绝没有联系。林觉此刻写这么一封信来看似带着关心和好意,但这关心和好意却让方敦孺觉得不是滋味。 方敦孺认为,虽然林觉的提醒是带着好意的,但他方敦孺又怎么会接受他的好意。他越是自作聪明的提醒,自己却偏偏不听他的这些言论。他归根到底还是在坚持之前他跟自己反目时的观点,他还是认为新法的弊端明显,需要改善。他不过还是借此事来重申他的观点罢了。 况且,方敦孺一直坚定的认为,就算变法有弊端,生出了一些意外,但那是变法路上的必经之途。哪有一蹴而就的变法,这正是变法所要经历的坎坷之痛,皇上一定会明白这一点的,根本无需去解释。林觉要自己和严正肃去向皇上请罪,这简直太可笑了。自己和严正肃何罪之有?请罪那岂非是自承叛乱因新法而起?岂非反倒给人抓住了把柄?林觉这是指了一条绝路让自己走。没想到此人如此的歹毒。 方敦孺越想越钻牛角尖,便越是气愤。于是,这封林觉熬了一夜写来的信很快就在方敦孺的手里化为了纸篓中的片片碎片。林觉深思熟虑绞尽脑汁为他们想出来的对应之策也被抛诸脑后,当成了是害人的计划。方敦孺甚至连这封信的内容都没跟严正肃提及,因为他觉得那是羞辱的一件事。自己被昔日的弟子写来一份信给羞辱了,还怎么提? 但接下来数日,林觉信上的提醒却一一的开始应验。就像整件事都按照林觉的预测在进行一般,吕中天吴春来等人开始对新法对自己和严大人进行了凶猛的攻讦。而这一次的攻讦显然比一直以来所遭受的攻击更为凶猛。方敦孺和严正肃虽然表面镇定,但他们其实也感觉到这一次和以往不同。吕中天亲自上阵,京城内外上百官员联名上奏弹劾,这声势绝对不容小觑。 方敦孺和严正肃采取的是沉默不应的作法。他们知道,只要一接口,便是无休无止的辩论。而在上一次的十罪疏的弹劾之事中,他们已经做出了回应。此刻说的再多都是多余的。况且,他们两人心里都明白,叛乱和新法之间是有关系的,越是辩论,反而越是暴露了这一点。所以不去回应,保持沉默才是最佳的方略。 可是,事情的演进并没有平息之势。直到今日,当枢密使杨俊表态之后,方敦孺和严正肃终于意识到事情已经严重到了何等的地步。朝中所有的势力已经完成了一次联合,变法派已经被完全的孤立。枢密院政事堂两大核心机构在反对变法之事上终于达成了共识,这意味着,朝廷中绝大多数的官员将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上。那么,皇上在这种情况下能顶得住么? 几天前,方敦孺和严正肃被召进宫。郭冲给他们看了案牍上厚厚的一叠弹劾他们两人的奏折已经对新法的攻击奏折。那时候郭冲还眼神明亮的明确告诉自己和严正肃,他会坚定的支持他们。让他们不要担心,专心做事。郭冲还引用了孟子的话勉励两人,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之类的话,着实给有些内心不安的两人打了一针强心剂。但是现在,情形已经大大的不同。今日圣上仓促散朝,便是因为杨俊的表态。这说明,圣上其实也心里慌了,他也无法面对眼前的局面,所以他下意识的选择了逃避。 圣上宣布休朝十日养病,这似乎是缓兵之计。但这也正表明了圣上心中的犹豫和动摇。如果圣上当真还坚定的支持变法和自己以及严正肃的话,他该旗帜鲜明的表明态度。今日从宫中出来的圣旨便不是养病休朝的旨意,而是应该一锤定音,表明态度,让对新法和对自己以及严大人的指责全部噤声的力挺。当然,要皇上这么做似乎有些要求太苛刻了些,毕竟那是吕中天和杨俊的表态,皇上不可能不斟酌。但是今天天黑之后,他和严正肃进宫面见皇上却被拒绝,这多少说明了些什么。他们本来是不想进宫的,但听说吕中天和杨俊被分别召进宫中觐见,两人才决定进宫觐见。可是他们却被拒绝了,这说明了什么。 清冷的残月之下,方敦孺站在风中想了许久许久,他的手脚是冰冷的,心里也是冰冷的。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才意识到林觉那封信上的提醒是有意义的。早知道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般地步,他就该按照林觉信上的建议提前跟皇上沟通关于青教叛乱的事情。林觉只是让他们向皇上认错啊,并没有让他们向天下人认错。皇上会理解他们,这才是问题的根本啊。 而且也应该早些采取一些措施,对新法条例及时的微调。在弹劾之前做这件事和在被弹劾到现在这种情形做这种事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之前做了,对方便失去了一个攻击的火力点,现在做了,反而多了个把柄。自己怎么就不信林觉呢?仔细想一想,除了在变法之事上他跟自己意见相左之外,他的所有作为可都没有对自己不敬啊。自己为何对他耿耿于怀,对他抱有极大的憎恶之感呢? 方敦孺的心里回想起和林觉交往的一幕幕情形来,自从和林觉恩断义绝之后,他早已刻意的屏蔽了林觉在自己脑海中存留的记忆。因为每想到林觉,他便会恼怒,便会难过,便会惋惜。他不得不承认,将林觉逐出门墙其实是他逼迫林觉的一种手段,他本以为这么做林觉会乖乖的回头,会向自己求饶,会回心转意的。可是事情弄巧成拙,反倒将林觉推的远远的。若说方敦孺没有生出悔意是不恰当的,他之所以不愿再提及林觉,不愿回忆起他,便是因为他心中是有愧疚之感的。 松山书院的老友薛谦写信来将他痛骂了一顿,严正肃也对他的作法不甚赞同。自己的妻子每次因为此事争吵都指责自己绝情无义,这么多身边最在乎的人的反对,他方敦孺又怎么会不反思。可是他是男人,是师长,是要面子的方敦孺,他又怎么能输了这口气?或许林觉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他也是要面子的。因此,两人之间渐行渐远,加之处于恼火和生气,那次自己关押了林觉,更导致了矛盾的激化。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让林觉回到身边来了。 眼下之事,自己再一次犯下了意气用事的错误,回头想想林觉的那封信,应该是事前得到了些什么风声,于是写信来提醒自己防备。而自己却将他的好意曲解了。方敦孺对自己有些失望,他还是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情绪来。要知道他方敦孺可是极其自信的人,他对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着强烈的自信的。唯独在对林觉这件事上,生出了失望和后悔之意。 身后传来沙沙作响的脚步声,将方敦孺从深陷的情绪之中惊醒了过来。方敦孺转头看去,恰好看见一个纤弱的背影正朝屋里走去。身后的小桌上摆着一壶热茶和一碟点心。 方敦孺轻声唤道:“秋儿。” 那身影站住了,慢慢的转过头来,轻声道:“爹爹,天冷夜寒,喝些茶水暖暖身子。还有……您早些睡吧。” 方敦孺点头道:“爹爹很快便去睡。你怎地到现在还没睡呢?你娘睡了么?” 方浣秋轻声道:“娘和我在聊天说话儿呢,娘叫我给爹爹沏茶送来的,她来看了几回了,见爹爹在想事情,便没有打搅。” 方敦孺点头,心中升起一股暖意。这个时候,还是夫人和女儿心疼自己。虽然夫人和自己现在的关系很是冷淡,因为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在衙门里,所以方夫人睡到了浣秋房里。即便自己回家,方夫人也不愿回房去睡了,实际上两人已经分居而睡了。浣秋和自己也基本上没有什么话说,见到自己除了行礼之外,便再不多言,成天躲在房里写写画画。自己只要一去瞧,便立刻收起来,像是防贼一般,方敦孺自己也觉得无趣的很。家里的气氛很是冷清。但是,她们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啊。也只有他们心疼自己。 第九五零章 寒秋夜语 (谢:紫罗兰永恒花q、神奇的金甲虫、moshaocong、奔波劳碌v、三颗黄牙等兄弟的打赏和票。) “爹若没事,女儿便回房了。”浣秋轻声道。 “浣秋,陪爹坐一会,说说话吧。自从我们全家搬到京城之后,爹爹和你还没好好的谈谈心呢。”方敦孺道。 “爹爹,天太晚了,还是改日吧。”方浣秋站着没动,轻声说道。 “秋儿,你连和爹爹谈谈心也不肯了么?你还在生爹爹的气么?爹爹现在……现在很想找人聊聊天,爹爹心里苦,爹爹很孤独,你知道么?”方敦孺叹道。也只有对着自己的女儿,方敦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常人无法想象,永远自信刚直的方敦孺的口中会说出这样软弱的话来。 方浣秋轻叹一声,缓步走来,坐在小桌旁。捧起茶壶给方敦孺沏了一杯热茶。方敦孺面露喜色,坐了下来,端起茶水来喝了两口。热茶的暖流和清香入腹入胃,身上登时觉得暖和了许多,熨帖了许多。 方浣秋没有说话,只垂首坐在哪里。方敦孺也忽然觉得没话可说,面对浣秋,他似乎有些慌张。只一口口的喝着茶水。父女二人就这么坐在幽暗的秋夜里,静默无语。 “秋儿,你和你娘在聊些什么呢?聊到这么晚还没睡?”方敦孺终于找到了话题,柔声问道。 “爹爹不会想听的。”方浣秋轻声道。 方敦孺立刻便明白她们母女谈论的是什么了,必定是关于林觉的事情了。 “不,爹爹想听。你说给爹爹听。”方敦孺沉声道。 方浣秋迟疑了片刻,轻声道:“我和娘在说在杭州的事情,娘说这个季节京城都这么冷了,要是在杭州,在松山书院后山,此刻正是层林尽染,秋叶如霞的时候。天气也不冷,正是舒适。娘可以带着我去采莲蓬,去摘松果,去竹林里找秋笋。在京城什么都不能做,没有一点点的趣味。” 方敦孺听的入神,随着女儿的讲述,他的脑海里展现出一幅幅画面来,松山书院的后山秋景是真的很美,他在那里住了快二十年,焉能不知?这已经两年多没有欣赏那里的景色了,这两年忙忙碌碌,辛辛苦苦,得到了许多,却也错失了许多。 “还有后山的高崖,这个季节里颜色更红,傍晚时分映衬在秋天的天空中显得更为高大肃穆。崖壁下有个山洞,当年我和师兄曾经……” 方浣秋继续说话,但忽然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不敢说下去了。后山的崖壁之下,当年林觉和浣秋萌生情愫之时,躲在后山的崖洞里拥抱热吻,何等旖旎的风光。外边的风吹着,竹林哗哗的响,草木哗啦啦的翻滚。躺在爱人的怀里,享受着爱人的亲吻和爱抚,憧憬着美好的未来。那是方浣秋人生中最为美好的时光了。只可惜短暂的美好之后,便是无尽的痛苦和思念的折磨。 方敦孺吁了口气,沉声道:“秋儿,你心里一定很恨爹爹是么?你和你娘都以为爹爹是无情无义之人,将林觉逐出门墙之后,你们都对爹爹失望了是么?” 方浣秋轻声道:“女儿不敢。” 方敦孺点头道:“那就是了。秋儿,其实爹爹的心也很痛,爹爹也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对于林觉,爹爹其实也是很后悔的。但是你知道,爹爹是男人,要在世上立足,有些事做了便做了,是不能回头的。林觉何尝不是如此,他也要在世上立足,我们都很倔强,所以有些事便只能如此了。然而,爹爹内心里早已原谅了林觉,我相信他也不会记恨爹爹的。你可明白么?” 方浣秋眼睛一亮,抬头看着方敦孺。这样的话,她还是第一次从爹爹口中听到。爹爹说他心里后悔,看来爹爹也意识到他犯下了意气用事的错误了。爹爹说的没错,他们是男人啊,有时候为了面子,便是错了也不肯承认,硬是死撑着不松口。事情往往就是那么恶化的。 “爹爹当真这么想么?那么,我去告诉师兄,让他来向爹爹道歉,低个头。爹爹重新将他收入门墙,咱们还像以前一样是一家人好不好?”方浣秋轻声叫道。 方敦孺看着方浣秋亮晶晶的眼睛,轻声道:“秋儿,你还是对他一往情深是么?倘若不是爹爹不许,你甚至可以不顾名分,嫁他为妾是么?” 方浣秋脸上发烧,低头嗫嚅道:“爹爹,女儿我……我……” 方敦孺轻叹一声道:“秋儿,你不用说了,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爹爹岂有不知?是啊,你和林觉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可惜……哎,不提了。秋儿,你希望爹爹和林觉同修于好的心思我都知道,但恐怕再无可能了。” 方浣秋抬起头来,满脸失望之色,叫道:“爹爹不是说,你心里已经原谅了他了么?怎地却不肯同他修好呢?” 方敦孺转头看向黑暗深处,半晌后静静的说道:“秋儿,今日爹爹跟你交心,同时也交代你一些事情。今晚爹爹跟你的话你谁也不要说,包括你娘亲。你要记住爹爹今晚说的话。” 方浣秋一怔,爹爹的语气很是沉重严肃,她有些被吓到了。 “爹爹……你……?”方浣秋道。 “秋儿,你听好了。爹爹最近遇到了一些事情。唔……如果这一次爹爹能渡过难关的话,爹爹保证一定跟林觉重修旧好。爹爹也不想你和你娘难过。你若真心要嫁他……爹爹……也答应你。”方浣秋惊讶的睁大双目,爹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让她更加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同寻常。 “爹爹,你怎么了啊?秋儿不懂你在说什么。”方浣秋亦嗔亦喜的轻呼道。 “嘘,不要吵,不要把你娘吵来。秋儿,爹爹不是瞎说话。你既对林觉痴心,不肯嫁于他人,爹爹岂能让你辜负韶华,将来你必恨爹爹一辈子。你已经二十里,再不嫁人便耽误了。爹爹遂了你愿,虽然爹爹心里不好受,但总比你孤老一生要好。这是爹爹心里的话,没有半点虚言。”方敦孺说道。 方浣秋脑子里乱哄哄的,喜悦和惊讶交织着,又同时觉得有些不对劲。爹爹竟然松口了,这是她梦寐以求之事,可是又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否则以爹爹的脾气,怎肯说出这些话来。 方浣秋突然皱起了眉头,她想起了爹爹适才话语中所提的事情来。 “等一等,爹爹,你适才是不是说,您遇到了一道难关?似乎不容易渡过?爹爹,发生什么事了?”方浣秋轻声叫道。 方敦孺微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朝廷里的事情。怎么说呢?这一次爹爹遇到的难处很大,很可能难以逾越。不过你不用担心,爹爹会有法子的。” “爹爹,那是什么事呢?是了,这几天我好像听说,朝廷里又闹腾了起来,是不是关于爹爹的事情呢?又是那变法之事么?”方浣秋并不傻,她本就是个读书明理的女子,对于爹爹极力推行的变法之事她当然是知道的,毕竟连爱郎都因为此事和爹爹闹翻了,她想不关注都不行。 方敦孺苦笑道:“看来消息早已传遍京城了。想瞒也瞒不住了。是,这一次教匪在京东西路反叛朝廷,虽然被剿灭了,但是朝中有人借此攻击新法,攻讦爹爹和你严世伯。这一次他们全部联合起来了,满朝文武异口同声弹劾我和你严世伯。不过你不必担心,爹爹会应付他们的,皇上也站在爹爹这一边,他们没那么容易得手的。” 方浣秋心里噗通噗通的跳的厉害,莫看爹爹说的轻描淡写,但这一次一定不容易解决,否则爹爹绝对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之前爹爹也并非没有遭遇过攻讦,但是那时候的爹爹还是谈笑风生的,虽然也叹息沉默,但绝没有今日这般半夜三更站在院子里沉吟的时候。爹爹今日说话的语调也不同,倒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这更说明有问题。 “我秋儿最是明理,这种事你知道就好,不必告诉你娘。你娘亲那个人心里挂不住事儿,知道了她反而会心中烦闷的很,对她不好,明白么?”方敦孺继续道。 方浣秋吁了口气,轻声道:“秋儿明白了,爹爹放心便是。” 方敦孺微笑点头,喝了口茶水,继续道:“适才说的是如果爹爹渡过了这道难关的话。但万事都有例外,如果爹爹过不去这道坎的话……” 方敦孺忽然住口不说了,手指在桌上轻轻的无意识的敲打,似乎在组织措辞。 “怎样?如果过不去的话会怎样?”方浣秋问道。 方敦孺伸手在方浣秋冰凉的手背上拍了拍,低声道:“爹爹想让你和你娘回杭州去住几天。趁着河水还未结冰,河道还通畅。你们回杭州去呆着,那里日子过得舒坦些。冬天也不会那么冷,对你和你娘的身子都有好处。爹爹攒了些银子,你们带着回去。但不要再回松山书院了,找个地方租个小院安顿下来便好。明年春暖花开之时,爹爹再派人接你们过来。届时一切都好起来了,你可以叫林觉来,我们一家子好好团聚过日子。你说好不好?” 方浣秋摇头道:“爹爹,你这是何意?秋儿不走,秋儿和娘都会留在京城。爹爹你想支走我们么?事情看来没有爹爹想的那么简单,倘若过不了这道关口会如何?爹爹,你说话啊。” 第九五一章 夫妻本是同林鸟 方敦孺皱眉道:“秋儿,莫要再问了,你听爹爹的话,带着娘去杭州去。就一个冬天的时间,什么都不会发生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听爹爹的话。假如……假如明年爹爹没有派人去接你们,你们也不必来了。就在杭州便是。爹爹会安排好的,爹爹会让林觉去照顾你们。你嫁给林觉便是……爹爹同意的,爹爹不会反对的。” 方敦孺的话有些断断续续吞吞吐吐起来,他的声音也黯哑了起来。方浣秋身上不知为何发冷起来,她感觉到了一丝心底的寒意。她突然意识到,爹爹是在交代一些后事,是在安顿她们母女日后的生活。那说明,爹爹根本没有把握渡过难关。而渡不过这道难关的后果恐怕非常的可怕,可怕到难以想象。 “爹爹,您告诉女儿,这件事当真严重到如此地步么?爹爹,你千万不能出事啊,你要是出了事,秋儿和娘便都活不成了。”方浣秋起身过去,抓住方敦孺的胳膊叫道。 “哎,你莫要大声嚷嚷,莫吵到你娘亲。你也莫要多想,爹爹只是以防万一罢了。爹爹和你严世伯是那么容易便被人扳倒的么?你放心便是。不要怕,秋儿,你不要怕。就算爹爹出了什么事,你也不能慌张。你娘还需要你照顾呢,你若慌了,你娘可怎么办?你长大了,可不是小孩子了。爹爹膝下无子,一切便只能靠你了。爹爹也不可能陪你一辈子,就算没有灾祸,爹爹有一天也是要死的,是不是?”方敦孺拍着方浣秋的胳膊轻声安慰着。 方浣秋说不出话来,她越是听爹爹的安慰之言,便越是意识到事情的凶险。爹爹越是故作轻松,她便越是担心。 “听话,记着我的话,明日你便跟你娘说,你想去杭州玩玩去。你娘必来问我。我便答应了她,让她陪着你去。这样你娘便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们离开了京城,我也就放心了。”方敦孺兀自沉声道。 “夫君,我们哪儿也不去,我们就留在京城。”一个声音在门廊下的传来,方敦孺父女二人惊讶的转头看去,不知何时,方师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方敦孺站起身来忙道:“夫人……” 方师母缓缓走来,轻声打断道:“夫君,你莫要说了,你和秋儿的话我都听到了。夫君遇到了麻烦,我和秋儿怎能一走了之。我们是一家人,理当甘苦与共祸福相依,我们此刻走了算什么?我们一家人要站在一处,相互依靠。越是艰难之时,越是不能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君,你说对么?” “娘说的是,不管爹爹遭遇到什么,我们一起面对,我们是不会走的。”方浣秋也擦着泪挺胸道。 “住口!”方敦孺低声喝道:“你们知道什么?你们必须走,决不能呆在京城。” 方师母走到方敦孺身边轻声道:“夫君,是不是这一次的难关无法渡过了?是不是根本没有转机了?” 方敦孺皱眉道:“夫人,不是没有转机,是以防万一。我把话跟你们说明白了。他们这一次是势在必得。两大衙门联手,数百官员联名。其势之汹汹,所为罕见。连皇上的态度他们也不顾了。我和严大人虽然不惧他们,但是必须得严防他们使出卑鄙手段。你们留在京城,我很不放心。你们走了,我便可以什么都不怕了。你们可明白我的心思?你们留下来,不是在帮我,而是会让我分心啊。” 方师母皱眉道:“夫君,这是朝堂上的争执,怎么会波及家宅之人?” 方敦孺冷笑道:“哼,他们这个时候什么都能干的出来的。说了也许你们不懂,这一次其实是关乎太子之位争夺的铺垫。他们扳倒了我们,便重新掌握了朝政的主导权,可弥补平叛失利带来的恶果。所以这一次他们才会如此凶猛的攻击我们。这是生死之争,所以他们什么手段都会用上。甚至包括对家眷的攻击和迫害。你们留在京城反倒让我难以安心和他们斗,你们可明白了?” 方夫人和方浣秋并不太明白方敦孺说的话,什么太子之争,什么平叛之事?这又怎么会让他们发动对方敦孺和严正肃的攻讦?这当中到底是怎样的关联,她们并不能理清。但有一点她们听懂了,那便是这一次是真的你死我活的争斗,对方什么样的手段都能用出来,她们留在京城或许会有危险,所以方敦孺才要她们离开京城去南方躲起来。 可越是这样,方师母又怎会离开。 “夫君,你的话我不太明白,但我也听懂了你的意思,你是为了保护我和秋儿才让我们走的。但是夫君,这时候倘若我离开,那我成了什么人了?你想想,咱们成亲快三十年了吧,这三十年中无论你是在朝中为官,还是辞官去杭州松山书院当山长。无论是衣食无忧,还是需要自己亲自耕作烧煮缝补,我可曾有过半句怨言?倘若不能共患难,那还叫什么夫妻?夫君此刻遇到大难之事,这个时候我更应该留在你身边。莫忘了当初发下的誓言,不能同生,但求同死。倘若真的过不去这道坎,妾身也要陪着夫君共赴黄泉,怎能此刻逃离,苟且偷生。”方夫人静静说道。 “冰云……”方敦孺心情激动之下叫出了方夫人的闺名,方夫人姓韩,闺名冰云。这个名字自从嫁给方敦孺之后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了,方敦孺也很少这么叫了。想当初,两人正当韶华之时,卿卿我我之际方敦孺才会叫她的闺名,此刻叫出这个名字来,包涵着无尽的情义,勾起了方夫人许许多多甜蜜的回忆,让方夫人竟然眼眶湿润了起来。 “冰云,我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便是遇到了你,也只有你才能包容我,容忍我。你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可说没有享一天的福,而我却对你不够关心,让你时时的心情不畅。这份情义,我方敦孺都记在心里,永生难忘。但是这一次,你可否再包容我一次,你带着秋儿离开,让我能安心应付目前的局面。待一切平息之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便是。”方敦孺沉声道。 方师母摇头道:“不,我听了你的话一辈子,这一次我不听你的了。我不走。我要留下来。” 方敦孺低声吼道:“愚蠢,留下来送死么?一旦我获罪,必祸及你们母女。你难道忍心让秋儿跟着我们一起死么?” 方师母和方浣秋均身子一震,方师母轻声道:“你还是说出来了,果然这一次凶多吉少。你也知道这一次恐在劫难逃是么?” 方浣秋轻呼道:“爹爹,要不干脆辞官算了,咱们不做官了,咱们一起回杭州去好了。惹不起咱们还躲不起么?” 方敦孺苦笑道:“傻秋儿,这时候还能走得了么?再说了,你希望爹爹当个临阵脱逃之人么?爹爹一生刚强,岂会做出这种事来。爹爹为朝廷为大周呕心沥血,宵小之辈为了一己之私攻讦于我,我岂能退缩,岂能逃避?那其实爹爹所为。这一次爹爹会跟他们死磕到底的,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退让半步。这是爹爹做人的原则,也是爹爹立身天地之间的凭仗。若无此精神,爹爹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你明白么?” 方浣秋当然明白,方敦孺之所以为方敦孺,不仅是因为他的才学见识,也因为他强硬的性格,宁折不弯的人格,倔强的脾气。他之所以名满大周,正是因为他是这所有一切的集合体。不管好坏,无论是非,失去了哪怕一部分,那也不是现在的方敦孺了。爹爹也是男子汉,和林觉一样,他们都有自己的坚持和底线,他们之所以优秀,正是因为他们有着自己所坚持的骄傲和倔强。失去了这一切,他们便失去了身上的光辉,失去了他们的魅力。而自己之所以崇敬爹爹,挚爱林觉,不正是因为他们都是顶天立地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男子汉么?否则和街市上那些为了吃穿为了蝇头小利而苟苟的普通人又有何异? “爹爹,要不去问问师兄,师兄办法多,他也许能给爹爹想办法渡过目前的难关。师兄一定会帮的,他一直都并不记恨爹爹的。”方浣秋想到了林觉,于是脱口说道。 “对,去和林觉商量商量。林觉很聪明,又有王府做靠山,或许能帮上忙。夫君,你若觉得难以启齿,我去找他商量商量,他不会袖手旁观的。”方师母也道。 方敦孺叹了口气道:“你们也太看得起他了,林觉确实很有智谋,但这一次怕是他也帮不上忙了。王府么?梁王还会帮我?上次因为杭州知府被溺杀之事,我已经跟他交恶了,他还因此被降为郡王,他这一次没有推波助澜便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而且……而且……前几日林觉已经让人送了封信给我,提醒我有人要对我们动手,要我早做准备。可是……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呵,现在却也迟了。” 方浣秋愕然道:“师兄给爹爹写信提醒了?爹爹怎么不信他?爹爹啊,女儿不知说什么才好。那就是说师兄也帮不上忙了是么?那可如何是好?” 方敦孺叹息一声,皱眉不语。 第九五二章 最后的晚餐 (谢:moshaocong兄弟的赏,谢:朋朋张101、哎丶呀、阳光的雷少等兄弟的票。) 方师母反而冷静了下来,轻声道:“夫君,要不这样,我留在京城,让秋儿离开。这样你也应该能放心了。你我有什么好怕的?只要秋儿无恙,什么都不用担心。你看如何?” 方敦孺看着方师母坚定的眼神,缓缓点头道:“冰云,你既决意如此,那这也是最好的折中之计。” 方师母点头微笑,转向一旁的方浣秋道:“秋儿,明日你便离开京城去杭州,让你爹爹写封信给薛先生,薛先生会安顿你的。你走了,爹娘也就放心了。” 方浣秋摇头道:“爹娘不走,我不能走,我也陪着你们。有难一起当。” 方师母喝道:“听话,你若不听话,娘今晚便去投汴河去。你想逼死娘么?” 方浣秋惊愕无语,方敦孺苦笑不已,心道:自己这个夫人还是泼辣的很,这一招可称是杀手锏了。夫人什么都好,就是没读过书,要是读过书,就更好了。 “娘,你也不用这样,女儿答应你们便是。明日我自己离开京城便是。你们不用送我,免得被人发现。我自己走。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们放心便是。秋儿等着爹爹战胜那些坏蛋的消息。爹爹一定会渡过这场难关的。”方浣秋猛然抬头,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一般的说道。 …… 连日来,林觉带着忏悔宣讲团奔走于京东西路各地州府,一方面进行战后的安抚之事,另一方面对教匪余毒进行肃清。朝廷这次的跟进速度很快,各地补缺的官员陆续到达,地方衙门官府系统重新建立之后,一切也就迅速的走上正轨。教众忏悔宣讲团的成效很不错,有了海东青亲自现身说法,那些还心存幻想的教众们才彻底明白了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境。 海东青出乎意料的配合林觉,给林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按说这等桀骜的匪徒,怎也要出些幺蛾子才是。自己要他怎么做他便怎么做,完全没有任何推诿。只是不断的提醒林觉要遵守承诺,不要将他押解回京城受凌迟之苦。 林觉也没有精力去多考虑海东青在想什么,也许他真的是只求落个全尸,不想死的太难看。这个要求在林觉看来也并不过分。林觉当然会履行诺言,就算海东青罪大恶极,自己也并不想欺骗他。毕竟此人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人之将死,又何必欺骗他。因此,只吩咐手下人对海东青严加看管,多加照顾。海东青吃的香睡得着,林觉奔波操劳,他倒是胖了不少。 虽然公务进行的很顺利,但是林觉却越来越担心一个问题。随着进入九月下旬,冬天已经即将临近。战乱之后京东西路一片荒芜,房舍破坏,粮食欠收。而寒冬临近,赈济百姓的事情便迫在眉睫了。否则这个严冬,京东西路的百姓怕是熬不过去。而这些,便不是林觉个人的能力所能完成的了,这需要朝廷早早的准备物资赈济。而这恰恰是最棘手的部分,朝廷缺的正是这些。 九月二十九。林觉抵达应天府的第四日。在视察了应天府整个情形之后,林觉召集了应天府官员们商讨下一步的行动。应天府中物资的匮乏情形极为严重,百姓们已经快要断粮了。林觉上奏请求朝廷即刻派粮的奏折又久久没有消息,所以情况很紧急。官员们都很着急,粮食最多撑半个月,所以必须要在半个月之内得到救济。否则应天府城中尚有的数十万百姓便无法生存下去了。 会议上林觉做出了决定,先命人去距应天府较近的淮南东路的永城县和亳州一带借粮救急。淮南东路此次没有遭受青教荼毒,又是重要的产粮地区,那里应该是有粮食的。林觉以安抚使和枢密院东房主事的名义去借粮,他们应该不会不给面子。枢密院东房所辖的范围是包括淮南东路的,虽然只司兵马之事,但地方上的官员应该也不至于轻易得罪。再说林觉可是盖了大印打了欠条,言明朝廷救济粮一到便会归还的,这个面子他们应该会给。 另外,林觉也决定亲自回京城一趟。救济物资久久不至,等着是不成的,他需要回京去亲自催催。既然给了自己这个安抚使的钦差之职,却不给自己物资粮食那可不成。时间可不等人,倘若京东西路再乱起来,那可是自己的责任了。 既要回京了,有件事便必须要解决了,那便是海东青的处置之事。宣讲团一路走来,二十多天已经走遍的京东西路,已经基本完成了使命。来应天府之后进行了两天七场的宣讲大会,已经赋闲了两日了。自己一旦回京,朝廷必要询问海东青怎么没有押解回京的事,自己恐无法回复。所以,该了结的事也到了了结的时候了。 傍晚时分,天气有些阴沉寒冷,天空中阴云低垂,还没天黑,私四下里已经光线黯淡了。 林觉的住处,一个红泥小火锅烧的咕嘟咕嘟的响。冒着诱人的香气。锅子里炖着一条黑狗腿,已然炖的稀烂了。林觉坐在旁边皱眉出神的时候,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林大人,人带来了。”魏大奎在门口探头禀报道。 林觉点头道:“带进来吧。” 魏大奎应了一声,一声呵斥,几名士兵押着捆绑着手臂的海东青进来。海东青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笑意,口中道:“慢些着,莫要推搡我,老子又不是不会走路。哎,你们这些丘八,跟我们海匪一样的粗鲁,难怪人说兵匪不分家。” 魏大奎骂道:“还他娘的耍嘴。” 海东青哈哈笑着,转头看到站在那里朝自己微笑的林觉。 “魏大奎,给大寨主松绑,只叫你请他来,可没叫你捆着他。”林觉喝道。 “遵命!”魏大奎只得上前,抽出匕首割断了海东青身上的绳索。 海东青活动活动臂膀,看着面前的狗肉火锅吸着鼻子笑道:“怎地?林大人请我吃狗肉?” 林觉一笑,对魏大奎等人道:“你们出去吧,在外边守着。” “大人,这厮……” “退下。”林觉摆手道。 魏大奎无奈,只得摆摆手带着人下去,却并没有走远,只站在廊下。让这匪首跟林大人单独呆着,魏大奎可不太放心。 海东青嘿嘿的笑着,一屁股坐在桌案前,口中叹道:“哎,他们是怕我对你林大人不利呢。我一个断臂之人,能把你林大人怎么样?真是小人之心。” 林觉呵呵一笑道:“大寨主是聪明人,不过大寨主余威尚在,他们不放心也是应该的。谁让大寨主曾经威名远扬,整个大周都惧怕你呢?说实话,倘若在下不是有手段傍身,却也是不敢和大寨主这么单独坐在这里说话的。” 海东青瞥了一眼放在林觉手边桌案上的那柄火器,嘿嘿干笑了两声。确实,那东西最让人忌惮。倘若不是那火器发威,自己又何至于被林觉所擒获,情况或许正好相反,自己已经挟持林觉全身而退,此刻已经逍遥自在了。 “怎么?林大人把我叫来有什么事么?下一站州府是哪里?咱们去便是。我继续现身说法,替你安抚那些教众。倒也不必特地请我来。”海东青沉声道。 林觉微笑道:“大寨主,今日请你来是吃狗肉火锅的。这是我亲手烹制的狗肉火锅,是按照剑川一带风味烹制的。狗肉最服的便是葱姜麻辣,我放了不少,不知道合不合大寨主的口味。” 海东青看着锅中翻滚的狗肉,鼻子里嗅到麻辣的香气早已馋的喉头滚动,闻听林觉所言,顿时喜上眉梢,点头笑道:“哈哈,那可太好了,天上龙肉,地上狗肉。狗肉之美味无与伦比。难得林大人如此盛情,那我可不客气啦。” 林觉微笑道:“不必客气。吃吧。” 海东青伸手探出,侧脸看着林觉道:“那我可要动手了。” 林觉微笑点头。海东青甩着空袖子,用左手拈起一块硕大的满是酱色肉汁的狗肉,嘴巴里吸着冷气将其放在自己面前的碟子里。然后稍微吹了吹,一口咬下,歪着嘴巴往外呼热气,快速嚼了几下吞下肚去,然后满脸都是满足的笑意来。 “好吃,好吃,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狗肉了。林大人还有炖狗肉的手艺。凭着这手艺,就算不当官,开个狗肉酒楼,怕也是赚的盆满钵满了吧。”海东青大声赞道。 “好吃便多吃点。”林觉笑道。 海东青毫不客气,狼吞虎咽吃相难看之极,盘子里的一大块狗肉很快便全落了肚子。他伸手又往锅里探去,一转脸,看见林觉正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笑。于是皱眉道:“怎么,林大人怎么不吃?” 林觉微笑道:“我不吃,这一锅狗肉都是专门为你炖的,对了,还有酒。吃狗肉怎能无酒?这是应天府有名的女儿红,找到这酒可是破费了我一番周折。来,我给大寨主斟一碗。” 林觉提起脚旁一只酒坛,起身来满满的给海东青斟了一大碗。 海东青坐着没动,他从林觉的话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林觉特意将他从牢房中请到这里,又特意的为他准备了他一人独享的狗肉火锅,这是什么意思?海东青原本还以为是林觉跟他商议下一站的自省宣讲之事,要自己再对自己狠一些,将青教说的猪狗不如一些。但显然,林觉并无此意。 慢慢的,海东青脸上露出了笑意来,然后忽然疯狂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呵呵。”海东青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林觉依旧微笑看着他,一言不发。 第九五三章 你也配称英雄 海东青一把端起酒碗,咕咚咕咚仰着脖子一口喝干,一抹嘴上的酒水,低声道:“到此为止了是么?这是我的最后一顿酒饭了是么?” 林觉轻轻点头,叹了口气道:“大寨主,何必要问,问了之后,你还有好胃口么?我若是你,根本就不问,吃肉喝酒再说。” 海东青大笑道:“你也忒小瞧了咱。我可不会没胃口。既如此,这顿饭我可就不让你了,这一锅肉,这一坛子酒都是我的,你可是没份的。” 林觉点头道:“是啊,除此之外,我这里还额外有一杯酒。也是你的,我不会跟你抢的。” 林觉从怀中摸出一只白色的瓷瓶,瓶口上塞着红木塞。轻轻的放在了桌上。 海东青眼神有些慌张,盯着那白瓷瓶露出胆怯的模样,他很想问那是什么酒,但他又不想问,因为答案一定会让他倒了胃口。 海东青忽然伸手从锅里抓起一块热腾腾的狗肉,大口大口的撕扯着。不时抱起酒坛子咕咚几口,吃的汤水酒水淋漓,吃的嘴巴胡子周围一片狼藉,边吃还边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 林觉面无表情的看着海东青疯狂的吃喝着,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突然,海东青放下酒坛,伸袖子将嘴上抹干净,瞪着眼珠子看着林觉道:“林觉,你得承认我海东青这一辈子活的值。活的够本。是不是?” 林觉想了想点头道:“大寨主一生叱咤风云,绝非平凡的一生,单以你个人的一生而言,活的绝对够本,活的也精彩绝伦。很多人一辈子庸庸碌碌,哪有大寨主的一生这般多姿多彩。” “哈哈哈,好。有你这句话,足见你不是矫情虚伪之人。那么,我算的上是大英雄么?”海东青大笑道。 林觉想了想,这一次却摇了摇头。 “怎么?我不算英雄?我海东青干了这么多的大事,居然不算英雄?”海东青怒道。 林觉沉声道:“何为英雄?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但只是如此还不足称英雄。英雄者多为世人所敬仰,因为他们不但胆色才智异于常人,而且大多怀报国济民之志。时有危难,必有英雄出,而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这样的人,当称之为英雄。大寨主这一辈子虽然跌宕精彩,但是大寨主所为者皆为一己之私行祸国殃民之事。你称英雄,则辱没了英雄之名。若要我用一个词形容你,只能称你为一代巨匪,那是我能给你最好的评价了。” 海东青闻言大怒,厉声喝道:“凭什么?凭什么我不能称为英雄?窃钩者诛,窃国者候,我也是干大事的人,绝非鸡鸣狗盗之辈。我是要跟郭冲争夺天下之人,虽然我败了,但却连‘英雄’二字也称不上么?你这是当面羞辱我。” 林觉冷笑道:“大寨主,莫要自欺欺人了。你何等能和当今皇上是对手?你甚至连我都不是对手,何必往自己脸上贴金。你盘踞东南海岛近二十年,可有寸进之功?二十年时间你们甚至没有在内陆占据一片地盘,这也叫争雄天下?朝廷大军一到便树倒猢狲散了,当真是没出息的很。更何况你还跑去勾结外敌,蛊惑百姓,以邪教聚众作乱。这更是极为卑劣的行径。勾结外敌祸乱大周,这是让人最为不齿之行。倘若你当真拉起一只兵马跟朝廷对着干,倒也让人佩服。可惜你走的是一条让世人唾弃的捷径。好好想想吧,你能配的上英雄这两个字?我对你还算客气的,不客气的说的话,便是‘恶贼’二字来形容你了。” 海东青怒目瞪着林觉,像只要扑上来的野兽一般,鼻息咻咻,恶相毕现。林觉怡然不惧,冷目回敬着他。半晌后,海东青收回目光,长声叹息。 “罢了,没什么好说的。成者王侯败者贼,我败了,你称我为匪,称我为贼,我都无话可说。倘若是我胜了,你又当怎么说?倘若是我海东青打到了汴梁,拿了郭冲,当了皇帝,你怕也要在我面前匍匐称臣。你们这些人,老子看透了。满口仁义道德,其实都是狗屁。” 林觉呵呵笑道:“大寨主,不是我打击你,正因为你行为不义,所以你绝对不会成功的。莫说大周现在的情形还没到风雨飘摇之时,就算大周摇摇欲坠,能得天下的也不会是你。从未有不义者得天下,从未有勾结外敌者得王道,即便成功也只是昙花一现。” 海东青沉声道:“我不跟你辩,你读过书,满肚子门道,嘴皮子也利索,我也许辩不过你。但我知道的道理你未必知晓。我见识过这个世界是怎样的世界。你们这些人夸夸其谈,却又有几个真心明白底层之人的痛苦?对你们而言,这个世界花团锦簇莺歌燕舞,对我们而言,这是世界冷酷无情,弱肉强食。我们一天不拼命,便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所以,我们必须用全部的本事去拼,哪怕是有一点点的机会,我们也要去拼。我们可不管什么大义,什么大节。我们要挣扎求活,所以任何能够达到目的的手段我们都会去做。你可曾父母被当官的活活逼死过?你可曾在冰冷的寒夜里趴在满是泥污的水坑里装一块石头,躲避官府的追杀?你可曾被身边人出卖,前一刻他们跟你称兄道弟,后一刻他们便朝你背后捅一刀?哼!你什么都没经历过,老子岂能期望你理解我的所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不信天有仁慈,只信自己。” 海东青说到激愤之处,捧起酒坛子咕咚咚喝了几大口,张口喷出一股酒气来,斜眼看着林觉。 “然则,这便是你可以将他人的命运当猪狗,将和你一样生活悲惨之人推入火坑的理由么?”林觉听完海东青的话冷冷说道:“你既知苍生之苦,小民之痛,便不该雪上加霜,伤口撒盐。你告诉我你为他们做了什么?你为海匪之时,骚扰沿岸村镇,烧杀抢掠,拦截来往船只,杀渔民,讹商贾。你是减轻了百姓的痛苦还是增加了百姓的痛苦?现如今你又弄出个青教来,蒙蔽百姓,蛊惑百姓一个个的去送死。京东西路京北五县这次死了五六万人之多,大多数都是无辜百姓,你又作何解释?你们无耻到让他们献出家资,献出妻女供你们淫乐。你的所为还不是为了你一己之私,在百姓头上更增痛苦?说到底,你还不是为了你自己?又何必拿苍生之苦来说事?” 海东青大声叫道:“那又如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为自己求活,难道有错么?他们也可以这样啊,他们也可以对我如此啊。只是他们愚蠢,他们胆小怕事,他们活该被我欺压被奴役。活该为我去送死。” 林觉冷笑道:“这才是你的内心,所以不必冠冕堂皇的说些理由了。不要拿你的悲惨来当作你这一辈子做过的害人之事的借口。你只是要为了自己这么干而已,哪管他人死活。这便是我说的你没有为百姓立命的道义。你海岛上立着的替天行道的大旗只是一句口号而已,青教提出的所谓救赎万民的口号也只是一句口号而已,你根本就没打算为困苦百姓做些什么。所以你便落得了今日的下场,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你不配谈什么人家疾苦,因为你便是百姓受苦的原因之一。” 海东青恶狠狠的瞪着林觉,突然低下头去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伸手抓起锅里的狗肉大嚼起来。他不想跟林觉说下去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心里的想法在林觉面前无可遁形。辩又辩不过,还被揭开阴暗肮脏的内心,不值得这么干。 林觉也不多言,抱着胳膊静静的看着海东青狼吞虎咽。海东青的食量着实不少,一条黑狗后腿足有七八斤的肉,被他一块块吃个干干净净,地上丢了一块块的骨头。一坛女儿红也足有三斤多,被他也喝了个干干净净。 终于,肉没了,酒没了,海东青的肚子也撑的溜圆了,他连打几个饱嗝,胡乱擦了擦嘴巴,停了下来。 “吃饱了么?”林觉问道。 “饱了。”海东青满脸酒气,身子摇摇晃晃。 “很好。大寨主,你我之间有过约定。朝廷派人来向我要人,皇上要将你凌迟处死,但被我给挡了下来。我答应过你的事,自然会兑现承诺。这段时间你也帮了我不少忙,也赎了你不少的罪过,我想你自己也有所醒悟了吧。希望你来世做个好人吧。咱们就此别过了。那瓷瓶之中是剧毒之药断魂水,喝下之后,无痛无苦,十几息便可往生。你喝了它吧。”林觉淡淡道。 海东青盯住那瓶白色的瓷瓶,眼神中满是恐惧之色。他本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但是当死到临头之时,他却发现原来他是如此的害怕。 在林觉目光的逼迫之下,海东青伸出颤抖的手探向那毒药瓷瓶。指间碰到瓷瓶的那一刻像是被火燎了一般,迅速缩了回来。 第九五四章 终结 林觉冷声道:“大寨主,怎么了?这瓶药可金贵的很,我好不容易才弄到的,你可莫要弄洒了。本来我可以用砒.霜之类的毒药,但是那些药吃了之后死相难看,而且你也会痛苦不堪。我是为了你着想,才想尽办法找到了这无痛之药。你莫要辜负我一片好心。” 海东青的额头大颗的汗珠滚落,咽着吐沫道:“多谢你一片好心。林觉,我们……我们能不能谈谈。” 林觉皱眉道:“谈什么?” 海东青盯着林觉道:“我们再做个交易如何?你……你能不能放了我去,随便找个尸首代替我,就是我被你杀了。你饶了我一命如何?” 林觉苦笑道:“大寨主,你这可叫我不佩服你了。大寨主自诩英雄人物,怎么会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呢?” 海东青尴尬笑道:“蝼蚁尚且偷生,况且是人?你能不能答应我?我有重酬以报。” 林觉微笑道:“哦?重酬?那是什么?” 海东青忙道:“在这应天府南城南湖旁有座宅院,原本是我青教总坛所在。我……我在那里秘密之处藏有金银财物。你若放了我,这些金银财宝便都是你的。” 林觉讶异道:“当真?有多少?你这条命可值钱的很。” 海东青见似乎有戏,忙道:“有金五万,银锭三十万,还有不少金银首饰,全部归你,如何?” 林觉愕然道:“这么多?你哪来这么多金银?” 海东青咂嘴道:“都是……都是之前教众孝敬我的金银,我藏在密室之中。那日城破,来不及带走。后来便没机会回来了。我本打算突围西去之后再命人回来秘密取出带走的。现在我拿它们来买我这条命,你看如何?” 林觉想了想道:“我怎知你不是撒谎,我放了你,然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事儿我可不干。” 海东青忙道:“不会不会。我可以指出地点,你派人去瞧瞧便知。这个时候,我还会骗你么?只要你发誓放了我,我便即刻说出地点和密室开启之法。” 林觉沉吟片刻道:“大寨主,你这条命可值钱的很,我放了你,便只是这些金银,似乎不够。你还有什么地方藏有金银?再加点。不然这个风险太大,朝廷追查下来我要掉脑袋的,可不值得冒这么大风险。” “林觉,几十万两金银你还嫌不足?胃口未免太大了些。再说我也没有其他的财物了。”海东青皱眉道。 林觉咂咂嘴不说话,眼光溜到了瓷瓶上。海东青心里发毛,忙道:“不过……金银财宝我确实是没有,但是渤海海岛上还有不少辽人资助的物资盔甲,之前无法全部运来,恐有上千套盔甲和兵器,加上一些其他的物资。应该值不少银子。你可以想办法变卖了去。加上这些总足够了吧。” 林觉微微点头,原来辽人的物资是通过渤海之中的小岛中转而来,倒是问出了物资转运的通道来。盔甲兵器可是银子都买不到的东西,这东西按照价值而言也不过十几万两银子,但是给你十几万两银子,你却没处去买到这些东西。虽然自己也没办法能变卖这些东西,但有总比没有好。 “嗯,勉强可以买你这条命。你可以说出南湖的金银藏在何处了,密室怎么开启的,最好画个图,我命人去证实。”林觉道。 海东青道:“你先发个毒誓,免得你反悔。” 林觉笑道:“发什么毒誓?” 海东青道:“你对天发誓,倘若你反悔的话,便天打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家中女子为娼,男子为奴,世世代代为人奴役,为人驱使,过着牛马猪狗不如的日子。” 林觉头皮发麻,脸上变色。海东青要自己发这样的毒誓可真是句句诛心。这可比那些什么‘天厌之,地厌之。’的誓言要狠毒多了。完全是挖心之言。就算知道誓言这东西根本就是空言许诺,也不会真的遭到报应,但让林觉发这样的毒誓,他是死活都不肯的。再说了,林觉本就没有放过海东青的想法,本就是要反悔的。 “好狠的毒誓,发了这样的毒誓,晚上不得做噩梦么?亏你能想得出来。”林觉淡淡道。 “没法子,我不能不小心。虽然我知道你林大人是守诺君子,但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你若反悔,不免毒誓傍身,家宅难安。不过我不是故意咒骂你,只要你林大人遵守交易,你拿钱拿东西,我逃得性命从此隐姓埋名远远离开大周,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所有恩怨纠葛一笔勾销。皆大欢喜。”海东青干笑道。 “好个皆大欢喜。”林觉笑道:“不过我可没同意和你做这个交易,这是你提出来的,你剃头挑子一头热罢了。我没打算和你做这笔交易,也不会发什么毒誓。大寨主,喝了这瓶药吧,一了百了,莫要动歪脑筋了。你快些上路,我也快些了结此事。” 海东青愕然道:“怎么?你……你不愿意?几十万两金银你不动心?我已经到了如此的地步,你又何必苦苦相逼。我这年岁,又能活几年?我逃得性命之后今后再也不露面,找个地方等死罢了,你又何必苦苦逼迫?” 林觉冷笑道:“你可真是异想天开,你也不想想你犯下了何等大罪,这个时候还想活命?我同意留你全尸,已经是对你莫大的恩惠了。以你之罪,当千刀万剐,剥皮挫骨才是。况且你这样的人又岂会安分守己,放了你之后,你必是又生波澜,不知闹出怎样的大乱来。我是的仇敌,你活命之后第一个便要对付我,我可不想多些麻烦。海东青,喝了药吧,多说无益。再要胡搅蛮缠,我便命人来强灌你了。临死还这么多诡计,狗肉酒水白吃了么?也不让我省心。” 海东青脸色煞白,闹了半天,这厮根本就是戏弄自己,根本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这厮现在得知了自己有宝藏在南湖旁,自是会想办法找到财宝。还知道了海岛上的物资。自己真是蠢得很,临死了还白白送他好处。 “林觉,你这个杀千刀的,操你娘的。老子死了之后,化为厉鬼来索你的命。狗.娘养的兔崽子,混账王八蛋贼孙子……”海东青不顾一切的大声咒骂起来,突然起身来伸手欲掀翻桌上汤水滚滚的火锅,想对林觉发动攻击。但下一刻,他却顿在原地。 林觉手持王八盒子对着他的头脸,嘴角带着微笑。 “你要不要全尸了?要就喝下毒药,不要的话我一枪轰掉你脑袋。保管你面目全非,你爹娘在泉下看到你都不认识。我数三息,你不喝,我便将你轰杀。” 海东青怔怔的看着林觉,凶狠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祈求,林觉不为所动,口中数道:“一……二……” “罢了,老子上路了。林觉,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想我海东青英雄一世,这一辈子叱咤风云,睡过无数美貌女子,吃过山珍海味的,当过大王,做过教主,和朝廷决一死战过。快意恩仇,杀人如麻。老子这一生活的值了。便是到了阴曹地府,阎王老子见到我怕也要让位于我。” 海东青仰头大叫,伸手一把抓过瓷瓶,拔出木塞,将里边的药一股脑灌入肚子里。那药物运行甚速,加之海东青喝了酒之后更加让药力加快,本来需要数十息时间才能毙命,但此刻却喝下之后不久便喉头呜呜有声,面孔紫涨起来。不片刻,身子已然僵直麻痹,双目鼻孔中流出黑血来。 “老子……完了……”海东青叫出这一句,身子哐当前倾趴在桌上。一只手好巧不巧探入滚开的火锅之中,狗腿火锅变成了人手火锅。 林觉面色冷冽,对门口涌入的魏大奎等人喝道:“来人,将这厮的尸体抬出去,贴出告示,言明青教匪首海东青意图逃遁,被当场格杀。尸首示众三日。之后收殓葬于乱葬岗。” 魏大奎虽不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也并不多问,他对这位林大人已经是言听计从了。当下大声下令,几名士兵将海东青的尸首抬了出去。一代巨匪就此落幕。 第九五五章 财迷心窍 (谢:moshaocong、神奇的金甲虫的打赏,谢:可乐加点冰、阳光的雷少的票)夜半时分,应天南城南湖之旁,两骑在幽暗的树林中悄悄而至。 原本属于青教总坛所在之地的那座大宅院在应天城破之后被官兵查封。淮王郭旭亲自带着亲卫前来此处,里边侍奉的教仆和圣女尚有数百。海东青逃离应天时也没法将他们带上,城破之后他们还不知情,直到郭旭率骑兵将总坛团团包围,他们才恍然明白他们的圣公已经败了,已经丢下总坛跑了。 郭旭可一点不手软,数百教仆和圣女被他下令宰杀,圣女们姿色出众,手下将领有的提议赏赐给攻城的将领和兄弟们当战利品,提出这个建议的人当场被郭旭甩了两个大嘴巴子。在郭旭看来,这些女子都是邪教肮脏诡异之人,让她们跟手下的将领接触,那不是给了她们蛊惑人心的机会。这些女子甘心以身侍奉邪教教主和头目,便是该死之人。郭旭一个没留,命人统统将她们宰杀在总坛后宅大院之中。 除此之外,又命人各处搜查,将总坛中的画像标语桌椅宝座香案等等物事统统搬出来,堆在门口付之一炬。整个总坛被清扫一空,这才消了久攻不下城池的愤怒之情。 这之后,来光顾青教总坛的兵士不下十趟。在大军驻扎在应天期间,几乎每天都要来那么一两波人前来青教总坛翻翻找找。他们认为青教总坛总会有些值钱的东西的,想着来碰碰运气。一来二去,青教总坛被弄的墙倒屋塌,残垣断壁。原本气派的大宅院,变得破落不堪。 不久前,有夜里跑来碰运气的人听到奇怪的声响,在后宅处看到了许多鬼魅一般的人影出现,登时吓破了胆子。跑出来之后,这件事便传开了。人人都说总坛闹鬼,而且是被淮王那日屠杀在后园的圣女和教仆的鬼魂,足有数百厉鬼找人索命,这之后前来的人销声匿迹,谁也不敢再来了。而整个大宅邸到了夜晚一片漆黑,残垣断壁枯木矮墙之所倒也确实显得鬼气森森。一座曾经热闹之极,气派之极的青教大本营,居然就这么成为了一座鬼宅。 此时此刻,半夜三更时分,两骑快马穿过南湖之旁幽暗的树林之间抵达了青教总坛黑乎乎的大门外。两人翻身下马,将马儿拴在门前的石兽上,并肩朝着高大洞开的院门里瞧。 “夫君,海东青那厮说话恐怕不太靠谱。这里若有金银宝物的话岂非早就被人给翻个底朝天了。你真相信这里有财宝?” “冰儿,在那种时候,海东青是不可能骗我的,他那可是要救自己的命的,他敢戏弄我么?倘若当真如他所言,藏有数十万两金银的话,那么必是藏在隐秘坚固的密室之中。岂会轻易被人找到。总之,我们只来瞧瞧,找得到便罢,找不到也无妨。咱家开销也挺大的,得了这消息,我总不能置之不理吧。咱们可不嫌银子多,花钱的地方多得是呢。” 来者正是林觉和白冰两人。既然从死鬼海东青口中得到了这里有财物的消息,林觉岂肯放过。钱可是多多益善的,家里虽然不缺银子,但是有的地方可是缺的很。比如伏牛山落雁谷中的生活依旧清苦。若有大笔银子接济,将会改善那里的生活状况。林觉可不是什么高风亮节视钱财为粪土之人,这种机会岂会放过。 “好吧,你说怎样就怎样吧,这地方阴森森的,莫非真是闹鬼?”白冰看着黑洞洞的大门心里有些发毛。 林觉轻笑道:“你还信这个?这世上当真有鬼的话,那些被杀的鬼魂怎么不去报仇?你若怕的话你在这里等我,我自己进去瞧瞧。” 白冰哼了一声,挺胸往台阶上便走。林觉一笑,紧紧跟上。对付白冰倒也简单,激将她一下便好。没办法,人太单纯,没那么心思眼。 进了大门之后进入宽大的前院之中,脚下树叶堆积,踩上去刷拉拉的作响。隐约的天光之中,可见院子里高大的树木。树叶已经即将落尽,光秃秃的枝干直插幽暗的天空,像是头发直立起来俯瞰两人的巨人一般。几处假山也黑魆魆的像个野兽蹲在黯淡的光线之中,引人猜疑。院子里冷飕飕的冒着冷气,确实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之感。 白冰不敢逞强,虽然杀人无数,但是毕竟是女子,到了这样的场合却还是心中发毛。于是抓着林觉的手亦步亦趋的跟在林觉身侧,一双大眼睛四处打量着周围的黑暗,生恐遇到什么鬼怪之类的东西。 “规模还着实不小,足见当日之辉煌。可惜这才短短一个多月,尽然残破如斯了。海东青怕是没想到他的老巢已经是这副模样了吧。”林觉攥着白冰的手踩着落叶往里走,边走便感叹道。 白冰惊诧于林觉满不在乎的胆量,紧紧贴着他走,低声道:“这么大的宅子,咱们便是搜一晚上也搜不完吧,上哪去找啊。” 林觉道:“既是藏匿财宝的地方,肯定不在前宅了,一定在后宅住处。但凡人藏匿宝物必然隐秘而且便于自己查看,此乃人之常情。我估摸着海东青也不能免俗,这财物应该在他原来的住处左近,便于他藏匿财宝和随时查看。他说有个密室,找到那密室便成了。走,咱们去后宅海东青曾经的住处。” 白冰点头,对林觉的分析表示赞同。那么一大笔财宝,海东青必是要时时照看的,最大的可能便在卧榻之侧,便于查看。 两人快速往后宅而去。穿过雄伟却破败的圣殿,从一大片杂乱的树丛中穿过,过了二进圆门之后,又进入了一处院落之中。但一进入这个院子,林觉和白冰都同时皱了眉头。因为他们几乎同时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的味道。那味道林觉和白冰都不陌生,经历过血与火的战场考验的人都会识别出那种味道。那是死亡的味道,那是尸体腐烂的臭味。即便味道在空气中很淡,但依旧可以准确的辨别出。 “沧浪”一声轻响,白冰按动了机簧,青笛薄刃弹出,闪烁着幽暗的光芒。林觉也将王八盒子攥在手里,两人慢慢的沿着路径往院子里行去。 院子里漆黑如墨一般,似乎伸手都看不见五指。周围的空气都似乎是凝固有质的,让人有一种难以呼吸的感觉。地面上坑坑洼洼的不平,夫妻二人只得一步步的探着往前走。突然间,白冰惊呼了一声,怔怔的盯着前方看着,手紧紧的抓住了林觉的手,指甲扣在了林觉的手心肉里。 林觉低声问道:“怎么了?冰儿?” “那里,那里,你没瞧见么?”白冰的目力比林觉好很多,她指着前方颤声道。 林觉使劲往前瞧去,突然间汗毛倒竖,也差点叫出声来。但见前方破败的长廊轮廓之下,一排白色的东西飘飘荡荡的在空中摇晃着,看那轮廓,似乎是人的形状。林觉身上冒了一层冷汗,瞬间想起了来之前听说的这宅院里闹鬼的传说。来之前林觉找了当地官员问了几句这总坛的情形,当地官员也说了这里沦为鬼宅的传言,难道说,当真遇到鬼了? “夫君……我们……还是走吧。真遇到鬼魂了……可不是对手。”白冰颤声说道。 林觉定定神,告诉自己:这世上没有鬼,自己不要吓自己。 “不要怕,倘若遇到了鬼,我们还能逃得了么?那些东西并没有靠近,看起来倒像是挂在廊下一般。不要怕,一切有我。鬼魅之事终究是人自己瞎编出来吓自己的。你且放开我的手,我的手怕是被你的指甲给掐破了。”林觉低声道。 白冰呀了一声,忙松开林觉的手,口中连声道歉。林觉的手虽然没被掐破,但怕是也有几道深深的指甲痕了。不过这倒也让林觉更加的清醒,手心里的疼痛让林觉明白这是现实,并非噩梦。 林觉吁了口气,伸手从背后取出一只火把。本来他并不打算在空旷处点着火把引人注意,但此刻,却不得不动用火把了。如此黑暗的地方,又是如此的诡异,还是点起火把照亮的好,免得疑神疑鬼。 火把点起,照亮了周围的黑暗。有了火光,白冰感觉好了许多。林觉举着火把往前行去,白冰紧紧拉着他的衣袖跟在后面,两人往前行了十几步,火把的光亮照亮了之前看到的飘飘荡荡的白色物事,白冰经不住再一次的惊叫起来,紧紧的抱着林觉的胳膊喘息不已。 林觉倒还算镇定,因为他看清了那长廊之下飘摇的白色物事是什么东西。那是十几具悬挂在长廊檐下的尸体,看不出是自杀还是被人吊在上面的。时间应该很久了,因为露在下边的脚都已经成了骨头。这些尸体长发披散,身着白袍,在夜风中微微的摇晃着,乍一看倒确实像是白衣鬼魂一般。难怪会有传言说有人看到有白衣鬼怪出没,想必是看到了这些东西。 “这些是青教的圣女。”林觉轻声道。 “什么?”将头藏在林觉背后不敢抬起来的白冰讶然问道。 “你瞧,这白袍子的样式正是邪教圣女的衣服。青教中男着黑袍,女着白袍。这里又是青教总坛圣殿所在,必是在这里侍奉的圣女无疑了。”林觉低声道。 “是……可是她们……怎么会挂在这上面,是自杀么?”白冰偷眼往上瞧,恰好风撩起一具尸体的乱发,露出黑洞洞低垂的眼窝和白森森的牙齿来,吓得白冰又惊叫了一声。 第九五六章 大有收获 (今天家里有事,只能这么多了。) “冰儿莫怕,只是尸首罢了,咱们见的还少么?她们恐怕都是自杀的,你瞧下边摆着倒塌的长凳,这也是自杀的证据。听说淮王在这里杀了不少人,但他没必要将这些尸体挂在屋檐下。这些青教圣女想必是知道应天城破的消息,为表忠心,自杀以殉。青教当真害人不浅啊,海东青再死十次也不足惜。”林觉皱眉道。 “真可怕,真可怕。哎,这些女孩子就这么就死了,实在是太可怜了。”白冰喃喃道。 林觉点头道:“是啊。底层小民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民智未开,愚钝糊涂。生于当世,确实悲哀可怜。现在还不能称之为乱世,倘若真是乱世,更是不如太平一犬了。” 白冰点头道:“这些尸首也没人收敛,就这么挂在这里。哎,起码得入土为安啊。” 林觉苦笑道:“之前淮王下令,不得安葬教匪尸体,要暴尸于野。恐怕也没人敢违抗他的命令。明日我会命人来收敛的。咱们且往前去。” 白冰点头,两人从晃荡着的尸体旁走过,踩着长廊下灰尘遍地的木阶往前奏,长廊尽头坍塌了半边,两人从侧首纵出,落足之处又是一大片空地。火把的火光照耀之处,白冰再一次惊恐出声。 前方,本来以为是黑乎乎的一堆假山一样的东西,但是火把照耀之下,两人才发现那可不是什么假山,而是一堆死人的尸体。那些尸体交叠在一起,周围还有焚烧过的痕迹,满是焦黑之状。所有的尸体都交叠在一起,有男有女,堆成了一座小山。一阵阵臭味散发出来,中人欲呕。 “我的天呐。”白冰捂住了口鼻身子摇摇欲坠。 林觉举着火把转了小半圈,沉声道:“这些是教仆和圣女的尸体,淮王城破之日血洗了这里,这些人的尸体都被堆在这里焚烧,只是没草草而为,没有烧成灰烬罢了。郭旭这么做完全是泄愤,这可不可取。这里怕有几百人吧,哎,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全杀了?郭旭此举有待商榷啊。” “夫君,咱们快走吧,我快要吐了。”白冰哪有心情听林觉在此感叹,拉着林觉的衣袖便走。林觉也不想逗留,于是两人迅速往后而行。过了一道天井,穿过一道垂门,几排房舍出现在眼前,必是后宅居住之地了。 这里破坏最为严重,房舍看似矗立,但是墙壁屋顶都被人挖掘过,翻了个底朝天。院子里也坑坑洼洼似乎被人挖掘过。庭院的花坛假山都被人掀翻推倒。这些都是曾经来这里碰运气的家伙们的杰作。 林觉可不会漫无目的的去挖掘翻找,在确定了东首正房是海东青曾经的住处之后,林觉里里外外举着火把转了好几圈,细细的查看了一番。 “夫君,这里空无一物了。连家具物事都被搬空了。地面也都被挖掘过,就算有宝物也被人给拿走了吧。”白冰跟着转了几圈,失望的道。 林觉想了想道:“我看未必。如果财物被人抢先一步得了,起码有些蛛丝马迹才是。那么多金银,总得存在什么密室地窖之类的地方吧。可是咱们仔细的查看了这么一大圈,也没见洞开的密室和挖开的地窖啊。难不成捷足先登者还会将一切复原不成?那岂非多此一举。” 白冰闻言也觉得有些道理,东西拿走了,但藏东西的地方总要暴露出来吧。密室地窖什么的,总是能看得到的。但里外查看了数遍,房舍虽然被弄的乱七八糟,但是并无密室地窖的痕迹。 “你且歇着,我来细细的找一找,真要是找不到咱们便离开就是。”林觉低声道。 白冰哪里肯歇息,再说这种地方她可不想一个人呆着,只紧紧跟着林觉身后。林觉静下心来仔仔细细前前后后的又走了两遍,心中有些失望。实在看不出会有什么密室藏匿。墙壁的厚度,屋顶内外的高度林觉都作了测算,看不出有密室存在的迹象。地面上挖的大坑小孔的,倘若有地窖也应该会显露出来。房舍周围倒是有些空地没被挖掘,但林觉也不至于满地挖洞来找地窖。 “看来我们是找不到了,没这个命。这宅子并无密室。除非在别处,但范围太大,却也没法搜寻了。罢了,本不是我的财物,强求不来。”林觉叹道:“咱们回去吧,白跑一趟,还叫你跟着受了些惊吓,实在抱歉的很。” 白冰笑道:“贪财之人白忙一场,这也算是报应吧。” 林觉笑道:“你还幸灾乐祸么?我还不是为了日子过得舒坦些,银子是个好东西啊。我可不嫌少。罢了,咱们走吧,别一会儿出来什么孤魂野鬼的,又要吓得你掐我手心了。” 白冰红着脸嗔道:“你取笑我。我才不怕什么鬼怪呢,倘若出来什么鬼怪,我一刀将它砍成两段。” 白冰说着话,挥起青笛刃砍在身旁一棵大树上。这一下砍的树皮飞溅,声音甚响。 林觉笑道:“你也不必拿树干出气吧,这棵树可没招惹呢。” 白冰却咦了一声,皱眉对着那棵树看。 林觉问道:“怎么了?” “奇怪,我这一下居然没砍进树干里去,这棵什么树啊,这么硬实。木头震得我手都痛了,奇怪的很。”白冰诧异道。 林觉愣了愣道:“怎么可能?你那青笛刃可是利器,怎么可能砍不进去一棵树?” 白冰不答,回起青笛刃再砍一下,薄刃嵌入树干数分,却没有整个的砍进去。按理说这一刀砍在树木上怎也要潜入木头里才是。 “好硬。奇怪。”白冰又道。 林觉皱眉上前,仔细的端详身旁这棵树,这是一颗粗大的老树,看树皮好像是一颗槐树。树干上爬满了粗细不一的藤蔓,周围地下一圈全是藤蔓粗大的根茎,倒像是有人故意种植了这些藤蔓,以大树为依托让它们往上爬一般。往上看去,藤蔓游到目力不及之处,看样子是爬满了枝枝丫丫之间。纠缠在整个树干的枝桠之间,变成了这大树的一部分。周围地下落下的全是这种藤蔓的叶子,一片树叶也没有。 林觉伸手在树干上摸索,树皮应手而落,干燥的像是枯柴一般,像是一颗死树。活树的树皮绝不会这般干燥而没有韧性。 “拿着火把,我来试试。”林觉抽出了腰刀。 白冰接过火把照亮,林觉挥刀照着树皮用力砍了一刀,砍的树皮飞溅,藤蔓断裂。但是刀刃却没能切入皮下木头。林觉再砍数刀依然如故,而且手上震得生疼,似乎是砍刀了坚硬之物。 “古怪。”林觉改砍为削,斜斜的沿着树干砍了几刀,忽然间,一块树皮脱落了下来,足有数尺方圆。就那么整个的脱落了下来,哗啦一声落在了地上。 林觉两人吓了一跳,林觉捡起树皮端详,又接过火把朝着树皮脱落后的树干仔细的看了一番,忽然大笑起来。 “怎么了啊,莫笑啊,想吓死人啊。”白冰娇嗔道。 林觉笑声不绝,指着树干道:“好手段啊,原来藏在这里。这棵可不是树,这便是密室啊。密室在中空的树干之中,这创意可绝了。” 白冰愕然道:“你是说,这棵树是假的?” 林觉笑道:“半真半假。这树皮可是真的,实打实的槐树皮。不过你瞧,这可是粘上去的。瞧瞧这树皮内里,明显是涂了粘粘之物贴上去的。里边的树干可就是假的了,你来瞧,这是青石垒砌而成的树干,我敢说里边一定是空的。难怪适才咱们砍不进去,都是青石,又怎么能砍进去?” 白冰惊愕无语,按照林觉所言仔细查看摸索了一番,才相信这是事实。整棵树内芯是以青石垒砌的一圈像是烟囱的圆形。外边用树皮全部贴上去,这样便成了树干的模样了。 “还真是,不过你确定这便是密室?这假树一片叶子也没有,岂不显得太突兀?太显眼岂非引人怀疑?”白冰皱眉道。 林觉笑道:“这便是海东青的聪明之处了,他知道这颗大树杵在这院子里,到了春夏之际,别的大树都树叶繁茂,必是显得突兀的很,所以才在周围种了这么多的藤蔓。你瞧瞧,这些都是生长极快的大叶刺藤,爬的快,长得高,叶子还大而浓密。你想想,倘若是春夏之际,这树上回事怎样的景象?” 白冰想了想叫道:“啊呀,那必是满树绿藤,茂密繁盛,根本看不出是棵死树了。” 林觉笑道:“可不是么?这藤蔓还有一样好处,攀爬之际紧紧缠住树干,可防止黏上去的树皮脱落。久而久之,藤蔓横生,整个树干都是藤蔓,那些树皮就算腐烂的没有了,也没人知道里边是青石垒砌的树芯了。是不是很聪明的办法?花这么多巧思在这树上,这里边不是密室,我把整棵树给吃了。” 白冰娇声笑道:“你吃的下?里边可是大石头,吃下去你便成了铁石心肠了。” 林觉笑道:“我可不会是铁石心肠,我也不可能猜错。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咱们怎么进去。” 白冰道:“那有何难?打破便是了。” 林觉摇头道:“不必如此,弄塌了就麻烦了。顶上那些树枝必是真的树枝,青石垒砌的只是主干,上面的怕是真的树枝,作为摆设陪衬。如能从上面进入,那是最好不过。不过爬树我不太在行,怕是要请夫人劳动一些。” 白冰笑道:“交给我便是。” 说罢飞身纵起,三步两步手脚并用,瞬间人已到了树干顶部枝桠之上。 “果然有个洞,还有梯子。”片刻后,白冰的声音从树杈上传来。 林觉大喜过望,叫道:“拉我上去。” 白冰却道:“抛根火把上来,树洞太小,两个人怕是进不去。” 林觉只得叫道:“那你小心些。” 林觉从背上抽出一根火把丢了上去,白冰伸手接过,收了青笛,点起火把。从三根树杈之间的一个圆形洞口缓缓下到了大树腹中。 “哇,哇!”白冰的惊诧声不断的从树腹中传出,虽然声音被阻隔,但是林觉还是听的很清晰。也不知里边是怎样的情形,急的是抓耳挠腮。 “怎样了?小心啊。”林觉叫道。 片刻的寂静之后,林觉感觉到树干在震动,猛然间大树根部喀拉拉一声脆响,几片树皮飞射而出,紧接着树下藤蔓之间露出火把的光亮来。 “夫君,原来进口在这里。有一个洞口,在里边用活动的青石堵住了,我已经移开了。夫君你可以进来了,这里宽敞的很。”白冰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林觉咂嘴愕然,看着树根下那个椭圆形的洞,心道:这他妈哪里是什么出口,这明显是个出水口。以防下雨时里边存水,所以开了个洞口往外排水的。充其量只是个狗洞罢了。真要钻么? 转念一想:为了银子,钻便钻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钻个狗洞算什么。 于是乎挥刀砍开覆盖在树根下方小洞口的藤蔓根系,清理了洞口杂物。叹了口气,趴在地上往里钻去。洞口虽然不大,但林觉也不是魁梧之人。那留着的洞口恐怕也不仅是为了排水,也有供取出里边的财物的用途,所以其实也并不太小,故而林觉还是轻松的钻了进去。 林觉还在拍身上的灰尘的时候,白冰已经笑盈盈的一把搂住林觉的脖子叫道:“夫君,发大财了,瞧瞧这里,好多箱子啊。我只开了一口箱子,里边……里边全是金银珠宝。我的天呐,这一辈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金银珠宝。我的心都快要蹦出来了。” 林觉举起火把朝着四周看去。眼前的景象也让他有些发呆。站在下边往上看去,这里只是个方圆不足六尺的竖井的格局。四周全是青石垒砌的屏障,一直通向头顶高处。说白了,这就是一个在地面上的竖井,林觉和白冰现在所在的位置就是井底。 但他们二人现在却不是两个可怜的井底之蛙,在他们周围,沿着青石井壁四周一路向上,悬空垒着大大小小数十个被油布包裹的箱型物。不用说,这些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傻子都能猜到。 林觉缓缓打开身旁地面上摆着的一口箱子,虽然是木箱,但油布裹着的箱子一点也没受潮。打开箱子盖之后,在火把的照耀下,整个树洞之中粲然生辉,箱子里各种金银首饰珠宝等物乱七八糟的堆在箱子里,发出灿烂夺目的光芒。 “我操!”林觉骂了一声,伸手抓起一把金银首饰。金银在林觉指间留下,发出好听的堪比仙乐的撞击声。最后落在手上的是一只红宝石的梅花金钗。钗子虽然谈不上很精致,但是这可是金子做的,镶嵌着红宝石的。价值自然不菲。 “这些都是海东青从教众们身上搜刮来的,或许还有从富户官员家中抢夺而来的,瞧瞧,这一箱子全是金银首饰珠宝啊。也不知多少人被他给骗到赤贫如洗。”林觉叹道。 “是啊,这都是些人家的财物啊,要不我们弄出去还给人家吧。”白冰在旁轻声道。 林觉一愣,翻着眼道:“还给人家?开什么玩笑。这些都是教徒自愿捐献给青教的资敌之资,还给他们?想的美,统统没收了。全部让本大人代为……保管。” “切,死要钱。”白冰啐了一口,转身检查其他箱子。每一口箱子里都是些金银之物。总计二十九口小箱子,都塞得满满的。虽然林觉也不是没见过大钱的人,但是一下子价值数十万两的财宝在眼前,却也心情激动之极。 “怎么办?这么多金银,可咋办啊?”白冰噘着嘴犯愁。 林觉一把搂过她来,对着她红嘟嘟的嘴唇滋儿一口,笑道:“搬啊,咱们两个有的忙活了,怕要忙到天亮了。” …… 日上三竿,林觉才悠悠醒来。睁眼的一刻林觉只觉得浑身酸痛,特别是胳膊腿疼得要命,坐起身来时,不禁龇牙咧嘴叫了一声。 躺在一旁的白冰睁眼道:“怎么了?” 林觉苦笑道:“胳膊疼得厉害,昨晚太吃力了,累得够呛。得疼几天了。” 白冰白了他一眼道:“活该,连我都累死了,还不让叫人帮忙。人家的两条腿都酸的要命的。” 林觉嘻嘻一笑,探手下去摸上了白冰滑腻修长的大腿,口中道:“哪儿痛?我给你揉揉。” 白冰羞红了脸,忙连同被子滚到床里边,不肯让林觉上手。林觉哈哈一笑,穿衣起床。白冰也悉悉索索穿衣起来。两人洗漱完毕后一起来到西边厢房里。那里满屋子摆着的都是装满金银的木箱子,正是昨夜林觉夫妻二人拼了命用马儿一趟趟驮回来的成果。 “这些东西怎么处置?”白冰问道。 “今日午后我们动身回京,一会儿你去街上雇几辆大车,这些东西咱们都运回京城去。放在这里可不成。”林觉道。 “哎,也只有如此了。这要是回到了家里,小郡主怕是要发呆。别人出去打仗拼命,咱们家夫君可好,升了官还弄了这么多金银回家。可真是嫁的良人了。”白冰揶揄道。 林觉哈哈笑道:“你莫阴阳怪气,你夫君我可不是什么谦谦君子。你就知足吧,跟了我,你做梦该笑醒了才是。莫啰嗦了,去弄大车去,回来后收拾收拾,准备回京。我得去跟魏大奎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去将青教主坛的大宅子里的尸首给收敛了。暴尸于野,成何体统。” 白冰一愣,连连点头道:“夫君说的是,这事儿一定要办,最好请几个和尚道士超度一下,昨晚咱们或许冲撞了他们。” 林觉哈哈大笑,转身负手踱步而去。 第九五七章 追寻 午后时分,林觉赴了应天府众官员的送行宴回到住处,白冰已经打点完毕。一共七辆大车装的慢慢的盖着雨布一溜排在门前待发。林觉叫来魏大奎交代一些事情。林觉走后,魏大奎便也要带人出发去往淮南路借粮,林觉自然要跟他交代一番。 一番忙乱安排完毕,林觉下令上马出发。一行百余人的车马队缓缓的出了巷口上了大街,径自往西城方向行去。大街上行人稀少,秋风卷积着黄叶四下飞舞。街头的百姓们缩着脖子笼着袖子行色匆匆,几乎所有人都面有菜色,面黄肌瘦的样子。城中物资严重不足,百姓们的生计已经受到了威胁,这让林觉更加的明白此次自己回京催促救济物资的重要性。如果再不抓紧赈济,冬天的第一场雪下来,城里一定会死很多人。那是他这个安抚使的失职,是林觉绝对不想看到的。 “让开,让开,找死么?”前方开路的骑兵发出大声的呵斥声。 林觉和白冰并骑走在队伍中间,听到动静策马往前赶了几步,刚好看见一名骑兵正挥舞着鞭子扬言作势要打人。往马头前看去,只见一名身材瘦削戴着斗笠浑身脏兮兮的百姓正拦在马头前还抓着马缰绳。 “你这人胆大包天,敢拦着我们的路?。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么?估摸着定是邪教余孽,来人,抓起来送衙门去。”马上骑兵大声喝骂道。 那百姓身子摇摇晃晃,声音嘶哑的问道:“军爷……军爷……我只是问个事儿。我……我想知道……有一位……林觉林大人可在应天府么?我想见他。” “林大人?林大人也是你想见便能见的么?快让开,否则休怪我用鞭子抽你了。”马上骑兵高声斥道。 林觉听的真切,于是策马上前去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那骑兵见林觉到来,忙拱手道:“大人,这百姓突然冲来拦住我们马头,抓住我的马缰绳。行迹甚为可疑。卑职这便让人将他抓去送往应天府衙门,请黄通判他们严加审讯处置……” “师兄!是你吗?” 林觉正听着那骑兵说话,忽然间耳旁响起的这一声让林觉身子颤抖了一下。这一句师兄熟悉之极,只是却是马头前那个带着斗笠的人发出的叫声,声音黯哑的很,让林觉有些发蒙。 “师兄,真的是你么?可找到了你了,呜呜呜。师兄,我可找到你了。”马头前的瘦小百姓用嘶哑的嗓音哭了起来。 “你是……”林觉皱眉问道。 “师兄……是我呀,是我呀。”那百姓一把掀了斗笠一头长发乱糟糟的倾泻.了下来。那人连连整理着,扒开乱发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脏兮兮的憔悴的脸。只看到那一双眼睛,林觉顿时便像是被雷击一般惊喜的叫了起来。那百姓居然是师妹方浣秋。 “浣秋?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怎生这副模样?发生什么事了?你这是怎么了?” 林觉又惊又喜连珠发问,身子早已纵跃下马,冲到方浣秋面前。 方浣秋也是惊喜万分,张着口不知道回答哪句话。突然间,脑子一晕,身子一软,扑倒在林觉怀里,就此昏厥了过去。 林觉立刻命车队调头赶回住处待命,自己抱着方浣秋带着白冰飞驰回到住处。白冰迅速的做了诊断,断定只是身子虚弱,饥渴交加之故。说白了就是低血糖外加缺水,靠着精神力量撑着的。见到林觉之后精神一放松,便撑不住了。 众人忙熬了些汤水灌进去,白冰又端来热水为方浣秋擦洗换衣,折腾了一会儿,方浣秋幽幽醒来。见到林觉的第一眼便是放声大哭,扑在林觉怀里抽抽噎噎哭个不住。林觉搂着她柔声的安慰询问,白冰悄悄的退出房去让两人说体己话。林家女子都知道这位方家妹子和林觉的渊源。这可是林觉第一个承认的妻子,虽然说当中有一些波折和误会导致擦肩而过,否则现在林家主妇便是这位方浣秋了。几年前就连小郡主怕也是敌不过这方浣秋在林觉心目中的位置。 “师妹,你怎么到应天府来了?怎地成了这副模样?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快跟我说说。你莫要哭,我都快要急死了。”林觉擦着方浣秋不断涌出的眼泪,将她温软的小小身子搂在怀里安慰询问着。 方浣秋慢慢的止住了悲声,她倒也不是伤心难过,更多的是委屈和欢喜。要知道她来到应天府可是一路艰辛,吃了不少苦头的。这时觅见爱郎,自然是要撒娇哭泣,发泄一番的。 于是在抽抽噎噎之中,方浣秋开始叙述她为何出现在此处的缘由。 原来,自那日夜间方敦孺和方浣秋母女摊牌长谈之后,方敦孺夫妇做出了决定,让方浣秋离京躲避京城的风雨,方师母则留在京城陪伴夫君共渡难关。当晚方浣秋也表示同意,但她却早已打定了主意要来寻林觉。 她倒不是因为相思成狂熬不住要见林觉,她是觉得如今爹爹遭遇的难关怕是很难过去。爹爹的言行之间已经让她强烈的感受到了这一点。在方浣秋看来,此时此刻,世上唯一可以帮助爹爹的人便是林觉了。爹爹不肯向林觉低头,她却不能坐视,所以她要利用这个机会赶来见林觉,求他帮爹爹一把。求他助爹爹渡过这道难关。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可以帮助爹爹的其他办法。 那天晚上她实际上便已经做好了决定,所以提前便打了预防针,告诉爹娘无需派人护送,便是不想让爹爹知道自己来求林觉。以爹爹的脾气,他是必然不会同意的。 次日上午,方浣秋登船离开,出了京城之后便在中途的刘家渡码头下了船。方浣秋知道林觉在京北和京东西路一带随军平叛,最近又授予钦差安抚使在安抚叛乱之后的州县。但她并不知道林觉所在的具体位置。根据最后一次得知的消息,她知道林觉实在兴仁府大捷之中歼灭教匪平息了叛乱的,于是她决定去兴仁府找林觉。 方浣秋的生命里还从未单独出过远门。方家虽非大户人家,但也算是书香门第,方浣秋虽非千金小姐,却也是小家碧玉自小被人呵护备至。这一次孤身一人远行,实在是超出了方浣秋的能力范围。 特别是大乱之后的京北诸县,人心浮动,教匪余孽捣乱之事层出不穷。乱糟糟的社会治安状况更让她这一趟旅程变得更加的艰难。她随身带着五百两银子,那本是要在杭州生活的费用。作为盘资倒也是足够了。但她根本不知人心之险恶,也不懂得财不露白的道理。她从一处小集镇雇了大车往北,渡河之后进入封丘县的第一天,便在一家饭馆里用饭,将包裹里的银锭给露了出来。然后,她便成了一些人的目标。 当天晚上,有人潜入了她居住的客栈,将她所有的银两洗劫一空。幸而方浣秋当时并不在客栈之中,店伙计陪同她去城里的车行雇车去兴仁府,从而躲过了一劫。否则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或许丢了财,还会丢了命。 回到客栈之后,面对被洗劫一空的包裹,方浣秋都傻了。她从未想过这世间是如此的险恶,这一次她算是长了教训了。可是这教训未免太大了些。所有的银子被抢走了,该如何继续行程?她想去报官,客栈掌柜的告诉她,莫要费那个气力了。城里天天都发生这样的事情,甚至杀人的都有,官府根本管不过来。能平安无事便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掌柜的看她可怜,要免了她房钱。但好在方浣秋身上还戴着些首饰,当下在城里典当了头上的金钗,得了十几两银子。结了房钱之后还余十多两。方浣秋决心继续行程,虽然雇车的钱不够了,但即便是走,也要走着去找林觉。她不能放弃。 客栈掌柜好心给她说了些门道。其一,她不能再以女装示人。一个单身女子走在路上,那是极其危险的。就算没银子,也会遭遇强人,悔恨终生。其二,这一路上绝对不能相信任何人,一个都不能信。走路要走大路,哪怕是绕路而行也不能走小路。京北五县现在匪盗横行,为了生计落草为寇者不知多少,所以一定不能单独走路。每天辰时以后天色大亮才能走路,天色一黑必须立刻投店。掌柜的还告诉她,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告知实情,要多张个心眼云云。 总之,老掌柜的话给方浣秋的第一次行走江湖之旅帮助甚大。方浣秋买了男装,戴了斗笠,将所有的银两分散藏在几处衣角里。用泥灰抹黑了白皙的脸蛋和手掌,最后还买了一把匕首藏在腰间防身。这之后,便开始了她漫长的辛苦的旅程。 从封丘到长恒县,她走了两天。从长恒赶到兴仁府她用了四天。细嫩的脚上磨出了许多水泡,疼得钻心。但她硬是一瘸一拐的走到了兴仁府。 本以为到了兴仁府便可见到林觉,但一打听才知道,那位林大人已经早已离开兴仁府去往京东西路各州府去安抚百姓去了。方浣秋欲哭无泪,她只能继续的循着林觉的足迹追下去。去到成武县,别人说林大人一行去了单县。去到单县,别人说林大人一行去了丰县。走到去往丰县的半路上,又听人说林大人去了夏邑,于是又匆忙的往南走。然后半路上又得知,林大人已经去了应天府了。 整整十五六天的时间,方浣秋凭着一股倔强,一股意气。用救父的信念鞭策自己,用和爱郎见面的欢喜来激励自己,用超出常人的意志硬是跟着林觉的足迹一路前行。脚上的水泡破了又起,最后生出茧子来。很少的银子用完了,一天只靠着两只炊饼充饥,渴了便在路边的河塘里喝水,硬生生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应天府。 第九五八章 焦灼 最后几日,真可谓是山穷水尽,银子没了,也没吃的。方浣秋做了平生最为最为低声下气的事情,跑去向乡人乞食。结果,被人家轰了出来。百姓们自己都没得吃,岂有余粮给一个浑身破烂的叫花子施舍。方浣秋不得已,也干了平身第一次作奸犯科之事,她实在饿得受不住,偷了人家田里的几根白萝卜,靠着几根白萝卜又坚持了一天。 当看到应天城雄伟的城楼的时候,方浣秋差点激动的晕倒在路上。好险的是,她进城后恰好遇到林觉要离开的车马,倘若她在路上哪怕是多歇息一炷香的时间,便要再一次和林觉错过了。而这一次错过,她怕是要死在这里,再也无法见到林觉了。 方浣秋平静的叙述着这一切,林觉却听得惊心动魄。谁能想到方浣秋竟然绕了一个大圈,行了二十余日,一路步行至此。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困苦,在如此危险的地域一个人孤身寻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 “师妹,你受苦了。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太让我钦佩了,这还是我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师妹么?”林觉叹道。 方浣秋微笑道:“师兄,这一路上我也不知多少次想着就停下来不走了,死在路上得了。这一路太痛苦了。可是想到爹爹的事,想到你,我便不能放弃了。我一定要找到你,这不,我便找到你了。有志者事竟成,我现在是真切的感受到这句话的意思了。这一趟之后,我再不是以前的方浣秋了。这比读书可有用多了。树上的东西永远没有我经历过的见过的东西真实残酷,这也让我对人生的意义有了更深刻的领悟。” 林觉点头道:“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但你也太胆大了些,太冒险了些。这要是路上出了岔子,可怎么得了。而且你也大可求助啊。到了长恒县,怎么不去县衙找他们县令。长恒县令何安民要是知道你是我师妹,必会派人护送的。兴仁府的广济军指挥使吴大人也会帮你的,你怎么不去官府求助?” 方浣秋蹙眉道:“我哪里敢啊,那掌柜的告诉我谁也不能信,我怎么知道他们是好人?再说了,我是偷偷来找你救我爹爹的啊,这种事我也不能教人知晓啊。我曾动过这个念头,但最终我还是没有去找官府。” 林觉苦笑看着她消瘦的脸,叹了口气将她搂在怀里,吻上她的干裂的红唇。方浣秋呼出一口热气,软软的躺在林觉怀里,轻轻的回应着林觉的亲吻。此时此刻,所有的艰辛和委屈,痛苦和绝望,都在这唇舌交缠之中化为青烟消散。为了此时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 行程不得不推迟到次日上午,因为方浣秋需要恢复气力。按照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她应该卧床好好休养三五日才是。但是时间不等人,只能让她歇息半日一夜,次日一早必须动身。 林觉一下午哪里也没去,就陪着方浣秋在房里。白冰也不知从那里搞到了几颗人参,用鸡肉和小米炖在一起,熬了一锅人参肉糜粥。方浣秋一口气将整锅粥都吃了个干干净净。这也是方浣秋第一次吃的毫无形象的在林觉面前打饱嗝,如此的狼吞虎咽的吃相。 林觉慢慢的询问了方浣秋关于京城中发生的一些事情,虽然有些事林觉已经得知,毕竟京城中家里人和回京的小王爷等人和林觉通信不绝,京城中的一些事情林觉也有所知晓。但是毕竟细节方面还是欠缺,特别是当事者的情形是一无所知的。 从方浣秋的叙述中,林觉也了解了方敦孺如今的心态。这位方先生似乎准备鱼死网破了,他提前安排妻女离开,便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的。虽然方浣秋说,爹爹似乎有些后悔之意,情绪很是低落,但是以林觉对方敦孺的了解,这种情绪的低落也只是暂时的。方敦孺绝非是那般软弱多愁善感之人,他或许情绪上会有波动,但是这绝不代表他会放弃他的坚持和理想。倘若方敦孺是那么轻易变化和妥协的人,那他也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方敦孺了。 而这恰恰是问题之所在。林觉上次写的信中是明确建议方敦孺做一些让步的。林觉知道这一次必然是一场狂风骤雨。而枢密使杨俊的想法林觉也是心知肚明的。在兴仁府,当杨俊警告自己不要跟他作对的时候,林觉便知道,杨俊这一次也绝对不会袖手。所以林觉才会写了那封信提醒方敦孺和严正肃。可是现在看来,自己的提醒是一点也没有作用。 整件事发展之激烈,还是让林觉颇为惊讶的。吕中天一方发动如此凶猛的攻击,联合了上百官员的弹劾是一定要势在必得的。这一次主要还是看皇上能不能顶的住。方敦孺倘若要是听自己的劝,哪怕表现出一些姿态来,都能让皇上增加维护他们的信心。可是他们偏偏不肯做任何妥协。 所以,对于这件事的走向,林觉也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但林觉大致抱着悲观的心态。除非在皇上的斡旋之下,严方二人能做出一些改变和妥协,否则此关难过,后果堪舆。至于方浣秋请求自己出手相助,林觉其实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现在问题的关键其实在于皇上能否坚定改革信念,在于严正肃和方敦孺是否愿意做出妥协,除此之外,朝中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加入其中改变局面。自己做能做的极其有限,力量也极其微小,恐难撼动局势。 但这样的话,林觉自然不能跟方浣秋明言。她历经艰辛,差点丢了性命来找寻自己,不就是因为对自己抱有信心么?自己倘若告诉她实情,岂非要教她失望了。 次日上午,林觉等人再次整队出发。经过半日一夜的休养,方浣秋的精神和身体已经好了许多。林觉命人另雇一辆马车让方浣秋乘坐,减轻她旅途上的劳顿。车队于巳时出发,直奔京城而回。 …… 汴梁城中,自当日郭冲退朝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原本郭冲的旨意是休朝十日。但十日之后郭冲依旧没有上朝。虽然消息封锁严密,但是知道内情的人不少,皇上身子抱恙一直没有痊愈,一直卧床不起,所以只能继续拖延。 郭冲这一次确实病的很重,期间呕血数次,咳嗽不止。身子变得憔悴虚弱之极。但其实在十日之后郭冲便已经能下地行走,身体也好转许多了。只是郭冲不肯上朝,因为他知道只要一上朝,免不了关于新法和严方两人都弹劾便会扑面而来。郭冲不想面对这些事,因为他确实没有下决心解决此事。故而他希望能够以拖延的办法避过这群情激奋的风头,希望所有各方都能冷静下来之后再解决此事。 然而就在他养病期间,弹劾严方二人的奏折,要求追究教匪叛乱之责,暂停新法实行的奏折还是以每日数十封的规模源源不断的送到他的御书房的案头。臣子们丝毫没有让此事平息下来的意思,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情绪越来越愤怒,越来越难以遏制。 九月二十七晚上,郭冲召见了严正肃和方敦孺。这是他生病休养以来第一次接见两人。之前严方两人数次请求探视见面,郭冲都没有见他们。那是因为郭冲心中尚且犹豫,不知该如何决定此事。严正肃和方敦孺是肯定想着要自己表态一如既往的支持他们的,可是目前的局面却让自己很为难。现在朝中群情激奋,除了政事堂之外,连永远站在自己一边的杨俊都已经明确表态了,郭冲不能不慎重的考虑此事了。他即便是皇上,也不能无视满朝文武的态度。更何况大周天下名义上是和士大夫休戚与共共同治理的,而吕中天杨俊等人也是他极为倚重之人,他不能无视他们的愤怒。 寝殿之中,君臣默默而对。郭冲拥被靠在床头,微闭着双眼似乎在小睡养神。但他的眼中不时闪烁的光亮却说明他清醒的很。 严正肃和方敦孺坐在凳子上,两个人的面容都很憔悴。自弹劾之事起,两个人外表平静,但却都是心焦如焚。他们倒不是因为自己被弹劾而焦虑,他们最担心的是皇上顶不住而废了新法,那可比弹劾了他们还要命。新法是他们的命.根子,苦心经营,殚精竭虑,耗费了多少精力和人力物力,才有了现在新法全面铺开推进的局面。倘若就此而终,半途而废,不但是他们个人的悲哀,更是断了大周革新图强的路。 “皇上龙体安好了些么?皇上一定要保重龙体啊。臣等最为担心的便是此事。臣和方中丞几番欲来探望,又怕惊扰皇上休养。臣等心焦如焚,忧心不已。”严正肃欠身开口道。 第九五九章 初心不改 (七千大章,嘿嘿。) 郭冲微睁双目,摆摆手道:“朕没事,朕还死不了。倒是你们二位要保重才是。看你们二人这副样子,颓唐沮丧,是否已经心灰意冷了呢?” 严正肃沉吟未答,方敦孺沉声道:“皇上看错了,臣等可没有颓唐沮丧,臣等一如既往,初心不改。不管怎样的阻力,也难以撼动臣等之心。皇上大可放心。” 郭冲皱了皱眉头道:“那就好,你二人刚毅果决,这也正是朕倚仗你们的原因。你们是不会轻易倒下的。很好。然而……当下之事……朕……却不知道该怎生了局了。朕现在很烦恼。” 方敦孺沉声道:“皇上不必烦忧,臣早跟皇上说过,变法图强之事必有磨难坎坷。正因为有阻力,才是变法之需。变法便是要变革掉固有疾痼,如医家之言,痛则不通。此刻之所以招致这么多的反对之声,那正是触碰到了顽疾痼痈之处。只要挺过去这些,便打通经络,顽疾尽除,一切也就康复了。” 郭冲叹了口气道:“你说的这些朕何尝不知。然而……朝中局面你也看到了。现在吕中天和杨俊都提反对意见,众大臣群情激奋,朕又怎能无视?再说了,青教此次反叛闹得天下震动,朕也脸上无光。这痛楚和代价未免也太重了些。我大周能经得起几次这种事?我大周现在就像是个病人,叛乱就像是捅刀子,大周的身体能扛得住几刀?朕不能不考虑啊,吕中天杨俊等人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啊。” 方敦孺忙道:“皇上,青教之乱跟变法可没有太大干系啊。即便没有变法之事,天下糜烂下去,迟早也会生出纷乱来。将这一切归于变法头上臣不能同意。这是他们借题发挥,有意针对新法,针对……” “住口!”郭冲低喝着打断了方敦孺的话。方敦孺呆呆的坐在那里,脸上极为惊诧。在自己重新回到京城任职的这两年多时间里,郭冲还从未对自己这般呵斥过。郭冲对自己尊敬有加,谈事情的时候有商有量客客气气的,而像今日这般出言呵斥,却是头一回。 郭冲情绪激动之际自己也岔了气,捂着嘴巴剧烈的咳嗽起来。严正肃和方敦孺都慌忙站起身来。在外间侍立伺候的钱德禄忙快步进来,捧了热茶伺候郭冲喝了几口,又替郭冲擦拭嘴角脸颊,郭冲的咳嗽渐渐的止住了。 “两位大人,皇上身子尚未痊愈,两位大人千万不要惹皇上生气啊。哎,你们该体谅皇上才是,都咳嗽成那样了,还不得不见你们,你们却要惹他老人家生气。”钱德禄不满的嘀咕道。 “钱公公所言甚是。”严正肃拱手道。 钱德禄叹了口气,捧着无视离开。屋子里静了下来,郭冲咳嗽之后的喘息声清晰可闻,时快时慢,像是有人在忽快忽慢的拉扯着旧风箱。 “方爱卿,朕没有要呵斥你的意思。然而,你将青教之乱跟新法之间的关系推得一干二净,这恐怕不妥吧。朝廷上下包括朕都知道,此次叛乱跟新法干系颇大。你怎可否认这一点。朕知道你是为了变法而想,但却也不能颠倒黑白。朕认为,变法之事固然当行,但变法引起的问题也要重视。无视这些问题和后果,一意推进变法,却又怎么能办到?又怎么能服众。你们固然可以不管不顾,但朕不能不管不顾,朕要照看的是整个大周的江山啊,要照顾到每一个朕的臣民百姓。这干系到朕的江山社稷,朕岂能任意为之?” 郭冲尽量让他的语气变得平缓,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你严正肃固然可以什么都不顾,但朕跟你不同,朕要照顾各方面的感受。否则,朕还怎么当这个皇帝。 方敦孺皱眉还待再说,严正肃拉了拉他的袖子制止了他。 “皇上所言甚是,臣等惭愧之极。方中丞所言之意并非推卸责任,他只是说这些恐都是变法所必须经历之痛。只是正如皇上所言,这种痛或许来的太猛烈了,朝廷上下当然承受不住。看来新法是有些问题的,需要及时的修正,免得重蹈覆辙。事实上今日臣和方中丞来见皇上,一则是探望皇上龙体,二则是聆听皇上的教诲。请皇上给臣等训诫,目前情形之下,我等该当如何?”严正肃沉声道。 郭冲皱着眉头道:“你问朕的态度,朕倒想问问你们的想法。朕支持变革的心是不变的,两位才是真正经手之人,很多事朕也没你们清楚。朕只想知道,对于目前的局面,两位心里是怎么想的。” 方敦孺沉声道:“臣和严大人的态度皇上还用问吗?变法非儿戏,好容易到了今日这一步,必然是要推行到底的。半途而废是绝对不成的。我们希望皇上继续给我们全力的支持,皇上倘若心有犹豫,臣等何为?” 严正肃吁了口气点头道:“皇上,方中丞所言不错,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松劲。变革之难,皇上也应该有心理上的准备。臣等不怕被人辱骂责难,怕的是皇上心志不坚。若无皇上全力支持,新法恐怕是难以为继。这固然是臣等心血白费,但更重要的是丧失了我大周未来中兴的机会。现如今辽人陷于和女真人之战中不能自拔,此时正是我们绝佳的变法时机。辽人的狼子野心已经彻底暴露,我们更应该抓住机遇,变革图强。和辽人终有一战,到时候我们国富兵强,便无所畏惧了。” 郭冲冷声道:“你说的这些朕难道不知?但是你们告诉我,现在上下乱成一锅粥,枢密院和政事堂都齐声反对,眼下这局面如何平息?你们莫非要朕发一道圣旨让他们全部噤声,要朕唯你们之言而听,他们的话统统当做放屁。青教之乱,上下都要朝廷给出说法,被荼毒的百姓,战死的将士便不需要交代?各地都在看着朝廷的表态,朕难道无动于衷?你们是要朕无视政事堂和枢密院,无视百官,无视天下人的意见?那样的话,朕岂非成了独.夫寡人?朕是那样的人吗?我大周有那样的皇帝么?” 严正肃起身躬身道:“皇上,臣等不是那个意思,臣等正是为了谋两全之策而来。但有一条,变法之事绝不可废。平息众官弹劾之怒我和方中丞可做姿态。既然说青教之乱跟变法有不可切割的关联,我们愿意为此而道歉,但是有一点,皇上必须肯定变法是对大周有利的,而青教只是利用了变法推行中的弊端,决不能因噎废食否定新法。新法的推行也不能停滞。一旦停滞便遥遥无期了。至于杨枢密当日的提议,要将条例司置于政事堂和枢密院监管之下,新法推行要得两衙批准,这实际上是要将让变法停滞,后续也难以进行之举,这一点是我们决不能同意的,也希望皇上能看得清他的意图。” 方敦孺接口道:“正是,杨俊的提议是要将变法之事夭折。他是对我们对军队进行变法而怀恨在心的报复。这是我们决不能接受的。条例司有权尚且新法推进困难之极,倘若无权,一切便都不用谈了。只要皇上继续坚定支持变法这个前提,其他的一切都好说。如果他们针对的是臣等两人,皇上尽可下旨处罚我们,我二人死不足惜。但皇上要另外任命人推进变法之事,不能让变法之事半途而废。如果是要否定新法,废除新法,臣等二人粉身碎骨也不能同意。干系大周未来国祚命运,江山社稷绵延存续之大事,臣等决不能妥协。” 严正肃和方敦孺的话清楚的表明了他们的态度。他们可以下台,但他们需要皇上承诺继续变法。他们可以死,但新法不能死,变法不能停。变法大事必须继续,这比他们个人的荣辱和性命更为重要。人和事必须要分开。皇上必须要表态。不支持人可以,但要支持变法。 这种想法其实有些不对,众官之所以将矛头集中在弹劾严方两人身上,正是因为他们所做的事情之故。人倒下是因为所为之事,怎么可能人倒下,事情还不受影响。那岂非是告诉世人,群臣的攻讦是人身攻击,而非就事论事。若只是人的原因,严方两人品行端方,道德无咎,谁能挑剔? 但是,这个时候,严正肃和方敦孺需要的是坚定郭冲变法的决心,不能让皇上因为压力而对变法之事产生动摇。只有如此,才能化解此次危机。至于他们两人,只要变法能推行下去,他们可以做出妥协,哪怕是下台也无妨。 郭冲的神色稍微的平和了些,他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最怕的是严正肃和方敦孺死活梗着脖子要对着干,那么自己身为皇上便必须要被迫做出抉择,那是他最不愿做的事情。他当然希望能变法成功,但是倘若变法激起众怒,让自己站在了众臣的对立面上,让他成为孤家寡人,那么自己便必须掂量掂量了。 “严爱卿,方爱卿。你们的一片赤诚之心朕是明白的。朕也不会惩罚对大周赤诚忠心之人。朕对变法的决心也是没有动摇的。然而,眼下的局面却要有个交代。朕这几天好好的想了想整件事情,朕觉得,新法的条款恐怕确实有需要斟酌之处。自变法开始,朕这里便接到了许多对新法条例的不满的奏折。别的不说,方爱卿,你的学生林觉不也是因为新法的条例而跟你反目的么?朕不是说他们说的便是对的,但现在青教叛乱之事刚刚平息,种种迹象表明,新法对百姓是有很大的伤害的。这一点朕认为不可否认。朕当然不会停止新法,但新法必须要修改,这是朕的要求。朕经不起再来一场叛乱,那对大周,对朕,对新法而言都是致命的。朕在想,用药过猛恐怕真的是一大弊端。”郭冲缓缓说道。 “皇上……”方敦孺叫道。 “你听朕说完,莫要打断朕。”郭冲摆手道:“朕的意思是,这件事必须要有个交代,要平息众怒。他们要追究叛乱的责任,提出对新法的疑问和对你们二人的弹劾,朕认为是在情理之中的。朕知道你们两位的脾气,朕若让你们低头认错,你们怕是绝对不肯的。你们要朕处罚你们,却要朕力挺新法,这岂非是矛盾之事。你们有错便是新法有错,朕那么做不是自相矛盾么?朕在想,既不能听他们废止新法,却又要对他们有所交代,平息朝堂上下之怨。绝对不能什么都不做,那是说不过去的。” 严方二人默然无言,眼下这局面确实不是能糊弄过去的。站在皇上的立场,决不能无视群臣之怒,也不会为了维护他们两个人得罪了朝中众臣和天下人。 “朕这几日考虑了很多,杨俊的提议其实是个折中之计,但你们适才说的也有道理。倘若按照杨俊的说法,这条例司便无存在的必要了。新法要让他们全部认可才能推行,那必是扯皮推诿,遥遥无期。所以朕根据杨俊的提议做了些调整,你们听听可否接受。”郭冲轻声道。 “请皇上圣愉,臣等洗耳恭听。”严正肃拱手道。 郭冲点点头道:“朕是这么想的,要不然你们就假意认个错,承认新法有弊端,推行之时有过失。承认叛乱之事和新法有关联,并以此为鉴加以改正。这其实也是事实。你们自己心里也清楚,想撇清干系是不可能的。你们只认个错表示今后会更加的慎重行事,其余的倒也不用多说什么。朕给你们个台阶下,也不罚你们,朕会告诉他们,变法之事总归是摸索前行,倘有过失也是情有可原,只需改正则可,不可一棍子打死。这样他们也不至于死活咬着你们不松口。你们看如何?” 严正肃和方敦孺面面相觑,倘若当真只是这么简单的话,倒也没什么。他们本就是愿意认错的。 “皇上,我二人自是愿意认错的,但只怕仅仅是如此,他们不肯罢休啊。他们岂肯如此轻易的便让此事平息下去。臣以为,他们是借攻讦新法和臣等之名,行不可告人之目的。恐怕不会干休。”方敦孺拱手说道。 郭冲皱眉道:“方爱卿,你怎么老是扯东扯西的?什么不可告人之目的?你想的也太多了些。他们有何目的,你不能总觉得自己是对的,别人都是对你有图谋,这种心态在目前这种情形下可不是解决问题之道。” 方敦孺脸色涨红了,严正肃忙拉了拉他的衣袖,沉声道:“皇上所言甚是,方大人不要多想,咱们就事论事才好。” 方敦孺无奈点头,不再多言。 郭冲微微点头道:“不过方爱卿的话说的也没错,他们定不肯就此罢手。只道歉是不成的,要给他们交代则必须有实际行动。朕认为已经实行的《常平新法》《雇役法》的条款你们要表态酌情修改。推行之时也要慎重而行,不要再生波折。至于关乎兵事的变法……朕觉得目前时机不够成熟,可延期而行。还有便是条例司的职权,这一点反对声音很大,朕也觉得当初设立条例司时将军政财权都集中在一起有些草率,这破坏了朝廷的制度结构,确实会引发混乱。朕觉得可以这么办,将财政之权归于三司,三司使现在职位空缺,严爱卿可去任三司使之职,方爱卿任副使。这么一来,看似将条例司财权剥夺,但财权你们二人依旧可控。你们觉得这么办怎么样?” 严正肃和方敦孺愕然无语,皇上可算是挖空了心思而为之。这样做确实对于恢复朝廷制度结构有好处,三司使掌握财政大权,严方两人兼任三司正副使,倒也确实有换汤不换药的感觉。但其实骨子里二者是截然不同的。条例司之所以权力巨大,便是因为它享有数项特权。财权剥离之后,条例司的权力大减。而三司使因为隶属余政事堂所辖,拨付款项还需经过吕中天等人核准,比之条例司自专已经远远不如了。就拿《常平新法》实行而言,各地常平仓放出的官贷都是条例司审议定夺,但到了出钱出粮的时候,却要三司衙门来拨付,又要必须政事堂的同意,不但效率低下,而且免不了要被指手画脚的拖后腿。这么一改动,其实和之前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朕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堵住他们的嘴,省的他们说条例司凌驾于两府三司之上。这也是权宜为之,一切是为了平息目前的局势。你们觉得朕这个想法可行不可行?”郭冲继续问道。 “皇上,财权交了,平了吕相之怒,那么杨枢密一直不满的军队调拨之权可否也要剔除呢?维持推进新法的两只《常平》《雇役》的衙役力量都是从厢兵之中调拨充任,是否也要去除?”方敦孺问道。 “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朕认为还是不要从军中调拨人手为好。实在要用,朕可为你们和杨枢密调剂。免得他老说条例司是小枢密院,调拨兵马比他这个枢密使都方便云云。其实,地方上的衙役充作推行新法的人手,也是可行的,再雇佣些人手便是了,何必跟他们掺杂不清。你们说呢?”郭冲微笑道。 方敦孺已经气得胡子都要吹起来了。 “那这样,皇上干脆将条例司制定修改推行新法的权力交给政事堂或者是中书省去做好了。条例司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之所以建立条例司,并赋予军政财大权,便是因为变法需要集中权力强力推行。皇上这么做跟解散条例司又有何异?恕臣直言,皇上的想法比杨枢密提出的办法好不了多少。若是真按照皇上所言的这么做的话,新法将永远无法推行下去。四处掣肘,处处拖延推诿,哪里还能雷厉风行的推进下去?”方敦孺语带抱怨,甚至有些揶揄之意了。 严正肃也沉声道:“皇上,这么做恐怕是不妥的。虽然按照皇上的想法,变法之事或勉强可行。但是皇上莫忘了,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变法之初我们便达成共识,我大周变法正是乘着辽人和女真纠缠的时候。现在辽人獠牙毕现,他们觊觎的野心也因为叛乱之事而昭然天下。实际上我们和辽人之间已经无丝毫的信任可言。倘若不是辽人被女真人内乱纠缠,此次青教之乱时他们便已经撕破脸皮了。留给我们的时间很短,我们还怎能拖拖拉拉?变法必须既快且速,而且要立竿见影。臣等并非不知变法之弊,但臣等不得不这么做,正是因为时不我待之故啊。皇上,我等可以低头认错,但这变法之事缓不得,条例司的职权分不得。还请皇上三思而行。” 郭冲皱眉道:“你们不同意朕的提议?” 严正肃和方敦孺对视一眼,心意相通。 “皇上,可向天下人道歉,甚至领皇上责罚。甚至我二人也可以罢官归去,但条例司的职权不能变,新法的主动权不能交于他人之手,新法的推进不能停。有错谬怕什么,错了便改,千锤百炼,最终必是我们所求得的结果。倘若人言便改,遇难便缩,变法如何能成?古今变法者无不艰难困苦,惹天下人非议,倘若变法那么容易的话,岂用臣等?”严正肃沉声道。 郭冲紧皱眉头不语。 方敦孺起身来深深一礼,沉声道:“皇上,臣等一心变法,不为名利,只为大周中兴,富国强兵之目的。臣等知道皇上现在的心情,变法遭遇诸多风波,亦不能说没有弊端,所以皇上的心里也产生了怀疑和动摇,这一点我们都能感受的到。然而,臣想告诉皇上的是,变法之效,终将显现。若以短时间出现的问题便怀疑新法,那绝非明智之举。对人对事皆是如此,久久用功,功到自显。白乐天有首诗,臣愿和陛下共勉。” 方敦孺直起身来,负手诵道:“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方敦孺所诵的这首 诗正是唐朝白居易写的《放言》系列祖诗中的第三首。诗文的意思很明显,辨别一件事的好坏真伪,对一个人的评价和识别决不能靠主观臆断和占卜问神。对人和事物的全面认识要经过时间的考验,经得起历史和时间的衡量。决不能因为一时一事的现象和结果而仓促的下结论。方敦孺将此诗诵读出来,便是要告诉郭冲,对于新法,不能因为一时的困难和导致的混乱而否定,也不能因为满朝官员的反对而生出怀疑之心。只有时间和历史,才会给出正确的答案。 郭冲岂能不懂其意,久久而坐,瞪着严方两人不语。他的心中确实生出了动摇,这种动摇其实不是现在就有的,变法一开始,他心中的狐疑便没有停止过。或者说,这一切源于他对变法的不够坚决。郭冲总想着既能找到富国强兵的办法,又能够不大动干戈,不会惹来太多的事情。这种想法一直贯穿在他整个行为之中。所以他才会在朝堂上时而强硬,时而又找平衡和稀泥。今日之所以他会提出哪些建议,正是因为他内心的动摇,希望能够退一步找到平衡点。 方敦孺和严正肃何等敏锐,自然会体查到他的内心的波动变化。 “你们……果然是不肯同意的。处罚你们……于事何补?但若不能平息众人之怒,也是不成的。朕该怎么办才好。难道说,朕只有那样做才成了么?”郭冲轻轻说道,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又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定。 “皇上……”严正肃躬身说话。 郭冲摆了摆手,转身躺下,面向床里。口中道:“你们退下吧,朕累了。朕得好好的想想。朕是该好好的想想了。” 方敦孺和严正肃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郭冲在说些什么。皇上似乎陷入了一种思绪之中,这召见没头没尾的,也没具体商议出什么办法来,便要他们离开了。难道皇上生气了?因为他们两人的不妥协而不愿再和他们多言?却也不像,皇上并没有发怒的样子,反而显得有些平静。皇上是早有心理准备会被拒绝的。那么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二位大人,皇上要歇息了,二位大人还是请回吧,时候也不早了。”钱德禄在帐幕后现身,躬身说道。 严正肃和方敦孺无奈,只得跪拜告退。直到他们退出寝殿,郭冲都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只面朝床里边的纱帐,双目怔怔,像是傻了一般。 第九六零章 罪己 (二合一。谢:神奇的金甲虫、破坏王、moshaocong、书友50067224等兄弟的赏,谢:心有灵犀风华、yptse等兄弟的票。) 清晨,上朝的钟声回荡在殿宇之间,崇政殿上,百官云集,人头簇拥。这是半个多月时间以来的第一次早朝,文武百官全部到齐,但凡有资格上朝的都列席其中,因为他们都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对于新法和严正肃方敦孺等一干变法派的弹劾今日是无论如何也要有个结果的。 昨晚皇上召见严正肃和方敦孺的消息吕中天等人已然知晓。只是不知谈话的具体内容。但皇上既然召见严方两人,必然是要为他们开罪的。但吕中天吴春来等人也做好了准备,这段时间,他们又搜集了不少证据,今日倘若皇上继续偏袒严方两人,众人要火力全开,坚决抵制,决不能再容此事再拖延下去了。 正因如此,朝会尚未开始,大殿之中便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吕中天、杨俊、吴春来等人面容严肃的负手而立,他们身后的众大臣也是面色冷峻。而变法派这一方,严正肃和方敦孺也是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双方没有任何的眼神和言语的交流,就像是两拨蓄势待发的猛兽,随时准备开始相互撕咬。 “皇上驾到!”内侍高亢的嗓音响起,群臣即刻整衣肃立,目光投向后殿帘幕进口处。 几名殿前司侍卫率先涌入,两名小内侍掀起了帘幕,之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郭冲的身影出现在群臣面前。 让众人惊讶的不是其他,而是今日皇上的穿着。往日皇上上朝只穿常服。郭冲又是个随意的人,有时候只穿一件丝袍挽着发髻便上殿议事。但今日,郭冲身上穿着的是金色滚边九龙龙袍,头上戴着的是冠冕。这是极为隆重的打扮,这身袍服只有在祭祀天地祖宗,或者是重大节庆之日的我大早朝上穿过。今日非节非庆,又非祭天祭祖之日,郭冲穿的这么隆重,怎不教人惊讶。 郭冲的脸上颜色依旧不好,白里透着一丝淡淡的青色,身子似乎还很虚脱,走路时脚步有些发飘。内侍钱德禄搀扶着他的手臂,但郭冲在进入大殿之后便甩开了他的手,快步走向了高高的宝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跪伏于地,齐声叫道。 郭冲上了宝座的几层台阶,来到龙案之后站定,微微的有些气喘。嗓子里和胸口里涌上来一股想要咳嗽的感觉,但他强自忍住了这种感觉。定了定神,扫视了殿下黑压压跪伏于地的众臣,久久的没有开口让他们‘免礼平身’。 群臣跪在地上,久久没有等到皇上的免礼声,心里一个个泛着嘀咕。本来这朝拜之礼很是短暂,大周朝君臣之礼并不繁琐。当今 皇上更是不太讲究这些,有时候刚刚跪下皇上便立刻让平身了。所以大臣们都没有为此做什么准备。 要知道,跪在坚硬的地上的感觉其实是很痛苦的,每个朝臣其实都有自己的办法,大多数人都会在衣服里边的膝盖上绑上棉垫子以缓解痛苦。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先皇注重礼节,有时候跪拜之礼便要行盏茶时间,所以棉垫子便必不可少了。但郭冲不讲究礼节,所以本朝官员大多将棉垫子束之高阁。可是今天,皇上不让平身,众人只能跪着。老迈的膝盖和坚硬的地面石头之间的亲密接触的时间越长,便越是痛苦不堪。 郭冲坐在宝座上动也不动,似乎忘了让众臣平身这件事。一旁的钱德禄忙凑近他身旁低声提醒道:“皇上,该让大臣们起来了。” 郭冲充耳不闻,只静静的看着下边跪着的众臣。他可不是忘了,他是故意如此的。他要让这些人知道,谁才是皇上,谁才是他们的主人。加上今日郭冲要做一件让自己很不开心的事情,所以,在此之前,他要让这些人得到一些小小的惩罚,罚他们都跪在这里遭罪。正是这些人逼着自己这里做的,这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报复。虽然这有些幼稚,但郭冲今天就要任性一回,小气一回。 百官们的膝盖有些承受不住了,疼痛让他们身上开始冒汗,开始不自在的扭动身子。就在他们觉得无法忍受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如仙音一般的郭冲低沉的嗓音。 “都起来吧,免礼平身。” 众人如蒙大赦,长舒一口气,纷纷爬起身来,口中不禁发出呻吟之声。不少年纪大的老臣甚至都爬不起来了,得靠着身边人的搀扶才勉强起身。就跪了这么一会儿,老骨头都快散架了。 吕中天是被吴春来扶起来的,本来他是当今宰相,有无需跪拜的权力。堂上甚至还有专门为他准备的一张凳子供他坐下。但因为之前弹劾严正肃和方敦孺的事情违背郭冲的心意,他觉得应该表现的谦恭一些,平息一些郭冲的怨气,所以他也跪拜了下去。熟料到差点倒在堂上。傻子才不明白皇上是故意的,吕中天当然也明白皇上是故意为之。他皱着眉心里愤愤的想:皇上此举也太幼稚了些,你心里不高兴也不必用这样的招数惩罚我们。即便你如此,老夫这一次也绝不容你和稀泥。今日老夫本来想少说几句的,但老夫改主意了。稍后老夫要亲自上阵。 “众爱卿,朕身子抱恙几日,未能早朝。朕知道你们都很捉急,朝中有很多大事要办。可是没办法,朕也急啊。所以朕今日身子爽利了些,便即刻召开朝会商议国事。诸位爱卿,有何奏议便开始吧。”郭冲缓缓开口道。 吕中天使了个眼色,吴春来小步出列,躬身道:“臣有奏,关于众官弹劾严正肃方敦孺之事,以及新法暂停之事,未知可有定夺。朝野上下,大周四方臣民早已舆论如沸,要求朝廷追根求源,追究相关人等责任。各地官员近来上奏弹劾请愿之书数百件,均已转交中书呈送御览,未知皇上可曾见到。臣等知皇上身子欠安,理当休养,不该烦扰皇上。然此事干系我大周社稷稳定,干系朝局稳定,故而不得不叨扰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郭冲皱眉道:“你上来就要说这件事么?真的这么急?朕其实想知道辽人关于此次叛乱的解释。吴春来,你所辖北房负责和辽人交涉之事,怎不先禀报此事?” 吴春来忙道:“启禀皇上,同辽人交涉之事自然要奏禀皇上,但事有轻重缓急,臣是想押后启奏。” 郭冲喝道:“胡说,辽人意图攻我大周,资助教匪作乱之事,在你看来竟然不是紧急之事?你可真是昏了头了。在你看来,什么才是紧急之事?同样的追究责任,辽人的责任便轻,我大周臣子的责任便是重?这是什么道理?” 吴春来惊觉失言,忙道:“皇上息怒,臣不是那个意思。臣的意思是,出使辽国使者刚回,所禀之事尚未理清。臣的意思是待详细问过再禀报皇上,免得有所遗漏。皇上保重龙体,万莫动怒。” 郭冲冷哼一声道:“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你这个副相也不知怎么当的。” 吴春来汗出如雨,踌躇不敢答话。 一旁吕中天看着眼前情形紧皱眉头,他既恼火吴春来说话不过脑子,虽然此刻扳倒严方二人和新法之事确实是第一位的,但也不必如此露骨,连国家大事都不管不顾了。但另一方面,他也明白这是皇上故意找茬。实际上出使辽国的使者今晨才回京,再快也无法在早朝上禀报经过。皇上问及此事,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皇上,辽人必须为此次行为作出合理的解释,并且付出代价。但和辽人打交道需要的是耐心和时间。而朝廷内部的事情不尽快解决,不尽快的安抚民心,会人心不稳,心意浮动。老臣认为,皇上还是尽快就新法和严方二人之罪给出明示。这件事也该解决了。”吕中天开口道。 杨俊闻言也出列道:“吕相所言甚是,内不稳,外难安。上次早朝,臣提出的建议得到众臣附议,皇上说容后决断。现在过去半个月了,当事之人毫无表态,众人心中都很愤怒。严方二人毫无知错之意,对此事无动于衷,这是不能接受的。此事再要拖延,便是伤了天下臣民之心了。皇上速作决断,平息此事之后再议论对辽人施压乃至惩罚之事。” 郭冲呆呆的坐在那里,殿下大臣们也默默的看着他。今日朝会才刚刚开始,两府首脑甚至没有任何的掩饰和铺垫便全部跳了出来施压了。事情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今日郭冲再不表态,怕是也过不去了。 郭冲皱眉看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面无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出来辩驳的表示。更是没有任何出来道歉服软的表示。郭冲长叹一声,知道昨天的那些话终究是白说了。这两人脾气太倔太硬,想要他们服软是不可能的。 “朕……给你们一个说法便是。朕当然会给你们说法。你们要追责……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又确实是因新法而起,自然不能不追究责任。”郭冲缓缓开口道。 所有人听到郭冲的话的第一反应便是:皇上亲口承认了叛乱的主因是新法所致,那么言外之意便是,严正肃和方敦孺要负主要责任了。这样的结果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众人其实心里想的最好的结果便是前几日杨俊所提出的折中之计。让严方两人出面道歉,并且大幅度削弱条例司的职权,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毕竟还是要给皇上面子的,要求太多太高,反而会适得其反。皇上是不会同意严惩严方两人的。但此刻听皇上的口气,这是要彻底的追究严方两人的责任了么? 郭冲站起身来,缓缓的从袖子里取出一份诏书来,扫视下方百多双直愣愣的眼神,终于咬牙展开来,沉声诵读。 “朕自即位以来,宵旰沥胆,丝毫不敢有懈怠之心。祖宗基业交于朕手,朕知责任之重大,万民之所期。故而时时告诫自己,当勤勉辛劳,不得有片刻疏忽之心。然即位六年余,朕虽穷尽心力,却所获甚微。大周国力日衰,国库空虚,民生日益维艰,抱怨之声四起。朕本抱重振大周之心,故而积极推行变革之法,希消弭百年积弊,重塑气象,中兴大周,达富国强兵之望。然新法之行虽有所得,亦有弊端。以至于有夺民之议,百姓怨言困苦之声有之。更有甚者,贼寇乘机作乱,酿成祸端。京东京北之乱,百姓死伤流离,不知其数。每念及此,朕心痛如割,心焦如焚,心急如沸也……” 众臣一个个惊愕的聆听着郭冲诵读的话,听到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都如雷灌顶,在他们的脑海中轰然炸裂。皇上居然说出这些话来,这简直不可思议。皇上这是怎么了?这不是自曝家丑,自承无能,自损颜面么?皇上宣读这份诏书是什么意思?他不要面子了?朝廷的体统颜面何在? 郭冲的声音依旧在继续:“……自大周立国以来,未尝有治下内陆叛乱之事。同历代先皇之英明贤德相比,朕实愧不堪言。朕继位六年,国力每况愈下,并有如此叛乱之事发生,朕有何面目对天下人?今群臣百官乃至天下百姓要求追究责任,朕觉得并不为过。当今之局,确实需要有人出来负责。教匪之乱虽非完全是新法之责,但新法之弊显现,亦是原因之一。新法有弊,非臣子之过,过在朕身上。是朕力推新法,是朕决意变革,所有新法的条款都是朕同意才颁布推行的。朕虽平庸,但却不至于推卸责任。此诏乃朕罪己之诏。朕在此昭告天下,今日局面,皆朕之过。朕一力承责,自省反思,绝不推诿。” 罪己诏……! 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嗡嗡作响,皇上下的是罪己诏啊,这可怎么得了。 “皇上!”群臣高呼着跪了下去,有的人开始涕泪横流。皇上下罪己诏,虽然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到他自己身上。但他是皇上啊,皇上颜面尽失,皇上承认做错了事,皇上向天下人谢罪,自己这些人的脸上有光么?他们都是辅佐皇上治理天下的臣子啊,皇上的错便是他们的错,便是他们做的不到位,这是个简单之极的逻辑。皇上如此作践自己,他们的心里能好受么? 吕中天和杨俊等人也是惊愕万分。他们也万万没想到皇上会这么做。罪己诏的发布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罪己诏是天子最不得已时才会下达的诏书,一般朝廷出了重大变故,政策发生重大的差池导致了极为严重的后果,不得已之下才会下达罪己诏。郭冲既爱面子而且性子又强硬,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做。仅仅是因为青教之乱便这么做?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吕中天迅速的思索着皇上此举的用意,他很快便意识到,皇上这么做的目的正是要保护严正肃和方敦孺,保护变法。他将所有的罪过揽在自己身上,正是要消弭所有针对严正肃方敦孺和新法的攻击。如果皇上承认这一切是他的过错,再纠缠下去便是不忠之行,便是对皇上的落井下石了,对皇上发动攻击了。 吕中天惊叹于郭冲的作法之高明,这一手虽然自伤八百,但也彻底封住了所有人的嘴,让所有的攻讦都消弭的干干净净。 惊愕之余,吕中天看向杨俊,发现杨俊也正惊愕的看着自己。两人目光对视的一瞬间,均明白对方已经明白皇上此举的用意了。 谁也想不到,郭冲对新法的支持力度这么大,决心这么大。竟然宁愿下罪己诏,也不肯让方敦孺和严正肃受委屈。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的。当然,这并非仅仅是对方敦孺和严正肃的支持,这是郭冲对于大周中兴的决心。他是将宝压在了变法上,所以才肯这么做。新法确实给他带来了希望,他不愿意看着这希望消失。身为大周君主,他愿意赌上这么一把。 方敦孺和严正肃也正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此时此刻,他们才明白昨夜觐见郭冲之时,郭冲躺在床上自言自语说的话。郭冲本想劝说他们听从他的建议,对条例司进行适当的权力结构的调整。希望能够做出些让步能解决目前的危机,平息众臣的愤怒。可是自己两人没有同意,态度极其坚决。皇上应该是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召见自己二人是想做最后的努力。当这努力无法奏效时,他便打定主意要以下罪己诏的方式来揽责。 谁说皇上的心是动摇的?皇上此举正是基于对自己两人的极度信任,正是出于对于新法的期待和中兴大周的渴望。他宁愿不顾自己帝王的声誉而下罪己诏,宁愿在青史留下污名,这是何等的气魄和胸怀。 跪在地上的严正肃和方敦孺热泪盈眶。 “然变法之事,虽有微瑕,却不宜骤废。严方二人需即刻修正新法条例之弊,加以完善,不得懈怠。朝中众臣均有监督之责。朕拟设立投诉司,专门接受对于新法的意见和建议,并转交条例司以作修正参考。严方二人需认真对待上下意见,不得无视自专。朕之过,朕自需受罚,即日起朕移居西华殿居住,给奉减半,食用清减,每日自省,反思己过。朕近日身子抱恙,精力大不如前,朕决定即日起准许众臣上奏议立太子之事,太子既定,可为监国,为朕分忧。钦此!” 郭冲将诏书缓缓放下,轻轻的吁了口气。这道诏书的颁布对于他自己而言也是一个挑战。他终于勇敢的迈出了这一步,向天下人承认自己并非千古一帝,承认自己能力有所不逮。这是以前他绝对不会做的。但这么做一切都是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他不能将一个烂摊子交给继位者,他必须要有所作为。 议立太子的事情其实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提出此事既能转移朝臣们的注意力,同时也到了该议论此事的时候了。郭冲自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虽然还没到油尽灯干的时候,但也需要落实此事了。而且在此诏中提出,更是有惩罚自己之意,犹言自己因为有过错而需要退位给太子作为惩罚。这也更加能获得天下人的认同和同情,对自己的声望的影响也能减少到最低的程度。 第九六一章 归来 堂上所有人都惊愕无言。难怪皇上今日要盛装上殿,答案已经揭晓。今日对于皇上而言是个大日子。他既要下罪己诏向天下人自承有过,又要宣布议立太子之事。这也便意味说,从今日起,他的退位开始了倒计时。今日对于他而言必是个艰难的日子,也是个值得被纪念的大日子。所以他盛装出席,不是为了祭拜天地祖宗,而是为了他自己。 “皇上……”群臣跪地高呼。很多臣子涕泪横流。 突然间,有人跳起身来,朝着跪在地上的严正肃和方敦孺等人大声喝骂道:“一群祸国殃民的贼子,瞧瞧你们做的好事。你们犯下的错却要皇上替你们扛着,你们难道不羞愧么?不觉得羞耻么?因为你们的过错,皇上将要背负千古骂名,你们难道能心安理得么?” “说的是,你二人不但是国贼,更是大逆不道之臣。臣子做到你们这个份上,怎么不一头撞死。” “皇上收回罪己诏,所有的过错都是严方两人的,您不必为他们背负罪名。严惩此二人,废了新法,正气清声,恢复我大周郎朗清明之政。” “对,对,严惩国贼,严惩国贼。” “……” 数十名臣下纷纷附和,义愤填膺口沫横飞的朝着严正肃和方敦孺大喊大叫,群情激奋,场面有些失控。 郭冲面色铁青,厉声喝道:“尔等要抗旨么?” 一群鸹噪之人赶忙噤声跪下,连呼不敢。 郭冲长吁一口气,沉声道:“诸位爱卿,朕已下罪己诏,所有的过错都是朕思虑不周之故,并非严方二人之过。他们即便有错,也是遵照朕的旨意行事而已。你们不得再对他二人诋毁攻讦。朕已经说得很明白,对于新法之弊,严方二人将进行修正。朕相信,他们会尽职尽责吸取教训的。” 群臣默然无语,很多人心中均想:“皇上对严正肃和方敦孺真是好的没话说。这两人一点表示也没有,真是猪狗不如之辈。 郭冲语重心长的继续道:“朕下此诏便是想告诉你们,告诉天下亿万臣民。朕并非完人,也会犯错。朕也并非没有勇气承认错误。治理我大周这样庞大的国家,盘根错节,琐碎万千,面面俱到是不可能的。朕犯了错误,朕自然要认错。朕为大周之心天日可鉴,这一点朕可自傲。朕登大位时日虽短,到如今只区区六年余,也许朕不久后便要传位于继位者,但朕哪怕只是当一天皇上,朕也要全心全意为了大周,绝不文过饰非,只一心为了大周的中兴。试问诸位爱卿,你们能做到和朕这样么?你们是不是和朕一样,一心一意为了大周的中兴兴盛而为之,不计较个人的荣辱得失呢?扪心自问一下,倘若你们还做不到,朕希望你们加油,希望你们能做到。朕是多么希望我大周上下一心一意拧成一股绳,改变我大周江河日下之况啊。你们能做到么?”郭冲坐在宝座上,声音平静的说道。 “吾皇贤明,实乃圣君。试问古来帝王,几人能如圣上之贤德?一心为国,不计身后之名,几人能比?”一名白胡子老臣振臂高呼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大臣们纷纷叫道。 郭冲微微点头,轻声道:“贤明不敢说了,朕只是想努力当个好皇帝罢了。吕爱卿,这罪己诏交给你,政事堂代朕发布,昭告天下吧。另外,关于太子之议,你们私下里可斟酌一番,各自上奏于朕。朕择日廷议,商讨此大事。” 吕中天沉声道:“老臣遵旨。” 郭冲起身道:“今日就到这里吧,朕想歇息歇息了。散了吧。” 钱德禄高亢的嗓音响起:“退朝!” …… 十月初九,林觉一行风程仆仆回到了京城。进城之前,方浣秋向林觉提出了请求,她希望住进林觉家中去,不想回到榆林巷家中。方浣秋有她的理由,这一次她本是答应去杭州去的,自己自作主张去寻林觉,祈求林觉帮自己的爹爹一把。以方敦孺的脾气,如果知道事情的真相,怕是会适得其反拒绝林觉的帮助。所以方浣秋的意思是隐瞒此事,住进林家大宅里,让方敦孺一无所知。 林觉当然明白方浣秋的理由不止于此。这一路上从应天到京城的行程之中,方浣秋心情愉快的很。已经很久没有跟林觉有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了,这一次可谓是得偿心愿如胶似漆。白冰也很自觉,一路上刻意的给林觉和方浣秋留出空间来,让他们两人多些时间相处。林觉和方浣秋耳鬓厮磨,笑语嫣嫣,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松山书院读书时的情形一番。这一路上同吃同车同住同眠,基本上已经没什么禁忌。倘若不是林觉自我克制,怕是便要了这小师妹的身子了。倘若林觉想要,方浣秋是绝对不会拒绝的。 林觉并非不想将生米煮成熟饭,而是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这么做,这有些乘人之危之嫌。另外,这也是方敦孺的底线,在万不得已之前,林觉都不愿意用这样的手段得到方浣秋。让方敦孺难堪其实便是让方浣秋难过,她夹在两人之间是最难为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必须要留有余地,不至于弄的不可收拾。 林觉同意了方浣秋的要求,倒不是出于什么别的考虑,而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假如情形如方浣秋所言的那般,方敦孺已经开始考虑到妻女的安全问题,并且要将她们送出京城的话,那么便说明局势已经变得很严峻,斗争已经很激烈。很可能会演变成更为激烈的结果。方浣秋留在方敦孺身边是不安全的,秘密的藏在自己的家中或许更好。不过林觉认为应该告知方师母一声,让她放心。毕竟方浣秋离京近一个月,就算去杭州安顿也该有信送达,倘若久久没有消息,他们也一定会担心的很的。 一行人进了东门之后,沿着汴河大道往西而行。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百姓们来往匆匆,店铺里生意兴隆。侧首汴河码头上,光着膀子的搬运民夫们打着号子,搬运货物上下船。汴河宽阔的河道上,白帆点点,船只来往繁忙。 林觉骑着马上,看着这熟悉的街景,心中颇为感慨。自己原本以为对京城没有什么感情的,初来京城的时候心里总是将汴梁和杭州作比较。总觉得京城虽然繁华,但却和杭州没法比,总是对京城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抗拒心理。但在离开京城的这几个月之后,再一次回到京城之中,却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的让人熟悉和安心。 这里是京城,大周的都城,是王朝的象征,更是万民安居之所。这里住着自己的家人,有着自己的事业。这里虽然依旧陌生,甚至有些冷酷无情,但是这里是能带给每一个大周臣民内心安宁的地方。不管你对它是喜爱还是憎恶,你却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它是每一个大周臣民心目中的圣地。 林觉算了算日子,此刻应该是漕运集中运抵京城的最后时限。但不知林家的漕运船队是否到达。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绿舞和小虎应该已经跟随漕运的船队回到京城了吧。 大相国寺前林家大宅门前,林家上下早已倾巢出动迎候林觉的归来。林觉早已命人将消息提前送达,当得知林觉即将归来的消息,林家众人都很兴奋。林觉出征数月终于回来了,这可是林家上下的头等大事。 在小郡主和谢莺莺的率领下,林家上下人等聚集在门前。孙大勇派出手下护院不断打探消息。从林觉的车马进城之后,每到一个街口,都有消息禀报而来。 “公子进西水门了……” “公子过上土桥了……” “公子车队进丽景门入内城了……” “公子一行上汴河北街了……” “公子车马过相国寺桥了……” 消息不断的禀报前来,郭采薇和谢莺莺都很激动,两人的手攥在一起,都微微有些颤抖。 “马上要见到爹爹了,战儿。开不开心呢。”郭采薇对着身旁奶娘抱着的儿子低语着。林觉在儿子还没满月时便随军出征,走时儿子尚未正式起名字。后来在家信之中,郭采薇要林觉给起个大名,林觉便给起了个林战的名字。寓意自然是自己正在出征作战之中,另有希望他以后不屈服不妥协敢于像战士一样作战之意。 那孩儿只有两个多月,生的面白.粉嫩,双目乌黑溜圆,可爱之极。此刻咿咿呀呀挥着手,似乎也觉得非常开心的样子。 “禀报二位主母,公子车马到了。”孙大勇从巷子口飞奔而来,在他身后,众骑杂沓,车队碌碌,一队车马从大街上转进巷子里。前方骑着高头大马的那人身着黑色铠甲披着银灰色披风,威风凛然,不是林觉还是谁? “夫君到了。”小郡主原本是告诫自己不要失态的,要保持矜持,保持郡主和林家主母的风仪。但是此刻,当看到林觉的那一刻,她却将这一切抛诸脑后。轻呼一声,提起裙据便飞奔而去。 “郡主慢些,当心摔了。”谢莺莺在旁提醒着,但她自己却也跟着小跑起来。 第九六二章 困惑 林觉看见了飞奔而来的郭采薇和谢莺莺,心情也异常的激动。翻身跃下马来飞奔上前。 小郡主本是要纵身扑入林觉怀中的,但众目睽睽之下,此举太过惊世骇俗,虽然曾经也是个不在乎他人议论的人,但此刻身为人妇,自然需要自重身份。在扑入林觉怀里之前,小郡主硬生生的刹住了身形,仰头看着林觉半晌,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 “夫君你的胡子怎么这么乱?冰儿妹子也不帮你整饬整饬么?” 林觉哑然失笑道:“这便是你迎接夫君的第一句话么?薇儿,我回来了,你一切可好?身子可恢复了?” 郭采薇嬉笑起来,眼中却生了雾气,轻声道:“我一切都好,你放心便是。” 一旁谢莺莺敛裾行礼道:“莺莺给夫君见礼,夫君平安归来,家宅大喜。” 林觉转头拱手还礼,笑道:“莺莺清减了,可是思念之故?” 谢莺莺面红耳赤,不知如何回答。小郡主在旁嗔道:“夫君可莫欺负人,这段时间莺莺操持家务,那是累得瘦了。” 林觉哈哈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谢莺莺低声道:“夫君当然不是自作多情,我们都很想念夫君。等着盼着夫君归来呢。你终于回来了。” 林觉收起笑容,点头叹道:“是啊,回来了。” 后方白冰上前给两女行礼,郭采薇还礼后微笑上前挽着白冰的胳膊道:“冰儿妹子,这一趟辛苦你了。走咱们回家。” 那边厢,林觉已经将林战抱在怀里。林战朝着林觉嘻嘻的笑,似乎早已相识一般。林觉转头四顾,看着身边妻儿,心中颇为感慨。还能有什么比和家人团聚更让人幸福的事情呢?心中无限烦恼事,此刻却荡然无存了。 将所有箱子搬进宅中之后,林觉打赏了随行的骑兵,吩咐他们回侍卫步军司军营休整待命。众骑兵离开后,嘈杂喧闹才告一段落。 众人在厅中落座,欢声笑语不断,尽叙别来之事,一家人其乐融融。 小郡主对方浣秋的出现很是奇怪,拉着林觉到一旁询问。林觉自然做了一番解释。小郡主闻言后颇为唏嘘。她在京城自然也非全不知消息,朝廷里最近闹的沸沸扬扬,她虽对此并不太关心,但回王府之时,父兄所言之事都是这些事,自然也明白其中的一些关窍。 “夫君莫非真的要掺和其中,我爹爹和兄长都说了,这一次的事情只能观望,不可参与其中,以免祸事上身。夫君是打算要为方敦孺发声么?”小郡主不无担忧的问道。 林觉沉声道:“薇儿,方先生是我恩师,虽然中间有些龌蹉之事,但那已经是过去之事。别的不说,就看在方师母和浣秋的面子上,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不过,如果吕中天他们不是欺人太甚,不至于要置人于死地的话,我也不会多言。倘若他们想置严大人和方先生于死地,我自然不能坐视。否则我一辈子心中难安。” 小郡主叹道:“夫君所言甚是,人可不仁,我不可无义。浣秋妹子也怪可怜的。但是方先生的做派,我是断然不会答应你涉足其中的。但是夫君定要把握分寸,夫君现在虽立战功,但其实并无根基。说话做事都需谨慎。现在这个时候,一旦失言,便会沦为众矢之的。你恐怕还不知道,皇上下了罪己诏,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自身。现在满朝文武都说方敦孺和严正肃不仁不义,不敢担责,将皇上置于难为之境。他们二人现在的处境反而越发的不妙了。” 林觉惊愕道:“皇上下了罪己诏?” 小郡主将自己所知之事大致的跟林觉说了一遍,林觉沉默半晌,呆呆无语。 “夫君,具体情形,你去问问爹爹和兄长便知,我只知大概。目前看来,皇上依旧力挺新法。方先生和严大人应该没什么大事。你也无需出面去说什么。”小郡主低声道。 林觉皱眉缓缓摇头,小郡主的想法怕是代表了绝大多数人的想法,但是林觉却跟他们的想法不一样。这罪己诏一下,看似平息事端,但其实却是将事情推向了另一个不可逆转的绝境之中了。事情绝非那么简单。 “罢了,回头我去探听清楚再说,此刻我也不想多操心。对了,绿舞和小虎怎么没回来?咱们家的漕运运抵了么?”林觉甩甩头问道。 小郡主闻言忙道:“正要跟你说这件事呢,林家漕运船队上个月底便抵达了。大伯父亲自押运,来家里还住了两日呢。本来想等你回来见一面,但不知你何时归来,卸货之后大伯便带着船队走了。绿舞妹子和小虎本是要跟着漕运船队回京的,但是大伯说,九月初八船队要出发的时候,绿舞妹子和小虎却都不见了。住处留了信,说是想路上看看风景,所以雇了马车从陆路来京城了。大伯他们便也没在意。可是这都一个多月了,就算是陆路,也早该到了,也没半封信来,让人着实有些着急。这等时节,路上有什么风景好看的?绿舞妹子也不是贪玩的人啊。真是奇怪的很。我打算再等两日,再不来,便要派人去寻了。” 林觉闻言,眉头早已拧成了一个疙瘩。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小郡主短短的几句话里,林觉听出了好几处让人疑惑的地方。 其一,绿舞不是那种不懂礼节之人,她若不随漕运船只回京,必是要当面跟林伯庸说的,怎么会留下一份信不辞而别?这不是绿舞能干出的事儿。其二,绿舞不是贪玩随性之人,就算想看风景散心,也不至于耽搁这么长的时间。杭州到京城,陆路的时间就算一路游玩也二十日便到了。更可况这等天气,四野萧瑟,有什么可玩的? 再者,绿舞去杭州之后不过月余便写信来告诉自己,她想念自己的紧,想早些回京来。当时林觉正陷入康子震一案之中,忙的焦头烂额,自己也进了大狱一回,局面有些混乱。林觉希望绿舞能好好的散散心,无需太早回京反增烦恼。于是建议她跟随九月林家漕运船只回京,绿舞是答应了自己的,她绝不会自作主张。就算有别的想法,也会写信来提前知会,她可不是那种随意而为之人。 小虎也在杭州呆的发闷,上次信中他就像回来了。自己是硬要他跟随绿舞照顾的,他也应该不至于贪玩便滞留路途之中的。 所有这些疑惑,让林觉觉得深深的不安。但林觉也没我往太坏之处去想,也许路上当真有事耽搁了,也许绿舞就是想单独跟着小虎回京,毕竟跟随林家人一起回来绿舞会感到有些拘谨。所以也不必去想太多。 “也许只是耽搁了。天气冷了,陆上的路不好走。不必等明日了,我看着人去迎他们去。陆上的路无非便是沿运河北上或者从西边那条官道而行,派人分头去迎,路上打探打探。最好接到绿舞和小虎,也放心些。”林觉沉吟道。 小郡主点头道:“也好,回头我便吩咐人去。最好你拿个帖子给他们带着,在路上跟官府打探打探最好。只要绿舞妹子他们从陆路走,每过一处官府都会有登记的,那便容易的多了。你如今也是枢密院主事,地方上还是会给面子的。” 林觉点头道:“说的是,就这么办。” 午间,林家大宅开了宴席,芊芊得到消息也赶来了,高兴的不得了。倘若不是林觉午后要去枢密院公干的话,怕是要跟林觉斗上几杯酒才肯罢休。 饭后,林觉沐浴更衣,谢莺莺替他修了胡须头发,重新整饬了一番,这才从一个几乎成为糙汉子的形象恢复了风度翩翩的读书公子的样子。 喝着茶水跟众女闲谈了片刻,林觉不得不动身出门了。此次回京可不是和家人团聚的,他是身负责任回来。赈济物资的事情要首先解决,回头还得抓紧时间搞清楚朝廷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斟酌是否要出面。所以,回到京城,其实比在京西安抚百姓时反而更加的紧张忙碌些。 半个时辰后,林觉已经在大庆门东侧宏伟的枢密院大衙前下了马。林觉虽已经是枢密院东房主事,但枢密院他可一次都没来过。每次从这里经过,看着高大宏伟的门口,门前张牙舞爪的一丈多高的石狮子,都给人一种威严压制之感。此刻下马走上高高的台阶,走过石狮子旁,心中自有一番感慨。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自己也能在这样的衙门里为官了,真是世事变幻,莫测其踪。 不过林觉的感慨很快便被衙门前的看门士兵的呵斥声打断。 “枢密院衙门重地,闲杂人等不得乱闯。违者格杀勿论。”守门高大的卫兵厉声喝道。 林觉愣了愣,伸手从怀中取出任命文书递给一名卫兵。那卫兵狐疑的看了两眼,似乎并不认识字。 “这是什么?状纸么?告状的去御史台衙门,或者去对面的政事堂衙门去,我们这里不受这些事。”卫兵喝道,将文书递了回来。 林觉苦笑道:“兄弟,不认识字便不要假装,我来替你念念上面的字。兹任命林觉为枢密院东房主事官之职。官阶四品,俸禄待遇如律。枢密使杨俊。” 第九六三章 大周公务员 “啊!”门口的士兵们吓了一跳,愣愣的盯着林觉。看这人一袭长衫文质彬彬年纪轻轻的样子,就像个穷酸读书人罢了。枢密院衙门的人天生对读书人没有好感,所以不太客气。谁料想居然是东房主事。 “你可莫开玩笑,开这种玩笑是要杀头的。”一名士兵兀自不信道。 林觉冷声喝道:“混账东西,还不让我进去,我有要事要办,哪有时间跟你们在这里啰嗦。再要啰嗦,回头将你们革职拿办。” 众士兵一惊,赶忙让道相请。林觉皱眉心想:怎地处处都有这种混账东西。堂堂枢密院门前守卫,连字也不识,态度恶劣之极。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大周朝很多事乱成一团糟,毫无条例可言。 枢密院衙门大的惊人,不过也可以理解。除了内辖机构众多,还有和军队有关的各相关司监,人员庞杂,机构众多,比之政事堂也不遑多让。林觉进了大门后还是找到了一名小吏带路,才得以被引入后进东首的另一处大院之中。那里是十二房公房集中之所。一座大院子里七八排飞檐大屋高大明亮,东房在第三排偏右的位置,四间大屋,便是东房公房所在。 林觉到达时,里边二十几名官员正自围拢在一起聊天。林觉现身之后,有人立刻认出他来。 “林大人,林大人来了。下官给林大人见礼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这是咱们新任的东房主事林大人啊。快见礼啊。” 众人纷纷如梦初醒,纷纷上前来行礼。 “哎呀,林大人呐,可把您给盼来了。得知林大人任咱们东房主事,诸同僚白天盼,夜晚盼,就想早日一睹大人风采。今日终于等到大人了。” “是啊是啊,林大人威名播于京城,这次平叛用兵入神,人人佩服。就任我东房主事之后,我东房可在枢密院中扬眉吐气了。今后咱们东房便是枢密院辖下第一房了。林大人在,谁敢不服?” “正是,谁不服气便问他能不能以数千兵马歼敌数万,问问他能不能瓮中捉鳖,全歼教匪,活捉匪首?” “……”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说话,谀词如潮,笑容满面。林觉苦笑着看着眼前这一群养尊处优无所事事的家伙,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好了好了,你们这帮人怎地这般鸹噪。林大人刚刚到来,你们便七嘴八舌说个不休,也不让林大人落座。真是无礼的很。林大人,快请落座,卑职给您沏杯茶去。我这可是好茶,今年雨前的毛峰呢。”一名身材矮胖的官员呵斥了众人一顿,转头对林觉笑道。 林觉笑道:“好,那可多谢了。” 那官员笑容满面,将林觉领往里间,一边走一边笑道:“林大人,下官马丕进,乃本房令史。今后还请林大人多多关照。” 一群官员们在后面撇着嘴低声骂道:“马屁精,数他最不要脸。” 林觉呵呵笑道:“原来是马大人,好说好说。本官初来乍到,人地生疏,今后要你多关照才是。” 马丕进笑成了一朵花儿连声道:“林大人放心,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官,下官必帮您办的妥妥帖帖的。那边那群人,您可得小心些,这些家伙都是马屁精,当面说好话,背后可就编排人。大人对他们不用客气。” 林觉哈哈大笑,心想:“你们彼此彼此,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你们这群人见了上官跟狗一样,当真丢了读书人的气节。” 不过林觉可没有对这些人的整饬之心,他现在还没精力忙到具体的事情上。安抚使的职责结束了,正式来枢密院任职之后,具体了解情形之后,才有可能做出一些改变。眼下没必要得罪这些家伙。 马丕进果真亲自沏了茶水奉上,林觉却哪有时间去品茶。只笑道:“马大人,未知杨枢密的公房在何处。我跟杨枢密已经提前知会,午后拜见于他。只不知他的公房所在。马大人可否替我引路?” 马丕进忙道:“那还用说?下官自然义不容辞。不过此刻杨枢密怕是还没来吧。杨枢密有午憩的习惯,要不下官去帮您瞧瞧去?” 林觉拱手道:“如此甚好,那便有劳了。” 马丕进屁颠屁颠的起身来,一阵风般的出去了。林觉端起茶盅来喝了两口,看着一群人站在外间探头探脑,于是笑着道:“诸位大人有什么话便进来说吧。” 一群人呼啦啦全部涌了进来,纷纷拱手行礼。 一名官员低声道:“不是听说林大人就任钦差安抚使在京东西路安抚平叛州府百姓么?这么快便完成差事了啊,果真是效率高的很呐。” 林觉微笑道:“那倒没有,我是临时回京,为安抚物资调拨之事而来。” “哦。”众人一片恍然。 “大人,下官听说,这次造反的青教教匪厉害的紧,据说他们生啖人肉,青面獠牙,刀枪不入。凶横的不得了。据说那邪教教主可召唤神兵天降助阵,会很多妖术邪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大人这次能大破教匪,那可真是让人佩服的紧了。”另一名官员问道。 林觉哑然失笑,摆手道:“谁传的这些消息?真是一派胡言。晋王不是押解了不少教匪回京了么?你们难道没看到他们?他们不过是被有心人蛊惑了的百姓罢了。跟你我一样,双手双脚一个鼻子两个眼,哪有什么三头六臂青面獠牙之说?说生啖人肉,那更是胡扯了。他们当真一大部分人都只吃青菜,不食荤腥。你们以为青教之名何来?正是因为他们不吃肉食只食青菜之故。” “原来如此,我就说嘛,哪有这样离奇的谣言?张大人还跟我抬杠。张大人这回你没话好说了吧。认赌服输,你得请我喝酒。”那官员对着另一名黑脸官员得意的道。 黑脸官员咂嘴道:“请就请,当我请不起么?瞧把你得意的。” “哈哈哈。”赢了的官员大笑不已。 林觉皱起了眉头,这帮家伙当真无聊,居然是拿此事打赌,故而向自己求证。前方浴血厮杀凶险无比,后方衙门里这帮家伙却拿这样的事情打赌,着实让人恼火的很。 “那教匪头目海东青,是不是能召唤天兵神将呢?林大人还没说呢。”那官员追问道。 林觉皱眉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官员忙道:“下官王有道,本房书令史。” 林觉点头道:“原来是王大人。王大人好奇心很强啊。你这么好奇,我让你去京东西路负责教化有罪教匪便是,你也可以近距离的接触那些青教教众,有什么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教化教匪是件危险的事情,他们可是一言不合便会动刀子的,王大人要自己小心。还有,但有一名教众未能教化成功,你便不准回京。听到了么?” “啊?”王有道惊愕的张大嘴巴,呆呆而立。 周围众官员捂着嘴巴发出吃吃的笑声,幸灾乐祸溢于言表。那黑脸官员嘴巴挺贱,捂着嘴低声道:“王大人,那顿酒怕是要等到十年以后才能请你喝了。你放心,总是不会赖你的这顿酒饭便是。” 林觉冷哼一声道:“这位大人你也跟着一起去,你两个做个搭档。你们爱一起喝酒打赌,说明你们关系不错,正好一起去办此事。” “嘻嘻嘻,嗤嗤嗤。”周围顿时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声。 林觉横眉一扫,所有人立刻停止了发笑,他们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是很危险的。这位新任主事大人看来不太好惹。 “都给我听好了,我林觉对人对事宽容的很,但我见不得人尸位素餐,无所事事。我虽非正式履职,但我有我的原则。其一,做事要有做事的样子,而不是天天游手好闲的嚼舌跟混日子。倘若手头事情做完了,大可读书写字提高自己。其二,跟着我做事必须按照我的规矩来。我说什么便是什么,错了也得听我的。其三,我希望你们以后不要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其实你们读书人应该做的。都堂堂正正的当个人。嬉皮笑脸点头哈腰的成何体统?都给我听好了,莫惹在我手里,否则,我一个个的整治你们。” 所有人都面红耳赤,惊愕无言。林大人突然发飙,他们还没有心理准备。本来他们以为林觉这样的年轻者来当主事,应该可以被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上。谁料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厮说翻脸就翻脸,一点面子都不给,苛刻的很。 “现在,都出去做事。我知道东房所辖数路军务,事情多的不得了。你们还有心情闲扯淡。都给我小心些,做不好事情的,我一律将他踢出去,教他滚蛋。”林觉喝道。 众官员翻着白眼,心里咒骂连天,行动上却谦恭无比,默默无声的躬身退出。 林觉吁了口长气,枯坐片刻,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根本不必去管这衙门里的事情,不必这么早便来得罪人的。初来乍到最忌讳的便是闹腾这些事情,这其实对自己并没有好处。可是也不知怎么的,适才心中莫名冒出一团火气,不知道怎么就爆发了出来。实际上像眼前这些官员,自己也不知接触过多少。这朝廷各大衙门之中,这一类的官员多如牛毛,自己其实应该司空见惯了的才是,怎么搞得反而像是初出茅庐的雏儿一般毫无忍耐和城府。 第九六十四章 推诿 想了想,林觉认为这或许是因为自己心中焦灼之故。也不知怎么了,现在林觉的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不舒坦。回京之后自己应该心情愉悦才是。可是自己却反倒觉得心中多了些块垒一般。具体是什么事,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或许是几件事情都积压在心里的共同作用也未可知。 林觉做了几次深呼吸,稳定情绪,提醒自己:万不能乱了方寸,事情一件件的解决,越是事务繁杂,越是需要冷静以对。不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不给自己设立过高的门槛,只全力为之,不负内心便是。 “林觉,哈哈哈,林大人呢?老夫等你很久了。哈哈哈。”一阵大笑声从外面传来,紧接着马丕进快步进了公房冲到里间来。 “林大人,林大人。枢密使大人亲自来见你来了。快些出去迎候。”马丕进连声说道,还没忘低声拍了句马屁:“大人真是面子大啊,杨枢密一听大人到了,立刻便主动前来见大人,足见大人在杨枢密心中的位置。佩服,佩服。” 林觉哪有空听他唠叨,起身来快步来到外间,只见一群官员朕惶恐行礼。站在屏风处那身材高大魁梧的紫袍老者不是杨俊还有谁? 林觉忙上前行礼:“林觉参见杨枢密。怎敢劳动杨枢密亲自前来,下官理应去见大人的。” 杨俊看着林觉双目放光,哈哈大笑道:“嘿,这有什么打紧。你一路辛劳,老夫来见你也是应该的。老夫不是命人通知你了么?你可歇息一日,明日上午再来枢密院也不迟。没想到你这么急性子,非要午后便来。” 林觉躬身道:“多谢杨枢密关爱,下官岂敢耽误公务。” 杨俊点头笑道:“好,好。这才是做事的态度。所以老夫午后便等着你了。” 林觉忙道:“快请上座,来人,给杨枢密沏茶。” 不用林觉吩咐,一群官员们早已端凳沏茶忙的不亦乐乎。为了能抢到为杨枢密沏茶的资格,几名官员挤在一处,差点无声的打了起来。最终却被另外一人渔翁得利抢了先机,将茶水递到了杨俊面前。 杨俊并不喝茶,落座后只双目炯炯看着林觉道:“林大人,京东西路目前情形如何?战后安抚之事进行的怎样了?应该进展的还不错吧。” 林觉躬身道:“回禀大人,还算顺利。下官自上月初开始在京东西路十余州县进行安抚善后。组织的教匪忏悔宣讲团召开百姓大会三十余场,现身说法,揭露青教毒害蛊惑百姓的事实。效果还算不错。京东西路各地百姓受荼毒不算太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已经幡然醒悟。譬如在单县,百姓自发递交联名控诉忏悔状给下官,联名者达一万四千余人。这几乎是单县一大半的百姓了。由此可知,宣讲安抚的效果还是不错的。当然,短时间内想要完全根绝教匪流毒怕是不太可能。但假以时日,当地官府采取控制和宣传的手段密切跟进,下官认为不出半年,所有人便都能从青教的阴影之中走出来。” “好,好。老夫就知道你办事绝对不会有差池。青教虽灭,流毒危害却很大,这件事是非常重要的。你能做到这些,安抚善后的差事便完成大半了。之后的事情当地官府应该负起责任来。很好,很好。不负朝廷所托。皇上知道这个消息应该也一定很高兴,皇上跟老夫数次谈及教匪流毒之事,均觉棘手。稍有不慎,便会死灰复燃,所以皇上一定爱听你适才之言。你还没去觐见皇上把。”杨俊笑道。 林觉道:“下官没打算去见皇上,这次回京只是来见杨枢密的。” “哦?那是为何?你是钦差安抚使,回京怎可不去见皇上复命?”杨俊微笑道。 “杨大人何必明知故问,下官是钦差安抚使。安抚之事尚未完成,如何去复命?杨大人答应给下官拨付的赈济粮食和物资尚未兑现,下官心急如焚,京东各地百姓们面临断粮危机。加之冬天已经到来,倘若万一因饥寒而导致百姓丧命,或者再起祸乱。那岂非雪上加霜,糟糕之极?下官等不及了,也不能再等下去了,所以便私自回京,主要便是来见大人问明情形的。”林觉不打算绕弯子,直截了当的道。 杨俊哈哈大笑起来。 “瞧瞧,看起来林大人心里是憋了一股子怨气,回京来是找老夫兴师问罪的是么?” “下官岂敢。但杨枢密当初可是答应了下官会保证物资供应的。另外下官之所以着急,也是因为京东西路的情形比想象的糟糕太多。教匪之乱几乎让当地百姓变成赤贫。正当夏秋之际的大乱也让今年的田亩几乎颗粒无收。教匪糟蹋了大量的粮食物资,应天府府库十有九空。粮食怕是只能支撑到本月月底。一旦断粮,那会是怎样的后果?实不敢想象。所以下官才着急的很。目前一切当以稳定局面为先,再不能出乱子了。否则下官的安抚使的差使失职倒是小事,社稷大局的动荡才是大事。” 杨俊微笑看着林觉,沉声道:“林觉,莫要激动。这些情形老夫都知道。也知道你很着急。但是你以为调集粮食物资是那么容易的么?现在处处缺粮,到处捉襟见肘,老夫总得找到粮食物资,才能兑现许诺吧?难道要老夫将这一身骨头皮肉剁了给你送去?那可也抵不了几个人几顿饱食的。” 林觉皱眉道:“杨枢密当初不是说了,会从军中物资调配给我么?” 杨俊微笑道:“老夫确实说了,但那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之下。军中物资那可不能轻易调拨,这要是出了乱子,可比百姓生乱要可怕百倍。所以我不能这么干。老夫回京之后便一直在为你找粮食物资,大伙儿都说无能为力,都跟老夫打哈哈,老夫也是没法子。特别是……你也知道的,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位大人紧捂着粮袋子和钱袋子,想从他们手里要粮食,那可比登天还难。” “大人的意思是,严大人和方大人居然不肯调拨赈济粮食?这怎么可能?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此事的重要性的。”林觉皱眉道。 杨俊呵呵笑道:“知道是一回事,愿不愿意是另外一回事。有些事你也许已经有所耳闻了。教匪之乱平息之后,朝廷上下开始追究引发叛乱的责任。除了辽人怂恿,教匪之野心之外,被教匪钻了空子的原因便在于严正肃和方敦孺推行的新法。夺民之财,伤民之心,以至于百姓对朝廷失去了好感。青教乘机收买人心,蛊惑作乱。这些你我都是谈论过的,你也是不否认的。皇上和朝廷众官自然也都看的一清二楚。到了追责之时,自然会将矛头对准了严正肃和方敦孺。可你猜怎么着?这二人不但没有丝毫的悔意,拒不道歉认罪,反而跑去蛊惑皇上,让皇上出来下了个罪己诏。将所有的过错推到皇上身上,你说,这是忠臣所为么?简直让人愤慨之极。包括老夫在内,都义愤填膺。各方对他们的指谪可谓是尖锐不留情面。这二人不去思自己的过错,反而对我等仇视的很。你要的赈济粮一直没有拨付,我想恐怕正是他们的手段。仗着皇上对他们信任,维护他们。仗着财政大权在手,故意卡各部门的脖子,以报复众人对他们的弹劾。是他们不愿拨付赈济粮草,可不是老夫食言而肥。你可明白了?” 林觉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越听越觉得不是味道。杨俊的话意似乎是将赈济粮食物资的不能及时拨付归咎于方敦孺和严正肃的身上。而且手段其实并不高明,居然说严方二人是因为对群臣对他们的弹劾不满,故而生出报复之心,以手中权力来卡其他人的脖子。 以林觉对方敦孺和严正肃的了解,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严正肃和方敦孺虽然行为执拗性格倔强,甚至不近情理,有时候还不可理喻。但是这两人是绝不会拿朝廷的利益行假公济私之事的。公忠体国也许算不上,但赤心一片为朝廷办事的心却是不容置疑的。将这件事归咎于严方两人的假公济私,林觉是打死也不信的。 然则,杨俊这么做的用意何在?这让林觉觉得甚是有些迷惑。 “大人,您的意思是,我这次回京白跑一趟咯?赈济粮食物资要不到,我这个安抚使还怎么当?这不是让我无法尽职么?”林觉皱眉道。 杨俊咂嘴道:“要不你去找找方敦孺,向他要粮食物资?你们之间不是曾有师徒情分么?也许你去找他开口,他不会拒绝你。当然也不是完全凭着情分。你虽是我枢密院的人,但你现在却也是钦差安抚使的身份,很多事老夫不便出面,你却是可以出面的。你以钦差安抚使的身份去要粮食物资,方敦孺和严正肃或许会答应。实在不成,你见皇上的时候可以将此事禀报皇上。皇上倘若发话,他们更是不敢推诿了。你觉得这么做怎么样?” 第九六五章 陷阱 林觉皱眉沉吟,他在努力的体味杨俊话语背后的动机和用意。若当真是严正肃和方敦孺卡着脖子不拨付粮食物资,自己去找他们要也是情理之中的。但事情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结合朝廷中目前的局势,百官发动对严正肃这方敦孺弹劾未果,皇上发布罪己诏将所有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以及杨俊所处的立场,对严正肃和方敦孺的态度。这种种的因素综合来看,给林觉一种感觉是,杨俊似乎是在怂恿自己借粮食物资之事将事情闹大,最好是闹到皇上那里去。 如果让方敦孺昔日的弟子,朝廷新近的功勋之臣去跟严方两人闹起来,会重新掀起一波对严方二人的弹劾的高潮。这一次的弹劾会更为具体,假公济私玩弄权力,导致赈济安抚之事无法进行,引发再生祸乱之隐忧,这已经是关乎严方二人品行人格的问题了。一旦有了这样的认知,那么是否二人还能胜任高位便不言而喻了。 玩弄权力,德不配位,自然是要下台的。无视乱局隐忧,却又呼应上一波青教叛乱的缘由。充分说明严方两人是根本不关心朝廷的大局,只为自己考虑的不忠不义无德无品之人。 林觉身上起了一层白毛汗。虽对京城的时局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是他没料到,自己才刚刚回到京城,便似乎立刻被卷入其中。杨俊和自己一见面便挖了个坑让自己跳下去,显得急迫的很。这说明,朝廷之中的争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这也正和自己不久前听到小郡主说皇上下达罪己诏后的第一反应不谋而合。 罪己诏看似是平息了纷争,但其实只是将沸腾的岩浆硬生生的捂上了一个盖子。盖子之下,岩浆奔涌沸腾,力量积蓄的更为激烈和强大。一旦喷薄而出,必是毁灭一切的力量。 杨俊是要忽悠自己去做那个掀开盖子的人。 杨俊目光烁烁的盯着林觉瞧,他见证了林觉的眉头紧皱到舒展,嘴角还露出笑意的全过程。他以为林觉是同意了他的建议。于是乘势再添上一把火。 “林觉,此次你回京的机会不错。各地漕运陆续抵达,今年漕运比往年增加不少,所以,是绝对可以负担的起京东西路的赈济之粮的。对你来说,这是个好消息。你钦差安抚使的差事做的妥帖了,便又是大功一件。皇上一定会再对你进行嘉奖的,老夫是个护短的人,定会为你美言几句。我估摸着你这东房主事的位置很快又要往上挪一挪了。以你之能,便是提拔你为我枢密院副使也不为过。老夫也很想培养一个将来能够掌控军队的接班人。这个人为何不能是你呢?你去要粮食,有漕运运抵,他们也无法以无粮来推诿。要到了粮食,赈济之事便成功了大半。安抚使的差事也就成功了大半了。你放心,就算你要不到,老夫从牙缝里也要挤出粮食来给你。但那是万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所以,你尽管放心便是。” 林觉很想大笑出声,杨俊是把自己当三岁孩儿哄呢,给自己凭空画了个大饼,让自己为了这块饼去跳他挖下的坑。杨俊这是因为弹劾失败气糊涂了?怎地智商变得如此低下了?他难道真的以为自己识不破他的意图?他不是说自己是个有才能的人么?怎地却又把自己当成白痴看待?到底谁是白痴?是自己还是他呢? “大人谬赞,下官岂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下官只是忠君之事罢了。这安抚使的职位,下官其实也没想当,还不是皇上下了旨意,下官无法可想,只能勉为其难了。其实这一次下官也是尝尽了苦头,想尽了办法。深知才能不足,经验不足,事儿办的也不尽完美。此次回京,下官其实想跟皇上禀明自己的不足的。哎,光是这粮食一事,下官便一筹莫展了。方才下官想了想,下官还是去向皇上自承无能,请求另派高明的好。安抚救济之事如此重大,倘若砸在下官手里,后果不堪设想。杨大人,你说下官考虑的对不对?下官本就没什么资历,这一次只能辜负皇上的期待了。我去辞了安抚使之职,省的尸位素餐,坏了朝廷的大事。”林觉咂嘴叹息道。 “什么?”杨俊惊愕的看着林觉,他没想到林觉居然会生出退缩的念头,居然要去向皇上辞了安抚使的官职,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结果。 “你这是自毁前程啊。你这一辞,不是让皇上对你极为失望?那么以后你还有寸进么?这不是笑话么?哪有这么干的?你疯了不成?”杨俊喝道。 林觉苦笑道:“杨大人,下官其实本就是个胸无大志之人,只想混混日子罢了。下官并没有想以后如何如何。下官也没那个本事。赈济粮连杨大人都弄不到,我去要是绝对要不来的。既然如此,我何必去碰钉子?今儿上午我见到我儿子了,才几个月大,我本来是喜欢在外浪荡之人,但现在我不想再回京东西路去了。赈济安抚的事情没个半年一载是不成的,我不想错过我儿子的成长过程。我得陪着他慢慢长大。本来我还没什么理由辞了安抚使,但现在既然大人没粮食给我,我正好有了理由。我就跟皇上说,杨大人手中无粮,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加之自觉能力有限,所以另请高明。您瞧我这么说皇上会不会答应?” 杨俊脸上已经难掩愤怒,陪儿子长大?这特娘的是什么鬼理由?居然还要在皇上面前说是自己没给他粮食,这不是告诉皇上是自己给他打了包票却没兑现,反倒成了自己的错了?简直混账之极。这小子不但不上当,反而要倒打一耙,简直可恶。 “林觉,劝你好好的想一想再做决定。你若觉得难以启齿去向严方要粮食物资,老夫可以帮你再想想办法。但你这自暴自弃之心不可有,这可是关乎你一辈子的前途。老夫是出于对你的爱惜才这么劝你的,希望你好好的想一想。”杨俊沉声道。 林觉挠头道:“大人说的也是,那我便好好的想一想。到明天要是还没办法搞到粮食物资的话,我便去辞职让贤,免得耽搁了百姓的赈济。” 杨俊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到:“也罢,那便这样吧,老夫还有事务,你便在此熟悉熟悉情形,老夫便不陪你了。” 林觉忙起身拱手道:“大人自便,耽搁大人了。” 杨俊拂袖便走,林觉冲着他的后脑勺道:“对了大人,有件事下官还没禀报。那匪首海东青我本是此次押他回京的,但在应天府中他试图越狱逃跑,被兵士当场击杀。这事儿我得向大人禀报。不是我食言,而是这家伙找死。那我可没法子了。” 杨俊愕然停步,转过头来时目光中满是愤怒。 离开枢密院公房的时候,林觉心中其实殊无快意。虽然自己巧妙的跳出了杨俊挖的坑,但是林觉心中却很是有些烦闷。 对杨俊,林觉本无恶感,甚至还有些感激崇敬之情。感激的是杨俊能够理解自己在兴仁府之战中的所为,能够帮自己说话。崇敬的是在兴仁府长谈之后,林觉认为杨俊起码是个头脑比较清醒的人。他能够冒天下之大不韪下达灭绝令,为了大周的长治久安不顾个人的名誉的行为,让林觉觉得他识见长远,知大局识大体。 跟其他人比较起来,起码杨俊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 但今日杨俊的行为,却让林觉甚为失望。作为一个身居高位之人,行为举止起码要光明正大,不做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如果今日杨俊能明明白白的说出他想要林觉去做什么,就像当初在兴仁府城头上杨俊警告林觉不要站错队的那般直截了当一样。那么即便林觉不愿去做,也会在心里对杨俊依旧保持尊敬。 可是他偏偏选择了一种挖坑的方式,一种耍手段的方式让自己上当,怂恿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形下去做他想要的事情,这绝对让林觉既感到智商被侮辱,又感到很是失望。 朝廷行事自有其底线所在,这种底线大多从高管的行为举止之中体现而出。譬如一朝君臣,如有持身为正,行事磊落处于高位的臣子,那么整个朝廷的政治风气一般不会跑偏。因为既有榜样在,也有约束在。反之,一旦身居高位者的行为没有了底线和规矩,那么整个朝廷的政治风气行事的方式便会败坏。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在此之前,林觉认为,大周朝廷之所以还能勉强维持,那是因为身居高位者行事尚有底线,还知有所为有所不为。但青教叛乱之事,刷新了林觉的观感。因为林觉从一开始便感觉青教之所以会骤然起乱,跟有些人下达了命令激化矛盾有关。倘若朝廷不派禁军将那莫氏夫妇押往长恒县当众宣判示众,而是在知悉教匪已成气候选择暗中准备然后一网打尽的话。绝不会让青教在短时间内便蜂拥而起,打了朝廷一个出其不意。 而干这件事的人恰恰是身处朝廷高位之人,这不得不说是大周的悲哀。 第九六六章 聚首 当初教匪生乱的诱因便是莫氏夫妇在长恒的示众之事,导致了教匪啸聚而乱,最终五百禁军被伏击尽灭。当时给林觉的感觉是,这种结果朝廷应该能想得到,但决策者为何要出这种蠢招?似乎别有目的。后来的事情发展让林觉心中有了答案。有人想逼得青教闹事,达成个人的目的。其一,青教生乱,便可将罪责加诸于新法之上,目的自然是扳倒严正肃方敦儒,打击新法的推行。其二,平息乱局也是一场功劳。这功劳给谁得,似乎是个很有计划的事情。 干这件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吕中天。林觉本来觉得吕中天不至于为了私利而竟敢挑起民间之乱。但他高估了吕中天的底线。无论从哪种角度来分析,吕中天身为宰相都不应该这么干,他多少要顾忌自己的身份,顾忌此事的后果。但他偏偏就是这么干了。 对林觉而言,吕中天在自己心目中原本便不高的位置一下子滑落到了最低处。这个人是个没底线的人,可以为了一己私利干出任何损人利己的勾当,甚至包括对大周江山社稷的损害他也不管不顾。这样的人当宰相,大周还能有好么? 但好在当时林觉认为还有杨俊这个枢密使在。杨俊那时给林觉的印象是古板而低调。虽然从杨秀口中得知了杨俊是个睚眦必报的强横人物。但这并不影响林觉心目中的判断。枢密使是朝中两位中流砥柱之一,一个柱子腐朽了,另一个柱子还能撑住,所以大周朝还能支撑住。但今日看来,杨俊这根柱子其实也烂了。 一个朝廷之中,如果军政两位首席大员都失去了行事的底线,那么整个朝廷上下还能有什么指望? 如此看来,朝廷现在的局面只是暂时的平静。吕中天和杨俊并没有因为罪己诏而放弃对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弹劾。杨俊性子急些,自己一回京城,他便出手了。吕中天城府深些,但不知他又有怎样暗中的图谋。 …… 林觉回到府中之时,有几位高朋在座。已经就任开封府提刑司主官的杨秀、升任侍卫步军司副都虞候的马斌、梁王府侍卫统领沈昙三人不约而同的来到了林宅之中。这三人可算是林觉在京城关系最好的人了,两位是义兄,一位是至交好友。 “林兄,可见到你了。你可算是平安归来了。”见到林觉回来的那一瞬间,杨秀真情流露跌跌撞撞的跑到林觉面前行礼,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林觉笑着还礼道:“杨兄一向可好?” 杨秀点头道:“好,好,我有什么不好的?倒是你,可叫我担心死了。每日在京城都听到什么教匪势大,战事吃紧,什么官兵抵抗不住这些消息。在下都担心的要命。那日捷报传来,杨兄力挽狂澜再立功勋,我都高兴的一晚上没睡着。喝的酩酊大醉,开心的了不得呢。林兄果然是林兄,此次随军出征,便立天大之功。令人不得不佩服呢。” 林觉哈哈大笑,别人的恭维或许另有目的,或许是别有用心,但杨秀的话一定是发自内心的。此人性子朴实耿直,林觉早已将他看做可以信任的朋友,杨秀也绝对当得起朋友二字。 “喂喂,杨大人,怎么跟个娘们儿一般。还哭上了。林兄弟的本事还要你吹么?林兄弟,当哥哥的来恭贺你升官了。回到京城也不说一声,若非东门 守军禀报我得知,我竟不知。你这可不够朋友啊。”马斌大着嗓门站在林家大厅门口笑道。身旁站着拱手而立的沈昙。 杨秀擦了擦眼角的湿润,反驳道:“男人便不能哭么?情之所至,真情流露而已。” 林觉呵呵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拱手想着马斌和沈昙还礼道:“二位兄长有礼。我这才刚刚回京,打算明日便去探望两位兄长呢。可不是忘了两位兄长。” 马斌哈哈笑道:“说的也是,人家刚刚回来跟妻儿团聚,我们便跑来叨扰,似乎不太好吧。可我忍不住要来呢,没想到我前脚到,后脚沈老弟和这位杨大人便也来了,你要怪,可怪不得我一个。” 林觉大笑道:“怎么会怪?欢喜还来不及呢。快入厅就坐,我命人准备酒席,今晚咱们一醉方休。” 说话间,众人来到厅中就坐,婢女奉上茶水点心。林觉果真命人准备酒席,却被沈昙制止了。 “今日相聚,本应一醉方休的,但我是奉了王爷之命而来,请林兄弟晚间去王府赴宴的。王爷说了,给林觉接风洗尘,务必要去。这顿酒还是延后吧。” 马斌翻着白眼道:“扫兴,王府就是事多,耽搁我们兄弟喝酒相聚,好生烦人。” 众人翻着白眼看他,心道:人家是翁婿团圆,天经地义,你倒不开心了。 林觉笑道:“马大哥不必扫兴,咱们兄弟喝酒的时间多得是。待忙完了这几日,咱们天天在一起喝酒,你看如何?” 马斌哈哈笑道:“好,好的很。这才像话。” 众人轰然而笑。笑声停歇,杨俊开口问道:“林兄不是授了钦差安抚使么?这么快战后善后事宜便已完成了?这次回京来不走了是么?” 林觉收敛笑容叹道:“哪里那么容易?安抚善后事宜千头万绪,叛乱之后青教流毒尚在,百姓人心不稳。加之物资粮食匮乏,随时可能会出乱子。我此次便是回京来催要粮食物资的。寒冬已至,起码得保证百姓有饭吃。要不然,必生大乱。” “哦?赈济物资难道朝廷不供应么?还要你亲自回来催?”沈昙诧异问道。 林觉苦笑道:“所以你知道我这个安抚使可不好当了吧。适才我便是去枢密院见了杨枢密使,当初是他答应要供给我粮食物资的。可是,哎……” “怎么?杨枢密不给你粮食物资么?”杨秀问道。 “一言难尽啊。有些事真是让人想不到。”林觉叹息道。 “怎么了?他既答应了你,难道又变卦?”马斌皱眉道。 林觉也不隐瞒,座上都是自己人,倒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当下将整个经过说了一遍。话没说完,马斌便骂了起来:“什么鸟东西?答应了拨付粮食物资给你赈济,却又推三阻四的。这摆明是刁难。林兄弟,莫听他胡说,漕运运抵京城后,咱们禁军如今粮食物资充足的很。我听指挥使大人说,这一次因为禁军平叛有功,杨枢密向朝廷要了更多的粮食物资的分派。咱们京城二十几处军仓堆满的粮草,便是百万大军也要吃个一年半载的,调拨些给你救急根本就没有任何的问题。他这是故意讹你呢。” 杨秀沉吟道:“如此说来,这是杨枢密故意食言了。难道说是故意刁难林兄?推荐林兄任钦差安抚使的是他,刁难你的也是他,他这是做什么?林兄差事办不好,他不也要背上举荐不力之名?” 沈昙捻须道:“怕是没这么简单。林兄弟,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林觉叹了口气道:“倘若只是刁难我,那反而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都是自家兄弟,我也就直言了。我认为此事跟京城中发生的事情有关。说是刁难我,莫如说是要怂恿我去闹事。” “哦?此话怎讲?”沈昙杨秀马斌等人都惊讶问道。 当下林觉便将自己思索所得出的结论跟众人详述了一番。 “皇上下了罪己诏,将罪责揽于己身。这看似是灭火,其实火并没有灭,只是被盖住了而已。这一次吕中天吴春来等人本是势在必得要扳倒严大人和方大人的,却不料皇上来了这么一手,可以想象他们心中必是极为愤怒的。只是他们无法再闹下去,那便是对皇上的攻讦了。所以,他们需要另辟蹊径。杨俊故意不给我粮食,却要我去找方大人去要粮,这就是怂恿我去给他们打冲锋。一旦方大人不肯给我粮食,他们便会借此发难,说他不顾京东西路百姓死活,不顾稳定大局。杨俊还要我在皇上面前告状呢。简直可笑之极。” 众人听了林觉这么一分析,顿时惊愕不已。 杨秀皱眉道:“林兄所言甚有道理。这次罪己诏来的突兀,正是朝中弹劾严方两位大人和对新法攻击最为凶猛之时。罪己诏一下,统统偃旗息鼓。这几天平静的有些可怕。也许这正是林兄所说的,只是强行盖住了火,但火并没有灭掉。这一次听说杨枢密也跟吕相一起,可谓势在必得。这样的结果显然吕相和杨枢密都是不能接受的。林兄说杨俊是利用你去重启事端,这一点极有可能。” 马斌骂道:“这狗日的王八蛋,怎么这么无耻?老子本来对他印象挺好的。觉得他起码是个男人,不像吕中天吴春来他们那般无耻。现在看来,却也是个无耻之人。林兄弟,你可千万别上当。别被他们当枪使。” 第九六七章 聚首(续) 沈昙苦笑道:“马大哥,林兄弟都看出来他的企图了,怎么会上他的当?他这点手段在林兄弟面前可骗不了人。” 马斌搓手道:“那倒也是,谁能在林兄弟面前耍花枪。” 沈昙皱眉看着林觉道:“可是,倘若兄弟不愿听从,拿不到粮食物资,你这安抚使的差事该怎么办?” “是啊,这不是麻烦么?”杨俊和马斌也忙问道。 林觉笑道:“我可不怕,我跟他说了,拿不到粮食物资,我便去皇上面前辞职。我不干这个钦差安抚使了。谁爱干谁去干。想拿这个困住我,门都没有。我对官职可没太大的兴趣,升官发财固然好,可被这些东西牵着鼻子走,我可不干。我也不怕别人说我无能,我用不着向他们证明什么。” “妙啊。无欲则刚。兄弟这一手可真是妙。他们以为你为了功劳和名声肯定会不顾一切的钻营,谁知林兄弟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东西,然则他们还能如何?林兄弟就算不当这个安抚使,名声也不会受损。平叛大功在前,除非是瞎子,否则怎么会因为此事便否定林兄弟。”沈昙拍着大腿赞道。 马斌也哈哈大笑,挑起大指连赞林觉拿得起放得下,不为名利所困,潇洒自在。 杨秀在旁却皱着眉不语。林觉道:“怎么?杨兄有话要说么?” 杨秀咂嘴道:“林兄这么做确能摆脱此事,可这安抚使之职是为了京东西路百姓而做。既然现在百姓们处境艰难,粮食物资倘若不能及时供应赈济的话,岂非是百姓遭殃?这个冬天怕是要死很多人了。” 马斌大声道:“真是个书呆子,林兄弟不当,朝廷自然会派人去办的嘛。他们刁难林兄弟,却未必会刁难别人。你担心什么?” 杨秀咂嘴道:“话虽如此,但是这交接耽搁,怕是起码得一个月吧。新官上任又不熟悉情形,哪有林兄这般熟悉情况?这都十月底了,马上要下雪了。” 林觉微微点头,杨秀还是心忧大局的,只可惜人微言轻。居于高位者反而并不在乎百姓的生死,杨秀这样的人反而更知道轻重缓急,更会顾全大局。或许大周朝能够支撑下去,便是因为大周朝的官员中还有这么一大批的基层的有良心有担当心忧国家和百姓的官员吧。即便他们人微言轻,却有庞大的基数并且是具体做事之人,才能稳住大周朝的根基。 “杨兄。”林觉微笑道:“你不用担心。我回京之前,已经命人去淮南东路借粮,用的是我目前枢密院东房主事的名义。这批粮食一到,可缓解燃眉之急。就算派别人去赈济,时间交接上也是来得及的。再者,我这只是说说而已,其实是说给杨枢密听的。他听我说要辞官,已然表态会拨付粮食赈济。我想,这三两日必有结果。所以事情还没到那一步。毕竟赈济之事干系到战后局面的稳定,我想谁也不敢掉以轻心的。” 杨秀闻言吁了口气道:“原来如此。你早有思量,倒是我多想了。其实我早该想到,林兄是不是那种办事不顾大局之人。” 林觉笑道:“杨兄这样的人朝廷不重用,当真是浪费人才。忧国忧民之心比之那些高位者还要强烈。令人佩服。” 杨秀红了脸道:“莫不是在损我。” 林觉哈哈大笑起来。 几人谈谈说说,话题转到了此次平叛的具体战事上。林觉和马斌都是亲历战事,自然感受颇深。沈昙和杨秀只是道听途说了一些消息,沈昙虽然在小王爷凯旋之后听到他的一些叙述,但毕竟郭昆不可能跟他说太多的事情。所以,谈及此事,沈杨二人兴趣盎然,听的津津有味。 林觉不欲在兄弟们面前显摆,自己的事情只说些大概,战事之事也只淡淡而过。但饶是如此,沈昙马斌杨秀三人还是听的如痴如醉。特别是听到林觉带数百骑在阳武县冲击教匪营地,在博浪沙沙丘泥沼之间被困,最后放火拦阻驰道,将对方一网打尽。以及在兴仁府行请君入瓮的胆大计策的种种作为。虽然说的简略,但三人神驰思往,脑海中的画面却很清晰。发出由衷的赞叹和佩服。 “倘若不是林兄真真切切的在眼前坐着,我可真以为那是神仙才能办到的事情了。阳武县三千不到兵马对阵两万多教匪,那种情形下怕是一般人都会尿了裤子,赶紧逃走了吧。真是不可思议。”杨秀长叹道。 “是啊,杨大人这句话算是句人话,你们很多读书人纸上谈兵,以为打仗很简单,嘴巴里头头是道。却不知一场战事有多么的凶险。兵力强于对方都未必取胜,何况是以少胜多全歼对手?你说林兄弟是神仙,我是不反对的。事实上咱们禁军之中很多人对林兄弟已经佩服的五体投地,就差摆着林兄弟的画像烧香礼拜了。”马斌沉声道。 沈昙也点头道:“确实不可思议。两场战事打的那叫一个漂亮。我反倒觉得兴仁府一战打的更漂亮。请君入瓮,简直疯了。倘若被突破内城,怕是一场屠城灾难。林兄弟这份胆气和担当,怕是无人能出其右了。” 林觉都被他们夸得不好意思了。忙摆手道:“你们就别当面夸人了,外边的人吹嘘一番倒也罢了,你们当面吹捧,叫我如何能坐得住?再说,战事之胜也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将士用命,作战勇敢,听从调派,严遵命令,很多因素才决定了战事成败。可不是某个人所能全盘而决。马大哥不也是战功赫赫?我看还是请马大哥说一说如何以数十人之力攻克应天府的事情吧。我也很想听听详细的情形。” “那一战么?哈哈哈,不值一提,小菜一碟。”马斌摆着手打着哈哈,脸上却一脸的得意和兴奋。 沈昙翻翻白眼心道:又开始嘚瑟了,自他回京之后,这场战斗自己都听了几十遍了。耳朵都生老茧了。 不过林觉想听,那倒也不好出言说什么。马斌指手画脚的开始叙述自己偷入应天府攻下南门的那一段。或许是说的次数多了,何处该顿挫,何处该扬抑,何处该缓急,何处该语气高低,马斌拿捏的相当的到位。加之那场战事本就精彩紧张,更是听的杨秀瞠目,林觉也入神了。 忽然间马斌的滔滔不绝的叙述戛然而止,伸着脖子朝厅内外乱看。 林觉诧异道:“怎么了?马大哥在找谁?” 马斌道:“你府上那位孙兄弟呢?怎么没见?当日倘若不是他出手相助,我绝不可能夺下南门立下大功。叫他来,我要当面道谢,我要跟他拜把子结为兄弟。” 林觉哑然失笑,马斌要和孙大勇结拜兄弟,那岂不是连同自己和沈昙一起拜了兄弟了?孙大勇是自家护院,这么做怕是不合适。倒不是说孙大勇不配跟自己拜把子,而是这种事终究还是要讲些规矩的。当初自己和沈昙结拜的事情被郭昆知晓之后都数落了林觉很久,说林觉不知自爱,怎么能自降身份跟一个王府的卫士统领结交,连累的他身份也低了云云。 “孙大勇离京办事去了,今日你是见不着了。待他回京,你们再叙交情吧。孙兄弟确实不错,这一次应天府中事情办得很好。”林觉笑道。 经马斌这么一提醒,林觉忽然想起来应天府中被救出来送回京城的郑暖玉钱柳儿她们不知道安置在何处。上午回来时似乎没见到郑暖玉和钱柳儿她们在迎接的人群之列,应该是没住在自家宅子里。自己得问问她们安顿在何处,或许该去看望她们一番,毕竟是死里逃生回来的。 “孙兄弟去哪里了?几时回来?”马斌有些失望的问道。 林觉道:“我的如夫人叫绿舞的,你们也都认识。月前从杭州回京,过了一个多月都没抵京,我有些担心,所以让孙大勇他们去迎去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很快回京了。” 座上众人自然都知道绿舞,特别是马斌和沈昙,更是连绿舞的疑似公主身份都是知晓的。闻言都有些惊讶。 沈昙皱眉道:“天气冷了,水路已经快要封上了,绿舞姑娘再不到,怕是便被困在路上了。” 林觉道:“她走的是陆路。” 沈昙愕然道:“陆路?那岂非更难走。一个多月没到?不可能啊。就算是陆路也不至于一个多月不到啊。要不要我派人去帮你找一找。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林觉想了想道:“也好,你们人手多,搜寻的范围更大。那便有劳了。” 沈昙笑道:“这算什么?义不容辞。” 马斌也说要动用以前的老关系,让皇城司的人去查查。林觉觉得不必这么兴师动众,便婉言谢绝了。几人谈谈说说了一会,天色渐晚,因为林觉要随沈昙去王府拜见,马斌和杨秀不得不告辞。约定过几日相聚畅饮。林觉亲自送他们出门,拱手而别。 第九六八章 王府晚宴 掌灯时分,林觉带着郭采薇和战儿在沈昙等十余名护卫的护送下抵达王府门前。 虽然从亲王被贬为郡王,但梁王府的规模和奢华可没有丝毫的改变。前往后宅花厅的路上,廊悬宫灯,流光溢彩。护卫来去,仆役穿梭,依旧是一等一的皇族之家的气象。 得知消息的郭冰携王妃站在廊下相迎,见礼毕,王妃接过外孙肝儿肉儿的一阵叫,带着郭采薇去后堂叙话去了。这边厢林觉跟着郭冰进了花厅。明亮如昼的花厅中早已摆好了一桌酒席,不过却空无一人。 “林觉,坐吧,先喝茶,一会开席。”郭冰笑呵呵的说道,看着林觉的目光甚为亲切,亲切的让林觉觉得有些不自然。 “岳父大人,兄长呢?尚在军营公干?”林觉问道。 听小郡主说,郭昆升了侍卫步军司副都指挥使之职后忙的不可开交,日常军务都是他在处置。不过即便他再忙,自己回京城他也应该回来才是。 郭冰笑道:“一会便到,他有些事要办。咱们边喝茶便等。” 林觉道谢,和郭冰坐在旁边的小几旁。婢女送上香茗,翁婿二人相对而坐,端茶吸溜。 郭冰只微微沾了沾嘴唇,便放下茶盅来,看着林觉笑。林觉被他看得发毛,以为自己衣冠不整,回身来看了一番,觉得没什么毛病。不觉困惑的很。 但见郭冰欠了欠身子,笑问道:“林觉啊,这回可真是不错啊。平叛立功,闻名朝野。封了伯爵,生了四品大员。可算是时来运转,风生水起了。前两年你流年不利,现在看来是转运了。很好很好,本王心中甚是欣慰的紧呢。” 林觉看着郭冰那张养尊处优之后变得更加白胖的脸,笑道:“小婿惭愧,至今才让岳父大人觉得欣慰。之前怕是恨的咬牙吧。” 郭冰大笑起来,指着林觉点着手指头道:“你这小子伶牙俐齿,故意给我难堪是么?我承认,之前对你态度不太好,不过那还不是鞭策激励你上进么?若本王真的对你不好,怎会将薇儿嫁给你?还不是看中了你非池中之物?你倒来矫情了。” 林觉呵呵一笑,心道:“你跟你儿子真是父子俩,印象中小王爷也曾说过这话。你们父子俩还真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不过口中却道:“岳父教训的是。小婿这一次也是沾了兄长的光,若不是他叫我去随军,我也没有表现的机会。听说,这是岳父大人建议他这么做的,所以,这其实还是岳父大人的提携。” 郭冰老脸一红,却也坦然道:“你能这么说是给我父子面子,其实这还是你自己的本事。倘若说沾光,这次反倒是郭昆沾了你的光。郭昆回来跟我都说了,倘若不是你,他恐怕已经兵败了。林觉,咱们是一家人,说这些也没多大意味。谁提携谁不重要,你和郭昆现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倒霉都得影响对方。这道理希望你明白,不要以为你是你,我们是我们。” 林觉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其实自己从娶了小郡主那天开始,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否则林觉也不会为了康子震一案而竭尽全力。 “小婿明白,岳父大人放心。”林觉笑道。 郭冰点头,叹了口气道:“现如今,老夫只能窝在家里,不能出面。现在天下是你们的天下,只能看着你们尽展才能了。这几个月来,天天钓鱼都钓腻了。家里的鱼池里全是我钓来的鱼儿,真是无趣。你那两句诗怎么说来着?对了,什么‘窗前枫叶晓初落,亭下鲮鱼秋正肥。安得从君理蓑笠,櫂歌自趁入烟霏。’。听起来美滋滋的,然而真过起这样的日子来,还真是无聊又无味。也不知那些隐士是如何这般过一辈子的。” 林觉心道:那是恭维你的话,你这般权利心重的人,一旦无法抛头露面,被压在家里的话,确实够你受的。 “岳父大人,您现在是韬光养晦。这也是对的。康子震一案能有现在的结果已经很好了。岳父大人千万莫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再说了,兄长说的前程并未受到影响,皇上也没有另眼相看,兄长的前程不就是岳父大人的前程么?您现在稳坐钓鱼台,挥挥鱼竿,指点指点兄长的行为,兄长有所建树,不也是岳父大人希望看到的结果么?”林觉笑道。 “说的也是,我争来争去,还不是为了他?他现在有出息,不正是我之所想?我只需替他出谋划策便是了。虽然我人不能高调,但我的关系还摆在那里,耳目可没瞎没聋。一样可以做些事情。林觉啊,你说的很对啊,是老夫心态失衡,有些悲观了。”郭冰点头微笑道。 林觉笑道:“岳父谬赞。岳父也不要在家里待的太久,那会憋闷的。和岳母一起去京城各处名胜转转,却也是不错的。” “跟你岳母出去?那岂非是天天去烧香拜佛了。哎,妇人们都是这样,总以为佛能救人,殊不知根本是妄想。什么佛祖,庙里供着的都是些泥塑木胎,能帮上什么忙?你叫我去跟她烧香念佛么?这辈子别想了。”郭冰连连摆手道。 林觉笑道:“其实拜佛烧香也是挺好的,起码可以让人看到王爷的虔诚。烧香拜佛不是求佛祖赐予什么,而是让别人知道你在这么做就可以了。” 郭冰一愣,咀嚼着林觉所说的这句话,忽然明白了林觉的意思。林觉的意思是,烧香拜佛是做给别人看的,让别人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有什么争胜之心,而是寄托于佛祖,虔诚皈依,忏悔自己的行为。这会让别人对自己减少戒心。而这个别人是谁,则不言而喻了。 郭冰点头正要说话,忽听脚步声响,有人在花厅之外大声说着话走进了厅中。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小王爷郭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锦衣长袍,笑容满面,却是晋王郭冕来了。林觉的头皮有些发麻。显然这接风家宴不是那么简单。郭昆可能是特意将郭冕请来的。 郭冰站起身来笑着相迎,林觉也不得不起身来拱手迎接。但见郭冕大步走来,径自来到林觉身前,热情似火的边拱手边笑道:“哎呀呀,林觉,你可回京了。居然也不派人知会我一声。若非郭昆去跟我说,我竟不知你回京。你这可是见外了,本王可有些不高兴呢。” 林觉微笑道:“林觉见过晋王。此次回京是临时起意,为了公务而回,故而没有惊扰晋王。事实上连岳父大人我都没有告知呢。还请晋王殿下原谅。” 郭冰在旁笑道:“是啊是啊,倘若不是采薇着人来通知我们,连我都不知林觉回京之事呢。晋王就别怪他了。” 郭冕哈哈笑道:“我怎是怪他,我自知他公务繁忙,我只是希望能跟林觉一聚罢了。” 郭昆在旁道:“都请入席吧,咱们边喝酒边说话。夜还长,什么话说不清?” “对对对,入席说话。来来来,林觉,你我共同入席,你坐我旁边。”郭冕亲热的挽着林觉的胳膊往桌旁走,林觉眉头微皱,想甩了他的手,却又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好,只得被他半拖半走入席。 婢女上来给众人斟酒,那酒水澄澈香醇,一望而知便是上等的好酒。郭冕吸了吸鼻子赞道:“哎呀,二叔真是会享受啊,府里有这等好酒,也不送几坛给我喝。” 郭冰抚须呵呵笑道:“晋王啊,我便是送你,你怕是也不敢喝吧。这个时候,你可不能贪杯误事。” 郭冕垂头叹息了一声道:“是啊,送给我我也不能喝啊。二叔说的没错啊。现在我可不能像以前那般天天喝酒吟诗,逍遥自在了。现如今我必须的克制自己,非常时期,只能忍耐了。” 郭冰点头道:“晋王这话便是说对了,这个时候岂能贪杯放浪?必须自我克制。岂能因为杯中之物而坏了大事。将来有的是你畅饮美酒的时候,必须忍耐克制。不过,今晚倒是可以喝几杯,都是自家人,又是给林觉接风洗尘,喝几杯并不为过。” 郭冕面露喜色道:“那可太好了,今晚一醉方休。来来来,咱们先干一杯,为林觉回京接风洗尘。” 几人纷纷举杯,向林觉敬酒,林觉忙端起酒杯道谢,众人一饮而尽。 适才郭冕和郭冰关于喝酒的这几句话,听起来似乎没头没脑的,但在林觉心里却已经听出了一些端倪。郭冕嗜酒如命,最爱饮酒宴饮,现在说出什么要克制自己不能喝酒的话,很显然是因为朝廷议立太子之事。皇上下旨开始议立太子,晋王自然再不能和以前一样放浪形骸,必须要收敛自己,免得留下话柄。听郭冰和郭冕对答的口气,这恐怕还是郭冰在背后提醒郭冕的结果。 对于郭冰父子在立太子之事上的立场,林觉一点也不感到惊讶。郭冰是一定会站在郭冕一方的,这一点根本不用多想。现在看来,郭冰恐怕是郭冕争夺太子之位的背后明面上的最大的支持力量和军师。替他谋划着一切。 第九六九章 上意 (谢:神奇的金甲虫、moshaocong两位兄弟的赏。本章二合一) 看起来,只是郭冰的支持看似力量太薄弱了些。但林觉心里却知道,除了郭冰其实朝中还有很多人是站在晋王一边的。或者说,他们并非看中的是郭冕的才能,而是看重祖宗规制。立嫡长,不废伦常之序,是很多大臣们骨子里的看法,他们会为此而坚持自己的意见。更可况郭冕目前正值春风得意之时,平叛立下大功,声望大增,以前的一些在他人心目中的不好的形象也颇有些改变。 这其实也是林觉看到郭冕出现在这个家宴之上头皮发麻的原因。显然郭冰和郭昆父子,甚至连郭冕都已经将自己视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了。这也可以肯定,实际上在整个朝廷上下,自己除了官阶身份之外,也一定已经打上了一个归属于晋王阵营的标签了。林觉其实很无奈,他一直从内心里是拒绝掺和进这件事的,可是似乎他已经逃离不了了。 “林觉,听说战后安抚的事情有些棘手,赈济的粮草物资不足,朝廷没能及时拨付。故而你才不得不回京催办。但不知可有所进展?”郭昆的问话打断了林觉的思绪。 林觉惊讶于郭昆消息的灵通,不过他很快便释怀了。这件事本就不是什么保密的事情,郭昆若想知道,可以从各个渠道打听知晓,并没有太大的难度。 “确实如此,我回京正是为了催办粮食物资的拨运之事。杨枢密使已经答应为我想办法。我想三两天时间总是有结果的。”林觉点头道。 “当初我便想提醒你,杨俊突然对你如此推崇看重,其中恐有猫腻。现在看来,确然如此。他答应供给你赈济物资,却又迟迟不拨,这恐怕是故意刁难你。我们都担心,他是不是另有目的。”郭昆皱眉道。 林觉又惊讶了,郭昆居然能想到这一层,自己倒是低估了他。不过又一想,觉得这恐怕不是郭昆能想到的,多半是郭冰和一些其他智囊军师们的想法。 “兄长多虑了。事情没那么复杂。再说,杨俊这么做又能有什么目的?在我身上他能得到什么?我是他推荐的安抚使,我当不好这差事,他又能有什么好处?怕不是要落个举荐不力之名。”林觉笑道。 郭冰沉声道:“林觉,不可掉以轻心。眼下朝着局势复杂,杨俊跟吕中天已经走到了一起,这绝非是什么好事。针对新法和严方二人的弹劾的事情,以及皇上下了罪己诏的事情你应该都已经知道了吧。综合来看,朝中力量整合,动荡不安。人心浮动,各自都在盘算自己的主意。这个时候,决不能掉以轻心,必须多长个心眼。” 林觉微笑点头道:“多谢岳父大人教诲,小婿记在心里便是。” 郭昆在旁道:“林觉,晋王已经答应了,如果这次杨俊以粮草物资之事刁难你,晋王愿意以殿前司都点检的名义划拨部分粮食物资支持你。让你能够完成安抚使的差事。所以,你不必因此而烦恼,更不用向杨俊低头。明白么?” 林觉很是惊讶,郭冕居然敢这么做?那也太高调了些。殿前司其实也是隶属于枢密院的。他这个都点检不过是名誉职位,本无实权。若要划拨钱粮物资给自己,那定是从殿前司的军粮和物资之中划拨,这可并不是个好主意。这么做弊端不小,很容易成为被攻讦的把柄。 “是啊林觉,不必担心。你的事便是本王的事,本王全力支持你。我是殿前司都点检。我有权力这么做。”郭冕点头道。 林觉忙摆手道:“殿下,小王爷,暂且无此必要。杨枢密并没有拒绝,你们又何必掺和此事?如果实在不成,我自会请求殿下帮忙的。” 郭冰皱眉沉声道:“林觉,你似乎还不明白眼前的局面,我希望你能清醒一些。太子之议已经开始,这个时候你必须要有所作为。我梁王府和你都必须为晋王出谋划策,晋王必须夺得太子之位,这一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倘若让淮王当了太子,将来你和我们都将无存身之地。倘若你还有别样的想法,未免太糊涂了些。” 郭冰显然是看出了林觉的推诿之言,所以毫不客气的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郭昆也道:“爹爹说的甚是,林觉,你从不犯糊涂,但在这件事上,你似乎一直犹豫的很。我知道你不想参与这些事情,但其实由不得你。论才智,论谋略,你都是晋王殿下身边急需之人。所以我们希望你能表明态度,为晋王殿下夺得太子之位出谋划策,尽忠效力。” 林觉苦笑无语,原来这不是接风洗尘的宴席,而是逼迫自己站队的鸿门宴。从见到郭冕的那一刻起,林觉其实便隐隐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得不说,郭冰父子的话是对的。尽管林觉百般不愿掺和进太子之争中,但是理智告诉他,他们是对的。自己其实已经难以摆脱此事,平叛之后,自己实际上已经不得不站在郭冕一方。如果在太子之争中淮王郭旭胜利的话,包括梁王府和自己在内,确实都将无存身之地。 郭冰父子将话挑明之后,包括郭冕在内的三双眼睛都紧紧的盯着林觉,他们等待着林觉的回答。 “晋王殿下,岳父大人,兄长。你们以为我还有别的选择么?你们又何必说这些话?”林觉的话似是而非,但在郭冕和郭冰父子听来,这便是明确的表态了。 三人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来。郭冕举杯道:“林觉,本王敬你一杯。你能为本王效力,本王很是高兴。有你在,何愁大事不出?本王在此承诺,一旦我继承大宝,你便是本王的宰相。有你替本王理政,本王可高枕无忧。今日二叔和郭昆在此作证,若违此言,天厌之,地厌之。” 林觉苦笑不已。郭冕也开始学会这一套了,画个大饼给自己,八字还没一撇,便先以利益相诱了。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郭冕也只能以此来拉拢人心了。但不知他许诺给王爷父子的是什么,或许是让郭昆当枢密使吧。若真如此,他当了皇帝之后怕也是个傀儡。 “殿下抬爱,林觉感激不尽。”林觉不置可否,既没有感激涕零,也没有激动不已。平静的像块石头。这让郭冕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郭冰父子倒是很高兴,郭冰抚须道:“好了,林觉已然应诺,那么现在很多事便可以开诚布公的谈了。林觉,最近朝中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我们都想听听你的看法。这里众说纷纭,人人心里都有一柄小算盘。朝中势力急遽变化整合。弹劾严方、指谪新法之弊,罪己诏、太子之议,这所有的事情搅合在一起。各方人马频繁变动,个个言行谨慎不一。所有人都看不清局面如何发展,就连本王也如在云里雾里。所以,我很想听听你对这一切的看法。你可否说说你对这所有的事情是怎么看的。” “是啊,林觉,本王也被各种话弄得昏头昏脑,狐疑不一。本王也期待着你能为我解惑。你给本王分说分说。”郭冕也连声道。 虽然林觉并未下定决心为郭冕效忠,但林觉却也并不能置身事外。眼前三人对自己的尊重也让人感动,不管目的是什么,起码他们是满怀着对自己想法的期待和尊重的。他们中的两位曾经对自己极为不屑,现在却对自己视若珍宝。另一位最有资格成为未来大周皇帝的人。这种尊重更是让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忽视而感到很惬意自豪。林觉也不能免俗,所以他决定不再有所保留。 “晋王殿下抬爱,岳父大人看重,林觉岂敢不遵。但我学识浅薄,说的话未必对,看法未必合宜,还请殿下和岳父大人斟酌而听之。”林觉道。 “行啦,你就别客气了。妹夫,都是自家人,莫要矫情了。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出来便是。”郭昆翻着白眼道。他有时候就是受不了林觉这种装逼的劲。明明胸有成竹,偏要矫情说些废话。真要反驳他,他又能驳得你毫无退路,证明他是对的。妹夫才智谋略有余,就是有时候太婆婆妈妈磨磨唧唧。 “也罢,那我便不矫情了。从何处开始呢?我只是道听途说了一些京城之事,具体情形尚未知晓。这样吧,岳父大人先说说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的具体情形如何?”林觉道。 郭冰点头答应,举杯共饮一杯后侃侃将朝廷最近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不得不说,郭冰的消息还是非常灵通的,虽然朝会他并不在场,但谁人说的什么话,殿上有哪些细节,事后朝中重要官员对此在什么场合有着怎样的评论,他都如数家珍,说的明明白白。这让林觉很是惊讶。很显然,郭冰在朝中是有着一套他自己打探消息的体系的。朝着有不少大臣必是和郭冰有着私下的交往的。否则,绝对不会有如此具体详细的消息来源。 末了,郭冰道:“以上便是最近一个多月发生的事情,咱们一件件的捋一捋。你先说说,吕中天他们发动对严方二人的大规模的弹劾,对新法大肆批判,不惜用最为严厉的罪名来发动弹劾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对严正肃方敦孺以及新法便这么恨之入骨么?说是追究叛乱之责,但也用不着这般疯狂吧。联合京城和地方近两百位五品以上官员一起上奏弹劾,实在太过分了。” 林觉想了想道:“青教之乱,新法之弊尽显,被人乘机钻了空子,故而变法之人难辞其咎。这一点毋庸置疑。” “嗯,看来你的看法没变。之前你便说过这样的话。”郭冰点头道。 林觉道:“这是没法洗白的,这是事实。吕中天吴春来籍此发动弹劾有理有据,这并无不当之处。不过……他们的动机显然不在于扳倒严方两人。虽然他们也许早就想将严大人和方先生弹劾,让新法停滞,但此次这却非他们的主要的目的。此次他们的目的是重振声威,让朝廷上下官员明白,他吕中天实力犹在。他可以想让谁倒下便让谁倒下。一方面告诫那些因为平叛失利而倒戈的官员,另一方面也是展示力量,重振威望。本质上,还是为太子之位的争夺做功课。” “哦?本质上是为了太子之位的争夺?这倒是我没想到的。”郭冰讶异道。 林觉道:“当然,此次平息青教之乱后,朝廷上下对淮王殿下的风评是不利的。吕中天当然要挺身而出,挽救人心。新法和严方两位大人只是靶子罢了。” “有道理。这么说不是针对严方两人,而是无论什么人,只要够分量,都会成为靶子。只不过此次叛乱严方两人难辞其咎,故而成为最为合适的靶子,也最能展现他的力量的靶子罢了。换做其他人,也是如此。”郭冰点头道。 “正是如此。所以他搞得声势浩大,又是万言书,又是大骂国贼。又是让地方官员上书。可是他忘了两个关键的点。其一,新法和严方两位大人都是皇上支持的人,新法是皇上一手支持之下才得以推行的。攻击严方两人,攻击新法,便是变相的否定皇上的政策。这种激烈的手段,反而会引发皇上的反感。他或许以为皇上不会再护着严方二人了,因为已经导致了大乱发生。却忽略了皇上的心理和颜面。其二,他搞得这么声势浩大,恰恰违背了之前他低调谨慎行事的作风。数百朝臣上奏弹劾,虽可解释为新法引发共怒,其实却也暴露了吕中天一派在朝中的势力。皇上看到这些,心中必是惊诧而且感到恐惧的。皇上可能一直都不清楚原来吕中天竟有如此多的官员和他一派,听他差遣。即便有着充足的理由,心理上肯定是不舒服的。”林觉沉声道。 座上众人深以为然,林觉得分析确实极有道理。特别是对郭冲心理的分析,以自己对这位皇兄的了解,可谓是入木三分。自己这位皇兄的心胸可没有外表看起来的那般豁达。正因为对他太了解,这么多年来自己才会如此的低调,如此的小心谨慎。但即便如此,皇兄还是找了个机会将自己给安排了。可见皇兄心胸之狭隘,性格之多疑。 吕中天之前行事皆很谨慎,他善于揣摩上意,善于逢迎,故而为郭冲所信任。加之梅妃得宠,则更加的荣宠无比。但那一些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便是吕中天的势力在他的掌控之下。吕中天也确实隐藏的很好,就算弹劾陷害他人,他也大多躲在幕后当好好先生。但是这一次,吕中天或许是失策,居然跳出了出来,并且号召了数百朝臣共同进退,这对郭冲而言绝对是会感到威胁。以皇兄的脾性,怎会坦然。吕中天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犯下了这样的错误,确实有些令人费解。 “你是说,皇上之所以下罪己诏强行袒护严正肃和方敦孺,其实是故意为之。便是要给吕中天好看,是么?”郭冰沉吟道。 林觉笑道:“是不是这样,我也不敢说。不过,你们难道不觉得皇上下罪己诏的举动有些突兀么?就算皇上是主张变法的,这罪责也还是在严方二人身上 。谁都知道是他们二人负责具体变法事宜,皇上给他们极大的自专之权,他们身为臣子,理当将风险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激化矛盾,酿成祸端,怎么会让皇上承担罪责?可见皇上此举有意气行事之嫌了。” 郭冕大声道:“是了,今天白天我去拜见父皇时,父皇正在大发雷霆。我去后宫悄悄问了母后,母后说父皇因为罪己诏之事而愤慨。说下臣不贤,逼得他这个皇帝出来谢罪。从此后史留骂名,永远被人笑话。而且这帮臣子几天了居然没有一个上书安慰的。君有过,难道臣子无过?说他们居然一个个心安理得。父皇如果真的认为自己有过错的话,又怎会愤愤不平?” 林觉点头道:“殿下这话可为佐证了。可见皇上心有不甘,那罪己诏下的心中难平啊。所以,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皇上是否有对严方二人的袒护之心,对新法的维护之心呢?一定是有的。但绝非激烈到要拿用罪己诏这样的方式来维护新法和严方二人。这当中有意气用事的成分。所有人都认为皇上下罪己诏是为了袒护严方二人,铁了心的维护他们,维护新法。在我看来,却并非完全如此。” 郭冰父子频频点头,这一分析,一印证,确实颠覆了之前所有人想当然的认为。 “那么,你的意思是,皇上其实对新法和严方二人并不是如我们看到的那般支持?皇上心里其实也是不满的?”郭昆皱眉问道。 林觉道:“这一点其实毋庸置疑,新法酿成大乱,皇上心中难道还会高兴?严大人和方大人到现在为止似乎并没有任何的表示,皇上心里难道不恼火?只能说吕中天行事的方式起到了相反的作用,让皇上生出了逆反心里。听说杨俊也插上一脚,站在吕中天一边。这两位军政大员联手,颇有威逼皇上的咄咄逼人之势,以皇上高傲刚硬的脾性,岂会容他们左右自己?所以一不做二不休,皇上便下了个罪己诏,将罪责揽在自己是身上,让吕中天和杨俊吃个大憋,偏不给他们面子。这恐怕才是皇上心里的想法。” 郭冰父子和郭冕均颇有茅塞顿开之感。特别是郭冰,他是老江湖,对自己的皇兄又是极为了解的,站在他的角度听林觉这番分析,更是合情合理。因为皇上的性格使然,越是逼他,反而越是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之事。越是会让他愤怒,而干出一些不顾一切的事情来。就像当年小时候,他差点把自己淹死在水坑,便是为了惩罚自己的不敬。他可什么都干的出来。 三人看着林觉的眼神既钦佩又疑惑。这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怎么会分析出如此细微之处。从局势到人的性格和心理,分析的头头是道,关键是还很有道理。这种深刻的理解和分析,难道不是经历极为丰富的老者才会有的眼光么? “晋王殿下,你有没有上书请罪?”林觉问郭冕道。 郭冕愣了愣诧异道:“请罪?我??我请什么罪?” 林觉叹道:“晋王殿下,你不是听到了皇上发怒抱怨么?你说皇上怪这帮臣子们一个个心安理得,也不上书安慰。你既听到这样的抱怨,怎么还无动于衷?君有过,臣子难道无责?臣子是辅助君王治理国事的,君王的过错不正是臣子没有尽责么?皇上此刻正无台阶可下,他下了罪己诏,需要的便是臣子们上书向他请罪,自责以辅佐不力之责。可是满朝文武都没动静,你们让皇上怎么下台?晋王殿下应该带这个头,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啊。你不是要争太子之位么?怎么不去做?” “啊!”郭冰父子和郭冕均如梦方醒。上书请罪可不是真有罪,上书是一种姿态,是为皇上开脱的姿态。皇上不想青史留骂名,臣子们理应帮一把。只可惜臣子们都是木头疙瘩。居然一个个安之若素。这时候第一个出来请罪的,必给皇上极好的印象。这可是个极好的讨皇上欢心的机会。 “对对对,快些请罪奏折,殿下,快写。你写之后,本王也写,我们都写。这可是极好的机会,不能被人抢先。立刻,马上!”郭冰如梦初醒,大声叫道。 林觉笑道:“那也不必现在如此,半夜递折子,显得太过刻意,明日再递上去便是。” 郭冰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失态,太过急切了些,失了些风度。于是坐下来定了定神道:“说的也是,明早上奏也不迟。林觉,关于此次太子之位的争夺,你还有什么好的建议和计划,不妨今日一并说出来。大伙儿群策群力,也好有个周密的准备。过几日估摸着朝廷议立太子的廷议便要开始了,得做好应对啊。” “是啊,林觉,你给本王分析分析局面。很多人跟本王说,我稳操胜券。我自己也认为没有太大的问题。但现在,本王却心里没底了。吕中天这次能联合数百官员上奏弹劾严正肃和方敦孺,廷议上必也是他们占据上风。若是加上杨俊的话,我恐怕没什么胜算呢。咱们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郭冕在旁也急切的道。 林觉想了想道:“你们打算怎么做呢?” 第九七零章 试探 郭冰沉声道:“我是这么想的,既然吕中天他们声势浩大,我们自然不能落于下风。也许在朝廷官员之中,我们没有他们的人数多,没有他们的势力大,但老夫想可否另辟蹊径。晋王殿下乃皇后所生,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得太子之位继承皇位乃天经地义之事。这番道理天下人都是明白的。朝廷里或有不同意见,但天下百姓一定认这个理。故而我打算派人奔赴各地,宣扬晋王平叛功绩,取万民请愿书。大周十五路各取一份,这十五份万民书呈递朝廷,其声势可抵吕中天和杨俊的声势了吧。” “对对对,父皇说,他最看重百姓的想法。这么做父皇一定会重视的。”郭冕点头道。 林觉皱眉想了想道:“岳父大人,晋王殿下,我的建议是不要这么做。这么做恐怕会适得其反。” “哦?此话怎讲?”郭冰父子和晋王郭冕都异口同声诧异道。 林觉道:“据我所知,晋王殿下在皇上心目中的位置并不如淮王。这一点你们同意么?” 郭冕的神色有些尴尬。林觉说了大实话,这其实也是他一直不忿之事。自己是嫡长子,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潇洒倜傥。诗词文章音律丹青无一不精,父皇却偏偏喜欢那个舞枪弄棒的郭旭,这很让人恼火。还不是因为梅妃和吕中天的关系,还不是那个郭旭会讨好父皇,装的像是父皇的样子。 “呸,他算什么?文不能提笔,武不能平叛。父皇真是瞎了……那个……走了眼。偏偏被他蒙蔽。真是不公平。”郭冕气冲冲的道。 郭冰摆了摆手道:“晋王不必如此,假的真不了,淮王投皇上所好,蒙蔽皇上。但这一次平叛不是被打回原形了么?或许之前皇上对他确实看重些,但这一次之后,晋王声望远胜于他,也许皇上心中的想法早已改变了。” 林觉呵呵笑道:“那可未尽然。适才岳父大人已经说了,晋王是嫡长,此次平叛又声望大增,理当是太子的不二人选。然则为何皇上又要群臣商议议立之事呢?按理说这件事可没什么好商议的,非晋王莫属才是。根本没有其他的选择。这说明什么?说明在皇上心目中的天平并未扭转过来,充其量只是稍微往晋王这头回来了一些罢了。倘若晋王占据绝对的优势,太子之位非晋王不可,那我们还需商议什么对策?岂非多此一举?” 座上三人一阵沉默,林觉一言戳破真相。确实,要是晋王得皇上欢心,那还紧张个屁啊。既是嫡长又是皇上心里的人选,岂非板上钉钉之事?任谁无法改变太子的人选。正因为皇上心里的那个人不是晋王,才会有如此的局面产生。 “承认这一点,才能更好的明白眼下的处境。自己欺骗自己是没有用的,那会对形势造成误判,会后悔莫及。”林觉道。 郭冰点头道:“林觉说的对,目前看来,皇上确实并没有确定立晋王为太子。然则你还没告诉我,我提的那个主意怎么样?” 林觉摇头道:“岳父莫要见怪,恕我直言,岳父要搞什么万民请愿的想法其实是行不通的。其一,操作上行不通。岳父恐怕很久没有去和百姓们接触了吧。应该不知道市井小民的生存状态。现如今百姓的心态消极,对朝廷的事情哪有那么多的热情?他们被逼的衣食无着,还会在乎朝廷里谁当太子?谁肯为你签什么万民书?再说了,百姓们大多都是胆小怕事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不会积极响应此事的。” 郭冰皱眉道:“这有何难?给银子给他们,他们必趋之若鹜。有银子拿,他们签个名还不肯?” 林觉摇头道:“那便是贿赂百姓,弄虚作假了。这种事是无法保密的,吕中天和淮王会抓住这一点猛攻,说晋王蒙蔽圣上,操纵民意。证据遍地都是,届时你如何辩解?岂非适得其反?” “这……”郭冰捻须不说话了。 “父王,这件事恐怕真的行不通。我们这次平叛,百姓们对朝廷确实没什么好感。除了那些从匪的百姓之外,那些驯良百姓对朝廷也是颇有抱怨的。说起来都是严正肃和方敦孺折腾的结果,搞得天怒人怨。倘若不是现在吕中天和杨俊他们在弹劾他们的话,我都想上折子奏他们一本了。百姓们恐怕真的不可能会主动关心朝廷的事情。”郭昆沉声说道。 林觉皱眉道:“兄长,不能一味怪罪新法,也不能完全归咎于严方两位大人。新法利弊皆有之,不可一概而论。” 郭昆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嘴巴。他不想惹林觉不高兴,林觉对严方二人明显是感情的,又是曾经的师门,谈及这个问题,不免惹林觉不快,还是闭嘴的好。 “林觉,你继续说下去。”郭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沉声道。 林觉点头道:“除了无法操作之外,这种行事的思路也是有问题的。现在淮王身后站着吕中天和一干朝臣,或许还有杨俊。势力庞大之极。岳父大人定是觉得难以抗衡,故而才想拉民意以抗衡。这本无可厚非。但这就好比一场战役,明知对方兵强马壮,硬是要和对方面对面的交锋,不知避其锋芒。最后的结果未必是好的结果,极大的可能是一场败仗。即便要作战,也要避实击虚,以己长攻其短,这才是制胜之道。” “哦?那你说说如何避实击虚?”郭冰等人忙道。 林觉沉吟道:“我们先要想明白一个问题,皇上是否真的希望即刻册立太子。皇上登基才六年多,春秋也正盛。此前一直没有立储的旨意,这一次因为青教叛乱之故突然提出立太子之议。我不知道你们想过皇上真正心里的想法是什么没有。” 郭冰等人有的发愣,这个问题他们还真的没有好好的想过。皇上登基之时便已经年近五十,虽享国时间不长,但以其年纪而言,也到了立太子的时候。所以,从他登基开始,便一直有流传说要立太子,搞得各方神经兮兮一惊一乍的。但六年过去,虾不动水不跳,皇上从未提及立太子之事。起初还有朝臣偶尔上奏提及,奏折也是泥牛入海无消息,上奏的人总是莫名被贬斥。所以,精明的朝臣们再不会公开奏议此事,只暗中准备,等待皇上自己开口。 这一次罪己诏的最后皇上宣布议立太子的时候,其实是很突然的。但因为有心理准备,倒也很快释然。人人心里都认为,其实这件事早该做了,此刻提出来虽然突兀,但却也顺理成章。可没人去思考皇上心里是怎么想的。 林觉提出这个问题,让郭冰等人陷入了沉思之中。 “林觉,你的意思是……皇上未必是真心要议立太子么?”郭冰沉声问道。郭昆和郭冕两人也眨巴着眼看着林觉,他们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林觉微笑道:“皇上心里的想法我猜不透,但可根据一些迹象来判断。此次议立太子之议在何种背景之下?那是在青教叛乱,群臣弹劾严方两位大人,对新法大加斥责之时。皇上下了罪己诏,这本已经不同寻常。适才我们谈及皇上下达罪己诏的意图,或许是不堪吕中天和杨俊的联手逼迫而故意为之。议立太子之事,看似顺理成章,看似是皇上因为自责而有些心灰意冷,故而希望早日册立太子为他分忧,早一日卸下重担。但这其中是否隐藏着一些故意试探的意味呢?” “试探?”郭冰紧皱眉头思索道。 “说试探或许不准确,似乎是故意通过此事看看众人的反应。皇上是极爱面子的,也是内心刚强之人。下罪己诏已然让人惊讶,同时又要立太子,言及退位,难道说皇上只是因为发生了青教之乱便心灰意冷?皇上是那样的人么?”林觉轻声道。 “不是,他不是。皇兄绝非那样的人。这点挫折算什么?只是面子上有些过不去罢了。皇兄岂会因为这件事便自暴自弃?”郭冰摇头大声道。 “是啊,父皇绝非这种人。父皇是我见过的最刚强之人。青教叛乱之时,父皇虽然愤怒恼火,但却也没有太过自责和懊悔啊。反倒平了叛之后还心灰意冷?不可能。”郭冕也点头附和道。 林觉点头道:“你们既这么说,便应该能感觉到事情有些蹊跷。皇上一直没有议立太子之事固然原因有很多。我斗胆猜测一下其中一个原因,便是……皇上并没有想过早的放弃皇位。一旦立了太子,便有个人等着他退位传位,皇上心里一定不痛快。我不知道这个猜测对不对。” 郭冰等人呆呆的看着林觉,林觉的话没有说的太明显,但其实也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林觉其实是说,皇上希望自己永远坐在皇位上,他丝毫没有觉得需要立太子的理由。他根本没打算放手,他也不肯放手。说白了,便是不肯分享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哪怕是太子分享也是不成的。 第九七一章 宿命 (谢:云流水转的慷慨打赏,可乐加点冰的票。)别人不知道,郭冰是知道的,林觉说的恐怕没有错。自己这位皇兄在这件事上是绝对不容他人染指的。谁敢动一根手指头,他恐怕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皇上也许是要看看,在叛乱发生之后,在罪己诏下达之后,在他声望受损之后。有多少人在议立太子之位上上蹿下跳,表现积极。吕中天和杨俊若是在太子册立的事情上越积极,皇上心里恐怕便会对他越是不满。所以,越是积极的行事,往往越是激起皇上的反感。这个时候,进反而是退,退反而是进。这个道理不知岳父大人和晋王殿下能否认同。”林觉双目炯炯的说道。 郭冰一拍桌子,喝道:“说的好,拨云见日,一针见血。本王本也在疑惑此事,只是无法确定皇上的心思。但今日林觉这一番分析,丝丝入理,让我有茅塞顿开之感。册立太子的大事,皇族内部需要先有个意见的,可皇上却丝毫没有召集皇族商议的意思。想来,皇上是根本没有积极行事的打算罢了。” 郭冕在旁听的如云里雾里,他其实并没有理清林觉说的一大堆的话的含义,只伸着脖子叫道:“林觉你的意思到底是怎样?咱们该怎么应对淮王吕中天他们呢?他们必是要大举上奏,保举淮王为太子的。” 郭冰呵呵一笑道:“那便让他们去折腾,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冷眼旁观便是。当然了,让一些老臣上奏,言明嫡长之事,伦常之序是必须的,其他的便无需这么费劲了。甚至老夫还认为,或许该让晋王殿下上道奏折,请求皇上收回册立太子之议,就说皇上春秋正盛,贤德圣明,无需过早册立太子。请皇上收回成命。林觉,你觉得如何?” 林觉笑道:“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些。过犹不及啊。显得矫情。若让皇上洞悉意图,反而不美。不过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岳父大人斟酌而行便是。” 郭冰点头道:“是有些矫情,明日晋王要第一个上请罪折子,再来这么个奏折,确实显得有些故意。再斟酌斟酌吧。来,喝酒。” 四人连举数杯落肚。郭昆忽然开口道:“林觉之前所言确实精细高明。但是,我想说一句,倘若我们判断失误了呢?皇上倘若并非如林觉所想的那般呢?那我们岂非是坐着什么都不干,便将太子之位拱手送给淮王了?这可不是以退为进,而是坐着等死呢。当然了,我承认我没有妹夫的谋略和智慧高,我也只是提出自己的担心。毕竟这是关乎太子之位的大事,干系重大。” 郭冕闻言道:“是啊,我也觉得不太靠谱。哪有什么都不做的。姜太公钓鱼么?” 林觉放下酒杯,呵呵笑道:“兄长莫要自谦,这一次你说的可没有错。我之前所言都是其中一个可能,便是基于猜中了皇上的心思的情形之下。倘若揣测错误,什么都不做便是坐以待毙。” “这个……那不是都白说了。”郭冰差点打翻了面前的酒盅。 林觉道:“行大事,不能不考虑周密,备案充足。任何时候都不能押宝在一种可能上,那便是赌博之举了。赌徒输的是金银,这件事可干系江山社稷身家性命,那是不能输的。所以必须有多种应。如果迂回之策不能成功,必须要正面交锋的话,那也无可奈何。要做的只能是磨刀整盔,决一死战。当然必须要增强己方的实力。面对强大的敌人,没有充足的战斗力无异于去送死。” “可是你适才不是说了,拉民意抗衡行不通,而晋王身后除了我们,便只有一些老夫子老臣们了。如何和吕中天甚至还有杨俊的联手相抗衡?”郭冰皱眉道。 林觉笑道:“岳父大人何不去问问太后的想法?” 郭冰一惊,扶额叫道:“哎呀,我怎么忘了老太后了?太后的话至关重要,皇上不光要考虑朝臣的意见,太后的意见他也是要考虑的。而且在这件事上,太后十之八九会站在晋王一边。因为……因为……总之,太后的意见极为重要。” 郭冰没有把话说明白,之所以得出太后十之八九会站在晋王一边,其实众人心知肚明。特别是郭冰,他是知道容妃换子之事的,他知道太后是极希望将来的皇位落在她卫家侄女所生的皇子身上的。但可惜天不遂人愿,三皇子郭昊夭折了,卫太后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卫家的希望断绝了,在这种情形下,卫太后绝对不希望吕梅的儿子当皇帝。梅妃和容妃本就不和,梅妃之子当了皇帝,卫家绝没好果子吃。所以,支持袁皇后之子便成了卫太后的唯一选择了。 “老祖母,对啊,怎么忘了老祖母呢?我去求老祖母发话,老祖母定会支持我。”郭冕也叫了起来。 林觉摆手道:“晋王殿下什么都不能做,你去求,事情便坏了。岳父大人也不能提。也许王妃进宫去见容妃娘娘,之后容妃娘娘探望太后,闲谈谈及此事还是可以的。除此之外,谁也不能提。谁提了,谁便犯忌。岳父大人莫要忘了康子震一案,太后最终出声时皇上当时的反应。岳父大人说过的,皇上曾召见了岳父大人单独说话的。” 郭冰当然记得那件案子,太后发话,皇上不得不降低处罚。但皇上心里是很不满的。事后召见了自己,指桑骂槐的告诉郭冰,话里话外都说他用母后来压制自己,着实可恶。郭冰当时表现的极为谦卑,连连磕头认错,才算过了那一关。如果再有这么一次,皇上必然极为愤怒。所以这一次一定不能让皇上以为是自己请太后说话的,而是太后自己要出来说话。否则恐怕适得其反。 “幸亏你提醒,林觉,看来你对整个时局思虑不少。晋王得你相助,大事可成。你要好好的为晋王出谋划策,晋王将来必不亏待于你。”郭冰微笑说道。 郭冕也笑容满面,点头道:“是啊,必不会薄待于你的,林觉。多来本王府上,本王需要你的时时指点。” 林觉无奈点头,事到如今,自己也抽身不得,恐怕免不了要为郭冕所用了。没成想自己百般想摆脱的这件事,却依旧宿命般的缠上身来。但愿结局会有所不同吧。 …… 酒宴到近三更时分方才停歇。林觉带着小郡主和早已熟睡的林战乘车离开旧王府。车马行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车厢里,小郡主向林觉展示着王妃赏给孩儿的礼物。那都是一些贵重的金银之物,纯金的长命锁、金手镯、辟邪的碧玉小剑、另外还有一只纯金打造的小碗。 “你娘这是想说,要我们的孩儿这一辈子捧着金饭碗吃饭么?”林觉笑问道。 “是啊,娘说这孩儿将来一定福气好,一辈子不愁吃穿,过得快快活活的。这金碗便给他盛饭吃。娘也真是的,这碗这么重,我家战儿怎么能捧得动?”小郡主笑道。 林觉叹了口气道:“想法是好的,但却不现实啊。能不能一辈子快快活活的,那得看他自己的造化。生于当世,未必是福啊。这太平日子,也未必能长久。” 小郡主诧异道:“夫君何出此言?今晚爹爹他们又跟你说什么了?” 林觉抓过小郡主的手来,攥在手心里摩挲,轻声道:“太子之争要开始啦,朝廷的动荡是必然的。新法也未必能推行的下去,和辽人这次又彻底撕破了脸。内忧外患并起,稍有不慎,便是大动荡。今晚,我不得不遵从你父兄的意思,为晋王夺太子之位出谋划策。你知道,我并不想掺和此事,但是我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一方面,你父兄必定是站在晋王一边的,我亦不能不统一立场。另外,平叛之后,我也已经被视为是晋王心腹,也无法摆脱这个身份。所以,我只能选择为晋王谋划了。” 小郡主沉默半晌,轻声安慰道:“夫君,既然事已至此,你便不要多想。这种事谁也不能置身事外的。你又何必忧虑?” 林觉低头看着小郡主怀中熟睡的孩儿可爱的脸蛋,轻叹道:“我不能不忧虑,若只我一人,固然什么都不在乎。可我现在有妻有儿,身边一堆都是我所在意的人。还有我整个林家上下几百口。一旦事有不谐,便将波及所有人。我怎能不忧虑?” 小郡主勾过林觉的头颈来,送上轻轻一吻,低声道:“夫君不用这般焦虑,是祸是福,谁也不知。你只管做你认为要做的事,我们所有人都站在你身后支持你,绝不会怪你。倘若你因此而生出压力,反而无法专心做事。谁不是为了生存拼尽全力?我父兄难道不是如此么?他们这么多年其实过得也很辛苦,但他们依旧在努力。人人皆如此。咱们有咱们的烦恼,但起码咱们不会饿肚子,不会冻死饿死。想想天下那些贫苦的老百姓,他们都没有绝望放弃,我们更没有理由,不是么?” 林觉原本心绪有些低落,今日做出了决定之后,总觉得情绪低沉,心中不安。小郡主这番话如春风一般轻轻拂过他的心,让他心中的忐忑变得安宁。林觉自认为自己不是这般脆弱之人,但可能是前世的阴影作祟,让他在这件事上一直心存块垒。他其实挺需要人安慰的,小郡主的安慰正在时候。 第九七二章 觐见 清晨,林觉在后宅西园谢莺莺温暖的床上醒来,昨夜本来是在小郡主房中留宿的,两人久别重逢胜新婚,蜜里调油折腾了几回。本来林觉并不打算离开,可林战睡到半夜里醒来,吵闹不休,占据了小郡主的怀抱。林觉本就意犹未尽,却也毫无办法。 小郡主只得让他去别处去睡,那孩儿夜里闹床,会让林觉根本无法入睡。 林觉只能跑来谢莺莺这里。谢莺莺压根没想到林觉会来,早已安睡。林觉也没让丫鬟叫醒她,径自入房钻进被窝里。谢莺莺惊觉林觉到来时,却已经被林觉退了亵衣,从后方一溯而入,之后只有张着嘴巴喘气的份儿了。 看着阳光慢慢的透过窗棱照射进屋子里,林觉一动也不想动,只想躺着不起来。因为只要一起床,面对的便是纷繁复杂的烦心事,便是各怀鬼胎的尔虞我诈,便是凶险无比的斗争。这阳光明媚的天日下,各种闹剧都在上演,实在是让人烦恼。 然而,躺在这温柔乡中终究不是办法。很多事要去做,很多人要去见。自己终究要去面对现实的一切,决不能有半点懈怠和颓废。 穿衣起床之后,林觉来到廊下。谢莺莺正坐在廊下的阳光里拿着一本书看。见林觉出来,忙命人打水伺候林觉洗漱。又让人将热在锅里的小米粥和面饼端出来给林觉吃。林觉吃早饭的时候,谢莺莺在身后替林觉梳着头发,打着发髻。 林觉吃了几口饼,喝了两口粥,忽然觉得这场景很是熟悉。当初在杭州的时候,每天早晨绿舞便是这般伺候自己。自己吃着她亲手做的糖饼儿的时候,她便站在自己身后替自己梳理发髻。自己有时候还拈起半块糖饼举起来让她伸着嘴吃两口。此刻这糖饼儿滋味很好,林觉几乎都以为是绿舞亲手做的糖饼儿了,不觉有些发呆。 “怎么了?糖饼做的不好吃么?抱歉,我是跟绿舞妹子学的,只知皮毛,火候或许不成。倘若难以下咽的话,夫君不要勉强。要吃什么,我命人出去买来。”见林觉愣着不吃,谢莺莺还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好吃,于是抱歉的说道。 林觉摇头道:“味道好的很,跟绿舞做的一样好吃。我只是想起了些事情。” 谢莺莺哦了一声,继续替林觉挽好发髻,轻轻用将一枚玉簪别住。然后来到林觉身旁坐下,柔声道:“夫君是想绿舞妹子了吧。夫君不用担心,绿舞妹子不会有事的。也许很快孙护院他们便找到绿舞和小虎了,也许今日便回来了也说不准。” 林觉愁眉道:“孙大勇他们还没送回来消息么?到底有了踪迹没有?” 谢莺莺苦笑道:“昨日他们才出京城的,这才一天不到,或许还没出京城地界呢。你莫急,不会有事的。” 林觉叹了口气道:“也许是我太心急了。不知怎么的,我总有些不好的感觉,但愿是我多虑了。不提了,这两日必是会有消息的,等着孙大勇他们回话便是。沈统领也派人手去找了。” “是啊,夫君不用急。你一急,大伙儿都急。每个人都会担心。”谢莺莺柔声道。 林觉一笑,咬了一口糖饼咀嚼,含糊不清的问道:“昨晚睡得可好,一大早怎么就起来了?看的什么书?” 谢莺莺脸上一红,想起昨晚林觉粗鲁的冲刺和撞击,弄的自己身子此刻还微微不适,不免白了林觉一眼。 “随便看一些书罢了,最近替剧院写话本,深感读书不够,吃力的很。于是找来些杂书瞧瞧。” 林觉想起一事问道:“郑暖玉和钱柳儿她们回京之后安顿在何处了?” 谢莺莺忙道:“哦,郑姑娘和钱姑娘她们都被安顿在东城大剧院秦晓晓那里。我大前天才去看过,她们都很好。只是……” 谢莺莺迟疑了。 林觉道:“怎么了?” 谢莺莺道:“郑姑娘和钱姑娘也已经在东城大剧院闲居一个多月了。本来也没什么,只是两位姑娘觉得无事可做,心里有些疙瘩。郑姑娘问我,应天府现在收复了,她们能不能回去重新开张,重整应天府大剧院。一来,那是她们的剧院,二来,她们也不想白白的呆着。上个月的薪水她们都不肯要,说她们并没做事,不敢要呢。” 林觉点头道:“这两位姑娘是觉得自己吃了白饭,哎,这是何苦。应天府现在百姓们连吃饭都成问题,局面也不稳定,怎么可能还有心情去看戏?教匪余孽在暗处,时不时会出来捣乱。重开应天府大剧院是不可能了。” 谢莺莺道:“要不然,咱们在京城再开一家便是。人员反正是现成的,剧院的生意也都不错,也让她们有个寄托。” 林觉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正有此意。京城只两家剧院,本就需要再开几家,这段时间我都没顾上忙活此事。这样吧,莺莺你便负责去筹备此事。让郑暖玉和钱柳儿跟着你一起张罗。你看如何?” 谢莺莺喜道:“那可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同意呢。那就这么说定了,一会儿我便去告诉她们这个好消息。” 林觉笑道:“也好,只是你别累着自己。悠着点来,事情不急在一时。” 谢莺莺嗔道:“你还说我呢,这话劝你自己吧。昨晚……你睡梦里还叹气呢。夫君,你可真是要保重才是。你是我们的天,你若有事,天便塌了。” 林觉伸手拍拍谢莺莺的手背,低声道:“放心便是,天塌不下来。回头你告诉两位姑娘,抽空我去看看她们。叫她们安安心心踏踏实实的留在京城。应天府剧院没了,咱们还她们一个京城大剧院便是。” …… 辰时过半,林觉已经骑马抵达了大庆门宫门前。皇上郭冲已经很多天没有上早朝了,所以宫门前并无多少进出的官员。守门的禁军沿着宫门左近一排排的溜达巡逻,宫门口几名禁军军官甚至开始站在冬阳里边晒太阳便笑声说笑。 验明身份之后,林觉畅通无阻的进了宫。走在宽阔的大庆殿前平整的广场上,冬阳蔫蔫的照着,周围的草木黄黄绿绿的已经不甚茂密荣华,不再花团锦簇。更重要的是人迹寥寥,颇有些萧索的意味。 在崇政殿说书公房待过相当长的时间,林觉对宫里的路径熟悉的很。也有熟悉的侍卫和内侍。找人一问,方知皇上已经从景福殿搬到了西华殿居住了。 林觉这才想起皇上罪己诏的内容之一便是皇上为了自罚,所以搬到西华殿居住。西华殿是大内西侧的一处不大的宫殿,那还是大周立国之初,皇宫大内尚未扩建之时的殿宇。原本都计划要拆除重建了,但上下都认为那是大周曾经的艰苦岁月的象征,故而保留了殿宇作为馆阁藏经和书本字画之用。皇上搬去那里居住,显然是表明自省之意。那西华殿可配不上皇上尊贵的身份。 林觉轻车熟路的往西而去,过了数座殿宇,前方大内西北角葱郁的松柏高木之间,青砖大道尽头,一座灰色的殿宇静静的矗立在那里。西华殿的殿宇规模跟大内其他的殿宇根本不能比。大庆殿、紫宸殿、崇政殿、景福殿、延和殿,这些大内宫殿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比西华殿既高且阔,规模都大出一倍以上。皇上搬到这里住着,确实是有些寒酸了。 林觉慢慢的走向西华殿,林木之间,隐匿保护的殿前司禁卫们突然现身拦住去路,喝问来由。林觉通报了身份,请他们去里边禀报。不多时有人阔步而来,是林觉认识的人。 “果真是林大人,你可算来了。皇上昨天晚上还问,怎么你回京不来面圣?”来者是殿前司指挥使赵元康。皇上搬到这里,他便也随侍于此。 “林觉见过殿帅。昨日午前刚刚回京,身子困顿疲倦,加之需要提前做些预备,故而没能来觐见皇上。故而今早便来了。还请殿帅通禀一声。不知皇上肯不肯召见下官。”林觉拱手行礼。 赵元康笑道:“谁不见也得见你林大人啊。林大人可是在平青教之乱的战场上大出风头的功臣,皇上一定会见你的。” 林觉忙道:“殿帅取笑了,下官那点事算什么?不值一提。” 赵元康道:“林大人也莫谦虚,那可不是一点小事。本帅都甚为惊讶,得到消息都觉得不太可能。这不,前几日我还特意去问了步军司的兄弟,才肯相信你的事不是吹牛。林大人,你是读书人,你这么着,咱们这些武将还怎么混?” 林觉呵呵笑道:“殿帅言重了,侥幸侥幸。要不,殿帅去抢我们读书人风头去便是,写一首好词打读书人的脸去。” 赵元康哈哈大笑起来。笑毕伸手道:“不说笑了,林大人随我来,本帅亲自替你进去通禀。” 林觉道了谢,跟随赵元康一路前行。穿过林木之间的大道,不久后抵达西华殿广场之上。 第九七三章 觐见(续) 西华殿广场不大,不过数十步方圆。地面上都是青砖铺就,也不像是其他殿宇那般都是水磨石汉白玉的地面和栏杆,不过富丽堂皇不足,古朴厚重的感觉还是有的。若论资历,这西华殿绝对是大周大内皇宫中最为古老的殿宇之一。那些青砖缝隙里冒出来的草木的痕迹,更是让此处有一种沧桑之感。 但不得不说,殿宇是实在破败的很。虽然很明显有新近整修过的痕迹,但低矮和黑暗,以及殿中淡淡弥漫着的一股霉味和潮湿阴冷的气息却挥之不去。这里其实并不适合住人,郭冲对自己也忒狠了些。 行至前殿后门廊下,赵元康站住身形转身道:“林大人稍候,我去禀报皇上。皇上在园子里晒太阳呢。” 林觉行礼道谢,站在过道里等着。阴冷黯淡的光线让人不适,过堂风又冷的刺骨,吹得两旁的布幔呼啦啦的作响。林觉站在过道廊下很是不舒服。但很快,照壁那边便有人叫道:“林大人请去见皇上吧,皇上允了。” 林觉沉声应了,整顿衣冠绕行照壁而出。这一走出来,顿时像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般。眼前大放光明,眼前是殿宇中间的一座花园。四周长廊环绕,遮挡了寒风。冬阳明媚的照着,花园之中花团锦簇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谁能想到,刚刚那照壁之后的过道冷的让人浑身冰凉,但转瞬间便像是置身于春意盎然之中。这种强烈的对比让林觉诧异不已。走下石阶来到阳光下的时候,温煦的阳光照在身上,顿时暖意升腾,惬意无比。周围花香扑鼻,假山上爬满了绿苔青藤,水流沿着廊柱一侧环绕着,发出细微的声响,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来到了仙境之中。 林觉很快便注意到了这花园四周的格局,北边后殿屋檐高耸,屋面斜度很大,侧面是连接前后殿的耳墙,连绵起伏如山峦一般的造型。耳墙墙壁是白色的,光洁无一物。林觉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北高南低的造型,加上角度倾斜的琉璃瓦盖的设计,可以在冬天遮挡住北来的寒风,并且将阳光通过斜斜的琉璃瓦盖反射到两侧的耳墙上。经过耳墙白色的墙壁二次反射下来,将整个花园变得温暖却又不刺眼。瓦盖和耳墙的角度是极有讲究的,正好可以取阳光漫射而入,不同的时间段有不同的角度对应,那正是耳墙起伏折转的造型的功用。 林觉不禁感叹于这殿宇的匠心独运之处。百姓的智慧让人惊叹,于各种细微之处可见端倪,只是寻常人不知所谓,不懂其意罢了。 至于前殿之中的过堂风,巨大的照壁可以将其阻挡在前殿长廊之上,所以造成了前后殿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的感觉。这里固然温煦如春,前殿中却是苦寒难熬。 林觉忽然生出一个有趣的想法。这西华殿曾经是大周开国之初开国帝王郭威居住过的寝殿。当年那些臣子们在冬天等候见郭威的时候肯定也和自己适才那般站在冷风过道上浑身发抖。这是不是一种故意为之?是不是帝王为展现权威故意设置的一道折磨人的手段?倘若皇上想要惩罚某位大臣,便可以让他站在冷风里多等一会,折磨他一会?这么一想,还真的挺有趣的。 不过,林觉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了,他已经看到了前方一块小小的平台上一坐二立的三个人了。郭冲坐在一张红木大椅上,斜斜的背着阳光,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之中,脸上的神情看不甚清楚。他面前摆着一张桌案,上面散落着奏折,摆着一个竹帘般的大笔架。一左一右站着的一个是赵元康,一个是钱德禄。 “臣林觉,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林觉大声唱喏,快走几步参拜行礼。 “林觉,你来啦!免礼平身吧。”郭冲的声音很平和亲切,像是熟悉之极的人之间的打招呼。但其实林觉跟这位大周皇帝之间真正的见面不超过五指之数。 “臣不敢,臣有罪。臣昨日回京,本该即刻来觐见皇上,然臣却未来觐见,臣……”林觉沉声道。 “呵呵呵,这件事么?朕知道啦。你是回京来催粮草物资的是么?自然要先办此事。你怕朕问起来你不好回复,是不是?”郭冲呵呵笑道。 “原来皇上都已经知晓了啊。”林觉惊讶的道。 “恩,杨俊昨晚来见过朕了,他说你回来了,找他要粮草物资来了。当初他随口答应了你,结果你赖上他了。呵呵呵,朕告诉他,你既答应了,便该履行承诺。他已然答应要拨付粮草物资了,即日发运,你满意了?”郭冲呵呵笑道。 林觉心中一喜,心想:杨俊定是生恐自己在皇上面前说什么不得体的话,所以提前来禀报了此事。这也好,既然答应发运粮食物资,总算是有了着落。倘若杨俊不肯履行承诺,自己倒还真的觉得有些棘手,真要向皇上要粮食,则不免落到严正肃方敦孺头上去,反而非自己所愿。 “多谢皇上,替臣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林觉高声道。 “你是替朕办差,朕这是自己帮自己的忙。起来回话吧。”郭冲微笑道。 林觉道谢起身,走上平台之侧,在案前垂手而立。上台阶时,林觉偷偷的看了郭冲一眼,只这一眼,林觉心中大惊。 眼前的郭冲发髻花白,面容苍老,形容也极为消瘦。他的面色更是不好。或许是在阳光下的缘故,郭冲的脸上有一层淡淡的黄晕,显得极为不寻常。正常人是不会有这种肤色的。 记得上次见郭冲的时候,郭冲绝非这般相貌。或许因为不太常见面,乍一见对比才显得极为强烈。眼前的郭冲和上次所见判若两人。上一次是个养尊处优的中年人,此刻却像个行将就木的垂垂老者了。 “钱德禄,赐林大人座。”郭冲说道。 钱德禄忙应了,亲自去旁边廊下搬了张凳子上来摆在林觉身旁,笑道:“林大人,请坐。” 林觉拱手谢道:“多谢钱公公。” 郭冲沉声道:“赵元康,钱德禄,你两个且回避一下,朕和林大人说几句话。” 赵元康忙躬身应诺,阔步离开。钱德禄对郭冲道:“皇上,您可不能说话太久,一会儿便该回暖阁歇息了。太医说了……” “行啦,行啦!钱德禄,你现在怎么这么啰嗦呢?朕难道不知么?去吧,去吧。”郭冲摆着手道。 钱德禄无奈,看了一眼林觉,躬身退下,消失在花树之后。 “皇上龙体欠佳么?皇上要保重龙体啊。”林觉沉声道。 “别听他乱说,朕好的很,不用担心。”郭冲摆手道:“坐下,站着作甚?这里暖和安静的很,正好陪朕聊聊天。朕好久没和人安安静静的聊天说话啦。” 林觉拱手道谢,慢慢坐在一侧。 郭冲微笑看着林觉道:“林觉,你很厉害啊,这一次平叛,两次作战令人惊艳啊。我大周出了个文武全才的人物啊。朕眼拙的很,至今方醒悟到。之前朕暴殄天物,放着一个人才不用。真是糊涂了呢。” 林觉忙道:“皇上谬赞,微臣不敢当。” 郭冲自顾笑道:“朕早该知道你是个人才的。当初你献计破海匪的时候朕便该注意到你。待得你中了状元,那六国论和赤壁赋写的多好,朕都能背下来,但朕还是不肯信你有真本事。你莫怪朕,朕是吃了太多的亏了。我大周读书人多,文章如锦绣,做事却一塌糊涂的多得是。朕看人一直是将文章和做事分开的。所以即便你中了状元,朕也没意识到你是有真本事的。倘若不是这次平叛,朕几乎要错失一个栋梁之才了。” 林觉忙笑道:“皇上言重了,微臣岂能称为栋梁之才。这一次不过是跟着晋王和小王爷一起出征,误打误撞的胜了两场罢了。皇上这般赞扬,微臣可真是要羞愧死了。” “你还谦逊?朕可是问过了好多人的。这两场仗好打么?一点也不好打。一则以少胜多,二则都是关键之战。就说阳武之战吧,你料敌机先,洞悉局势,提前堵住西去的城池,把握战事大局。听说为此差点跟郭昆翻脸,却仍旧坚持己见。最终证明你是对的。这份大局观和战略目光是极难的。更不要说率几百骑便敢冲入数万教匪的敌阵,滋扰教匪,保住阳武不失了。有勇有谋有担当,这一点我问的每个人都是这么评价的。杨俊从不轻易称赞别人,但这一次,杨枢密对你大加赞扬,光凭这一点,朕便知道此事不易。”郭冲挑了挑大指。 林觉心里受用的很,谁的称赞也不及眼前这个人的称赞让人舒坦,他可是当今天子,大周的皇上。 “微臣惭愧,惭愧之极,侥幸,侥幸之极!”林觉连连说道,不知道是真的谦逊,还是得意洋洋。 第九七四章 献策 (二合一)“若不是这场叛乱,朕几乎错过辨识一个栋梁之才的机会,这恐怕是这场叛乱为数不多的收获之一吧。林觉,你好好的替朕办事,将来必是朝中砥柱,朕很看好你。这一次朕破格将你从六品提到四品,给你封了爵位,也算是朕的一点小小的补偿吧。纵观古今,二十二岁做到四品大员的怕也是没几个吧。看看满朝文武,谁不是熬到胡子眉毛一大把才熬到四品以上官职。朕待你算是不薄吧?” 郭冲看着林觉,脸上满是笑意。 林觉忙道:“皇上隆恩,臣感激不尽。臣定尽心竭力为朝廷效力,不负皇恩浩荡。” 郭冲点点头,转头看着满园的花团锦簇,忽然伸出手过来道:“林觉,扶朕起来走一走,朕坐的有些腰疼。咱们边逛逛园子,边说话。” 林觉忙应了,上前伸手。郭冲抓住林觉的手腕借力站起身来。在接触到林觉手腕皮肤的那一刻,林觉感到郭冲的手一片冰凉,像是被一只死人的手抓住一般,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郭冲借用的力道很大,几乎是完全靠着林觉手臂的用力才站起身来,这更是让林觉觉得疑惑。皇上的身子已经虚弱到如此地步了么?站起来走路都如此困难了吗? 郭冲站在原地喘息了片刻,这才在林觉的搀扶下下了平台台阶,到了平地上也终于可以放开林觉的手,无需搀扶,负手缓慢前行。他走在前面,一会儿弯腰瞧瞧路旁盛开的花朵,一会儿手捻绿枝上的叶片在鼻端嗅闻,脸上露出惬意的微笑。林觉走在郭冲侧后,随时准备上前搀扶,因为他看出郭冲脚步虚浮无力,甚至有些拌蒜的迹象,生恐郭冲摔倒。看郭冲欣赏花木绿叶的样子竟然有些贪婪甚至留恋的样子,林觉心中更增疑惑。 在一小丛翠竹之侧的假山旁,郭冲停下了脚步,手扶青石转身对林觉道:“你给朕讲讲京东西路的情形吧。杨俊跟朕说了些,但朕还是想亲自问问你那边的情形。毕竟经历了一场大乱啊,怕是人心浮动,民心不安了吧。朕听说你似乎手段不够强硬啊。可不能有妇人之仁啊。该杀的必须要杀,不然遗祸难消,反受其害。” 林觉沉声道:“启奏陛下,京东西路现在总体局面还是稳定的,臣对教匪实行改造感化之法,效果还是明显的。各地都在开展对青教邪教的控诉和反省活动。新任个州县官员对此也是极为重视的。相信各地官员都是有奏折上报的。臣采用的是怀柔之策,尽量让秩序早日恢复,人心早日安定。故而对从匪百姓大多采用的是宽大自省教化之法。对于一些中毒较深的,但有挽救余地,也并不动用刑罚。采用的是监视居住之法,减轻官府的压力,同时又可以让官府和其亲人家眷共同努力,双管齐下,感化他们。当然了,对于冥顽不化者,暗中作乱的青教余孽。对于那些作恶多端隐瞒事实的青教教匪,臣还是没有手软的。臣只是希望尽量少杀人,少制造人心的慌乱,这对安抚民心总体有利。” 郭冲思索片刻,点头道:“你是安抚使,你觉得有用,朕也不好太干涉你。朕相信你的能力,否则也不会派你当这个安抚使。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朕说。朕尽量替你解决难题。只要对京东西路的安定有利,朕都可以应允。” 林觉拱手道:“多谢皇上。要说困难,那肯定是有的。其一便是物资短缺的事了。冬天已经到了,教匪涂炭之后,京东西路数百万百姓的粮食柴薪衣衫住所等问题都要解决。臣知道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和稳定比起来,钱粮物资可算不得什么。最怕的就是饥荒冻饿导致本就不稳定的局势恶化。所以,物资粮食的基本生活之用需得保证源源不断的供应。确保百姓熬过今冬。” 郭冲微微点头道:“这些事你放心,朕的子民,朕不会让他们饿死的。朕会让他们专门提出这一项粮食物资,保证京东西路的供应。朝廷虽钱粮困难,但这么点东西还是有的。” 林觉躬身道:“臣代表数百万京东西路百姓谢谢皇上的隆恩。有了皇上这句话,臣便有绝对的信心做好安抚之职了。臣有个建议,朝廷确实有困难,京东西路数百万百姓大部分靠救济,消耗着实不小。臣倡议来个对口帮扶。发动一场节衣减食运动。这样或许会减轻朝廷的负担。毕竟这不是一两个月的事,今冬明春大半年的时间,京东西路都是需要救济的。” 郭冲笑道:“怎么个对口帮扶?怎么个节衣减食?” 林觉道:“说白了,便是州府对州府,县对县的帮助。咱们大周富庶州府还是很多的,比如京城,便比应天府富裕的多了。还有南方的杭州府,江宁府,苏州府,都是富庶之地。咱们可以让两三个州府对口一处京东西路的州府进行地方对地方上的救济。简单而言,便是发动百姓节省一件衣衫,少吃一碗米面,对于富庶之地的州府不算什么,但汇总之后便是一大笔钱粮物资了。当然了,譬如以江宁杭州和京城对口应天府的救济和帮扶,三城拔九牛一毛,便可为朝廷节省大批钱粮物资。以苏州、扬州二府帮扶兴仁府。以大周其他富庶之州县对口帮扶京东西路其余州县,集朝廷和民间之力,会让朝廷减轻不少的负担,而各地州府百姓其实也不受太大的影响。当然了,这一切都是自愿原则,决不能强行要求,那便成了盘剥百姓了。” 郭冲眉头抖动,满眼惊讶道:“哎呀,你鬼点子还真不少,这办法朕觉得可行?也必是有效的。说实话,京东西路数百万百姓的赈济还真是一个大负担。这么一来,如果百姓踊跃,朝廷真的可以减轻不小的负担呢。嗯,可行,可行。朕觉得可行。这事儿你来做,需要朕做什么你说,朕一定帮忙。” 林觉笑道:“多谢皇上认可,真要这么做的话,自然需要皇上帮忙。皇上要让地方上支持,此为其一。其二,皇上还需亲为典范,捐衣捐粮。宫中娘娘妃嫔公公侍卫们也量力而为。这样便可为天下之先,起到垂范带动的作用了。臣想,给此事定个基调,便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让大周充满爱。’这样既能解决赈济的实际问题,对大周整个天下的民心氛围也是一次提振和升华。” “哈哈哈,好,好!妙的很。亏你能想出来。朕决定了,朕便让你去做这件事。你都想的这么细致具体了,此事唯有你可为之。林觉,朕很高兴,你能体恤朝廷的难处,又能想出办法来解决应对,这可比那些只会发牢骚皱眉头的人好的太多了。朝廷里要是多几个你这样的,朕岂不省了很多烦恼了。” 郭冲很高兴,他是打心眼里觉得林觉这个办法高明。其实说白了,这件事做成了的话,朝廷省了一大笔钱粮不说,还可作为正面的风气宣传,提振整体精神面貌。大周近来民风颓废,太需要这种正能量的风气来提振了。但其实整件事说白了,便是一种变相的劫富济贫,颇有些道德绑架的嫌疑。 林觉这个想法是一直都有的。回京的路上林觉便思索过京东西路赈济安抚的局面,他认为一次两次朝廷拨付钱粮或许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是整个京东西路要熬到明年夏天才有可能自足。平叛之后百姓们种下的夏粮要到明年夏天才有收成。这漫长的半年多的时间,几百万人中的大部分靠着朝廷赈济,那可是一笔庞大的钱粮物资的数目。朝廷是拨付不起的。所以林觉便根据自己在地球上所获得的经验,将爱心捐赠和转移支付的手段集合起来,想出了这么个办法来。总体而言,林觉的目的只是希望京东西路的几百万百姓能熬过严冬,重获新生。 “继续说,还有什么困难。”郭冲手握一片竹叶,转身继续往前走。 “臣希望能给臣安排几名副手,京东西路那么大,臣便是跑断腿也无法面面俱到。接下来的赈济之事更需细致繁琐,臣不想因为臣的分身乏术而弄的一团糟。”林觉道。 “好办,适才说的对口帮扶之事便需要牵扯很多精力了,具体赈济之事自然需要具体经办之人。你只需坐镇京城指挥便是了。朕给你安排几个副使,你认识的官员里有可用之人么?可推荐一二。或者朕给你派几个能干的也可以。”郭冲点头道。郭冲知道赈济安抚之事的繁琐和复杂,林觉这个要求一点也不过分。 “多谢皇上,臣举荐两人,请皇上定夺。一位是开封府提刑司代理提刑官杨秀,之前他便是臣的副手,我二人搭档做事可事半功倍。”林觉道。 “杨秀?呵呵,你对他倒是挺不错的。上一次你去提刑司任职,也跟朕提出要将他带着。你对他倒是提携的很。”郭冲笑道。 林觉忙道:“这跟关系亲密无关,臣跟杨秀确实是好友,但臣主要是看中其才能。皇上万万不要误解。再说这安抚副使之职也不是正是官职,也谈不上提携。” 郭冲笑道:“朕只是这么一说罢了。能有想得之人共同协作做事,那本就是极好的。朕答应你便是。你告诉那杨秀,安抚之事办好了,那是大功一件。好好展现能力,为朝廷分忧,朝廷不会博待于他。” 林觉拱手道:“多谢皇上。” 郭冲道:“还有人选么?副使一人可不够,起码得有三四员才可。” 林觉道:“臣再举荐一人,此人叫杜微渐,臣以为此人可用。” “杜微渐?这个名字好熟啊。朕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他在何处任职?”郭冲皱眉思索道。 “杜微渐是和臣同科的进士,臣是状元,他是第二名榜眼。”林觉道。 郭冲恍然道:“哦哦哦,朕想起来了,杜微渐……嗯,朕见过。不过……好像此人不在朝中任职了吧。朕似乎记得他辞官了。朕是不是记错了?” 林觉躬身道:“皇上没有记错,杜微渐辞官回京东东路海州老家种地了。” 郭冲皱眉道:“他为何辞官?” 林觉道:“是为新法之事。当初跟臣都在条例司检校文字公房任职,两部新法的制定发布,他出力不小。后来因为和严方两位大人的对新法条例的看法不同,便辞官回乡了。微臣也是那一次被方先生逐出师门的。” 郭冲看着林觉道:“这么说,他和你倒是志同道合之人了。但这种动辄辞官之人,脾气必是高傲的很,朕最不喜欢这种人,动辄恃才傲物抬脚走人。朕的想法是,谁想去当世外高人,朕从不拦着。朕可不惯着这些人的臭毛病。这种人,不用也罢。” 林觉苦笑道:“皇上,杜微渐虽然性子确实有些高傲,但他却是臣见过的做事最认真,最负责的一位。当初的新法条例几乎都是他主笔,他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为了新法条例而斟酌。他辞官的理由,其实也是为了新法更为完善可行而争论,是为了朝廷着想,绝非出于个人意气。皇上说是说他脾性不佳,臣当初不也是坚持己见?臣跟他其实是一类人。杜微渐不可用,臣岂非也是不可用之人了。” 郭冲瞪着林觉道:“你是非要反驳朕才高兴?他是他,你是你,有何干系?他为朝廷做了什么?你可是为朝廷立了大功的。你可没像他那般撂挑子便走。” “是是是,杜微渐辞官之举确实莽撞,但毕竟是年轻人嘛。皇上心胸广阔,怎会跟他计较这个?杜微渐确实有些能力,做事也认真细致,他若参与赈济安抚之事,必做的尽善尽美。臣相信这一点。皇上不也说,我大周后起之秀不多么?何不给杜微渐一个机会。这安抚副使的职位也非正式官职,做的不好,便再让他回去种田就是了。”林觉低声道。 郭冲哼了一声道:“看来朕不答应你,你是不肯罢休了。罢了,允了便是。” 林觉大喜,忙躬身行礼道:“多谢皇上。如此,臣便可保证赈济安抚之事圆满完成了。” 郭冲冷笑道:“你是满意了,叫朕却有些不舒服。这下再无推脱了吧。若赈济安抚之事办砸了,朕可饶不了你。” 林觉忙道:“臣定竭尽全力。不过臣还有一个请求。” “还有?林觉,你这可是贪得无厌了。要不朕替你去当安抚使吧。要求太多可不好。”郭冲嗔目喝道。 林觉拱手道:“皇上息怒,臣这个要求是赈济安抚之事结束之后的事情。说建议或许更恰当。” 郭冲在一棵树下的石凳坐下,钱德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叫道:“皇上不能直接坐在石凳上,上面凉。快快快,拿棉垫来。” 一名内侍动作麻利的取来棉垫,垫在石凳上,郭冲这才坐下。钱德禄亲自捧来一壶茶水之后,也满意的再次消失。 郭冲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水温热,不烫也不冷,正好一口喝干。 “说吧,那是什么建议?”郭冲道。 林觉沉吟片刻,沉声道:“微臣想,皇上可否下道旨意,允许在京东西路暂缓实行《常平新法》和《雇役法》这两部新法呢?” 郭冲手上一顿,差点打翻了茶盅。他本柔和的脸色突然间变的阴郁了起来。 “你这话是何意?你要朕停止在京东西路推行新法,是否是暗示朕,你也和朝中众臣那般,将此次叛乱之责尽数归咎于朝廷推行的新法?”郭冲沉声喝道。 林觉忙道:“皇上,臣并非此意,臣只是为了京东西路的稳定着想。朝廷如今的安抚之策其实只是暂时稳定住局面。京东西路数百万百姓,若完全靠着朝廷赈济施恩以及帮扶之策也不是长久之计。今冬熬过去之后,明年自然是要积极恢复生产,自给自足。但是……臣认为,以京东西路目前的局面,可否暂缓实行《常平》《雇役》两部新法。毕竟明年开春,百姓的状况还是不会缓解。再背上官贷和雇役钱,恐怕人心又会大乱。如能暂缓实行此二法,可让民生得以恢复,百姓得以喘息。未知臣的考虑可否周祥。” 郭冲瞪着林觉道:“然则你的内心里,还不是认为两部新法是夺民之法,会导致百姓负担加重,让百姓难以承受,不是么?” 林觉忙道:“臣的本意不是这个,臣只就事论事,以京东西路目前的局面,百姓确难承受。” 郭冲喝道:“然则其他州府又当如何?朕下旨停止在京东西路推行新法,其他州府会怎么想?其他地方的百姓会怎么想?厚此而薄彼,而且是生乱之地,岂不教人以为需得大闹一场,方可得朝廷恩惠?此口一开,岂非天下大乱?” “这个……微臣倒是没皇上思量的这么周全。微臣只是从京东西路的实际情形而言。倘若再施以官贷和雇役钱免役钱双重相逼,恐怕局面又要恶化……”林觉沉声道。 “放肆!新法乃朝廷发令,难道因为惧怕他们生乱便可朝令夕改?你也曾是参与变法之人,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此口一开,新法便无法再推行下去,你难道不知这个道理?”郭冲厉声喝道。 林觉咬咬牙,沉声道:“那便全面停止新法的推行便是,免得乱局丛生,不可收拾。有京东西路前车之鉴,皇上应该已经认识到新法之弊了。操之过急,则必生祸乱。请皇上明鉴!” “大胆!林觉,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说这种话!”郭冲大怒起身,脸上涨得通红。他指着林觉大喝,突然间身子摇摇欲倒。 第九七五章 直言 林觉一惊,忙上前扶住。郭冲攥着林觉的胳膊稳住身形,口中却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皇上,皇上保重龙体,臣知错了,臣不提了便是。”林觉慌忙叫道。 “咳咳咳咳!”郭冲咳嗽个不住,身子佝偻成了虾米一般,捂着胸口不断的喘息。 林觉的吓的不轻,忙向周围四顾叫道:“钱公公,赵将军,快来,你们快来。” 赵元康和钱德禄从花木后现身出来,赵元康上前扶住郭冲的身子,钱德禄并不慌张,快手快脚的倒了杯茶水,从怀中掏出一枚丸药递过去。郭冲一手抓过塞进口中,抓起茶水喝了两口,将丸药吞下肚子里。赵元康和钱德禄扶着他重新坐下,为他抹胸拍背。不久后,郭冲咳嗽渐止,呼吸也慢慢的平稳。 林觉呆呆看着这一切,心中惊恐无比。他适才看到了郭冲咳嗽吐出的污物中有夺目的红色血迹。加之看到郭冲发作时候剧烈的咳嗽程度,心中有了个大概的判断。原来皇上已经病得相当的不轻。咳嗽吐血,这可不是一般的小病。万万没想到,郭冲的身子虚弱到了如此的地步了。外边一点消息也没有,这着实有些诡异。 “林大人呐,你怎么能惹皇上生气呢?皇上身子这几天有些受了风寒,可受不得气恼。你可真是的。”钱德禄对着林觉好一顿数落。 林觉惊愕无定。钱德禄道:“林大人还不走么?出宫去吧,别惹皇上生气了。走吧。下回再来。皇上得回去歇息了。” 林觉忙躬身道:“是是,微臣告退,皇上保重龙体。微臣罪该万死。” 郭冲开口叫道:“莫叫他走,叫他把话说完,朕跟他的话还没说完呢。钱德禄,赵元康,你们去吧,朕舒坦多了。” 钱德禄道:“皇上……” “退下吧,朕没事,你莫担心,朕不过咳嗽几声罢了。”郭冲摆手道。 钱德禄万般无奈,走到林觉身边低声道:“林大人,千万不要惹皇上生气了,好容易今天心情好些,让皇上好好的舒坦一日不成么?算咱家求你们了。” 林觉忙道:“公公放心,我再不敢了。” 钱德禄叹了口气,转过身去,从腰间抽出一块布巾,将郭冲吐出的血污一把擦去,攥着手里,快步而去。赵元康也无言拱手退下。 林觉惶然而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见郭冲坐在石凳上眯着眼看着别处,像是在闭目养神,又像是是坐着睡着了一般。林觉不敢惊扰他,只沉默以待。 阳光已经斜斜的爬上了半空之中,光线从琉璃瓦的屋顶经过白墙漫射而下,将整个园子照得温暖如春。园子里鲜花盛开绿树摇弋,正因为温度适宜,才会有此奇景。周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和树叶青草的味道,给人一种春天降临的错觉。偶尔从墙顶之外飘落进来的几片黄叶,提醒着园子里的人,此刻正是万物凋零的冬天,提醒林觉,这里的花团锦簇是那么的不真实。 “你怎么不说话了?适才不是振振有词么?”郭冲突然哑声开口道。 “臣……不敢。臣收回这建议,全凭皇上定夺。”林觉忙道。 “哼,你此刻说这种话,倒显得是朕不让你说话似的。你要和他们一样,要来逼着朕停止变法么?莫非你也以为,变法的决定是错误的,是误国殃民,是祸乱之源?是他们口中的恶法不成?别人怎么想朕还能理解,但你是曾支持变法的,难道这么快便改变了立场?是因为方敦孺将你逐出门墙了,你便转变了立场从支持变为反对了么?那岂非也太随意了。朝廷新法,岂是你因为私人恩怨便能诋毁的?简直岂有此理。”郭冲又激愤的怒喝起来。 林觉忙道:“皇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若惹得皇上身子不适,臣万死难辞其咎。” “朕还死不了,你放心便是。今日朕让你畅所欲言便是。 你倒是说说,这新法到底哪里出错了?惹来群情激奋,众口烁金?连你这个曾经支持变法,参与变法的方敦孺的学生都在朕面前攻讦新法了。今日朕给你机会,说出理由来。”郭冲沉声喝道。 林觉皱眉道:“皇上,臣从未说过反对变法。直到现在,臣也是支持变法的。” 郭冲喝道:“当面说瞎话,适才你还要朕停止推行新法。这是要当面欺君不成?” 林觉忙道:“皇上,臣只说要停止推行现有的新法,而非是要否定变法。变法是变法,新法是新法,这是两回事。变法是要推出一系列改变我大周积弊的新法,而常平新法和雇役法充其量只是其中的两步举措罢了。变法势在必行,但推出的新法未必不可停。倘若新法本身不合理,便该及时停止修正。臣这么说有错么?” 郭冲冷声道:“这两部新法你也曾参与制定条例,你此刻说不合理,当初又怎么不说?这岂非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 “皇上,臣正是因为新法条例之事和严大人方大人意见不合才被逐出方先生门墙,才被踢出了条例司的。臣并非当时不提,而是人微言轻,说了无用。这一点皇上是知道的。说到底,臣和严方二人在变法的理念上是有差异的。臣进条例司其实是个错误。”林觉沉声道。 郭冲皱眉冷声道:“看来你似乎有一肚子的委屈,朕给你倾诉委屈的机会。朕让你这个满腹经纶的国之栋梁好好的说说你对变法的看法,免得让人说我大周朝不重视官员的意见,免得你说什么人微言轻,无人搭理。说吧,朕听着呢。” 郭冲的话明显已经带着讽刺的意味,显然他对林觉非常的不满了。林觉并不觉得惊讶。因为,自己对新法说三道四,这本就触及了郭冲的软肋。郭冲为了新法都下了罪己诏了,还要说三道四,这未免太不给他面子了。 林觉暗叹一声,也豁出去了。有些话在心中酝酿许久,一直也没人倾诉。今日郭冲既然要听,自己便索性说出来。不管郭冲会不会认同,起码自己说了出来,也算是尽了人臣之责了。 “启奏皇上,臣本没有资格谈论此事,但皇上垂询,微臣不能不说些自己的看法。其实也是老生常谈。微臣当初被老师逐出师门,便是因为在新法条例上生了分歧。微臣至今仍旧坚持当初的看法。变法之事势在必行,我大周积弊甚多必须变革。人员冗余,机构臃肿庞杂,军队庞大而无序,战力低下。田亩兼并,百姓流离。朝廷用度太大。财政入不敷出。所有这些都必须通过强力变革来改变。故而当朝廷决意变法之时,臣是毅然投入其中的。臣为严大人和方先生提出的‘富国强兵’的目标而鼓舞。臣认为,有皇上的决意支持,我大周上下一心,为了此目标而行变法之事,必是会扭转局面的。这也是臣一直以来没有动摇过的信念。” 郭冲静静的看着林觉,听着他口中说出大周朝的那些弊端的时候,他很想出言呵斥他不逊。但却又知道,林觉说的都是事实。而且真实的情形比林觉所言的还要多不知多少。 林觉继续说道:“然而……变法之事岂是一蹴而就的。臣跟方先生他们争论的一个焦点便在于,重病之人是该用猛药而攻,还是用调理之方。方先生他们是要猛药的,他们要立竿见影。臣是要用调理之方,久久用功,步步为营,渐进达到目标。我们双方的理由都很充足。方先生他们认为,给我们大周的时间并不多,北方辽人困于女真之乱,一旦平定女真人之乱便会回头攻我大周,也许三五年,也许只需一两年。所以他们认为没有时间等待,必须强力推进,手段也必须要凌厉,不容有丝毫的犹豫。然而臣认为,时间上完全不是问题,变法不是根据时间,而是根据具体的事情而为之。要先易后难,先缓后急。要先让天下人适应变法的大局,从小处入手,缓缓推进,渐至攻坚之处。就像打仗,先肃清外围之敌,最后才进入攻坚阶段,集中力量猛攻而下。操之过急,用力过猛,反欲速则不达,引发各种反弹和不安稳的因素滋生。要知道,大周立国一百五十余年,这么多年长期形成的东西想在一夜之间改变,那可比登天都难。猛药虽可能立竿见影,却也可能加重病情导致恶化。” 郭冲聚精会神的听着,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极为专注起来。对于变法之事,除了常听方敦孺严正肃的观点之外,对于反对派的观点郭冲也见识了不少。不过,有的人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某种目的而反对。罗列出来的反对意见有时候危言耸听,难以自圆其说。对此郭冲自然是不屑一顾。林觉的立场虽有些奇怪,既赞成变法又反对严方二人的手段,但是林觉却言之有物,说出了他的理由,而且很明显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让郭冲收起不屑之心,态度也认真了起来。 第九七六章 直言(续) “林觉,按照你的想法,变法岂非要很长时间才能完成。起码三五年才能有所成就吧。然则,你有凭何判断辽人会给我们这么长的时间呢?辽人的狼子野心这一次暴露无遗,派去问责的使者回来后说辽人矢口否认,说明他们毫无反悔之心。倘若辽国国内叛乱平息,怎肯给我大周充裕的时间?严正肃和方敦孺的担心难道便毫无道理?”郭冲沉声问道。 林觉拱手道:“皇上,辽人虎狼之心这不假,辽人觊觎我大周之心也无需有任何怀疑。但有任何的机会,他们便会对我大周动手。我大周和辽人必有一战,这是肯定的。但这跟我大周的变法手段并无冲突。变法是我大周不得不为之事,难道说是辽人的逼迫才必须变法?那可是错误的想法。就算和辽人依旧交好,该变法还是要变法,因为这是老百姓希望过好日子的需求,也是我大周国祚绵延的需求。无外患不代表无内忧。历朝历代,有多少是外敌所灭?秦灭于百姓揭竿,楚汉并起。汉灭于诸侯割据。唐灭于地方节度权重。外忧内患无一不可怕。简单的将变法的需求跟外敌挂钩,那是谬论。管他辽人何时来攻,跟我大周变法有什么干系?我大周是要国强民富,绵延万世基业,跟他辽人来不来攻,何时来攻有必然的干系么?变法是按照大周的国情一步步而为之,该缓则缓,该急则急,岂能因为外部逼迫便一味下猛药,不顾实际情形?这才是臣的想法。” 郭冲缓缓点头,思索着林觉的话。不得不承认,林觉说的是有道理的。大周的变法应该是根据国情的一种变革图强,眼下确实是将辽人的威胁当做了变法的动力,这其实似乎是走上了一个误区。就算没有外敌的威胁,难道大周便没有变法的需求么?这么看来,也许严正肃和方敦孺是故意拿外敌的威胁作为推动变法的手段,有些误导自己和天下人的嫌疑了。 “林觉,倘若按照你的想法,缓步行事,久久用功。则短时间内我大周不可能有气象一新的局面。倘辽人攻来,我大周能抵挡么?倘若无法抵挡外敌,其他的还说什么?”郭冲沉吟道。 林觉吃惊的看着郭冲,郭冲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说明他的内心里是多么的担心和忧虑。身为大周皇帝,他似乎对于和辽人作战没有丝毫的信心。这是极不应该的。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一直以来,辽人对于中原大周所带来的巨大的心理压力。怕是不仅是郭冲,整个大周绝大部分人,对辽人都抱着一种恐惧的心理。这恐怕也是当年大周处在战胜者的情形下却和辽人签订了燕云之盟,向辽人纳贡缴纳岁币买取安宁的原因之一吧。 当年的燕云之盟被视为两国交好的盟约,被视为是一场大好事。但其实在很多人眼中,那是一种屈辱的妥协。这一点,当时的皇帝和大臣们心里其实都明白的。但他们依旧这么做了,恐怕也是因为对辽人的恐惧心理的作祟,不想将辽人逼上绝境,能有盟约交好之策,则毫不犹豫的便签订了。这种恐外的心理,应该是一种普遍现象。 当然,这和立国之初和辽人几次大战的惨败有关。辽人铁骑强弓,驰骋纵横凶悍战法给大周人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乃至于即便之后大周的兵马装备战力早已不输于对方,却还是挥之不去。 面对郭冲的问话,林觉沉声回答道:“皇上,臣见过恶狼跟大象争斗。恶狼虽然凶狠,大象虽然脾性温驯,但二者本就不是一个等级的。恶狼或许能咬上几口,让大象流血受伤,但它却无法击败大象,更无法吃掉大象。只要大象不自己倒在地上,将喉咙送到恶狼的嘴边,恶狼永远无法杀死大象。相反,大象只要踩上一脚,恶狼便得筋断骨折,死于非命。我大周便是那只大象,尊儒重道,谦逊温和的礼仪之邦,轻易不同他人争短长,更不会去欺压侵略他人。辽人充其量也不过是那头恶狼,想吞我大周,那不过是痴人说梦。” “话是这么说。可是……一旦真打起来……”郭冲沉声犹豫道。 “皇上,我大周幅员广阔,百姓亿万。无论从资源还是人口,都不知胜过辽人多少。辽人若只是有侵占几城几池,或许能办到。但若想侵占整个大周,那绝对是痴心妄想。我知道皇上忧心的是什么,我大周如今确实国力衰弱,国库虚空,但臣读《国朝史略》,当年大周立国之初,实力远不如今。那时的大周,兵不过三十万,民不过千万,地不过三四路。北有辽国,西有吐蕃,西北有西夏,南有安南吴越大理等国,个个虎视眈眈,可谓强敌环伺。然而又当如何?还不是归降的归降,击败的击败,一统了大周天下。现如今,我大周兵马数百万,十五路广阔疆域,亿万大周子民,和当时比起来何如?还会怕一个区区辽国?更别忘了,辽人现在自己都在内乱,区区女真人之乱,耶律宗元花了一年多时间也没有平定,数十万大军困于北边平叛,现在不是我们怕他们,而是他们怕我们才是。咱们在这里担心辽人回来攻我大周,焉知耶律宗元不是每日寝食难安的担心我大周会去攻打辽国,让其腹背受敌?所以,臣请皇上不要担心,也许国祚兴盛衰亡难以避免,但我大周绝不会被辽人所灭,他们没那个本事,我们也没差到那种地步。当然了,前提是,我们自己不能出昏招,不能将喉咙送到恶狼的嘴巴里去。” 郭冲神色振奋,轻拍大腿,看着林觉点头道:“说的好,说的好。朕很久没有听到像你适才所言的这番激励之言了。林觉,你点醒了朕,不是我们该怕他们,而是他们该怕我们才是。所有人的都在朕面前说出他们的担心和忧虑,就没有人告诉朕,朕的大周可不是纸糊的江山,朕有子民亿万,雄兵百万,朕怕得谁来?” 顿了顿,郭冲看着林觉道:“林觉,就凭你能够为大周的事情想得这么多,思虑的这么深,朕便很欣慰了。如今朝廷上下,想你这般为了国事思虑的人已经很少了。朕很高兴你能想这么多。多一些你这样的臣子,才是我大周之幸,也是朕之所望。朕殚精竭虑为大周考虑,还要照顾方方面面的事情,朕着实有些累了。能为朕分忧之人实在太少了。” 林觉忙躬身道:“皇上万勿过度操劳,千万保重龙体。皇上是天下所有臣民的主心骨,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皇上也要保重才是。” 郭冲微微点头,轻轻一叹道:“朕何尝不知责任重大,但朕也力不从心啊。朕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故而朕下达了立储之议,郭冕和郭旭都不小了,朕似乎应该将担子交给他们了。朕也想歇歇了。” 林觉不敢多言,这种话题最好是不要接茬的好。今日进宫觐见,最大的收获便是发现郭冲的似乎病的不轻,所以才下达了太子之议。这个事实几乎推翻了林觉之前对于郭冲立太子的举动的种种猜测。林觉一开始认为,那不过是郭冲为了配合罪己诏而下的命令,目的自然是试探群臣的反应,博得百姓更大的同情和表现出诚心诚意承担责任的姿态。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完全如此。以今日郭冲的身体状况,似乎是有些大不妙,所以逼得他如此。 郭冲并没有打算放过林觉,依旧问出那句话来。 “林觉,你觉得他们两个谁可担当大责?” 第九七七章 膏肓 (谢:豆沙包搭绿豆兄弟的慷慨打赏。) “皇上,臣不敢妄言,议立太子之事还轮不到微臣来多言。”林觉忙道。 “呵呵呵,你怕什么?这是私下里的谈话,朕又不会怪你。你何时这么胆小谨慎了?你适才说的那些话还不够胆大么?要说妄言,你早就妄言过了。说吧,说出你的真心话。”郭冲淡淡笑道。 林觉无奈皱眉,半晌后才躬身道:“皇上,臣斗胆问一句。倘若皇上真的因为身体状况的原因而下达立太子之议,臣无话可说。毕竟皇嗣国本乃朝廷大事,不可不早做安排。但倘若陛下身子康健,臣认为这太子之议可暂缓而行。目前的情形下,太子之议只会让朝廷上下变得更为混乱和撕裂,会让局面变得更不稳定。” 郭冲静静的看着林觉道:“你想知道朕的身子如何?你是何用意?” 林觉慌忙躬身道:“臣绝无他意。臣是就事论事。皇上不是说要臣畅所欲言么?皇上倘若忌讳,就当臣什么也没说便是。臣绝无逾矩之意。” 郭冲沉默片刻,淡淡道:“朕的身子状况乃是机密,传出去是要造成混乱的。所以朕不许任何消息外传。朕已经多日没见任何人了,就是不想让他们知道。你是朕这段时间唯一召见之人。朕警告你,今日之所见所闻,你要是泄露半个字出去,朕便砍了你的脑袋。你可明白?” 林觉忙道:“微臣不敢,微臣绝不会多嘴的。” 郭冲点点头,转头看着前方开的如火的一丛不知名的鲜花出神,半晌沉声道:“朕不是不知天命之人。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虽然你们称呼朕为万岁万万岁,但朕知道,万岁是不可能的,人生得活百年都是极为不易的。朕是看的开的。只是朕不甘心的很,朕才五十四岁,朕当了二十年的太子然后才即位,朕登基只有六年而已。朕还有很多事都没完成,朕还想着要完成这些事才可安心。朕也不贪心,只活到八十岁便可,可老天爷不开恩,不给朕这个机会啊。朕不甘心啊。” 林觉悚然而惊,听郭冲这口气,似乎真的是重病缠身,时日无多了。 “林觉……你可知道朕为何迟迟不立太子么?其实朕登基之初便可立太子。很多人劝朕,立储可稳固国本,少却诸多纷扰之事。可是朕没有答应。朕是不想让朕的太子等太久啊。朕当了二十年太子,朕知道那种滋味。朕不想朕的太子也同样品尝那种谨慎中度日,期盼却又焦灼的煎熬。可是朕错了,朕并不能像先皇那般享国数十年之久。瞧瞧朕,才六年光景,朕的身子便出问题了。早知如此,朕该早立太子的。所以,朕要抓紧解决立储之事,万一朕突然不在了,太子未立,我大周会生乱的。” 郭冲眼看别处,轻轻诉说着。他的语气虽然轻柔,但在林觉听来却句句如晨钟暮鼓般的震耳发聩。林觉绝没想到今天的觐见竟然会话题牵扯到如此绝密之私的地步。这些话明显是郭冲内心深处的言语,怎么就跟自己说了出来。这并不值得欣喜,相反却是一种危险。知道的越多,便越是危险。 郭冲为何会跟自己说这些话,林觉不得而知。但林觉却也得出了一个结论:郭冲确实知道自己得了重病,时日无多。所以才会下旨议立太子。自己之前的判断是错误的,郭冲并非是要拿立太子之事来试探众人的反应。也许这一点在他身子健康的时候会成立,但如果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后,动机便只有一个:安排好大周的皇权的交接之事。或许,他下达罪己诏的行为,也正是在这种大前提下才可能做出的果断措施。或许他是希望通过揽责的行为平息朝廷纷争,给皇权交接创造安稳的环境。当然,也是希望变法在皇权交接之后继续进行下去。 林觉吁了口气,轻声问道:“臣斗胆,请问皇上,您到底生的是什么病?难道无治病良方么?宫中太医,世间名医无数,就算生了病,也应该遍请名医医治,不至于如此悲观。” 郭冲看了林觉一眼,皱眉道:“倘若有法可想,朕是那般肯放弃之人么?治不好啦。朕之疾在内腑,朕请了数十名医入宫就诊,得出的结果都是一样。朕患了肺部之疾,无法治愈。适才你也看到了,朕只要一咳嗽便会吐血。朕现在只靠着一味药丸保着身子,那是从秦岭中寻来的一名游方道士给的丸药。吃了那药丸,朕可以止住咳嗽。但那药丸毒性不小,吃了之后,朕整夜整夜睡不着,口干舌燥,身上起红斑点,瘙痒难当。倘若不是为了续命,朕是绝不肯吃。就算有这药丸保着,朕怕是也撑不过一年半载了。” 林觉想起刚才钱德禄取出的那颗红色药丸的情形来,那也许便是那种有毒副作用的续命药丸了。 “今日朕跟你说的太多了,你知道了朕的秘密,朕希望你保守秘密。朕还不想让他们知道朕的身体情形。一旦知道朕的情形,很多事将会变得不可控制。所以,今日所言,你一个字都不能透露。包括你的妻儿家人还有你的岳父梁王。否则,朕会将你全家都问斩。连同知道此事的所有人,朕都会砍了他们的脑袋。你是聪明人,该知道朕不是吓唬你。”郭冲忽然神色变得冷厉,对林觉冷声说道。 “皇上,微臣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胡言乱语。臣现在最关心的便是皇上的病情。恕臣多嘴,皇上可否跟臣说说具体的症状。臣有个朋友,也曾有肺部之疾,也是久治不愈,命悬一线。但臣无意中得了一个方子,她照方抓药居然奇迹般的病愈了。臣想知道一些具体的病状,看看是否跟我那位朋友的肺疾相类。如果真的一类病症的话,臣可将方子献给皇上试一试。”林觉拱手道。 “哦?有此事?”郭冲有些惊讶,同时心中也燃起了希望。重病之人最希望听到的怕便是林觉说出的这些话了。前一刻还对林觉威胁要杀他全家的郭冲,下一刻便开始对林觉叙述起他的病状来。什么胸闷气短,咳嗽硌血,情绪激动起来会喘不过来气等等。说的甚为详细。 林觉仔细的听着,一一跟方浣秋的病状相对照。其中绝大部分症状居然惊人的相似。方浣秋当年的病曾被林觉误以为是先天性心脏病。但后来林觉意识到那是一种肺病,类似于肺结核之类的病状,所以会经常咳嗽咳血。林觉无意间得到的药方应该是某种对于肺结核有疗效的中医药方。对症之后,方浣秋才得以痊愈。这药方林觉一度并没有重视,曾埋在了为方浣秋立的金钗冢里。后来得知方浣秋因为此方而痊愈之后,林觉才意识到这药方是有价值的。曾几何时,林觉甚至动过拿这药方赚钱的念头。只不过制药开药房流程甚是麻烦,治病救人的事情也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所以便搁置了这种想法。但这药方林觉却是一直都收着的,毕竟是治好了被宣判为死刑的方浣秋的肺病,这绝对是比金银珠宝还宝贵的东西,它可是能救命的。 适才郭冲咳嗽吐血的时候,林觉其实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郭冲生的可能是肺病。思量许久,林觉还是决定说出此事,不管能不能有效果,总算是尽一份心力。 特别是听了郭冲叙述病情的时候,有很多症状是相似的,这让林觉更加觉得,很可能那药方是有用的。 郭冲叙述结束,问道:“朕这病,跟你那位朋友的病状是否相同?” 林觉躬身道:“皇上,病状有七八成相似,臣不知该不该将药方献给皇上。这不是小事,倘若药不对症,伤了皇上的身子,臣可万死莫属了。但倘若真是那种病,臣的方子已经救了一个人,倘若能治好皇上的病,那可是莫大的功德了。” 郭冲喜道:“七八成相似,那还等什么?即便不是一样的病,也肯定会有疗效的。快献上来给朕。你莫担心,朕这病也不过一年半载的光景,还能坏到哪里去?朕不对症的药也不知吃了多少,却也没有便死了。莫怕,朕想试一试。” 林觉犹豫道:“皇上,臣真的很担心会出事。此事一旦被他人知晓,臣必受满朝文武攻讦,臣恐死无葬身之地。” 郭冲皱眉道:“他们怎么会知晓?朕又不会让他们知道。” 林觉道:“药方献给皇上,皇上要找人抓药熬制,岂会无人知晓?臣不敢这么做。” 郭冲皱眉道:“你是说,朕的身边人靠不住?” 林觉忙摆手道:“臣可不是那意思,臣的意思是,可否不用大动干戈。臣也不献方子上来,臣回去后照着方子抓药,熬制成药丸来进宫献给皇上。皇上可试吃一两粒,倘若有效,臣便可放心的献上药方。倘若无效,便立刻停药。皇上你看如何?” 郭冲瞪着林觉道:“你是怕献上药方留下把柄,万一有情形,你便可全身而退是么?你倒是精打细算的很。” 第九七八章 暗示 林觉被点破心思,倒有些尴尬。他确实不想惹麻烦。林觉并不确定郭冲身边的人是否都是忠心耿耿。自己此举其实冒着极大的风险。倘若皇上吃了药出了事,自己岂非是全家都要陪葬。皇上自己要试一试,那么自己便必须确保一旦有事不会波及自己。所以想来想去还是将熬制好的药丸送来,让皇上试吃一两颗,这样更加的安全和保险。再说了,那药方是宝贝,林觉可没打算直接便献给别人。最好是能攥在自己手里的好。 “臣此举可是冒着巨大风险的。皇上体谅则个。”林觉低声道。 郭冲很想骂两句,但终于还是点头道:“罢了,就按你说的便是,你回去熬制药丸,送来给朕试一试。林觉,朕的身家性命可交给你了,倘若对症有效的话,你便是救了朕的一命。你便立了天大之功了。” 林觉连声应诺,轻轻舒了口气。 “罢了,朕本来还有些话要问你的,但朕有些乏了。今日便到这里,你去吧。你说的对口帮扶之事速速去办。杨俊和杜微渐的副使之职朕也会下旨任命。但你要暂停京东西路新法的推行之事……朕需得斟酌。起码得征求严正肃和方敦孺的意见,朕不能答复你。倘若不能如你所请,你也不得抱怨。还有,回去后即刻炼药,明晚你进宫来,朕要试服药丸。最后再提醒你一句,今日关于朕的病情你有半句泄露出去,朕会杀你全家,诛灭九族。去吧。”郭冲沉声道。 林觉如蒙大赦,忙躬身告退。郭冲摆摆手,眼看别处,意兴阑珊。 穿过阴冷的前殿出来,重新站在殿前广场上时,林觉长舒了一口气。今日觐见还是颇有收获的。安抚之事得到皇上的支持,那便不用担心钱粮物资被杨俊卡脖子了。有了杨秀和杜微渐两人帮忙,自己也不用奔波于京东西路和京城之间,也不必天天操心那些琐碎之事了。更重要的是,林觉得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那便是郭冲身染重病时日无多。得知这个消息对于整个局势的把控将更为精准,之前的一些无端的猜想和自以为是的揣度也得以修正。很多事一下子变得明晰起来,不必在迷雾之中摸索了。 当然,林觉更希望的是自己的药方能对症。能治好郭冲的病。这对于自己和整个大周都是好事。如果郭冲的病好了,议立太子的事情一定会搁置下来,那会让整个局势瞬间安稳下来。否则,如此仓促的议立太子,恐怕会生出很多纷乱来。大周现在不能乱,需要的是稳定的朝局,稳定的人心,稳定的政策。如果郭冲身子见好,在变法之事上也必会有所改变。激进的变法或许会扭转。这一点也只有郭冲能做得到。 林觉一边思索着,一边往宫门外行去。行到崇政殿西侧的花坛处,忽然间前方通向延福宫方向的路口处几名侍卫簇拥着一人缓步而来。林觉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是谁,忙停步想在花树旁躲避,对面那人却抢先开口叫了起来。 “那不是林大人么?好巧啊,没想到在宫里见到了林大人。” 林觉头皮发麻,只得微笑走出,拱手行礼道:“林觉见过淮王殿下。” 来者正是淮王郭旭,他穿着白色裘衣,身披黑色大氅,戴着一顶黑色的皮帽子,身形潇洒健硕,正嘴角带着笑意快步走来。 “果然是林大人,我这眼力可还不错。一眼便认出了林大人了。林大人适才好像想要躲着我呢。”郭旭笑着拱了拱手,双目闪烁盯着林觉。 林觉笑道:“殿下误会了,下官还以为是宫中哪位娘娘出来,所以停步回避呢。却不知是淮王殿下。是在下眼拙了。” 郭旭呵呵而笑,低声道:“怕不是你眼拙吧,而是你心中有愧,不敢面对本王吧。” 林觉笑道:“殿下说笑了,我有什么不敢面对殿下的?在下又没做什么对不起殿下的事情,何来此一说?” 郭旭哈哈大笑,点头道:“好,好,你没有对不起我,确实如此。林大人这是从哪来啊?” 林觉道:“适才应召去西华殿觐见了陛下。” 郭旭诧异道:“父皇居然召见你了?父皇可是连我都不见的。我今日来见父皇,父皇没有见我,这不,我只好去后宫见母后了。你面子还真不小啊,皇上都跟你说什么了?” 林觉道:“谈及的是京东西路安抚之事,皇上关心此事,在下便如实禀报了。” 郭旭沉吟点头,片刻后开口道:“林觉,这一次平叛你可功劳不小啊。说起来本王还得感谢你呢。若不是你两战建功,教匪恐到现在都未必能平,那样的话,本王在平叛之事上犯下的错误便难以弥补了。本王没看错你,当初本王便是看好你的,你果然证明了你的能力。” 林觉拱手道:“殿下缪赞,在下不敢当。” 郭旭微笑道:“你当得起的,你是个人才,将来前途无量。不过本王提醒你,人才也需明主任用方可,跟着明主可大放异彩,跟了庸主,不但不会发挥才能,还可能身败名裂死于非命。所以,选对了跟着的人是很重要的。你应该不会希望自己的才能被埋没,将来死于非命吧。” 林觉一怔,他没想到郭旭居然这么直接,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自己。所谓明主庸主,指的不就是他自己和晋王么? “殿下此言何意?恕在下没听明白。在下只是个小人物而已,担不起人才之名。在下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一心一意的为朝廷效力。除此之外,在下没有任何其他的念头。”林觉沉声道。 “林觉,你也不用装糊涂。你是个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永远不需要说的太透彻。本王之告诫你一句,你不要以为你跟对了人,你可知道一旦站错了队,跟错了人的后果是什么?必是死无葬身之地。作为你的朋友,我有必要提醒你这一点。也许你没有将我当做朋友,但本王却一直视你为友的。本王当初对你说的话到现在依旧有效。我晋王府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着,随时欢迎你的到来。”郭旭低声说道。 林觉呵呵笑道:“多谢殿下抬爱,不过我确实没懂殿下在说什么。什么站队不站队的,什么死无葬身之地的。听着都吓人。在下也岂敢跟殿下成为朋友,殿下身份尊贵,在下可不敢高攀。” 郭旭面色变冷,沉声道:“很好。看来你是假聪明。不过本王还有些耐心,你可以回去好好的想一想。在本王耐心消失之前,希望你能有明智的选择。本王走了,告辞。” 郭旭一甩披风,阔步而行。林觉躬身拱手道:“恭送殿下。” 郭旭快步走出几步,忽然回身对林觉道:“对了,林觉,听说你有个小妾叫绿舞的,是你的心头肉。嗯……确实生的很美,难怪你那么疼她。这等佳人,当真我见犹怜。可要藏好了,莫被别人给抢了。哈哈哈。” 林觉一惊,正待问时,郭旭却大笑几声,快步消失在萧索的花木之后。 林觉站在宫中路口,浑身上下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郭旭最后这不阴不阳的几句话,突然提到了绿舞的名字,让林觉有了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原本绿舞迟迟未能从杭州赶回京城来,便已经让林觉心中有些不安,所以回京之后便立刻命人去搜寻踪迹。但林觉虽然不安,却也没有太往坏处去着想。毕竟大周的治安还没坏到需要时刻担心出门安全的地步。南去的水陆路都还算太平,淮南路和江南路两浙路,这些都是属于大周治安状况良好的州府。 林觉心里更愿意认为是绿舞和小虎两人想在路上多玩几日。绿舞或许不至于贪玩耽搁行程,但小虎便数不准了。如果小虎求绿舞路上多玩几天,以绿舞对小虎的疼爱,多半会答应他的请求。故而虽然耽搁了回京的时间,林觉其实并没有觉得太过的焦虑。 但此刻,林觉听了郭旭最后那几句话之后,陡然间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郭旭无缘无故的谈及绿舞作甚?绿舞是自己的小妾,这跟郭旭有何干系?他或许都没见过绿舞,又怎会注意到自己身边的这个妾室?他阴阳怪气的说‘莫让别人抢走了她’,那是什么意思?暗示绿舞被人抢走了? 林觉越想心中越是惊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忽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那便是自己身边之人的安全问题。当初绿舞便曾遭遇危险,那时是海匪的报复,是自己杀了海东青的儿子而祸及绿舞。在那之后,林觉很是主意身边人的安危。但随着海匪的剿灭,这几年来林觉几乎已经忘了这件事。现在自己又得罪了很多人在,在这种情形下,会不会再次祸及绿舞? 眼下朝廷局势紧张,两派人火拼在即。权势之争比之战场厮杀更为凶险百倍,自己卷入其中,居然没有意识到保护自己身边人的安全。这是何等的疏忽。这些人为达目的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他们绝对有可能做出这种伤害对手家人的龌蹉事来。 晌午的阳光下,气温并不太冷。但是林觉站在这阳光里,身体却莫名的开始发抖。他的心也沉入冰冷的潭底深处,冷的彻骨。他竭力让自己不要陷入负面的想法之中,他告诫自己在派出去的人没有带回消息之前不要妄下判断徒费心神。但是,林觉却又有一种感觉,绿舞一定是出事了,而且这件事是郭旭干的。 “郭旭啊,郭旭。倘若你敢对绿舞动一根毫毛,我发誓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你若敢以如此卑鄙的手段来达到目的,那也休怪我不再保留底线,我将以最激烈的手段来反击你,你会后悔莫及。”林觉咬牙切齿的丢下两句话,快步出宫而去。 第九七九章 不安 (谢:moshaocong、神奇的金甲虫两位的打赏,谢压星河的票。月初了,免费月票留着下崽子么?投了啊。) 午后的林家后宅阳光温煦,本是难得的好天气。但在后厅之中,却弥漫着一股紧张沉闷的气氛。林觉回到家中之后召集林家众女在后厅开会,将宫中遇到郭旭的情形说了一遍,并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林家众女闻言尽皆骇然,嗔目相顾。她们不得不承认林觉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听那郭旭的口气,绝对不是简简单单的提及绿舞而已,恐怕另有别情。 “夫君,你且莫要担心,这件事未必是真,一切待孙大勇和沈统领的人送回来消息之后才能决定。眼下切莫自乱阵脚。”小郡主见林觉神色不定的样子,出声安慰道。 林觉皱眉道:“你让我如何能安心,倘若他们真对绿舞下手,绿舞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真的无法原谅自己。若不是在平叛之事上我坏了郭旭的事,绿舞岂会遭郭旭报复?我……我实在是太大意了。” 郭采薇忙柔声道:“夫君,这可不是你的错。算算时间,绿舞离京去杭州是六月里的事情,而你剿灭教匪是八月里的事情。出征之前,绿舞已然离京,你也绝没料到平叛之事的结果,也不会想到会因此得罪了郭旭。所以倘若真的是郭旭作为,那应该是他们早有预谋。否则他们怎会知道绿舞去了杭州呢?我们家中这么多人在,他要报复,为何不针对我们?莺莺经常出门,不也安全的很?” 林觉皱眉道:“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哎……怎么说呢。” 林觉没法说出口,因为原因很简单,在京城这么干风险极高,远不如在外地动手。其次,对其他人下手可远不如对绿舞下手对自己更有威胁作用。因为在妻妾之中,绿舞是自己同甘共苦的那一个,绿舞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极高,绿舞更是维系着林觉仅有的一丁点的关于亲情的回忆,因为绿舞记得很多关于自己父母的事情。几乎可以说是无可替代的位置。 其他人,小郡主郭采薇那是郭旭的堂妹,又是王府郡主,自然不可能是目标。白冰跟随自己在外,又是个武功高强之人,也非绝佳目标。谢莺莺虽然是个可能的目标,但很显然她在林觉心目中的位置没有绿舞高。而最能对林觉起到打击作用,起到报复效果的便是绿舞了。这绝对是经过精心的研究和策划。 “夫君,你千万莫要着急。根据夫君刚才所言,如果这真的是郭旭所为的话,那么他一定有什么目的。我估摸着绿舞妹子的失踪就算是他所为,绿舞妹子也暂时没有危险。你们想,倘若郭旭要是害了绿舞妹子的性命的话,我们也许早就得到了坏消息了。因为他们没有必要隐匿……隐匿绿舞妹子的……坏消息。而我们到现在都没有得到绿舞妹子的消息,极大的可能是他抓了绿舞妹子,并且希望以此逼迫夫君做些什么。否则无法解释我们得不到绿舞妹子的消息,以及他在宫中跟夫君说的那些话的原因。夫君,他既想要要挟你做些什么,便不可能害了绿舞妹子的性命。妾身是这么认为。”谢莺莺一直沉默着,此刻却开口说了这一段话。 林觉忽有茅塞顿开之感。自己是关心则乱,所以脑子里没有理性的思考。此刻莺莺这段话才是冷静分析之言。诚如她所说的那样,如果绿舞当真出了什么事,而且是郭旭所为的话,郭旭必是有所图谋的。他若真害了绿舞,其实并无太大的意义,只会让自己成为他的死敌。当真只是为了泄愤的话,他完全可以直接冲着自己来,却没必要拿自己的小妾来泄愤。只可能是以此来要挟自己,这样反而更加的合理。 “莺莺所言甚是,郭旭不会蠢到害了绿舞性命的。我同意莺莺的想法。夫君,你莫要着急,眼下情形不明,不要自乱阵脚。首先绿舞妹子的下落还未查明,也不能确定是否是郭旭所为。所以我们只能耐住性子等待消息。其二,就算绿舞妹子被郭旭抓走,他也必是要来要挟夫君,必会提出条件来。在此之前,绿舞妹子都没有危险。郭旭绝不会自甘堕落到对一个女子施以暴行的。所以夫君你千万莫要担心,也莫要乱了方寸。”小郡主也立刻明白了过来,轻声说道。 “师兄,我虽不懂这其中的事情,但绿舞妹子吉人天相,你万万莫要担心。一定会没事的。”方浣秋眼睛红红的说道。她和绿舞的关系最好,在杭州时便甚是相得,此刻听到这样的消息,不免担心的要落泪。 白冰忙低声安慰方浣秋,让她不要这样,她这一哭会乱了林觉的思绪。 林觉点头道:“你们说的很有道理,是我糊涂了。我想绿舞平安归来的可能性怕是没有了,不过我还是要等待孙大勇和王府卫士们搜索的消息回来。郭旭如此卑鄙无耻,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本来我对他尚有好感,却没料到他是如此阴暗卑鄙之人。从现在起,我们不能不有所防备。我定个规矩,今后你们不管谁出门,都需带上护院随从,至少三五人。特别是莺莺和冰儿,郭旭不会昏头到去对付薇儿,但你们不同。他抓了你们一样可以威胁我。” 莺莺轻轻点头,白冰柳眉倒竖,娇声道:“他敢!他不来找我,我还要去找他呢。这厮如此可恶,倘若他敢动绿舞妹子一根汗毛的话,我便一刀砍了他的狗头。” 郭采薇皱眉道:“冰儿妹妹,万不能造次,还嫌不够乱么?郭旭是什么人?那是大周皇子,至尊亲王,你以为是草莽贼寇?杀了他,不知多少人要因此掉脑袋。莫非你要连累林家上下和所有关联之人掉脑袋?” 白冰本是激愤之言,她岂会不知道郭旭是动不得的,况且也没那么容易杀到郭旭。但虽然如此,白冰兀自不平,娇声问道:“那如果郭旭杀了绿舞呢?我们便任凭绿舞丢了性命?又或者郭旭以绿舞的性命要挟夫君呢?要夫君去为他做夫君不愿意做的事情呢?夫君难道听他摆布?” 白冰的话提出了另一个林觉心中的忧虑。林觉内心里其实已经基本断定绿舞已经被郭旭给扣了。所以紧接着的问题便是,倘若郭旭以绿舞为要挟,逼着自己为他卖命,自己该怎么办?可以想象,郭旭的要求必是自己难以答应的,他或许会逼着自己去弹劾严正肃和方敦孺,或者是逼着自己为他当上太子而谋划,去攻讦郭冕。那都是自己绝对不可能去做的事情。白冰的话正中软肋,林觉脸色沉郁,整个人又变得不好了。 林家众女见夫君眉头深锁,又陷入焦虑之中,想安慰又不知如何安慰,想出主意却又没有主意可出,也都快要自闭了。 “如果他敢杀了绿舞,我必取他狗命为绿舞报仇。我林觉在此发誓,必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可不怕他是什么至尊皇亲,什么尊贵的皇子。他惹我,便休怪我放不过他。” 林觉冷冷的声音回荡在厅中,众女听了,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夫君从未这么咬牙切齿的发誓,看来这一次夫君是真的怒了。 …… 整个下午,林觉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没有露面。林家众女没敢去打搅。白冰偷偷去瞧了一回,发现林觉正襟端坐在书房的椅子上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打盹,但却又没见过挺着腰杆打盹的。回去跟小郡主谢莺莺方浣秋等人一说,她们也都愁眉深锁,不知该如何是好。 沉闷的一夜过去,次日一早,一骑快马飞驰而回,那是孙大勇风尘仆仆的从京外归来。同时也带来了这三天多时间里众护院和王府卫士们打探到的关于绿舞和林虎的最新消息。 后宅厅中,满身疲倦的孙大勇在林觉和众女的目光下沉声禀报了这两天多时间他们查寻的结果。 “公子,我等按照公子之命,沿着淮南东路和京西两条陆路往南查找,京畿境内两条陆路所经的尉氏、颖昌府、襄城、汝州、咸平、陈州等十几必经之道的州府都查了,拿着公子的名帖查了这些州府当地城门进出的记录,并无半点绿舞夫人和林虎出现的踪迹。后来,沈统领的人加入,我请他们沿着京西陆路往唐州蔡州方向去查,我自己带着十几名兄弟集中往淮南东路查找,昨晚,就在淮南东路蒙城县得到了消息。” “哦?找到绿舞和小虎了?”郭采薇站起身来急切的问道。 孙大勇摇头道:“在下无能,没有找到绿舞夫人和林虎兄弟,只是查到了踪迹,而且是个坏消息。” 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林觉竭力保持平静道:“说吧,发生了什么。” 孙大勇道:“蒙城县令胡舒之亲自带我们查了进出城池的记录。查到了于四十天前,绿舞夫人和林虎兄弟确实乘车骑马从南方而来进入了蒙城县。然而,遍查所有记录,竟无出城的记录。在下请胡县令查了当地近一段时间发生的案卷,当地在这段时间里发生命案两起,不过均为当地百姓殴斗所杀,均已结案。也并无其他的无名命案,甚是让人疑惑。” 第九八零章 实锤 (谢:zp暧昧幸福兄弟的赏。谢:王家王勇、牧笛狼烟的票。) 林觉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沉声道:“继续说下去。” 孙大勇咳嗽一声,点头继续道:“因为青教作乱之故,蒙城城内每数日进行一次大搜查,甄别可疑人等,特别是外地逗留的非本地人口。记录上却无绿舞夫人和林虎兄弟的踪迹。我们找到了绿舞夫人和林虎兄弟进城之后投宿的南街张家客栈。掌柜的说他确实见到了两人来投店,开了两间上房。形貌衣着描述的也正是绿舞夫人和林虎兄弟两人。不过掌柜的的说,他们第二天一早便启辰离店了。客栈的记录上也证明了这一点。我不太相信那掌柜的话,亲自去问了掌柜的,百般威逼盘问,掌柜的坚称如此,在下认为他没有撒谎。因为……没有人能在我的刀下撒谎。在下实在觉得蹊跷的很,既然绿舞夫人和林虎兄弟只在城中逗留一晚,却为何没有出城的记录。若是换了别家的客栈住宿,那为何全城普查之时又查不到两人?属下实在理不清头绪,只能断定绿舞夫人和林虎兄弟最后的落脚点就在蒙城,其他的便实在想不通了。怕公子等的着急,便先回来禀报此事。剩下的兄弟们还在蒙城城中搜寻。” 孙大勇口齿清楚,将事情说的有条有理,座上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孙大勇其实在短短时间里干了他能干的所有的事情。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能查的手段也都查了。 “孙兄弟辛苦了,你这一路上都没休息吧,否则蒙城距京城几百里,你不可能赶回来。快喝些茶水,吃些点心。我问几句话后你便赶紧去休息,否则身子撑不住。”林觉沉声道。 谢莺莺忙起身来斟茶,取了点心盒子递到孙大勇身边。孙大勇只喝茶,却没吃东西。对林觉笑道:“这算什么。公子莫忘了我可是王府卫士出身,沈统领对我们可狠的很,为磨炼我们曾经数日不让我们睡觉,骑马步行跋涉数百里路拉练,所以在下倒也扛得住。只是没有在下无能,没有找到绿舞夫人和林虎兄弟,实在惭愧。对了,差点忘了,我向胡县令要了出入城的记录和城中普查的登记薄子回来给公子瞧,我怕我遗漏了些什么。公子心细做事又牢靠,所以带回来给公子亲自查一查。” 孙大勇说着话,从背上解下尚来不及卸下的包裹,从里边取出几卷厚厚的册子来递给林觉。 林觉点头赞道:“还是孙兄弟做事周全。” 林觉接过厚厚一沓书册,快步走到桌案旁摊开。册子有三本,一本是《大周淮南东路亳州府蒙城县城门进入百姓登记册》一本是《大周淮南东路亳州府蒙城县出城百姓登记册》,另一本是《蒙城县厢兵治安巡查外人逗留本县登记册》。几个册子都是黄皮纸张大开张的书册,内里登记的密密麻麻极为详细。百姓出入城门的时间,入城目的,人员大致相貌,所携之物,几时出入,等等项目细分登记,显得极为专业。看得出这位蒙城胡县令是个比较善于理政之人。一般而言,大周各地州府县都有出入登记的规矩,但是做到这么细致的却是林觉看到的头一个。 林觉仔仔细细开始翻查这三本登记册,虽然是一座小县城的城门出入登记册,但是百姓进出城门的次数每日平均也有五六百人之多,最高的一日达千人之多。加之分的甚为琐碎细致,字迹登记的又小,当真子如蝼蚁,密密麻麻的让人头皮发炸。比如登记上的某条:王老大,城南牛家村人,身高六尺三,黑瘦有须左脸疤痕,进城卖菜,携两担青菜,辰时一刻南门进城…… 所有的记录都类似于此,繁琐细致到令人发指。但是林觉却并无丝毫觉得繁琐之意,三本册子摊开,一一查看比对,相互映照,并不时的思索一番。 众人静静的看着林觉翻查这些册子,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纸张哗啦啦的翻动声和林觉不是轻轻敲击桌面的声音。终于,林觉直起身来,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夫君看出了些什么了么?”小郡主忙问。 林觉微微点头,轻声道:“不用在找了,人被抓走了。孙兄弟,派人去通知众人回京吧,无需再查了。” 孙大勇和众女都很惊愕,不待他们询问,林觉轻声道:“你们来瞧,这是绿舞和小虎入城的记录。” 众人围拢上去瞧,那记录写的很清楚。杭州林氏携仆役林虎一名,未时三刻南城入城,女眷坐马车,仆役赶车。携包裹衣物两包。过路本县取道前往京城。女眷着素绿裙衣,年十九,仆役着黑短衣褂,年十六,身材五短壮硕……记录的也很详细。 看那日期,是八月二十七日。也就是说,八月二十七日午后未时三刻,绿舞和林虎驾车抵达蒙城入城,在城门口登记之后入城投宿。因为是未时三刻,天将傍晚,所以他们选择投宿一夜次日一早启程前往京城。 众人随着林觉的手指移到出城的记录册上,那上面从二十七日往后,直到九月一个月的记录,再没有出现绿舞和林虎出城的信息。而在那本每三日一盘查的《治安登记册》中,自二十七日之后,没有一条记录登记有林虎和绿舞的信息。就好像绿舞和林虎进城之后便人间蒸发了一般。 “看到了没?二十七日进城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讯息了。难道上天入地,消失于无形了不成?”林觉轻声道。 方浣秋突然扭过脸去开始擦泪,她原本便担心的要命。现在看到这样的事成为事实,心中不免突然伤心难过起来。眼泪便止不住了。 林觉递过去一张布巾,低声安慰道:“浣秋,不必如此,事情还没到糟糕的地步。” 方浣秋忙擦了泪,点头答应。 “夫君,记录上确实如此,但你方才说绿舞和小虎被抓走的依据何在?”小郡主看着那记录册皱眉出声问道。 这也是在场众人心中共同的疑问。 林觉点头,翻动册子几页,指着一条记录道:“你们看这条记录。” 众人定睛看去,发现这一条记录和别的记录截然不同。上面只简简单单的写着‘亳州府常平司来员三名’,后面的各种事由项上一片空白,只简简单单的写着‘公干’二字。 “哦,这我也问了,胡县令说,城门登记只限于寻常百姓。官府公干事由无需登记,只录出入时间,人员几人便可。这是规矩。毕竟公务之事,有些是不能示人的。”孙大勇忙道。 林觉点头道:“正是如此,公务来往不可能登记的详细,很多事不能公开。这小小蒙城县,官员公差来往的也不多,这里几条都是亳州府来人公干,那都是地方上的公务来往。还有便是有些过路的官员公差罢了。但是你们来看看这一条。” 林觉翻过一页,在八月二十五日那天的记录下,密密麻麻的登记记录之中夹杂着一行醒目的空白。 京城殿前司来员公干,校尉一员,骑兵五人。 记录简简单单,对于这一共六人的殿前司骑兵的相貌来此的目的并无任何记录。唯一可确定的是他们是从京城而来,而且是殿前司兵马。 “殿前司的侍卫骑兵去蒙城这样的小县城作甚?殿前司是京城侍卫兵马,他们并无随意出京之权。就算有公务,也自有有司代为公干,而非殿前司兵马出动。”林觉沉声说道。 “再来看出城记录。”林觉快速将另一本册子上的出城记录指给众人瞧。 “八月二十八日巳时正,京城殿前司侍卫六员出城回京。瞧瞧,他们并非借道蒙城县往其他地方,他们从二十五日抵达,在城中住了三日,二十七日傍晚,绿舞和小虎进城之后,二十八日上午他们便离开了,绿舞和小虎也在此时不见了踪迹。再来看看这是二十六日的《治安登记册》上的记录。‘北城四通客栈居住六名京城殿前司侍卫骑兵。’明明白白的写着他们就住在城里的四通客栈里。这足以证明这三天这六名殿前司侍卫骑兵就呆在蒙城县城之中。这帮人为何而来?跑到蒙城溜一圈呆了三天便回京城去?所谓公干又是什么?倘若是去蒙城公干,怎不居住在馆驿之中,或者居于厢兵军营之中?绿舞和小虎抵达之后的次日上午他们便回京了,至此绿舞和小虎便再无消息。有什么人可以免受城门盘查?可以轻易的将人裹带出城?答案不言自明。问题就出在这六名殿前司骑兵身上。我敢断定,正是他们将绿舞和小虎夹带出城。殿前司骑兵是谁都能调动的么?据我所知,殿前司都点检算一个,咱们的吕大宰相也是有这个本事的。莫忘了当初五百殿前司兵马便是吕中天派往长恒县被教匪全部伏击而死的。至于当时谁是殿前司都点检?不用我多说,你们都该明白了吧。” 第九八一章 宴请 众人恍然大悟,再无任何怀疑。这细致的记录查询,再加上昨日郭旭和林觉说的那些话外之意,其实已经基本上断定了一个事实。绿舞和小虎正是被郭旭派了殿前司兵马中的自己人去蒙城拦截挟持,然后夹带出城。算起来,绿舞和小虎已经被他们关押了四十多天了。往前推算,八月末,正是林觉等人识破郭旭的诡计进军兴仁府和教匪决一死战的时候。那时候郭旭正遭遇了应天府之败后意图借刀杀人。也许正是从那时起,郭旭便下了绑架绿舞的命令。 而且根据这伙人的活动时间来判断,他们二十五日抵达蒙城就待着不走了,这明显是得知了绿舞和小虎的回京路线,就在蒙城这个小县城守株待兔等待两人的到来。也就是说,绿舞回杭州的事情他们早就知晓,也许郭旭早就有这种打算,只不过在八月底下定了决心。 “混账,这个狗贼,果然是他。”白冰娇声骂道。 小郡主也咬着下唇沉声道:“这还了得?莫不是疯了么?夫君,我即刻进宫去见皇上,我要揭发他之所为。郭旭如此胆大妄为,皇上不会放过他的。” 林觉长吁一口气,反而笑了起来:“傻话,无凭无据的,只凭推测便来怀疑皇子绑架绿舞?那不是自找麻烦么?反咬一口我们可受不了。现在我反倒放心了,得知绿舞和林虎的下落我反而安心了许多。我相信郭旭不会蠢到对他们无礼。我其实最怕的是绿舞和小虎被流窜教匪所伤。在他手里,起码安全是得到保证的。你们都不要着急,这件事我会去解决的。他绑了绿舞便是为了胁迫我,再正式摊牌之前,绿舞和小虎不会有危险的。” “夫君,你打算怎么做?”小郡主轻声问道。 林觉想了想道:“我打算去会他一会,毕竟绿舞在他手中,我不能等他来找我,我得去找他,看看他到底想要干什么。摸清楚他的底牌,再做计较。一会儿我命人去递个名帖,今晚我去他淮王府会他一会。” 众女尽皆默然,心中皆极为担忧。 孙大勇道:“公子,晚上在下也跟着去。命兄弟们在外候着,最好是通知沈统领他们知晓。免得这厮对公子不利。” 林觉微笑道:“你们都不用担心,他是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他还没那个胆量敢公然对我发难。晚上冰儿跟我一起去,不会有事的。你们都歇息去吧,孙兄弟也去歇息。消息严密封锁,不要引起恐慌和流言蜚语。上上下下一如从前,不要有丝毫的慌乱。” 众人只得答应,各自散去。林觉叫住了眼圈红红的方浣秋道:“师妹,你留一下。” 方浣秋停下脚步狐疑的看着林觉,林觉笑道:“坐下说话。” 方浣秋缓缓坐在林觉身前,双目一眨不眨的看着林觉,问道:“师兄有什么事?莫非是关于我爹爹的事么?” 林觉点头道:“是。正要告诉你此事。先生的事情你不必担忧,我们回京的路上皇上下了罪己诏揽了全部的责任,现在朝廷对严大人和先生的攻讦均已经偃旗息鼓。虽然此事尚未解决,但是暂时来说,先生和严大人是没事的。只要皇上庇护他们,别人想扳倒他们也是不易。怕就怕先生自己出错,再给人留以口实。我相信先生不会犯这样的错。所以,你暂时可以宽下心来,不必担心先生的事情。” 方浣秋抚胸点头道:“谢天谢地,这可太好了。希望爹爹能过此难关。” 林觉点头微笑道:“先生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我这两天也忙,没有去派人告知师母你就在我府中。我想师母一定很着急了。一会儿我命人去给师母送个信。让师母也安心些。” 方浣秋点头道:“师兄,现在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是先解决绿舞妹子的事情。我不打紧的,娘亲便是着急的话只是急一急罢了。倒是绿舞妹子的事情才是大事。你不要分神,一定要救出来她啊。你也不要太着急上火,你不是说遇事要冷静,一急便容易出昏招么?跟那个淮王打交道,你也千万小心在意。” 林觉微笑点头道:“放心便是。你都被绿舞哭了几回了,还是你跟她关系最好。当初你住在我杭州的小院里,你们两个便关系很好。你对她还是最关心的。” 方浣秋摇头道:“当时我不懂事,绿舞妹子都让着我的。我现在好后悔啊。这次绿舞妹子平安归来的话,我一定处处让着她。我不希望她出事。” 方浣秋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起来。 林觉柔声安慰了几句,方浣秋眼泪流个不住。林觉叹息一声,方浣秋才骤然惊醒,连忙擦泪道歉。 “对不住师兄,我不该惹你不快的,其实心里最难受的是你,本是我来安慰你,反倒给你增加烦忧了。” 林觉摇头道:“你是发自内心的担忧,有什么好道歉的。我说了,此事我会解决的,你不必担心。对了,我还有件事要问你,差点都忘了大事了。你身上的病现在可好利索了?” 方浣秋觉得奇怪,林觉怎么突然问起自己的病来了。自己的病早就好了,他是知道的。 “我的病去年已经痊愈了,师兄问这个作甚?” 林觉忙道:“我是说,当初那个药方确然有用是么?你确实是吃了那个方子才治好了病的是么?” “是啊,师兄怎么了?这还有什么怀疑?那一年我都以为我要死了,什么药都停了。后来在后山那个坟里挖出了那个药方来,娘也只是想试一试,于是照着方子抓药,吃了几服便有好转,然后便一直吃着。半年后病便基本痊愈了。娘怕我复发,请人将方子制成药丸要我随身带着,要我稍有不适便吃一颗。这一年多,我也没吃上几颗,因为我已经好了呢。”方浣秋说道。 林觉喜道:“这么说你身上便带着那药丸?” 方浣秋道:“是啊,随身携带着的,娘成天说我,我也不敢不带着,都习惯了。” 林觉忙道:“拿来我瞧瞧。” 方浣秋不知林觉何意,但还是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木盒递了过来。林觉接过来打开盒盖,掀开以片小小的草帘,盒子里十几颗黑色的药丸骨碌碌的在盒中滚动着,一股扑鼻的药气扑面而来。 “就是这东西啊,我还是头一次见。就是这药丸救了浣秋的命啊。”林觉叹道。 “是啊,就是这不起眼的东西,当然这是师兄所赐,我这条命是师兄你给的。所以……属于你的,一辈子都是你的。”方浣秋轻声说道。 林觉对方浣秋的表白充耳不闻,眼里全是那十几颗黑色药丸,沉声道:“师妹,这盒药丸可否送给我?我回头你要吃,咱们再熬制好么?” 方浣秋笑道:“我早不用吃了,你要便拿去就是。但你要了作甚?” 林觉沉声道:“我要拿去救一个很重要的人,这事儿很重要。但愿这药丸对他也有用,那便功德无量了。” …… 漫长的一天过去。当然,对于林家人而言是漫长的一天,但其实此刻已经是冬季,白日短暂,并不漫长。即便心中焦灼不安,林觉还是保持着外表的平静。上午他依旧去了安排了赈济粮食发运之事。也许是皇上做了调停,杨俊丝毫没有耽搁,答应林觉的粮草物资已经开始正式装车发运。午后时分,林觉又携委任文书前往开封府提刑司公房去见杨秀,宣布了委任杨秀为安抚副使的消息。 这之后,在和杨秀详述了皇上已经点头的对口帮扶之事,并讨论了具体的细节之后。到了傍晚时分,林觉才回到家中。而此时,一张请柬正静静的等在他书房的桌上。那正是淮王杨旭送来的请柬。 “林大人有意来访,本王欢喜不尽。今晚于府中略备薄酒,静待大驾光临,与君把酒长谈,不亦乐乎。” 请柬上虽只短短几句,字里行间却透露着一种得意洋洋居高临下之感。林觉仿佛透过纸面看到了淮王郭旭那张高傲的嘴脸。 这张请柬正是林觉上午派人送往淮王府去请求和郭旭见面的回应。既然确定了绿舞是被郭旭所掳,林觉便要采取行动,不能等待郭旭来找自己。虽然心中笃定郭旭并不会对绿舞做什么,但林觉不能让绿舞和小虎处在这种随时会有性命之忧的境地。今晚便要去探探郭旭的底牌,看看他到底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看看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林觉读了那封请柬,然后吩咐沐浴更衣。林觉平日不喜奢华锦袍,但今日他特意要郭采薇将自己那件宝蓝色的锦缎长袍取出,那蓝色长袍的袖领都是金丝滚边的,华贵无比。郭采薇亲自动手,为林觉梳理发髻,以玉簪别住。最后,林觉还让取来一枚硕大的红宝石戒指戴在手上。整个人一下子便成了一个华贵公子的模样。 林觉沐浴更衣完毕之后,白冰也换了行装。白冰便随意了些,还是一身月白长衣,腰间插着她的青笛,淡扫黛眉,朴素清新。但丝毫不掩其绝色。 “走了!”林觉道。 第九八二章 王府 “夫君,我们等着你们回来,最好是能带着绿舞妹子一起平安归来。”郭采薇难掩眼中忧虑,轻声说道。 林觉微笑道:“好,我尽力而为。未必能携绿舞归来,但总要去摸一摸他的底牌。” 郭采薇点头,转向白冰道:“冰儿妹子,今晚夫君的安危便交给你了。请你一定保证夫君的安全。无论如何,夫君不能出事。” 白冰行礼道:“郡主姐姐放心,冰儿拼着性命也会保护好夫君的。谁想对夫君不利,先得从我白冰的尸体上踩过去。” 林觉皱眉叫道:“喂喂喂,你们在说什么啊。我们是去赴宴,不是去送死啊。郭旭不敢把我怎样的,起码今晚他不会杀我。怎么搞得跟生离死别一般。” 郭采薇轻声道:“夫君,妾身了解你。为了绿舞妹子,你可能会不顾一切。但你又是有底线原则之人,今晚之事未必能有个圆满的结局。那郭旭以前我并不觉得他危险,但他既然做出这般卑鄙无耻之事,对他还有什么指望?焉知他会做出什么来?所以夫君万不可掉以轻心,一切小心为上。” 林觉笑道:“他再没底线,也不敢对我如何的。他送了请柬过来,倘若我在他府中出事,岂非告诉世人是他所为?他不敢的。我大小也是个朝廷四品官员,他没那个胆量。” 郭采薇摇头道:“但有一丝危险,都不能掉以轻心,因为我们承担不起失去你的代价。夫君,莫怪妾身多言,妾身提醒夫君,你不仅仅是绿舞妹子的夫君,更是我们的夫君,是战儿的爹爹,是这宅子里的顶梁柱。所以……你万不可不顾一切……不顾……众人。” 林觉轻轻点头,他知道郭采薇的意思。郭采薇是提醒他,他不能为了绿舞不顾一切,绿舞并非是他的全部,他必须要为其他妻妾和幼小的儿子着想。行事时不能偏激,不要意气用事。虽然这提醒看起来似乎不合时宜,但站在郭采薇的身份角度上,她一点也没说错,也合情合理。 “放心吧,我可没失去理智。我会妥善处置的。你们安心便是。对了,今晚我可能会回来的很晚。你们和战儿都早些睡,不用等我回来。冰儿,咱们走。”林觉微一拱手,转身往外走。 “夫君!” “夫君!” “师兄!” 身后几女忍不住叫出声来。林觉皱眉转头,叹了口气道:“我说了,这不是生离死别。你们这是何必。” 说罢林觉走过来,搂住郭采薇吻了她的额头,又走到谢莺莺身旁搂住她亲了一口。最后来到方浣秋身边,方浣秋脸上绯红,正要说话,却被林觉一把搂住,在红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冰儿,走了。大勇可备好马了。”方浣秋尚沉浸在嘴唇的余温之中的时候,林觉的说话声已经在门前廊下。 “早备好了,孙大勇说要跟我们去呢。”白冰的声音传来。 “罢了,那便让他去吧。孙兄弟执拗的很。”林觉笑着说话,声音已经在院子里。 厅内,郭采薇和谢莺莺方浣秋三人站在门口,目送林觉和白冰的身影消失在垂门之外。郭采薇转过身来,回到座位上坐下,神色镇定的道:“两位妹妹,咱们也准备吃晚饭吧,今晚咱们三个喝点酒。浣秋妹子,你给我们讲讲你跋涉千里去找夫君的事情吧,前几日一直想问你来着,一直不得空闲。今夜时间漫长充裕,咱们边喝酒边听你说。” …… 夕阳以极快的速度沉了下去,原本还光线充裕的街市几乎在一瞬间变得阴暗晦涩起来。街上的百姓也似乎在阳光消失的一瞬间变得稀少起来。 三匹马沿着相国寺大街往南疾驰,不久后抵达开阔的汴河北岸大街之上。风很大,汴河上的波浪不小。但天气寒冷,即便是波浪也难以阻挡沿岸的薄冰凝结。站在岸边,似乎都能听到薄冰生成的轻微的咔咔之声。三骑往东沿河飞驰,片刻后抵达浚义桥头。三人走马上桥,沿着青石板路继续往南,再行数里之后,抵达一片树木森森之地。在林木之间一条道路通向一座林间湖泊,这是位于汴梁五大湖之一的西南湖。淮王郭旭的府邸便在这西南湖北岸,坐北朝南而居。 原本王府皇亲聚居之地都在西北湖周边,紧靠着大内皇城。淮王郭旭的王府当初也在那里。五年前郭旭从边镇归来,奏请在西南湖之侧建造府邸,说自己要静心读兵书,钻研对敌之法。西北湖畔皇亲聚集来往频繁不堪其扰。郭冲答应了他的要求,让他将府邸搬到了这里。至此,郭旭和皇亲众人便再无交往,给人一种沉郁难以接近之感。 三骑飞驰入林,林中更显阴森昏暗,空气中都似乎带着一丝冷冽之感。但很快,穿过遮天蔽日的大树,前方豁然开朗。一片白茫茫的大湖出现在眼前,而前方湖畔葱郁之处,一座宅邸掩映在树木之间。门前的灯火雪亮通明,照亮了去处。 “什么人,此处是淮王府邸,不得乱闯。”一侧的树影之中,七八名全副武装的卫士突然现身,刀剑雪亮,挡住去路。 林觉端坐马上沉声道:“去禀报淮王殿下,就说林觉赴约求见。” 显然是早得了吩咐,卫士中一人听到林觉自报名字,忙命人收起兵刃上前拱手道:“原来是林大人来了,那也不必通禀了。淮王殿下吩咐,林大人前来可直接放行。林大人请!” 林觉沉声道:“多谢了。” 三骑缓缓前行,抵达府门之外开阔之地。门前立刻又人上前来迎候。三人下了马,有人将马儿拉走。一名身材高瘦,相貌普通的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从台阶上下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拱手行礼。 “林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礼失礼。在下郑之学,忝居淮王府长史之职,奉王爷之命在此迎候林大人。林大人请随在下进府吧,王爷已经备好酒席,在花厅等候林大人大驾光临呢。” 林觉并不认识郑之学,郑之学自从当初献策建功,避免了淮王在平叛之后的被动局面之后,便被郭旭从普通幕僚提拔为首席幕僚,更授予了淮王府长史之职。这是郭旭身边重要的职位,他已经一跃而成为郭旭身边的红人了。 “有劳郑长史了。请!”林觉微笑还礼道。 郑之学笑道:“林大人莫要长史长史的叫,在下字长清,你便叫我长清便是。显得亲切。” “呵呵,好,长清先生,请!”林觉一点也不矫情,你让我叫什么我便叫你什么,哪怕是阿猫阿狗,跟自己可没半点干系。林觉并不知道,眼前这个长清先生可是个厉害人物。 在郑之学的引导之下,三人缓步踏上宽大的石阶。雪亮的灯光照耀之下,门前两侧两只丈许高的石狮子张牙舞爪横眉怒目,显得甚至凶恶。让林觉觉得奇怪的不是这两尊石狮子比一般府邸衙门前的石狮子高大和雕刻的凶横无比,而是他们的朝向有些怪异。他们并非如寻常瑞兽一般背门而坐朝向府门所对的位置,而是朝向的是通向门口的石阶。让所有踏上石阶进府之人都有一种要被这左右这两座石狮子扑上来吞噬的感觉。平白多了威压之感。 郑之学显然注意到了林觉的目光,在旁笑着解释道:“林大人定觉得奇怪是吧,这两只守门瑞兽为何相对而立,并非面朝外侧。那是王爷听从了风水相士的建议而为之。王爷这府邸所在之处原来可是一大片坟地,王爷要建府邸,自然要迁坟超度惊动鬼物。虽说做了法事超度亡魂,也找了新的地方安葬它们,然而难免会有遗漏,毕竟是老坟聚集之地。风水相士说,此处阴气重,以淮王殿下之勇武阳刚之气震慑其上自无所碍,但仍旧难免会有差池。故而建议将两座镇宅瑞兽转变方向,面对石阶。可避免鬼怪之物偷偷入宅。还别说,王府这几年来确实平安无事呢。” 林觉微笑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淮王殿下特立独行,不走寻常路呢。” 郑之学抚须呵呵一笑道:“那可不是。” 林觉心想:没读过书就是没读过书,。一般相对而立的瑞兽石像只有在一处可见到,那便是在陵墓入口的道路上。林觉便曾见过一些陵墓入口处,石马石羊石狮子相对而立的格局。这风水先生怕是把郭旭的宅子当成是阴宅了吧。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知。 说话间进了大门,眼前一道丈许高两丈宽的照壁横亘在前,白花花的一片像是一整块大理石的照壁。光是这块大理石照壁,便所费不菲了。照壁上浅浅的刻着一个人像,骑着高头大马,提着一柄青龙偃月刀。居然是关公像。这不免让林觉啼笑皆非。照壁上一般雕刻的是圣人之像。孔孟二圣常见,特别是大周这尚文尊儒之邦,更是普遍的规矩。这位淮王倒好,弄个关二爷的像,难道他不知道街头闲汉聚集之所的赌场酒肆之中也拜关二爷么? 难怪这郭旭会毫无底线的做出绑架绿舞的举动,他可能就是一个不按套路出牌,随心所欲而为之的人。只是看起来给人沉稳练达的错觉罢了。 第九八三章 剑拔弩张 前院之中灯火辉煌,甚至可以用张灯结彩来形容。怕是有上百盏宫灯挂在园中各处,照亮了整个庭院。也不知是庆贺什么开心的事情,更可能是为了庭院中的防御。灯笼照耀之下全无黑暗死角,倘若有人想翻墙而入必是无可遁形的。林觉左右看了几眼,果然看到了隐藏在黑暗天幕之中的两座高高的瞭望塔。塔上并无灯火,隐没在黑暗天空之中,故而难以识别。白天是肯定能看到的。林觉可以想象此时此刻站在塔上瞭望四周的场景,下方灯火通明之处全无死角,所有人的行动都一览无余。可随时发出预警,指引卫士们围攻的方向。 可以说,淮王府前院这一片地方,基本上没有人能够潜进来。淮王郭旭将军营里那一套搬到了宅子里。军营之中这种瞭望塔是营地中必建的设施,是极为常见的防备预警和配合将官指挥的手段之一。 百余步远处,灯火辉煌而高大的殿宇般的那座建筑也映入了林觉的眼帘。那是前院正房所在。或者说那不能称之为房,而应该称之为宫殿。只是比大内宫殿规模小了一些罢了。林觉知道这并不逾矩,亲王府邸是允许建造一座宫殿的,只需高度规模要在规制之内便可。 “林大人,请,请。回头有大把的时间让林大人游玩淮王殿下的府邸。只要王爷和林大人能聊到一处,便是请林大人来住上几日又有何妨?哈哈哈。”郑之学哈哈笑着,看着东张西望的林觉说道,言语中似乎隐含讥诮之意,笑话林觉没见过世面。 林觉大笑两声,不以为意,快步朝前方殿宇下灯火通明的回廊下行去。数十名侍卫在殿中大厅之前站立,一名统领见到郑之学到来上前拱手行礼。 郑之学道:“张统领,殿下请的客人林大人到了。我带他进去见殿下。” 那张统领看向林觉等人,目光在林觉身上上下一扫,点头道:“好,进去吧。” 郑之学回身笑道:“林大人请,殿下就在殿内大厅等候呢。” 林觉微笑点头,走向厅门口。突然间,那张统领喝道:“你们二位站住,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孙大勇斥道:“笑话,我们跟随我家公子而来,为何不许进?” 那张统领喝道:“这是规矩,你们是什么身份,岂能进入?就在外边站着。” 白冰闻言斥道:“谁管你们的破规矩,我们要进去。” 张统领喝道:“说了不许便是不许,敢无礼鸹噪,便把你们抓起来。” “你敢!你倒是试试。”白冰娇叱道。 “哼,跑到这里来撒野,你们怕是疯了。兄弟们,拿了他们。”那张统领一挥手,数十名卫士一拥而上便要拿人。白冰娇喝一声,纵身而去,双脚鸳鸯连环飞踢,手上青笛连击,顷刻间地上倒下了一圈人。孙大勇也抬脚踹飞了三四人,只是他有分寸,并没有亮出兵刃。 “了不得,居然敢还手。来人,来人,拿了他们。给我上。”那统领高声怒吼,掏出竹哨来滴溜溜乱吹。四面八方脚步杂乱,无数身影飞奔而来,刀光在灯笼的火光下闪烁着。 林觉万没想到,一进淮王府便发生这种情形,一言不合便是火拼之局。原本他还打算喝止,此刻却也顾不得了,伸手便要在腰间摸出王八盒子来。倘若真要火拼,说不得也要先轰出一条血路冲出去再说。林觉已经选好了目标,先挟持离自己不远的郑之学,毕竟他是王府长史,也许有点价值。倘若不成,便拿他当肉盾防止弓箭射击然后冲出去。 就在此时,大厅门口传来一声响亮的断喝:“张国栋,你干什么,还不住手!” 众人转头看去,但见大厅门前,一身黑色裘衣身材健硕的郭旭正满脸怒容站在那里。林觉伸向腰间的手缓缓放下。郭旭现身,且瞧瞧情形再说。看样子郭旭似乎是来制止的。 “王爷,这两个家伙不肯留在外边,非要跟着进去。他们携带着兵刃,卑职职责所在,岂能容他们进入?这不,他们居然反抗,打伤了我们不少兄弟。”卫士统领张国栋忙大声禀报道。 郭旭的目光落在林觉身上,林觉拱手道:“淮王殿下,这便是你们的待客之礼么?” 郭旭笑了起来,拱手道:“林大人有礼了,莫要生气。我王府卫士统领张国栋是出了名的认理不认人。我府中有规矩,闲杂人等不得入厅。你带了随从来,让他们留在外边便是,今日是本王宴请你,你又何必纵容随从和我王府卫士殴斗?” 林觉沉声道:“王爷的意思倒是我们的不是了。我今日前来只带两人而来,你偌大一个王府,卫士成千上百,还怕我这区区两名随从?再说了,他们也不是我的随从,今日不是来赴宴么?我携贱内白氏前来,难道连我的夫人也不能跟我进厅么?这一位是我的兄弟孙大勇,他是我府中护院队长,我只携他一名随身跑跑腿,难道这也犯了淮王殿下的忌讳么?” 郭旭闻言朝白冰和孙大勇看去,这才发现随着林觉前来的确实只有两人,而且其中一个还是女子。当即哈哈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是个误会。林大人好雅兴,看来你这位如夫人是你的心头肉了,来赴宴还带着她。既然是林大人的夫人,自然是不会阻拦的。这位孙兄弟……也一并进去吧。” 张国栋叫道:“不可,这厮携带兵刃,绝不可进入大厅。要进可以,留下兵刃。” 郭旭皱眉道:“张国栋,你怕什么?只是一人罢了。” 张国栋却很倔强,沉声拱手道:“不是怕,这是规矩。殿下莫要坏了府中护院规矩。” 不待郭旭说话,孙大勇当啷一声将长刀投掷于地,又从腰间解下一条插满了十几柄飞刀的板带,啪嗒一声丢在地上。口中晒道:“这样总成了吧?瞧你们怕的那样子,就你们这三脚猫的功夫,还当什么卫士。没得笑死个人。” 张国栋气的要命,正要呵斥,林觉开口道:“孙大勇,何必说这种话,都是误会。人家有人家的规矩,咱们当客随主变才是。不要多说了。” 孙大勇拱手道:“是。” 张国栋看向白冰道:“那兵刃也得留下方可进入。” 白冰柳眉倒竖,斥道:“有本事来拿。打得过我,我这青笛便交给你。” 张国栋怒气勃发,正欲说话,林觉笑道:“这位张统领,你难道没看出那只是一管青笛么?你管乐器叫做兵刃?可真奇了。要不这样,我腰上这块玉佩也留下来?因为我很可能拿这玉佩砸人呢。还有我手上这枚戒指,要不要也留下来?也有可能我会拿这价值一千多两,掉在地上都会碎的红宝石戒指去对你家王爷不利呢。” 张国栋咂嘴无言,看向郭旭。 郭旭哈哈笑着走来道:“张国栋,那只是笛子罢了,又非兵刃,干什么这么吹毛求疵。” “王爷,适才她可是拿这笛子当兵刃的,打伤了我们好几位兄弟呢。”张国栋申辩道。 “那是你们笨。笛子也能打伤你们,你们还当什么护卫?没得白吃人家王府的饭,白拿人家银子。”白冰冷冷嘲笑道。 “你……”张国栋气的差点吐血,瞪眼跳脚就要发作。 “张国栋,退下。这么点小事也要大惊小怪。本王的话对你无用是么?还不退下。”郭旭脸色阴沉了下来,不知道是因为白冰的嘲讽而生气,还是因为张国栋的纠缠而恼火。 张国栋无奈,只得拱手退后放行。郭旭换了一张笑脸,对林觉重新拱手,双目闪闪道:“正是一场误会罢了,有趣有趣,林大人,今晚还没请你喝一杯酒,倒是先请你看了一处戏了。来来来,林大人光临本王宅邸,当真蓬荜生辉,快请进,酒席准备好了。尊夫人和这位孙兄弟也不要见怪,一并前来入席。” 说罢,郭旭上前一把抓住林觉的手腕,手上用力,像个铁箍一样抓的紧紧的,将林觉往殿内拉去。林觉臂膀用力,肌肉鼓起反击,反手也抓住了郭旭的手腕,手上同样用力,将郭旭的手腕箍的死死的。两人暗中较劲,口中却打着哈哈说着客气话,在其他人看来,这好像是一对亲密挚友相谐入厅一般,但其实两人互相用力,怕是连手腕都要捏青了。 厅中巨烛高烧,亮如白昼。一张红木八仙桌上,摆着丰盛的菜肴。除了七八名婢女侍奉在旁外,暗处还有隐隐十几条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显然,这些是厅中负责保护的人手。这些人恐怕跟外边那些卫士没有关系,必是淮王身边负责贴身保护的贴身护卫。林觉对此并不感到惊讶,梁王府也是如此,梁王府除了沈昙率领的王府卫士之外,王爷身边单独有忠心耿耿武技高强的贴身卫士二十余人。这些人都是功夫极高之人,关键时候甚至可以用肉体保护梁王郭冰。是保护郭冰的最后一道屏障。 第九八四章 宴无好宴 (谢:压星河兄弟的赏。谢:书友50067224、水手本尊、断爱近涅槃2599、带雨梨花1957、100个可能、可乐加点冰等兄弟的票。) “来,林大人,请入座!”郭旭放开了林觉的手腕笑道。 林觉也乘机放开了郭旭的手腕,两人不约而同的皱了眉头揉了揉手腕,因为被对方下狠劲捏住手腕,都疼的钻心,得揉一揉才能缓解。 “多谢王爷。”林觉口中客套着。 众人纷纷落座,林觉携白冰坐在侧首客人之位,郭旭自然坐了首位。孙大勇并不落座,只站在一旁表明他是林觉护卫的身份,任凭劝说也不肯落座,倒让郭旭点头赞扬了几句。作陪的有朱之学和一名相貌瘦削的老者,根据郭旭的介绍, 那是一名淮王府的幕宾,姓周名默然。很显然,这周默然和朱之学都是郭旭最贴心之人,所以才能列席于此。 “林大人,哈哈哈,本王一直期盼着这一天。自打你来到京城,本王便希望有朝一日能和你把酒言欢。可惜啊,一直未能如愿。今日林大人终于成为本王的座上之宾,也算是好事多磨吧。来,咱们共饮此杯,庆贺这一时刻的到来。”郭旭大笑着端起酒杯来说道。 众人纷纷起身,朱之学和周默然连声附和。林觉也微笑点头,举杯欲饮。白冰在旁咳嗽了一声,林觉转头看去,只见白冰朝自己使着眼色,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林觉定睛看去,却是一柄银簪,上边水淋淋的,不知在哪里蘸水了。 “夫君喝我这一杯。我这杯好像满些,你那杯给我喝。咱们换换。”白冰道。 林觉愕然,白冰那一杯显然没有自己的满,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但也没有多想,便将酒杯递过去,接过白冰手中的那一杯。下一刻林觉目瞪口呆,白冰将银簪插在自己换过去的那杯酒里搅拌了一下,拿出来仔细瞅了瞅,这才将银簪插回头上。林觉此刻才明白,原来白冰是试试酒里有没有毒。 问题是这一切当着郭旭等人的面为之,这便有些尴尬了。郭旭端着酒杯先是发愣,旋即爆发出一阵冷笑之声。 “林大人,尊夫人这是干什么?怕我在酒中下毒?我郭旭是那样的人么?你们这么做是什么意思?”郭旭冷笑道。 “就是,简直岂有此理。这是当面羞辱王爷么?林大人请向王爷道歉。” “林大人知书达礼,却也该教教身边人一些礼数。” 郑之学周默然也跟着附和道。 “关你们什么事?我就爱这样,你们管得着么?我怎知道你们不会对我夫君不利?万一酒菜下毒了怎么办?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你们的心怎么长的?”白冰毫不客气的斥道。 林觉也有些尴尬,白冰这举动确实无礼了些。这妮子有时候单纯直接到让人下不了台来,保护自己也不必这么直接吧。况且郭旭在酒菜中下毒的概率几乎为零,他就算对自己下手也是暗中进行,怎么可能这么明目张胆。不过,白冰的举动倒是挺解气的,林觉心中对于郭旭早已无半分好感,只是碍于身份不便发作罢了。 “抱歉抱歉,贱内出身江湖之中,江湖上嘛,阴险狡诈之事颇多,习惯了行事小心谨慎。本人日常起居饮食都是她照顾,平日在家中也是如此,每餐菜饭茶酒她都会检查一番。倒不是我怕死,而是贱内习惯了这样,我出于疼爱她之故,不忍拒绝。江湖女子,于礼数不太周全,还望海涵。”林觉临时编了一套言语出来笑搪塞道。 郭旭面色稍霁,呵呵笑道:“没想到林大人的这位尊夫人还是位江湖侠女,有趣有趣。林大人行事真是特立独行,明明是个读书人,却行军打仗精通拿手。娶得夫人也是哈哈哈……各自出身不同。还真是有意思。” 郭旭本想说林觉娶得夫人三教九流什么都有,但觉得太过露骨,便以哈哈哈代替了过去。其实他已经将林觉身边的女人都查了一遍。谢莺莺青楼出身,绿舞本是林觉身边的婢女。只是这位白冰来历不明,但曾经在外城林家大剧院门前和吕天赐身边的左氏兄弟交手,打的左氏兄弟屁滚尿流。一定是某门某派的女弟子。也不知林觉从哪淘来的这些女人,不是三教九流又是什么? 林觉微笑道:“王爷出身高,眼光高,林某自然是不能比的。我要的是我爱之人和爱我之人,而非什么出身门第高低。你我的标准不同,不可同日而语。” 白冰听着林觉说出我爱之人和爱我之人的话,脸上露出醉人的笑容来,崇拜的看着林觉笑。 郭旭呵呵一笑道:“林大人不走寻常路,特立独行,颇有名士之风。本王可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有感而发罢了。但不知尊夫人出身何门何派,我府中倒有不少江湖人物,搞不好和尊夫人还是旧相识呢。” 林觉笑道:“只是小门小派罢了,我都没问过这些。我说了,喜欢的是她的人,而非什么出身。” 林觉当然不能说出来,白冰出身魔音门的身份是个秘密,闹出来会牵扯到很多麻烦事来,林觉对郭旭的探查也生出了警惕之意。 然而,郭旭并没有深究下去,点头道:“原来如此,哈哈哈,罢了,江湖上的事情我也没太大兴趣。来来来,酒还未干,咱们喝酒。尊夫人已经查过了酒水,可放心而饮了吧。” 林觉无视其话中讥诮之意,举杯喝干。 众人重新落座,郭旭亲自为林觉斟满了酒水。那名叫周默然的幕僚突然起身举杯笑道:“在下敬林大人一杯,祝贺林大人此次平叛功成,加官进爵,天下扬名。” 林觉微笑道谢,正欲喝酒,却听周默然道:“林大人,且慢喝。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林大人。我听说我家王爷对林大人欣赏有加。林大人刚来京城那会,还只是在崇政殿说书公房任职之时,我家王爷便亲自登门拜访结交。去年新年宴席上,林大人遭遇他人攻击,我家王爷也挺身相助。然而,林大人对我家王爷却若即若离,这次平叛,林大人不帮我家王爷倒也罢了,却去帮晋王。这是否有些说不过去呢?这是不是说,林大人看不起我家王爷呢?” 林觉一愣,心道:来了,两杯酒还没喝完,便开始了。也好,自己也不是来喝酒的,倒也省的这些客套。 “周先生是吧?你适才的话可毫无道理。你是硬要在晋王和淮王之间制造矛盾不成?林某无论跟随晋王还是淮王出征,都是为了大周效力,都是效忠皇上为平叛之事而战,怎地到你口中倒成了派系之争了?你既亵渎了林某为朝廷效忠的忠心,又有蓄意挑拨晋王淮王两位皇子之间的矛盾之嫌。倘若依你所言,我跟着淮王出征,那么晋王岂非也要以同样的理由来责问我?那我岂非只能明哲保身,既不跟晋王出征也不跟随淮王效力。推而广之,除我之外,禁军将士们岂非也要因为你这种指责而只能呆在京城,不能去平叛?岂非荒唐!” 林觉一出手便是暴击,那周默然本是气势汹汹,却被林觉抓住漏洞,以点带面,转换概念,劈头便打懵了。 郑之学见状沉声道:“林大人好口才,话可不是林大人这么说的。将士们是军令,自不可不遵,但林大人是自愿为之,却又选择之权。唐先生可不是不让你林大人为国效力,而是想知道林大人为何对我家王爷的一片招揽之意不屑一顾。是替我家王爷鸣个不平罢了。我家王爷对林大人有爱才之意,林大人却将我家王爷视为无物,这是何道理?我们只是不平于此。” 林觉呵呵笑道:“长清先生是吧,你这话更是没道理。你们这些跟着淮王殿下做事的人,不去想着为淮王殿下的正事出力效忠,却来在这种事上纠缠,可见你们是不称职的。林某没当过幕宾和王府长史,但我却知道,身为淮王殿下的身边人要辅佐王爷的公事,协助王爷完成使命。譬如此次平叛之事,很显然你们没有帮到王爷出谋划策。否则怎么会五万精兵攻不下一个应天府。都是你们谋划不力。你们自己没本事,却来怪我这个不相干之人,这可真是可笑之极了。至于你说我看不起你家王爷,这根本是无稽之谈,你家王爷自己都没说,这完全是你们的揣测。再说了,此次出征,你家王爷并没有来请我啊,是别人奏请皇上下旨,要我随军参谋,我可并没有拒绝你家王爷。你可不要乱说话。” 郑之学面色紫涨,他自诩甚高,口才出众,本拟跟林觉较较劲。然而林觉三言两语将火烧到自己身上,反责他们这些幕僚没本事,让他尴尬不已。确实,郭旭带去的那些幕僚谋士并没有起到作用,这是事实。但他郑之学可是事后做出了补救的献策的,而且起了效果了。但这一点却无法拿来显摆,只能噎着说不了话。 “林大人此言差异,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也莫装糊涂。我家王爷和晋王之间是要争太子之位的,你帮着晋王,便是跟我家王爷作对,就是这么个简单的道理,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不懂?一切都是狡辩之词,你不肯帮我家王爷也罢了,却去帮晋王,而且是在重要的平叛之事上,让我家王爷难堪。是不是这个理?莫要扯什么其他的事情出来,今日你需得把话说清楚。”周默然缓过劲来,起身朝林觉喝道。 林觉呵呵而笑,转头看着郭旭道:“淮王殿下,我算是明白了,你今日是安排了这两位跟我斗嘴的是么?宴无好宴,这是一场鸿门宴是么?” 第九八五章 摊牌 郭旭淡淡道:“林觉,你早知这是鸿门宴的,又何必装糊涂。你家夫人都拿出银簪试毒了,这还不很明显么?今日本王让你来赴宴,也确实希望听到你的表态。本王宽宏大量,对你既往不咎。你只需告诉本王,你是否决意帮着晋王谋划,跟我作对?你知道皇上下了立太子之议的,本王也不瞒你,本王对太子之位势在必得,不容许有任何的差池。本王不希望你站在我的对立面上,这对本王不利,对你更是不利。你需得给本王一个交代。” 林觉惊叹于郭旭的直白,确实,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 “好,淮王殿下爽直,林某也不绕弯子。林某相问一件事,请淮王殿下也一样不要遮遮掩掩。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便该承认,否则我林觉可看不起你。”林觉冷笑道。 郭旭呵呵一笑,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沉声道:“你不用问了,本王知道你要问什么,是不是问你那位心爱的小妾绿舞的下落呢?还有一个你林家的小跟班叫林虎的是么?” 白冰闻言叫道:“你们把绿舞和小虎弄到哪里去了?堂堂大周淮王,行如此卑劣之事,当真连市井屠狗辈也不如。” 郭旭脸色剧变,厉声喝道:“住口!一个市井江湖女子,也敢在本王面前大放厥词。本王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轮得到你来说嘴。你没家教,却也不许在本王面前无礼。这一切还不是你这位夫君林大人惹毛了本王。本王对他礼贤下士,他对本王翘起了鼻子拒绝,这还罢了,这次平叛让本王灰头土脸,丢尽颜面。他不仁在先,本王何必跟他客气,要怪便怪你们自己不识抬举。跟本王作对?哼!本王岂是那般好相与之人,凡是跟本王作对的,本王都要给予惩罚。” 林觉冷声喝道:“我的女人轮不到你来教训,淮王殿下,本来林某对你还存有敬意。但现在却是半点也欠奉了。我的夫人说的没错,你确实够卑鄙的,拿一个弱女子来要挟我,丢了你身为皇子的脸面。丢了大周皇族的脸面。倘若世人知道你的行径,你还想当太子?做你的春秋大梦!” 郭旭厉声喝道:“是你不识抬举,惹怒本王在先。本王眼里揉不得沙子,特别是干系太子之位上,你不帮我便罢,却跑去帮晋王,当真愚蠢之极。晋王算什么东西?他能继位当皇帝?大周要毁在他的手里的。我什么都可以不争,但在这件事上必须要争,对大周江山社稷,我是负有责任的。我不能让人毁了我郭家祖宗基业,所以我必须得到太子之位。林觉,本王对你一向有好感,但你这一次可是真惹恼了本王了。本王将你的小妾扣押,只是给你一个教训,让你清醒清醒,明白你自己做错了什么。本王还是想给你机会的。否则的话,本王根本不用跟你啰嗦,便是宰了你,又当如何?本王若要杀你,比碾死一只蝼蚁还简单。” 林觉勃然大怒,这郭旭言语如此无礼,已经完全撕破了脸皮。言语高高在上,完全没拿自己当人。谁能想到,在外人面前沉稳练达举止有度的郭旭居然是眼前这副嘴脸。 “那王爷便来试试,林某就在你府里,就在你眼前,你倒是碾死林某这一只蝼蚁试试。林某一死,你还想当上太子?做你的春秋大梦。擅杀朝廷命官之罪,便你是皇子也难以脱罪。你想要杀我,怕也只能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暗中下手。但你以为我会让你轻易得手?你也只能对着妇孺之辈做这等卑鄙勾当罢了。你知道么?在我看来,你根本不及晋王。晋王起码有一点比你要好,他襟怀坦荡,绝不做这种偷鸡摸狗之事。你跟晋王比,那可不是差了一点半点。”林觉冷笑道。 “住口!住口!住口!你居然敢说我不如他?你敢如此羞辱我。今日便杀了你又怎样?”郭旭被林觉刺激的大怒,尖声吼叫了起来,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声喝道:“来人,给我拿了这厮,拔了他的舌头。” 暗影处,十几条身影迅速闪现,眨眼来到宴席之旁,这都是郭旭的贴身护卫,个个身手矫健武技不凡。闻听主人下令,自然不敢怠慢,便要上前拿人。 白冰娇叱一声纵身跃上桌面,抬脚一扫,顿时咚叮当当杯盘乱飞,一片狼藉。林觉身后的孙大勇也身手入靴筒之中,摸出了两柄匕首攥在手里。交了兵刃和飞刀,他身上还有数柄利器。除了靴筒之中的匕首,他腿侧的皮囊里还别着一柄短刀,只是暂时无暇取出。 郑之学满脸溅了油污菜汤,却大声叫道:“王爷,王爷,不可冲动,小不忍则乱大谋啊。林觉,林大人,你不要命了么?你不要你那小妾的命了么?住手,都住手。” 郑之学的叫喊声惊醒了郭旭,也惊醒了林觉。一个是有所图谋,一个是为救人而来。真要火拼一场,那可不是最好的结果。 郭旭喝道:“退下。” 十几名亲卫闻言而定,提着刀缓缓退入幽暗的角落里。 林觉也叫道:“冰儿,孙兄弟,稍安勿躁。” 白冰笛中刃已然出鞘,身子已经做出了扑向郭旭的姿势,闻言一按机簧,咔擦一声,薄刃收入笛中,跳下桌案站在林觉身侧。孙大勇收回匕首插在腰间,双目却虎视眈眈的做好了戒备。 眼前酒席杯盘狼藉,一场酒宴只喝了不到三杯酒,动了几筷子菜,便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 “林觉……你是决意要跟我作对了是么?”郭旭强忍怒气喝道。 林觉冷笑道:“是你用卑鄙手段掳我夫人,你立刻放人,否则绝不干休。” 郭旭冷声道:“放人可以,但你需答应我的条件。否则休想本王放人,不但不放,本王还要杀人。而且杀的不止一个。你放心,本王杀人会神不知鬼不觉,本王可不会蠢到留下把柄。你若不信,可以试一试,就怕你失去所爱之人,追悔莫及。” 林觉呵呵而笑,道:“你要谈交易,我们便坐下来好好的谈交易。倘若用这样的话来威胁我,那你便大错特错了。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林觉可曾受过谁的威吓便屈服了的。当年海匪匪首海东青也曾这般威胁过我,然而最终我挑了他的老窝,这次平叛还亲手宰了他。殿下不知听没听说过这句话叫做:汝掌诸侯印,我有掌中剑。十步之外,我如刍狗。十步之内,汝如刍狗。你或者权势熏天,可让我惶惶终日,但我有我掌中之剑,却也可教你寝食难安。你杀我林家一人,我会以十条性命来报复。你这一辈子只需有一次疏忽,我便可以要你的命。你若不信,便走着瞧。” 郭旭冷笑不已,心下也自发毛。林觉的话说的再清楚不过了,倘若自己敢动他林家人一根毫毛,他便要一辈子阴魂不散的盯着自己,让自己寝食难安。这样的话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在自己面前说,无论他有没有这个能力,这份胆气却无人能比。在他面前,自己这个尊贵皇亲的身份是唬不了人的,林觉完全不是那种自己可以掌控的人。 “好,这话我记下了。那么咱们也不用废话,谈一谈交易。交易若成,自然千好万好。交易不成,今后你我各使手段,我不会手软,必教你林家死绝。你也不必手软,我也很想领教你让本王寝食难安的手段。咱们瞧瞧谁的本事大。”郭旭心中发毛,嘴上可没半点示弱,冷笑说道。 林觉也冷笑点头道:“好,就这么办。” 郭旭沉声喝道:“来人,收拾这里,重备酒席。” 林觉道:“倒也不必了,直接说事便是,酒席什么的倒也不麻烦了,你这里的酒甚至没我宅中酒好喝。再说,倘若话不投机,再掀了桌子也是白费。” 郭旭冷声道:“也好。咱们便开门见山。我的条件有三。其一,你必须为我争夺太子之位效力,必须完全效忠于我。你为我打探晋王的行动禀报于我,并为我出谋划策。只要你效忠于我,以前种种一笔勾销。将来我登临天下,也必重用你。你是个人才,我大周需要你这样的人,我也不会计较之前的这些事情。” 林觉冷笑道:“果然如此,这一条跟我猜的一模一样。还有么?” “其二,你必须说服梁王父子上奏支持我为太子,那一对父子在背后搞事,我可不能容他们捣乱。倘若他们不肯为我效力,也给得给我闭嘴,老老实实的呆着。将来我也不会为难他们。要不然,休怪我心狠手辣。” 林觉冷笑不语。 “其三,你必须公开上奏弹劾严正肃和方敦孺。现在皇上揽了教匪叛乱的责任,保了严正肃和方敦孺。但此二人不倒,朝中难以安宁。父皇也会被他们蛊惑。上次方敦孺因为康子震被溺杀一案私自扣押了你,我要你旧事重提,弹劾方敦孺枉法自专,滥用权力。你放心,我们会有人帮你壮声势。你不是脑恨方敦孺将你逐出师门,败坏你名声之事么?这一次也算是给你出出气。就这三个条件,你若答应了,咱们从今以后便是一路人,本王也不计较你对本王的冒犯,将来更是会重用你。倘若你不答应,我也不逼你,只是那位你的心头肉绿舞姑娘,我会将她的尸首送给你,让你和她团聚。本王说话,绝不食言。你自己决定吧。” 第九八六章 相见 (谢:moshaocong、书友50067224两位兄弟的赏。) 郭旭双目烁烁看着林觉,他已经放出了条件,他认为林觉倘若识时务的话,必是会答应下来。这其实对林觉一点坏处也没有,自己和吕中天这一方愿意接纳他,他应该感恩戴德感激涕零。而且他的爱妾的命攥在自己手里,他不可能拒绝。 林觉咬着下唇陷入沉思之中,其实来之前他便思虑过郭旭绑架绿舞的目的何在,想来想去,除了报复自己之外,应该便是要提出条件来。而这些条件并不难猜,无非便是逼着自己离开晋王,为他效力。还有便是让自己去给严正肃和方敦孺难堪。后一条杨俊已经透露了出来,其实这并不难猜。 但是虽然知晓这些条件的大概,真正到了郭旭提出来的时候,林觉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答应。其实 谁当太子林觉并不在意。外人也只是误以为林觉是晋王的人,实际上从内心里,林觉一直都想游离在此事之外。如果说必须要支持郭旭,在之前林觉也觉得并非完全不可接受。然而现在,林觉却绝对不会去支持郭旭,因为郭旭用的手段卑鄙,以绿舞性命相胁,为林觉所不齿。林觉宁愿支持像郭冕这样没心没肺没本事的人当皇上,也绝对不会让阴损卑鄙如郭旭这样的人得到皇位。 “林觉,答应不答应一言而决,男子汉大丈夫,有何犹豫的?”郭旭喝道。 林觉皱眉道:“急什么?还不容我思量权衡么?你想为自己好,我便不想为我自己考虑?再说了,你说绿舞和小虎在你手里,我甚至没有见到她们,焉知你不是已经将她们给杀了。我要先见到人再说。” 郭旭冷笑道:“我还能骗你不成?你那如夫人来我府中之后被伺候的好好的,一根汗毛也没掉,你便放心吧。” 林觉摇头道:“我必须见到绿舞,见不到绿舞,我是不会答应的。我必须确认绿舞和小虎安全无恙,再说后话。你们绑架了人质,难道不懂江湖规矩,要做交易,也得人质安全。这是基本的道理。” 郭旭皱眉想了想道:“也罢,便让你去见见。来人,带他去见人。林觉,本王在这里等你答复,给你一炷香时间见人。一炷香之后,你答应了条件,写下效忠文书抵押,我将人给你带走,咱们今后便是一路人。你不答应,我也让你将人带走,不过你带走的便是两具死尸。而且今后,你林家死的人更多,你可得多准备几十口棺材,因为随时会用到。” 林觉不想跟郭旭再做口头上的纠缠斗狠,沉声道:“见了人无恙再说。” 郭旭皱眉挥手道:“带他去。” …… 十几名王府卫士虎视眈眈的监视之下,林觉和白冰被带到殿后侧首的一间僻静的空屋子里。 “请林大人和夫人在此等候,在下命人将人请来跟你们见面。可有一样,两位千万别想着动别的心思,在淮王府中,便是你肋生双翼,也插翅难飞。”郑之学拱手说道。 林觉知他说的是实情,在进这座僻静小院的时候,林觉和白冰都已经发现了埋伏在墙头树影之中的卫士的身影。墙头上还有不少弓箭手虎视眈眈。稍有异动,怕便是万箭穿心之局。 郑之学说罢挥手带着众人退去,哐当一声将门关上。屋子里只剩下林觉夫妻二人站立在烛火之下,一下子静了下来。 白冰有些紧张,攥着林觉的手低声道:“夫君,他们不会把我们困在这里吧。” 林觉低声笑道:“傻话,怎么会?坐下等着吧。不要怕,一切有我。” 白冰点点头,夫妻二人并肩坐在长凳上等待。时间过得缓慢之极,四处一片寂静,仿佛时间凝固了一般。这种等待极为折磨人,好几次白冰都要起身想去门口查看,都被林觉扯着手坐下。林觉端坐在凳子上闭目仿佛在打盹,却也像是在静静的想着什么。白冰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想打搅林觉,只得强行忍耐。 突然间,外边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门被哐当推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林觉和白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烛火昏暗的光线下,那人一张娇俏秀丽的小脸在光影中忽隐忽现。 “绿舞!”林觉站起身来轻呼道。 “公子!是你么?”绿舞惊愕的叫出声来。 “绿舞……是我。”林觉张开了双臂。 绿舞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飞奔而来纵身入怀,紧紧搂住林觉哭出声来。 “受苦了,绿舞,你受苦了。都怪我,都怪我,我该派人去接你回来的。让你遭罪了。你怎样?他们没把你怎样吧。”林觉紧搂着绿舞,捧着她的俏脸端详着,连声询问。 绿舞的一张脸哭的梨花带雨,抽抽噎噎哭个不住。这一个多月来被囚禁在淮王府中,所有的惊恐忧虑担心自责都在见到林觉的一瞬间释放了出来。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林觉怀中颤抖,鲜花般的双唇也抖动着说不出话来。 “夫君,我去外边放风,你和绿舞妹子说话。”白冰在旁轻声道。 绿舞这才注意到白冰也在旁边,忙脱离林觉的怀抱行礼道:“冰儿,你也来啦。” 白冰还礼道:“嗯,你和夫君说话,我去外边看着。时间紧迫,回头我们再说话。” 绿舞点头,白冰快步走到门口,门前十几名侍卫和郑之学都站在廊下,白冰斥道:“你们走远些,偷听别人夫妻说话么?” 郑之学咂咂嘴,并不想惹这个满身匪气的女子,于是摆摆手,一群人走向远处。白冰就站在门前叉腰站着,像尊门神一般。 屋子里,林觉再一次将绿舞搂在怀中,亲吻她小小的红唇,柔声安慰绿舞一番。绿舞的情绪也慢慢的平复下来。 “没想到……还能见到公子。绿舞以为……此生再不能见到公子了。老天可怜我,让我又能和公子见面,莫不是在做梦么?”绿舞喃喃道。 林觉亲吻她的脸颊,低声道:“当然不是做梦,是我的错,我几天前才从京东西路赶回,发现你和小虎尚未归来,便派人去找你们。这才查到了你和小虎被淮王绑架的消息。今晚便是来跟郭旭要人的。对了,小虎呢?怎么没见?” 绿舞又哭了起来道:“小虎他……小虎他可受了罪了。这帮人坏的很,小虎他……呜呜呜。” 林觉吓了一跳,忙问道:“莫哭,小虎怎么了?” 绿舞道:“小虎那天为了救我,跟他们反抗,被他们打的……打的脸都肿了,真是可怜的很。” 林觉吁了口气苦笑道:“原来如此,我还当小虎出了什么事呢。他反抗,自然是要吃苦头的。他人呢?” 绿舞道:“我没见啊,我都好几天没见到他了。他和我不是关在一间屋子里的,只隔几天能见一面。我怕他们对小虎不利,便提了这个要求。他们不给我见小虎,我便绝食不吃东西,所以他们便同意了。” 林觉点头道:“那应该是没事的。一会儿也许便被他们押来了。这段时间他们没有折磨你吧。你没有受伤吧。” 绿舞摇头道:“那倒没有,他们对我还算客气。那淮王郭旭对我也客客气气的,每次来都笑眯眯的,可我一次都没搭理过他。他想套我的话,我是那么容易便上当的么?我恨死他了,这……这……坏人。” 林觉苦笑,绿舞心地善良,就算到了这时候,她也没有骂人的习惯,只能骂出‘坏人’这两个字。 说话间,门口传来说话声。 “白姐姐?哎呀,你们真的来救我们了啊,叔呢?” “小虎么?快去见你叔,在屋里呢。” 林觉喜道:“小虎来了。” 门开处。林虎壮硕的身影出现。见到林觉,林虎先是有些想哭的样子,旋即咬住下唇,快步上前给林觉磕头道:“叔。小虎给叔磕头了。” 林觉微微点头,伸手拉起他道:“很好,我还以为你要哭鼻子。倘若你敢掉一滴眼泪,我便给你个大嘴巴子。记住我的话,男儿留血不流泪。” 林虎挺直腰杆点头道:“我记着叔的话呢。你问绿舞姐姐,这么多天我哭过没?我也十六了,是个大人了。男儿流血不流泪,我懂什么意思。” 绿舞在旁轻声道:“是呢,小虎没有掉一滴泪,坚强的很。倒是我哭了好多次。我不如小虎。” “你是女子,流泪是女子的权利,不可同日而语。”林觉笑道。 林觉让林虎坐下,细细问及他们如何被绑架的事情来。 第九八七章 另有玄机 (清明节。祭拜祖先,追思故人;铭记来处,知悉归途。书友们莫忘了烧一枚纸钱,敬一杯酒。) “绿舞,你不是写信跟我说,要跟着咱们林家的漕运船队回京的么?怎地又改了陆路了?而且我听二伯说,你和小虎是不辞而别。这是怎么回事?”林觉问道。 绿舞轻声道:“公子,我原打算是跟着家里的船队来京的。可是……你知道吗?有个人……去杭州找到我了,逼着我跟她一起回京,我只能跟着她回京了。” 林觉一愣,满头雾水的问道:“怎么回事?我怎么没听明白。” 绿舞看了看门口,甚是有些谨慎的样子。林觉起身来到门前瞧了瞧,见白冰抱臂立在门口,郑之学等人或坐或立在十几步外廊下站着,心中放下心来。回转身坐下,低声说道:“你说,他们听不到。” 绿舞低声道:“是……是……容……容妃娘娘去了杭州找我……” 林觉吓了一跳,失声道:“什么?她怎么去了?” 绿舞皱眉道:“是啊。她说……她想我的很,说我好多天没去进宫看她,她便打听了消息知道我来杭州了。于是她便出宫从京城来杭州找我了。她说她跟皇上说了,做梦梦到了她死去的那个皇子托梦,说要她去杭州灵隐寺烧香为他超度,否则他在泉下不安宁什么的。借着这个理由微服出宫来杭州,其实便是来找我来了。” 林觉惊讶无语,但同时又感觉到一种隐隐的说不出的危机感。容妃去了杭州找绿舞,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何在蒙城县绿舞和小虎却是单独行走,却被绑架到了淮王府里。这明显有些对不上号。当中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要我跟她一起坐马车回京,路上跟我也能说说话。我是不想的,但是……但是……你知道的,她毕竟……毕竟……跑那么远去找我。再说,我也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这些事。我便让她命人写了封信,留在了咱们的小院里,跟着她一起坐马车从陆路走了。”绿舞声如蚊呐般的说道。 “那后来又是怎么回事?我查到的是你们两个在蒙城县被人给绑架了。容妃在何处?怎么没跟你们一起。”林觉皱眉道。 绿舞低声道:“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我们一路上走了五天,抵达江宁府的时候,她说要在江宁玩两天。那天晚上,我们去了秦淮河上泛舟,本来玩的还挺高兴的,但忽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立刻回到客栈了。回到客栈之后,她找到我说,她不能和我同路回京了,因为她手下的侍卫发现了有人在跟踪我们。她担心和我在一起会泄露我和她的关系,会引起极大的麻烦,所以,她要换乘船只从水路回京。她要我和小虎从陆路坐马车慢慢回京便可。她说她很抱歉,本来想好好跟我玩到京城的,但是没办法,她只能半路离开了。” 林觉的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大疙瘩。他之前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听了绿舞这番话,林觉更是感觉到事情绝不简单。容妃和绿舞一路同行,遭遇他人跟踪监视,这件事其实很严重。 “……我其实并不想跟她一起走,只是……觉得她也有些可怜,毕竟……我不能否认我和她的关系。她要离开,我反倒释然了。当天夜里,她便上船离开了。我和小虎搬到了一家小客栈里,我们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人。然后我们便坐着马车一路北上。直到到了蒙城县的第二天上午,我和小虎正赶车准备上路的时候,在蒙城县北城的一处偏僻街道上,突然窜出来五六个官兵出来,不分青红皂白便把我们给堵住了。小虎见势不妙,取了铁棍子要反抗,结果被他们打倒了绑住,塞在车里。那些人威胁我说,如果我敢反抗,他们便杀了小虎。要我们乖乖的听话,他们便不会伤害我。我吓的要命,又怕他们真的会杀了小虎,所以只能听他们的话不敢出声,之后便一路回到京城,被关到这王府之中了。”绿舞继续说道。 林虎在旁红着脸道:“小虎对不起你,叔。小虎没本事,要是有冰儿姐姐那本事,那几个官兵根本不在话下。可是只三拳两脚,我便被他们给打倒了。不过我可没认怂,我打破了一名官兵的头,虽然我被他们打的鼻青脸肿,我一句也没求饶,没吭一声。” 林觉点头道:“这不怪你,他们是有备而来。他们其实已经在那里等了你们三天了,他们就是为了绑架你们而去的。本事是慢慢学的,有时候不一定是拳脚,脑子也很重要。倘若你能更加小心机智些,在江宁便预感到危险在身边,或许便能避过这一劫了。既然在江宁你们被不明身份的人盯上了,虽然也许是冲着容妃去的,但你们一定也在他们的监视之中了,你们该意识到危险的。” 林虎顿足道:“哎,是啊,我真的笨死了,后来我才想明白这一点。是我太蠢了。” 林觉笑道:“那也没什么,他们倘若决意要绑架你们,你们两个还是很难逃脱的。绿舞,淮王这段时间都问了你些什么话?你说给我听听。” 绿舞皱眉道:“他似乎很想知道我和……容妃娘娘的关系。问的话都是绕着圈子探我的口气。我一概没有搭理他。他还问了公子的事情,我同样没搭理他。他恐吓我说,我不说他便会杀了我,我还是没搭理他。我死也不会被他套了话的,他没安好心。小虎,你也没乱说话吧。” 林虎挺胸道:“我?他们也问了我这些事,我可一个字也没透露。我还骂了他呢。那天淮王来问我话,被我一顿好骂。他恼羞成怒差点杀了我。他手下的人制止了。他想让我开口,绝无可能。我死也不会出卖绿舞姐姐和叔的。” 绿舞点头赞道:“小虎,很好。这就对了。这些人不安好心,千万别被他们利用。我虽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但我知道他们必是要干坏事的。” 林觉在旁沉吟着,他表面平静,其实心中已经掀起了万丈波澜。原本林觉是以为淮王绑架绿舞之举是完全针对自己而来的,但现在,林觉不这么想了。通过绿舞的叙述,整件事其实已经有了个大致的轮廓。绿舞去杭州散心,容妃娘娘思女心切跑去杭州见绿舞,逼着绿舞跟她一起回京。半路上被不明身份的人盯上了,容妃娘娘不得已改道水路先行离开。然后绿舞和小虎在蒙城被绑架。而淮王之后多次询问绿舞她和容妃的关系。 这不明身份监视容妃娘娘的人是谁?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很大的可能是和绑架绿舞和小虎的人来自于同一个背后的主谋。倘若只是单纯为了报复自己绑架绿舞,那么又何必去惹容妃娘娘,去监视容妃娘娘的行踪。容妃娘娘身份高贵,轻易没人敢对她无礼监视,那等同于自找麻烦。可是就是有人敢冒风险去监视她,那必是有监视她的重大缘由。 容妃娘娘之所以半路离开,应该是担心她来杭州和绿舞团聚的目的泄露。容妃和绿舞之间的关系那是高度的机密,牵扯到那桩狸猫换太子的惊天秘密。如果说容妃被盯上了,是否有可能是因为此事被有心人嗅到了蛛丝马迹,所以才会冒着风险去监视她。 直白一些来想。如果说淮王和吕中天等人怀疑绿舞和容妃之间的关系,所以才派人去监视容妃,最后不惜将绿舞绑架,想问出点什么来,这整体的脉络才会通畅。而一旦被他们知晓这整件事的秘密,则朝廷将会掀起惊天巨波来。容妃娘娘欺君罪行暴露,梁王府也难以逃脱干系,甚至连太后也都受到牵连。自己自然也难逃牵连。这一连串打击的正是晋王背后的全部的有力的支持力量,可谓是一窝端了晋王身后所有支持之人。 谁得利?不言自明。 不但可以在太子争夺上占据绝对上风,更可以一举端掉所有和吕中天站在对立面上的力量。这个秘密,可谓是事关重大,干系到无数人的脑袋和朝廷大局的走向了。 自己以为绑架绿舞只是出于淮王的报复,是针对自己而来,这可真是自作多情了。这件事只是一小部分针对自己,他们是要针对的更为庞大的对手,要将他们一举掀翻。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他们到底掌握了多少证据?看起来似乎关键的证据并没有,那是因为他们在绿舞这里卡了壳。他们还不想对绿舞用强,只是慢慢的询问,倘若绿舞不够聪明,被他们套出了话来,接下来怕便是雷霆霹雳,一发不可收拾了。 林觉身上出了一层的冷汗,无论如何,绿舞和林虎必须立刻救出去,否则难保他们会狗急跳墙动刑逼供。虽然自己对绿舞和林虎有绝对的信心,但是也不能看着绿舞和林虎在这里受他们的折磨。但问题是,眼下淮王提出的三个条件自己一个也无法答应他,只要一答应,自己便完全违背了底线,必须昧着心去为淮王效力。这是林觉绝对不能接受的。林觉必须要有个决断。 第九八八章 三日之约 “叔,你是来救我们出去的么?我们能回家了么?”林虎看着林觉沉吟的脸问道。 绿舞也满怀期待的看着林觉。 林觉只能轻声将今晚自己和淮王的交易内容告诉了两人。 “绿舞,小虎。这样的条件我一旦答应,从今以后,我便出卖了自己的良心和灵魂了。他要我去为他当细作,并要我对付方先生和严大人,你们说,这事能做么?”末了,林觉轻声道。 “公子,这种事绝对不能干,公子不要答应他。不要为这个坏人做事。”绿舞坚决的道。 “对,叔。不能答应他,这淮王坏的流脓。跟着他没有好下场。”小虎也叫道。 林觉苦笑道:“可是你们怎么办?我不答应,他便不肯放了你们。而且威胁我说要杀了你们。” 绿舞轻声道:“公子,绿舞绝不希望你为了我们而跟这个坏人同流合污。绿舞宁愿被他杀了,也不希望看到公子为他效力。公子常说,有所为有所不为,此刻便是不为之时。倘若公子为了救我们而妥协,不但你不开心,我们也不开心。” 林虎点头道:“是啊,叔,绿舞姐说的就是我心里想的。叔说古人舍生取义,小虎觉得,这便是舍生取义吧。我不怕死,叔不能答应他。” 林觉心下感动,点头叹道:“绿舞,小虎,你们都是深明大义之人,有你们在我身边,我感到很幸运。你们都是有骨气的。不过……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被杀而不管不顾?那我这辈子如何心安?” “公子,我不怪你,真的。绿舞被他们抓来的时候就准备好了一死了。只是没有见公子一面,心有不甘。现在见到公子了,我也满足了。我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为公子生下一男半女,没能在主母坟前告诉她我完成了她的嘱咐。不过我想通了。下辈子公子倘若要我的话,我还嫁给公子,完成夙愿,那也没什么。公子千万不要因为我们而去逼着自己做不愿做的事情。绿舞知道公子的性子,不忍见公子受此委屈。真的,没什么的。”绿舞仰着小脸诚恳的道。 林觉伸手捏捏她的脸蛋,叹道:“我林觉何德何能,有你为伴。绿舞,小虎,你们都不用担心。我自有解救你们的办法。但可能需要你们且忍耐几日。我不会跟淮王同流合污,我也不会放着你们不管。我会有办法救你们出去的。你们放心便是。” 绿舞轻声道:“哪有这两全其美之策啊。公子千万不要为难啊。” 林觉张口刚要说话,外间传来郑之学的叫喊声:“林大人,一炷香时间已过,请林大人回前厅见我家王爷去。不要让我家王爷久等了。” 林觉皱了眉头,站起身来。绿舞明显有些慌乱,攥着林觉的手道:“公子要走了么?” 林觉低声道:“是,我得去见淮王了,他只答应让我见见你们,确保你们安然无恙。现在我也放心了,我得去跟他聊一聊了。” 绿舞默然,眉宇间既惊惶又无助。 林觉将她搂在胸前,低声道:“你们听着,任他们问什么,你们都不能说。特别是关于容妃的事。这是死都不能说的事。三天之内,我必救你们出去。一定要熬过这三天。明白么?” 绿舞重重点头,轻声道:“公子放心,他们若是逼我,我便一头撞死。” 林觉吓了一跳,忙道:“万万不可冲动,你若自尽,我一片苦心便白费了。你不是还要为我生孩儿么?死了还怎么生?下辈子虚无缥缈,谁知道是否有来世?我要你好好活着,等我救你出来。咱们下半辈子还要生一堆儿女呢。不许你乱来,否则我会非常生气。” 绿舞红着脸点头道:“我……我知道,我也就那么说一嘴。” 林觉点头,转向林虎道:“小虎,你也要坚强,这次事情熬过去之后,你会成熟很多,今后可担当大任。把这看做是对你的历练。人要长大,便需经历挫折。你不是一直抱怨我把你当小孩子看么?这一次你熬过去了,今后你便是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大丈夫了。我对你有信心,对你,我不想多做叮嘱。你心里明白叔在说什么。” 林虎挺胸道:“叔,小虎明白。” 林觉点头而笑。此刻外边郑之学的叫声再起:“林大人,到时间了,再不出来,我的人可要进去了。在下不想这么做,可你别比我们这么做。” 林觉大声回应道:“来了来了,长清先生,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这般煞风景。不知道我夫妻久别重逢么?这种场合,你的声音就像癞蛤蟆叫,烦死人。你一定没女人爱,因为你太没情趣。” 郑之学气的翻白眼,暗骂几句。倘若林觉说错了倒也罢了,偏偏林觉说的很对。郑之学尚未娶妻,之前只是个普通幕僚,在王府混饭吃。现在才刚刚当了首席幕僚和王府长史,今晚看见林觉的两名小妾都是美艳无双的女子,郑之学心中颇有些羡慕嫉妒恨。可惜他只能去青楼找那些内心里鄙视之极的肮脏的女子发泄.欲望,每次‘告解了消乏之后’都骂自己老半天,觉得自己堕落败坏,饥不择食。这种心情,他人很难理解。 屋里,林觉将绿舞抱在怀里,亲吻几口。转过身来,大踏步朝门口走去。绿舞站在那里咬着下唇,拼命让自己不叫出声来,但一双眼睛里,却已经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簌簌而下。 …… 前殿大厅之中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郭旭正皱着眉坐在小几旁一口一口的喝茶。林觉到来时,郭旭只欠了欠身子,看也没看林觉一眼,沉声道:“人见到了吧,本王可没亏待他们。好吃好喝的供着,养的白白胖胖的。现在你相信本王的话了吧。” 林觉点头道:“这么说,我倒要感激淮王咯?” 郭旭冷笑道:“感谢倒也不必了,谁叫你不识抬举。现在他们是白白胖胖的,但本王顷刻便可教他们尸横当场。所以,你想清楚了没有,本王的条件你答应不答应。” 林觉皱眉沉默着。郭旭冷声道:“你若不答应,我便即刻下令宰了他们。” 林觉叹了口气道:“淮王殿下,你这逼我,不怕我将来跟了你之后对你怀恨在心,坏了你的事么?不怕我为别人当细作么?” 郭旭呵呵笑了起来,道:“你林觉是什么人?你答应了效忠于我,我便对你有十成的信任和放心。因为,我相信你的人品。正如你宁愿被逐出师门也不肯跟方敦孺妥协一样,你完全可以不用这么做的。那正是因为你就是这种人。你若决意效忠我,便不会背叛我。这一点我一点都不怀疑。你若不肯为我所用,便会直言相告。我说的对不对?” 林觉呵呵笑道:“看来淮王殿下对我了解的不少。” 郭旭拎起茶壶给自己斟茶,茶水哗啦啦的声音里,郭旭笑道:“所以嘛,我才是你的知音,才是最懂你的人。你该为我效力才是,我才是那个值得你效力的人。说吧,答应还是不答应。一言而决,不必拖拉。” 林觉想了想道:“容我考虑三天可否?毕竟这么大的事情,我得好好想想。此刻你逼着我做决定,我倘若答应了你,心里不痛快,也不能为你全心全意的效力。我心里有坎,我必须说服自己,方能过的了这个坎。” 郭旭冷声喝道:“林觉,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对你可是太纵容了。” 林觉沉声喝道:“我说了,威胁的手段对我无用,要不你便直接杀了他们便是,我也省的做出选择。此刻我无法细细的考虑此事。我说三天时间,三天之后必给你答复。” 郭旭冷声道:“那我便杀了他们,尸体给你带走。” 林觉冷笑道:“少来吓唬我,你要杀,岂不早杀了。你若有耐心,三天后我会送你个大礼。告诉你一个可以让你立刻成为太子唯一人选的大秘密。你若着急,咱们一拍两散,你杀人,我去帮晋王得太子位,将来拿你开刀,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郭旭一愣,林觉故弄玄虚的话在他听来却像是意有所指。什么大秘密,也许便是自己一直想查清楚的那件关于容妃和绿舞之间的关系的事情。林觉一定是知道些什么。这可绝对是个对自己极有用的利好。 但他嘴上却不肯示弱。冷笑道:“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你以为凭你的本事,便可保晋王得太子?你算什么东西。” 林觉冷笑道:“不信便走着瞧。淮王殿下,我不能跟你在这里磨嘴皮了,你要杀便去杀,尸首你自己留着,我可要去进宫了。皇上今晚召见了我,二更天便要进宫。下官告辞了。” 郭旭一惊,问道:“父皇今晚又召见你作甚?” 林觉冷笑道:“我怎知道?没准是问我哪位皇子更适合当太子的事情呢。你猜我会说谁?告辞!” 林觉一拱手,举步便走。郑之学叫道:“话没说完,怎好便走?忒也无礼。” 林觉啐道:“你算什么东西?要你来插嘴。我若辅佐淮王,第一个便撵你滚蛋。废物一个。” 郑之学怒道:“你……大胆,无礼。来人,拦住他们。” 十几名卫士闻言堵在门口拦阻。 林觉喝道:“谁敢耽搁我的时间,皇上若是找不到我,误了觐见皇上的时间,你们猜我会怎么说?让开!” 一群卫士兀自不肯退后,等待郑之学的命令。却听郭旭冷声喝道:“林觉,本王只给你三日,三日之后,你若不如我意,便买好棺材等着收尸吧。你若以为我郭旭只是说说而已,你便大错特错了。我会让你全家一个个的死去,留着你当孤家寡人一个。放他走!” 第九八九章 试药(上) 林觉等人离去之后,郑之学回转到大厅之中,对郭旭埋怨道:“王爷怎可答应他?他这明显是缓兵之计。他根本无需考虑三天时间,这不过是搪塞王爷罢了。王爷难道看不出来么?” 郭旭自顾自喝着茶,摆手道:“长清先生,稍安勿躁。本王自然看得出来他是在敷衍我。你当本王是傻子么?” “那您还给他三天时间?逼着他答应条件便是了。”郑之学拍着腿道。 “长清先生,你怎么也这么急躁起来。本王要的不是他答应的那几个条件而已。本王要的是他甘心情愿的归附于我。这样,本王便可以从他口中得知容妃娘娘和那个绿舞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的秘密。这才是本王想要的东西。这可比林觉给我出谋划策,替我当细作,为我弹劾严正肃和方敦孺要有用的多了。所以,我不能逼得他太紧,免得他生出逆反之心。说到底,那绿舞不过是他的一个小妾罢了,你会为了一个小妾而不顾一切么?逼急了,他可能会任由我们处置那两人而并不援手,甚至他还希望我们杀了他们两个一了百了。所以,不能逼急了他,那女子和小仆也不能动一根汗毛。得留着她们,吊着林觉。让他必须正视此事,时时刻刻的煎熬着他。一旦他同意效忠于我,拿到他的效忠书,那他便不得不跟本王老实交代事情的内情了。到那时,他便无从选择了。明白么?” 郑之学抚须点头道:“原来王爷是这么打算的,王爷的考虑周祥。但是,今晚其实可以达到目的的。今晚他主动送上门来,王爷本可从他口中套出更多的话的。甚至可以假意设局要当场宰杀他,逼他就范的。有时候人是需要暴力手段强制他的。我便不信,刀子加身,他还能这么硬气。” 郭旭晒道:“你自当了首席之后,越来越不上心了。你没听林觉说么?今晚我父皇召见了他。这厮明显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就是告诉我,今晚我不能动他,否则他不进宫,皇上会派人来寻,会寻到我府中来。他这是故意为之。这小子鬼精鬼精的,这样他便可以确保自己全身而退。本来我是打算给他点教训的,可是,父皇要召见他,我当然不能这么干了。也不知道父皇最近中了什么邪,谁也不见,偏偏要连续召见这个林觉。” 郑之学忙道:“在下糊涂,在下倒是没注意这一节。您说,他今晚会不会在皇上面前胡说八道呢?” 郭旭摇头道:“怎么可能。在我父皇面前告我的状?他疯了不成?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这么做的,他可比你想象的聪明的多。我现在担心的倒不是他会不会在父皇面前多嘴,而是他拖延这三天时间是要干什么。他一定会想办法解局,他不是肯认输的人。对了,你即刻安排下去,这几日府中严加防范,防止他来偷偷救人。他手下那个叫白冰的女子颇有些本事,我早就听说过她了。我不知上次听谁说了,这女子来历神秘,得好好查一查。长清,你得用点心,不能出差错,这个林觉不是你想象的那般好相与,你恐怕要调动你的全部智慧和本事去对付他了。” 郑之学神色郑重,躬身道:“王爷教训的是,在下一定小心在意。在下这便着手安排相关事宜,请王爷放心。” 郭旭点头道:“本王知道你会尽心尽力的。” 郑之学沉吟片刻,轻声道:“在下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郭旭皱眉看着他道:“有什么不当说的,说便是。” 郑之学道:“恕我之言,这个林觉……即便愿意为王爷效力,王爷将来也控制不住他。王爷莫忘了他适才说的话。什么‘十步之外,我为刍狗;十步之内,你为刍狗。’他还威胁说要取王爷的性命。这种人对王爷没有丝毫的敬畏,将来必是祸害。 郭旭呵呵冷笑了起来。轻声道:“本王难道不知?待本王大事一成,他便得人头落地。但现在,本王需要拉拢他为我效力。明白么?长清先生,你不用担心,将来本王登基,你是第一大功臣。” …… 林觉等人出了淮王府,穿过黑漆漆的林木重新置身于灯火阑珊的长街之上,林觉却无丝毫如释重负之感。虽然对此行并没有抱着太大的希望能救出绿舞和小虎,只是为了能确认绿舞和小虎的安全而来,但是今天所获得的信息还是让林觉心情很沉重。 这种沉重不是来自于绿舞和小虎被羁押在此暂时无法解救,也不是来自于郭旭赤裸裸的威胁,而是来自于从绿舞和小虎口中得知的关于容妃去江南被盯梢的消息。这件事已经不仅关乎个别人的生死,而是关乎容妃、梁王府、卫太后乃至自己这一大串人的命运生死,更关乎太子之位的最终归属,可谓是干系重大之极。如果爆发出来,将会引发朝廷的剧烈动荡,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情形绝不是危言耸听,而是会真实发生的。 林觉并不清楚,关于这件事郭旭他们了解了多少,掌握了多少证据。林觉当然希望这件事永远成为秘密,不会发作。但另一方面,林觉也深悉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的道理。但只要有蛛丝马迹,总是会大白于天下。所以,或许应该为此做出一些必要的准备了,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处于被动的局面。 但眼下,迫切要解决的事情便是解救绿舞和林虎,对此,林觉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既然郭旭撕破脸皮敢如此下作,那么自己也不必跟他讲什么道义,谈什么道理。有的时候,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最为简单直接的办法。 “孙兄弟,烦请你回府一趟,禀报郡主她们,就说我们已经平安离开淮王府。免得她们在家中担心。”林觉勒马转身对孙大勇道。 “大人不回家么?”孙大勇问道。 “我得进宫去,皇上今晚召见了我,二更前我必须进宫面圣。冰儿可以保护我,你不要担心。辛苦孙兄弟了。”林觉道。 孙大勇点头拱手道:“好,在下告退,大人一切小心。” 孙大勇拨转马头,纵马飞驰而去。林觉对白冰道:“冰儿,咱们进宫去,快二更天了。” 白冰点头答应,两人挥鞭打马,往北飞驰而去。 二更初刻,林觉和白冰抵达宫门前。白冰没有进宫的资格,林觉正自跟宫门禁军解释时,宫内数人打着灯笼来到宫门口出宫。领头的一眼看到林觉,立刻叫了起来。 “林大人呐,哎呀,你可来了。皇上等你都等的着急了,怎地现在才来?你再不来,咱家可要去你府中找你了。你也太散漫了,觐见皇上都敢迟到,龙威大怒你便不怕么?真是的。” 林觉认出那是贴身内侍钱德禄,顿时喜出望外。忙上前行礼道:“万分抱歉,耽搁了片刻。这便要进宫呢。可是我的夫人却被拦在这里不许进宫,正跟他们商量呢。” 钱德禄看了一眼白冰,摆手对宫门禁卫道:“这是林大人的夫人,你们拦着作甚?让她进宫。” 守门的禁军头领皱眉道:“钱公公,这人无官无职,又无出入腰牌,宫中其实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我们这是按规矩办事。” 钱德禄瞪眼道:“怎地?你老子我说话都不算数了?要不要我去叫赵元康来跟你说?” 那头领登时偃旗息鼓,赔笑道:“罢了,公公既然说话,那便通融就是。倒也无需麻烦殿帅了。您要是请他来,我们没得挨一顿骂。不过,倘若出了什么事,公公您可得担着。” 钱德禄骂道:“龟孙子,还要说嘴,倘若耽搁了林大人见皇上,皇上发了怒,你也得给你老子我担着。” 那头领翻翻白眼,下令放心,林觉等人快步入内,沿着空旷的宫中大道快步往西华殿方向而去。路上钱德禄也埋怨了几句,问林觉干什么要带着夫人进宫,这不合规矩云云。林觉只一句话便让他闭了嘴。 “今晚我是来给皇上瞧病的,我夫人是药理妙手,所以必须她跟着来。无事则罢,有事必须她来处置。” 钱德禄是郭冲身边最为贴身亲密之人,今晚林觉进宫的目的他已经知晓。闻言立刻便没有话说了。 后殿暖阁之中,郭冲果然没有休息,正在等待林觉的到来。钱德禄进去通禀的时候,林觉站在帘幕之外,听到的是郭冲剧烈的咳嗽声和喘息声。显然,郭冲的病犯了。 “林觉呢,快叫他进来。朕等着他呢。”郭冲的声音透过帘幕传了出来。 钱德禄从帘幕旁探头朝林觉招手,低声道:“林大人,皇上宣你呢。” 林觉点头,转头对白冰轻声道:“你就在这里候着,我去见驾。” 白冰嗯了一声,在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林觉整顿衣冠,举步入帘幕之中。 第九九零章 试药(下) 帘幕之中,光线暗淡。郭冲穿着厚厚的裘衣,身子软软的依在软榻之侧,用一方白巾捂着嘴巴沉闷的咳嗽着。状极痛苦。钱德禄赶去在旁倒了茶水,似乎要给郭冲服用药物止咳。 见到林觉进来,郭冲勉力坐直了身子,眼中流露出希望的光芒来。 “林觉,你可算来了。说好的二更进宫,为何耽搁了?咳咳咳!” 林觉上前行礼。沉声道:“皇上恕罪,臣为了炼制药丸,所以耽搁了。药丸熬制需要多道工序,繁琐之极。臣已经抓紧炼制了,却没法太快完成。” “哦?药丸你炼制好了么?带来了么?”郭旭惊喜道。 林觉点头,伸手入怀,掏出锦盒来。 一旁钱德禄端了茶水过来,躬身道:“皇上,该吃药了。” 郭旭伸手去取他手上的红色药丸,林觉心中一动,忙道:“皇上且慢服用,那药可否暂时不吃,此刻服用臣带来的药丸,若有疗效的话岂非更容易知晓么?若是吃了那药,臣这药到底有没有用便不得而知了。” “有道理!”郭冲点头道:“钱德禄,收了这药,倘若林觉的药无用,再吃不迟。这药吃的朕恶心想吐,浑身瘙痒难受,朕也不想吃了。” 钱德禄忙道:“遵旨。” 郭冲看着林觉道:“快给朕瞧瞧,那是什么药?” 林觉打开锦盒来,露出里边黑魆魆的十几颗药丸。因为是自家熬制,所以药丸的样子并不圆润,黑乎乎的一团,带着一股扑鼻的药气。 “一次吃一颗,且看有无效用,再酌情加服。”林觉道。 郭冲点头,盯着那药丸瞧。 “皇上可试服一颗了。”林觉轻声道。 郭冲并没有伸手取药,看了眼药丸,又抬头来看着林觉,目光中若有所思,意味深长。 林觉有些疑惑,不知郭冲在等什么。只得呆呆坐着不动。殿中静谧,耳畔传来郭冲呼哧呼哧的喘息之声,像是扯着一个破风箱。 钱德禄突然咳嗽了一声,林觉抬头看去,发现钱德禄也正盯着自己看,目光中有些奇怪的东西。林觉看看郭冲,看看钱德禄,忽然间恍然大悟。 “皇上……臣先试服一颗,给皇上示范用法。”林觉沉声道。 吃丸药还要示范,这怕是这世界上最烂的理由了,但林觉找不出其他的理由了。郭冲迟迟不肯吃药,当然不是因为他不会吃药丸,而是他在评估风险。身为皇上,每日饮食都需要严格把控风险,随便吃别人送进来的药物,那可是不智之举。所以,郭冲没有动手,便是等着林觉自己先尝一颗。林觉开始没明白,但随即便心如明镜了。 林觉探身伸手,在盒子里拈起一颗药丸来送到口旁,正欲吞下。郭冲忽然摆了摆手道:“拿来给朕。” 林觉拈着药丸发愣,郭冲指着林觉嘴边的药丸道:“朕吃你手里那一颗。” 林觉心中苦笑不已,郭冲还真是小心的很,他疑心很重,对自己也不够完全的信任。吃自己要吃的这颗药丸是最为明智的选择,因为倘若自己有谋杀之心,总不至于自己先把自己给毒死。林觉感叹于郭冲的心思缜密和谨慎,却也知道这对一个帝王而言并不奇怪。虽然身居高位,但其实他也是最大的靶子。天晓得有什么人巴不得他去死。 林觉将那颗药丸放在郭冲的手心里,郭冲盯着那药丸看了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丢进嘴巴里。一把抓过桌上的茶盅,喝了一口温水,咕咚咽下。 突然间,郭冲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声,整个人佝偻在软榻上。一旁的钱德禄大惊叫道:“皇上,你怎么了?林觉,你到底给皇上吃了什么东西?你好大的胆子。” 郭冲无法说话,摆着手臂示意。半晌咳嗽停息,哑声道:“朕被水呛了嗓子,不必大惊小怪。” 林觉也吓的够呛,他其实也并不知道这药丸能否有疗效。药物之事,倘若犯冲过敏什么的,那可是会真的死人的。虽然这中药药丸的可能性不大。但适才林觉还真的吓得心脏砰砰跳。 “扶朕躺下,扶朕躺下。”郭冲喘息道。 钱德禄忙扶着郭冲躺下,拿来薄被盖上。 “林觉,你去外边候着,朕歇息一会。”郭冲道。 林觉躬身应了,他也知道,一时半会儿自己是走不脱的,郭冲要等这药丸有没有效果。倘若稍有不适,自己便会人头落地。所以自己只能等待着结果,看看有没有效果。林觉其实一整天心里都很纠结,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去蹚这浑水,但同时又觉得很可能这药物对郭冲的病有用,倘若不救也不好。所以这其实是一场赌博。当然了,林觉知道这药丸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副作用,就算无效,也不至于恶化。倘若不是知道这一点,林觉是决计不会这么做的。 白冰坐在外边的桌案旁,见林觉出来,忙起身欲问情形。林觉摆了摆手,在她身旁坐下,低声道:“皇上服了药,现在在休息,咱们且等着。” 白冰点头,重新坐下。片刻之后,钱德禄出来,低声吩咐了小内侍几句,不久后小内侍端了茶水和两盘点心过来摆在桌上。 “林大人和夫人且宽坐,咱家进去伺候皇上。有什么事咱家会叫你们的。万万不要到处走动,这里可不是宫外。”钱德禄低声道。 林觉点头道:“公公自便,我知道规矩。” 钱德禄一笑,轻手轻脚的入内。林觉和白冰便枯坐在外间桌旁,也没有胃口吃东西,两人便这么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对方。耳听的里间郭冲的喘息声剧烈,不时的发出咳嗽声。但不久后,咳嗽声消失,喘息声也变小,传出了打呼噜的声音。 林觉松了口气,药效应该已经起来了。自己问过方浣秋这药物服用后的效果,方浣秋说,吃了犯困,就想睡觉。郭冲本来极难入眠的,现在打起了呼噜,这说明药效已经起作用了。就算对他的病没有疗效,起码可以当安眠药用,也必是郭冲喜欢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觉和白冰已经无聊到开始用手指头相互缠绕打架,玩起了小夫妻相互调弄的把戏的时候,突然间,离间帐幕之内传来了郭冲无比剧烈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啊!咳咳咳咳!” “皇上,皇上。你怎样了?你怎样了?林觉,林大人,快进来瞧瞧。”钱德禄惊恐的叫声传来。 林觉惊慌起身,飞奔而入。白冰也跟着冲了进去。 只见钱德禄扶着郭冲的身子斜着,郭冲大声的咳嗽着,低着头朝渣斗里吐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林觉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得在旁扶着郭冲的身子。但郭冲很快便停止了咳嗽,从口中吐出了一大团黑色的浓痰,然后坐直了身子满头大汗的喘息。 “皇上,您怎样了?”钱德禄叫道。 林觉惶然道:“皇上恕罪,微臣的药怕是无用,微臣该死。” 郭冲示意喝水,钱德禄忙倒了温水过去,郭冲就着他的手咕咚咕咚连喝几大口,伸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笑道:“好,好,这药有用啊,朕感觉好多了。朕适才吐出了胸腹之中积聚许久的东西,感觉现在胸口不闷了,气也顺多了。林觉,这药有用,绝对有用。朕好久没感到身上如此松快了。” 钱德禄闻言忙查看渣斗,开始他还以为皇上吐出的是血块,此刻细看才发现那是黑乎乎的浓痰,是污浊之物。顿时大喜过望。 “这可太好了,皇上,您的病有救了。恭喜皇上,贺喜皇上。”钱德禄激动的都要落泪了。 林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身子软绵绵的无力。适才确实把自己吓坏了。郭冲说这药有用,自然肯定是有效了。他是病人,他最有发言权。 “皇上,那可太好了,臣这可放心了。”林觉也抹着汗道。 郭冲高兴的挥着手道:“好,林觉,此药当真有效,朕的病若是因此好了,朕要重重的赏你。” 林觉忙道:“皇上龙体康健,乃是臣和天下百姓之所望,岂敢要什么奖赏,这都是皇上洪福齐天。皇上,这药的用法是一日三次,一次一颗,饭后服用。皇上切不可多服,毕竟是药三分毒,祛病不能心急,得缓缓用功,步步为营,不可操之过急。” 郭冲笑着点头道:“那是自然,朕明白这个道理。你说这话朕听着耳熟,是不是又在暗示变法之事如同朕治病一般,不能操之过急?” 林觉一愣,心道:你可真是心思细密,多疑多心。我可没有什么暗示,我不过是怕你吃多了药搞砸了事,我要担责任罢了。 “皇上,臣并无此意。臣回去后便再制药丸数十颗。这药丸一个月一疗程,我那朋友吃了三个疗程便几乎痊愈了。此药对皇上如此有用,臣以为估摸用不到三个月的量,皇上的病便大有起色了。” 郭冲点头道:“好,好,承你吉言,朕也希望越快痊愈越好。” 钱德禄在旁笑道:“林大人,你那药方怎么不干脆献上。宫中御药房有御医和各种药材,在宫中配制岂不方便?” 第九九一章 商议 林觉心道:你想的美,药方可是宝贝,药方在我手里,我占主动权。药方献上去,我算什么? “钱公公,不是我不献,而是我有顾虑。其一,这是给皇上的用药,可马虎不得。药方是药方,但熬制时又需得有火候把控,掌握药量的合理。药方是死的,人是活的。所以药丸不能随便什么人都能熬制。否则还要医者作甚?大伙儿都拿着方子给自己抓药吃便是了。正因为有经验丰富的郎中把控,或减或增,根据病情酌情增加或者减少药量,才会治好病情。我若献上这方子,倘若御医们熬制的时候不懂变通,岂非对皇上的病反而没有好处。我每隔几日来送一次药,这样便可根据皇上的病情的进展来调整,这才是最好的。不瞒皇上和公公说,这药方的熬制也不是我能做到的,我还没那本事,是另有其人。” 郭冲点头道:“说的在理,朕认为林觉说的在理。” 钱德禄皱眉道:“把那人请到宫里来便是了。” 林觉忙摆手道:“那可不成,皇上,说起来您别生气,这位尊长脾气古怪,要是听说这是给皇上的药,也许他便不肯熬制了。我都是瞒着他的。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强扭的瓜不甜,难不成还要强迫他不成?那可不是什么好事,他若不高兴,在药里头弄些手脚,岂不糟糕。” 钱德禄吓了一跳,赶忙闭嘴。 郭冲点头道:“世上人千种万种,倒也不是个个对朕忠心。朕理解。否则也不会有人造反了。还是按照林觉说的那般,不要让他知道是朕要吃的药为好。” 林觉拱手道:“圣上贤明,其实臣也是有自己的小小私心的。除了上述原因之外,臣也不想让药丸经过他人之手。毕竟臣担着极大的干系。就像今晚请皇上试药一般,臣可是冒着身家性命的危险的。一旦药不对症,臣岂非要满门抄斩人头落地么?从这方面来说,臣也不能交出药方,一旦他人经手,出了什么漏子,臣百口莫辩难逃干系。还是臣亲自来送药,不经他人之手,这样确保不会出差错。对皇上的病有利,臣自己心里也踏实。皇上,您说对不对。” 郭冲哈哈大笑起来,点着林觉笑道:“你倒是实诚,把实话说出来了。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足见你心内真诚。你说的也是人之常情。朕不会逼你拿出药方的,但药物你要及时的送来。缺什么药物,需要银两什么的,便找钱德禄。钱德禄,你要确保林觉要什么有什么,协助他做好此事。” 钱德禄躬身应道:“奴婢遵旨。” …… 四更时分,林觉和白冰才出了宫门。让林觉惊讶的是,大庆门前,孙大勇带着十几名护院在宫门口等候着。孙大勇回府禀报之后便带着人手来宫门前等候林觉。在经历了今晚淮王府发生的一切后,孙大勇决定加强对林府众人的保护。林觉进宫,他必须带人来护送回府,以免生出差池。 十几骑沿着空旷的大街飞驰回府。夜风清冷,林觉的心中虽然依旧沉甸甸的,但已经缓和了不少。药物有效,对林觉而言是个极大的利好消息。倘若郭冲的病能痊愈,林觉必从中获得极大裨益。也许在以前,林觉对于官职功名尚无太大渴望的话,但现在,林觉却真真切切的感受这一切的重要性。有时候不得不趋炎附势,不得不攫取权力,否则便永远都处于被动挨打的位置。就像郭旭对自己所做的那般。倘若自己有杨俊或者吕中天的威权,郭旭岂敢这么对待自己。 回到府中,不出意外,林家众女都没有入睡,全部聚集在后宅厅中等候。见林觉平安归来,众人长长的松了口气。林觉也不隐瞒,简略说了事情的经过和给皇上试用药丸的事情,众女听到药物对皇上有用,尽皆欢喜。倒不是因为皇上有救,而是她们都知道,自己的夫君若能治好皇上的病,那将会得到怎样的回报。 虽然这是个好消息,但是绿舞和林虎被囚于淮王府的消息也最终得到了证实。夫君是不可能答应淮王的那三个条件的,那么绿舞和林虎该如何救出来,便成了一个大难题了。这是众女心中所忧虑的事情。她们都知道在林觉心目中绿舞的位置,更别说,绿舞的身份还不仅仅是伺候林觉长大的丫鬟,而是要比所有的人更为高贵。放任绿舞不管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小郡主试探性的问了林觉这件事,林觉不置可否,只说自己会想办法,并没有详细回答她们的疑问。众女也不敢多问,只将疑惑藏在心中。 一直到五更天之后,众女才各自回房去休息,林家后宅才平静了下来。而林觉则独自坐在后宅小厅中一边喝茶一边沉思,直到天光大亮。 …… 阳光普照,新的一天来临。上午巳时刚刚过半,位于汴河北街树木掩映之中的一座不起眼的酒楼已经开门迎来了第一批客人。这里是裕德楼,是汴梁城中一批不起眼但极为隐秘,只为熟客服务,绝对保证隐私的酒楼之一。这种地方,客人单独进出,有单独的通道,并有专人安保,以防有人跟踪盯梢。且非熟客不接待。这一切一切的措施都是为了营造一个极为安全的会面商谈的场所,这也是这一类酒楼的特色。相较于樊楼潘楼而言,它们虽没有它们外表的富丽堂皇和表面可见的奢靡作风,但是却一点也不输给他们。这里的消费往往比樊楼和潘楼要高出数倍,这里是低调而昂贵的安全所在,卖点便是绝对的安全和保证隐私。 林觉不是第一次光顾裕德楼,不过上一次光顾还要追溯到一年多以前。那一次为了救二伯林伯年,在裕德楼宴请了严正肃和方敦孺谈了一笔交易。那并不是一次愉快的记忆,但只要来到这样的地方谈的事情,又能有多么惬意可言呢?倘若不是隐秘棘手不能为外人所知之事,又怎么可能会来到这种地方吃饭喝酒?樊楼潘楼岂非是更加合适的消费娱乐的所在么? 林觉是裕德楼的会员,这当然是拜王府所赐。裕德楼只为会员服务,说白了,身份地位不够他们鸟都不鸟你。林觉当初是小王爷引荐有了资格,所以,他可以在裕德楼东楼一间独立的包厢里摆下一桌宴席,等待他请的客人的到来。 巳时三刻,楼下僻静的林荫街巷之中,裕德楼的护院引着两个人从后侧的楼梯上楼而来。他们进了门之后,已经发现林觉站在门口拱手笑着迎候了。 “马大哥,沈二哥,欢迎欢迎。快请就坐。”林觉笑道。 来者正是马斌和沈昙二人。今日林觉便是请他们来此商议解救绿舞和林虎之事的。 “林兄弟,你本事不小啊,我在京城这么多年,这裕德楼我是听说过,可是却从没进来过。根本没有这个资格。没想到林兄弟却是这家酒楼的熟客,今日终于一偿夙愿,能够进来瞧一瞧了,哈哈哈。”马斌大声笑道。 沈昙翻翻白眼,这位兄长虽是京城老江湖,但却是个土包子。居然连裕德楼都没来过一回。可见他在京城官场混的并不怎么样,融不进主流的圈子里去,没人带他玩儿。这地方沈昙跟着王爷和小王爷都来过好多次了,不仅是裕德楼,还有正德楼,丰德楼等几处相同性质的酒楼他也都去过了。 “马大哥说笑了,这里也不是什么好所在,不过是说话谈事方便些罢了。二位兄长来时难道没有感觉到么?”林觉笑道。 “那可不,嘿,路上换了几趟车,还有人专门的打掩护。小心翼翼的很。就算是有人盯梢,也被甩的干干净净了。裕德楼的手段我是知道的,当初我在皇城司,城里的犄角旮旯可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谁和谁会面谈话,也基本上可以查个八九不离十。但就是裕德楼这种地方,永远不知道谁和谁在里边喝酒谈事。跟也跟不上,进也进不来。邪门的很。”马斌嘿嘿笑道。 沈昙笑道:“人家就是靠这个立足的,否则谁肯光顾?所有这一类的酒楼都是有背景的。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楼子里的仆役非聋即哑,就是为了保证隐私。就算有人问,他们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马斌咂嘴惊愕道:“操.他娘,这么邪门?” 林觉哈哈大笑道:“沈二哥骗你呢,哪有这回事?这些地方只不过是更注重客人的隐私罢了。这是他们立足之本,所以才做的专业而细致。其他的倒也没什么。瞧这地方,也就普通的包厢罢了,酒菜也是一般。” 马斌扬起巴掌欲打沈昙,佯怒道:“好你个沈老二,不分长幼是么?敢调侃你大哥。” 沈昙忙拱手笑道:“大哥息怒,小弟错了。咱们还是入席吧。林兄弟邀我们来这种地方,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了。莫耽搁了正事。” “对对对,说的很是。”马斌点头道。 林觉微笑着请两人落座,酒菜摆上,酒水斟上。林觉举杯向两人敬酒。 第九九二章 目标 (谢:温柔的文乐、紫罗兰永恒花q、云转水流、神奇的金甲虫等兄弟的慷慨。谢:压星河、奔波劳碌v兄弟的票。) “二位兄长,我们好久没有单独聚会畅饮了,今日小弟做东,酒菜虽只家常,但情义至真。小弟敬你们一杯。” 马斌和沈昙端起酒来,马斌笑道:“兄弟客气了,我马斌做梦也没想到,今生会有你们两个兄弟,梦里都笑出声来了。咱们自家兄弟,不用客套什么。彼此知心便是。” 沈昙也道:“对,心中相互挂念,便是兄弟之义。沈某一介草莽,能和二位结交,也是三生有幸。” 林觉微笑道:“好,那便不多言了,话在酒里,干了。” “干!干!” 三人举杯一饮而尽。彼此相视大笑起来。 三人坐下,林觉招呼吃菜,沈昙却放下筷子看着林觉道:“林兄弟今日叫我们来,一定是事情要说罢。我猜猜,是不是关于绿舞夫人和林虎兄弟的事情?孙大勇兄弟通知我王府兄弟撤回,说不必再寻绿舞夫人和林虎兄弟了。我打听了一下,绿舞夫人和林虎兄弟并未回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林觉笑道:“二哥精明的很,这都猜到了。哎,今日请二位兄长来,便是商议这件事的。事情棘手的很,我们的猜测成了事实,绿舞和小虎被淮王半路给劫了,昨夜我已经去淮王府要人,并且也见到了绿舞和小虎。可是,淮王逼我答应他的三个条件,否则不肯放人。我正自苦恼不已,不知如何是好。” 当下林觉简短的将情形跟两人介绍了一遍。话未说完,马斌已经拍案而起了。 “操.他奶奶的,这郭旭如此可恶?居然真的用这种卑鄙手段逼迫林兄弟?这岂是堂堂皇子所为?岂有此理。” 沈昙也皱眉道:“真没想到,郭旭竟然真的这么做了。这也太过分了。为逼迫你问他效力,出此下策,实在有失身份。” 林觉摇头道:“二位兄长,逼迫我倒也罢了,我担心的是他已经察觉了绿舞和容妃之间的秘密。这才是他绑架绿舞的初衷。对付我倒还是其次。这件事一旦公开,后果不堪设想。为了当上太子,郭旭什么干不出来?这可是干系皇位的归属的。慢说是这等下作绑架人的事情,便是杀人放火杀老子,他也许都敢做。平叛之时,他想借刀杀人除掉大皇子不正是证明么?所以我一点都不奇怪他的所为。” 沈昙和马斌均是一惊,倘若是绿舞的出身的秘密被察觉,那可将是一场血雨腥风。不知多少人要人头落地。那是极为可怕的结果。 沈昙皱眉沉吟道:“兄弟打算怎么办?倘若真如兄弟所言,他逼迫你效忠于他的目的也许正是为了从你口中得知绿舞和容妃的关系,获得真正的证据。你一旦写下效忠书,确实能暂时救得绿舞夫人和林虎兄弟的性命。但却也后患无穷。” 马斌大声道:“答应个屁,叫我说,林兄弟将此事抖落出来,教世人知道郭旭的嘴脸。让他名声扫地。” 沈昙皱眉道:“马大哥,那样一来,绿舞夫人和林虎兄弟不是死定了?他们杀了绿舞夫人和林虎兄弟灭口,之后便无凭无据了。到时候可以反告污蔑之罪,岂不是自己把脖子送上去给他杀?对事情没有半点好处。” 马斌红着脸道:“那该怎么办?要不咱们来硬的,咱们到他府里把人救出来。难不成真让林兄弟答应他的条件不成?绿舞夫人和林虎在他手里挟持着,随时会有性命之危,可等不得。” 沈昙皱眉道:“如何救?潜进淮王府救人?成功的可能性怕是很小。郭旭必有防备,再说他王府中卫士上千,咱们能动用的能有多少人?人多了容易暴露,人少了力量不够。一旦打草惊蛇,暴露了意图,绿舞夫人和林虎兄弟还是一样有危险。” 马斌怒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你说怎么办?让林兄弟去给他当狗,去反咬自己人么?” 沈昙皱眉道:“大哥,不要这么急躁。你问我办法,我一时也难有办法啊。这不正商议着么?” “那你倒是想啊,快想个好办法啊。”马斌怒道。 “二位兄长!”林觉沉声开口道:“二位兄长稍安勿躁。” 沈昙和马斌立了闭嘴,沈昙白了马斌一眼,心道:你可真是急性子,林兄弟心里一定很着急上火,你反来添乱吵闹。 马斌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忙道:“林兄弟,我也是太气愤着急,想着替你想出对策来,并非故意吵闹。” 林觉微笑点头道:“两位兄长的心思,小弟心里都明白。你们对小弟都是真心实意的关心。小弟之所以请你们来商议,那也是因为只有你们才能真心实意的为小弟着想。” “现在说那些作甚?兄弟,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比我们可聪明的多,你有何对策么?”马斌道。 林觉举杯道:“来,再喝一杯,小弟跟两位兄长说说我的想法。我确实是有了主意,今日是征求两位兄长的意见,并且求得二位兄长的帮助的。我也不知这主意合适不合适。” “瞧瞧,还是林兄弟脑子活,他早就有办法了,马大哥,你却来闹腾。也不问问清楚。”沈昙埋怨道。 马斌挠头端起酒杯来到:“罢了罢了,我错了。林兄弟的办法必是高明的。来来来,干了这杯,算是我给二位兄弟赔礼。” 三人喝了酒,马斌和沈昙都盯着林觉等候他说话。林觉夹了一片牛肉在嘴巴里慢慢的咀嚼,片刻后沉声道:“二位兄长,眼下之事确实棘手。要我去答应淮王的条件,当他的走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或许以前我还可以考虑考虑,但他绑架绿舞和小虎的行为已经激怒了我,我不可能为他效力。不但不能为他效力,我还要让他付出代价。所以,他休想我答应他的条件。” 沈昙皱眉道:“可是……绿舞夫人和林虎兄弟在他手上啊。她们的安危……可怎么办?” 林觉点头道:“是,绿舞和小虎在他手上,这件事必须要解决,必须要将他们救出来。但绝不是拿效忠书去换。郭旭便是想控制住我,我不能受其控制。适才马大哥有一点跟我的思路不谋而合,便是软的不行便来硬的。我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沈昙愕然道:“什么?你……你的办法就是这个?” 马斌虽然有些讶异,但却有些得意的道:“瞧瞧,林兄弟都说要来硬的了。这叫英雄所见略同。当年我们几个闯龟山岛都能成功,淮王府,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昙白眼翻起的时候,林觉的声音也响了起来:“马大哥,硬闯淮王府是不可能的。我去过淮王府,可谓是戒备森严,卫士众多。别的不说,光是接近淮王府怕是便要被发觉了。王府之中有瞭望塔,有大量人手,更无黑暗死角。凭我们几个,有去无回,只会打草惊蛇。一旦激怒郭旭,绿舞和小虎的安全便无法保证了。这一点沈二哥说的很对。” 马斌被浇了一瓢冷水,瞠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又要说来硬的,又说这些话,那是要怎么办?” 林觉缓缓道:“我说的来硬的是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绑了绿舞和小虎,我便绑了他不得不救之人来交换。逼着他跟我交换人质。这才是我的意思。” 沈昙和马斌先是一愣,沈昙尚未说话,马斌便一拍巴掌叫道:“妙啊,这办法绝对可行。据我所知,郭旭偏爱其侧妃柳如玉。莫如将她给绑了,逼着他交换人质。他绑你的小妾,你便绑他的小妾,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沈昙眉头紧皱不语。似乎对此计划并不认同。 林觉摇头道:“他的小妾?怕是不够份量。他未必肯换人。对他而言,妻妾怕是都不算什么。” “那便绑了他的女儿。他有两个郡主,他自己的女儿总不至于不救吧。”马斌道。 林觉笑道:“这也许能逼着他交换人质,毕竟虎毒不食子。不过,如何得手呢?难道去他府中绑人?有那能力,便直接救人了,何必多此一举?” 马斌挠头道:“这倒也是?王府贵女,轻易不露面的。都在后宅深闺呆着,确实无法得手。那可怎么办?” 林觉轻声道:“王府戒备森严,淮王府里的任何一人我们都无法得手。更别说是他亲近之人,必是重重保护的。不过……要逼着他交换人质,倒也不必非是他王府之人。大可另辟蹊径。” 马斌更是晕头转向不知所云,愣愣的看着林觉。林觉端起面前的一杯酒,一口喝干,沉声道:“绑了吕天赐,看他换不换。” “什么?”马斌和沈昙惊愕如怒雷轰顶,大张的下巴差点脱臼,四只眼瞪着林觉,呆呆无语。 原本想通过以牙还牙的手段去应付郭旭便已经是一种极为大胆的想法。两人都以为林觉的目标只是郭旭府中之人,但谁能想到,林觉居然将目标锁定在了吕中天的爱子吕天赐身上。给人的感觉这是极度疯狂的举动,是极为不明智的。 第九九三章 同心 本来就对林觉的想法有些疑惑的沈昙忍不住了,沉声说道:“林兄弟,这么做似乎有欠考虑。这件事是淮王所为,你绑吕天赐岂非连吕中天都牵扯进来了。吕中天岂非干休?这是自寻死路的举动,请你一定要考虑清楚。” 马斌也愕然道:“是啊,你绑吕天赐那个纨绔作甚?没得白白得罪吕中天么?那可比跟淮王郭旭交恶更难缠。” 林觉沉声道:“你们以为这件事跟吕中天没有关系?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这件事十之八九吕中天是知情的。我甚至怀疑是吕中天指使郭旭这么干的。以我对郭旭的了解和接触,我认为他还不至于做出如此下贱卑鄙之事。这么卑鄙阴毒之事只有那些老奸巨猾之辈才会这么干。为了夺取太子之位,吕中天本就是郭旭身后最得力的支撑,也只有他能想出并怂恿郭旭这么做。吕中天大概率是此事幕后主谋。” 马斌和沈昙皱眉不语。 林觉继续道:“我知道绑架吕天赐会激怒吕中天,我也不想这么早跟他撕破脸。但是,我别无选择。适才也说了,郭旭身边在意的人是无法下手的,我想要交换人质便必须要有合适当人质的人。这个人必须是郭旭不得不救之人,他才会不得不交换。吕天赐恰好符合这个标准。或许郭旭并不会救他这个纨绔的舅舅,但莫忘了,吕中天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吕中天是一定会顾忌他儿子的性命的。再者,从操作上来说,这也是可以办到的。他们或许会想到我们会闯入王府强行解救绿舞和小虎,所以会加强警戒不让我们得手。但他们绝对想不到的是,我会对吕天赐下手,对一个看似无关的人下手。那吕天赐天天在街市招摇,行动起来更加的容易些。这便也是我锁定他的原因之一。” 沈昙和马斌不得不承认林觉的心思缜密,思考的滴水不漏。郭旭目前即便要防范也是大力防范他王府中的人,他绝对不会想到林觉会在吕天赐身上动手。而吕天赐一旦被抓,吕中天一定会不顾一切的救出吕天赐。甚至包括逼迫郭旭放人。这一手指南打北声东击西之策,如果能得手,一定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可是……林兄弟,这么一来,你便跟吕中天正式为敌,今后你的路便很难走了。你如今仕途刚刚有了起色,此刻便严重得罪了他,今后指不定什么时候便有灾祸降临在你身上。毕竟吕中天只需在皇上面前稍微诋毁你几句,你便吃不消了。我承认这计划或许能成功,但代价太大。咱们能不能再想想别的办法呢?”沈昙的话还是老成持重之言,他想的也更加的周祥些。毕竟这么一来,林觉之后怕是连官都未必抱住,更遑论有所发展了。 林觉呵呵而笑道:“吕中天要对付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在他眼中我只是个蝼蚁,他不屑亲自对付我罢了。但我适才分析了,这件事必是他幕后指使所为,所以不是我要跟他翻脸,而是他要对付我,严重冒犯了我,我给予反击罢了。我也并不怕今后跟他站在对立面上,因为我们实际上已经撕破脸了。我被视为大皇子的人,就算没有眼前之事,你们以为他便会放过我么?我已经有些看懂这里边的东西了,有的时候,你不是没的选择,而是不敢选择。任何人都希望趋利避害,避免跟朝中这些权高位重的人起冲突,哪怕是他们欺负到你的头上,在你身上拉屎拉尿,很多人也选择了忍让。但我是林觉啊,我可不是他们,我有我自己的底线。” 沈昙和马斌沉默而仔细的听着林觉的话,若有所思。倘若说自己和林觉之间的差距的话,才智自然是一方面,但最重要的还是那种敢作敢为的胆魄。这一点在林觉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也许你满腹才能谋略,但你根本不敢迈出第一步,那么所有的优秀素质都等于零。就像当初林觉所做的那些事一样,看似步步凶险,不可思议,但这正是他敢作敢为的胆魄所致。不能否认他也有过失误,也曾命悬一线差点玩死自己,但正是他敢作敢为的行为,才赢得了很多人的敬重和崇拜,才有过那么多辉煌的经历。 “……两位兄长,我不妨告诉你们一件事。我献药给皇上,皇上的病情正在好转。我可以这么说,在皇上病体痊愈之前,没有人能在皇上面前扳倒我。因为,我掌握着治愈皇上病体的药方。一旦皇上的病体康复,他吕中天更加不能奈何我分毫。只要我自己不犯下太大的错误,不被他抓住把柄,他休想奈我何。他就算恨我入骨,短时间内却别想撼动我分毫。再者说了,就算知道以后他会百般对付我,甚至我会因此而死,那又如何?我若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无法救回来,无法庇护他们,还有何颜面立足天地之间?所以,我必须要这么做。” 林觉的话在沈昙和马斌心中巨大的波澜,他们万万没想到,林觉居然已经和皇上之间建立起了这种特殊的联系。这正是林觉的本事,往往做出的举动让人根本不敢想象,善于利用一切可能。皇上生病的谣言他们也并非没有听到过,但此刻,才算是真正证实了此事。林觉并非朝廷核心人员,居然也能参与此事之中,这是让人难以置信,不得不咂舌称赞的。但最让他们震动的还是林觉后面的话。是的,一个人倘若连身边人都保护不了,瞻前顾后摇摆不定,或放任他们死去而保住自己。那么,还有什么脸面立足天地之间。 “兄弟,没说的,你既然决定要干,我一定帮你。你说,要我怎么做,我一定万死不辞。”马斌沉声喝道。 沈昙也道:“对,我和马大哥帮你去抓了那吕天赐去。” 林觉摇头笑道:“两位兄长义薄云天,林觉很是感激。但今日请你们来,却不是要拉你们下水的。这件事太过危险,我并不想让你们受到牵连。但我确实需要你们的帮忙。” “兄弟,你这是什么话?拿我们当外人么?咱们三个结拜为兄弟,说好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你这话说的我便不爱听了。”马斌不满的道。 “是啊,当初若不是林兄弟在龟山岛智勇双全夺回寿礼,我和马大哥怕早就没命了。我们这条命早就欠你的,还谈什么连累我们?你这么说便是太见外了。”沈昙也皱眉道。 林觉忙拱手道:“二位兄长莫要多心,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我需要你们的帮忙,但我需要的只是你们的人脉和打探情报的能力。我对吕天赐的行踪并不能掌握,想要不惊动任何人的去抓了他,必须要摸清楚他的行踪,定下诱捕之计,神不知鬼不觉的得手。所以,我请两位兄长替我去打探他的踪迹,他爱吃什么,爱逛哪里,行踪路线,身边随从。这些我都要知道,越详细越好。我只有三天时间,我没办法慢慢的去摸清这些事,所以我需要你们的帮忙。” 马斌和沈昙恍然,原来林觉是需要这方面的帮助,倒不是他故意见外。 “这好办,我还有以前在皇城司的兄弟路子,我打个招呼,京城里犄角旮旯的事情都能摸清楚。”马斌道。 林觉摆手道:“绝对不能假手他人,你的那些以往的手下兄弟都不能用,要查只能是你自己去查,用你的手段,或者通过你完全信任的人去查。不能露出半点蛛丝马迹。沈二哥也是,我知道你这方面也是有本事的。上次绿舞身世的事情,两位兄长珠联璧合查了个几乎水落石出,所以这一次我希望两位兄长还能帮我完成此事。摸清了这些事之后,我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诱捕计划,届时如果需要二位兄长的帮忙,我也不会客气。” 马斌和沈昙完全明白了林觉的用意,林觉正是出于信任他们,才会找他们来托付此事。正是相信他们的能力,才会让他们帮忙。此事虽然凶险,但两人心中却涌起一股刺激的感觉。生活太平静,实在没什么意思,骤然遇到这样的事,肾上腺激素飙升的同时,心中也跃跃欲试,感到刺激无比。 …… 两天时间里,林觉平静的安排了安抚赈济粮食发运之事,让杨秀跟随押运车队前往京东西路进行前期的赈济安排。对口帮扶之事也提上了日程。 郭冲下达了圣旨,以江南两淮之地的数十处富庶州府加上京城在内,发动了二对一三对一的对口帮扶行动。采用了林觉提出的‘天下一家,有难同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让大周充满爱’这些口号进行统一宣传。以各地方官府牵头,成立了对口帮扶机构,统一进行运作。 林觉一再强调要自愿为先,绝不能将此事办成扰民和增加百姓负担的盘剥之举。或者是地方官府乘机中饱私囊的举动。这些想法也在圣旨中得到体现。 这件事不过是件小事而已,朝廷中褒贬有之,但却也没有太大的波澜。 十月二十九日,阴冷的北风让整个京城的气温再次骤降而下。北风呼呼的刮了一上午,到了午后时分却骤然停止。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是天降落雪的征兆。今年京城的第一场雪恐怕要落下了。虽然姗姗来迟,但就像是必然要发生的一件事一般,它来了,人们便放心了,这表明天时没有反常,人间或许也因此没有反常之事吧。 第九九四章 机会 果不其然,雪在不久后落下。先是如飞絮乱舞,再后来便成了鹅毛大雪,纷纷而下。很快,枝头屋顶瓦面墙头上便蒙上了一层银装素裹。天地间也变得一片苍茫。整个京城笼罩在大雪之中,突然间让这座永远在喧嚣躁动的城池变得安静而深沉起来。 林家大宅中庭,林觉在宽大的书房内迎来了两天以来他最希望见到的人。马斌和沈昙冒着大雪联袂而来,他们带来了林觉所盼望知道的关于吕天赐的消息。 “兄弟。这两日我和马大哥摸清楚了吕天赐的行踪。具体暗查的细节便不多说了,这吕天赐可能因为最近天气寒冷之故倒是很消停。最近十日只离开一次相府,还只是去樊楼喝了一顿酒而已。”沈昙开门见山的说出了他们的暗查结果。 林觉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坏消息。倘若吕天赐闭门不出。那整个计划岂非要泡汤了。进吕中天府中抓人,那岂非比进淮王府中救人更难?马斌和沈昙匆匆前来便只是要告知自己这个坏消息么? “……不过,我们也查到了不少消息。最近吕天赐迷上了京城鸿雁楼的一名红妓叫柳妍儿的,曾数次前去纠缠。那柳妍儿却也是个有后台的,京城康平郡王郭刚似乎也对她立捧。所以吕天赐却也不敢太过造次。今晚二更,柳妍儿要在汴河登船夜赏初雪,并且首唱她自己谱写的新曲,很多人都会去捧场。我们想,倘若吕天赐倘若真的迷恋柳妍儿,今晚必然不会缺席。这将是这三天来唯一可以擒获吕天赐的时机。所以我和马大哥便赶来跟你商议,你觉得这个机会是否可行。”沈昙沉声说完,目光炯炯看着林觉,征询意见。 林觉缓缓点头道:“辛苦两位兄长了。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不过……吕天赐是否会前去参加呢?这等大雪之夜,他会不会去是个问题。倘若他不去,岂非白费了。” “呵呵呵,所以我们给他设了个套儿。吕天赐身边有一个贴身仆从叫吕三的,吕天赐很多坏事都是他怂恿干出来的。这小子最会讨吕天赐欢心。一个时辰之前,吕三在四海楼喝酒,我安排了人故意在他旁边的桌子边上谈论今晚歌姬柳妍儿登船夜游的事情,那吕三侧耳听的仔细。我的人还特意说了今晚康平郡王不在京城,所以没法去捧场的消息。并且透露了今晚如果谁的缠头多的话,恐怕会有一亲芳泽的机会。京城的公子哥儿趋之若鹜,都想得到这次机会。听了这些话,那吕三连酒也不喝了,立刻便结账下楼回府了。我估摸着,这小子必是跟吕天赐报信去了。这小子最会拍马屁,这等机会他怎么会放过?我估摸着,吕天赐今晚十之八九要去。”马斌在旁呵呵呵的笑着道。 林觉一挑大指,赞道:“果然是老江湖,我正怕消息送不到吕天赐的耳朵里。这下可多了几成把握了。只要他去,我们便有机会抓住他。” 马斌得意洋洋的道:“这些小伎俩算得了什么?当初在皇城司,我们什么手段没用过?什么钓鱼执法,挖坑让人跳的事情可干了不老少。” 沈昙和林觉都哈哈笑了起来。皇城司办案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诱骗拐带这些都是小儿科,只要达到目的,他们甚至敢杀人放火,制造混乱。潜伏卧底,钓鱼执法的事情根本不算什么事。 “我们假定他会去,但这是第一步。要想擒获他,则还需好好的谋划。他身边有多少随从,是否有高手护卫。不知道两位兄长可曾获悉?” 沈昙忙道:“当然查清楚了。吕天赐以往出门都是带着七八名护卫的。其中必有相府高手。自从左氏兄弟被白冰姑娘击败,次日死于非命之后,吕天赐身边换了另外两名高手。这两人我都认识,一个是铁剑门的辛无涯,一个是八极门的杨振。兄弟可能不认识,但这两人在江湖上还是颇有名声的,可算高手之列。辛无涯善剑术,杨振的八极拳威名赫赫,在江湖上败了不少高手。我也是到了京城才知道他们居然在相府当了护卫了。今晚他们两人必是在的,其余人都不足为虑。我想贴身上船护卫的应该是这两人。不过事情也不能完全的确认,具体还需今晚方知。我会派人盯着相府门前,只要吕天赐一出门,自然便可知他身边有多少人,便可立刻禀报给你知晓,这才最为准确。” 林觉点头道:“沈二哥所言甚是,也很谨慎。不过只要吕天赐没有被惊动,我想这样的场合他不会带大批人手前去,因为并无必要。姑且只论这两位的武技,大概在怎样的水平。” 沈昙沉吟道:“这么说吧,这两位的武技跟我不相上下。” 林觉一惊,他知道沈昙的武技高强,这两人的武技居然跟沈昙差不多,那倒是劲敌。倘若一击不中被缠上,那将极为棘手。不仅如此,如何擒获吕天赐,得手或者没得手后如何全身而退。线路如何安排,这都是需要研究的事情。可是时间这么紧,当真是有些措手不及。 林觉脑子里飞快的运转着,片刻后转向马斌和沈昙道:“二位兄长,我决定了今晚动手。你们无需参与绑架拿人的过程,我只希望你们为我做好接应便可。” 马斌皱眉道:“那你打算如何擒获吕天赐,你又怎能接近?” 沈昙道:“马大哥,莫问了,时间紧迫,还是听三弟安排便是。三弟说怎么做,咱们便怎么做。不要浪费时间。很快便傍晚了。” 马斌忙点头道:“说的是,我不问了,但是兄弟,你可千万不要因为怕我们受牵连而不让我们帮忙。事情搞砸了可不好。” 林觉呵呵笑道:“有心算无心,敌在明,我在暗,主动权在我手里。今晚除非吕天赐不去,只要他去,必将其手到擒来。” …… 林宅后园,漫天飞雪之中,一个矫健婀娜的身姿在雪中穿梭舞动。但见她纵跃轻灵,体态优美,整个人一袭白衣,宛如融入在雪中的精灵一般,又如飞雪之中翩然起舞的仙子一般。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白冰口中吟诵着诗句,手中青笛舞动,一招一式暗合音律词意,夹杂着青笛清亮之声,婉兮清扬,悦耳绝伦。吟诵到最后一句时,白冰身在半空,忽然青笛前端青芒吞吐,带动飞舞的雪花在身遭盘旋,宛如一条洁白的丝带一般,美不胜收。忽而一声娇叱,丝带飞散成片片落花,在身遭形成一片漫天飞射的雪雾。宛如万朵鲜花盛放,缓缓飘落,情景诡异而绝美。 就在这万花缤纷之中,白冰的身子轻轻落地,收招而立。身旁劲气消散,她的身形也重新融入缓缓飘落的漫天雪花之中。 “好!”一声清脆的叫好声传来,小径上,林觉一袭黑氅,顶着头上的白雪微笑缓步走来。 白冰笑道:“吓我一跳,又来偷看我练功。” 林觉哈哈一笑,心道:小妮子学会撒谎了,她明明知道自己在那里的,否则怎会有这般卖力。 林觉走上前来,低头看着白冰红扑扑的脸蛋和红唇,笑道:“这一首卜算子你也练成了,厉害啊,厉害。我从没想到这首词居然可以融为武技。当真大开眼界。” 白冰笑道:“还差的远呢。我总感觉这首词有一种磅礴之气,虽然看似平淡,但却隐含极大的威严和气派。但我总是把握不住精髓,目前只稍有些领悟。正想着找机会让你解释解释你写这首词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没准能对我有所帮助。” 林觉心道:你若知道这首词真正的作者是谁,便知道为何这首词看似内敛平淡,却有一种举重若轻,磅礴深邃的精神在其中了。 “你穿着这么单薄,会冻着的。”林觉看着白冰单薄的衣衫心疼的道。 “我不冷,我在漠北的时候,天气比这里可冷了数倍。这个时节,雪怕是要没到腿弯了。这算什么?”白冰笑道。 但林觉还是用行动表达了他的关心,他张开大氅,将白冰娇小的身子裹在怀中,只露出她那张红艳艳的脸蛋。白冰娇嗔着搂住林觉,依偎在他的怀里。两个人就这么紧紧的拥抱着,站在漫天大雪之中。 “我们要去做事了是么?今晚是不是便要行动了?”白冰轻声在林觉耳边说话,温馨的口气吹得林觉耳侧发痒。 “你怎知道?”林觉吻了一下白冰圆润的耳珠。 “马大哥和沈大哥不是来了么?他们应该是来商议行动的事情的,我又不傻。而且你穿着大氅前来,这不是要出门了么?”白冰轻声道。 林觉哑然失笑,是啊,自己在家里穿着长衣大氅,这不是要出门是什么?白冰只是性子单纯,可不是傻子。 第九九五章 京城红人 “冰儿,今晚的行动很危险,成败就在一线之间,你怕不怕?”林觉低声笑道。 白冰仰头看着林觉道:“跟着夫君,我什么都不怕。夫君要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 林觉俯下头亲吻了她的红唇,笑道:“冰儿,你有没有怀疑过我的决定,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太容易惹上麻烦了。有没有觉得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嫁给我之后,你所经历的危险可比在漠北多的多了。我已经习惯了你在身边帮我,这是不是有些自私?” 白冰轻笑道:“哪有?跟着夫君之后,我才开了眼界,知道世上原来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若不是夫君,我还懵懂无知,像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一般,不知道天高地阔呢。当然,夫君确实很容易招惹是非,麻烦事不断。但我知道,夫君从未主动招惹过别人,都是别人招惹你。咱们总不能任人宰割吧。不过,我有时候确实也有些疑惑,为什么总是有人要找我们的麻烦啊。大伙儿开开心心的活着,互相友爱,不要争权夺利不好么?干什么非要这么做?” 林觉微笑点头道:“冰儿能如此通情达理,我很高兴。至于你的疑惑,我想很多人都有。其实你也应该看出来了,漠北之地虽然艰难困苦,但苦寒和野兽的危险却远远没有这红尘之世的危险大。这世上最危险的东西不是野兽凶猛,也不是寒冷炎热,不是水火无情,不是饥荒疾病。恰恰正是人本身而已。人是最无情凶残的东西,他们可以做出许多你无法想象的事情,那些事天地不会做,禽兽也不会做,只有人会做。我们生活在这世上,很多时候就像是生活在一个满是恶魔的世界里,不是你善良忍让便可以委屈求全的,你必须抗争,必须打败这些妖魔鬼怪才能活下去。所以,我们必须强大自己,必须要有一颗坚强的心,必须竭尽全力,不能有片刻的松懈。你不击败他们,他们便会吃掉你,弱肉强食,物竞天择,没人可以靠着软弱求存。当你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便会明白为什么这些人都要争权夺利,都要吞噬倾轧他人了。” 白冰皱眉沉思片刻,轻声道:“我好像懂了。我们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夫君、郡主姐姐、莺莺姐姐、绿舞、浣秋、林战,还有林家所有人,我们都想要活下去,所以我们不得不抗争,不得不强大。不能任人宰割欺凌。所以我们必须去冒险。就像这次,我们成功了,绿舞和小虎便能活,否则,她们便可能会死。或者夫君便必须要去为郭旭那个坏东西卖命。夫君,我明白的。” 林觉缓缓点头,看着白冰明亮的双眸道:“你明白了,那便好。能者多劳,你我都必须肩负起保护她们的责任来。时间不早了,你得回房去收拾收拾,我陪你去,跟你说说行动的细节。初更咱们便该出发了。” 白冰微笑点头,林觉携着她温热的小手,两人缓步离开后园,消失在花树之后。 …… 鸿雁楼是京城老牌青馆之一,鸿雁楼的特色是楼中红牌歌艺出众,这几乎是鸿雁楼的传统。历代头牌都是蜚声大周国内的歌艺大家,一代代传承而下,鸿雁楼中歌妓的水准一直保持在较高的位置。 京城有俗语:吃在樊楼,听在鸿雁。便足以说明鸿雁楼的歌艺之名。 鸿雁楼能在京城有这样的地位,自然不是仅仅靠着技艺。鸿雁楼的后台老板是京城中一名皇族贵胄,被称为康平郡王的郭刚便是鸿雁楼的后台。郭刚是正宗的皇族血脉,追溯三代以上,郭刚的爷爷和当今圣上郭冲的爷爷是亲兄弟。只不过郭冲这一脉是皇嗣正统,郭刚这一脉没能登临大宝,便只能成为皇族支脉了。三代而下,郭刚的祖父郭超的康平亲王的头衔也因为世袭之故而变成了郡王。但皇族贵胄的身份却是不会变的。 这位康平郡王一辈子喜欢的就是吃喝玩乐声色犬马。爱金石文章,古玩旧物。大到骏马虎豹,小到蟋蟀笼鸟,都是他爱好的东西。他有个大园子,专门便是豢养这些珍禽异兽的。 不过,康平郡王最喜欢的一件事便是听曲儿,所以他买下了鸿雁楼,因为鸿雁楼中乐师歌妓无数,他可以随时来听曲。他也可以轻易的便捧红一名歌妓,就像目前鸿雁楼最当红的歌妓柳妍儿一样,一年前她还只是个楼中的二流歌妓,因为康平郡王又一次无意间听到了她的歌声,甚为打动。于是便立捧其上位,为其专门配备诗词谱曲的名家,让她演唱最新的曲词。请来了当世音律大家黄玉给她谱曲站台。甚至在皇族宴饮之时让柳妍儿进宫演唱。这么一折腾,就算是一个五音不全的人,经过这些热捧的手段,怕也会爆红了。况且柳妍儿在歌艺上还是有些造诣的,嗓音和歌艺还是可圈可点的。 今日在汴河楼船上举行的这场新曲首唱品鉴的活动,实际上便是为柳妍儿造势的一种手段。从康平郡王力捧柳妍儿开始,这样的活动便举办过多次,为柳妍儿红透京城歌馆起到了极大的推波助澜之力。 初更过后,位于汴河中段玉兰桥下的宽阔的河湾里,一艘点缀着红色宫灯的彩色楼船停泊在码头旁。大雪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但这丝毫不妨碍码头上来往的人流。乐师和舞姬上船之后,码头上方一辆豪华马车停在上面。车马打开,立刻有人撑着打伞为下车之人挡住落雪。一名健硕的妇人半蹲在车门口,车里裹着红色裘衣,风帽遮的严严实实的柳妍儿伏在那妇人的背上。那妇人背起了柳妍儿往码头上走去。 “翠姑,你可得小心些,小心些,雪天路滑,千万莫要摔了咱们柳姑娘。脚步稳当着,不要那么快。”一旁涂脂抹粉的妈妈扶着柳妍儿的胳膊腿连声嘱咐着。 背着柳妍儿的翠姑气喘吁吁的答应着:“没事,妈妈放心,不会摔倒的,姑娘虽然重了些,但却也背的动。” “啪!”翠姑头上挨了一巴掌。 “怎么说话呢?你是说我胖了么?胡说什么?我今儿才称了,瘦了八两呢。是你自己身子弱了,倒来怪我。在说这样的话,便打发你离开,不要你伺候了。”柳妍儿在胖妇人背上娇嗔着,手用力拧着翠姑肩膀上的肉。 翠姑龇牙咧嘴连忙道歉,脚下略有不稳,引发了旁边的妈妈和众女子的一阵惊呼。好在翠姑身子壮实,很快调整回来,一步步走到码头踏板旁,稳稳当当的将柳妍儿背进了楼船之中。 码头上,一群婢女搬着桌椅板凳暖壶茶盅怀炉木炭渣斗茶叶点心盒子等物鱼贯上船。这些都是柳妍儿需用之物。柳妍儿自打爆红之后,吃的用的穿的使的都是精挑细选。不管到了哪里,合用的东西都需要随身带着,绝对不用别人的东西。所以,跟在她身后伺候的人足有十几个,除了妈妈和陪同的贴身丫鬟之外,粗使的丫鬟都有七八名,大多都是跟在后面搬东西,做些跑腿的事情。 灯笼昏黄的光线下,婢女们小心翼翼的搬着东西往船上送。丫鬟春香专门负责搬运椅子茶几,她得跑两趟。送了椅子上船之后,她回到岸上时,发现原本该由她搬上船的一只小茶几正被一名身材瘦削,衣着单薄的丫鬟搬在手里往跳板上走。 那丫鬟皮肤黑黑的,生的甚是一般。样貌也很陌生。 “你这是……”春香诧异道。 “姐姐歇歇,这个我来搬便是。”那丫鬟轻轻一笑,牙齿倒是雪白整齐。 “你新来的吧,我怎么没见过你。”春香笼着袖子道。 “是啊,姐姐真聪明,一下就猜出来了。我是新来的,今后姐姐可要多照顾啊。家里养不活我了,我便出来做事。”那丫鬟笑道。 春香咂嘴道:“我还不是一样,家里养不活我,只能出来给人当丫鬟使。罢了,今后我罩着你,有什么事问我便是。不过你手脚可得勤快些,我的活你也可以干。” “多谢姐姐,姐姐叫什么。我叫林冰儿。”那丫鬟笑道。 “噗嗤!林冰儿?你家里人给你取了这么个小姐名字,我叫春香,小名二丫头。瞧瞧,这才是我们干活的人该有的名字。我瞧你皮肤黑的很,这样吧,以后我叫你小煤球,你叫我春香姐。”春香呵呵笑道。 林冰儿并没有恼怒,反而点头道:“小煤球?这名字不错。以后姐姐便这么叫吧。姐姐让一下,要上船了。对了,这东西放在哪里啊?” “一看你就是新手,放到楼船大厅里去,一会儿自有人摆设。你没事不要去船厅溜达,我们这些人都只能在船尾呆着,不然妈妈和姑娘都要骂的,都要扣工钱的。千万别好奇心重。所有的事情都跟咱们无干,咱们只是干活的。” 春香低声嘱咐着。有了新雅号小煤球的林冰儿连连点头答应着,在春香的指点下将茶几搬到船厅里。不久后,楼船开拔,摇弋的红灯的灯火穿透大雪纷飞的夜的迷雾,像一个美轮美奂的梦境,缓缓划向汴河河心处。 第九九六章 雪夜楼船冰河上 即便是大雪纷飞的夜晚,汴河之上还是因为柳妍儿的新曲首唱之会吸引了大大小小数十条船只纷纷从各个码头出发,前往玉兰桥河湾处河心所在的鸿雁楼楼船。这些人大多是京城豪富之家的子弟,寻常人家在这样的夜晚自然是早早的上床睡觉安眠,可是这些人不同。他们不用担心寒冷,因为他们身上锦衣貂裘怀里揣着铜暖炉。他们也不用担心明日要早起为生计忙碌,因为他们不愁吃喝,锦衣玉食。他们唯一烦恼的是不能熬过这慢慢长夜,不能无聊的呆在家中。所以,这等热闹之事,他们必是要来的。 在河心楼船东西南北方向,所有的船只都必须经过鸿雁楼护院的盘查。不管你是什么人,这是规矩。这是康平郡王定下的规矩。绝不容许有人随便进入这样的场合。这种场合里,只谈风月,只听曲词,只叙风雅之事。任何在这种场子里闹事或者试图闹事的都不会被允许。因为场地有限,这些人也只允许带两名随从进入保护。 没有人有太多的异议,康平郡王的面子是要给的,这老家伙虽然与世无争,和和气气的,但真要惹了他,还是会招致太多的麻烦。他可是能和皇上随意说笑的很少的人当中的一个。据说皇上一旦心情不好,便去康平郡王的园子里去赏玩珍禽异兽,出来后便满面笑容了。 从初更三刻开始,陆陆续续的人抵达,被引入船厅之中。每一名客人都有各自单独的位置。宽大的船厅里摆得下数十张短几,可让众任各据一方,各有位置。 船厅里,人声嗡嗡的响。众人都是花丛中人,也都是有头有脸的公子哥儿,豪富之家,彼此其实都认识。见面之初,自然如一池塘的水鸭子一般嘈杂不堪,相互打着招呼,互相调侃着,打趣着。 “哎呀,李大公子,你也来了啊。上回被你家夫人从秀春阁张宝宝的床上给揪回家去,没少挨鞋底板吧。胆儿又肥了?又跑出来了?翻围墙出来的吧?” “切,黄衙内,这是什么话?老子是大摇大摆从大门口出来的。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惧内?上次是给她些面子罢了。再说了,这次是柳妍儿姑娘新曲首唱之会,便是翻院墙出来又怎样?那也是值得的。难道你觉得不值么?” “哈哈哈,老子墙都不扶,就服你。就凭你李大公子的脸皮,刀枪不入还是轻的。我觉得在锅里炖个三天三夜也未必能炖烂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大笑。 “这话说的,好像咱们这些人都是不要脸似的。这叫宁做风流鬼,不为无趣人。咱们都是一样的货色,你说我,我说你,也没多大意思。今晚你们谁也别想赢过我,今晚这缠头之首,我是当定了。今晚我将是最后下船的那一位。”李大公子红光满面,丝毫无羞愧之色,反而得意洋洋,踌躇满志。 “李大公子,这话你是看吕衙内没来才敢说的吧?吕衙内一到,你还敢说这样的大话么?”旁边众人讥笑道。 李大公子红了脸道:“他不来,怪我么?我又没让他不来。吕衙内今日不来,下次鸿雁楼的门怕是都进不去咯。柳妍儿姑娘还会给他脸么?他指不定又喜欢上了哪家楼子的姑娘,早把柳妍儿姑娘抛之脑后了。哪有咱们这些人长情有义?”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点头道:“是啊是啊,可不是么。” 船厅中气氛热烈,一片哄笑喧嚷。角落里,一名黑须中年人静静的坐在那里,眉头微皱。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似乎在寻找什么人。这黑须中年人便是林觉乔装所扮。林觉是一外地富商的身份进入船厅之中的。本来这种场合并不允许随便什么人都能登船,林觉乘船抵近时是被鸿雁楼的护院船只所拦截的。林觉解释了自己是外地来京的商贾,慕柳妍儿之名已久,所以前来捧场。但那些护院哪里管你这些,他们只认一样东西,那便是:银子。 磨破了嘴皮不如一大笔银子更为实在,当林觉给几名护院每人塞了两张一百两大额汇通钱庄的银票之后,立刻便被放行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让磨推鬼。不能说落雁楼的护院不严格,不能说他们不敬业,只不过这世上还暂时没有钱办不了的事儿。要是有的话,便是钱给的不够多。 当然,林觉是有备用方案的,倘若钱无用,他便只能用声东击西之计了。沈昙马斌孙大勇以及几名林家护院都各自乘着小船在左近河面上逡巡。一旦林觉受阻,这几位会同时划船抵近往里冲。逼得鸿雁楼的两艘船只去拦截,林觉再乘虚而入,借着大雪弥漫和夜色茫茫抵近楼船,成功的把握也是极大的。只不过那样一来,会引起一些警觉,恐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罢了。 自上船以来,林觉一直便坐在角落里,没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眼前这些家伙们。他们相互揶揄没皮没脸的说笑,林觉却在寻找吕天赐的踪迹。然而,一拨又一拨的人抵达,林觉却始终没有看到吕天赐的身影。刚才听到那位李大公子说的话,林觉更是有些担忧今晚吕天赐会不会来。倘若这厮不来,岂非白忙活一场。明天就是三天之约的最后一天了,难不成真要去硬闯淮王府救人不成? 林觉皱着眉头朝船厅外的过道上看,几名女子招摇来去,红色的灯笼照耀着楼船外侧的空间,映照出鹅毛般的大雪密集划过的痕迹。这般天气,吕天赐还会来么? 船厅内侧帘幕动了动,两名婢女将帘幕掀起了一角,几名女子簇拥着打扮的花枝招展,脸上擦了厚厚脂粉的落雁楼的赵妈妈出现在船厅尽头处,谈笑风生的众人顿时将目光转向了那里。 “哎呀,各位公子官人们,这么大的风雪你们还来了,对我家姑娘可真是厚爱啊。奴家在此代落雁楼和妍儿姑娘给各位见礼感谢了。”赵妈妈敛裾行礼,脸上笑的皱纹乍起,脸上粉底扑簌簌而下。 “赵妈妈,应该的,应该的。妍儿姑娘开唱新曲,我等岂敢不来?再说今日是今年初雪,河上赏雪听曲,乃是绝妙雅致之事呢。” “是啊,是啊。妍儿姑娘仙音天籁,新曲又是黄玉大师亲自谱写,必是妙不可言。错过了今晚,不知要多么后悔。赵妈妈,赶紧请妍儿姑娘出来吧,我们等不及啦。” “……” 众人纷纷还礼,七嘴八舌的说道。 赵妈妈脸上笑得更灿烂了。娇声道:“好,好,公子们等的也心焦,我看人也差不多了,时辰也到二更了,也该开始了。各位公子请落座。奴家这便去请妍儿姑娘出来见诸位。” 众人纷纷叫好鼓掌,赵妈妈敛裾再行礼,转身回到帘幕之后。所有人都纷纷落座,目光瞪着船厅尽头红绒帘幕之后,希望早些看到柳妍儿现身,听到她演唱新曲。 终于,帘幕之后,丝竹之声响起。红色丝绒幕布缓缓打开,露出装饰的金碧辉煌的小小的舞台。乐师在左,舞姬在右,中间一名身材窈窕身着湖绿长裙的面容姣好的女子正面带动人的笑容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女子正是柳妍儿,柳妍儿不属于那种绝色美人,但她却属于那种耐看型的,怎么看都不丑。加上窈窕的曲线,丰满的身姿和职业般亲切可人的笑容,给人一种我见犹怜,想冲上去一把搂住她呵护她的感觉。 众客人掌声雷动,欢呼不绝之时,林觉缓缓起身,准备离开。吕天赐不来,他并不想留在这里浪费时间。他也对听柳妍儿唱曲毫无兴趣。要说唱曲,自家大剧院里高手云集,任拉一个出来,都是高手。林觉根本没必要在这里听这位柳妍儿来唱。 “各位公子大驾光临,妍儿感激不尽。如此雪夜之时,你我相聚于此,便是一场缘分。妍儿无以为报这份缘分,所以今晚将会将打磨半年之久的一首新曲首唱献给诸位公子,不负今晚如此美好的时光。新曲之后,妍儿还会为各位另唱数曲,以表衷肠。” 柳妍儿娇滴滴的开口说道。欢场久战之人,言语自然得体。这一番话像是鹅毛掸子在人心上轻轻挠动,所有人都心满意足,开心无比。仿佛柳妍儿的每一句话都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一般。 林觉闷着头沿着船厅壁往门口缓步走去,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离开,因为所有人都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个光彩照人的可人儿,眼睛里都冒着蓝光。 林觉就要走到船厅出口的厚厚帘幕旁时,忽然间他听到了一个熟悉之极的笑声。 “咦嘻嘻嘻……柳妍儿,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本衙内还没到,你怎么就要开唱了啊?不给本衙内面子么?” 第九九七章 新曲奈何纨绔人 (二合一,今日无更了。) 林觉一怔,紧皱的眉宇松开了,身子慢慢后退,回到了座位上坐下。船厅中所有人也都听到了这魔性的笑声,都知道是吕天赐到了。有人皱起了眉头,心想:好好一个夜晚,怕是要被这狗东西给毁了。还有人心想:这厮今晚怕是为了缠头第一而来,按照规矩,缠头第一是要留宿于此的,十之八九,这厮会得缠头第一。 一想到柳妍儿要被这猪一样的东西抱在怀里乱拱,心里便不知道是何种滋味。可惜财力不济,跟这厮争第一,在座的怕都没这个实力。 柳妍儿也愣了愣,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来。虽然她身在红尘之中,没有资格挑挑拣拣。为了增加影响力,康平郡王定下规矩便是,今晚缠头第一者自己必须作陪共度良宵,柳妍儿也无可奈何。本来今晚座上都是雅客倒也无妨,委身任何一人也不至于让自己厌恶。 但是偏偏这吕天赐还是来了。这年余时间,这厮动辄来纠缠,若不是康平郡王的面子,他怕是要强行赖在自己的闺房不走了。今晚本来知道那吕天赐没来,柳妍儿心情还很好。此刻听到这家伙刺耳的笑声,顿时心里糟糕的很。 然而,毕竟是红尘妓子,有些事也身不由己。心里厌恶,脸上却还得挂着笑。所以当吕天赐裹挟着一缕寒风和一大堆雪花进入船厅之后,柳妍儿的脸上已经荡起了职业性的笑容来。 “哎呀,吕衙内来啦。奴家还正说呢,吕衙内今晚怎么没来?没得到消息么?不可能啊。我家姑娘今日首唱新曲的消息早已在月前便为人所知,衙内公子也必是知晓的。原来却是误会了,衙内您可来了。”赵妈妈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上前行礼叽里呱啦的说了一通。 “起开,本衙内没来你们就要唱曲?摆明没把我放在眼里。怎地?看不起我么?要不要我回府后跟我家老子说一声,就说他这个当朝宰相的身份不管用了,他儿子在外边都没人给面子了?”吕天赐一拂袖,差点把赵妈妈推了一个趔趄。 赵妈妈忙赔笑道:“哪能呢?绝非此意。今晚风大雪大,天又黑,这不是怕衙内公子不便前来,所以不来了么?快请落座,快请落座。” 赵妈妈招呼连声,安排坐席。吕天赐盯着台上嫣然而笑的柳妍儿撅起嘴来做了个飞吻,口中笑道:“咦嘻嘻嘻,小娘子今晚穿这么单薄,莫要冻着了。一会儿我给你捂捂。” 柳妍儿心中恼怒,脸上笑容不变,娇声道:“衙内自己来迟了,却来怪我们。这不是欺负我们么?倘若心里有我们,便该第一个到的。真没道理的说。” 吕天赐笑道:“咦嘻嘻嘻嘻。倒是我的错了,得了,算是我的错吧。为了表示歉意,本衙内先打赏五百两纹银,就算是给小娘子的补偿。” 一旁的赵妈妈笑的合不拢嘴,还是这蠢猪衙内钱多人傻,说话间便五百两银子打赏了,人都还没坐下呢。 “哎呦哟,衙内破费了,妍儿还不快谢谢衙内赏。” “谢衙内公子赏。”柳妍儿敛裾行礼道。 “咦嘻嘻嘻,罢了罢了,这点银子算个球。咦?我座席呢?”吕衙内扭着头问身旁笑容满面的赵妈妈道。 赵妈妈忙伸手道:“这边请,这边请,这不都安排好了么?” 吕天赐看着赵妈妈指着的坐席位置,居然是在靠后偏左的位置,登时怒道:“怎地?我坐那儿?我吕天赐要坐第一排居中。那谁坐着位置呢?哎呦,李大公子,你跟坨屎一样坐在第一排居中的位置了?没见老子来了么?快让开,这位置是我的。” 坐在第一排居中位置的正是李大公子,闻言皱眉道:“吕天赐,总有个先来后到吧。这位置是我的,凭什么让给你?你莫要以为你老子是宰相便要欺负人,我李家可也是有头有脸的。” 吕天赐瞪着小眼睛笑道:“咦嘻嘻嘻,李大屁股,还不将你那大屁股挪开么?要我动粗踹开不成?今儿还就欺负你了,你怎地?几天没见,长了胆子了?跟你老子斗嘴不成?再不走,老子可教你吃家伙。” 李大公子的屁股确实不小,他体态肥胖,腰肉累赘,粗的像个水桶一般,所以显得屁股特别的大。李大屁股这个诨号便是吕天赐给他起的,除了吕天赐,倒也没人敢当面这么说。李家也是京城世家,李家祖上也出过副宰相的大官,李大公子的爹爹现在还在御史台任侍御史之职,也非泛泛之辈。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李大公子实在面子上下不来,虽然明知对方惹不起,却也要说几句场面话。 “吕天赐,你莫霸道。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今日我不让,你能如何?” “咦嘻嘻嘻。有意思,硬气起来了。那可就莫怪我了。辛无涯,杨振,还愣着作甚?掀了他的桌子,把他给我丢到河里去。”吕衙内大声喝道。 站在他身后的两名护卫拱手应诺,踏步向前走向李大公子。李大公子脸色发白,摆手道:“阿成阿虎,还愣着作甚?保护本公子。” 阿成和阿虎是他的两名护卫,武功也自不俗。其实不待他吩咐,这两人已经横着膀子迎了上去,拦住了辛无涯和杨振的去路。阿成阿虎生的人高马大,身上肌肉纠结,像是两座铁塔一般,比对面的辛无涯和杨振还高半个头。气势上一点也不输。 厅中众人心中都希望阿成阿虎能杀一杀吕天赐的威风,将他两名护院给打趴下。然而,他们失望了。双方只一交手,不过短短数招,杨振便一拳一个,将阿成和阿虎打的趴在地上哼哼。八极拳高手杨振对付这种三脚猫的人,根本都不用费气力。而辛无涯甚至根本没出手。 “咦嘻嘻,知道厉害了吧?跟老子耍横?去,将李大屁股给我丢河里去。”吕天赐怪笑连声,指手画脚道。 赵妈妈连忙上前哀求道:“衙内,衙内,万万息怒,可莫要闹出人命来啊。李大公子,坐席让给吕衙内便是,一个坐席而已,不要闹的不可开交。吕衙内,给奴家一个面子成么?” 柳妍儿也娇声道:“衙内公子,给奴家一个面子,今日是奴家新曲首唱的喜事,您这么一闹岂非是在闹腾奴家么?今日郡王虽然没来,但他回京后倘若知道此事,大伙儿都不好。” 吕天赐皱皱眉,他确实有些含糊康平郡王。康平郡王自己的爹爹都对他客客气气的,自己可莫要得罪他,免得爹爹又要拿鞋底子抽自己了。 “罢了,既然妍儿姑娘说话了,怎好不给小娘子面子?便不扔他下河了。李大屁股,还不滚蛋,想死么?”吕天赐喝道。 李大公子灰头土脸,知道再硬气下去,这混世魔王真的会将自己丢下河去。这等天气丢下河去,不死也得脱层皮了。当下好汉不吃眼前亏,灰溜溜去往角落坐席去。吕天赐志得圆满,一屁股坐在当中的坐席上,咧着大嘴直勾勾盯着柳妍儿的身体,毫不掩饰急色之态。 这一出闹剧此刻才算平息。其实众人早就见怪不怪。这吕天赐嚣张跋扈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大街上也敢调戏民女,青楼里更是肆无忌惮。欺负人更是家常便饭。只是鸿雁楼这样的地方他还很少有机会撒野,毕竟康平郡王罩着的地方。只可惜今日康平郡王不在,这厮便开始无礼了。原本是个其乐融融的夜晚,这么一闹,心里都有些闹心。 林觉倒是没有对吕天赐的行为有什么意外,这厮也不是第一次见他欺负人了。自己两次让他吃瘪,一次是他在大相国寺前对小郡主和绿舞风言风语,结果被林觉差点踢爆了下体。还有一次是在南城大剧院门前,白冰出手惩戒了他,让他吃瘪而逃。这小子根本就没有吸取教训,还是这般飞扬跋扈,还是这般目中无人。 林觉主要观察的便是他身边的两名护卫。船厅之外再无其他人进来,所以这跟随吕天赐进来的两人应该便是船上跟随他的贴身护卫。大概便是沈昙口中的所谓铁剑门的辛无涯和八极门的杨振这两个人了。适才见杨振出手,果然不同凡响。两名身高马大的壮汉眨眼间便被放倒,毫无反抗能力,足见武技高强。今晚,这两人应该是最大的麻烦。 “那个……嗯哼,嗯哼!诸位公子诸位恩客,奴家今日新曲首唱即将开始。请诸位做好准备了。”柳妍儿娇声咳嗽了两声,开口说话,尽量让厅中因为吕衙内的粗鲁行为而导致的尴尬气氛回到正轨之上。 众人闻听此言,也暂时将不高兴抛开,纷纷鼓起掌来。吕天赐更是笑的跟个傻子一样,拍着巴掌大声叫好,旁若无人一般。他似乎早已忘了适才他欺负了人的事情了。 “多谢诸位。适才说的是,这首新曲是历时半年打磨而成。黄玉大师亲自谱曲。此次新曲并非古韵,而是新作。黄玉大师说了,自从他去过杭州,参加了杭州的花魁大赛,听到了林觉公子所谱曲的曲词之后,便大受启发。他认为,这才是乐律发展之道,不必一切法古,循规蹈矩,而要古今结合,二者相融,走创新求变之路。这番见地,奴家是同意的。所以这一首曲子,便是黄玉大帅创新之曲,诸位有耳福了。” 柳妍儿侃侃说着,下边有人连连点头。柳妍儿说的也起劲,但敌不过坐在最前面的吕衙内一个大大的不赖烦的阿欠。柳妍儿顿时满腔的热情化为乌有,再无说下去的兴致了。 “多说无益,请诸君听我唱曲便是了。回头再做品评。” 柳妍儿低首回转,伸手从旁边小几上取过一柄琵琶来,然后慢慢的坐在一方锦凳上。伸手一波,琵琶叮咚有声,锵然而作。 一旁一名乐师敲打檀板,三声过后,众乐声粲然而起。笙箫瑶琴笛管丝竹,悠扬悦耳。前奏之后,柳妍儿挥动纤手,琵琶之声响起时,其他乐音之声变小,让琵琶声更为突出。 柳妍儿双眸迷蒙,如梦似幻,琵琶乐声转为轻柔之时,启红唇唱道:“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觅知音……” 柳妍儿嗓音不能算是最上乘的那种嗓音,但她很显然懂的如何扬长避短,如何以情入歌。所以说,她能走红也并非完全靠捧,她的歌声中确实有一种吸引人的特质。加之这首词曲明显和流行的曲词有些不同,宛转悠扬之中并不恪守音律之道,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这一开口,下方众人如痴如醉,有人情不自禁的鼓起掌来,却被其他人怒目瞪视,怪他干扰了歌唱之声。 “好!”一个尖利的声音却依旧突兀的响起,吓得众人一大跳。却是吕天赐的叫好之声。吕天赐并听不出来唱的有什么好的,他的一双小眼睛只围着柳妍儿的胸脯大腿和红唇打转,心里想着一些龌蹉的念头。他想:倘若能将柳妍儿弄到手,在床上一边亵玩她,一边叫她唱歌来听,那是怎样一种神仙般的享受。那双红红的小嘴,倘若给自己品玉吹箫,定是一种极端的享受。 直到看到所有人都怒目瞪着他,他才发现自己犯了众怒。台上的柳妍儿也呆呆的看着他,紧蹙着可爱的眉毛。 “怎么了都?”吕天赐咂嘴道。 “奴家唱曲之时,希望吕衙内不要出声打搅。吕衙内倘若不愿听,便请移步出去。你可以不尊重奴家,但绝不可不尊重奴家所唱之曲。这曲子乃大乐师唐玉先生呕心沥血之作,这是对他老人家的一种极大的不尊重。”柳妍儿出声冷冷的道。这话说的极重,几乎便是呵斥吕天赐了。所有人都为柳妍儿捏了把汗,但吕天赐居然没发怒。 “得了得了,你唱便是,我不说话就是了。干什么这么凶巴巴的。爷给你面子,你唱你的。”吕天赐翻了翻白眼,闭上了嘴巴。 柳妍儿吁了口气,转头对乐师们点了点头,乐师檀板重新再起,乐音流转之中,琵琶如泣如诉之声中,柳妍儿重新调整情绪,很快进入状态,开口唱道。 山青青, 水碧碧, 高山流水觅知音。 一声声如泣如诉。 如悲啼。 叹的是, 人生难得一知己, 千古知音最难觅。 山青青。 水碧碧。 高山流水韵依依。 一声声如颂如歌。 如赞礼。 赞的是。 将军拔剑南天起。 我愿做长风绕战旗。 莫看词句简单,但很显然,在曲调上作尽了文章。整首歌中,既有起承转合的长调婉转,一个字竟然婉转十余音,高低起伏,如同流云飞渡,流水回旋一般。荡气回肠,绵绵不绝。更有在这荡气回肠的长调婉转之外,还有短促激越,字如金铁一般的快节奏的演唱。短促和婉转悠长在这首歌曲之中竟然丝毫不矛盾,相互映衬,浑然天成。让整首歌的意蕴悠长却又激越,产生一种极为强烈的余韵酣畅之感。 琵琶之音夹杂在快慢缓急结合的唱曲之中,忽而婉转如流水悠悠,白云朵朵般的静谧,忽而又如金戈铁马一般做金铁交击之音。整首歌真正达到了当代乐坛大家们所推崇的那种,词以曲传,曲合词意,词曲和谐的绝妙境地。 一曲既罢,不仅是众公子恩客,就连见过大场面,听过无数好词好曲好嗓音的林觉也喟然而叹,不得不承认这女子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可以想象,这首曲很快便会风靡京城花界欢场,成为经典之曲。 “好!” “精彩啊精彩,面对此曲,我竟无法描述其妙处,竟然词穷了。此曲不火,天理难容。” “是啊,黄玉大师的曲风果真大变,而妍儿姑娘的演绎也是入木三分。我服了,今晚来此,我值了。” 众人掌声如潮,叫好不迭,点头夸赞不已。柳妍儿起身而立,抱着琵琶行礼。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眼睛里升腾起一股雾气。她看得出,这一次这些人不是因为色相而认可自己,而是真的被自己的歌艺打动。对于一个歌妓而言,这是她所能拥有的最大的幸福了吧。虽然必须强颜欢笑在欢场作践自己,但起码自己还能用歌声来对美好未来发出希冀之声。 “多谢诸位公子。这首歌的名字叫做《知音》。取得的是伯牙子期之典,表达知音难觅之意。诸位公子倘若觉得还入耳,待会我们便品评一番。奴家先去换身衣服,一会便出来。诸位公子喝茶吃些点心,天寒地冻,可莫要冻着饿着,那便是奴家招待不周了。”柳妍儿娇声说道。 “咦嘻嘻嘻,妍儿小娘子,觅得什么知音啊。本衙内便是你的知音啊。这首歌唱的妙,本人赏金百两。”憋了整首歌的时间,吕衙内终于得了机会说话,立刻便大放厥词。 不过他出手便赏金百两,倒确实是大手笔,大气派。要知道百两金子合纹银起码一千六百两。这一会儿工夫,这厮便挥霍了两千两银子了。 赵妈妈自然开心的要命,忙现身道谢。柳妍儿却笑容勉强,只无声行礼,便快速回船厅内间而去。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有的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冲着吕衙内叫道:“吕衙内,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一上来便大洒银子,搞得乌烟瘴气的。今日缠头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聆听妍儿姑娘的新曲。你倒好,吆五喝六的闹腾。真是大煞风景。” 吕天赐怒道:“你们这帮穷鬼,自己舍不得花银子还酸溜溜的说我?老子是有几个臭钱,怎地?你有本事也跟老子一样拿银子出来撒啊。光说不练,只靠嘴巴,算个什么鸡.巴东西。要支持妍儿小娘子,拿出真金白银来支持才算本事,光嘴巴上说,有个屁用。” 众人一时语塞,虽然这些人都是家境殷实之人,有的还是豪富之家。但像吕天赐这般撒银子乱花钱,还是没人扛得住的。众人明明知道,今日新曲首唱之会是来赚取口碑,靠着众人的口口相传达到让曲儿红遍京城之目的的。并非完全是为了攫取缠头而来。但被吕天赐这么一说,倒是说出理来了。倒是真显得众人小气巴拉,不肯掏银子,只靠嘴巴光说不练一般。 见众人闭嘴,吕天赐得意洋洋。嘻嘻的笑着仰躺在椅子上,将脚翘在小几上晃动,状极不雅。 众人纷纷摇头,心中不满却又没办法。只得相互低声安慰道:“罢了罢了,莫跟着蠢货一般见识。跟他讲道理那是对牛弹琴。吕相一世英名,怕是最终要毁在这家伙的手里。” “可不是么?今晚本是个欢乐惬意的晚上,都被这狗东西给搅合了。一会儿还不知要出什么幺蛾子呢。真希望一会儿这厮脚一滑,摔河里去。” “嘿嘿,他若落水,我是不会救的。” 第九九八章 银弹 众人七嘴八舌窃窃泄愤的当儿,一群婢女鱼贯而入,捧着精美的点心和热气腾腾的煮茶,给每位来兵续热茶,上点心。已然二更过半时分,这时候很多人确实饿了困了。茶可提神,点心可充饥,来的正是时候。 林觉坐在角落里盯着进来的十余名婢女,按照计划,白冰会想办法混在这些婢女之中进船厅来,撑着斟茶倒水的机会,出其不意的制住吕天赐。但是,林觉并没有在这十余名婢女之中找到白冰的身影,这让林觉有些担心。白冰难道没有混上船来?按理说,扮作婢女的计划是可以奏效的,黑灯瞎火乱糟糟一群人登船的时候,多个其貌不扬的婢女搬个东西混在里边并不难。 倘若白冰连船都没有混上来,那今晚的计划可就麻烦了。那么便要启动备用计划,林觉只能亲自动手了。当然,亲自动手也不是不可以,但面对吕天赐身边的两名高手,林觉感觉难度不小。 林觉不知道的是,混上船容易,混进船厅却是最难的部分。此时此刻,船尾的小仓里,白冰也是急的团团转。船尾到船厅距离虽短,却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船厅之中贵客云集,进入船厅中斟茶倒水的婢女也都是挑选过的人,像白冰混入的这群婢女,都是粗使丫鬟,只能在船尾呆着,干些洗刷杯盘,随时被招呼着去搬运什么东西的粗活。根本就不被允许靠近船厅的。 白冰在小仓里往船廊下探头张望的时候,新结识的老人春香便警告她道:“林小妹,可莫要分心了,快些干活才是正经。咱们这些人跟那些姑娘可不能比。咱们是干苦活累活的命。那里边的热闹跟我们无关。哎,可惜你跟我一样,也是生得丑了些,土了些。但凡我们生得好看些,腰细些,皮肤白些,也可能不必在这里刷碗洗碟子了。哎,这都是命啊。认命吧。” 白冰心中苦笑不已,这种心态该是何等的扭曲。笑贫不笑娼这句话在眼下可真是最好的形容了。春香的心态应该是很多人的心态,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大周朝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的现实。宁愿生的好看些,愿意靠着身体的资本去获得一些容易获得的东西,这种想法是多么的可悲。 白冰注意到了十余名女子捧着茶壶食盒进船厅的情形。她很想混入其中,但却发现没有多余的茶壶食盒可以供自己当道具混在其后。空着手是进不去的,船厅门口站着的几名护院和一名妈妈可是根本不会让闲杂人等进去的。白冰不能硬闯,那将破坏整个计划,她必须要光明正大的进入船厅,才能伺机动手。 这一波机会错过了,白冰心急如焚,差点打碎了手上的碗碟,引来其他人一阵侧目。白冰赶忙告诫自己要冷静,万不能暴露了身份,否则怕是很快便被其他人揭穿身份,那便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船厅之中,柳妍儿重新登场,她换了一身装扮。湖绿色的长裙变成了玫红色的锦袍,整个人气质大变,倒像是个贵妇人一般。 “各位公子久候了,奴家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柳妍儿端起茶盅示意,碰了碰红唇。众公子也纷纷端茶示意,连称客气。 “接下来呢,便是诸位品鉴适才新曲的时间了。诸位知道我这儿的规矩,其实缠头打赏在妍儿看来并不重要。妍儿最看重的,还是最为中肯的意见。一条好的建议可抵缠头百金。这可以让妍儿提高歌艺,更进一步。银子可做不到这一点。”柳妍儿放下茶盅笑道。 众公子闻言纷纷点头称赞。有人故意在吕天赐身边道:“瞧瞧,这才是妍儿姑娘的胸怀和风度。这才是歌艺大家的态度。有的人以为有银子了不起,殊不知,钱在妍儿姑娘眼中根本不重要。这可不是打脸么?” 吕天赐骂了一声,忽然站起身来叫道:“妍儿小娘子,曲儿我是听不懂的,什么鸟建议我也是提不出来的。本衙内有的就是银子。本衙内宣布,再赏银一万两。这便是本衙内对妍儿小娘子的支持。你说你要是不要?” 船厅中一片寂静,赵妈妈等一干人等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那可是一万两银子啊。真是疯了。座上谁能这般财大气粗? 柳妍儿也惊呆了,一万两银子的缠头,这可不是小数目。她忙忙碌碌的为了什么?还不是为名为利么?虽然说银子不重要,但那不过是场面话。谁跟银子过不去?自己的排场,鸿雁楼上下人等的开销,自己的大笔奢华的开销,不都是靠着这些人给钱才能维持么? “怎地?妍儿小娘子觉得不够?那本衙内便再加一万两。两万两银子。瞧瞧,会同钱庄的金票在此。妍儿小娘子,你要不要银子?你说句不要,本衙内立刻便走。你只说要,这些银子都是你的了。” 吕衙内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举在手里哗啦啦的抖动着。银票是特制的纸张制作,上面盖着花花绿绿的印签和密语,抖动起来的声音很有质感且让人眼花缭乱。这声音最有诱惑力,是很多人梦寐以求听到的声音。 柳妍儿涨红了脸看着那叠在空中飞舞的银票发呆。每个人其实都是有底线的,但要看诱惑有多大。有的人底线低,十两二十两银子便可以让他叫你一声爷爷。但有的人底线高,几百两上千两他也会不屑一顾。但如果诱惑达到了临界点,恐怕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了底线。在两万两银子面前,有几人能坚持底线?那可是两万两啊,普通人一年赚五十两银子,一辈子也不过五千两,但那已经是相当富足的生活了。两万两银子,这些人活四辈子也赚不来,但眼下只需张张口便到手了。 柳妍儿的底线高,但也没高到这种地步。她本就不是什么守身如玉的深闺良家女子。红尘中打滚不就是为了活的好些,赚的多些么?之所以要唱曲提高歌艺,要装的矜持高贵的模样,本质上还不是自抬身价,多赚银子么?两万两银子,那已经足够击破柳妍儿的底线了。 “多谢……多谢……衙内公子的赏。妍儿感谢衙内公子的慷慨。”柳妍儿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咦嘻嘻嘻,这才像话嘛。拿去,拿去。小娘子不用谢。待会我为第一,你好生的伺候我便好。教我觉得这银子不白花便成。”吕衙内眉花眼笑抓耳挠腮的道。 吕天赐虽然纨绔,但他却已经总结出了两大无往而不利的法宝。其一便是他爹爹的虎皮招牌,但有棘手之事,抬出爹爹来,对方便立刻怂了。在这招牌之下,他尽可以耍横耍无赖,可以为所欲为。第二大法宝便是砸银子。吕府家财亿万,白花花的银子砸出去,什么事什么人都能摆平。康平郡王拥有的这鸿雁楼固然不能用第一招,但第二招显然又奏效了。这柳妍儿装的挺像,但还不是在银弹进攻下服软。自己要用银子砸的她光溜溜的,乖乖的伺候自己。这两大法宝才是人间利器,其他的什么东西都是放狗屁。 柳妍儿道谢的时候,众公子脸上一片哀伤。他们当然无权指责柳妍儿要银子的举动。本质上他们都明白,欢场之中就是这样的规则。他们悲伤的是自己实力不允许自己跟吕衙内斗富,这才是让自己心痛的地方。今晚,吕天赐这狗东西确实在他们所有人的自尊心上猛踩一脚,让他们深感惭愧和愤怒。 “继续啊,继续啊。提建议啊,你们快提。提了之后你们便能滚蛋了。”吕衙内继续尽情的嘲讽道。 “衙内……公子……可否给妍儿一个薄面,今晚的新曲首唱之会还需进行……在座各位都是妍儿的贵客。可否……不要这样。” 拿了人银子之后,柳妍儿明显语气已经没有那么强硬,这话已经是在恳求了。 “咦嘻嘻嘻,小娘子说话,自然是要给面子的。你说咋办就咋办便是。”吕衙内哈哈笑说,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又一口喷出来道:“茶不好喝,这时候要喝酒才是。上酒来,这等时候喝酒最助兴。小娘子,我看一会儿你唱个曲儿助助酒兴。你觉得怎样?” 柳妍儿脸色涨红,今晚所有的流程已经全部乱套了,原本唱了新曲之后便是品鉴和送缠头的环节。后面便是唱几首曲儿以馈众人。缠头第一的留下来共度良宵。但这吕衙内已经让所有的事情乱七八糟了。不过,看在两万两银子的面子上,便也只能如此了。得赶快过了今晚,明天……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明天大伙儿一觉睡醒之后便会好起来,他们也还是一样会来捧自己的场,只是自己得更加的卖些气力了。 “好吧,上……上酒便是。”柳妍儿轻声道。 赵妈妈揣着一大叠银票早已笑的合不拢嘴,连声叫道:“上酒,上酒。快上酒。” 第九九九章 劫持 船上备有酒水,但本是要到竞争缠头第一的时候上酒的。那种时候喝点酒更容易让这些恩客们上头。一旦情绪激动,出手也就更大方了。但现在,不得不提前上酒。 上酒的事吩咐下来之后,船尾顿时一片忙碌。十余名专门侍奉客人的婢女们连声催促着粗使丫鬟们准备酒壶酒盅,切牛肉冷盘等等。一时间船尾几个小仓之中人人忙的不可开交。 白冰什么也不会干,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一名婢女皱眉道:“人人忙碌,你却偷懒。里边还等着上酒菜呢。” 白冰看看春香,春香忙扭头装作不认识白冰。 “还东张西望作甚?还不去筛酒?拿着酒壶,去筛酒送来。”那婢女将手中的酒壶递到白冰手上,没好气的道。 白冰忙答应了,捧着酒壶去往下方船舱存酒之处去筛酒。那婢女在外边摆好了食盒,站着等了一会,还不见白冰进来。其他婢女都已经陆续进船厅之中了,白冰还没筛好酒出来,气的咬牙切齿的顺着船梯下到仓里来寻找。一下来,便看见白冰捧着酒壶站在角落里。 “干什么?你要死么?耽误时间了你知道么?回头再收拾你,还不把酒拿过来。”婢女劈头骂道。 白冰走上前来,轻声道:“对不住了。” 婢女骂道:“道歉也不成,我定要禀报赵妈妈的。” 白冰轻声道:“我是说,对不住了,我得打昏你了。” “什么?”那婢女愕然道。白冰扬起了手,掌影在那婢女眼中放大,掌侧边缘横切在婢女的脖颈上。那婢女哼也没哼一声,身子软软瘫倒。 白冰一手托着她的身子,一手抓住了她手中的托盘,几盘菜一点也没撒。之后快手快脚的脱了她的衣衫穿在自己身上。又按照她的发饰简单的弄了弄头发,这才将那婢女拖到船舱角落用破麻袋盖上。之后提起食盒捧起酒壶快速拾阶而上来到甲板长廊里。 “哎呀,小红,你怎么还没进去。动作快些个。妈妈要发火的。”一名婢女在前方跺脚叫道。 “哦哦。”白冰垂着头连声答应,快步穿过雪花零星飘过的船廊,来到了热闹喧哗的船厅之外。门口几名护院挥挥手,并没有阻拦。 进入船厅之中,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白冰眯了眯眼,扫视厅中一周,一眼便看到了角落里投射而来的熟悉的目光。那个大胡子中年人正是夫君所扮。白冰提着食盒,托着酒壶缓步走去。身侧是一片喧哗嘈杂之声。 林觉看到白冰的那一刻,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她终于混进来了,此刻如果还不能进来办事,酒水之后便再无机会接近了,那只能硬来了。 “来,给我斟酒。”林觉招了招手道。 “是。”白冰低头应道,走过去给林觉斟酒。 “第一排正中的那个便是。机会只有一次,他身边的两人武功很高,不过你不要担心,我会配合你。”林觉快速低声的道。 白冰微笑点头,轻声道:“公子慢用。” “小红,这边桌上没有酒菜,你怎地倒跑去有酒菜的桌上斟酒了?昏了头不是?还不快过来,马公子都等着急了。”赵妈妈站在远处叫道。 白冰忙抬脚便走,朝着赵妈妈的方向走去。不过她走的路线不是直接穿行小几之间的过道,而是朝着第一排吕天赐的酒席行去。 赵妈妈回头正跟那位马公子道歉,却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白冰脚步轻快,快速的来到吕天赐的坐席之侧。虽然她低着头,但她依旧感觉到两双凌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是坐在吕天赐身后两侧的那两名护卫的目光。同是身有高强武功之人,似乎对武技高强的对方有一种天然的第六感。白冰能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目光,那两名护卫也似乎能感觉到白冰身上带着的一股危险的气息。 “你……站住!”铁剑门辛无涯忽然皱眉开口喝道。 白冰一怔,藏在托盘下攥着一把匕首的手微微抖了抖,她感觉到对方已经生出了警惕之心。另一侧的那名护卫手已经摸向了腰间。 就在此时,船厅之中爆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伴随着轰鸣之声的是船厅天花板上点着几十根蜡烛的花枝状灯台的轰然掉落。哗啦啦一片狼藉之后,船厅里的光线瞬间黯淡了下来,刺鼻的浓烟也不知从何处钻入了鼻孔之中。整个船厅里顿时人人惊叫,人仰马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有人叫道。 “好像是起火了,快走,快走。”有人高喊道。 “救命!救命!莫杀我!”一个尖利的声音杀猪般的响起来,所有人都辨认出了那个声音,正是吕天赐的声音。 “不要反抗,叫你的手下退下,否则我一刀割断你的喉咙。”一名女子清脆的声音娇叱道。 所有人都呆呆的愣在原地,船厅外护院听到了巨响冲了进来,几盏灯笼摇弋着照亮了船厅中的情形,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吕衙内被人夹着脖子,匕首抵着脖子摊坐在椅子上。他的两名护卫手持兵刃虎视眈眈的站在侧首。 天花板上破了个大洞,黑魆魆的天空中不断有雪花飘落下来,在船厅中乱飞乱舞。寒冷的风让衣着单薄的众人冻得发抖。舞台上,柳妍儿已经因为寒冷和惊恐而手脚冰凉,此时,她听到身边有个人轻声说道:“那曲子,很不错。唯一的缺点是,你演唱时过于炫技。像这种歌曲,当以真诚朴实打动人心,而非炫耀自己的演唱技巧,那会给人以狗尾续貂画蛇添足之感。” 柳妍儿差点一头栽倒,这人是谁啊,这个时候居然还在讨论自己的那首歌。心到底有多大啊。她抬头看时,看见的是一个手上提着一个怪模样的带着两根管子的奇怪东西的男子的背影,正缓缓的走向被劫持的现场。 “莫杀我,我给你银子,你要多少都成。这位好汉,我爹爹是当朝吕宰相,你千万不要伤害我,要多少银子我们都有……”吕天赐带着哭腔哀求着,他被脖子上那柄冰凉的利刃吓坏了。 “放心,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你乖乖听话。船上的各位听好了,本姑娘跟这位吕衙内有些过节,跟你们没关系。你们谁要是皮痒了,想死了,便试试本姑娘的手段。我定要他尝尝滋味。” 白冰娇声说话,同时飞起一脚踢飞小几上的一只酒壶,那酒壶中还有大半壶的酒,甚是有些份量。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那只酒壶飞行的轨迹,只见那酒壶带着呼呼的风声旋转着,咔嚓一声穿破船厅壁板,硬生生撞出一个大洞,直飞出去,噗通落入河水之中。 所有人都吓得不敢出声,这女子如此凶悍,这要是一脚踹在自己的身上,岂非要被踹出个大洞来。谁肯多管闲事?再说了,人家要对付的是吕天赐这个讨厌的家伙,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倒是有很多人巴不得这女匪一道宰了这混蛋,哪里还会去救。 “放下衙内,否则你今日定难脱身。在我们兄弟面前挟持衙内,那是做梦。”辛无涯和杨振抖动兵刃,齐声喝道。 “在敢上前一步,我便宰了吕天赐。退下!”白冰怒喝道。 “退下,快退下,辛无涯,杨振,你们想要老子死么?滚开,快滚开。”吕天赐被逼近的薄刃刺的脖子刺痛,惊骇的大声叫道。 辛无涯和杨振没有逼近,但也没有退下,用兵刃依旧遥遥指着白冰。他们两个心里都明白,倘若任由对方将衙内公子劫走,相爷是不会饶了他们两个的。死的还可能更惨。所以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救出吕天赐。两人虽然没有动手,但却心意相通,一刻不停的寻找机会。一旦对方给了一丁点的机会,他们定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去。 白冰单手夹着吕天赐的脖颈,另一只手掏出一只竹笛滴溜溜吹响。片刻后,河面上传来尖利的竹笛的回应之声。白冰拖着吕天赐的脖颈往船厅门口而去。吕天赐哀求着,却又不敢擅动,被逼着挪动脚步往外走。 门口门帘揭开的一刹那,冷冽的风夹杂着大片的雪花灌入。几朵雪花飘入了白冰的眼睛。白冰的眼睛被刺激的眨了几眨,就是这短短的电光石火的一瞬,辛无涯和杨振几乎同时出手了。 辛无涯手中黑魆魆的铁剑闪着幽暗的光芒刺向的是白冰的脖颈,杨振的腰刀砍向的是白冰的胳膊。不管谁得手,白冰都势必再没有伤害吕天赐的可能。因为咽喉被刺穿之后,全身瞬间无力,根本不可能再施以攻击。而拿着匕首的胳膊被斩断之后也同样再无伤人之力。 两个人配合的默契之极,甚至根本没有眼神的交流,便已经心意相通,果断出手。白冰意识到这一切时,似乎已经迟了。高手过招,争的便是那片刻的机会和先机,一旦被对方先找到破绽出手,一切便已经太晚了。 白冰只能堪堪躲过对着自己咽喉刺来的这一剑,要躲开胳膊上这一刀,她便只能放开吕天赐。但一旦放开吕天赐,接下来对方便掌控了局面,逼退自己到船廊之上,吕天赐便得救了,自己也功败垂成了。 第一千章 无踪 (二合一,emmmm……不知不觉一千章了……) “轰隆!轰隆!”红色的火光一闪,连续两声巨响震耳欲聋。呛人的烟尘腾起。 舞台上的柳妍儿这一次看了个真切,她看到适才那个给自己的歌曲提出意见的男子提起了手中的怪模怪样的东西。一团火光从那怪东西里喷出来,然后那两个拿着兵刃的吕天赐的手下便像两只破口袋一般的栽倒在了地上。 “走!”林觉两枪轰杀了辛无涯和杨振两人,再不隐匿身形,低声断喝,上前拽住吕天赐的另一只胳膊冲出船厅去。 幽暗的河面上,一艘小船迅速冲到了楼船之侧,船头上挂着一只红灯笼。正是接应而来的船只。林觉和白冰一边一个挟住吕天赐的胳膊涌身从船舷旁跳下,落在小船之中。小船剧烈的摇晃起来,但很快便平稳了下来。船尾划船之人奋力摇桨,很快消失在大雪弥漫的河面黑暗之中。 片刻之后,河面上才传来大声的吆喝声,十几艘小船从四面八方赶到楼船之侧,其中几只鸿雁楼的护院船只,还有两艘是跟随吕天赐前来的护卫。船上众人大声的指点着吕天赐被挟持而去的方向,小船一窝蜂的追击了上去。 楼船船尾处,粗使婢女春香呆呆的看着幽暗的河面出神,身旁一名婢女拍着胸脯道:“好吓人啊,好吓人,死了人了呢。这些人好大的胆子啊,好像还是个女贼呢。也不知怎么混上船的。” 春香吓了一跳,忙道:“你跟我说作甚?我怎知道她是怎么混上船的?” 那婢女白了一眼春香道:“你怎么了?这又得罪你了。不跟你说了,呸!” 婢女啐了一口离开。春香转头看着河面,心里想:“林冰儿,原来你是女贼。怪不得我觉得你不像是做事的人呢。女贼!哎呀,好威风啊。要干什么便干什么。当个女贼也很不错。我若当了女贼,第一个杀了赵妈妈。哎呀,我在想什么啊。还有碗碟没洗呢,我得去洗了,不然又要挨骂了。 …… 大雪弥漫的汴河河面上,黑沉沉的夜色之中,由孙大勇操桨的小船飞快往东而去。船头处,林觉和白冰已经将吕衙内绑了手脚塞了嘴巴。吕衙内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一双小眼睛惶恐的盯着两人,生恐两人会要了自己的命。 “衙内公子,不要怕。只要你乖乖的听话,我们是不会杀你的。就怕你不识抬举,那便不好说了。爷们可是江湖上刀头舔血的,惹毛了我们,给你来个三刀六洞,丢你到汴河里去喂王八。明白么?”林觉哑着喉咙道。 “呜呜呜呜!”吕天赐忙不迭的点着头,哪里会生起半点反抗之念。 “后面的船追上来了。”白冰眯着眼透过风雪弥漫的黑暗往后看去。后方虽然光线黯淡,但是追赶的船只桅杆上挂着的灯笼的光亮还是看的清清楚楚的。十几艘船正快速的迫近,相聚不过数百步。 林觉和白冰乘坐的是一艘小船,因为需要荫蔽灵活的靠近,所以船只不能太大,太引人注目。追赶的船只体型较大。所以速度上不及对方。全力追赶之下,单人独桨的小船显然是无法逃脱的。 但林觉并不慌张,他已经设计了脱身的备案。 “不要担心,先往岸边,靠上码头。”林觉沉声吩咐道。 孙大勇沉声答应着,奋力将小船往岸边划去。但其实这种做法是不明智的,就在片刻之前,保护吕天赐的随从已经发射了焰火信号。汴河岸边巡逻的官兵应该已经被惊动了,此刻岸上有嘈杂之声,显然是有兵马沿河追踪。倘若靠岸行走,还拖着一个身材肥胖的吕天赐,跟自投罗网其实也差不多。 但孙大勇一句也没有问为什么,林觉说靠岸,他便即刻往岸边划。这不仅是作为一个下属的本分,而且也是孙大勇对于林觉的绝对信任。他知道,自己跟随的这位林公子的智谋不知比自己高出多少,这等大事上,林公子不可能犯下低级错误,所以无需多问,只管听命便是。 小船飞速靠近河岸,这里既非码头也无石阶,面对的是高高的乱石盘边的河岸。近一人高的河岸根本无法登上去,小船被迫停在河岸下方。后方追赶的船只迅速的迫近,灯笼摇弋,已经几乎能听到船上人的呐喊之声了。 短短的片刻漫长的如同千年,林觉站在船头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面对这样的局面,他似乎没有丝毫应对之策。就连孙大勇都生出了一丝怀疑的时候,突然间,东侧河岸一艘小船幽灵般的冒了出来。 “兄弟,是你么?”船上有人沉声喝道。 “兄长,是我。”林觉笑道。 “快上船,他娘的,适才一队官兵沿岸查看,我不得不躲了起来,差点误了大事。”船上那人道。 小船靠拢过来,林觉和白冰提着吕天赐跳上那艘小船。孙大勇也紧跟着跳了上来。林觉伸手从吕天赐的脚上脱下一只靴子,丢在岸边雪地的积雪中,一挥手,小船迅速划开,只留下那艘空船在原地随波逐流。 前来接应的正是沈昙,按照计划,他在岸边划船接应林觉等人,岸上有官兵走过,他只能连人带船藏在岸边石壁之下躲藏,此刻才敢现身出来。沈昙的船设有双桨,林觉等人上船之后,孙大勇和沈昙两人操桨,顿时疾行如箭,迅速远离。加之这艘船通体漆黑,在黑暗中根本见不到踪迹,只留下一条水线,只往东去。 河面上,追赶的十几艘船很快迫近到河岸左近。此时,一艘闪烁着灯火的大船却追上了他们,横亘在一干小船之前,迫的他们停了下来。有人很快发现了那是侍卫步军司巡河的兵船。侍卫步军司和马军司共管除皇城之外的内外城的安全,除了城门的守卫之外,夜晚也值守街市治安,河道和京城五大湖中也有兵船巡逻,以防不测。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大半夜的,大雪天的,你们赛的哪门子龙舟?搞得什么名堂?”兵船上有人高声喝道。 “有人挟持了吕宰相的衙内公子,我等正在追赶。”众小船上的人七嘴八舌的叫道。 兵船船头一个高大的身影叉腰站着,高声喝道:“什么?这还了得?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敢劫持吕衙内?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快跟本将军细细说来。” 吕家护卫乘坐的小船上,吕天赐的贴身亲仆吕三皱眉叫道:“这位大人,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贼子挟持我家衙内就在前方,大人兵船迅速,应该急速追赶才是。” “放屁,总得先问清楚事情吧。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倘若谎报,岂非把我们当猴耍?”船上那将军斥道。 “敢问船上的是那位大人?”吕三皱眉喝道。 “老子是侍卫步军司副都虞候马斌,怎地?”兵船上那将军喝道。 “我乃相府管事吕三,马副都虞候,我家衙内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挟持掳走,此乃你们侍卫步军司失职。你若还不即刻追赶,却来拖延。此事我定禀报我家相爷。”吕三高声喝道。 “操你娘的,一个阿猫阿狗也敢来威胁老子,你昏了头么?老子们这么大雪天的值夜巡城,一个个冻得够呛,你却来说这等风凉话?一个相府的狗奴才也敢这般无礼?信不信老子拿了你,打你三十军棍再说。”马斌勃然怒道。 吕三心下有些慌张,本是仗着相府之势,但此刻若真是惹恼了对方,被抓去打个半死,那可真是不值。于是忙道:“马大人,小人的意思是,我家衙内公子被强人掳走就在前方,倘若大人不及时追赶,我家衙内有个三长两短,马大人也脱不了干系。届时大伙儿都不好交代。还请马大人即刻追赶,小人言语若有得罪之处,回头自领责罚。但此刻还是追人为先。” 马斌翻翻白眼,啐了一口道:“这才像句人话。吕三,你给老子记着,你便是相府里的一个狗奴才,你跟别人狗仗人势我不管,在老子面前乱吠乱叫,老子可不惯着你。” 吕三满肚子的怒火无法发泄,只得咬牙不语。马斌看了一眼黑魆魆的河岸上的灯火,觉得时间拖延的差不多了。于是道:“开船,追上去。” 兵船掉了半个头,直奔岸边而来。众小船也紧随而来,距离数十步的时候,岸边停靠的那艘小船已然可以目视可见。 “就是那艘船。咦?上面人呢?”众人惊讶叫道。 马斌站在船头上高声大喝道:“船上的贼人听着,即刻放下兵刃投降,否则,本大人将你们碾为齑粉,砍成肉酱。” 小船上的众人白眼乱翻,明明那船上空无一人,一眼可看穿,这位马大人还装模作样,怕是个傻子吧。 “马大人,我去瞧瞧。”吕三叫道。 马斌点头道:“好。你去瞧瞧,小心些,别中了暗算。” 吕三心道:中你娘的暗算,鬼影没一个,暗算个屁。若不是你耽搁了我们,起码我们可以看清他们去了何处。 吕三喝令护院划船靠近,确认了船上空无一人。又仔细的观察了岸边地势和痕迹,高声叫道:“马大人,船上无人,河岸半人多高,积雪未见踪迹。可以断定贼人没有上岸。” 马斌吓了一跳,心道:“兄弟这是疏忽了啊,怎么没在积雪上留下痕迹?” “是么?那他们去哪里了?上天了不成?”兵船缓缓的靠到了岸边,马斌站在船头手搭凉棚瞧着情形道。 “我估计他们是换了船走了。想留下这艘小船迷惑我们。马大人,我建议咱们往东追。再往东是内城城门,他们跑不远的。”吕三叫道。 “胡说!你凭什么断定他们便是换了船走了?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我觉得他们定是上岸去了。在河中他们逃不掉的,只有上岸窜入房舍巷弄里他们才能逃脱。”马斌叫道。 “马大人,河岸这么高,他们要上岸也不会选择这里。另外这白雪无痕,怎么说?”吕三皱眉道。 “没见识,咱们的人已经沿河搜捕,码头处他们还敢去?只能选择这种地方登岸。再说了,这帮强人定是有武技的,这半人高的河岸能难住他们?至于这积雪上没有痕迹嘛……是了,定是雪下的太大,掩盖了痕迹了。要么便是他们故意不留下痕迹,这叫做虚者实之实者虚之。骗的你这样的傻子继续沿河追去,却骗不了老子。” 马斌竭力编造着理由,说的他自己都信了。 吕三将信将疑,但是却又无法反驳。这鹅毛大雪下的厉害,片刻时间便可掩盖雪上痕迹。倘若对方在足迹上扫上几下遮掩,大雪在片刻时间便可将痕迹掩盖,还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此时,一名护院忽然指着岸边石头上的一块积雪里露出来的东西道:“那是什么?好像是一只靴子。” 吕三忙命人将那靴子勾来瞧,惊叫道:“这是衙内的靴子。” 马斌一愣,旋即佩服的五体投地。林觉并没有刻意制造什么上岸的痕迹,那是因为他没必要故意那么做。在这样的大雪天,他无法做到将足迹延伸到河岸远处的巷陌街道上去。只留下上岸的足迹,一旦追赶之人上岸跟着足迹去查,反而立刻会露陷,被确定他们是故布疑阵。他只将吕天赐的靴子丢在雪地里,这种荫蔽的暗示往往更加的有效。给人一种仓促间靴子脱落的感觉。又像是吕天赐故意遗留靴子留下线索。 有靴子,却又无痕迹,这便形成了矛盾之处。对方便会生出迷惑。只要能让他们举棋不定,便争取了时间。而林觉并不奢望逃离的路线会神不知鬼不觉。他只希望能争取到一定的时间便可。 显然,吕三等人正陷入了这种矛盾之中。 “这是衙内公子的靴子,看样子他们确实上岸了。但怎么又会毫无痕迹呢?难道是踏雪无痕?这帮强人功夫这么高?”有人疑惑的说道。 马斌咂嘴道:“罢了,现在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们就在此上岸了,一种是如吕三所言他们换船逃走了。为了避免扑空,吕三,你们上岸去追,我兵船速度快,我往东沿着河道去追,咱们兵分两路。岸上的兄弟们也在搜索,不信他们能飞上天去。” 吕三点头道:“大人所言甚是,与其胡乱猜测,还不如兵分两路。一会儿相府卫士也将抵达,就是将京城翻过来也得抓到他们。” 马斌笑道:“吕宰相的衙内公子被人掳走了,可不要满城翻个个儿么?最好是咱们能找到踪迹。事不宜迟,兵分两路,快追。” 马斌当即下令大船驶离岸边,往东追赶而去。吕三等人丢出缆绳挂到岸边岩石上,纷纷弃船登岸而去。 …… 前方两里之外,林觉的小船已经在黑暗之中靠了岸。这里的位置已经是左二厢的西南角,前方便是内城汴河角门子,再不能往前去了。众人上岸之后,沈昙抽出长剑来在船底切开了几个大窟窿。河水灌入,船立刻进水沉没在水下。 眼前一片地方属于甜水巷的范围,一片密密麻麻的民居之处。远处传来街市上兵马飞驰吆喝的声音,深巷里狗吠声也剧烈起来。很显然,针对这一片的搜查已经开始。但几人并不慌张,沿着街巷暗影拖着呼哧呼哧喘气的吕天赐穿行而过,来到甜水巷二街街口处,一头钻进了一座宅子里。 进了宅子,众人暗自松了口气。此处是沈昙在王府之外的宅子。沈昙并无家室,平日也都住在王府之中,这宅子只是他来京城之后购买的,平日江湖上的朋友或者是个人有些私人之事才会回这里。 “西厢房地下有地窖,将这厮丢进去便是。”沈昙低声道。 林觉点头,众人进了西厢房,沈昙移开床铺,在床铺下方掀起一只铁环,用力拉起,露出洞口。里边黑咕隆咚一片。 “丢下去,下边有被褥,冻不死他。”沈昙道。 “呜呜呜。”吕天赐面露恐惧之色,呜呜叫唤。 “给老子下去吧。”沈昙抬起一脚踢中他的屁股,吕天赐直摔进去。身子落地,一片松软。果然下边是一堆被褥。只是被褥脏臭难闻,中人欲呕。 林觉看着沈昙苦笑不语。沈昙忙道:“兄弟莫要误会,这地窖是江湖上的朋友藏身之用。这些家伙有的在京城做了案子遭到搜捕无处可躲,我便将他们藏在这里,待风声过后便送出去。” 林觉恍然,笑道:“兄长倒是义气的很,难怪在江湖上面子够大,原来暗地里做些这样的勾当。你不说,还都怀疑咱们京城最近几宗少女失踪的案子是你做的了。” 沈昙苦笑道:“我可没那种嗜好。成了,我这里绝对不会被搜出来。少说这里也经过数次搜查,这地窖一关上,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两层木头夹着夯土的盖子,敲击都无空洞之声。” 沈昙笑着盖上了洞口。林觉闻言伸手去敲,果然无半点空洞之音,不禁大为佩服。沈昙江湖人物出身,身上的小伎俩还真不少。 移好了床铺盖上之后。林觉道:“走吧,咱们快些回家睡大觉去。免得生出枝节。” 白冰有些担心的问:“咱们就这么走了?吕天赐会不会饿死渴死?” 林觉笑道:“他这平日养尊处优的,身上的肥肉够熬上十天半个月的。三天不喝水也死不了。再说了,这事儿明日便可解决。熬他一天怎么可能会死?” 白冰点头,明日是三天之约的最后一天。所以其实吕天赐待不了多久。除非淮王死活不肯放人。但那种可能几乎不存在,吕中天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事实上,此时此刻,吕中天正在相府之中大发雷霆之怒。吕天赐被劫持的消息不久前便送到了王府。彼时吕中天因为今日大雪,在后园赏了雪景心情正佳,晚饭吃了点鹿龟肾宝药酒后颇有些雄起之势,于是抱着娇滴滴的小妾勉力弄了一回。只可惜年纪已大,勉力冲刺,终不免败下阵来疲倦睡去。这一梦正酣之时,突然被这个坏消息惊醒,穿衣时差点滑倒。 那侍奉的小妾因为没有尽兴还在耍小性子,侍奉吕中天穿鞋时左扭右扭的不尽心,吕中天抬起一脚将她踹了个跟头,不顾她嚎啕大哭便来到前厅之中。 刚刚听了禀报消息的人几句话,夫人又嚎啕着从后宅赶来,缠七杂八的问个不停,哭天抢地的闹腾不休,把个吕中天烦的要命。终于命人将夫人送回后堂后,吕中天才仔仔细细的听到了事情的经过。 第一千零一章 孰言无义 (二合一) “这个混账东西,消停了没有几天,这大半夜的跑去听什么新曲。雪夜冰河何等危险,这种天气不好好呆着,也要出门,简直气死老夫了。老夫一世英名,便完全毁在这畜生手里。真真气煞人也。”得知情形的吕中天又气又恼,跺脚大骂。 吕府管家吕梁在旁咂嘴道:“相爷息怒啊,这时候说这些没用啊。衙内现在强人手中,今晚的情形到底是怎样的。是蓄意预谋绑票,还是衙内公子的仇家寻仇?是要钱还是要命,这些都不得而知。得赶紧想办法查清楚,并搜捕贼人,救出衙内公子才是啊。” 吕中天听到‘要钱还是要命’这句话,心里咯噔一下。自己老来得子,才有这么一个儿子。虽不成器,但也是自己的心头肉。倘若没了,那自己可真的绝后了。整件事报信的人也没说的太清楚,强人几人,为何出手,目的是什么,一概不知。 “你说的对。得先救人。来人,张朝堂呢?混账东西,人在何处?”吕中天大声喝问道。 张朝堂是相府卫士统领,总领相府护卫之事。闻言忙从厅外进来,躬身道:“相爷,小人在此。” “即刻带人去,将鸿雁楼所有人等都给我控制起来。这事出在鸿雁楼,他们定脱不了干系。好端端的大半夜下雪天唱什么曲儿,定有猫腻。一个个的给我严刑拷问,问出他们当中有无贼人内应,或者就是他们干的。”吕中天喝道。 “遵命!”张朝堂拱手道。 “……等等,不仅是鸿雁楼的人,今晚所有在那船上的人都给我抓起来拷问盘查,一个个的过关。这帮人也有极大嫌疑。”吕中天再喝道。 “吕相,那鸿雁楼可是康平郡王的产业,今晚那船上的人都是京城世家贵胄子弟。相爷是否三思而行,不然怕是要起纷争……”管家在旁轻声提醒道。 “纷争?老夫的儿子被贼人掳走了!现在生死未卜呢!我倒要照顾他们的面子?天赐若是没事便罢,天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夫必要让些人陪葬。”吕中天怒喝道。 管家吓得赶忙闭嘴。暗骂自己不该这个时候说这种话。 “对了,还有……即刻去告知步军司和马军司,调集人马封锁内城。各内城城门要严加盘查,决不能让他们将天赐带出京城去。一条街一条街,一所房子一所房子的搜,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搜到人。”吕中天对着张朝堂喝道。 张朝堂大声应诺,转身来到院子里,一片呼喝下令之声响起,相府数百卫士集结起来,冒着大雪冲出相府,赶去办差。不久后,马军司和步军司的军营里冲出大批禁军,开始了在内城的大搜捕行动。 这一夜,汴梁内城之中可谓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大笑街道巷陌都设有关卡,一条街一条街的开始搜查。百姓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又不敢乱说话,只得任由这些人闯入家中四处搜查。全城都笼罩着一种仓皇的气氛。 然而,一夜过去,一无所获。贼人从河上消失之后,便再无任何踪迹。搜捕了大半个内城,甚至连一些官员大户的宅子也没放过,却没有半点消息。唯一的收获便是抓获的当晚鸿雁楼和船上的那帮公子恩客们的一一过堂之后,得知了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 根据口供可知,昨晚有人混入了船上,挟持的人是一男一女。男的自称是外地客商进京,慕名来听柳妍儿新曲的。女的自称叫做林冰儿,跟着一名叫做春香的小婢混上了船。那名叫春香的小婢被用了重刑,但事实证明,这小婢根本不认识这名混迹上船的女贼。她甚至连她的相貌都说不清楚,还以为是新来干活的婢女。 其余人等经过盘问后皆排除了嫌疑,他们当晚的口供也都一一能对的上。情形就是,吕天赐抵达之后,那名叫林冰儿的女子混进船厅,劫持了吕天赐。而另一名同伙手持火器轰杀了两名护卫。之后还有其他同伙接应,上船后便再也不见了踪迹。 现场的情形勘察得知,那楼船船厅顶部确实是被火器所轰塌,死的两名护卫身体里找到了大量的小铁珠。这情形倒是让人联想到了去年冬天在京北二十里桥破庙之中的一场血腥的屠戮大案。数十名江湖人物死在庙里,并且被焚尸灭迹。现场也找到了这种铁弹子。这一证据将此事直接导引到了教匪余孽身上。因为根据之前刑部的结案结论,京北惨案是被归结于青教头上的,因为在青教教匪手里发现了有火器。 这个发现让吕中天如坠冰窖之中。倘若是教匪余孽的报复,那么吕天赐十之八九是难以活命了。 吕中天虽然心中沮丧焦急之极,但却也没有放弃希望。毕竟贼人没有出城的迹象,而且对方倘若要是想杀人,在楼船上便能动手。这说明还是有一丁点的希望在。吕中天下了命令,继续搜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 大雪在凌晨时分才停歇,这场大雪让地面上积雪达到尺许之厚。像是积攒了许久的能量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天明之后,整个京城银装素裹,成了一个雪白的世界。那些古朴厚重的房舍在顶上积雪之后,一下子变得可爱了起来。倘若不是内城街道巷弄中禁军兵马来去搜捕,今早京城中必是另外一番气象。 林觉一觉醒来,窗外雪光大亮,鼻端嗅到一股幽香。林觉坐起身来循香看去,发现房中墙角木几上的梅花竟然开了几朵。幽暗的香味缓缓入鼻,倘若不是睡梦初醒,根本觉察不到这香味。 林觉精神大振,起身穿衣洗漱。洗漱完毕来到小厅之中,发现郭冰郭采薇谢莺莺和方浣秋都穿戴整齐的坐在厅中说话。屋子里火盆烧的旺旺的,小郡主的脸色却是不善。 “夫君,外边传说吕中天的儿子吕天赐被人绑了,是不是你们昨晚所为?”郭采薇劈头问道。 林觉看向白冰,白冰红着脸摇头。郭采薇皱眉道:“不用看冰儿,我问了半天她也不说,你们倒好,现在什么事都瞒着我们了。我和莺莺便成了聋子瞎子了么?” 林觉上前挨着她坐下,微笑道:“这是什么话?何曾瞒你?不过是怕你担心罢了。这等事风险太大,事前告诉你们,你定会担心。所以我便没有告诉你们。不错,昨晚确实是我们绑了吕天赐。” 小郡主皱眉道:“夫君,不是我不通情理,这件事这般重大,你怎可这么干?现在全场轰然,吕中天要把城里翻过来了。这要是被他知道是你干的,后果不堪设想。你救绿舞妹子心切,着我们能理解。但你也要为我们想想,为战儿想想。行事总不能这般任性妄为。” 林觉皱眉道:“薇儿,这便是我没有告诉你的原因。自生了战儿之后,你已经没有以前那般豁的出去和果决了。当然,这不是怪你,此乃人之常情,也在情理之中。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此举不仅是为了救绿舞和小虎,也是为了救咱们自己。绿舞的身份已经被郭旭怀疑,这将干系到容妃太后梁王府乃至我们的生死大事,所以必须即刻救出她们来。故而我不得不行激烈手段。我不得不这么做。” 郭采薇惊愕半晌,低声道:“原来如此,那你怎么事前不跟我们说一声啊?我们都蒙在鼓里。” 林觉叹道:“这等事我跟你们说的太多作甚?没得徒惹你们担心。我本打算事情了结之后再坦陈告知的。既然你生出误会,我只能告诉你们了。当然,行动之前,我也不想走漏风声。不是怕你们走漏,而是担心隔墙有耳。皇宫大内都有眼线,我怎敢相信咱们府中便无耳目?这等事太过危险,自然要滴水不漏,严格保密。哪怕是你们情绪的波动,或者是无意间的只言片语,都有可能造成行动失败,让计划功败垂成。你们若怪,便怪我吧。这都是我的主意,是我让所有参与之人不得有半点消息透露的。” 郭采薇等人听了此言这才释然,本来确实有些生气,被林觉隐瞒排除在外的感觉确实不开心,但林觉这般解释之后,大伙儿都明白了事情的重要性。 “那现在怎么办?你们绑了那吕天赐,定是要拿吕天赐换绿舞和小虎了。但这不也让吕中天和淮王知道是你所为么?他们岂肯干休?”郭采薇皱眉道。 “他们本就没打算干休。我倒也不怕。他们明里可无把柄,我当然不会蠢到公开承认绑架了吕天赐。他们最终只会心里明白是我所为,但却没有半点证据。要对付我,也只能是暗中动手脚,明面上他们也拿我没法子。眼前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事情到了这一步,其实已经不是忍让妥协所能解决的了。不过你们放心,我会有办法的。吕中天和淮王也不能为所欲为,朝中还有群臣,上面还有天子,他们也不敢恣意妄为。” 小郡主叹了口气道:“看来,咱们又不能安宁了。夫君,你要多加小心才是。吕中天和郭旭他们行事并无底线,焉知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从今日起,你出门必须要有严密保护。咱们府中也要加强护卫,免得发生意外。” 郭采薇微微点头,正要说话时,忽然间厅外有婢女神色慌张的进来禀报道:“不好了,外边来了好多官兵,将我们宅子前后门都堵住了。他们要进府来搜查什么贼人,孙大勇带着几十名护院在院门口跟他们对峙呢,好像……好像要打起来了。” 林觉闻言一怔,众女也神色慌乱了起来。小郡主冷着脸喝道:“这还了得,谁这么大胆?居然要闯我们的府邸搜查?” 谢莺莺小声提醒道:“郡主,人家是要搜人,这事儿可是夫君干的,莫不是他们已经知晓了。” 小郡主一愣,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不该这么恼怒。自家夫君绑了吕衙内,人家恐怕是兴师问罪而来,那可不是无故挑衅。 林觉站起身来,沉声道:“不必担心,他们最多只是怀疑,更大的可能是例行搜查。现在满城都开始搜查,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倘若知道是我所为,早就闯进来了,还能这么客气?你们且宽坐,我会会他们去。” 小郡主道:“我也去。” 林觉想劝阻,想想却也作罢。小郡主毕竟是皇上的侄女,梁王府的郡主。她若在场,还是有些威慑力的。至于莺莺和浣秋她们,则不必去了,免得见了剑拔弩张的场面受到惊吓。 当下林觉和郭采薇白冰三人匆匆赶往前庭,刚出前厅,便听到院门外有人高声喝道:“我等奉命搜查相国寺所属之地所有宅邸,不管是谁家的宅邸,都要搜查一遍。尔等倘若再阻拦,便休怪我们不客气了。本校尉有理由怀疑你们藏有贼人在府中。” 孙大勇的冷笑声传来:“笑话,奉命搜查?奉了谁的命?私人宅邸岂是你们想进便进的。你说你们是搜寻贼人,我们岂知你们不是进宅捣乱的。” “大胆,我等奉上司之命公干,吕相请了圣旨,圣上和梅妃娘娘分别下了圣旨和懿旨,不管谁家官员府邸都必须接受搜查。你们怕是还没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昨夜吕相爱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人所劫持,还死了人。吕相震怒,朝廷上下一片震惊。适才我们才搜查了户部主事的宅邸,人家四品大员,京城望族尚且配合,你这里是哪家的府邸?居然敢抗拒搜查?再不让开,老子可真不跟你们客气了。到时候莫怪老子们失手杀了人。”门外官兵头目高声喝道。 孙大勇冷笑道:“你倒是试试。没有我家主人之命,你们谁也别想进来。” “好,那便休怪我们不客气了。兄弟们,给我冲。若有反抗的,不用客气,家伙什给我招呼上去。出了人命自有人撑着。”官兵头目呼喝起来。 一片鸹噪之声响起,兵刃出鞘的声音沧浪作响。院子门口,林家护院们也纷纷抽出钢刀,准备火拼。此时,冷笑声响了起来。 “呵呵呵,崔小六,好大的威风啊。都敢到我的府前撒野了么?” 禁军领军的校尉姓崔名光祖,排行老六,所以小名叫崔小六。但这小名只有在军中才有人知晓。兵士之间相互调侃的称呼,并非正式大号。此刻被人叫了出来,崔光祖不由得一愣。 但见对方护院让开了一条路,从门内走出一名青年公子来。崔光祖一眼看到,顿时惊愕不已,脸上瞬间露出笑意来,上前纳头便拜道:“哎呀,是林大人啊,小六给林大人见礼。” 林觉皱眉摆手道:“不敢,崔校尉升了官了,当了校尉了,我可受不得你的礼?当初在博浪沙中,崔校尉陷入泥潭之中,林某冒着生命危险将你拉出来的时候,你崔校尉可没这么横。对了,当时你不过是一名禁军骑兵罢了。这么快便升了校尉了,也不知是沾了谁的光。” 崔光祖脸色通红,连声道:“林大人息怒,林大人息怒,小六有今日,全仗大人提携之恩,救命之恩。小人实不知这是大人府邸,居然在大人门前造次,实在该死。大人息怒,小人自断一指,以示对自己所为的悔恨和惩戒。” 崔光祖说到做到,话音落下后,伸手搁在门前石阶上,挥刀砍下。鲜血迸溅之中,一只无名指已经被连根砍下,顿时鲜血如注。崔光祖疼得脸色发白,身子微微晃了晃,却强行忍住不啃声。 林觉也吓了一跳,这小子说断指便断指,一点也不含糊,倒是个硬朗角色。说起这崔光祖,便不得不提及数月之前和青教教匪的阳武之战。那一战林觉率数百骑兵突袭敌营,牵制教匪 ,被困博浪沙中和对手周旋。最终等来了援军,以大火截断教匪去路,全歼对手。那一战迄今还为人津津乐道,以数千兵马敌十倍之敌,还敢出城袭营的,怕只有林觉敢这么干了。 崔光祖便是当时的一名禁军骑兵。林觉袭营的骑兵之中便有他一个。在博浪沙之中被困之时,往博浪沙东出口转移的路上,这位崔小六便差点没入泥潭之中被吞没。若不是林觉眼疾手快拖住他的一只胳膊,在其他人协助下硬生生将他从泥水里拔出来,崔小六便已经是淤泥深潭中的一具腐烂的尸首了。 此战之后,跟随林觉袭营的骑兵们个个升了官,崔光祖作战本就勇猛,加之立下如此大的功劳,一下子便被提拔为禁卫步军司的步兵校尉之职。事后,众骑兵聚集在一起时,无不感念林觉之恩。若不是跟着林大人打了那一仗,他们怎会有今日的地位。如今这一批人虽然军阶不算高,但已经是禁军之中颇有面子的人物。参与了平叛两战之人,在军中都是腰杆笔直,面子倍增的。军营之中虽然坏习气不少,但基本的一条,尊重强者的风气还是主流的。 对于崔光祖而言,他对林觉的感激更甚一层。因为林觉不但让他升了官,成了个人物。还救了他一条命。崔光祖对林觉是打心眼里的感激的。 今日林觉现身,崔光祖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在林觉府门前耍横,心中懊悔不已。当即便断指以惩戒自己,没有丝毫的犹豫。自己的命和今天的地位都可以说是拜林大人所赐,居然有眼不识泰山跑到贵人府门前叫嚣,砍手指头都是轻的。倘若不是因为自己今后还要拿刀握剑,他都想将整个手掌砍下了表示愧疚。 “这是作甚?混账,这算什么。”林觉惊愕叫道。 “小六不是人,居然跑来林大人府门前闹腾,若不是还得留着这条狗命报国养家,我都想一刀戳死我自己。”崔光祖悔恨的道。 林觉明白了他的心意,他是根本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府邸,所以愧恨难当。这种懂的报恩之人已经甚为难得了,特别是在禁军那种乌七八糟的环境中滚过来的,更是难得。 “哎,你这又是何苦?快,取针线来,此刻缝起来还可能接活。”林觉连声吩咐道。 有人即刻跑去取了针线来,林觉挽起袖子,取了酒清洗断指,将疮口接上,一针一针的将断指给缝了上去。因为是一刀剁下,所以接口甚至整齐,并没有支离破碎的难度,所以林觉才敢这么做。之后白冰又取了怀中特制药粉给他敷上,用布巾包扎好。 林觉并无把握让这手指接活,但林觉知道这样处理是最正确的。之后崔小六必要去医馆就医,但这第一步缝补上断指必是需要的。至于能不能接活,那便要看造化了。只要不感染,便有七八成的把握。 “崔光祖,速去就医。接活了,或可还能恢复部分功能。你也太冲动了。不就是搜查贼人么?你有公事在身,我还能刁难你不成?着你的人跟我进去瞧一瞧便罢了,又能如何?”包扎完毕,林觉擦着手上的血污道。 崔光祖勉力笑道:“林大人莫要折煞小人了,搜林大人府邸?杀了我便是?在下这便带人离开。过几日,在下前来当面给林大人赔罪。” 林觉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 崔光祖道:“要的,一定要的,不然我心里过不去。传令,收队回营。” 崔光祖躬身向林觉拱手告辞,转身带着一群官兵顷刻间走的干干净净。 第一千零二章 岂曰无情 林觉立在门庭之下,看着远去的兵马,点头轻叹道:“都是些讲义气,重情义的好兄弟啊。林觉何德何能,让诸位如此看重。我大周有这些人在,国未必灭,朝未必亡。” 小郡主和白冰在旁也是点头沉吟不已。三人转身回到厅中坐下,小郡主皱眉道:“夫君,如此看来,整个京城都在为昨晚之事而震动,这是侍卫步军司的兵马,岂非是说,吕中天已经连禁军也调动起来满城搜捕了。” 林觉点头道:“吕中天真的急了,这说明我们打蛇打到了七寸。这是件好事,绿舞和小虎一定可以换回来了。” 白冰低声道:“可是调动这么多兵马搜捕的话,沈爷那宅子也未必能幸免。倘若被搜到了,岂非糟糕。” 林觉点头道:“所以我们要抓紧行动。冰儿,随我回书房去,我有事要你办。” …… 吕中天相府前厅之中,一夜未眠的吕中天眼眶深陷发黑正坐在堂上一口一口的喝着茶水提神。昨晚开始的大搜捕一点消息也没有,凌晨时吕中天进宫见了女儿梅贵妃,将此事禀报了上去。梅贵妃大为震惊,当即和吕中天一起赶往西华殿求见郭冲。 郭冲召见了他们,得知吕中天之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强人掳走的消息,郭冲也很惊愕。虽然自己这个小舅子名声臭的很,但毕竟是国丈之子,梅妃的亲兄弟,自然不能不管。 于是郭冲同意了吕中天的请求,下旨让杨俊调动马军司和步军司的兵马协同搜捕贼人,并且同意了吕中天对所有官员贵族府邸进行搜查的请求。所以,天亮之后,内城中搜查的禁军开始对官员们的宅邸也进行搜查,这之前但凡有官职有身份的人的府邸,都忽略而过的。吕中天并非不知道这样会惹怒一些人,但他救子心切,也顾不得太多了。 可是,直到巳时时分,还是没有任何一个蛛丝马迹被发现。吕中天一夜未眠,昏头昏脑疲倦之极。适才心脏狂跳,遏制不住,于是忙坐下歇息。吃了一碗燕窝茶,告诉自己千万不能着急,这才慢慢的让心跳恢复了下来。 厅外,聚集着相府幕僚管事以及闻讯而来的官员们。吕中天并不让他们进入温暖的大厅之中,也并没有要求他们来此。但这些他人还是忍着严寒站在院子里的雪地里,跺着脚交头接耳的低声议论。哈着气缩着脖子忍耐这刺骨的严寒天气。 就在吕中天放下燕窝茶站起身来,准备吩咐人备轿亲自去参与搜查之事时,相府门前的两名护院忽然半抬半抱着一个四方大木箱子蹒跚走来。 “禀报相爷,外边有个人丢下了一只木箱子在门口,说是要我们将木箱献给相爷,说这木箱跟衙内公子的下落有关。”一名护院在阶下高声回禀道。 “哦?跟天赐有关?是什么人?”吕中天惊讶的来到门前,站在台阶上盯着那个数尺方圆的木箱。 “那人骑马而过,丢下木箱说了几句话便策马走了。他带着斗笠和蓑衣,我们没看清楚他的面容。一眨眼便不见人影了。”护院忙回禀道。 吕中天心中嘀咕,看着两人抬着的那个木箱心里有些打鼓。但想到那不想长宽不过二尺,是装不下一个人的,甚至连一个婴儿都装不下。这排除了天赐在里边的可能。想到这里,吕中天这才强自镇定的道:“放下来,打开瞧瞧。” 两名护院答应着将木箱放在阶下雪地里。周围众官员和幕僚管事乃至在旁的仆役们都纷纷围拢过来,伸着脖子往箱子上瞧。护院们的话他们都听到了,送箱子的人跟衙内公子有关,却不知道这木箱里装的是什么。 两名护院用腰刀破开了封口处的木钉,卡拉卡拉的响声过后,木箱的盖子被打开。众人目不转睛的看着里边,却发现是一块红布裹着一个圆溜溜的模样的东西在里边。吕中天见到此物,心中发凉,整颗心慢慢往下沉去,双目也慢慢的闭上。 一名护院咽着吐沫伸手一把撩起了红布,顿时人群像是炸了锅一般的往后四散。 “头……头……是个头。”人群惊骇的声音传入吕中天的耳朵里,吕中天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来。他担心的事情怕是成了事实。 “是……是颗……猪头?这……怎么回事?”护院惊愕的声音传来,吕中天闻言忙睁眼看去,他发现,那木盒子装着的不是吕天赐的人头,而是一个拱嘴大耳,黑毛沾染着血迹的大黑猪头。猪头血迹未干,还似乎冒着热情,看上去是刚刚被杀不久。 “有封信!”旁边一名官员眼尖,在猪耳朵上确实用木夹子夹了一份信。 “拿来给我。”吕中天叫道。 护院忙伸手取了信上前递给吕中天。吕中天三下五除二扯掉信封,拽出信笺来展开来。信封上只寥寥数行,一目了然。 “宰相大人,你的爱子吕天赐在我们手里。我们一不图财,二不害命,只想拿令郎交换两个人。详情请吕相去问淮王郭旭,那两人是我们一个朋友的家人,我们看不惯你们欺负我那位朋友这才出手的。江湖好汉,为朋友两肋插刀,倒也没有别的企图。今天天黑之前,倘若人未安全放归,明日一早送给相爷的便不是猪头一枚了,而是吕天赐的狗头一颗。人若放回,我们即刻放人,绝不反悔。江湖儿女最重信诺,信不信由你。路见不平者拜上!” 吕中天面色阴沉,缓缓团了信笺攥在手里捏成了一个团。台阶下一群官员兀自仰头向吕中天七嘴八舌的询问。 “吕相,谁的信?” “这猪头怎么回事啊?” “衙内公子安好否?人还在么?” 吕中天爆发出一声怒骂道:“都给我滚出去,谁要你们在这里啰里啰嗦的,烦死本相了。都给我滚!” 众官员惊愕莫名,不知所措。几名管事小声道:“诸位大人,快走吧,免得……免得相爷发怒。” 众官员这才醒悟过来,惊慌拱手,连告辞的话也不敢说了,纷纷小跑着离去。吕中天站在台阶上,脸色铁青,咬牙切齿。 …… “啪!”一声巨响,一只厚实的手掌重重的拍在了红木桌案上。手掌的主人满面怒容,脸色涨红。 “呵呵呵呵。好哇!好你个林觉,胆子当真是捅破天了。我还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妄为之人。居然为了迫的本王放人,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你这是决意跟本王为敌了么?嘿嘿嘿,好,你既如此,本王对你也不抱什么期望了。你自作死,本王也没法子。” 淮王郭旭怒极反笑,大声怒斥道。 站在一旁的吕中天脸色青白,眉头紧锁。不久前他来到了淮王府中,将那封随着黑猪头一起送来的信交给郭旭查看。实际上接到那封信之后,吕中天便意识到吕天赐被绑架的事情必是林觉所为了。绑架绿舞和林虎的事情吕中天是知道的,正是他和郭旭的共同谋划,决定绑架绿舞查出绿舞和容妃之间的关系,并且籍此可以要挟林觉就范。他又怎么可能不明白,那封信上要交换的两个人是谁。又怎会不明白这件事十之八九是林觉所为。 “郭旭啊,天赐现在在他们手上,情势危险。你看,要不先将那两人给放了,换得天赐平安归来,再从长计议。否则鱼死网破的话,天赐有个三长两短,老夫……老夫可如何是好?” 郭旭眉头紧皱,沉吟道:“外祖父,林觉花如此大气力,冒如此风险救这女子,更可以证明此女身上藏有重大机密。倘若能问那件事来,对我得太子之位将是决定性的助力。就这么放人的话,岂非功败垂成,什么也得不到了么?” 吕中天嗔目道:“你是何意?莫非你要置天赐性命于不顾?他是我的独子,是你的亲舅舅啊。郭旭,这件事绝不容你犹豫,必须保证天赐的安全。我一心一意为你谋划得位,你也要为我想想。我吕家就这一根独苗,虽然你舅舅不成人,但他终究是我唯一的儿子。” 郭旭忙道:“外祖父,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岂会不顾舅舅的死活。我只是在想,如何能给林觉这厮以惩罚。岂能任由他如此嚣张?还有那女子身上的秘密……要不……在放她之前,给她和那小仆用刑,最后逼她们一逼。就这么放了,实在是于心不甘。您也不知不知道倘若能证实这女子跟容妃之间的关系如我们所猜想的那样的话,容妃对皇上不忠的事实足以让太后和容妃以及她们卫家的势力倒台。现在老太后和容妃明显是站在晋王一边,为皇后和晋王撑腰,她们一倒,连锁反应,皇后都可能受牵连。那晋王身后还能有谁支撑?这对于孙儿得太子之位有多么的重要,您难道不明白么?” 吕中天喝道:“决然不可!老夫岂能不知此事对夺太子之位的重要?但眼下情形绝不容许你这么做。天赐在他们手里,倘若对她们用刑,天赐也必遭报复。绝对不能这么做。林觉既然敢绑架天赐,便是抱着鱼死网破之心的,此刻投鼠忌器,决不能激怒他。郭旭,老夫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倘若你连天赐的生死都不顾,那老夫可太失望了。” 第一千零三章 得救 郭旭皱眉叹息道:“外祖父,我怎会不顾舅舅的安危?既然外祖父这么说了,那我也只能照办了。只是我心中颇有不甘,林觉如此胆大妄为,难道我们便任由他如此么?竟无法惩罚于他?” 吕中天沉声道:“老夫以前是小瞧这个人了。这厮心思缜密,行事胆大心细,确实难缠。此次他完全隐于幕后,没有露出丝毫的蛛丝马迹来。这封信也是以江湖人士的口气写的,字迹上看似乎是左手写的字,这让我们也根本无法通过此信来确定是他所为。明知道是他,却又没有证据证明是他,可见他是做好了准备的。所以,目前看来,只能暂且忍耐。不过,要对付他,今后有大把的机会。只要你当上太子,将来成为皇上,此人你想千刀万剐都易如反掌。郭旭,眼光放长远,我们所谋者乃是大事,又何必斤斤计较于此。” “外祖父,话虽如此,可孙儿心中着实不甘。而且,目前看来,谋太子之位之事也似乎并非十拿九稳。迄今为止,尚无进展。父皇多日不临朝,似乎将此事都忘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最近林觉这厮频繁被召见,我担心这厮会坏事。母亲那日跟我说,太后和容妃最近频繁和皇后相见,必是在谋划晋王当太子之事。朝廷里,现在很多官员的态度也很暧昧。咱们上一次花了那么大气力都没能将严正肃和方敦孺扳倒,那些人额手称庆,讥笑我们。外祖父,你还觉得我得太子之位是十拿九稳的么?我现在可真不这么认为了。”郭旭叹息说道,情绪颇为低落。 吕中天轻拍郭旭肩头,沉声道:“郭旭啊,成大事者绝不可丧失信心,不可为一时的困难而感到沮丧。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和晋王之间,谁更有能力,谁的口碑更佳,这是一目了然之事。晋王之所以现在有些起色,只不过是一时得意罢了。他是烂泥扶不上墙,根本难成大事之人。想要对付他,简直太容易了。你自己也要多想想办法,多动动脑筋,在他身上多做做文章。他是容易得意忘形之人,你可以放下身段,跟他多接触接触,或许会有更多的收获。” 郭旭皱眉道:“外祖父的意思是说……要我去向他示弱?” 吕中天道:“示敌以弱,麻痹对手,敌骄纵之时,必露马脚。或可为我所用。” 郭旭缓缓点头道:“外祖父说的有理,我明白了。” 吕中天微笑道:“要不说你聪慧绝伦,一点就透呢。你将来必成我大周中兴明主,一代贤君。至于目前的局面,确实有些扑朔迷离之感。太后若是支持晋王,确实是棘手之事。皇上对太后还是孝敬的,在太子之位的抉择上,太后的话还是起作用的。今日凌晨我去见了皇上,皇上的病情已经好了很多。这几日……有人告诉我……皇上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转。皇上说,过两日便能上朝了。这是件好事,皇上身子好转,对立太子之事便不会那么着急。此时情形,延迟立太子反而对我们有利。我们正好利用这段时间集中力量将严正肃和方敦孺扳倒。完成之前既定的目的。这两个人对于未来太子之位的定夺也是会有关键作用的。他们也绝对会站在晋王一边的。能扳倒他们,便是连消带打,既剪除晋王身后的支持力量,又能重新掌控朝廷局面。这才是目前老夫想要做的头等大事。” 郭旭皱眉道:“可是……上一次父皇为了保他都宁愿下罪己诏,也不肯治他们的罪。这还怎么扳倒这两人?不瞒外祖父您老人家说,我也担心他们会在太子人选上插一脚。他们得父皇信任,又有一大批的文士儒生仰其鼻息。这帮人最善于玩弄文字,鼓舌弄风。真要被他们带起风向来,绝对会很棘手。” 吕中天点头道:“不错,这帮人确实不容小觑。我大周又是以文治为先,崇尚文德,对士大夫的言论重视之极。这伙人若是集体发声,确实会很麻烦。所以,你知道扳倒这两人的重要性了吧。” 郭旭沉声道:“可是能怎么办呢?现在他们可是稳如泰山呢,父皇……” “稳如泰山?怕是不见得吧。你放心,吴春来的人卧在条例司中。以严正肃和方敦孺的脾性,想找他们的破绽可谓易如反掌。不瞒你说,吴春来送上来的关于这两位的言行犯忌的已经不下百条。只是我觉得还不够份量罢了。我在等待能让他们无法翻身,让皇上无法接受的言论。到那时,便是他们倒台之时了。不要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过两日皇上早朝,我将带头上奏,请皇上缓立太子。争取更多的时间,扭转目前的局面。”吕中天沉声道。 郭旭看着吕中天沉着的面孔,心中焦躁的情绪略有抒减。外祖父经历过多少风雨的洗礼,有他在,自己便有主心骨。他的话,还是要听的。他的决断,还是要认真的对待的。在自己没有登临大宝之时,绝对不能得罪外祖父,不能让他对自己生出不满。譬如眼下,自己便不得不为了救那个纨绔的舅舅而放弃自己的一张底牌了。但这是明智而且值得的。 “外祖父,我这便下令放人。不过,倘若林觉不遵信诺,不放舅舅的话,那可如何是好?” “他敢!他要是敢那么做的话,便是逼着我杀他满门。他不会蠢到这种地步的。林觉是聪明人,这一次其实是我们招惹他在先,他才会铤而走险。否则难道他敢捋我们的虎须?一旦我们放人,他一定也会放人。老夫得即刻撤回城中兵马,免得他有所顾虑。他不想留下蛛丝马迹,老夫便也给他创造机会,免得他不好放人。”吕中天沉吟说道。 …… 午后未时时分,一辆简陋的马车缓缓的停在了林家大宅门前。林虎从车辕上跳了下来,轻轻拉开了马车车门帘幕。 “绿舞姐姐,到家了。下车吧。”林虎轻声说道。 绿舞的脸从黯淡的马车里露了出来,带着欣喜和复杂的表情往外看。当看到熟悉的林宅大门,周围熟悉的环境时,绿舞的眼泪扑簌簌的滚落了下来。 “绿舞姐,莫哭,到家了,我们到家了。”小虎也鼻子一酸,差点流眼泪。但想到林觉跟他说的‘男儿流血不流泪’的嘱咐,他有咬牙忍住。 绿舞慢慢的走下车来,站在雪后天晴的阳光里,伸手抹着眼泪,鼻子抽泣着,看着紧闭的朱红色大门,埋怨道:“他们居然没有一个在门口迎接我们,真是的。不知道我们死里逃生么?” 小虎挠头道:“也是,怎么冷冷清清的。是了,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被放出来了。叔肯定还急的团团转呢。我来告诉他们一声,给他们个惊喜。” 绿舞还没说话,林虎将手掌在嘴巴前围成喇叭状,大声叫道:“我们回来啦。叔,各位婶婶姐姐,我们回家啦!” 这一嗓子喊得声音极大,惊飞了左近树上落下的一群飞鸟,羽翼扇动之际,树枝上的积雪扑簌簌的掉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雪。远处街口几名行人吃惊的往这边看,像是看着两个傻子一般。 “小虎,你可真是的。莫叫了,咱们进去便是了。”绿舞埋怨道。 林虎呵呵笑着,取了包裹背在身上,大踏步走上石阶。绿舞拎着裙据一步步的拾阶而上。突然间,大门哐当一声作响,哗啦一声大门四开,门里,黑压压一大群人站在照壁前,一个个满脸笑容,喜笑颜开。 “欢迎绿舞妹子林虎兄弟回家!” “可算回来了,可想死我们了。走了这么久?” “……” 人群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的说话,闹腾不休,正是林觉郭采薇谢莺莺以及一大群婢女护院小厮们站在大门里迎接绿舞和小虎的归来。两人从淮王府出来之后,消息便很快送到了林宅之中。众人故意站在门内不出声,便是要给绿舞和林虎一个极大的欢喜。 绿舞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脸上却带着喜悦的笑容。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带着笑容的面孔,绿舞的心一下子踏实了下来。 “来来来,松柏扫一扫,晦气全赶跑。”谢莺莺手里握着松柏枝上前来,在绿舞的头上身上和腿上缓缓挥动,口中念念有词。 “小虎,你也来。晦气全扫了去,今后便平平安安,万事大吉了。”谢莺莺朝正往门里去的小虎叫道。林虎无奈,只得回身过来接受洗礼。 林觉走上前来,对绿舞笑道:“回来啦,我可没食言。他们没有难为你们把。” 绿舞从林觉的话里听出了端倪,不是淮王大发善心,而是公子从中搭救了。 “我们没事,公子,我可算回来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离开你们了。哪儿也不去了。”绿舞带着泪花笑道。 林觉等人哈哈大笑,当下簇拥进门。去了后宅,烧汤沐浴,驱除晦气。一时间人人笑逐颜开,喜气洋洋。 第一千零四章 喜宴 天色擦黑之时,位于甜水巷左近的一条横街上行人稀少光线暗淡。在横街拐角的雪地里,一团蠕动的黑色物事引起了过路的几名百姓的主意。几人大着胆子凑近去一看,发现居然是头发乱糟糟,浑身脏兮兮的人。 “这家伙穿着裘衣皮帽呢,躺在这雪地里作甚?” “也许是喝醉了酒倒在这里了。” 几人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一人小声提议道:“那身衣衫帽子靴子值不少钱吧,咱们扒了去得了,反正他醉酒醒了也不知道。” “好主意,不过,这怕是会冻死人的。”另一人犹豫道。 “怕什么?一冻酒就醒了,他不知道回家么?管他娘的,我一家子就两条被子,那裘氅我要了。我可要去动手了,送上门的东西不要白不要。” 人穷胆大,那人上前去开始扒衣服。其余两人见状也不肯示弱,几个人上去七手八脚将雪地里那人拔了个精光,靴子帽子衣服全部被扒走,抱着飞也似的跑了。 雪地上那人冻得哀哀叫唤着,但浑身无力,只能在地上蠕动。不久后巡城的禁军从这里经过,看到了雪地上几乎要被冻僵了的人那人。领头的队正拨开那人脸上的乱发,突发一声惊骇的叫喊:“是吕衙内啊。我的天呐。” 半个时辰后,浑身颤抖的吕天赐被禁军小队用棉被裹着送回了吕府。吕家上下顿时忙碌成一团,燕窝人参莲子粥喂了一碗之后,吕天赐铁青着的脸上才有了血色。又抬去热汤桶里泡了一刻钟,吕天赐终于活了过来。见到吕中天夫妇关切的眼神,吕天赐不顾全身赤裸,从浴桶里窜出来,湿淋淋热腾腾的一把抱住了吕中天嚎啕大哭起来。 “爹啊,给儿子报仇啊,儿子差点被他们弄死啊。爹爹啊,我的亲爹亲老子哎,您差点便绝后了哦。呜呜呜呜。” 吕中天老泪纵横,搂着吕天赐的白屁股拍打着安慰道:“天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受苦了,你受苦了。爹爹一定给你报仇。莫激动,快穿衣服,爹让人给你熬参汤燕窝粥吃。身子一定养好。这狗贼,居然光着身子将我天赐丢在雪地里,这是要活活冻死他么?小贼,我要将你碎尸万段,全家死光。” …… 吕中天父子相拥团聚之时,林家后宅一场为绿舞和林虎接风的大宴席正在开席。后宅大厅之中火盆烧的旺旺的,桌上的菜热腾腾的,几只红泥小火锅烧的锅里的狗肉牛肉的味道弥漫在厅内,香喷喷的让人垂涎欲滴。 席上的人也出奇的多。除了林家众妻妾和方浣秋之外,两处剧院里的几位角儿也都被请来了。南城大剧院的芊芊姑娘,东城剧院的秦晓晓以及一直安顿在东城大剧院中的郑暖玉和钱柳儿也都被请来。当然少不了喜欢凑热闹的谢丹红。一桌上莺莺燕燕红红绿绿,叽叽喳喳,娇声娇语,热闹之极。 酒水斟满,宴席开动。众人纷纷举杯为迎接绿舞归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芊芊的本性显露,小脸上已然红扑扑的。挽着袖子拉着白冰喝了几杯酒之后,又端起酒杯来走到绿舞身边,抬脚往凳子上一踩,晃着白生生的拳头恶狠狠的说话。 “绿舞,你可知道你欠我什么吗?” 绿舞满头雾水,笑问道:“欠你什么啊?” “还装蒜?不够朋友,嗯……真不够朋友。”芊芊摇着葱白一般的手指头摇头晃脑道。 白冰笑道:“绿舞,莫理她,她又喝多了。” 芊芊瞪眼道:“我才没喝多呢,你们评评理。我和绿舞是八拜之交的姐妹,她在杭州带了这么久,连封信也不写给我,让我好生挂念。我写了好几封信去,她也不回。你们说,她这么做对是不对?” 绿舞被劫持之事其实知道的人仅限于林家众人。芊芊秦晓晓郑暖玉等人皆不知内情,林觉事前也吩咐了,不用详述其事,免得言多口杂生出事端来。所以,对芊芊她们只说是绿舞在杭州待了这么多天,这才回京。故而芊芊并不知道绿舞经历了什么。 “八拜之交的姐妹?你和绿舞?哈哈哈。”林觉哈哈笑道。 芊芊怒道:“林公子笑什么?很好笑么?许你们男人结拜兄弟,我和绿舞便不能结拜姐妹?有什么好笑的?” 林觉忍笑道:“对对对,情理之中,情理之中。” 芊芊翻了个白眼对绿舞道:“绿舞,你说怎么办?得给我个解释。” 绿舞只得笑道:“好吧,是我的错,我也是挂念你的,只是……写不来信。这里给你道歉啦。” 芊芊道:“光道歉可不成。罚酒三杯,我便原谅你。” 绿舞吓了一跳道:“我可没那好酒量,罚一杯吧。” 芊芊道:“也罢,罚一大杯。不用怕,我陪你喝。” 芊芊拿过两个大酒盅来,倒满了两大盅酒。这大酒盅相当于一个小盏,容量着实不小。绿舞傻了眼,正待辩解,芊芊却端起酒盅来咚咚咚喝下。将碗底一亮,道:“我干了,看你的了。” 绿舞不知怎么办才好,林觉道:“我来替你喝。” 绿舞大喜,刚要将酒盅递过去,芊芊吐着酒气道:“不许,我知道我没面子,你也不用当面瞧不起我。” 众人见芊芊说这样的话,便知她有些喝醉了。绿舞听此言再也不能推辞,只得捏着鼻子将酒喝了下去。 芊芊见绿舞喝干了酒,鼓掌笑道:“这才是好姐妹呢,我原谅你啦。我……” 话犹未了,芊芊身子一晃,整个人趴在桌上。众人大惊,忙去查看。却听鼾声呼呼,芊芊已然醉酒睡去了。众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白冰轻声道:“酒量长了些,却还是那德行。又爱喝酒,一喝就醉,可真是没法子。” 方浣秋笑道:“这芊芊小妹子倒是真性情人。” 白冰笑道:“什么真性情,就爱胡闹。” 谢丹红忙道:“哎呀,扰了诸位的兴致,我带她回枣园去吧。” 小郡主笑道:“随她去便是,先扶她去休息便是。谢妈妈难得来一回,酒席还没散场呢,总得尽兴才走。平日里怪忙的。” 谢丹红连连点头道:“还是郡主体谅人。老身感激不尽。” 林觉笑道:“丹红姐平日辛苦,也是应该的。平日有什么困难之事,尽管跟莺莺说。莺莺虽然已经不登台了,但事情她是熟悉的,尽管找她。” 谢丹红起身恭敬行礼道:“多谢公子,老身知道了。” 莺莺笑道:“妈妈现在对夫君客气多了呢。以前可没这么客气。” 谢丹红红着脸道:“莺莺啊,现在林公子可是朝廷大官,还能没规矩么?不光是老身,你也要守规矩。家里要听郡主绿舞夫人他们的话,不要耍脾气。嫁人了,就得讲妇道。不像以前……” 林觉忙打断她的话,谢丹红也是喝了不少,再让她说下去,怕是要说些不合适的话来。 “丹红姐,你不用这么想,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必太拘束。来人,将芊芊扶去歇息,一会妈妈回枣园时再叫醒她便是。” 绿舞起身道:“扶到我房里去便是,芊芊之前一直住在我那里的。” 众人点头同意,芊芊之前确实一直住在府中,绿舞那里还有她的一间房间呢。偶尔她进府来过夜,还是会去绿舞的小院去睡。 绿舞和两名婢女扶着芊芊去休息,席上众人继续喝酒。林觉心情高兴,桌上众人敬了个遍。众人敬酒他也不推辞,一口一杯,酒到杯干。 郑暖玉和钱柳儿在这酒席上原本有些拘束,但喝了些酒之后,便也放了开来。撑着白冰和秦晓晓两姐妹交头说话,小郡主和谢丹红也谈笑风生之时,郑暖玉终于鼓足勇气起身来,举杯向林觉敬酒。 “林公子,奴家和柳儿敬您一杯酒。感谢公子搭救之恩。倘若不是公子仁义,我和柳儿以及应天府大剧院的一干姐妹恐要遭难。我们姐妹心中都感恩戴德,早想向公子道谢了。” 钱柳儿在旁也点头附和其言。 林觉哈哈笑道:“这又有什么好感谢的,进我江南大剧院,我便有责任保护你们的安全。回京后我本该去探望你们的,但因为琐事忙碌,一直没得空。今日特意请你们来赴家宴,也算是大伙儿见个面,叙叙话。你们千万不要拘束多礼,一切随意便是。” 郑暖玉点头道谢,和林觉喝了酒,却没坐下。敛裾再行一礼,轻声道:“公子仁义之人,暖玉感激不尽。但暖玉有自知之明。暖玉自回京后已两月有余。这段时间住在秦姐姐那里,倒也安稳的很。可是暖玉和柳儿我们都心中有些不安。应天府大剧院已然没了,我们这些应天府剧院的人都已经没事可做了。主人恩义,每月照发薪银,可是这银子我们拿的实在不安。我们都想,不能白吃白拿银子,这样我们心中实在难安。今日暖玉冒昧询问一句公子,可否容我们回应天府去,重建应天府剧院。我们不想吃闲饭,总得做事才能安心。” 第一千零五章 大胆示爱 林觉沉吟不语。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几天前莺莺已经跟自己说了这件事。林觉也想去探望郑暖玉她们,但这几日哪有时间。 见林觉沉吟之状,郑暖玉轻声道:“奴家明白了,奴家的要求确实过分了些。重建应天府剧院所费良多,确实让公子为难了。公子不必在意,奴家只是问问,倘若不成,那也没法子。” 林觉微笑摆手道:“暖玉姑娘想多了,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应天府大剧院自开办以来,生意红火,口碑甚佳。暖玉姑娘和柳儿姑娘以及上下人等都倾注了大量心力,全心投入其中。据我所知,暖玉姑娘甚至拿出体己添置道具布景,私人雇佣了当地乐师谱曲相助,确实是将大剧院当成了自己的事情。这让我很是感动。” 郑暖玉轻声道:“公子莫提此事了,我等蒙公子收留,又耗费钱银为我们专设剧院登台。这已经是公子莫大的恩典。我们姐妹别无所长,只求能有存身之处,能靠自己的才艺养活自己,不负公子之义。至于其他的,并不重要。我们只怕是成为他人累赘和负担,那便心中难安了。” 林觉点头道:“你们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所以说,我对你们是很敬重的,完全是以朋友论交,绝非你所言的什么收留啊恩典啊之类的。我的初衷其实是将大剧院办成是和你们合营之所。每家大剧院最终都将成为独立经营之所,不过是挂着我江南大剧院之名罢了。这样你们也可拥有自己的产业,咱们是联营合作关系,而非主家雇佣的关系。当然,这需要时间,也许两三年后便可实现。只可惜,应天府大剧院正蒸蒸日上之时,遭遇青教之乱,毁于一旦。这算是天灾人祸,我们也没有预料到。” 郑暖玉轻叹道:“是啊,可惜了,可惜了。” 林觉道:“适才你提出重建应天府剧院的建议,我并非不同意。重建的钱银也不是拿不出来,不过十几二十万两银子罢了。只是时机不合罢了。不瞒你们说,京东西路经此一劫元气大伤。不但死了五六万百姓,财物民生也是一片凋零。我是朝廷任命的安抚使,我知道那里现在的情形如何。我从应天府归来,那里百万百姓的生计都成了问题,朝廷正在广开赈济之道,帮助他们度过这个冬天。昨日天降大雪,我的心都揪着的。在这种情形之下,开办大剧院这样的娱乐场所是不恰当的。加之青教余毒尚在,教匪余孽伺机破坏,安全上也难保证。所以我的想法的是,起码在三年之内,不宜重启应天府大剧院之事。于公于私,皆不适宜。” 郑暖玉和钱柳儿一听,脸上均有失望之色,但同时也明白林觉说的都是事实。应天府中的乱局她们是见识过的,到现在对青教教匪所为,还是心有余悸。她们虽然重新登台养活自己的想法迫切,但也不能不顾客观现实。 “多谢公子跟我们解释了这些。奴家明白了这中间的难处。那么,奴家可能要跟公子提出另外一个请求了。奴家不能白吃白喝,奴家可以等待,但薪银奴家再也不能拿了。否则奴家心中不安。”郑暖玉轻声道。 秦晓晓在旁笑道:“暖玉呀,你这又是何必?我请你在我东城大剧院登台,你又不肯。” 郑暖玉摇头道:“那怎么成?我住在你那里已然是你不计较了,岂能再扰你演戏?东城大剧院是你的,我绝不会去让你难为。” 秦晓晓道:“我可没那种想法,我巴不得歇歇呢。你若愿意,东城大剧院让你当台柱子我都肯。” 郑暖玉坚决摇头道:“决计不可,晓晓你要再这么说,我连你那里都无法带下去了。” 秦晓晓苦笑无语,林觉摆手道:“不用再争论了。郑姑娘,钱姑娘,我的想法是在京城筹建一家新剧院。以京城市场之量再增加三五家也不为过。所以,暖玉姑娘不必多想,此事已提上日程。在此之前,暖玉姑娘有许多事要做。譬如重新招募乐师画师,培训演员事宜。暖玉姑娘和柳儿姑娘不必担心没事做,我还怕你们嫌太忙碌了呢。 ” 郑暖玉和钱柳儿闻言大喜,两人离席起身,齐齐向林觉敛裾行礼,口中娇声道:“多谢公子,我等必全力筹办。” 林觉笑着摆手道:“不必多礼了,这也是为了我林家着想,却不是专门为了你们。” 秦晓晓喜道:“恭喜两位妹妹了,这下你们也能在京城了,我们可以常见面了。这可太好了。” 郑暖玉笑道:“是啊是啊,太好了。” 钱柳儿忽而笑道:“暖玉,你不是还有一件事想要求林公子么?索性一并求了便是。” 郑暖玉脸上一红,摆手道:“莫乱说,我还能有什么事?这件事一解决,我已经满足了。” 钱柳儿嗔道:“口不对心。谁心心念念的每天忘不了那个人的?你不说我可替你说了哈。今日林公子和郡主夫人都在,何不一并说了,成不成另说,免得将来后悔。” 钱柳儿的话很快吸引了郭采薇白冰谢莺莺的注意力。听她口气,好像郑暖玉喜欢上了一个人。三人心中均想:莫非是喜欢上了夫君?要当面表白?那可就得寸进尺了。夫君已经对她们仁至义尽了,在京城开办另一家剧院安顿她们,那可是要花一大笔银子的,这已经很过分了。莫非还要管她们一辈子不成?莫非夫君跟着郑暖玉已经有了一腿不成? 小郡主的脸色首先便阴沉了下来,似要发作。她是绝对不许林觉再取个风尘女子回家的。那郑暖玉可是曾经在风尘中打滚的人物。如今虽然从良,却也不宜娶回家的。这件事小郡主绝对不会同意的。 林觉也是心中砰砰跳,他也担心这事跟自己有关。虽然郑暖玉生的美貌,但林觉对她可没什么想法。两人接触甚少,也根本不来电,林觉也从没撩拨过她。更重要的是,自己已经妻妾成群了,可不想再搞花样。 白冰傻乎乎的没心没肺的却插了一句:“郑姑娘这是喜欢了谁么?说来听听又何妨?有没有外人。” 郑暖玉红着脸摆手道:“没有没有,莫听柳儿瞎说。” 钱柳儿笑道:“我可没瞎说。你不说,我替你说。暖玉确实喜欢上了一个人,就在林府之中呢,想的茶饭不思的,我还没见过她如此呢。” 林觉心里一凉,心道:“完了……” 小郡主脸色变冷,已经斜眼开始看着林觉了。谢莺莺秦晓晓方浣秋等人的目光也投到了林觉脸上,似有恍然大悟讥诮之感。 郑暖玉咬牙道:“柳儿,你非得说么?就不能留些口德?” 钱柳儿笑道:“我是怕你将来后悔,我是帮你呢。” 郑暖玉咬牙道:“罢了,要说也是我自己说,不用你来说。我承认便是。林公子,郡主夫人,各位姐妹。暖玉今日喝了点酒,便放肆一回。林公子,暖玉自应天府被救之后,确实喜欢了一个人。暖玉这一生孤苦飘零,今日见林公子一家夫妻和谐恩爱,心中也确实羡慕。我也渴望能过正常女子的生活,能有夫有子,有所依靠,将来安稳过一辈子。所以希望你们不要认为暖玉是个不要脸的女子。” 全场默然,林觉咽着吐沫不合时宜的道:“渴望美好生活,此乃人之常情。” 小郡主双目喷火,恶狠狠的盯了林觉一眼。林觉一哆嗦,赶忙闭嘴。 郑暖玉轻声道:“多谢公子理解。暖玉豁出去了,公子,暖玉喜欢上了一个人,想终身侍奉他。当然,这也许是痴心妄想。暖玉残花败柳之身,人家未必愿意要我。但暖玉还是说出来吧,总好过放在心里不说,将来后悔终生。这个人便是……” 所有人都张着嘴,伸着脖子,支棱着耳朵听着。郭采薇已经准备好了,倘若郑暖玉喜欢的人是林觉的话,她便当场掀桌子撵她滚蛋,绝不留一丝情面。 “……便是……公子府中的……孙大勇……” 郑暖玉话音落下,席上一片惊讶之声,有人眼珠子乱滚,有人如释重负,有人惊讶莫名。 林觉长吁一口气,耸耸肩心道:“我却是自作多情了,郑暖玉对我可没半点兴趣,我这紧张哪门子?” 郭采薇脸上瞬间阴转晴天,笑容满脸。原来自己会错了意。郑暖玉喜欢孙大勇,这可真是奇怪,却也如释重负。 “在应天府时,最绝望之时,暖玉都打算跳楼自尽了。孙大哥突然出现,杀了青教教匪,救了我们所有人。他因此还受了伤。从他进来的那一刻起,暖玉便觉得一缕阳光照亮了黑暗,世间都变得不同了。他那么勇敢,又很有智慧。人也温和的很。还救了我的命。自那之后,我便一直在想。此生倘若有这样的男子为夫君,那该是多么幸福之事。无论你处于怎样的危难之中,他都能出现,都会保护你,搭救你。他救了我们,我能拿什么回报他呢?只有以此生侍奉他,方的安心。这段时间,我确实一直在想这件事,我心里都是他。可是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毕竟我是风尘出身,他不知会不会嫌弃我。不过那也没关系,即便他不愿娶我,那也没什么。总之我今日说出来了,便此生无憾了。他便不愿娶我,我也不怨恨。我只想……只想再跟他见一面,跟他说出心中之语。” 郑暖玉轻声说话,自言自语的将心事完全透露了出来。 第一千零六章 双喜临门 林觉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孙大勇去应天府救了郑暖玉她们,郑暖玉便因此爱上了孙大勇。孙大勇后来从应天府赶去和自己回合之前,也在应天府呆了几日。也许正是那几日相处,让郑暖玉和孙大勇之间有了交集。孙大勇身上确实之有很多优点,为人忠诚可靠,也很有智谋,行事周密。林觉对他已经很是倚重。应天府之行孙大勇做的很好,特别是协助马斌夺取南城城门一战,更是勇武无畏,智计不俗。连马斌都对他赞不绝口,甚至要跟他结拜兄弟。这样的人一定要留在身边,倘若能撮合此事,没准能让孙大勇今后能稳定的留在身边。 “这是好事啊。难道不是么?男女相爱,发乎自然,情理之中啊。孙大勇是个好男儿,郑姑娘喜欢他那是好眼光啊。咱们得撮合啊,是不是啊,诸位。”林觉拍着大腿笑道。 “是啊是啊,撮合一桩喜事,那是功德无量之事。倘若能撮合他们,郑姑娘有了终身所靠,孙大勇也成家了,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小郡主笑着连声附和道。 “对对,对。天作之合,必须撮合。”众人从惊愕中惊醒,纷纷笑着点头道。 白冰低声在林觉耳边道:“得先问问孙大勇愿不愿意吧,你可别替人答应。这等事你说了不算。” 林觉点头,这话说的不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虽然郑暖玉才貌俱佳,但毕竟出身风尘之中,孙大勇未必肯要她。取风尘女子为妻,是要被人笑话的。 “这样,我这便去找孙大勇,探问他的意思。倘若他也有此意,今日我跟郡主替你们做主,便办了这事儿。但倘若他不愿的话,你也莫伤心。这等事,原本只求缘分。有时候强求不来。”林觉起身道。 郑暖玉点头行礼道:“多谢公子,奴家省得的。” 林觉点头,站起身来。白冰忙取了大氅给他披上。林觉往厅外走去时,郑暖玉忽然叫住了林觉,匆匆来到林觉身边,低声道:“公子……你告诉他……奴家别无奢求,愿意……为侧室。将来他若娶妻,奴家也不怨恨。” 林觉看着郑暖玉缓缓点头道:“其实你不必如此。不过这足见你是真心实意的。我想孙大勇会体会你的心意的。你且安坐,等待我的好消息便是。” 林觉出了厅外往中庭而去。护院保安队驻扎在中庭西侧的大院子子里,孙大勇无家无室,跟众护院都住在院子里。进了院子,一问方知,孙大勇在前院视察夜间护卫之事,林觉心中慰藉,孙大勇知道这个时候的特殊性,所以一点也没有懈怠。这么晚,这么冷的天,他还亲自去巡视,足见尽心尽职。 林觉来到前院,命一名护院找来孙大勇见自己,便 站在大厅中等候。不久后孙大勇带着满身寒气进了厅中,见到林觉拱手行礼。 “大人叫我有何吩咐?” 林觉笑道:“坐下说话,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两人坐下后林觉低声将郑暖玉喜欢他的事情跟孙大勇如实说了,孙大勇脸上涨得通红,起身摆手道:“不可不可,我可没这心思。我孙大勇是个粗人,自己吃饱全家不饿,从无家室之想。郑姑娘一番好意,我却不能受着。没得害了人家跟着吃苦。” 林觉皱眉道:“兄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总是要成家的。岂能打一辈子光棍?郑暖玉兰心蕙质,才貌双全。难得的是对你一往情深,甚至甘愿为妾,你还矫情个啥?你是不是嫌弃人家出身风尘之中?” 孙大勇忙道:“不是不是,我可没有那种想法。郑姑娘我是知道的,人是一等一的好。正因为她太好了,我才不敢有非分之想。我孙大勇是刀头上舔血之人,大人你也是知道的,搞不好便要跟人拼命。娶了人家便是害了人家。万一哪天没了,岂非教人守寡?我也不想有拖累。” 林觉皱眉道:“你这话言重了吧,哪里便会丢了命?” 孙大勇看着林觉道:“大人,你心里比我清楚的。咱们现在树敌太多,对方强大的很。大人不回不知道吧。以我对大人的了解,倘若有人对大人攻讦,您怕是不肯束手就擒的。所以,跟着大人,便得做好拼命的准备。我说的没错吧。” 林觉甚为震惊,孙大勇果然心思缜密,他说的一点都没错。林觉心里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特别是在此时此刻朝廷动荡,自己又已经彻底得罪了淮王和吕中天的情形下。各种不可思议之事都会发生。林觉也绝不会手软心软,倘遇攻讦袭击,必是要以牙还牙的。孙大勇看穿了这一点,所以说出了这些话。但同时,他的这些话也是表达了忠心之意,他是要跟自己一条道走到黑的,所以做好了为保护自己而死的准备。 “孙兄弟,你说的没错。但是这是两码事。照你这么说,我有妻妾娇儿那便怎么说?该怎样便怎样,有家室并不妨碍我们拼命,反而是我们的动力。在此之前,我希望你们都过得快活。孙兄弟,不要多想,该如何便如何,不要杞人忧天,不要矫枉过正。听我的,这件事就这么定了。除非你告诉我你讨厌郑暖玉,见了她便想吐,那便作罢。” 孙大勇苦笑道:“那怎么可能?郑姑娘……在我心中如同仙女一般。我怎样讨厌他。” 林觉一拍巴掌道:“那便得了,这事儿我给你做主了,你不答应也不成。今晚便办了,让郑暖玉借给你为妾,将来你若娶妻也是可以的,也不会因为郑暖玉的出身影响你的前程。去换身衣服,跟我去后堂,我给你们主持婚礼。” 孙大勇愕然道:“这么快么?这便要娶么?” 林觉骂道:“还等什么,你不是江湖出身么?难道还要三媒六妁纳吉问采搞得麻烦的要命不成?我可告诉你,过了这村没这店了,瞧你这乱糟糟的样子,有个女人替你收拾收拾,也像个人样。” 孙大勇无可奈何,但其实他心里是愿意的。在应天府中和郑暖玉接触过几日,郑暖玉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他也很好。他甚至能感觉到郑暖玉对自己有好感,但是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之后便彻底的忘了此事。没想到郑暖玉还真的对自己情有独钟,自己能娶到郑暖玉也算是此生之福了。 “去换衣服沐浴,一会我命人来给你打理打理。我进去报喜去,郑暖玉也得打扮打扮。今晚可好了,双喜临门。快些个,莫要磨蹭了。”林觉连声催促着。 孙大勇一跺脚,起身拱手道:“多谢大人成全,大勇这便去准备。” 林觉哈哈大笑道:“矫情!心里跟吃了蜜一般吧。同为男人,你心里怎么想还能瞒得过我么?” 消息很快传到了后宅。席上众人欢声雷动,纷纷向郑暖玉道贺。秦晓晓钱柳儿等更是眼眶红红的向郑暖玉祝福。她们有相同的经历,有着相同的心路历程。她们渴望有个好归宿,今日好姐妹心愿实现,嫁的良人,自然是为她高兴。 郑暖玉也是激动的泪流满面,连声向林觉和小郡主等人道谢。对于林觉所说的今晚便成婚的提议,虽然郑暖玉也觉得有些仓促诧异,但是有林公子和郡主主持婚礼,这婚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比三媒六妁要正式而且隆重的多了。 “来来来,该装扮的装扮起来。吩咐几个人去将中庭西边的小院收拾收拾。红灯笼挂起来,东西置办起来。吩咐厨下准备酒席。今晚不得闹个通宵还成?”小郡主笑嘻嘻的道。 众人闻言即刻行动,仆役婢女们开始挂彩绸点灯笼。新被褥新衣裳虽然来不及置办,但拿出几套新的来临时凑数还是有的。小郡主更是送了一套霞帔首饰给郑暖玉打扮。林觉的新郎服也有好几套,毕竟娶一个便做一身,还都是新的。拿去给孙大勇穿戴起来。 一番忙碌之后已到二更,穿着新郎新娘服的孙大勇和郑暖玉扭扭捏捏的在后厅之中拜了天地。众人一番道贺嬉闹,将他们送入了中庭新房之中。 紧接着便开席喝酒,撤了残席重新摆了酒席。酒席也不多,家中上下数十口也不过五六道酒席便可,护院仆役丫鬟们热热闹闹的入席吃酒,象征性的放了几挂鞭炮,倒也简单热闹。 席间,秦晓晓好像特别高兴,喝酒喝得连白冰都拦不住。林觉打趣道:“大姨姐有没有看上的人?看上了谁跟我说便是,咱们择日不如撞日,索性今日一并办了便是。” 秦晓晓哈哈笑道:“好,改日我不唱戏了,也要好好找个人嫁了。这事儿得出落在你身上,你的给我选个好夫婿,不然我可不答应。” 秦晓晓性格开朗,不过是玩笑之语,但林觉却是上了心。脑子里一轮,心想:杨秀还是个光棍,倘若能将秦晓晓嫁给他,倒是一桩美事。对秦晓晓而言,杨秀可是个良配。对杨秀而言,秦晓晓应该也让他满意才是。转念又一想,却又哑然失笑,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妈了,怎么喜欢上了撮合人的事情,可真是好笑的很。 第一千零七章 误中副车 (谢moshaocong、神奇的金甲虫两位兄弟的赏。) 宴席自然不可能像小郡主说的要吃个通宵,但也闹腾到了三更以后。众人都喝了不少酒,林觉也喝的醉意薰薰。喝到一半的时候,绿舞莺莺浣秋等都纷纷告退,她们都不胜酒力。小郡主在哺乳期,更是只喝了两杯淡酒便回房去休息去。最后只剩下林觉白冰和秦晓晓钱柳儿几个能喝的,闹腾到了三更天。 酒席散去,所有人都告辞离开之后,林觉也醉薰薰的回到房里。小郡主已经沐浴上床了,见林觉回房,不觉诧异道:“你回来作甚?” 林觉傻笑道:“怎地?还不让我回房了?” 小郡主道:“今日绿舞平安归来,今晚你自然要去她房里去安慰她一番。再说了,你这满身酒气的,熏了战儿怎么办?快去快去,莫要在这里了。” 林觉拍着脑袋道:“哎呀,还真是。今晚闹腾半天,倒是冷落绿舞了。为了郑暖玉的事情,到忘了今晚的主角是为绿舞接风洗尘了。好在绿舞不计较,若是别人,怕是要生气了。” 郭采薇嗔道:“指桑骂槐么?谁是别人?我有那么小气?” 林觉笑道:“当然不是说你,我薇儿乖宝贝最通情达理了。那么,我去绿舞那里去瞧瞧?” 郭采薇慵懒的打个阿欠道:“去吧去吧,我都困死了,担了好几天的心,今晚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你莫来扰我,我也着人明早不要打搅我。我明天要不贤惠一次,睡到日上三竿。” 林觉喝了酒,看到郭采薇秀发如云,长臂如玉的慵懒样子,心里毛毛的。于是上前搂着她的身子亲了几口,想有些动作。郭采薇连哄带劝的将林觉劝出了房去。 林觉摇摇晃晃的出了房门往西首绿舞的小院走去。喧闹之后的后宅显得格外的安静。空气清冷而爽甜。树梢上的积雪偶尔落下扑簌簌的响,夜鸟惊飞时才有一些动静。 片刻后,林觉来到了绿舞的小院里。廊下还亮着一盏灯,光线暗淡的很。屋门虚掩着,两名婢女在堂屋里靠着火炉打呼噜,显然是喝了酒的,脸红红的,又忙碌许久,实在是撑不住了。 林觉没有惊动两名婢女,轻手轻脚的撩开帘幕进了东厢房绿舞的卧房之中。卧房里点着一盏烛火,光线黯淡昏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香,还有一股酒气混杂其中。大床上帐幔低垂,看不清床上睡着的人,但显然绿舞已经睡下了。因为林觉听到了绿舞轻轻的打鼾声。 “今晚可是冷落她了,本来今晚是为她接风压惊的,但是为了郑暖玉和孙大勇的事,倒没机会跟绿舞多说几句话,实在是不该。”林觉心里想着,轻叹一声走到窗前,慢慢脱了衣服撩起帐幔。 “绿舞,绿舞?宝贝儿。”林觉低声呼唤着。 绿舞侧着身子朝床里睡着了,一头秀发披散在脑后,青丝如云飞舞,像一把扇子铺在枕头上。半截雪白的香肩露在了被子外边。 林觉叹了口气,掀起被子躺在绿舞伸手,贴着绿舞的后背伸手去搂住这可人儿。然而,触手之处一片温热细腻,这才惊讶的发现绿舞居然全未着寸缕。林觉不再多想,轻车熟路,已然入港。 “啊!”怀中人发出一声痛楚的娇呼声。 林觉突然感觉到了不对劲,不仅是怀中人发出的声音不像是绿舞的嗓音,而且还因为身体的感觉有些不对劲。 “你……你不是绿舞?”林觉惊呼道。 “你是谁?”怀中人也惊叫了起来。 “你又是谁?”林觉呆呆问道。 “啊!”怀中女子发出了更大声的尖叫声来,身子一缩,脱离了林觉的怀抱,抱起被子裹在身上缩在床脚。就在她弹起的片刻,林觉看清了她是谁。 那是芊芊! 林觉脑子里一片混乱,心道:我把芊芊给弄了。这是怎么回事啊,芊芊怎么在绿舞的床上啊?绿舞人呢?怪倒是感觉身材差不多,搂在怀里也没感觉有太大的差别,她两个本来就身量体态差不多,老子怎么知道她是芊芊啊? 林觉呆呆的坐在床外侧,面对的是一个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的娇小的少女。这场景,活像一个大灰狼面对一只小白兔,一个恶霸正要欺凌无辜少女一般。殊不知,小白兔固然惊恐发抖,大灰狼也是一脸懵逼,不知所措。 芊芊的叫声惊动了外边的婢女,两名婢女从睡梦中惊醒,忙冲进房里来查看。幸而帐幔低垂,看不清里边的情形,否则这两名婢女怕是也要失声尖叫起来。 “出去,你们都出去。”林觉恢复了理智,沉声喝道。 两名婢女忙不迭的退了出去。屋子里恢复了平静,或者说是进入了极为尴尬的安静。 “芊芊……我……”林觉快速穿好了下衣,哑声道。 “你也出去。我要穿衣服,我要回枣园去了。”芊芊平静的道。 林觉道:“芊芊,我并非故意,我以为你是绿舞。你为何……为何在这里?” 芊芊怒道:“你的意思,是我的错了?我怎么知道我在绿舞床上?我喝醉了酒,什么都不记得了。” 林觉这才想起芊芊喝醉了被绿舞送回自己的小院休息的事情,但一来芊芊有自己的房间,二来,谢丹红临走时不是说要来绿舞这里将芊芊接走的么?怎地她又光着身子躺在绿舞床上?林觉不知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哎!我也说不清,我确实将你当成绿舞了,所以……冒犯了你。” “呜呜呜呜。”芊芊忽然抱着头哭了起来。林觉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外屋内有了动静,绿舞的声音响起:“燕儿,莺儿,你们两个站在这里作甚?发什么呆啊?快去睡吧,都三更天了,这么冷的天,快去睡吧。” 两名婢女没出声,但显然是神情古怪。绿舞疑惑的声音又响起:“怎么了?你们?” 一名婢女低声道:“公子来了,在……在……房里……床上。” 绿舞哎呀一声,快步进了房间,呆呆的站在屋子里看着帘幕低垂的大床发愣。床幔撩起,林觉只着内衣坐在床沿上,满脸的沮丧。绿舞看到了床脚拥被流泪的芊芊的样子。 “公子,芊芊,你们……怎么了?”绿舞张着嘴巴惊讶道。 “绿舞,关了房门吧。哎!真他娘的见了鬼了。”林觉又是愧疚又是恼火,哑声道。 房门关上,林觉一点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将事情告诉了绿舞。绿舞惊愕的张着小口,半晌无言。 “绿舞……你相信我,我真的以为是你,我……我怎么会做出这等之事?而且是在你床上?我根本不知道是芊芊。哎,也怪我喝多了酒,糊里糊涂的,可是我真不是故意的。”面对绿舞惊愕的表情,林觉叹息道。 “我信!”绿舞点头轻声道。 “真的?”林觉惊讶了,“你不用讽刺我,我说的是事实。” “真的,我真的信。”绿舞瞪着眼睛道:“我没有讽刺你,我酒席回来之后,芊芊酒醉的厉害吐了一身,我和燕儿她们扶她去沐浴了回来,便将她放在我床上睡。因为我怕她又吐,所以想就近照顾她。芊芊不肯穿衣服,说身上燥热的慌,我便任她去了。丹红姐来要接她回枣园,可芊芊这样子还如何能行动?便也只能任她在这里过一夜。” 林觉皱眉道:“那你去哪里了?难道不知道我今晚会来?” 绿舞道:“你不是去郡主房里了么?我以为你今晚不会来了。适才酒席上我见浣秋姐姐吃酒污了袍子,我这里正好有件新的,便拿着去送给她了,顺便跟她说了一会话。我怎知道你会来?况且我也留了燕儿她们在这里伺候啊,怎地你也没问问?” 林觉木然半晌,叹道:“阴差阳错,这误会可大了。这可怎么好?” 绿舞轻声道:“你们……没怎么样吧。” 林觉低声道:“我……我把芊芊给……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林觉叹息无言。 “啊?”绿舞惊叫了起来。“芊芊!这……这是真的么?” 芊芊捂着脸抽泣着,说不出话来。绿舞快步走到床前脱了鞋爬到床上去,林觉讪讪起身躲避,绿舞爬到芊芊身旁,柔声道:“莫怕,芊芊,我瞧瞧……是不是……是不是……那个了。” 芊芊捂脸不作声,绿舞掀起被子查看,半晌轻声道:“流血了。哎!这可怎么好。” 林觉脸上火烧火燎的,适才毫无怜惜之心,那芊芊还是未经人道的少女,岂能受得住? 芊芊又哭了起来。绿舞低声安慰了片刻,下床来对林觉道:“公子,事已至此,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林觉咂嘴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绿舞道:“若是郡主姐姐她们知道此事的话……哎……上次白姐姐和你的事都弄的糟里糟糕的。” 林觉头皮发麻,当初和白冰酒后相拥,事后可没少受白眼。至今为止,拌起嘴来,小郡主还说自己是故意的。今日这事若是小郡主和莺莺白冰还有师妹她们知道了,不知该怎么看自己了。真他娘的糟心。 “芊芊,我向你道歉。这件事真是个误会,你说怎么办好,我依你便是。”林觉向芊芊拱手道。 芊芊抬头,泪眼婆娑道:“我怎知道该怎么办?我虽出身低贱,但我的身子是清白的。将来也能找个依靠。现在这样,我以后怎么见人?还怎么活?” 林觉搓手不语。绿舞倒是听出来芊芊的弦外之音了。 “芊芊,倘若公子娶了你为妾,你愿不愿意呢?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芊芊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旋即又黯淡下去道:“公子怎肯娶我,再说了,郡主她们也是不肯的,我……我跟莺莺姐不能比。我是个苦命人罢了。” 绿舞静静道:“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其他的不用多言。你若愿意,我便做主了。我替你做主。” 芊芊吃惊的看着绿舞,林觉也有些吃惊的看着绿舞。绿舞从不这么说话,从来都是柔柔弱弱的不会以这种语气下决定。自己都没表态,绿舞居然说要做主,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第一千零八章 临朝 (谢:书友18672397兄弟的慷慨打赏。说来惭愧,你是我写书以来的第一个掌门。) 芊芊吃惊的看着绿舞,林觉也有些吃惊的看着绿舞。绿舞从不这么说话,从来都是柔柔弱弱的不会以这种语气下决定。自己都没表态,绿舞居然说要做主,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我……我……当然愿意……”芊芊低声嗫嚅道。 “好,你愿意便好。公子,这件事绿舞想替你做主了,不知道能不能做这个主。芊芊跟我情同姐妹,我其实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了。今晚之事虽是误会,但或许也是天意。我想做这个主,公子也不是始乱终弃之人,不能让芊芊受委屈。芊芊也是清白女子,你也看到了,她是处子之身。我想,这应该不辱公子的名声吧。”绿舞轻声对林觉道。 林觉结结巴巴的道:“当然……我对芊芊……并无轻视之心。这个……这件事……你要做主……我怎好不同意。不过……这件事……” “我知道,你无非是担心郡主姐姐不肯,这事儿我去说便是。至于白姐姐,莺莺姐姐她们,应该不会多说什么。所以公子不必担心。此事我自会去处置。”绿舞轻声道。 林觉不知说什么才好。绿舞今日的表现和以往大为不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稳重果决。或许经历过凶险之后的绿舞性子大变,又或许这本身便是绿舞骨子里的性格,她的身份毕竟是当今皇上和容妃的女儿,是尊贵无比的公主。身上流着的是郭氏皇族的血脉,或许早就有了这些果决坚韧威严的特质。只是自己今日才发现罢了。 “绿舞,既如此,便依你所言,待空闲下来,众人同意,择佳期娶芊芊过门便是。”林觉点头道,这或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其实对于芊芊,林觉也并非毫无感觉。芊芊活泼可爱,性子娇憨爽直,人又美貌伶俐,林觉其实很喜欢她。青春美少女的魅力是挡不住的,林觉又非什么道貌岸然的君子,每每和芊芊调笑起来也是言语不禁的。这样的女子能纳入私宠之中,自然是福气。况且今日发生如此尴尬之事,更是不能始乱终弃了。 “好,芊芊,你也莫哭了,公子答应了。那便没什么了。反正你迟早是公子的人,今夜之事也算不得什么。今晚可真是有趣了,一对新人成亲便罢了,现在居然又有了一对。这可不是双喜临门了,这简直是三喜临门了。”绿舞的话中有了讥诮之意。 林觉无言以对,缓缓的穿起了衣服。 绿舞道:“公子要去哪里?” 林觉道:“明晚我再来,今晚我去书房去睡。明日还要早起,你们也都累了。都早些歇息吧。” 芊芊动了动嘴唇,绿舞也动了动嘴唇,但都没有说出话来。林觉走出房门时,身后传来绿舞的声音:“公子慢些个,当心路滑。” 林觉离开的脚步声消失之后,房里,芊芊和绿舞都默然了。绿舞走到桌案旁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的喝了两口,转头对芊芊道:“芊芊,你可称心如意了么?” 芊芊红着脸道:“我……我……” 绿舞轻叹道:“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故意的。沐浴之后你其实是清醒的,你也没有裸.睡的习惯。你非要跟我睡,是不是知道公子今晚会来?就算我不去浣秋姐姐那里,公子来了之后还是会上床来,还是会看到你的身子。事情还是会不可收拾。是也不是?” 芊芊惊慌失措,趴在床上给绿舞磕头道:“绿舞,我……我……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恶意,真的没有恶意。” 绿舞轻声道:“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你只是想嫁给公子罢了。我和你情同姐妹,我岂会不知?瞧那墙上的字,记得你说过什么话么?” 芊芊抬头看着墙上那副林觉手书的《绿舞芊芊》的条幅,她当然记得当初玩笑时跟绿舞说的话。两个人的名字浑然天成,这是否代表着两个人一辈子不分开呢?要不分开,那便只能同侍一夫才能做到了。 “我……”芊芊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你无需解释,我也是因为你对公子一往情深,同时也希望你能有个好归宿,今日才没有挑明。我能够接纳你,但是,我不希望你耍这样的心机和手段。此事若是被公子知晓,你是永远不会进林家门的。实际上我看得出公子都有些怀疑了,不然他不会离去。他是看着我的面子没有多言。所以你进了林家之后,切记不要再耍心机,否则,这里依旧容不下你。”绿舞轻声说道。 芊芊趴在床上咚咚磕头,急促的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太想跟你们一样了。我想嫁给公子,我羡慕你们。所以……我……我……才出此下策。我错了,我错了。” 绿舞轻叹道:“莫说了,你记住我的话便是。睡吧,你新破了身子,怕是有些疼痛不便吧。安心睡一觉,第二天便好多了。哎!你也是可怜的很。不过以后你不用担心了,进了林家门,公子会保护你的。虽然你费了些心思,但也算是值得的。罢了,这件事咱们再也不要提起了。” 芊芊深深磕头,哽咽道:“绿舞,谢谢你帮我,谢谢你没有揭穿我。我今后做牛做马的报答你。” 绿舞噗嗤一笑道:“什么做牛做马,你当我是什么人了?快穿些衣衫盖好被子,你知不知道你一直光着身子撅着屁股给我磕头呢,可真是不雅的很。哎,你可是咱们京城有名的名角呢,教人知道了多有损形象?还有啊,你新破了身子,明日便不要登台了,免得你自己痛楚。” 芊芊忙摸索了衣服穿上,口中轻声道:“不,戏还是要演的,不能坏了规矩。不然公子会不高兴的。” …… 雪后天晴,阳光普照。常言道:霜前冷,雪后寒。大雪之后冰雪开始融化的时候吸收大量空气中的热量,所以会感到格外的寒冷刺骨。这冬日的阳光看着金黄耀眼,但其实也没有多少热度,在这样的清晨,并不能给人带来多少温暖。 但是,晴朗的天气总是给人一种心情愉悦之感,长空碧蓝,高远肃穆,让人从阴霾雨雪的压抑之中走出来,这绝对让人心情舒畅。 街道上到处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百姓们正在自发的清扫积雪,以保证街市的畅通。大周京城的大街上的排水系统虽然不错,但也仅限于街道两侧的阴沟排水。倘若积雪在街道上融化了,被人流和马蹄大车来回踩踏碾压之后,便会成为一滩泥呼呼的浆糊。那样的话是没法从水沟流走的。所以百姓们将积雪都铲除堆积在街道两侧,这样融化时的雪水会直接入渠,从暗渠汇入汴河以及京城五大湖泊之中,回归自然。 林觉眼睛红红的骑着马在街道上疾跑,阳光刺的他眼睛很不舒服,冷风让他的眼睛不时的酸涩流泪。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骑马的家伙家里出了什么大事,急着去报丧什么的,所以一路走一路哭呢。但实际上却是林觉昨晚几乎彻夜未眠,所以精神倦怠眼睛疲劳之故。 昨晚发生那么一档子尴尬之事后,林觉跑去书房对付了一夜。但却又怎么能睡得着?脑子里乱七八糟全是事儿,一会儿是朝廷里的那些事儿,一会儿是眼前得罪了淮王和吕中天所带来的威胁。一会儿又是适才满手温香软玉,挺枪疾刺时那种刺激的触感。总之,满脑子如稻草一般的杂乱,躺在书房的软榻上一直到快五更天才迷迷糊糊的睡去。 然而,只睡了不到一会儿,便被人又叫醒了起来。先是孙大勇携新妇前来敬茶拜谢,这本是公婆才享受的礼仪,眼下却只有林觉和小郡主才能代替了。于是林觉和小郡主夫妻二人便打着阿欠强打精神接受礼节,履行职责。孙大勇携新妇离去之后,小郡主回房去睡回笼觉,林觉也想着要再睡一会的时候,枢密院却又派人前来通知,说今日皇上要上朝,枢密院中除了正副枢密使之外,林觉的名字列在第四位,今日也要上朝。 看看时间,上朝是辰时,此刻已经是卯时初刻了,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根本没法去迷瞪一会儿。林觉只得洗漱更衣,胡乱吃了点东西,便出门入宫。得知消息的孙大勇不顾自己新郎官的身份,丢在娇妻在房,执意带着人跟随保护。林觉劝了两句,孙大勇不听,便也作罢。 几匹马踏着湿淋淋的青石街道很快上了御道,御道之上的雪早已被清理干净。青砖大道宽阔平整,几人策马飞驰,再无阻碍,片刻之后便抵达大庆门广场之上。这里早已是人流聚集车马无数,前来上朝的官员们正纷纷赶到。很多人面色清白,阿欠连天,似乎和林觉一样,对今天的早朝根本没有准备。 确实,郭冲已经快一个月没有临朝了,而且连朝中重臣们都一概不见。官员们虽然嘴上担心的要命,又是猜测又是打听的,但每天早上免受晨起之苦,在这样的大冬天里可是一桩美事。久而久之,他们都习惯了早上不用早起上朝,所以头天晚上便不在节制,宴饮狂欢通宵达旦,完全无需担心第二天没有精神。但今天,皇上突然临朝的消息显然让他们措手不及,所以一个个精神倦怠,面色青白,张口连天了。 第一千零九章 相遇 下了马,留了孙大勇等人在外等候,林觉随着众官员接受宫门守卫查验之后进入宫门之中。沿着宽阔的大道往北而行,一路上,众官员三三两两的聚集成团,边走便相互交头接耳,猜测着今日皇上突然早朝的意图。有的猜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有的猜测今日早朝之上应该是要议立太子之事。林觉默默的独自一个人快步走着,身旁的官员也不时跟林觉打着招呼,林觉大多数不认识,但他们却似乎个个认识林觉一般。 拐过前方路口,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几名官员的簇拥之下缓缓前行,林觉认出了那是谁。想了想,忙紧走几步上前,躬身行礼道:“林觉给二位大人见礼了。” 前方几人站住脚步转过头来,脸上满是诧异之色。为首两人不是别人,正是严正肃和方敦孺携条例司几名官员。其中还有林觉熟悉的刘西丁在内。 “哦?是林觉啊。有礼,有礼了。”严正肃首先反应了过来,笑着拱手还礼道。 方敦孺也恢复了正常,行礼道:“林大人有礼。” 林觉看了两位大人一眼,心中暗暗吃惊。数月未曾谋面,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形容大变。严正肃虽然一向清瘦,但气色一直很好,记忆中面色红润的很。但眼前的严正肃却是颧骨高耸,面现倦容,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几岁一般。而方敦孺的变化则更大,或许是对方敦孺的相貌更为熟悉之故,适才第一眼看到方敦孺,林觉几乎都认不出了。 方敦孺身材一向高大挺拔,但此刻,他的腰背却佝偻着,像个垂垂老者一般。以前满头黑发只有两鬓微白,现在却已经是满头花白的头发,发髻也不像以往那般梳的一丝不苟,而像是胡乱挽起一般。胡子也是乱糟糟的明显没有修剪过,身上的官服皱巴巴的,胸前还有些斑点污垢。林觉注意到方敦孺拱手行礼的时候,手指上的墨迹都没有清洗干净,几只手指头上黑乎乎脏兮兮的。 若是将此刻的方敦孺放在大街的人群之中,恐怕没人知道他便是朝着叱咤风云,推行了大周新法的重臣。而只会将他看做是一个普通的邋遢的糟老头子。曾几何时,方敦孺是何等的儒雅潇洒,何等的在意自己的形象。可现在,他似乎对这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或者说他已经无暇顾及自身的形象问题了。 林觉心中有些隐隐的痛楚之感。 “在下回京数日,本想着去拜访二位大人的,可这几天琐事缠身,未能前往拜会,实在是心中愧疚。还望两位大人海涵。”林觉沉声道。 严正肃笑道:“林大人如今为安抚使,又入枢密院为官,事务繁忙是一定的。一切以公事为重,倒也不必在意这些。” 林觉微笑道:“多谢严大人体谅。” 严正肃和方敦孺微微点头。三人就这么站着,忽然间似乎无话可说,但又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只是根本无法说出。 林觉想了想,躬身再施一礼道:“学生叨扰了,学生告退。嗯……两位大人请多多保重身体,身体是做事的本钱,很多人需要两位大人,万望保重。” 严正肃微笑点头道:“承你关心,你也一样,也要保重。” 方敦孺沉吟不语,林觉快步离开。耳朵里传来了刘西丁的嘀咕声:“假惺惺什么?两位大人保重身子的话他也好意思说出口,只要你不来气两位大人,两位大人的身子必然健健康康的。却偏偏要来恶心人。” 林觉一凝步,想回身去呵斥刘西丁几句,想想却又作罢。却听到严正肃威严的呵斥声:“刘西丁,这样的话以后不许说。谁要你多嘴的?干你什么事?” 刘西丁面红耳赤,翻着白眼嘀嘀咕咕的走到一旁。 “林觉,你且慢着,老夫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方敦孺叫道。 林觉一愣,停步转身。 方敦孺缓步走来,慢慢往路旁积雪覆盖的花坛旁行去。林觉缓步跟上了上去,两人穿过花坛,在花木雪地之间站定。 “先生有何指教。”林觉沉声道。 方敦孺轻叹一声道:“林觉,你还叫我先生么?” 林觉笑道:“学生说过,一日为师,终生为师。虽然先生不认我,但我心里依旧视你为师。” 方敦孺点头道:“林觉,你很好。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好。虽然你已经不是我的弟子,但老夫依旧为你所做的一切感到骄傲。老夫因为曾经有你这样的弟子并不感到羞愧,这是我的心里话。” 林觉轻声道:“多谢先生,先生能这么说,学生心里甚为慰藉。” 方敦孺笑道:“你如今大有进益,封侯加官,也算是小有所成。本来现在我的身份不宜对你说些什么,但我还是想对你说几句话。官职越高,责任越大。无论何时,你都不能忘了你的责任。你要为大周江山社稷着想,越是职高位显,越是要记住这一点。切不可贪权恋利,为患朝野。更不能为虎作伥,兴风作浪。要有自己独立的见解,就像你当初对我那般。虽则你我观点不同,但老夫对你敢于坚守自己的意见的态度却是颇为嘉许的。严大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林觉躬身道:“多谢先生教诲,林觉记住了。” 方敦孺点点头,负手看着花木深处,那里有几只鸟雀在雪地上跳跃,留下几片浅浅的爪痕。 “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林觉,老夫老了,青春难在,年华已暮。特别是近来,每多感慨。总觉得世事无常,如梦似幻一般,难以捉摸。但你知道,老夫不是那种空悲切长太息之人,就算是老夫死去的那一天,我也不会妥协的。我自有我的坚持。失去了这坚持,我还是我么?”方敦孺忽然发出感慨来。 林觉沉默不语,他并不想跟方敦孺讨论变法上的这些分歧之事,这些事其实已经无可争论。林觉和方敦孺在变法的思路上虽非背道而驰,但却是难以合辙的。林觉也不想引起不快,毕竟很久才见一次面,没必要弄的不欢而散。 “不提了,不提了。或许是我们太固执了,谁知道呢?我只想说,这些事留给后人去评判,眼下老夫无暇去想这些。老夫时间不多了,岂能还有空闲去想这些杂七杂八之事。”方敦孺似乎在自言自语道。 林觉躬身而立,继续沉默。 方敦孺看了林觉一眼,话题一转,沉声道:“林觉,老夫问你一件事。你知道浣秋在何处么?” 林觉一愣,咂嘴道:“怎么?师妹不在京城么?” 方敦孺皱了皱眉头,轻声道:“浣秋想去杭州住一段时间,我们答应了她。几个月前便去了杭州了,可是一直没有写信回来报平安。你师母……这个……浣秋的娘亲很是着急,不知道她到底平安与否。每天茶饭不思的。我想,你林家人经常来往杭州和京城之间,或许……或许会知道一些消息。嗯……倘若你也不知,便也罢了。开了春,水路通了的时候,我打发人去杭州去瞧瞧。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的。” 林觉皱眉沉吟片刻,忽然抬头轻声道:“先生,浣秋她就在我家里,她没有去杭州。那日她离京之后没有回杭州去,而是直接下船去京北找我。她历经辛苦才在应天府找到了我。她不想让你们知道这些。她也不愿回榆林巷,我便将她安顿在我的宅子里。” 方敦孺一愣,惊愕道:“她在你身边?这是多久的事了?” 林觉道:“从应天府到京城至今,已有半个多月了吧。您放心,她一切安好。她……也很快乐。” 方敦孺瞪着林觉半晌,颓然长叹一声。林觉本以为方敦孺会大发雷霆,但他没有。只静静站了一会儿,沉声道:“时候不早了,上朝吧。” 林觉有些诧异,方敦孺居然没发怒,这真是让人意想不到。林觉告诉方敦孺的用意绝非是故意激怒方敦孺,而是他听到方师母茶饭不思的话之后心中不忍,想来方敦孺也是如此。可怜天下父母心,自己本来只打算通知方师母,但方敦孺是浣秋的爹爹,自己岂能瞒着他。就算自己决意要娶浣秋,也不能始终瞒着方敦孺。所以索性告诉方敦孺此事,若是方敦孺要自己送回浣秋,林觉是绝对不答应的。然而,方敦孺居然没有发怒,也没有提出要方浣秋回家。平静的有些让人不可思议。 “先生……”林觉叫道。 方敦孺走过林觉身边,站住身形,伸手在林觉肩膀上拍了拍,哑声道:“善待浣秋,否则老夫绝不饶你!” 说罢,方敦孺加快脚步,阔步走上大道,走向等候着他的严正肃等人。 林觉呆呆站在原地,怔怔发愣,耳听的朝钟咚咚响起,那是崇政殿大殿开门的信号。官员们已经可以上殿列位了。 第一零一零章 大早朝(一) 大殿之上,人头涌涌。今日的早朝是个大早朝。何为大早朝?顾名思义便是扩大了范围的朝会。以往一些没有资格参加朝会的中低级官员也能参与此次朝会。以往并不需要参与朝会的皇族贵胄也会参与朝会。总之,相较于以往的只有百人的朝会,今日的朝会人数扩大到了三倍之多。 林觉进入大殿之后,很快就发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大皇子郭冕,二皇子郭旭俨然在列。梁王郭冰父子居然也在皇族的班列之中。整个大殿熙熙攘攘,角角落落都站了人。 当然,人群中,林觉收获了不少凌厉凶狠的目光。吕中天和郭旭看到林觉的时候,两个人的目光几乎要将林觉身上钻出窟窿眼来。林觉报之以一笑,再也不看他们一眼。 严格来说,这是林觉第一次以正式官员的身份参与大周朝会。当然之前也曾跟随严正肃和方敦孺以条例司官员的身份上过殿,但那只是属从身份,是随时猪呢比为严正肃和方敦孺提供数据和文档查询的属官。这一次却不同了,林觉是以钦命安抚使和枢密院东房主事四品大员的身份列席朝会的。就算不是大早朝,以林觉的身份也同样可以出席朝会。 虽则如此,林觉对于这样的场合却似乎没有太多的激动和自豪。也没有特别的感到紧张兴奋。放在以前,能够有今日这番成就,应该是梦寐以求之事,但现在却早已平淡如水。他已经不是初到京城的雏儿,这京城中的大小人物他或直接或间接的已经见了个遍。对林觉而言,对于皇上,对于朝着那些威名赫赫的重臣,对于大内皇宫的森严,林觉早已不像那些初临贵地的人一样充满了敬畏和期盼。当你认识了他们,知晓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揭开了他们身上笼罩的面纱之后,便会发现,他们身上的光环也在褪去。你也便不会再因为能见到他们而兴奋而敬畏,也不会认为能跟他们同列朝堂而有什么值得骄傲了。 林觉承认,这有些小人心态。正如孔老夫子所言,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自己确实有这样的心态。但这也是因为朝中的这些人和这些事让林觉甚为失望,故而对他们也失去了敬畏之感。 但无论如何,身处于这样的殿堂之上,自然而然能生出别样的思绪来。林觉最大的感慨就是:整个大周天下,其实便是由这座大殿里的这些人所管理着统治着的。这似乎有些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那座辉煌宝座上的人将这殿上的几百人攥在手里。而这殿上的几百人将天下亿万人的命运攥在手里,左右着他们的方向。这凭什么?合法性在哪儿?这个问题着实有些让人困惑。倘若满朝文武官员知道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在想着这样的一个问题的时候,必会大家攻讦他是另类,是大逆不道了吧。 …… 侧殿之中,面色红润精神焕发的郭冲正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的喝着茶水。今日突然宣布临朝正是他故意为之。他没有事前通知上朝的消息,而是在临晨时分才让钱德禄传旨下去,宣布今日大早朝的消息。 这么做的目的很简单。在这段时间里,自己避朝不临,连大臣们也不见,外边各种流言四起,猜忌重重。而现在,郭冲自服用林觉所献之药后,数日来感觉甚好,胸闷咳血失眠等症状全部消失了。自觉身轻体健,从未有过的轻松。在这种情况下,再不能避而不朝,必须要出来主持朝政了。一则朝中可稳定人心打破流言。二则也是没必要再躲着了,因为自己的病正在好转。 当然,还有别的目的。郭冲也想看看,在几件重大事项之上,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朝臣们会做出何种议论。在此之前,每一次的朝会他们都是有准备的。各种引经据典,各种唇枪舌剑,都是精心做好了准备而为之。而自己则听着他们各自说的天花乱坠,从而陷入难以抉择的境地。但这一次,自己却要让他们不知所措。有时候在这种情形下,才能听到真话,看到许多平时看不到的东西。 郭冲今天的心情是很松快的,实际上最近几天他的心情都很不错。在林觉献药之前,郭冲身子衰弱,自知时日无多,故而郁闷压抑,哪里还有什么好心情。一个人明知自己得了绝症,情绪上必然是低落的。但现在不同了,一下子从阴霾之处抵达艳阳高照之处,郭冲自己感觉自己像是获得了重生的机会。本来悲观失望的一些情绪一扫而光,整个人也变得积极了起来,对未来也充满的希望。甚至连脑子里想成为贤君贤帝的想法也重新萌发了出来。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一时阴郁一时开心,不同的心境之下,看待不同的问题的想法也自不同。忧愁时万物皆墨,愁绪百结。高兴时,想法积极,无不可为之事。这正是人这种情绪化的动物所特有的一种特质。 “皇上,该出去了。大臣们都到了。”钱德禄走过来躬身说道。 郭冲点头笑道:“好,那便上朝去。” 说罢,郭冲放下茶盅站起身来。钱德禄一摆手,两名内侍忙上前用羊毛刷子顺着郭冲的前胸后背的衣衫轻刷而下。郭冲因为坐下而褶皱的衣服也再次变得熨帖起来。 “起驾!”钱德禄高声呼喝道。 内侍和侍卫纷纷列队,两名宫女打着长柄羽銮站在郭冲身后,赵元康大声呵斥着殿前司禁军侍卫保持队形,开道拱卫。帘幕撩开,众人簇拥着郭冲踏入长长的通向正殿的过道之上。 郭冲的心情竟然有些莫名的激动。虽然这上朝之路自己也不知走了成千上百回,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这一次感觉自己像是重新登基了一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期待和激动。 “皇上……驾到!”钱德禄的声音清脆而嘹亮,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他的声音依旧中气十足,依旧和当初郭冲登基之时一样,激昂而振奋。 郭冲明显听到了原本从大殿之中传来的嗡嗡之声即刻停息了下来。四下里一下子完全安静了下来,唯有殿角风铃之声隐隐传来。郭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举步从撩开的帘幕走入正殿之中。 入目之处,黑压压一片,无数道目光投向自己。但很快,那些目光都顺从的移开,紧接着便是一片衣袂呼啦之声。所有人都跪伏于地,磕头行礼。 “吾皇万岁,万万岁!” 郭冲快步走上宝座,正襟端坐,看着眼前黑压压跪拜的人群,伸出手来一摆,缓缓道:“众爱卿平身免礼!” “谢皇上!”嘈杂之声中,群臣纷纷起身来。 郭冲双目扫视了过去,他看到了吕中天站在政事堂班列之首正若有所思。他看到了杨俊站在右侧班列之首正神情严肃。他看到了自己的两个儿子站在皇族班列之首神情恭敬。他看到了郭冰父子正垂手而立。看到严正肃和方敦孺拢袖而立,面色沉静。他还看到了林觉站在远远的廊柱之下面带微笑的朝自己张望着。坐在这宝座之上,其实殿下所有人的表情和动作都一目了然。如果郭冲愿意,他可以从这些情状各异的表情之中猜测各人的心态,猜想他们此刻的心情。这也许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但郭冲并没有这样的趣味,他已经沉声开口了。 “诸位爱卿,近来,朕因为身子不适,故而二十余日未能临朝议事。朕知道,诸位爱卿都很关切朕的身体,也心忧国事,多方探望。朕其实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比较猛烈的风寒,太医嘱咐必须卧床静养,不可操心劳神,故而朕才遵照太医嘱咐静养了一段时间。朕现在已无大碍,蒙众爱卿关切之情,朕在此一并作答,以馈众望。” 群臣纷纷叫道:“皇上龙体康健,乃我大周之幸。还望皇上保重龙体,勿要操劳。” 郭冲笑着摆手,继续道:“你们放心,朕的病已经好了,今后自然会注意的。在朕避朝这段时间,两府三司各大衙门运转如常,朝廷一切正常,这是朕最为开心的。这说明,众爱卿恪尽职守,并无懈怠。各级官员各司其职,各尽其责。朝廷才能如此平稳的运转,不至于因为朕这点小病而误了朝廷大事。朕心里甚觉欣慰,我大周有你们这些贤臣,这才是天下之幸事呢。” “此乃臣子本分,皇上如此夸赞,臣等受之有愧。” “臣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无论何时,臣等恪尽职守之本分是分内所为,无需褒赞。” “皇上的龙体才是臣等和天下万名心中牵挂之事。皇上龙体康健,天下万民和臣等方可安心行事。” 众臣七嘴八舌的回答道。有的情真意切,有的明显是阿谀奉承。一时间热闹不已。郭冲捻须微笑,静静的听着他们说话,状极平和。 第一零一一章 大早朝(二) “天降大雪,常言道,瑞雪兆丰年。这场雪的好处多多,但却也给朕带来一些忧虑。朕今日要说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关于京东西路的赈济安抚之事。这场大雪下来,朕最忧心的便是京东西路的民生安顿。这件事干系重大,朕昨夜想到这些实在睡不着。” 待全场议论声渐消时,郭冲开口说道。众臣也都纷纷点头。事实上大雪一下,朝中很多官员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京东西路的问题。那里经历了青教之乱,据说情形很是糟糕。大雪下来,更是雪上加霜,如果处置不当,会冻死饿死人,会引发大规模流民之乱,甚至会被青教余孽所乘,诱发新一轮的乱局。郭冲的话正是说到了他们心里去了。 “是啊,这件事得要妥善处置啊,不能掉以轻心。” “这场大雪下来,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京东西路的百姓可遭殃了。” 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林觉何在?”郭冲高声叫道。 林觉早已做好了出列应对的准备,当提及京东西路之事,林觉便知道自己要准备出列了。 “臣在!”林觉快步走出,上前行礼。 郭冲点头看着下方的林觉,面带微笑道:“林觉,你是京东西路安抚使,关于京东西路安抚赈济之事,你最有发言权。很多人都和朕一样担忧大雪之后京东西路的赈济之事,担心会不会出乱子。你需得给朕和群臣解释一番。” 林觉沉声道:“臣遵旨。皇上,诸位大人。此次大雪来的突然,雪大天寒,确实有些让人措手不及。不过,这场大雪也在意料之中。它虽来的凶猛,但却没有我们的动作快。昨日我得安抚副使杨秀的飞鸽传书禀报。在大雪落下之前,第一批赈济的粮食物资已然安然抵达应天府中。大雪没能阻止我粮食物资车队抵达。这意味着,应天府百万百姓的安稳将会得到保障。” “好哇,朕还担心赈济物资被困在半路上呢,没想到赶在了雪落之前。很好,很好。不过,粮食物资只到了应天府,大雪落下无法分散各州府,这怕也是个难题吧。虽说应天府人口百万,应天府能稳定可保证京东西路基本稳定,但地方上却也不能不管吧。”郭冲道。 林觉躬身道:“皇上所言甚是,臣跟杨秀商量了,针对大雪天气,臣决定实行集中赈济之策。” “哦?何为集中赈济之策?”郭冲问道。 “臣是想以应天府、兴仁府、还有济州府为三个集中赈济之点,以此三城辐射周边州县,可覆盖京东西路九成百姓。具体做法是,开放三城作为庇护之所,允许周边百姓进入城中临时安置,集中接受粮食物资的分派赈济。这样,即刻便于粮食物资的分派发放,无需太过分散,集中大量人力。更可以在当下的局面下解决粮食物资难以调配发放的问题。也就是说,臣只需将赈济物资运往这三城便可。打通这三城之间联系的官道便可让赈济物资送到百姓手中。”林觉沉声应道。 “嗯,这个主意不错啊。赈济物资分发州县村镇乃是最难的部分,这样一来,确实可省去了这个最难的环节了。很好,朕觉得不错。诸位爱卿,你们觉得林觉这个办法如何?”郭冲连连点头说道。 “真是有想法啊,林大人还真是下了功夫了,这办法绝对有效。选的这三城也是分布东南西三个方向,可覆盖大部分京东西路之地。” “是啊,如此可避免大雪封路带来的不便,粮食物资要运抵各处州县那可难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可避免有人乘机克扣卡拿。要知道这个时候,粮食物资便是性命,很多人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打这些物资粮草的主意的。” “嗯,……确实有创意。这林觉确实有些本事。” 众官员纷纷点头,嗡嗡议论。 “皇上,臣有一疑惑。想问问林大人。”突然,有人高声说道。 众人目光转向那人,却是副相吴春来。 “吴爱卿,你有什么疑惑,说出来便是。”郭冲点头问道。 “多谢皇上。”吴春来转向林觉,拱手道:“本官想问问林大人,林大人的意图是集中赈济,这确实会减少很多的麻烦,也可达到赈济的目的,这是个聪明的作法。不过林大人想过没有,三城集中赈济,这三城岂非人满为患?这些涌入的百姓如何管理?城中是否有供他们居住的地方。这种严寒天气,倘若安顿不好的话,集中起来的百姓便是祸乱之源。一旦乱起来,那可正好给了他们啸聚在一起的机会了。 这种乱局比之地方上小县小镇的乱局可凶猛百倍。林大人考虑过这其中巨大的隐患没有?” 众人吸了口凉气。吴春来所说的情形确实让人心忧。集中赈济便也给了百姓集中到一起的理由。如果安顿赈济不周,诱发民变,那可真是引狼入室,整个城池都要遭殃。谁都明白百姓啸聚的危险,这么做确实有极大的风险。 郭冲也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吴春来这么一说,他也觉得这是个巨大隐患。 林觉面色不变,微笑道:“吴副相所言不无道理。不过这只是一种担忧罢了。只要处置得当,便不会有上述风险。据我所知,应天府兴仁府和济州三城皆为大城,容纳空间很大。三城都要容纳众多百姓的空间,只需做好规划,让进城百姓集中安置便可。” “你这话说的不让人信服,何为处置得当?嘴上空谈可没用。林大人现在可是朝廷安抚使,肩负着重大责任,可不能夸夸其谈。”吴春来冷声道。 林觉笑道:“我可不是夸夸其谈,具体措施我是有的,只是我觉得在朝堂上占用大量的时间有些不妥,毕竟说起来破费一番功夫,我担心皇上和诸位大人听的不耐烦。” “这叫什么话?这是朝堂议事,议的便是该怎么做,具体的措施如何。什么叫不耐烦?本着对江山社稷负责的态度,没有人会不耐烦的。你莫要拿这些话来搪塞,说出具体措施来,也让皇上放心,让众臣放心。”吴春来皱眉喝道。 林觉笑道:“当真要说么?那我便占用各位的宝贵时间了。本来这赈济之事是我这个安抚使的事情,我只向皇上禀报的。但既然吴副相如此感兴趣,那我便展开来说说。” 郭冲笑道:“林觉,你便说说,也让众卿听听,提提建议。” 林觉点头,沉声道:“吴副相无非关心的是百姓啸聚有可能为乱的问题。我只能说,吴副相不了解目前京东西路的情形。自青教之乱后,我有一个多月奔波于京东西路各地,一方面安抚百姓,一方面肃清教匪余孽,清除教匪余毒。我敢说,对于京东西路情形的了解,比之吴副相要清晰的多。” 吴春来皱眉道:“你说这些作甚?你是安抚使,你倘若知道的不比我多,那算什么?吕相杨枢密甚至皇上可也都没你对京东西路了解的多,那又如何?又不是要你说这些。” 林觉笑道:“没有了解便没有发言权,我要说的是这个意思。既然吴副相并不知道京东西路目前的情形,并不了解目前京东西路百姓们的普遍心理,便不能随意下结论。我能告诉诸位的是,京东西路的百姓饱受青教荼毒之苦,他们对青教也是深恶痛绝。青教余孽确实依旧有,邪教余毒尚在,但他们以及如丧家之犬,只敢在地下活动,不敢公开表露。因为只要他们一露面,便会被我们无情镇压。百姓们心中现在想的只是过安稳日子。本人在各州县巡视宣讲之时他们也都表达了此意。所以,只要朝廷的赈济和安抚之事做到位,绝不会发生什么作乱之事。这是我给吴大人和诸位大人解释的第一条,便是对京东西路目前百姓心里所想之事的正确认识。切不可将京东西路百姓都当场异类,觉得他们都是随时会起来造反的教匪余孽。那样是不公平的,也是不利于解决问题的想法。” 吴春来冷笑道:“可笑!你既说不排除有乱局生成的可能,给出的却是臆断不会发生的说法,这如何让人信服?乱局若起,社稷动荡,你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林觉呵呵笑道:“吴副相也忒性急了,我只说了个前提罢了,让皇上和诸位大人有个大致的了解。具体的措施却还没有说呢,吴副相何必给我扣个大帽子。我可担当不起。” “林觉,你还有什么具体的保障作法,说出来便是。朕也希望听听。”郭冲沉声道。 林觉拱手道:“遵旨。臣自然有保障的措施。首先,百姓进城接受赈济也是有组织的,绝非无序涌入,乱成一团。臣会让地方官员集中组织带队,各州县镇村自成一队,各自分管负责。说白了,各自管好各自的人,入城之后分片安置,相互不涉。而非简单的聚集一处,造成混乱。发挥地方各级官员的作用,管理起来便简单的多了。其次,为避免扰乱城中百姓产生不满和混乱,进城百姓会单独安置,不会扰乱城中秩序。” 第一零一二章 大早朝(三) 众人微微点头,这两条确实在点子上。最怕的便是百姓进城之后造成混乱,会跟城中百姓生出冲突,那便会酿成乱局。百姓的安置之处必然简陋,他们若是争抢城中百姓的住宅财物,便会是大混乱的开端。特别是提出的前一条,让地方官员各自负责本地百姓,分片安置负责,这更是连进城百姓之间的联系也切断了,更杜绝的大规模啸聚作乱的可能。 “……臣之所以选择应天府兴仁府和济州三城集中赈济,不仅是因为这三城覆盖区域几乎可将整个京东西路囊括。而且还是因为这三城目前是京东西路唯一有建制兵马驻扎的城池。应天府目前有八千永宁军驻守,加之侍卫步军司的三千禁军和官府皂吏,人数超过一万三千人。兴仁府广济军和地方衙役捕快兵马也有五千人。济州隶属边镇屯军战区,有五千边镇守军驻扎。也就是说,有足够的力量保证城中的秩序,一旦发生乱局也可快速扑杀。所以,臣以为,吴副相的担心绝对不会发生。即便有小骚乱,也会立刻平息,不会酿成大患。” 林觉侃侃而言,听的郭冲和众人纷纷点头。原来林觉早已心中有丘壑,一切都在他的考虑之中。从赈济的手段到管理的办法,再到若有乱发生该如何处置,这些他都想到。而且他的赈济手段灵活创新,根据天气的变法做出应变,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哈哈哈,好,好。瞧瞧,谁说我大周后续无人?有林觉这样的后起之秀在,我大周江山社稷还怕无人辅佐?我大周多些林觉这样的文武全才,谋划得当的后起才俊,朕还怕什么?”郭冲哈哈大笑,抚掌赞道。 “是啊,林大人确实是后起之秀中的翘楚,将来不可限量。” “林大人思谋远虑,实在难得。” “前有破敌之功,后有安民之谋,林大人这是个将才又是个相才啊。”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大周有此良才,实乃大幸。” 今日堂上这些官员,很多都是第一次上朝。大朝会他们才有机会列席,所以对于朝中的动向和一些利害关系并不甚了了。他们上朝来只知道顺着皇上的口风说话,那是绝对没错的。所以,郭冲的口风如此,这些人便跟着附和,并且添油加醋一番。那些经常上朝的高官们便矜持的多了,他们知道分寸,也知道吴春来不是询问,而是问诘启衅找林觉的麻烦罢了。只是没有得手而已,却决不能此刻附和,免得吴春来在他的黑名单上添上自己的名字。 “吴爱卿,林觉的解释你可满意么?”郭冲笑着问道。 吴春来心中恼火,却也只能躬身道:“林大人思虑周详,臣很满意。皇上,政事堂对于京东西路局势负有责任,所以臣希望多了解一些情形,这是臣的初衷。” 郭冲点头道:“朕明白,你们当然不放心,毕竟林觉还只是刚刚担当大任,有怀疑也是正常的。” 吴春来点头称是,躬身退下。 郭冲看着林觉道:“林觉,看来这赈济安抚之事你自有安排,朕也就放心了。朕认为你能做好。” 林觉皱眉道:“皇上,既然说到此事,也已经占用了大量的时间,臣想还是多说几句此事。皇上将此重担交给臣,臣自全力而为。但其实臣想说的是,这不是臣一个人能办到的。朝廷上下若不给予协助和关切,臣怕也无能为力。” 郭冲道:“你是说赈济物资和粮草的调拨之事是么?” 林觉躬身道:“不仅是这件事。物资和粮草的供应必须保证,臣希望能解决此事,不用臣到处求人,还被人拿此事来要挟我。臣是为朝廷办事,为京东西路的百姓生计考虑,为社稷安稳着想,臣不想被人拿这样的事要挟算计,刁难推诿。” 众臣一片哗然,杨俊皱着眉头心中恼怒之极,林觉这厮说的不就是自己么?这厮是疯了么?难不成要当众将自己跟他提出的要求公之于众? 吕中天心里想的是,这兔崽子是在提前警告自己不要刁难他。事实上吕中天确实有这样的想法,想通过拉林觉的后腿,让他赈济安抚之事不能成功,达到打击他的目的。被他当众这么一说,竟有心思被戳穿之感。 郭冲皱眉道:“谁拿此事要挟你了?谁又刁难你了?” 林觉沉声道:“并无这样的人,臣只是提前说明,当着皇上的面,臣希望有司可以表态。在人力物资粮草钱银上给予便利,不要推诿扯皮。百姓只要三餐没饭吃,便会生乱,不可轻视。” 郭冲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朕还当谁有这么大胆子,在这件事上要挟刁难你呢。这件事是目前朝廷最为重要的事情,不许有任何人从中作梗,否则朕绝不答应。吕爱卿,杨爱卿,还有三司衙门诸位官员,你们都表个态吧。” 杨俊沉声道:“这跟我枢密院没什么干系吧,这赈济之事,我们可帮不了什么忙。况且我也已经调集了军粮给林大人发运赈济了,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难不成叫我拿军粮喂那些百姓?那我大周兵马喝西北风?” 林觉道:“枢密使大人,只需提供人力帮助便可。譬如京北官道和通向应天府的官道被积雪覆盖,等待雪化可能会影响下一批物资的运送。杨大人可以组织兵马人力清理道路嘛。这一点总是能做到的吧。” 杨俊想了想道:“可以,这要求不过分。另外,我还可以派出一部分人力专门为你们疏通京东西路内部官道,便于粮食物资调运。” 林觉笑道:“那可太感谢杨枢密了,林觉代表京东西路百姓向杨大人鞠躬。” 杨俊淡淡回礼道:“感谢我作甚?这是朝廷的恩典,百姓们该感谢皇恩浩荡才是。我也不是给你林大人面子,而是为了大局着想。本来,我大周兵马乃是保国杀敌维护平安的兵马,怎肯派去给你清理官道?这一节你要明白。” 郭冲呵呵笑道:“这便是咱们大周的枢密使,顾全大局。朕很欣慰。” 吕中天在旁眉头紧锁,心里骂翻了天。林觉这小贼借机顺杆子爬,要自己表态倒也罢了,关键时候这杨俊居然见风使舵,着实可恼。可见,杨俊靠不住,自己和他或许只能在立太子一事上暂时合作,将来必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他这一表态,自己却是尴尬了。 “林大人,赈济之事,政事堂会公事公办,绝不会出现你口中的所谓推诿刁难的行为。林大人,老夫提醒你注意,今后这些话不可乱说。皇上是对你宽容,所以才没有斥责你。你说有人刁难要挟,这些事却又并没发生,你这不是信口开河么?老夫看来,你这话有为将来差事办不好找借口推诿责任的嫌疑。今后朝堂之上说话还需慎重,不得信口开河,胡言乱语。” 吴春来等人听在耳中,心中佩服的五体投地。本来以为吕相在这种情形下也不得不违心的有所表态。但吕相不愧是老江湖,三言两语连消带打,不但巧妙化解林觉的要求,更将林觉斥责了一番。 “吕相所言极是,说什么有人会要挟推诿扯皮,这说的什么话?言辞确实欠妥。”吴春来跟着附和道。 林觉哈哈一笑,心道:老贼奸猾的很,想要他表态,他却就是不肯。不过自己已经把话挑明了,谅他也不敢在这件事上刁难。对于他的指责之言,便不必跟他争执了。 相关部门的官员也都表态说一定全力支持赈济安抚之事,绝不会懈怠推诿。郭冲很是满意。正要让林觉退下时,却听林觉又道:“皇上,今日微臣斗胆,索性一并将京东西路的事情都解决了。臣那日恳请皇上的一件事,皇上不知考虑的如何可?” 郭冲愣了愣问道:“你指的是哪件事?” 林觉咂咂嘴,转头看了一眼方敦孺和严正肃。郭冲立刻便明白了过来。 “这个……林觉啊,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吧。朕回头再斟酌斟酌。” 林觉拱手道:“皇上,何不今日就决定了,成就成,不成便不成,臣也不用下次再询问此事了。” 郭冲沉声道:“朕说了,这件事从长计议,不得再问。你可以退下了。” 林觉闻言,叹息一声,心中明白,在京东西路暂停实行新法的提议恐怕是不成了。皇上一定已经问了严方两位大人,这两位大人必是回绝了。诚然,一旦开了口子,新法的推行便要受阻,但林觉真的没有针对新法之意,真的只是为了京东西路的民生恢复和稳定才提出来的。严方两位大人还是那么认死理,抱着新法的推行不肯放手。如此一来,京东西路的明年的事情还是很棘手。 林觉想,实在不成,总要找机会劝说皇上免了京东西路的赋税,这样或可起到抵消缓解之用。免赋税总不至于会招致严方两人反对吧。本来,林觉还想再说说关于对口帮扶的事情,但忽然他觉得,今日是不宜多言了。于是行礼,躬身退下。 第一零一三章 大早朝(四) (谢:压星河、可乐加点冰、书友56872834等兄弟的赏,谢:三颗黄崖兄弟的票) 郭旭咳嗽一声,坐直身子,打起精神来,朗声道:“诸位爱卿,关于京东西路赈济安抚之事便到此为止,诸位若有建议疑问,可去同林觉商议,由他定夺。朕今日早朝的第二件大事,是关于辽国之事。” 群臣忙打起精神来细听。皇上提及数次关于辽人之事,显然对同辽国的关系极为重视。这件事现在是大周面临的外交上的头等大事,确实需要有个决断。 “众所周知,此次青教之乱乃辽人暗中指使,辽国狼子野心昭然。可恨的是,他们依旧态度倨傲,抵赖不认便罢了,还反称我们诋毁他们。如此无信无义无德的蛮夷之邦,朕对他们还能纵容么?我大周待辽人已经仁至义尽,难道还要跟这样的白眼狼虚与委蛇?岂非大损我天朝威严和声望。” 郭冲大声继续说道,情绪颇为激动。一旁的钱德禄心里担心的很,皇上病体刚刚有起色,这般激愤会不会又咳嗽起来。钱德禄已经做好了一旦皇上咳嗽起来便立刻上热水和丸药的准备。 “可笑的是,到如今我大周还跟辽人遵守着燕云之盟,互称兄弟之国。昨日,朕还接到某些官员上折子告诉朕,说什么‘今年交给辽人的岁币和锦帛需得准备,以免误了交付的时间’。可见在我们有些官员心里,畏辽人如虎,只要能苟安,便可完全不顾朝廷体统,不顾我大周的脸面。这样的官员,朕要他作甚?” 郭冲怒声说道。下方官员从中一名须发花白的官员面色煞白,仆前跪地磕头,口中叫道:“皇上恕罪,老臣并无此意,老臣只是按照旧年循例上奏问询。皇上恕罪啊。” 所有人都认出此人是鸿胪寺卿赵蕈,实际上当郭冲说出有人上折子询问岁币之事时,众人便都知道是他了。因为鸿胪寺的职责之一便是处置和周围番国之间的外交信使礼仪等事务。自燕云之盟之后。大周每年年底的岁币布帛的交付都是由鸿胪寺主持办理。这赵蕈一直是负责此事,所以必是他上折子询问的了。只是这人明显是办事脑子不灵活,不懂得看风向。明显大周和辽国的关系已经到了破裂的边缘,怎也要等等再看。他倒好,按照往年的旧例,开始操心岁币布帛交付之事了。 “恕罪?朝廷正是有了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庸碌之臣,没有骨气和见解的因循之辈,我大周才被辽人戏弄的毫无颜面。传旨,革去鸿胪寺卿赵蕈一切官职爵位,贬为庶民。流放三千里。其子孙亲眷永不录用!”郭冲大声喝道。 群臣惊愕,站站而惊。这赵蕈为官多年,历任三朝,如今在即将致仕之年却落得如此下场。不能说他无能,他办事还是兢兢业业有条有理的。但可惜的是,他撞到了刀口上了,而且也许年纪老迈脑子也不太灵活了,所以这一次倒了大霉了。大周对于官员还是比较宽容的,除非是罪大恶极之辈才会处以极刑,一般而言都是贬官下狱而已。但这流放三千里之刑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比死刑更为严厉。一旦流放,便永无回归之日。像赵蕈这样的年纪,必是客死他乡之局。 对于这个年头的人而言,客死他乡落叶不能归根,这是比死还可怕的事情。曾经有人被判流刑,他的选择是自杀。宁愿死也不愿流离千里之外,足见一斑。更不要说,赵蕈的子孙亲眷也受到牵连,永不为朝廷录用,这好比是判了整个赵蕈家族子弟的入仕的死刑。在这个年头,便是断了他们的前途,永远也别想翻身了。 群臣心中恻然,有的为赵蕈而叹息,有的为今日皇上的态度所惊骇。郭冲虽然为人比较严厉,但总体而言对臣子还算宽容。他即位以来,还没怎么对臣子下狠手。最多的是申斥训诫,给人的印象虽然威严,但却绝不严酷。但今天郭冲的态度却让很多人惊愕无比。原来皇上不是没有脾气,而是他轻易不发脾气罢了。这也从侧面说明,皇上对于辽人此次背信弃义觊觎大周之事已经不再有丝毫的容忍了。 赵蕈浑身无力的一遍遍叫着‘皇上恕罪’,却依旧被殿前司侍卫拖出殿去。郭冲面色严峻,沉声说道:“诸位爱卿,你们认为我大周和辽国之间的关系该如何处置?吕爱卿,你说说。” “启奏圣上,老臣认为,辽人无信无义,我大周也已经仁至义尽。在目前的情形之下,燕云之盟我大周已经不必遵守。所谓兄弟之国之约,更是天大的笑话。老臣建议,皇上当派使赴辽,告知他们,因为他们背信弃义,燕云之盟从此撕毁,我大周将不再遵守此盟。除非辽人诚心诚意的道歉,方可重修旧好。否则,则两国断交,再无宽恕。”吕中天当然知道今天的风向,他其实一直以来他对辽人的态度也是强硬的,这也是一贯主张的态度。 “恩,朕认为吕爱卿所言不错,这燕云之盟早该废除了,这便是我大周上下心中的一道块垒。非朕不遵先皇之约,而是辽人毁约在先,得寸进尺,对我大周敌视。所以这燕云之盟,理当废除。”郭冲大声。 “皇上所言极是。吕相所言也极是。这燕云之盟不但要废除,而且臣以为,双方边镇榷场也当尽数关闭,从此不许再有边民互市。辽人卖我们的不过是牛羊马匹毛皮等物罢了,我大周牛羊不缺,毛皮等物也非必须之物,大不了我们不穿毛皮,少吃牛羊罢了。我大周卖给辽人的是茶叶布帛丝绸稻米等物,皆为辽人必须之物。但关闭榷场,则辽人无衣无茶无稻米可食,不出年余,必乱阵脚。这虽非正式作战,却也和作战差不多,对方生乱,我大周便可高枕无忧。”吴春来不待点名便上前朗声说道。 “说的好!”郭冲一拍大腿道:“辽人从我大周得利最多,双方互市,辽人得利。辽人所食稻米,所饮茶酒,所穿衣帛,皆为我大周所供。关闭榷场,让其茹毛饮血,恢复禽兽之生活。我大周不必为这群禽兽提供衣食。至于牛羊毛皮马匹,我大周西夏之地本可出产,只需扩大规模饲养放牧,便可保证填补空缺。他们需仰仗我们,我们却无需仰仗他们。吴爱卿这建议提的好!” 吴春来洋洋得意,终于能露一会脸了。得了皇上夸奖,这可并不容易。群臣也是纷纷议论,群情激奋,历数辽人无耻之行,都觉得必须要给辽人惩罚,纷纷赞同吕相和吴副相的提议。但也有人神色郑重,显然有不同意见。 “臣斗胆问一句,皇上的意思是不是要和辽人开战?”杨俊终于开口问道。他一开口,堂上立刻静了下来。 “杨爱卿,朕没说要和辽人开战啊。虽则辽人无耻无信,我大周兴兵罚之也是师出有名,不过目前我大周以内政为要,暂不宜兴兵讨伐。这一点,朕是明白的。”郭冲沉声道。 杨俊皱眉道:“可是皇上要撕毁燕云之盟,要撤了边镇榷场,要和辽人断交,这不就是要和辽人交恶么?倘若皇上要这么做,边镇兵马便要做好作战准备,因为即便我们不出兵,辽人也会来攻打我们。” 郭冲皱眉沉吟道:“辽人现在能腾得出手?女真人之乱他们还未平定,他们有余力攻我大周?” 杨俊道:“这不是他们有无余力的问题,而是我们有没有做好准备的问题。一旦辽人攻我,我们可做好了准备。粮草物资军械银两可曾备齐,可做好了和辽人决一死战的准备。倘若并无这些准备便和辽人撕破脸皮,是否有待商榷?臣也觉得需得对辽人施以重拳,以惩罚其兴风作浪觊觎我大周的狼子野心,但有些事不可意气用事,当深思而决。” 郭冲紧皱眉头,他知道杨俊的意思。杨俊还是一贯的想法,他不怕打仗,但他要银子。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银子的问题。 “杨枢密,这可不是意气用事,关乎我大周颜面,周边小国都看着咱们呢。这一次倘若不给辽人颜色看看,将来周围的这些臣服之国便个个要生事端了。您是枢密使,掌管我大周兵马。这时候可不能说这样的话。”一名政事堂官员出言驳斥道。 “废话,正因为我是枢密使,肩负朝廷重责,我才会实话实说。可不能光靠嘴皮子打仗,打仗是要死人的,是要花白花花的银子的,是要举全国之力的。平日你们一个个嚷嚷着军队花的银子多,一个个吵着要削减军队,甚至还有人要搞什么精兵裁军。这时候该怎么说?我还是那句话,朝廷要做好和辽人作战的准备,只要撕破脸皮,战端必起。莫看辽人陷于内乱,他们可以轻易组织起大量兵马。辽人全民皆兵,上了马是士兵,下了马是百姓,这一点你们难道不知?断贸易便是断其根本,辽人岂会等到自己内乱的时候,必是以铁蹄打开我大周边镇之门。还望诸位好好的想一想。”杨俊沉声喝道。 第一零一四章 大早朝(五) 林觉暗暗点头,杨俊的脑子还是清醒的。虽然之前吴春来所言的什么停止和辽人贸易会造成辽国内乱的话有些幼稚可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贸易停止的时候,当协议撕毁的时候,便是战争的开始。杨俊这个判断是正确的。但杨俊却也似乎太过古板。真正国战打起,也并非是银子的事情。有银子自然好打,没银子也有没银子的打法。两国开战,拼的是你死我活,败者国灭身亡,那是关乎亡国灭种的危险,是精神层面是心理层面上的事情。就算没有银子,也自有激励手段。 “父皇,儿臣可否进言?”一个声音在满朝沉默之中响起。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竟然是淮王郭旭。 郭旭一直很低调,自在朝堂之上时便没有说一句话,自始至终恭敬肃立,不发一言。他身旁站立的郭冕倒是谈笑风生,跟官员们互动频繁。此刻,郭旭却实在憋不住了。 吕中天连打眼色,示意郭旭慎言,郭旭却并没有理睬。 “郭旭,你有什么想说的?”郭冲沉声问道。 “父皇,儿臣在旁聆听许久,心中有话不吐不快。想我大周惶惶上朝,曾几何时,威震四方,四夷宾服,八方来贺。如今却被一个小小的辽国所扰。父皇圣君临朝,宽德仁厚,对辽人仁至义尽。但容宵小之国不思恩德,反生觊觎之心,策动青教之乱,父皇若不加以惩处,岂非自损英名。儿臣也知道杨枢密使的顾虑,确实我朝如今不宜轻启战端。但儿臣不同意杨枢密之后所言。辽人铁蹄固然凶猛,固然全民皆可战,但我大周便是软柿子不成?我大周坐拥雄兵百万,怕他何来?倘若只是因为粮饷之事便要忍让,那绝对是不智之举。那是低估了我大周将士保家卫国同仇敌忾之心。儿臣无指责杨枢密之意,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不可不慎重。但倘若他人欺凌到头上,还要瞻前顾后,左思右想,则未免太损我大周之威。倘若当真要钱粮才能解决的话,儿臣愿意捐出全部身家,充作军饷,为和辽人一战做准备。倘若需要儿臣身先士卒的话,儿臣愿意领一只兵马为先锋,同辽人决一死战。总之,儿臣认为,跟辽人打交道绝不可退让妥协,其虎狼之性,欲壑难平。其狡狐之心,出尔反尔反复无常,绝不可信。还请父皇明察圣断!” 郭旭这番话说的慷慨激昂,掷地有声。堂上群臣听的热血沸腾,纷纷点头赞同。近来对辽人的态度上,很少有人在朝堂之上说出这样铿锵之言来。大多是顾全大局之言,但这番话大大的激起了众人心中的火性来。 “淮王说的对啊,想我惶惶大周何曾需要看蛮夷之国的脸色行事?简直笑话。” “就是,养了二百多万兵马,到头来却来怕一群穿兽皮茹毛饮血之辈,那还养着这些兵马作甚?” “有的人当年的血性都没了,当年平西夏时何等凶猛,现在身居高位养尊处优却无血性了。真是没道理。” 杨俊听到了这些言论,面色铁青。他怎也想不到郭旭居然跳出来说出这番话来。虽然他说并不针对自己,但其实字字句句都是在驳斥自己。这小子怎么了?自己已经决定支持他夺太子之位,他来这么一手,是脑子抽风了,傻了不成? 杨俊哪里知道,今日郭旭的这番举动是早有预谋。原因便在于临朝之前他得到的消息。郭旭凌晨时分便进了宫,那时候很多官员还不知道今天要大早朝。但郭旭是谁,他可是梅妃的儿子。昨晚梅妃侍寝,郭冲早朝的消息梅妃岂能不知?半夜里便将消息告诉了郭旭,让他做好准备。梅妃是个聪明人,她知道儿子最近有些背运,所以她想尽办法的为儿子传递消息,为儿子创造让皇上赏识的机会。在锲而不舍却又有意无意的谈话中,梅妃知晓了很多皇上对于朝中大事的态度,并将这些态度传递给了郭旭。 所以,郭旭在临朝之前便知道,今日大早朝皇上大致要说哪些事情,而且皇上对于这件事的态度是怎样的。郭旭之所以跳出来说出这番话来,便是事前便知道父皇是下了决心要挽回颜面,对辽人不再妥协。所以,郭旭站出来说出的那番话,正合父皇心意。至于会得罪杨俊,权衡之下,郭旭自然也不会顾及了。大不了事后去道个歉,让外祖父去解释沟通一番便好。但眼前这个表明立场,并且让父皇觉得自己和他立场一致,想法一致的机会是绝对不能错过的。所以,他跳出来了。 郭冲坐在宝座上抚须缓缓点头,他虽没有表现出太高兴的样子,但心里却很是舒畅。郭旭之言正是他所要表达的意思,虽然自己之所以下决定,也是那日受林觉启发之言。林觉当时的话跟郭旭大同小异,说大周是头大象,对方只是野狼的比喻让人印象深刻。故而今天郭冲决定要定下和辽人之间的规矩,不能再纵容辽人,不能软弱下去。自己要当圣明君主,岂能在这件事上继续绥靖下去。自他病情好转之后,仿佛便重新获得了第二次生命,那么他便要重新考虑之前的种种作法,做出重大的改变来。这是他这几日一直思考的问题。 “郭旭,你退下。杨爱卿之言是老成持重之言,朕还是认同的。打仗不是儿戏,不能凭意气用事。你年轻气盛,说这样的话不合时宜。退下吧。”郭冲淡淡斥责道。这种斥责在郭旭听来一点也不让人沮丧,因为他知道自己说的正是皇上心里想的。他不过是要给杨俊面子罢了。 “儿臣遵命!”郭旭退回,然后他听到了身旁郭冕小声的嘲讽。 “你带兵和辽人作战?那不是白白送命?连教匪都打得你稀里哗啦的,你可真敢说,我都替你害臊。” 郭旭微皱眉头,装作充耳不闻。 杨俊回过神来,他明白自己不宜多言,倘若再坚持己见,不免会让皇上心中不喜。 “启奏皇上,臣的意思并非是对辽人姑息,也非惧怕辽人。臣的意思是,和辽人终有一战,但需有备而发,不可仓促行事。确保我大周战胜辽人,而非怯战之言。臣这一辈子也许会怕什么事,但唯一不怕的便是打仗。臣打了多少场仗,臣自己也数不清。倘若谁以为臣是怕打仗,那么臣可以和他打个赌。将来战端开启,看看是谁在战场上浴血厮杀,又是谁躲在后方夸夸其谈。上战场杀敌的人必是臣。臣只是不喜朝中有人只逞口舌之快,而不顾大局罢了。老臣在此表态,无论皇上做出什么决定,产生什么后果,老臣都坚决拥护。倘若和辽人作战,老臣却还拿的动大刀,却还能为大周铲除敢于来犯之敌,绝不会退后半步。” 杨俊之言,让许多官员闭上了嘴。他们说些风言风语倒是在行,真要打起仗来,还不是得靠杨俊他们顶着。真要是惹恼了杨俊,杨俊拉着他们上战场杀敌,那不是白白送了性命。 郭冲听出杨俊话语中的激愤之意,微笑道:“杨爱卿老成持重,考虑全面,朕是知道的。这样吧,燕云之盟是一定要废除的,什么兄弟之国的协议那也只是个笑话,边境榷场也要关闭,朕对辽人已经没有丝毫的信任和容忍。但这件事可推后一个月再做,这一个月时间,留给杨爱卿整顿边防,调集兵马粮草,修建工事。一旦辽人敢启战端,咱们也是有所准备,不至于措手不及。至于军费缺口,咱们再想法子。一旦打起仗来,自然是要保证军中物资粮草和银两,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皇上也不能差饿兵呢。杨爱卿,你看如何?” 杨俊躬身道:“皇上圣明,老臣遵旨。请皇上放心,老臣就算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决不许辽人犯我大周分毫。” 郭冲微笑点头,看着群臣道:“众爱卿以为如何?” 众臣纷纷叫道:“皇上圣明,该当如此。” 郭冲笑着点头,目光落到郭旭脸上,微微点了点头。郭旭心中大喜,知道今日自己这一宝算是押对了。自己今天的话让父皇很是高兴,挽回了一些父皇对自己的信任。 郭冲打了个阿欠, 上朝来时吃了一颗药丸,此刻有些困顿之意。他伸了个懒腰,动了动身子。一旁的钱德禄忙上前道:“皇上,不要太劳累了,今日就到这里吧,免得对龙体不好。明日再上朝议事便是。” 郭冲摇头道:“还有一件事呢,怎可现在退朝?你去给朕沏杯浓茶来,朕提提神。” 钱德禄忙应了,命人沏茶送上。郭冲让人给吕中天也沏了一杯茶,让他也坐下歇息片刻。堂上众人默默看着郭冲喝了两口茶水,都在猜测接下来还有什么大事要商议。其实很多人心里都有数,到现在,还有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没有提出来,皇上应该很快就会提及了吧。 第一零一五章 大早朝(六) “众爱卿,今日朕还有一件事需得请众爱卿议定。这是关乎我大周江山社稷的大事。朕养病期间一直在思量此事,朕相信你们也和朕一样对此事极为关注。对,正是关于立太子之事,需得今日议定。”郭冲放下茶盅后扫视全场,缓缓开口道。 全场一片寂静,但每个人的心里都如惊涛掠过,均想:“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这才是今天的重头戏,这才是今日大早朝,让两位皇子以及多位皇亲列于殿上的原因。” 晋王郭冕脸上的兴奋期待之色溢于言表,在他看来,今日自己搞不好便能当上太子了。相较于他的兴奋,淮王郭旭却面色淡然,平静的过分。 “朕之前说了,国本之事干系社稷稳定,干系国祚绵延,乃是朝廷大事。朕虽只登基六年,然此事终究要提上日程。朕也希望能让新立太子早些历练,将来也好接过这副重担。故而朕多日前下达了太子之议的事情。这些天朕病了,你们送来的关于此事的折子不少,但朕没有一一的去看。这是朕的失职。但是没办法,朕老了,身子不济,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朕又爬起来了,我看莫如就在堂上廷议此事。今日若不能议定,明日可再议,明日议不定,后日再议。总之,一直到议定为之。且朝堂上议定此事,更能直抒己见,让所有人都能发表意见。这对于国本之议是件好事。那么,谁来先说说,这件事该怎么办?”郭冲缓缓说道。 堂上雅雀无声,所有人都在揣摩皇上的话意。皇上的话是矛盾的,一面说太子之议是他关心的事情,一面又说臣子们的奏折他都没看,并不知众人的态度。一方面说此事要尽快议定,一面又说,今日不成明日,明日不成后日。这种态度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怎么?你们都不愿说么?看来朕得先抛砖引玉。朕膝下的两个皇子都在这里。郭冕和郭旭虽不成器,但朕认为他们二人其实还算乖巧。对朕也都很孝顺,为人处事也都没有特别出格之处。他二人不管谁将来继位,朕觉得都是可以的。当然了,郭冕是朕的长子,也是皇后所生,按照立嫡长的规矩,郭冕理当成为太子。但朕也并不能一概而论,毕竟我大周立嗣也非全以嫡长而论。朕立太子还是以才能而论,为了大周将来的江山社稷着想。所以朕希望你们也能从这方面考虑考虑。总之,各位各抒己见,朕都不会怪罪。各自摆出理由来。”郭冲沉声说道。 堂上依旧一片寂静,没有人肯带这个头。尴尬之际,宰相吕中天出列道:“皇上,老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郭冲笑道:“吕爱卿有话便说,朕说了,此刻畅所欲言各抒己见,朕不怪罪。” 吕中天躬身道:“谢皇上。老臣认为,皇上春秋正盛,无需着急议立太子。一则,两位皇子还都显稚嫩,难当太子大任。二则,我朝正经历大变局,内行变法,外有敌窥,此时此刻,当集中精力应付变局。皇上此时议立太子,时机不宜。老臣以为,等内外平息,局面平稳之时,在议立太子也自不为迟。免的朝廷上下为此事纷扰争论,于朝局不利。” 吕中天此言一出,群臣都大张嘴巴,惊愕无比。吕中天一开口,他们都以为他是要力荐淮王。却没想到他居然是要皇上终止太子之议,这可真叫人意外。 座上很多官员都是被吕中天要求,一旦议立太子之时,便上书为淮王摇旗呐喊,奋勇鼓吹的。此刻听到吕中天这么一说,均满头雾水,不知道吕中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郭冲也很是惊讶。事实上,自从病体趋向好转之后,郭冲便有些后悔当日提出议立太子之事了。当初确实是因为形势所迫,而且身子欠佳,不得不如此。但现在,既然林觉的药物对症,自己的身体正在快速的痊愈,议立太子的事情便该再等一等了。自己只有五十六岁啊,起码还有十几二十年的光阴。此时立太子,难道自己当真要让位于太子不成?自己找个地方去养老等死?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况且,郭冲自己是体会过当二十年太子的感受的。那种感觉既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却又蠢蠢欲动,想要取而代之。当初有好几次,郭冲都想动手逼着父皇退位,他实在受够了等待,也受够了小心翼翼生恐走错路说错话的感觉。那感觉实在太糟糕了。以己推人,无论郭冕和郭旭为太子,他们都将经历自己所经历的煎熬,这既让他们难受,也给朝廷增加了不稳定的因素。 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郭冲也不能装作自己没有下达立太子的旨意。今日早朝,他必须要提及此事,哪怕是装模作样一番也是必须要提的。但他却也下定决心,这件事必须拖下去,拖而不决,一直到自己认为该决定的那一天。在此之前,都是空谈。然而,让他惊讶的是,吕中天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让郭冲有一种被洞悉内心的感觉。吕中天是故意试探自己,还是他当真这么认为?这着实有些出乎意料。 “吕爱卿,议立太子之事乃国之大事,迟早是要定下的。朕虽然目前身子康健,但朕还是想早日定下此事,也能让天下臣民安心。至于你所说的,我大周目前面临的内外大事皆很紧迫,倒也不无道理。然朕认为,这和太子之议没有太大的冲突。嗯……你们说呢?” 郭冲不得不故作姿态,他很想说一句‘既如此,太子之议暂且缓议’,但那样的话,似乎太着痕迹了些。 “皇上所言甚是,定国本,安人心,乃是历朝历代首要解决之事。国嗣确定,局面便会稳定下来。即便遭遇不测之事,也不至于乱了阵脚。皇上所言,老臣是举双手赞同的。老臣认为,这件事该定下来了。”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出列奏道。 众人都认识此人,此人是国子监祭酒,集贤殿大学士苏荃。此人是三朝元老,颇有贤名,是位大周大儒,德高望重。本已致仕,但因德望高隆,依旧掌管国子监,为大周培养德行兼备的后备人才。他出来说这一番话,代表的既是他自己,也是一大批儒者士大夫的意见。 郭冲点头道:“苏爱卿此言甚合朕意,朕也是这么想的。然则你认为两位皇子谁可为太子呢?” 苏荃颤颤巍巍的道:“皇上,在老臣看来,大皇子才情旷达,为人直爽,虽有些轻佻之议,但总体不失皇家体面,性情也很仁厚。二皇子性情沉稳,行事有章法条理,内敛而沉静,仁义而有智勇。虽然说有些不爱读书,喜好兵马骑射之事,但也不失体统。哎,倘若两位皇子能合二为一,便是文武全才,性情中和,那可真是太好了。” 众人白眼珠乱飞,心道:这老头不是瞎扯么?要你说谁更适合,你道好,和起了稀泥。合二为一?立两个太子么? 但听苏荃继续道:“……不过,老臣知道这是不可能,只能从两位皇子当真选一位立太子的话,老臣认为……自然是立大皇子。不是说二皇子不适合,而是大皇子为嫡长子,我朝尊儒重道,讲究伦常之序。大皇子既是皇上长子,又是皇后娘娘所生,品德才能也能胜任,故立嫡长,符合伦常之理,遵伦常之序也。” 苏荃扶须摇头晃脑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作为大周大儒,他的这番话代表了许多人的心声。大周尊儒,自然最看重纲常伦理之序,苏荃本人师从前朝大儒程运之,程运之曾著述理学数本,深掘儒家之学,形成理学一派,影响广远。其所言纲常伦理,渐次深入人心,已有被采纳为正统理学的趋势。作为程运之的弟子,苏荃提出立大皇子为太子的理由其实并不让人意外。他站出来的那一刻,很多人便知道他要推荐谁了。 “苏大人所言甚是,我朝历来遵儒重道,立国以来,传位立嗣也遵循立嫡长为先,次之为贤。此乃根本之序,若立嗣之事不循长幼嫡庶之序,则会乱了天下。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苏荃开了头,顿时一群官员出来说话,侃侃而谈,附和其议。 郭冕兴奋的双目放光,虽竭力克制,却难掩欣喜之态。两只手握在一起搓来搓去。郭旭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愤怒,态度平静的有些出奇。似乎根本事不关己一般。 郭冲眉头微蹙,点头道:“嗯,诸位爱卿说的朕明白了。然则,有无其他人有不同之议?” 吴春来要出来说话,却被吕中天拉住了衣角。吴春来甚是纳闷,看向吕中天时,发现吕中天一脸漠然。吴春来不知其意,只得暂且按捺住。 第一零一六章 大早朝(七) “皇上,臣认为议立太子之事不能以民间长幼伦常之序为主.太子之位非一般的位置,太子将来是要继承大位的。老臣以为,立太子只有一个标准,非长幼非嫡庶,唯论贤与不贤。晋王固然有才学,但适才苏大人自己也承认,淮王耽于享乐,好宴饮文章,喜丹青诗乐,性子过于外放,失之于轻佻。作为皇子时自然无可指谪之处,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但若将来登临天下,则恐不适宜。奢靡享乐,宴饮诗乐绝非天子所能为之之事,为天下之尊者,便当老成持重,勤勉节俭,为万民臣子之表率。这一点上,二皇子郭旭则更为适合。未知皇上和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这一次站出来说话的是杨俊。虽然适才被郭旭弄的有些尴尬,但在立场问题上他还是遵循之前和吕中天的心照不宣之约,支持郭旭为太子。至于吕中天之前的言论,杨俊将之理解为是避嫌之语。毕竟吕中天是郭旭的外祖父,不好直接上来便支持郭旭为太子,只能说些模棱两可之言。 杨俊说出这番话后,顿时让朝堂上风向扭转。原本便有大多数的官员是要为郭旭站台的,此刻枢密使领头,便也不再迟疑,纷纷出言附和。 “杨枢密此言甚是,正所谓立贤无方,贤者可上,不贤者则下,此乃为江山社稷着想之举。” “二皇子贤明勇谋,人所共知。干系大周国祚之事,岂能以礼法拘之?那是迂腐之举。” 这些人一发话,堂上支持郭冕的官员不干了,纷纷与之辩论起来。 “废话,何者为贤?标准为何?你们说二皇子贤于大皇子,可否指出具体之事?” “你们眼瞎么?大皇子宴饮享乐,京城共知。二皇子领军戍边,克己勤勉,为人宽厚,贤与不贤还用细说?” “笑话,宴饮诗乐便是不贤?我大周风行诗乐,此乃大雅之事。多少名士大儒乐此不疲,按照你们的意思,那便是不贤了?你不宴饮诗乐?你贤是不贤?” “寻常之人怎可类比?此乃立国本之选,将来是要继承皇位,登临天下的。你那普通人对比,是何居心?” “天下一体,礼乐纲常人人遵守。废长立幼,国家必乱。” “呸!大唐如何?太宗非长,开大唐盛世,文治武功,天下无双。此便是立贤之利。” “可笑,你怕是不知玄武门之变,兄弟残杀之痛。整个大唐,为皇权发生多少兄弟相残之祸,罪魁祸首便自太宗始。因为自太宗即位便坏了礼法,乱了纲常,故而终唐一朝,效仿祸乱。今日你们是要让大唐宫闱之乱也在我大周发生么?安得什么心?” “……” “……” 朝堂之上双方各持己见争论不休,各自为了自己的观点而不遗余力的驳斥对方,闹腾的如同一塘水鸭子。 林觉苦笑着看着这一群人,心中觉得甚是可笑。他们甚至都没有搞清楚郭冲的心思,便在这里争论的脸红脖子粗。也许郭冲正需要他们争论不下,才能让立太子之事不了了之吧。 不过林觉对于他们争论的内容倒是颇感兴趣。立贤还是立长,这本身就是一个一直以来颇有争议性的话题。历史上有立错了皇嗣而导致国家衰亡的比比皆是,当然也有打着立贤之名而弄的宫闱生乱,兄弟父子相残,天下大乱之局的。 林觉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从后世地球上过来的人,他当然是希望是唯贤而上,而非一味的以礼法为理由立嫡长。但是林觉却又明白,这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就能界定的问题。谁都希望立贤,但是这贤明的标准是什么?谁来定?这更是个有争议的话题。简单来说,立长是客观标准,简单易行,可以掌控。立贤是个主观标准,很难界定贤与不贤。在这种情形下,立长显然更能有一个普遍的标准,也更易于操作。所以,自古以来,皆以立长为先,这很大程度上避免了一些不必要的纷争。这对于政权的稳定延续是有着极为积极的作用的。当然,由此便会因为长者不贤而导致国家混乱的局面,但这也是权衡之后最能让绝大多数人能接受的结果了。 至于本朝先皇治下有人提出的‘治世立长,乱世立贤’的观点,那其实是在努力的改变这种单一的立长制度,努力想让贤者即位。但其实同样难以界定何者为贤。实际上如果是乱世的话,那可不是贤不贤的问题,而是谁的拳头更大,力量更强的问题。拳头大的在乱局之中自然会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却跟此争议没有太大的关联了。 林觉其实对这些东西也没有什么好的想法,千古难决之事他更是没那个能力去解决。他之所以选择支持郭冕,纯粹是因为形势所迫。以己推人,或许堂上这些争论的面红耳赤的官员们中的大部分,也都是从个人利益上出发罢了。所谓贤长之争,不过是堂而皇之的遮羞布罢了。 面对朝堂上的一片争论嘈杂之声,郭冲没有任何的不满之态,反而制止了殿前司指挥使赵元康试图制止官员们失态的举动。郭冲要的便是这个效果,他最担心的便是今日太子之议上的一边倒。那样的话,反倒让他很棘手。这种争执不下的场面是他最希望看到的,这样,他便有理由将太子之议押后再论。 “诸位大人,可 第一零一七章 心机 郭冕傻愣愣的站在那里,他的脑子没转过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有些欣喜若狂,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倘若郭旭退出,太子之位岂非非自己莫属么?但是他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出来。 茫然之中,他游目四顾,周围人都有些发呆,支持他的那些人也都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直到他看到了不远处的林觉。林觉用眼神示意他,且轻轻的摆着手。郭旭本不愚钝,瞬间便豁然开朗。 “父皇,儿臣也觉得此时不宜议立太子之事,儿臣恳请父皇暂停议立太子之事,待将来局势平稳再行商议。”郭冕跪地磕头,高声叫道。 谁能想到,今日朝会之上如此重大的议立太子的议题会以如此的方式收场。两位皇子争相请求暂缓立太子,这在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怕都是绝无仅有的奇葩之事了。 懂的自然懂,不懂的永远不懂。不懂装懂的会牵强附会的说什么两位皇子贤明,均不愿在朝廷危难之时再添纷扰。甚至有人将之视为美谈而唏嘘赞美。但真正懂的人却知道,这里边包藏着诸多的心思和考虑,耐人寻味。 当郭冲故作无奈的宣布立太子之事押后再议的时候,他今日的目的也已经达到。只要自己身体还能扛得住,下一次提及此事的时间怕是自己即将撒手人世之时了。这这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再发起这样的廷议了。 林觉随着议论纷纷的人流离开崇政殿,外边阳光刺眼。冬阳照耀之下,前殿和地面周边的白雪映射着刺目的光晕,一时间让人有些恍惚。 林觉等人群稀疏了一些,方慢慢的拾阶而下。但很快,他便头皮发麻的看到石阶下方负手而立的淮王郭旭正等着自己。林觉虽不愿跟他再多啰嗦,但却也并不能回避他,只得迎着他缓步而去。 “林大人,借一步说话。”郭旭沉声道。 林觉微笑点头道:“好。” 郭旭转身朝广场角落里的一片树林走去,林觉跟在其后,进入林中。两人踩着积雪咯吱咯吱的往前走,前方一座林间小亭,里边全是积雪和落叶,郭旭进入了亭子里,站在亭子中间回转身来冷漠的看着林觉。 林觉微笑道:“淮王殿下有何见教!” 郭旭冷声道:“你很有胆子!敢绑架衙内迫我放人,很好。好一个围魏救赵。” 林觉笑道:“淮王殿下说的什么?下官不太懂。” “哼,少跟我在这装蒜。莫以为你装神弄鬼便可骗的了人,那就是你所为。”郭旭喝道。 林觉微笑道:“既认定是我,淮王殿下怎么不揭发我?” 郭旭冷声道:“你莫得意,你已经犯下了大错,已然没人能救得了你了。你可知道,吕相也已经决心除掉你。你的死期快到了,亏你还笑的出来。” 林觉呵呵笑道:“殿下叫我来便是要跟我说这些的么?那倒也不必了。我知道我做了什么,我也知道后果是什么,倒也不用你来提醒。” 郭旭冷声道:“本王也并没想提醒你,本王只是念及你是个人才,不忍见你误入歧途。本王甚至可以原谅你的这些大逆不道之行,完全是出于一片惜才之意,想给你个改过的机会。倘若你真的觉得你可以为所欲为的话,那你便错了。这京城之中,能为所欲为的只有我,而绝非是你。” 林觉沉声道:“王爷殿下自然是可以为所欲为,否则也不至于连在下的一个妾室都要绑架了去,来要挟于我。但不知这件事传出去,殿下在皇上和群臣心目中会是怎样的形象。” 郭旭喝道:“我不跟你斗嘴,我找你只是给你最后的悔过机会。倘若你继续执迷不悟,本王再也不会和你有这样的谈话。下一次单独见面的时候,你若非本王的阶下之囚,便是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 林觉冷笑不语。郭旭道:“你可以当做而耳旁风,你也许没跟本王深交,不知本王行事的手段。本王对于敢于挑战我的人绝不会姑息手软。事实上就算是这次机会,还是本王为你在吕相面前争取而来。你绑架吕相独子,吕相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林觉一点也没有认为郭旭是在开玩笑,他下定决心绑架吕天赐的时候,其实便已经有了觉悟。今日郭旭的话其实一点也没有虚夸的成分,他们绝对会对自己动手。无论是来明的还是暗的,都是要将自己置之死地的。 “条件是什么。说来听听。”林觉问道。 “你倒是真是个聪明人,可你却办了糊涂事,站了糊涂队。本王的机会当然不是白给的。很简单,你手中是不是有一味药方?我父皇身子恢复的不错,是不是吃了你给的药丸?”郭旭沉声道。 林觉一惊,如此机密之事郭旭居然知道了,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林觉第一时间便在眼前浮现出钱德禄那憨厚肥胖的面容来。整件事除了自己和皇上之外,全程目睹的怕便是钱德禄了。难道说,钱德禄竟然是郭旭或者是吕中天的人?将皇上服用自己给的的药丸的事情透露给了郭旭和吕中天了?这也太可怕了,郭冲视为最心腹之人居然是吕中天和郭旭的眼线,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林觉,你若想否认此事的话,我劝你还是省省吧。前几日 你频繁得我父皇召见,便是因为这丸药之事。这药物确实有效,父皇的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了。你之所以有恃无恐,怕便是以此为功劳,知道父皇会对你极为感激之故吧。闲话我也不说了,那药丸的药方你交给我,算是你改过自新的投名状。交出药方来,那件事一笔勾销,我也不再刁难你,更不会逼着你站在我这一边。也不会再碰你林家上下一根毫毛。你觉得这个条件如何?”郭旭沉声说道。 林觉心念电转,很快便明白了郭旭的意图。他本来还以为郭旭会提出要自己将绿舞和梅妃之间事情告知他,却没想到郭旭要的是自己手里的药方。这药方目前而言可以说是无价之宝,能够救皇上性命的药方的价值不可估量。但这药方在自己手里,无非便是能得皇上赏识,凭此可以加官进爵罢了。然而药方一旦到了郭旭手上,那代表着他可以控制郭冲的生死,代表着他可以以此要挟郭冲做一切事。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左右这大周江山的归属。难怪连自己绑架了吕天赐的事情都可以原谅,那是因为自己手里的药方是左右局势的良方,所以他们才肯在这样的情况下来找自己谈这笔交易。 “你不要多想。药方在我手里,我一样会精心调配药丸,治好我父皇的病。药方在你手里,你担着极大的干系。一旦发生什么不测之事,你难辞其咎。你应该明白这一点。交给了本王,你便再也不用担干系了。明白么?这是为你好。”郭旭的解释有些不打自招画蛇添足的意味。 “淮王殿下,下官再一次让你失望了。我手里根本没有什么药方。”林觉怎肯让郭旭拿到药方,郭旭的鬼话他一个字也不会信。 郭旭冷声道:“林觉,要本王跟你说多少遍,你才会明白,你的所有一切都在本王的掌控之中呢?本王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不要惹得本王失去耐心。” 林觉摊手苦笑道:“淮王殿下,我真的没有骗你,真的没有药方。我又不是郎中,我怎会雌黄之术?那些药丸倒是真的,不过那是之前我的一位朋友肺部有疾所吃的药丸,病情痊愈之后剩下了些。我觉得会对皇上的病情有用,才敢拿去给皇上试服的。您也不想想,倘若有药方的话,我怎么会不献给皇上?确实没有药方。” 郭旭冷笑道:“你以为能骗得过我?你在我父皇面前并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有药方,因为害怕配制时出差错,故而才不能献上。此刻你却又说没有药方,到底哪一句是真?” 林觉进一步肯定了皇上身边有郭旭的耳目这件事的真实性。郭旭说的话正是当晚自己跟皇上说的话。当晚在场的人除了自己和皇上便是钱德禄了。郭旭知道的这么详细,那是谁告诉的他?这里钱德禄的嫌疑最大,皇上自己不太可能将此事告知郭旭,因为皇上对自己的病情是隐瞒着的。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在内殿之中伺候的宫女内侍和侍卫。他们也是有可能听到谈话的。总之,皇上身边有郭旭的眼线,这一点确定无疑了。 “说啊,你无话可说了吧。想骗我。门都没有。林觉,我劝你还是识时务,将药方交给本王。给你自己留条后路,也给本王一个饶了你的理由。”郭旭喝道。 林觉苦笑道:“淮王殿下,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好吧,我承认我犯了欺君之罪。药方我并没有,我对皇上撒谎了。我是想投机一把,希望药物对皇上的病有效,能够让皇上龙心大悦,对我另眼看待。我担心皇上不肯吃这药丸,所以便说这是有名医药方,按照方子配置的药丸。我若不这么说,皇上怎肯吃这来历不明的药丸?我犯了欺君之罪,淮王殿下若是不依不饶,我去向皇上坦白便是。我就说殿下向我索要药方,我拿不出来,只能实话实说。希望皇上能饶恕我,毕竟这药丸对皇上的病情还是起作用的。” 第一零一八章 反讹诈 郭旭对林觉的话将信将疑,他既不信林觉的话,但却又找不到明显的漏洞。林觉自承是为了能飞黄腾达献药,不排除他没有药方的可能,这是一种赌博的心态。以林觉的胆子,他还也许真的敢这么干。但是郭旭却也觉得这是林觉欺骗自己的托辞,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去父皇那里揭发此事,故而才信口开河,这也是有可能的。 郭旭今天的目的很明显,父皇的病情郭旭比谁都清楚。父皇的肺病越来越严重,遍请名医都无效果,虽然父皇竭力隐瞒消息,但这消息郭旭却早已知晓。当郭旭得知林觉献药之后,父皇的病情好转的时候,郭旭的第一反应便是要将此药攫取过来,这样,后续的事情便好办的多了。药在自己手里,这几乎等于控制了父皇的生死,如此有利的事情,他当然要来做。所以,原本他和林觉早已撕破了脸皮,早已没有任何相谈和解的可能,但他还是决定找林觉要这张药方。因为,这对自己太重要了。 这件事他甚至没有跟外祖父吕中天说,他知道,外祖父是肯定不会同意自己这么做的。外祖父对林觉恨之入骨,也绝对不会放言饶了林觉。他假借吕中天之后做出承诺,便是欺骗林觉交出药方来。但他知道,吕中天是不会答应饶了林觉的。不过若是能得到药方,就算违背承诺杀了林觉,那又怎样呢?承诺毫无意义,实实在在的占据有利局面才是最该做的事情。这是郭旭最近悟出来的道理。有的时候,自己还是太在意他人的目光了,不够心狠手辣。很多事,其实是坏在自己手里的。所以他要做出改变。 但现在,林觉说根本没有药方,这倒是棘手之事。倘若真的没有药方,自己这一趟岂非白忙活了。若是再被外祖父知道自己又跑来跟林觉做交易,而且是瞒着他的话,怕又是一顿斥责和不满。更麻烦的是,倘若被林觉察觉自己的意图,那更是有些不值得。虽然说林觉不可能凭着这三言两语搞出什么花样来,但暴露一些不该让他知道的秘密被林觉知晓,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药方没有,那药丸你总有吧。将你手里的药丸交给本王。”郭旭作着最后的努力。没有药方,有药丸也成。同样可以起到相同的效果。 林觉甚是无语,郭旭贼心不死,今天是不肯罢休了。 “殿下,那药丸只有百余颗,只有一月之量,我已经全部献给了皇上。一个月之后皇上病体痊愈倒也罢了,不然我都还在发愁该如何是好呢。”林觉叹道。 “全部献给父皇了?一颗都不剩么?哪怕只剩一颗也成啊。本王可请名医钻研其药物种类和配比,还原出药方来。对父皇的病有大好处,对你也有好处啊。否则一月之后,你拿什么献药?欺君之罪岂非坐实?”郭旭皱眉道。 林觉摊手道:“一颗都没了,要不殿下去向皇上讨要一颗如何?但我建议你还是别这么干。我虽不懂雌黄之术,但也明白药物熬制之后会融合变化,生出新的治病之物来。要想还原,那可千难万难。若有不慎,还原出来的药方不对劲,制作出来的药可就不能吃了。药可不能随便吃,而且是给皇上的药。殿下草率去做,恐有隐忧。在下自然希望能还原药方,这对我也有好处,但是我不能拿皇上的病胡来啊。那可是满门诛杀,抄灭九族之罪啊。就算我有药,我也不敢交给殿下去还原,这跟我可是有莫大的关系的。” 林觉的话让郭旭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确实,他承认光有药丸是没用的,就算有用,他也不能去向父皇讨要。那会牵扯出很多其他的事情来。父皇的病是秘密,林觉献药也是秘密,自己去讨要药丸,便等于告诉父皇,他的身边有自己的耳目。那还了得?或许可以让人偷偷取一颗出来,但是想必也不好办。那药丸父皇都是贴身带着的,不让任何人染指。这个险还是不要冒的好。特别是在目前的情形之下。 但今日的无功而返,郭旭心里很不情愿。他极度怀疑这一切都是林觉的推诿。林觉死活不肯合作,他也无可奈何。拉拢利用这小子的最后一丝可能也不存在了。郭旭心里既恼火,又痛恨。 “林觉,本王知道,因为那件事,你对本王很是不满。但你也要权衡利弊。是继续跟本王作对,还是跟本王冰释前嫌对你更为有利?你凭一时之气,为了一个小妾的事情跟本王翻脸,你觉得这值得么?再说了,本王可是毫发无损的放人了,本王甚至知道是你绑架了吕天赐,但本王可并没有追究下去。你也应该问过你的小妾和你林家的那少年了。本王可曾对他们有半点无礼过?吃好喝好伺候的好,一根毫毛也没碰他们,这便是本王对你的尊重。本王是看重你,才对他们客客气气的。否则本王就算杀了他们,你又当如何?杀了吕天赐?那你林家上下能留下一个活口么?” 郭旭忽然舒缓了语气,忽然跟林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来。 林觉拱手道:“淮王殿下,你说的都对。但你绑架他们在先,是你先做了冒犯我的事,我不得已才反击的。莫非殿下还要我谢你不成。” 郭旭摇头道:“本王可没那意思。你也是聪明人,当知道有的时候不得不做一些你不愿做的事情。这叫做身不由已,形势逼人。你不想杀人,可是别人要杀你,那么你该怎么办?伸 着脖子让人杀?那岂非笑话。最好的办法便是先拿刀子,先杀了对方。当然,这个比方不太恰当,本王的意思是,本王有本王的难处,本王行事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没有办法。罢了,这些话说的太多也无益。本王的意思是,我对你还是抱有极大的好感的,希望我们不要成为敌人的。但倘若你逼着我必须要杀你,那我也只有收起欣赏之心,杀了你。你懂我意思么?” 林觉焉能不懂,郭旭这番话,那才真的是最后的通牒。他实际上说出了心里话。当自己成为他登临皇位的阻力的时候,他是一定会杀了自己的。这些话比之前那些空洞的威胁要更实在些,也更真实些。 当一个人跟你交心的时候,有两种可能。一则你们会成为利益共同体,会为了同一目地而走到一起。另一种可能便是,你们从此便失去了对方,再不可能有任何的交集了。当郭旭这种人跟你交心的时候,要么你得赶紧服从他,要么便是他真的要杀了你了。 “殿下,林觉明白你的意思,林觉其实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有的时候人确实是身不由己。世间万类莫不如此。就算是一根小草,也要努力的求存,努力发芽生长,往阳光照耀的地方延伸,争夺土地里的养分。倘若他不努力,便会成为腐烂的肥料,成为别的花树草木的养分。人乃万物灵长,自然更是要百般求存,无所不用其极。所以,我理解你的所为。可是,殿下莫忘了,人是异于禽兽草木的,人是有德行修为,有礼义廉耻的。所以人会以这些来约束自己的行为。这才有了古圣贤所言的‘仁者爱人’‘有所为有所不为’‘舍生取义’‘困顿无着,节义不亏’这些话。这便是说人还是要有一种人的气节和风度,以区别于禽兽草木之类的。当一个人为了目的而不顾一切的时候,事实上他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资格。殿下,还是应该多读点书的。”林觉沉声道。 郭旭脸色铁青,沉声道:“倘若你处于我的处境,该当如何?大道理谁不会说?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我做的都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林觉道:“起码我不会因为自己的无能便去迁怒别人,更不会放着朝廷大局不顾,行驱狼吞虎之策去算计自己的亲哥哥。殿下,你欲借教匪之手灭京北平叛大军的计划并不高明。莫要自作聪明。” 郭旭悚然而惊,张口无语。虽然他明白那个计划确实有些纰漏,事后长清先生也指出了这一点,并献策加以弥补。但此刻林觉当面点出来,还是让郭旭震惊不已。林觉太可怕了,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明白。这个人的存在对自己而言确实是最大的威胁。这件事不知道他在皇上面前说了没有,倘若他说了,父皇一定会明白过来,那么自己便什么都完了。 “林觉,你知道的太多了。人太聪明不是好事。”郭旭冷笑道。 林觉微笑道:“放心吧淮王殿下,我不会乱说话的。但倘若我家里人出些什么事情的话,我必会将此言禀奏皇上。” “大胆,你竟然威胁起我来?你有何证据?父皇会听你信口雌黄?”郭旭喝道。 “殿下,这可不是威胁,这是交易。是殿下威胁要我和我林家人的命,我也和陛下一样身不由己。以前我或许没法接近皇上,但现在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见到皇上。跟皇上说些我想说的话。是的,我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有些事无需证据,特别是在殿下你想要得太子的时候,只要皇上又些许的怀疑,有那么一丝丝的相信,殿下这辈子便跟皇位无缘了。所以,殿下别来惹我,我也不来坏殿下的事,这叫做进水不犯河水。至于太子之位的事情,那跟我无关。我可以答应你,不去掺和此事。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林觉沉声说道。 第一零一九章 师母来访 林觉不得不做出一些让步,因为他真的嗅到了郭旭话语中的杀气。林觉固然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但是跟郭旭和吕中天比,自己明显处于劣势。吕中天和郭旭已经对自己恨之入骨,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自己一大家子的安全保障实在是难以保证。今日自己又拒绝了郭旭的最后通牒的条件,可说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这种情况下,林觉不得不抛出重磅炸弹,以期吓唬住郭旭,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这么做其实是有巨大风险的,这等于告诉郭旭,自己掌握了他一个巨大的把柄。从此以后,自己更是郭旭欲处除之而后快之人了。但自己不得不拿此事来反要挟,求得一时之安。自己也不得不做出让步的姿态来缓和郭旭心中的愤怒。这是双刃剑,但林觉也只能如此了。 郭旭沉吟半晌,点头道:“林觉,你是本王遇到的最难缠的一个人。你给本王记着,将来有一天你会后悔对本王如此无礼的。到时候你会跪在本王面前向我求饶的。” 林觉微笑着静静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或许将来我会向殿下求饶的,但却不是现在。殿下,林某是个不识时务的倔强人,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还请殿下原谅了。” 郭旭点头道:“很好,朝中都是这样的人,你以前的老师方敦孺,还有那个严正肃也是那样的人。你等着看本王如何惩治你们这种人吧。你有种。你记着你的承诺,若有半点违背,本王绝不姑息。” 郭旭转身便走。林觉拱手道:“恭送殿下。” 郭旭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大步而去。 林觉站在亭子里皱眉片刻,这才慢慢的下了亭子,踩着林间积雪缓缓而出。外边的阳光依旧刺眼,空气清冷无比,但林觉却觉得身上无比的燥热,似乎要呐喊出身方能纾解。但这是皇宫之中,林觉只能长吁一口气,缓步朝宫门外行去。 …… 傍晚时分,林家大宅中迎来了一位客人。方师母提着竹篮,用布巾包着头来到了林府。得知消息的林觉和方浣秋立刻出内宅相迎,在前庭廊下,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你这孩子,你胆子好大啊,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呢?数月无音讯,你知道我和你爹爹多着急么?我都差点要去杭州去寻你了。你爹爹说,寒冬腊月路上不好走,水路又不通,不然我可真不管了。”方师母一边数落着方浣秋,一边抹着眼泪,抱着方浣秋不撒手。 林觉在旁讪讪道:“师母,都是我的错,我该去派人通知你的。可是这几天出了些事情,便没来及。都怨我。” 方师母转头骂道:“可不怨你么?我好好一个秋儿,便被你给拐来了这里。这算什么事儿?没名没分的,人家岂不说闲话么?方家好歹也是体面人家,你这么做,叫我们的脸往何处搁?你先生在家唉声叹气,说‘女大不中留’,叫我莫对人言。你说说,怪不怪你?” 几名仆役丫鬟站在远处捂着嘴偷笑瞧热闹,方浣秋红着脸拉着方师母道:“娘,说的什么话呢?什么……什么拐来了?什么名呀分啊的,我在师兄这里住几天而已。您别这么说话。” “呸!当你娘是傻子么?只是住几天么?莫当我不知事儿。我还没老糊涂呢。你们这么在一块,迟早还不是……哎。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你也是没心没肺的,就这么骗你爹娘么?”方师母大着嗓门道。 林觉低声下气的道:“师母,我的好师母,都是学生的错好么?咱们去后宅说话好么?这么多人瞧着,您也得给我跟浣秋点颜面不是么?” 方浣秋也跺脚道:“娘啊,你别闹了。女儿借住师兄家里呢,这是别人家呢。你给女儿留些面子好么?” 方师母哼了一声,这才讪讪闭嘴。转头来看着不远处探头探脑的的一群仆役丫鬟们,叉腰斥道:“瞧什么瞧?没见过骂人么?谁想挨骂的站过来,老身骂他个狗血淋头。” 众仆役丫鬟慌忙作鸟兽散,心中均想:林公子尚且在旁毕恭毕敬的,这妇人必是得罪不得的。可别自找不痛快。不过这浣秋小姐文文静静知书达礼的,平时说话都轻声轻语的,怎地有个这样泼辣的娘亲?倒也奇怪。 林觉和方浣秋连劝带哄的将方师母请到方浣秋所居住的靠近后园的幽静小院之中。林觉亲自去厨下沏茶捧来的时候,方师母却已经挽着方浣秋在议论别的事情了。 “浣秋啊,这么大的宅子,是给你一个人住的啊。喔唷,这家具都是红木的吧,真是气派的很呢。比咱们榆林巷的小院可大多了。啧啧,瞧这些摆设,这气派,娘一辈子也没住过这样的宅子啊。” “是啊,娘,总共三间宅子。还有一个厨房和厢房加前面的院子。师兄对我很好,给我派了三名丫鬟伺候我呢。比咱们家的院子确实大些,其实也大不了多少。” “好好,我儿终于能住个好宅子了。你爹爹那个老东西,这么多年也没攒下钱财来,倒是积攒了满屋子书。你从小到大也没人伺候过啊,现在可好了。这姓林的倒还算识相。” “娘呀,什么姓林的啊,师兄对你不好么?见到你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师兄有头有脸的人物,难道真的怕你?还不是给娘面子么?” “呸,你现在倒是处处替他说话了。哎呦,这地上的是波斯来的地毯么?你这丫头,怎地不早说?娘路上踩了一脚泥,这不弄污了么?娘来扫扫。” “娘啊,怎么用你动手?一会儿自有人收拾。这地毯脏了也没事,可以洗呢。前几天还洗了一回。刷了之后平整如初,不过费些功夫罢了。” “哦哦。秋儿啊,你晚上一个人在这里睡么?林觉他……晚上来么?” “哎呀,娘你说什么呢?师兄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师兄清清白白的,我们什么事都没有。你想到哪里去了。” “什么清清白白的?都这样了,还想清白么?越是清白可越麻烦。我告诉你啊秋儿,林觉妻妾那么多,你可不能什么事都忍让。有人敢欺负你,你得告诉娘。娘定饶不了她们。凭她们什么郡主小姐的,我家浣秋也是心肝宝贝儿。林觉要是一碗水端不平,瞧我怎么骂他……” “娘啊,求求你别乱说了,教人听见可多不好。我和师兄什么事都没有,您这么说话,女儿今后怎么见人?” “什么不能见人?你告诉娘,林觉他说了什么时候娶你进门么?他难道没有对你动手动脚?不会吧,当初在松山书院后山崖下,你们两个躲在崖下的洞里……” “娘!!!!”方浣秋娇嗔得拖着尾音跺脚叫道。 林觉咳嗽一声捧着茶盅现身出来,解了方浣秋之围,也终结了这个极为尴尬的话题。方师母见林觉现身出来,立刻闭嘴,脸也绷起来,正襟危坐。 林觉心里好笑,放下茶盅道:“师母请用茶。” 方师母白了他一眼道:“现在来献殷勤,我可没那么好糊弄。” 林觉苦笑不已,当下方师母问及方浣秋去找林觉的事情来,方浣秋一五一十的将自己去找林觉的目的和路上所受的艰险苦难都说了一遍。方师母听着听着又哭了起来,抱着方浣秋心啊肝儿肉儿的一顿喊,心疼到了极点。 林觉和方浣秋劝说了一会,方师母才擦了眼泪。 “师母是听先生说的浣秋在我这里是么?先生回家后说了些什么?是不是要师母来接浣秋走?我先表明态度,除非师妹自己愿意,不然师妹哪儿都不去。”林觉说道。 “臭小子,还真横,浣秋是我女儿,老身是她娘,老身要带她走,你还能拦得住?现在长本事了?强抢良家女子了?”方师母嗔目斥道。 林觉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说什么说?没什么好说的。谁说老身要把秋儿带走了?我只是来看看她而已。他爹爹都没说要浣秋回家,我倒来逼她?我害我秋儿回榆林巷那死气沉沉的院子里去作甚?让她天天不见笑容作甚?浣秋哪儿也不去,你休想始乱终弃。现在你必须好好照顾她,照顾她一辈子。”方师母打断林觉的话道。 方浣秋面色羞红,娇嗔道:“娘,不要这么跟师兄说话,什么叫始乱终弃?难听死了。” 方师母道:“怎么不是。当初他可是下了婚书要娶你为妻的,若非出了变故,娘都抱外孙了。你爹爹也已经同意了你们的事,此事也顺理成章了。我叫他不忘当初的承诺可也没有错。” 林觉忙笑道:“放心吧师母,学生怎会是背信弃义之人。就算你和先生都反对,师妹我也娶定了。我会好好待她,让她一辈子开心快活的。待选个好时间,我必明媒妁礼的操办此事。” 方师母笑道:“这还差不多。” 林觉忍不住再问道:“师母,先生为何态度变化这么大?今日早朝之前,学生告知他浣秋在我府中之时,他竟没有发怒。这让学生颇为困惑。以先生的脾气,他应该会大发雷霆才是。” 方浣秋嗔道:“师兄难道还希望我爹爹发怒么?” 林觉摇头道:“当然不是,只是事违常理,必有原因。心里总觉得蹊跷。” 第一零二零章 故人归来 方师母轻叹一声,低声道:“你说的没错,最近我也觉得夫君变得厉害。回到家中都是沉默不语,要么沉吟思索,要么奋笔疾书写些什么。跟我也不多言。前几天他还劝我去杭州找浣秋,便留在杭州不要回来。他说,他的变法的事情还要做下去,他不能半途而废。老身也不懂,但我估摸着,他又想继续推行他和严大人的什么变法之事。这劳什子事情害人不浅,他和严大人跟着了魔一般的天天琢磨的就是这件事。上一次要不是皇上揽责,恐怕都已经出事了。我真担心还会出什么事情。” 林觉皱眉沉思。变法乃是严正肃和方敦孺的使命,也是他们的政治生命。政治生命的终结,对这两人而言无异于生命的终结。所以,即便不久前的那场声势浩大的弹劾被罪己诏化解,但绝不会动摇他们变法的决心。以林觉对两位大人的了解,他们是绝对不会罢手的。 但问题是,现在的时机其实极不适合再生波澜,两位大人倘若在此时再提军中变革之事,怕又是要惹来极大波澜。更何况,其实他们现在什么也不做,都将是别人重点攻讦的对象。就像杨秀和郭旭明里暗里要求或者要挟自己做的那样,他们正找寻一切办法来扳倒两位大人。此刻最为明智的作法应该是安静一段时间,怎可再生波澜。 可林觉也知道,严正肃和方敦孺倘若是那种知难而退懂的回寰之人,那也不至于到了今日的局面了。方敦孺竟然对浣秋和自己的事情采取了默认的举动,那似乎说明他对自己的处境了解的很清楚,似乎也知道自己不会有好的结局。所以,他宁愿让方浣秋在自己身边,这对方浣秋是有好处的。 林觉忽然想起了方敦孺今晨说的那句话,他拍着自己的肩膀说了句要自己善待浣秋,此刻想来,这似乎是将浣秋托付给自己的意思。这意味着他已经决定一往无前了。难怪当时自己觉得有些怪怪的。 “娘,你劝劝爹爹,不要再变法了,我真的好担心啊。”方浣秋轻声道。 方师母叹息一声道:“秋儿,你爹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娘又怎么能劝的动他?当初他来京城为官时,娘便劝他不要复出。我们在松山书院好好的,为什么要来?可是秋儿啊,你爹爹是男儿汉,是有大志向之人,我既劝不回头他,也不想他一辈子毫无作为。他做的是他想做的事情,娘没法子制止也不忍劝阻。也许这便是他的命,也是娘的命。娘想通了,既嫁给了你爹爹,他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拉他后腿。倘若因此出了什么事,娘也会站在他身边一同承受结果。秋儿,你也要如此。将来林觉要做什么,你也绝不能拉他后腿,而要站在他身旁,这才是夫妻呢。” 林觉听了这番话,心中颇为感叹。他有些明白为何先生和师母这两个性格迥异甚至你会觉得不般配的人能够相濡以沫这么多年,感情这么好。你会发现,方敦孺在师母面前总是那么放松,而且对师母充满了爱意。那是因为,师母虽然看似泼辣,如寻常市井女子一般。但她却对先生发自内心的尊敬宽容且忠诚。她理解先生的内心,知道他的报负,理解他的感受。所以无论先生做出怎样的决定,她都坚定的站在他身边。虽然也有抱怨也有不满,但绝对不会去扯后腿,去哭闹逼迫先生。某种程度上,师母便是先生的知音。哪怕先生面对千夫所指,师母也绝对是默默站在他身旁,为他清洗包扎伤口,安抚他疲惫身心的那个人。 何谓夫妻,这也许就是夫妻的典范吧。没有相敬如宾,只有相濡以沫。没有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却一定会忠诚相守,绝不背叛。 “师母,请你带一句话给先生。就说林觉理解他的所为,尊重他的选择。但可否不要那么着急。也许等个一年半载,林觉会回去帮他实现变法之事。这件事真的急不得。您告诉先生,拳头收回来是为了更有力量的打出去,而非是退缩怯懦。千万不能急于求成,眼下真的不能再这么做了。”林觉沉声道。 方师母看着林觉,微微点头道:“林觉……你真的很好。师母这一辈子最称心的事有两件,一件是嫁给你先生,另一件便是浣秋能遇到你。你先生那般待你,你从无抱怨。你放心,你的话我会带给你先生,但我恐怕他是不会听的。他的脾气你也是清楚的。但你有这份心,师母已经很感动了。” 林觉轻叹一声,他知道师母是对的。他的话方敦孺未必会听,他也只能希望能引起方敦孺的重视罢了。哪怕他只听进去一丁点,或许都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林觉,秋儿交给你了,我知道你会好好的待他。我和你先生都很放心。我去了。”方师母起身道。 林觉和方浣秋忙挽留她留下来吃晚饭再走,可方师母执意要离开。她对浣秋道:“娘看到你平平安安便心满意足了,你能称心如意是娘最开心的事情。娘得回去,家里冷冷清清的,你爹爹回来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可怎生是好?娘得回去为你爹爹烧饭热酒,陪他说说话儿。再说,你爹爹也想知道你的情形。娘回去便跟他说,我秋儿住着大宅子,身边有人伺候着,不知道比在家里好了多少倍。你爹爹便也能安心了。秋儿,娘去了,好好的侍奉林觉,将来成亲后便是林家妇了,要尊上爱 下,不要耍小性子,知道么?” 方浣秋心中莫名生出酸楚来,也不知为何,她从娘的话中听到了一些不详的感觉,却又不敢多想,心中甚是忐忑难安。 方师母执意离开,林觉只得安排车马送她回去。和浣秋送到门口,看马车远去,回过头来,发现方浣秋已经泪流满面了。 …… 大早朝之后,朝廷上下进入了一种奇怪的平静之中。大早朝将议立太子之事延后议定,这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纷争。或者说,起码在表面上不再有纷扰的理由。而变法之事也并没有再生波澜,上下人等都似乎因为天气的越发寒冷而进入了冬眠。 郭冲的病在一天天的好转,每天的早朝上,笑容最多,笑声最为爽朗的便是他了。他觉得自己获得了新生,重获了生命。每天早朝上的事情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官员们似乎在有意回避着那些敏感的话题,不愿破坏这难得的宁静的气氛。虽然人人都知道,这种宁静其实只是暂时的,毕竟朝廷的几件大事尚未定夺,尚有截然不同的意见。迟早会打破这种平静。 林觉是忙的不可开交的。对口帮扶的赈济之事在抓紧操作,郭冲没有食言,果真带头发动宫中捐出了衣物钱财等用于对口帮扶,朝中官员也不得不效仿为之,百姓们也积极的奉献他们的力量。因为是林觉主持,梁王府大出血,捐出了十万两银子支持对口帮扶之事。晋王郭冕也捐了不少财物。就连淮王郭旭也派人送来了五千两银子和一车衣物。 几天时间里,京城上下捐献的赈济银两高达九十万之巨,赈济物资更是装满了几百辆大车。每天,林觉都在东城门送出一只满载物资粮食的车队前往京东西路。在京城的带动下,淮南路和南方几大州府也有了动作,物资粮食也开始往京东西路运送。林觉做了盘算,朝廷拨付的物资和对口帮扶的物资粮食应该可以保证京东西路的百姓熬过这个冬天。只要天气变暖,一切便都好办了。 林觉还去找了杨俊,提出了一个以劳代赈的方案。基于朝廷的决定,杨俊需要抓紧巩固边镇城池防御,准备迎接极有可能发生的在断交和断市之后发生的战争。这需要大批的劳力。京东西路的百姓不能坐吃赈济而无所事事。所以林觉便提出从京东西路甄选数万民夫前往边镇参与修筑工事城池,这样可以发给他们工钱。除了吃饭之外,还可以挣到一笔银子。这对于开春后的恢复生产和家中用度都是极有裨益的。 杨俊虽然对林觉不甚感冒,但这样的建议是双赢的计划,他自然不会拒绝。提请郭冲知晓后,郭冲也是大为赞扬,觉得可行。此事遂得以施行。 十一月底的一天上午,正当林觉忙着整顿车队下令发车出城的时候,城门口一个背着包裹,身着脏兮兮棉袍,满脸风尘的年轻人出现在了林觉的视野之中。 林觉只一眼便认出了他,当下翻身下马,快步迎上去,口中大笑道:“杜兄,你可算到了。哎呀,我可等的心焦啊。” 那年轻人看到林觉也忙微笑还礼,笑道:“林大人,有礼了。” 来者正是杜微渐,自从林觉向郭冲点名要了杜微渐为自己的副手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了。杜微渐终于到了京城了。杜微渐是京东东路人,和京城相聚上千里,这也难怪他接到任命花了这么长时间才赶到京城。 “你可真叫我望穿秋水啊。”林觉哈哈笑着,上前挽住杜微渐的手臂。不知为何,再次见到杜微渐,林觉心中生出一种毫无隔阂的感觉,就像是老朋友见面一般。 第一零二零章 片刻安宁 其实仔细算算,林觉和杜微渐之间的交往并不多,只在条例司公房共事不足数月。但是,识人不必经年,短短数月其实便已经足够深刻的了解一个人了。正是这短短的数月,却让林觉了解了杜微渐。杜微渐是个正直的人,也是个充满了理想主义的人,更难得的是,他是个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当初他辞官固然是因为理想的破灭,对于严正肃和方敦孺的新法条例的不满,但何尝不也是和林觉共进退,为林觉鸣不平之举。 杜微渐原本圆润白皙的脸变得棱角分明,皮肤也黝黑了不少。林觉拉着他的手,能感觉他的手上有刺人的老茧,骨节也很坚硬的感觉。林觉想,杜微渐真的是回家种地了。这家伙还真是说到做到。 “林大人,我已经很努力了。行到半路,天降大雪。我代步的驴车寸步难行。我那陪我快一年的驴儿也死在半路上了。我只能步行来京城。实在抱歉,我没银子雇车。”杜微渐静静笑道。 林觉咂嘴道:“我的失职,我该派人去接杜兄的。这都是我的错。杜兄一路上可辛苦了。” 杜微渐摇头道:“我这不算什么,京东西路的百姓才真叫辛苦。我特意绕行了几处州县,大乱之后百姓们确实人心彷徨。需得好好的赈济安抚,方可安定人心。也正因如此,我才愿意来帮你做这件事。本来我在家乡种地读书,自娱自乐,不知道多惬意呢。” 林觉笑道:“你可以耕读自乐,天下百姓怎么办?需要我们的帮助啊。我就知道杜兄不会拒绝,所以才向皇上推荐了你出山。杜兄,你有远大之志。这次可以大展身手了。” 杜微渐微笑看着林觉道:“林兄还是这么热情似火,充满了希望。我却不这么认为。我此次只是出来帮你,但我对于时局可没寄于太大希望。” 林觉笑道:“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要抱有希望才是。哎呀,我们站在这里作甚,你长途跋涉而来,我却拉着你站在这冷风口雪地里说话。走,我送你回你的宅子去。” 杜微渐一愣道:“我的宅子?” 林觉笑道:“是啊,我请你来帮我,岂能不安排好。我特意在相国寺北给你租了一栋小院。里边家具摆设仆役车马一应俱全,就等着你这个主人来入住。你不用谢我,这是我应该做的。你莫以为是来京城享清福的,你没来,我都快要忙死了。你来了,这些事可都得你去做了。我可总算是可以轻松了。走,咱们去了再说。” 杜微渐点头看着林觉,笑道:“多谢林兄高义,受之有愧,但却之却不恭,我便坐享其成了。” 大笑声中,林觉吩咐人备马,携杜微渐策马而去。 …… 一座不大的小院之中,残雪覆盖在小院的边角地带,但阳光却洒满了整个院子,让这小院有了一丝温暖的气息。叶子落尽的柿子树上,尚有几十只红彤彤的柿子挂在枝头,像是一个个小小的红灯笼。 柿子树下的石桌上摆着几盘菜肴和酒盅,林觉和沐浴更衣之后的杜微渐就坐在这柿子树下的阳光里,把酒相饮,言谈甚欢。一开始还只是聊些别后之事,但酒酣之处,不免发出一些感慨,谈一些见解来。 “林兄,你此次平叛之威名我可是早就有耳闻了,你知道么?当我听到你在兴仁府歼灭教匪的时候,那天晚上我喝醉了,失眠了。说实话,我真的羡慕你能大展身手,为国尽忠,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你知道么?直到那一天之后,我才对你服气了,才对当初大考你为状元我为榜眼而释怀。我杜微渐自视甚高,但我现在明白了,真正的才学不是文章诗文,而是如你这般能为国家为百姓做事情。我跟你一比,境界相差的何止一点半点。我愤而归田之举,现在想来,却似乎有些不智。我曾立志报效朝廷,为国为民做些事情,现在看来,都是空谈。” 杜微渐有些感慨,看来他归乡种田之后颇有些感悟,这些话在以前他是不会说的。 林觉微笑道:“看来杜兄是感慨良多啊。可是杜兄,你的观点我却并不认同。其实在我看来,为国为民的定义并非便是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情。有时候我在想,何为报国?一定便是建功立业,杀敌立功,立身庙堂之上,挥斥方遒么?却未必尽然。能做大事固然好,但做些小事,未必不是报国之举。譬如这天下万民百姓,每个人都能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好自己的事情,则未必不是碌碌无为。试想,天下之人,为官的做好自己的官,务农者耕好自己的田,工者修技艺,商者取利有道。读书人传圣贤之道,从军者操练武艺戍守本职。这样的话,难道说他们不是在为国尽忠么?在我看来,他们的贡献虽然大小不同,但在能力范围内能做到自己该做的本分,这已经足够了。” 杜微渐先是讶异,旋即脸上露出恍然的笑意来。 “跟林兄一席谈,当真胜读十年书。林兄所言我虽从未听闻,但却觉得极有道理。人人尽本分,哪怕之做些琐事,便是为国尽忠啊。哪里需要做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情?每个人都能做到本分,那这江山社稷岂非太平安定,岂非永固安宁么?” 林觉笑道:“是啊,可惜这很难啊,天下人各有心思,我的这种想法不过是乌托之邦,桃 源之想罢了。我只是想说,其实杜兄不必自责,去种田也是尽忠的一种方式罢了,起码杜兄安守本分,没有像愚民一般受人蛊惑去造反。天下人不能要求他尽守本分,但能做到不从恶不作恶那已经是很好的了。” 杜微渐点头道:“确然如此。这年头,能不作恶便是行善了。最怕的是很多人好心办了坏事,自己还以为是在报效朝廷,那才最可悲啊。” 林觉微微点头,他知道杜微渐的话中之意。那是意指严正肃和方敦孺好心办了坏事。显然杜微渐身在乡野,但心却一直在庙堂之上的。 “杜兄,咱们不提这些事情了,还是那句话,我们做好我们的事情。你来了,很多事便好办了。我正被赈济之事弄的焦头烂额。杜兄可留在京城替我总办对口赈济之事,京东西路杨秀杨兄坐镇着,你们二人及时对接,相互协作,我相信这赈济之事一定会圆满成功。我的目标是,起码要让这个冬天不饿死人,不冻死人。倘能如此,便算我们尽到了职责了。”林觉不想谈太多烦心之事,于是转变了话题。 杜微渐闻言点头道:“正是。我这次沿途看了许多,想了许多。对于赈济安抚倒有几点想法。正好跟林兄禀报。林兄稍候,我取我的小册子来,我的想法都写在上面,我一条条的跟你详述。” 林觉哈哈大笑,挑指赞道:“杜兄还是和以前一样,多思多想,做事严谨。快去拿,我都等不及要洗耳恭听了。” 这顿酒一直喝了一个多时辰,两个人倒也并不嫌弃菜冷酒寒,因为话语投机,也根本不在乎这些了。 …… 时间飞快,转眼间腊月已至。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一进入腊月,顿时有了一种新年将至的气氛。京城百姓之家已经开始忙着为过新年而准备。扯布做衣,腌鱼腌肉,准备新年的吃食用度,忙的不可开交。 林府之中也是一片忙碌景象。今年虽然麻烦事不少,但对林家而言今年也不能说有什么太不顺利。首先,小郡主生了个儿子,这便足以抵消林家这一年来所有的不顺了。更何况林觉加官进爵,既有爵位,也成了四品大员。添人进口,家宅有后,又升官进爵。你若是今年不是林家的好年景,还真的有些说不过去。 当然了,麻烦事确实不少。得罪了郭旭和吕中天是最大的隐忧,但其实就目前而言,郭旭还不敢对林觉如何。那日在皇宫之中,林觉已经祭出了最后的手段去要挟郭旭,只要郭旭不失去理智的话,应该不至于冒着被林觉在郭冲面前胡言乱语的危险而对林觉下手。 故而,总体来说,对于林家这个小天地而言,今年不算是个坏年景。所以小郡主带着众女在护卫之下开始满京城的进行大采购,她们要好好的过个热热闹闹的新年。林觉本也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倒也随她们去,只是对她们的安全特别关照。特意向沈昙借了百余名王府卫士随同护卫。 于是乎,在京城的大街上,便经常可以看到一队骑兵前呼后拥的簇拥着七八辆华丽的马车在街市上堂而皇之的来去。每到一处街市店铺,便有数名美貌妇人展开大扫荡。店家们简直笑裂了嘴巴,这些女子根本连价钱都不讲的,看中了布料都是十几匹几十匹的往车上抗,玉器首饰、古玩家具,胭脂水粉,花鸟盆景,简直看到什么中意的她们便买什么。跟在后面的仆役们赶着大车在后面装运,每天都是几车几车的往家里装。 第一零二一章 未雨绸缪 林觉并不关心她们买了什么,花了多少银子。自从梁王府免了所有的钱银债务之后,林觉现在根本不缺银子。他自己便花了不知多少银子了,而且花在了一些不为人所知的地方。自己的妻妾花些银子林觉怎会多言。倘若花银子能让她们开心的话,这简直是最廉价的一种手段了。更何况她们花的银子大多跟林家无关。除了冰儿和绿舞和方浣秋之外,小郡主自己的私房银子便有几十万,莺莺更是富得流油,岂会在乎这么点银子。 十一月底的时候,杭州林家来人禀报收支银两的情况,林家这一年励精图治,在林伯庸和林伯年的带领下确实改变了许多。林家产业营收突破了四十万两银子,这可是林家历年来赚的最多的一年了。这还是在将庄园田亩和部分铺子削减关闭的情形之下取得的成绩。而几处大剧院的总体营收状况也不错,在应天府大剧院被迫关闭造成巨大损失的情况下,几处大剧院的总体收入还是高达两百多万两。按照股权划分,林家得一百多万两银子。刨去所有的费用支出,林家今年的总体营收高达百万之巨。 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林家,靠着航运海外贸易码头生意以及六七座大剧院,便竟然赚了这么多的银两。可见,在大周,不是没有银子赚,而是遍地是机会,遍地是银两,就看你会不会赚了。 林觉没有再将梁王府免债的事情隐瞒下来,之前他隐瞒是因为不希望林家失去奋斗的动力,想给林家上下一种压力,逼迫他们发挥才智自救。但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林家已经上了正轨,再无必要靠着隐瞒的手段激励他们。况且如果继续隐瞒,杭州林家营收的银两都是要运往京城还债的,这既无必要也不安全。而且这件事倘若再隐瞒下去,被林伯庸林伯年他们知晓,怕是要怀疑自己这个家主想私吞这笔银两,引来不必要的猜忌了。 但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林觉想让这笔银子发挥功效。林觉在给林伯庸和林伯年的信中告诉他们,虽然这笔银子不用还债了,但除了给林家上下分红和雇员红利,以及保证经营花销之外,这些银两不能闲置,也不必用来扩大经营。林家的生意已经无需扩大了,免得不可控制发生崩塌。林觉告诉林伯庸和林伯年,这些银两可以囤积一些可以卖出大价钱的物资,将来可以大赚一笔。这可比继续扩大经营生意省事的多了。林觉在信中列出了一些可以购买的物资清单,什么布帛粮食船只以及火药之类的东西。林觉煞有介事的说,他有内幕消息,这这些东西将来会飞涨,林家可以囤积变卖,将来大赚一笔。 林觉当然不会告诉林伯庸和林伯年真正的原因,随着局面的发展,林觉越来越没有安全感。在不久前他便萌发了要给自己找一条后路的想法。莫看自己目前安全,如果一旦发生变故,局面会急转直下不可收拾。局势并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下,直至目前为止,看似顺风顺水,但其实还是见招拆招。主动权还在别人手里,命运还在别人手里。绿舞被绑架的事情便敲响了警钟,郭旭和吕中天他们行事是没有底线的,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自己目前其实已经彻底的卷入了两位皇子之间的夺权之争,非输即赢,输了便全部输个精光。林觉不能将自己和身边人的命运寄托在一场赌局上,所以他必须未雨绸缪。 说白了,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为了将来准备的,确切的说是为了落雁谷准备的。那里是林觉最后的后路。林觉必须经营好那里。也许这种准备根本就用不上,那当然是最好。但一切都需做好准备。林觉得为自己和身边人负责。 事实上,这种准备林觉早就开始了。林觉手头的银子绝大部分都转化为物资秘密运往了落雁谷中。当然,之前是因为落雁谷必须花银子资助,必须改善那里的一切。否则以自给自足的方式发展,将会极为缓慢和艰难。但现在,这却是林觉的一种主动迫切的需求了。 自杜微渐来到京城之后,林觉确实清闲了许多。杜微渐做事有条有理,一丝不苟。对于繁琐的赈济之事他一点也没有畏难情绪,每日兢兢业业的忙道不可开交。林觉去过他的小院几回,想跟他喝酒聊天,却发现他根本没空。桌上一堆表册,忙的昏天黑地。连跟林觉说话的时间都没有。林觉有些内疚,自己似乎有些坑人。但看杜微渐明显精神状态良好,做事浑身是劲的样子,林觉便也释然了。事业是一个人的生命,杜微渐天生就是做事的人,他和杨秀一样,不怕事务繁忙,就怕被人不重视,怀才不遇。自己虽不是伯乐,但却也在能力范围之内算是给了他们一些提携吧。 郭冲的病情也在一天天的好转,方浣秋新熬的丹药在郭冲试服之后具有同样的疗效,这让林觉也松了口气。起初担心熬制丹药会和之前的丹药效果不同,这一层担心却也撂下了。林觉每几日去宫中一趟,送个十几丸药给郭冲。顺便陪着郭冲聊聊事情。和郭冲之间的关系却也突飞猛进。林觉见了郭冲甚至已经不用多礼,可以自由坐立,郭冲也一点都不见怪了。 不过林觉长了心眼,在和郭冲说话的时候,但有外人在场,林觉绝对不会多说半句话。他还是不能肯定,给郭旭传递消息的耳目到底是谁。钱德禄最有可能,因为这个人似乎不用休息睡觉,永远都在 皇上身边伺候着。但也不能排除别人,毕竟宫闱内外内侍宫女不少,还经常有侍卫出入。林觉并不想费心思去查出是谁,那对自己并没好处。相反,让这些人传递自己和皇上关系亲密的讯息出去,对自己反而是有好处的。只要郭旭不来骚扰自己,自己也没必要去惹他。 有件事倒是让林觉有些烦恼,那便是荣秀宫中的容妃数次派人来林府,要让绿舞进宫去见她。这让绿舞很是为难。林觉当然不能让绿舞进宫。郭旭他们已经盯上了绿舞,已经怀疑绿舞和容妃的关系。那容妃自己去江南都被盯上了,居然还不肯小心谨慎,还要邀绿舞进宫去看她,这是极不明智的。或许是思女心切之故,也顾不得其他了。但林觉不能让这件事有任何出差错的可能,所以断然拒绝了来人的请求。林觉看得出,绿舞对容妃的态度其实也起了些变化,毕竟那是她的娘,虽然狠心杀了自己认为的爹爹,保全了她自己,但毕竟是血亲母女。加之容妃对她确实很好,每次来人都赏赐一大堆的东西,大到车马家具,小到胭脂水粉衣物首饰等等,其拳拳爱女之心丝毫没有虚假。绿舞本就心肠软,久而久之也软化了。林觉只能告诉她这件事的重要性,决不能泄露身份,否则将天翻地覆,天下大乱。绿舞听从了林觉的劝告,并未进宫去探望容妃。 即便如此,林觉依旧深以为忧。总觉得这件事迟早会爆发出来。毕竟绿舞的身份自己也是靠着查勘得知的,若是郭旭和吕中天派人深入调查,未必不能顺藤摸爪,查明真相。但林觉却又无可奈何,对方一定是在暗查,这似乎只是时间问题。自己虽知紧迫,却又无能为力。唯一可以聊以安慰的是,他们再查也无法从王妃和容妃口中得到自己当初所能确定的证词,只能从旁人的叙述之中得知一二。这样的话,证据未必充足。然则,这么大的事情,若是证据不够充分,他们也不敢贸然发动。他们也得掂量掂量后果。 转眼间,过了腊八,年关越发接近。朝中各大衙门里的风气也越发的散漫起来。经历了这动乱噪杂的一年后,官员们都希望能安稳的渡过这个新年,不要再生出什么枝节。各个衙门的官员都在迫切等待着年假的到来。 …… 腊月初十,条例司衙门公房大厅里,严正肃和方敦孺召集了条例司中的一批骨干官员在此开了一场会议。会议原本的议题是安排新年前后的事宜,保证在年节期间条例司的事务不受影响。毕竟条例司作为变法的制定和推行的部门,所涉大周各地州府县的新法事务,本就极为繁忙。就算在年节期间,这些事也是不能停止的,必须要照常办理。 但说着说着,话题不知怎么一转,便转到了关于兵事变革的事情上来了。自从皇上下了罪己诏之后,条例司中已经很久没有提及关于军队变革的新法制定之事了。制定的裁兵法也暂且搁置,皇上并没有批准推行。很多人都认为,起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兵事变革的事情都要被搁置下来。 第一零二二章 松柏之性 对条例司中不少人而言,他们宁愿永远不要再提关于兵事变革之事。青教之乱被归结于新法之弊后,很多人都心生恐惧,胆战心惊。面对铺天盖地的对条例司和两位大人的攻讦,他们一度以为变法之事恐怕要到此为止了,两位大人怕是也顶不住了。不过皇上不惜以下罪己诏的方式让这件事画上了句话,这让他们多少松了口气。但他们的心里却是暗称侥幸的。皇上虽然保护了两位大人,但这说明局势一度恶劣到何种地步。在这种情形下,变法派的信心其实是受到极大的打击的。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条例司中的气氛其实是沉闷的。和以往这里喧闹不休,人人趾高气扬说话的声音调门都极高,底气十足的性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所以条例司中的官员都意识到,这时候必须要低调,不能再和以往那样了,也不能再闹出什么事情来了。他们也都认为,严大人和方大人也会审时度势,不会再急于推进军队变法之事了。 然而,在今天的会议上,方敦孺的一番话还是让他们大跌眼镜。 “诸位,这段时间,老夫和严大人仔细的通盘考虑了新法推行之事。我们认为,我们不能再等了。改革兵事势在必行,裁兵法势在必行。皇上充分认识到冗兵之弊,我们必须解决这个拖垮朝廷财政的隐患。变法的目的便是富国强兵。现在前两部新法推行顺利,成效显著。但它们所带来的效果会被消耗掉,特别是军队庞杂,军费庞大带来的隐患。各位要做好这方面的准备,年一过,严大人和老夫便要再次提请皇上批准推行《裁兵法》。接下来《置将法》《保甲法》《军器法》等相关的新法要逐一推出,不能懈怠。” 方敦孺此言一出,参与会议的七八名骨干官员尽皆默然。 “你们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了?”严正肃沉声问道。 沉默之中,一名官员开口了。此人是条例司的推行监督部门官长,官职叫做相度利害官的主事官名叫陈升。此人是严正肃的学生,自变法伊始,他便是最坚定的骨干之一。 “两位大人,下官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下官觉得,这件事是否得缓一缓啊。上次的事情才刚刚平息,这时候再提兵事变革之事,是否稍显急促?下官担心,这又会引起一番攻讦。关于兵事变法的事情一直为杨俊所抵制,他一定会反对的。而且……上次青教乱局……新法备受攻讦,可否等风声平息一些再推行为佳?” “缓一缓?还能缓么?你可知道朝廷现在面临的情形?我大周已经和辽国交恶,也许过几个月,更或许便是明日,两国便要开战。兵事不改,战力低下,军队不强,如何战而胜之?军费奢靡,拖垮财政,各项事务无法推进,收上来的赋税都被军队这个无底洞给吞了,此时还不变何时再变?最后怕不是要沦落到打仗都没钱了,钱都被空消耗了。再等下去,便悔之莫及了。得当机立断,即刻裁兵变革。”严正肃喝道。 “可是大人,您忘了青教之事了么?那事儿余波尚在,两位大人难道不考虑带来的影响么?下官经常跑下边州府,跟地方上接触。现在下边都说我们新法有弊端,搞得都生乱了。地方的官员说,他们现在极为顾虑此事,不敢大力推行,生恐再闹出乱子来。下官觉得,我们现在应该先将这件事解决了,将《常平新法》和《雇役法》的条款做些调整。这才是重中之重。而非急于去进行下一步。”陈升还是有些见地的,他也勤于思考,所以对于这些事情也有些自己的看法。 “陈升,你混账。这些想法你从哪里来的?你这些话我怎么听着像以前我条例司被逐出的某人的论调?你这种想法很可怕。既入条例司之中,唯一的目的便是推行新法,达到富国强兵之目的。其他的杂念不能有。你也和外人一样,认为青教之乱是新法导致的么?简直混账之极。”严正肃厉声呵斥道。 陈升皱着眉头不敢多言了,但他心中还是有所保留的,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 “除了陈升以外,你们也是这么认为的么?”方敦孺沉声开口道。 座上七八名骨干沉默不语。只有一个人起身道:“下官跟陈大人的看法不一样,下官支持两位大人的决定,下官打算在新年期间率领检校文字公房诸位同僚将兵事变革条例草案起草出来,早日公布推行。” 众人闻声看去,说话的是检校文字公房首席主笔刘西丁。众人都皱了眉头。这厮平日里趾高气扬派头十足,在两位大人面前却装的跟条狗一样,一味逢迎,让人恶心。又爱打听询问,挑拨离间。很少人喜欢他。今日又是这番德行。 方敦孺看了一眼刘西丁,摆手道:“只有你一人赞同可不成。正肃老弟,看来我们这条例司衙门需要整顿整顿了,这些人的心都开始动摇了,需要让他们明白一些道理了。” 严正肃点头道:“正是,很有必要。若是自己对新法都不认同,如何推行这关乎朝廷存亡的大事?敦孺兄跟他们好好的讲讲道理吧。” 方敦孺点点头,看着众人,沉声道:“诸位,一年前,条例司刚刚成立的时候,变法即将推行的时候,面临诸多的压力。那时候人人都怀疑变法会不会有效果,他们都认为老夫和严大人是别有所图,是 在胡折腾。那时候很多赞成变法的人也被这种舆论所左右,生出了很多怀疑。记得那时候,我曾面对条例司众人说过一些话,赠了他们一首诗。不知道还有几人记得。” 刘西丁道:“大人,下官记得,好像是‘亭亭山上松’。” 方敦孺点头道:“正是,还是刘大人记性好。” 刘西丁道:“下官一直记着呢。记得当时还有林大人在,还有杜微渐也在。现在他们却都已经忘记了初衷,全部退缩了。” 方敦孺皱起了眉头,摆手道:“那些事便不要提了。来来往往,人各有志,那也不是什么错。他们都曾为新法效力过,也不必说他们的是非。老夫今日将这首诗再赠送给在座的诸位。那诗中言道: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你们好好品品,多么让人敬佩,多么让人赞叹。松柏之性坚韧不拔,凌风傲雪不畏严寒,终岁端正。松柏尚且如此,人岂能不如?老夫一辈子最为向往的便是成为这样的人,老夫同样希望你们跟老夫一样,能够有松柏之性,高洁而坚韧。因为你们和老夫和严大人是同路人,我视你们为伙伴。” 众人颇为感动,看着眼前的严大人和方大人,两人形容枯槁,发髻斑白,每日操劳。多少次条例司的人都走完了,后宅公房之中却依旧灯光粲然,两位大人还在伏案疾书,抑或是深思长谈。朝廷之中的攻讦一波接一波,多少诋毁和弹劾向刀剑一样袭来,两位大人却不以为意,依旧全心行事,看不出半点的沮丧。这首《亭亭山上松》所描述的松柏之姿不正是两位大人的品性么?坚定坚韧,绝不妥协。风刀霜剑,面不改色,挺立山崖,稳如泰山。 “……你们中的很多人肯定也知道,当初吴副相弹劾老夫和严大人,给我们安了十宗罪。老夫当时写了一篇文章回应。其实我和严大人并不想回应,我们问心无愧于天地,又何必在意他们的弹劾?我们那么做,只是想保护好你们,不让他们破坏新法大业。老夫本在松山书院山居,严大人更是辗转于京外州县为官,我们二人原本都无入京为官之意,但皇上盛情相邀,寄予厚望。我大周也到了这般光景,再不变法已无出路。至此,老夫和严大人才入京执掌这变法之事。老夫和严大人都知道这件事太难了,但正因为难,才需要我们去做。倘若畏难而不进,则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周衰微,内外交困。终有一日,社稷崩塌衰亡。后世史书之上,我们这些人将会留下千古骂名。故而我们接手之初,便立下誓言,要么不做,只要开始做这件事,断无放弃和后退之理。若无这等信念,如何能坚持到今日?” 众人沉默着,他们中的好几位都是经历过所有新法变革开始后的风风雨雨的,他们知道这当中的难处。杀人不过头点地,有时候死还容易些,眼一闭腿一蹬便万事皆休了。可这变法之事,完全是将人架在火上煎熬,死不了活不成,只能苦熬下去。可以说,今天,倘若变法有了那么一点成效的话,那便是两位大人在火上煎熬受苦得来的。 第一零二三章 祸从口出 “……适才刘大人说了,有的人半途离开了。这里边要分情形。有的人入我条例司是为了名利而来,当他们发现这里根本不是能得名利的地方时,自然是跑飞快。这一类人不必说了,投机取巧之人,老夫甚至都懒得去想一想他们。另一类人则是因为意见不同。这叫做道不同难为谋,所以他们离开了。但不可否认,他们对变法是有贡献的。远的不说,就拿林觉和杜微渐来说,常平新法和雇役法的条款他二人灌注了心血,他们也曾熬夜思考,数日不归。时至如今,老夫依旧感念这些事。但是,他们不能理解老夫和严大人的变法思路,老夫也只能忍痛割爱,放他们离去。就算是在座的各位,你们倘若要走,老夫也不会阻拦的。老夫要你们明白,只有最坚定的人,最坚强的人,才能跟老夫和严大人一起走到最后。再能傲立风雪之中,迎来雪后的骄阳。” “……新法推行至今,各种谣言各种攻讦四起,有的甚至荒诞不羁。当初新法颁行之时,适逢京畿以及周边各路大旱。有人便说这是我新法之过。有的地方地震了,有的地方山崩了,有的地方发洪水了,一概有人将之归咎于我新法之祸。至于诋毁我和严大人的一些言论,诋毁新法的言论便更多了。花样翻新,各色各样。他们总是能找到诋毁的理由和言辞。这次青教之乱,他们将罪责安在新法的头上,老夫和严大人一点也不奇怪。这么大的事情倘若不找个替罪羊,倘若不扯到新法身上,那还是他们么?只是我和严大人难过的是,皇上不得不站出来背负罪责,这是我们最内疚的地方……” “……你们现在心里有些想法,有些动摇,这既是人之常情,却也是根本没必要的。那只能说明你们没有将变法当做此生必为的事业。没能理解变法对于国家和朝廷的重大作用。老夫可以这么说,就算天下旱涝,地动山崩,万夫所指,甚至造成了地方上的叛乱之事,那又当如何?跟大局相比,跟社稷崩塌相比这算什么?圣人曾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言。老夫今日权且改他一改,若为变法之故,老夫要说的是三句话‘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理解这三不足者,变法之事方可成之。” 在座的所有人都惊愕的张大了嘴巴,前面的话他们听着还感动至极,甚至有些羞愧自责。但当听到这最后几句话时,所有人都惊呆了。不仅是他们,连严正肃也吃惊的看着方敦孺,他也没想到方敦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话说的太过了!!! 刘西丁先是嗔目吃惊,继而嘴角露出笑意来。多少天来,他在寻找着方敦孺的破绽。多少次他潜入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公房,偷听他们的谈话,抄录他们的诗文,便是想找到方敦孺和严正肃出格的诗文。但他的那些成果统统被吴春来给否定掉。要么威力不足,要么便是牵强附会。但现在,他亲耳听到了什么?这三不足之言简直太劲爆了,这简直是大逆不道之言。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绝好的机会。 “诸位,这些话只是方中丞在你们面前说的话,方中丞是以此言激励你们坚定变法决心,不要为外界纷扰所乱。所以你们听了便罢,不要以为有什么别的意思。出了这个门,诸位便不要再提此事了。” 严正肃急忙说了几句话,想为方敦孺挽回这有些失控的言论。他当然知道方敦孺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他其实也同意这三不足之论。但是,这些话两人私底下交流便也罢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那却是有些过火了。他必须挽回一些影响,并且暗示众人不要乱传乱说。 方敦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忙点头应和道:“老夫正是此意,严大人说的便是老夫的意思,老夫绝不是为了新法可以不顾一切,只是告诉你们,有些事完全是别人强行栽赃诬陷到新法上,给变法泼脏水,我们不必去理会。有皇上的大力支持,有诸位的全心全意的付出,变法之事必将成功,在座诸位将完成创举,青史留名。” 众人纷纷点头道:“下官等明白两位大人的意思,我等受教了。” 刘西丁更是频频点头道:“听两位大人一番教诲,下官觉得大开眼界,原来下官这么多年的书白读了。两位大人才是真正领会了书中的精髓,下官这么多年读的都是死书,想来实在惭愧。今后下官要多想两位大人请教啊,不可自高自大了。” 这话一语双关,看似是拍马屁,但其实藏匿锋芒。此言言不由衷,颇为玩味。严正肃敏锐的觉察到了这一点,皱眉看向刘西丁,若有所思。 …… 漆黑之夜,寒风刺骨。汴梁城中的百姓大部分都已经安然入眠。一辆马车幽灵一般的停在了东华门外马行街中段的同福巷口。马车上一个人影跳下车来,钻进了巷子里。不久后在一户紧闭的朱门大宅门前现身,伸手砰砰的拍着大门。 里边门人打开小门探头出来,满脸不耐烦的喝骂道:“谁啊?大半夜的,报丧么?” “烦请通禀吴副相,就说刘西丁有要事求见。”那人哑声道。 “见什么见?什么刘西丁?大半夜的闹腾什么?我家老爷早就睡了。有事明天请早。”门人骂骂咧咧,伸手便要关闭小门。 “哎哎哎 ,慢着。这位兄弟,我真是有紧要之事见吴副相,烦请通禀。误了大事,你我都担待不起。诺,这点小意思你拿去打酒喝,辛苦一趟,前去禀报一声好么?”刘西丁整个脑袋缩在风帽里,低声下气的说话,伸手将一锭银子塞在那门人手里。 那门人对什么大事倒是不感兴趣,前来求见副相的人十个有八个都这么说。不过,看在手中这一大锭银子的面子上,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去禀报一趟。于是将银子掂了掂,踹在怀里道:“那你等着。我去禀报。见不见可不是我说了算。适才你说你叫什么?刘什么丁?” “刘西丁……”刘西丁忙道。 “对对,刘西丁。你爹娘也是奇怪,给你起这么个名字。西丁,嘻嘻,你哥哥一定叫刘东丁。”那门人打着趣,哐当一声关上了小门。 刘西丁翻翻白眼,缩着身子站在门廊下转着圈等候,不知过了多久,里边传来脚步声,那门人再次出现在刘西丁面前的时候已经换了一张脸,笑容可亲的道:“刘大人,快请,我家老爷要见你呢。哎呀,原来你是个当官的,怎么不早说?适才小人怠慢了。这银子,您还是拿回去吧,小人可不敢要了。” 刘西丁哼了一声,迈步进门,走了几步回过头来一把将门人手中举着的银锭夺回道:“下回可擦亮你的狗眼。” 那门人看着刘西丁的背影,低声骂道:“狗日的,神气什么?早知如此,让你在外边多冻一会,冻死你个王八羔子的。” 刘西丁进了院子,有管事的提着灯笼迎接上来,领着刘西丁进了花厅上了热茶,请刘西丁稍候片刻,说副相大人正在起床穿衣。刘西丁百无聊赖的坐在花厅中,游目四顾,咂舌不已。副相大人这小小花厅之中挂满了名家字画,摆了很多珍贵的文玩。堂上供着一尊玉观音,晶莹剔透,光洁无暇。刘西丁是个识货的,凑上前去瞧了,那可是上好的和田玉雕刻而成。副相大人可是富得流油啊,这小厅中的字画摆设怕便是要值几十万两银子吧。 后门处传来脚步声和咳嗽声,刘西丁忙归位装作喝茶。门幕撩开,两名丫鬟打着灯笼引着一人进来。那人发髻披散,穿着一身裘绒大氅的睡衣,随意蹬着一双高帮棉鞋,脸上满是疲惫。正是在睡梦中被打搅了,一肚子不高兴的副相吴春来。 “下官给见过副相大人,惫夜来扰,实在不该,还请副相大人恕罪。”刘西丁站起身来快步趋前行了个九十度的恭敬之礼。 吴春来打了个阿欠,皱眉道:“你这时候来作甚?你也太随意了,就这么来我府中,不怕被人察觉么?你想见我得先通知我安排跟你接触的人,由他来禀报我,然后约定时间见面才是。你这么大摇大摆的来见我,倘若被严正肃和方敦孺察觉,你还能留在他们身边么?糊涂的很。” 刘西丁忙道:“副相大人息怒,实在是事情重大,下官急着要来禀报,故而有些无所顾及其他。” 吴春来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盅来吹着茶水不在意的问道:“什么重大的事啊?又是你弄到了一些不痛不痒的严方二人的诗文和言论?” 刘西丁脸上一红,凑近低声道:“副相大人,这一回可不是不痛不痒了。这一回,方敦孺说了大逆不道之言了。” “哦?”吴春来抬头看着刘西丁那张瘦长的脸道:“他说什么了?” 第一零二四章 大逆之言 刘西丁薄唇翕动,一五一十将午后时分方敦孺和严正肃召集条例司骨干会议上所说的那些话学说了一遍。当刘西丁说到方敦孺所言的‘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这三不足的言论时,吴春来差点打翻了茶盏,双目发出惊讶的光芒来。 “什么?他真的这么说的?他真的说了这些话?” “那可不是?下官当时就在当场,亲耳听闻。下官都惊呆了。在场还有七八名条例司官员,他们也都傻了。那严正肃还想着为方敦孺打遮掩,威胁我们不准外传。嘿嘿,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下官忙活了这么久,结果方敦孺自己露出了马脚来。副相大人,您说,下官听了这样的话能不亲自来禀报么?下官可是特意等到二更时分才动身前来的,这事儿经谁的手下官也不放心,得亲自跟副相大人禀报才成。”刘西丁脸上带着窃窃的笑容,低声说道。 “应该,你应该亲自来。好,很好!好个方敦孺,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来,他这是昏了头了,自寻死路。刘西丁,干的漂亮,这一回算是你立了大功了。这件事我的即刻禀报吕相,商议对策。刘西丁,你跟我一起去见吕相,吕相定然会对你大为赞赏的。你飞黄腾达的日子不远了。”吴春来呵呵笑道。 刘西丁受宠若惊,躬身道:“多谢副相大人提携,下官今后的前程便靠着吴副相了。” 吴春来点头道:“那是你自己挣来的,倒也不用谢我。对了,这件事你得做证人,以防方敦孺和严正肃抵赖。你敢么?” 刘西丁咂嘴道:“这个……这个……那么多人在场,他们不会抵赖吧。作证么?这不是让人说我是个叛徒,吃里扒外么?能不能……” 吴春来冷声喝道:“胡说,什么叛徒,什么吃里扒外?你是揭露方敦孺的大逆不道的言行,乃是忠君报国之举,正义之行,何来背叛之说?你可莫要既想当婊子,又想着立牌坊。你必须态度鲜明,可不要打你的小九九。你不敢作证,焉知这不是你编造的言论?” 刘西丁吓了一跳,皱眉想了想,咬牙道:“罢了,便听副相吩咐便是。西丁愿意作证。” 吴春来这才转怒为喜,拍着刘西丁的肩膀道:“莫要担心,你瞧瞧我?当年我也做过和你差不多的事情,我揭发的还是我的老师呢。我可比你要淡定的多。因为我知道,我做的事是为朝廷尽忠,我做的是正确的事情。身正不怕影子斜,大丈夫光明磊落。所以,你看看我现在,这便是为朝廷尽忠的回报。” “是,是,下官明白,下官能追随副相当年之所为,正是下官的荣幸。”刘西丁连连点头说道。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大内皇宫之中,上朝的官员们三三两两的朝着崇政殿行去。官员们的表情都很淡定,这段时间临近年关,上朝是例行公事,很多大事皇上和众大臣都刻意的回避了,便是不想破坏新年到来的气氛。所以,他们认为今天的早朝也一样是走个过场,随便议些琐事便可回衙门去喝茶晒太阳去。 然而,当官员们进入大殿之后,他们立刻便发现了气氛的不一样。原本因为身份高而上朝迟些的吕中天吴春来杨俊等人竟然已经早早的来到了殿上。更让人讶异的是,平日上朝并不特别穿着礼制朝服的他们,今日却清一色穿着大礼朝服,配玉带铜扣,手持象牙芴板,显得极为隆重严肃。 众人窃窃私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预感到似乎有大事要发生。政事堂和枢密院首脑们如此行为,绝不是偶然。在目睹几位大佬如此做派和神情之后,殿上的气氛也很快从轻松散漫变得凝重寂静起来。以至于后续进殿的官员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本来还谈笑风生,进殿之后嗓门特大,然后被众人眼神示意,尴尬欲死,满头雾水。 林觉进殿之后也被这气氛弄的有些疑惑。吕中天杨俊吴春来等人跟死了人的家属一般穿着黑色庄重的礼物站在那里,好像家属答礼一般,这着实让林觉吓了一跳。近来林觉刚刚安逸了一段时间,也想好好的过个年。见此做派,心中不免嘀咕:可千万别又搞什么事情出来。 郭冲上朝,群臣参拜之后,郭冲也注意到了吕中天杨俊等人的装扮。不过他也没有太在意。臣子们穿大礼朝服上朝也不算什么,大周朝虽礼仪繁复,但在早朝上其实相对宽松。只要你不是衣冠不整,不是光着身子有失体统的话,也没什么。你穿隆重些,穿简单些,那是你的自由,只要不过线便可。 “诸位爱卿,新年将至。各衙门年假的安排怕是已经开始了吧。诸位爱卿也辛苦一年了,这新年是要好好过一过的。朕拟下诏,今年的年假自腊月二十三开始,至正月十五结束,延长数日时间让众爱卿好好的欢度佳节。诸爱卿以为如何呀?”郭冲笑眯眯的开口道。 有人想叫好,但却没敢出声。因为他们被之前的气氛所摄,觉得有事要发生,所以还是不要多嘴的好。故而堂上居然在郭冲问话之后只有一些微微的骚动,并没有郭冲想象中的一片欣喜叫好感恩之声。 “怎么了都?朕这提议不好么?只要各衙门安排好轮值之事,衙门照常运转便是。也不会耽误什么事儿。 朕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你们,也是为了天下百姓。朕想让他们新年多享受一些快乐的气氛。朕还想着,今年正月初一,朕亲自去大相国寺进香,与万民同乐呢。”郭冲笑道。 “皇上!老臣有事启奏!”郭冲话音刚刚落下,吕中天便沉着脸出列,沉声说道。 郭冲微笑道:“吕爱卿有何事启奏?吕爱卿今日穿着如此隆重,这是为何?朕正想问呢。” 吕中天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沉声道:“皇上,老臣今日穿的是祭拜天地时的礼服。皇上没看出来么?” 郭冲笑道:“朕看出来了啊。但祭拜天地先祖不是今日啊。除夕清明端午重阳,四大节才祭祖啊。新年除夕之日祭祖却也没到啊。” 吕中天沉声道:“老臣确实心急了些,但那是因为老臣不得不急。因为老臣听说,有人对天不敬,对祖宗不敬,对圣人不敬。所以老臣今日才穿了祭天祭祖的礼服,提醒皇上,提醒诸位同僚,我大周立足天下的根本。敬天法祖,是为我大周之根本。天道至尊,授命于君,君乃天之子,得天命之授而治理万民。敢问皇上,倘若有人不敬天道,不敬祖宗,不敬圣人之言,该当何罪?” 朝堂之上一片愕然,文武百官均想:吕相这是发什么疯?说这话什么意思?谁敢不敬天地祖宗,不遵圣人之言?疯了不成? 郭冲也皱眉问道:“吕爱卿,你说的什么啊?哪有这样的人?朕怎么不知道?” 吕中天沉声到了:“皇上是不知道而已,但不代表便无这样的人。老臣知道这样的人是有的,而且就道貌岸然的站在这朝堂之上,身居高位,却逆天忘祖,大逆不道。” 郭冲更是愕然,皱眉道:“吕爱卿,你说的是谁?” 吕中天冷笑一声,伸出手来朝站在另一侧廊柱之下的严正肃和方敦孺一指,沉声道:“便是严正肃和方敦孺二人。便是那两个大逆不道,搅乱朝纲,心怀不轨的逆臣。”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包括林觉在内的所有人都惊愕莫名。林觉皱眉心想,吕中天终于还是不肯消停,难道说这又是一轮针对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弹劾么?严方两位大人又做了什么了? 郭冲心里也是这么想的,皱眉心道:又来了,没完没了了。吕中天他们还真是不扳倒严正肃和方敦孺不罢休,这又是要闹腾起来了。 “吕爱卿,稍安勿躁,到底怎么回事啊。”郭冲皱眉道。 “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请方大人解释解释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方大人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吕中天沉声喝道。 “什么?” “疯了!” “谁敢说出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言?这……这怎么可能?” 朝堂上众官都傻了,当听到吕中天口中说出的这三不足之言时,他们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说这样的话的人该有多么大胆,当真是不敬天地不敬祖宗不敬圣人了。方敦孺当真说了这话?他可是当世有名的大儒啊,怎么可能? 郭冲也被震惊了。吕中天说的这三句话实在太可怕了,对于郭冲而言,他能坐在皇位之上的最基本的一个合法的理由便是,他是天之子,替天统治万民,换言之,是上天赋予了的地位和权力,他才有资格坐在皇位上,子子孙孙的传承江山社稷。若对天不敬,那便是摧毁了他统治的合法性。历朝历代,敬天法祖乃是没个统治者都会竭力维护的东西。这是构成一个政权成立的最基本的伦理和道德基础。但这三句话,显然是完全否定了这一切。 “方爱卿……你……这话……当真是你说的?”郭冲惊愕的看着方敦孺问道。 第一零二五章 辩驳 (谢:moshaocong、7660876的赏。谢:牧笛狼烟、三颗黄牙的票。) 方敦孺面色发白,他万万没料到昨天刚刚说的话,今天早朝上便被抖落出来了。他知道这话对于其他人意味着什么,虽然他自己觉得没有什么错,但这话显然对于其他人是不可接受的。严正肃先是震惊,随后他的目光便落在了身旁的几名条例司官员身上,他们的脸上也尽是惊愕之色,直到落在了刘西丁的脸上,看到刘西丁猥琐躲避的目光,严正肃心里明白了。这个刘西丁,平日在身旁像个摇尾巴的狗儿一般阿谀奉承的刘西丁,他告密了。严正肃心中一阵悲哀。 “方敦孺,皇上问你话呢。你说没说那大逆不道之言?”杨俊沉声喝道。 “容不得他狡辩,有人亲耳听到他当着条例司一干官员的面前说了此言。刘西丁,你出来奏禀皇上,是不是方敦孺说的这话?”吴春来尖声叫道。 刘西丁身子一抖,弓着身子出列,跪在地上磕头道:“皇上……臣……臣确实亲耳所闻……昨日……方大人和严大人……当着臣和几名同僚的面……说了这三不足大逆不道之言。臣虽敬两位大人,但……听闻这样大逆不道之言,臣也不能……包庇了。臣以项上人头担保,这话……便是……方大人说的。” 刘西丁此言一出,群臣更是哗然。之前还有人将信将疑,但此刻他们却发现这一切似乎都是真的了。不少人心中生出愤怒,方敦孺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当真是辜负皇恩浩荡,辜负朝廷的信任了。也有人从另外一个角度为方敦孺叹息。就算私底下说了些过头话,那其实也不能算是公开的言论。可惜方敦孺这个人这辈子最让人叹息的便是识人不明。他这一辈子收了两个弟子,一个弟子背叛了他,一个跟他对着干,被他逐出门墙。最近据说他很信任这位刘西丁,可这刘西丁在关键时候却转头捅了他一刀。这也太惨了,都是被身边人出卖,不知道方敦孺心里是怎么想的。 “刘西丁,你这无耻之人,你竟将私底下的谈话公之于众。你是天下最无耻之人。”几名条例司官员怒声责骂刘西丁,刘西丁不发一言,也没敢回到条例司官员的队列之中,而是低着头钻到了吴春来身后。 吴春来沉声喝道:“那几位好大的胆子,当着皇上的面这般嚣张,你们都是知道方敦孺说了那样的话么?却向朝廷隐瞒不报,可见你们沆瀣一气,结党互保,一样的大逆不道。” 几位官员猛然醒悟过来,却也后悔莫及。他们这么一呵斥,岂非坐实了此言为方敦孺所出。而且还将自己这些人都知道内情的事情也暴露了出来,实在是太愚蠢了。 郭冲脸色已经变了,之前他也是不太信的,但现在,这一切好像都是真的了。 “方敦孺,朕在问你话。那样的言论,是否真的出自你口?还不如实奏来。” 方敦孺轻叹一声,躬身出列,行礼道:“启奏皇上,那话……确实是老臣所言。是的,是臣说的‘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的。而且确实是当着几名条例司官员的面。” 所有人发出了哦的声音,方敦孺果然承认了,这话居然真的是他说的,这简直不可思议。 郭冲的脸色已是铁青,沉声喝道:“好,好。万没想到,我朝中重臣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言语来,倘非你亲口承认,朕万不能相信。方敦孺,你好大的胆子啊,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论你也敢说,着实可恶之极。” 严正肃快步出列道:“皇上息怒,老臣有话说。方敦孺此言确实不妥,但此言所针对的只是变法之事,而非之外的事情。方敦孺是感叹变法之艰,对有些人牵强附会将我大周发生的很多事无妄归结余新法之身,这才有了这般激愤之言。他的本意是想激励条例司同仁,要不畏艰难,完成变法大业的,他并无其他的意思。” “严正肃,这件事你也难辞其咎,你反而为他辩驳?你和方敦孺私底下蝇营狗苟,沆瀣一气,朝中众人早知你们两个是穿着一条裤子的。方敦孺的言论便是你的言论,他的想法便是你的想法。你自己都没摘清,还来为他辩驳?当真笑话的很。”杨俊沉声喝道。 严正肃脸色一沉,正要辩驳。却听方敦孺朗声道:“都不要吵了,此事跟严大人无关,我说此言严大人根本不知晓。严大人,你也莫要往里边钻了,本跟你无干之事,你不必如此。我这话也不是如你所言只是针对新法而言的,我心里本就这么认为的。” 严正肃惊骇无比,方敦孺这不是自找麻烦么?本来适当开脱,他再认个错,或许事情不会那么严重。但他却发出这等倔强之言,这时候还要倔强置气,这可一点也不明智。 “瞧瞧,瞧瞧。他自己都承认了,他心里本就是这么认为的,他心里早就藏着这大逆不道之言。嘿嘿,没想到啊,方敦孺居然是个道貌岸然之辈。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啊。” “可不是么?当真是教人痛心不已,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 大臣们纷纷议论道。 郭冲心中的怒火已经遏制不住,但同时又痛心不已。方敦孺到此时还似乎并无悔过之意 ,还固执的说他本就是这么认为的,要么便是他真的愚钝,要么便是他在蔑视自己。郭冲强压住火气,他还是想给方敦孺一个解释的机会,他并不想将方敦孺一棒子打死,虽然此刻他很想这么做。 “方敦孺,你太让朕失望了,此刻你还在大放厥词。朕来问你,你因何认为那三不足之言是有理的?你告诉朕,理从何来?”郭冲厉声喝道。 “皇上,这种人你听他歪理作甚?皇上,臣此刻上奏弹劾方敦孺大逆不道之罪,请求皇上治他的罪。”吴春来躬身喝道。 “对,这种人必须严惩,皇上无需听他辩解歪理,拿了他便是。”几名官员的大声附和道。 一群乱糟糟的声音之中,有一人高声道:“皇上,何不听方大人说一说他的理由呢。这又有什么干系?我大周朝堂之上什么时候连说话都不允许了?是非曲直总要摆出来理论理论不是么?” 说话的是林觉,他到现在也是一头雾水,他还是不相信方敦孺会当众说出那样的话来。但方敦孺确实承认了,官员们的表现也是坐实了他的言论。林觉实在没办法,他只能冒着被攻讦的危险出来说一句话,希望能给方敦孺争取说话辩解的机会。否则,以目前的局面来看,事情怕是要糟糕了。 郭冲皱眉沉声道:“朕也想弄明白,你方敦孺为何到现在还执迷不悟。那所谓的三不足的言论你怎么敢说出来,居然还说心里本就是这么认为的。朕很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方敦孺,你说!你必须说清楚。” 方敦孺跪地,缓缓的向郭冲磕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雅雀无声的看着他磕头起身,然后居然挺直了腰杆。 “皇上,臣一直认为,天地运行,自有其自己的规律。月满月亏,潮起潮落,四季轮回,荣发枯败,生老病死。这哪一样不是自有规律,不为人所改变。至于日食月蚀、天雷暴雨、地震海啸、山崩天火、干旱洪涝这些,也是天地运行的一部分,这些都是天地自己运行的规律。硬是要将这些跟皇上的行为,跟朝廷的政策拉拢上干系来,其实毫无道理。臣不断的听到各种流言蜚语,某处旱灾洪涝,某处山崩塌方等等,统统被归结于变法之事,臣认为牵强附会。此所谓臣所言之‘天变不足畏’之意。是想说天地变化自有其道,跟我们的行为并无联系。我说的这些,我知道皇上和诸位不一定会同意,天地之道,玄虚难测,不谈也罢。但是,流俗之言不足惧,却是不易之理。流俗之人,不学无术,看问题只从自身出发,不能统观全局看得长远,所以对一件事,会有多种看法。做大事者,认准了一件事,就一定要独持己见,等事情做过了,成败才能显现出来。如果什么人的话都听,左右动摇,永无成功那一天。至于祖宗之法不足守,则固当如此。先皇皇帝号称守成,在位近四十年,也屡次修订成法,何况陛下这样的大有作为之君呢?臣所言之三不足,便是基于此事而论。还请皇上明察。” 方敦孺缓缓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着,显得沉着而冷静。不少人听了他这这番解释之后,倒是觉得似乎很有道理了。 “胡说!你这话完全是一派歪理。天地不言,以何来警示世人?天地不言,以灾异谴告世人。人行天知道,则天降祥瑞,地结硕果,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人逆天道而行,则以洪水猛兽,天雷海啸,月食山崩等异相相惩警告。故而自三皇五帝之时,便礼天敬祝不敢有丝毫亵渎。诗经有云‘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驰驱。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昊天在上,谁敢说昊天无知?神明在天,举头三尺皆在,谁敢无视?皇上乃昊天之子,天命所授,统率万民。按照你所言,皇上是何身份?”吕中天吹着花白的胡须厉声的反驳道。 第一零二六章 大错已成 林觉心中叹息,他知道,吕中天的反驳是有力的。他说的正是亘古以来所有人都遵循的最基本的认知。这种认知是根深蒂固的。自古而来,人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天地虽然不能说话,但他会以他的方式表达他的愤怒和欣喜。灾祸和祥瑞都不是凭空发生的,是人应天道或者逆天而行所得到的回答。对天地的敬畏本就根植于人的内心之中,现在有人蹦出来说天不足畏,这简直是要颠覆一切,自然引发不起共鸣,反而会激起愤怒。 更贼的是,吕中天的反驳很有技巧。实际上他并没有把话题拉到和方敦孺表达的意思的同一个层面来说事。方敦孺的意思是,有人将各种事情牵强附会安在变法之事上,这是没有道理的。所以他才说天地自有道,非以人间之事为转移,是证明那些干旱洪涝山崩地裂跟新法没有联系。可吕中天说的不是变法,他是抓住方敦孺的话意中的所谓天地无知自行其道的说法来反驳,然后拿出君权天授这顶大帽子卡在方敦孺头上。他将方敦孺的言论上升到了是动摇皇上的统治,似乎说皇上的君权跟上天所授无关一般。一下子便将整个局面完完全全的控制在自己手里,根本没有扭转的可能了。 “吕相所言极是啊,方敦孺枉自称为本朝大儒,他脑子里怎么会有这等歪理学说?他的书读到那里去了?天下读书人怕是要极为愤慨了,居然一直没发现此人根本就是假大儒。” “敬天法祖,乃我华夏之本。圣人曾言:万物本于天,人本乎祖。郊之祭也,大报本反始也,故以配上帝。天垂象,圣人则之,郊所以明天道也。说的便是这个道理啊。” “是啊,圣人还说过: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王者尊其考,欲以配天,缘考之意,欲尊祖,推而上之,遂及始祖。历代有天下者,皆以祖配天。始祖感天神灵而生,祭天则以祖配之。自外至者,无主不上。这个方敦孺居然说天不足畏,祖不可法,这不是无天无祖无君无父之言么?这样的人还能混迹于朝堂之上,被委以重任,简直不可思议。我等当羞于与之为伍才是。” “正是,正是。方敦孺必须被严惩,这等欺世盗名满腹大逆不道之言的伪君子如何能立足朝堂之上?坚决不能!”、 “……” “……” 整个朝堂上随着吕中天的反驳之后顿时群情激奋,众官员引经据典反驳方敦孺的言论。更有的咬牙跺脚如丧考妣一般,指着方敦孺和严正肃痛骂出声。 林觉紧皱眉头看着方敦孺,方敦孺低垂着头面无表情的跪在那里,似乎对这些指责充耳不闻,但他耳后不断抽动的肌肉却暴露了他的内心,他正忍受着极大的内心的愤怒,正经历着巨大的煎熬。林觉很想出来帮他说句话,可是,这个时候,林觉发现自己压根就没有什么有力的可以挽回局面的话好说。想帮却帮不上,林觉的心也紧缩着,痛苦着。 方敦孺静静的跪在那里,忍受着众人的指责,他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奈和慨叹。他方敦孺不过是想做一些事情罢了,这事情的初衷还是为了这大周天下的富强而为之。难道自己错了?自己确实是这么认为的呀。自己确实是深思熟虑想通了这些问题的啊。曾几何时自己也是和堂上这些人一样,跟他们考虑问题的角度一样。但是自己想明白了,便豁然开朗了。自己说的这三不足他们应该可以理解才是,怎么自己都解释的这么清楚了,他们居然还没听懂?这实在令人悲哀。 不过,方敦孺还是抱有希望的,他相信,坐在宝座上的那个人会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会理解自己所说的话。他不会像堂上这些人一样,为了攻击自己而选择无视自己的辩解。他相信,皇上一定会像以往那样给自己支持。就像在不久前,皇上宁愿下罪己诏也要保护自己一样,这一次皇上依旧会给自己强大的支撑。这也是他和严正肃以及新法能坚持到今日的最大的理由和原因。任凭这些人如何攻击自己,能一锤定音的只有皇上。 “方敦孺,严正肃。众卿的话你们都听到了么?不光是他们对你们失望,朕也是失望之极。朕如此信任你们,将变法大事委托你们,对你们推心置腹全力支持。你们回报给朕的是什么?便是这大逆不道的三不足?方敦孺,你不畏天地,不畏人言,祖宗也不放在眼里,那么你还畏惧什么?你的眼里还有朕么?还有列祖列宗,天下万民么?这一回你可是真的犯下大错了。朕对你们很失望,朕希望你们能好好的反省,好好的思量你们犯下的大错。方敦孺,朕宁愿相信你是一时的糊涂,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朕给你机会,你必须收回你的言论,必须深刻反省,就在这里,当着朕的面,当着群臣和天下人的面反省自己的过错,否则,朕不能再纵容你。” 郭冲的话虽然严厉,但还是留有一丝余地的,他并没有一棍子打死,而是给了方敦孺严正肃一个机会。他要方敦孺反省道歉,便是希望能自己一个能饶恕他们的台阶下。毕竟在他看来,方敦孺和严正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的努力自己还是看得见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方敦孺身上,大殿之上一片死寂。 方敦孺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皇上,老 臣没什么可反省道歉的,臣一片赤诚之心可昭日月,没有什么可遮掩辩解的。臣一心只想完成变法图强大周中兴之念,难道这也有错的话,那臣便不知道什么是对了。臣所言的‘三不足’是臣心中之言,臣没觉得这话有什么错。倒是有些人牵强附会,硬是要给臣冠以大帽子,错的反而是他们才是,该道歉反省的是他们才是。”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到了这个时候,方敦孺居然还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不可思议。他不但毫无反悔之意,反而说错在别人,这也太可笑,太倔强了吧。 对方敦孺有好感的那些人只能深深的叹息,方敦孺实在是太不识时务了。吕中天杨俊吴春来等人却相视一眼,露出笑容来。他们知道,此言一出,方敦孺再没有被宽恕的可能。这么长时间的努力,终于扳倒了方敦孺了。严正肃也跑不了,新法更是要完蛋。这场胜利在当下绝对是具有决定意义的。变法派树倒猢狲散,一切都要发生巨大的变化了。 林觉呆呆的站在人群之中,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当郭冲要方敦孺去道歉,收回他的言论,当众反省的时候。林觉便预感到了这个结局。倘若方敦孺是那么容易能够改变自己的看法的话,他也不是方敦孺了。倔强造就了方敦孺,也害了他。甚至可以说,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方敦孺在政治上是幼稚的,他甚至到现在为止没有明白郭冲的心思。 郭冲其实早就动摇了,莫看他下什么罪己诏,多次力挺变法。那不过是表象而已。他对变法其实没有那么坚持。况且方敦孺的三不足的言论确实离经叛道,已经涉及郭冲统治的根本,就算道理是对的,就算郭冲自己心里也明白他并不是天命之子,但他有怎肯饶恕这样的悖逆之言。那不是自己让自己这个大周皇帝的根基动摇了么?这种言论都能认可的话,天下百姓还如何相信他这个真龙之子,这个唯一合法的可以统治他们的皇帝?方敦孺有的时候太理想化,有的时候也太务实,有的时候太倔强,有的时候有很幼稚。 “朕很失望,你竟无丝毫悔意?竟然不肯反悔。朕很失望!”郭冲拍着宝座的扶手叹息着道。 “皇上,臣本无错,何来反悔!”方敦孺道。 “好!好!好!”郭冲连说三声好,是个人都知道这不是为他叫好,而是愤怒之极的声音。 “执迷不悟,大逆不道!皇上,臣请对方敦孺严正肃严惩,以正视听,以正风气。方敦孺这一类人恐怕不在少数,老臣恳请圣上必须将他们尽数拿办,消除影响。”吕中天大声奏道。 “臣杨俊附议,逆臣不除,朝野难安。皇上,必须严煞这股妖风,正本清源,以正视听。决不能姑息。”杨俊也上前沉声喝道。 吕中天和杨俊带头,官员们岂不知风向。本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便已经对那三不足颇有异议,此刻纷纷附议,要求严惩方敦孺和严正肃两人。 郭冲沉声喝道:“朕当然不会姑息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传旨,将方敦孺革除一切职务,下狱待审。待审明罪行,再行发落。即日起,条例司衙门查封关衙,各级官员需严格审查,表明立场。新法……暂停推行,以待后论。” 第一零二七章 底线 方敦孺挺直身子昂起头来,大声叫道:“皇上,变法不可停啊,停了便功亏一篑了啊。” 郭冲冷声喝道:“这不劳你费心了,你已经无需再关心此事了,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方敦孺呆呆而立,忽而仰天大笑,状极痴狂。笑声停息,转向一旁呆呆而立的严正肃拱手说话。 “正肃兄,你我的努力居然就这么毁于一旦,哈哈哈。变法在皇上眼中竟如儿戏一般。正肃兄,我对不住你,是我连累了你。我方敦孺无愧于任何人,唯一有愧的便是对你。” 严正肃眼眶湿润了,沉声道:“敦孺兄,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我均无愧于任何人。我们只是遭人算计了罢了。他们处心积虑的要让我们死,如虎狼一般暗中找机会,就算没有今日之事,他日必有其他之祸。敦孺兄,想开些,你我早就有今日的准备,不是么?” 方敦孺点头道:“是,我们早就有了今天的准备了。” 郭冲皱眉喝道:“严正肃,你和方敦孺不同,你并无大逆不道之言,但你也必须反省接受审查,即日起你停职闭门,接受审查。你不要被方敦孺带偏了。” 严正肃躬身道:“多谢皇上的爱护,臣知道这是皇上的恩典。但臣和方大人本就是一体的,臣说过,方大人的言论便是臣的言论,臣的言论也是方大人之意。皇上不必体恤臣了,也不必念及旧情。该如何治臣之罪便治罪吧,臣不会推卸任何责任的。但有一点,请皇上三思而行。变法不能停,两年来无数人的努力难道皇上真要功亏一篑么?” 郭冲皱眉沉吟不言。 吕中天沉声道:“皇上,莫要听他们蛊惑之言。此二人大逆不道,他们的话能听么?莫忘了青教之乱,便完全是他们的责任。皇上对他们已经仁至义尽,难道还要对他们容忍不成?那三不足之论惊世骇俗,若不严加惩办肃清,正气清声,后果不堪设想。皇上该思量的是这些才是。” 郭冲闻言,心中刚硬。沉声道:“严正肃,朕确实有些念及你我当年之情。但在这件事上,朕不能姑息。你说方敦孺的言论也是你的言论,你二人是一体的,那朕也不能饶恕你。传旨,严正肃亦革去所有职务,拿办下狱。待审办核实罪行,一并惩处。” 严正肃叹息一声,跪地行礼。方敦孺轻叹道:“你何必如此?” 严正肃苦笑道:“你又何必如此?” 方敦孺大笑道:“是啊,我们两个何必如此?无奈,这怕就是我们的宿命。正肃老弟,自古变法未有不流血者,若有之,便自你我始。但愿你我之血,能惊醒世人,能让我大周上下明白变法必须要有断腕之志,有流血牺牲之心。那便无怨无悔了。” …… 谁能想到,在临近新年的一片热烈祥和的气氛之下,朝廷之中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故。不啻于提前到来的一声春雷,让朝野上下市井之间震惊不已。 朝廷旨意下达之后,变法派两位主要人物严正肃和方敦孺被羁押,条例司中的主要骨干官员也统统被收监问审。接下来,兵马出动,迅速封锁了条例司衙门。吴春来亲自带队,带人查封条例司各公房,将所有的卷宗和文书全部攫取在手。条例司中所有官员小吏全部被羁押于公房之中,等候审查问询。 轰轰烈烈进行了快两年,引发无数的争议和喧扰的变法突然间便偃旗息鼓,戛然而止。就像是一辆奔驰的马车,猛然间撞上了墙壁,车子翻覆,且满地鸡毛。 早朝之后,林觉便第一时间赶回府中。在朝堂之上,在那种局面之下,林觉无法为严正肃和方敦孺说半个字,他也无从辩驳。那三不足的言论实在是一种打破了郭冲底线的言论,方先生说出这样的话来的时候,实际上便是已经犯了大忌。 连林觉这样的穿越者都明白,这年头最基本的一条准则便是敬天法祖,尊儒重道。这是整个封建帝王社会的行为准则和道德基础。实际上追溯更远的时代,敬天法祖也是所有统治者和百姓们所遵循的共同的法则。对君主而言,自诩天之子可获得统治万民的合法性。天子握上天授命以统帅万民,君权天授,万民敬天,故敬天子,臣服于天子的统治,这是一整套政权合法性的简单逻辑。打破这个逻辑,便是触动了最基本的底线。 为了巩固这些逻辑,每个取得帝王之位的人都会不遗余力的粉饰自己的身份。世间流传的一些帝王出生之时都会伴随一些异像的传言便是竭力渲染天子降临的与众不同。比如说,传言汉高祖刘邦之母被龙附身,后其母怀孕出生,其父刘太公在旁目睹自己的老婆和龙杂交的过程,后来生出来的刘邦得了天下。在比如说,隋文帝杨坚出生在般若寺中,出生时紫气满庭,直冲霄汉。这还不算,还说杨坚出生时额头上便生有龙鳞犄角云云。等等这些其实都是标榜帝王的与众不同,其根本的目的都是让世人明白这些人都是上天授命之人,前来统率百姓,百姓们必须要服从他们的统治的。说白了,便是为了证明政权的合法性的。 而方敦孺的三不足之言,显然是触碰了这个不能跨越的红线。原本郭冲对变法的决心便没有那么坚决。特别是在不断的攻讦之下,又有如青教之乱的事情 发生,郭冲又下了罪己诏。这一系列的折腾下来,郭冲心中早已生出了悔意。此刻方敦孺再来这么一出,郭冲岂能容忍? 林觉知道,以方敦孺的智慧,他其实并非是攻击郭冲政权的合法性。他能看破这里边的猫腻,他看清楚了天地运行跟人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的道理。但他应该将这一切放在心里,他该明白这些事不能说出来的。或许是为了激励变法派的信心,或许是他压根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又或许他根本没想到有人会将他的言论告密,引发如此轩然大波。总之,方敦孺说出这些话的那一刻起,这后来的一切便似乎已经不能避免了。 但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林觉不能坐视不管。即便他自知可能没有办法扭转局面,但他的做些什么。起码不能让方敦孺和严正肃有性命之忧。在回家的路上,林觉仔仔细细的思考了整件事,他觉得,郭冲应该不至于想要方敦孺和严正肃的命,所以事情还有可为之处。但首先,他的回去将此事告知方师母和方浣秋,之后再寻求如何解决此事。 林家后宅之中,当林觉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情跟方浣秋说了之后,方浣秋整个人都傻了。她面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倒,几欲昏厥。小郡主等人忙扶住她安慰,良久之后,方浣秋才眼泪扑簌簌的掉落下来。哭出来之后,所有人反而松了口气。 “方家妹子,不要难过,会有办法救人的。令尊声望高隆,皇上不会对他怎样的。你不要担心,现在要做的是赶紧想办法。”小郡主柔声安慰她道。 方浣秋咬着下唇,泪眼汪汪的看着林觉道:“师兄,你会救出爹爹的是么?你有办法是么?” 林觉皱眉轻声道:“浣秋,我会竭尽全力营救的。我会去求见皇上,请求皇上能够从轻发落。我想先生的性命是无虞的。但是你知道,这一次的事情其实很严重。先生的言论被人告发,皇上也震怒了,加之吕中天杨俊他们一定会咬住不松口,所以随时会有变数。最让我担心的其实还不是这些,而是严大人和先生性子,今日在堂上他们其实本有开脱的机会的,可是他们不愿屈服。这才是我担心的。他们脾气太刚烈了,这种时候若不认错,恐怕会适得其反。” 方浣秋叫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能有什么好办法么?” 林觉道:“本来我可以直接去求见皇上,但我觉得此刻去未必能有效果。一来皇上正在气头,未必肯听人言。二来,我想应该先征得你和师母的同意。一旦我去见了皇上,只能有一个让皇上消气的办法,那便是劝说先生认错。先生一日不认错,便会更加激起皇上的愤怒,也会让吕中天杨俊他们更有煽风点火的措辞。我去见先生劝说也未必有用,所以我希望能先告知你和师母,届时你们跟我一起去见先生,或许你们的恳求比我说的话更有用。” 方浣秋点头道:“师兄说的对,便听师兄的安排。我们去榆林巷见娘去吧,出了这等事我要跟娘住在一起了,娘一定很害怕,我得去陪着她。” 林觉道:“我派人去将师母接来这里住吧。” 方浣秋摇头道:“不不,榆林巷是我的家啊,我和娘都走了,爹爹倘若回家了,家里岂不一个人也没有了么?还是住在榆林巷的好,也许皇上已经息怒了,爹爹已经在家里等着我们呢。” 林觉轻叹一声,心道:倘若真的如此简单便能过关,那还说什么?浣秋啊,这一次连我都有些束手无策了。这件事上敢给先生他们求情的人一定凤毛麟角,毕竟这件事太严重了啊。只求那些人能够不落井下石便罢了。 第一零二八章 急转直下 当下林觉命人备车,陪同方浣秋赶回了榆林巷。一进门,方浣秋和方师母便抱头痛哭起来。方师母已经得了衙门里送来的消息,早已知晓了方敦孺被羁押的事情了。出乎林觉意料的是,方师母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慌张无着,除了和方浣秋抹了一会眼泪之外,反而显得很平静。 林觉将自己的营救计划跟方师母说了一遍,请方师母届时跟自己一起去探望先生,恳请他低头认错,消解皇上的愤怒。方师母自然点头答应。面对林觉和方浣秋低落的情绪,方师母反而安慰起了他们。 “林觉,其实老身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自从来到京城之后,老身哪一天不是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你先生对那劳什子变法的事情着了魔一般,为了这件事不顾一切了。老身天天听到一些不好的事情。那次他将你逐出师门之后,我跟他大吵了一架,从此都很少跟他说话。可是我看出来了,他是真的对变法的事情一心一意。你先生为了此事当真是呕心沥血,甚至抛弃了许多。林觉,我知道他心中对你是有愧的,夜里说梦话都有你的名字。哎,其实老身不说,你也能理解他。你是个好孩子,没有因此记恨他,老身很是欣慰。从今年春天之后,我便有不祥的预感了,总觉得会出事。你先生其实心里也是明白的,否则他怎肯默认浣秋住在你那里?我知道,他心里是明白的。可是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是不会回头的。林觉,好孩子,你肯去救你先生,师母很是感激。但师母告诉你,救自然是要救的,但如果救不了不要勉强,我不希望你也卷进去。你既然说这件事皇上震怒了,你可千万不要得罪了皇上。你还有一大家子人,我们不能害了你。还有秋儿,她还指望着你呢。所以,你千万不要勉强去做,不然师母会更加的担心的。” 方师母这番话让林觉心中难受不已。从她的话语中,林觉知道了她在来到京城之后经受了多少的磨难。外表泼辣开朗的师母,其实内心里是细腻敏感的。但她默默忍受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却从未透露给外人知晓。也许在方先生面前,她也没有透露过内心的惊恐。因为她了解他的丈夫,那是一个充满了理想主义,倔强的不肯回头的男人。她尊重丈夫的选择,所以她忍受这一切。她唯一不能接受的其实还是自己被驱逐的那一次,那恐怕是她第一次表述出自己的愤怒。 到现在,她还担心此事会影响到自己,足见师母绝非是那种自私的市井妇人。她善解人意,为他人着想,哪怕是到了这样的时候,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害了别人。师母身上闪耀的人性的光辉虽然微弱,但却让林觉感动不已。那是一个普通的大周女子身上闪耀的光辉,却比很多身居高位的人更让人感动和钦佩。 …… 事情发酵的速度超出人的预料之外。全城舆论哗然的同时,各种各样不同的论调也开始满天飞。有人痛骂严正肃和方敦孺辜负皇恩大逆不道,有人认为这其中必有蹊跷,或有隐情。但其实街头巷尾中的舆论并无实际作用,真正对此事有影响的是条例司内部的官员的言辞。吴春来的动作很快,从查封条例司的那一刻起,对条例司中大小官员的审查便已经开始。很快条例司中便出现了一大批揭发严正肃和方敦孺平日里如何霸凌属下,刚愎自用,如何口出狂妄之言,不把皇上和朝廷放在眼里等等的事情。 人就是如此,人性的丑恶也在于此。人说患难见真情,一点也不错。灾祸之时其实便是人性的试金石,这时候便可以知道哪些人是投机者,哪些人是真正为了变法而来的。投机之人在这时候做的事情便是尽快的撇清关系,甚至开始落井下石。这样的人在条例司内部不在少数。 之前条例司成立的时候,林觉便曾提醒过方敦孺,一定要防止一些投机分子进入条例司。这些人事情是做不好的,关键时候还会反咬你一口。然而方敦孺和严正肃对此不屑一顾。那时候他们要的便是为新法造势,凡是来参与变法的人,他们都视若同路。除非曾经有明显的劣迹,才会拒绝他们。正因如此,条例司中曾经一度集结了一大批的投机分子,想蹭着变法的热度升官进爵。 虽然后来,几次变法遭受的挫折之中,不少人知难而退,生恐被连累,吓跑了不少人。但是条例司中这样的人还有不少。而且他们也越来越发现参与变法是他们做过的最错误的投机,不但什么都捞不到,而且忙碌辛苦,天天累得跟狗一样。严正肃和方敦孺的脾气也不算好,若出什么差错,那一定是当众呵斥毫不留情的。所以这些家伙肠子都快悔青了。 现在,新法被暂停,条例司被查封,两位大人和骨干们被缉拿下狱。这帮投机分子怎肯跟他们共进退?所以纷纷出来检举揭发,甚至捏造言论去诬陷,急欲划清界限,将自己扮作是被压迫的受害者。加之吴春来刻意引导之下,条例司中的大小官员竟有一半反水,纷纷写下揭发罪状的口供。什么样的诬陷都有,什么刚愎自用随意呵斥侮辱下属,什么打压报复,不准他人有任何不同意见,什么貌忠实奸臣,背地里诋毁朝政。什么贪污腐化,利用职权侵占财税钱银等等。当真是一地鸡毛,一盆盆的脏水往方敦孺和严正肃身上泼去。 吴春来也不闲着,亲自在严方二 人的公房之中翻找证据,不遗余力的坐实这些指控。刘西丁上蹿下跳的在旁协助,他本就对条例司内部熟悉的很,有他在旁协助,吴春来行事也事倍功半。 林觉本来打算晚上进宫见驾的,他觉得需要让郭冲的情绪缓和一下,求情时也好办些。但随着消息的发酵,他在公房之中坐不住了。整个枢密院衙门里都沸腾着,人人议论着最新得知的消息。这些官员们的消息灵通的很,从广场对面的政事堂中的消息总是又快又准确的传来。吴春来等人在条例司衙门里得到的对严方二人的指控和一些证据的事情也很快便传到枢密院中。 林觉坐不住了,再这么下去,这些所谓的证据一定会被呈报给皇上。到那时,郭冲一定更加的愤怒,再去求情便不好办了。自己必须要把握这中间的时机,在这些污蔑和陷害的所谓证据上奏之前去见郭冲。不能再等了。 林觉跟马丕进他们打了招呼,便离开公房出去。出枢密院衙门的时候恰好碰到了从外边阔步进来的杨俊一行。林觉忙避让行礼。杨俊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容,他刚刚从枢密院回来,刚刚跟吕中天喝了几盏庆祝的茶水。接受了吕中天的一顿阿谀奉承之言,心满意足的回衙门来。他当然很开心,从严正肃和方敦孺想对军队插手变革的那一刻起,杨俊便决心要将这两人给扳倒了。数次尝试未果,这一次终于要铲除此二人了,他当然开心。 “变法可以,但别动老子的一亩三分地,否则老子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当初杨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恐怕方敦孺和严正肃都没有往心里去。都没有太在意这句话的份量。可杨俊就是这样,他甚至不惜改变立场,改变自己从不参与朝中派系纷争的立场来扳倒敢于冒犯他的人。他杨俊就是这样偏激的人,正如他当初下达灭绝令一样,一方面是有着长远的考虑,为了西夏的长治久安,另一方面其实也是为了惩罚西夏诸部,因为他们无视了自己的警告,敢于违背他的警告。 “林大人啊,这是要去哪儿?”杨俊看着站在一旁避让的林觉问道。 林觉道:“下官出去走走,衙门里有些气闷。” “恩,确实如此,衙门里气闷的很,走走也好。不过林大人,老夫有句话要告诉你,你可不要意气用事。你如今前途广大,可千万莫要做错什么事情,掺和什么不该掺和的事情。不然,可是自毁前程啊。有些事不是你能掺和的,也不是你能改变的。你走走可以,可不要走到不该去的地方去。”杨俊一语双关的说道,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威胁。他岂能不会察觉林觉的情绪。事实上林觉在上午的大殿里的情绪他可是一直关注着的。 “大人放心,下官心里有数。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下官心如明镜。”林觉沉声道。 “呵呵呵,那就好,你是聪明人,不用老夫多言。你去吧,有什么心事,多和老夫聊聊,老夫可以替你开解开解。哈哈哈,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啊。今晚去樊楼听曲去。”杨俊哈哈笑着,在周围人的一片逢和之声中阔步而去。 林觉皱眉站在门廊下片刻,转身阔步出衙门大门而去。 第一零二九章 探视 (二合一。谢:神奇的金甲虫、我不玩辅助了、100个可能等兄弟的票。) 郭冲坐在宽大而温暖的御书房书案旁翻看着奏折,面前的书案上的奏折已经堆成了两座小山。左边一溜是叠的整整齐齐的尚未翻看的折子,右边一溜是乱七八糟已经看过的了奏折。 郭冲皱着眉头将手中一份奏折丢在右边的小山上,那奏折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一旁侍奉的钱德禄忙弯腰捡起奏折来,轻轻放在桌上。 “皇上,歇息一会吧。这般操劳对身子不好。这么多奏折得看到什么时候去?歇息一会再瞧吧。”钱德禄低声说道。 郭冲冷笑一声道:“这么多奏折朕其实只要看一封便好,这是上午早朝之后送上来的折子,这么多人全部是要朕严惩严正肃和方敦孺的。朕翻了半天了,没有一个为他们说话的。嘿嘿,严正肃和方敦孺做人可真够失败的,居然没有一人为他们开脱说情的。” 钱德禄赔笑轻声道:“奴婢还当是什么事惹得皇上不高兴呢,原来是因为这个。奴婢就不懂了,严大人和方大人不是犯了大逆不道之罪么?众臣要求严惩也是应该的,皇上对他们也很失望恼怒,怎地还想见到为他说情的折子呢?奴婢愚钝的很,不太明白。” 郭冲冷哼道:“你自然是不懂了。这叫做墙倒众人推,这种行为朕很不喜欢。你是没看这些折子,个个只谈他们的罪过,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的恨不得诛之而后快。可是严正肃和方敦孺便真的毫无功绩?朕对臣子赏罚分明,功是功,过是过,要论过,也得看功劳。严正肃和方敦孺便真的如他们说的那般不堪?他们好歹也是为变法呕心沥血了的。朕的意思是,朝堂这种风气不正。人在位,则个个逢迎说好话,一旦有了罪,便恨不得都在身上踩一脚。我大周臣子何时变得这般势利了?朕不喜欢这些人的作法。” 钱德禄哦了一声,点头道:“原来如此,奴婢明白了。皇上说的对啊,严正肃和方敦孺有罪,但是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怎么能光说他们的罪行不考虑他们功劳呢?皇上所言才是正经道理,这些人确实过分了。” 郭冲冷声道:“何止过分,这明显是统一的口径。这其实才是朕担心的。有的人恃宠生娇,就喜欢拉拢结党。眼前这些奏折便是证据。方敦孺严正肃也是该死,竟敢说出那种大逆不道之言,简直可恶之极。朕还就不信了,这么多奏折没有一个敢替他们说句话的。朕再瞧瞧。” 郭冲伸手从左边的小山上拿起一封奏折,打开翻看。此时,一名小内侍从门口进来。钱德禄走过去,那小内侍低声嘀咕了几句,钱德禄忙转头来回禀。 “皇上,林觉求见。” “林觉?”郭冲阖上奏折皱眉道:“他来作甚?朕的药还有两天呢。” 钱德禄笑道:“搞不好他便是是皇上要找的那种为严方二人求情的人呢,他可曾经是方敦孺的弟子。” 郭冲皱眉想了想,点头道:“很有可能。朕没看到他的折子,他似乎没写奏折上来。方敦孺虽逐他出门墙,但朕听说林觉对方敦孺还是颇讲情义的。他敢为方敦孺求情?朕倒有些期待。” “皇上见不见他?”钱德禄道。 “见,当然见,宣他觐见。”郭冲摆手道。 不久后,林觉跟在钱德禄身后进了御书房。行礼已毕,郭冲让钱德禄赐座,林觉却没有起身来。 “皇上,微臣有些话要说。”林觉低着头道。 “怎么了?有什么话说便是。”郭冲笑道。 “微臣想为方敦孺和严正肃两位大人求个情,希望皇上网开一面,饶恕他们的罪过。”林觉开门见山,倒也并不啰嗦。 “饶恕他们?你难道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话?那可是大逆不道之言。他们是入了魔道了,你知道么?你居然还胆敢为他求情?你也不想想他们犯了怎样的罪责,你是故意来惹恼朕的么?”郭冲怒声喝道。 林觉忙道:“皇上息怒,臣岂敢故意惹怒皇上。臣也认为方大人和严大人这次的言论实在太过分了,应当给予惩罚。臣不想为他们辩驳,微臣只是想请皇上宽恕他们。他们有罪这不假,但他们只是言论之失罢了。看一个人是忠还是奸,不是看他说什么,而是看他做什么。严方两位大人的言论固然是错误之极,但皇上想想他们之前的所为,可有一样是大逆不道的举动?他们为朝廷兢兢业业的做事,这可是事实。倘若因为说错了话便一棍子打死,臣认为那是不公平的。所以,臣恳请皇上看在严方两位大人为了大周做了些实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能够宽恕两位大人。教天下知道,皇上仁爱贤德,皇恩浩荡。” 郭冲皱眉看着跪在面前的林觉,沉声道:“林觉,你是到现在为止第一个来为他们求情的人。看到朕面前这些奏折了么?这都是满朝文武呈上来的要求严惩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奏折。你和方敦孺之间虽有渊源,但他对你恩断义绝,你为何还要来为他求情?你不怕朕治你的罪么?” 林觉轻声道:“皇上,臣来求情不是因为个人原因。就算是臣的仇家,臣也不会因为私人恩怨便放弃原则。臣是想为两位一心 想为大周做些事情的老臣求情,而非是什么师生之间的恩怨纠葛和情感关系。他们确实犯了错,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私底下的言论被人告发这本来就是一件让人觉得可耻的事情。若要臣说实话的话,臣倒觉得那告发之人更为可耻。此为小人之行,这种人才该被严惩。不但要严惩,而且要追究其幕后指使。朝中有人在其他衙门安插眼线买通官员达到个人之目的,这将坏了朝廷的风气。” 郭冲怒击反笑,指着林觉道:“吆喝,照你这么说,倒是揭发其大逆不道言论之人有罪了?说了大逆不道之言的严方二人倒是无罪?朕应该被蒙在鼓里?林觉啊林觉,你昏了头不成么?” 林觉摇头道:“臣一直都没说两位大人无罪,方敦孺大放厥词实为不该。那三不足之言论惊世骇俗让人决不能接受。臣只是恳请皇上全面考量,不要因此而一棍子打死。” 郭冲斥道:“方敦孺和严正肃执迷不悟,朕就算想饶他们,他们怕是还不领情。这次饶了他们,下次指不定要说出怎样的言论来。朕可没那么宽的心胸,朕怎容有人对敬天法祖之事大放厥词?坏了整个大周的天道伦常,扰乱天下人的想法?那方敦孺被称为当世大儒,朝野内外有不少他的崇拜者,他身为德高望重之人却不修言辞,影响之恶劣令人难以接受。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效仿其作为,天下岂不大乱?你想过这些没有?朕对他们难道不维护么?青教之乱连你都说和新法不无干系,朕为了保护他们不惜下罪己诏。但朕换来了什么?便是他们说的这些大逆不道之言?” 林觉点头道:“确实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微臣也很痛心。臣愿去和两位大人谈一谈,他们若肯低头认错,消除影响的话,对于此事的影响会降低不少。若他们肯认错,皇上可否从轻发落?” 郭冲瞪着林觉道:“朕若是不想轻饶他们呢?” 林觉叩首道:“微臣斗胆猜想,皇上心里其实是想饶恕他们的,因为皇上是仁义之君,皇上不会一棍子打死的。今日早朝上皇上给过他们机会,可是他们却辜负了皇上。皇上在给他们一次机会,这样也算仁至义尽了。也算皇上和他们君臣一场,世人也再无什么话好说了。” 郭冲冷声道:“你也莫要给朕戴高帽子,朕不吃这一套。这一次方敦孺和严正肃的犯了大逆不道之罪,辜负朕的期望,朕岂能轻饶?不过……正如你所言,朕也不想一棍子打死,赏罚得分明,功过得分清,他们也是做了些事情的。朕可以网开一面,但前提是他们必须向天下人谢罪,撤回他们的不当言论。而且,之前关于新法的一些错误,他们也必须承认。朕并不想为他们背这个黑锅,朕下了罪己诏是为了他们,这次他们必须也要为朕正名。林觉,你懂朕的意思么?” 林觉心中感到一丝悲哀。郭冲不但要严方二人为了这一次的言论道歉,还要追根溯源,将青教之乱的罪责揽过去。郭冲已经后悔下达罪己诏了,他不想为整件事揽责了。这说明郭冲整个心态已经起了变化。数月之前,他知道自己重病不治,时日无多,所以下罪己诏,要立太子,因为他要创造一个安定的政权交接的氛围,当然也有很多复杂的另外的考虑。但现在,他的病渐好,他其实早已后悔了。借着这个机会,他要为自己翻案了。 “你去告诉他们,朕已经对他们仁至义尽了,朕对他们也足够的宽容了。这两年多来,朕顶着多少压力支持他们,可是他们让朕失望了。朕要他们明白,朕的耐心也是有限的,朕的忍耐力也是有限的。”郭冲沉声再道。 林觉微微点头,沉声道:“臣替两位大人叩谢皇上恩典,微臣也感谢皇上给微臣这个劝说他们的机会。微臣明日……不……今晚微臣便去见两位大人,将皇上的意思转达给他们。微臣真的希望这件事能有个善了之局。” 郭冲点头道:“你的心思朕明白。林觉,你是个有情有义之人,虽则你拒绝承认此举是因为情义,但朕是知道你是难忘旧日和方敦孺的师生之谊。其实,朕很欣慰你能来。朕并不希望满朝文武都开始落井下石,这种风气朕亦不喜。方敦孺和严正肃固然有罪,却也不必墙倒众人推。林觉,你能来,说明朕没有看错你。朕并不想要了方敦孺和严正肃的命,虽然这里的绝大部分奏折都要朕严惩他们。你若能劝说他们回头,朕自然会减轻处罚。但同时,朕也希望你不要深陷其中。这件事终究和你无关,朕对你也抱有期待,不希望你在这件事上栽跟头。你明白朕的话么?” 林觉沉声应诺,心中却有些发凉。郭冲的话透露了一个秘密,原来这么多人上奏朝廷的目的居然是要杀了方敦孺和严正肃。这些人何其疯狂。不过好在郭冲应该并没想杀了严正肃和方敦孺,一切就看两位大人能不能妥协,能不能认错道歉了。关乎生死之事,自己一定要好好的劝说他们回头。否则事情怕是真的会糟糕。就算郭冲不想杀人,但所有人都上奏要严惩的情形下,加之两位大人若是执意不肯妥协,怕是也不得不下狠心。 有时候不是该不该杀的问题,而是有没有台阶下,皇帝的威望有没有得到维护的问题。为了维护威严,就算是不该杀的人,有时候也不得不杀之。这些事在过望的历史上不 第一零三零章 本心犹在 方敦孺沉吟着。 隔壁天字第三号监舍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林觉,难为你还想着来见我们。老夫和敦孺兄不久前还在猜测谁会来探望我们,我们都猜你一定回来。莫看敦孺兄对你看似无情,其实并非如此,他对你一直呵护有加,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林觉转头看去,严正肃的半张脸在栅栏后若隐若现,似乎还带着笑容。 “严大人,林觉见过严大人!”林觉忙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莫叫什么严大人了,老夫已经是犯官,可不是什么大人了。”严正肃摆手叹道。 “严世伯,这是你家里人送来的衣物。她们在外边被堵着进不来,我们便替她们带进来了。”方浣秋忙上前将一个包裹递进去。 严正肃皱眉道:“我夫人也来了?哎,她的身子不好,这回怕是要着急生病了。” 方浣秋道:“没见伯母,是世兄他们几个。” 严正肃点头道:“回头烦请侄女儿告知他们,以后不用来了。着他们所有人辞官离京,回老家去。不准留在官场,不许呆在京城。” 林觉皱眉道:“两位大人这是怎么了?怎么都说这样的话?学生不解。” 方敦孺冷笑一声道:“林觉,你难道看不出么?这一次我们恐难活命。这天字号牢房里进来的有几人能全身而退?这一次他们一定会致我们于死地了。外边怕是已经闹翻了天了吧,魑魅魍魉们怕是上蹿下跳,又开始罗织我们的各种罪名了吧。我们的家人怕是会受不了这些攻讦。这些人也可能骚扰到我们的家眷,所以越快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越好。” 林觉沉声道:“然则二位大人自己呢?便不为自己考虑么?” 方敦孺笑道:“我和严大人早已对今日做好了准备,我们并不怕这些。有什么好考虑的?” 林觉皱眉道:“先生,学生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这一次你那三不足之言论确实……确实过火了。先生难道不觉得这话不该说么?” 方敦孺沉吟道:“我说的是实话,是我心里的话。或许我不该说出来,但其实我们有今日可绝非是因为这番言论。我们是因为变法之事而落得今日下场,而并非是因为什么过激的言论。皇上还不至于没有如此容人之量。那些人只是借此作为把柄罢了。” 林觉微微点头,方敦孺说的没错。归根结底,恩怨在于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到来改变的朝廷的格局和力量对比。变法举措又侵犯了士大夫阶层的利益,得罪了杨俊这种极度霸道的人物。三不足言论便是一个导火索,根源在于变法之事。方敦孺心里还是很清楚的。 “先生,严大人,既然你们知道这些,何不加以补救?实不相瞒,我此来是讨了皇上的旨意来的,我得了皇上的许可前来见你们,皇上也不希望事情变的不可收拾。所以我来便是想请两位大人能够给自己一个机会。”林觉沉声道。 “哦?皇上让你来的?皇上……他怎么说?”方敦孺和严正肃一听是郭冲的旨意,变得极为关注。 林觉心里明白,两位大人对吕中天等人虽然极为蔑视,但对皇上还是尊敬的,对皇上的态度还是极为关注的。他们其实心里明白的很,一切的关键都在于皇上,任何人的攻讦都没用,只有皇上的态度才最重要。 “皇上很恼火,他认为你们辜负了他的信任。但他愿意给你们一个机会。满朝文武都在上折子要求严惩两位大人,但皇上还是愿意让我来告诉你们,他无意对你们严惩。”林觉轻声道。 “皇上!哎!皇恩浩荡啊。”严正肃轻声道。 “是啊,皇上不容易啊。”方敦孺也轻声道。 “林觉,请你回禀皇上,方敦孺和严正肃对皇上一片感恩赤诚之心,忠心可昭日月。那三不足之言绝非是故意惹恼皇上,而是……就事论事而发。请皇上息怒,保重身子。”方敦孺道。 林觉轻声道:“两位大人何不自己去跟皇上说?” “皇上……皇上他肯见我们?”严正肃道。 林觉沉声道:“皇上的意思是,只要你们能够认错道歉,收回不当言论。并且……并且……承认新法有弊端,酿成诸多纷乱,导致青教之乱,并肯为此而道歉的话。皇上便会念及二位大人一片忠诚爱国之心而宽恕两位大人。最多给予一些小小的惩罚,不至于弄的不可收拾。学生认为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学生也建议两位先生这么做。” 方敦孺和严正肃皱眉不语,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凝重。 方敦孺沉声道:“皇上提及青教之乱了?他要我们为此事而向天下人道歉?” 林觉点头道:“是,皇上亲口说的。” 严正肃在旁叹息了一声,方敦孺继续道:“那也就是说……皇上对下达罪己诏已经后悔了?皇上不肯揽责了?” 林觉忙道:“问题不在于这里,两位大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谁的责任不重要,皇上只是要二位大人有个态度,他也好有个台阶下。否则如何能平息此事?这才是关键。” “错!大错而特错!”方敦孺厉声道:“我们不能为那件事而道歉。皇上下罪己诏我们本就不 同意,但皇上一片眷顾之心,我们却也无法指责阻拦。但我和严大人从未承认乱局是因新法而起。现在要我们承认,那是何意?而且老夫还是那个观点,青教之乱固然纷扰,但跟大周天下大局而言,孰重孰轻?因为一些乱局,因为一些纷扰便归咎于新法,这是我们决不能同意的。这也正是老夫说‘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可法。’的本意。因为一些人的诋毁,因为青教之乱便将新法贬的一无是处,这是因噎废食之举。这也正是我和严大人誓死捍卫的。皇上要我们承认那件事的过错,岂非是要我们承认变法之过。那么林觉你告诉我,皇上之后还允不允许推行新法了?还变不变法了?” 林觉皱眉沉吟片刻,轻声道:“先生,现在考虑那些,未免太不合实际了。先保住命要紧,他们要的是你们的命。至于变法之事……皇上恐不会再提了。就算继续变法,那也跟两位大人无关了。目前两位大人该考虑的是安全问题。皇上……皇上若无台阶可下,恐怕……会不得不做出不利的决定。” “呵呵呵,哈哈哈。”方敦孺和严正肃同时发出笑声来。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避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避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方敦孺沉声背诵道。 严正肃接口朗声背诵道:“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林觉静静的站在那里,心中不知作何感想。两位大人背诵的这篇文章是亚圣孟子所写。这篇文章几乎每一个读书人都耳熟能详倒背如流。这是一篇关于取舍,关于尊严,关于内心的坚持,关于做人的基本原则经典文章。每个人都知道这篇文章,都明白它所要表达的意思。然而,却非每个人都按照这篇文章的指导而践行之。 方敦孺和严正肃此刻吟诵出这篇文章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们是告诉林觉,他们不会为了活命而去违背自己的内心的坚守。生死对他们而言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所要坚守的东西。倘若他们认错了,倘若变法遭遇了失败,他们宁愿舍身而死,也要换取这份坚守。 林觉不知道该将他们的这种行为称之为迂腐,还是该为之肃然起敬。有时候不知为了什么而坚守,那也是一种悲哀。但林觉不敢轻易做出这样的判断。或许在以前,林觉会嘲笑他们的不知变通,但现在的林觉,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之后,他知道,这种坚守的倔强有多么的难能可贵。这世上不缺与世无争的人,不缺圆滑世故八面玲珑之人,不缺聪明人,也不缺愚蠢无知之人,但唯独缺的便是如严正肃和方敦孺这种为了心中的事业勇于坚守,甚至可以不惜一切之人。 林觉很想再说些什么,劝解些什么,但是他发现自己似乎什么也说不出来。说什么都显得自己可笑无知,跟两位大人格格不入。 第一零三一章 爱惜如初 “林觉,我想你该明白我们的意思了。你不用为难,你来劝我,我心里很感激。我此生做的唯一错误的事情便是那般对你,事后想想,我也很后悔。曾今我一度想找你好好谈谈,想将你收回门墙,但我却又放弃了。我之后多番于你为难,其实……也是有些深意的。”方敦孺看着林觉缓缓道。 林觉轻声道:“先生是否是觉得……变法之事未必有好的结果,所以……故意疏远我,打压我,让我远离你们。免得……牵连学生。” “哈哈哈。”严正肃大笑起来,大声道:“敦孺兄,你这个学生,实在太聪明了,聪明的过头了。我本以为只有我才知道你的心思,没想到他却早就知道了。敦孺兄,我真是羡慕你,能有这样的学生。” 方浣秋惊愕道:“真的么?爹爹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么?你将师兄逐出门墙是真的想保护他?” 方敦孺苦笑道:“林觉,你就是太聪明了。这世上太聪明的人往往没有好的结果,人说难得糊涂,你还是要装装糊涂的。哎!老夫跟你们说实话吧,自我和严大人来京城之后,我们全力推行变法之事之后,我们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攻讦。我和严大人其实都看的出来,皇上心志不坚,这变法之事不知何时便会偃旗息鼓。林觉,你以为我和严大人是急功急利,急于求成是么?诚然,我们确实很着急,很想快速完成变法之事,起码要将框架迅速的搭出来,之后再慢慢的填充弥补其中的错谬。我们的理由是辽人的威胁,给我们的时间不够。但其实,那都是托辞。我们其实最担心的不是辽人不给我们时间,我们最担心是……皇上不给我们时间呵。” “皇上倘若不能坚持变法之事,那么变法的事情迟早是要失败的。所以我们才着急的要将所有的事情尽快做完。我们不想半途而废。但是我和严大人都没有把握,也知道这么做会出很多问题,但我们顾不得了。大周不能不变法,否则便是走上不归之路,若因此出什么纰漏,我和严大人也认命了。但我们不能害了你们,你们是大周的希望,我们不能牵连你们。倘若明说此事,你是不肯走的。所以我们便利用了你对新法条例不满的这一点,制造出诸多矛盾,让你和我离心。你以为老夫不心痛么?但老夫不能不这么做啊。”方敦孺苍老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林觉整个人都傻了。 他对方敦孺猜测的转变其实也是在最近才发生的。他将自己和方敦孺交往的种种过往都回顾了一遍,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事不太对劲。方敦孺不是个庸人,或许他不通人情,但他绝不是那种没有肚量的人。他几次三番的打压自己,做的极为过分,非常的伤人,甚至可说是试图毁掉自己。就算自己跟他变法意见不合,他也不至于如此。林觉认为,方敦孺其实有着主观上的故意。这种故意要么便是对自己恨之入骨,要么便是别有用意。 方敦孺怎么可能对自己恨之入骨?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难道松山书院中的师徒相得,谈笑风生,情若父子的感情都是假象?方敦孺当了官之后便会变得这般陌生?再怎么说,自己也是救了方浣秋一命,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对待自己。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说不通的。但他偏偏这么做了,做的那么绝情绝义,甚至不顾所有人的反对。那么这当中或许另有原因。 那日林觉在大早朝之前和方敦孺见面之后,林觉便一直在想。以方敦孺的作风,不可能默认自己将方浣秋留在身边而没有任何的表示,这不是他的作风。他不但没有发怒,相反却有欣慰之态,要自己好好的照顾方浣秋。当时林觉心里便在想,事情怪的离奇。 直到变故发生,林觉在思索破解之道时才豁然开朗的想到了这么一种可能。倘若严正肃和方敦孺一开始便觉察到变法之事是飞蛾扑火,他们极有可能用极端的方式避免身边的人受到牵连,从而采取这种让人不可理喻的行为。 这一点跟杜微渐聊天的时候,杜微渐也表现出了困惑。杜微渐说,他决定辞官归乡的时候,两位大人表现的极为决绝,甚是没作太多的挽留。当时他的心里边很是疑惑。杜微渐回乡之后,他的老师,京东东路的名儒方元治曾经跟他说过一番颇有深意的话,他说,要杜微渐不要忌恨严方二人,这件事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方元治和严正肃是好友,曾经同县为官,关系甚笃。方元治辞官归乡教书之后,他们之间还有密集的书信来往。杜微渐还是进入了条例司之后才知道严正肃和他的老师之间有这么一层关系。这也正是杜微渐困惑的原因。就算看在自己老师的面子上,严正肃也该在自己辞官时做出一些姿态来。可是他并没有。 林觉认为,很可能这也是严正肃保护杜微渐的一种举动。所以做出了这种不近人情的行为。 今日林觉只是试探性的猜测说出,没想到却真的是如此。 “林觉,老夫得告诉你几件事情,免得你心中对敦孺兄的误解难以消除。第一件,便是关于你你二伯林伯年被查之事,你可能认为我们不讲情面,拿你林家人开刀。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老夫也跟你说出实情。当初查勘三司账目时,你二伯所犯之过何止我们指控的那么一点。林伯年利用其职务便利,默许奸商走私盐铁等朝廷违禁之物与外邦 ,谋得大量不当之利。收受贿赂倒是其次,盐铁等物乃严禁私自流通,更遑论是走私到外邦,光是这一点便足以判斩立决了。你林家都要受牵连。当时我的主张是法办的,但敦孺兄看在你的面子上恳求我网开一面。后来你提出交罚银保全林伯年,我们也答应了。你或许以为那是你想出的解决的办法,殊不知单以罪行而论,那是最轻的处罚了。事后敦孺兄常叹息说,他没想到自己也成为徇私之人,这成为他一生中的一个洗刷不掉的污点了。他所做的这一切还不是怕你二伯的大罪抖落出来坏了你的前程么?还不是出于对你林家上下的维护么?” 林觉惊愕不已,他万万没想到那件案子还有这样的隐情。当初和方敦孺生出的芥蒂便是从二伯的案子而起的。从那件事之后,林家上下将方敦孺骂的狗血淋头,怪他不讲情面,拿林家人开刀。害的林家不得不将整个家产抵押出去,面临倾覆的危险。殊不知,林伯年犯下的罪行实际上并非罚银便能解决的。走私朝廷明令禁止的盐铁等物和外邦交易,按照大周律法是要斩立决的,且林家也是要受到牵连的。方敦孺如此正直之人,却为了自己徇私了一回,当时他应该心中充满了纠结和矛盾的,这对他来说,绝对是很难的一件事。 “先生……你……”林觉说不出话来。 “正肃兄,莫提了,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这件事我常深以为憾。也害的你跟我一起隐瞒了此事。不提了,不要提了。”方敦孺沉声道。 严正肃笑道:“人非圣贤,岂能无过?人无完人,你我只是普通人罢了。既是普通人,有些私心有当如何?我并不为此而内疚。” 方敦孺苦笑道:“也只能这么想了。” 严正肃隔着栅栏看着林觉道:“除了这件事,还有其他的事情。你高中状元之后,被吴春来他们算计进了崇政殿说书公房中为官,你定对敦孺兄一点也不为你的前程出力而恼火吧。但你也不知,敦孺兄是特意不让你参与变法之事,也是为了保护你。那公房中虽无前程,但却也没有什么麻烦。你是敦孺兄的学生,去了任何一个衙门,都难免受到攻讦欺压。如果将你调入条例司中,更是会面临任人唯亲的攻讦,且也在风口浪尖之上。所以敦孺兄才没有去为你做些什么。你定奇怪,为何后来还是将你调入了条例司中。那是因为条例司当时为了扩大在青年才俊中的影响力,所以将当科三甲聚集于条例司中,便是为了要造出声势来,让天下青年才俊知道我条例司是有志才俊聚集之地。会让更多人对变法之事认可。在这种情形下,你是状元郎,倘若不来条例司会声势削弱不小。说白了,你们是条例司的门面,这是一种宣传的手段罢了。但这只是权宜手段,老夫和敦孺兄从未决定将你们留在条例司。宣传的效果达到了,新法开始推动了,你们的使命也就完成了。而我们便要想办法让你们离开这是非之地。” 林觉都傻眼了,原来自己进条例司不是因为方敦孺的提携,而是当时条例司刚刚建立,变法刚刚开始,需要造出声势来。新科三甲聚首条例司中,为变法效力,这是最好的宣传噱头。也就是说,自己其实是因为状元的头衔,而非是方敦孺的学生才被调入条例司的。否则自己还要在崇政殿公房之中一直呆着。 第一零三二章 重归 “你在条例司的那段时间提出了很多建议,我们并非不知道你的建议是对的,但之前已经说了,我们没有时间徐徐而为,必须要加快步伐。圣心难测,说不定什么时候便生出动摇,我们必须抓紧时间。那一次你和杜微渐玩的那小花样其实只是给了我们一个借口罢了。就算没有那件事,我们也会让你们离开条例司。因为变法已经招致了众多攻讦,我们不能留下你们在这里。敦孺兄更是快刀斩乱麻,和你断绝了师徒关系,这对你也许是个极大的打击,但对敦孺兄何尝不是?万幸的是,你没有因此记恨他,反而对他一如以往的敬重,敦孺兄不得不再下狠心,那次拿你入狱便是要激起你决裂之心。为了和你撇清干系,敦孺兄真是煞费苦心啊。”严正肃沉声继续道。 林觉的心中澎湃起伏,思绪复杂,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刻的心情。所有的一切都是方敦孺为了保护自己而做出的绝情之举,目的便是一步步将自己推离他的身边,并且让朝廷上下都知道他和自己已经决裂。真可谓是苦心孤诣。而自己其实也是近来才有所怀疑,之前确实心生怨怼,对方敦孺也说了不少过头的话。几次方敦孺来找自己说的那些话,都被自己看做是虚情假意。但那或许正是方敦孺内心矛盾之极,所以来找自己想说清楚这件事,希望自己能理解他的行为的举动。被自己无礼的拒绝之后的方敦孺,当时的心中定然是极为难受的。 “先生,严大人。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你们为了保护学生可谓是煞费苦心了。可是学生有一点不明,既然你们一开始便觉得皇上变法之意不诚,为何还要推行变法?既然你们知道这件事结果难测,为何还要踏上这条难行之路?”林觉轻声问道。 “林觉,我大周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糜烂至此,国力衰微,一日不如一日。照此下去,终将难逃倾覆的结局。我辈受皇恩之沐,食百姓之膏腴,读圣贤之书,明兴亡之理,在此家国危难之时,岂能罔顾不理装聋作哑?天下之兴亡,百姓之悲苦,无不牵动我们的心。就算知道事情难为,我们又岂能等闲视之?别人如何我们不管,我们只管对得起自己的内心,所以我和正肃兄必须要出来做这件事。老夫将此视之为自己的使命,既是人臣之责,更是身为天下苍生一员的责任。我们绝不会逃避。至于结果如何,那其实并非在我们掌控之内。我们固然希望能成功,但我们无法保证这一点。我们只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但却也不想因为我们而连累别人。林觉,老夫对你很看好,你是出将入相之才,聪明机变,勇武智谋皆有,老夫不能让你栽在这件事上,哪怕有一丁点的失败的可能,老夫也不能让你跟着老夫冒险。我大周的将来还需要你们去顶住,老夫不能这么自私。你记着,老夫不是为了保护你,而是为了保护大周的将来,老夫对你寄予厚望,所以才会保护你。你将来若不能为国尽忠,为大周贡献力量,老夫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所以老夫那般对你,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学生,而是希望你有所作为。你可明白了么?”方敦孺沉声说道。 林觉缓缓点头,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句话说出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严正肃和方敦孺以及大周很多大臣,士大夫读书人,其实也是有着历史的担当和责任感的。当大周到了衰败危亡之时,他们便会站出来担当。虽然他们预感到可能会失败,但还是毅然去做,‘虽千万人吾往矣’,他们完美的诠释了这句话。 一旁的方师母和方浣秋也都听呆了,她们也根本不知道,原来方敦孺的种种不可理喻的所为背后居然是有着这样的目的。她们之前都误解了他,甚至怨恨他。 “夫君,你为何不跟我说呢?老身为此跟你还吵架,还骂你,你怎么不跟我说?”方师母埋怨道。 方敦孺笑道:“夫人,你那脾气,能留住话么?我若跟你明说了,你岂非一转眼便告诉林觉了,那还有什么用?还有浣秋也一样,我不能跟你们明说,只能瞒着你。你们心里怨恨我,我也没法子,我不能毁了林觉。” 方浣秋扑上前来抓住方敦孺的袖子哭道:“爹爹,你受委屈了。” 方敦孺伸出手来,隔着栅栏轻抚方浣秋的头发,低声道:“秋儿,爹爹不好,爹爹让你难过伤心了,但爹爹没法子啊。你要理解爹爹的用心。爹爹知道你喜欢林觉,若非阴差阳错,你和林觉怕早已成婚了。爹爹并不是迂腐之人,爹爹不会强求你的。只要你自己愿意,爹爹现在正式答允你,你可以嫁给林觉。爹爹也很高兴看到你能如愿以偿。你好好跟着林觉过日子,他比爹爹更聪明更有能力,他一定会保护好你的,让你过好日子。不像爹爹,只会让你们担惊受怕,让你们伤心难过。” 方浣秋哭道:“不,你是世上最好的爹爹,谁也比不上您。” 方敦孺笑着点头,轻抚方浣秋的发髻微笑叹息。 林觉道:“先生,严大人,你们听学生一言,这一次便低个头认个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过了这一关,事情总有转机的时候。届时大有可为。又何必非要惹恼皇上?” 方敦孺怒斥道:“混账,说了半天你还是不明白我们的心。这不是低头不低头的问题,是我们必须要守住的最后的底线。 变法之事一开始,我们便不会回头,只会往前冲。要么成功,要么失败。成功则罢,一旦失败,结局只有一个,那便是我们付出所有的一切,包括生命。倘若我们的性命能惊醒世人,惊醒皇上,也算是为后人变法铺平道路。那又算什么?变法倘若必须以流血方可成功,老夫愿流尽这满腔热血为先。你明白么?这是老夫最后的尊严。” 方师母在旁惊吓叫道:“夫君,你在说什么呀?什么死呀活呀的,你便不想想我和秋儿么?便是为了我们,你也不肯想一想么?” 方敦孺看着方师母轻声道:“冰云,你是了解我的。我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情便是娶了你,而你最倒霉的事怕是嫁给了我吧。我感激你付出的一切,无以为报。倘若有来世,你还肯嫁给我为妻的话,我定跟你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好好的待你。但现在,我做不到。不要怪我心狠,这是我最后坚持的东西。如果我低头认错了,将来我还有何面目立足天地之间。我不能向那些宵小之辈低头,他们休想让我低头。休想!” 方师母呆呆的看着她的夫君,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夫君的性子。倘若他是那么轻易屈服低头的人,那还是方敦孺么?自己之所以对他倾心,还不是因为他正是才情品性和这种宁折不弯的倔强脾气的结合体?几十年下来了,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的夫君是怎样的人么?倘若他能为自己和秋儿着想,当初便不会选择来到京城了。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却又是极度绝情倔强之人,他便是方敦孺啊,独一无二,无人可比。 林觉吁了口气,他觉得今天不宜再多谈下去。他固然理解和尊重方敦孺和严正肃的坚持,但林觉还是觉得拿命来博是不明智的。自己必须说服他们放弃这种舍身对抗的想法。但恐怕今日是不成了,需得多次前来劝说。 “先生,严大人,咱们今日暂且不谈这些,眼下局势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皇上还没发话,一切皆有转机。学生只希望两位大人千万不要轻举妄动。那些人一定会想办法激怒两位大人,倘若这时候再有什么不当言论,事情便真的不可收拾了。学生也会去向皇上进言,想办法营救两位大人。” 方敦孺沉吟不语,严正肃微笑道:“你放心,蝼蚁尚且贪生,我们可不是非要求死。只要不触碰我们的底线,我们也想能平安脱困。林觉,你费心了,但千万不要因为我们而去求肯那些宵小之辈,否则,我们绝不会答应的。” 林觉点头,转向方敦孺,忽然缓缓跪地,磕头道:“先生,今日我才知道先生对我爱护有加,之前的事情都是学生的错,误会先生了。先生今日斗胆,恳请先生重收学生入门墙之中,学生以为先生弟子而荣。先生可否答应?” 方敦孺尚未答话,严正肃抚掌笑道:“该当如此,敦孺兄,你还等什么?正该将他重列门墙之内,已经是这个时候了,还顾忌什么?” 方师母和方浣秋也带着恳切的眼神看着方敦孺,方敦孺叹息一声,微笑道:“这本就是我的心病,老夫当然愿意重收你入门墙。但老夫有个要求,此事不要公开,只我们知晓便可。林觉,你可答应?” 林觉心中感动,显然方敦孺是担心这时候自己重回方门之下会带来麻烦,所以希望不要公开。还是出于对自己的保护。 “学生明白,学生不说便是。”林觉道。 方敦孺点头道:“好,那你磕头吧。” 林觉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沉声道:“多谢先生收学生为弟子,弟子今后侍奉先生左右,不敢怠慢。” 方敦孺笑道:“起来吧,呵呵呵,老夫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严正肃笑道:“羡慕啊,敦孺兄既得佳徒又得佳婿,可喜可贺。” 方敦孺笑道:“是啊,确实值得庆贺。可惜是在这牢房里,你们却也没带酒水来,不然倒是可以喝一杯庆贺了。” 方师母眼含热泪嗔道:“带了酒菜来了,可被门口那些兵士没收了,倒担心我们下毒似的。这可太好了,你们爷俩和好如初,真是教我一颗心落到肚子里,倘若再能出了这里,那便更好了。” 第一零三三章 营救 方浣秋也热泪盈眶伸手拭泪,一直以来,她都为自己深爱的两个男人的反目而伤心难过,今日柳暗花明冰释前嫌,怎不让人开心落泪。但一想到爹爹不肯低头,前途未卜,却又一颗心往下沉,开心不起来。 “林大人,时间差不多了,不要叫我们难为。”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从甬道尽头传来,那是牢头的叫喊声。 林觉起身躬身道:“先生,严大人,我们怕是得出去了。回头我再来看你们,你们千万珍重,学生会想尽一切办法的。” 方敦孺沉声道:“带着你师母和师妹去吧,莫要以我们为念。对了,莫忘了去严大人府上一趟告知情形。严大人的话你也传给他们。” 严正肃点头道:“正是,告诉我那几个儿子,着他们不要无头苍蝇一般的到处托门路乱撞。若是有一个人敢跟那些宵小之辈去求肯,便不是我严家子孙。将我这话说给他们听。” 林觉点头应了,再次拱手行礼,转身拉着方师母和方浣秋离开。方师母和方浣秋一步三回头,眼泪滴滴答答的流下来,却也不得不跟随林觉离开。 严正肃和方敦孺虽然表情平静,但在林觉等人离开后转过头去之时,两人的脸上均泪水滚落,心绪难平。 林觉离开大狱之时塞了几百两银票给了看守狱卒,请狱卒们好好对待两位大人。狱卒们满口答应,这个要求也不违规,林大人如今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所以送个顺水人情也没什么。原本天字号牢房里的犯人都是动不得的,他们也不敢打骂侮辱。得了银子之后,只小心伺候着便成了。 方师母和浣秋想要去榆林巷小院居住,但在林觉的劝说之下最终还是同意去林觉府中住下。林觉是出于安全考虑,这时候不能出岔子,方家母女的安全一定要保证。倘若她们住在榆林巷,自己没有太多的人手保护安全。 林觉现在最烦恼的便是两位大人不肯低头的态度,这要是禀报上去,皇上必然勃然大怒。看两位大人的态度似乎没有转圜的余地,虽然决定还是要来规劝,但林觉却也觉得应该在朝廷里做做文章了。指望着两位大人改变态度似乎不太可能,最好是能说服皇上,让皇上宽恕他们,那才会将所有的攻讦都挡在外边,一了百了。但问题是,郭冲岂是那么容易说服的,方先生的三不足言论确实触碰了他的底线,又不肯道歉,教郭冲如何宽恕他们?这件事似乎到了两难的境地,让人着实心焦。 二更时分,众人才回到家中。家中众妻妾等的心焦,见众人平安归来,这才放下心思。林觉安顿好方家母女之后回到厅中,众女依旧没有散去。林觉便将今日发生之事以及去大狱见方敦孺和严正肃的情形跟众人说了,众女一片默然。 “两位大人何必这么倔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难道不懂么?又何必非要在这件事上争个短长?问题是现在把柄在人家手里捏着,皇上又很震怒,这不是自找麻烦么?”小郡主皱眉说道。 林觉叹息一声没有说话,两位大人的情怀和心志小郡主岂能明白?男人的坚持女人也许永远都不懂,正如男人也永远无法明白女人一样。 “夫君,现在该怎么办?有没有办法救出严大人和方先生呢?要不去跟我爹爹说说,请爹爹出面去跟皇上说说?”小郡主见林觉眉头紧锁,柔声问道。 林觉苦笑无语,小郡主这是典型的一孕傻三年的例子。这种事去叫梁王出面?梁王自己都难保,还指望他说服皇上?如此敏感的话题,梁王为严正肃和方敦孺说话的话,且不说皇上会不高兴,那也会引发吕中天等人的攻讦。这个时候人人对两位大人敬而远之,能不推墙落井已经是很难能可贵了,梁王父子是绝对不会出面的。 “薇儿不用操心,我会想办法的。事在人为,我想总会有法子的。”林觉的话一点也没底气,也没说服力。 众女议论了一番,虽然心中焦急,但却也都没什么办法。谈论了一会,众人都散去。林觉独自一人留了下来,坐在灯下喝茶沉思。一杯茶喝完,林觉正欲叫人续茶的时候,一双芊芊小手早已将一盏热茶摆在他的面前。林觉抬头看时,却是绿舞站在面前。 “咦,你不是回房去了么?怎地还在这里?”林觉笑问道。 绿舞抿嘴一笑道:“公子愁眉不展的,我有些不放心,回来瞧瞧。你还是早些睡吧,大冬天的,时候也不早了。” 林觉拉着她坐在身旁,叹息道:“我哪里睡得着呢?两位大人这次很危险,今日才第一日,朝中风向几乎是一边倒的要严惩两位大人。皇上也很恼怒。现在两位大人又不肯认错,这么下去会酿成大祸的。我得想出办法来才是。” 绿舞点头道:“是啊,方先生是浣秋姐姐的爹爹,又是你的先生,不能不救啊。公子想出办法来了么?” 林觉缓缓摇头道:“惭愧的很,我想的脑袋痛,却毫无办法。我想着去跟吕中天他们谈笔交易,让他们放过方先生和严大人,可我又担心这么做两位大人恐怕宁死也不愿我以这种方式救出他们。” 绿舞皱眉道:“公子能让吕中天他们收手?他们也不肯啊。” 林觉道:“那可未必,我若能帮 二皇子得太子之位,他们怎么会不答应?” 绿舞愕然道:“公子竟然是这么想的?让那坏东西当太子了,那以后还有好事么?” 林觉点头叹道:“是啊,我也知道这是饮鸩止渴。两位大人也不会同意的,所以这个办法是行不通的。其实我只需将献给皇上的药方交给郭旭,郭旭便一定会当上太子。因为他一定会拿药方要挟皇上达到目的的。我不该这么想的。” 绿舞道:“公子万万不要这么想,或许还有别的办法。求皇上啊,不知有没有用。” 林觉道:“能说服皇上自然最好,但是我人微言轻,皇上岂会听我的。除非我也拿药方要挟他。但那样的话……我便是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了,会死无葬身之地的。不到万不得已,我并不打算这么干。” 绿舞吸了口凉气,惊愕道:“公子竟然打算要挟皇上?可要吓死我了。” 林觉看着绿舞笑道:“我也就是那么想一想,坐在这里胡思乱想的,什么想法都有,那也是急的没有办法才这么想。哎,可惜皇上不知道你是他的公主,不然的话,让你去求求皇上搞不好还有用。” 绿舞皱眉道:“公子不要说这样的话,我爹爹姓陆。” 林觉点头道:“我瞎说话,你不要见怪。” 绿舞鼓着嘴坐了一会,忽然道:“你说,容妃娘娘能不能帮上这个忙?皇上总得听太后的话吧?倘若请容妃娘娘去向太后求情,不知管不管用。” 林觉一怔,心中涌起一丝希望。确实,如果太后出来说话,郭冲或许会网开一面。倘若能说服太后,倒是一条救人的路子。这事儿虽然不易,但却不失为一个办法。 “要太后出面便要让容妃娘娘去求肯,容妃娘娘出面只能是你去求她。但是我有不希望你去见容妃娘娘,毕竟有人盯着你们两的关系,我担心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林觉沉吟道。 “火烧眉毛了,你不是说两位大人很可能会被严惩么?这时候还考虑那么多作甚?先救人要紧啊。咱们进宫隐秘些小心些不就好了么?”绿舞轻声道。 林觉吁了口气,点头道:“也罢,可以试一试,总好过什么都不做。这样,明日咱们找个时间偷偷进宫见容妃娘娘,看看有没有转机。” 绿舞点头道:“好。那现在公子可以去睡了吧。” 林觉笑着起身伸了个懒腰道:“好,还是我的绿舞关心我。歇息去。” 绿舞笑道:“公子这话要是让别人听到了,可要招人恨的,哪个不关心公子呢?” 林觉呵呵一笑,抓住绿舞柔软的手出厅而去。 第一零三四章 求援 (谢:zp暧昧幸福、压星河两位的慷慨打赏。谢:小花斑猫咪、神奇的金甲虫、阳光的雷少等兄弟的票。月初了,有票的投一下。) 事情的发酵速度极快。事情出来的当天,在京官员便纷纷上折子撇清关系要求严惩严方二人,到次日傍晚,京畿周边的各州府官员的奏折也如雪片般的飞到了郭冲的御书案上。按照这个趋势,数日内全大周各地的官员的奏折也都将抵达京城。 在已经送达的这些奏折中,绝大多数也都是要求严惩严正肃和方敦孺大逆不道之言的,只有极少数是为两人求情的。即便是求情,也没人敢认同严方二人的‘三不足’言论,只是希望朝廷能够考虑两位大人之前的努力,给予从轻发落。 也不知是郭冲露了口风,还是郭冲身边的人透露了一些消息。朝廷中又发起了重议青教之乱的根源的议论。以吕中天为首的众官员联名上奏,请求郭冲收回罪己诏。说天下人都知道皇上的罪己诏是爱护严正肃和方敦孺的仁爱之举,是替他二人受过。这本是仁义之举,可严正肃和方敦孺辜负皇恩,大逆不道,实不必为他们受过,损害圣上清誉。故而请求收回罪己诏,将真相公之于众。 此举显然是进一步将言论之罪落实到真真切切的祸国殃民之罪上,同时也彻底的否定变法之事。 这还罢了,来自于条例司内部,变法派内部的各种揭发批判的奏折也纷纷冒了出来。吕中天将这些奏折也统统的汇总,送到郭冲手中。 而郭冲的态度也正在起着急遽的变化。林觉见严正肃和方敦孺的次日进宫回禀郭冲时语焉不详,并没有禀明严正肃和方敦孺愿意道歉认罪。只说什么‘两位大人内心痛苦,颇有悔意,感念皇上之恩,不知何以为报。两位大人需要冷静一下,思索自己之过,后续臣将继续去见他们,让他们彻底悔过。’。林觉的这些话在郭冲听来便是没有完成使命的托辞。这个时候了,他们还不肯道歉,这让郭冲心中怒火中烧。 之前郭冲确实没有严惩严方两人之心,但在内外各种因素的推波助澜之下,郭冲的心正在变得刚硬。就算他们再有功劳,自己再不忍严惩他们,面对他们诋毁社稷基础,大逆不道的言论,却丝毫不想悔改的表现,郭冲也不得不决定要严惩两人。变法固然重要,仁义固然重要,但这一切跟郭氏皇族的统治的合法性,跟自己天之子的不容置疑性比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有人在这上面大放厥词,那是决不能轻饶的。 腊月十四日,郭冲下旨,正式成立专案组。以枢密院所属刑部和大理寺,以及新任御史中丞刘胜率领的御史台组成三堂会审机构,对此案进行审理。这新任的御史中丞刘胜三年前还是扬州知府。当初杭州三城争霸花魁大赛时,他和江宁知府沈放两人同吴春来便沆瀣一气。虽然三城争霸赛失利了,但在吴春来的运作下,两人分别调入京城在枢密院两房任主事官。方敦孺被罢御史中丞官之后,吕中天很快便推举了刘胜暂代御史中丞之职。 形势的快速恶劣变化让林觉有些措手不及。因为林觉确实没有想出能够解救两位大人的办法。虽然这两天时间他每天都进宫见郭冲,希望能说服郭冲能轻恕严方二人,但郭冲的表现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 郭冲甚至跟林觉说:“林爱卿,关于这件事你也尽力了,便不要再掺和此事了。朕不希望你因为此事被别人弹劾到朕这里。朕知道你有情有义,但在这种大事上,朕希望你要明白,这不是私人情感所能左右之事,倘若你为私人情感所左右,那朕会非常的失望。”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显了,你要是再插手这件事,朕便不跟你客气了,朕是给你面子的,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林觉明白这话中之意,他不能再去求郭冲了。林觉决定试一试绿舞那天晚上的建议,去走一走容妃的路子。虽然林觉觉得这条路十之八九也是不通的,但到了这种时候,总是要试一试的。 腊月十四午后时分,林觉决定和绿舞进宫。为了掩人耳目,林觉和小郡主带着儿子林战以进宫拜见太后,送给太后瞧瞧她的外孙的名义进宫,太后不久前曾经发出过这样的邀请。而绿舞则以小郡主随行丫鬟的名义跟随进宫。 进宫之后,小郡主带着林战去拜见太后,林觉和绿舞则前往荣秀宫拜见容妃娘娘。正在午睡的容妃得知绿舞来见,高兴的了不得。忙起身来到暖阁内见绿舞。 “绿舞,你可算来了,娘派人去叫你进宫多次,你都没有来。可是生了娘的气了么?”容妃激动的上前便要拉绿舞的手。口中也自称娘亲起来。 绿舞以行礼的方式巧妙的避免了容妃的身体接触,轻声道:“绿舞见过容妃娘娘。” 容妃叹了口气失望道:“你还是连娘都不肯喊一句。你为何这么待我?娘真的很想你。你是生气在江宁府娘的匆匆而别么?娘也没法子啊,有人盯上了娘,娘不想让他们知道娘的行踪,发现你和我的关系,娘也是为了保护你啊。” 绿舞皱眉道:“容妃娘娘是为了自保罢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容妃皱眉道:“看看,果然是生气了。娘向你道歉,是我的不对好么?我不该把你们丢在江宁的 。娘错了好么?” 绿舞不说话,林觉在旁笑道:“容妃娘娘,绿舞既来见你,便是消气了。否则怎肯来见你?” 容妃一愣,旋即笑着点头道:“对呀,我的儿这是已经原谅我了。来来,快坐下说话。屋子里还暖和么?要不要命人加个火盆?” 容妃殷勤招呼两人坐下,火盆什么的倒是不用加了,小小暖阁之内的角落里已经摆了三盆,再多加火盆,怕是要中毒了。 容妃的一双凤眼只盯着绿舞看,突然皱眉道:“咦,我儿怎么好像瘦了不少?怎么?生病了么?” 绿舞皱眉不答,林觉轻声开口道:“容妃娘娘,绿舞何止是瘦了,差点丢了性命呢。” 容妃惊愕瞪大眼睛叫道:“什么?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林觉随即将绿舞和林虎回京途中被淮王绑架的事情详详细细的叙述了一遍。容妃惊的目瞪口呆,呆呆的坐在那里发愣。 “容妃娘娘,据我分析,娘娘和绿舞的关系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怀疑,他们绑架绿舞的动机便是要从绿舞口中问出和娘娘之间的事情。绿舞咬紧牙关没有透露半个字。他们将绿舞羁押在王府近一个月,那一个月的煎熬之下,绿舞能不瘦么?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万幸的事情了。”林觉沉声道。 容妃从软榻旁走到绿舞身边,眼圈红红的叫道:“我的儿,他们怎么折磨你的?你没有受伤吧。” 绿舞缓缓摇头,没有说话。容妃咬着银牙怒道:“郭旭这个混账东西,胆子也太大了,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来,实在是可恶之极。本宫绝对饶不了他。” 林觉沉声道:“娘娘息怒,绿舞并无大碍,郭旭没敢对绿舞如何。但倘若我营救不及时,便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郭旭是想挖出绿舞和娘娘的关系,这样便可将往日之事一并挖出来,从而达到打击娘娘和太后的目的。其根本目的还是为了太子之位的争夺。太后和娘娘都是站在晋王一边的,他一定是担心太后会左右皇上在立太子之事上的态度,所以才深挖此事。娘娘行事也不谨慎,这年余来,您和绿舞见面过于频繁,举止太过亲密,便是傻子也看出有些问题,这便是他们去南方盯梢娘娘和绿舞的原因。这段时间之所以绿舞没进宫来看您,那是我担心他们还会盯着这件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容妃点头道:“你做的对,你做的对。确实不能让他们抓到把柄。话说,你是怎么救出绿舞的?郭旭干了这样的事情,难道他肯放人?” 林觉面色平静道:“很简单,我绑了吕天赐,逼着他们放了绿舞的。” “啊?”容妃再次惊愕,呆呆道:“你……你……居然绑了吕天赐?前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吕天赐被绑架的事情是你干的?” 林觉点头道:“正是,他们不肯放人,我便只能逼着他们放人,只能出此下策。这件事他们也知道是我干的,只是苦于没证据。我现在可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不过没什么,为了保护绿舞,不光是吕天赐,便是郭旭本人我也不会在乎。必要时我会带人强闯他的王爷府抢人,这件事本在我的计划之内。好在吕天赐上钩了,倒也省的闹的天翻地覆。” 绿舞眼眸颤动,用一种极为崇拜和感激的眼神看着林觉。她知道,公子说的不是假话。公子为了自己真的会这么干。吕天赐他都敢绑架,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容妃呆呆的看着林觉,她本就是个胆大的女子,但她现在才发现,比自己大胆的大有人在。郭旭如此,这个林觉也是胆大包天,居然也敢做出这般不顾一切的疯狂之事来。 容妃咬着红唇微微点头,平复了一下心情沉声道:“林觉,绿舞在你身边,本宫可以放心了。本宫感谢你为绿舞做的一切。这件事本宫一点也不知晓,本宫确实有些大意。照你这么说,郭旭和吕中天已经怀疑我和绿舞的关系了,他们背地里一定在查勘此事,纸包不住火,我担心他们迟早会查出来此事的。” 第一零三五章 求援(续) 林觉点头道:“我也有同样的担心,毕竟此事我都能查出个七七八八,他们手中的人力和资源远比我多,想要查,必是会查出来的。所以娘娘恐怕要早做打算了。” 容妃搓手皱眉道:“那可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林觉道:“娘娘先不要着急,这只是我们的担心,要查还是要费一番手脚的。没有铁证,他们也不敢乱来。否则便是造谣诬陷娘娘,损害皇家威严声誉,他们不会轻易动手的。所以暂时还无需担心。只需密切关注此事,如果事情要发动,再想应对之策便是。没必要现在便担惊受怕,反而会露出破绽。” 容妃咂嘴点头道:“你说的对,他们只是怀疑,还没证据,他们不敢轻易发动。本宫也要做好准备才是。” 林觉轻声道:“娘娘想过郭旭当上太子之后的情形么?” 容妃一愣,皱眉道:“他当太子?怎么可能?太子之议不是已经搁置了么?况且,就算议立太子,也轮不到他郭旭啊。太后说了,祖宗规矩绝不能改,立太子之事上太后必会出手干预。皇上就算想立郭旭,却也要过太后这道关。” 林觉微微点头,看来容妃和太后已经商议过此事了,太后的表态极为重要,太后是绝不肯让郭旭当上太子的。 “容妃娘娘,恕我直言,太后的态度并不能左右局面,只能让皇上多些考虑罢了。真正起作用的还是皇上自己心中所想以及群臣的态度。后宫本就不许干涉政务,这一点娘娘不会不懂吧。太子之议或许皇上会征询太后的意见。但是,征求意见只是一种尊敬,而非要太后点头同意方可。关乎国祚大事,太后恐无决定之权。” 容妃皱眉沉吟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太后也这么说过。太后曾经说过她不干涉政务之事。上一次梁王爷的事情她已经勉为其难了,但那毕竟是皇族内部之事,太后还是有说话的权力的。照你这么说,岂非说一旦复议太子议立之事,郭旭便稳操胜券?” 林觉道:“倘若几天之前,我会说晋王胜算大些。但倘若是之后,恐怕淮王便要赢了。” 容妃愕然道:“那是为何?” 林觉沉声道:“很简单,满朝文武不久后将成为铁板一块。异己铲除之后,枢密院和政事堂的态度统一,大周上下官员意见也会一致,不再会有任何的争执,他们都会同意立淮王为太子的。” “铲除异己?你是说……严正肃和方敦孺的事情?”容妃皱眉问道。 “娘娘聪慧,看来娘娘也是在关注此事。正是如此。朝中原本因为变法之事而划分派系,变法派和反对派旗鼓相当,甚至变法派一度还占据上风。吕相等人发动数次弹劾未果,反而处在劣势之下。立太子的事情,严大人和方大人是站在晋王一方的,加上梁王爷和太后的意见,所以总体而言,力量相当,所以才产生争执。现在严大人和方大人因为言论而获罪,朝中上下一致请求严惩他二人,这两人一旦倒台,变法派便树倒猢狲散。整个朝中局面便成了 一边倒的态势。太子之议迟早是要重提的,只要提出来,便会是一边倒的朝向淮王。因为没有人会再有反对意见。梁王爷和太后的意见固然重要,但敌得过满朝文武,上下其心么?皇上心里中意谁,难道娘娘心里不知道么?” 容妃缓缓点头,秀眉紧蹙。林觉看着她的样子,再转头看看绿舞,心中感叹。她母女两人的面貌确实很是相似,特别是这一蹙眉之间,简直神形俱似,只是一个年轻些,一个年长些的区别罢了。就算是普通人看到她们在一起,心里怕是也会生出些疑惑来。 “照你这么说,郭旭当定太子了?这混账东西当了太子,那今后我们还有好日子过么?太后和我对他不喜,他又恨你入骨,他当了皇上,可真是大糟糕之事啊。”容妃咂嘴说道。 林觉轻声道:“娘娘说的还婉转了些,按我的话来说,郭旭当了皇上,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这才是大实话。” 容妃抖了抖,轻声道:“不能让他当太子,绝对不能。无论如何也不能。” 林觉点头道:“确实不能让他当太子,郭旭外表敦厚,其实城府艰深,心狠手辣。他当了太子,我们都没活路。所以必须要阻止他。” 容妃抬头盯着林觉道:“怎么阻止?你有办法?” 林觉道:“娘娘,我请你想想办法援救严大人和方大人,他们不能倒。他们是一杆大旗,只要他们不倒,变法派便不会倒。朝中格局便不会为吕中天他们所掌控。立太子之事便不会是一边倒。所以救下他们,便是阻止郭旭当太子的第一步。” 容妃嗔目看着林觉道:“严正肃和方敦孺说了大逆不道之言,皇上震怒不已,你要我去为他们说好话?这不是自讨没趣?皇上定会斥责于我,我做不到。万万做不到。” 林觉道:“娘娘做不到也要去做,不然我们死无葬身之地啊,郭旭当了皇帝,您和绿舞的关系也要被抖落出来,届时他能饶过你么?娘娘想想办法,或许……去跟太后说说。严方两位大人都是朝中忠臣,不过说错了几句话罢了。太后虽无干涉政务之权,但维护忠臣的话,劝谏皇上的言语却是后宫的责任。娘娘不去试一试,难道便放任此事束手无策不成?” 容妃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了,林觉今日前来的目的便是要自己去求太后为严方两人说情,前面说的那一大堆不过是铺垫罢了。可这件事真的很为难,那三不足言论也传到了宫里,连太后都大骂方敦孺胡言乱语,当诛杀之。叫太后为他说情?这怎么可能? “可是……可是这事儿,真的很难办啊。这等事……太后也未必肯出面的。我若去说,太后说不定连本宫也一道训斥了。”容妃踌躇道。 “娘!”一旁的绿舞忽然轻轻叫了一声。 容妃惊愕转头看着绿舞,呆呆道:“绿舞,是你叫的么?我没有听错吧,你叫我……娘?” 绿舞静静点头道:“是的,你是我娘,这是事实。” 容妃喜极而泣,走上前来便要拥 抱绿舞。绿舞侧身躲开,沉声道:“我可以认你,但是你一定要救严大人和方先生。绿舞不懂什么大道理,对什么大局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绿舞知道,方先生对夫君很重要。方先生是夫君的老师,夫君视他为父,倘若方先生出事,夫君定然会很不开心。娘,我叫你一声娘,便是以女儿的身份恳请你帮这个忙。夫君视之为父的人便是绿舞视之为父的人,你以前狠心杀了我的爹爹,现在你必须救一个女儿视之为夫父的人,你救了他,既是为了我,也是为了恕你当年之罪。娘,你能答应我的请求么?” 容妃毫无犹豫,点头道:“我答应你,我去跟太后说,哪怕她斥责我,我也不怕。我一定要求着她答应我。这是我的女儿第一次恳求我,我岂能不答应。你放心,我一定去。” 绿舞脸上露出笑容来,微微点头。林觉目睹这一切心中感动不已。这并非事前的安排,林觉也绝不会勉强绿舞来做这场戏,绿舞完全是自发如此。见容妃似有拒绝之意,绿舞使出了杀手锏来。但其实绿舞心中对容妃的芥蒂和怨恨并未消失,她能这么做可说是完全为了自己才这么做的。 …… 晚饭之后。延福宫寿康殿中,卫老太后躺在温暖的后殿春阁之中。几名宫女正在为她拿捏手脚,放松肌肉。卫老太后的老毛病越来越严重了,当初生下郭冲时落下的月子病一直难以痊愈,每逢秋冬之际,天寒落雨之时,她便必须要宫女们好好的推拿身上酸痛之处才可入眠。这个时候的老太后也是脾气最不好的时候,稍有不适便会发怒。 这个时候,容妃悄悄的走了进来。几名宫女正要起身行礼,容妃却摆了摆手,轻手轻脚的走到软榻旁,替换了一名宫女的位置,在老太后的胳膊上轻轻揉捏起来。 卫太后似有所觉,闭着眼哼哼道:“这是谁呀,这么笨手笨脚的?是不是幼容那猴儿精又来献殷勤了?” 容妃一愣,旋即咯咯笑了起来道:“姑母,您可真是太精明了,这都能知道是侄女儿的手脚,侄女儿已经很用心了,还是被您给发现了。哎,看来,这世上的事情没有什么能骗过姑母了。” 卫老太后睁开眼来斜斜的看着卫幼容的笑脸,啐道:“少来拍马屁,哀家还不知道是你来了?身上擦的香粉味道可冲人的很。幼容啊,要讨皇上欢心,靠着这些香粉可不成啊。” 卫幼容红着脸娇嗔道:“姑母说的这是什么话?侄女儿可没那种心思?侄女儿都一大半年纪了,还想着得皇上宠爱么?姑母可莫要羞臊我了。” 卫太后叹了口气道:“是啊,现在什么都晚了,皇上岁数也打了,身子也不好。你也过了韶华年月了,什么都迟了。怪只怪造化弄人,你那孩儿死的早,否则咱们可称心的很。” 卫幼容叹息着道:“姑母又提昊儿了,说了不提他的,您这一提,叫我可怎么过日子。” 卫太后伸手拍了拍卫幼容的手背,叹道:“不说了,不说了,好孩子,莫伤心。再也不提了。” 第一零三六章 煎熬 (二合一。傍晚还有一章,为书友18672397加更。庆贺感谢本书的第一个盟主诞生。) 容妃低头擦了擦眼角,转悲为喜道:“不说这些了,侄女儿得了个好东西,今日前来是特意送来孝敬姑母的。姑母一定喜欢。” 卫太后笑道:“什么好东西啊。” 容妃招手,外边随她前来的宫女忙将一只锦盒递了进来,容妃接过来扶着卫太后坐起身来,在卫太后面前打开来,却是一串打磨的光滑的佛珠。那珠子看上去平平无奇,呈暗褐之色,并不引人欢喜,但盒子打开的那一刹那,异香扑鼻,让人心神舒畅之极。 “这是……沉香佛珠?”卫太后惊讶道。 “姑母好眼力,岭南地方官员在深山里找到了一颗千年沉香木,用最好的树干部分制作了几串佛珠。侄女儿知道之后便去要了一串,我可不是为了自己要的,巴巴的为了姑母去要的。姑母那象牙佛珠虽然也很好,但侄女儿觉得还是沉香佛珠更好,礼佛时更能静心虔诚。姑母可喜欢?”卫幼容笑道。 “千年沉香木?那可是稀罕东西啊。沉香木只有岭南一带才有,据说百年的都很罕见,大多几十年便被采伐了。世人常言,一两沉香一两金,这千年沉香怕是百倍于寻常价钱。这串佛珠少说也得值个几万两银子的。你便这么要来了?给钱给人家没有啊?”卫太后已经抓起佛珠,爱不释手的把玩了起来。 “姑母说什么话呢?当然给了银子了?难道侄女儿是巧取豪夺之人么?再说,这孝敬姑母的东西,能用银子来说话么?就算不值钱,侄女儿的一片心意也在里边,那可是无价的。” “小猴儿崽子,好话歹话都被你说了,哀家还能说什么?难为你想着我,我也得赏你一样东西。你看着殿里什么东西顺眼便拿走,就当哀家赏你了。”老太后心情好的不行,将那佛珠凑在鼻子下边闻了又闻,在手上拨弄不停。 卫幼容笑道:“哪敢要姑母的赏?搞得好像侄女儿是跑来讨便宜来似的。” 卫太后哈哈笑道:“你自己不要的,别后来又说哀家不赏你东西。你这小猴精可是一会一个主意的,最好想清楚,别最后后悔。” 卫幼容见卫太后心情终于完全的开朗了起来,吸了口气娇声道:“倘若姑母要赏的话,那我便要个东西,免得姑母心里觉得过意不去。” 卫太后啐道:“呸,自己想要,哀家有什么过意不去的?你想要什么?” 卫幼容沉声道:“姑母,幼容想请姑母帮着跟皇上说说,让幼容回咱们山东老家去住。幼容想家了。天天呆在这宫里着实气闷的很。” 卫太后愣了愣,笑道:“怎么了?这宫里好吃好住着,要什么有什么,怎地还不开心了?若真气闷想家的话,待开春了,哀家带你回山东老家一趟也成。正好哀家也想回去瞧瞧。这都好多年没回去了。” 卫家是山东望族,卫家人虽然不少住在京城里为官,大多数亲眷都还在山东老家居住生活。卫太后回去省亲过几回,但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近十几年她都没有回去过,一听卫幼容提及山东老家,她也有了些思乡之意。 容妃摇头道:“姑母,侄女儿的意思不是去走一趟,侄女儿……是想住在老家不回宫了。侄女儿想落叶归根。” 卫太后错愕片刻,大笑道:“傻丫头,说的些什么话?你才多大,便说什么落叶归根?哀家都没说这话呢。再说你这不是胡闹么?你是皇贵妃,难道还能住在宫外?咱们大周可没这个规矩,皇上可不会允许的,礼节上也是不成的。” 容妃咬着下唇道:“那便请姑母跟皇上说说,将我这皇贵妃的名号给去了。反正这些对我也没什么用,我也好出宫归家,从此不来这京城了。” 卫太后吓了一跳,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谁惹了你么?跟皇上拌嘴了?你这丫头,皇上现在身子不太好,朝中又事务繁琐,心情难免不好,你该精心伺候,宽慰安抚他才是。他若骂你两句,你也不要耍脾气啊。什么罢了贵妃称号回家,这不是胡闹么?” 容妃摇头道:“姑母,侄女儿不是胡闹,侄女儿也没和皇上拌嘴。侄女儿只是……只是不想……不想……招惹是非。不想以后在这宫里受罪。倘若姑母能帮侄女儿离开京城,也许便是救了侄女儿一命。” “你这孩子,到底怎么了?你若不说清楚,我可恼了啊。”老太后皱眉喝道。 容妃叹了口气道:“姑母啊,侄女儿跟您说实话吧。最近侄女儿老是做噩梦,梦到自己呆在冷宫里孤孤单单的死去。醒来后侄女儿想来想去,觉得这并非是虚幻,一定是一种预兆。侄女儿仔细的想了此事,心里也想明白了。皇上在时,侄女儿或者可以在宫里还能活的自在些,但倘若哪天皇上不在了,新皇登基继位了,侄女儿梦中的情形便会成为现实了。倘若继位的人是淮王郭旭,他当了皇上后肯定不会饶了我的。他的母妃梅妃跟我本就面和心不和,他们又知道我和姑母是帮着晋王的,您说,将来他会饶了我么?姑母,您是不怕的,谁也不敢动您老人家,但侄女儿是不同的。侄女儿不想受他们的折磨,所以还不如趁早想法子 离开京城,回老家去过安静日子,免得将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老太后的眉头皱成了一团,沉声斥道:“你怎地又开始胡说八道?谁跟你说郭旭会即位?皇上不是暂停了立太子之事么?你这消息又是从哪里来的?皇上亲口告诉你的么?” 容妃忙道:“姑母啊,您是心宽的很,殊不知外边的事情变化的很快啊。姑母可知道那立主变法的严正肃和方敦孺最近犯下的事儿?那两位大人已经被下狱了。听说满朝文武,地方官员群情激奋,要求严惩方敦孺和严正肃两人。姑母对此有何看法么?” 卫太后皱眉道:“这件事儿哀家可是听说了的,方敦孺和严正肃也太过分了。搞什么劳什子变法的事情,闹得朝廷上下动荡不安,哀家便早就不满意了。皇上说这是国家社稷所需,哀家也就不多说什么。可他们居然说出那等大逆不道之言,这还能轻饶么?哀家倘若不是不便干涉朝政之事,哀家都想参他们一本,严惩他们了。拿了他们也好,朝廷去了祸害,今后还可安生些。” 卫幼容闻言叹息道:“姑母都这么认为,可见严方两位大人这次是死定了。可是姑母可知道,严大人和方大人这一倒下,朝廷里可就只有吕中天和杨俊做主了。吕中天和杨俊是支持淮王为太子的,这之后谁还能反对他们的意见?皇上虽然春秋正盛,但这立太子的事情迟早是要办的,郭旭为太子,这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么?姑母想想,郭旭将来即位了,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办?侄女儿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侄女儿又没个一儿半女护身,将来必是晚景凄凉,受人折磨。还有啊,姑母也要为咱们卫家那些在朝中为官的亲眷想一想,将来我卫家肯定是要横遭祸端的,莫如早做打算,着他们全部辞官回山东老家避祸去,也免得将来罹遭大难。” 卫太后悚然而惊,到现在为止,她才算明白了卫幼容所要表达的意思。本来她根本没意识到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倒台有什么不妥,但经过卫幼容这么一分析,她顿时意识到了问题有些严重了。 “严大人和方大人早就说过,太子之议不必多议,自有定规。意思已经很明显是支持晋王了。当初皇上提出立太子之议时,两位大人和数十名变法官员也都联名上奏举荐晋王。朝着支持晋王的本就不多,晋王本就不占据优势,倘若两位大人这次倒台了,郭旭当太子的事情还有什么悬念?虽则姑母和侄女儿能在皇上耳边说些话。但是毕竟咱们不能干涉政务,皇上听则罢,不听我们也没法子啊。皇上仰仗吕中天,对郭旭有很喜爱,事情明摆在那里。皇上在时,他们自然不敢对我们报复,皇上万一不在了呢?我们可怎么办?那吕中天和杨俊他们难道真的是因为严方两位大人的不当言论便群起攻之?其实他们早就发动数次对严方两位大人的弹劾了。只是一直没有得手罢了。这完全就是党同伐异之举,他们是要将朝中所有反对他们的人都铲除了,这样他们便可为所欲为了。”容妃继续说道。 老太后紧皱着眉头坐在榻上发呆,其实卫老太后充其量也就是个普通的妇人罢了。当初她入宫时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嫔妃,也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智慧和才干。不过是母凭子贵而得宠罢了。这些国家大事上的盘根错节之事,她其实也不太明白。但她却明白一些最简单的道理,那便是:不能让一些她看不上眼的人掌权,特别是吕家的人,否则将来祸患无穷。还有便是,她要为她卫家人着想,自己为卫家带来的一切荣耀不能被剥夺,不能被践踏,她要维护这一切。 起初她是寄希望于容妃生子,将来可以立容妃之子为帝,那卫家的地位便稳如泰山了。但天不从人愿,容妃之子夭折,而作恶的很可能便是梅妃。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太后从此便对梅妃再无好感。谁的儿子都能当皇帝,唯梅妃之子绝对不成。这也是她支持晋王为太子的最简单的逻辑。但现在,侄女儿说的这一大套她虽然不是很明白,但结果她却听出来了,那便是严正肃和方敦孺倘若一倒台,郭旭便要当太子了。至于其中的因果关系以及逻辑是否通顺,她可不会去管。 “照你这么说,吕中天他们其实是别有居心?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卫太后连问两问。 “吕中天的居心侄女儿不知,但他们的行动却是可以看出来的。侄女儿虽不才,但那噩梦之兆让侄女儿不得不去多想。这些事其实也不难想清楚。姑母,侄女儿决不能看着郭旭当上太子即位为皇帝,侄女儿就算死,也不能死在梅妃那贱人手中。我昊儿之死跟她有莫大的干系,这么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证据,他们也必然做贼心虚心知肚明。所以,姑母要么给侄女儿一条生路,让我离开京城回老家去什么都不管,要么侄女儿便可能要忍不住做些出格之事,到时候恐怕还会连累卫家上下。请姑母给侄女儿指条明路。”卫幼容咬着银牙沉声道。 “你想要做什么出格之事?”卫太后惊愕道。 “侄女儿跟他们同归于尽,那贱人害了我昊儿,侄女儿便杀了她的儿子,让他们也竹篮打水一场空。侄女儿想好了,要这么做很简单,新年宴饮时我给淮王倒一杯毒酒便一了百了了。我作为皇贵妃给他敬酒,他敢不喝?喝了酒他便是 个死人了。当然,我也跑不了,我也没打算跑。毒死了郭旭,我也算是给我昊儿报仇了。左右是个死,玉石俱焚报仇雪恨,总好过将来被折磨而死。”卫幼容面色冷厉,冷声说道。 老太后吓得蹦了起来,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你怎可有这种想法?幼容,你可不能这么干。你这是要吓死哀家么?哀家可经不住你这么恐吓。” 卫幼容忙扶住脸色煞白的老太后,柔声道:“姑母,侄女儿也不想到那一步啊,可是侄女儿不能坐以待毙啊,卫家也不能坐以待毙啊。这般情势发展下去,卫家和侄女儿都没活路的。这是眼前之事,绝非遥遥无期,绝非杞人忧天啊。” 卫太后抓住卫幼容的手道:“好丫头,万万不能这么做,这是绝路,绝不可行。这么做也是大逆不道之举,你教皇上怎么办?你要出宫回山东老家,这事儿也不成啊,哪有这样的先例?免了你的皇贵妃送你出宫?又没有理由,皇上必然生疑,也不会答应的。皇上待你还是不错的。这可怎么好?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卫幼容道:“办法倒是还有,但是恐怕还需要姑母出面才成。” “你说,你说,还有什么法子?”老太后忙道。 “救下严方两位大人,为他们开罪。这不过是口舌之误,严大人和方大人绝非大逆不道之臣。姑母跟皇上说清楚,要皇上辨明是非,不要被愤怒蒙蔽了眼睛。只要严方二位大人保住了,事情便有转机。郭旭便没那么容易当上太子。总之,严方两位大人的生死至关重要。姑母得为了卫家做些什么了。”卫幼容道。 卫太后皱眉咂嘴道:“他们……他们说的话确实该死啊,这叫哀家怎么跟皇上说?哀家这是要违背后宫不干涉政务的规矩么?这可怎么才好?哎!” 卫幼容站起身来,敛裾行礼道:“侄女儿不让姑母为难了,这事儿侄女儿不提了,侄女儿告退了,姑母好生歇息吧。” 卫幼容说罢转身便走,老太后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皱纹纠结,在卫幼容掀开帘幕的时候,终于长叹一声道:“罢了,哀家便试一试去。总不能教你干那些傻事。” …… 对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审讯进行的很密集,林觉打探来的消息是,吴春来等人连续十几个时辰审讯方敦孺和严正肃,逼迫他们承认他们内心中不存在的所谓的阴谋,要他们承认他们变法是想要搞乱朝廷,搞乱大周社稷。这些大帽子只要有一顶坐实,便是死路一条。 严正肃和方敦孺在堂上一言不发,只是冷笑不语。吴春来便让那些条例司中反水的官员将他们对严正肃和方敦孺的指控一条条的当面宣读指谪。这些指控其实不值一提,但吴春来要的不是这些指控能否成立,他是要利用这些曾经是严正肃和方敦孺身边的官员的背叛来羞辱两人,一点点的消磨掉这两人的锐气,打击他们,让他们崩溃。 吴春来甚至不让他们喝水落座,十几个时辰站在那里的煎熬,让两位大人的精神和体力遭受前所未有的损害。倘若不是大周律有‘刑不上士大夫’的规定,吴春来一定会动用刑罚。总之,吴春来这个曾经靠着方敦孺的提携而踏入仕途的家伙,此刻的行为没有丝毫的尊重他曾经的老师,相反,他的作法比对待仇人还要阴损狠毒。 吴春来这一次是一定要将方敦孺置之于死地的,原因不仅是政治上的对立,也因为他内心中一直以来无法抹去的连他自己都视为污点的曾经的背叛。方敦孺只要活着,这污点便永远无法洗刷,只有方敦孺死了,人们才会忘记这个人,自己才可能不被一些人背后里指谪议论。否则,无论他爬的多高,权力多大,都难以洗刷当初的污点。 林觉不能无视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不得已再去找皇上,请皇上制止这种野蛮的毫无尊严的审讯。要给严正肃和方敦孺起码的尊重。但郭冲虽然发了话,吴春来却另有对策。他用车轮审讯的变法,每次一名官员询问,问来问去就是那几个问题。换一个人继续问同样的问题。几十名指控的官员轮流指控,拖延时间。他也说给予两位大人尊重,准许他们落座,但他特制了一种小圆凳,凳子面只有小盏那么大,人坐在上面根本不是休息,而是更为受罪。凳子还歪歪斜斜的随时会散架,人坐在上面还需用脚支撑身子,根本没有任何休息的效果。人性的丑恶在吴春来身上真可谓是体现的淋漓尽致,此人心思之毒辣龌蹉由此可见一斑。 林觉再次见到严正肃和方敦孺的时候,已经是上次见面的三天之后。这一次在大狱之中见到严正肃和方敦孺时,林觉几乎要落泪。两位大人形容枯槁,遭受了极大的打击。这种体力上和精神上的折磨几乎要击垮他们了。 但他们的意志依然坚强,还是拒绝了林觉的建议,坚决不肯认错。林觉说的狠了,方敦孺便嗔目大骂。林觉也无可奈何,只得告诉两位大人一定要坚持住,忍耐住,自己已经走了太后的路子,太后也已经答应跟皇上好好的谈谈,为两位大人开脱。希望两位大人一定要保重。林觉跟严正肃说,再次过堂审讯,便席地而坐,闭目睡觉。吴春来不敢用刑,这样可以保持体力,免得受这狗贼的故意折磨。严正肃也点头答应了。 第一零三七章 噩耗 (本章为书友18672397加更。) 腊月二十三,这是大周的小年了。这日午后,林觉得了一个好消息。容妃派人从宫中送来了消息,说太后已经跟皇上长谈了一次,根据太后的反馈,皇上答应对严正肃和方敦孺从轻处罚。或许会赦免他们的不当言论。皇上本来是不同意的,但太后马上要收拾东西要回山东老家去,皇上这才不得已答应了下来。据说皇上于明日最后一天的早朝上将会颁布新年大赦诏书,其中便包括严方两位大人。 林觉闻之喜出望外,郭冲以新年大赦的方式来赦免严方两位大人的罪过还真是个极为聪明的作法。或许他心里不愿这么做,但太后施压还是有效果的,郭冲怕背上不孝之名,加之他内心里对严方两人还是有些恻隐之心的,所以促成了这件事。这个结果不啻于是近日来最让人高兴的消息了。 方师母和浣秋母女听到这个消息喜极而泣,方师母更是赶紧拉着浣秋上街去采办新衣新帽,准备迎接夫君的出狱。能在新年前救出夫君,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消息。 半夜时分,林家众人正酣睡之时,突然间,一阵急促的叫喊声惊扰了林家众人的美梦。有人径自进了后宅,大声叫喊林觉的名字。 林家后宅顿时骚乱了起来,林战在睡梦中被惊醒,大声啼哭起来。林觉坐起身来,身旁的小郡主一边哄着林战一边惊愕的发问:“谁在喧闹?出了事不成?” 林觉的第一反应是有人跑来家中捣乱,意图不轨。但很快,他便意识到不是。因为虽然混乱,但却无惊叫示警之声。 “出了什么事?”林觉沉声问道。 “郡主,姑爷,是小王爷来了。前面的人没拦住,小王爷径自来后宅了,现在在花厅那里。要姑爷立刻去见他。”婢女的禀报声传来。 林觉一愣,皱眉对小郡主道:“你兄长来作甚?这大半夜的,怕是有三更了吧。” 小郡主点头道:“怕是出了什么事,别是我爹娘出了事吧。莫说了,赶紧去瞧瞧。” 小郡主因为紧张,声音都有些发抖了。林觉安慰她几句,匆匆穿衣起床,也顾不得梳理发髻,披着大氅散着头发便出门往花厅行去。 花厅里,小王爷郭昆正像是一头焦躁的狮子一般在花厅中踱步,什么事让他不顾礼节半夜直冲内宅之中?郭昆虽然粗鲁,但却并非是不懂礼节之人。林觉看到他的身影时,心中甚是疑惑。 “妹夫,你可起来了。快随我去。 ”郭昆见到林觉,立刻上前来大声道。 林觉见礼道:“兄长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王爷和岳母大人都好吧。” 郭昆愕然道:“好啊。我父王和娘亲好着呢。” 林觉道:“那你怎么慌张前来,采薇以为王府出了事呢,紧张的哆嗦。” 郭昆咂嘴道:“不是我府里出了事,而是朝廷里出了事。你还不知道吧,严正肃和方敦孺死在牢里了!” 林觉惊的目瞪口呆,脑子里嗡嗡的响,忙道:“莫要开玩笑,怎么可能?昨日我才见过他们。都好好的。” 郭昆叹道:“我跟你开什么玩笑?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今晚我当值带队巡城,路过东华门外,见御史台衙门里乱做一团。我有个熟识的军官在殿前司当值,他们现在负责封锁御史台,我一问,才知道此事。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在狱中上吊自杀了。” 轰隆隆!郭昆的话像是一个炸雷在林觉的脑子里炸响,林觉整个人感觉浑身无力,头晕目眩,身子摇摇欲倒。 郭昆忙一把扶住,大声道:“怎么了?怎么了?妹夫,你莫吓我,没事吧你。” 林觉扶着桌子缓缓坐下,摆手哑声道:“没事,我没事。” 郭昆沉声道:“我知道你最近忙着救他们,所以我第一时间便赶来这里告诉你。我已经让人封锁了现场,本来不归我管的,但我想你应该会想着去瞧瞧。所以你快些随我去,一会儿消息传开了,现场破坏了,便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林觉明白郭昆的意思,郭昆是担心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是被人杀了,所以让林觉跟着去瞧瞧现场。一旦消息传开,现场遭到破坏了,那便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林觉艰难的喘息几口气,忍住胸腹之中郁结之气,起身道:“请稍等片刻,我去接师母和师妹来。我要带她们一起去。” 郭昆想了想道:“好,可得快些。” 林觉吸了口气快步出厅,小郡主正穿着妥当前来,见到林觉面色煞白,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林觉道:“去问你兄长,我得去换衣服出门。” 小郡主正待说话,林觉已经一阵风般的去了。小郡主意识到出了大事,忙去往厅中,兄妹相见,很快便得知了这个惊天噩耗。小郡主当时便也傻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林觉飞快回到屋子里,一边命人去前面告诉孙大勇他们集合队伍,叫丫鬟替自己胡乱扎了发髻,更衣后匆匆前往后方方 浣秋和方师母的小院去。到了那里,林觉也不敢明言,只说去见先生,让师母和浣秋穿戴起来。方浣秋明显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不住的追问,林觉只不回答,连声催促。 不久后,孙大勇集合了二十几名护院马队,和小王爷率领的百余名骑兵兵马一起护送方家母女朝着御史台方向疾驰。抵达御史台后,果见数百兵马将御史台前门封锁起来。郭昆上前去,一名殿前司守卫御史台的军官上前打招呼,郭昆低低说了几句话,那军官当即下令让林觉等人进去。 几名当值的御史台官员欲待拦阻,林觉厉声呵斥,那几名官员本就是低级官员,只是今晚当值,并非要员,也不管多言。一行人冲入御史台大狱前,狱卒们不敢拦阻,开了牢房的门,让林觉等人进去。 在踏入这黑暗阴森的牢房之前,林觉停下了脚步,低声对满脸困惑的方浣秋和方师母道:“师母,师妹,你们在此稍候,我去见先生。一会儿,你们再过来。” 方师母沉声道:“林觉,是不是你先生出了什么事了?你告诉老身,老身不要紧的。你们这神神秘秘的,老身心中反倒不安。” 林觉皱眉不答,方浣秋道:“师兄,你说话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爹爹他怎样了?” 小王爷在旁叹道:“告诉她们吧,迟早的事儿。” 林觉咬着牙点头道:“师母,师妹,我得到了消息,先生和严先生他们……他们……恐怕发生了变故。他们说,两位大人在牢狱中自杀了……我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我也希望这不是事实。但是……这恐怕就是真的。……你们去瞧了那场面怕是受不了。待学生先去看看究竟,一会儿再来请你们去。” 方师母和方浣秋宛如遭受晴天霹雳一惊,顿时惊呆在当场。一路上心中的疑惑和担心早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此刻听林觉这么一说,母女两顿时如泥塑木雕一般愣在当场。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不信,我不信。”方浣秋大声叫了起来。 方师母在旁身子摇晃,忽然双腿发软,往地上倒去。林觉手疾眼快,伸手扶住了方师母。 “师母,师母。”林觉叫道。 方师母双目紧闭,人事不省。林觉对方浣秋叫道:“师妹,这个时候你需坚强,否则你娘该怎么办?” 方浣秋一边擦着滚滚的珠泪,一边扶着母亲呼唤,替她抹胸顺气,片刻后方师母悠悠醒来。眼睛睁开的一刹那,泪水已经磅礴而出。 第一零三八 绝笔 (二合一。今日无更了!) 林觉站在一旁,轻声道:“师母,学生先去瞧瞧吧。” 方师母擦了眼泪,轻声摇头道:“不,我和你一起去,我要见夫君,我要见到他。” 林觉正欲劝说,方浣秋在旁抽泣道:“师兄,我和娘要亲眼去看爹爹的生死,那是我们的亲人,你不必担心。求你了。” 林觉喟然长叹,点头道:“好吧,师妹,扶着师母,我们去见先生去。” 一行人沿着阴暗潮湿的甬道往天字号监舍行去,原本犯人哭嚎怪叫喧扰的监舍之中今日居然毫无声息,死一般的寂静。众人杂沓的脚步声在监舍之中回响,每接近一步,都仿佛是重重的踩在人的心里。 天字三号和四号监舍外边站着提着灯笼的两名狱卒,他们远远的站在,也不敢靠近监舍栅栏。两盏灯笼在黑暗中宛如两团鬼火一般闪动。在接近四号监舍的时候,尽管有了强大的心理准备,但是看到那个悬挂在栅栏顶端摇摇晃晃的人影的时候,林觉还是大吃一惊,惊叫出声。 “先生!”林觉跪倒在地,仰头看向那挂在栅栏上端绳索上摇摇晃晃的身体大声哭叫起来。方敦孺的身形本就高大,这监舍的高度其实也不太高,栅栏高度仅有丈许高。方敦孺的尸体几乎是从栅栏顶端拖到地上,离地不足数尺高。整个人以发覆面,看不见面容,但林觉认得出,那正是方敦孺。 “夫君啊!” “爹爹!” 方家母女哭倒在地,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监舍之中。 林觉眼泪婆娑,脑子里一片空白。得知这消息之后,林觉甚至还抱有一丝幻想,觉得小王爷的消息是假的。他觉得自己来到这里后,会看到方敦孺负手站在这里对着自己笑说说话。然而,现实永远是残酷的,所有的幻想在见到方敦孺尸体的那一刻破灭粉碎,痛苦和悲哀涌满心田,悲伤让林觉不能自己,几乎昏厥。 在林觉身边的人其实都知道,林觉一直将方敦孺当成父亲一般的看待,这一点林觉毫不避讳。即便有时候这种感情让身边人觉得奇怪,为何林觉会对方敦孺会这样,仅仅是拿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话来解释是解释不通的。林觉自然也不会跟她们去诉说上一世和方敦孺的情感渊源。这也是为什么,在方敦孺当初看似极为绝情的打压自己,甚至可以说是迫害自己的情形下,林觉依旧对方敦孺保持尊敬之心的原因。作为一个穿越人士,上一世唯一拥有的便是方家夫妇的温情,这是那段黑白人生中唯一的一抹彩色,对林觉而言,那是极为深刻的,刻骨铭心的想要维护的东西。 现在,面对方敦孺挂在栏杆声的尸体,林觉怎能不痛彻心扉。 “小王爷,按照您的吩咐,我没让他们动尸首,怕破坏现场。”守卫御史台的殿前司那名军官低声向郭昆道。 郭昆点头道:“多谢兄弟了,有机会一起去喝酒。” 那军官点头退下。郭昆缓步走上前来,朝着方敦孺的尸体作了个揖,俯身在林觉耳边道:“妹夫,抓紧时间,一会儿其他人得到消息便要来了。得先查看一番。” 林觉强忍悲痛,爬起身来。走到方师母和方浣秋身旁低声道:“师母,师妹,节哀顺变。我要将先生放下来了,一会我会检查先生的死因。师母,师妹,要不你们回避吧。” 方师母满脸是泪,摇头道:“不,我们看着,我要亲眼看着。” 林觉无奈,只得转身过来,也不叫人帮忙,抽出腰刀劈开栅栏的铁链推了木栏门进去。走到方敦孺的尸体旁边,蹲下身子用肩膀顶住方敦孺的身体,双手紧抱着方敦孺的双腿,用力往上顶起。 林觉原本以为,高大的方敦孺一定很沉重,但往上顶起的时候,却发现方敦孺的身子轻飘飘的,双腿瘦的很。双手所触之处骨头嶙峋,坚硬无比。看似身材高大魁梧的方敦孺,其实已经瘦的不成样子了。唯有他的铮铮铁骨还在,硌得林觉肩膀生疼。 林觉小心翼翼的顶起方敦孺的身子,花了好几次才将他的头从绳套中取出来,然后像是生恐弄疼了方先生一般缓缓将他放在地上。众人提着灯笼围拢进来,林觉蹲在地上,轻轻拨开方敦孺脸上的乱发,露出那张曾经熟悉的清隽的面容来。 那张脸上没有狰狞和恐怖,没有扭曲和怨愤,一般自挂而死之人都会面目狰狞,但方先生没有。惨白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微微的笑意,神态甚为安详。 “夫君!”方师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上前来伏在方敦孺的尸体上痛哭起来。 方浣秋也是满脸泪水,抓着方敦孺冰冷的手,哀哀痛哭。人生悲惨之事莫过于亲人朋友的生离死别。一个人永远坠入苍茫之中时,最痛苦的其实便是他们的家人。其他人很难感同身受这一点。朝夕相处的亲人离去,从此阴阳两隔,永不再见,这种伤痛是最真切的伤痛,比之身体上的伤痕要痛苦百倍。 那边厢,郭昆命人将严正肃的尸首也从栏杆上解了下来,将两具尸体放在一处。为避免方师母和方浣秋造成对伤痕的破坏,林觉不得不劝说师母和浣秋节哀,让浣秋扶着已经要昏厥的师母在旁站立,林觉亲自动手,跪在尸体旁仔细的检 查起来。 林觉要检查的是两位大人是否是自杀而死,倘若是他杀,伤势上必然不同。身体也会有打斗擦碰的痕迹,这些都能会查出疑点。但仔细的检查之后,方敦孺和严正肃的尸体上都没有剧烈挣扎打斗的痕迹。对比颈部的痕迹,也只是一道绳索的痕迹,跟用来自杀的那条绳索的痕迹形成印证,并没有发现是被人先杀死之后伪造自杀的迹象。 同时,根据自杀的方式来看,倘若有人强行将两位大人挂在木栏上吊死的话,两位大人的手脚并无捆绑痕迹,那么挣扎之际一定会在栏杆上留下划痕。在栏杆上自杀的话,倘若不知自己求死,甚至根本无法办到。因为栏杆可以借力,手脚触碰到栏杆便会抱住而松脱,这是本能行为。但这一切根本就没有。两位大人的手指甲里没有任何栏杆上的木屑,木栏上也没有任何的划痕。 综合这种种因素,林觉初步得出了判断。一则,两位大人是在别处被杀,然后移尸于此,挂在了木栏上伪造自杀现场。二则,两位大人是真的自杀,一心求死,所以才没有任何的挣扎,甚至脸上还带着笑意。 林觉和郭昆向那狱卒和守卫御史台的军官征询,得知昨日傍晚过堂之后,两位大人便一直在牢房之中。方大人还向狱卒要了一壶酒,因为林觉打过招呼给了银子,狱卒便满足了他们的想法。在此期间,两位大人绝对没有离开过监舍,也没有任何人接触过他们。 “对了,方大人要了纸笔,说要写字。我们便给他了。他还要了一根绳索,说是睡觉的床有些松散,要拿根绳索绑一下,我们也没多想,便给他了。适才我们瞧了,那上吊的绳索……便是我们给他的那根。一截两半,两位大人一人半根,却当了索命的吊索……” 狱卒的话让事情变得明朗起来。当放置在监舍小床枕头上的一份信笺被发现后,整件事变得水落石出。 那是一封绝命书。 “余方敦孺,今日于此作绝笔之书,此书既成之时,便是某绝命之时。尔等见此书时,某已成泉下之鬼。作此书乃抒我心中之言,教新朋故交,亲眷同僚知晓方某内心所想,不至生出误解。” “……余自少年时读书于书堂之中,每读国史,无不涕泪而下,先皇先臣创业之维艰,亘古未有之。开疆拓土,东奔西突,终于有了我大周大一统之江山社稷。其中艰难苦恨,可想而知。正因如此,余常在想,后世子孙岂能忘记先祖创业之艰,岂能不好好的经营这江山社稷。” “……正所谓,创业难,守业更难。我大周自历代先皇而下,可谓殚精竭虑,勤勉为国,上下齐心一力,终历百年之世,让我大周成为繁华富庶国泰民安的天朝上国。天下番国无不朝拜敬仰拜服,称臣俯首。唐人王维所言‘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这首诗放在我大周也全不为过。余少年时入京游历,恰逢先皇大寿,各国使节鱼贯入朝道贺,万民百姓遥遥拜祝,何等的气象恢宏,何等的上国风范?自那时起,余便立下报效大周之念,立誓要为大周的繁荣富足贡献心力,打破历朝历代盛极则衰的轨迹。为此,余博览群书,游历天下,希望能长识见闻,为国效力。……” “……入仕之后,余一直不敢忘记自己当年立下的誓言,余有一警勉条幅,随时携带身边,挂在床头,早晚观之,不敢或忘。那便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或有人以为方某此言太过自高自大,然方某以为,这应该是我大周每个人的宏愿,每个人都要有责任感,有报国之心,方可成大事,余不觉得此言过甚。” “……然少年之时,不知世道之艰,不知国事之繁,总以为一蹴即成,万事皆易。踌躇满志,无所滞碍。待入仕之后,某方知行事之艰难。而我大周百年积弊爆发,日渐衰弱。冗奢靡费,国力日下。某备受打击,却又不得挽救之策,故而选择辞官归隐,回松山书院教书。有人说我方某言不对心,遇难则退,方某也不想辩驳。但其实方某虽为教授学子,实则是思索救国之道,思考如何能解决我大周江河日下之危机。处于纷乱朝堂之上,反不知症结所在。正所谓‘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当远离朝堂之后,方某才慢慢的明白了问题所在,脑海中也形成了一些对策……” “……是的,那对策便是,积弊需变,而且要痛下决心,有烈士断腕之心,方可消弭积弊。要有伤筋动骨的心思,方可拨乱反正,将一切重上正轨。要中兴我大周盛世,必须破而后立,不可因循,不可瞻前顾后。那便是要进行一次从头到脚的大变革。幸运的是,方某的想法得到了正肃兄的应和,能觅到正肃兄这个志同道合之人,方某此生无憾。方某和正肃兄宛如伯牙子期相遇,颇有知己知音之感。更重要的是,皇上登基之后也立志改变目前国力衰微江河日下之况。上立志于此,才有了改变现状的可能。皇上殷勤关爱,垂询对策。我等畅所欲言,相谈甚笃,方某这才应正肃兄之约入京为官,发动变法之事。” “……可以这么说,入京变法这近三年来,是方某这一生过得最为痛苦的三年。这三年,可谓耗费了方某毕生之精力,经受了方某从未经受过的煎熬 和折磨。方某每自揽镜自顾,看着自己一天天从黑发变成白头,从康健变成衰微。从当初健步如飞穿行山野之间的黑发健体之人,变成了一个齿危发秃,垂垂老暮之人。这三年,在方某而言不啻为三十年之久。但实际上,身体上的煎熬算不得什么,每日三更方息,五更便起的辛劳也算不得什么,最让我煎熬的其实是内心之中。变法之事从一开始便阻力重重,各方攻讦不休,指谪如潮。这种压力,才是方某和严大人所面临的压力。方某不敢说没有动摇,曾几何时,也曾想过挂冠而去,不涉此纷扰之事,笑傲山野之间,过自由自在的日子。然少年时报国之志,天下黎明百姓之苦,江山社稷之危,我又怎能无视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宏愿又怎能实现?所以无数次的煎熬之中,方某还是坚持了下来。直到今日,方某决定命赴黄泉之时,还是没有为当初的选择而后悔。那是方某毕生想做的事情,无怨无悔,无悔无怨!” “……变法之事不能说毫无瑕疵,事实上变法确实带来了巨大的纷扰和一些弊端。但此乃意料之中的事情,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自古变法之难,难就难在破陈立新之时必有人出来反对,因为伤筋动骨,侵犯了有些人的利益。但站在江山社稷的角度,这些都不足为患。变法的目的乃是‘富国强兵’,只要这个目的达成,付出任何的代价都是值得的。这些都是我们决定变法便在预料之中的事情。但没想到的是,这些纷扰确实阻挠了新法的推行,甚至愈演愈烈,不可收拾。针对方某和严大人的攻讦一直不断,这些其实我们也不以为意。但皇上对此可能没有心理准备。别有用心之人将各种罪责归于变法之事上,让人不胜愤慨。所以方某才说了那三不足之言,本意乃针对变法之事,而非冒犯皇上之言。倘若有人要问,方某后不后悔说出那样的言论来?方某可以在此明言,方某绝不后悔。那本就是方某心中之言。方某痛心的不是这言论导致的攻讦和后果,让方某心寒的是,在此之前,皇上变法之心便已然不坚。倘若一开始便无决绝之志,变法如何能成?变法绝非是一时之兴起,绝非是言语上的震耳发聩,更需要的是信任,是理解其本质,理解所有作为的目的。一旦生出疑窦,便为人所乘,变法便难以为继了。” “方某熟读史书,自知古来变法者从无善终者。战国时吴起变法,结果车裂于市。秦商君变法,带来大秦一统天下之局,亦不免被车裂于市。屈原楚国变法,最终投江而没。汉晁错变法,晁错死。王莽政改,王莽死。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无论成功者与不成功者,都难逃一死之厄运。何者?无非是动了一些人的利益罢了。方某这严大人自决定变法之事,便已经考虑的清清楚楚,便已经决定不惜一己之身,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二人唯一所想的便是要达成‘富国强兵’之愿,让我大周重新中兴,万世绵延。让政和清明,让百姓安居乐业。让我大周成为当今世上最为强大富庶之国。只要能达成这样的目的,死又如何?只可惜的是,我二人终不能达到这样的目的,身陷囹圄之时我们便明白,这一切都已经离我们而去,我们的宏愿无法实现了。新法被废,我二人的心血付诸东流,我二人既为变法而来,如今又有什么理由而立足于这世间?宵小之辈的攻讦对我们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我们可以笑着面对,不屑一顾。但变法之事的终结,便是我们生命的终结。所以,方某选择一死以谢天下,一死以明心志。倘我大周变法必须要有人流血送命,方某和严大人便为天下之先,为变法流尽热血。此为方某和严大人愿意命赴黄泉的本意。旁人无需多加揣测。……” “冰云吾妻,浣秋我儿,原谅我此举。我知道你们会很伤心难过,但人终有一死。今日不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终不免有此离别。你们也莫要怨恨我,你们是我的亲人,当知我心中之志。我此去是遂心中之愿,你们就当最后一次容忍我的自私。冰云吾妻,为夫希望你保重身子,颐养天年,勿要伤心。敦孺此生负你良多,也不必多言。倘有往生,必结草衔环报答你此生之恩情。吾一生清贫,家徒四壁,亦无积蓄。老家还有薄田数亩,破宅数间,当可让你不至于受饥寒之迫。浣秋我儿,勿要怨怪爹爹,大丈夫立足世间,当有所为,当有所必为。爹爹赴死,便是必为之事。你今后好好孝顺娘亲,相夫教子,爹爹便含笑九泉了。” “各位故交新朋,方敦孺在此和诸君别过。特别告诉你们中的一位,方某对你寄予厚望,勿忘方某所言,当有所作为。一个人立足天地之间,倘只为自己,此生便无意义。当以天下为己任,为万民立命,为江山社稷着想。老夫搁笔之时,送上老夫最喜欢的这首诗与君共勉,就此永诀!诗曰: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方敦孺绝笔于腊月二十三小年之夜!” 林觉默默的看完这封绝笔信,心中不知何种滋味。伤痛惋惜眷恋崇敬,种种情绪涌上心头,呆呆而立,泪流满面。 方浣秋从林觉手中拿过那封绝笔信去,看了笔迹确认无误,再看了那信中内容后,将那封信抱在胸前,再次大放悲声。 第一零三九章 猪狗不如 天字三号监舍里也很快找到了严正肃的绝笔书,两相比较之下,事实确定无疑。两位大人心意相通,竟然共同赴死,携手自杀,当真让人扼腕叹息,伤痛唏嘘。 郭昆看了两封信之后,沉声道:“看来确定无误了,真的是自杀。两位大人……真是刚烈之人,令人佩服。林觉,既是自杀,这件事……恐怕只能不了了之了。我原本以为是遭人杀害的。” 林觉红着眼,咬着牙沉声道:“自杀?不错,确实是自杀。可他们为何会自杀?好端端便会自杀?这就是谋杀。他们合伙谋杀了两位大人最为看重的东西,所以两位大人才会自杀而去。他们让两位大人生无所望,报国无门,还攻讦折磨,想尽办法的泼脏水,这所有的一切才是他们自杀的原因。” 郭昆皱眉道:“话虽如此,可是他们毕竟是自杀啊,你可不要轻举妄动,不要冲动行事。” 林觉不答,缓步来到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尸体旁边,跪在地上恭敬的磕了三个头。抬头沉声道:“先生、严大人,你们本不必这么做的。皇上明日早朝便要对你们大赦的呀,二位大人便不能多捱一日么?学生理解你们心中的痛苦,你们是被迫无奈,只能以死明志。严大人,方先生,林觉在此立誓,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诬陷迫害的你的人,他们都将会为你们陪葬。先生放心,师母和师妹我会好好的照顾的,您在九泉之下安息吧。先生,严大人,学生带你们回家。” 林觉说罢,趋近伸手拉起方敦孺的胳膊,用力将方敦孺的尸身背在肩头站起身来。 “孙大勇,你们将严大人的尸首抬上,咱们送两位大人回府。”林觉沉声喝道。 孙大勇沉声应诺,几名护院上前便搬起严正肃的尸体,放在一名身材高大的护院背上。 “小王爷,两位大人的尸首可不能搬走啊。两位大人虽然去世了,但要运走尸身,还需得上面的命令。今晚让你们来此已经是卑职自作主张了,你们带走尸首,回头我怎么交代?”守卫御史台的禁军军官忙向郭昆拱手道。 郭昆想了想对林觉道:“林觉,这么做确实有些不妥,两位大人的死朝廷肯定要核实的,尸身也不能说搬走便搬走。按照规矩……” 林觉嗔目打断道:“什么?人都没了,还要留在这监舍之中让那些狗杂种们来侮辱嘲笑?我管他什么规矩不规矩,我要带两位大人回家,谁拦我,便是跟我林觉作对。” 郭昆咂嘴刚要说话,便听监舍甬道尽头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谁这么大的口气呀?朝廷的规矩都不管了?” 众人转头看去,甬道尽头几盏灯笼光线明亮,十几名禁军士兵簇拥着一名赭衣官员杂沓而来。那官员身材瘦削,面容清秀,迈着方步,派头十足,不是吴春来更是何人。 吴春来来到十余步外,忽然间口中大方悲声,高声叫道:“这是怎么了?恩师,恩师,您怎么这么想不开啊。恩师啊,学生虽被您逐出门墙,但学生对恩师依旧尊敬崇拜,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和恩师冰释前嫌啊。恩师啊,您怎么就去了啊。” 吴春来哭喊着跪地要磕头行礼,林觉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将背 上的方敦孺的后背留给吴春来,便是不受他这一礼之意。 吴春来爬起身来看到的是近在咫尺的方敦孺的后背,心中有些惊吓,忙退后一步叫道:“林觉,你干什么?” 林觉冷声道:“吴大人,我恩师倘若在世,也断不会受你这一拜。你还不配向恩师祭拜,没得让我恩师不能瞑目九泉。” “放肆!有你这么跟吴副相说话的么?你算什么东西。”吴春来身旁陪同的新任御史中丞刘胜厉声喝道。 “吴大人,林觉是我夫君的学生,是我家秋儿的未来夫君,是我方家的女婿,他当然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倒是某些人,吃里爬外,猪狗不如,为了名利而欺师灭祖。我夫君在世,断不会受此人祭拜。”一旁的方师母面色惨白,沉声喝道。 吴春来转头看到方师母,面色有些羞愧,忙上前来行礼道:“原来师母也在,春来给师母见礼,师母节哀……” 方师母冷声道:“吴大人,不敢受礼,师母也不是你能叫的。你和我方家早已恩断义绝。再不用惺惺作态。” 吴春来甚为尴尬,干笑道:“师母,您的心情春来能够理解,先生想不开啊,怎么就走了这条路。其实事情交代清楚了,并非没有活路。哎,说什么都晚了。师母,您放心,春来必命人好好的收殓先生的。您和师妹有什么需求,尽管跟春来说,春来必竭力满足。” 方师母冷声道:“不敢劳你大驾,夫君新丧,我们要带他回家,吴大人倘若无事,便请让开道路,我们要走了。” 吴春来咂嘴叹息道:“哎,师母啊,这个……按照朝廷规矩,严大人和方大人还是朝廷羁押审讯的要犯,就算是故去了,却也不能任凭你们带走尸首啊。这御史台大牢重地,你们本是不能随意进出的,今晚你们闯入这里,这已经是不妥了。不过,春来当然理解事出有因,也不会怪罪追究你们。你们且离去,春来会查清楚情形,禀报朝廷,之后皇上应该会有旨意的。师母,您看好不好?” “滚开,好狗不挡道,我爹爹便是被你们这些狗贼害死的,我爹爹在天之灵保佑,定叫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我爹爹都死了,你们还不肯放过他。你们还是人吗?”一向文静娴雅的方浣秋竟然开口喝骂起来,可见她悲痛愤怒到了何种地步。 吴春来皱眉道:“小师妹,你怎么能这样?我是一片好意……” 林觉沉声喝道:“孙大勇,给我听着,头前开路。今晚我们要将两位大人的尸首带回家。谁要是阻拦,便给我杀。管他是人是狗,管他是官是兵。谁拦路谁便是我们的敌人。你们只管打杀,出了事我担着。听清楚了没有。” 孙大勇闻言低声喝道:“遵大人之命。兄弟们,抄家伙。” 沧浪浪之声不绝于耳,二十余名林家护院纷纷抽出兵刃来,一时间刀光闪闪,剑影森森。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造反么?”吴春来变色,大声喝道。数十名禁军也纷纷亮出兵刃来。 林觉冷声喝道:“冲!”,说罢,背着方敦孺迈步向前而去。孙大勇等人护院纵身而上,猛扑向前。 “哎哎哎,小王爷,你 也不管管。你要是不管的话,我可不客气了啊。这林觉是疯了不成?这是造反,这是闹事。皇上降罪下来,他可要倒大霉的。”吴春来大声叫道。 郭昆虽然觉得林觉这么做有些冲动,但这个时候他岂能帮着外人。于是沉声喝道:“人都死了,你们还想扣着尸首,太不近人情了。皇上未必会降罪,皇上可是仁慈之人。吴春来,我警告你,倘若今天你敢对我妹夫动手,那也莫怪我不客气了。劝你还是识相些,倘若真的伤了吴大人,你那娇妻美妾,万贯家财,锦绣前程可就全化为泡影了。” 吴春来嗔目咬牙,郭昆沉声喝道:“众兄弟,护送方大人严大人尸首回府。若有人对抗,便给我杀。一切责任,爷来承担。” “遵命!”郭昆带来的十几名禁军护卫齐声大喝,又是一阵沧浪浪之声,长刀佩剑纷纷出鞘。 吴春来骂道:“疯了,疯了,如此目无法纪,简直该死。本官一定要将今晚的事情禀报皇上,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林觉厉声喝道:“冲!” 单手抱紧方敦孺的身子,另一只手抽出长刀来,踏步向前,瞪着吴春来那张扭曲的脸,双目血红,快步冲上。 吴春来大惊失色。他是何等精明,对方人数占优,好汉不吃眼前亏。这要是硬来,搞不好真的被捅上几刀死在这里,那可就不值得了。自己可不想给严正肃和方敦孺陪葬。两个老家伙已经自杀了,对己方而言已经大获全胜,明日可以罗织个畏罪自杀以谢天下的奏折,这两个人从此便再不会成为自己和吕相面前的障碍了,犯不着现在跟红了眼的林觉死磕。 “退,退出去,且让他们去,明日早朝上,必奏请皇上给予严惩。”吴春来大声叫嚷着,转身便跑。一群禁军也纷纷跟着退去。林觉背着方敦孺的尸体,拖着长刀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冲出监舍,直奔御史台外。吴春来带人远远的跟着,却再不敢让人加以阻挠。 …… 天气极寒,冷彻骨髓。 黎明时分,林家前厅正堂之中已经布置好了灵堂。林府上下,全体缟素。白幔绵延,黑幡漫卷。巨大的棺木停在正堂之中,布幔上挂着林觉亲手书写的挽联,联曰:终年未尽平生志,遗言唯斯后来人。棺木前方,白烛摇弋,纸灰飞扬,说不尽的悲戚之感。 方师母原本是想要在榆林巷设立灵堂,毕竟在林府设置灵堂有些不合规矩,她也担心这么做会引来林家人说话。但林觉告诉她,先生虽无子,自己便是他的儿子。先生生前已经将自己收入门墙,哪怕是作为学生为他送终也是情理之中。林家众人的想法不用考虑,自己为方先生送终,她们理当也随同自己。 方师母也没怎么太坚持,夫君已死,孤儿寡母万念俱灰,本就心境悲凉,此刻早已没有精力去做任何事,这件事只有交给林觉去操持了。林觉从半夜里带着方敦孺的尸身回来之后便一直没有休息,购置棺木,购买寿衣,亲自为先生擦身穿衣入殓,布置灵堂,守孝在前,所有的事情他都亲力亲为。林觉的心中冲门了愧疚,自己终究没能救下方敦孺和严正肃,实在是愤懑难言,心怀郁结。 第一零四零章 追悔莫及 方敦孺和严正肃自杀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朝野四方,很多人惊愕的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有的人弹冠相庆,庆贺这两个搅动大周三年来政坛风云变幻,雷霆风暴一般推行变法之策的政治对手的覆亡。他们死了,在无人能在朝廷中搅动风雨了。朝廷将重归于他们的掌控之中。很多事都好办多了。 有的人悲痛欲绝。他们敬佩的两位刚正不阿,雷厉风行的官员从此不在。大周朝变法之事无人为继,必将重回老路。那二人就像是漆黑的夜里的两盏明灯,照亮了前方崎岖不平的道路。现在那两盏灯灭了,前方一片漆黑,谁还能引领前行? 让人可悲的是,街上还有百姓放起了鞭炮,似乎是庆贺严正肃和方敦孺的死。百姓们不可能去顾及什么大局,他们只知道变法给他们带来了伤害,所以这两人的死对他们而言是很解恨的。严方二人三年变法路,朋友没得几个,仇人倒是自上而下不知有多少,不知有多少人咒骂他们,希望他们不得好死。与其说严正肃和方敦孺是政治生命的终结导致了这个结局,莫如说是他们的承受能力已经到了极限。他们的死跟大周上下的这种反对变法,辱骂诅咒诋毁他们个人品行的行为不无干系。他二人虽然豁达坚韧,但谁也无法忍受自己一片为国为民之心,却被上下所误解,所诋毁。 被朋友家人和自己全力维护的人的指责,远比敌人的攻讦要伤人和痛苦的多。 郭冲是在凌晨时分得到这个消息的,吃了药丸的他当时睡的正香。事实上这段时间他睡的都很香甜,身子在好转,心情也在好转。狠下心来停了新法之后,他发现朝廷里的麻烦事少多了,他甚至有些怀疑当初自己决定变法是不是一个错误了。当然,那只是他偶尔冒出来的一个心思罢了,他当然知道变法图强的重要性,但是他觉得,也许这件事该交给后来人去做为好。自己也许就是个守成的皇帝,自己能守住这份家业,那便算是个合格的皇上了。在经历一系列的变故和打击之后,郭冲变得不再那么踌躇满志,变得务实起来。特别是自己几乎是从病入膏肓而慢慢康复,他认为自己不能再折腾了,之后的日子他该好好的享受帝王生活才是。 可是,当方敦孺和严正肃自杀的消息送到了他的寝宫之内的时候,面对钱德禄的禀告,郭冲还是呆呆的坐在龙床上久久不语,怅然若失。 对于当初踌躇满志的他而言,方敦孺和严正肃的到来就像是给他带来了一股激情,他曾很多次坐在那里,听着方敦孺和严正肃为他描述出一个大周中兴之后的场景来,心中的激动和澎湃之情涌动着。他知道,要变法,只有这两个人能帮自己做到,因为他们比自己还要了解大周,还要为大周着想。无数次面对方敦孺和严正肃的时候,郭冲的心里都是有着惭愧之感的。 这种惭愧来自于郭冲的内心深处。郭冲想变法,但他不想付出太大的代价。郭冲也不是愚蠢无知之人,他也饱读诗书,道理上的东西他都明白。他知道变法这件事不容易 ,一定会遭遇挫折。只是,他没料到变法带来的冲击会这么大。或者说,他完全没料到方敦孺和严正肃进行的变法会激烈到如此地步,会涉及面如此之广,会动到那么多人的利益。 从变法开始之后,关于各地百姓的民怨的禀报便雪片般的飞到他的龙书案上。郭冲当时还很坚决,他并不以为意。但是当雇役法推行开始之后,郭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士大夫官员豪绅皇族们的利益统统被撼动。他们天天上奏吵闹,通过各种渠道来诉苦,让郭冲烦不胜烦。郭冲可以不去管百姓们的民怨,但他必须要理会这些人的想法。他担心自己成为孤家寡人,毕竟大周天下是天子和士大夫所共有的。他明白,真要是得罪了这么一群跟自己站在同一利益立场的人,绝对会有大麻烦。 所以,郭冲其实是暗中做了很多安抚的工作的,他甚至将那些吵闹的凶的人召进宫来,私底下告诉他们,他们的损失自己会想办法给予弥补,希望他们暂时忍耐。郭冲知道,自己这么做是损害了变法的权威性的,对于变法是不利的,但他却又忍不住这么做。郭冲便是在这种矛盾和纠结的心理之中推进着变法。 在外界看来,皇上是铁了心要变法了,殊不知,郭冲内心里却早就有些后悔了。严方二人有些不体谅人,郭冲好几次暗示他们不要那么着急,不要那么激烈,他们都不听。说出一番让自己无法拒绝他们的大道理来。郭冲不得不在犹豫踌躇之中答应他们的请求。但心中的后悔情绪却在累积,乃至于后来,他见到严方二人联袂而来的时候,都有些怕见他们了。 这种后悔的情绪在严方二人欲开始对军队变法和青教之乱后达到了顶峰。青教之乱的时候着实让郭冲乱了心神。郭冲忽然意识到,变法真的会惹来大麻烦,他也意识到自己不能承受这将大周搞乱的名声。他可是要当千古一帝的呀,退而求其次,那也得是个圣明的君主,再退一步也是该是个无功无过的君主吧。倘若国家真的乱在自己手里,那自己便是大周的千古罪人了。 但郭冲也并不希望将变法彻底否定,那毕竟是他主导的东西,打自己嘴巴子的事情他不能做。所以,他决定适可而止,变法到此为止,不再深入,并且做些完善弥补。虽然这么做有些半途而废的感觉,但郭冲觉得自己不能再折腾下去了。加之他的病情加重,更是不想在自己不知还能活多久的情况下再折腾的大周不能安稳,他要平稳的将大周的江山传承下去,便是他作为大周皇帝的职责了。 对于方敦孺和严正肃,郭冲心里其实对他们还是感激的。郭冲知道他们都是认真做事的人。所以在众人攻讦他们的时候,郭冲决定最后维护他们一次,他并不希望方敦孺和严正肃遭受攻讦,被追究责任。这是他作为皇帝,能给他们最后的庇佑了。当然了,郭冲这么做也有着其他的小心思的。他下罪己诏是以退为进之策,这么做固然对自己的圣名有损,但也会被人视之为勇于担当,直面过失的贤明之举。这么做的坏处其实并没有想象的 那么大。 郭冲希望方敦孺和严正肃能够感念他的维护,能够听从他的劝告,变法之事便到此为止。在那件事的处置上,他实际上已经剥夺了这条例司的诸多权力,那已经是一个明显的暗示了。他希望停止变法的话从方敦孺和严正肃口中说出来,那样自己也不必背负一个半途而废的名声了。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方敦孺居然说出了那样的话来。那三不足的言论着实惊吓到了郭冲。作为一个皇帝,他怎能容忍官员说出这样的言论?无论是私下里还是公开说的这种话,都是不能容忍的。但虽然如此,郭冲也明白方敦孺和严正肃绝非大逆不道之人,他们其实都是忠心耿耿的臣子,只是性子太耿直,说话太冲动。 但这件事却给了郭冲一个终止变法和处置方敦孺和严正肃的契机。既然方敦孺和严正肃不愿主动罢休,借着方敦孺发出大逆不道之言之事,自己便一了百了的完结此事。那不是自己不肯变法,不是自己半途而废,那是主持变法的人脑子里出了问题,自己不得不将他们拿办。后世人也无法因此责怪自己。 对于方敦孺和严正肃的处置,郭冲心里早已有了打算。莫看那些雪片一般飞来的奏折堆成了山,众口一词的要严惩方敦孺和严正肃,但郭冲可没打算杀了严方二人。大周朝也没有杀朝廷重臣的先例,除非是谋逆之臣。他不能开这个口子。另一方面,这两人的才能人所共知,一个是当世大儒,一个是治理府州县井井有条的能吏,更是自己少年时伴读的好友,故老臣之子。杀是不可能杀的,贬斥无偏远之地去当个州官或者知府是郭冲能想到的最佳的选择。当然了,这一切的前提是,严方两人必须承认错误,必须要低头道歉。那三不足的言论决不能姑息,必须遏制这种对人心具有蛊惑和摧毁的言论。倘若两人不肯承认错误,那么,严厉的惩罚是肯定的。就算自己再不愿意,也必须要做出姿态来。 林觉前来求情,郭冲是很乐见此事的,他需要一个人去劝说严方二人。但林觉的劝说显然没有奏效,郭冲心里是又恼火又焦躁,这两人太不给自己台阶下了,又硬又蠢,着实让人恼恨。但即便如此,杀是不可能的,最多是贬为平民流放千里,这已经是很严厉的惩罚了。他决定利用新年大赦这个契机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赦免两人的罪过,让他们告老还乡,既体现自己的仁慈,又对他们做出惩罚。 至于太后忽然有一天在自己请安的时候提及这两人如何处置的事情,郭冲明白这是有人向太后求情了。原本就没打算杀这两人,郭冲自然是做个顺水人情了。 但现在,他方敦孺和严正肃居然在牢中自杀了,他们居然连让自己原谅他们的机会都不给。郭冲的心里不是个滋味。回想当初种种,严方二人的种种言行,郭冲深刻的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他失去了两个一心为大周着想的忠臣,他失去了能帮助自己成为一个贤明君主的良臣贤吏。郭冲心中的惆怅和悲伤难以抑制,差点便落下泪来。 第一零四一章 吊唁 天亮时分,证明方敦孺和严正肃自杀的两份绝命书由吴春来送进宫来。吴春来的本意是籍此排除皇上对方敦孺和严正肃自杀的怀疑,并且来告林觉一状,因为林觉私自闯入将严方两人的尸首带走了,这必须得让皇上问他的罪。但吴春来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皇上在读绝命书之后竟然落泪了,皇上坐在那里老泪纵横,这让吴春来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郭冲在擦干眼泪之后便对着吴春来厉声呵斥道:“吴春来,人都死了,人家家属去领尸首,你怎可不许?还跑来告状,你的心还是肉长的么?” 吴春来小声嘀咕道:“可是……他们是硬闯进去的啊,那林觉,不是被方敦孺逐出师门了么?再无关系了,算什么家属?” 郭冲怒斥道:“林觉有情有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去领尸有何过错?你以为个个像你么?那方敦孺也曾是你的老师,你又是怎么做的?” 吴春来面色煞白,呆立无语。皇上居然揭了他的伤疤,原来那件事在皇上心里居然是这么想的。吴春来既羞愧难当,又愤怒不已。 郭冲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的重了些,严方二人的死让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所以说了这些话。平复了一下情绪,郭冲摆手道:“朕不是怪你,朕是说,人死为大,恩怨已了,还要抓着不放作甚?你退下吧,今日早朝朕不上了,朕要去拜祭严正肃和方敦孺,再怎么说,他们也是我大周的臣子,为大周呕心沥血做过事。人已经去了,朕理当去拜祭。” …… 方敦孺和严正肃的讣告发出之后,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林觉作为弟子和家属在旁谢礼。人死了,很多恩怨确实也得到了消解,严方二人平素为人方正,虽得罪了不少人,但却也让很多人敬佩。朝中官员络绎不绝前来,纷纷表达哀思。 很多当初在朝中反对的声音很大,吵得不可开交的官员,前来吊唁时却哭的很惨。看得出他们当中有人是真心的伤痛。大周朝以文治天下,士大夫阶层还是有很多明理之人的。他们知道,政见上的不同应该和人品分开,政见上可以攻讦,但对于严方二人的品行和名望,他们还是佩服的。严方二人的死何尝不是一种失去了朝廷廊柱,失去了文坛官场翘楚的悲哀。 条例司的人来了小半,也有很多人做贼心虚,之前反水诬陷,现在不敢面对了。让林觉意外的是,吕中天和杨俊以及吴春来都来了,按理说,他们不会来的,林觉可觉不会认为他们是为严方之死而悲哀。他们该弹冠相庆才是。他们前来,更多的是做出一种姿态给外人看而已。林觉当然不会在这种场合失礼,面对众人的一片节哀之声中,拱手行礼,一丝不苟。 直到巳时时分,宫中有旨意下来,说皇上郭冲要亲自前来拜祭,林觉才真正的明白为何吕中天杨俊和吴春来都会来了,他们定是知道了皇上要来拜祭的事情,所以才选择前来吊唁。皇上都来了,他们不来,便显得和皇上步调不一致,显得小家子气,反而会被皇上所不喜。 巳时过半,圣驾驾临。林家前庭之中跪满了迎驾之人。郭冲一身黑衣,眼角流着泪水快步来到方敦孺的灵前,长鞠一礼,久久不起。 谁也不知道皇上心里此刻想的是什么,但所有人都被皇上的举动感动了。能得到皇上亲自前来吊唁的荣耀,方敦孺也该瞑目了吧。这世上有几人能得到这样的尊重?况且到此刻为止,方敦孺和严正肃其实还是犯官身份,外边还在传他们畏罪自杀的流言。 “皇上,保重身子。”钱德禄担心皇上久立,且悲伤过度,在旁提醒道。 郭冲擦了眼泪,点头转身,走到方师母和方浣秋以及林觉面前,哑声说道:“朕很悲痛,朕失良臣,汝等失亲人,此时悲痛之心是一样的。你们要节哀顺变。” 方师母和方浣秋心里虽有所怨愤,但此刻却什么也不能说,只流泪答谢,垂首行礼。 郭冲走到林觉面前,指着那副‘终年未尽平生志,遗言唯斯后来人’的挽联道:“这挽联是你所写么?” 林觉点头道:“是我。” 郭冲点头道:“还是你了解方爱卿,林觉,你很好,至情至义,堪为楷模。方爱卿九泉之下,定欣慰于此,也不会再对你有所抱怨。” 林觉道:“皇上,蒙恩师厚爱,臣已经被恩师重新收入门墙,恩师早就原谅我了。所以昨晚臣才去将恩师带回家来。臣是恩师的弟子,恩师也将师妹许配于我,我既是学生也是半子,此乃情理之中。” 郭冲一愣,连连点头道:“好,好,这是好事。方爱卿这是临去时了无牵挂,安排好了后事。难怪他会走这条路。哎,方爱卿啊,你为全自己之名决绝如此,怎不替朕想想?你这一走,朕岂非成了害死你的人了?朕可如何自处?朕能为你做些什么?” 林觉轻声道:“皇上不要多想,先生是刚烈之人,行事并不多考虑。他不是针对皇上。皇上倘若想为先生做些什么,那么微臣倒有个请求。” 郭冲忙道:“你说,什么请求。” 林觉道:“臣恳请皇上能赦免恩师和严大人之罪,人已故去,不看功劳看苦劳,可否恢复两位大人的名誉,让他们瞑目九泉。两位大人最在意的其实还是被攻讦诬陷,被泼了满身脏水。皇上可否为他们平反?” 郭冲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朕居然忘了此事。岂能不为他们平反?朕原本也没想深责他们。人都已经没了,还计较这些作甚?” 郭冲快步走到厅门前,对着满院子的人和灵堂内外的人高声道:“方爱卿和严爱卿两人一生为国尽忠,鞠躬尽瘁。虽有过失,但瑕不掩瑜。现斯人已驾鹤西去,岂能再背负污名?传旨,即日起赦免其一切罪行,追授方敦孺文正公之爵,追授太傅。追授严正肃文忠公之爵,追授太师之职。此后不许任何人诋毁两位之名。两位大人丧事,由朝廷拨款操办,林觉主持此事,务必隆重。” 所有人既惊讶又欣慰,惊讶的是在皇上心目中,严方两位大人居然如此重要,看追授的爵位和官职便知 一二。欣慰的是,两位大人背负的所有污名洗清,终于清白而去,荣耀归兮。 …… 停灵三日,腊月二十六发丧。严正肃葬于严家祖坟墓地之中。方敦孺本身非京城人士,老家距离京城遥远,按理说要落叶归根,但林觉和方师母一合计,决定就在京城寻找墓地安葬。倒不是怕繁琐,而是方敦孺老家人丁凋零,葬在老家反而无人料理坟墓,逢年过节甚至没人去扫墓烧纸钱,还不如葬在京城左近,便于照料。 另外,林觉的心中还有另外一个想法,他要让先生就在京城安葬,让他看着自己为他报仇,看着那些迫害他的人的下场。当然,这个想法不足为外人道,没人知道林觉的这一层用意。 西山翠谷有一片山坡,面阳靠山,前有山涧溪流,是个好所在。林觉花大价钱买下,造了坟墓。二十六日上午,严正肃和方敦孺的灵柩同时发丧,在经过汴河大桥时,两人的灵柩碰了个照面。两位精神上的知己之交在此见了最后一面,这之后便各奔东西,一去东城严家祖坟之地安葬,一去西城翠谷山坡安葬。从此之后,一东一西守着汴梁城。 葬礼之后,林觉一觉睡到了天黑,醒来之后又钻进书房里呆到天明。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众妻妾只看到灯光亮到了早晨,窗棱上透着林觉坐在椅子上伏案疾书的身影。白冰几次想去瞧瞧,却被绿舞和小郡主制止了。林觉明显是不希望人打搅的,此刻还是让他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为好。 腊月二十七一早,林觉便出了门,告诉众妻妾他去上朝。众人都很诧异,年假已经开始了,早已没有早朝了,他去上哪门子早朝? 然而不久后,宫中朝钟轰鸣,皇上居然真的上朝了。文武官员也很纳闷,得到消息后匆匆上朝而来。到了之后,相互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早朝是皇上临时召开的早朝,据说是根据林觉的请求皇上才决定临时召开早朝的。 林觉本无要求郭冲早朝的权力,也没那么大的面子。但或许是为了照顾林觉的情绪,又或者是被林觉所说的有一桩要事要当着群臣向皇上禀报所打动。更或者是因为林觉救了他的命,所以给林觉一些面子。总之不管是什么原因,郭冲同意了林觉的求肯。于是敲打朝钟,命内侍和侍卫去通知百官前来上朝。 官员们因为放年假早已开始放纵自己,这一召唤吓得他们够呛,有的人还懒散的躺在床上搂着小妾呼呼大睡,得到消息立刻穿戴赶进宫来。很多不明底细的还以为是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以为是爆发了战争或者大乱。一个个魂不守舍的。 文武百官来了不少,有三十多名并未出席。部分人是放了年假之后出京了。部分人是昨晚宿醉,根本无法出席。这种情形也不好责备。值事官禀报之后,郭冲也不以为意。 林觉也不在意那些无关紧要之人的缺席,他只需要他希望看到的人列席于朝便可。当吕中天吴春来杨俊等鱼贯而入的时候,林觉便不再关心任何的人的缺席了。 第一零四二章 弹劾 (谢书友56872834、神奇的金甲虫兄弟的打赏,谢:书友50067224、牧笛狼烟、书友54349957兄弟的票。) 临朝之后,郭冲的第一件事便是询问林觉严方二人的丧葬之事,以示关心。 “林觉,严爱卿和方爱卿的丧事办的如何了?跟朕和大伙儿说说。昨日出殡安葬了吧。” 林觉当即详细的禀报了一番,其实也没多少人愿意听,一群人打着阿欠心中焦躁的想:临时召开早朝便是为禀报这些事?谁关心两个死人如何安葬?这林觉搞什么名堂,皇上也由着他胡闹。 郭冲听完林觉的禀报后,点头道:“林觉,你办的很好,两位爱卿入土为安,朕也安心了。代我转告严爱卿和方爱卿的家人,让他们节哀顺变,有什么需求便告诉朕,朕会对他们加以照顾。” 林觉点头称是,之后朝堂上忽然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郭冲不知该说些什么,百官也根本没有奏事的想法。林觉只站在那里沉吟不语。这是朝堂上少有的尴尬场面。 郭冲本等着林觉说他那件要当着自己的面奏议的事情,见林觉站在那里不说话,他有些不耐烦的提醒道:“诸位爱卿可有什么要事要奏议?倘若没有,朕便要退朝了。” “臣等无事禀报。”众人都道。 郭冲看着林觉,林觉依旧站在那里皱眉头。郭冲决定不再等待,抬手道:“那么,便退朝吧。散了吧。” “且慢!”林觉终于开口了:“皇上,微臣有事要奏。” 郭冲咂嘴道:“你有何事?快快奏来。” 林觉沉声道:“微臣要弹劾三个人。” 百官大惊,吃惊的看着林觉。吕中天杨俊等人本已经要走了,此刻也瞪大了眼睛。 “哦?弹劾他人么?你要弹劾谁?”郭冲问道。 “臣弹劾的是我大周当今宰相吕中天,我大周当今枢密使杨俊,以及皇上您的儿子,淮王郭旭。臣要弹劾的就是这三个人。”林觉沉声道。 “什么?”所有人都瞠目结舌,愣在当场。 郭冲震惊的看着林觉,他万没想到林觉今天要求召开早朝禀报的大事居然是要弹劾吕中天和杨俊以及二皇子郭旭,这让郭冲一时间不知说什么。 吕中天和杨俊也是满脸惊愕,但很快,这种惊愕便化为了冷笑。众官员先是错愕,但很快也都窃窃私语起来。 “疯了吧,这个林觉?他要干什么?弹劾吕相和杨枢密?外带淮王殿下?一下子咬三个人啊。” “可不是么?定是失心疯了。是不是他老师故去了,受了刺激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也说不准吧。也许真的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呢,咱们且听着,必是有缘由的。” “对对对,且听着。” 众人的议论声中,郭冲回过味来。沉声道:“林觉,最近你忙于严正肃和方敦孺的丧事,据说甚是辛劳。加之你和方敦孺师徒情深,方敦孺故去你必心情低落,情绪不佳,朕是能理解的。林觉,你还是回去好好的休息 几日,好好的平复一下心境,随着时间的推移,伤痛或稍减,一切会好起来的。不要在此胡言乱语了。” 郭冲说这话是出于好意,他是给林觉一个台阶和暗示,让林觉能够收回适才的话,不要闹大此事。他虽不知道林觉为何弹劾这三人,但他隐隐觉得,这是林觉的报复,一定跟严方二人的死有关。 但林觉根本没有接郭冲的话茬,再次重申道:“皇上,臣并不劳累,臣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臣今日就是要弹劾宰相吕中天,枢密使杨俊,以及淮王郭旭三人。臣并没有发疯!” 郭冲紧皱眉头,身子往后一仰,心道:这个年怕是又过不好了,头疼,真的头疼。朝中怎么会有这么多棘手之事?真是多事之秋。 吕中天沉声开口道:“皇上,林大人要弹劾老臣和杨枢密以及淮王殿下,皇上应当让他把话说完。否则老臣等可背负不起这个名声。” 杨俊也上前沉声道:“吕相所言甚是,臣等兢兢业业做事,可不敢背负被人弹劾的名声,总要弄个清楚。就算林大人伤痛于方大人严大人的故去,却也不能因此便胡言乱语,弹劾朝中重臣。务必请皇上允许林大人把话说清楚。” 郭冲叹了口气,心道:既然你们都不肯让朕过个安稳年,朕也只能看着你们折腾了。朕大不了当看场戏。你们互相咬便是。 “既如此,林觉,朕准你把话说完。你要弹劾吕爱卿杨爱卿还有郭旭的理由是什么。朕要提醒你,诬告朝中重臣,信口开河可是重罪。你要想清楚了。”郭冲冷声道。 林觉吁了口气,沉声道:“皇上,微臣清楚的很,微臣既敢出来弹劾这三人,自然是明白后果的,多谢皇上提醒。倘若微臣弹劾不实,愿受任何惩罚。” 郭冲点头道:“好,既如此,你便说说,你弹劾他们三人的理由是什么。” 林觉躬身称是,转头来看向吕中天和杨俊二人,目光如电。吕中天和杨俊久历阵仗,但见到林觉的眼神,心中却莫名生出了一丝寒意。 “臣要弹劾吕中天的是,吕中天身为大周宰相,理当效忠圣上,一心为大周江山社稷着想,辅佐君主,稳定朝纲。在重大事务的决断上,理当思虑周祥。倘不能如此,便是不称其职,或别有用心。”林觉沉声说道。 吕中天皱眉喝道:“林觉,老夫还以为你能说出什么新意来呢,你这番话说的不明不白,明显是胡乱给老夫一个大罪名。老夫怎么个思虑不周,不称其职了?又是怎样的别有用心?要诬陷老夫,起码也得有具体的案子,而非信口开河。” 郭冲也皱眉道:“是啊,林觉,朕提醒你,没有证据胡乱安插罪名和不行,朕不可不听这一套。” 林觉沉声道:“当然有具体的案例。吕宰相,我来问你,青教之乱是因何而起?” 吕中天一愣,抚须冷笑道:“这也来问老夫?青教之乱的原因已有定论,新法之弊导致民怨载道,辽人趁机扶持邪教作乱,酿成大祸。根源便在于这新法之上。好在皇上圣明,已经暂停新法推行,我大周拨乱反正,今后势必会民心趋稳, 国泰民安。” 林觉点头道:“好。也许是我问的方式不对,我换个问题请问吕相。青教坐大的苗头是谁首先发现的?” 吕中天皱眉想了想道:“这个……跟你弹劾老夫有何关系?” 林觉道:“关系大了。吕相不愿回答,我来替你回答。是我首先发现了青教坐大之事,当时下官尚在开封府提刑司任职,长恒县报来莫氏夫妇杀亲生女一案,下官派人前去缉拿犯人,结果反被青教教徒扣押。下官这才亲自前往拿人,结果遭遇青教教众阻挠,勉强脱身。回来后,下官觉得此事蹊跷,联系到之前在应天府看到青教当街传教之事,才惊觉青教似有所图。之后下官将此事禀报给了开封府权知朱之荣大人,朱之荣大人才上报给的吕相,是也不是?” 吕中天皱眉想了想道:“确然如此,那又如何?你是要邀功的么?皇上早已嘉奖了你,你是生恐朝廷不知道此事是么?” 林觉冷笑道:“邀功?下官在青教之乱上的功劳还用邀么?我所言的不是邀不邀功的事,吕相不要带偏了话题。下官再问你,吕相得知此事之后是如何处置的?” 吕中天心中一凛,他似乎觉察到了林觉的话意,冷声道:“本相如何处置需要跟你禀报么?真是笑话。” 林觉呵呵笑道:“吕相不肯说,下官年轻,记性好,倒是记得很清楚。下官替你说。吕相并没有上奏朝廷,告知青教坐大之事,而是以青教教徒袭击官差的名义调动了殿前司的一只五百人的兵马,将下官从长恒县缉拿回京的莫氏夫妇押解前往长恒县召开公审大会,是也不是?” 吕中天神色变得有些紧张,冷声喝道:“是又如何?本相这么做是为了震慑青教教众,让他们知道对抗朝廷的下场。本相做的不对么?” 林觉大笑道:“对与不对,结果来论。我来问吕相,你既已经知晓青教坐大,为何还要派人将莫氏夫妇押解往长恒县公审砍头?莫氏夫妇已经被下官缉拿回京,要惩办自可在京城处决,吕相巴巴的派五百禁军护送他们去长恒县处决,那是什么意思?” 吕中天怒道:“本相说了,那是为了震慑教众。” 林觉冷笑道:“震慑住了么?五百禁军在长恒县的行为引发了长恒县的暴乱,长恒县被毁于一旦。虽然杀死了上千教众,但回程路上遭遇袭击而全军覆没。此事才是整个青教叛乱的导火索。吕相或者会说,这是教匪之过。但我想问问吕相,明知教匪坐大,还要送莫氏夫妇去长恒县公审挑衅青教教众,这是怎样的行为?身为大周宰相,你难道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任何人在那种局面下都会三思而行,综合考量局面。既然青教已经势众,当在得到朝廷的允许,做好准备的情况下一举将青教扼杀在叛乱未起之时。而吕相所为,打草惊蛇,挑衅青教,导致青教教匪意识到他们已经无所隐藏,故而当即叛乱。反而杀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一夜之间,京东西路尽数沦丧,京北五县为教匪所据。甚至一度威胁到京城的安全。平息这场叛乱死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银子?吕相,你便没有丝毫的愧疚之意么?” 第一零四三章 弹劾(二) 所有人都惊愕的看着林觉,他们的脑子跟着林觉的话转动,都有些明白了林觉所要表达的意图。林觉要表达的意思是,吕中天似乎是为了激怒教匪,故意激起教匪生乱。这种指控可不是一般的过错,这可是乱臣贼子所为,吕中天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来?绝无可能。但林觉的叙述却又丝丝入扣,让人难以反驳。 郭冲也在宝座上直起了腰,瞪大了眼睛。心中升起了团团的疑惑。虽然他并不相信这是吕中天的故意为之,但他很想知道吕中天如何解释这件事。 吕中天面色涨红,挥舞着手臂怒道:“林觉,你好大胆子,你的意思是,这青教之乱倒是老夫的责任了?青教本有生乱之心,早已坐大势强,便没有那件事,青教便不会叛乱不成?你这是狡辩诬陷,用心何其歹毒。皇上,皇上,老臣请皇上做主,林觉这厮如此恶毒,这是要将老臣毁了啊。老臣一生勤勉,忠心为国,却不料遭此人如此血口攀诬,老臣心痛如割。皇上,您圣明决断,万不可听此人胡言乱语啊。青教之乱被他硬生生安在老臣身上,皇上,您看的下去么?” 郭冲沉声安抚道:“吕爱卿,勿要恼怒。朕不会信他的话的。林觉,你不可胡言乱语,怎可将青教之乱归咎于吕爱卿,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林觉躬身道:“皇上,臣可没说青教之乱是吕相之过。但我想请皇上和诸位大人想一想,若无五百禁军押解莫氏夫妇去长恒公审问斩,若是朝廷换一种处理方式,暗中调集兵马准备,事前并不打草惊蛇,以雷霆一击将青教匪众一网打尽,青教之乱还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么?还会死了数万军民,毁十几座城池,花费巨额款项么?吕相最先得到青教坐大的禀报,作为一国之宰相,作为治国之臣,他的决定就算没有另有目的,那也最起码是个处置不当,能力不足,给朝廷酿成巨大损失,导致我大周经受此浩劫,对我大周的根基产生了动摇。一国之相,无处事之才能,酿成如此严重后果,臣未见吕相有只言片语的谢罪,反而推卸责任无事人一般。人人都不提,臣却要提。德不配才,才不配位,必有灾殃。臣弹劾他难道不对么?” 林觉很聪明,他并没有将这件事往更大的方向去深入追究,虽然他心里极度的怀疑吕中天的行为有故意引起叛乱之嫌,但这件事他并无证据去支持。林觉只点出来便收手,让皇上和群臣自己去体会。林觉的火力集中在吕中天对这件事的处置不当上,这是最为明智的选择。身为宰相,在这种重大之事上操作失当,进而引申出宰相德才不够,无法胜任,这才是顺理成章之举。而所有人都应该会认可吕中天没有及时处理好此事这个事实。以小博大,高举轻放,这便是林觉今日的策略。 果然,对于林觉这样的指责,大殿之上竟无丝毫反驳之声。每个人心 里都在想:吕相确实失误了,或许吕相的本意没错,希望能震慑宵小。但这确实是激怒了教匪,而且打草惊蛇了。教匪之乱本来也许不会那么早,但在那件事之后,便立刻起事了,这显然是感觉到了危机。倘若换一种处理方式,如林觉所言的调集兵马做好准备,然后雷霆一击,将教匪骨干头目一网打尽,控制局面,岂会有后面的艰苦平叛之举,也不会损失那么惨重,死那么多人。 吕中天敏锐的感受到了殿中气氛的不同,特别是郭冲的脸色很不好。他果断作出了决定,既然林觉避重就轻,自己便不能强行辩解,否则越描越黑越说越引起皇上的怀疑。在政坛之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吕中天知道如何去处置这样的情形。 “皇上,林大人指出的老臣的过错,老臣绝不反驳。老臣为朝廷效力数十年,经受之事成千上万。有大事,也有小事。有复杂纷繁之事,也有很简单的事情。老臣不敢说每件事的处置都能得当,但老臣处置每件事的时候都是用心尽力,不敢有丝毫的马虎。但在这件事上,倘非林大人提出,老臣还没意识到老臣的处置如此不当。虽则青教祸乱之心早已有之,并不会因为某件事便会改变整个局面,但老臣此刻思之,或许应该有更好的选择,而非是采取当初的作法。林大人说老臣德不配位,老臣是不认的,但说老臣无才,老臣不得不认。毕竟结果摆在那里。既如此,老臣向皇上请辞。臣老了,才能耗尽,怕是不能在为国效力了,免得好心办了坏事。臣请辞官归乡,还请皇上恩准。”吕中天语气沉重的说道。 上下众人都惊愕莫名。吕中天居然认了,居然要辞官?居然不反抗?这可真是让人大跌眼镜。这么轻易的便被林觉的弹劾扳倒了?怎么会这样? “什么?吕相您怎可辞官?吕相是我大周群臣的顶梁柱,多少事等着你去定夺。皇上也倚重吕相,怎可轻言辞官?林觉,你今日是失心疯了么?对吕相竟敢血口攀诬。皇上,这种人必须严惩,宵小恶徒攻讦朝中重臣,此风不刹,朝中必乱。臣请皇上下旨,严惩林觉,必须给他教训。”吴春来大声说道。 “住口,吴大人,老夫一生自省清明,严于律己。既然别人指出了过错,尽管老夫不认同他所言,但事实上确实有别的选择。老夫坐在宰相的位置上,理当为大周选择最佳的解决问题的办法,让国家走在正常的道路上,让皇上免受忧虑。可老夫确实在这件事上没有做好。老夫不能胜任,请有德才者任之,这也不是坏事。对朝廷,对百姓,也都是好事。”吕中天喝道。 吴春来反被他训斥一顿,有些发愣。杨俊在旁冷笑,心道:老狐狸,话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肯辞官?太阳打西边出来差不多,你不过是博得皇上的同情罢了。你太了解皇上了。 果然,郭冲开口 道:“吕爱卿,不必如此。卿乃国之重臣,岂能轻言而退?人无完人,爱卿为国忠心耿耿,效力经年。经受之事繁杂万千,就算有些事没有尽善尽美,那也是不可避免的。何况爱卿也是为了大周好,所谓无心之失,怎能算是过错?” 吕中天脸上悲苦,心中自得,他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皇上怎么会因为这件事便准许自己辞官?自己这个官可不是那么轻易便能辞掉的。 “皇上,无心之失难道便不是过失么?那为何当初有人列出长长的罪名弹劾严大人和方大人呢?青教叛乱的责任也被安在他们的头上呢?严大人和方大人难道不是一心为国,忠肝义胆?当初有人叫嚣称他们为国贼,众官员众口一词弹劾两位大人,那又怎么说?”林觉高声说道。 郭冲鼓着眼说不出话来,心道:你这是故意让朕下不了台么?又要翻出那些事来说作甚? “林大人,那是两回事。当初严大人和方大人不也没有被弹劾么?何必拿旧事来说?” “是啊,一码归一码,吕相的事怎么又扯到以前那些事了?” “真是岂有此理,照林大人这么说,多做多错,不做不做咯?吕相做了那么多事,便非要逮着一件事来问责,今后谁还敢做事?” 一群孝子贤孙的官员们纷纷开始议论起来,在吴春来的示意下,他们纷纷表达着对林觉的不满。 林觉冷笑不语。今日他本也没有认为真的能弹劾得了吕中天,今日林觉所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方敦孺去世的事情对林觉打击很大,林觉发了誓要报复,这不过是林觉报复的开始。扳不倒他吕中天,也要恶心他。况且今日的弹劾将具有深远的意义,与其说是弹劾那三人,不如说林觉是吹响了反击的号角,并且要让郭冲这个多疑的人明白一些内幕。引起郭冲的猜疑便是最好的结果。 “林觉,吕相忠心为国,这一点朕是明白的。你今日之言固然也没错,但是,只因为吕中天的疏忽便弹劾他,这未免有些不公平。朕看,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也不要纠缠此事。吕相有错,但错不至要被弹劾,你觉得呢?”郭冲沉声说道。 这话的言外之意是,你弹劾的没错,但你给朕个面子,这样的事情不至于闹得太大。 吕中天闻弦歌而知雅意,岂能不知此刻自己该做个表态。于是接着郭冲的话道:“皇上对老臣爱护有加,老臣感激涕零。但此事老臣确实有疏忽,所谓有过便罚,还请皇上给予惩罚。也提醒老臣今后行事要更为谨慎小心,更加的多做思量。依着老臣的意思,自然是要引咎辞官的,否则天下人岂非说老臣恋栈高位。但老臣又想,当朝廷此时正是多事之秋,老臣此刻离去,实有临阵脱逃之嫌。老臣不能这么做,除非皇上命老臣走,否则老臣断不能轻言辞官。” 第一零四四章 弹劾(三) (谢:紫罗兰永恒花q、压星河的赏,谢剑舞三千尺的票。)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这话说的滴水不漏。显得极大度又自责,一个一心为朝廷着想,又勇于担当的形象呼之欲出。不知情的怕是要大加赞赏了。 郭冲点头道:“这才对呢。这样吧,吕爱卿,朕罚你半年俸禄,算是对此事的惩罚。今后爱卿做事,当更为小心谨慎,思虑周祥才是。林觉,你觉得这样如何?” 林觉冷笑不已,沉声道:“皇上既然都能原谅,下官还能说什么?但愿吕相能吸取教训。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皇上也只给予如此轻的惩罚,吕宰相,我若是你,一定会感激涕零,感念皇恩浩荡。这之后要是再不全力为朝廷效忠,那还是人么?” 吕中天脸上色变,心中怒骂不休。这厮言语粗鲁,指桑骂槐,今日颜面算是丢尽了。不过好在这厮没有深究下去,否则,自己另外的目的怕是要引起皇上的关注,那可不是好事。自己之所以激起教匪之乱,本就是希望乱起之后让郭旭去平叛捞取功劳,为得太子之位增加决定性的砝码。此事若是被皇上知晓,自己的脑袋怕是都保不住了。 郭冲松了口气,他还真担心林觉会死咬着不放,现在看来林觉还是有分寸的。不过一想到林觉还弹劾了另外两个人,郭冲的头皮又开始发麻。 “皇上,臣第二个要弹劾的便是枢密使杨俊。臣弹劾杨俊尸位素餐用人不当,同样在平叛之事上犯了重大的失误。”林觉没有给众人喘息的机会,将矛头又对准了杨俊。 杨俊跟吕中天可不一样,他的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笑容,对着林觉大声道:“林大人的意思是,我大周的宰相和枢密使都不称职了?那么换你林大人来当枢密使便是。莫以为自己立了点小功劳便不可一世。本人像你这个年纪可不输于你,早已领军跟西夏人厮杀数场。我身上的伤疤比你的岁数还多,你倒来指谪我的不是?我大周现在的规矩可乱了,随便什么人都能在朝堂上指手画脚了。皇上,臣建议将此人轰出去,他没有资格在此指手画脚。” 郭冲咂咂嘴还没说话,林觉便冷笑道:“杨枢密好大的官威啊。我大周朝历来重视言路通畅,无论官员大小,均有奏议之权。凭你杨枢密一句话,便断了我大周的言路不成?下官若弹劾不当,自有朝廷律法处置,也轮不到杨枢密来给下官定罪。杨大人要论资格,无非便是拿你在西夏之事来说。但在我看来,那又有什么光彩的地方?难道杨枢密是为那‘灭绝令’而自豪么?”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林觉可不管,一开口便直刺对方软肋,直接拿灭绝令出来说事。要知道,这可是杨俊这么多年来被人诟病不休的地方。已经有很多年没人敢当面那灭绝令说事了,都是忌惮杨俊的睚眦必报。今日林觉挺枪直刺要害,很多人心里既觉得痛快,又为林觉暗自捏了把汗。 “ 你!好,好,好!”杨俊气的脸上通红,连说几个好字。 林觉不依不饶道:“杨大人不开心那也没法子,我可不怕得罪杨大人。下官可不是杨秀,说几句话便被人按在崇政殿说书公房里十余年,堂堂一甲进士弄得比小吏还要落魄。谁要是这么对我,我可不会闭嘴不说话。” 杨俊气的差点便要暴跳如雷了,他明白,林觉正是因为严方二人的死而迁怒自己。原本自己和林觉之间虽称不上融洽,但自己也算对他有提携之人。这厮突然像个疯狗一样反咬起来,看起来是早已将一切置之度外了。 “皇上,您瞧瞧。杨大人是我大周堂堂的枢密使,对林大人也有提携举荐之恩。林大人却这般挖苦嘲笑,实在有失体统。这般上蹿下跳,目无上官,忘恩负义,实在教人看不下去了。”吴春来在旁怒声道。 林觉对着吴春来笑道:“吴副相,你可抬举我了。说到忘恩负义,据我所知,本朝有一人比我可厉害的多了。这般考语我可不敢领受,有那个人在,忘恩负义可轮不到我。吴副相应该知道这个人是谁吧,不用我点出他的名字了吧。” “噗嗤!”殿上有人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吴春来气恼之极,循声看去,看到的是一片一本正经的面孔。那人反应迅速,早已脸色肃然,不知是哪个知道底细的人发出的嘲笑。 “林觉,有事说事,何涉其他?不得无礼!”郭冲皱着眉头喝道。林觉今日的表现极富攻击性,似乎将一切置之度外,除了要弹劾两位重臣和郭旭之外,他言语中的嘲讽讥笑毫不掩饰,这让郭冲心中甚为不快。他已经有些发怒了。 林觉躬身行礼道:“皇上,臣之所以弹劾杨大人,便是因为杨大人在此次平叛之事上犯下了重大的过失。臣请问皇上和诸位大人,枢密使的职责是什么?” 郭冲皱眉道:“这还用问?枢密院主兵事,枢密使自然是主官我大周同兵事相关之事务。” 林觉点头道:“是了,即便是说,枢密使掌兵权,若遇叛乱战事,枢密使必须做出对策,调动兵马任用将领,调拨粮草物资,与敌交战。是也不是?” “固当如此。”郭冲皱眉道。 林觉道:“兵者国之大事,掌兵者国之重臣,一旦乱起,江山社稷便靠枢密使的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去平息事态,故而责任重大之极。倘若枢密使无能,调度无方,将会造成极坏的后果,是也不是?” 郭冲终于忍不住了,沉声喝道:“林觉,你跟朕兜什么圈子?你到底要说什么?” 林觉躬身道:“臣要说的是,在此次平息青教叛乱之时,枢密使杨大人在调兵用将上犯下了重大失误。青教乱起,一夜之间京东西路尽落教匪之手,京北五县也全部陷落,这足以说明教匪之势强大。身为大周枢密使,当审时度势知晓此情,当明白平息教匪之乱非同小可。在这种情 况下,理当调派重兵良前往。但杨枢密是怎样做的,居然调派两位皇子领军,简直将平叛之事视为儿戏。晋王殿下不识兵事,人所共知。淮王殿下虽在边镇领过兵马打过仗,但据臣所知,那不过是领校尉职衔,参与过几次小的冲突罢了。根本不能算是领军打过仗。这种情况下硬是要两位皇子领军作战,这不得不说是识见不明,草率儿戏之举。这之后产生的严重后果,平叛遭遇的数次重大挫折都跟此事有关。不能知人善用,将如此重大的干系到社稷安稳的事情视同儿戏,这难道不是杨枢密的失职?” 林觉一番话亮亮堂堂干干脆脆掷地有声,没有任何可以反驳的余地。所有的话都是站在理上的,起码明面上是有理的。 杨俊皱眉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件事说是他的责任,他确实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当时的情形之下,是吕中天提议让淮王领军平叛历练,皇上点头允许的。自己不过是为了平衡一下建议让大皇子也领军去平京北之乱。而且自己其实也做了准备,为两位皇子配备了几名良将作为副手。在杨俊看来,即便大皇子郭冕不懂兵事,二皇子郭旭也不能算是统帅兵马的最佳人选,但在强大的助力下和实力的碾压下,平叛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可谁能想到,教匪的反抗出乎意料,中间确实生出了波折,导致死伤了不少禁军将士。 这件事因为平叛的大获全胜也无人提起,杨俊自己更不可能主动去总结此事,自己认错。可没想到,今天被林觉给抖落出来了。问题的关键在于,杨俊还无言反驳,那是皇上拍的板,他只是顺着皇上的意思做罢了。 吕中天也不敢有任何的表示,这件事本就跟他挑起青教作乱之事有关。他挑起青教作乱就是为了让郭旭领军去平息乱局挣一份至关重要的大功。此刻他若站出来说话,无异于将刚刚在自己身上熄灭的火又点燃了起来。林觉嘴巴里还不知道要说出怎样的话来,吕中天可不想再次搅合在里边,于是低着头在一旁默不作声。 郭冲坐在宝座上皱着眉头,他自然明白此事跟杨俊的关系不大,那是当时自己拍板同意的事情,根源在于自己。问题是林觉的弹劾有理有据,若是自己不出来说话,杨俊岂非要担此责任。难道自己还能处罚杨俊不成。 “林觉啊,你说的这件事……恩……朕是知道的。按道理而言,你的话是没错的。不过……这件事……是有原因的。罢了……朕直说吧,此事是朕同意了的,朕的目的也是想让郭冕和郭旭领军历练一番。青教之乱不是也平息了么?朕看,你便不要在此事上纠结了,好不好?”郭冲语气柔和的说道,话语中倒有些低声下气的恳请的意味。 林觉冷笑道:“原来如此,原来是皇上的许可的。皇上这一点头,可是送了数万将士的性命。倘若因此出了差错,还不知要死多少人。皇上承认犯下了错误了么?” 第一零四五章 弹劾(四) 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林觉,心道:这小子必是疯了,这难道是要追究皇上的罪责不成?难不成你还要弹劾皇上不成?这倒是有趣了,你弹劾大臣倒也罢了,你敢跟皇上叫板,怕是离死不远了。 郭冲皱眉道:“朕有过,朕有过。然则你说,朕该怎么办?要不朕再下道罪己诏?” 郭冲的话语中已经带着强烈的怒气,嘴角带着冷笑,话语中且带有揶揄之意了。熟悉郭冲的人都知道,皇上这种语气那便是发飙的前兆了。如果林觉再放一句厥词,再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郭冲会立刻翻脸。 林觉似乎无所察觉,沉声道:“皇上能用于担责,微臣着实感动。但臣认为,此事罪责不在皇上,而在杨大人身上。杨大人身为枢密使明知此举不合适,却不出言反驳。任凭皇上做出错误的决定,这便是罪责。身为臣子,不能为君谋划,不能及时给出正确的建议,不能谏止皇上的不当决策,这便是失职。不光是杨大人,满朝文武都有责任,只不过杨大人身为军事主官,要负主要之责。” 群臣愕然,这林觉狡猾的很,本来是在说皇上的过错,转眼这些错都是臣子的错了。偏偏这些大道理无可反驳,文武百官都跟着背锅。不过听得出来,他的矛头还是对着杨俊的,其他人倒也没想着出来辩驳,因为毫无必要。 杨俊忽而呵呵大笑起来道:“这满朝文武个个都有错,连皇上都被你说有错,你还真是像极了你那个老师。方敦孺就是个不敬天地不敬祖宗的人,恩,什么样的老师教出来什么样的学生。不过,今日你的指责老夫也没法辩驳,此事虽是皇上决定的,但确实老夫该负责。那老夫便也辞官了就是。皇上,老臣引咎辞官,恳请皇上奏准。” 郭冲紧皱眉头,心中烦躁不已。宰相枢密使都要辞官,朝廷岂非大乱。可不能让林觉这么闹下去。虽然林觉今日所言也并非全然的胡言乱语。但这么闹终归不顾大局,必须制止。 “林觉,朕说了,这件事是朕的责任,杨枢密使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没有劝解朕的责任,主要责任不在他。你若执意抓着此事不放,朕便下道罪己诏给你个交代。朕不准你对朝中重臣的偶尔过失抨击过甚。朕体念你的一片忠心,你也要体念朝廷,体念朕。”郭冲沉声喝道。 林觉躬身行礼,道:“皇上既然这么说,那微臣还能说什么?微臣只是尽本分,看出过错来便提出弹劾,否则便是臣的失职。皇上追不追究,那是皇上的事。臣了不敢让皇上下罪己诏。但凡不维护皇上的声誉的臣子都是失职之臣。臣不想失职。微臣只说一句:臣尽了臣子的本分,留着不称职的官员最终坏的是社稷大事。言尽于此,皇上自行决定吧。” 郭冲点头道:“你的忠心朕知道了,但这件事杨枢密并无大错,朕不准辞官。杨爱卿,此事也要有个交代,朕便也罚你半年俸禄,以示警醒。林觉所言的也有道理,尔等 身为重臣,确实当小心谨慎为之。” 杨俊躬身道:“老臣谢恩,老臣必当反省自己,以后更加的小心谨慎。” 回过头来,杨俊对林觉投去凶狠的一瞥。虽明知道自己不会被弹劾罢官,但今日之事已经让自己丢尽了脸面。他和吕中天不同,杨俊的脸是丢不得的,今日不但被林觉当众弹劾过错,还被他调侃了灭绝令这伤疤,杨俊岂能容忍。 很多人为林觉捏了一把汗,他的胆子固然很大,但殊不知却已经接连得罪了两位朝中首臣。这不是自己找死么?今后这位林大人在朝中怕是举步维艰,稍有不慎便要完蛋了。 郭冲脑瓜子隐隐作痛,他很想宣布就此退朝,但林觉的弹劾名单里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是他甚为喜爱的儿子。他又担心林觉真的说出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关于郭旭的重大过错来,但同时又很想知道林觉到底以何种理由弹劾郭旭。 就在他心情矛盾纠结的时候,林觉已经开口了。 “皇上,臣接下来要弹劾的是淮王郭旭。皇上要不要宣淮王上殿。免得淮王不在场,有些事他无法辩驳,皇上也无法询问清楚。臣希望臣的能让人有理有据心服口服。” 郭冲皱眉思索了片刻,决定不宣郭旭上殿。他担心郭旭上殿之后,倘若林觉弹劾的事情是真的,那自己反而失去了回旋的余地,必须要做出处罚。郭旭不来,自己还有回旋的余地。 “郭旭近日身子不适,便不宣他上殿了。林觉,你直接说便是。郭旭有何过失之处?” “皇上,臣要弹劾淮王殿下的是淮王殿下在领军平叛时犯下的过失。虽则,此事淮王殿下也已经上奏领责,辞去了官职自省,按理说臣不该再提及。但是臣认为,淮王殿下的请罪折子避重就轻,有蒙混过关之嫌。臣当时就在平叛作战之中,臣有自己直观的感受。臣必须指出来。”林觉沉声道。 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林觉,这厮真的是要疯了。疯狗般的咬人不算,连淮王殿下的旧账也要搬出来算清楚,这是已经不顾一切了。不过也有人佩服林觉的勇气,这种事没有通天的胆量是绝不敢做的,可他就是做了。当堂让宰相和枢密使不得不承认过失,无法反驳,现在又要开始扒最有可能成为太子,将来有可能成为皇上的淮王的旧账了。 郭冲无奈说道:“你说吧,朕和众爱卿听着呢。不过朕还是要提醒你,你最好有理有据,否则便是诬陷,朕不会姑息诬告之人。” 林觉点点头,沉声道:“淮王殿下之过有三。其一,不自量力,纸上谈兵。淮王殿下自诩有领军之才,常以边镇领军之事自夸。夸大自己的才能。此举误导了朝廷做出决策,在议论平叛人选上,误导了皇上和朝廷的决定。” 众人默然无语,这一条不能称之为重大过错,但林觉说的也不无道理。特别是郭冲,当初他同意郭旭领军平叛的时候,正是相信郭旭能够胜任此事。这也 基于之前郭旭在边镇领军的经历,郭旭曾不止一次的在家宴上谈及此事,说了些在边镇跟辽人遭遇作战的情形,还展示身上的疤痕。正是这潜移默化的影响,在郭冲的脑海里,自己这个二儿子是有领军打仗的本事的。虽然这并非是决定郭旭领军出战的主因,但却是其中的部分原因无疑。倘若郭旭没有给别人这个印象,那么郭冲恐怕便另有考虑了。 “淮王殿下的第二个过错便是轻敌。这一点无需本人多言。率五万禁军攻应天府之战中,淮王殿下便犯下了轻敌之过。明知应天府乃教匪老巢,攻城不用计谋,只知狂攻猛打,葬送数万禁军性命。身为主帅,不能运筹帷幄,此为首要之责。付出惨重的代价拿下应天府之后,吕相反而携嘉奖圣旨前往,朝廷并无一丝一毫的指责训诫之意,这更是让人不解。臣只能理解为,那是淮王隐瞒其过,欺瞒了朝廷。否则断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情。”林觉再道。 郭冲看着吕中天和杨俊两人,吕中天皱眉不说话,杨俊冷着脸不出声。林觉所言之事确有其事。郭冲当初下那道圣旨正是吕中天和杨俊游说的结果。郭冲本来是不想下嘉奖圣旨的,但吕中天和杨俊两人跑去跟他说什么,拿下应天府便是重大胜利,便是平叛的转折,理当嘉奖。杨俊更是从专业的角度分析说,应天府教匪实力超群,不亚于正规兵马。就算他自己亲自领军,也未必做的有郭旭好云云。在这种情形下,郭冲才下达了嘉奖圣旨。当然有一部分原因也是郭冲处于疼爱郭旭之故,不想自己打自己嘴巴子,也不想让郭旭难堪。 这内里的原因是无法公开了,郭冲也不能抓着吕中天和杨俊说话,三人只能默认林觉的话。好在这其实也不能算是郭旭的什么大过失。 “林觉,这一条朕倒是可以解释解释,朕下嘉奖圣旨并非郭旭隐瞒了什么,而是基于当时的局面做出的决定。拿下应天府终究是转折,其时正在平叛关键之时,朕不想让大军士气低落,故而不宜责罚。那嘉奖圣旨是鼓舞士气的。”郭冲大包大揽为此事做出了解释。 林觉点头,沉声道:“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关键是淮王其后的作为让人不解。臣当时虽不在应天府,但事后据臣所知,应天府城破之时,教匪匪首纠集部分教匪从北门而逃。淮王殿下有骑兵数千,完全可以追击匪首,击杀匪首。然而淮王殿下却并没有这么做,只象征性的做了短暂的追击,坐视匪首逃遁。这件事让军中将士甚是疑惑。这之后,淮王殿下按兵不动,在应天府中休整十余日。此时教匪匪首于单州集结教匪,试图拼死一搏。这时候的教匪已经是强弩之末。然而淮王殿下并没有抓住机会进军。据臣所知,手下将士进言早日进军单州,却被殿下呵退不理。殿下下达了先收复周围城池缓缓推进的命令,花费了近半个月的时间去收复那些早已是囊中之物的无关紧要的州府。从而让教匪在单州完成集结。这件事,更是让人疑惑不解。” 第一零四六章 弹劾 (终) 吕中天的脸色已经变了,他听出了林觉的口风,林觉这是真的要掀老底了。郭旭的计划吕中天是知道的,知道之后他还鼓励郭旭这么干。但这个计划的风险性在于,一旦曝光,郭旭便完了。这个计划很大胆,但也很危险。现在林觉似乎要揭开这个计划了,这可如何是好?不过吕中天很快冷静了下来,林觉是不可能有证据的,他不会蠢到信口说出来,然后拿不出证据来自己找死。但愿他不想找死,他应该没有蠢到这个地步。 “林觉,这件事郭旭的请罪折子里也说了,他当时是担心一旦进军单州,教匪东奔西突反而难以围剿。所以他决定收复周边州府,以合围之势将教匪困于一处,一网打尽。他承认这是决策失误,也自请降罪了。至于让教匪匪首从应天府逃脱之事,那是担心对方设伏,谨慎小心也是应该的,毕竟在应天府遭受了挫折。”郭冲沉声说道。 林觉点头道:“皇上,臣可以还原一下当初的局势。当时应天府已经被攻下,教匪已经成丧家之犬之势。南边是淮王殿下的大军,北边是边镇大军,东边是京东东路,三面环海,无路可逃。在这种情形之下,所谓的合围行动,是不是让教匪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西面。往西一旦突破,可抵西北之地,这就是臣为何在平叛开始的时候死战阳武的原因。教匪集结兵马达四五万之巨,且不说容他们时间集结是个巨大错误,单论这合围之策,殿下难道不知道这是逼着教匪往西逃窜么?西边只有一座坚城可守,那便是兴仁府,城中只有数千厢兵,能不能守得住?兴仁府一旦被破,教匪便可长驱直入涌入京北五县。而当时驻扎在京北五县的是晋王和郭昆以及臣所率领的几千兵马。京北五县无险可守,一旦教匪冲入京北五县之地,晋王所率的这几千兵马能抵挡住数倍于己的穷途末路之敌么?淮王殿下做出这个决策的时候,难道不好好分析这个局面么?就算淮王殿下疏忽了,当教匪往西转向进攻的时候,淮王殿下为何在单州按兵不动,迟迟不增援呢?这些事臣可以将之理解为失误,但这种失误臣觉得匪夷所思。淮王殿下自诩聪明过人,怎么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实在让人不解。大大的不解。” 林觉的话像是一个重磅炸弹一般投在朝堂之上,所有人都惊的目瞪口呆,心中惶然。 “林觉,你是何意?你说了这么多,是想说什么?莫非你的意思是淮王殿下故意放走匪首,故意拖延进军,让形势恶化不成?”吴春来厉声喝问道。 吕中天无语的看着吴春来,心中骂道:“蠢材,蠢材,你是怕皇上听不懂林觉的言外之意么?特地给皇上解释不成?你这个蠢货,皇上本来可能并没有 听懂林觉的话意,这么一来怕是彻底的明白了。” 果然,原本皱着眉头神色迷茫的郭冲听了这句话后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中露出极为惊愕之色。 “吴副相,我那句话说了淮王殿下是故意为之。下官一直都说难以理解这样连续的低级失误,可没有说殿下是故意为之。你这一说,倒像是暗示我,淮王殿下另有所图似的。吴副相想的如此深,何不解释一番?”林觉冷笑道。 吴春来忽然醒悟过来,惊觉自己失言。就算林觉的话中有那一层意思,自己也万不该提炼出来当众问诘。这厮是一定不会承认的,反倒是自己帮他说了出来,当真是愚蠢透顶。 “林觉,你怕是不知军中的规矩?淮王殿下是统帅平叛大军的将领,领军之时,自由他全权决断。无论他下达的命令是对的也好,还是事后证明是错的也好,都要不折不扣的执行。此其一,其二便是,淮王殿下的决断是他根据当时的情形所作出的判断,从而下达的命令。这是一个主帅的权力。领军打仗没有什么后悔的事可言,对和错都在一念之间。就算淮王殿下的判断有误,那也不是能攻讦他的原因。淮王殿下当时下命令的初衷是为了平息叛乱而考虑的,这便足够了。你说你无法理解淮王殿下做出的决断,那是你不在那个位置上。倘若是你,未必不会做出同样的判断。现在事后跑来找补,说三道四,指手画脚,又有何用?老夫还是那句话,在当时当刻,淮王做出任何决断都有他的合理性,也绝对不容置疑。更何况事后淮王已经上奏反省,自请辞去官职,心中愧疚不已。这事后落井下石的勾当,林大人还是少做一些,否则将来谁还敢为大周尽心尽力的效命?皇子尚且被攻讦,何况他人?” 杨俊不愧是老狐狸,他没有让话题歪的太远,涉及更为隐秘的目的,虽然他也看出了些端倪。当此时此刻,他必须将话题拉回到正道上。于是说出了这番义正辞严之语。一下子将话题给拉了回来。 “正是,此事淮王殿下早已向朝廷请责,当时他的决定固然有瑕疵,但那是他作为主帅的决定。此刻来算旧账,这怕是不合适吧。皇上,老臣以为,淮王殿下在领军上确实需要多加历练,但于品行上是不亏的。事后勇于承认当时决策的失误,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拿这件事去弹劾淮王,这是没事找事,这是唯恐天下不乱。还请圣上明断。”吕中天也连忙附和道。 林觉不住的冷笑,斜眼看着吕中天等人,心中无比的舒畅。他看得出吕中天心里的慌张,他知道这是他们的死穴。自己没必要直言,只需点出来即可。真要说自己怀疑郭旭借刀杀人,驱狼吞虎,反而要拿出证据 来。自己只需旧事重提,稍微点那么一点,便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还是那句话,林觉不会天真的认为自己真的会在今日扳倒吕中天杨俊和郭旭,他只是要恶心他们,让他们丢脸。并且在皇上的心里点燃怀疑的火种。郭冲那多疑的性格,必是会从中嗅到不同的东西,之后的事情便由他自己去想,自己去查。而自己,也不必为此负责任。 你们害死我的老师,害死严大人,我便让你太子的梦破灭。让你受皇上的猜忌。没有什么比这种报复更加的得力了,这比杀了他们还要让他们难受和煎熬。林觉对此没有任何的顾虑,反正在吕中天和杨俊把持的朝堂之中,自己是休想有立足之地了,索性闹个天翻地覆,闹他个轰轰烈烈。 郭冲的神色麻木,目光中闪烁着凶厉之光。以他的聪明才智,在林觉叙述的时候他其实便听出了些苗头,只是没有敢往深处想。吴春来的解释一下子让他豁然开朗,后面那些人的话郭冲其实都没听进去。他的脑子里嗡嗡的,一直在想郭旭当初的种种反常之处。虽然他不愿意往那上面去想,但他还是没办法不去怀疑郭旭的用意。一想到那个骇人的答案,郭冲身上起了一层的冷汗,整个人立刻感觉不好了。 “皇上……臣以为……”杨俊还欲继续为郭旭辩解,便见郭冲赫然站起身来。 “退朝!”郭冲突然大叫。 “皇上……”吕中天和杨俊等惊愕叫道。 “退朝!林觉,即刻去御书房见朕,传郭旭进宫觐见。退朝!”郭冲大步流星冲向偏殿的布幔,不用任何人帮忙,自己撩开布幔冲了出去。 所有人呆呆的看着那摇晃的布幔发呆,此刻,钱德禄的声音才慌忙响起:“退朝!各位大人散了吧。” 众人回过神来,无数双眼睛狠狠的钉在林觉身上。杨俊冷声道:“林大人,今日你可风光了。就只怕,你这风光不了许久。” “林大人,你今日之所为很不妥当,老夫……老夫原本对你还抱有期待,现在看来,林大人你是太不识时务了。林大人,你好自为之吧。”吕中天也冷声叹道。 “哈哈哈哈。”林觉大笑起来,高声道:“用不着跟我这么客气,我知道,林某已经是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但那又怎样?尽管放马过来,林某可不像是我的恩师方先生,林某是绝不会坐以待毙的。你们也不必藏着掖着,有什么手段尽管来。林某人要是皱个眉头,便不是方先生的弟子,便不配立于这天地之间。” 大笑声中,林觉阔步而去。吕中天等人嗔目怒视,面孔铁青。殿中有人低声道:“疯了,这林觉怕是真的疯了!” 第一零四七章 单纯幼稚的青楼客 没有人知道郭冲在御书房又问了林觉些什么,也没人知道二皇子郭旭被召进宫之后皇上对他说了些什么。人们只知道,郭旭离开皇宫之后的表情是扭曲而惨白的,明显魂不守舍,惊魂不定。而稍早之前出宫的林觉却是面色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但从结果来看,事情仿佛没有演变成为更为糟糕的局面,因为很快,这一切便恢复了平静,皇上没有下任何的旨意,没有任何的表示,就好像从未发生过这些事一般。 但当事之人却知道,事情绝非那么简单。御书房中,林觉咬紧牙关坚持自己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对郭旭的反常行为难以理解,故而决定弹劾他。林觉当然不会承认自己的言外之意,因为他没有任何证据去佐证这一点。但林觉知道,他已经成功的在郭冲的心中种下了那颗怀疑的种子,这便是林觉今日弹劾的目的。林觉心里明白,自己越是否认,郭冲便越是怀疑,郭旭自己也一定是会竭力辩解的,但这一切都打消不了郭冲心中的狐疑。这便够了。 只要郭冲对郭旭的行为动机生出怀疑,郭旭的太子梦皇帝梦基本上便在破裂的边缘了。这便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这是自己最凶猛的报复。 林觉当然也明白,今日之后,自己已经彻底的得罪了吕中天杨俊和郭旭,自己的处境将极其危险。但林觉却也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实际上当严正肃和方敦孺一死,林觉面前便已经无路可走。他要么彻底依附于杨俊,成为杨俊的一条走狗。要么便是被排挤,被陷害。就算能熬下去,当郭旭登台的那一刻,自己也是死路一条。故而,林觉必须孤注一掷绝地反击,打破和郭旭之间形成的暂时的默契和平衡。这不能怪林觉不守承诺,因为他们害死严大人和方先生在先,是他们率先打破了这种平衡。 郭冲虽然大发雷霆之怒,将林觉指着鼻子骂的狗血淋头,林觉只闷头不啃声。待郭冲稍微停息之时,林觉拿出了药丸献出去。郭冲这才猛然想起自己的药快吃完了。同时也想起林觉是救了自己的命的。本来有心对林觉进行惩办,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不能那么做了。林觉便是有再大的不对,那也是献药救了自己的人。 郭冲严厉的告诫林觉,倘若他再有出格的言行,将严惩不贷,绝不姑息。林觉乐的借坡下驴,承诺再不提弹劾之事。但林觉知道,他已经成功的在郭冲心中种下了那颗怀疑的种子。剩下的便是等待那种子发芽生长了。 林觉今日的行为不顾一切匪夷所思,固然是为严正肃方敦孺之死而激愤报复之举,但其实这也是林觉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绝境的奋力反击。严方二人一死,朝中局面即将剧变。郭旭成为太子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到那时,自己必是死路一条。这种时候,林觉当然要不顾一切的反击。他唯一可利用的便是郭冲的猜忌之心了。挑动郭冲生出猜忌来,事情才有反转的可能 。唯有郭冲才能对抗接下来这朝廷中抱成一团的势力。 昨日林觉在书房之中辗转,便是已经做了一番推演。他反复估算今日自己倘有此作为,郭冲能不能容忍自己的言行。几番思虑,林觉得出的结论是,郭冲一定会容忍自己。倒不是郭冲对自己的器重高于对吕中天杨俊郭旭等人的宠信,而是自己手里攥着一枚王牌,那便是给郭冲治病的药丸。 当初林觉坚持以种种理由不献出药方之时,便觉得这会是自己的救命稻草。现在,很显然,那药丸绝对是左右郭冲态度的一个巨大的筹码。当然,郭冲心里肯定意识到了这一点,甚至会觉得他受到了自己的要挟。在经过今日之事后,郭冲肯定也对自己极其不满了。那药方既是自己的筹码,也可能是自己的索命绞索,没有任何一个帝王在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被别人要挟而不做出反应的。但是对于目前的局势而言,林觉别无选择,他只能如此。 林觉心里做出了决定,这药方自己必须尽快的献上去,以解除郭冲心中的芥蒂。自己既然决定利用郭冲,便必须做的更加的坦诚,让郭冲消除对自己的怀疑之心。药方攥在自己手里越久,其实已经不再是个筹码,而是一枚随时会爆炸的弹药。 而关于严正肃和方敦孺之死的复仇行动,今日堂上的行为其实只是个小小的开始。真正激烈而直接的复仇还在后面。 …… 新年到来,大周上下沉浸在了新年的热烈气氛之中。朝廷中的风雨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大多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很少能意识到朝廷中的变故会极大的影响他们的生活。但其实这些事他们也确实无力改变,还不如在新年到来之时放松身心,享受这难得的欢愉。 京城之中新年的活动还是很多的,除了几大寺庙的热闹庙会之外,还有各种民间自发组织的欢庆活动。据说今年皇上要去大相国寺进香,这又是一大盛况。 对于众多商家而言,新年是他们大赚一票的机会。特别是吃喝玩乐的行业。饭馆酒楼青楼歌肆每年新年的时候都是人潮爆满。一年到头的辛劳,到了新年这几天,哪怕是最为普通的百姓,花钱也变得爽快了起来。 京城的几大青楼也早就为新年的到来未雨绸缪。早在新年还有几个月的时候,几大青楼便已经做好了准备,推出一茬新人来。那些青楼常客们早就等着新年到来的时候尝尝鲜了。 位于东二厢的惜春楼是京城老牌青楼之一,今年新年惜春楼一口气推出了十几名新人,都是娇嫩欲滴的十五六岁的少女。和往年相比,不但数量上翻了一倍,而且质量上也均属上乘。早在京东西路叛乱平息之后,京城各大青楼便闻风而动,派出人员在当地物色姿色上佳的少女们买入楼中,加以调教训练。 京东西路在叛乱之后陷入了混乱和困顿之中,即便官府的 赈济及时有效,但僧多粥少,不免有疏漏之处。这种情况下给青楼的买人提供了契机。京城的青楼又是肯花钱的,在银子的诱惑下,不少百姓之家选择将他们的女儿推入火坑,以牺牲她们的代价换取一家子能够度过难关。 惜春楼今年出手早,而且出手豪阔,二十几名少女很早就被挑选送入楼中进行训练。这些都是精挑细选的良家少女,个个生的不错。但这还不够。还需要对她们进行一些必要的训练,教会她们如何取悦客人,如何掏空客人的口袋。不但要一些才艺本事,床上的一些技巧也是要教的,这年头的客人可不太好伺候,不光要色,还要艺。 一个多月前,惜春楼便邀请了楼中的常客前来‘看货’,作为对贵客常客的一种优待的手段,他们被允许优先预定某一名少女,在新年推出她们的时候,他们有优先享受的权利。当然了,价格自然是不菲的,这种手段本身便是一种竞价抬高的手段,不过对于这些身家丰厚的青楼熟客而言,这不算什么。 大年初二傍晚,醉醺醺的刘西丁进了惜春楼的大门。楼中妈妈立刻便认出了他,笑盈盈的迎上前来。几名花枝招展的女子也立刻左右围上来,挽住他的胳膊,用高耸的胸脯蹭在他的臂膀上。 “哎呀,探花郎来了呀,奴家就知道你今晚一定会来的。瞧这红光满面的,又升官了么?”妈妈皱着满脸的鸡皮褶子笑的阳光灿烂。 “刘大人,去奴家房里吧,您好久没照顾奴家生意了,奴家都想死你了。” “刘大人,还是去我房里。奴家最近可学了行花样哦。刘大人喜欢的东西奴家都会。” “刘大人……” “刘大人……” 挤在身边的几名女子一阵娇声娇气的叫闹。刘西丁呵呵笑着,身子被几名女子拉扯的左摇右晃。 “去去去去,一群没眼力的,今儿轮得到你们么?探花郎今天可是来尝鲜的。都一边去,闹腾什么?”妈妈挥舞着手中的花手帕像是驱赶一群苍蝇。 “哼!”众女子娇嗔着翻着白眼离开,下一刻又同时盯上了一名大腹便便走进来的男子,又如一群苍蝇一般的围拢了过去。 “探花郎!您怎么今日才来啊?昨日新人便退出了,若不是奴家记挂着你探花郎,小怜姑娘可就要被人给抢走啦。奴家冒着得罪人的危险才硬是留下了小怜姑娘,没让其他人碰她一下。奴家就说嘛,探花郎一定会来的。嘻嘻。”老鸨笑盈盈的对刘西丁道。 刘西丁是这家青楼的常客,俸禄有一大半都花在了这间楼子里,因为是官员身份,又是探花郎,在这楼子里倒也有些薄面。所以年前的‘看货’,他也是其中之一。那次,他看上了一名叫做小怜的十五岁的少女,待新年她正式入行时成为她人生中的第一位恩客,所以那老鸨才有此一说。 第一零四八章 无耻无德的变态狂 刘西丁喷着酒气道:“昨日?昨日我倒是想来着?不过本官受吕相所邀,去相府赴新年宴席。那可来不了哇。” “哎呀呀,探花郎都是吕相府中的贵客了,这可了不得了。探花郎这是又要高升了啊。飞黄腾达之日,可莫忘了庇佑奴家这小楼子啊。”老鸨惊讶的叫道,脸上更多了一层谦卑。 这正是刘西丁想要的效果,事实上昨日他确实去了吕相府中赴宴,不过却不是吕相特地邀请的,而是跟随吴副相一起去的。跟吕相只敬酒是说了一句话。他对吕相说,祝他福康安满,寿比南山的时候,吕相正和别人说话,正眼也没看自己一眼,只哼了一声。但这也让刘西丁满足了。可不是谁都有资格能给吕相敬酒的,自己能去敬酒已经是很大的荣耀了。 这段时间,刘西丁的心情很好。吴副相之前给自己好几个选择,一是进政事堂当主事,而是进御史台当御史,三是去三司衙门当三司副使,要刘西丁自己选择。刘西丁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去三司衙门。虽然三司衙门早已不复往年风光,但随着条例司的裁撤,三司衙门将继续成为大周财政主管部门,那里可是富得流油的地方。去三司衙门是最为实际的想法。 当然,刘西丁也有烦恼。自己的指证让严正肃和方敦孺倒台了,他们都死在了狱中,很多人都骂自己吃里扒外,搞得他有些抬不起头来。特别是那个林觉,虽然从那次大早朝之后自己再没见过林觉,但刘西丁知道,自己和林觉这个梁子是结下了。一想到林觉,刘西丁不知为何总有些头皮发麻,心里发寒。但好在很快那林觉便要完蛋了,严正肃和方敦孺一死,朝廷便是吕相的天下,林觉还有什么活路么?更何况这厮作死,居然在年前弹劾了吕相和杨枢密使,外带得罪了淮王殿下,更是加速了他的完蛋。自己倒也不是那么太担心。 今日中午,他和吴春来去了淮王府中赴宴,宴席归来后,想起那个叫小怜的少女,心中顿时按捺不住,于是便急匆匆的赶来了。今晚,自己可要好好的享受享受那少女的滋味。 “那是自然,你赵妈妈的场子,本官岂会不照应?话说,那小怜姑娘在何处?本官想去见见。”刘西丁呵呵笑道。 “嘻嘻,刘大人可真是急,早给您安排好啦,就在二楼西首的房间里。奴家可花了一番心思呢,那房间布置的跟洞房一般,刘大人今晚便安心的当你的新郎官吧。不过有一样,奴家可要跟刘大人说说,那死妮子脾气有点倔,这几个月也挨了不少打,却就是不肯服软。待会儿倘若伺候不周,刘大人可莫要生气。实在不成,奴家命人将她捆了手脚拔了衣衫,刘大人便可恣意享乐了。” 刘西丁一听,皱眉道:“那像什么话?怎么可以打骂她?我定下的人,那便是我的人,这算什么?捆绑手脚更是别提,那可有什么意思?她若倔强,本官自有办法对付她,你们可莫来扰我的兴。” 老鸨子抿嘴笑道:“好好,有您刘大人这句话便成了,不过刘大人可要手下留情啊,毕竟……毕竟是个 未经人道的,又是乡下来的女子。刘大人下手温柔些,若是弄坏了可不好,奴家还指望以后靠她赚些银子呢。” 刘西丁骂道:“呸,我还没碰个手指头,你便来说这种话,当真败兴。” 老鸨子忙撒娇道歉,陪着刘西丁往二楼上去。老鸨子的话之所以引起刘西丁的反感,那是因为刘西丁是有劣迹的。楼子里陪过刘西丁的女子都知道,这位刘大人男人的本钱是不足的,私底下得了个外号叫做‘毛毛虫’。可能正是因为他能力的不足,办起事来带着一种变态扭曲的心理。又打又骂又扭又咬,满嘴污言秽语,哪里像个朝廷的探花郎。素质之低下,行为之恶劣变态,比之市井粗汉还要不堪。每个陪过他的女子都被他搞的筋疲力竭伤痕累累。若不是他的官员身份,以及刘西丁出手还算阔绰,可没人愿意去接待他。 老鸨子的话是提醒刘西丁不要太过分,那小怜不过是个雏儿,可经不住他折腾。刘西丁自家人知自家事,自然有些羞恼。不过这里不是外边,骂了几句便也作罢,也没放在心上去。 东首的一间屋子的门上上了锁,里边亮着灯。老鸨子掏出钥匙开了门锁,领着刘西丁走了进去。屋子里红彤彤的,红蜡烛配着红被褥,倒还真像是个洞房一般。门一开,坐在桌旁的一名少女像是受惊的小鹿一般的跳起身来,惊恐的看着进来的两人,脸上还带着泪痕。 “小怜,还不来见过刘大人。他可是朝廷的红人,我们楼子里的贵客。你也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能伺候刘大人这样的贵人。快来,死丫头,又想挨打么?”老鸨子对着那少女喝骂道。 少女缩着身子后退,满脸的惊恐。 刘西丁眼睛盯着少女玲珑的身段和秀美的脸蛋,搓着手笑道:“哎,赵妈妈,你这是作甚?怎么开口便骂人?这我可不爱听。今晚小怜姑娘是我的,我可容不得你骂她。你去吧,命人送些酒菜来,然后莫要来打搅。” 老鸨子赔笑道:“刘大人说的是,奴家还不是怕她惹您生气么?真要是惹恼了您,我们可担不起。” “放心便是,本官可不会生气。听好了,今晚这屋子里便是闹翻了天,你们也不用进来。莫扰了我的兴。”刘西丁咂嘴道。 “得了,奴家也是白操心,奴家这便命人送酒菜来,也不来叨扰了,免得刘大人嫌奴家烦。大人今晚好好乐乐,明儿一早奴家可是要来讨赏的。”老鸨子笑着道。 刘西丁摆摆手道:“放心,那些都是小事,不会少你们的赏的。” 老鸨子连声道谢,转头看向那瑟瑟发抖的少女,沉声喝道:“死丫头,好好伺候刘大人,倘若伺候不周,明儿一顿笋炒肉皮蘸水,你仔细着。” 说罢,老鸨子转身离去。不久后,有人送来酒菜,临走时带上了房门。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屋外传来男子女子放荡的笑声,远处有爆竹的噼啪声作响。所有人似乎都很开心,有的享受着新年的气氛,有的沉沦在欢场做戏之中。屋子里的,刘 西丁坐在八仙桌旁握着酒壶,眼睛在缩在屋角的少女身上打转,自斟自饮了一杯。 “你过来,替我斟酒。”刘西丁对着少女笑道。 “放过我吧,求求你了。求您放过我吧。”少女瑟瑟发抖的哀求着。 刘西丁嘿嘿笑道:“小怜姑娘,你知道我为了今晚花了多少银子么?八百两啊,你知道八百两是多少银子么?普通人家一年收入不过百两,一家子累死累活不吃不喝八年也不过攒下这么多银子,我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银子,你要我放过你?这不合适吧。” 少女哀求道:“我……我不知道,我没得银子,我也不要银子,我想回家,我想爹娘,想哥哥嫂子弟弟妹妹,求您了,放我走吧。以后我挣银子还给你。” 刘西丁哈哈笑道:“什么也不懂,这银子你还的起么?你想家?你家里卖了你,你还想他们作甚?你拿什么挣钱还?这世道,你生的一副好相貌,干什么要去过苦日子?八百两银子,你只需伺候我一晚上便成了。干什么还扭扭捏捏的?这世道笑贫不笑娼,你家里都穷的没饭吃,都卖了你了,你还想着回去,不是疯了么?过来,好好伺候本官,伺候好了,本官搞不好还能赎你出去,给本官当个小妾。” 少女惊慌摆手道:“不不不,我不当小妾,我也不会伺候人,求您了,这位大人,您放了我,奴家做牛做马报答您。” “做牛做马?嘿嘿嘿,本官就喜欢把你们当成牛马,本官喜欢用鞭子抽你们,用蜡烛滴你们。你也不用下辈子,便这辈子吧。”刘西丁再也不想多啰嗦,一口干了杯中酒,站起身来,从腰间抽出一根又细又小的小皮鞭来。 这是刘西丁随时带在身上的东西,这座青楼中的女子闻此鞭而丧胆,因为她们的白屁股上也不知挨了多少次这只皮鞭的打。刘西丁确实是变态,这皮鞭他不但带在身上,没事拿出来嗅闻,闭目回忆抽打的过程,而且还在皮鞭上缠了些彩色丝线,弄的五彩斑斓。加了这些丝线之后,一鞭子下去,疼的更厉害,疤痕更明显,还带有纹路。刘西丁每每从身下女子的惨叫声中得到莫大的欢愉。 “过来,要老子亲自抓你过来么?”刘西丁喷着酒气,将皮鞭在八仙桌上抽的啪啪响。 少女缩在墙角苦苦哀求,刘西丁怒骂一声,起身慢慢逼近,口中道:“到了这种地方,你还想着能保全自己?当真是笑话。遇到我,是你的福气。乖乖听话,否则我可不跟你客气,我刘西丁可非怜香惜玉之人,老子花钱,你伺候好老子,天经地义。我可不管你心里怎么想,这世上日子难过的人多了去了,我可管不着。过来,你他娘的。” 此刻的刘西丁已经完全本性暴露,口中骂骂咧咧毫无读书人的样子。他走近少女身旁,伸手一把抓住少女的头发提溜了过来。那少女痛的大叫,忽然奋力拳打脚踢的挣扎起来。手脚乱舞之际,一巴掌打到了刘西丁的脸上,刘西丁脸上火辣辣的疼,同时也激起了凶性,怒骂一声,扬手便是一耳光打在少女脸上。 第一零四九章 索命 “他娘的,还真如赵妈妈所言,是个倔强的小野猫。很好,老子就喜欢你这种的,你越是反抗,爷便越是兴奋。” 刘西丁狞笑着抓着少女的长发拖拽,少女双手护着发根,被他顺着地板拖到床前。刘西丁松了手,皮鞭如雨点般的落在少女身上,同时伸手刺啦刺啦的撕扯,少女身上单薄的衣衫顿时被撕扯破裂,露出雪白丰盈的身子来。 刘西丁喘着粗气,更加的兴奋,伸手一抱一扔,少女被抛到床上。刘西丁快速脱着衣裤,口中喘息着笑道:“今晚老子让你尝尝手段,保管你这辈子都忘不了。对,你可以叫,可以喊,可以挣扎,你越是闹的欢,老子便越喜欢。” 刘西丁三把两把已经脱了个精光,一个猫跳窜上床去,压在那少女的身上。那少女大声的哭喊,奋力挣扎,却怎敌刘西丁气力大,被他死死压在身下。只感觉刘西丁臭气熏天的嘴巴在耳边狞笑喘息,只觉末日来临一般的绝望。想反抗,身子越来越没气力,不觉泪流满面。她知道,今日怕是难逃这一劫了,心里想死的心都有了,只可惜此刻欲死不能。 刘西丁一边笑一边动作,双手在少女光滑的身子上游走,又掐又拧正自兴奋。见少女反抗的动作变小,气力渐弱,刘西丁知道时候已到,于是伸手向下,便要入港。就在此时,忽然间房中烛火一黯,一股冷风吹得他光溜溜的身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打了个寒战。刘西丁转头回看,只见后窗户不知何时开了。北风吹得床幔正呼啦啦的作响。 刘西丁骂了一句,伸手在少女的雪白的屁股上狠狠的抽了一巴掌,跳下床来去关窗户。就在他将窗户关上,窗帘拉合之时,只感觉脑后一片冰冷刺痛,同时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耳边道:“刘大人,别来无恙啊。” 刘西丁身子一僵,他听这声音很熟悉,但一时没有想起来。脑后的刺痛感却很真实,那似乎是刀剑之类的物事顶在脑后。 “什么人?你……你要干什么?”刘西丁惊骇问道。 “刘大人,还是先穿上裤子,光着屁股可不雅。”那声音说道。同时一件衣物丢在刘西丁的肩膀上。刘西丁伸手拿下,确实一条内裤。 刘西丁忙弯腰穿上,边穿裤子边道:“哪路好汉?我和你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千万莫要冲动。你要银子的话我可以想办法弄给你们,万莫伤我性命。” 身后那人呵呵而笑,冷声道:“狗贼,转过头来,看看我是谁。” 刘西丁慢慢转过头来,这一转身,刘西丁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面前站着一个人披头散发之人,红烛摇弋之下,那面孔忽明忽暗却也看的清晰,不是别人,正是已经死去的方敦孺的相貌。那清俊的面孔,那脸上的皱纹,完完全全就是方敦孺无疑。 刘西丁吓得惊叫出声,两条腿完全无力,瘫软在地上哀声道:“方大人饶命,方大人饶命啊。” “你再看看那一位是谁 ?”面前的‘方敦孺’指着床边站着的另一人冷笑道。 刘西丁抬头看去,屎尿都要出来了。那人满面沧桑,不是死去的严正肃还有何人? “严大人,方大人,饶命啊,饶命啊。”刘西丁连连磕头叫道。 “狗贼!吃里扒外,告密害我们性命,今日我们便是特地回来找你索命。狗贼,你这种人死后要下地狱受七七四十九种酷刑,永世不得超生,我们便是送你去地狱的。”那‘方敦孺’冷声喝道。 刘西丁脑子里一片混沌,已经失去了判断能力,只知道跪在地上磕头,口中辩解道:“饶命,方大人饶命,严大人饶命啊。不是小人要害你们,小人也是没法子啊。是吕中天吴春来他们逼着我为他们办事,让我为他们当细作,搜集严大人和方大人的一言一行的。小人倘若不合作,性命便难保啊。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该恨的是他们才是啊。您二位大人大量,饶了小人,小人回头给你们做法事超度你们托生,逢年过节小人去你们坟头烧纸磕头。方大人呐,念在小人年少无知,被人胁迫的份上,饶了小人吧。” “呵呵呵呵呵!”那‘方敦孺’发出了毛骨损然的笑声。“饶了你?你又要害人去。饶了你天理不容呵。” 刘西丁磕头如捣蒜,无意间看到面前那索面的方敦孺在烛光下的影子,顿时一愣。忽然叫道:“你……你不是……方大人,不是鬼……不对,你是……你是谁?莫非你是……林……林……” 面前那人哈哈大笑着打断他的话,咬牙道:“狗东西,你的死期到了!” 寒光从刘西丁眼前闪过,刘西丁本能的想躲避,似乎躲开了,却又似乎没有躲开。因为他感觉到脖子上微微一凉,对方手持的刀尖上似乎在滴血。下一刻,刘西丁的整个头颅歪到了一边,鲜血喷涌而出,宛如喷泉一般。 刘西丁最后一刻心里想的是:原来砍头并没有那么疼嘛,跟蚊子咬了差不多。 那‘方敦孺’冷笑一声,将刀上的血在刘西丁身上擦干,还刀入鞘。伸手抓了一团衣物,蘸了地上的鲜血,在刘西丁雪白的肚子上写了十六个大字:吃里扒外,死有余辜,今索尔命,其后何人? 写罢这四句话,转头看向站在床头的‘严正肃’。严正肃的眼睛看向床上瑟瑟发抖的少女,露出疑问的表情。‘方敦孺’微微摇头。‘严正肃’点头,快步过来,打开窗户。冷风灌入,二人涌身跳出,消失无踪。 床上,那名叫小怜的少女早已吓的三魂去了两魂半。在目睹刘西丁被砍头的那一瞬间,少女便已经处于半昏厥状态。此刻窗户外的北风吹入,将昏昏沉沉的少女冻得惊醒。爬起身来看着满地的鲜血和身首异处的刘西丁的尸体,再看看窗幔猎猎作响的黑洞洞的窗口,猛然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声,跌跌撞撞的冲出门外。 灯火阑珊的大街上,一辆马车疾驰奔行。马车里,林觉和白冰揭去 脸上按照方敦孺和严正肃的相貌制作的面具,静静的坐在马车里。两个人都没说话,只盯着长街上流星一般掠过的灯火。忽然间,林觉大笑起来,笑到后来,林觉眼中已经满是泪水。 “夫君……”白冰握着林觉的手轻声道。 林觉擦了泪,轻拍白冰的手背道:“我没事。这只是开始,所有害先生的贼子,我会一个个的送他们去严大人和先生面前谢罪。一个都别想活。我不喜欢暴力,但暴力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快捷的方式,特别是在目前的情形下,在面对一帮毫无原则底线的对手时尤其有效。” 白冰银牙紧咬,缓缓点头。 …… 刘西丁在青楼被杀的消息震惊了朝野。 刘西丁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因检举揭发严正肃和方敦孺有功,最近正春风得意,成为吕相和吴副相身边的红人和座上宾。有消息说他将很快出任三司副使之职,那已经是跻身朝廷大员之列了。 得知此消息的吴春来在当天夜里便带着人赶到了现场,当他看到刘西丁肚皮上的那十六个大字的时候,心中顿时似乎明白了什么。 惜春楼被封锁,全体人员被羁押问询。特别是那个小怜姑娘,她全程目睹了行凶的过程。这案子看起来并不难破,但当开堂问审的时候,那小怜姑娘说的话却让审案的几位官员毛骨悚然。 小怜姑娘说,行凶的是两名身着黑袍的人,进屋的时候悄无声息,冷风这么一吹,人就已经在屋子里了。刘大人临死前称呼那两人叫‘严大人’‘方大人’,还说什么要做法事超度,在他们坟前烧制叩拜之类的话,倒像是那两个人是死人一般。那两个人自己也说是来索命的云云。 少女小怜的话让整个审案现场陷入了一片死寂,众官员愕然对视,虽然嘴巴上没说出来,但心里想的都是:难道说是严正肃和方敦孺的鬼魂回来索命了? 加之整个惜春楼的人员和地形勘察之后,没有任何的发现。那房间后窗处是丈许高的墙壁。窗棱完好,墙壁上也无痕迹,地面上更无痕迹。倘若说谁能从后窗进来,那怕真的是鬼魂御风而入,索了刘西丁的命了。 这结果报给吴春来听时,吴春来将几名审案官员一顿臭骂。这等无稽之谈他们也信,真是岂有此理。世间高手出没两层小楼之上根本就没有难度,也不会留下太明显的痕迹。再说,鬼魂索命难道会带着刀砍头?这种杀人手段明显是人干的。 吴春来亲自提审,他心中其实早有定论,那杀人者必是为方敦孺和严正肃报仇的,只要明白这一点,这个人便不难猜。所以,他在审讯时刻意的提及林觉的相貌体征以及林觉的名字,希望能从这些人的口中得到一些证据。然而,惜春楼上下,包括那目睹全程的少女都表示没有听到这个名字,杀人的人也绝非是描述的林觉的那种相貌。她百分百肯定,那是两个满脸皱纹的老者。她看的非常清楚。 第一零五零章 如临大敌 (谢:破坏王、书友54265306、神奇的金甲虫、书友56872834等兄弟的赏。谢:小花斑猫咪、三颗黄牙、asaki0718、奔波劳碌v、andyu等兄弟的票。) 吴春来没有办法,只能暂时搁置此事,心中却也有些发毛。他心里有九成九的把握知道那是林觉所为,林觉本就是个胆大包天之人,他连衙内公子都敢绑架,更何况是杀一个区区的刘西丁?刘西丁死了倒没什么,关键是这件事意味着林觉将不择手段的开始报复。刘西丁肚皮上的那十六个字写的是:吃里扒外,死有余辜,今索尔命,其后何人?那意思很明显,刘西丁只是开始,后面还有目标。吴春来决定,必须加强自身的护卫,保证自己的安全。因为很显然,自己也必是目标之一。而且他必须即刻和吕相商议对策,这个林觉必须铲除,他已经成了目前朝中最为棘手之人,得抓紧除了他。 事情远远还没有结束,就在刘西丁被杀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之时,大年初三清晨,京城各处连续发生八起命案,被杀者均为条例司官员,且无一例外都严正肃方敦孺一案有关。这些人都是在严正肃和方敦孺一案之中充当了污点证人,捏造了所谓的证据栽赃严方两人。他们都是被砍了脑袋,无头的尸体绑着手脚跪在地上,胸前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吃里扒外,忘恩负义,冤魂索命,死有余辜。 这些命案发生的时间都在半夜时分,数名目击者都指出有两名黑衣幽灵一般的人出现在凶案左近,时间相近。在三更之后的不到半个时辰里,住在京城内外城各处的八人相继被杀。这一切更加佐证了本已经悄悄发散的鬼魂索命之说。这相似的杀人手法明显是同一伙人所为。但倘若不是鬼魂所为,怎么可能在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在偌大京城的几处相聚遥远的角落都会出现他们的身影。只有鬼魂才有这般来无影去无踪想去哪里便去哪里的本事吧。 原本祥和的新年气氛,在这一系列的命案发生之后顿时陷入了恐慌之中。特别是那些在严方两人的案件之中扮演者不光彩的角色的那些人,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所措。 吕中天和吴春来等人当然依旧不信所谓的鬼魂索命之说,这明显是有人在刻意制造恐慌,报复杀人。那手段其实也不算高明,化妆城严正肃和方敦孺的样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同时出现在各处杀人,那明显是一群人所为之。踩好了点,约定好时间,约定好以相同的方式杀人,这并不难。那些被杀的人并无太大的警惕之心,毕竟谁会相信在京城之中,会有人敢公然的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呢? 但面对这种情形,吕中天也不得不采取措施。他下令派兵保护那些和严正肃方敦孺一案有关的官员宅邸,防止再有命案发生。同时,他也同意吴春来的意见,他认为此事必是林觉在背后捣鬼,这根本无需证据也能判断得出。必须要对林觉采取措施了,这个人的存在已经成了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掉他是不成了。 实际上,就算没有这连环的杀人索命案的发生,吕中天也决定要对林觉动手了。那日早朝的弹劾之后,林觉已经撕破了脸皮,故意向皇上暗示了一些东西。事后,皇上召见郭旭,严厉的质问他当时的决策是基于何种考虑。郭旭自然是绝对不会实话实说的,他一口咬定是当时患得患失的心理作祟,生恐再将事情搞砸,这才没敢去追赶教匪,也没敢轻易出兵。但即便如此,郭冲心中的怀疑却已经开始生根发芽了。 一个很明显的标志便是,今年的年夜饭的时候,郭冲居然没有让郭旭母子参加。大皇子郭冕和她的母后陪同皇上太后和容妃吃了年夜饭。这一举动前所未有。这说明郭旭已经失去了郭冲的信任和偏爱,郭冲对这个二儿子已经生出了嫌隙和厌恶。这一切的根源全由林觉挑起,他成功的引起了郭冲对淮王在平叛作战行动中的行为的怀疑。郭冲这几天经常在各种场合说过,他绝不允许皇室内部发生内乱,这可不是说说而已。 郭冲曾拿唐朝举过例子,他说人人都说唐太宗李世民是一代明君,开创了大唐盛世。但他却对李世民极为不屑。和所谓的大唐盛世比起来,李世民杀兄弑弟,逼父皇退位的举动给唐朝后世带来的极坏的影响要远大于他的功绩。后世帝王纷纷效仿,造成有唐一代宫闱内乱不休,皇室内部干戈不断,还被一个女子攫取了皇位,简直是奇耻大辱之事。种种乱象的根源便是李世民玄武门之变所带来的极坏的影响。 由此可见,郭冲对于这一类宫闱乱局的态度。所以,郭冲一旦怀疑郭旭暗中动手脚,试图借刀杀人,在平叛行动中对郭冕有所企图之后,那便是郭旭被他疏远和放弃之时。 新年年饭事件之后,郭旭来找吕中天哭诉,吕中天也觉得甚为棘手。倘若照这般发展下去,原本在严正肃和方敦孺死后的一片大好形势将会化为泡影。太子之位很可能跟郭旭无缘。这是绝对不能发生的事情。吕中天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在找到办法之前,他当然首先要处置的便是这个引起局势变化的林觉。倘若不能解决林觉,还不知道他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这厮胆大包天,前段时间绑架吕衙内,又在朝会上大放厥词,现在这连环杀人报复案也必是他所为,这已经到了绝对不能容忍的地步了。 …… 正月初四晚上,吴春来,郭旭等人齐聚宰相府,商讨如何解决目前的困局,如何解决林觉的问题。 郭旭这两天心情很糟糕,他对林觉已经恨到了骨子里,他提出的办法很直接。 “外祖父,捏死林觉还不是如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还有什么考虑的?明晚,我带人血洗林府,杀他个鸡犬不留。我要亲自将林觉枭首,将他的人头挂在大相国寺前的牌楼上,方消我心头之恨。” 吴春来闻言点头道:“对,下官赞同淮王的计划,只要做的隐秘些,发动的突然些,做的干净利落些,最多时候会有些麻烦,但只要除了这厮便好。 ” 吕中天皱眉喝道:“这也算办法?你们真以为杀林觉那么容易?春来,你最近派人盯梢林府,林觉难道没有任何防备么?” 吴春来皱眉道:“那倒不是。年前开始,林府便大量的增加护院人手。以前只有数十人,现在恐有上百人之多了。都是从梁王府调去的王府卫士。” 吕中天冷笑道:“那我问你,这上百护院要想干净利落的绞杀他们,将林家老少全部格杀需要调动多少人手?” 吴春来咂嘴道:“起码也得四五百人吧。那些王府卫士可都是有武技在身的。” 吕中天冷哼道:“亏你脑子还算清楚。调动四五百人的行动,你能保证不留下蛛丝马迹?林家那护院百人只要捱得一炷香的时间,便会惊动城中兵马。你们可莫忘了,那林觉可是梁王的女婿,小王爷郭昆现在可是侍卫步军司的都虞候,他能不时刻关注林家的安危?到时候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闹出大乱子。” 郭旭沉声道:“外祖父,您就是考虑太多,太过小心。百余名护院怕什么?我府中养着七八百人手,到时候势如破竹,用不了多久便可将林家上下全部宰了。您有时候太过谨慎,都这个时候了,还想那么多。” 吕中天转头瞪着郭旭沉声道:“郭旭,你是觉得外祖父无能是么?” 郭旭忙道:“外孙不敢,外孙只是觉得不能顾虑太多。” 吕中天斥道:“老夫倒是曾经果决了一回,激起了青教作乱之事,想让你捞些决定性的功劳,结果如何?你做到了么?你倒是曾经也激进了一回,定下了借刀杀人之计,然而你成功了么?事到如今你们还没重视这个林觉,还以为他是软柿子,还如此轻视他的本事,实在是教老夫失望透顶。” 郭旭面孔涨红,却无言以对。 吕中天放缓语气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这林觉绝非等闲之辈。你们也不想想他做的这些事情,哪一件不是切中要害,哪一件不是毫无破绽。就算是报复杀人,他也以严正肃和方敦孺的鬼魂索命的方式来混淆视听。按理说,他被严方二人之死激怒,在盛怒之下却并没有乱了任何方寸,这难道不可怕么?那日堂上的弹劾,他故意含而不露,隔靴搔痒,他的目的绝非是要弹劾掉老夫和杨枢密,他知道他做不到。但他的目的便是要皇上生出猜忌之心。对你的弹劾,那其实并非弹劾,他的目的也是要皇上生出怀疑之心。弹劾我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起皇上的猜忌,最终破坏皇上的信任,达到毁掉你当上太子的目的。就算我们为你辩解,也会被认为是包庇袒护于你。事后老夫回想起来,他没有正面提出一句指控,所要说的全都在话外之意中。他在明面上提出的弹劾理由都是无可辩驳的。厉害啊,厉害的很。和这个林觉比起来,严正肃和方敦孺差的远了。” 郭旭和吴春来默然无言,虽然心里觉得吕相过于夸大了林觉的本事,但仔细想想,似乎确实是如此。 第一零五一章 连环毒计 吕中天沉吟片刻,再道:“你们若还不觉得他的厉害之处的话,便想想皇上治病这件事吧。本来林觉在皇上眼里不过是个小角色,连见皇上一面都不容易。可是他现在却几乎掌握着皇上的生死。这厮的运气确实不错,也不知哪里弄来的药方,居然对皇上的病有效。但他却拒不上交药方,只给皇上供药。其意图何在?那便是关键时候可以控制住皇上。其野心之大,胆子之大都是老夫见过的第一人。皇上投鼠忌器,为了那治病的药不免会妥协。你们说,此事可怕不可怕?” 郭旭和吴春来重重点头,这件事他们早就分析过。郭旭向林觉讨要药方的举动其实也是为了能控制皇上。以己度人,林觉说不定正也是有着同样的想法的。倘若林觉也抱着这样的想法,那可真的是太可怕了。 “皇上会不会已经被林觉所胁迫了啊,那日弹劾之后,林觉并没有太多证据,但事后皇上居然没有再提及此事,也没有治他的罪。下官担心,皇上怕是已经被林觉胁迫了啊。”吴春来皱眉道。 郭旭也道:“是啊,父皇对我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难道便是因为林觉的那些话外之意?又无真凭实据,父皇怎么会如此?会不会这是林觉从中挑拨胁迫所至。” 吕中天摆手道:“尚不至于如此,依我看,目前无此迹象。皇上也不是轻易受人摆布之人。老夫只是要你们明白,林觉这厮绝非好相与之辈,想要对付他,决不能草率行事。郭旭,不是老夫太过谨慎,而是当此之时,不能走错半步。一旦错了,会让事态变得不可收拾。” 郭旭点头道:“外祖父所言极是,是郭旭错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吕中天摆手道:“你的心情我能理解,那也不必说了,越是此时,越要冷静,不能乱了方寸。你说的那种手段,只能作为万不得已之举。真要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冒险派人去血洗林家也不是不成。但现在,得用策略。我们要好好想想,怎样才能兵不血刃的干掉林觉,同时又能让此事不留后患,甚至我们自己都不用动手,借他人之手杀了林觉。如何让事态朝着对我们有利的方向发展,让林觉既完蛋,而郭旭又能重获皇上的信任,消弭皇上心中的猜忌,那才是一个完美的计策。” 吴春来脸上一喜,惊讶道:“如此看来,吕相似乎是有了应对之策了?” 郭旭也瞪着眼睛看着吕中天那张皱纹密布的苍老的脸,眼中充满了期待。 吕中天坐在那里若老僧入定一般,垂眉不语。吴春来和郭旭等了半天也没见吕中天开口。郭旭按捺不住,正要开口说话时,忽听吕中天缓缓开口说道。 “以下老夫所言,乃是极度机密之事。老夫确实有个计划,但是这计划……风险不小。老夫可以告诉你们,但成与不成,老夫都希望你们明白一件事。老夫对朝廷一片忠心,一心为了大周的将来着想,绝非出于私念。我大周需要明君即位,匡扶 社稷,不能再让庸碌之辈继承皇位了。基于此,老夫才会想出这个大胆的计划。” 吕中天很少这么小心翼翼,在郭旭和吴春来之前,他从未因为一件事而表现的这般谨慎,事前还要先表白心迹。郭旭和吴春来心中凛然,他们意识到,接下来,吕中天这个计划会非同小可。 “吕相为国之心天日昭然,世人皆颂。下官绝对相信吕相的任何作为都是为了大周着想。下官对此深信不疑。”吴春来沉声道。 郭旭也轻轻点头道:“外祖父,您便直言吧。这里就我们三人,连我们您还信不过么?外祖父有何良策,便请说出来。当此之时,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好,那老夫便也不绕弯子了。老夫的计策是借刀杀人之计,老夫要让林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不仅如此,还能让皇上对郭旭重拾信心。”吕中天道。 “太好了,太好了。外祖父当真有此良策的话,那可真是太好了。”郭旭喜道。 吕中天看着郭旭道:“在说出计划之前,郭旭啊,老夫问你一个问题。倘若此刻太子之议重启的话,你觉得你胜算几何?” 郭旭一愣,皱眉道:“外祖父,这还用问么?父皇对我生了疑心,此刻要是重启太子之议,我无一丝一毫胜算。” “那就是了。你能明白这一点便好。皇上一旦生疑,你便再无胜算。倘若此刻有人提及太子之议,那太子非郭冕莫属。事情已经到了极为危急之时,你们同不同意必须要扭转局面?哪怕是用的手段激烈些?”吕中天淡淡道。 “若能扭转局面,何事不可为之?孙儿这不正苦于不知怎么办才好么?外祖父,您还是别卖关子了,直接了当的说便是。”郭旭急促的说道。 “好,老夫的计划是,利用林觉献药给皇上治病这件事做文章。他不是靠献药让皇上的病得到好转而得皇上欢心么?咱们便将计就计。皇上身边有我们的人,我们得利用他得到那种药丸。可仿制一模一样的药丸,找机会混入所服药丸之中。这应该不会是难事吧。”吕中天沉声道。 吴春来皱眉沉思,郭旭也皱眉道:“外祖的意思是什么?孙儿怎么不太明白?仿制药丸放进去,那是何意?” 吕中天沉吟不答,一旁的吴春来忽然眉头一挑,身子抖了一下,眼中露出惊骇的表情来。 吕中天问道:“春来,他不懂,你懂么?” 吴春来搓着手,喉结滚动着,哑声道:“下官……下官不敢说。” “吴副相,有什么不敢说的,你听明白了便解释解释。到底什么意思?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啊?”郭旭焦躁的道。 吴春来拱手道:“那下官便斗胆猜测一回,倘若猜的不对,吕相淮王便当下官是放屁,千万莫要计较此事。” “快说!”郭旭喝道。 吕中天抚着胡须微笑不语。 吴春来不再犹豫,沉声道:“下官斗胆猜侧,吕相的意思是,用没有药效的药丸混入林觉所献的药丸之中。这药丸……或许还应该有些副作用……会让皇上身子不适或者是病情加重什么的。皇上一旦察觉此事,便会以为这是林觉在药物上动了手脚,意图谋害皇上。那样的话……林觉便死定了。” 郭旭大张着嘴巴呆呆的看着吕中天和吴春来,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紧张的身上冒汗。 “这……这……外祖父……您……是这个意思么?吴副相所说的是您要表达的意思么?”郭旭结结巴巴的问道。 吕中天面色清冷,缓缓道:“大致不差,老夫就是这么想的。混杂入药丸进去,让皇上对林觉生疑,林觉便离死期不远了。这药丸不能无效,必须得有些毒性,事后必须检验出有毒,林觉便百口莫辩了。这种毒必须是我们才能解,这样当事情发生之后,太医无法治疗皇上的时候,郭旭,你便可以带着解药去给皇上解毒了。老夫已经想好了,届时用个苦肉计,请个江湖道士去给皇上瞧病开方,就说唯有亲生儿子的肉作引,方可让皇上的病痊愈。我想大皇子一定不会舍不得身上的几块肉的,可惜他的肉是没有用的,因为那药方之中缺少真正的解毒之药。而郭旭去剜肉救父,则药到病除。这说明什么?” 吴春来沉声道:“这说明……大皇子根本不是皇上亲生的,淮王才是。那样一来,继承皇位之人只有一个,那便是……淮王殿下了。妙啊,吕相此计,当真绝妙无双,无可挑剔啊。届时林觉固然是死路一条,而大皇子也百口莫辩,事情将会发生决定性的扭转。佩服,佩服,下官实在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啊。” 郭旭大张着嘴巴呆呆无语,他的心里波涛翻腾,不知何种滋味。这个计策之狠毒周密,确实匪夷所思。倘若真的奏效,那可真是连消带打,不但除了林觉,更是让大皇子郭冕一身污垢,再也洗不清了。 唯一的问题是,要拿有毒的药丸给父皇吃,然后才能嫁祸于人,完成计划,这在心理上有些过不去。而且,那也绝不是件小事,那可是谋逆大罪,那是要对自己的父皇动手。如此忤逆不孝大逆不道的事情要去做,怎不叫郭旭陷入了犹豫踌躇彷徨恐惧之中。 吕中天和吴春来明显是看出了这一点。吕中天对吴春来使了个眼色,吴春来会意,低声开口道:“淮王殿下,下官知道这件事让殿下有些担心。毕竟,这似乎有大逆不道之嫌。不过,淮王殿下你要通盘考量才是。一则,目前的局面对殿下已经大大的不利,林觉那厮这么一搅合,殿下得太子即位的可能性大大降低。殿下应该了解皇上的为人,恕下官直言,皇上最忌讳的便是宫闱内部相争,倘若他对殿下当初的行为生出猜忌,那么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糕。吕相此计正是基于此而谋划,也是为了淮王殿下着想。” 郭旭紧皱眉头不说话,心中忐忑不安,踌躇难决。 第一零五二章 杀人名单 吴春来低声续道:“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些事当断则断,否则后患无穷。殿下本意并非不孝,待殿下将来得了皇位之后,再好好的尽孝也不迟。况此事也非是针对陛下而为,换的药丸也会控制剂量,不会让陛下有危险的。事后殿下便去解了毒,皇上也会康复如初的。殿下也不用为此而自责担心,只是利用此事达到目的罢了。殿下好好想想,倘不下定决心,行非常之策,形势怎能逆转?难道殿下要眼睁睁的看着晋王继承皇位,看着林觉等人弹冠相庆?而殿下您将来又将何去何从?晋王倘若登基,淮王殿下您还有活路吗?林觉都知道淮王殿下在平叛之时对晋王所做的事情,晋王能不知道么?他会怎样待你?还请殿下好好的想一想啊。仁孝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妇人之仁,坐而待毙啊。” 吴春来的话如醍醐灌顶一般的惊醒了郭旭,特别是后面的几句话,切中要害,也击中了郭旭心中的软肋。这种时候了,还犹豫什么?但有任何能扭转局面的办法,自己都应该去尝试才是。倘若郭冕得了皇位,自己曾借教匪之力欲诛杀他的事情必会被翻出来算账,郭冕还会让自己活么?这种时候的犹豫简直太愚蠢了。 “外祖父,吴大人,你们说的很对。行大事者不可拘于小节。况且我心中对父皇是尊敬的,并非是要对父皇不利,问心无愧是么?”郭旭沉声道。 “对对对,问心无愧,问心无愧。”吴春来点头叫道。 问心无愧这个词自打造出来怕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曲解,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给自己的父皇下毒,这倘若叫做问心无愧的话,天下还有问心有愧之事么? “郭旭,你下定决心了?”吕中天问道。 郭旭缓缓点头道:“我意已决,便按照外祖谋划的去办。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吕中天缓缓点头,慢慢的站起身来,突然朝着北边皇宫方向跪倒在地,伏地磕头。吴春来和郭旭不知其意,惊讶的看着他,尚未询问缘由,便听吕中天缓缓的开口了。 “皇上,老臣有罪,老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老臣是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着想,我大周不能再让庸碌之人即位,郭旭才能比大皇子强过百倍。为了大周江山社稷黎明百姓,老臣只能不忠不义一回了。此事完全是老臣谋划,将来上天要是有什么惩罚的话,便请降于老夫身上,与他人无赦。皇上,您要理解老臣的一片拳拳之心啊。” 郭旭和吴春来面面相觑,终于也离座跪地磕头。即便有着千种的理由来麻痹自己,他们心里也都明白,此计是栽赃陷害,大逆不道之举。心中总是有些愧疚,需要来用忏悔来排解的。但愧疚归愧疚,事情还是要办的。 吕中天起身后 重归坐上,三人开始详细的探讨整个计划的细节。这样的计划必须毫无破绽,一旦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便是毁灭性的灾难降临,他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谁能想到,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正月的冬夜里,大周朝中三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聚集在一起,谋划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阴谋,一个毫无底线狠毒无比的计划。 …… 京城的连环杀人案正是林觉策划所为。方敦孺和严正肃下葬之后,林觉约见了两位义兄前来密商,并且向他们展示了一份死亡名单。那名单上列着十五个名字,每个人的名字都用黑框框起来,表示他们都必须死。 马斌和沈昙看到这份名单都惊讶的说不出话来。那名单第一行的几个名字是吕中天、吴春来、郭旭、杨俊。两大核心衙门的首脑人物和当今淮王殿下都在林觉要杀的人之列。 马斌和沈昙无言以对,林觉这是要将所有关于方敦孺和严正肃的死亡的相关人等都杀了,方能消其心头之恨。沈昙试探性的问了问林觉有无具体的计划时,林觉却让人无语的摇了摇头。 沈昙和马斌不得不提醒林觉,那头部四人不是轻易便能得手的,吕中天身边高手如云,多年来罗织了众多江湖高手作为府中护卫,来去前呼后拥,保卫严密,根本没有得手的机会。杨俊便更别谈了,杨俊身边有卫士营,都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高头大马,来去如风,别说是刺杀,便是带着兵马去围杀,也未必能得手。淮王郭旭是王爷,府中上千卫士,也无得手的可能。吴春来好歹是副相,身边也是护院众多,不易得手。两人都认为,要想暗杀这四人,恐怕是个无法完成的想法。 林觉当然知道这当中的难度,他告诉马斌和沈昙,这是他的目标,无论是用哪种手段,自己都要杀了他们为方敦孺和严正肃报仇。自己也并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他绝不会贸然做出冲动的举动,他自会寻找机会。请他们来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名单下边的那些人的。那下边列举的是包括刘西丁等十余名条例司中的官员。刘西丁自不必说,其余的官员也都是反水诬陷严方两位大人的贼子,林觉是要先拿他们开刀。 以林觉自己的力量,其实杀他们也很简单轻松,但林觉并不想露出破绽。所以请马斌和沈昙前来,是想让马斌为他查清楚这些人的住处和日常行为轨迹。请沈昙来,则是将两张严正肃和方敦孺的画像交给他,请他在三天内制作十几张和两位大人相貌相似的面具。 林觉从来不是盲目行动的人,虽然有的时候有些急躁冒进,但在这件事上,他并没有被愤怒和悲伤冲昏头脑。他这么做的目的便是伪造出鬼魂索命的现场借以混淆视听。当然了,林觉并不会蠢到认为人人都会相信鬼 魂索命之事,他知道,只要这些人一死,自己便是第一嫌疑人,会被死死的盯住。但这么做起码会让他们恐慌疑惑,造成混乱和恐惧。让所有参与过诋毁严方两位大人的朝廷官员们惊恐担心。虽然他们大多不在林觉的死亡名单上,但林觉也不会让他们好过,要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不敢行走在黑暗之处,不能夜间安眠。 简单来说,林觉要杀人,既是为了为方先生和严正肃复仇,也是要制造混乱。他要将吕中天等人的目光吸引在自己身上,让他们无暇顾及其他。而自己则可以想办法搜寻一些证据,彻底的说服郭冲相信在青教叛乱之时吕中天杨俊和郭旭等人的行为是多么的大逆不道,无耻无底线。只要郭冲相信了这一点,一旦立了郭冕为太子,吕中天杨俊郭旭等人便将彻底失败。 马斌和沈昙当然无法拒绝林觉的要求,事实上他们主动请求帮林觉去解决这几人。但林觉并没有答应他们,他还不想将马斌和沈昙拉下水。他需要的是情报的帮助,其他的事他要自己来。 马斌花了三天时间,将名单上的十余名条例司官员的住处摸了清清楚楚。刘西丁那晚被杀其实并不在计划之中,林觉本来是想着同时行动,将刘西丁和其他人在同一天晚上宰了。但根据刘西丁新年前两天的活动轨迹,他一直出没在宰相府和吴春来府中并不回家,倘若之后几日他还是如此,林觉可没法再等下去。 所以,那天刘西丁去往惜春楼的时候,消息送到林觉手里之时,林觉果断的决定动手,先宰了这个无耻告密的贼子。当晚,林觉和白冰从楼后潜入房间里,那二层小楼后墙虽然光滑,但对白冰而言却没有太多的难度。白冰站在窗台上用绳索将林觉拉了上来,两人从窗口进入屋子里,将正心无旁骛风流快活的刘西丁枭首。屋子里的少女正好是见证人,否则林觉还要想办法留下是严正肃和方敦孺的鬼魂前来索命的证据来。 当然,先杀刘西丁会打草惊蛇,会让其他人生出警觉,也会让吕中天吴春来他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事实上,第二天晚上的行动林觉便没有亲自参与,而是孙大勇带着护院所为。林觉为了混淆视听不得不高调带着妻妾们去大街上看花灯亮相,将自己暴露在吴春来等人派来监视的眼线的目光里。林觉当然不会认为这样的不在场证据会让吴春来相信那晚的死者不是自己所为,他只是以此来掩护行动的顺利进行。 事实上,先杀刘西丁确实让行动遇到了阻碍。原本要杀的十一人当中有三人成了漏网之鱼。去杀人的兄弟扑了个空,那三名精明的官员在得知刘西丁被索命之后果断的选择了搬离藏匿,得以逃脱性命。剩下的八人以同样跪立谢罪的方式被枭首。 第一零五三章 小发明 杀了这九人,林觉并没有太多的开心。包括刘西丁在内的这帮人不过是小喽啰罢了。真正的罪魁便是名单顶端的那四人。杨俊倒也罢了,吕中天,吴春来,郭旭这三人是造成严正肃和方敦孺之死的罪魁祸首。他们一天不死,林觉一点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而在吕中天郭旭和吴春来之中,林觉最想杀的便是吴春来,此人卑鄙无耻,欺师灭祖倒也罢了,反过头来咬的方先生最凶,最为疯狂,让林觉恨之入骨。事实上林觉之前曾考虑过先对吴春来动手。但吴春来确实谨慎的很,他的身边护卫确实不少,而且吴春来的行迹简单,并无什么贪花好酒,喜欢去青楼歌肆酒楼宴饮的习惯。要对他动手,还真是不太容易。 权衡再三,林觉还是决定先拿刘西丁等人开刀,将吴春来往后挪一挪。先易后难,那些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先送去阴间让严大人和方先生走的安心些,剩下的这些硬骨头则慢慢的啃。而且这也符合自己制造混乱的初衷。 连环索命杀人案闹得沸沸扬扬,满城轰动。这给本是祥和欢乐的新年气氛蒙上了一层阴影。京城百姓们议论纷纷,有的说严正肃和方敦孺阴魂不散,死了还要出来害人,着实可恶。还有的说,人死之后鬼魂不散,大多是因为冤屈之故。所以严正肃和方敦孺应该是冤屈至死,所以回来索命。 百姓们不过是议论议论,但对于很多官员而言,却不仅仅是嘴巴上说说而已了。那些曾参与弹劾陷害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官员们惶惶不安,如惊弓之鸟一般。虽然吕中天吴春来等人早已通过发布政事堂告示的形式说明了案情,否定了所谓鬼魂出没索命的流言,但是这并不能打消这些人的疑虑和惊恐。 这年头,佛道鬼神之说盛行,就算是官员们在这个问题上也并不比百姓们的脑子清醒多少,毕竟有着时代和科学上的局限性。所以,官员们纷纷开始请道士和尚来家中布置禁制,做法事道场忏悔超度,以求心安。一时间,各大寺庙道观的和尚道士们供不应求,连一些道观的女姑子们都被请走作法。而在民间,则掀起了购买铜镜桃木剑等辟邪之物的风潮。一时间,商家积压的这一类货物价格飞涨,却也快速售罄。和尚道士道姑和部分商家们在此事上倒是受惠,狠狠的赚了一笔。 命案发生之后,在林家府宅周围,明显的探头探脑的人多了起来。林觉知道,这都是吕中天吴春来派来监视自己的眼线。那些鬼魂索命的把戏和骗不了吕中天他们,他们第一时间便会将怀疑的焦点聚集在自己身上。林觉也不去惊动他们,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除了进一步加强家中护院力量,通过沈昙和孙大勇又吸收了数十名护院加强守卫之外,林觉并没有和外边的那些人生出丝毫的冲突。 按理说,在这种情形之下,林觉应该按兵不动等事态平息下来才是。然而,林觉并没有这么想。林觉将目标锁定在了吴春来 身上。此人不死,林觉认为这一轮的报复便不算结束。虽然此时此刻吴春来已经被打草惊蛇,很难再寻找他的破绽,找到杀他的机会,但林觉还是决定去试一试。 根据沈昙和马斌提供的最新情报,吴春来府中的护院原本只有六十余人。但最近,一队禁军小队开始在吴春来家宅之旁护卫,人数有六七十人。也就是说,吴春来无论居家还是出行,其守卫力量都增加了一倍。出门时殿前司的骑兵会随行护卫,杀他的机会渺茫,大白天也不利于行动,所以林觉认为,唯一的机会便是潜入吴春来的府中,看看能否有机会得手。 在林觉看来,机会并非没有。虽然看似已经守备森严,但有的时候,正是因为守卫严密,所以才会生出麻痹大意的想法。当真要是人手不足,反倒如惊弓之鸟,会更加的小心谨慎。任何人都会认为,这种紧张的情形之下,严密的守卫之下,杀人者应该会蛰伏不出,等待局面平静,不会蠢到再出来犯案。但林觉正是要打个反心理,越是这种情形之下,反倒提供了一种可能。 当然了,林觉也不会蠢到不顾局面的硬要去送死,林觉知道,这种情形下想要动手,需要更加的周密计划,更加的小心谨慎。采用的手段也只能是潜入刺杀的方式。能得手便得手,无法得手也要保证全身而退。 所以,林觉叫来白冰和孙大勇两人到书房之中,商议潜入吴春来府中行事的可能性和行动的细节。孙大勇听到林觉居然还要去刺杀吴春来,惊愕的半晌也无语。白冰也是呆呆的看着林觉发愣。 “怎么了你们?觉得我是疯了?我可没疯。莫以为现在毫无机会,机会永远都在,就看你怎么谋划。”林觉微笑道。 白冰皱眉道:“夫君,我相信你的判断,你说此刻有机会,那必是有机会的。潜入吴春来府中行刺的计划我赞同。不过,这个计划只能由我和孙大勇去完成。夫君不能去。” 孙大勇点头道:“我同意白姑娘的话,我和白姑娘一起去,有个照应。倘若事情不顺利,我们还能全身而退。此行太过凶险,大人绝不能去。” 林觉哈哈大笑道:“我懂,你们是说我武功低微,去了反而是累赘,反而会坏事,是不是这个意思?” 孙大勇咂嘴不说话,白冰倒是干脆的道:“没错,妾身就是这个意思。吴春来府中现在一定是戒备森严。要悄悄潜入已经不太容易了,夫君说要一起去,我和孙大勇还要照顾夫君,这恐怕不成。倘若出了差错,想全身而退都很难。妾非看轻夫君,而是此事太过凶险,夫君跟着冒险实为不智。” 林觉点了点头道:“我明白,哎,我武技低微,确实是个累赘。不过,如此凶险的事情,让你们两个去我却更加不放心。武技不能决定一切,遇事还得靠机变谋略。武功再高,也敌不过人多。我跟着去可以随机应变,这方面的本事倘若我说你们不如我 ,没人反对吧。” 孙大勇和白冰倒也无语,论机变智谋,谁能比得过林觉。不过,这并不能成为理由。这种事还得有武技上的真本事,否则进去都难,还谈什么其他的事情。 见孙大勇和白冰不置可否的模样,林觉笑着起身来走到书架旁,用力从书架顶上拖下来一只木箱子来,笑着招呼道:“你们跟我来,给你们瞧几样东西。” 白冰和孙大勇心中狐疑,跟着林觉走到院子里。林觉将木箱放在地上,打开了箱子。箱子里琳琅满目摆着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林觉哗啦啦一阵翻找,取出了一只精巧的弓弩。嘁哩喀嚓的上了弦,再将一只带着精钢八角挠钩的弩箭装好。 “冰儿,孙兄弟,瞧好了。”林觉举手朝屋檐方向扣动扳机,蓬的一声轻响,弩箭射出。孙大勇和白冰这才发现那弩箭后方带着一根细细的绳索,在空中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叮的一声,弩箭落在屋檐之上。林觉抓住绳索拉扯,咔的一声,弩箭的挠钩勾住了屋檐突出之处,卡在那里。 “这是射索弩,我经过改造,射程可及十余丈高远。精钢挠钩可勾住任何物事。哪怕是青石墙,只要有缝隙或者突出之处,钩爪都可牢牢抓住,不会松脱。”林觉得意的介绍道。 白冰和孙大勇无语的看着林觉,这东西并无特异之处。这不就是钩索么?江湖上人人会用,普遍之极的东西。唯一的不同便是,这是用弩.弓发射,距离比人的抛掷要远些高些,精度也似乎更高些。但总体而言却是一样的东西,并没有什么都大用。 “公子搞这东西作甚?有啥用?我们可不用这东西。”孙大勇道。 林觉无语道:“这东西你居然说无用?也是,你们都是直接纵跃攀爬,确实对你们没用。但这东西对我可有用了。你们瞧好了。” 林觉稀里哗啦的在木箱子里翻找了片刻,取出两个环状之物出来,走到那随风飘荡的绳索之旁,将那物一上一下卡在绳索上。然后双手各抓一只圆环,也不知他怎么动作,居然双手交替快速的顺着绳索爬上了五六尺高处。 孙大勇和白冰惊讶的瞪大眼睛看着林觉,着实有些吃惊。 林觉在绳索上往下看着两人,笑道:“如何?我的身手够利索吧。凭此我可以爬上屋顶。” 林觉手上一松,环状卡槽放松,刺溜一声顺着身子滑下来,在落地的瞬间手上用力捏紧环状物内侧的手柄,猛然定住身子,脚离地只有尺许。潇洒利落之极。 见孙大勇和白冰呆愣的样子,林觉得意的道:“知道这东西的妙用了吧。这东西叫做绳索攀爬器。这两个圆环便于抓握,里边镶嵌着两块天然橡胶凝固之物。攀爬之时,握紧圆环内侧这小柄,两片橡胶可卡死绳索,让人借力上爬。松脱手柄之后,便可往上移动。有了这东西,我上房上树可不用你们操心了。 第一零五四章 行动 白冰走近观瞧,仔细的端详了一番那两个圆环之物,不禁为林觉的巧思赞叹不已,对自己的夫君也是既佩服又骄傲。有时候林家众妻妾聚集在一起闲聊时,聊起林觉来均觉得夫君实在是个神人。诗词写的好便罢了,智谋能力强也就罢了,偏偏还会许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东西。就像他腰间的火器,谁也不会想到他将这东西打造的如此威力巨大,很多次都是火器逆转局面,挽救了危局。 白冰自己便深有感触,当初在落雁谷中,林觉打造的‘一窝蜂’火箭筒的威力让她记忆深刻。那种东西简直是杀人利器,那次要不是夫君造出了那一窝蜂的火器,落雁谷怕是要被剿灭了。 林觉平日里没事便在书房里捣鼓,划各种各样奇怪的物事的图纸,造出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东西。当然大多数都被林觉叹息着丢进垃圾桶里,留下的只有很少一部分。妻妾们都很好奇。有一次小郡主从林觉的书房里拿出了一张写满奇怪文字的条幅出来给众人瞧,大伙儿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有的猜是琴谱,有的猜是蝌蚪文,有的猜是夫君自创的书法。众女争论不休莫衷一是,于是去问林觉。林觉当时差点笑了个半死。那可不是什么书法琴谱,那是林觉慢慢回忆起来的一些数学公式和化学方程式。林觉为了便于查考,便全部写下来挂在书房里备查。 林觉深知自己的全部优势便来自于自己所掌握的比这个时代的人多得多的知识储备。所以,他总是时时刻刻的去尝试将一些地球上的东西在这个时空之中制造和复原。当然,林觉在地球上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所了解的也只是一些最基本简单的知识,也无法弄出来什么惊世骇俗之物。但即便是所知的有限,有些东西拿过来制造出来却也已经能帮到自己很多,成为这里绝无仅有的稀罕之物了。当然,失败的居多,很多东西根本无法复制出来,局限于工艺原料和林觉自身的记忆。但林觉乐此不疲,还是造出了一些可用之物的。 譬如这攀爬器,便是林觉根据登山攀绳器的原理而造出的东西。这一次要去吴春来府中刺探暗杀,这东西便派上了用场。起码可以保证自己不拖后腿。在某种情形下比武技更为实用。 “好东西啊,公子这是怎么想出来的啊,真是精巧的很。我来试试。”孙大勇兴趣盎然,跃跃欲试。林觉教了他攀爬的技巧和操作的方法,这东西一学就会,孙大勇很快上手。在经历了最初的挂在绳索打转之后,很快他便如猿猴一般上下自如了。 “这绳索也是特制的吧,先前我还担心,这筷子粗细的绳子会断。现在看来,似乎根本没有任何问题。”孙大勇笑道。 林觉点头道:“当然,绳索必须特制,不能粗大笨重,弩.弓射出钩索的力道承受不了太重的绳索,那会影响射程和精度。所以我用的是蚕丝绳。” “蚕丝? 蚕丝能做绳子?”孙大勇再一次惊愕了。 “当然能,而且优点很多。莫看这筷子粗细的绳索,那是三千八百根蚕丝捻制而成,中间还有一根牛筋细绳为芯。这绳索重量极轻,而且蚕丝光滑防潮,水滴不沾,避免绳索腐朽变烂。更重要的是,绳索蘸了水会影响攀爬器的攀爬效果。其承重之力也很强。莫看这小小的一根,可承千斤之力。莫说是你我,便是几个大胖子一起攀爬也是无妨的。唯一的缺点就是,这绳子不耐火,我也一时没有找到办法。以后再说。”林觉点头介绍道。 白冰和孙大勇彻底无语了。有了这东西,林觉便不再是累赘了,他可以翻墙过屋,无需帮助了。林觉本来就身形矫健灵活,攀爬绳索这等事对他并非难事。有了这东西相助,更是不会有任何的难度了。 “现在你们应该不会反对我跟着去了吧,这东西轻便的很,便于携带。你们都可以用,也不用窜上蹿下消耗体力了。”林觉微笑道。 “公子还有什么宝贝,这箱子里还有什么物事?这小盒子里是什么?”孙大勇饶有兴趣的在林觉的木箱子翻找起来,伸手抓出了一只小黑盒子摇了摇。 “小心!”林觉一声断喝,吓的孙大勇如泥塑木雕一般的定在那里。 “小心小心小心。”林觉满头大汗,伸手轻轻的将那小木盒从孙大勇手中拿过来,轻轻的打开来。里边是一大团鸟窝一般的乱草,林觉伸手巴拉着,露出几十颗黑色的汤圆大小的小圆球来。 “什么东西啊。”孙大勇道。 “孙兄弟,可得小心,这叫闪光弹。跟焰火差不多,差别便是我请教了作坊的火药师傅,进行了改良提纯。莫小看这玩意,投掷之后会爆裂发出白光,耀人双目,让人短暂失明。这东西用做逃遁时最好。投掷一刻,可让人目眩片刻,便可乘机脱身了。不过投掷之时,需要遮掩双目,否则伤及自己。或者是戴上这玩意。” 林觉一边说,一边在箱子里掏出一个带着两个深色琉璃片的东西来,将那物事套在头上,两个深色琉璃片扣住眼睛。 “这东西你们可称之为墨镜。琉璃片可透光,但又不会太通透。戴上之后投掷闪光弹可以保护眼睛不至于受到影响。这东西在雪天阳光下也可以佩戴,不会让眼睛被雪光灼伤。目前尚未找到更好的东西替代,只能用琉璃片了。能见度稍弱,还不能算实用。”林觉介绍道。 白冰和孙大勇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对了,孙兄弟,我为你弄了东西,差点忘了。这东西是专门为你打造的。”林觉一拍额头,从箱子里翻出两个像刺猬一般满是钉刺的物事来递给孙大勇道:“这是钉鞋前套。你不是腿功了得么?将此物套在靴子前端,配合你的无敌腿脚,威力更是无穷。可做兵器使用。另外,此物还可辅助攀爬。你去试试爬上那棵树 ,尖刺踢入树干,可一步步的走上树去。我瞧你轻身功夫也不咋样,窜上蹿下的也费力,有了此物,便如虎添翼了。” 孙大勇都傻了,本来以他的自信,他的腿脚功夫本身便可裂石碎碑,根本无需辅助之物。但有了这东西,毕竟是个后招。逼得他动腿的时候,那一定是遭遇危急之时,多此物必倍增威力。而且林觉说此物能攀爬树木,这是孙大勇所需要的。孙大勇武技高强,但轻声功夫确实不太行。他上高窜低全靠蛮力和钩索,此物当真有攀爬之效,那可真是如虎添翼了。 孙大勇按照林觉得指导将钉鞋铁套套在脚掌前端,扎紧系带,朝着不远处一棵粗大的梧桐树走去。那梧桐树一人合抱粗细,表皮光滑,甚难攀爬。倘若是以往,孙大勇便会手持匕首当做攀爬工具,一步步的扎入树干用蛮力爬上去,但此刻,孙大勇扣住树干,按照林觉所言的将脚尖往树干里轻轻一踢,尖刺便嵌入树干之中,两脚交替,手上稍微用力,就这么一步步的走上的树干顶端。宛如闲庭信步一般。 “哈哈哈,好东西,好东西。多谢公子。费心为我打造此物。”孙大勇大喜笑道。 白冰看的直飞白眼,爬个树居然这般的麻烦。带孙大勇下来之后,白冰娇叱一声垫步而上,双脚在树干上连蹬,道树冠下的树杈处更是一个轻巧的筋斗,稳稳的站在树杈顶端之上。 林觉和孙大勇高声喝彩,白冰纵身落下,像是一朵轻云一般无声无息。 “两位现在当不会再反对我们一起行动了吧,不如我们好好的商量一下行动的细节吧。”林觉微笑说道。 …… 腊月初九二更时分,几名林宅护院喝的醉醺醺的在后巷跟几名探头探脑的闲汉起了冲突。一名护院走过那几名闲汉身旁的时候摔了一跤,起身后便大叫大嚷说是那几名闲汉故意绊倒了他。同行众人一时鸹噪起来,揪着那几名闲汉要打。 那几名闲汉似乎不想多事,掏银子要赔钱。护院不依不饶,非揪着他们去见官。几名闲汉见势不妙,抽个空跑的飞快,完全不像是街头闲汉的身手。护院们骂了几句,也追不上,便也作罢,骂骂咧咧的回府。 于此同时,林府后宅常年关闭的后宅小门开了一条缝。就在护院们追赶闲汉的时候,三条黑影一闪而出,借着黑夜的掩护消失在巷陌之间。 这三人便是展开行动的林觉白冰孙大勇等三人。醉酒的护院当然不是真的醉酒,后巷中的闲汉自然也不是闲汉。这一切不过是故意为之,为了避免行踪被宅子外监视的那些人发现,孙大勇命人导演了这场闹剧。目的便是扰乱视听,让后巷那几名乔装闲汉的盯梢者无法窥得林觉等人的行踪。当那几名闲汉偷偷又跑回后巷的时候,一切归于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他们也得以心安理得的继续盯梢动静,完成使命。 第一零五五章 偶遇 (二合一)长街之上,北风凌冽。前几日都是艳阳高照,但今天上午开始,北风开始变得强劲,天空被阴云遮蔽。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北风一停,短暂的天气转暖之后,便会又是一场大雪。已经是正月初九,新年的气氛正在一点点的消散。本来晚上在街上闲逛的人便已经不多,加上这般天气,到了二更这个点,长街上已经空空荡荡,几无人迹。劲风吹得树梢上风声飒然,街道两旁原本节日气氛浓烈的彩灯也都熄灭破损,在屋檐下剧烈摇晃着。偶尔摇晃脱落落地,轻飘飘的圆形灯笼在清冷的街道上随风翻滚,像是沙漠戈壁中的风滚草一般。 这样的天气,其实对行动是有利的。天上阴云遮蔽了新月,到处一片黑暗。而冷冽的天气也是一种便利,起码所有人都缩在被窝里,减少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因为发生了命案的原因,街头上巡逻的禁军倒是不少,不时有一群马军飞驰而过。巡逻的步兵打着灯笼缩着头在街角幽灵般的转来转去。这一切并不能阻挡林觉等人前往东华门外马行街的同福巷,那里是吴春来的府邸所在。 吴春来自从检举揭发了他的恩师方敦孺之后,仕途堪称一帆风顺,在京城也站稳了脚跟。在吕中天的撮合下,娶了前政事堂平章政事的女儿为妻,并紧抱着吕中天的大腿,在政事堂实力部门掌权多年。这么多年在朝廷里权势雄厚,也挣的盆满钵满。东华门外寸土寸金之地,吴春来硬是置下了产业,购置了一座大宅子。或者说这并非是购置。这宅子的主人是大周朝前枢密副使崔忠实的宅子。崔家在京城是大家族,这大宅子也是祖业。锦绣二十七年,崔忠实和吕中天翻脸,在殿上大骂吕中天奸相。事后吴春来抓到了崔忠实的把柄,挖出了崔忠实的家族鱼肉百姓巧取豪夺的一些罪证,最终联合三十名朝臣将崔忠实扳倒。 崔家被抄家罚银,崔忠实被贬斥出京。崔家宅子被朝廷对外拍卖。而吴春来看上了这宅子,最终以区区五万两买下了这宅邸。有人提出质疑,吴春来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说,这宅子是犯官住所,居之不祥。自己之所以买下来是看无人肯要,所以才花了巨款,连夫人的压箱底的箱笼钱都拿出来了,买下了此宅。说什么为了此事,夫人差点吵翻了脸回娘家去住,可见此宅确实不祥。倘若不是为了让崔家交出罚银,自己绝不肯买下此宅云云。 这样的话谁肯信,事实上想买此宅者不少的很,但均以资格不足的条件被刷了下来。有人肯出高价,也没有买到手。所以,说这宅子是买的,莫如是是半买半豪夺到手的,反倒被吴春来说出理了。可是吴春来是吕相面前的红人,众人也只能捏着鼻子不说话,倒是杨俊当时表达了不满之意,毕竟动的是他枢密院的人。但这崔忠实平素仗着是京城望族,对杨俊也没多少尊敬,故而他的倒台反倒对杨俊有利,杨俊便也不了了之了。 这座宅子坐落在同福巷中段,但其实几乎整个同福巷都属于这座宅子的范围。那是一座四进八开的豪华住宅。以京城的房价而论,再加上这东华门外的豪华地段,此宅价格当在三十万两之上。所以说,前番说的半买半豪夺还是不准确的,准确的说,应该是拿着买芝麻的价钱,结果买了个大西瓜。这完全是拿拳头往人眼睛里塞,将所有人都当成是瞎子了。但是没办法,官大权高水深,当时朝中也没有敢叫板的,这些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林觉一行为了避开街上的巡逻兵马,隐匿行踪,花了近一个时辰才抵达了同福巷左近。 很明显,这一带加强了防卫。仅仅一炷香时间,三人便在巷子口看见了三拨兵马出没,虽然人数不多,每一拨只有十几人,但这足以让三人无法进入巷子里了。想进去,必是要碰道巡逻的兵马的。 好在林觉等人本就没有打算从前院进去,三人绕行巷陌之间穿插,抵近吴府后院围墙之外。躲在矮墙后观察了一会,发现后围墙外也有巡逻的人手,不过频率低了不少。半晌才有一队士兵提着灯笼缩着脖子缓缓走过,中间相隔足有半柱香的时间。弄清楚其规律之后,三人低声商议了片刻,决定动手。 一拨因为寒冷而冻得骂骂咧咧的巡逻禁军消失在围墙拐弯处之后,三条黑影迅速从小巷中现身,飞快抵达吴府后园围墙之外。三人缩在墙下暗影里仰头往上看去,发现问题有些严重。这围墙既高且光滑,竟无着手之处。孙大勇掏出匕首来往墙上扎,匕首也扎不进去,竟似乎是光滑的青石垒就。 好在今晚风大,墙头的风灯均无法点燃,所以一片漆黑。倘若是寻常时候,这墙顶上挂起灯笼照着,那恐怕根本没有进去的可能了。 “冰儿你能上去么?”林觉轻声道。 白冰轻声道:“应该没问题。如果借一下力的话更好。” 林觉点头道:“好,那便试一试,你先上去瞧瞧里边有无人手看守,咱们可别自投罗网。” 白冰点头,转身走开几步做好准备,林觉和孙大勇半蹲在墙壁下,双臂交叉 攥紧,蓄力以待。白冰吸了口气飞步冲来,纵身跃上两人交叠的手臂上,林觉和孙大勇同时用力将白冰的身子抛起,白冰就像一只轻盈的燕子腾空而起,跃起丈许高处,身子下落是脚尖在青石墙上连点,身体再上两尺,手臂已经搭上了墙顶。臂膀用力,一个翻身,整个人已经轻盈的伏在墙顶之上。 “漂亮!”林觉和孙大勇都低低喝了一声彩。特别是孙大勇,知道这其中的难处。身在在空中借力,其实极难掌控。在光滑的墙壁上借力更是难上加难,这需要极好的身体协调和内力配合才成。因为能借到的力量其实很小,多靠自身的内力提纵的控制方可达到。 白冰在漠北生活多年,漠北之地常年冰封落雪,白冰穿行于冰雪覆盖的山野之间,那种地形本就在无形中练就了身体的协调和防打滑的能力,这或许也是她能有此修为的原因之一。 但林觉和孙大勇的赞叹很快便被墙内传来的声音所打断,白冰的动作虽然轻微,但却似乎惊动了墙内护院,有人连番呵斥叫道:“什么人?什么人?谁在那里?” 白冰伏在墙头一动不动,她看到几乎在一瞬间,后园黑暗之中便涌出来十几条黑影,他们纷纷叫嚷着呵斥着,胡乱的移动着。白冰几乎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但她很快便发现那些人其实没有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而是在胡乱的叫嚷。 “看到你了,还不滚出来,再不出来放箭了。”几名护院对着一处围墙叫嚷着。 白冰看到他们面对的方向距离自己所在的位置偏差甚大,更加断定他们是在瞎咋呼。或许他们听到了自己上墙时的风吹草动,所以生出了警觉。又或许这根本就是护院们的一种欺骗手段。给人护院的有时候就喜欢这么干,那些阴暗的角落他们不敢去,所以便对着那里穷咋呼,久而久之,这也成了一种手段。 “没人,有个鬼。他娘的,老陈你耳朵是不是听错了,别是外边巡逻人手的脚步声,你也当成是有刺客。疑神疑鬼的。” “就是,被吓破胆了不成?咱们府中现在如此戒备森严,哪个刺客敢进来?除非真的是鬼魂进来,那咱们也根本拦不住。” 两名护院骂骂咧咧的埋怨道。 “可是我真的听到有衣衫猎猎之声啊,还有围墙上的声音。难道是我听岔了?也许是风吹树枝的声音也说不准。娘的,这几日确实是有些疑神疑鬼了,那也不怪老子啊,每天晚上熬夜值守,谁能受得了?老子都快要困死了,这差事真不是人干的。”那老陈打了个阿欠发着牢骚道。 “放你娘的什么屁?吴大人说的话你忘了?谁要是不尽心,他便不客气。副相的手段你们可是知道的,你想死可别连累我们。再累再困,也得给老子撑着,这等牢骚话传到副相耳朵里,老子们都得被你连累了。”有人骂道。 “是是是,赵老大,我不过是这么一说罢了。可没想着偷懒,否则我适才会竖着耳朵听动静么?早跟你们一样呼呼大睡了。其实这寒冬深夜的,鬼才会来。是我太紧张了。什么刺客也进不来,除非真的是鬼魂索命,那可没法子,咱们也挡不住鬼魂啊。” “还说,你他娘的。副相说了,不许传鬼魂索命的流言,光天化日哪来的鬼?你是成心的是么?大半夜的鬼呀魂呀的,你他娘的是成心的。” “就是,狗日的老陈,说的我们汗毛都竖起来了,这种玩笑可不要乱开。老子可不想听这些话。” “都给我闭嘴,老陈,再啰嗦一句,老子去禀报统领让你去外边巡逻去。狗东西就是话多。都散了,各自回各自的位置去,再几个时辰便天亮了,别给老子一惊一乍的,安安稳稳的渡过今晚便好。” 赵老大一顿呵斥,结束了众护院的议论。人群散去,很快消失在花树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墙头上白冰松了口气,朝下打着手势。林觉和孙大勇连忙行动,林觉取出射索退后数步,一阵北风袭来,周围树木摇弋发出呼啸之声,林觉趁机射出钩索,钩索落下时抓钩撞击墙壁的声音也被树木的呼呼声所掩盖。林觉拉动钩索,紧紧的勾在在墙壁顶上。 两人迅速攀爬上墙,身子刚刚伏在墙头上,下方一队提着灯笼的巡逻兵马缓步走过。一边低声说话,一边将灯笼朝着四周乱照,有几人还朝着墙头方向张望了几眼。三个人伏在墙上一动不动,这种高度却也不担心被他们看见。但心中却也暗呼侥幸。适才墙内园子里的骚动耽搁了一些时间,适才只要动作稍慢些怕是便要被这一队巡逻兵堵个正着了。 待巡逻兵马去后,白冰低声告诉林觉后园的情形,估摸着后园之中应该有多处暗哨,倘若下墙入内,极有可能被他们发现。林觉看着后园那边一片灯火通明的屋舍,做出了决定。 “咱们从墙头绕过去,直接从后宅处下去。后宅应该没有多少护院,毕竟是女眷居处,即便有也人数不会多。免的跟这些家伙在这里纠缠。” 白冰和孙大勇点头表示同意,当 下三人弯着腰从墙头往东疾走。这墙壁顶端宽约尺许,光滑平整,行走倒也便利。走得一段便停下来伏身听一番动静,规避墙外的巡逻士兵。一炷香之后,三人抵达了后园和后宅的交接之处。白冰把着林觉的臂膀跳下墙来,孙大勇紧跟着跳下。莫看孙大勇身子魁梧彪悍,跳下高墙却悄无声息。三人躲在一座假山后听了听动静,确定一切正常,这才朝着前方一座院落而去。 前方的小院里亮着灯,但里边却无人声。从厢房的窗户往里看去,东厢房似乎是个厨房,里边一个丫鬟和一个婆子正倚在锅台旁打瞌睡。这小院或许是吴春来的某个妻妾的院子,丫鬟和婆子是值夜的,随时准备听候主人吩咐烧茶弄饭的。 “要不要进去问问吴春来住在何处?咱们这么乱闯终究不是办法。”白冰低声道。 林觉想了想摇头道:“不用了,吴春来一定不在这院子里,他的居处左近没这么安静。这些下人也未必知道主人今晚住在何处,惊动了她们反而不好处置。我们只管往前面搜索,哪里的院落外有护院守卫,便极有可能是吴春来的住处了。” 白冰和孙大勇点头表示认可,确实问两名下人没什么大用。弄醒了她们反而不好处置,绑了手脚丢在这里会被人发现。弄到外边花树中藏起来的话她们怕是要被冻死,毫无意义。 三人继续往前,接连过了数座庭院,不得不停下脚步来。吴春来这宅子实在太大,三个人都有些绕的迷糊了。本来就要为了躲避护院而左拐右绕,搞得有些晕头转向不知道身在何处。正在三人有些懵圈的时候,前方长廊之中忽然传来说话的声音。有人提着灯笼从长廊上走过,边走边说着话。 林觉一摆手,三人疾步来到靠近回廊转折的假山阴影之后,等着那长廊上的几人慢慢走近,并侧耳倾听。 长廊上走来七八个人,两名长袍中年人一前一后打着灯笼,中间数名全副武装的护卫簇拥着一名锦袍年轻人快步而行。林觉探出半只眼偷瞧,顿时惊讶的缩回头来怔怔无语。 “郭旭,是郭旭。这大半夜的他怎么出现在吴春来的府中?”林觉惊愕低声道。 白冰和孙大勇也都吓了一跳,两人探头去瞧,果然如此,那众人簇拥而来的锦袍青年不是郭旭还是何人? 此时,廊下传来说话声:“淮王殿下小心脚底下,这里地板不平,小心崴了脚。我家大人早说要将这三进庭院整饬一番,但一直忙着,怕是要等春天到了再说了。” 郭旭沉声道:“无妨,吴副相住在何处?本王还要走多久?你家大人架子不小啊。” “哎呀,那可是您误会我家大人了。我家大人最近几日失眠的厉害,天天做噩梦。今晚三更才刚刚睡着。适才小人禀报之时,大人一骨碌便爬起来了。这不是怕王爷您在大厅等的着急么?所以请您来住处见面。大人应该是在穿衣洗漱,总不能失礼不是么?”前边那提着灯笼的中年人忙赔笑说道。 郭旭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你家大人天天做噩梦?他怕什么?怕鬼魂索命么?嘿嘿,你家大人人前说不怕,原来却也是怕的。” 那中年人赔笑道:“那小人便不知道了。不过这满城风雨的,都在说什么冤魂索命之事,谁能不怕?小人最近都睡不着呢。” 郭旭冷笑道:“你也睡不着?关你什么事?那严正肃方敦孺倘若真的化为厉鬼索命,那也只是你家大人担心,跟你可没半点干系。罢了,快些引路,本王急着要见你家大人,可没工夫跟你闲扯。” 中年人连声称是,加快脚步。一行人脚步杂沓,沿着长廊快步而去。 假山之后,林觉等三人慢慢的探出头来。 孙大勇低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咱们还愁找不到地方呢,这不,引路的来了。咱们怎么都转悠到三进来了,可真是迷糊了。” 白冰点头轻声道:“不但得来全不费功夫,还饶上了一个淮王。正好一锅烩了,夫君的名单上可以划掉两个名字了。” 林觉面色郑重,皱眉沉吟。他的关注点不在其他,而在淮王郭旭这近四更天来到吴春来府里的用意。半夜里他们相见,必有什么蹊跷事。至于能不能一锅烩了这两个名单上的家伙,林觉反而没有白冰和孙大勇那么乐观。吴春来身边肯定有很多人护卫,在加上淮王郭旭带在身边的那几人,必是武技高强的贴身护卫,想行刺成功反而增加了极大的难度了。 “走,跟上去。先看看情形再说。”林觉摆手道。 三人沿着回廊一侧的暗影追了下去,但很快,三人便不得不停下脚步来。因为,前方回廊尽头一座花厅中灯火闪耀,郭旭等人正进入花厅之中去。而花厅外侧的廊下、假山之旁、回廊之侧,不少黑影在光影中来回晃荡,显然那是保护吴春来的护院们在厅外组成了严密的保护网。距离那花厅三四十步的距离便已经不能在靠近了,否则便极有可能被发现踪迹。 第一零五六章 御风而行 (谢:温柔的文乐、神奇的金甲虫二位的打赏。谢:可乐加点冰、不中中中中中、moshaocong的票。) “能看见的便有二十多人,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人手。大人,该怎么办?”孙大勇皱眉低声问道。 林觉伏在回廊栏杆之侧探出头来,皱眉看着前方情形。确实有些棘手,对方保护如此严密,想要靠近确实要担着巨大的风险。林觉并不想冒着被围攻的危险去刺杀吴春来,今日前来他的宗旨是能得手便得手,不能得手便撤,保证全身而退。今后机会多的是,也不必急于一时。 但现在已经摸到了这里,又看到郭旭半夜里跑来见吴春来,总觉得他们有什么阴谋。心里很想知道他们见面会密商些什么。一瞬间,林觉的脑子里想出了好几种办法,但都被一一否决。那都是很不保险的冒险的办法。一时间踌躇难决。 “夫君,咱们能去屋顶上去。那屋顶上应该没有人把守。”白冰忽然在林觉耳边低语道。 林觉一愣,皱眉道:“哪个屋顶?” 白冰指了指前面那花厅道:“就那里啊。花厅外边人多,但屋顶未必有人把守。咱们去到那屋顶之上,或许有机会动手。” 林觉道:“怎么能上去?都没法靠近那里啊。” 白冰轻声道:“夫君看到那些树没?就在侧首那边的一排树,我估摸着相聚不过两丈。距离花厅的那棵树最多不超过三丈远。只要我们能……” 林觉大喜过望,一把抓住白冰的手攥的紧紧的,打断了白冰的话。他明白了白冰的意思。白冰是要利用左首的那些树木,用从树木上跃进的方式登上花厅的屋顶上去。寻常人看到这些树木不会生出任何的想法,但在白冰这种轻功高强的人看来,这些相聚丈许的树木则是天然的空中通道,可以凭此接近难以接近的花厅。 “好办法,好办法。不过,恐怕只有你能去,我是没那个本事的。孙兄弟怕是也不成。能上去的只有你。但是我又担心你一个人太危险。”林觉皱眉道。 “有何危险的?地上的人不会发现的,我会很小心的。屋顶上如果有人把守,我在树顶上可以看得清楚。只要有人把守,便作罢就是。”白冰道。 林觉道:“我是怕屋顶无人,你上去之后会扑下去杀人,那才是危险的行径。冰儿,你答应我,但无十足把握,你万不要轻举妄动。就算有一丝失守的可能,你也不要冲动。事实上我只希望能得知他们密会到底谈些什么。倘若你能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那便已经是成功了。我们要全身而退,任何一人都不能失陷在这里便。倘若你被缠住了,我们势必要救你,然后我们三个都得死在这里。身份暴露之后,全家都得死。明白么?” 白冰郑重点头道:“冰儿明白了,夫君放心,我定不会冲动行事的。我只去替夫君探听一下他们见面干什么,这总可以了吧。” 林觉握了握她的小手,点头道:“就是这句话。你记着,我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的命便是我的命。千万小心在意。” 白冰嫣然一笑点头道:“知道啦,我去了。” “小心在意啊!”林觉婆婆妈妈的叮嘱着。白冰已经轻盈跃出,消失在左首的暗影处。 林觉和孙大勇呆在原处,伸着脖子朝远处的那一排树木方向瞧,心情都很紧张。林觉本来极想跟着白冰一起去的,有白冰相助,或许登上花厅屋顶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那会增加太多的危险性。自己的武技不行,在屋顶上哪怕只要踩碎一片瓦,便将会暴露行踪,所以林觉还是自觉地不要去添乱的好。白冰一个人反而便于行事的多。 不久后,孙大勇低声在林觉耳边道:“大人,快瞧,白姑娘上了树梢了。” 林觉定神看去,找了半天,才看到那个站在树梢上的身影。天色昏暗,这本很难察觉。但在黯淡天光的映衬下,有心细看,还是能看到那个小小的人影。但见那人影在树梢上纵跃如飞,两棵树之间的距离根本无法阻挡她的脚步。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的树梢的空间被她一跃而过,身姿曼妙,宛如飞翔在空中的飞天神女一般。只片刻时间,便已经连续飞跃十几棵树梢,抵达花厅近处。 “白姑娘这轻功不说天下无双,也堪称世间少有了。这要是我,早已踩断树枝,被人发觉了。就算没有踩断树枝,也得摔下来。风这么大,树枝晃动的厉害,白姑娘是借着树枝的力量弹跳飞跃,这比树枝静止不动的时候还要难上不知多少倍。”孙大勇赞叹道。 行家看门道,林觉眼中的白冰是姿势曼妙惊为天人,孙大勇眼中看的是身法和技巧,看的是武技的细节。同为武技高手,孙大勇自然明白其中的关窍。林觉看的多是热闹了。虽知道那也是很高明的武技,但却不知高明在何处。 “到花厅近处了,得加倍小心了。”孙大勇沉声道。 林觉点点头,握紧了拳头,心中颇为紧张。倘若白冰的行迹暴露,自己和孙大勇必须第一时间冲出去营救,否则弩.弓箭矢将会毫不留情的对白冰造成极大的威胁。这种情况最好不要发生,否则今晚的行动将是个悲剧。 白冰立在一棵梧桐树的枝桠之间,微微倾着身子喘息着。之前她的一番纵跃耗费了不少气力。她的轻功虽高,但是既要在晃动的树梢间前行,又要防止被下方的护院发觉,这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此刻,这棵梧桐树和前方的花厅挑檐之间相隔说四棵大树,距离有十五六丈之远。不知道是特意为了防止有人利用这些树木登上屋顶,还是仅仅是巧合,靠近花厅的这些树木之间的距离相距甚远,最远的距离有五丈之多。所以,白冰再不能用之前的策略连续纵跃跨越了。 下方花厅左近护院护卫们的身影已经清晰可见,甚至他们在下方咳嗽说话的声音都能听清楚。此刻是冬天,树叶落尽,只剩枝桠。天虽然很黑,但天光总是有的。倘若有人眼力足够,透过枝桠之间和天光的映衬,总是有发现树上有人的可能的。她必须加倍的小心,必须确保不被发现。 好消息是,在树梢之上,已经能看到花厅屋顶上的情形。屋顶上并无守卫。 白冰深深的吸了口气,等待着最好的时机。一阵冰冷的劲风吹来,脚下的只有儿臂粗的树枝剧烈的摇晃起来。白冰的身子就像是浪尖上的一叶小舟,上下起伏。猛然间,身子腾起,在空中像一只大鸟,扑向对面那棵相聚三丈多远的大树。劲风停息之时,白冰已经紧紧的靠着树干站在一棵幼枝之上。 下方那七八名护院似有所察觉,纷纷转头往上瞧,但他们什么也没看到。白冰贴着树干背面而立,娇小的身子被树干几乎完全遮挡住,他们看到的只是风中摇弋的树枝,速速而落的小树枝和残叶。 “他娘的,这鬼天气,怕是又要下雪了。”一名护院骂了一句,几人转头往南而去。 白冰飞快的往上爬,来到树梢顶端,如法炮制,越过三棵大树,前方已经是五丈开外的花厅的侧檐了。在地面上看,或在远处看,这五丈宽的距离似乎并不遥远。但是此刻对白冰而言,这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站在树上看着五丈的距离,着实有些遥不可及。问题在于白冰立足的这棵树并不高,倘若高度足够的话倒也可以降低些难度。站在一棵不到四丈高的树上,想要落在五丈开外的屋顶上,难度可想而知。 白冰站在树枝上保持平衡恢复气力。她已经冒险站在了最高的细枝之上,风的摇晃加上她身子的重量让这根细枝随时可能断裂。而那断裂之声必会引起下方明处暗处数十名护院的目光。届时她将无所遁形。 白冰转头往南边的黑暗处看了一眼,她知道在不远处,夫君的目光定然看着自己。充满了期待。她不能让夫君失望。 白冰深深的吸了口气,调动身体中的力量,闭目任凭身体跟着树枝起伏,将自己想象成一只漠北之地常见的那种云雀。那种鸟儿甚至鬼精灵,它躲在草丛里,等你人靠近了忽然发出响亮的鸣叫,然后一飞冲天,直上云霄之中。它似乎是带着一丝嘲讽,故意为之。白冰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无聊之际便喜欢去观察山野中的花鸟小兽。她发现,那云雀冲上天的时候会事先站在一棵灌木枝上上下晃荡。借着灌木的力量将自己弹射而出。然后快速的煽动翅膀,借着风的力量冲上云霄。此刻,自己便要借用这树枝的力量,而且要最大限度的借用其力。 白冰感受着脚下树枝的振动频率,在某一瞬间,她的身子猛然飞出,无声无息的斜斜冲向半空之中,飚出三丈之外。就在她身子斜斜下落的瞬间,白冰展开了黑的的披风。风鼓满了披风,像是为她安上了一对黑色的羽翼,带着她的身子往前再近一丈。 这一丈至关重要,此刻她的身子虽然还在下落,但距离目标只剩下丈许距离。她的高度也已经不高了,只比花厅侧檐檐角高出数尺。风力已逝,身子积聚下落。白冰伸手挥处一根缎带,那是她束腰的缎带。缎带前端如灵蛇一般舞动,有灵性一般的卷住了檐角的一头小小的脊兽雕像,然后用力一带。缎带绷直,白冰急速落下的身子得这一带之力,急速上升。纤手探出,已经勾到檐角琉璃瓦,身子翻转而上,整个人已经伏在了倾斜的侧檐之上。 第一零五七章 急不可耐 这一系列的动作,不仅需要极好的轻功底子,更需要思量考虑周全,在正确的时间点和距离点做出正确的判断和动作。一丝一毫也不能有差错。最后这两丈的极限距离便这么被突破了。 所以,有时候人所说的武技高手并非是说这个人本身武技有多么高深。往往还要包括在武技之外的一些东西。譬如白冰所做的,在正确的时机选择正确的方法和手段,综合而言,方为高手。推而广之,除了武技高手之外,世间任何高人,有时候并非是本事比人高,往往是他们做事更注重合理性和效率,更能直抵要害之处,做出最合理有效的行为。所以产生的效果也自然让人惊艳。所谓事半功倍和事倍功半之分,大抵如此。 地面上的一群护院似有所感,纷纷抬头朝天上看。特别是披风展开之后的猎猎之声确实有些嘈杂。就在此时,高树顶端的一根树枝喀拉拉断裂开来,往下掉落,所有人连忙退避不迭。这件事也将之前的异声成功掩盖,他们还以为那是树枝落下的声音。 “都躲开树下,他娘的,这风怎么这么大?树枝都吹断了,小心别被砸了头。”护院头目沉声叫道,众护院连忙纷纷躲开。 刮断树枝的不是风,而是白冰跃出那一下借力将本就脆弱的树枝踩的折损。白冰落足檐角之时,树枝断裂落下,却反而吸引了下边护院们的注意力,倒是意外之获。 待下方嘈杂稍息,白冰慢慢起身,沿着檐角斜坡往上,来到屋脊之上,沿着屋脊猫着腰行到中段,便看到了屋瓦上透着灯火的琉璃天窗。 白冰移动到天窗一侧,低头朝厅内看去,但见厅中灯火明亮,里边或坐或立有十几个人之多。两名坐着的人一个穿着华贵的锦袍,一个身着绯色官袍,正是郭旭和吴春来两人。 看到屋子里这么多人,白冰颇为失望。除了吴春来和郭旭之外,其余的那十几人都挎着刀剑,身着盔甲。一看就知道是护卫人员。这些人能站在花厅里,比都是一些武技高强的贴身护卫。这种情形下,恐难得手。当然可以强行刺杀他们,但恐怕却很难脱身,也未必便能强杀成功。 屋子里,郭旭和吴春来正在说话。白冰压制住心中的失望之情,用青笛刃将屋瓦撬开一点点的缝隙,凝神细听。 “殿下怎么这么晚还来下官府中?出了什么事了么?”吴春来的声音传来。 “吴大人,不是这么晚,而是这么早才 是。天已四更过了,再过一个多时辰,天便亮了。”郭旭沉声说道。 “对对对,确实是早晨了。本官这几日有些睡不着,脑子也昏昏的,倒是连这清晨夜晚都分不清了。但不知殿下这几日过得如何?”吴春来笑道。 郭旭冷笑道:“吴大人应该知道本王过得如何。你夜不能寐,是担心有人来要你的命。本王也夜不能寐,但却是因为心中恨意难消之故。什么狗屁冤魂索命?莫非你也信了?本王巴不得他们去找本王,本王好当场拿了他们。是人给他扒层皮,是鬼给他抽根筋,管他是人是鬼,本王倒也有些事做,不至于天天在府中等死。” 吴春来苦笑道:“殿下看来是心绪难平啊。殿下这又是怎么了?” “哼,本王能怎样?本王也不过是十多天没被允许进宫见父皇罢了。本王这几日天天请求见父皇,父皇却一次都没允许。本王还能怎样?倒是那郭冕,据说天天陪着父皇过年。大相国寺进香都陪在一旁,外边都在说,郭冕已是太子钦定的人选了,只是没有宣布而已。本王现在还有人理么?不过是个破落倒霉之人罢了。”郭旭冷声说道。 吴春来忙道:“殿下。心态一定要好。吕相说过,不能自乱阵脚,否则必为人所乘。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必须要有定力。” 郭旭摆手道:“你们也不必拿这些话来搪塞我,本王今日前来,便是为了那日我们商议之事的。外祖父不准我插手,我也不知道进展到哪一步了。那林觉已经胆大包天开始报复杀人了,再不除了他难道等他将刀架在我们脖子上不成?我恨不得立刻让那厮死在我面前,若不是他的那番弹劾之言,父皇怎么会这般对我?那小贼必须死。而且要快。” 屋顶上的郭冰本来听的满头雾水,忽然听到林觉的名字,听郭旭咬牙切齿的要林觉死的话,顿时心中凛然,凝神细听。 “殿下原来是为此事而来。吕相没跟殿下说么?此事自有下官和吕相安排,殿下最好不要出面。这样对殿下是有好处的。这件事殿下沾上了并无好处。这是吕相对殿下的爱护之意,也是谨慎为先。毕竟……那件事对皇上……呵呵……殿下心里明白的。”吴春来沉声道。 “哼,我当然明白。否则我怎会这个时候来你府上?不就是怕招惹是非,被人知晓我和你有来往么?但是,你们将本王蒙在鼓里,本王现在是瞎眼鸡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进展,本 王如何安心?你告诉我,事情到底进入了哪一步了?还要等多久才能按照计划除掉林觉,让我重获父皇的欢心?”郭旭沉声道。 吴春来皱眉想了想,伸手对厅中中护卫摆了摆手。几名本府护卫拱手离开。郭旭带来的七八名卫士却站着不动。 吴春来看着郭旭不说话,郭旭皱眉摆了摆手,那几名卫士才躬身退了出去。 厅中只剩下吴春来和郭旭两人,这似乎是最好的刺杀时机,但此刻白冰却没有任何动手的想法。因为她意识到有些人正在谋划着一个阴谋,而这个阴谋是关乎自己的夫君林觉得。参与这个阴谋的还有吕中天在内。自己此刻出手,或许能在护院和卫士赶来之前杀了其中一人,甚至是两人,但针对夫君的阴谋便无从知晓了。更何况白冰已经从那些卫士护院的身形动作上看出来了,那些都是高手,自己未必能一击得手,然则后患无穷。 白冰想起林觉的话,林觉说了,一切谨慎为先,不能冒进,否则会害了所有人。她决定继续偷听两人的谈话。 厅中,吴春来开口说话道:“殿下既然关心此事,下官便跟殿下说一说。此事吕相和下官已经周密布置,很快便可发动。正月初五,我们的人已经从皇上的药匣子里偷出了一枚药丸。仿制药丸的事情交给了下官来做。不瞒殿下说,我请了人已经仿制出来药丸了。无论色泽气味形状大小均可乱真。不过……唯一有些棘手的是,药力太强,需要再减少此药的副效,否则对皇上的身子怕是损害太严重。所以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便是因为此事。” 郭旭喜道:“这么顺利么?那药丸什么样?本王可以瞧瞧么?” 吴春来点点头道:“殿下稍候。” 吴春来缓步来到花厅门前,伸手召来一名管家低声耳语几句,那管家领命而去。吴春来回到厅中,招呼着正站在那里沉思的郭旭坐下,两人静静的坐在厅中并不说话,只是等待。 屋顶上,白冰已经惊的目瞪口呆,虽然前因后果不知,但适才吴春来的话语之中已经涉及了一些秘密之事。他们从皇上的药匣子里偷了药出来,似乎仿制了一些有损害皇上身子康健的药物,这是为何?这件事跟夫君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白冰既觉得其中干系重大,却又满头雾水,迷惑重重。此刻,她心里一丝一毫要刺杀两人的想法都没了,只想尽快知晓他们的秘密是什么。 第一零五八章 识破 (二合一) 不久后,一名管家匆匆进来,将一只锦盒递给了吴春来后又躬身退下。吴春来将锦盒放在桌上,微笑道:“殿下瞧瞧,里边只有一颗是真的,其余的都是仿制的,你瞧瞧能不能分辨出来?” 郭旭站起身来,伸手打开那木盒盒盖,里边红绸布垫着的盒子里,十几颗黑褐色的药丸躺在里边,大小色泽完全一致。郭旭拈起一枚仔细端详,又连续看了几枚,终于摇了摇头道:“我分辨不出。几乎完全一样。” 吴春来笑道:“那是自然,要做便做到毫无破绽。本官办事,绝不会出纰漏。旁边那颗上面掐了个指甲印,那才是真药。其余的都是仿制的。” 郭旭在去翻看,才发现角落里的那颗上面确实有一个浅浅的指甲印。若不是吴春来提醒,完全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这药……暂时还不能用,毒性不小。殿下小心些,回头一定要洗干净手。现在殿下放心了吧,等药丸一旦练成,便将采取行动。那林觉且让他蹦跶几日,皇上对殿下冷落殿下也且忍着,过几天大事发动,林觉固然活不成,大皇子也将自辩不暇,而殿下救皇上之功,又是唯一的嫡亲皇子,皇上必将对殿下格外恩宠。太子之位也唾手可得。所以切莫焦躁,小不忍则乱大谋。将来一切都是殿下的,谁也拿不走。”吴春来沉声说道。 郭旭微微点头,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我也就宽心了。有外祖父和吴大人谋划,我本应高枕无忧才是。是我太心急了。半夜来叨扰吴大人,实在有些冒犯。” 吴春来拱手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将来是大周之主,我等都是殿下的臣子。君对臣岂可用冒犯一词?这都是理所当然的。殿下请宽心等待,下官会将一切安排好的,殿下等着好消息便是。” 郭旭点头,拱手道:“如此,本王便告辞了。” 吴春来躬身道:“恭送殿下,路上小心些。天可能要下雪了。” 郭旭笑道:“那怕什么?告辞,告辞。” 说罢郭旭转身便走,厅门口几名护卫簇拥上来,护送郭旭离开。吴春来送到厅门口,命管家和护院随同护送郭旭出门,站在厅门前躬身作揖,直到郭旭等人的身影上了长廊之上,渐去渐远,这才回转回转身来,在厅中椅子上缓缓坐下喝茶。 喝了几口茶水,吴春来转头看向桌案上,忽然皱眉发愣。忙高声叫来管家询问。 “适才那装着药丸的盒子呢?怎么不见了?” 管家忙道:“不是被淮王殿下带走了么?那盒子适才在淮王殿下手中,小人亲眼看见他放在了袖子里带走了。”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吴春来惊愕叫道。 “小人以为是大人允许的,小人怎敢乱说话。”管家忙道。 “混账东西,起码也得跟我禀报一声,简直废物一个。”吴春来骂道。 “小人这便去追回来,大人息怒。”管家转身便走。 吴春来摆手道:“追个屁,他既要拿走,怎肯归还?难道我们要搜他身不成?拿贼当面,当时不提醒本官,现在去追有个屁用?混账东西,还不退下。” 那管家连声自责,躬身退了出去。吴春来重新坐了下来,紧皱眉头自语道:“殿下,你也太心急了吧。但愿你只是拿去瞧瞧,没有别的意图,不然可就大乱了。” …… 黎明时分,北风开始减弱,寒冷的天气也似乎变得有些奇怪的暖意。这正是下雪前的征兆。当林觉等人从后园角门处回到宅中之时,天空中开始飘起了雪花,一场大雪即将降临。 林觉等人虽然满身寒意,疲惫不堪,但却没有回房歇息,而是没有惊动任何人径自来到林觉的书房中说话。虽然似乎无功而返,但是当白冰回到林觉等人藏身之处简单的告知了所见所闻之后,林觉当即便决定打道回府,将刺杀吴春来的事情先摆到一边。虽然白冰说的简略,但林觉立刻便意识到了大问题。 “冰儿,你将具体情形再说一遍,一个字也不要漏。”林觉在书案后刚坐下,便迫不及待的问道。同时,他铺开了一张纸,磨起了磨,准备记录。 白冰记性甚好,郭旭和吴春来的交谈本就简短,白冰记得一字不差,完完整整的将自己所听到的内容复述了一遍。林觉提着笔蘸着墨在纸上圈圈写写,看似没有认真细听,但其实听的极为仔细。笔下将白冰叙述中吴春来和郭旭交谈的要点都记录了下来。 白冰叙述完毕,林觉陷入了沉思之中,半晌抬头看着孙大勇和白冰道:“你们怎么看?” 白冰道:“我觉得这是针对夫君的一个大阴谋,他们想置夫君于死地。只是我不明白,那药丸是什么东西?吴春来说那药丸有毒,莫非是要毒杀夫君?怎么又涉及皇上了。我不太明白这些事。” 白冰性子单纯,对这些阴谋诡计哪里会想明白。她最关心的是林觉的安危,只会往这方面去想,其他方面她并没有多想。得出的结论也很简单。 林觉点点头,看向孙大勇。孙大勇皱眉道:“大人,在下觉得,这不仅是针对大人的阴谋,这恐怕还事关皇上,事关朝中的大事的阴谋。这伙人似乎正在谋划一场阴谋,要除了大人,并且夺得太子之 位。怕是要出大乱子。” 林觉点头道:“孙兄弟说的没错,你们说的都没错。吕中天吴春来郭旭他们是不顾一切了,居然想出这么大逆不道而且狠毒的计策来。今日我们虽然没有杀了吴春来,却得到了这样一个惊天的秘密,这可比刺杀吴春来要有用的多了。天可怜见,还好我们今晚得知了这个秘密,否则我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白冰忙问道:“夫君是已经完全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了么?” 林觉点头道:“我想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林觉拿过手中的纸来,上面圈圈涂涂画画,字迹有些缭草不堪。但几个重墨圈着的词却很是显眼。 “这是我听冰儿说话时记下的重点词。‘林觉’‘药丸’‘仿制’‘有毒’‘皇上的身体’‘解药’。只要抓住重点,这个阴谋便呼之欲出了。你们都知道我给皇上献药治病的事情吧,很显然,他们便是要利用这一点来栽赃陷害我。他们偷出了皇上身边治病的药丸,那药丸是我献上的,如果皇上吃药丸感觉身子不适,再从药丸中查出毒性来,结果会怎样?”林觉沉声道。 “哎呀,我明白了,他们想借此事栽赃大人,他们要给皇上吃有毒的药丸,让皇上中毒,皇上会以为是大人想谋害皇上,然则……那便是谋逆大罪,大人必死无疑。不仅是大人,怕是林家上下,包括……王府都要受牵连了。我的娘哎,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借皇上的刀杀大人,连皇上的药也敢掉包?”孙大勇惊叫了起来。 林觉呵呵笑道:“孙兄弟果然聪明过人,应天府时你救人时的行为,拿主意攻南城门的举动便让我对你刮目相看。此刻更是证明了这一点。你说的没错,他们正是要这么干。冰儿听到的对话中的每一句都暗示了这一点。他们让皇上身边的人偷了一颗药丸出来仿制,只需做到外表色泽气味大小一致便可。药丸里放上他们才能解的毒药,皇上一旦觉察身子不适,必怀疑药丸有猫腻,只要一验便知有毒。然后我林觉一家上下便犯了谋害皇上的谋逆大罪而且百口莫辩。肯定是满门抄斩诛杀九族的。梁王府怕是也要受牵连。真是一个借刀杀人的毒计啊。并不血刃,叫我死无葬身之地。嘿嘿,厉害,厉害。” 白冰也听明白了,惊愕的看着林觉道:“不会吧,他们敢这么干?那可是大逆不道啊。郭旭为了杀夫君,居然不顾皇上的安危?” 林觉冷笑道:“我当然不值得他们冒这么大的风险,但有件事绝对值得他们这么做。皇上现在对郭旭生出了怀疑之心,对他已经极为冷淡。他们本以为害死了严大人和老师之后,朝堂上再无人跟他们对抗,都会跟着他们一起举荐郭旭为太子。但被我朝上的弹劾让皇上生出了疑心。他们是觉得太子之位悬了,所以才会冒此风险行此毒计。虽然我也并不清楚他们后续的动作,但栽赃陷害我之后,我想必是郭旭充当孝子,为皇上找寻解药解毒。我被他们陷害之后,那么我之前所说的那些话都会被认为是挑拨离间之言,皇上定会反思是不是我故意诬陷郭旭。总之,局面肯定会逆转的。根本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太子之位的争夺,这才是他们敢冒险的原因。倘若就此这么发展下去,郭冕当上太子成为极大的可能,吕中天郭旭他们怎会坐以待毙。我一直在想,他们怎么这么平静,从那日弹劾之后便没有任何的动静,原来是憋了这么个大招出来,想一举扭转局面。” 孙大勇和白冰连连点头,这个解释是合理的。倘若只是要林觉死,似乎犯不着行如此大逆不道的毒计。但若是既能让林觉死,又能得到太子之位,那何事不可为?吕中天的秉性一向如此,他能激起乱局为郭旭的太子之位增加砝码,不顾江山社稷动荡。那便有可能为了扭转眼前的局面做出任何疯狂的举动。这个人行事不讲规则底线,虽然他看起来中正平和,道貌岸然,但内心绝对是一个只为私利不顾一切的人。或许他立捧郭旭上位便是要大权独揽,成为大周的真正主人。郭旭登基之后,必一切仰仗吕中天,成为傀儡一般的皇帝。谁知道呢? “那郭旭临走前拿走了那一盒毒药丸是做什么?莫非他要动手?那药丸不是毒性很强么?皇上若真是吃了,会不会有性命之忧?”白冰蹙眉问道。 林觉悚然一惊,沉吟不语。 孙大勇道:“这厮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拿那盒毒药绝对动机不纯。莫非他心里想的还要不堪,竟是直接要让皇上中毒不治不成?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林觉沉声道:“也许他觉得等不得了,有机会他便自己动手掉包,先做了再说。他应该早已不把皇上的安危放在心上了。反正可以栽赃给我。皇上就算真的被毒杀了,控制局面的还是杨俊和吕中天。他即位的可能性极大。是了,他一定是这么想的。他和吕中天他们还是有些意见分歧的,吕中天不敢背负弑君之名,因为他是臣子,但郭旭不一样,成功了他便是皇上,他什么事都敢做。” “他那是杀他的爹爹啊,人能坏到这种地步么?”白冰的三观已毁,呆呆说道。 林觉冷声道:“为了权位,什么事是干不出来的?帝王之家跟百姓之家可不同。这等萧墙祸乱,杀父母杀兄弟杀儿子女儿的事情古往今来不知多少。我大周至今虽无此例,但郭旭未必便 做不出。皇位争夺本就凶残无比,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出。我觉得郭旭做得出来。他有劣迹在先,莫忘了平叛之时他是要借刀杀人灭了他的亲哥哥郭冕的。” 白冰微微点头,轻声道:“是啊,他干的出来啊。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原来夫君说的很对,这世上妖魔鬼怪毒蛇猛兽都不可怕,可怕的恰恰是人。人才是最让人害怕的。” 林觉拍拍她冰冷的手安慰道:“只是个别人如此罢了,禽兽不如的人毕竟少数,不要对世界失去希望。起码我们身边的人不是如此。天下绝大多数百姓也不是如此。” 白冰点头不语。 孙大勇沉声问道:“既如此,大人要立刻施以对策才是。不能教他们的阴谋得逞。” 林觉点头道:“那是自然,待天亮了,我便进宫见皇上去。” 孙大勇道:“大人是要将此事禀报皇上么?” 林觉苦笑道:“这可不能跟皇上明着说。我并无证据证明他们的阴谋,皇上也未必信我。上次弹劾之后,皇上对我也很不满,我心里是明白的。皇上倘若问我怎么得知的消息,我如何回答?难道告诉皇上我们摸到了吴春来府中要刺杀他,然后听到了那消息?那不是告诉皇上,刘西丁和城中的案子都是我们所为?岂非是惹火上身么?我要做的便是让他们掉包的计划破产便是了。” 孙大勇不再多问,点头道:“那在下命人去备马准备,大人随时吩咐都可以出发。” 林觉点头道:“辛苦你了,没法子,头悬钢刀,不得不如此。孙兄弟自来我府中,为我做了这么多的事情。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孙大勇忙道:“大人切莫这么说,孙某在大人身边从未有过这般受看重,也没有感受到如此的真诚相待。暖玉跟我常说,我夫妻二人有今天全是大人所赐。大人仁义之人,在下对大人钦佩之至,感激之极。慢说是这些事,便是为大人抛头洒血,那又如何?士为知己者死,死也甘愿。” 林觉起身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好兄弟,好兄弟。” …… 大雪纷扬而下,长街上下早已蒙上了一层白衣。新年第一场大雪落下,年节的气氛犹在,更是平添了一丝平和雅趣。雪落之时,整个京城的街道都似乎安静了下来,躁动不安的心也都沉静了下来。 大内宫门前,十几骑快马踏雪飞驰而来,在宫门前下了马。林觉将缰绳丢给孙大勇,阔步朝宫门而去。林觉的身份,进宫已经无所阻碍,查验身份完毕之后,林觉进了宫门,直奔郭冲的寝殿而去。 郭冲早已从西华殿搬回了自己的寝殿延和殿中,罪己诏的事情郭冲已经否定了自己的错误,自然无需故作姿态自我惩罚。再加上西华殿中阴冷潮湿,对他的病情不利,这更是一个无可辩驳的理由。 延和殿位于众多殿宇的最北边,靠近景福宫和延福宫两座后宫。这里既可接见大臣,也便于接近后宫众人,更重要的是这里地势开阔宽敞,郭冲喜欢住在宽敞的地方。 一路往北过紫宸崇政需云景福等殿宇,大雪之中的皇宫之中显得极为安静。太监和宫女们拿着扫把和木铲徒劳的清扫着道路上的积雪,但前边扫过,后面很快便被大雪覆盖。但他们似乎并无停手的意思,依旧来回清扫着,像是一些无知无识的木偶一般。 抵达延和殿前广场上时,林觉惊讶的发现台阶下摆着不少銮驾和抬轿。一群内侍和宫女站在雪中像是泥塑木雕一般,身上覆盖着积雪。不时的像狗一样抖动身子,将身上的积雪抖落下来。 这些抬轿和銮驾表明,延和宫中似乎来了不少人。林觉想了想,还是决定走上台阶请人通报觐见。因为林觉不想耽搁时间。万一被钻了空子,让那阴谋得逞,那将后悔莫及。必须尽快见到皇上才成。 殿门口站着十几名殿前司侍卫,林觉上前请他们去内通禀,一名侍卫头目道:“林大人,皇上请了后宫娘娘和两位皇子们在后殿花园赏雪,大人此刻去见恐怕不合适。莫如午后再来。” 林觉听到两位皇子都在,哪里还肯离去。郭旭进宫来了,而且还和皇上在一起,这可是极为危险之事。郭旭随时可能做出掉包的事情来,自己怎能离去? “请兄弟去禀报钱公公一声,就说我有要紧事要见皇上。必须要见到皇上。”林觉沉声道。 众侍卫对着林觉翻白眼,心道:你算哪根葱?也敢这么说话。必须见到皇上?说的跟真的一样。所有人都站着没动。 “你们不愿通报的话,出了事你们担着。关乎朝廷社稷安危的大事,你们敢拖延的话,便是自己找死了。去不去你们看着办,我站在这里等着,倘若皇上怪罪下来,休怪我如实禀报。”林觉冷声威胁道。这些侍卫都是殿前司的禁军,自视甚高。朝臣往往都要看他们的脸色。林觉平日都跟他们客客气气的,但今日林觉可不惯着他们。 “呸!”禁军头目啐了口吐沫,却也不敢太刁难。倘若真的是军国大事,拒绝通禀他们是不敢的,充其量他们只是看门的罢了。 一名禁军士兵进去通禀,林觉负手站在殿前台阶上看天上纷扬的雪花,神色凝重。盏茶时间后,脚步声响,钱德禄快步而来。 第一零五九章 破解 (谢:豆沙包搭绿豆兄弟的慷慨打赏。荣升护法。给予‘赐福’之权。) 钱德禄见到林觉便笑道:“林大人又来送药么?上回的药还没吃完呢。不过也无妨,东西给咱家吧,皇上正跟皇子和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她们在赏雪,不便见林大人。东西咱家转交给皇上便是。” 林觉知道他在说什么,摇头道:“我不是来送药的,我是来见皇上的。你定没跟皇上说罢,我有要事见皇上,钱公公请通禀一声。” 钱德禄皱眉道:“可是有后宫娘娘们在,你怎好去见?” 林觉道:“军国大事,便是皇上在安眠也要叫醒,钱公公,你莫非不知有些事耽搁不得?” 钱德禄皱眉道:“罢了罢了,咱家带你去见便是,林大人最近似乎对咱家有什么意见。咱家得罪你了么?怎地对咱家没鼻子没脸的。” 林觉知道自己是因为怀疑钱德禄是吕中天的内应之后,对钱德禄看法大变。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都很可疑,自然也不再对他有什么好脸色。看来钱德禄也感觉到了。 “钱公公多想了,我岂敢对钱公公无礼?只是确实有急事在身,必须要见到皇上。还请钱公公包涵。”林觉拱手道。 钱德禄咂咂嘴道:“罢了,看在你一心为了皇上的份上,咱家不跟你计较,跟我来吧。” 林觉随着钱德禄前往后殿花园处,钱德禄前去禀报郭冲,林觉站在圆门口等候。大雪纷扬而下,花园里传来丝竹欢笑之声,那想必是郭冲和娘娘嫔妃们在欣赏这飞舞的雪景。林觉心中忽然想起两句诗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皇宫大内里的君王和他们的妃嫔皇子们因为天上下雪特地的跑来观赏欢笑,却不知有多少寻常百姓之家因为这场大雪而愁眉不展。 别的不说,就说京东西路一带,虽然赈济之事有条不紊的展开,集中赈济和对口帮扶之事也都见了成效,百姓们的基本生活能够保障,但那也只不过是勉强应付。三天前杨秀还写来信说,临时搭建的棚屋御寒效果极差,虽然没有饿死人,但是很多百姓却冻得生病了,有的人因为生病死去了。大年初一那天,光是应天府一座城中便冻死了三十多名百姓,甚是痛惜。 林觉也知道,事情不能尽善尽美。这次赈济总体上已经很成功了。在大乱之后,民心能够稳定下来。很大程度上是后续的赈济安抚工作做到了点子上。 然而这一场大雪下来,道路又要被堵塞,物资运送又要耽搁。雪后天气又要变得极为严寒。一些棚屋恐怕要被雪压塌下来。这些都会给百姓们带来更大的伤害。虽然郭冲在赈济之事上已经很重视了,但听到这些人的欢声笑语之时,林觉还是不可避免的响起那两句著名的诗句来。 脚步声传来,钱德禄站在圆门内向林觉招手。林觉甩甩头,摆脱心中的思绪走向钱德禄。 “皇上在亭子里,许你去觐见。不过林觉,皇上难得今天心情高兴,倘若事情不是那么 紧急的话,还是不要破坏皇上的好心情为好。”钱德禄沉声说道。 林觉笑了笑道:“放心,本就没什么大事。” 钱德禄一愣,愕然道:“你不说是有军国大事么?” 林觉呵呵一笑道:“我不这么说,门口那些人会禀报你钱公公么?钱公公能去禀报皇上么?没法子,我要见皇上,只能这么说。” 钱德禄涨红了脸瞪着林觉,挑起大指道:“成,还是你林大人厉害,把我们当猴耍了。” 林觉笑道:“那也不是,确实有事,也很重要,否则我怎会急着见皇上?我也不是故意耍你钱公公,钱公公大人大量,不要跟我计较便是。回头我请钱公公喝酒赔罪。话说,那新年礼物,钱公公还满意么?” 钱德禄一愣,旋即笑道:“满意满意,林大人破费了,呵呵呵,请随咱家来。” 所谓的新年礼物,是林觉新年里给钱德禄的好处。林觉知道钱德禄在皇上身边的位置重要,虽然怀疑他是吕中天他们的耳目,但还是没想真的得罪他。否则很多事他要是阻挠,那将很不好办。所以新年时,林觉给钱德禄封了个大红包。对钱德禄这样的宫里的内侍而言,任何礼物都不如银子实在,所以林觉也毫无花巧的封了一千两纹银在红包里当礼物。钱德禄若不是看在林觉给了银子的份上,也不会受林觉的脸色。 小道上满是积雪,两侧的花木树枝上也全被白雪覆盖。前方一座假山足有五六丈高十几丈方圆,跟个小山似的。这样大的假山林觉还是第一次见到,也不知是从何处费劲劳力财力运来的。园子的设计者根据这假山的走势在上面造了一个八角彩亭,从西侧凿了石阶通上去,倒也颇具匠心。 跟着钱德禄拾阶而上,走上数十道台阶,便看到彩亭门楣处的匾额,黑色大字极为显眼,写着《怡然亭》三个大字。再上数步,便看到了坐在亭子里的几个人。 居中坐着的是身着紫色锦袍,带着厚厚皮帽的郭冲和穿着红色锦袄的当今皇后娘娘袁氏。旁边的坐着的是秀丽端庄的容妃娘娘以及一身狐裘白氅,娇艳如少女一般的梅妃娘娘。然后,林觉便看到了站在郭冲身后的两名皇子。面带笑容的是郭冕,眉头微皱的是郭旭。 林觉的到来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或许是之前钱德禄已经通报了林觉求见,众人并不惊讶。郭冕看着林觉笑,容妃娘娘装作并不在意,但郭旭和梅妃射来的目光中却带着丝丝寒意。袁皇后和林觉并不相识,只淡淡的看着林觉,没有任何的喜爱或者厌恶之感。座上一群人的反应极为真实,完全反映了林觉在他们心目中的真实位置。 “臣林觉,参见皇上。”林觉趋步上前行礼道。 郭冲摆摆手道:“林爱卿免礼。” “谢皇上。”林觉高声道谢,又一一向袁皇后容妃等人见礼。这才起身站在一旁。 郭冲沉声道:“林爱卿来见朕所为何事?钱德禄说你有军国大事要奏禀,出了 什么事了?是关于赈济安抚的事情么?” 林觉躬身道:“赈济安抚之事虽然因为这场大雪变得更加的艰难,但臣还能应付。杨秀和杜微渐两位大人措施得力,做事精密,皇上不用担心。” 郭冲点头道:“那就好,朕还以为是此事呢。这场春雪虽说是丰年之兆,但是,朕适才还在担心京东西路的百姓。你这么一说,朕便放心了。那么你所为何来呢?” 林觉道:“皇上,臣是为了皇上的龙体而来。” “朕的身子?朕好的很啊。朕没什么事。”郭冲皱眉道:“这便是你所谓的军国大事?只是来关心朕的身子?” 林觉高声道:“正是,臣认为,皇上的龙体康健乃是头等军国大事,没有任何事有此事重要。皇上身子康健,便是大周臣民之福。” 郭冲无语以对,这话他没法反驳。不过林觉以这个理由来觐见,有耍小聪明之嫌。倘若不是钱德禄禀报说,林觉有军国大事要觐见,他今日是不会见林觉的。自从上次弹劾事件之后,郭冲便对林觉也生出了疑惑之心。倒不是弹劾那件事本身,而是在弹劾之事后郭冲想要对林觉加以惩罚时忽然因为药物之事束手束脚,这给了郭冲一种被林觉控制的感觉。虽然林觉似乎没有做什么,但这种感觉总是挥之不去。所以最近郭冲对林觉颇为冷淡,并没有给他单独觐见的机会。他在观察林觉到底有没有胁迫自己之心。倘若真的有此心,郭冲是绝不会饶了他的。郭冲绝不会容忍自己被臣子胁迫,况且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病似乎已经痊愈了。 “林觉,朕很好。倘若你只是因为此事来觐见,你便可以退下了。朕今日和妻儿在此赏雪,不想被打搅。难得朕也享受一番天伦之乐。”郭冲沉声道。 林觉当然能听出郭冲话语中的冷淡之意,不过他并不在意。他也不可能离开。 “皇上,臣说完了事便走,绝不敢打搅皇上赏雪。臣想问皇上,最近身子是否有不适之感,那药物是否按时在吃呢?” 郭冲皱眉道:“朕说了,朕的身子很好。并无不适之感。药物很有效用,朕感觉快痊愈了。这都是你的功劳。朕会重赏你的。” 郭冲有些不耐烦了,目光看向了停下空场的雪地里,那里,十几名妃嫔正着紧身小袄,在雪地里追逐嬉戏,玩蹴彩球的游戏。娇声的笑闹声不时的传来。 “那药丸,皇上该停了,不能再吃了。从今日起,皇上不能再吃一颗药丸了。”林觉沉声道。 “什么?”站在郭冲侧后的郭旭的反应出乎意料,他惊讶的叫出声来。 郭冲反倒没有听清楚林觉的话,转头来皱眉问道:“林爱卿适才说了什么?” 林觉沉声道:“臣说,皇上不能再吃那药丸了,一颗也不能吃了。” 郭冲愕然道:“那是为何?朕的病并无痊愈啊?有时候还有些干咳不止,怎能停药?” 第一零六零章 破解(续) 林觉点头道:“皇上,臣并非是要皇上停止治病,只是那药丸不能再吃了。当初臣给皇上献药之时,皇上的病情有些严重。在那种情形下,药丸最为有效。因为药丸是熬制浓缩而成,剂量颇大,在病情严重的时候需要用大剂量的药物治疗。但此刻,皇上痊愈在即,此时则不宜以大剂量的药物治疗,而需小火慢焙,慢慢的去根。是药三分毒,剂量越大,副作用便越大,那样对皇上的身子反而有损害。臣之前跟皇上禀明过,这药丸的熬制者是根据疗程和病情熬制药丸的。就算是皇上之前吃的药丸,每一次都是剂量不同的,根据病情会增减剂量,以期达到最佳的治疗效果。这也是每次臣都不厌其烦的询问皇上病情进展的原因。” 郭冲怔怔的看着林觉道:“你是说,朕现在不能再服用药丸了?否则对身子有所损害?适得其反?” 林觉点头道:“正是此意。一颗也不能吃了。臣昨晚问了熬制药丸的那位高人,才知道药丸服用百颗之后便不能再服用了。臣算了算,臣献药至今已一月有余,每日三颗药丸,只要皇上没有间断服用的话,应该在百颗左右。所以,臣今日立刻赶来禀报此事。臣适才问皇上身子是否有不适,便是担心多吃了药丸会有损害之故。皇上即说没有任何不适,臣也放心了。但药丸不能吃了。” 郭冲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朕之后如何治病?不吃药丸吃什么?” 林觉道:“皇上,臣今日前来便是要将药方献上,即日起,皇上只需吃熬制的汤剂便可。汤剂非浓缩药丸,剂量不大,正适合目前阶段皇上的病情。这药方臣原本就打算献给皇上的,此刻却正是时候。” 林觉说着话,珍而重之的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竹筒,恭恭敬敬的举在头顶。 郭冲大为惊讶,林觉献出了药方,那岂非说明自己对他的猜忌是错的。药方献了出来,表明他根本没有控制自己的想法。自己是多虑了。 钱德禄上前来拿药方,林觉却道:“臣要将此药方亲手献给皇上。臣还是把丑话说在头里,和之前臣的顾虑一样,臣不是不肯之前便献出药方,而是担心有人会拿药方做文章,也担心熬制之时会因为剂量药物的拿捏不准而生出一些意外之事。到时候臣便百口莫辩了。臣这方子此刻献上,臣还是有此顾虑的。所以臣要亲手献给皇上,并且臣要亲自在这里按照药方为皇上熬制一碗汤药,请皇上服下之后体验药物效用。皇上也可命太医来检验药方中是否有虎狼之药,甚至是对人的身子有害的药物。这样,臣才敢安心的献出此方,以免生出枝节。” “哎呦,林大人还真是小心谨慎的很。献药方给皇上,还这么斤斤计较小心谨慎的。可真是没见过这样的。就这么怕担责任么?怕不是这药方真的有什么问题,才撇清干系吧。”郭冲尚未说话,坐在一旁的梅妃倒是娇滴滴的开口道。 “梅妃娘娘,臣不是怕担责任 ,臣这是为了皇上的身子着想。皇上的身体才是重中之重。臣必须保证此药方真实,并且药物有效。药物不同于其他,药理万千,相克相冲,有时候好心也能办了坏事。所以臣的的谨慎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皇上。”林觉沉声道。 梅妃翻了翻桃花眼闭上了嘴巴,因为在这件事上,她知道自己其实不能多言,否则倒是有不关心皇上身子的嫌疑了。 郭冲微笑道:“林觉,你也确实太小心了。也罢,朕便准了你。你给朕熬一碗,朕试试药。传太医来,按照方子取药来。” 内侍忙传旨出去,在等候太医前来的时候,林觉注意到郭旭的脸色如死灰一般的难看,林觉更加的确定他们之前的计划便是要掉包药丸嫁祸于己。自己今日这一手算是将他们的计划彻底的破坏了。也许他身上便揣着药丸准备掉包,但从现在起,皇上不会吃一颗药丸,掉包也是无用了。 林觉心想,一会儿我还会让你更加的难受。等着吧。 七八名太医冒着大雪赶到,叩拜之后,郭冲让他们给林觉打下手。这些太医都是当世名医,如今却给林觉打下手,不得不说有些憋屈。林觉当然不会泄露药方的秘密给他们,只将药方上的十几味药物的名称告诉他们,众太医一番研讨之后,纷纷表示这些药物都是中平润和之药,对于肺腑皆有裨益。药物其实都是那几味药,但能治病的药方可不是单纯的药物的堆叠聚集,而是要靠不同的剂量的相互辅佐作用,最终成为治病的药。所以药物是什么并不是最重要的,而是药方的配比比例才是其中之密。这就好像烹制菜肴一般,同样的原料,不同的人烹制出的菜肴的滋味千差万别,有的难以下咽,有的美味可口,便是烹制时的火候和佐料原料的配比是否得当之故。 林觉亲自拿了小秤按照药方上的剂量配药,并不让其他人知道剂量的配比。不久后,一小堆药物被放在瓦罐之中熬煮,加了六碗水,最后熬出了两碗黑乎乎药香四溢的汤药来。 “皇上,臣加了双倍剂量,本来是三碗熬出一碗的,现在是两碗,所以剂量是相同的。臣不敬,要先喝一碗药了。”林觉躬身道。 郭冲等人都明白,林觉这是自证清白,先以身试药。 郭冲不置可否,林觉却也不需要他的点头,端起一碗药来吹得凉些,然后几口喝干。药汤甘苦交杂,滋味并不好。但药哪有味道好的。林觉喝了这碗药后静静的坐在一旁。 所有人都看着他,一炷香后,林觉笑道:“皇上,请服药。臣觉得神清气爽,昨晚有些气喘,现在好多了。” 郭冲呵呵而笑,点头示意。钱德禄上前去,也不避讳,摸出一根银针在剩下那碗汤药中蘸了一下,对着亭外雪光仔细的看着银针的变化。终于回身端起药来送到郭冲手上。 郭冲仰脖子喝下,漱了口闭目端坐。半晌后睁眼道:“确实平和许多,朕觉得很是舒坦 。药丸用后腹中总有些焦灼之感,这汤药显然平和许多。朕适才还有些憋闷,现在好多了。” 林觉笑道:“那臣也就放心了,臣可以放心的将药方献给皇上了。不过臣还有一个要求。皇上一定只能让专人熬制药汤,一定要是皇上极为信任的人,而且要细心谨慎之人。臣没有别的意思,臣是不希望当中出了差错。虽则药方献上,臣也证明了这是真药方,但如果粗心大意弄错了配比,对皇上的身子可是有损害的。为了皇上的龙体早日康健,臣希望皇上能让专人熬制此药。” 郭冲点头道:“说的对。那这药方交给谁呢?谁为朕专门熬制汤药呢?” 钱德禄躬身刚要答话,林觉却开口道:“臣认为此事交给皇后娘娘去做最是合适。臣闻皇后娘娘母仪淑德,天下颂扬。臣听说,皇上生病之时,皇后娘娘斋戒十日,刺血写经,为皇上祷祝康复。足见皇后娘娘对皇上一片赤诚爱戴之心。臣觉得这么重大的事情,交给皇后娘娘来做,既是皇后娘娘的心意,也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郭冲沉吟的看着袁氏,袁氏起身下拜道:“臣妾愿做此事,林大人说的对,皇上的龙体乃军国大事之首,臣妾比尽心尽力为皇上熬制汤药,让皇上龙体早日康复。” 容妃娘娘也起身道:“臣妾虽也想任领此重任,但皇后娘娘必臣妾更为细心谨慎,臣妾觉得此事非皇后娘娘莫属。” 梅妃本翻着挑花眼心中不快,她认为她才是皇上最宠爱的那一个,但此时此刻,却也只能跟着容妃说一样的话了。毕竟皇后还是皇后,虽然没什么手段和靠山,但皇后还是名义上的正妻,她毕竟只是个贵妃。 郭旭面如死灰,心中焦躁不已。从林觉提出不能吃药丸的时候,郭旭便怀疑计划已经泄露了。他便一直有些惴惴不安。此刻皇后娘娘掌管药方亲手熬制药物,那更是彻底断了以药物之事来诬陷林觉的可能。皇后做事细致,凡事亲力亲为谨慎小心,药方在她身上必是贴身保管,熬药也会是自己亲自动手,他人是没有半点机会插手的。郭旭更加笃定,这是林觉知晓了计划之后对自己的防范。郭旭心中七上八下,站立不安。如果林觉知道了那个计划,如果他又胡言乱语的跟父皇禀报了,那可就全完了。不过郭旭意识到,林觉就算是有所察觉,怕是也没有真凭实据。所以他才用这种方式来破坏自己的计划,而非直接禀报父皇。这么一想,心中稍稍安定了些。 郭冲点头道:“也罢,这件事便劳烦皇后了。皇后,这药方便交给你保管了。” 袁皇后蹲身行礼道:“臣妾领旨。” 郭冲微笑点头,转过头来看着林觉道:“林觉,你有心了。朕这病倘若不是你献药,怕是要糟糕。此事你有大功。待上元之后上朝,朕准备在朝上大肆宣扬此事。忠心耿耿为朕之人,朕心中岂有不知?朕跟你明言吧,朕拟让你出任三司使,你意下如何?” 第一零六一章 权衡之术 (感谢:紫罗兰永恒花q、涩会_华为1、牧笛狼烟几位的赏。谢:浪子v逍遥、照云归二位的票。) 此言一出,亭子里所有人都惊愕的瞪大眼睛。皇上居然要让林觉当三司使?这怎么可能?三司使是朝廷三大首官之一,林觉有这个资格和能力么?这似乎有欠考虑吧。 就连林觉自己也觉得突然,惊愕片刻,忙摆手道:“使不得,臣年纪轻资历浅,岂敢担此大责?皇上另择他人。臣不是为了这些才献药的。这让臣有利用此事逢迎之嫌。” 郭冲呵呵笑道:“朕知道,朕也不是为了此事想任命你为三司使的。朕是因为你的能力。条例司裁撤之后改为变法善后司,朕想着将之并入三司衙门。新法虽然停了,但善后事宜颇多。你是方敦孺的弟子,理应为他们处置善后事宜。这件事所涉颇大,朕不想再生枝节,你去办,朕能放心。那杨秀和杜微渐可任三司副使,辅佐你行事,你意下如何?” 林觉沉吟思索。郭冲忽然要让自己出任三司使,让林觉颇有些意外。原本林觉以为,现在在朝堂上自己很难立足。却没想到郭冲竟然要让自己当三司使。这看起来不像是一时冲动的想法,郭冲不假思索的说出来,似乎是他早就有这样的想法。忽然间,林觉似乎明白了些什么。郭冲难道是要扶持自己,成为朝中新一派的势力不成? 林觉的想法没有错,郭冲正是这么想的。 众所周知,严正肃和方敦孺倒台之后,朝中几乎成了铁板一块。吕中天和杨俊这两个原本并没有走到一起的人在太子之议上意见一致结成了联盟。两大中枢衙门成了一条战线的人,其余散兵游勇们焉有对抗之力?必然是随波逐流,不敢有逆。但这对于郭冲而言,却成为他的一块心病。 郭冲倒不是对吕中天和杨俊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即便林觉弹劾了这两人之后,郭冲也并没有太在意林觉的说法,j也仅仅是罚俸了事。虽对此有些疑惑,但却不至于到对吕中天和杨俊失去信任的地步。但是,身为君王,郭冲自然明白朝臣坐大的后果是什么。当初为了扳倒严正肃和方敦孺,数日之间数百弹劾奏折从四面八方送到自己的面前,众口一词要将严正肃和方敦孺扳倒,严惩他们。从那件事开始,郭冲便意识到了吕中天的势力有多么的大。 这位国丈兼大周的宰相已经可以让大周主要官员都按照他的想法去弹劾他人,这便是权势坐大的征兆。虽然这种事郭冲早就心知肚明,知道吕中天门下的官员罗织了不少,但那一次着实吓了郭冲一跳。更让郭冲担忧的是,杨俊一向不跟吕中天为伍,成为朝中稳定的因素之一,成为自己绝对信任和倚重的一方。现在他也跟吕中天搞到了一起。军政大员共同进退原本是将相和的表现,但对于帝王而言,那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所谓帝王之道,便是驭人之道,便是权势平衡之道 。手下臣子权势大,这不是问题。问题是不能一家独大,把持整个朝纲,那么帝王便会沦为聋子瞎子,任人摆布。当朝中实力失衡,变成铁板一块的时候,事情便朝着郭冲绝不希望的方向去了。 郭冲希望的最佳局面是,朝中臣子最好不成派系。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退而求其次,就算有派系,也得是实力相当,斗而不破。自己最好能居中调停,当个和事佬。这样他们便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自己也是那个可以一锤定音的人。之前引入严正肃和方敦孺的目的固然是为了变法,给予严正肃和方敦孺重权的目的,当然也是为了变法所需,但其实郭冲也是想分一分吕中天和杨俊的权。朝中能三足鼎立,相互挟制,自己便省心的多了。没有人比郭氏子孙更知道臣子坐大的危害,因为当年大周立国的皇帝郭威,便是以臣子坐大夺后汉之国而立大周。郭氏子孙自己当了逆臣,自然要严防此事发生。 严正肃和方敦孺的死,严格来说并非郭冲所愿。只是方敦孺和严正肃那番‘三不足’的言论着实惹恼了郭冲,那动摇了他身为天子的威严和统治的合理性,他必须加以惩戒。但他绝对没有想着要杀了两人。所以他才会让林觉去劝说,给自己台阶,也给严方两人台阶下。在严方两人依旧不肯服软的情形下,他还是顺水推舟的答应了卫太后的请求,决定利用新年大赦的名义赦免两人。让两人赋闲个一两年,压一压他们的傲气,之后再重新启用便是。但没想到严方两人却眼里揉不得沙子,自杀身亡了。他们的死着实让郭冲有些措手不及。 郭冲从他们死后便知道自己必须要扶持一股新的力量来平衡朝中失衡的局面。环顾满朝文武,林觉是最适合的那一个。林觉显然是天然的吕中天和杨俊的对手,因为他的老师便是吕中天和杨俊攻击的对象,而他自己也似乎跟吕中天和杨俊没什么交情。更重要的是,此人着实有些本事,年纪轻轻便已经做了好几件令朝野震惊的大事。 最后,顶顶重要的一点便是林觉救了他的命啊!在自己已经放弃希望的时候,是林觉让自己重燃生命之火。这样的人,自己怎么能不重用?怎么能不器重? 不过在弹劾事件发生之后,郭冲确实生出了些犹豫,他担心林觉有着别样的企图。那天林觉的表现有些过分,让他以为林觉是依仗着控制了自己治病的药物而嚣张跋扈起来。郭冲当时心中是恼怒不已的。但是今天,林觉将药方献了出来,此举打破了郭冲心中的疑虑,让郭冲心情大畅。本来是要等上元节之后才宣布的事情,此刻却迫不及待的说了出来。 林觉其实对什么三司使兴趣不大,他也并不想成为郭冲御下之道中的一个棋子。但是,有总比没有好。三司使虽然权力大不如前,但这个位置还是名义上的大周三中枢衙门的首脑之一。任三司使,可在某种程度上更便于和吕中天杨俊等人一争短长。身 居高位,其实也让自己的处境得到某种程度的缓解。起码那些人行事事也要考虑自己的身份。 更重要的是,自己当三司使,总比被吕中天的人当三司使要好。当朝廷的军政财三大权力集中在某一个集团手里时,朝廷便完全被控制在他们手里了。自己起码可以当个搅局之人,让他们不能称心如意。 “父皇,计相这个位置非同小可,可不能随意授命啊。林大人自己也说了,他年纪轻资历浅,计相此职责任重大,担负不起。是不是和朝中众大人商议以后再做决定要妥当些?”郭旭不能不开口说话了。今日虽然他能来这里见到郭冲,陪同赏雪,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梅妃的竭力恳求之故。 下雪时,郭冲兴致起来,想带着皇后妃嫔们一起赏雪,也享受一下民间的天伦之乐。但郭冲并不想让郭旭进宫来陪同,梅妃百般劝说,说她很久没和儿子团聚了,很想念郭旭。倘若郭旭不来,自己也没太大的兴致了,还不如回宫枯坐。郭冲念及多年夫妻之情,便也答应了他。再说新年来郭冲故意冷落郭旭许久,便是希望郭旭能反省坦白,毕竟这是他最喜爱的儿子,心中还是有一丝垂怜的。特别是和郭冕相处的时候,每每郭冕说出一些不当之言,做出一些不当之行的时候,郭冲心中都会想起郭旭,拿郭旭和郭冕进行比较,觉得郭旭起码在行为举止上要比郭冕要强很多很多。只是自己无法对他有可能做过的意图借刀杀人的行为难以释怀罢了。 郭旭最终被允许陪驾赏雪,他自己也知道此事的不易。所以今日上午小心翼翼,没有多说半句话。但现在,他真的忍不住了。父皇居然要让林觉当三司使,简直让人难以接受。三司使,起码在名义上和枢密使宰相在同一级别上,那是朝着一等一的重臣,父皇怎么能让林觉坐上这个位置呢?他必须出来劝阻。 郭冲皱眉看了郭旭一眼,冷声道:“什么话?何为年轻资历不够?我朝状元郎难道不够资历当三司使?青教之乱是谁平定的?是你郭旭么?朕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倒是比林觉大了九岁,然则你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了?我朝年轻一辈之中,林觉乃是个中翘楚。能者上,庸者下,此乃至理。甘罗十二为相,然则那又如何?朕意已决,还轮不到你来多嘴。” 郭旭张口结舌,灰头土脸。这一句话又将青教之乱的事情扯上了,皇上怕是又想起让他生气的事情了,早知如此,自己还不如闭嘴的好。 梅妃皱眉低声道:“皇上何必这般训斥旭儿,旭儿好歹也是王爷,怎可拿臣子跟他比较?皇上的儿子难道比不上臣子么?皇上话也说的轻些。” 郭冲喝道:“妇道人家,知道些什么?倘非当着臣子的面,否则朕的话更重。你们吕家人天天围着郭旭转,一个好好的皇子,被教唆的尽做些跟身份地位不称之事,你这当娘的也有责任。” 第一零六二章 急中生智 梅妃一怔,旋即撅着嘴巴,委屈的眼眶红了起来。梅妃这一手正是征服郭冲的利器。当年梅妃便是用这招‘楚楚可怜’之姿征服了郭冲。这么多年来,梅妃只要做出这种姿态,郭冲立刻便心软了。但今日,郭冲却扭过脸去,看也不看她。 梅妃气苦,真的掩面哭泣起来。郭旭有心安慰,见郭冲的架势,却又不敢开口。只得在一旁站立不安的搓着手,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容妃轻声道:“梅妃姐姐,皇上也不是骂你。这军国大事,朝廷官职任用的事情,原本不是我们后宫能插话的。皇上训子,你也不该护着,皇上那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为了淮王着想呢。皇上本来心情好的很,你这么一哭,岂非是煞了风景么?” 这话听着是劝,其实是挑事。梅妃岂有不知,哼了一声,擦了眼泪对郭冲道:“皇上息怒,是臣妾的不是,皇上教训的是。” 郭冲这才冷哼一声,看向林觉道:“林觉,这件事朕意已决。正所谓能者多劳,能者多担当。朝廷需要你担当更大的责任,你也不用推辞了。” 容妃在旁笑道:“林大人,还不谢恩么?” 林觉忙行礼谢恩。郭冲抚须笑道:“这才对嘛,好好的为朝廷效力,朕相信朕的眼光没有错。你还有其他的事情么?若没有别的事,可以告退了,朕知道你很忙。这大雪下来,那赈济安抚之事又要多些困难,还需你戮力而为,不可半途而废啊。” 林觉忙道:“皇上放心,赈济安抚之事臣一定会办好。臣还有一件事请皇上恩准。” 郭冲道:“还有何事?” “是这样,皇上应该知道,给皇上治病的药丸都是一位高人所熬制。这位高人他不愿意药丸流失在外,或被人胡乱仿造,或泄露药物配方。皇上可否将剩下的药丸交还给臣,臣也好交还给他。臣没有计算错的话,皇上手里应该还剩下十二颗药丸才是。这位高人脾气不好,但本事不小。臣想着,还是不要为了这种事得罪他,也许将来还有求他的地方。反正那药丸皇上留着无用。”林觉躬身道。 郭冲呵呵笑道:“朕听你说了,此人倒是有些脾气的。高人嘛,总是有些脾气的,朕明白。药丸剩下多少朕倒是没注意。朕算算,上次你送来三十三粒。朕每日三粒,从初四到初十那是……七日,吃了二十一粒。可不是还剩十二粒么?你说的对,这种人不要得罪他们,没准以后还要求他们。钱德禄,药丸是你保管的,便拿给林觉让他归还便是。” 钱德禄忙道:“奴婢遵旨。这便去取。” 钱德禄快步下了亭子去往寝殿之中取药,林觉皱眉心想:这钱德禄如果是吕中天他们安插在皇上身边的耳目,皇上将药丸交给他保管,那要是偷偷取出去一颗简直是易如反掌。防天防地防鬼防神也防不了身边人,郭冲倘若意识不到这一点,便不免被人识破心 思,被人牵着鼻子走。今日自己便要让郭冲意识到这一点。 林觉看着站在那里的郭旭,郭旭搓着手显得异常的紧张。林觉心里冷笑,郭旭显然是意识到自己的意图,因为其中一粒真药丸在郭旭的手里,他定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一会儿药丸要是少了一颗,皇上必会问个清楚。自己要的便是让郭冲明白,他吃的药丸是可以被人拿走或者是掉包的。倒要看看这件事到底如何发展。 不久后,钱德禄抱着一只小铁匣子赶来,那铁匣子还上了锁,显然对于这药丸的保管还是非常慎重的。但林觉心里却想:就算是放在保险柜里又怎样?监守自盗的情况下,这一切都形同虚设。 钱德禄将铁匣子放在案上,取出钥匙打来来,从里边取出一只小木盒交给林觉道:“林大人,药丸都在里边,拿去便是。” 林觉没有接,笑道:“有劳公公点点药丸数目,看是不是十二颗。” 钱德禄咂嘴道:“林大人还真是精细。” 林觉笑道:“不是我精细,是别人精细。少了一颗,那高人会发怒的。皇上也说了,咱们没准以后有求于他,还是别惹恼这样的人为好。” 郭冲点头笑道:“是啊,数一数便是。” 钱德禄只得打开木盒数了起来,片刻后钱德禄忽然挠头道:“奇怪了,怎么只有十一颗?我再数数。” 林觉心中冷笑。装的倒是挺像,明明知道少了一颗,还要装模作样。数到明天也只有十一颗。 “奇怪,还是十一颗。真是怪事。皇上算的没错啊,送来的时候三十三颗,七天,每日三颗,一共服用了二十一颗,应该还剩下十一颗才是。怎地便少了一颗?怪事了。”钱德禄困惑的道。 郭冲皱眉道:“怎么会?这丸药不是你保管的么?铁匣子上了锁,钥匙不是只有你才有么?朕服药也只有你经手。朕不记得多吃了一颗啊。” 钱德禄道:“是啊,奴婢小心的很,拿药丸也都只拿一颗,随即上锁。钥匙只有奴婢身上这一把。怎么便少了一颗?莫非送来时便少了一颗?” 林觉皱眉道:“公公怎么扯到我头上了,我送药来也是你数好数量的,现在却说我少给了一颗。这是什么话?我克扣一颗药丸作甚?公公自己不去想想这药丸怎么不见了,却来怪我么?” 钱德禄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哎,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我再数数。” 钱德禄捧过木盒来要重新再数一遍,忽然郭旭快步上前,一把将木盒夺过去道:“我来瞧瞧。” 林觉刚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郭旭的长袖在木盒上拂过,虽然没看到动作,林觉却知道他一定做了手脚了。 “一双……两双……三双……”郭旭一本正经的数了起来,然后大笑道:“钱公公,你是数花眼了么?这不是整整六双 十二颗药丸么?哎,公公可真是的,怎地连数数都数不清了?钱公公老了。” 钱德禄狐疑接过,再一数,可不是十二颗么?不觉满头雾水不解,难道真的是自己老眼昏花了不成? 郭冲哈哈笑道:“钱德禄,是不是这几天累了,怎地连个六双之数都数不清了?明日你歇息一日吧,天天伺候朕确实辛苦。可别累病了。” 钱德禄一脸懵懂,谢恩之后兀自不解自己为何数漏了一颗。不过既然已经数目正确,总是好事,倒也没有多想。于是将木盒递给林觉道:“林大人数一数,原数归还。” 林觉看也不看,将木盒往怀中一揣道:“那也不用数了,淮王殿下数过的数目,自然是准确无疑。皇上,皇后娘娘,二位贵妃娘娘,二位王爷。微臣便不打搅你们赏雪了,微臣告退。” 郭冲笑道:“去吧去吧。” 林觉躬身退出亭子,转身快步离去。 林觉有些生气,今日本是大获全胜之局。既粉碎了吕中天等人的阴谋,又有意外之喜得了皇上许诺任三司使的官职。更可以故伎重演,通过药丸数量缺少一颗来引起皇上对此事的盘问和怀疑。可是,完美的开始却被最后一个小小的疏忽给葬送了。 不得不说,郭旭还是有些急智的,在那种情形下,换做其他人怕是已经慌了手脚了。但他还是做出了最正确的举动。在钱德禄数数量的时候,恐怕他便已经将那颗药丸取了出来,然后化解了危机。这也给林觉提了个醒,这些人都不是草包,其实都是精明之极的人尖。自己要和他们斗,还需多长个心眼,考虑的再周祥细致一些。 但无论如何,今日觐见还是很有成效的。化解吕中天等人的惊天阴谋,这至关重要。倘若让他们阴谋得逞,自己将百口莫辩,还不知他们后续的阴谋会达到何种目的。这件事也很侥幸,倘若昨晚不是要去冒险刺杀吴春来,岂能得知这样的毒辣计策。这可真可以说是老天的眷顾了。林觉默默告诫自己,自己必须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虽然此时化解了这个毒辣的阴谋,但吕中天他们必是不肯罢休的,必然还会有另外的阴谋。一想到自己今后将要长期面临和吕中天杨俊等人正面争斗的局面,林觉颇有些烦恼。那不是惧怕,而是这并非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今日的收获还在于另一方面,林觉明显感觉到郭冲对自己态度的变化。在献出药方之后,林觉立刻便感受到了这一点。林觉知道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郭冲确实对自己已经有了戒备和猜忌之心。其实这药方早该献上去才是,当初自己只是因为这药方珍贵而不肯献上去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跟郭冲打交道,你若一处不到,便会被他猜忌。这个人表面阳光,其实心思缜密多疑。曾经梁王郭冰跟自己说的话是真话,自己这个泰山老丈人早就看清楚了郭冲的本质。 第一零六三章 盛事 (谢:神奇的金甲虫兄弟的打赏。) 其后数日,京城的气氛慢慢的平静安逸了起来。大周的年假持续到正月十五之后,而接下来数日,城中再无命案发生。朝廷里也没出什么大事。百姓们是健忘的,他们很快便忘记了新年之后的连环命案,也很快丢掉了恐惧。 这其实是很正常的,普通百姓们除了自己的日子之外,对于其他任何跟自己无关的事物,甚至是生死大事都是健忘和麻木的。毕竟死的是别人,又不是自己。别人的生死喜乐只是谈资,跟自己其实没有本质的联系。新年过了,未来的一年如何活着或者活的更好才是他们要关注的东西。而在此之前,他们抓紧时间享受这最后的新年的欢愉。这之后他们便要像骡马一样为了生计奔波不停了。 也许是郭冲近来心情不错,病情见好之故。也许是想要新年有个新的气象和彩头。以往郭冲对于上元节并不太重视。城中每年上元节的花灯引起的火灾便有上百起,郭冲每次都很恼火,觉得这上元节就是个找麻烦的节日。但今年,郭冲却下了旨意要与民同乐。 旨意说,皇上和皇后以及太后和后宫妃嫔今年要亲手扎花灯在朱雀门内广场展示。并请翰林学士院的老夫子们和翰林院和太学的才子们出灯谜。各家各户都应该效仿为之,展开一场花灯和猜谜的于民同乐大会。届时花灯漂亮的,灯谜设置精巧的,都将通过评比之后获得丰厚的奖赏。 旨意一下,各家各户都忙碌了起来。距离上元节还有两三天的时间,所有百姓官宦之家和各衙门司署都将此事当做头等大事。因为据说,当晚皇上将携皇后和众妃嫔游街赏灯。这可是大周立国一百多年以来绝无仅有之事。 在经历了过去一年的恐慌和惊吓之后,整个大周迫切需要一种新的迎接新年到来的方式,一种希冀来年平安顺遂的方式。皇上和皇后以及娘娘们与民同乐,这无疑是一件让所有人都觉得新奇和值得参与的事情。 林家众人也积极的参与其中。林觉知道,最近一段时间,因为方先生和严大人的死以及自己一系列的复仇行为,导致众人的心情其实都很压抑也很担心。虽然复仇行动不会终止,但是那不是生活的全部。生活要继续,家宅中的气氛要恢复安宁,否则长久的气氛压抑反而会让所有人不知所措。 林觉最希望的便是身边人活的自在快活,不希望她们不快乐。况且,局面目前有些变化。之前的复仇之所以有些疯狂,除了因为方先生和严正肃的死激怒了林觉之外,也是因为林觉自认为在朝堂中无立足之地,所以才会不管不顾。但现在自己种下的种子已经发芽,郭冲的态度极为微妙,吕中天郭旭等人的如意算盘并没有得逞。而自己即将荣升三司使之职。郭冲似乎有意扶持自己起来。那么一些不留后手的疯狂举动便可以缓一缓了。 倘若能以冠冕的理由完成报复,总比冒险暗杀要好一些。况且,以吕中天和杨俊的实力,想用暗 杀的手段去解决他们,反而不如通过政治.斗争的手段扳倒他们来的容易。吴春来那条狗,不妨留着他的狗命,等待机会收拾他。 当然,林觉也希望通过观赏花灯的方式减轻方家母女的伤痛。自方敦孺去世之后,方师母和方浣秋哀思绵绵,难以自己。特别是方师母在年前回了一趟榆林巷之后,带回来一些方先生生前的所用之物,以及穿的那些衣衫鞋袜之类的东西之后,更是让方家母女睹物思人,以泪洗面。 说实话,林觉见了那些东西也是很伤心的。方敦孺当真是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平日外表穿着的衣衫还算齐整,但看了那些内衣内衫之后,林觉才发现,先生朴素之极。那些衣衫袜子少有新的,都是穿了很多年的,有的已经薄的透明。有的补丁套着补丁,补了多次。很难想象,这是大周朝重臣的平日衣着。 大周朝官员的俸禄虽称不上太丰厚,但身为官员,只要稍微的动动手指头,一家子锦衣玉食是不难的。大周朝官场的风气如此奢靡的情形下,方敦孺依旧保持着他的本色,绝不贪恋一分钱财,虽然他经手的银两何止千万之巨,却贫困如斯。这更让林觉觉得那些空口白牙诬陷方先生贪污银子的家伙们可恶之极。林觉年后对他们大开杀戒,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种情绪。 林觉要了两件东西留做念物。一件是方先生用了多年的一方砚台。那砚台也说不上名贵,只是一块天然的砚台形状的赭石。是方先生在松山书院后山找到的一块石头,觉得可为砚台,这一用便是近二十年。这块砚台代替了林觉书房桌案上的名贵端砚,成为了林觉今后磨墨写字的文房用具。 还有一件东西便是方先生的一件洗的发白的中衣,肩膀和袖口处补丁宛然。整件衣服几乎已经半透明了。林觉当然不是用来穿的,而是将之展开裱装,像个条幅一样挂在书房的正墙上。林觉并不会过方敦孺那般清贫的生活,那不是林觉想要过的日子。但是林觉想让自己记得方先生的为人和信念,记得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生活态度,记得他为理想的坚定信念。提醒自己答应过方敦孺的话,要践行他的遗志。 这些东西让方师母和方浣秋沉浸在无尽的思恋和哀伤之中不能自拔。这半个月来,林觉去看望多次,但每次都是带着安慰她们的心境去的,回来时却是心情抑郁,难以自拔。坐在那小院之中,面对默默垂泪的母女,林觉实在说不出什么节哀顺变之类的话来。她们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没了,她们的天也塌了,怎么能劝她们节哀。她们的悲伤是理所当然之事,是天经地义之事。 但林觉不能让她们永远沉浸在哀伤之中,所以这次上元灯会便是契机。林觉希望籍此让方师母和浣秋参与进来,缓解悲伤的情绪。彩灯的绚烂或许会让她们心情好起来,慢慢的摆脱悲伤情绪的控制。 方师母和方浣秋本是不愿参与此事的,但小郡主和谢莺莺白冰等人亲自去请,说没有浣秋妹子大伙儿都没 有主意。林家虽非京城豪门,但也是有头有脸的门第。倘若彩灯没有别家的好,也失了夫君的颜面。毕竟夫君也是马上要成为三司使的重臣。 方师母和方浣秋拗不过她们,便也答应了参与。其实她们自己也知道,总不能永远的沉浸在那种负面情绪之中。于是,方家众人开了一个踊跃征集方案的会议,最后在林觉的示意下,方师母和方浣秋提出的九莲宝灯的创意得到众人的一致同意。这九莲宝灯说白了便是一只巨大的莲花灯,九个巨大的花瓣中间是主体,辅助以荷叶蓓蕾。在方浣秋的设计示意图上,那是一副清新雅致的画卷,颇有诗意。 方浣秋没有解释为什么她要选择制作九莲宝灯。但林觉心里明白,那是她寄托的一份哀思在其中。灯罩上方浣秋要写上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等好几句话,那些都是出自于林觉拜师时写的《爱莲说》。别人以为写这些诗句是因为这花灯出自林府,故而需要有林家主人的诗句应景,但林觉知道,当初自己说过,爱莲说是为方敦孺而作,自己当初是将方敦孺比作花之君子的。方浣秋的用意可想而知。 不过林觉没有说破这些,他允许方浣秋将私心用在这里。只要能让方浣秋从丧父的悲伤之中走出来,他什么都愿意。 在林家众人通力合作之下,正月十四傍晚,当一丈多高美轮美奂的九莲宝灯在林家前宅的地面上亮起来的时候,方浣秋攥着林觉和方师母的手,眼里带着泪花笑了起来。那是她在方敦孺去世后的第一个笑容。林觉知道,她走出来了。 正月十五上午开始,整个京城都变得异常的热闹。吃过早饭之后,殿前司兵马便开始沿着朱雀门内广场通向大内的御街两侧进行清场。一队队骑兵飞驰在御街上,两侧的街巷的犄角旮旯都开始设置关卡,摆设拒马工事。这也证明了今晚皇上皇后将会亲自赏灯游行这个事实。 从朱雀门到大内皇宫的大庆门之间长度约十里,整条御街都被划分为一片片的区域,供展示花灯之用。作为花灯主要展示之地的朱雀门内广场,自然是皇族高官各大衙门们花灯展示的地盘。其余的官宦百姓之家的花灯则按照地位的高低沿着长街各自划片展示。等级地位即便在这花灯巡游的环节也展示的淋漓尽致。 从巳时起,各家制作完毕的花灯便已经开始陆续运往朱雀门内广场以及御街之上,进行安装调试,润色修正。免得到了晚上出了差错便来不及了。各种车马装载,肩扛手提的花灯运抵现场安装,很多花灯极为巨大豪华,虽然只是在马车箱笼之中,但已经知道规模之庞大了。 林家的花灯安装是午后时分开始的。林觉带着林虎和一棒子护卫仆役们将九莲宝灯拆分装了两辆大车,盖了蒙布押往朱雀门内大街上。林觉虽然官职并不高,但是林家分到的位置却是极佳。正位于皇家花灯展区之侧。紧邻着的便是杨俊吕中天等人的花灯展区。这显然已经是按照三司使的官阶分派的区域了。 第一零六十四章 上元灯会 朱雀门广场上,各王府高官之家的花灯都在忙忙碌碌的安装着,不过却还并不知道各家的花灯模样。因为为了保持神秘感,每一家的区域都以布幔围了起来。禁止外人进去窥探。或许在某些人看来,这场与民同乐的上元灯会也成为争强好胜夺人眼球的竞技场,他们也要在这件事上力压四方。 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些端倪显现。譬如位于朱雀门广场正中的皇族之家的花灯区域。即便是布幔围绕着,依旧可以看到巨型的花灯从布幔上方露出来。可以判断,那是一座巨大的宝塔灯,高达八九丈之巨。晋王郭冕府的展台之中,一只巨大的蟠龙龙柱灯露出了一大半。龙首昂扬,张牙舞爪。 林觉看到这些,不仅暗自叹息。这本是一场热闹的灯会而已。林觉之所以对此表示赞同,也是因为他认为花灯无需耗费太多的财力,花点小钱热热闹闹的乐呵乐呵不是什么坏事。但现在看来,很显然这已经超出了花小钱的范畴。林觉家中的九莲宝灯的制作花了大约三百两银子。但看那比自家高出七八丈的宝塔灯,蟠龙灯,花费一定是一笔不菲的巨款。在大周如此困难的情形下,这场灯会花费这么多银子实在是巨大的浪费。 但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也无法挽回。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百姓们看起来很高兴。大街小巷中人人喜气洋洋,都兴奋的谈论着晚上的灯会。冲着这一点,也许这钱花的也值了。 林家众人早早的吃了晚饭。众人精心打扮了一番,在数十名护卫的护送下前往朱雀门内广场。绿舞特地将芊芊也接了过来,林觉和芊芊自那次误中副车事件之后还没见过面。此刻见面芊芊表现的极为羞涩,而林觉也想起了那天晚上后入式的凶猛冲刺的情形,倒也老脸一红,颇为尴尬。 但这种尴尬很快便被大街上的热闹景象所冲淡。从出了家门开始抵达汴河大街往东去的路上,百姓们便已经人头涌动,熙熙攘攘了。雪后的夜晚是寒冷刺骨的,但是这完全没有妨碍百姓的热情。虽然能够进入御街之上展示自家花灯的只有少数,但观灯是不受限制的,只需通过各道关卡的检查,便可进入御街和朱雀门内大广场去参与今晚的盛事。 成千上万的百姓从四面八方经过数十道关卡的入口涌入御街之上,很快,宽达二十余丈的京城最为宽阔的十里御街便已经水泄不通了。人们呼儿唤女,偕幼扶老来到这里,便是等待今晚的盛事。因为人数涌入过多过快,到酉时初刻时,殿前司禁卫接到命令,开始限制百姓进入,以保证御街通畅和秩序的维持。毕竟今晚的重头戏在于皇上和皇后娘娘带着宫中妃嫔皇子巡游,百姓涌入过多会让场面混乱难以维持。 被禁止入内的百姓们拥堵在各个关卡入口失望之极,妇人们骂着自家的汉子,怪他不积极行动以至于耽 搁了时间没法进去看灯。好不容易放下家务和满身的劳累,穿了新衣服擦了脂粉出来游玩一趟,却又没办法进去看灯,真是白费了功夫。说着说着又委屈自己嫁了个没用的丈夫,想到自己每日辛劳,蓬头垢面,少女时的梦想全部破碎,更是怨气聚集,不可遏制。男人们无言以对,抓耳挠腮的安慰着,伸着脖子去问关卡禁军何时可以进去,得到的却是禁军们毫不留情的斥责,也是心里郁闷之极。 但无论如何他们是进不去的,他们也只能在周围的街市上等待关卡放人的消息。好在倒也并非只有御街上才有花灯,各大街道两侧的商铺和百姓之家的门前都挂了花灯,倒也可以赏玩解闷,聊以纾解心中的失望。 酉时三刻时分,林觉带着一家老小和众护院赶到了朱雀门广场自家的区域内。众人快速的做了一番准备后,等待点亮花灯的那一刻。戌时正,一轮满月早已挂在头顶。街市上照明的风灯全部熄灭,紧接着,一蓬彩色的焰火冲上天空,天女散花一般迸发出无数的彩色火星。同时,冲天炮也震天炸响。那正是灯会开启的信号。 同一时间,各家花灯几乎同时点亮,一时间彩光流动歌声飞扬,从朱雀门到大庆门之间的十里长街成为了灯火的海洋。整条长街流光溢彩,美轮美奂,成为了人间仙境一般。 百姓们欢呼大叫,掌声如雷。他们开始沿着长街赏灯猜谜,指点欢笑。将所有的烦恼都抛到了脑后。这是一年中最让人欣喜欢乐的时刻,面对如此盛况美景,每个人的心都如炸裂般的欢喜。 林家众女的赏灯队伍也开始准备出动,林觉和小郡主带队,绿舞白冰谢莺莺芊芊方浣秋母女加上林虎郑暖玉等人,孙大勇带着四十名护院护送,组成阵容庞大的观灯大队集体行动。为了确保安全,林觉要求所有人都不得单独行动,必须紧跟队伍而行。好在今晚的灯会的安全措施比较得力,所有能进入灯会区域的人都无法携带任何的兵器。这也大大的减小了危险性。再说,今晚皇上和皇后要来参加灯会,吕中天他们怕是也没这个胆子在这个时候搞大动作。但即便如此,警戒之心不可少。林觉将火器随着下午的运送花灯的马车带了进来,白冰也将她貌似无害的青笛别在腰间,以防万一。 一群人只能在戒备森严的朱雀门广场上行动,长街上是不能去的,因为百姓太多太密集,根本无法行动。广场入口是有禁军关卡的,每次只允许五百名百姓进广场观灯,一柱香后便需离开。广场上能随意进出的只有豪族和官员们和他们的家眷护院等人,说白了,广场上并不是普通百姓能随意闲逛的。 只稍稍的逛了一圈,林家众人便一个个惊愕的说不出话来。和广场上这些花灯比较,自家那九莲宝灯简直太寒酸了。那白日里看到的宝塔灯原来是康平郡 王郭刚家的花灯。此灯高达八九丈,完全仿照相国寺宝塔建造而成。通体晶莹,流光溢彩。塔尖上是一盏琉璃彩灯,各层宝塔的檐角挂着的是小琉璃风灯。通体又是一个走马灯的形状,八个塔面上变幻着色彩,当真是让人惊叹咋舌。 还有那郭冕府中的蟠龙灯。巨大的红色灯柱足有三丈高。一条巨龙盘旋在灯柱上,口眼粲然,通体晶莹透亮,鳞片都是一盏盏的小灯组成。更妙的是,龙口张合,龙眼开闭,脚爪舞动,鳞片如波浪般的闪动。就像这条龙是活的一般。 郭旭家的灯也不输,那是一座踩着巨大彩云云朵的飞马灯。虽不甚高,但云朵连带飞马的羽翼占据了方圆十五丈的距离。彩云是一堆琉璃风灯聚集而出,琉璃片呈现七彩之色,宛如巨大祥云氤氲展开。云端上的飞马奋首扬踢似乎发出嘶鸣之声。两支巨大的羽翼缓缓上下,每扇动一下,羽翼上的灯光便变幻一次。简直惟妙惟肖,巧夺天工。 吕中天府中的灯是一对麒麟瑞兽灯,两只麒麟兽高大凶猛,惟妙惟肖。妙处在于两只麒麟可分可合,随着灯座的游移呈现不同的姿态。分则昂首踏足,摇头摆尾。合则交颈厮磨状极亲密。可见这不仅是一盏灯,而是高明的善奇.淫巧技机关组合的能工巧匠参与其中制作而成。可想而知耗费了多么大的人力和财力。 看了这些灯,林家众人都傻了眼。本以为自家的九莲宝灯已经美的不行了,但和这些灯比较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根本无法相比。 方浣秋低声对林觉道:“师兄,对不起。我那灯实在太不好啦。” 林觉呵呵笑道:“我可没觉得。花灯本是玩物,灯会是与民同乐的初衷,这些人这种搞法,可是违背了灯会的初衷了。我们不学他们,浪费这么多银子在这些灯上面,却是不值了。这些家伙,对口帮扶赈济的时候一个个哭穷说没银子,挤牙膏般的给了些,用在这些花灯上却毫不吝啬,这就叫做为富不仁。这些灯每一个怕是都要花费上万两银子的巨款,今夜一过便成了废物。只为争今夜这一场灯会的脸面,意义何在?” 林觉这么一说,众人这才释然。又逛了一会,忽见几对殿前司骑兵飞奔而来四处呐喊。 “请各归各棚,皇上和皇后娘娘圣驾将至,已然出宫了。皇上抵达之前,所有人不得随意走动。” 林觉等人忙掉头回到自己的花灯棚子旁一边聊着之前的见闻,一边静静的等待着。 如果说长街花灯亮起的瞬间是灯会的高潮的话,那么皇上皇后携妃嫔皇子们出巡灯会的时候便是灯会的另一个高潮。郭旭庞大的仪仗队和护卫群出现在御街上的时候,两旁的百姓如蝼蚁一般的跪倒在地,山呼海啸一般的高呼万岁。场面极其壮观。 第一零六五章 车如流水马如龙 郭冲和袁皇后坐在高高的华盖伞下的车鸾里,八匹骏马拉着华丽的车驾缓缓而行。四周簇拥的是五百名殿前司禁军侍卫,一个个人高马大盔甲华丽器宇轩昂。车驾侧后方,两位皇子郭冕和郭旭骑着马紧紧跟随。后方是梅妃和容妃的车驾以及其他十余名嫔妃的车驾。 郭冲坐在黄龙伞下,看着两侧灯火辉煌的盛景,看着黑压压跪地磕头的人群,听着他们高呼万岁的声音,心中无比的舒畅和惬意。他知道,他这个皇帝虽然没能成为千古一帝,没能开疆拓土成就一番伟业,但是他在百姓们的心目中还是如神一般的存在着。只要百姓对自己还有尊崇之心,郭氏的江山便还会存续下去。怕就怕连百姓都对皇家不遵,那便是覆灭的开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郭冲还是懂的。 籍此,郭冲想起了当初变法时自己居于幕后是何等的英明。朝廷的变法对百姓造成了伤害,但是百姓们恨得是方敦孺和严正肃,自己其实被波及的不多。从某种角度而言,方敦孺和严正肃的死反而让百姓们释放了愤怒的情绪,对朝廷也没那么抱怨了。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方敦孺和严正肃的死对自己也并非没有好处。 “皇上,这可真是良辰美景,上元之夜啊。灯如海,人如蚁。当此之时,臣妾祝愿我大周千秋万代,盛世永在。皇上身子康健,万岁不老。若非皇上英明,岂有这盛世之景。”袁皇后看着这景象甚是感慨,在郭冲耳边说道。 郭冲哈哈大笑道:“皇后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些话了?皇后不是一向不爱说这些言辞的么?” 袁皇后笑道:“此乃臣妾内心所感,并非浮夸之辞。” 郭冲点头笑道:“皇后说的很好,我大周千秋万代盛世永在,那正是朕梦寐以求之事。只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可太难了。朕还没有糊涂,朕知道这样的场面虽然难得,但其背后更有许多的为难之事。我大周目前遭遇不小的困境,朕不能沉溺于这良辰美景之中,还是要清醒一些,加倍的努力才是啊。” 袁皇后点头道:“皇上圣明,臣妾钦佩。固然需要加倍的努力,但今晚皇上与民同乐,却不必去多想那些难事。将烦恼且抛开,赏灯观月,与民同乐吧。” 郭冲笑着点头,不再说话,微笑着朝周围挥手。车队如流,缓缓沿着御道往朱雀门广场上行去。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皇上皇后的车驾抵达了朱雀门广场之中。所有官员已经在广场入口处候着接驾。车驾抵达,群臣跪拜高声行礼,将郭冲的车驾迎接到朱雀广场中心的皇家灯棚处。 从灯会开始,所有的花灯都亮了起来的时候,还有一片灯没有点亮,那便是皇帝皇后和两位贵妃制作的花灯。此刻正是揭晓这些花灯的时刻,皇上和皇后和两位贵妃要亲手点亮他们制作的灯笼。 在群臣的簇拥下,郭冲和袁皇后以及梅妃容妃进入皇家灯棚之中。有人送过四根火绒来,郭冲等人 在万众期待之中点亮了花灯。一时间掌声雷动,彩声如雷。百官跪拜,万民其贺,万岁声此起彼伏。 其实郭冲等人的花灯很是一般。郭冲本人点亮的是一盏九龙宫灯。那只是一个高悬在旗杆上的巨型八角走马灯而已。九条金龙盘在周围的九根灯柱上。龙既不眨眼也不舞爪更不发光,只是普普通通的装饰。那走马灯的制作倒也算是精致,八面灯罩旋转起来的时候,上面的花鸟人物的图案倒是工笔精巧,美轮美奂。但总体而言,甚至不能更一些官员之家展示的花灯媲美,更被说跟康平王以及郭旭郭冕的花灯比较了。 皇后点亮的是一盏五谷丰登的祈福灯,朴实无华,制作一般。梅妃点亮的是年年有余灯,容妃点亮的是一盏花开富贵灯。一个是一条巨大的红色鲤鱼,一个是一朵盛开的红色牡丹花。都是极为寻常的花灯。 对此,林觉心里还是有些欣慰的,从皇上皇后和两位贵妃的花灯来看,皇上并没有因此而奢靡。郭冲还是知道要节俭的,不搞好大喜功的面子工程。只可惜其余官员会错了意。陪同在侧的康平王和两位皇子以及其他官员心里都有些后悔。弄出那么豪华的花灯来,耗银上万甚至更多,却有些喧宾夺主之嫌。 好在郭冲并没有因此而指责他们,在花灯点亮之后,郭冲站在灯棚前面对文武百官和外围无数的百姓说了一番话。 “今日上元佳节,万民同庆之时。古语云:上元过后,春水渐生。上元节之后,便是春天来到。一年之计在于春,朕之所以亲自参与今年的上元佳节,一来是与民同乐共贺佳节,二来也是为我的大周祈福,希望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意。朕勉励我大周全体臣民,都要加油努力,为我大周盛世而努力,为了你们的衣食富足而努力。朕也要努力,朝廷官员也要努力,只要上下齐心,我大周必雄踞于世,万世不衰。” 众官员纷纷叫道:“皇上圣明,臣等必励精图治,努力齐心。我大周必万世绵延,昌盛不衰。” 郭冲呵呵而笑,摆手道:“罢了,今日诸位不必拘束,朕也与民同乐,咱们赏灯猜谜闹腾起来便是。众爱卿陪朕去赏灯去。” 群臣齐声应诺,簇拥着郭冲沿着广场中间极周边的各家灯棚赏灯游览起来。美轮美奂的彩灯赏心悦目,郭冲的心情很好。啧啧惊叹之时,转头对身旁的郭冕说话。 “郭冕,你平日喜欢舞文弄墨,今日盛景怎不做一首词来。让朕听听。” 郭冕忙躬身道:“父皇有旨,儿臣岂敢不遵。但这满座大儒名士,儿臣实不敢献丑。倘若作的不好,岂非丢了父皇的脸么?” 林觉在旁听了,心道:郭冕最近还真的有些改变,若是往常,怎么会这么谦逊?要他作词,怕是立刻撸袖子上了。看来在梁王爷的指点之下,郭冕变化不小。郭冰在背后功不可没。倘若郭冕能收敛起轻浮纨绔之气,人却还是个不错的人。 但听郭冲哈哈笑道:“丢的是你的脸,跟朕有什么关系?朕听说你最近苦读诗书,学有长进。今日正是检验你才学的时候。怎又推辞?难道怕献丑还是理由不成?作来!” 郭冕其实早就跃跃欲试,闻言躬身道:“既如此,儿臣遵命便是。” 郭冕眼望周围花灯人流,沉吟踱步。众人的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有人希望他出丑,有人希望他露脸,各自期待均有不同。终于,郭冕开口曼声吟道。 “风销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一词吟罢,众人皆惊。郭冕喜欢舞文弄墨,人所共知。但其实他的诗词水准一般,这也是文士圈子里的共识。只是因为他是皇子,所以也没人当面指出来。但今日这首词着实惊艳了众人,没想到大皇子的诗文水平暴涨,竟然已经能做出如此好词来。而且是立等便就,意态闲适。 “哎呀,这首好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极尽精微,契合当下。好句子,好句子啊。这首词可当开年第一词也。” “是啊是啊。虽言上元,下阙却有意犹未尽之情。这首词莫说是在新年过后的第一首好词,足可当得起我大周词坛前十之列。晋王诗文精通若斯,便是老夫也自叹弗如也。” 一群翰林学士和官员们纷纷赞叹起来,其中自然有拍马屁的成分,但是更多的却是真心的赞扬。因为这首词的水准之高,却是让很多人望尘莫及。郭冕的词作能达到这样的高度,也让他们惊叹晋王读书有成,精进如斯。 郭冕似乎松了口气,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梁王郭冰。郭冰抚须而笑,两人对视一眼,神态颇为玩味。这一切被林觉看在眼里,林觉适才还惊讶余郭冕这首词的惊艳,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这件事并不简单。他忽然想起那天小郡主跟自己说的话。小郡主说,他父王最近不知为何喜欢上了诗词文章,养了一大堆读书人在府里,写诗作词,乐此不疲。林觉当时一笑置之,虽然大周诗词之风盛行,但自己这个岳父大人可并不爱这些。说他喜欢上了舞文弄墨,那只有一个目的,便是做给别人看,让别人以为他再无任何杂念,开始安心享受生活。 但现在看来,林觉明白自己当时的看法是错的,那应该是带着另外的目的。今晚上元之夜这首词,郭冕是写不出来的,极有可能是事先准备好的词作,只待郭冲开口,郭冕便可将提前准备好的诗词念出来,博得郭冲的好感。即便郭冲不提作词之事,怕是一会儿梁王爷自己也要提出来。郭冰还是老辣,他的手段并不激烈,但却在暗处用功,今日便见功效。 第一零六六章 青玉案 (你们猜剧情的本事越来越高了。这样真的好吗?) 郭冲抚须微笑,对这首词他是很满意的。这首词工整精美,文采斐然,颇为应景。儿子能在群臣面前露脸,郭冲怎不欣然。 “你们也莫要夸大其词,这首词只能算中平之作。虽然工整,却失之于华丽。特别是下阙,有无病呻吟之嫌。郭冕,不可自傲,还需努力。”郭冲沉声道。 郭冕收起笑容,躬身应诺。 容妃在旁笑道:“皇上的要求忒高了,臣妾觉得晋王这首词写的真是好。皇上应该赏赐晋王才是。” 郭冲笑道:“也罢,赏便赏,图个乐儿。郭冕,朕这玉佩赏你了,但不是因为你词写的多好,而是因为容妃的面子。” 郭冕大喜,双手接过玉佩高声道:“谢父皇,谢容妃娘娘。” 郭旭吕中天等人在旁面色阴沉。特别是郭旭,心中忌恨如狂。曾几何时,父皇赏赐之物只有自己能得到。那一年新年宴席上,父皇赏赐自己玉带,郭冕只得了太后的赏赐,丢尽了面子。而此刻,父皇将玉佩赏给了郭冕,自己只能在一旁干看着,这种心情,谁能受得了。 即便如此,还有人开始雪上加霜。 容妃笑盈盈的又开口了:“皇上不能厚此薄彼啊,赏了晋王,得赏淮王才是。要不淮王也作一首词来,皇上也好赏他啊。” 容妃这是拿软刀子捅人,郭旭倘若能写词,那还用容妃提醒么?早就毛遂自荐了。慢说郭冕那首词作上佳,就算是首普通之作,淮王也写不出比晋王更好的词来。这是专门往郭旭的软肋捅刀子的行为。 郭冲尚未说话,郭旭便躬身说道:“儿臣岂敢班门弄斧。儿臣文采不佳,写词必是贻笑大方,儿臣写不出来。” 郭冲冷哼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郭旭脸如火烧,讪讪无言。郭冲早已转过头去跟其他人说笑起来。 有了郭冕开了个头,郭冲的兴致也起来了。当下行到一处便让臣下和翰林学士们作词一首。一会功夫便有十余首词作问世。不过众人品评下来,无一比得上郭冕之作。郭冕强忍心中得意,表现的谦逊有礼,让郭冲大有好感。是人都看得出,在皇上心目之中,今晚的大皇子郭冕可比二皇子郭旭的表现要好了太多。龙心难测,攻守逆转,已有端倪。 当一行人来到林觉家的灯棚之时,林家众妻妾忙跪拜行礼。郭冲看着那盏九莲宝灯笑道:“这盏灯倒是朴素,林觉,采薇,你们这算是敷衍么?朕一路看来,人人精心准备花灯,唯你这花灯最简单。好歹林觉你也将为三司使,乃朝廷重臣。采薇也是朕的亲侄女,不觉得寒酸么?” 林觉微笑道:“臣并不觉的寒酸,臣这花灯虽然朴素,但却是臣和妻妾们用心制作而成。心意所至,跟花多少银子没什么干系了。岂不闻古人云: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么?” 郭冲哈哈笑道:“你倒是有一番说辞,不过你说的对,朕其实并不希望灯会铺张靡 费,朕自己也践行之。今日灯会虽美,似乎很多人误会了朕的意思,搞得过于奢华。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是朕没说明白。朕也难得奢靡一回,却也不用计较这些。但林觉你却和朕不谋而合。朕要让你担三司使重任,现在看来是合适的。你若是个铺张浪费喜欢奢靡的人,倒是不合适那个职位了。三司使是要替朕管着钱袋子和粮袋子的,朕需要的是精打细算之人,而非奢靡浪费之人。众卿现在可知道为何朕坚持要林觉当这个三司使了吧。虽然诚如你们所言,林觉年轻了些,但他行事上可老成持重的很。”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林觉要当三司使的事虽没得正式任命,但今晚,郭冲这应该算是第一次公开宣布了。听了郭冲这番话,林觉也听出了话外之意。皇上要自己当三司使的事情传出去之后,必是遭受了众臣反对。所以郭冲才有此一说。 林觉突然行大礼高声道谢:“多谢皇上器重,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臣定提皇上看好钱袋子和粮袋子。替皇上分忧。” 林觉是故意气某些人的,借着郭冲的话谢恩,这件事便再无反悔的余地,等于是现在正式任命了。林觉就是要给一些心里添堵,让他们今晚睡不着觉。 “我就喜欢你看我不顺眼,但却干不掉我的样子!”林觉心中冷笑道。 “哎呀,今晚良宵之夜,我等均献丑作词,怎忘了我大周词坛翘楚就在身边。林大人乃我大周状元郎,水调歌头一首,定风波一首,鹊桥仙一首,均乃冠绝古今之作。怎可今晚不赋词一首以娱皇上和皇后以及两位贵妃娘娘?来一首,来一首。”一名官员忽然说道。 “哎呀,是啊,是啊。林大人怎可不写词?这才是词坛大家啊。咱们这些人可都是板门弄斧了一回,林大人心里不知怎生笑话我们不自量力呢。”众官员如梦初醒,纷纷笑道。 林觉摆手道:“算了算了,很久没动笔了,便罢了吧。” “那怎么成?林大人必要写一首。林大人的词必定是最好的。写一首便是。”郭冕笑道。郭冕其实心里打着小九九,今晚他的词无人超越,他认为林觉也写不出比自己那首更好的。倘若林觉写一首,被众人品评为没有自己那首好,那自己可真的露脸了。虽然和林觉是同一阵营,但郭冕争强好胜的心还是有的,若能在词作上战胜林觉,那无疑将来在林觉面前腰杆子也直一些。 “林觉。朕也觉得你可以作一首,朕也很期待。你的词朕可是很喜欢的,朕书房里还挂着两幅手书的你的词作呢。今晚这般盛景,你作一首如何?”郭冲笑道。 林觉有些踌躇,自己倒不是做不到,而是有些为难。郭冕今晚露脸,自己写一首倘若压过了他,岂非让他失落。但倘若自己随便搪塞一首,却也于自己词坛翘楚的声名有损。这其实都无所谓。但郭冕跟着起哄,显然是他不知轻重之举。他现在只是处境好转,便有些得意忘形了,自己该浇他一瓢冷水,让他知道轻重。否则他迟早露出马脚来。 “怎么 ?林大人莫非是担心写的词不如晋王的词作么?不如也没什么,毕竟晋王那一首很难超越。林大人担心也是应该的。”有人开始拱火了。 林觉笑道:“文无第一,每一首好词都有其独到之处,并不宜拿来比较。既然皇上要臣作一首,臣便只能遵命了。词倒是有现成的,是在下三年前的旧作,只是没有公之于众罢了。应该可以应景。” “好,朕听着呢,你且吟来。”郭冲笑道。 林觉点头,咳嗽一声,开口吟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全场静寂无声,除了远处观灯人群的喧闹笑语之声外,郭冲和群臣尽皆沉默了。这首词太好了!好的让人听后有一种心酸难言之感。这一首词比之之前所有的词都高明了百倍。郭冕那一首跟这一首根本无法相比。高下立判。 “我们写的那些词可以丢到灶膛里烧掉了。”翰林学士院的一名夫子用苍老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的话代表了之前作词之人的心声。 “是啊,如此绝妙好词,林大人是怎么写出来的?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绝妙之句啊。看似写上元之夜的繁华热闹,其实林大人是在写人啊。倘无此人,这一切的繁华盛景都无意义,这才叫高明的寓情于景,词达人心呢。”另一人叹息赞道。 他们写不出,但他们品味的出这首词的绝妙之处。他们体味到了这首词的本意,非写景,乃写情。 “好词,好词,得此一词,今日这上元灯会堪称完美了。林觉,朕不知说什么才好。这首词如此精妙,怎地从未流传呢?你还有多少好词埋没在肚子里呢?”郭冲叹道。 林觉躬身道:“其实这首词早在三年前便写就了,当年臣还在杭州,上元之夜,臣有感而作。当时,臣的一位心中极为看重的人突然销声匿迹,说是已经仙逝了。臣看灯时心有所感,便写了这一首。但后来证明,那是一场误会。她其实没有死。” 郭冲等人不知道林觉说的是谁,但林家众人立刻便明白了过来,林觉说的是方浣秋。三年前正是浣秋诈死之时,林觉这首词怕便是那时所作。繁华灯会上,林觉想到的是方浣秋的死,突然觉得便宝马雕车,蛾儿雪柳都无意义,倘若没有那人在灯火阑珊之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味呢? 林觉看向站在灯棚角落里的方浣秋,发现方浣秋星眸闪闪,正无限深情的也看着自己。 “林大人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呢。没想到这首词背后还有这段佳话。哈哈哈。”郭冲笑了起来。 “但不知让林大人牵肠挂肚的那人是谁呢?”容妃有些不高兴,她知道林觉这词必不是为自己的女儿绿舞所作,所以有些故意找茬的意味。今晚到现在也没见绿舞,以为绿舞躲着自己,所以本就有些不开心了。 第一零六七章 境界 容妃并不知道,并非绿舞故意躲着她,而是林觉让绿舞回避这种场合。因为一旦绿舞和容妃娘娘站在一处,容貌极其相似的母女两搞不好会惹来一些不可预料的麻烦。林觉必须小心的避免这一点,所以绿舞此刻在芊芊的陪同下正在别处闲逛。 “容妃,莫问隐私了,有这么一段凄美的轶事便足够了,何必问个明白?往往不知道比弄明白要好的多,会有别样的想象空间,更增趣味。”郭冲道。 容妃忙道:“臣妾明白了,皇上说的是。” 林觉笑道:“娘娘想知道的话,以后臣可以告诉娘娘,那也不是什么秘密。” 容妃一笑点头道:“也好。” 一人忽然开口道:“这首词好是好,但今日上元夜,皇上要你写词应景,你拿旧作搪塞,这怕是不好吧。还是你个人情事,拿出来宣扬,这算什么?” 众人闻言看去,却是吴春来皱眉说话。这家伙早就憋不住了,对郭冕他不敢公然多嘴,对林觉那可死活也要插一句嘴。 众人皱眉心想:吴副相可真是煞风景,这首词如此绝妙,他却说什么个人情事。硬是要找茬,真是教人无语。 林觉微笑道:“吴大人,这首词本就是上元夜应景之作,我并没半分搪塞。这首词一开始确实为了一名女子而作,但是今晚我吟诵出来却是为了怀念另一个人。那是我今晚心中寻觅千百度之人。可惜他已不在灯火阑珊处了。” 郭冲好奇道:“你想起了谁?” 林觉道:“皇上不嫌臣叨扰,臣便啰嗦几句了。” 郭冲道:“你说,朕想听。” 林觉点头道:“臣当初这首词做成之后,曾送给臣的恩师方敦孺品鉴。数日后,恩师叫我去他家中吃酒,座上还有松山书院教席薛谦先生。席上谈及此词,恩师和薛谦先生当场各写了一首。” 文人之间,品评诗词相和乃是常事,郭冲等人也没太觉得此事出奇。 但听林觉继续说道:“……薛谦先生写了一首《蝶恋花》,词曰: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林觉吟罢此词,众人一片惊愕之声。这首词也是致工致整的上佳之作,居然没有流传开来。若是流传开来,必是名满天下了。 “这个薛谦还是颇有才情的,朕知道他。就是脾气大了点。辞官之后在松山书院当了教席,前年朕欲召他和方敦孺他们一起来京任职,他却不肯。”郭冲点头道。 “是,就是这位薛谦先生。”林觉点头道。他并不想多提其他的事,于是继续道:“恩师在席上作的是一首《凤栖梧》。词曰: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 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第二首词出来,更是满地眼珠子乱滚。方敦孺人称大儒,不但博古通今,诗文造诣更是世人皆知。但人们更熟悉的是方敦孺的策论文章,譬如当年和弹劾他的人辩论时写的《答十罪疏》以及当年推动新法写的《百年无事札子》,这都是一等一的好文章,字字珠玑,让人赞叹。就算是对手,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文章写得好。不过方敦孺的诗文流传的倒是很少,而这首词倘若不是林觉口中说出是方敦孺所写,怕是没人肯相信。因为此词婉转愁绪,充满了别样情绪,跟寻常所见的方敦孺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就连方浣秋也是第一次听到这首词,知道爹爹还曾写过这样的情绪宛致,愁绪满怀的词。当然了,那时方浣秋正为了躲避林觉而在京城逗留,那次宴席,她也并不在场。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倘非这两句,朕一定不会认为这是方敦孺的词。但方敦孺正是这样的人呐。”郭冲轻声感慨道。 吕中天等人不敢搭腔,心中颇为恼火。这方敦孺都已经死了,还阴魂不散的不时出现在话题之中,让人心烦意乱之极。倘若不是皇上在场,吕中天等人定会拂袖便走,不会再逗留片刻。 “皇上说的是,先生正是执着之人,这首《凤栖梧》中表达的也是那种意思。看似写离愁别恨,但其实要表达的是坚定的信念,执着的追求之意。当时酒席上,恩师说,人都道诗以言志,词以言情,但其实词也可言志。一味言情,反成末流。恩师言道,他们二人写的这两首词和臣的这一首恰好是做学问的三层境界。”林觉轻声道。 “做学问的三种境界?这倒新奇,此言何解?”郭冲瞪大眼睛问道。 林觉道:“恩师说,第一首中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可解为做学问成大事业者,要有执着的求索之心。且需登高望远,瞰察路径,知晓事物之概况,明确所要去的方向和路径。” 郭冲皱眉思索,微微点头道:“倒是颇有些道理。登高望远,可知路径。这么解倒是颇有新意。” 林觉继续道:“第二首中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一句,则可解为,成大事,成大学问并为一蹴而就,需经历艰难困苦,始终坚持,矢志不渝。正如屈子所言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为此要甘受煎熬,甘忍其苦。要达到熬到衣带渐宽而不悔,人虽憔悴心犹坚的地步。” 郭冲抚掌赞道:“解的好。方敦孺心里这么想的,这也难怪他做事如此执着不悔,如此刚毅果决了。” 林觉点头续道:“第三首臣的词中,恩师择出了最后那句‘众里寻他让千百度,蓦然 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恩师解为:做学问做大事者,当有专注之心。宝马香车迷人眼,鱼龙雪柳乱人心,满目繁华之时,最容易迷失方向。此时便需要百折不回,寻觅千度,于灯火阑珊之处,觅得所求之物。” 郭冲和众臣尽皆赞叹不已,方敦孺其实已经不是用词意作为鉴赏的标准,而是提炼出了以词句为表象之上的另一种道理。如你说是曲解,倒也确实不错。但提炼升华之后,表达的是方敦孺心目中的三重境界,却是反而体现了方敦孺内心中的丰富阅历和积极的思考。 “恩师说,此三境并非独立,而是层层而进。非经望断天涯路,不能衣带渐宽终不悔。便也没有蓦然回首找到那人的最终结果。成大事者,未有不经历此三境也。臣当时听之,拜服无地。今日上元夜,再诵旧词之时,臣心中怎能不想起恩师来。当日种种犹在眼前,此刻斯人已驾鹤归去,臣心中着实感怀。请恕臣……不敬之罪。” 林觉说着说着,眼眶湿润,转过身去,伸手拭去泪水。 众人心中颇有所感,连郭冲也心中感伤且愧疚,喟然长叹。 郭旭实在是憋不住了,冷声道:“林大人,今日上元盛事,皇上皇后本是赏灯而来,心情愉悦。你却来说这些事,徒惹皇上伤感,是何居心?” 林觉尚未说话,郭冲嗔目喝道:“混账东西,你懂的什么?你岂知这其中的情义和道理,岂有情怀二字?你问林觉,朕倒要问你,你听的懂这其中的道理么?明白我们说的是什么么?不学无术之人,有何资格出言指责?还不退下。” 郭旭面如死灰,呆愣无语。吕中天忙拉着他的衣袖,将他拉到一旁。吴春来杨俊等人也都面色不安。今晚这上元灯会,皇上对郭旭的态度已经明显不同。若说之前皇上对郭旭还只是冷处理,只是不见他,不让他陪同吃年夜饭等举动的话,现在已经发展到了当众呵斥了。这绝非小事。皇上的态度一旦转变,将会左右一大批臣子的态度的转变,会让他们像是墙头草一样的变幻阵营。今晚过后,这一切都可预期。 郭冲的圣驾在三更之后回宫,但灯会依旧在持续。皇上回宫之中,各皇族贵胄高官们自然也都打道回府,但是真正的百姓的狂欢却此时才开始。没有了诸多拘束之后,百姓们得以进入朱雀门广场和御街之上,真正的去观赏花灯猜灯谜。去享受真正的快乐时刻。 林觉本来也想带着众人多玩一会,但考虑到安全问题,也不敢掉以轻心。皇上和官员们离开之后,很多维持治安的禁军兵马也都随之而去。虽然还有不少人手维持治安,但是人数已经大大减少,安全系数也大大降低。林觉不能冒险,遂同众人走马观灯,打道回府。 这一场上元灯会,却是在百姓们的狂欢之中持续到了次日天明。 第一零六八章 上位 庆丰七年正月十六辰时时分,新年的第一次早朝正式开始。早朝之上,郭冲正式颁布圣旨,任命林觉为大周三司使。虽然,当场吕中天杨俊等人都竭力表示反对。但郭冲不为所动,立排众议,下达了圣旨。 林觉的任命开创了诸多先例。其一,这是大周朝立国以来最年轻的三司使。林觉今年才二十三岁,以这样的年纪进入大周核心的两府三司衙门之中担任三主官之首官,以前绝无此例。刷新了由方敦孺保持的,三十一岁任副相的为官记录。 其二,林觉仅仅入仕三年,便火箭般的从蹿升至朝廷二品大员之列,这也创下了入仕时间最短,但升官最快的记录。其实,仔细翻看林觉的履历,你会发现更加夸张的事实。他的经历却并非一帆风顺。堂堂状元郎曾经只是个七品闲官,差点葬送在那个崇政殿说书的职位上。这之后辗转条例司,又贬回崇政殿说书公房,再辗转于开封府提刑司衙门,直到那场青教之乱的爆发,才彻底的将林觉推上了政治中心的舞台上。而从开封府提刑官到三司使的高位上,林觉其实只用了短短一年而已。 从地方提刑官任上,到三司使这个位置,一般人起码要熬个二十年。运气好的起码十年以上。可林觉一年便上位,这个速度堪称是火箭般的蹿升,绝无仅有了。 当然,这一切不仅靠的是能力和际遇,还要靠识破局面的乘势而为的谋略,而且还需要运气。很多人认为,林觉之所以能如此快速的发迹,其实是青教之乱给了他乱局之中而起的机会。这话并不假。倘若不是变法乱局,不是青教之乱,林觉或许并不能展现自己的才能。仅仅凭着那些诗词文章是不成的,这年头诗词文章只能让那些读书人和文青少女,青楼歌姬们迷恋,却绝对构不成能够加官进爵的绝对因素。乱局之中能力挽狂澜,确实给林觉加分不少。 然而,只是凭借平青教之功却还不够。在严方二人自杀之后的困局之中,林觉死中求活,小杠杆撬动大地球,利用郭冲的多疑性格种下的怀疑的种子,并且抓住机会大胆献药,治好郭冲的病,成功获取郭冲的器重。让郭冲在选择朝廷的平衡力量时选择了自己,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倘若没有这些因素起作用。林觉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朝廷的中高级官员而已。在杨俊手下的枢密院东房任职虽然也是个极为显要的官职,但是很显然,在杨俊手下,林觉永无出头之日。 有的人往往会忽略时运的重要性,他们会认为,时运是一种缥缈的东西,成功完全靠的是努力奋斗。殊不知,倘无时运,再多的努力也是泡影。而时运,说白了便是抓住机会的能力,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软实力。或者说是一种谋略。很明显,林觉在最困难的时候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机会,做出了最好的谋略应对,得到了相当不错的结果。 虽然说,当上三司使并不能万事大吉,反而正式将自己推向了和吕中天杨俊吴春来郭旭等人正面对抗的位置上。但是 ,能够得到这个正面对抗的机会也已经是一种成就。放在以前,吕中天和杨俊或许从骨子里都没将林觉当做是对手,但现在他们不得不正视林觉。一个年轻的,手段狡猾狠辣,无所不为的对手。此人甚至无所顾忌的做出一些连他们都觉得忌惮的事情。正所谓恶人还怕恶人磨,一群无底线的人遇到一个更没有底线的对手,他们心中岂能不有所忌惮。 早朝之后,林觉回到枢密院公房之中收拾物事正式上任,临行前林觉去往杨俊的公房之中辞行。 下了早朝之后的杨俊心情不佳,正端坐喝茶。不过见了林觉进来,还是起身拱手见礼,哈哈笑道:“恭喜林大人荣升三司使。没想到啊,林大人这么快便跟老夫平起平坐了。老夫当上枢密使可是用了足足二十年呢。” 林觉微笑行礼道:“在下岂敢跟杨枢密平起平坐。皇上器重在下,在下其实是诚惶诚恐的。今日来向杨枢密辞行,同时也是来感谢大人的。” 杨俊呵呵笑道:“感谢老夫?怕是想骂老夫吧。老夫反对你升官,你难道不该骂我么?” 林觉摇头道:“我还没有那么小鸡肚肠。不但是杨枢密和朝中反对的诸位大人,就连我自己都认为我的才能资历不够担当此任。可是皇上需要我去为朝廷效力,我也只能全力而为,不能多想了。再说事情一码归一码,杨枢密收留了我几个月,我也算是枢密院出去的人,杨枢密对在下也有提携之恩,在下岂能不感激杨枢密。” 杨俊冷笑道:“你当真是这么想的么?怕只是口头之辞吧。那日弹劾老夫的时候,你可没顾什么提携之恩。” 林觉微笑道:“个人恩情岂能和朝廷大事混为一谈。我弹劾大人是因为你在平叛之事上确有不当。那是你身为枢密使的失职。倘若我是诬告陷害,自有国法惩罚我。倘若大人心中不快,我也能理解。但是朝廷大事为先,我也只能如此了。大人若心中不快,我也没办法。” 杨俊呵呵笑道:“你这么冠冕堂皇,老夫还能说什么?哎,可惜呀,你动不得老夫分毫。你弹劾了又能怎样?老夫还是老夫,岿然不动。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莫以为你现在春风得意,受皇上恩宠。你那老师方敦孺和严正肃当年也是如此,一时风头正劲,看似无人可挡。但其实风雨一来,便落得自杀的下场。你可莫要步他们的后尘。” 林觉皱眉道:“杨枢密,我敬你是朝中重臣,你那我逝去的先师和严大人他们的事来调侃,怕是有些不该吧。两位大人一心为朝廷尽忠,一生光明磊落。他们的死理当为人痛惜才是。皇上都痛心不已,杨枢密倒是似乎有幸灾乐祸之嫌。杨大人便不感到亏心么?” 杨俊大笑道:“老夫亏心什么?他们自己折腾死了自己,跟老夫何干?变法变法,天天嚷嚷着变法,弄的上上下下一团乱麻。青教之乱的原因便是变法,人人皆知。皇上仁善,他们死后给予尊重而已,老夫可不然。老夫没有义务为 他们的死愁眉苦脸,老夫自有老夫的看法。怎么?难道老夫还要迁就你的看法不成?简直笑话。” 林觉摆摆手道:“罢了,在下不跟你争论。在下也不是来跟杨大人吵架的。我是来辞行的。言尽于此,就此告辞了。” 林觉恭敬一礼,转身朝门口走去。 “林大人,且站住!”杨俊沉声道。 林觉停步转身道:“枢密使大人还有何吩咐?” 杨俊缓步走到林觉身边,盯着林觉的眼睛沉声道:“林大人,既然你是来辞行的,临别之际,老夫有数语相赠。” 林觉拱手道:“请大人赐教。” 杨俊沉声道:“林大人,老夫知道,方敦孺和严正肃的死让你很是愤怒,你定迁怒于朝着某些人,觉得这些人要为严方二人之死负责。所以,你才会做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举动。这一点老夫能够理解,也并不记恨在心。但林大人也要想想,逝者已去,咱们这些活着的人还是要往前看的。倘若林大人以为你现在春风得意,可以为所欲为的话,那你便大错特错了。老夫的忠告是,要想在这朝廷之中立足,你需要改变一下自己。否则,你将寸步难行。” 林觉呵呵笑道:“恕我愚钝,没听明白枢密使大人的意思。” 杨俊咂嘴道:“你是聪明人,难道还要老夫说的那么直白么?也罢,老夫便说的直白些。你想跟老夫斗,跟吕中天斗,你就是自寻死路。莫以为皇上现在对你不错,但那可不是你的挡箭牌。你必须放弃你的一些不当的作法,必须妥协合作,否则你这三司使的位置怕是昙花一现。爬的越高,摔得越惨。你不爱听,老夫也还是要说那句话,方敦孺和严正肃便是先例。” 林觉哈哈大笑道:“杨枢密这是威胁在下么?林某很想知道,杨枢密想让我怎么跟你们合作?” 杨俊皱眉道:“这是忠告,而非威胁。不过你要把这话当做威胁,老夫也不在意。老夫说话行事从不拐弯抹角,老夫对你其实并无恶意。还记得去年在兴仁府我们的一席谈话么?那次谈话之后老夫对你刮目相看。老夫觉得你是有想法有才干之人,颇有结交之意。只可惜,你却将老夫看成是敌人了。在朝廷之中立足,需要的可不仅仅是才能和本事,甚至连皇上的恩宠有时候也不管用。你需要有帮手才是。你树敌太多,早已成为众矢之的,今后你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事,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你明白老夫的意思么?” 林觉点头道:“我懂,我懂。恩师不就是私底下说了那几句话,便被人告密了么?今后我或许连放屁的声音都不能太大,否则会被一些人告到皇上那里,说我放了个臭屁,污染了京城的空气,要被投入大牢中问罪。哈哈哈哈。” 林觉大笑起来。杨俊紧皱眉头瞪着林觉道:“老夫跟你正经说话,你来调侃老夫?” 林觉忍住笑道:“大人继续,大人继续,就当我放了个屁。” 第一零六九章 惶怒 (二合一。感谢:神奇的金甲虫、书友56872834、白狼眼睛、等兄弟的赏。谢:阿亮01、阳光的雷少的票。更新来迟见谅。) 杨俊强压怒气道:“你得罪了吕中天和郭旭,这便是给自己找麻烦。老夫可以容忍你,但他们可不会容忍你。你想一想,淮王一旦登基,你还有活路么?” 林觉微笑道:“登基?那他得有那么本事才成。” 杨俊冷笑道:“笑话,老夫和吕中天支持郭旭,郭旭岂有不当上太子,继承大统的道理?莫以为现在郭旭似乎失宠,但太子之位非郭旭莫属。皇上心里想的事你能知道?皇上亲口跟老夫说过,郭旭需要给予打击,让其性子沉稳下来,方可担当重任。你告诉我,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冷落只是表象,其实便是锤炼郭旭的心性。这是皇上的苦心。你明白么?” 林觉先是一愣,旋即释然。杨俊口中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杨俊明显是在撒谎。他想欺骗自己罢了。种种现象可以断定,皇上那是真冷落,而非什么锤炼心志。杨俊这么说,不过是欺骗自己上当罢了。 “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淮王是太子之位的首选了?那我倒是真的需要担心了。淮王即位,我便死定了。”林觉说道。 “那可不是么。淮王即位,秋后算账,你自知后果。否则你以为老夫为何要站出来支持他?说白了,老夫不得不支持他,因为老夫也怕秋后算账不是么?在这件事上,站错了队便等于是自寻死路,你已经站错了队了,便不能一错再错了。”杨俊沉声道。 林觉皱眉道:“那依着杨枢密,我岂非已经死定了。既然死定了,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舍得一身剐,我也要做出些事来。万一被我搅黄了呢?” 杨俊冷笑道:“你这种想法极其危险,你要这么干,便真是死定了。虽然你现在已经成为吕中天和郭旭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是,老夫却可以救你一命。如果老夫出手保你,你便安然无虞。老夫的份量,吕中天和郭旭还是不得不掂量掂量的。老夫不同意他们动你,他们便动不得你。” 林觉点点头道:“这我倒是相信,然则杨枢密怎肯保我?杨枢密不是也恨我么?” 杨俊沉声道:“那便要看你的表现了。老夫说了,对你并无恶感,反而很欣赏。当初推荐你入我枢密院,也是想让你成为老夫的左膀右臂。但事与愿违,你跟老夫反目,老夫其实心中很是难过。但那些事老夫都可以不计较。今后,你若能跟老夫齐心,你我二人必能掌控局面。便是那吕中天,也无法撼动你我。” 林觉皱眉道:“这可奇了,杨枢密现在不是和吕相打的火热么?怎地这话意又是和吕中天不对付?在下可是糊涂的很了。” 杨俊微笑道:“所以说你不懂。这朝堂上的事情,你还是个雏儿。我和吕中天不过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站在一起罢了,事实上,吕中天和我早上嫌隙。你知道吕中天想干什么么?他想要军政大权独揽,成为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第一人。他说过,军政分权,相互掣肘,这是朝廷机构的弊端。宰相理当掌兵权,方可审时度势,便宜行事,对大周是有好处的。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只不过,当初他在先皇面前说了这话,被先皇训斥了一顿之后便再没提及了。你是聪明人,你只要想想,郭旭即位之后,吕中天会不会建议郭旭下旨这么做?郭旭会不会为他所左右?那是一定的。所以,老夫跟吕中天之间必有一番恶斗。其实方敦孺和严正肃死后,下一个便该是老夫了。只是你突然冒了出来,而且太子之位悬而未定,故而我们可以相安无事。” 林觉不知道杨俊说的这些话是真是假,这或许是故意诓骗自己的言辞,又或许真的是杨俊的心里话。也许真的是事实也未可知。杨俊如果真的是这么想的,那么他此刻的话倒有三分可信度,拉拢自己对抗吕中天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毕竟自己还是有些用处的。但是林觉有一点想不明白,这也是杨俊整段话的重大漏洞。 “杨枢密既然担心吕相会对你动手,为何又要支持淮王为太子呢?你难道不知道,郭旭当上皇上,吕中天便权势熏天了。郭旭会听他的话,而不是你。倘若我是你,当支持晋王为太子,未雨绸缪才是。”林觉问道。 “这个……”杨俊转了转眼珠子,沉声道:“你有所不知,老夫不得不支持淮王,因为老夫知道淮王是唯一的人选。老夫明知他会成为太子,难道还要逆天而行?这不是自己找麻烦么?那样的话,淮王登基之后,不用斗,老夫也完蛋了。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顺势而为之。或者说是不得不为之。” 听了这样的解释,林觉心中雪亮。杨俊那一大段话都是扯谈,都是谎言。什么要明知道郭旭会当上太子?明明是他以为郭旭必赢,所以押宝上去,结果现在形势大变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或许站错了队,所以才来忽悠自己。目的其实很简单,他要说服自己不要捣乱,转而支 持郭旭。这样便避免了他站错了队的严重后果了。说白了,他们已经开始担心郭冕会成为大周新的主人了,他们以前不这么认为,但现在已经不得不承认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了。 “那么依着杨枢密的意思,我该怎么同你合作呢?”林觉想进一步的套问更多的话。 杨俊故作姿态,沉吟道:“其实很简单,你需摒弃之前的偏见,方敦孺和严正肃的死确实可惜,但他们是自杀,可没人谋害他们。你若过不了心里的这道关口,便无法进行下面的合作。你需立刻停止一些暗中的勾当。老夫不妨将话说的再直白些,你做的那些事自以为无人知晓,但其实马脚百出,都知道是你所为。你若把所有人都当聋子瞎子,那你便大错特错了。倘若不是对你还有好感,老夫会将你做的那些事的证据都挖出来,到时候你便无法抵赖了。” 杨俊一边说,一边查看林觉的神色,想从林觉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但他看到的是林觉一张笑盈盈的脸,林觉连一丝恐慌也欠奉。 “我不知道杨枢密在说些什么。杨枢密要是老是这么打哑谜,那在下可就如坠云雾之中,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杨枢密还是说的更直白些的好,最近在下这脑子有些不太灵光。什么我背地里干的勾当?我干什么了我?”林觉笑道。 杨俊恨不得给林觉那张笑脸一拳,按着他的头一顿猛锤方能解恨。但他不能。 “罢了,明白不明白你心里有数,老夫说了,过往一切老夫可以一笔勾销当着不知道。但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从中作梗,跟吕相和淮王作对。这样对你没有一丁点的好处。你现在是三司使了,掌握朝廷财政之权,要善于逢源,搞好关系,不能扯后腿。更主要的是,在皇上面前,你不要再说些不利之言。你做好你的本分,便是最好的合作了。只要你不作妖,不闹腾,老夫向你保证,一定保护你的周全。即便淮王成为太子,日后登基为帝,老夫也保证你不会有事。倘若你能公开支持淮王,那便更好了。将来说不定得淮王重用。你还年轻,将来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死了,你便是朝廷中流砥柱,股肱之臣。这是老夫对你最起码的要求。”杨俊沉声道, 林觉装作恍然之态,点头道:“原来就这么简单,这就叫合作。我还以为要帮杨枢密打头阵,跟吕中天他们大干一场呢。原来是也要跟他们合作。” 杨俊翻着大眼道:“那是以后的事情,眼下无需如此。将来他们欺负到我的头上,我们自然要联合对付他们。你放心,老夫知道你对他们不满,老夫会帮你完成你的心愿的。目前却无必要。” 林觉点头道:“原来如此,在下明白了。告辞了。” 林觉抬脚便走,杨俊皱眉道:“慢着?” 林觉道:“怎么了?” 杨俊道:“你还没表态呢,你同不同意跟老夫合作,愿不愿意按照老夫之前所言去做?” 林觉笑道:“你猜!” 杨俊皱眉道:“这是什么话?什么叫猜?君子之约,一言而决,猜什么?应了便应了,不愿便不愿,消遣老夫么?” 林觉哈哈大笑道:“杨枢密,你才知道我是在消遣你么?你又何尝不是在消遣我?你当林某是三岁孩儿么?任你花言巧语的诓骗不成?那日我在殿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你们有什么诡计尽管放马过来,林觉可一点也不惧。我那恩师的榜样在那里,我是他唯一的弟子,难道你以为我会背叛恩师,跟你们同流合污么?你要给我忠告,我倒要忠告你杨枢密几句话。你乃朝中重臣,皇上对你何等器重,你当立身为正,全心全意效忠皇上,为朝廷办事才是。然而你却为了私人之怨,和吕中天他们沆瀣一气,结党营私,弹劾忠良之臣,这是何等举动。劝你好好想一想吧,结党营私之人,皇上会容忍他们么?此为不忠之举。你也不想想,吕中天全力支持淮王是为了什么,那是他的外孙,淮王即位,他吕家将大权独揽,届时有你好果子吃么?你明知这件事,还要去跟着掺和,是为不智。你本是朝廷中威望极高之人,当年你率军平定西夏之乱何等的威武光彩,但现在,你身居高位,不思再立新功,成天只想保住自己的位置,不许被人侵犯你分毫利益。躺在功劳簿上尸位素餐,此之为不仁。你陷害忠良之臣,欲制他们于死地,全不顾同僚之谊,是之位不义。你便是那不忠不智不仁不义之人,你有什么资格要我跟你合作?你倘若稍有羞愧之心,便该立刻改弦更张,即刻回头。不要再和那些野心之臣同流合污,而应该立刻向皇上请罪,揭露他们的阴谋。否则,你便是大周朝的千古罪人,将来必无善终。言尽于此,杨枢密自己好好想想吧。” 林觉一顿暴风骤雨一般的指责,字字如鞭子一般抽打在杨俊的脸上。杨俊听着这些话脸色青白恼羞成怒。突然大叫一声,冲到墙边伸手将墙上悬挂的宝剑摘了下来。沧浪一声宝剑出鞘,剑刃带着寒光朝着林觉的头顶劈了下来。 …… 早朝过后,政事堂公房之中气氛压抑之极。没能阻止皇上任命林觉为三司使,甚至被皇上很不客气的制止了他的长篇大论的吕中天心情很不好。 一群官员们遭受池鱼之殃,当宰相大人下朝回到公房时,他们急着进去回禀事务,请示汇报。结果被宰相大人一顿臭骂,统统给轰了出来。一个个灰头土脸的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副相吴春来走来,问了情形,知道吕相心情不佳。于是当场问了他们要禀报的事情,当即便代为作了处理,之后命他们各自回去做事去。 打发了这些人,吴春来快步走进吕中天的公房之中。公房正厅内,一群官吏站在桌案后噤若寒蝉战战兢兢的站在那里。耳听得东侧吕中天的公房里传来打砸之声。有东西被摔在地上发出像是花瓶之物被砸碎的声音,还有纸张书本飞舞的呼啦啦之声。 吴春来皱了皱眉头,走向东公房门口,刚掀开帘子,便听呼呼的风声迎面而来。吴春来忙缩头护脸,却还是没来得及。噗的一声,额角被衣物砸中。吴春来被砸的眼冒金星,痛彻心扉,痛叫一声捂着脸蹲了下来。 “哎呦喂!痛死我也。”吴春来叫道。 手里正拿着一本线装书准备砸过来的吕中天愣了愣,认出是吴春来进来,忙道:“怎么是你?我以为是那般不长眼的,这时候还跑来惹老夫烦恼。砸了哪儿了?有碍否?” 吴春来揉着额角,苦笑着起身走过来。他能感觉到额角起了包。虽是一本书的书角砸中而已,但那也坚硬的很,不啻于被一块石头砸中。 “吕相这是作甚?怎地发这么大的火气?哎呀,这只唐三彩的仕女花瓶怎么砸了啊。这是吕相最喜欢的物件啊。可惜了,可惜了。”吴春来看着满地的纸张书本公文的狼藉,看着只剩下半只底座的那只半人高的唐三彩仕女花瓶碎裂在地的情形,皱眉咂嘴叫道。 “有个屁用?这些东西有个屁用?咱们被人掐着脖子了。皇上居然丝毫不顾我们的颜面和反对,执意任命那狗东西为三司使?气煞老夫了。这可好了,这胆大妄为的狗东西倒要和我们平起平坐了。你看到他那副嘴脸了么?在殿上一脸的挑衅,出言嘲讽。皇上是吃了什么迷魂药了?怎么就被这厮给迷惑了,连老夫和杨俊的话都执意不听了?颜面尽失,颜面尽失。实在可恶,可恶之极。” 吕中天瞪着眼睛,一蓬胡须吹得飞起,清瘦的面孔涨得通红,颇有些扭曲可怕之感。 吴春来当然知道吕中天为什么发怒,只得安慰道:“吕相息怒,莫气坏了身子。” 吕中天怒道:“老夫如何能息怒,咱们越是对付他,他倒是活的越是滋润。这下好了,居然当上了三司使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吴春来道:“此事确实让人恼火,但即便他当了三司使又如何?三司现在权属政事堂,实际上他是一头撞到了咱们的手里。今后他三司的事情我们不点头,他也寸步难行。吕相不必为此动怒。” 吕中天冷声道:“老夫是为这个发怒么?老夫是恼火皇上的态度。皇上这是何意?偏偏要跟我们唱反调是么?他明知道那林觉是弹劾老夫和杨俊的,却执意要提拔他,这是故意给我们找个对手。嘿嘿,帝王之术用到我们身上了。当年他登基的时候怎么跟老夫说的?说什么老夫是股肱之臣,他会倚重于老夫,绝对不会对老夫玩什么手段心眼。现在可好了,他食言了。若是提拔别人也就罢了,提拔林觉算什么?林觉算是那根葱?他当三司使?这不是摆明给我们难堪么?这厮胆大妄为,绑架我天赐的帐还没跟他算呢。刘西丁他们的案子也必是他做的。不但逍遥无事,反而加官进爵。老夫岂能咽下这口气?” 吴春来赔笑低声道:“吕相的心情春来能理解,春来也恨不得将这小贼给碎尸万段。但吕相现在可不能急躁。现在情势有变,皇上的态度微妙。淮王最近屡遭训斥,昨晚上元灯会上更是当众遭到训斥,形势极为不利。这时候为了林觉当三司使的事情跟皇上唱反调实为不智。目前当务之急是要扭转局面才是。” 吕中天怒道:“老夫岂有不知?可是如何扭转?林觉这小贼奸猾的很,本来老夫那掉包之计精妙无比。可一举将林觉铲除,让晋王百口莫辩,直接扭转局面。可谁能想到,这厮居然跑去献了药方,让老夫妙计落空,可恶之极。那天倘非郭旭机智,差点连药丸少了的事情都要被爆出来。这厮像是知道我们的计划一般,真是教人费解。知道此事的人只有老夫郭旭和你三人,他是怎么知晓的,老夫着实难以明白。” 吴春来吓了一跳,吕中天的意思似乎是在怀疑自己和林觉暗通款曲了。吕中天和郭旭不可能告密,所能怀疑的只能是自己,如何不慌? “吕相,春来可是一片赤胆忠心啊,春来绝没有透露半个字出去。请吕相明察啊。倘若吕相怀疑春来,春来只能以死明志,一死以自证清白了。”吴春来忙说道。 第一零七零章 关键人证 吕中天皱眉道:“这是作甚?老夫何曾怀疑你了?老夫怀疑郭旭也不会怀疑你的。你是老夫唯一绝对信任之人,不必说这些话。” 吴春来感激涕零,连声道:“多谢吕相信任。春来必不负吕相栽培信任。” 吕中天摆摆手思忖道:“老夫是怀疑是不是宫里那个人出了问题,是不是他走漏了风声。虽然他不知计划的全部,但取药却是他所为,想必也能猜到些端倪。可是他跟林觉可没有什么交情啊,应该不至于泄露消息给林觉吧。” 吴春来忙道:“吕相,依春来看,此事绝非有人泄密,切不可胡乱怀疑。宫中那人是吕相精心栽培之人,他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吕相此刻心绪杂乱,这时候可千万不要多想。吕相不是常教诲下官说,要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么?请吕相平息怒火。” 吕中天瞪着吴春来片刻,忽然颓然坐在椅子上,叹息道:“你说的对,你说的对,是本相乱了方寸了。本相不能这么急躁,事情还远没有到定胜负的时候,一切尚有可为。春来,多谢你的提醒。” 吴春来躬身道:“春来就是不提醒,吕相自己也会平息下来的。吕相才智无人能及,那林觉不过宵小之辈,仗着一些小聪明蹦跶一时罢了。这次计划被识破,春来估计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纯属巧合。第二种是这小贼确实有些小聪明,似乎有些预感。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需得另想对策,扭转局面。” 吕中天点头道:“你说的对,无论如何,需得扭转局面。老夫担心,照着这局势发展下去,郭冕怕是距离太子之位越来越近了。杨俊那里其实已经有了悔意了,如果他要是扭头支持郭冕,那么局面便更是恶劣了。可是老夫现在心乱如麻,暂时想不出对策来,这可如何是好?” 吴春来转了转眼珠子,凑上前来低声道:“吕相,春来倒是得到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不知道能否加以利用。” 吕中天一愣,沉声道:“哦?什么消息?” 吴春来道:“是关于一个人的下落的消息。吕相还记得淮王所提的那件关于容妃娘娘和林觉那名叫绿舞的小妾过从甚密的事情么?” 吕中天皱眉道:“当然记得。郭旭不是还因此小题大作,派人盯梢容妃娘娘去杭州,半路上劫了那个叫绿舞的女子么?老夫警告过他不要胡乱猜测,那件事差点害了我天赐的性命,真是任性妄为的很。听说他不死心,一直在找证据。至今不也毫无进展么?” 吴春来轻声道:“吕相怕是没见过那个叫绿舞的女子。那女子真的跟容妃娘娘年轻时候生的有七八成相似。相貌举止身段都很相像。慢说是淮王,就算是下官见到了,也必是要生出疑惑的。这件事不但淮王不死心,下官也是不死心的。下官可一直没有放弃查找线索。您猜怎么着?下官还真是有了些线索呢。” “哦?你发现了什么?”听吴春来这么一说,吕中天也大为感兴趣了起来。 “下官派出人手去杭州调查这个叫绿舞的女子的身份由来。原来这绿舞非杭州本 地人,而是杭州林家三房林伯鸣的侧室王氏买去的丫鬟。那林伯鸣便是林觉的父亲,早年间已经亡故了。这绿舞便是买来伺候王氏和林觉的。林觉后来纳了为妾。” 吴春来轻声说道,这些事其实并不难查,也不是秘密,有心去查,很快便能查出来。 “这个……你这话说的老夫都糊涂了,这能说明什么?”吕中天道。 吴春来微笑道:“吕相稍安勿躁,听我细说。这件事说明,那绿舞不是杭州人氏,而是外地逃难往杭州的,被林家人买下的。倘若绿舞是杭州本地人,岂非没有必要查下去了,因为容妃娘娘可是在京城的,两人之间不可能有什么联系。” 吕中天微微点头,他明白了,吴春来这个推断是对的。地域上倘若对不上,那便没有其他的可能,也没必要费功夫了。 “你继续说。” “是。下官命人继续追查那绿舞的身世,虽然没有查到具体她是从何处而来,但是您猜怎么着?绿舞被买进林家的那一年,京城之中有一户官员之家发生了灭门惨案,只有妻子儿女几个逃了,其余人都死了。那官员叫做陆非明,那时任礼部侍郎之职。这个人吕相总是有印象的吧。” 吕中天皱眉念叨了‘陆非明’这名字,忽然想起,点头道:“记得记得。这是个书呆子。不知怎么便被灭门了。当年确实轰动一时。这个……这件事……还是不要多谈的好。陈年旧事,你翻这个旧事出来作甚?传出去可不好。” 吴春来一笑道:“吕相必是想起了陆非明和容妃之间的那一段旧事了吧。当时传言,此事是当时还是太子的当今圣上所为。那陆非明就是因为和容妃之间有一段以前的情事儿招致了灭门之祸的。” 吕中天皱眉道:“不是叫你不要提这件事了么?这件事不可多提。” 吴春来微笑道:“倘若不是因为有这些纠葛,下官还根本无法将绿舞的身世和陆家的灭门联系起来呢。下官是要查出那个绿舞是从何处而来,当然为了建立和容妃之间的联系,便得从京城开始查起。然后便查到了这件灭门惨案。下官在想,倘若那绿舞真的跟容妃娘娘之间有什么瓜葛,必是从京城去往杭州的。查到了陆府惨案之后,翻阅了开封府的案件卷宗,便发现当年陆府走脱的是陆非明的夫人和三个一儿两女。而那几个孩童之中,便有陆非明的长女叫陆青萍的,年纪相貌和下官在杭州查到的当年那个绿舞的年纪相貌极为相近。时间点上也很吻合。陆家出事之后,一个月后便有妇人带着三个儿女流落在杭州街头。这种高度吻合,让下官不得不怀疑,那杭州出现的妇人和三个孩童便是陆非明的夫人和三个儿女。” 吕中天皱眉沉吟道:“照你这么说,倒是真有这个可能。” 吴春来轻声道:“为了进一步证明这件事,下官在京城也做了调查。有趣的是,臣查到的不是陈年的往事,查到的是前年林觉带着绿舞去原礼部衙门左近查找当年的人事的事情。我的人找到了当时接待林觉他们的百姓,他们说,当时林觉带着绿 舞和其他几人前来问询当年失火灭门的礼部侍郎府的事,那女子还在侍郎府的旧址哭了一场,状极伤心欲绝。那林觉还给百姓银两封口,要他们不要跟任何人提及此事。这恰恰证明了下官的推测。显然林觉带着绿舞是来寻找当年的旧宅,证实身份的。” 吕中天惊讶点头道:“这就是了,这就是了。这可以完全证明你的推断了。但是……这跟容妃有何联系?你莫非是想说,那名叫绿舞的女子是陆非明和容妃娘娘所生?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时间上也对不上。事情上也对不上。容妃娘娘嫁给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为侧妃,倘若产女,怎么可能偷情产女?那是瞒不住的。生孩子这样的大事,十月怀胎,分娩产女,这根本无法隐瞒。” 吴春来点头道:“吕相说的很是,下官也是困惑不解。倘若时间点上对的上的话,倘若那绿舞是在容妃娘娘嫁给皇上之前产女,还是很有可能的。但是陆府灭门是在十二年前,陆夫人带着绿舞她们逃往杭州时那绿舞是八岁。但容妃娘娘当时已经嫁给皇上快十年了。当真是容妃娘娘所生,那也是和皇上成婚之后所生,那是绝对不可能瞒得住的。下官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紧接着,事情变得更加有趣起来。下官查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吕相猜猜下官查到了什么?” 吕中天道:“快说,你如今咱们这么喜欢卖关子?跟老夫也来这一套?” 吴春来装逼失败,也不气馁,忙道:“容妃娘娘曾经产有一名皇子叫郭昊的,只可惜无故夭折了。倘若三皇子在世的话,今年应该是弱冠之年了吧。巧合的是,那绿舞今年也是二十岁。三皇子的生日和那绿舞的生日更是巧合,居然是同一天。只是相差了一两个时辰而已。也就是说,当初容妃娘娘和陆非明的夫人是同一天生子。不同的是,陆非明的夫人生了个女孩,而容妃娘娘生了个男孩而已。吕相,您说,这事是不是挺巧的?” 吕中天紧皱眉头低头沉吟,忽然间他抬起头来看向吴春来,有些气喘的道:“你是说……你是说……” “对对,吕相,说下去。”吴春来兴奋的满脸发光,点着头低声叫道。 “不可能……不可能。没证据。”吕中天摇头咂嘴道:“这太离奇了,你没有证据不是么?否则你早就拿出来了。” 吴春来神秘一笑道:“吕相,先的大胆的猜测,然后再去找证据证明也不迟嘛。当年的事确实已经很难查找了,特别是这样的事情,即便有人知晓也是三缄其口,不肯站出来。可是下官可不肯放弃。下官在京城派人暗查无果,便另辟蹊径。您猜怎么着,下官刚刚得到消息,我的人在杭州府找到了一个关键人物,不日便要送来京城了。届时,什么证据都有了。” “这便是你之前说的那个人?那到底是谁?快说。”吕中天焦躁道。 “便是……那位陆夫人。她隐姓埋名躲在杭州府,嫁了个小商贾。却被我的人给挖出来了。哈哈哈。这才是关键的人物,关键的证据。”吴春来得意的道。 第一零七一章 大刀阔斧 枢密院公房之中,被林觉一番讥讽的恼羞成怒的杨俊起了凶性,他本是领军作战的将领,手段狠辣无比,手下杀人如麻。能下达灭绝令的人,杀个把人算什么。被林觉那么一激,热血上涌,当即便取了墙上的宝剑朝林觉砍来。 林觉岂会被他砍中,退后躲避,口中喝道:“杨俊,你敢对朝廷命官当众行凶,试图杀害?你这个枢密使是不想当了。杀人偿命,杀了我你也得死。我可不是街头闲汉,寻常百姓。我是朝廷刚刚任命的三司使。” 杨俊猛然惊醒了过来,提着剑咬牙看着林觉,气喘吁吁。他想要杀了林觉绝对能办到,虽然自己老了,但杀林觉还是绰绰有余。但是杀了他之后可怎么交代?林觉是朝廷三司使,自己擅杀朝廷大员,等待自己的也将是极为严重的惩罚。自己犯得上为了这个林觉毁了自己么?这么多年奋斗所得,难道便因为一时冲动而毁于一旦?这绝无可能。 “林觉,今日饶你一条狗命。老夫警告你,你若不识时务,会死无葬身之地。老夫苦口婆心,对你仁至义尽。你若自寻死路,今日老夫不杀你,自有别人代劳。” 林觉哈哈大笑道:“杨枢密,还是为自己操操心吧。晋王一旦成为太子,你该怎么办啊。我都替你愁的慌。你好好的想想吧,倘若想要向晋王请罪,我倒是可以引见。想清楚了来求我吧。告辞。” 林觉转身,快步而去。杨俊持剑而立,脸色煞白,恨得咬牙切齿。 …… 朝中局势在大周庆丰七年新年过后出现了出乎很多人意料之中的变化。原本在方敦孺和严正肃自杀之后,很多人都认为朝中局面已经完全被吕中天等人掌控。枢密使杨俊选择和吕中天共同支持郭旭,军政二位大员齐力推荐之人,怎么能够不成为太子。 但是,局面的发展超乎意料。正月十五上元之夜后,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皇上对郭旭似乎产生了不满的情绪,当众训斥郭旭,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更何况是在吕中天再无对手的情况之下。 而之后皇上力排众议任命林觉为三司使的行为,更是让很多人看懂了这背后的目的。正是这一家独大的局面让皇上做出了这种举动,任用和吕中天杨俊等人已经矛盾公开的林觉作为三司使的行为,更像是告诉所有人,皇上不满意目前朝廷的局面,皇上希望打破这种局面。 朝廷之中,只要有一丁点的风吹草动,便能引起轩然之波。正月十六正式任命林觉为三司使之后,朝中官员很快便有所动作。那些在不久前还在吕中天等人面前谀词如潮的官员也立刻嗅到了味道。原本车马寥落的林府门前忽然间便车水马龙了起来。拜访林觉的官员排到了数日之后。而这一情形不久前在吕中天和杨俊的府前同样的上演着。 当然,不少人聪明的官员的表现并不明显。他们只是不在去吕中天等人的府中混个脸熟,而是选择了观望。情形不明朗,他们并不想太早下决定。但也不愿再继续成为吕中天杨俊的座上宾。吕中天正月二十一那日宴请宾客时,原本准备的十九桌酒席连十 桌也没坐满。剩下的要么干脆不来,要么便是称病或者是找种种理由拒绝。由此可见一斑。 吕中天愤怒不已,却也只能生闷气。大周朝廷中的风气一向如此,也怪不得别人这样。皇上的态度便是晴雨表,就算他吕中天再权势熏天,他也抵不过皇上的威严。皇上的态度决定了这一切。吕中天只得咬牙忍耐,以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的话来安慰自己。那些直接拒绝自己的人全部上了吕中天的黑名单。墙头草们的行为必须要付出代价。 林觉对于这些突然间向自己示好的大批官员的态度是来者不拒。虽然小郡主知道这些官员转而来拍自己夫君的马屁时曾和林觉说,要林觉不要搭理这些人。但林觉的宗旨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虽然这些人的人品值得鄙夷,然而自己还是需要这些人给自己壮大声势的。而且这些人大抵都是小人,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林觉可不想自己成天面对背后的诋毁和陷害,被他们背后众口铄金。当然了,重用是不可能的,他们的要求也都只是打着哈哈拖延,无关痛痒之事可以给他们点甜头,想借着自己上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林觉要重用的是另外一批人。那是条例司裁撤之后留下的一些人。条例司中的投机分子在严正肃和方敦孺被弹劾的事件之中早已全部自动暴露了。可悲的是,这样的人占据了条例司所属官员的五成以上。但那也自动替林觉筛选了一半的人手。剩下的人也许没那么优秀,也许没什么本事,但是有一点却是肯定的,他们都不是落井下石之人。在严正肃和方敦孺危难之际,他们虽没有士为知己者死的去闹,去想办法营救,但是在经历了吴春来的威胁和诱惑之后他们却能保持自我,没有去诋毁两位大人,所以在人品上他们绝对过关。 三司衙门在条例司成立之后几乎沦为了一个空壳子。除了里边的一些官员平级移动至条例司中做事之外,剩下的几乎只是维持着例行的运转而已。林觉上任之后,会同杨秀和杜微渐立刻便开始了全面的恢复运作,将荒废的事务一件件的抓了起来。杜微渐花了数天时间研究三司衙门旧的制度加以改善,改变以往人浮于事的状况。这是他拿手之事。大刀阔斧的改变以及调整人员的进出之后,整个三司衙门在短时间内便变得朝气蓬勃.起来。 林觉在上任之初的见面会上便告诉所有人,按照大周之制,两府三司乃是平等级别的衙门。三司要收回应负之责,应享之权,不能受制于人,也无需受制于人。三司衙门掌管的钱粮税务之事只对皇上负责,无需对任何衙门负责,更不受他们的管束和指挥。这一番话正是针对三司使职权沦丧、沦落为受政事堂所制,事务不能自专的情形而言的。很多人都认为林觉只是说说而已,但很快他们便明白了,林觉是动真格的。 在连续驳回政事堂的数次拨付钱粮的命令,并将前来询问的官员斥退之后,人们终于明白,林觉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吹响了振兴三司衙门的号角,正式的开始了对将手深进三司衙门中管东管西的其他衙门的反击。 面对这种情形,正月二十六日 朝会之上,吕中天吴春来等人正式提出了质疑,请求皇上制止林觉这种行为。在接受郭冲质询的时候,林觉拿出了大周立国之后关于两府三衙制度确立的律法文本,一条条的读出三司衙门的职权范围,对照自己近日三司衙门的行为,当着百官的面进行对比。最后,林觉做了长篇的回应。。 “皇上,诸位同僚。我大周两府三司制度乃先皇确立,已经运行了一百多年。这已经是我大周朝廷运行的基本制度。按照这个制度的规定,两府三司各司其职。军政财三权分开,分属枢密院、政事堂和三司衙门。我三司衙门的权责便是掌管大周财政收支运用,合理规划的收税和使用。这本就是我三司衙门设立之初的权责。但自锦绣年间起,三司沦为需要政事堂的批准方可决定财政收支之事,这可不是先皇定下两府三司之制的初衷。倘若三司衙门需要政事堂的点头方可行事,朝廷大可进行改制,将三司衙门纳入政事堂所辖便是,那样的话,政事堂伸手管辖三司衙门便是顺理成章了。” “然而现在情形并非如此,朝廷并没有进行改制,则两府三司依旧是我大周三大分管军政财权的中枢衙门。这种情形下,吕宰相吴副相你们应该明白,不是三司衙门不听你们的命令,而是你们无权对三司衙门管辖发令,这个关系必须要明确。三司衙门今日确实驳回了政事堂的一些不合理的要求,但那是三司衙门固有的职权,并非什么故意刁难。三司衙门有权在自己所辖职权之内,对于不合理的财税之事决断。除了需要得到皇上的批准之外,无需受到任何衙门的干扰。吕相吴副相倘若觉得你们管辖三司衙门的话,便提请朝廷进行改制,否则我们便没有任何的错误,也不接受任何无端的指责。政事堂诸位大人如果不能理解这一点,不妨做个换位思考。倘若我跑去政事堂中指手画脚,要政事堂必须按照我的想法去行事的话,你们会不会以为我疯了?而你们正在做的,便是我口中所言的这种情形。不知我这番解释,吕相和吴副相以及诸位大人可曾听明白了?” 林觉的回应逻辑严密,无懈可击。当初两府三司制度订立的时候,三大衙门本就是平起平坐的位置。在某一时段,甚至三司的职权超过两府。三司衙门首官三司使有个别称叫做‘计相’,从这个称呼便可明白,曾几何时三司使这个职位是和宰相平起平坐的。只是后来,三司衙门逐渐式微,数任三司使的无能让其沦落为被政事堂插手事务,并且似乎已经形成了定制,但从订立两府三司制度的初衷来看,这显然是违背了初衷的。不管这项制度是否是最完美最合理的制度,但既然这是大周定制,便非儿戏。林觉正是利用这一点作为基础,让人无法反驳的。 殿上官员们无不听明白了林觉的话。不但明白了林觉说出的话,更明白了林觉的话外之言。这个林觉是要夺回曾经被侵占的三司衙门的所有权力了,不再允许其他人对三司衙门指手画脚。这便也预示着,以林觉为首的三司衙门将不再屈从于吕中天的威势之下。朝堂上的一股新势力在今日强势宣告崛起,这意味着什么? 第一零七二章 大刀阔斧(续) 吕中天和吴春来等人无法反驳林觉的话。因为从根本的逻辑基础上,林觉的话无懈可击。他们无法否认三司衙门本就是和政事堂和枢密院平起平坐的。三司衙门本就对财权有自专之权,而无需屈服于自己。面对这样的情形,吕中天和吴春来也只能以具体事务的拨款为何被驳回的缘由进行强自辩解。对此林觉更是做了准备,三司副使杜微渐有理有据的拿出了具体的材料,证明拒绝的合理性。一番交锋之后,吕中天等人败下阵来。 郭冲从头到尾目睹了这场交锋,他虽然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但他心里是却是高兴的。让林觉当三司使其实郭冲也有些担心他太年轻,无法达到自己的要求。虽然从能力上而言,林觉当无问题。但要和吕中天杨俊这些人分庭抗礼,那可不是简单的事情。但今日这第一次朝堂交锋,林觉展现了他的缜密和谋划,并且很有克制,并非丧失分寸。绵里藏针的作法老辣之极,可以说是大获全胜。郭冲放心了,林觉绝对当得起自己的信任和支持。也绝对可以成为牵制两府的一只力量。 为了对此进行声援,郭冲当即根据林觉所陈述的事实对三司衙门的权责进行了厘清。郭冲肯定了三司衙门掌管财权的权责,重申了大周两府三司制度不可被破坏的立场。虽然看似不偏不倚的陈述事实,但却是告诫其他人,不能干涉三司衙门的事务,那不是他们的管辖范围。其实也是告诫吕中天和杨俊等人不要指手画脚。 此次朝会之后,朝廷中舆论轰然。起初,很多人对林觉出任三司使的前景并不看好。人们认为,林觉看似春风得意,但吕相和杨枢密面前,他恐怕最终要步其老师方敦孺的后尘。林觉出任三司使那是皇上赶鸭子上架,而他自己也是不自量力之举。但今日堂上,林觉几乎是兵不血刃的粉碎了吕中天和吴春来的指责,并且反戈一击,确立了三司衙门的权责,斩断了控制三司衙门的黑手,这是一场漂亮仗。由此可见,林觉绝非是起初想象的那么不堪一击。 此次交锋之后,林觉的声望暴涨,很多人早就对吕中天等人独霸朝纲不满,这一次算是出了口恶气。对林觉也生出了极大的好感和钦佩。这可比林觉当初考上状元郎的时候声望要高涨的多。加之上元之夜那首《青玉案》的词文和三境界的轶事迅速流传,林觉在京城之中再一次成为了话题人物,成为朝堂内外关注的焦点,更成为很多士大夫们敬仰的对象。 当然,也有很多人觉得林觉锋芒太露了。要想立足于朝堂,便该学会妥协和低头。如此跟吕中天针锋相对,他的下场不会好。一时的得失算得了什么?吕中天的经历告诉人们,他是政坛的不倒翁,这么多年多少人想将他拉下马来,但倒下的都是他们自己。更何况他是皇上的岳父,他的女儿是梅妃,他的外孙是淮王郭旭。而林觉充其量也不过是梁王府的女婿罢了。无论根 基还是资历以及盘根错节的人脉,他林觉都不是对手。皇上的支持才是他目前可以有些风头的原因,但不久前自杀的严正肃和方敦孺何尝不是曾经得到皇上的支持?然而又能如何? 有的人做出了形象的比喻。皇上最近貌似有些故意和吕相对付,但其实这不过是一家子里的人相互间耍的小脾气罢了。而林觉是皇上用来气吕相的,说到底只是个外人。一家子人之间怎么会有真正的怨隙?外人掺和进来,搞到最后反而会成为众矢之的,里外不是人。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但无论如何,此次交锋对于提振林觉和三司衙门的士气是极有帮助的。三司衙门内部原本的担忧的气氛一扫而光。有了计相这一手,他们便可大胆做事,放心行事,而无需有太多的顾虑了。 其实林觉也很头疼,倒不是外部的这些压力,自接手三司衙门之后,大周的家底便全部暴露在林觉面前了。庞大的军费,庞大的官员薪资,庞大的各项用度,各种需要花钱的地方。上上下下,无处不花钱。然而国库之中寒酸之极,钱花的如打水漂一般,种种的开销层出不穷。度支司主事每日报上来要拨款的条.子多达几百件,几乎每时每刻只要衙门一开,便有人跑来伸手要钱。 每个人都说他的款项必须即刻拨付,否则会发生怎样严重的后果云云。每个人都说自己的事是最重要的,自己的事情是最紧急的。总而言之一句话,不给银子后果堪舆,你们得负责任。 或许是三司衙门一直便处于这种弱势的地位的缘故,要钱的反而成了理直气壮的人。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当了这个三司使,林觉才知道朝廷财税这一块简直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难怪严大人和方先生要用那样的方式为朝廷增加税收,因为倘若再不用些激烈的手段,整个大周朝廷都快维持不下去了。寅吃卯粮吃到最后便是无粮可吃了。 林觉和杜微渐杨秀两人商议之后决定要彻底的改变这种局面。首先便是拨付银两需要慎重审批。由杜微渐和杨秀牵头核查,任何要银子的朝廷事务都需要有完备的预算和缘由,必须列出花钱的清单,事后更要进行对照销账。这虽然增加了工作量,但却可以知道这些银子花在何处,怎么花出去的,花的是否合理。这改变了以往拨付银子之后坐等销账,中间环节根本不管,最后难免钱银流失或者被胡乱花销的弊端。以往的拨出去的银子基本上没有一两能够回流的,得了银子的怎样也得将银子全部花光,甚至还会再伸手。因为三司根本不管他们怎么花银子。 再者,便是由三司制定轻重缓急的标准。有限的资源要用在有限的地方。军政大事的银两是没法省的,水利工程,修桥铺路这些民生基础建设也是没法省的。科举取士的费用,赈济灾荒的钱粮等等,这些都是属于第一档要花钱的。三司衙门决定优先拨付钱粮 的方向,而非是凭着他们自己嘴巴说。列出的三十八项优先支付的项目都是干系大周安危和民生稳定的大事,呈交皇上批准,一旦获得批准之后,今后便不必再听那些人说他要的银子如何如何重要,因为有了明确的条文标准。 对于一些无关紧要的没有任何必要和意义的项目,一律停止拨款,关停不付。譬如大周各地兴起的建寺庙道观之风,乃至于一座城池多达十几座道观庙宇,而且是官府出银子,这简直不可思议。这是朝中有人提出的可笑的建议,说什么通过建造寺庙道观可引导百姓信奉正统教门,不会为邪教所乘,是为了天下安定着想。林觉等人对此苦笑不已。青教之乱的原因到现在朝廷中的某些人还没搞明白,还将原因归结于这些方面,真是让人无言叹息。庸碌之人比比皆是,偏偏这些言论还真有市场,还真得到了许可,要朝廷花银子来做这件事,可谓荒唐之极。 再次,便是对占据财政收入的绝大部分的军费开支进行限制。林觉暂时不想挑起和杨俊的正面冲突,他和杜微渐等人商议的办法是采用包干制度。军费一年年的走高,军队一天天的庞大,财政支出的六成都被这个大窟窿给吞了。军中养了太多的人,每年的兵马人数还都在增加,杨俊却没有丝毫削减的意思。林觉发现,其实大多数的支出并非是养活这支庞大的大周兵马,而是杨俊随时会提出的种种关于换装备,换兵器,换马匹,筑工事,等等这种要求。大周关于军队的装备马匹的更换都有定规。但在杨俊手里,这些都成了摆设。杨俊伸手要钱可谓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举一例来说,过去两年,杨俊便以换装为由提出七次拨款申请。虽是各处驻军,并非一处兵马,但以大周三年一次换装的标准来看,这也太频繁了些,也太随意了些。 杨俊倒不是为了中饱私囊,他只是自私的很,只为自己着想而已。他担心自己的兵马的战斗力,却又不想用裁兵训练的方式,便用换装的方式保持战斗力。他要营造整个军队都对他感恩戴德的想法,所以便让这些人过得舒坦,这样才显示他这个大周枢密使在军中的威望,地位才能稳固。这个人从内心里便是自私自利,对自己的利益一分不让的人。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变法涉及其军队变革之时,他的表现便是证明。 林觉不能让杨俊这般为所欲为伸手要银子,而且以国家安危的高帽子去绑架朝廷。既然管不了杨俊的枢密院和军队的事情,林觉可以通过约束军费的总额来让杨俊自己对自己进行约束。林觉计算出了一个数字作为基准,将这一数字作为军费总额严格控制,包干给杨俊。这么做虽然有些不负责任的嫌疑,但这种办法可以有效的控制杨俊随心所欲的伸手要银子,可以控制军费支出的快速增长。由此可以避免随时可能发生的大笔银子的支出,让剩下的钱粮可以有规划的不受干扰的进行分派拨付。 第一零七三章 逼之甚急 林觉给出的这个数字是两千五百万两,相较于过去每年军费支出动辄三四千万两的数字,这个数字显然低了许多。林觉知道杨俊一定大吵大闹,但林觉并不怕,因为这个数字是根据大周所有禁军厢军地方团练兵马的总额以及他们的兵饷的数额计算出来的。其实还放宽了五百万两的余额。每三年追加五百万两的换装费用。当然这不突然发生战事时的临时支出,战事发生那是要全部资源倾斜的。 这方案一旦通过,那么杨俊便无法再随意的换装和各种理由要钱了。银子每年拨付到位,剩下的便是你自己做主。你不肯裁军,那你便自己想办法维持。你想随意换装换马,你也得自己花银子。那点银子肯定不够你折腾,你想伸手要那是没门。你只能自己想办法,要么裁兵,要么别折腾。武器盔甲你的遵循三年一次换装的要求,没人再为你的穷折腾买单。这便是所谓的总包干之意。 最后,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要彻底清查一次财税收缴的流程。节流固然需要,但开源才是根本。按照大周这个庞大的国家的规模,正常的税收怎也要在八千万到一亿两银子。变法之前,税收降到了六千万两,这一定是出了问题。或许是地方上的截留,或许是税收名目上的统计疏漏,或许是其他的原因。总之,得查清楚,弄明白。厘清财税征收的通道,不该征收的不征收,该征收的不能疏漏。 这一揽子的办法,正是林觉等人对于三司衙门进行的大刀阔斧的变法。林觉下定决心要先将大周的财政之事弄的清清爽爽。那怕现在当的是个穷家,但只要规划得当,计划周全,还是可以流畅运转起来的。 虽然对于变法的激进作法林觉并不赞同,但是在接受三司衙门之后,林觉理解了他们的作法。面对这样的局面,严方二位大人怎能不锥心似焚,急于改变现状。大周朝就像穿着锦绣华丽衣衫的一位高贵公子一般,其实衣服一脱,骨肉嶙峋,已经不成人形了。风一吹,这位公子便要摔倒,此刻只是站在那里,让人觉得他还是那么的高贵华丽一般。 林觉也感激两位大人留下来的一些东西。条例司的一些人是经历过历练的,转过来便可做事,而且都是实干之人。这是短短半个月时间,三司衙门得以迅速运转起来的基础。除了得力的人之外,还有便是条例司的变法留下来的财政的底子。去年财税过亿,这大大的缓解了压力。而且新法被废之后,善后事宜归于三司处置,林觉惊喜的发现,各地常平仓虽然裁撤,但其官贷银两和所存粮食折现,竟然多达三千余万两之巨。常平仓本是独立运行的,这笔银子其实并不归于财政支出之列,只是每年上交所得,本银留存的。这一大笔银子现在全部归于三司衙门,更是大大的缓解了因为平叛赈济而花销的大笔亏空。 二月初三,这一揽子的计划和方案被写成奏折送到了郭冲的案头。郭冲给予了大大的肯定,但是在一件事上,郭冲的批示是:廷议而决。那便是关于军费包干的提议。 郭冲无疑还是奉 行他的老一套作法,军费包干的办法一定会招致杨俊的反对,所以他不能给予肯定的批示,而是在朝堂之上进行辩论而决。他则充当仲裁者的角色,这样便可保持他超然的地位,摆出一副不偏不倚的姿态。 果然,在朝上,林觉这包干军费的作法一经提出,便被杨俊斥为荒谬之举。吕中天吴春来等一干官员也纷纷帮腔斥责为胡闹。军队之事乃国家大事,岂能用这样的办法简单的解决军费的用度问题。双方在朝堂上展开了一番激烈的唇枪舌剑。林觉和杜微渐杨秀三人摆事实,拿数据,将历年来军费支出的数字当场计算,证明给予包干数字的合理性。每年两千五百万两的军费足可维持整个大周兵马的日常运转。 但杨俊哪管这些,态度嚣张跋扈之极,就差指着林觉的鼻子骂了。一口一个老子,老资格摆的连很多朝臣都看不下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林觉不得不给他来点硬料,于是乎林觉说道:“杨枢密,据我所知,大周军中有十八九万人是食空饷的人。这些都是空头名额,杨枢密该好好的去查一查了。不是我给的包干军费少了,而是军队内部私吞空饷成风,贪墨朝廷军饷数字庞大,杨枢密该从内部着手,整顿这些人,追回这些损失。则你会发现,本官给的这包干军费对军中日常用度绰绰有余。”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林觉的意思是军队之中有十八九万人是虚构的,而这些虚构的人照样每月领着军饷和钱银,战时还可以作为虚报战死的兵额冒领朝廷抚恤。这十八九万空额每年从朝廷套取银子高达三百多万两,这还不算并存在的装备武器更换等等的这些花费。 所有人都惊愕的看着杨俊,包括郭冲也惊的张着嘴巴发愣。他怎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 杨俊万没料到林觉会将这桩丑闻给抖落出来。事实上杨俊并非不知道这些事,但这些事在军中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杨俊自己领军之时,其实也干过这样的勾当。军中将领们流传着一句话:武官朝廷不重视,又要去战场拼命。文官不用拼命,却还地位高待遇高,当个武官有什么好?这要是不捞点银子,战死沙场之后家中妻儿父母都要饿死。在这种指导思想之下,大周军中将领们捞钱成风。有仗打的时候捞钱更容易,很多人丧心病狂到拿百姓的脑袋领军功。没仗打的时候,要捞钱便靠着吃空饷和克扣军饷,或者是靠换装换马骗取银子。有的将领私下里胆大包天,都敢倒卖.军火,将运去更换的装备盔甲都卖了换银子中饱私囊。还有的居然连敌人都敢卖,卖了大周的刀剑盔甲来对付自己,丧心病狂之极。 杨俊虽然知道这一切,但他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是当兵出身,自然了解这些人的心理。这些人要捞银子,只要不搞得太离谱,他是不会去整治他们的。但这些事都是高度机密,却不知林觉是怎么知晓的。居然还抖落了出来。 杨俊哪里知道,林觉可是在枢密使衙门短暂的当过东房主事的。虽然林觉起初并没有刻意的知道这些乌 七八糟的事情,但他手下的官员叫马丕进的却是个话痨,林觉在枢密院公房带的时间极短,但马丕进还是为了和林觉拉近关系,说了许多他所知道的秘密。 马丕进或许是为了他的话有震撼性的效果,给林觉以极为深刻的印象,主动谈及了枢密院所属各处兵马的一些阴暗之事。林觉听了也觉得甚为震惊,他不相信这些都是真的,于是马丕进不知从什么地方搞来了一份卷宗。那卷宗里全是各处将领吃空饷克扣军饷的证据。都是别人列举出来,向杨俊进行举报的。 林觉不得不信了,证据在此如何能不信?一查所涉领军的官员,居然一个个都还滋滋润润的在自己的位置上呆着,没有一个因为这些举报而被免职或者处罚。这更是让林觉惊讶不已。 林觉本来是想暗中查查这件事的,但当时严正肃和方敦孺身陷囹圄,后来又自杀身死。接下来又是一系列的复仇行动,林觉也没有心思去查这件事。直到林觉离开枢密院任职三司使的时候,才想起此事。于是凭着记忆将这些数字给记录下来。此刻才抛了出来。至于真正的证据,林觉却是没有的。 杨俊没料到这些事在林觉眼里都已经不是秘密。那些举报信他都看过,都被他收在一个卷宗里放在自己的公房里保管。他之所以没有声张,既是因为他觉得这些事并不算什么大事,将领们贪点财物这没什么。而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些举报材料恰恰是他可以控制这些领军将领们的手段。只要这些人进京述职的时候,杨俊都会单独接见他们,将这些举报信给他们瞧。这些人自然吓得屁滚尿流,但杨俊会告诉他们,这些事他会压着,替他们保密。说是保密,其实便是以此控制这些人对自己唯命是从。说到底,杨俊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本来这种事情杨俊是不会泄露给下属官吏知晓的,然而,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马丕进这种大周公务员们平日无所事事,对余各衙门内部的小道消息却是消息灵通之极。枢密使衙门里的这些事情又怎能瞒得过他们的耳目。杨俊公房中负责保管卷宗的小官吏在私底下跟一帮衙门官吏喝酒时说漏了嘴,于是这件事便成为了衙门里不公开的秘密。马丕进也是急于向新上司表明本事,吸引眼球,故而说了此事。甚至还冒险去将那卷宗拿出来给林觉过了目,林觉这才相信此事是真。 此事被揭开,杨俊既尴尬又愤怒。有人居然将这件事泄露了出去,简直胆大包天。自己原以为枢密院铁板一块,现在看来却是千疮百孔,一定是有人向林觉泄露了消息,或者是林觉买通了枢密院的人。 “杨枢密,这是怎么回事?”郭冲沉声喝问道。 杨俊是绝对不肯承认此事的。大声叫道:“血口喷人,绝无此事。林觉,你……你有什么证据?竟敢如此胡言乱语,你需拿出证据来证明。否则便是攀诬,便是陷害。” 杨俊面红耳赤的大吼,其实他心里虚的不行。倘若林觉真的拿出证据来,那他可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第一零七四章 分庭抗礼 (谢:神奇的金甲虫、moshaocong两位的赏。谢:叶雲丶三颗黄牙等兄弟的票。) 林觉确实并无证据。林觉也不讳言这一点。“杨枢密,这件事我确实还无证据,但我并非信口胡言,而是有所风闻的?” “风闻?哈哈哈,皇上,诸位大人,你们听听。这等大事,林大人居然凭风闻便可信口开河,简直岂有此理。皇上,臣请严惩林觉,如此攀诬老臣,老臣可担当不起。皇上若不严惩此人,老臣绝不答应。”杨俊一听便来了劲了,跳起来大声叫道。 林觉皱眉道“倘若杨枢密想要证据,便去自己查一查,一切便水落石出了。本官相信杨枢密并不知此情,是被下边的人糊弄了,所以杨枢密该进行一次内部的彻查了。有的人利用军饷中饱私囊,你杨枢密却要因此而背黑锅。杨枢密怎能允许这些蛀虫坏了你清廉刚正的名声么?军费被这些蛀虫侵吞,这也非你杨大人的初衷吧。” 林觉今日的目的是让杨俊接受包干军费的提议,而非逼得他无路可退。正要到那种地步,杨俊必会疯狂反咬,事情反而不好办。所以他有意的将杨俊和他下边的将领们摘开,给足杨俊的台阶下。实际上,杨俊作为主官,倘若下边真的有大规模侵吞军饷的事情而他一无所知的话,那也是他的失职。只是此时此刻没必要强调这一点。 杨俊却并不领情,冷笑道:“少来这一套,你现在说这话却也迟了。你信口攀诬,当真以为朝廷没有规矩王法了不成?皇上,今日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皇上必须给老臣一个交代。” 一群枢密院官员们也都纷纷义愤填膺的指责了起来。吕中天吴春来等人自然也不甘寂寞,纷纷对林觉此举加以攻讦,说什么‘身为朝廷重臣,随意攀诬陷害,此举必须受严惩,否则此风渐长,朝廷中攀诬成风,败坏风气,将不可收拾。’云云。 郭冲皱着眉头看着林觉,心道:林觉啊林觉,你真是冲动行事啊。没有证据你也敢乱说话。哎,终究是嫩了些,行事不够稳重。这下可好了,朕该怎么办?朕难道当众纵容你胡言乱语?怕是不成了。哎,本以为能扶持你起来,岂料你不是这块料啊。 面对如此局面,林觉面带冷笑似乎并不以为意。今日本就有备而来,眼前的局面早在意料之中。遇到杨俊这种不知好歹的人还能如何?只能把话说的更明白些,让他自己知难而退了。 “皇上,诸位大人。”待众人的攻讦稍微平息了些,林觉朗声说道:“是不是诬陷,有没有证据,其实很简单,只需一查便知。皇上,臣愿派出人手对军中食空饷之事进行彻底调查,结果自然水落石出。臣不懂诸位大人如此激动是为了什么?臣只是要理顺朝廷财政事务,杜绝财政漏洞以防有人贪污朝廷钱款中饱私囊,这难道不是臣份当所为之事么?你们不去怀疑这吃空饷的事情,却来对本官大肆攻讦,却不是为了什么?不去解决问题,倒来解决提出问题的 人?这是何道理?” 郭冲微微点头,正要说话。杨俊却抢先开口道:“少废话,你去查?你有什么资格去查军中之事?莫非你要插手我枢密院的事务不成?再说了,你查出来的结果谁能相信?焉知你不是栽赃陷害?” 林觉冷声道:“杨枢密这话可是不讲理了。我三司衙门本就对朝廷钱款拨付以及使用的动向有追踪稽核之权。三司衙门去查岂是越权?所有朝廷款项拨付出去,三司衙门难道便都甩手不管了么?按照规制都需全程监督核查。以前三司没能做到这一点,从现在开始便要这么做。军中事务有其特殊性,所以本官才提出包干军费的作法,便是尊重枢密院尊重你杨大人。倘若按照规制,查你枢密院也是职责范围之内的事情。你枢密院难道超然于朝廷之外不成?这大周兵马是皇上的兵马,可不是你杨枢密的私产,这一点杨大人可要搞清楚。” 杨俊一愣,忽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么闹下去,似乎事情要走向不可收拾的一面了。 “杨大人说不信我,我不知道三司衙门怎么就变得不可信了。皇上都信任微臣掌管大周三司衙门,你杨大人倒来说不可信,这是何意?是说皇上的眼光有问题是么?也罢,且不提这些事,你不信我三司衙门,却也好办的很,臣请皇上指派人跟我三司衙门组成联合稽查,全程监督行事,这总可以了吧?杨大人不信我三司衙门,皇上您总该信了吧?皇上总该不会故意攀诬你杨枢密了吧?皇上派人全程监督行事,倘若军中没有吃空饷的事情,我当众道歉,还枢密院上下的清白。并且愿意接受一切处罚。倘若要是查了出来,杨枢密,你该怎么说?” 林觉言辞锋锐,如机关枪一般的扫射过去,杨俊浑身上下被打得全是窟窿眼,一口气尽数泄去。他开始后悔自己的举动了。这要是去查,肯定是要被全部查出来的。空饷的事情查起来其实极为容易,只需将发放的数字和实际军中的人数清点一番,便现端倪。这要是一查,可全露馅了。虽然他自己并没有贪墨这些银子,但是一个失察失职之罪是免不了的。而且设计一大批亲信将领也都一个个得下大狱。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要闹个天翻地覆了。更重要的是,皇上会对自己怎么想? 郭冲抚须思忖着,看这架势,林觉是胸有成竹的。而杨俊似乎有些犹豫了。那便是说,这件事恐怕却有其事。郭冲心里虽然恼怒,但却又不愿这件事闹得太大。对杨俊,郭冲还是信任的。没有了杨俊,谁又能担负起统帅兵马保卫大周的重任呢?军队生乱,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倘若这么一查,查出纰漏来,闹出乱子来,那绝非自己所愿。 “林觉,朕觉得……朕不必派人去查此事了。这件事说到底是军中可能出现将领违规贪腐之事,本质上属枢密院内部事务,朕看还是交由杨枢密自行严查,结果通报给朝廷为好。你看呢?”郭冲沉声道。 林觉就等着郭冲和稀泥了,真要是硬来,其实也 扳不倒杨俊,杨俊目前的地位是无可替代的。要弄他,时机远远未到。今日的目的也不在于此。 “皇上圣明,臣早就说过,这件事最好杨枢密自己去查为好。我三司衙门人手本就不多,每一项拨款都要派人监督查勘,这本就是极大的负担。所以,枢密院倘若能自查,那是最好不过。臣之所以提出军费包干的想法,其实也就是希望枢密院能够自己负起责任来,自查自纠,省的我们一项项的去核查款项的用度,这不是推卸责任,而是给予枢密院尊重,同时也增加行事的效率。可是杨枢密他不同意包干军费啊,那我三司衙门也不得不派人去查,否则款项用度不明,朝廷财政混乱,这罪责在我三司衙门,在臣的头上,臣岂非也要受罚?”林觉躬身道。 郭冲看向杨俊,杨俊此刻岂不知借坡下驴,忙道:“罢了罢了,臣同意这军费包干的办法便是。林大人所言的有人吃空饷的怀疑,老臣必亲自督查。倘若有人真敢这么干,老臣必严惩不贷。请皇上放心。” 郭冲点头笑道:“甚好,那便这么定了。具体事宜,你们私下协商接洽。退朝,退朝!” 郭冲心满意足,退朝而去。林觉也心满意足,率众而去。留下杨俊瞪着眼,心里像是吃了苍蝇一般的难受。每年四千万两左右银子的军费一刀砍到了两千五百万两,包干之后再无随意提出拨款的理由,今后怕是要过苦日子了。自己也不能纵容手下那些家伙们随意贪银子了。必须要约束他们,精打细算了。 连续几次朝堂上的交锋,均已林觉的大获全胜而告终。水涨船高之下,林觉所率的三司衙门忽然间从人们心中的二流衙门成为了一个强力的机构。人们骤然明白了过来,原来三司衙门的权责居然如此巨大,他掐住的钱袋子正是所有衙门的咽喉命脉。以前居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年头没钱便得当孙子,三司衙门原来是所有衙门的爷爷啊。 人们不禁去想,为何以前三司衙门却没给人这种感觉。思索的结果便是,以前的三司衙门缺少了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数任三司使都是唯唯诺诺的货色,而林觉的上任却彻底改变了这一切。正所谓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没有强力的领头之人,三司衙门是绝不可能崛起的。 从正月十五到二月末,短短一个半月的时间,朝廷之中的格局和风气起了巨大的变化。林觉在朝堂上的敢于直言激发了一些官员的斗志,他们也渐渐的敢于对吕中天吴春来杨俊等人的言行有所指责了,也敢据理力争了。面对重大事务时,也并非人云亦云了。整个朝堂之中的风气正在变得积极,吕中天极其党羽,杨俊等人的气焰大大的消退。围绕在林觉身边,聚集了一大批敢言敢说之人。几乎又回到了严正肃和方敦孺重回朝堂之后的局面,甚至比那时还要积极。因为林觉是以其新一代没有任何资历的身份去挑战权臣,这比之严方二人资历深阅历丰富名望高的情形更具有激励的效果。 第一零七五章 东窗有事 时光匆匆,忽忽已是三月。北方春来迟,三月春寒虽然依旧料峭,但河水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解了冻,空气中的凌冽之气也在不知不觉之中变的温柔如情人的手,吹在脸上也时而温煦起来。 某一日,人们忽然发现,汴河两岸的垂柳似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淡淡的绿烟之色,这才惊觉春天已经来到。而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天气也迅速的转暖,燕子归来,草长莺飞,一切变化的都非常快速起来。 林家上下过了平静安详的一段日子。林觉自任三司使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朝廷和家里都没出什么大事。春光又至,众妻妾的心情都很好。每日里相聚闲游,热热闹闹的倒也没什么纷争。而且林家喜讯又至,谢莺莺在二月底查出了身孕,林家上下又是一番欢喜。 方浣秋母女的伤痛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的消减。虽然失去亲人的痛苦不可能完全消除,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都会慢慢转化为温馨的回忆,人总是会走出来的。 三月初的某一天,林觉陪同方师母和浣秋前往城西翠谷扫墓,见方敦孺的坟头已经长出了一层绿绿的小草,不觉唏嘘不已。先生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但他的坟头却已经生出草来了。人生之脆弱,人世之无常可见一斑。 回城的路上,方师母主动谈及了林觉和浣秋的婚事,她询问林觉打算什么时候正式迎娶浣秋进门。林觉自然没有任何问题,但方浣秋却说了一番话,让林觉等人大为惊讶。 “爹爹去世之后,我常常自责。当初爹爹生前,我自私任性,常惹他生气。爹爹当初是反对我嫁给师兄的,后来才无奈答应此事。我想,爹爹定然还是觉得我不该嫁给师兄为妾的。可是此生我非师兄不嫁,便只能违背爹爹的心意了。但我必须为爹爹守孝三年,作为向爹爹的忏悔之意。我希望师兄和娘能够答应我这件事。此刻成婚,我心中怀有歉意,必不安乐。” 这番话让人无法反驳,方师母竭力劝说方浣秋不必如此,告诉她其实方敦孺早已默认了这件事,并不会责怪她,但方浣秋还是不肯相信。林觉却知道,其实问题的根本还在于方浣秋的内心里的疙瘩,是她自己过不去自己那一关。先生的死对她的打击超出了他人的想象,所以她便将方敦孺的死归咎于各种原因,其中也自包括了她曾经违背爹爹的意愿非要跟自己相好的事情。这种负罪感不消除,确实很难彻底的走出来。什么病都好治,唯独这心中的病是最难治的。 林觉倒是并不着急,浣秋就在自己身边,等个三年五年其实都不是问题。但这是浣秋最为青春韶华的三年。守孝三年,意味着这三年时间不能穿花哨的衣裳,不能参与宴饮欢愉之事,要深居简出,不露笑容。这些是林觉不能接受的。他需要浣秋恢复正常的生活。唯有正常的生活,才能挥去心中的阴影。 “三年太长, 我不同意。浣秋,我敬你孝心,但无需这般对待自己。不用给自己框定三年之期。先生泉下有知,必不希望你辜负韶华为他守孝三年的。师母尚在,你若如此,师母何堪?你权孝父之义,岂非是对师母不孝?让师母为你担心着急?这样,守孝一年,以全孝心。一年之后,我要娶你进门。就这么定了。” 林觉以强势干预的方式结束了这个小插曲。守孝一年是本分,三年便太过分了。林觉自信能很快让方浣秋走出来。 朝廷之中,最近风平浪静。林觉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吕中天吴春来杨俊等人的安静,让人觉得有些不习惯。林觉有时想想,觉得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了,对手的安静反而成为了自己不安的理由,这是不是有些受虐的倾向。但仔细想想,林觉却明白,这绝非自己神经过敏,而是因为自己知道,吕中天等人不可能就这么甘拜下风。 朝中风气的变化越来越对他们不利,他们的威信也在一天天的丧失。原本强大如斯,容不下异己的他们,怎么可能会平静接受这样的局面?再者,皇位的争夺干系生死,他们有怎么可能会放弃这场角逐,那岂非等于放弃了一切? 所以,林觉心中给出的答案是,这伙人一定在憋着什么坏水,打着什么鬼主意。但自己并不知道他们要做些什么,这才是林觉觉得难受的地方。当阴谋展现在你面前的时候,反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根本不知道这是怎样的阴谋。就好比你站在夜晚的灯光之下,四面八方的黑暗里强敌环伺。你明知道他们要动手,却不知对手是从何处攻来,用暗箭还是暗器取你性命。这才是让人恐惧的。 林觉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家中众人出行时严密保护的命令从未撤销,林觉生恐对手会从自己的家人身上下手。林觉也曾冒险和白冰再次潜入吴春来宅邸之中刺探,但终究一无所获。而吴春来的府邸之中的戒备增加了不少,最近一次差点失手被擒。林觉终于决定放弃这种冒险。倘若真的被擒了,那可真是阴沟里翻船了。 三月初九,皇宫里的第一批鲜花开了。春光明媚的午后,汤剂滋养的病情已经基本痊愈的郭冲正坐在午后的春光里假寐。鼻子里全是花草的香气,春阳照得身上暖烘烘的,让郭冲全身舒泰,几乎要睡着了。 就在此时,轻轻的脚步声将郭冲的美梦惊醒了。郭冲睁眼看时,正看到钱德禄胖胖的身子蹒跚着从假山之侧走来,似乎满脸的焦急。 “奴婢该死,惊扰皇上歇息了。奴婢该死。”钱德禄有些气喘,从入口到这里不过三十步,但钱德禄走的很急,肥胖而且苍老的身子有些吃不消,所以有些气喘吁吁。 “朕不是叫你们不要来打搅么?你怎又跑来了?”郭冲不满的嘟囔道。 “皇上息怒,是吕宰相杨枢密还有吴副相他们来了,要求见皇上。奴婢说了皇上 在歇息,他们非要见皇上,说有重要的大事禀报。奴婢不得不来通禀。”钱德禄忙道。 “哦?”郭冲坐直了身子,皱眉道:“他们一起来了?什么大事?” “这个奴婢岂敢问。几位大人走在廊下候着呢,请皇上示下,要不要见他们。”钱德禄道。 “见,当然见。叫他们来。”郭冲整了整衣冠站起身来。 钱德禄忙转身而去,不久后引着吕中天杨俊和吴春来等人快步而来。 “臣等叩见圣上,万岁万万岁!”吕中天等人见到负手站在一片花海之旁的郭冲,忙高呼万岁跪地行礼。 郭冲摆手笑道:“平身,不用多礼。宰相和枢密使一起前来见朕这是出了什么大事了么?” 吕中天等人道谢起身,神情却有些尴尬的样子,欲言却又止。 “怎么了你们?不是有重要的事要禀报么?怎地都不说话了?”郭冲有些诧异。 吕中天和杨俊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上前躬身道:“皇上,这件事……说是大事,那是天大之事。倘若说不是大事,那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臣等不知该不该禀报皇上。可否先请皇上饶恕臣下不敬之罪。” 郭冲更是纳闷,皱眉道:“到底是什么事?快说便是。什么不敬之罪?有事说事,干什么吞吞吐吐的。” 吕中天嗫嚅片刻,终于长叹一声道:“吴大人,将折子递上去吧。事已至此,只能禀报皇上,让皇上知晓了。” 吴春来嗯了一声,躬身上前,双手将一份奏折递了上去。郭冲皱眉看了他一眼,伸手一把将那奏折夺去,展开来读了起来。 三人偷眼看着郭冲的脸色,只见郭冲的脸色从开始的平和安静一瞬间便变得眉头紧皱,再下一刻又涨得通红,下一刻又变得煞白。 “胡扯,全是胡扯?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从那里得到这道听途说的言论的?这样的话你们也信?胡说八道,朕不信。简直可恶,你们来便是为了给朕看这个的?一派胡言!”郭冲忽然喝骂连声,伸手一扔,那奏折哗啦啦的飞出,在空中展开,像一条白色的飘带落在一从盛开的月季花上。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吕中天杨俊和吴春来赶忙跪地磕头,连声说道。 “你们几个,身为大周重臣,怎可相信这等无稽之谈?你们想要干什么?说!这等假话你们也敢来禀报朕?一个个昏了头了吧。咳咳咳咳。”郭冲兀自激动的指着三人喝骂道,情绪过于激动之下,很久都没有咳嗽过的郭冲居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像个虾米一样的弓了腰。 “皇上保重身子啊,皇上千万息怒啊。”吕中天叫道。 钱德禄快步而来扶住郭冲的身子连声道:“皇上快请坐下,奴婢给您沏茶。千万保重身子,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第一零七六章 往事如昨 (二合一。身体不适,今日无更了。) 郭冲咳嗽着坐下,钱德禄倒了杯茶水,郭冲竟然因为情绪激动而差点打翻了茶水。就着钱德禄的手上喝了几口,这才慢慢的喘息平定,咳嗽停止。 抬眼看到面前三人依旧跪在那里,不由得气往上来,大声喝道:“还不退下,要当面气死朕不成?” 吕中天沉声开口道:“皇上息怒,皇上倘若因为此事而迁怒于我等,便请降罪便是。老臣本也犹豫的很,觉得这件事不该来禀报皇上。毕竟……这关乎皇家体面和颜面。可是,臣等倘若不来禀报,那便是不忠之举。想来想去,老臣还是决定前来,皇上就算生气发怒,老臣却也不能不实言禀报。” 郭冲怒道:“吕中天,你还说这样的话。这明显是假的,你们居然一本正经的来禀报。你是真糊涂了还是假糊涂了?” 杨俊沉声道:“皇上息怒,老臣和吕相都认为,此事不假。所以才来禀报。这件事关乎皇家颜面,臣等不知便罢,知而不报便是不忠。皇上明鉴。” “此事不假?疯了吧你们,朕自家之事朕会不明白?岂有你们说的这般离奇古怪?你们这是编话本么?天大的笑话。”郭冲喝道。 “皇上,此事是吴副相花了两个月时间查明的,人证口供俱有。倘非如此,臣等岂敢来禀报?”杨俊沉声道。 郭冲的目光落到吴春来高高撅起的屁股上,厉声喝道:“吴春来,你有什么证据?朕倒要听听。你倘若是胡言乱语,朕可绝不饶你。” 吴春来吓得一哆嗦,抬起满头大汗的脸,咽了口吐沫道:“皇上息怒,臣原原本本的禀报此事,不敢有半句胡言乱语。否则,叫臣死无葬身之地。” 郭冲冷声喝道:“那你还不如实的说来!” 吴春来连连点头,组织了一下措辞,轻声道:“皇上,臣知晓此事也是出于无意之间。那还是去年的事情,臣有一次进宫面圣时,恰好遇到林家那名叫做绿舞的女子进宫来。皇上知道,臣和林觉是有些渊源的,曾经也有些来往,故而这绿舞臣是见过她的。臣只是有些纳闷,这一名林觉的侧室怎么会随意出入宫闱之中?臣便多嘴问了内侍几句,得知是容妃召她进宫的。臣当时也没太在意,毕竟容妃娘娘和外边官员们的家眷交往也属常事。官员们的家眷进宫侍奉娘娘说话也并非特例,便也没有在意此事。唔……直到有一天,臣受邀去淮王殿下府中做客,言谈之中不知为何谈及此事,淮王殿下说,这个叫绿舞的女子他有些印象,说曾经听梅妃娘娘说,此女经常出入容妃娘娘宫中,而且……而且相貌举止和容妃娘娘生的有些相像。容妃娘娘似乎极为喜欢她,常召入宫中说话,还赏赐很多物事,至此,臣才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 郭冲怒喝道:“好大胆,原来你们背后交往之时的话题居然是议论宫闱之事。郭旭也是不长进,跟外臣说这些话,还有没有规矩了?混账东西。” “皇上息怒,臣该死。这事跟淮王殿下无干,那次是臣先提及这绿舞进宫的事情的。淮王殿下就着臣的话说而已。皇上倘若要怪罪,臣愿领责。是臣口不择言,不该谈论这些事的。”吴春来咚咚磕头道。 郭冲冷哼皱眉,心中其实也明白,官员们私下里宴饮交往,话题广泛。宫中之事其实是一个很常谈论的话题,虽有犯忌讳之嫌,但倘若要计较的话,那也不知道要抓起来多少人了。 吴春来继续说道:“淮王殿下跟微臣说,皇上其实早就知道这件事,还让淮王殿下去查一查这件事。淮王殿下说他不便去查容妃的事情,毕竟是长辈。所以便要臣多留意此事。否则臣是断然不敢去查这件事的。” 郭冲一愣,皱眉喝道:“胡说,朕何时让他查勘此事了?” 吴春来轻声道:“淮王殿下说,去年夏天在翠微殿中,皇上亲口说了的……难道是淮王撒谎了不成?” 郭冲猛然想了起来。去年夏天自己去翠微殿闲逛,无意间听到的郭旭和梅妃母子二人私下里的谈话。自己不忍打搅他们母子说话,于是驻足外间歇息。结果那母子二人说着说着便谈及了容妃和林家的一名小妾相貌相似,两人当时竟然猜测这女子跟容妃之间有什么关联的话题。郭冲冲进去喝止了他们。自己当时确实心中有了疑惑,也许确实说了要他们去暗地里查一查的话也未可知。之后青教生乱,朝廷中诸事纷杂,自己几乎都忘了此事了。郭旭领军出征没有去查此事,将此事告诉吴春来,请吴春来暗中查一查,这也是有可能的。如此说来,倒是自己错怪他们了。 “你继续说下去。”郭冲冷哼道。 吴春来点头道:“臣知道这样的事情干系皇家颜面和皇上的威严,所以臣一直也没敢声张,只是暗地里做了些小小的调查。但越是查下去,臣越是觉得事情不简单。容妃娘娘对这个绿舞也太好了些,给予她随时进宫的特权,三五天便召见进宫叙话,还多次赏赐,似乎极为喜爱。臣狐疑之 下,便想知道这名叫绿舞的女子是什么出身来头。于是臣派了人去杭州暗查,查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线索。具体的情形,那奏折上臣已经写的清清楚楚。臣怀疑,此女便是当年遭遇灭门大火的礼部侍郎陆非明之女。当年这件案子成为悬案,陆非明虽死,但其妻和三个儿女却逃脱此祸。臣为了弄清楚此事,派人在杭州暗查数月,终于找到了陆非明的遗孀陈氏。陈氏妇人已经隐姓埋名另嫁他人,但臣还是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到了她。” 说到找到陆非明遗孀的事情,吴春来还是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确实,那确实是整件事的关键之处。找到这个陈氏妇人,事情便可水落石出。而只有他吴春来才会想到从这个陈氏妇人身上入手。淮王郭旭虽然也很想找寻线索,但跟自己相比,淮王显然智计不足,他只知道在京城查勘,也不知另辟蹊径。 郭冲冷声道:“你倒是煞费苦心。朕是不是该奖赏你呢。” 吴春来忙道:“臣不为赏赐,事实上臣心里也很矛盾。臣知道这件事干系重大,臣其实也胆战心惊。但是倘若有人欺君罔上,做出有损皇上声誉的事情,臣岂能袖手不顾?臣怎也要维护皇上的威严,维护皇家之尊。臣找到那陈氏妇人之后,她很快便交代了整件事的内情。其实二月初臣便已经从陈氏妇人口中得到了整件事的端倪。但臣不敢只信她一人之辞,臣还是出于慎重起见按照她招供的事实找寻证据验证。在所有的事情都被证实之后,臣也不敢自专,所以臣将此事禀报给了吕相和杨枢密两位朝中重臣。请他们定夺。两位大人慎重考虑之后,觉得此事不能隐瞒皇上,必须禀报皇上由皇上定夺。毕竟……这涉及……容妃娘娘……。所以今日,才随两位大人前来禀报。请皇上定夺。倘若皇上不欲将此事张扬出去,臣即刻便将所有证据销毁,这件事从此便再无任何人知晓。总之,皇上圣明决断,臣子们只实情禀报。” …… 吴春来说的是实情,陆非明的遗孀陈氏早在正月二十二便已经秘密被带到京城之中。吴春来亲自审问了陈氏。陈氏知道此事干系重大,起先死活不肯开口。直到吴春来将陈氏的一双儿女带到她面前,命人给这两姐弟上酷刑。威胁要将这两姐弟虐杀在她的面前的时候,面对儿女的惨叫求救,陈氏终于崩溃了。 当年的事情,陈氏是完全知情的。陈氏自己生了个儿子,最后却换回来一个女儿,陆非明这么做之前自然要和陈氏坦白整件事的秘密。陈氏虽然心中不情愿,但为了丈夫,为了一家子的安危,她却别无选择。她天真的以为,丈夫为容妃做了这件事之后,便从此再无瓜葛,从此一家子可以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了。于是她忍痛含泪答应了此事。那天晚上,虚弱的陈氏眼睁睁的看着丈夫将孩儿抱出门去,不久后抱回来一个女婴。 陈氏知道这个女婴是太子和容妃的女儿,从此后对她百般呵护。与其说是疼爱,不如说是敬畏和担心,生恐有个闪失,将来惹来祸事。就这样过了八年。这八年里她也不敢探问自己的丈夫自己被送往太子府的儿子到底怎样了。无数个夜晚,她泪流哭泣,却不为外人所知。 然而,祸事还是来了。那天晚上一片混乱,家中起了大火。丈夫不在家中。她正手足无措之极,一群陌生人闯了进来,叫她带着孩子们即刻离开,有人要杀他们全家。还说她的丈夫已经死在了长街之上。陈氏的脑子都懵掉了,整个人都麻木了。心中唯一的信念便是不能让孩儿们死在这里。于是跟着这群人上了马车,出了城。之后便一路狂奔南下。走到哪里都觉得不安全,一直在数月之后抵达了杭州府,她终于没法再走下去了。因为她走的匆忙,什么都没来得及带。身上的首饰物品典当干净,早已一文不剩,山穷水尽了。 杭州的冬天比之京城似乎更为阴冷,缩在杭州石栏桥下躲避着寒冷的风,身边三个孩儿又冷又饿,哀哀的哭泣着。那种冷到心底,无助到心底的感觉,让陈氏绝望。她真想抱着三个孩儿投入冰冷的河水之中一了百了。但她心有不甘,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平静幸福的生活便被打破了。丈夫生死不明,身边的孩儿是无辜的,她怎么忍心让他们跟着自己一起去死。 就在这百般纠结痛苦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她们身前,一名面容姣好的妇人来到了她的面前。看着她们母女三人皱眉头。 “哎,可怜的很。这么冷的天,怎地沦落至此?我家里缺个小丫鬟,这位大嫂,倘若你是卖儿女的,我可以带走一个回家。我保证好好待她,不教她吃苦。”那妇人道。 陈氏吓了一跳,她从未有过卖儿女的想法。再说,她早听说有青楼专门乘火打劫,买了人家女儿送去火坑。她岂肯如此。当即抱紧三个儿女连连摇头。 那妇人点头道:“原来是奴家误会了,我看那小姑娘头上插着草标,以为是要卖的。原来并不是。是啊,谁肯卖自己的亲骨肉呢?若不是到了绝境,谁肯让自己的儿女离开自 己呢?是奴家失礼了。这里有五两银子,大嫂且拿去,给孩儿们买些吃的。这么冷的天,这么着是熬不过去的。大人还能熬,孩子会生病的,会没命的。” 那妇人递过来五两银子,叹息着转身离开。陈氏拿着那五两银子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五两银子是救命的钱啊,可是陈氏突然间又想:五两银子可以应付一时之急,用完了呢?那该怎么办?这五两银子又能对付几日?那妇人说的对,孩子们会没命的,与其如此,何不给给他们找一条活路?跟着自己送了性命却又如何? “夫人慢走,请问你当真是买去做丫鬟么?你不是青楼的人贩子?”陈氏问道。 那妇人回头笑道:“原来你是怕这个,奴家是杭州林家的人。我是三房林老爷的侧室。奴家有个儿子今年十岁,身边缺少个小丫鬟玩耍。所以想买个丫鬟伴着他。你不信可以去问别人,我信往,我夫君叫林伯鸣。” 陈氏点头道:“不用问,我信夫人。我们逃难而来,此刻举目无亲流落于此。夫人若肯收留,奴家感激不尽。但是我是不卖儿女的。这是我大女儿青萍,今年刚满八岁了。夫人可领着她去,只要给她一口饭吃便成了。我不要钱。只要夫人开恩,给她饭吃,给她衣穿,对她好些便成了。” 那妇人叹息道:“看你也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子,怕是遭了难才如此。哎。我的情形也不好,不然便将你们都带回去了。可是不成啊。你不要钱,那这两个孩儿可怎么办?这样,我给你二十两银子,不是买人的钱,就当是接济你。你的大女儿我带走,将来你若想回来相认,我也许你。你看如何?” 陈氏感激涕零,跪在地上磕头。那妇人丢下一个钱袋,然后看着站在一旁睁着大眼睛,面容秀气的小女孩道:“好俊的小姑娘,你叫青萍?跟我去好么?我家有个小公子,以后你们一起玩儿。嗯,青萍这个名字不太好,身世如萍,有些凄惨,给你改个名字就叫绿舞吧。跟我去好么?” 小姑娘青萍点点头,转头来看着陈氏道:“娘,不要哭,萍儿知道你是没法子。娘记得来找我啊,娘你一定记得来找萍儿啊。弟弟妹妹我会想你们的。” 陈氏抱着她大哭,小姑娘替她擦泪,又抱着弟弟妹妹亲了几口,这才拉着妇人的手上了马车而去。陈氏追着马车跑了几步,看到青萍从车窗露出的小脸心碎如割。身后两个孩儿又哭了起来,这才不得不停步。 马车没了踪影,陈氏回头拿了钱袋,发现里边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那岂止是二十两银子,那是十两银锭加上一对手镯和一只金钗,起码值三四十两银子。那妇人没有说假话,她确实没有多少钱,连首饰都给了自己了。陈氏心中感激之余,又更加的放了心。由此可见这妇人心底善良,不会对青萍苛刻的。陈氏之所以让青萍跟了那妇人去绝非是舍不得亲生的儿女,而是她最后对青萍的保护。青萍身份不同,她是太子和容妃的女儿啊,自己和自己的孩儿能死,她可不能死。 拿着那几十两银子,陈氏带着一双儿女熬过了这个冬天。但是她寸步难行。银子花销的很快,几个月时间便没了。好在陈氏在闺阁之中时学了些女红,便买了些绢布绣花做帕子和香囊卖钱。但那微薄的收入也不够养活两个儿女,住在小客栈里虽然便宜,但住店钱也是一笔不菲的开销。陈氏本就生的标志,又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常来骚扰。客店的老掌柜看在眼里,便有意为他撮合,给她们母子三人有个安身之处。陈氏起初是坚决不同意的,然而形势所迫,一双儿女嗷嗷待哺,闲汉流氓总来滋扰,这么下去总归是不能活的,于是一咬牙一跺脚,便同意了。 老掌柜倒是负责的很,给陈氏找了个性子还算温和的小商贾之家,家境一般,但起码能活人。那商贾三年前夫人病逝,家中无儿无女,想续弦有眼光高。但看道陈氏之后便被她身上的大家闺秀的气质吸引,也不嫌弃她带着一双拖油瓶儿女,于是在次年春天,陈氏为自己死去的丈夫守孝满一年之后嫁了这商贾。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陈氏无数次的想去探访林家,找回青萍。但左思右想,又放弃了。倒不是因为别的,她是真的怕的。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家中的悲剧便是因为青萍而起,自己现在隐姓埋名好不容易能安身,倘若青萍回来,或许又要生出波澜。况且她打听得知,那位王夫人对青萍视若己出,好几次看到青萍陪同王夫人和那位俊俏的小公子一起在街市上游玩,说说笑笑甚是融洽,倘若此刻将青萍要回来,对那位夫人不公平,也许青萍自己也是不愿意的。 总之,百般纠结之下,陈氏还是选择了不去打破这难得的平静。 时间一晃便过去了十二年,陈氏万万也没想到,十二年之后还是有人找上了她的家门。两年前,丈夫因病故去,陈氏自己撑着家里的店铺,日子也算是平静过得去。然而,那天晚上,十几名凶神恶煞般的人半夜闯进了家门的时候,陈氏心里就知道,事情还没了结。 第一零七七章 风雨将临 那些人将他们一家人带出了城,一路辗转回到了京城。在路上,陈氏便想好了,自己什么都不会承认,什么都不会说。找机会一头撞死了事。可是她根本没有机会。那帮人看的很严实,她根本没有自尽的机会。到了京城,她被逼问当年之时,陈氏怎么肯说出来。但当对方威胁自己一双儿女的性命时,陈氏却不得不低头屈服了。一双儿女就是她的命,也是陆家的骨血。她不能让他们受到伤害。这些事原本跟他们毫无关系的啊。 于是在得到保证不会伤及儿女的性命的条件下,陈氏将所知道的一切都招供了出来。陈氏知道自己陷入了大麻烦,却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这件事会引起多大的波澜,但无论如何,她一个命运多舛的妇人都已经别无选择了。 花园之内,郭冲面色铁青,那奏折上说的很详细,吴春来的禀报也很合乎逻辑。吴春来在得到陈氏的口供之后进行了一个多月的调查核实,掌握了大量的人证,进一步的证明了容妃欺骗皇上,调包所生之女为子的事实。郭冲也想起了许多陈年往事,想起当年自己怀疑容妃之子郭昊和自己相貌颇有不同时的疑惑。若非容妃和自己成婚时尚是完璧,他早就怀疑容妃不忠了。现在看来,这件狸猫换太子的掉包子嗣之事应该是事实了。 吕中天杨俊吴春来等人偷偷观察着郭冲的脸色,见郭冲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可怕,他们心里既担心又期待。担心的是,这件丑闻被自己几人挖了出来,这毕竟是知道了皇家不可告人的秘密,这其实很危险。期待的是,郭冲是个极要脸面的人,发生这样的事情不知他怎么处置。 终于,郭冲沉声开口道:“你们觉得朕该如何处置此事?” 三人均是一愣,心道:这种事你要我们拿主意,岂非是笑话。得你自己拿主意才是。 杨俊和吴春来均没有开口,吕中天却躬身答道:“老臣以为,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虽然容妃娘娘有欺君之罪,但或许别有隐情。老臣建议,此事到此为止,毕竟这种事还是有损皇家颜面的。臣等即刻善后,销毁所有人证,绝不泄露半点出去,免得民间众说纷纭。” 吕中天是了解郭冲的,他其实明白郭冲对这种事不会容忍。但是倘若自己建议严查此事,以郭冲多疑的性子,定又会生出疑窦来。于是乎便以退为进,故意说出这番话来。其实这番话比火上浇油还要起作用。 果然,郭冲冷声道:“欺君罔上之罪便这么算了?朕后宫之中出了这样的事情,这还了得?朕的子嗣干系大周江山社稷,她胆敢拿外人之子冒充朕的儿子,其心可诛。朕不会轻饶了她的。朕岂能饶了这个贱人。” 吕中天等人心中一喜,吕中天面色忧虑的继续火上浇油。“皇上适才的话叫老臣出了一身冷汗,倘若三皇子郭昊活着,又或者继承了大统,那岂非……我大周被腾笼换鸟,被别人窃夺了大统?真是让人捏了一把汗啊。好在天佑我大周,郭昊死的早,没 有产生严重的后果。这个……老臣的建议是……皇上还是三思而行啊,容妃娘娘是太后的侄女儿。皇上倘若惩罚容妃娘娘,太后那里会怎么交代?虽然说容妃确实犯了欺君大罪,但总要考虑太后的颜面才是。” 郭冲怒喝道:“朕就是太照顾太后的面子了,这件事容妃岂敢做的出来,背后必有人指点支持,朕甚是怀疑……怀疑……罢了,此事朕不能姑息,否则宫闱之中还不知道出什么大乱来。你们几位给我听着,这件事朕自会解决,外边但露出半点风声出去,朕是绝不答应的。相关人等证据你们送进宫里来,朕要亲自核实。” “臣等谨遵圣意。”吕中天杨俊吴春来等人高声跪拜行礼,躬身退下。 郭冲面色铁青的站在那里发愣,钱德禄虽没有看那奏折,但从吴春来的叙述里已经知道了些端倪,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但见郭冲走到那丛月季花丛旁,将挂在上面的奏折拿过来再看。这一次看过之后,郭冲虽然没有再发怒,但脸上的阴云却更加的浓重。 沉吟半晌后,郭冲开口道:“钱德禄!” “奴婢在!”钱德禄忙上前道。 “传朕旨意,今晚朕去荣秀宫用饭,让容妃准备接驾。”郭冲冷声道。 钱德禄身子一抖,沉声道:“奴婢遵旨!” …… 傍晚时分,林觉带着一身的疲倦回到家中。近一段时间为了整饬混乱的大周财政体系,林觉和杨秀杜微渐等人都忙忙碌碌,身心疲惫。但这样的日子却是充实的,林觉自入仕之后还没有像现在这般的投入过。 今日衙门中的事务稍微清闲了些,杜微渐和杨秀两个都没妻妾家室,故而两人请林觉回家歇息,一些琐碎之事便由他们代劳了。林觉对他们两人是很放心的,其实他早就希望能够由杜微渐和杨秀主持具体事务,自己乐的当个甩手掌柜。只不过很多事需要林觉参与决策拍板,所以不得不跟着一起忙碌着。 带着几名随从策马从长街上飞驰而过,初春的夕阳下光影斑驳灿烂,街道上人流川行,一派忙碌繁华的景象。百姓们抓紧最后的日光完成一天的伙计,到处都是一派蓬勃忙碌之景。 林觉心情愉快,策马飞驰而过,不久便回到了自家府宅之前。下马递了缰绳让仆役迁走,林觉快步往前厅而去。就在此时,林虎从厅中飞奔而出,打扮的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哎呀,叔你回来啦,正要去衙门找你呢。”林虎看见林觉快步从门口走进来,忙快步奔到林觉身边叫道。 林觉顺手将马鞭递到他手里,笑道:“怎么?去找我作甚?” 林虎朝厅中一指道:“宫里来人了。” 林觉一愣停步道:“谁来了?” 林虎低声道:“是那个皇上身边的钱公公啊。” 林觉吓了一跳,钱德禄亲自出马,这事儿必然不小。当下忙加快脚步来到厅前,三步两步上了台阶 进了门。果然,大厅之中,钱德禄正坐在桌案旁满脸的愁容,身旁站着两名小内侍。 “哎呀,钱公公,什么风儿将您老给吹来了?失礼失礼,我这刚刚从衙门回来。”林觉笑着上前拱手道。 钱德禄见到林觉眼睛一亮,忙起身笑道:“哎呀,可回来了。快收拾收拾,跟咱家进宫吧。皇上要见你呢。我正后悔没有直接去三司衙门找你呢。” 林觉愣道:“怎么?出了什么事么?皇上要见我何事?” 钱德禄顿了顿笑道:“也没什么事,皇上说很长时间没跟你单独说话了。这不,召你进宫去陪着进晚膳,跟你说说话。” 林觉皱眉道:“陪皇上进膳?” “哎呀,可莫要磨蹭了,抓紧跟我进宫吧。对了,你带着你那侧室绿舞一起进宫伺候着。”钱德禄道。 林觉又是一愣道:“还要带着人去伺候?” “咦?瞧你这话说的。你怕是没陪皇上用膳过,外臣陪皇上用膳都得带着自己身边人伺候的。你那侧室绿舞进过宫,对宫中礼节熟悉,你带着她去,也省的耽搁时间教礼节了。就这么着了,快去叫她,莫耽搁时间了,皇上等着呢。”钱德禄连声催促道。 林觉心中一惊,觉得有些奇怪的意味。皇上拍钱德禄来召自己进宫陪同用膳,这本没有什么不妥之处。皇上为表示和臣子的亲密和信任经常这么干,无非是一种拉近关系的手段罢了。林觉虽没听说过陪同用膳要自己带人去伺候的规矩,但这其实也没什么,也许这就是宫中用膳的规矩也未可知。但问题在于,钱德禄虽然看似无意,却明明白白的点名要自己带着绿舞进宫,这才是让林觉觉得奇怪的地方。 林觉不得不生出警觉,他本就是避免绿舞和郭冲之间的见面,因为林觉担心绿舞和容妃相似的面貌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绿舞的身份一定不能暴露,因为这干系着一个惊天的秘密。倘若这个秘密被揭开,那将是又一场狂风暴雨。这其实一直是林觉所担心的点。 钱德禄点名要绿舞陪同自己进宫的理由其实也很牵强。自从自己成为三司使之后,自己的妻妾的身份也大大提高。对于朝廷重臣的家眷,宫中早已派人数次进行礼节的教授,这是朝廷的规矩。因为命官家眷有义务进宫陪伴后宫嫔妃。说白了,皇上和官员之间是男人的交往,后宫嫔妃们和命官家眷是女人之间的交往,都是一个目的,便是密切关系,拉近关系。更何况林觉也算是和皇族沾光,重大场合皇族聚集时也要带着家眷前往的。所以这种礼节的培训必不可少。拿绿舞懂礼节来说事,这明显有些牵强。 为了证明自己的疑惑不是胡思乱想,林觉决定试探一下。 “钱公公,我那小妾绿舞最近身子不适,可不可以换另外的侧室进宫侍奉?礼节方面请放心,宫里来人都教过,当无差池。”林觉看着钱德禄的脸色轻声道。 第一零七八章 泄露 (谢:moshaocong、神奇的金甲虫两位的赏。) 钱德禄一愣,皱眉道:“病了?病的严重?要不要我替你请宫中太医来瞧瞧?” 林觉咂嘴道:“那也不是,只是身子不适。无需劳师动众。” 钱德禄道:“那不就得了,小小的不适算什么?这可是见皇上的大事。必须得去,不能不去。” 林觉心中更加的怀疑,沉声道:“换个人不成么?非得她去?” 钱德禄看着林觉轻声道:“林大人,非要跟我磨蹭是么?你爱去不去。咱家反正已经尽责,你不去是你的事。咱家不跟你啰嗦了,我可要走了。” 钱德禄一挥手,带着两名小内侍抬脚便走。林觉忙拦住道:“去便是,公公何必发怒呢?公公最近似乎心情不好呢。罢了,我便去叫人去,公公宽坐稍候,耽搁不了多久时间。” 钱德禄翻着白眼道:“快些个,只能是你那个侍妾绿舞陪同,其他人都不成。别搞砸了,我倒要挨皇上的骂。” 林觉连连点头,赔笑拱手。让人上茶请钱德禄坐下等候,当下匆匆往后宅而来。 林觉已经初步判断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召见,光是让绿舞去和郭冲见面这件事便已经颇为让人担心。更何况从钱德禄的态度来看,他坚持要绿舞进宫,这更让人生疑。林觉隐隐觉察到有些不妙,但是此刻他却并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林觉并不想将此事想的太过复杂,但他却不得不在心里做好最坏的准备。林觉认为,倘若只是面貌相似的话,郭冲怕也只是心里疑惑,毕竟相貌相似的人多的很,但怕就怕绿舞身世之事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入了郭冲耳朵里,那么今晚的召见怕不是陪同用膳那么简单了。 林觉迅速做出了初步的决定,无论如何,即便是郭冲出言询问,倘若拿不出具体的证据来,那是死活也不能承认的。总之,要熬过今晚,再作打算。最好是自己多心了,也许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召见而已。 绿舞得知要陪同林觉去进宫的时候也慌张了起来,特别是林觉跟她说了有可能是皇上故意为之,似乎要验证她身份的可能时,绿舞更是慌得手足无措。林觉低声安慰她,要她镇定下来,告诉她一切有自己,不必太紧张担心,否则反而容易被怀疑。自己不发话,她便绝不要承认任何关于身世的问话,装糊涂一问三不知便可。 绿舞提出要不化个妆将面貌改变一些,临时应付一下,免得生出枝节。林觉想了想却摇头否决了。这不是掩饰的问题。倘若郭冲当真冲着此事而来,必是事前听到了什么消息的。那么这种化妆掩饰反而是欲盖弥彰。倘若郭冲并无他意,绿舞只需全程低头稍作掩饰便可。皇上也不会主动去看自己一名侧室的面貌,更不会细究其和容妃是 否有相似之处。说白了,皇上若是有心,你便是戴个面具也无用,他一样会让你露出真面目来。若是无意,你便是毫无掩饰,他也会熟视无睹。 绿舞无奈,只得换了装束跟着林觉一起进宫。林觉抽空去跟小郡主简单的说了此事,小郡主也甚是担忧,但也无可奈何。绿舞和林觉来到前厅之中时,钱德禄已经等得很着急了。对着林觉一顿发火,但奇怪的是,对绿舞倒是一副恭敬的样子,居然上前躬身行了礼,言语也很恭敬。要知道,绿舞的身份不过是林觉的小妾罢了,钱德禄可是皇上的贴身内侍总管,地位不啻天差万别,如此谦恭,却是为何? 林觉心里有些发凉,他宁愿相信钱德禄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如此。但他又不得不去想,是否是钱德禄已经知道了绿舞是公主的身份,才会这般的谦恭有礼?倘若如此,那今晚可是有大麻烦了。 一路上,林觉都在思索对策,但很无奈,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任何的办法去应付这种局面。尽管自己计谋多端,此刻竟然想不出一条可用。 众人直入宫门,沿着高大宫殿之中的通道往大内皇宫深处行去。暮色已深,皇宫之中已经点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但那些无人居住的巨大宫殿却宛如黑漆漆庞然大物一般蹲在黯淡的天光之中,像猛兽一般欲择人而噬。春寒阴森,不时有风吹过,让人感觉寒意沁体,冷入骨髓之中。 “钱公公,咱们这是去哪儿?不是要去延和殿么?”林觉忽然发现路径有异,停步问道。 钱德禄转身笑道:“林大人,皇上不在延和宫用膳,皇上今晚在荣秀宫用膳。林大人面子大,今晚容妃娘娘也侍奉皇上的晚膳呢。” 林觉脑子里嗡然一声,一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倘若皇上要自己带着绿舞去荣秀宫,那只能说明一件事,皇上是要当面要将绿舞和容妃娘娘做个比较。也就是说要当面对质,显然是皇上故意为之。皇上应该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了。 “这……臣乃外臣,这不好吧。”林觉忙道。 “林大人,你忒也多虑了,这是皇上的旨意,难道还会怪你不成?走吧。这怕是已经迟了。皇上该等急了。”钱德禄沉声道。 林觉皱眉道:“钱公公,请转告皇上,臣忽然想起有一件加急公务要办,需的赶紧去办,以免耽误大事。皇上恩典,臣感激不尽,但公务为先,却是不能去侍奉皇上了。皇上若是怪罪下来,臣担着便是。我们得走了。” 林觉拉起了绿舞的衣袖转身便要走。钱德禄轻叹道:“林大人,这又是何苦呢?这里是皇宫,你能出的去么?” 林觉皱眉不语。钱德禄走过来,轻声在林觉耳边道:“林大人,还是去见皇上吧。躲是躲不过去的。罢了,咱家跟你平日交情不错 ,便冒险跟你交个底。今日之事你只能去见皇上,而且是不能抵赖的。因为证据已然确凿了。有一位已故礼部侍郎陆大人的遗孀陈氏夫人被人从杭州府给找到了,她已经交代了全部事情。今日有几位大人联袂前来上奏此事,相关口供和证据已经到了皇上手里。皇上不久前来荣秀宫中质问容妃娘娘,容妃娘娘抵赖不过已然是招认了。所以,这一切抵赖已无意义。可千万莫要抵赖,以免让皇上加重对你的猜疑。这件事你本已经是知情不报,千万莫要再雪上加霜了。咱家能帮你的也只能是这些话了。” 林觉和绿舞都呆立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绿舞整个人都麻木了,身子都无法动弹了,只一个劲的发抖。一双眼睛求助般的看着林觉,满是惊恐和无助。林觉自然也被惊的目瞪口呆,他还是竭力的分析着钱德禄的话,希望能找到钱德禄话语中的漏洞。因为从潜意识里,他觉得钱德禄是在诈自己。因为他总觉得钱德禄是旁人安插在皇上身边的眼线,所以他不肯相信钱德禄的话。然而,他却发现,钱德禄的话并无漏洞。从他的话中可知道,整件事的脉络他一清二楚。连绿舞的养父礼部侍郎陆非明的事都能说出来,可见钱德禄不是信口开河,他真的知晓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了。 “钱公公……你是说,我的娘亲陈氏还活着么?被找到了?”绿舞忽然想起了钱德禄话语中的关键点,惊讶问道。 “绿舞姑娘……不不……奴婢该死,奴婢该称呼你为公主殿下才是。你是皇上的亲生女儿,你是公主啊。奴婢不敢胡说八道,那陈氏确实已经被找到了,她就在杭州,隐姓埋名十多年,但还是被人找到了。她招供了全部事实。公主殿下,奴婢不能再多嘴了,皇上说了,此事我若多嘴半句,便砍了我这狗头,奴婢已然是冒死提醒了。你们,还是快随我来吧。”钱德禄躬着身子低声道。 至此,什么都不用说了。林觉既惊恐又无奈。正所谓世上没有永远能保守的秘密,这件事终于还是被查出来了。有人终于翻出了这笔旧账,现在一切都已经无法隐瞒了。现在躲避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正如钱德禄所言,搞不好会惹祸上身。好在这件事对绿舞而言并无危险,绿舞的身份公开,她便是郭冲的女儿,尊贵的大周公主。郭冲不会对她怎样。但对其他人而言,或许便是一场灾难的开端。容妃以及所涉之人,甚至是自己,都恐怕难逃一劫了。 林觉最担心的是容妃会说出梁王府怂恿之事,那么梁王府便也要完蛋了。 “公子,我们……该怎么办?”绿舞抖着嗓子问呆呆而立的林觉道。 林觉叹息一声,轻声道:“走吧,咱们去见皇上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一天终究要面对的。见了皇上再说吧。” 第一零七九章 盛怒 荣秀宫中,郭冲负手站在春阁碧纱窗下,脸色铁青。他的身后,满面惶恐和眼泪的容妃卫幼容匍匐于地,长跪不起。她华贵的衣裳上满是褶皱,头发乱蓬蓬的不成模样。再无雍容之姿,整个人像是苍老了二三十岁一般。 一个时辰之前,容妃娘娘接到郭冲将要摆驾荣秀宫的消息。皇上要在荣秀宫中用晚膳,这可是很久以来的第一遭。很长时间里,皇上已经没来荣秀宫中了。皇上年纪大了,身子大不如前,已经不太碰容妃她们了,再加上自己这些人都已经人老珠黄,皇上更多的精力也消耗在那些年轻貌美的妃嫔身上。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年轻美丽的身躯总是会让男人流连的。 自从儿子郭昊死后,卫幼容虽然内心里依旧想着能生出一男半女来,但是这么多年下来,没有任何的结果。随着年纪的增长,心也淡了下来。在证明了绿舞是自己的女儿之后,卫幼容欣喜若狂。她暗自庆幸上天待自己不薄,自己的女儿终究还活在世上。虽然自己对她没有尽到母亲的职责,虽然绿舞的出现并不能改变现状,她们甚至无法公开的相认,但终究是自己还有一个亲生骨肉在这世上。这让她的生活顿时增加了诸多的亮色。以前还对皇上的亲疏很在意,忽然间便觉得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了。 但今晚,皇上要来荣秀宫中过夜,这也是一桩大喜事。虽然对生出子嗣来已经不报太大的希望,但是能对皇上依旧有吸引力,能够得到皇上宠爱,那总是身为妃嫔最渴望的事。更何况,现在争夺太子之位的暗战正酣,在后宫之中能做的便是削弱梅妃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梅妃倘若天天在皇上身边打转,那对局面是不利的。所以能分宠,能吹吹枕头风,唱唱反调,总是好的。不为大皇子着想,也为卫家的将来着想。郭旭当上皇上,自己必然没有好日子过,卫家也没有好日子过。 所以,得到皇上要来的消息后,容妃立刻开始准备。命人将荣秀宫立刻打扫了一遍,修剪了花树枝桠。自己对镜梳妆,薄施粉黛,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大红牡丹花的长裙。戴上凤冠霞帔。打扮的雍容华美。一下子仿佛年轻了十几岁一般。 然后,皇上郭冲带着一群侍卫和内侍一阵风般的来了。 容妃上前迎候施礼的时候,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皇上的脸色阴沉着,眼神中冒着怒火。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亲切的说‘爱妃平身’,他的第一句话便是:“所有荣秀宫宫人全部出去,全部羁押在厢房之中等候问询。所有人不得出入,封锁荣秀宫。” 容妃娘娘当时便吓懵了,呆呆的跪在那里不知所措。她意识到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但她依旧没有预料到这是什么事。她下意识的想命人去通知太后,但却发现屋子里早已没有一个自己荣秀宫的人了。 “皇……皇上……这是……这是怎么了?臣妾……臣妾犯了什么大错了么?”容 妃结结巴巴的问道。 郭冲冷哼一声道:“你来问朕?朕倒要来问你。你难道还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么?” 容妃低声道:“臣妾……愚钝,不知是何事?请皇上明示。” “嘿嘿,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装模作样。也罢,给你瞧瞧这个……好好的仔细的瞧瞧。” 哗啦啦的声音响起,一本奏折从郭冲手中掷出,砸到了容妃的肩膀后落在容妃面前。容妃战战兢兢的伸手拿起来,只读了半页,脸色便已经突变,整个人身子也颤抖了起来。 郭冲冷冷的看着她,紧紧的咬着后槽牙,强忍着心中的怒火。直到容妃快速的看完了那份奏折之后,郭冲才冷声喝道:“看完了么?明白了么?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容妃整个人已经瘫软在地上,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气力。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件自己最为担心的事情终于被人查出来了,终于被皇上知道了。无数次在自己噩梦中所担心的情形终于成为了现实。自己希望这个秘密永远也不为人所知晓,但正应了那句老话,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终究是东窗事发了。 “皇上……臣妾……臣妾……”容妃抖索着身子,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你还要抵赖么?人证供词都在,马上这些都将送到宫里来。朕不怕你抵赖,朕会让你们当面对质。你尽可抵赖,朕不在乎,朕也不会信你。”郭冲冷冷说道。 容妃呆呆半晌,仆地磕头道:“臣妾该死,臣妾认罪,臣妾该死,只求皇上赐予一死。” 在这一瞬间,容妃有些后悔当初的一念之仁。自己当初为何要命人放走那陈氏和她的儿女们啊。要想此事永远成为秘密,自己应该下令将陆非明全家都杀了的才是。但是容妃又迅速的否决了自己的想法。难道自己连女儿也要杀了?难道连陆非明的骨肉也都杀了?自己做不到,自己不可能做到。倘若自己那么做了,现在自己怕是要在后悔和痛苦之中煎熬了。现在自己虽然也常常被痛苦煎熬,但起码绿舞活着,活的好好的。陆非明的骨肉也活着。这是自己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事情了。 “容妃,你让朕太失望了,你告诉朕,为何你要做这种大逆不道的荒唐之事?你让朕颜面何存?让皇家尊严何在?你告诉朕,朕哪一点对不住你了?你要如此胆大包天胡作非为?嗯?”郭冲捶打着面前的桌案厉声喝问道。 “皇上息怒,臣妾死不足惜,皇上万不能气坏了身子。都是臣妾一时糊涂做了错事。臣妾认罚,愿受凌迟之刑。”容妃流泪哀声道。 “一时糊涂?你倒是会推脱,这是一时糊涂能做出的事情么?哼,你想去死?那倒也莫慌。这一次谁都救不了你,朕不会饶了你的。你告诉朕,朕哪一点对你不住?你为何这么对朕?为何要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为什么?回答朕!”郭冲喝道。 “皇上……臣妾为何这么做,臣妾不知道怎么说。臣妾……其实之事为了求存罢了。皇上可知道,在皇上身边活着有多难么?”容妃喃喃道。 “朕逼你了?朕那么宠爱你,朕何曾逼迫于你了?在朕身边活不下去么?混账,自己造孽,却来往朕身上推,朕看你是无丝毫悔改之意。”郭冲怒斥道。 “不不不,臣妾不是这个意思。皇上……您难道不知道……后宫之中子嗣的重要性么?皇后生了皇子,梅妃生了皇子,臣妾没有子嗣,岂有一席之地?臣妾便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想能立足于后宫之中,才……才……昏了头做出这等糊涂是。皇上万万息怒,臣妾死不足惜,甘愿领罪,臣妾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了。但求一死,别无所求。”容妃连连磕头,发髻散乱了,凤冠也摔落了。 郭冲紧皱着眉头,他也明白容妃说的话倒也不是完全的推诿。后宫之中本就如此,母凭子贵乃皇家不成文的规则。妃嫔们谁不想诞下皇子,一旦诞下皇子,她们的身份便大大的不同了。即便贵如容妃者,身无子嗣怕也是心中恐慌的。 然而,郭冲认为,这并不是绝对的理由。以容妃的地位,她是不必要担心所谓的立足问题的。她是太后的侄女儿,谁都可能无法立足,但却不是她。 “朕对你不够好?你在后宫之中没有一席之地?一派胡言!分明是你自己有别样的心思。你是太后的侄女儿,朕怎么可能不对你好?便是看在太后面子上,朕也不可能冷落了你。你这么做根本不是什么争一席之地。你在撒谎。”郭冲冷声喝道。 “皇上,皇上在时自然没事,可之后呢?倘若皇上不在呢?臣妾能依靠谁?臣妾不能不为将来考虑。臣妾倘若无子嗣,将来便无依靠了。臣妾愚蠢,当时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所以才一时糊涂铸成大错的。臣妾罪该万死!” 郭冲皱眉沉吟片刻,摇头道:“这个理由太过牵强,你骗不了朕,朕对你还是有些了解的。你这么做绝对不是为了什么依靠。照你这话说来,宫中这些无子嗣的妃嫔们岂非都是人人自危了。先皇的妃嫔朕不也好好的养着她们,她们不也活的好好的吗?你定是出于别样的目的。朕想想,朕好好的想想,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是了……你是想生个皇子,借太后的力量以后能争夺皇位。为什么这么做呢?对对对,你是为了你自己和你们卫家着想。你担心将来你卫家会失宠,你想生个皇子争夺皇位。真是可恶啊,你这贱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是在腾笼换鸟,动我大周郭氏的根基啊。那郭昊不是朕的子嗣啊,他身上流着的不是朕的血啊。你难道没想到你这么做是多么的逆天不道么?你是要毁了我大周啊。你这贱人,朕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你卫家的人一个也别想活,朕要将你卫家全部杀了,一个不留。你们差点毁了我郭氏江山。贱人!贱人!” 第一零八零章 因果 郭冲一边踱步一边咬牙切齿的说着话,越是深想此事,便越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当初自己对郭昊极为疼爱,甚至心里想过将来让郭昊继承大统的可能。可以想象,倘若郭昊长大成人,有太后的帮忙,加上自己的疼爱,很有可能真的立他为太子,将大周交给他。那样一来,自己居然是将大周江山交给一个毫无干系的外人手中。想一想这都太可怕了。郭冲甚至有一种冲上去将容妃一刀砍死的冲动。这个贱人的所为,死十次都不为过。 容妃吓得差点昏死过去,她万万没想到皇上会想的这么深,这样的指责她容妃和卫家上下几百口的性命怕是难保了。容妃为自己当初的愚蠢而后悔。事实上当初掉包子嗣的时候,她的本心只是在形势所迫和太后的期待下有个儿子罢了。这样太后满意,皇上满意,自己也有了资本。但后来,容妃确实想到了这件事的可怕之处。将来郭昊要是当了太子,当了皇上,那这大周江山可就悄悄的换了人了。不姓郭,而是姓陆了。当意识到后果如此可怕之后,很多天容妃都魂不守舍不知所措。这并非她的初衷。她没想会衍生出如此严重的后果的。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也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被人利用了。梁王妃给自己出了这个主意,必是梁王爷所授意。那是他们夫妇的诡计,显然别有居心。想明白了这些后,容妃对梁王和王妃开始敬而远之,主动疏远。以前自己和王妃是好姐妹,无话不谈,极为投缘。这之后,她再也不跟王妃有任何的联系了。她惧怕见到他们,她担心事情会败露。 实际上,郭昊的死虽然让容妃伤痛欲绝,但容妃其实心里也松了一口气。郭昊的存在仿佛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她看着郭昊的时候心里总是不免担心将来的事情。郭冲对郭昊越好,她越是害怕。郭冲对郭昊不好,她也害怕。其实,那时候的每一天,她都生活在矛盾纠结恐惧和恐慌之中的。 “不不不,皇上,臣妾绝无此意,臣妾岂会有如此算计?皇上错怪臣妾了。臣妾对天发誓,若有此心,教我天诛地灭,万世不得轮回。皇上……相信臣妾吧。”容妃连连摇头,拼命的为自己辩解说。 郭冲皱着眉瞪着容妃半晌,点头道:“你说的对,你说的对。朕娶你的时候,你只是个单纯爱闹的女子罢了,你怎会有这般心思?这件事必是有人在幕后指使你的。凭你怎么会想出这等腾笼换鸟之计?是谁?还不老实交代。到底是谁让你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的?谁给你出谋划策的?说! 容妃更是恐慌之极,事情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棘手了。皇上已经逐渐的想到了事情的真相,已经越来越接近最核心的秘密。果然,皇上是极聪明的,也是极多疑的。正因为多疑,他才会想的这么深。而这一次他并没有胡思乱想。 “不是不是,皇上千万莫要多想,没有任何人教我,都是臣妾自己的主意 。皇上切莫胡乱猜疑。此事完全是我一时糊涂所为,跟他人无涉。”容妃急切叫道。 郭冲并不理会,皱眉沉吟思索道:“谁是这幕后指使之人呢?难道是太后?为了她卫家,所以教唆你干这等事?想让你站稳脚跟,好庇佑你卫家不倒?” “皇上,此事跟太后无关,皇上万不要猜忌太后啊,太后一心为皇上着想,一心为大周着想,她怎会允许我做出这等事?更莫要说是教唆我了。皇上,都是臣妾的罪过,切莫攀扯他人。”容妃哭叫道。 郭冲皱眉想了想,也觉得此事不太可能是太后的主意。母后那么爱自己,她怎么可能做出欺骗自己的事情。母后也是深明大义之人,她绝不可能做出这种颠覆大周社稷的事情,这绝非母后能做出的事情。但要说这是容妃自己的主意,郭冲也绝对不相信。当时嫁给自己的容妃是个单纯的爱笑爱玩的少女。她没有这么高深的谋略会想到去这么干。是谁对自己这么痛恨,甚至要以腾笼换鸟的方式来让自己的皇位落于他人之手,其目的何在?是那陆非明?绝不可能?陆非明只是个书呆子,他怎会有这般谋划?做这件事的人一定是胆大包天老谋深算而且对自己又是极为痛恨之人,而且定是能让容妃觉得能给她撑腰的人。这个人除了太后,还能是谁? 突然间,郭冲的脑海之中闪出了一个名字,他整个人都遏制不住的发抖了起来。 “是梁王是不是?是不是梁王教唆你这么干的?是不是他?贱人,你说!”郭冲忽然尖声大叫了起来。 容妃吓得魂飞魄散,他不知道郭冲是怎么想到是梁王所为的,自始至终自己没有提梁王一个字,皇上难道掌握了什么证据不成? “不不不,皇上不要乱猜了,此事跟任何人无关,只是臣妾自己所为。皇上杀了臣妾吧,臣妾只求一死。”容妃叫道。 郭冲并没有理会她的否认,自顾沉吟道:“是他,一定是他。只有他才有动机。朕知道他一直想的是什么。他对朕得了皇位心里一直是不满的,但他又没有办法,也没有胆量。他便暗中作祟。他这么做便是埋下伏笔,如果郭昊得了皇位的话,他便可以成为掌控朝廷的人,时机一到,便可以站出来将此事公开,杀了郭昊。届时他可以取而代之。那时朕已经死了,没有任何人和任何理由可以阻止他。好一个惊腾笼换鸟取而代之的毒计,为夺皇位谋划之深,让人难以置信。也只有他能干的出来。小时候朕便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有一次朕只是不小心将他推到池子里吃了几口水,他便跟父皇说我要淹死他,还说朕威胁他不准他跟外人说。他将自己的脚指甲砸烂,说是朕砸烂的,又去告状。朕所以对他怀有戒心,便是他从小便心肠狠毒,阴暗狡诈。朕不得不防着他。很多人还以为朕是容不下他,殊不知朕不得不防着他。没想到,他将手早已伸到了朕的后宫之中,干出这等大逆 不道的事情来。呵呵呵,太好了,这可太好了,朕的好弟弟。” 郭冲神态有些癫狂,忽然冷笑,又忽然咬牙切齿,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用力椎打着桌子。就这样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大堆的话。 “……对了,当年你怀孕期间,梁王妃来过多次,她跟你一向交好,每次来都去你房里说半天的话。朕当时觉得你们是好姐妹,现在也是妯娌之亲,便也没有在意。想必那便是在跟你谋划这件事了。这个混账自己不出面,让自己的王妃出面,这样便于跟你联系,我也不会怀疑他。好阴险,嘿嘿,朕完全被蒙在鼓里了,朕被你们玩弄于鼓掌之上了。嘿嘿,好厉害,好厉害。”郭冲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推断之中,咬牙切齿的说道。 卫幼容浑身冰冷,皇上太聪明了,这都被他猜的丝毫不差。当初正是因为自己压力巨大,王妃来探望时自己跟她说了自己的心思,过了数日,王妃便试探的透露了这个秘密。虽然王妃并没有参与整个换子的行动,但王妃的话确实给自己找到了一个行动的方向。可以说,没有王妃说的话,自己不可能想到会来个掉包之计。但更让容妃娘娘觉得恐怖的是,如果按照皇上所分析的来看,自己其实也是被梁王所利用了。他们夫妇故意暗示自己这么做,便是为了为未来谋划。倘若郭昊当真当了皇上,梁王必是要掌权的。他可以在适当时机抛出整件事的原委,证明郭昊不是皇上的子嗣,那样他便可取而代之了。自己本以为这是一场好计谋,其实这乃是计中计,自己也是觳中之人却不自知罢了。自己辛苦经营,最后却有可能为他人做嫁衣。 卫幼容从骨子里本就不是一个工于谋划之人。换子之事其实已经违背了她的本性。被一步步的推动着掩饰这件事,最终走上了将陆非明杀了灭口的蛇蝎之行。但这一切用尽了她的本事,之所以漏洞百出,其实便是智谋不足的原因。而现在,她才真正的意识到了自己其实是个大阴谋之中的一个被人摆布的棋子罢了。这种感受让她更加的挫败和痛苦。 “还不如实召来,是不是梁王为你出了这个计策?快说。”郭冲瞪着呆呆发愣的容妃吼道。 容妃惊醒过来,心里矛盾而复杂。她有一种想要和盘托出的冲动,因为她有一种被梁王和王妃利用和背叛的强烈挫败感,想报复他们,说出整件事的秘密。但是,她想到了绿舞。倘若自己承认此事,梁王府便完了,必会牵连到林觉。绿舞是林觉的妾室,多次的接触让容妃明白绿舞有多么的爱林觉。且不说牵连到林家的危险,毕竟绿舞的身份一旦公开,林家就算被牵连死绝了绿舞也没事。但是林觉是梁王府的郡马,以皇上的脾性,必是不肯饶恕的。如果林觉被杀,那么绿舞也必会殉情追随。自己已经很对不住绿舞了,此刻不会做一丝一毫伤害绿舞的事情。所以为了绿舞,她不能承认,绝对不能。 第一零八一章 纠结 (二合一。书评区有朋友连续刷了很多书评,我保留了一条,其余删除了。尽量不要刷屏评论,有碍观瞻。另外我重申一下,我写的是故事,不是历史教科书。我不负责科普,所以考据党之流不要在我这里找茬,我不会鸟你。再说,这本是架空,规则是我定的,吵也没用。其实我已经很照顾合理性了,甚至牺牲了一些情节的爽度,认真看书的兄弟会发现这一点。以后不在关于类似问题回复,找茬的我一律禁言删.帖。就这样。) “容妃,朕给你一次机会。郭昊已死,那种可怕的后果也不会发生了。但责任还是要追究的。你犯的是十恶不赦之罪,不但你罪无可恕,你卫家上下也不能免责。但朕可以饶恕你,只要你说出背后指使之人,戴罪立功。朕不允许身边有这样的狼子野心之人存在。你若说了,朕从轻发落。倘若抵赖到底,后果如何你自知晓。”郭冲嗔目看着容妃喝道。 容妃也是聪明人,他知道皇上这是诱供自己。自己只要说出真相来,皇上便会将梁王府铲除的干干净净。自己便是害了林觉,也害了绿舞。自己不能这么做。身为母亲,她没有给绿舞任何的照顾,反而害的她颠沛流离,沦落民间。难道自己还要害她死去不成?绝对不能。 “还不快说!”郭冲的脸在灯火下扭曲狰狞的可怕,双目带着冷厉凶狠之光笼罩着容妃。 容妃拢了拢散乱的秀发,轻声开口道:“皇上,此事乃臣妾一时糊涂所为,没有任何人指使。臣妾愿领全责,但求皇上千万莫怀疑他人。绿舞是臣妾和皇上所生,是皇上的亲骨血,这么多年来沦落民间吃尽了苦。臣妾只希望皇上能善待于她,能爱护她照顾她。臣妾犯下大错,自知罪无可恕,唯一一死以恕。臣妾悔不当初做出这等糊涂事来,辜负了皇上隆恩。哎,说这些已然无用。臣妾祝愿皇上身子康健,永享安乐。祝愿我大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国祚万年。臣妾……去了!” 容妃说罢,猛然身子跃起,一头撞向桌案一角。郭冲早听她言语奇怪,神色有异,心中有所防备。急切中伸脚踹出,容妃哎呦一声身子横飞数尺,摔落于地爬不起身来。头没有撞到桌角,却被郭冲这一脚踹的不轻,腰腹疼痛难忍,美丽的面孔扭曲了起来。 “贱人,你想一死了之?没那么容易。”郭冲口中喝骂着,心中却有些发软。这么多年来,自己和容妃之间相敬如宾,从没有重话说她。谁能想到今日竟然是这等局面?另一方面,容妃的自杀行为也让郭冲开始怀疑自己的念头。是不是容妃当真只是一时的糊涂?她压根也没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只是为了后宫争宠而做出这等愚蠢之事? 自己虽然觉得事情必有蹊跷,但毕竟之前的一切都是猜测,并无真凭实据,一切还需证据的支持。况且,要想查清此事,还需从容妃着手。此刻逼死了她,便无从知晓事实的真相了。 容妃挣扎着从地上起身,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郭冲心中也是有些不忍。自己可以因为罪行杀了她,但毕竟夫妻多年,却无需折磨她。他想开口问候一句,但却又忍住了。郭冲告诫自己,容妃所为,罪大恶极,自己岂能心软。 “容妃,你老老实实的告诉朕,你是否对朕不忠。你嫁给朕之后,是否跟那陆非明还藕断丝连,是否做出不守妇道之举?你说的那绿舞到底是不是朕的女儿?”郭冲放缓了语气,沉声问道。 容妃捂着腰腹苦笑道:“皇上,这么多年了,这是皇上一直的心病吧。皇上既不信臣妾,当初为何又要娶臣妾?娶了臣妾,又为何一直不信臣妾?臣妾和皇上新婚之夜,皇上便问臣妾自己和陆非明的关系,皇上可知道臣妾心里有多么的慌张和不安么?臣妾嫁给了皇上,皇上却怀疑臣妾,臣妾没有一丁点的安全感,生恐哪一天会被皇上抛弃。臣妾之所以做出那样的选择,很大的原因便是因为皇上对臣妾的态度使然。臣妾不想被皇上冷落,臣妾不想每天空守冷宫却得不到皇上半点慰藉。臣妾只能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一派胡言,你自己做的这等大逆不道只是,反倒怪起朕来了。当年你和陆非明之事京城之中人人知晓,你二人已有婚约。我郭氏皇族岂会娶不洁女子?倘若不是太后撮合,朕岂会娶你?既娶了你,你便需对朕忠贞不二。朕的要求难道过分么?”郭冲斥道。 容妃点头叹息道:“臣妾不是怪皇上,只能怪造化弄人。但臣妾可以告诉皇上,自打嫁给皇上那天起,臣妾和陆非明便再无任何的私情。臣妾和陆非明之间清清白白,臣妾从未做过不忠于皇上之事。此事天日可表,皇上信也罢,不信也罢,臣妾却只是这句话。臣妾死都不怕,又为何在这件事上撒谎。” “然则你为何又将陆非明之子换来假冒朕的儿子?这还不是藕断丝连是什么?为何不是别人,而是那陆非明之子?”郭冲冷笑道。 容妃轻叹道:“倘有别的选择,臣妾也不会找他。一来……陆家生子的时间和臣妾相差不到两个时辰。二来,陆非明……对臣妾……余情未了。他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我让他做这件事,他绝对不会说出去。绝对会为我保密。这便是原因。” 郭冲怒道:“这么说你是利用他对你的爱意。这陆非明好大胆子,居然还敢对你有非分之想。朕当年便想除了他,可朕没那么小心眼,便放过了他。你利用了他,便能心安理得么?朕不信你没给他什么好处。” 容妃轻声道:“陆非明已死,皇上对他何必如此耿耿于怀。 陆非明和臣妾之间真的没有皇上想象的那么龌蹉不堪。陆非明也不是皇上想象的那种人。他对臣妾是真的喜欢,却无任何龌蹉念头。他只是个纯情的书呆子罢了。臣妾利用了他,臣妾不是一个好女人,臣妾不但利用了他,欺骗了他。臣妾……还……还杀了他。” “什么?陆非明的案子原来是你做的?”郭冲惊愕问道。 容妃苦笑道:“是,是臣妾所为,臣妾杀了他。因为臣妾害怕了。郭昊一天天的长大,皇上您对郭昊的相貌似乎有了疑惑。皇上也暗中派人去查我和陆非明的关系,郭昊生的越来越像陆非明,我担心皇上迟早发现端倪。陆非明也害怕了,他后悔了。我要他保全他人自杀,他不肯,他说他做错了事,对不住他的妻儿。他要回头陪伴他的妻儿了,他不肯为我牺牲。我一时情急,担心此事败露,于是我便杀了他。陆非明一死,皇上也不用担心我和陆非明有什么瓜葛了。这件事也将永远没人知晓。那天晚上,我命人将他杀死在长街之上,放火烧了他的宅子。是我干的。我承认。我罪大恶极,又何必不承认这件事。” 容妃面色枯败,回忆起当年的事情,她的面孔扭曲着,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自责。无数次噩梦之中纠缠她的这些秘密,今日终于能说出来,却也有了一丝释然之感。 “好狠毒的妇人,朕竟不知你如此狠毒。利用了陆非明,却又杀了他。陆非明真的可怜,竟落得如此下场。朕真替他不值。”郭冲不可置信的摇头叹息道。 容妃冷笑道:“皇上之前还说想杀他,现在又同情他了。臣妾不过是做了皇上想做的事情罢了。皇上又何必说这样的话。臣妾以前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子,但后来臣妾自己都厌恶自己了。没法子,臣妾一步走错,步步皆错,那也没什么好说的。臣妾此刻只想一死以赎清罪过。但愿这一切不要报应在绿舞身上。皇上,臣妾再一次恳求您,臣妾死后,皇上要善待绿舞。她跟此事毫无干系,她也是受害者,受了很多苦。皇上倘若能善待她,保护她,臣妾便死而无怨了。” 郭冲冷声道:“这话不用你说,倘若此女是朕的女儿,朕自然会好好待她,倒也不用你来恳求。你若真是爱惜她,当初又为何做出这等绝情大逆之事?现在说这些,你不觉得亏心么?朕这便去命人叫林觉携那绿舞进宫,朕要证实她是否是朕的女儿。另外,这个林觉……他应该是知情的,朕要问问他,他的忠心何在?为何替你隐瞒此事。你们一个个自诩忠君,到头来朕却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嘿嘿,朕被你们一个个的当猴耍。可悲啊可悲!” 容妃张张口,有心替林觉辩解几句,但却又聪明的闭了嘴。此时她没有任何资格为他人辩护,越是为他人辩护,则越是会让郭冲反感,以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结,效果会适得其反。与其如此,还不如闭嘴。再说,以林觉的才智,当会为自己辩解的,倒也不用自己操心。 …… 林觉和绿舞进入荣秀宫的那一刻便感觉到了不对劲。门口十几名侍卫把守倒也罢了,院子里更是侍卫云集,一大群宫女和内侍被一帮侍卫押在西北角廊下,像是一群惶惶不安的小鹿。 见此情形,绿舞惊慌不已,攥着林觉的手心里全是汗。林觉表面镇定,心中其实也极为紧张。那件事东窗事发,皇上现在一定极为震怒。不知道容妃现在怎样了,不知道皇上到底要怎么处置相关人等。更担心的是容妃会不会供出调包计的始作俑者梁王爷来。倘若容妃说出了这个秘密,那这一次可就天翻地覆了。梁王府将毫无疑问的会倾覆,相关人等难免一死。这等事不仅是欺君,更是谋逆,必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了。 而自己,是必难幸免的。虽然自己跟这件事其实关联不大,但自己确实是知情不报,盛怒之下的郭冲会自动将自己化为和梁王府一伙的,受牵连是肯定的。 林觉其实很是无奈。自己一直小心翼翼的避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但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一直将林家往死路上拉,实在有些怪异的很。上一世王府颠覆的原因林觉一直不太清楚,当初王爷冲动杀了康子震的时候林觉以为那是导火索,但现在看来其实并不是。也许正是眼前这件事才是真正导致王府颠覆最大一劫。林觉暗自告诫自己,一定要小心应对此事。今日之事其实极为重大,搞不好前功尽弃,所有的努力都化为泡影,重新被前世的命运所掌控。 众人来到皇上和容妃所在的春阁之外,钱德禄进入通禀,片刻后出来朝林觉点了点头,低声道:“林大人要小心应付啊。” 林觉躬身点头,今日钱德禄的表现让林觉觉得有些奇怪。自己将钱德禄认定为皇上身边的眼线,但今天钱德禄却对自己似乎很照顾,并不像一个吕中天安插的眼线所为。但此刻林觉无暇去考虑这个问题,当即整整衣冠,带着绿舞从内侍掀开的帘幕进入屋子里。 进门那一刻,林觉一眼便看到容妃站在角落里蓬头垢面满脸泪痕的样子,屋子里也满地狼藉。而郭冲正满脸铁青端坐在桌案之后。林觉知道,一切都已经是事实。钱德禄没有撒谎,事情真的爆发了。 容妃见到林觉和绿舞进来,嘴巴蠕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臣林觉携内子应召叩见皇上,叩见容妃娘娘。”林觉沉声说道,携绿舞上前叩拜行礼。 郭冲面色冷冽,他的目光没有落在林觉身上,从进门开始,他的目光便在绿舞身上 。此刻更是一眨不眨的盯着林觉身旁低头叩拜的绿舞。 “你就是绿舞?抬起头来让朕看看。”郭冲沉声开口道。 绿舞身子颤抖着,不知如何是好。林觉捏了捏她的手,以示鼓励。 绿舞鼓足勇气慢慢的抬起头来。郭冲眯着眼睛看着绿舞的脸。屋子里光线暗淡,似乎看不仔细。于是他起身来走到绿舞面前,眯着眼仔细的端详绿舞的相貌。绿舞也不可避免的看到了郭冲的脸,那一张清俊威严的面孔在面前时,绿舞几乎要崩溃。 郭冲端详着绿舞的脸半晌后点头叹息道:“果然,果然。果然和容妃年轻时候极为相似。这一切都是真的。朕纵有万般不信,此刻见了绿舞也不能不信了。这相貌,真是像啊。” 容妃在旁忍不住道:“皇上看她眉眼,难道不是皇上的样子么?” 郭冲冷哼一声喝道:“朕让你说话了么?从现在开始,你给朕闭嘴。” 容妃叹了口气,闭上了嘴巴。 郭冲转头再端详绿舞几眼,微微点头。沉声对绿舞发问道:“绿舞,你知道朕是谁么?” 绿舞慌张的躲避着郭冲的眼神,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来了。眼前这个面容清瘦眼神凌厉的男子是自己的生父这个事实是如此的难以置信。但是,他虽然陌生,可绿舞似乎能感觉到这陌生之外有一丝难以言明的熟悉。那张脸虽然苍老清瘦而且陌生,但绿舞却总感觉那脸上有一种让人亲近的熟悉感。就像自己曾经见过这张脸一样。实际上,自己从未见过皇上。 “你知道朕是谁么?你不要怕。”郭冲声音变得柔和了起来,再问了一遍。 绿舞轻声道:“你是皇上。当今大周的皇上。” 郭冲居然被这句话逗笑了,柔声道:“还有呢?朕当然是皇上,除了皇上之外,朕还是你什么人?” 绿舞转头看着林觉,林觉轻叹一声点点头。绿舞却咬牙道:“我只知道你是皇上,不知道你是我什么人?” 郭冲眉头皱起,容妃忍不住再叫道:“绿舞,皇上全部都知道了,你不用隐瞒了。他已经知道你是他的女儿了。绿舞,叫声父皇吧。以后父皇会好好的待你,不让你受苦了。” 容妃并不知道林觉和绿舞已然知道事情泄露,还以为绿舞是在回避皇上的问话。她急于让绿舞和皇上相认。只要皇上认了绿舞是他的亲生女儿,那么她也就放心了。绿舞便再不会有任何的危险了。 绿舞却摇头道:“不……不,我爹爹姓陆,他是皇上,却不是我爹爹。” 郭冲怒道:“陆非明?他算什么东西?逆臣贼子以个,你还认他为父?他和容妃串通,将你一生下来便换了去,让你饱受颠沛之苦,沦为他人奴婢侍妾,你居然还认他为父?简直可笑。” 绿舞大着胆子辩道:“没有。我爹爹从小便非常疼爱我,对我极好。有些事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但我明白一件事,我爹爹对我是极好的。倘若不是家中发生变故,他依旧会对我很好的。我知道。而且我可不觉得我过得苦。林家救了我,主母待我如亲女,公子是我的夫君,我过得很幸福。倘若不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过得比谁都开心。正是知道了这一切,绿舞才不知所措。我求你们不要再追究此事了,让我和夫君安安静静的过日子。我不在乎自己是谁,我只求能跟公子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便好。真的,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绿舞从未这么说过话,更可况是当着皇上的面说这些话。绿舞是个纤弱乖觉之人,但她其实内心里有一道底线,谁要是碰到了那个底线,会发现她其实并不柔弱,她会誓死捍卫。绿舞的底线便是她的亲人和夫君。这是她的全部。这是所谓的公主的身份都不能置换的。这便是绿舞。 林觉心里为绿舞捏了一把汗,但同时也颇为感动。绿舞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女子。在事情的真相揭开之后,绿舞一直默默的承受着这一切,从未有过任何的抱怨和不满。她也没有拿自己公主的身份来自居,还和以前一样伺候着自己的衣食起居,关心着家中上下人等。她依旧保持着自我,而这一点很多人都无法做到。 郭冲虽然眉头紧锁,但他却没有发怒。反而微微点头,沉声道:“这么说你其实早知道朕是你的爹爹是么?” 绿舞点头道:“我知道,我早知道了。” 郭冲道:“很好,你虽知道你自己的身份,却还能不张扬,说明你能不忘本,朕很欣慰。但你是在朕的女儿这件事是无疑的,朕是你的父皇。朕以前被蒙在鼓里,不知道有你这个女儿倒也罢了,但现在朕知道了,朕便要好好的补偿你。你是公主身份,再不能和以前一样了。朕要将你接进宫里。还有,你嫁给林觉为侧室的身份是不成的,朕的女儿怎么能是他人小妾?即便是林觉也不成。这件事容朕想一想,必须要妥善解决。” 绿舞一惊,沉声道:“谁也不能让我离开夫君,我求皇上不要把我们分开。” 郭冲皱眉沉吟片刻道:“此事以后再说,你先起来,眼前之事跟你无干,一会儿朕跟你再叙话。” 绿舞道谢准备起身,但看了一眼林觉依旧跪在一旁,忙又重新跪下。林觉没得准许,自然不能平身,只能跪着。 郭冲皱了皱眉头道:“林觉,你也起来吧。” 林觉道谢起身,绿舞这才跟着站起身来。郭冲瞪着林觉,忽然厉声喝道:“林觉,你可知罪?” 第一零八二章 辩解 林觉一怔,遂躬身道:“微臣不知何罪。” 郭冲冷声怒道:“你还装蒜?绿舞是朕的女儿,容妃掉包之计,你难道不知?” 林觉忙道:“臣知道,但不知罪从何来?” 郭冲一拍桌子怒喝道:“你知情不报,便是欺君之举。倘若不是有人禀报了此事,你难道要一辈子隐瞒此事不成?欺君大罪,竟说不知?” 林觉沉声道:“皇上,这件事臣只是后来才知晓,其中是非曲直并不清楚。此事干系皇家威严,干系皇上的声誉,臣就算知道了,也不能说出去。干涉后宫之事,败坏皇家体面和皇上的声誉那才是不忠之举。臣之所以不禀报,便是不想当这不忠之人。” 郭冲怒极反笑,瞪视林觉道:“你倒是说出道理来了。欺瞒着朕,让朕蒙在鼓里,包庇容妃所做的大逆不道之事,你还振振有词?朕可真是开了眼了。” 林觉静静道:“皇上言重了,包庇什么大逆不道之事?皇上莫要忘了,臣只有二十三岁,绿舞出生的时候臣只有两岁而已。皇上硬要将此事安在臣身上,臣还有什么好说的。两岁孩童能包庇谁?臣可不懂了。” “你!”郭冲怒极,虽觉得这是狡辩,但却似乎无言反驳。 林觉不为所动,继续道:“皇上恼怒的无非是臣知道绿舞的身世之后没有禀报皇上罢了。臣没禀报皇上并非存心欺瞒,而是有所顾虑。或者说,臣选择的是最佳的解决办法。” 郭冲冷笑不已道:“好好好,朕便听你说说你的道理。朕知道你善辩,朕想要看你如何说出一朵花来。朕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欺君大罪,罪不容恕。你最好能让朕相信你跟此事没有关系,能说服朕不治你的罪。否则,今晚这一关你过不去。” 林觉躬身道:“皇上息怒,微臣知道此事之后,其实也甚为纠结。微臣一直犹豫说要不要禀报皇上。实际上,禀报皇上对臣个人而言并无坏。您想一想,绿舞是公主,臣是他的夫君,臣便是驸马了。这对臣而言可不是什么坏事。况且还可以免于被指责隐瞒不报之罪,何乐而不为呢?” 郭冲皱眉不语,林觉话倒也是实实在在的大实话。 林觉继续道:“然而臣倘若因为自己的得失衡量此事,便枉自读了这么多的圣贤书,辜负了皇上和朝廷的栽培和信任,成了为一己之私而行事的小人了。臣思虑再三,有几点顾虑促使臣不得不隐瞒此事。第一个顾虑的便是皇上的声誉和皇家的体面。这件事惊世骇俗,传出去必是人言如沸,皇上和皇家的颜面受损,为人所指谪笑话,这是对皇上的极大的不忠。是对皇权的极大不敬。其二,朝廷这两年处于动荡变革的多事之秋,内忧外患,人心思安。这件事必极大损害朝廷的稳定,宫闱之乱往往会给别有用心之人制造混乱的机会。为了大局着想,臣不能火上浇油,乱中添乱。其三,臣 也不能说一点私心没有,这私心便是因为绿舞。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绿舞很是惶恐不安。臣倘若禀报皇上此事,容妃娘娘岂非要因此而获罪。臣不是说容妃娘娘不该为此担责,但她毕竟是绿舞的母亲。我说出此事,却害了绿舞的生母,绿舞会怎么看我?我是她的丈夫,理应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伤害,反而去做伤害她的事?臣实在做不到。” 林觉侃侃说出这三点顾虑,虽然临时拼凑,言不由衷,但却也道理分明,有理有据。 郭冲皱着眉头沉思着,他不得不承认林觉所言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对于林觉而言,确实左右为难,不好抉择。如果易地而处,自己怕也是要犹豫再三的。 林觉见郭冲沉吟,知道自己的话有了效果,于是继续说道:“当然,臣知情不报确实是不对,皇上倘若因此治臣之罪,臣也无话可说。毕竟大周律法在此,臣无可辩驳。但倘若将此等同于不忠,臣便不能接受了。臣还是那句话,什么话都说出来,未必便是忠心,反而也许是居心叵测之举。隐瞒不说,未必便是不忠,反而可能是维护皇上颜面和朝廷的稳定之举。起码臣的初心不是不忠于皇上,臣可以接受处罚,但绝不接受不忠于皇上的罪名。” 郭冲冷笑道:“你可真是舌绽莲花,跟朕坦诚者反而被你说的不堪,这不是颠倒黑白么?你觉得朕这么容易被你的三寸不烂之舌给蛊惑么?朕可还没老糊涂。” 林觉摇头道:“皇上以为我是胡说八道,其实不然。臣举个例子,人人都知道谎言可恶,隐瞒欺骗可恶,但在特定情形之下,那却是善意之举。比如一个人病入膏肓无药可治,只有数年或者数月可活。倘若身边人直接告诉他只能活数月的时间,那这个人必是满心忧惶,悲伤恐惧。便是那最后的几个月时间,也都在惊恐和痛苦之中渡过。这对那病人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此事倘若身边都告诉他什么病都没有,不用担心生死。这个人必是快快活活的过日子,直到最后那一刻。虽然说结局相同,但人活在世上不就是要享受生命,追寻快乐的么?哭着死和笑着死看似都是死,但其实已经是云泥之别了。那么皇上能说身边家人隐瞒病情的行为是大恶么?这只是善意的谎言,反而是一种爱护吧。” 郭冲闻言思索半晌,终于微微的点了点头。 “算你说的有些道理,但你难道不知道此事的后果之严重?这是要腾笼换鸟,夺朕的江山社稷。这可说是谋逆大罪,你没有考虑过这当中的蹊跷么?”郭冲沉声道。 林觉躬身道:“臣明白皇上的意思,但其实……这只是一种可能罢了。而且……那假冒的皇子郭昊已然夭折,早已不可能形成皇上所言的局面。正因为危害已经消除,臣才敢擅自隐瞒。倘若郭昊还活着,那么臣便是拼死也要揭露真相,否则很可能我大周江山为人所窃取,这是关乎大 周社稷存亡的大事,在这件事上,所有的一切都可弃之不顾了。” 郭冲点头道:“照你这么说,作恶之人便无需惩罚了?当年之时便不用追究不成?这件事虽然因为郭昊之死而危险解除,但始作俑者的谋划之心便是谋逆,其心当诛。” 林觉点头道:“臣同意,倘若此时确实是有人暗中谋划,这个谋划之人必要追究,诛杀九族也不为过。但问题是,此时是否有人谋划?莫非容妃娘娘承认她的用心如此?亦或是容妃娘娘交代了幕后有人指使不成?” 林觉敢这么问,是因为他判断出容妃娘娘不可能招供出梁王来。此时的攀咬其实并无意义,对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坐实别有用心的谋逆大罪对她而言不但不能免责,反而罪加一等。况且,如果容妃娘娘已然招供出梁王来,那自己也不可能站在这里说话了。皇上会第一时间将梁王府上下以及相关人等全部控制起来,进行审讯问供,之后会一个不留全部诛杀。既然局面没到那一步,那只能说明这一切都是皇上自己的猜测,而容妃娘娘并没有透露半个字。 想到这里,林觉看了一眼容妃。容妃却低着头捂着腰腹之间站着,身子微微颤抖着,没有看任何人一眼。 郭冲没有回答林觉的提问,沉声道:“朕问你,据你看来,有没有他人指使谋划的可能?” 林觉敏锐的觉察到了这话语中的陷阱。郭冲是要试探自己是否会欲盖弥彰。其实正常人都能想到这件事的严重后果,倘若自己要是无视这一点,为之辩解,那么郭冲立刻会生出怀疑来。 “臣认为此事要彻查,臣认为这极有可能是有人设计的计谋。倘若有,这幕后之人必须揪出来。当然,这并非绝对。臣以为可查,但不必钻牛角尖。我想容妃娘娘应该不至于那么糊涂,她这掉换子嗣的举动,臣还是认为,那是为了争宠而已,为自己在后宫谋得一席之地。只是做的太过火了。容妃娘娘当不至于会想要颠覆我大周。”林觉沉声道。 郭冲皱眉道:“你有凭什么认为她不可能是要颠覆我大周江山呢?你又不是她,难道她跟你细细说过此事?” 林觉忙道:“当然没有,臣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基于古往今来的一些基本的事实罢了。历朝历代,后宫之中争斗不断,有一条道理颠簸不破,那便是母凭子贵。以臣来看,皇后娘娘梅妃娘娘都有子嗣,而容妃娘娘没有子嗣,那么必是很难立足的。虽有皇上的宠爱,也会心中难安。臣只是猜测,容妃娘娘此举便是为了能和皇后娘娘和梅妃娘娘平起平坐。说她有争后宫之主的心思,臣是会相信的。但说她要以此腾笼换鸟,颠覆大周江山,臣却觉得勉强。当然,臣这都是猜测,臣不敢保证是对的,只是基于历朝历代后宫争斗的目的和原因而起。臣宁愿相信容妃娘娘是一时糊涂,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第一零八三章 旧事重提 郭冲静静的皱眉思考着,林觉的判断和他自己的判断基本一致。他从一开始便认为容妃不可能会有如此深的机心,会谋略那般深远。但是,这件事的严重性摆在那里,却又叫郭冲不能不想去查出真相,找到幕后那可能的指使者。 “林觉,倘若这背后有人指使的话,你认为会是谁呢?”郭冲沉声问道。 林觉皱了皱眉头,知道这是郭冲对自己的进一步的试探。其实他问出这样的问题,其实便是已经心里有了猜测的人选了,只是要看自己的反应罢了。 “臣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林觉沉声道。 “你是何意?什么叫不能回答?”郭冲皱眉道。 林觉道:“硬是要臣列出所谓的人选来,臣也不是不能够这样做,但这完全是没有事实依据的猜测,臣这么做和攀附他人何异?而且是毫无证据的攀诬。臣前面已经说了,皇上可彻查此事,找到幕后指使者,前提是这个人或者这股势力是存在的。臣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臣倾向于是容妃娘娘自己所为。所以臣不能胡言乱语,请皇上恕罪。” 郭冲冷笑道:“怕就怕你明明知道是谁,却不肯告诉朕吧。” 林觉撩起袍子跪地,高声道:“皇上此言,臣不敢当。皇上若这么看臣,请赐臣一死。臣岂敢包庇谋逆之人。” 绿舞也吓得跪倒在地,不知所措。 郭冲瞪视林觉半晌,皱眉道:“都起来吧,朕只是说说罢了,当年你只是个孩童,跟此事没有干系。哎,朕真是心力交瘁。朕自问待人以诚,对身边的人也照顾的周全,孰料竟出如此背叛朕的事情。林觉,你知道遭人背叛的滋味么?很不好受啊。朕恨不得将背叛朕的人碎尸万段,方消心头之恨。” 林觉起身来,轻声道:“皇上,出了这样的事情,臣也觉得很遗憾。” 林觉转向容妃叹道:“容妃娘娘……哎……容妃娘娘,你当年怎么会那么糊涂呢?你怎可做出这等荒唐的事情。你看看皇上这般痛苦,你伤了皇上的心了。然则你又得到了什么呢?三皇子……不……那郭昊也死了,自己的女儿颠沛流离在外,这么多年无父无母,不知根在何方,您说你这么做值得么?” 容妃流泪叹息道:“是啊,我什么也没得到,反而失去了许多,伤害了很多人。我唯有一死以恕罪了。皇上,您千万莫生气伤了龙体,臣妾不值得你伤心发怒。” 郭冲沉声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大错铸成,朕无法宽恕你。你倘若还有一些良心的话,便该什么都不要隐瞒,告诉朕那幕后指使你的是谁?是谁怂恿你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的,那才是你真心的悔悟。” 容妃看了一眼林觉,咬牙答道:“皇上,臣妾不是不肯说,而是根本没有人指使臣妾,臣妾从何说起。正如林觉所说的,臣妾总不能胡乱攀诬他人吧。” 郭冲怒道:“贱人,死不悔改,死有余辜。” 容妃脸色发白,垂头不语。 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忽然林觉开口道:“皇上,臣有一件事想问容妃娘娘,不知皇上可否同意。” 郭冲疑惑的看着林觉,点头道:“要问什么事?” 林觉道:“臣忽然想起绿舞跟我说的一件事,绿舞说,娘娘曾告诉她,说三皇子当年的死很是蹊跷,娘娘怀疑其中有诈。臣想问问娘娘是否有此事。” 郭冲一愣,不知林觉为何忽然提及这件事来。但听他话语,似乎郭昊当年之死有一些蹊跷,这让郭冲生出疑惑来,不觉也疑惑的看向容妃。 容妃也有些诧异,心中疑惑不解。她不知道林觉此时说出这件事是何用意。确实,郭昊之死一直是她心中的阴影,总觉得事出蹊跷。但是这仅仅是猜测而已,并无确凿证据证明。三皇子死前腹泻不止,太医来诊断的结果也只是类似于痢疾之症,但任何药物都不起作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怀里。这件事虽然蹊跷,但容妃也只能在心里怀疑,并不敢胡乱猜疑张扬。林觉此刻提及此事,用意何在? 容妃毕竟是个聪明人,在这种时候,即便不知林觉用意,她也明白林觉一定是有什么目的的。从林觉之前的话来听,林觉正竭力的为自己开脱,所以容妃决定顺着林觉的话回答。 “哦,这件事么?确实是实情。郭昊的死却是让我刻骨铭心,我也一直心里难以平息。所以跟绿舞闲聊时谈及了此事。”容妃忙道。 “臣听绿舞说,娘娘告诉他,三皇子郭昊在有一年中秋之夜赏月之后忽然腹泻不止,百般医治无果,拖延一个多月之后亡故,是也不是?娘娘说其中有些疑点,可否跟臣详述?”林觉道。 容妃看了看郭冲阴沉的脸,那张脸上有些惊讶和期待之意,显然皇上也在等候自己的回答,于是咬了咬银牙,沉声道:“那件事我本不愿提及,但既然林觉问了,我便说说那件事。那是郭昊十岁那年的中秋,当时皇上还是太子,那晚我们在太子府后园赏月。那晚之后,郭昊便腹痛难忍,腹泻不止。太医诊断说是痢疾之症,开了治疗痢疾的方子,却又根本治不好。最后……最后……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没了。” 容妃流下了眼泪。想起当年之事,兀自心中伤痛。不仅是因为郭昊之死的伤痛,更因为郭昊的死是她人生的转折。郭昊死后,她便失去了后宫争雄的资本了。从此便只能看着梅妃在面前招摇了。她所冒险所做的一切都化为了泡影。她的眼泪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此事而流。 林觉沉声道:“娘娘确定那是痢疾之症?” 容妃道:“是太医们说的,本宫也不懂医术,只能听他们诊断。” 林觉点点头,正要说话,却被郭冲忍不住打断道:“林觉,你问这件事是什么意思?你想说什么?” 林觉躬身道:“皇上,臣只是觉得很是蹊跷。痢疾之症普通的郎中都可医治,为何三皇子郭昊的痢疾之症连太医都无法治疗?这似乎有些说不通啊。” 郭冲冷声喝道:“你怕是疯了。此刻朕要处置的是掉包之事,你扯到这上面作甚?是何居心?幸而太医没有治好他,否则让这个西贝货充作朕的儿子,还不知道产生多大为危害。死的好,我郭氏得上天保佑,这是老天在帮我郭氏。” 容妃娘娘轻声叹息道:“皇上,那好歹也是你曾经最疼爱的儿子啊。” 郭冲喝道:“什么儿子?那是别人的儿子,跟朕何干?你还有胆子说他是朕的儿子?着实可恶。” 容妃面色惨白,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发现无话可说。 林觉忙转移话题,轻声问道:“娘娘还是说说当晚郭昊是如何发病的?怎么突然就腹泻不止了呢?是否是吃了什么不洁之物?” 容妃惊愕的看着林觉,她看到了林觉的眼神在闪烁。突然之间,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林觉这是要将郭昊之死的事情也扯出来,这件事关联之人,一旦扯出此事来,后宫这一潭水便更加的浑浊了。容妃想,反正事已至此,自己恐难逃一死。背后上奏此事的吕中天吴春来等人不就是想要自己死,想让太后受到牵连,好重重打击支持郭冕的后宫力量么?他们的根本目的其实便是为了郭旭成为太子罢了。一旦失去太后和自己的支持,皇上又对梁王府生出怀疑,那么郭冕几乎不可能成为太子。说到底,还是为了皇位之争。 林觉显然是想要自己将梅妃拖下水的,把整件事彻底的搞乱。哪怕是让皇上对梅妃生出怀疑,便对郭旭产生极大的负面影响。在那种情况下,郭旭便不可能顺利的战胜郭冕。 临死我也要拖着你,要完蛋一起完蛋。这是容妃从林觉的言行中读出的领悟。 “是了。此事极为蹊跷。那天晚上,郭昊本是跟我坐在一起赏月的,皇上还记得么?皇上还命他作了一首中秋赏月的诗呢。还大大的赞赏了他几句呢……”容妃点头大声道。 郭冲冷哼一声不语,他当然记得那天的情形。郭昊死之前是他最喜欢的小儿子。聪慧伶俐,机敏过人。郭冲到哪里都喜欢带着他。即便心中对他的相貌有些疑惑,但依旧抑制不住对他的欢喜。就算是现在,想起郭昊当年的伶俐模样,郭冲还是对他恨不起来。作孽的是大人,而非郭昊。自己有什么理由恨这个跟自己极为投缘的孩子。 那天晚上,郭昊作了一首赏月诗。甚是有些文采。郭冲很是高兴,还赏了郭昊一口桂花酒。赏了他一对玉麒麟的玉佩。可是当晚,郭昊便开始腹泻拉肚子。郭冲一度以为是自己赏了他喝酒的缘故,毕竟郭昊只是个孩童。但很快太医便证实这跟喝酒无关,说是吃坏了肚子,闹了痢疾之症。可是,病情之重让人难以理解。宫中太医束手无策。就这样拖了个把月,郭昊便死了。郭昊死之前,郭冲都不敢看他,因为郭昊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像是一具骨骸一般了。这件事对郭冲的打击很大,因为此事,这么多年来郭冲对容妃一直宠爱,部分原因便是因为郭昊之死带来的伤痛和怜悯。 第一零八四章 帝王的悲哀 “……那天晚上,郭昊几乎一直在我身边呆着,中间只离开过一次,是被府里的婢女带着去小解。本宫后来回忆到这一点。宫里来的太医们说可能是吃坏了肚子,可是当天赏月席上的点心瓜果我们都吃了,没有一个人吃坏了肚子。那晚还有更小的孩童也吃了,也没事啊。郭昊死后,我一直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后来有一天,我在后花园中遇到了一位浇花的婆子,我问及当晚的事情,她跟我说,当晚她看到梅妃姐姐……给了一只桂花饼给了郭昊吃。就在原来太子府后花园西南角的凉亭里。我一听这话,心中便生了狐疑,难道说……难道说……”容妃轻声继续说道。 郭冲身子一抖,双目冷厉的看向容妃,冷冷喝道:“你这贱人胡说些什么?怎敢信口开河?你想要诬陷他人?真是死性不改。” 容妃叫道:“臣妾没有胡说,臣妾说的都是事实。臣妾也没有攀诬他人,臣妾只是怀疑罢了。皇上自己想一想,那晚宴席中途,梅妃说她有些嫌孩儿吵闹,想去兰亭之中去歇息一会儿。皇上准了她。后花园的茅厕就在西南角,去往茅厕必经兰亭之侧。浇花婆子的话完全符合当晚的情形。梅妃倘若看到了郭昊如厕经过,叫他进去给他个桂花饼吃难道不可能么?” 郭冲皱眉喝道:“你的意思是,梅妃给的桂花饼有问题么?那饼中下了腹泻之药?” 容妃仰头咬牙道:“不瞒皇上说,臣妾正是有这样的怀疑。这么多年了,这件事一直在我心里压着,臣妾一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只苦于没有证据,不敢胡言乱语。但现在,臣妾却要将此事说出来。皇上也许要说我没有证据胡乱攀诬她,是的,我确实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是事情不合常理便是证据。更何况没有直接证据,却有间接证据。皇上可知道那浇花婆子头一天跟我说了那晚的情形,第二天便跌入荷花池淹死的事情?那浇花婆子虽说已经有五十多岁,但身子康健的很,干粗笨活计的人比年轻人还要身子好。再说那荷花池秋天水浅,尚不及腰,如何淹的死人?很明显是被人灭口的。臣妾身边有某些人的耳目,她知道那浇花婆子跟我说了话,所以便灭了她的口,死无对证。而且郭昊病重之时,同为皇上的身边人,她一次都没来探望,只派人来探视了两回。那是为何?以梅妃的伶俐,难道连这最基本的礼节都做不到么?那便是因为她心虚,不敢见我,不敢见郭昊。郭昊虽只有十岁,但他很聪明,她定是担心见了郭昊之后会让郭昊想起那晚的事情。会说出那晚的事情来。这么多年来,臣妾无数次回想这件事,越想越觉得可疑。臣妾可以断定,郭昊就是被梅妃给害死的,可怜我实在找不到确凿的证据,不敢将此事说出来。可怜郭昊小小年纪便死因不明,恐怕泉下都难以瞑目……” 容妃一番话说出,郭冲惊愕的目瞪口呆。这样的事情他从未听说过,也从未怀疑过郭昊的死因。郭冲为 自己感到悲哀。曾几何时,他还以为自己身边的女人都很贤惠和睦,和谐共处。她们聚集到一起的时候都是其乐融融相互礼敬有加的。作为男人,这也是值得骄傲之事。作为皇上,这正是为天下臣民之楷模榜样的一面。可是今天,他才明白,这一切都是表象。自己身边的这些女人都只是做给自己看罢了。除了这两人,那些平日在自己面前乖得像个小羊羔一般的妃嫔们还不知有多少不可告人之事呢,只有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她们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被自己看做贤淑的容妃干出了狸猫换太子的大逆不道的调换皇子之事。而娇嗔可爱的梅妃居然有可能是工于心计,暗害郭昊的凶手。这一切对他的打击甚大,颠覆了他之前的种种认知。失望、悲哀、愤怒等诸般情绪交织在脑海里,郭冲的手脚都变得冰冷,肺部抽动着忍不住的要大声的咳嗽。郭冲的头一阵眩晕,伸手扶着桌案方才勉强稳住身子。 林觉看出来郭冲的不对劲,忙上前扶着郭冲坐下,沏了热茶捧给郭冲喝了两口,郭冲闭目歇息了一会,这才慢慢的恢复了情绪。 “说来说去,你这一切不过是猜疑不是么?你也并无证据证明此事。再说了,郭昊本就不是朕的儿子,他死了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或许这还是一件好事。就算是梅妃所为,她反而杀了一个有可能窃取我大周皇位的毫无干系的外人。你是不是很失望?嘿嘿,老天都帮着朕,死的好啊,死的好啊。”郭冲冷笑着说道。 容妃呆呆站在那里,心中冰冷。皇上说的是啊,梅妃或许是杀人凶手,但他杀的是假的皇子,这或许还是功劳啊。自己怎么没想掉这一点?这不是适得其反么? 林觉沉声开口道:“皇上,臣并不这么认为。臣认为这件事极为严重,和容妃娘娘所为一样的严重。倘若郭昊真的是梅妃所害,那梅妃所为便是祸乱宫闱之举。谋害郭昊之时,郭昊的身份可是皇子身份。她的目标是要谋害一名皇子,这样的罪行可严重之极。梅妃如此行为,跟谋逆有何区别?试想一下。倘若皇上只有一位皇子,这不是颠覆江山社稷是什么?” 郭冲悚然一惊,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是啊,梅妃倘若真是杀了郭昊的凶手,当时她的目标可不是为了除掉一个西贝货,而是一个深得自己喜爱的皇子。争宠倒也罢了,通过这种手段争宠,那可是百死莫赎之罪。自己怎么还能为她说话?这不是助长宫闱内乱么? “可是这只是猜测,没有证据。也可能是容妃的攀诬,朕并不相信梅妃会做出这种事来。”郭冲哑声道。 林觉轻声道:“臣本不该多言,但这种事也必须要查清楚才是。倘若真是如此,则皇上必须要整饬宫闱,严惩凶手。倘若不是事实,也是洗清怀疑,澄清真相。臣建议需要查清楚此事。” 郭冲怔怔的看着林觉道:“查?怎么查?这事能查么?朕的身边出了容妃这件大逆 不道之事,皇家颜面已然无存,再查出宫闱内乱,贵妃毒杀皇子之事,朕岂非要被天下人骂为昏君了。这都是怎么了?你们这些人为何便不能让朕清静?偏偏要搞出这么多事情来?朕难道便这么昏聩么?连自己的后宫都管不好么?” “皇上莫要自责,这是他人之过,跟皇上无干。臣本想自告奋勇去查清楚这所有的事情,但臣是外臣,不能替皇上去查。这件事还需皇上自己去查明才好。皇上也不要担心他人眼光和言语,天下人都知道这不是皇上的错。查明之后,再做定夺。”林觉轻声劝解道。 郭冲皱眉沉吟,缓缓点头道:“朕会查明此事的,朕决定了,这后宫确实该整饬一番了。朕原以为朕无需将精力花在后宫事务上,但现在看来,这后宫已经乱成一团了。” 顿了顿,郭冲的目光落到容妃身上,忽然眼神凌厉起来,低声道:“无论如何,容妃所犯罪行却是证据确凿。陆非明的遗孀郑氏已然进宫了,她也无可抵赖。朕先要处置了她,方对得起郭氏列祖列宗。” 容妃满脸哀容,轻声道:“皇上赐臣妾一死吧,臣妾毫无怨言,愿领一死。” 郭冲冷笑道:“若不是念及多年情分,朕恨不得将你凌迟处死。看在你多年侍奉在朕的身边,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朕给你个全尸,赐你白绫一丈,今晚你便上路吧。你不死,朕心中恨意难消。” 容妃面色惨白,盈盈跪倒道:“谢皇上隆恩浩荡,臣妾感激不尽。” “啊!”站在一旁一直默默无语的绿舞忽然惊叫出声。 郭冲转头看着她,脸上神色稍缓,问道:“怎么了?” “皇上……皇上要赐死容妃娘娘么?她……她……可是我的亲生母亲啊。皇上,你要杀了我娘么?”绿舞叫道。 郭冲皱眉道:“你还不明白她做了什么事么?她做了大逆不道之事,死有余辜。她害的你颠沛流离这么多年,你本是朕的公主,却沦为奴婢妾室,你难道不恨她么?” 绿舞摇头道:“我恨她,但是我不想她死。她虽然做了许多恶事,但她毕竟是我娘啊。况且她侍奉了你这么多年,皇上难道不念及多年的情分么?皇上,能不能给她一次机会,不要杀了她呢?她……是我的娘啊。” 郭冲紧紧的皱眉看着绿舞,心中犹豫。这是自己的女儿第一次提出请求,难道自己要拒绝她么?可容妃死有余辜,自己怎可饶恕她? 绿舞看了一眼泪流满面的容妃,慢慢的跪在了郭冲面前道:“皇上,绿舞恳求您饶她一命,让她悔过便是。这件事也不能全怪她啊,适才我也听到了你们说的话,你身边这些人都太可怕了,天天跟这些人生活在一起,想要活得好好的怕是很不容易。娘她这么做也是为了自保啊。虽然这是大错的事情,可是总有原因的。绿舞有些自不量力,但绿舞还是恳请皇上给她一次机会反省。” 第一零八五章 长贤之论 (谢:神奇的金甲虫兄弟的赏。月底了,那啥都加加油!) 郭冲紧皱眉头,沉吟不语。容妃是必须要死的,但当着绿舞的面下达赐死容妃的旨意确实有些欠考虑,自己今晚也是气糊涂了。这么一来,在绿舞心目中定会以为自己是个暴虐之君了。自己还想跟绿舞好好的相处,不该这么快下决定的。 林觉在旁忽然沉声开口道:“皇上,容妃娘娘确实罪不容赦,但是皇上此刻盛怒之下处死了娘娘怕是有些不妥。很多事尚未查明,比如皇上怀疑此事背后另有主使,还有……三皇子……这个……郭昊离奇死亡之事。娘娘都是当事之人。倘若就这么赐死娘娘,岂非什么也查不出来了?再者……太后那里……总是要禀报一声吧。否则……太后岂不是要怪罪皇上。还请皇上三思而行。起码也得查明真相之后再作定夺。” 林觉的话算是真正说到了点子上,这才是问题的核心。容妃该死,但她一死便断了线索了,很多事死无对证了。郭冲心中还有诸多的疑惑和谜团等待解开。太后那里也不能毫不知会。倘若先斩后奏,太后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当然,林觉这么做也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的。容妃娘娘活着,梁王府教唆设计之事便有可能爆出来,那便是大伙儿全完蛋的局面。所以容妃娘娘被处死,其实理智的来看,是了结此事的最为把稳安全的作法。但林觉不得不为容妃娘娘求情。一则容妃娘娘是绿舞的母亲,不管她以前做了什么,自己不能看着绿舞的生母被杀而无动于衷。这对绿舞来说也太残酷了。二则,林觉要扳回眼前劣势,便需要保住容妃娘娘。容妃和太后是后宫中支持郭冕的最大力量,容妃一死,太后怕是也命不久矣,那便是对手大获全胜的局面了。容妃只要不死,便依旧有翻转的可能。自己会和容妃抓住郭昊之死做文章便大有可为。 郭冲沉思半晌,看着绿舞轻声道:“朕今日第一次和你相见,你既向朕求肯,朕岂能无动于衷?但这一次容妃罪大恶极,实难宽恕。朕只能暂不赐死她,押后再决定。” 绿舞喜道:“多谢皇上,多谢皇上。” 郭冲叹了口气,沉声喝道:“容妃!” 容妃忙磕头道:“臣妾在!” 郭冲看也不看她一眼,双目看着闪烁的烛火沉声道:“即日起你搬去长春阁居住,不经朕的允许,不得外出,不得见外人,闭门戴罪,等待处置。所有贵妃待遇一概取消,一切规制皆同宫人。你听明白了么?” 容妃眼泪扑簌簌而下,磕头道:“臣妾明白,臣妾谢皇上隆恩。” 那长春阁是位于大内后宫西北角的一处破败的院落。那里居住的都是一些犯了大过的妃嫔,还有一些病老疯癫的嫔妃宫女们。简单而言,那里便是所谓的‘冷宫’。偌大一座大内皇宫,所有人最不愿去的地方便是那里。那里每天晚上鬼哭狼嚎,住在那里的人非死即疯,是辉煌的皇宫之中的一处阴暗的角落。容妃是何等样人?今日落得要去长春阁冷宫居住,怎不悔之莫及,泪下如雨。这泪谁一方面是悔恨,另一方面也是害怕和担心。 林觉却松了 口气,起码容妃的命暂时保住了。这件事曝光之后,容妃本难幸免的,暂时保住了性命便是一个小小的胜利。这说明皇上从内心之中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愿杀容妃的意愿。倘若帝心如铁,那是怎么劝都不成的。 绿舞含泪看着容妃,心里也很欢喜。她对容妃的感情其实很是复杂。一方面容妃给她带来巨大的伤害,行为狠毒,特别是知道她杀了陆非明之后,绿舞一度对她极为痛恨。但另一方面,她却终归是自己的母亲,自己又怎能看着她死去。实际上容妃在绿舞心中的地位一不及养母陈氏,更和主母王夫人天差地远。绿舞对王夫人才有这那种真正的母女之间的情感,这一点甚至陈氏也有所不及。只是毕竟是真正的母女,虽有怨恨,但在生死攸关之时,怎能无动于衷? 郭冲高声吩咐人进来,请容妃移居长春阁。容妃含着眼泪简单的收拾了些衣物用品。只带着两名贴身的宫女离开。这个时刻是凄凉的,绿舞也忍不住落泪,但她明白,自己也帮不了容妃。容妃离开时捂着脸哭泣,拜别郭冲的时候更是哭成了泪人。郭冲却负手皱眉,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容妃离去之后,屋子里再一次静了下来。一段尴尬的沉默之后,所有人的情绪都平复了一些。郭冲的心情似乎也平复了一些,在桌案后坐下,看着绿舞眼中有了一丝慈爱之意。 “绿舞,你是朕的女儿,朕明日昭告天下,恢复你公主的身份,赐予爵位。你再不是奴婢了。你是林觉侍妾的身份……倒是有些难办。林觉已有正妻,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朕让林觉给你一纸休书,朕给你另择良配,你看如何?朕的公主总不能给人当妾室吧。”郭冲皱眉道。 林觉和绿舞都吓了一跳。郭冲也太离谱了,这是要棒打鸳鸯不成? 绿舞立刻叫道:“皇上,绿舞不要当什么公主,就这样挺好的。倘要我离开夫君另嫁他人,我便一头撞死便罢。皇上莫要逼我。” 林觉也道:“皇上,臣从未将绿舞当侍妾来看待。臣早先也不知绿舞的身世。我和绿舞感情甚笃,皇上可不能这样做啊。” 郭冲搓着手皱眉道:“可这名分不是小事,朕的女儿岂能给你当侧室?岂非成了千古笑话。说到底都是那贱人的错,让此事棘手之极。朕再想想,再想想。” 郭冲枯坐在灯下沉思着,他的心乱成一团。即便是面对军国大事,郭冲也没有这么烦恼。偏偏是这宫闱之事,让他却手足无措。他为自己感到悲哀,今晚仿佛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在突然间背弃了他,这让他倍感孤独和愤怒,充满了挫败感。 良久之后,郭冲看着林觉哑声开口道:“林觉,你是不是觉得朕很失败?” 林觉忙道:“皇上何出此言?” 郭冲转头他顾,轻声道:“对外,朕没有治理好大周,我大周日渐衰败,朕有责任。后宫之中,朕的身边人做出了这些大逆不道之事,朕竟然一无所知。曾经朕以为自己英明神武,什么事都难不倒朕。认为朕的身边人对朕也都是忠心耿耿的,朕也能看得透他们。可是现在,朕发现这一切都是朕的一厢情愿和自高自大 。朕在外人的眼里,怕是已经是个昏聩之君了吧。” 林觉忙道:“皇上切不可这么想。皇上想励精图治,想做一番大事,光是这番报负,便是很多古来帝王所不及的。皇上节俭朴素,不耽于享乐。操心国事,殚精竭虑。这正是圣君所为。至于结果如何,其实有时候是天意使然。但尽人事听天命,无愧于心便可。而皇上身边人的所为,那更不是皇上的错了。是他们辜负了皇上的信任,难道他人作恶,皇上要替他们担责不成?” 郭冲神情一振,轻声道:“是啊,他人作恶,朕何必为他们的不忠而担责?朕想的太多了。” 林觉想了想,轻声道:“皇上,臣有一句实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郭冲沉声道:“但说便是,朕此刻很想跟人交交心。” 林觉道:“多谢皇上。臣认为,朝廷内宫之中出现的诸多纷扰之事的根本原因,无非是欲望使然。当有人想要达到某种目的的时候,便会不择手段,兴风作浪。而朝廷正好给了他们这个契机。万事皆有根源,皇上要是能找到这个根源,对症下药,便可免去诸多纷扰之事。” 郭冲皱眉道:“你这话似有所指,你说的明白些。” 林觉道:“那臣便直说了。臣所指的便是立太子之事,臣认为这是造成朝中一切动荡事务的根源。立太子之事本来并不复杂,我大周一直有立嫡长之制,而到了本朝,皇上却……似乎有意去破坏此制,所以才有了这么多纷扰。皇上的犹豫和私心给了某些人希望,所以他们便开始为了这些希望而暗中争斗。一旦争斗,便不免派系林立,党同伐异。为了能夺得太子之位,每个人都不惜一切,不择手段。因为一旦开了头,便停不下来了。争斗失败一方后果堪舆,甚至搞不好要掉脑袋。所以臣以为,皇上倘若从一开始便言明立场,一些纷争便可消弭于无形之中。” 郭冲脸色难看之极,他听出来了,林觉前面说那些过错不是自己的过错,但后面说的话却是将所有的过错归结于自己破坏了定制。暗指自己对郭旭的私心偏爱导致了朝廷中的乱局。郭冲想发怒怒斥林觉,但他却又张不开口。因为他觉得林觉说的是有道理的,这么多天来,他自己也在思索这些问题,也想过这似乎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皇上的态度暧昧,无形中鼓励了这种争斗。皇上或许以为立贤是为大周江山社稷着想,以为淮王的聪明能干胜过晋王。但其实贤明这个标准并不统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已。皇上以为贤,未必对江山社稷便是贤。雄才大略固然好,但何尝不是好大喜功的另一种说法。平庸无能便是不贤?但何尝不能是个无为而治的贤明之君?贤与不贤并非绝对,角度和心态不同,自有不同的看法。表面看起来,淮王似乎比晋王更为聪慧伶俐,更加的积极向上。晋王爱宴饮诗文,似乎有些纨绔之风。但换个角度来看,晋王在士大夫之中颇有人缘,为人也豪爽开朗。而淮王则似乎没有多少朋友与之交往。敢问皇上,能团结臣下对大周有好处,还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不敢与之交谈之君对大周的未来更好呢?” 第一零八六章 反思 林觉还是第一次正面直接的跟郭冲谈及立太子的事情。以前是根本插不上嘴,后来是为了避讳,不能谈及此事。事实上,在郭冲面前谈论太子的人选也还是不恰当的。然而,今时今日林觉这么做却是极为聪明的作法。 林觉看出了郭冲此刻情绪低落颓唐,这时候的郭冲充满了挫败和沮丧感,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此时的话他最容易听进去,也最容易引起他的反思。林觉要抓住这个机会引导郭冲的想法,虽然此时隐晦的指责郭冲有适得其反的危险,但是以林觉对郭冲的了解,他总体上还算是个懂得反思自己的人。不是那种混不讲理之人。正因为如此,林觉才会斗胆说出这些话来。而这贤与不贤的一番论调,也是林觉一直思索的问题。 在立太子之事上,历朝历代立长立贤之论争执不下,但总体而言立嫡长占据上风,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其便于操作,不会生出太多的纠纷。而立贤则不同,贤的标准不一,便会生出变数。这个道理,其实林觉也是思索之后明白的。林觉认为,对于一个国家而言,政权交接的稳定性是第一位的,君主贤明其实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并不那么重要,因为事情基本上都是臣下做的,主政之臣才需要贤才,君主只要不是那般暴虐昏聩,国家其实也坏不到哪里去。 郭冲听了这番长篇大论,真的陷入了沉思之中。半晌后,他轻叹道:“这么看来,朕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啊。朕的私心才是导致他们你争我夺的原因啊。倘若一切按祖制的话,便也争不起来了。朕真的是希望大周好啊,朕希望求变求贤,原来却是错的。” 林觉轻声道:“皇上,臣不是指责皇上,皇上的想法其实没有错,只是没有结合当前的局面。当前我大周当以稳定为先,朝廷上下的团结和稳定何等重要。外敌窥伺,国力衰弱,可谓内外交困之时。这时候再内耗,便是大忌。臣反正是这么想的。臣也许说的不对,皇上莫要怪罪,就当臣是胡言乱语吧。” 郭冲摇头道:“不,朕觉得你说的是中肯之言。起码你还在为朝廷想办法,而很多人则是混日子。罢了,朕累了,你回去吧。朕要好好的歇一歇,想一想。很多事,朕需要下决断了。” 林觉躬身行礼道:“臣遵旨。不过皇上还有一事没有给臣明示,臣回去也会惶惶不安的。” 郭冲愣了愣道:“什么事?” 林觉道:“便是臣隐瞒不报的罪责,皇上还未处罚,臣心中不安。” 郭冲皱眉想了想道:“你已经解释过了,你虽欺瞒了朕,但其实这件事跟你无关。事情发生的时候,你还是个孩童罢了。欺瞒之罪也情有可原。朕倒是要谢谢你林家,倘若不是林家,朕的女儿怕是不知能不能活下来了。功过相抵,朕也不罚你了。” 林觉躬身道谢。郭冲转向绿舞道:“朕有心留你在宫中叙话,但此刻朕心绪烦乱。加之你的身份暂时不能公布,朕也不留你了。明日中午你来陪朕吃午饭,如何?” 绿舞还待犹豫,林觉递了个颜色,绿舞只 好无奈的点头道:“遵命。” 郭冲摆摆手道:“你们去吧。” 林觉刚要转身离开,却听绿舞道:“皇上,绿舞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郭冲本已将身子深深的陷入椅子里神情木然,闻言又直起身来到:“你说。” 绿舞道:“听闻我那养母被人抓来京城了,绿舞恳请皇上不要为难她,她也是养育了绿舞的人,对绿舞也很好。她其实也可怜的很。绿舞希望皇上能放了她,绿舞很想见她一面。” 郭冲想了想,点头道:“这妇人虽然也是同谋,但她只是被迫胁从,确实没有大的过错。她是你的养母,朕自然不会为难她。她已经被押解进宫了。朕明日会亲自审问她。明日中午你来,朕让你们见面便是。” 绿舞盈盈跪拜谢恩,重重的磕了头,方起身随着林觉退出春阁。 出了春阁,外边春寒清冷。林觉长长的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心中稍稍安定了下来。今晚本来以为是一个不可收拾的局面,但现在看来,似乎比想象的要好。虽然依旧棘手之极,但起码尚未至失控的地步。 林觉等人出来,在门口站着的钱德禄便欲掀帘进屋侍奉。林觉拉住了钱德禄的衣角低声道:“钱公公借一步说话。” 钱德禄愣了愣,随着林觉走到一旁,低声道:“什么事,简短些,咱家还得进去侍奉皇上呢。” 林觉点头,伸手入怀摸出几张银票塞在钱德禄手里,钱德禄借着廊下的灯笼看了一眼,吓了一跳。那是足足五千两纹银。 “这是作甚?这是作甚?”钱德禄咂嘴道。 “恳请钱公公照应照应容妃娘娘。不要让容妃娘娘受罪。我虽不知道长春阁是怎样的地方,但想来必是不宜居住之地。公公倘能关心关心,林某和绿舞感激不尽。”林觉拱手道。 钱德禄一听,忙低声道:“哎呀,原来是这事儿。便是林大人不招呼,咱家也会照应的。容妃娘娘平素待咱家不薄,咱家岂是那忘恩负义之人?这银子……” 林觉微笑道:“公公收着,也好上下打点,毕竟娘娘犯了大错,公公这是冒险为之。还需要什么公公尽管说。” 钱德禄笑道:“倒也有道理,确实需要打点,那些人嘴巴杂,给点银子便闭嘴了。如此,咱家便先收着。咱家想好了,长春阁南角有个小隔院倒也清静,咱家带人去打扫打扫,让娘娘先住着,也没人打搅。再派几个手脚伶俐的内侍去侍奉,要吃用什么东西也方便使唤。” 林觉点头道:“有劳公公了。” 一旁的绿舞也忙向钱德禄行礼道谢:“多谢公公了,太感谢了。” 钱德禄忙还礼道:“哎呦,奴婢怎敢受公主的礼,折煞老奴了。啥也别说了,娘娘的事交给咱家便是,一定不会让娘娘吃苦的。咱家得进去了,不能多耽搁。回头有什么事再通禀公主和林大人便是。” 林觉拱手点头,看着那钱德禄将银票拢入袖子里,转身离去。这才牵着绿舞冰凉的小手欲行。忽然间, 林觉的目光扫到了一个站在不远处廊柱之后的人影,仔细一看,发现那人却是殿前司指挥使赵元康。赵元康站在一根廊柱之下的暗影里,伸着脖子似乎正在偷听着什么,这让林觉心中一凛,头皮发麻。 …… 三更时分的大好春夜本是酣眠的最好时候,但在相府花厅之中,几名大周重量级人物正沉默而坐,神色各异。 脚步声起,一名管家拎着袍子一角快步而来,进入花厅之中吸引了厅中众人的目光。那管家还从未被这么多朝廷重量级官员如此瞩目过,故而心跳加速有些慌张,脚下竟然拌了个蒜,啪嗒一声摔在花厅地面上,疼的他直咧嘴。 “慌什么?没用的东西。”吕中天怒骂道。 “是是是。”管家爬起身来,顾不得身上疼痛赶忙快步来到吕中天面前,将一封信双手递上。 “下去吧。”吕中天喝道。 管家忙不迭的答应着,躬身退出。忙乱之中,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座上众人,却发现他们的注意力早已不在自己身上,而在吕中天手中的那封信上了。管家心中有些不忿,原来适才他们注意的也不是自己,而是自己带来的消息罢了。 这边厢,吕中天已经拆开了信封,从里边拿出了一张信笺来。抖了抖斜着身子凑近烛火观看,脸上慢慢的露出笑容来。 “怎么样,事情怎样了?”坐在侧首的吴春来伸着脖子问道。 “是啊,外祖父,事情怎样了?”坐在另一侧的淮王郭旭也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问道。 其余几名官员都是吕中天和吴春来的嫡系亲信,他们也都期待的等待着吕中天的回答。 吕中天抚须呵呵而笑,顺手将信递到烛火之上点燃。那信着起了一团火焰,瞬间化为灰烬。 “好消息,好消息啊。”吕中天道。 众人一听顿时神色释然。吴春来低声道:“怎样了?容妃被赐死了么?太后什么反应?” 吕中天摇头道:“那倒没有。皇上震怒不已,我们去后他便摆驾荣秀宫中。据说皇上大发雷霆之怒,可惜不许外人进去,送消息的人只听到些只言片语。不过容妃已经被贬到冷宫之中,等待发落了。进了长春阁,还有活着出来的人么?容妃必死无疑。” “太好了!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容妃娘娘也不知在皇上面前说了我多少坏话。这一回自作自受,死有余辜。皇上有无旨意?要不要彻查背后元凶?”郭旭兴奋问道。 “旨意倒是没有。不过那林觉却是被召进宫了,还带着你那位失散的妹妹。皇上和他们在里边说了半天话。”吕中天道。 “啊?林觉那厮进宫了?皇上召他去作甚?”吴春来皱眉道。 “这还用问?皇上知晓了容妃所为,必是让林觉带着他那个小妾去验证真伪,当面对质了。林觉这回怕是也跑不了,他应该早知此事的,皇上能绕得了他?他可是欺君隐瞒不报的。”郭旭沉声道。 吴春来皱着眉没有出声,只沉吟思索。 第一零八七章 推波助澜 吕中天点头道:“郭旭所言不差。皇上一定不会轻易相信我们的话,他会亲自验证此事。要让容妃无可抵赖。现在的局面对我们大大的有利,只要证实此事,皇上定会严惩容妃的。现在看来,容妃已入冷宫,说明她一定已经承认了这件事。接下来便是等待查个水落石出了。我想明日皇上一定会召我进宫,问老夫的意见的。” 郭旭点头道:“外祖父说的很是。但不知明日外祖父会跟皇上怎么说?” 吕中天道:“很简单,这件事据老夫分析,有可能参与这件事的便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太后,一个是梁王爷。太后嘛,可能性不大,毕竟太后应该还不至于糊涂到不顾江山社稷姓什么的地步。梁王郭冰是最有可能的同谋者。他这么做对他是有利的,其中的道理很简单。扰乱皇上的后宫,攥住容妃的秘密作为把柄,对他极为有利。意外之喜便是容妃换来的那个野种会得了皇位,那他便可以名正言顺的拨乱反正,取而代之。这些道理,我都会跟皇上说清楚的。” 郭旭点头笑道:“太好了,他们的末日要到了。我那皇叔背后为皇兄谋划,处处跟我作对。父皇就是心不够狠,明明知道他有觊觎之心,却下不了狠手。这一回,应该是饶不了他了。那林觉也得完蛋。起码治他个隐瞒不报,丛逆之罪。他们一完蛋,事情便好办多了。外祖父是不是寻个机会跟皇上说说立太子的事情?” 吕中天皱眉道:“郭旭,你最近总是沉不住气,这可不好。老夫说过,所有的一切得失都不重要,只要夺得皇位,便是最后的赢家。在这之前,要学会隐忍,要学会退让。你以为林觉那般嚣张跋扈,老夫没有办法治他么?老夫有的是办法治他,让他跳不起来。但是老夫没有这个必要。杨俊对他恨之入骨,便让杨俊去跟他死磕,我们只看戏便是。我们要做的便是抓住像现在这样的机会,打蛇打七寸,一击毙命。春来做的很好,倘若不是他查到陈氏的下落,事情可没有这般转机。” 郭旭笑着向吴春来拱手道:“是啊,没有吴大人可不成啊。吴大人功高劳苦,本王是不会忘记的。吴大人这是怎么了?怎么愁眉苦脸的?心情不好吗?” 众人看向吴春来,发现吴春来的阴沉着脸,神游天外,竟然似乎没有听到郭旭所说的话。 “吴大人,吴大人。殿下跟你说话呢。”一名政事堂官员低声呼唤道。 “哦?什么?”吴春来这才惊醒过来,转头问道。 郭旭面有不悦,吕中天倒是笑着道:“郭旭适才在感谢你的劳苦功高呢,若不是你找到陈氏,岂有今日这般转机?” 吴春来忙拱手道:“小事一件,这有什么?不值一提。” 郭旭道:“吴大人适才在想什么呢?” 吴春来咂咂嘴道:“下官觉得有些不踏实。那林觉诡计多端,皇上对他又极为宠信,他进宫会不会坏了大事?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皇上搞不好会被他蛊惑。本来我们的估算是,容妃恐怕活不过今晚,但现在居然只是打入冷宫之中,这有些不太对劲啊。吕相,那信中还说了什么?有没有对林觉的处罚呢?皇上有没有下旨册立公主?太后那里有消息么?” 吕中天皱眉道:“春来这么一说,倒也有些道理。我们不能低估这个林觉。他有可能会坏了大事。皇上并没有处罚林觉,消息上说,林觉还带那女子出宫了。皇上似乎并未处罚林觉。宫里静悄悄的,皇上似乎是不想大肆宣扬,莫非皇上打算隐瞒此事,不肯公开?皇上若是真的想这么做,怕是真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郭旭闻言怒道:“这怎么成?怎能让此事就此大事化小?这岂非白忙活了?” 吴春来皱眉道:“皇上是要颜面的人,这件事终归是家丑,皇上不肯公开也在情理之中。那林觉巧舌如簧,在皇上面前一定说了些什么,不但自己脱了罪,而且还让皇上决定暂缓公开此事,皇上今日盛怒之下尚且没有杀容妃,过两日怒气渐消,又想起容妃娘娘的百般好处来,再考虑到太后的想法……对了,还有那个绿舞,她一定会为容妃求情的。这么一来,还真有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倘若如此,还真是白忙活了。” 郭旭咬着牙嘴里嘟囔着,拳头攥紧着,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吕中天皱着眉头沉吟片刻,缓缓道:“现在消息不明,过多猜测也无用。皇上心里怎么想的,我们都不知道。明日一早老夫去觐见皇上,探听此事口风。倘若皇上欲姑息此事,老夫必是会痛陈利害的。” 吴春来皱眉道:“吕相,倘若明日皇上下旨要我们对此事保密呢?您怎么办?旨意一下,我们便统统开不得口了。春来觉得,咱们要抢在皇上下旨之前做些什么。否则恐陷入被动之中。我们应该掌握主动才是。” 吕中天一愣,缓缓抚须道:“春来的意思莫非是……” 吴春来点头道:“下官正是此意……要把握主动,这一次决不能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 吕中天缓缓点头。一旁的郭旭抓耳挠腮的道:“外祖父吴大人,你们又开始打哑谜了,你们到底要什么啊?吴大人,你就不能将话说的明白些?” 吴春来轻声道:“殿下勿恼。吕相没点头,下官可不敢乱说。你问问吕相能不能说。” 郭旭心里有些生气,但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转头问吕中天道:“外祖父,到底是 怎么回事?要急死我不成?” 吕中天沉声道:“春来,告诉他吧。” 吴春来点头,拱手道:“王爷。其实很简单,皇上希望大事化小,希望隐匿此事,那我们便让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天下人都知晓此事的时候,皇上想瞒也瞒不住了。而且在天下人的瞩目之下,皇上必定要将有个交代。断了皇上想隐瞒此事的念头,便是将主动权抓在我们手里,逼迫皇上处置相关人等。王爷可明白了?” “你是说……我们放出消息去?闹得满城风雨天下皆知?”郭旭惊愕道。 “不是我们,是别人。是知情之人。但一定不是我们。吕相昨日已经在皇上面前建议要销毁证据,维护皇族颜面。我们当然不会干这样的事情。皇上昨日也跟我们说了,此事暂时保密,不得外传,我们岂会抗旨不遵?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知晓此事的也不仅仅是我们而已,别人透露了出去我们也没法子不是么?王爷可明白我说的话?”吴春来微笑道。 郭旭怎么会不明白吴春来的话。吴春来的意思就是要把消息放出去,闹得尽人皆知,以舆论绑架皇上做出处置相关人等的决定。不能让皇上有所姑息。但做归做,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皇上问起来,必是百般否认了。化被动为主动的意思便是将皇上处置此事的主动权在满城纷扰之中消弭,皇上为了平息事态只能被动做出反应。 这其实是变相的抗旨不遵和胁迫皇上的行为,但是此时此刻郭旭却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这一次是最好的打击郭冕背后支持力量,甚至可以攀扯一大片敌对方之人的时机,也是自己最为接近太子之位的机会,郭旭不但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大声的喝起彩来。 “妙!真是妙啊。就该如此。父皇不是要颜面么?满城皆知,还有何颜面?到那时,父皇便无所顾忌了。逼着他严惩相关之人,逼着他追查幕后指使。就该这么做。”郭旭抚掌大笑道。 吴春来看了吕中天一眼,吕中天面无表情,抚须不语。 “天色不早了,我看今晚到此为止吧。诸位回去歇息吧。老夫明日一早还要进宫去,老夫不奉陪了。”吕中天忽而端起了茶盅,淡淡的喝了一口,那是端茶送客之意。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告辞。郭旭讶异道:“怎么就散了?还没商量商量到底怎么做呢。” 吕中天沉声道:“郭旭,回府吧。今晚你其实不该来的。现在起,你依旧要呆在府中不要露面,我这里你也不要来了。记住我的话,不要招摇。非常时期,你该安安稳稳的呆在你的王府里去。” 郭旭张口欲言,吕中天袍袖一拂,将郭旭的话堵在肚子里,起身来快步离去。 第一零八八章 御膳 半夜时分,熟睡的京城百姓们惊喜的听到了天空中滚过的雷声。这是新春的第一声惊雷,预示着春天已经正式来到。雷声滚过之后不久,阴沉的天空中淅淅沥沥的下起了牛毛细雨,将一个多月以来干燥的京城慢慢的滋润湿透。 春雨如酥,落衣不湿。在春雨的滋润下,京城的桃李杏梨等各种花朵都快速的绽放开来。几乎在一夜之间,竟然出现了‘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美景。细雨润湿的空气中流淌着淡淡的香味,让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这样的天气是一年中最为舒适惬意之时。无论是拥被春眠,还是结伴游玩都是极佳的季节。京城的文人骚客们早就盼望着这一时刻了。有人听到春雷之声,看到春雨落下之时便早已经胸中诗文奔涌,喷薄欲出。忙不迭的呼朋唤友相聚一场。无论是西北湖上荡舟,还是西山翠谷看春雨,可以想象,今日之后,必是有大量的诗词文章涌现,不知多少人因此名声大躁。 可对某些人而言,这并不是个享受的时候。比如郭冲,比如林家众人,比如容妃和太后。也包括吕中天杨俊等人。此刻,关于容妃一案的博弈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两方人不敢有片刻的松懈,更无欣赏新春细雨,满城花开的心境。他们的目光聚焦在这件案子上,一方要彻底击溃对手,赢得太子之位的绝对主动。一方在遭遇重大危机之后需要全力防守,抵挡住这一次凶猛的攻击。双方其实都已经到了要尽全力的地步。这一场攻守之战即将进入最后的高潮。 晌午时分,林觉亲自护送绿舞进宫。绿舞今日要陪郭冲用午膳,郭冲是要叙一叙父女之情。虽然绿舞并不愿意去见郭冲,但昨晚宫中归来之后,林觉毫无保留的跟绿舞解释了目前所面临的严峻的局面,希望绿舞在这个时候一定要和郭冲搞好关系。哪怕和郭冲并无感情,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拒人于千里之外。 绿舞明白这一切,虽然她只想成为林觉身边那个永远的小丫鬟,永远陪伴着公子为他洗衣梳头做糖饼儿,但现实却让她无从选择。她知道公子的压力很大,发生的这件事很严重。一个不小心,生母容妃会死,郡主姐姐的娘家会受牵连,公子也要倒霉。而这都是她不能接受的。至于公子跟她说的那些什么太子之位的争夺的事情,绿舞其实并不感兴趣。那些事对她而言很遥远,她并不想去理会。 几名宫女已经在宫门前等候。绿舞进了宫门后,便被她们立刻簇拥起来,领到一处准备好的院子里,要为绿舞沐浴更衣见驾。绿舞看到那些衣服鞋袜和首饰之后吓了一跳,那些衣服太华丽了,首饰金光闪闪夸张的惊人。自己在容妃的身上看到过这些珠光宝气的凤冠霞帔,看着确实好看,但要自己穿上,却是有些不适。 领头的女官说,这是皇上的吩咐,皇上说她是公主,必须要穿这些衣服,戴这些首饰。这是礼节,马虎不得。 绿舞无奈,想起了林觉昨晚劝说自己的话,也只得同意更衣穿戴。当换上了这一套华丽的锦袍,带上了夸张的首饰之后,在周围宫女们啧啧的惊叹声中,绿舞却手足无措起来。即便是跟林觉成婚的时候,她也没有穿的这么隆重过。婚后林觉每看到漂亮首饰都要买来送她,公子从应天府回来的那一趟更是带了一大包的漂亮首饰给自己,可是绿舞从没有戴过,都珍而重之的藏在箱子里。一方面绿舞担心戴出去会被人以为公子对自己偏心,另一方面也是她朴素惯了,头上一根几钱银子的银簪子还是当年在杭州买的。就连林觉也常常说她不懂得打扮自己。 绿舞拒绝了宫女们要她照镜子看自己的样子的提议,倘若她肯的话,她会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像是已经换了一个人一般。那早已不是一个朴素寻常的女子,那是一个浑身珠光宝气,霞帔凤冠之下雍容华贵的皇家公主了。 穿了这套装扮之后,绿舞连路都不会走了。半晌才适应过来。随后在宫女内侍们的簇拥下前往延和殿西侧御膳阁而来。 …… 御膳阁中,郭冲面色苍白的坐在长桌一端,眼袋低垂着,眼眶淡淡的发黑,整个人疲态尽显。 长桌上琳琅满目摆着几十种菜肴,摆盘精致,色香味均为上品。平素郭冲其实很节俭,吃饭不过数道菜式便对付过去了,御膳房的厨子们反而没了用武之地。今日皇上传旨要大摆筵席,御膳房的御厨自然使尽浑身解数要露一手来,故而菜式做的格外用心精致。 然而,郭冲半点胃口也没有,昨晚他几乎一夜没有入睡,偶尔打了个几个盹,却又被一点点的响动便惊醒。脑子里想的全是事情。一会儿是辽人的危险,国家的安危,一会儿是朝廷里的事情,一会儿又是眼前这桩让他愤怒而且棘手的事情。任谁在昨天晚上也是睡不着的。 清晨起来之后,吕中天和杨俊又前来觐见,郭冲不得不见了他们,跟他们说了一会话。吕中天和吴春来是借着禀报朝廷事务的借口来的,但他们其实也没说什么大事,倒是话里话外关注着容妃一案的处置。 郭冲心中肚明,知道他们关心的是什么。但他并没有正面回答他们,只是告诉他们,自己需要考虑周全再做决定,这之前,暂且保密。 吕中天和吴春来离去之前的表情是失望的,这让郭冲再一次想起了昨晚林觉对自己说的那些话。林觉昨晚说的话近乎犯忌讳,因为他实际上指责了自己在立太子之事上态度暧昧存有私心,故而导致朝廷混乱的事实。这一点其实郭冲也早有反省。林觉所论的贤与不贤的话给郭冲震动不小。郭冲昨晚一直在脑海里想的便是,是否自己太过于为大周找个优秀的接班人,从而反而陷入了某种误区?就像当初变法一样,自己其实和严方二人一样也都是心急火燎的想要成果的,结果却欲速而不达? 林觉说,贤与不贤要看从什么角度。继位之人未必需要所谓的英明神武才是真的贤才。无为而治也是一种贤,能团结臣子也是一种贤。自己过于追求能力上的优秀,是不是走入了一个死胡同,反而导致朝中派系分裂,争斗起来不择手段? 当时林觉说的时候郭冲没有多想,但躺在床上辗转时,却咂摸出了林觉的弦外之音。林觉似乎是暗示这一次吕中天等人将容妃的事情给捅出来的行为也是这种争斗的表现。林觉为自己的罪行辩解的时候说,他宁愿隐瞒不报也要维护大局稳定,维护皇家体面和尊严,所以他知道此事,但却没有禀报。而吕中天等人的说法是,知情不报便为不忠,所以他们前来禀报了此事。 谁是真忠?谁是假忠?抑或是两种方式都是有道理的?郭冲并不能完全的做出评判。 对待此事的态度上,林觉的态度明显是大事化小,不要造成混乱。而吕中天和杨俊他们的主张是要严惩涉案之人,不可姑息,这态度的不同又各自是何种目的? 吕中天等人为了查证实锤,在知晓此事之后进行了一个多月的暗查取证,可谓是想绝对要此案有理有据,无可辩驳。确实,容妃面对铁证也根本没有任何抵赖的余地,她第一时间便承认了所为之事。这固然是为官者行事的态度,但是郭冲怎么感觉这其中似乎有一种不给自己留余地的感觉。在面对这般铁证面前,自己哪怕是想饶了容妃都找不到一丝丝的理由,这种感觉让人觉得怪怪的。 是否真如林觉所言,这一切都是太子之位惹得祸?他们真的是为了剪除异己,夺太子之位而滴水不漏,势在必得? 在清晨吕中天和杨俊前来之后,郭冲脑海中这些疑问似乎有了一些模糊的答案。他们表现的太急切了些。林觉可没来,但他们却急着来问了,这似乎是有些过于关切,急不可耐了。 郭冲烦恼矛盾而且愤怒。此刻他的内心的真实想法其实是拒绝面对这一切的,他宁愿这一切没有发生。他根本不希望面对这样的棘手局面。 面对满桌的菜式,郭冲一丁点的胃口也没有。他也不喜铺张。但今天是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女儿,自己唯一的女儿第一次和自己吃饭。他必须搞得隆重一些。这么多年,想想自己的女儿在民间受了那么的苦,郭冲必须要给予补偿。这一顿饭当然不算什么补偿,但这一顿饭的丰富与否,却是自己对绿舞的态度。自己要以慈父爱女的心态来接待绿舞,要让绿舞体会到自己对她到来的重视。 绿舞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郭冲眼睛一亮,双目紧盯在绿舞的身上,心中叹息不已:这一身衣裳上身,可不就活脱脱是年轻时候容妃的模样么?不是容妃所生还会是谁? “来啦,朕等你半天了。快来快来,让朕瞧瞧。”郭冲站起身来慈祥的冲着绿舞笑。 第一零八九章 重逢 绿舞快步上前敛裾行礼:“绿舞见过皇上。” 郭冲把脸一沉,佯怒道:“怎么还叫朕皇上?该叫父皇才是,你是朕的女儿啊。” 绿舞愣了愣,张不开口。但想起林觉的话,绿舞咬了咬牙,轻声道:“绿舞见过……父皇。” 郭冲抚须大笑道:“好,好,起来吧,起来吧。朕好高兴啊,没想到临到暮年,还得了个女儿。来来来,坐在父皇身边。今日父皇着他们做了七十二道御膳,专门款待我的女儿。一会儿你慢慢的尝,父皇陪着你。” 一旁的钱德禄躬身笑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人说女儿是父亲的贴心小棉袄,公主乖巧伶俐,将来必是皇上的贴心人呢。” 郭冲笑道:“还是你会说话,是啊,朕有了贴心小棉袄了。还站着作甚?坐啊,坐到朕身旁来。” 郭冲朝着绿舞连连招手。绿舞抬头朝四周看了看,轻声问道:“父皇不是说,今日许我见我的养母的么?她在哪里?” 郭冲皱了皱眉头道:“先用膳。用了膳再说。父皇答应你的事怎么会骗你。一会儿便着人带她来见。” 绿舞这才点头,侧身坐在郭冲身旁的椅子上。郭冲亲自起身,用筷子给绿舞夹菜,每一样菜都夹了一筷子,放在一只只小碗里。钱德禄带着几名内侍捧着托盘跟随着,来来回回将这些小碗摆在绿舞面前。绿舞面前的桌上很快便摆满了几十只小碗碟。 “吃吧,先试一试,哪一样好吃,朕便替你夹来。”郭冲笑道。 绿舞那里有半点胃口,即便面对这一大堆的山珍海味,有有什么进食的欲望。但见郭冲带着笑容殷切的看着自己,却又无法抗拒。于是便夹了菜送入口中品尝。 “怎样?”郭冲问道。 “很好吃。”绿舞点头道。 “那就好,多吃些。”郭冲笑道。 绿舞只得继续吃,菜确实烧的滋味极好,只是绿舞没有心思品尝罢了。加之众目睽睽的看着你吃,更是极为别扭。没吃几筷子,绿舞便停箸不吃了。 “怎么了?不合口味?”郭冲问道。 “吃饱啦。”绿舞忙赔笑道。 郭冲咂嘴道:“哎呦,你这才吃了多少?加起来不足小半碗。想来是菜不合口味。你放心,父皇着他们重新再烧一桌子合口味的。” 绿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确实挺好吃的,可是我饭量不大,每餐只有这么一小碗呢。父皇,绿舞知道你对我好,却是不用麻烦了。” 郭冲点点头道:“那就罢了。也许是宫里的菜你暂时吃不惯,今后便习惯了。” 绿舞点头道:“父皇说的是。父皇可否让我和养母相见呢?” 郭冲点头道:“罢了。钱德禄,去告诉赵元康,提那郑氏来此见公主。” 钱德禄躬身应了,快步出去传话。绿舞和郭冲坐在诺大的屋子里,绿舞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情形略有些尴尬。倒是郭冲打破尴尬轻声道:“绿舞,你告诉朕,那林觉平素待你如何?” 绿舞忙道:“公子待我很好。” 郭冲点点头道:“林家有没有人欺负你?那林觉也是三房庶子,在林家地位也不高,小的时候日子过得艰难吧。” 绿舞忙道:“倒不觉得,主母对我视同己出,虽然公子是庶子,看法上自然是有些不同的,但是我们过得很开心。真的,一点都没骗您,我们在杭州一餐只吃三样小菜,但过得确实很开心。” 郭冲点头道:“那就好。但无论如何,你都是身为人家的丫鬟,低人一等的。朕很自责,朕的女儿竟然在朕的眼皮底下沦落民间受苦,朕真的很难过。你若在宫中,在朕的身边,岂会受那些苦楚?都是容妃之过,朕想起来便气愤难平。” 绿舞轻声道:“真的没什么。其实我还感谢娘呢,如果不是她,绿舞怎会遇到公子?那绿舞这一辈子便再也没机会跟公子相识,并且嫁给他了。绿舞其实很幸运。” 郭冲白眼翻上了天,他难以理解绿舞对林觉的感情。林觉虽然是人中龙凤,但却也不至于让绿舞说出被换出皇家却觉得幸运的话来。这话可真有些胡言乱语了。 “绿舞,朕拟让你搬到宫里来住,延福宫里有个丽景阁,宽敞舒适的很。朕已经命人腾出来了,你搬到丽景阁去住,朕可以时时的看到你,你看如何?”郭冲道。 绿舞忙摆手道:“这怎么可以?绿舞是林家妇,怎能住在宫里?公子还要我侍奉呢。我不能来。” 郭冲心中不快,沉声道:“你是金枝玉叶之身,怎可为他人侧室,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朕不知道便罢了,朕既已知道此事,岂能再无视此事?朕倘若赐你女爵,公开你的身份,岂非天下人都知道朕的女儿给人做妾?朕的脸往哪搁?” 绿舞蹙眉想了想道:“父皇,我想过此事,要我离开公子是不可能的。要不父皇不要公开我的身份好了,这样便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了。绿舞只想和以前一样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对什么公主身份倒也没什么渴望。父皇放心,我既是您的女儿,便会尽我的孝道,我会时时的进宫见父皇的。这样不就两全其美了么?” 郭冲呆呆看着绿舞道:“那林觉给你吃什么迷魂药了?放着公主身份不要?要去给人家做妾?竟不顾皇家体面?自己的身份?” 绿舞抬头勇敢的看着郭冲道:“父皇,公子并没有给我吃什么迷魂药,绿舞只是因为喜欢他,爱他。林家对我有恩,公子对我有情有义,我潦倒时他们没有嫌弃我,没有看轻我。则我怎能在今日离弃他们。我和林觉已是夫妻,我才不管什么妾不妾的,我只要能天天看到他,跟在他身旁,便是幸福。父皇,很多事绿舞也没法跟您说清楚。” 郭冲沉吟半晌,叹息道:“我儿有情有义,是朕多心了。也好,此事朕暂且搁下,待朕想个两全之策再作定夺。” 两人再叙话数句,忽闻外边脚步声响,有人高声道:“犯妇陈氏已奉旨带到。” 绿舞闻言立刻站起身来,双目圆睁看向门口。郭冲摆了摆手,钱德禄高声道:“带进来。” 脚步响动,御膳阁门口人影一闪,两名内侍引着一名妇人走了进来。那妇 人衣着朴素,不施粉黛,满脸风尘沧桑之色,脸上皱纹纵横,发髻已然斑白。看上去就像街头普通老妇一般。但其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番沉静气质,却又和市井妇人天差万别。 绿舞先是愣了愣,旋即便从妇人的容貌之中找到了自己熟悉的记忆,那正是自己的养母陈氏。虽然十几年过去了,但儿时的记忆难以磨灭,妇人身上的熟悉的感觉依旧在见面之处便瞬间鲜活起来。 “娘亲!是你么?”绿舞喃喃的轻呼一声,眼泪便扑簌簌如断线珍珠一般落下,泣不成声了。 那妇人停了脚步,她开始并没有认出绿舞来,绿舞的容貌和在杭州时并无多大变化,但绿舞着凤冠霞帔之后早已模样大变,所以没有认出来。听的绿舞叫了一声娘,再看绿舞容貌,顿时惊呼出声。 “萍儿……你是……萍儿?”妇人颤声叫道。 绿舞飞奔而去,口中哭道:“娘,我是萍儿,我是萍儿。娘,是我啊。” 妇人眼泪涌出,快步上前,一把搂住绿舞大哭道:“萍儿,真是我的萍儿啊。萍儿,娘可想死你了。” 钱德禄皱眉欲上前喝止,一个市井妇人搂住公主大声哭叫,成何体统?但郭冲却摆摆手制止了他。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良久,这才分开,相互端详起对方来。 “娘,萍儿想的你好苦啊,这么多年,萍儿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娘。娘,这么多年你都去了哪里了?也不来看我一眼。你不知道萍儿多想念你么?” “萍儿,娘也想你啊,可是娘不能去打搅你。娘其实就在杭州,在杭州大街上看到你很多次,你跟着你主母和小公子在街市上,娘很想去认你,可是娘不能啊。娘打听了,你在林家过得很好,娘岂能让你跟着娘受罪?萍儿,你不要怪娘好么?当年娘迫不得已将你卖给林家去,娘不是不要你,而是当时娘和你弟弟妹妹都活不下去了,娘不想让你死,才给你找个好人家活下去。你明白么?” “萍儿明白的,萍儿岂会不明白娘的苦心。娘,这么多年,你过得还好么?娘你老了,头发都白了。真是让人心痛的很。可是我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娘。” “是啊,娘老了。我萍儿却长大了,出落的如此标志。你嫁给了林公子是么?好事啊,好事啊。那林公子一表人才,你嫁给了他,这一生便有了依靠了。” “是啊,我和公子已经成婚快三年了。可惜成婚的时候娘不在,娘也没喝到喜酒。回头定要补上。” “一定补上,娘还要给你补嫁妆呢,我萍儿嫁人,我这个娘却不在场为她祝福,娘真是愧疚无地。看到你今日这般,娘便真正的放心了。你爹爹在世的时候便跟我说,无论如何不能让你受委屈,要好好的待你。你爹爹若是地下有知,当不会怪我了吧。” “……” 母女二人絮絮叨叨说些往事,又哭又笑,疯疯癫癫。两个人四只手紧紧的攥着,便没有分开过。目光都在对方的脸上挪不开。一旁郭冲钱德禄等人看的真切,都能深切的体会到母女二人之间的情义真挚,心中颇有所感。 第一零九零章 重逢(续) (小朋友的节日,带他出去逛逛,今天无更了。月票走一走,活到九十九。) 然而母女重逢固然让人开心流泪,但现实却是残酷的,很快,陈氏便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听到了钱德禄大声的咳嗽之后,顿时从重逢的喜悦之中清醒了过来。也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的大不敬。眼前的女儿已经不是当年的萍儿了,她出现在宫中,出现在皇上身边。那件事自己早已招供,那便是说,萍儿已经恢复了公主的身份了。自己还怎能将她当做当年的那个陆家女儿看待? “哎呀!”陈氏忽然叫了一声,松开了绿舞的手,撤身后退。 绿舞诧异道:“娘,怎么了?” 下一刻,绿舞看到陈氏缓缓跪倒在身前。 “民妇叩见公主,民妇失礼,万望公主恕罪。”陈氏轻声道。 “娘,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绿舞不知所措的叫道。 “民妇不敢,是民妇忘记自己的身份了。还请公主恕罪则个!”陈氏缩了身子,避过绿舞伸过来的手依旧轻声道。 “娘,你是我的娘啊,你是要折杀我么?快起来,快起来。”绿舞记得都要哭出来了。 郭冲站起身缓缓走过来,沉声道:“绿舞,她说的没错。她只是个民妇罢了,你是朕的公主,岂能跟你母女相称。她是害的你和朕分离这么多年的犯妇同谋罢了。” 绿舞摇头叫道:“不不不,她是我的娘啊。她没有害我,她怎么会害我?” 郭冲皱眉喝道:“不要胡闹,她不过养了你几年罢了,倘若不是因为这一点,朕还容她活着么?陆非明犯下滔天大罪,陆家上下都要被处死才是。倘若不是朕念及她养育了你,朕岂会对她客气。却要以你养母自居,那是妄想。绿舞,你莫要惹的朕生气,知道么?” 绿舞呆呆无语,她看得出郭冲是真的有些恼怒了。她不敢再倔强顶嘴,因为她担心一旦真的惹怒了皇上,皇上会杀了陈氏。昨晚,他当着自己的面便要赐死自己的亲娘,更何况是眼前这个养母了。而且是个犯了罪的养母。 郭冲看着跪在面前的陈氏,沉声喝道:“犯妇陈氏,你要自己明白自己的身份。再口出不当之言,做出有悖上下之礼的逾矩言行,朕绝不轻饶。”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犯妇知罪,再也不敢了。”陈氏连连磕头道。 郭冲点点头,转向绿舞道:“朕出去花园之中转一转,你们说说话吧。记住你是公主,要自重身份。不要再惹朕不高兴了,朕心里不高兴的事情已经太多了。” 绿舞无可奈何,无法拒绝。绿舞已经开始明白,不管自己公主的身份公不公开,不管她愿不愿意,她的生活都将发生巨大的变化了。她似乎已经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当个公子身边安静的小丫鬟了。她将不得不遵循和适应一些她本不愿面对的规则,这一切甚至连公子都无法帮她,因为这是皇族之事,公子也鞭长莫及。 不过从郭冲的行为看得出来,他还是给了自己一些面子的,他说出去走走,其实便是给自己和娘亲单独说话的机会。让她们能不受打搅的叙母女之情。这一点,绿舞微有感激。 郭冲在钱德禄的陪同下离开,御膳阁中只剩下绿舞和陈氏两个人的时候,绿舞忙上前搀扶陈氏。 “娘,他们走啦,快起来吧。” 陈氏摇头不肯,摆着手道:“我不能起来,我得守规矩,不然他们会杀了我,也杀了你的弟弟和妹妹的。公主快退回去,不要害了我们的性命。” 这一句‘不要害了我们的性命’的话,让绿舞的心如遭雷击,呆呆的僵立在那里。原来自己的亲热会带给娘亲这么大的压力,原来自己会送了她和弟妹们的性命,自己这公主的身份反而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么? “那么……娘你起来吧。我命你起身的,这总不要紧了吧。”绿舞轻声道。 “遵命,多谢公主。”陈氏叩谢,缓缓站起身来。 绿舞叹了口气,指着身边的椅子道:“娘你坐下吧。” “民妇不敢。”陈氏忙道。 绿舞皱眉道:“娘,你真的不用这么怕,你这么着,我很难受。” 陈氏轻声道:“民妇也不想这样,可是民妇真的害怕啊。你弟弟妹妹的性命我不能不顾,那是你爹爹留下的骨血。我已经对他不忠了,我改嫁了他人,没有为他守节。但他的儿女我一定要帮他保全,否则……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泉下我也无颜见他的。” 绿舞呆愣片刻,点头道:“娘,我明白了。弟弟妹妹现在何处?他们都还好么?也和你一起被带到宫中了么?” “没有,他们被人看押了起来。在那个叫吴大人的府里。我们就是被人从杭州抓来,押到那个吴大人府里的。你现在是公主了,我可不可以求你救救他们。他们虽不是你的亲弟妹,但你记得么,小时候你可是很喜欢他们的,天天带着他们玩儿。你弟弟现在还记得你的样子。他已经十八了,说合了张家的 女儿,原本今年要成婚的。可这么一来,怕是张家要退婚了。”陈氏轻声道。 绿舞微笑道:“小言已经十八了啊,好快啊。我离开的那年他才六岁,比我小两岁呢,还是个爱哭的小家伙。一转眼都十八了。” “是啊,十二年了,岂能不长大?你妹妹嫣儿都十六了,眼看也要嫁人了。他们是你爹爹留下的骨血,我岂能不保全他们。本来……那件往事我是绝对不会说的,可是他们拿嫣儿和言儿的命逼我,我不能不招供了。你……不会怪我吧。”陈氏道。 绿舞摇头道:“娘,我当然不怪你。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会有一千种办法让你开口的。这件事本跟你们无关,你们其实也是受害者。娘你放心,我定去求皇上,让他放了你们。以后你们便留在京城,去我家里住。我夫君人很好,家里人也都很好,他们会好好的待你们的。你在我跟前养老,将来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陈氏眼睛一亮,旋即叹息道:“要真能如此便好了。你若能救下你弟妹脱却樊笼,那也是他们的福分造化。倘若不能,万万不要勉强,我也不希望皇上责罚你。这宫里规矩多,稍微不小心便要获罪,你……你……自己也要小心才是。” 绿舞感动不已,到这个时候,陈氏还考虑自己的安危,她其实应该恨自己才是。若不是自己,她们也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她也应该恨爹爹陆非明才是,那个男人的所为应该给她带来了巨大的伤害,但她没有一句抱怨,反而担心不能保存他的儿女而无颜泉下见他。陈氏的心有多么的宽广,有多么的隐忍。同时,也是多么的可悲可叹! “娘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皇上也不会对我怎样。再说我有夫君保护便什么都不怕。”绿舞轻声道。 陈氏看着绿舞的脸,轻轻点头道:“那林公子一定是很有本事的。看得出来,你对他很是信任。他定也对你疼爱有加。” 绿舞点头道:“娘,别的不敢说,我可以为夫君去死,倘若我有难,公子也会为我拼命。虽然这些话我们平时没有说过,但我知道,我们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陈氏点头叹道:“我相信,我真为你高兴。否极泰来,终得好报。得良人若此,此生无憾了。” 陈氏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悲凉。不知道是想起了自己嫁的那个人,心中做了比较,为自己的命运而哀叹。亦或是对绿舞能得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夫君而欣慰。在她的心里,不知道有没有诸多的遗憾。 谈及林觉,绿舞想起来进宫之前林觉嘱咐的话来,林觉要她打听清楚,到底陈氏知道些什么,她又交代了些什么。林觉要做到知己知彼。昨晚虽暂时稳住了局面,但是焉知不会恶化。倘若这陈氏知道的更多,在郭冲的逼迫下极有可能再次招供出些什么,到那时,便什么都完了。也许绿舞可以问出陈氏到底知道些什么。 “娘,你说你在杭州被人抓来的京城,那位抓你的吴大人可是吴春来?”绿舞问道。 “吴春来?我不认识什么吴春来。只听到别人喊他副相大人,难道是朝廷的副宰相不成?”陈氏轻声道。 绿舞点头咬牙道:“那就是了,这个吴大人便是当今朝廷的副相吴春来,这个人忘恩负义,趋炎附势,心肠歹毒。娘和弟妹落到这个人的手里,怕是吃尽了苦头了。这个狗……狗人跟公子也是死对头,他逼死了公子的老师方大人,坏的……坏的很。” 绿舞本想骂吴春来‘狗贼’,但她不擅骂人,污言秽语说不出口来,所以说出了‘狗人’这个不伦不类的词语来。确定是吴春来抓了陈氏母子三人,绿舞对吴春来的痛恨又加了一层。 “是啊,他先是劝我招认当年之事,我岂肯招供。他便折磨嫣儿和言儿,当着我的面拿刀子割慎言的肉,还说……还说……要将嫣儿卖到青楼里去。不是我愿意说出当年之时,实在是迫于无奈。倘若是割我的肉,要我的性命,折磨我的话,我都是不会招认的。可那是慎言和嫣儿啊。他们一个才十八岁,一个才十六岁,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怎可让他们为此而受折磨,我这个当娘的如何能置之不理?”陈氏身子颤抖着,想起被逼供时的情形,心中既愤恨又恐惧。 “娘,我明白。我不是怪你,我只是问问情形。你都告诉了吴春来些什么?你对当年的事情知道多少?”绿舞轻声问道。 “我其实知道的不多,那时我生了一个男孩儿,你爹爹跑来跟我说要拿那孩儿去换太子府里卫幼容所生的女孩儿出来。我当然不肯。我知道你爹爹对那卫幼容依旧念念不忘,当年他们在京城的事情我也是知道的。我嫁给你爹爹也是因为你爹爹确实一表人才,让人爱慕。那卫幼容嫁了人之后,我本想着你爹爹娶了我,我好好的待他,他便会淡忘了别人。但是你爹爹并没有忘了此事。我不肯换,你爹爹便说,这是他最后帮卫幼容一次,帮了她之后,再无想干。他说,他以后再也不会想她,会好好的爱我。他还说,我们的儿子进了太子府中,将来便是皇子,会一辈子享受荣华富 贵,总比在我们家里好的多。也算是一种造化。那时候,我刚刚生了孩儿,精疲力竭,脑子也是糊涂的。你爹爹百般求肯,我也无可奈何。我想,倘若能换回你爹爹从此一心一意的对我,便将孩儿跟那卫幼容换了去又如何?当时年轻,什么也不懂,倘若是现在,我绝不会那么做。只可惜当年我却不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便让他将那出生才一个多时辰的孩儿抱走了。” 陈氏哑着嗓子回忆着当年之事,几度因为痛楚而剧烈喘息,但还是用极大的勇气将此事说了出来。当年的她确实太在意陆非明的感受。受不得陆非明在塌旁哀哀恳求的样子。事后想想,她后悔莫及。自己怎么能容丈夫将自己的孩儿送给别人,实在是糊涂之极。 绿舞还是第一次从当事人的口中听到具体的细节,陆非明在她心目中原本是慈爱和敬重的存在,但现在,这个形象却崩塌了半边。他那些话明显是哄骗之语,娘当时便信以为真。娘怕是还不知道,其后那些年,爹爹一直跟自己的生母是有联系的。娘还以为爹爹当时会回心转意。爹爹直到八年之后才真正的回心转意,那却是因为被容妃娘娘伤透了心之故。 “后来怎样?”绿舞轻声问道。 “后来……半夜里,你爹爹便将你抱回来了。那天晚上冷的很,你来时被你爹爹裹在大氅里,浑身冻得冰凉。我当时其实不肯看你的,因为你是卫幼容所生的孩儿。可是你见了我之后居然对我笑了,那么小的孩儿,本不该会笑的,但是你真的笑了。那一笑,让我的心软了下来。我便哭着将你抱在怀里喂奶。你吃的很香甜,我却哭的肝肠寸断。” 陈氏说着这些,眼里落下泪来,绿舞再也忍不住,上前搂住陈氏的颈项,泣不成声的道:“娘,你虽非我亲生母亲,但我心中将你视若生母。若无你,我怕是早已死了。多谢娘当年的收留。养育之恩,终生不忘。” 陈氏也忘了郭冲的警告,搂着绿舞,哀声哭泣。 母女二人再哭一场,抽噎着分开来。绿舞知道也再无询问的必要了,陈氏其实并不知更多内情。也根本不知道容妃调换子嗣的目的和幕后的指使者是谁。所以,林觉所担心的事情会进一步恶化的可能是不存在的。再者绿舞也不忍再询问下去,往事峥嵘,回忆心伤,每一句询问,都要勾起陈氏心中的伤痛,都会让人心中痛楚。 见郭冲他们还没进来,绿舞替陈氏擦干眼泪,扶着她坐在桌案旁。陈氏看着满桌子的菜发愣,喉头有些动弹。绿舞忙问道:“娘用了饭了么?” 陈氏苦笑道:“我哪里还吃的下去饭?” 话虽如此,陈氏却看着菜咽着吐沫,肚子里也发出咕咕的叫声。实际上她早上到中午已然两餐未食。带进宫里之后,虽然郭冲并没有虐待她不给她饭吃,但陈氏忧心如焚,担心自己和儿女的安危,只喝了些水,一点胃口也没有。但此刻,见了绿舞,得了绿舞的许诺会救自己,顿时心情好了许多,肚子也饿了起来。只是出于矜持,不好明说。 “娘陪我吃些东西吧,我肚子饿了,但我不习惯一个人吃。娘就当陪我吃一点好不好?”绿舞甚解人意,轻声说道。 陈氏点头笑道:“如此我便陪你吃些。” 绿舞大喜,亲自动手,给陈氏夹了一大堆的菜肴在碗碟里,双手捧着放在陈氏面前,自己只用小碗夹了一些笋片等素菜,舀了一小碗蛋花汤陪坐在旁。绿舞自己是根本没有胃口的,这只是为了陪陈氏吃饭罢了。 陈氏吃的甚是香甜,一碗饭菜吃的干干净净,甚至还打了个饱嗝。这时才发现绿舞只喝光了汤水,连小碗中的素菜都没吃完。不仅有些羞臊的道:“我……是不是太失礼了。” 绿舞没有说话,却怔怔的落下泪来。她可不怪陈氏失礼,她只是心中悲哀。记忆中的小时候,陈氏是个温婉雅致的女子,真可谓笑不露齿,行止端庄之人。自己的记忆虽然模糊,但在见了陈氏之后很多事都回忆了起来。那时候的陈氏美丽而又守礼,是妇人中的典范。可现实粉碎了一切的精致和优雅,际遇的改变让一切都改变了。面前的陈氏早已不在乎什么笑不露齿之类的事了,为了生活,为了挣扎求存,她早已成为了另外一个人。而记忆中那个精致的女子已经烟消云散了。 陈氏见绿舞落泪,惊愕起身便要询问。此刻郭冲等人归来,陈氏赶忙跪倒在旁,不敢多言了。 郭冲看着桌上吃过的碗碟,正要说话,绿舞忙解释道:“父皇,我适才没有吃饱,想吃些东西。但我不想一个人吃饭,于是便请我娘陪我吃了些。父皇不会怪我吧。” 郭冲笑道:“这有何妨。你们话说的差不多了吧。陈氏,你该走了。” 陈氏低低称是,抬头看了一眼绿舞,起身躬身退下。绿舞追上几步,拉着她的手低低道:“娘你放心,我会救出弟弟和妹妹他们的,你且安心,很快我们便会团聚的。” 陈氏脸上一喜,却也不敢有所表示,连连点头,轻声道:“多谢公主,民妇告退了。” 第一零九一章 流言 陈氏离开后,郭冲微笑对绿舞道:“这回你该高兴了吧,朕说了让你见她,自然不会食言。” 绿舞盈盈跪倒,道谢道:“多谢父皇成全。绿舞还有一个请求。” 郭冲欠身皱眉道:“还有什么请求?” 绿舞幽幽道:“父皇当也知道,此时我养母也是受害者,她其实并未参与其中。只是我养父做主……交换了孩儿,她也无法阻止。这么多年来,她担心受怕颠沛流离,着实可怜。我那两个弟妹至今还被扣押在吴副相府中,他们更是跟此事毫无干系。绿舞恳请父皇开恩,能饶恕他们。绿舞打算将他们接到家里,好好的安顿他们。父皇,您能答应么?” 郭冲皱着眉头道:“你是说陈氏的儿女在吴春来府中?” 绿舞点头道:“正是。吴副相以我弟妹的性命相逼,我养母担心他们的安危。” 郭冲点点头。沉吟半晌道:“绿舞,朕可以放了他们,朕昨晚已经想好了,林觉说的对,这件事还是大事化小的好。朕不想将这件事弄的天下皆知。朕决定暂时对此事保密。陈氏和她的儿女,朕可以放了。但是你要接她们去你府中却是不妥,此举岂非告诉别人他们跟你有关联。这么着,朕赦免了她们,但她们必须远离京城,越远越好。否则总有人会挖出此事来,或者她们自己嘴巴不严实,也会走漏风声。你看如何?” 绿舞虽然心中不甘,但却也知道需得尊重郭冲的意思。能将陈氏和弟妹救出来便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就算不能呆在京城,那也起码可以活命。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多谢父皇恩典,绿舞替养母一家,感谢父皇隆恩。”绿舞叩首道。 郭冲叹息一声,伸手拉起绿舞,轻抚她手背道:“绿舞,你不用跟朕这般见外,你是朕的女儿,这么多年受了不少苦,朕也会加倍的疼你的。那陈氏本无大过,而且养育了你还有功劳。功过相抵,朕理应宽恕了她。哎……朕也不知道到底这是怎么了?事情忽然变得一团糟了起来。朕昨晚彻夜难眠,就在想该怎么做菜合适。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林觉的话说的对,朕还是不要去深究此事,大事化小小时花了的好。相关人等朕会给予处罚,但却并不想公开。有些事朕会暗中调查出结果来,看结果而定。朕实在不想闹得天下沸然,朕也没脸面不是么?” 绿舞轻轻点头道:“父皇说的是,夫君也是这个意思。他昨晚出宫时也说,皇上不容易,遭遇这些事情,会大损皇家威严。他说,要是皇上能忍住愤怒,大事化小,便会少了许多纷扰。但这承受最多,最受煎熬的反而是皇上。” 郭冲愣了愣,拍着大腿叹道:“还是林觉了解朕,朕其实才是最受煎熬的那一个。朕之所以选择大事化小,还不是为了我大周社稷江山着想。我得感谢林觉和你昨晚制止了我赐死容妃,倒不是容妃不该死,她罪孽深重,罪该万死。但朕就这么杀了她,太后知道了之后必然伤心欲绝。倘若太后有个三长两短,朕这不孝之名也将播于天下了。朕也不想去追杀什么幕后之人了,越是追查,朕怕会知道更多的让朕无法接受的事实。或许朕该宽容些,只需让一些人知道,朕明白他们在捣鬼,但朕可以饶恕他们这一回,希望他们能够自省吧。真要是逼得朕不得不出手,朕可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郭冲这番话看似是说给绿舞听的,但其实是说给林觉听的。或者说是说给其他人听的。虽然林觉不在场,其他人也不在场。但郭冲知道,绿舞会将这些话告诉林觉,林觉也会将这些话转述给可能的 幕后之人的。郭冲之所以这么做,自然不是什么隐忍,他是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决定。在目前的局面下,郭冲必须稳住局面,不要激化局面。郭冲也绝非隐忍之人,他是想将此事暂时冷却下来,而他会在被地里慢慢的暗中调查,直到掌握完全的证据。 这不仅是掉包子嗣一事,也将包括郭昊之死的事。郭冲其实已经下定决心,在将肩头这副担子卸给他人之前,必须彻底的整饬朝廷和内宫,为继任者扫清障碍。他本已没什么作为,便将此事当做是身在皇帝位上最后的贡献,为郭氏江山多尽一份心力吧。 …… 春日午后,正是慵懒之时。吃了午饭之后的京城百姓们习惯于休息那么一小会,为下午的活计积蓄.精力。京城大大小小的茶楼酒馆此时是爆满的。人们在这里聚集喝茶,吹牛聊天,闲谈八卦,休息身心。 某间热闹的茶馆里,有人神秘兮兮的开始对同桌的人说话。 “……听说了么?宫里出大事了。”神秘兮兮的某人对着同桌喝茶的陌生人道。 一桌子人本来都在闲聊别事,闻言都瞪大眼睛转过头来。 “啊?宫里出事了?我等却不知,说来听听?” 皇家和宫中之事一向是百姓们最为喜欢的八卦之一,此刻自然是个个侧耳倾听。 “嘿,你们可真是孤陋寡闻,全城都传开了,偏你们不知。我舅哥的叔公的妹夫的三姨夫有确切的消息来源,说宫里出大事了。知道那个容妃娘娘么?便是当今太后的侄女儿,皇上身边的容贵妃……她犯事了。”那人咂嘴道。 “啊?犯了什么事?”一群人瞪眼伸脖子宛如逐臭之蝇。 “我可不说,万一你们跑去官府举报我,我可吃不消。这事儿可了不得,嘿,真是精彩,比江南大剧院的话本演的还离奇。”神头鬼脑的人物一边吊着人的胃口,一边摇头拒绝。 “你这人,说了一半又不说,真是扫兴。谁有空去官府举报你?闲的没事做不成?谁那么干,谁便是孙子王八蛋。”众人纷纷表达不满,白眼珠在桌上乱飞。 “得了得了,瞧你们这么有兴趣,咱就跟你们说说。那容贵妃啊,可真是胆大包天啊。十二年前,那容贵妃干了一件大逆不道之事,瞒了皇上这么多年,这不,被人给抖落出来了。你们知道她干了什么吗?”神秘兮兮的汉子说道。 “哎呦,你卖什么关子啊,急死老子了。她干了什么了?”一群人纷纷叫道,吸引得半茶馆的人都伸着脖子朝这边听来。 “罢了,直说便是。那容贵妃玩了个狸猫换太子的把戏,为了后宫争宠,她将生下来的公主偷偷跟人换了个儿子进太子府。便是后来的三皇子郭昊了。你说这事是不是大逆不道?换了个外人的儿子给皇上当儿子,简直匪夷所思。” 茶馆之中鸦雀无声,满屋子眼珠子乱滚,一脚可以踩爆十几个眼球。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那个口若悬河之人发呆。这个消息简直太劲爆了,劲爆到让人无法相信。 “怎么可能啊。容妃娘娘能干出这事儿?” “就是,这也太离奇了吧。胡说八道这不是么?” 有人低声议论道。 “切!一帮傻子,你们懂个屁!生了皇子有用还是生了公主有用?皇后和梅妃都生了儿子,容贵妃是太后的侄女儿,她要是生了个公主,太后心里开心么?以后可怎么跟皇后和梅妃争后宫之位?一看你们便都是些泥腿子,啥也不明白。母凭子贵,后妃生了皇子便从此一飞冲天了。将 来倘若皇子当了皇上,你们用你们的猪脑子想想,那是怎样的局面?”神秘兮兮的汉子一脸的鄙夷。 “哦,哦,哦。”屋子里一片恍然大悟之声。这道理一点便透,倒也不难领悟。 “容贵妃也忒胆大了些,倘若那换来的皇子当了皇上,岂非连我大周都变天了?这可真是天大的罪过啊。皇上怕不是要气死了。”有人喃喃道。 所有人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后果可真是太严重了。 “该死的,听说那三皇子郭昊夭折了,不然还真的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老天开眼。这容贵妃如此胆大包天,皇上岂能容她?”有人轻声道。 神秘汉子点头道:“那可不?皇上昨晚下旨,将容妃打入冷宫囚禁了起来了。” “只是囚禁,那可太便宜她了,得千刀万剐才是啊。”众人纷纷道。 “这咱就不知道了,或许皇上是暂时留着她性命也未可知,总之,这事儿是爆出来了。还有更离奇的呢,你们知道那换走的公主是谁么?”神秘汉子道。 “谁呀?”众人忙问道。 “当今三司使林大人知道么?他有个小妾叫绿舞,这绿舞便是皇上的亲生女儿,当今的公主。劲不劲爆?刺不刺激?”神秘人腻声笑道。 “啊?”茶馆中众人的眼珠子第三次离眶出走,满地乱滚。 “这特娘的比江南大剧院的话本还要曲折离奇啊。当今公主在林三司使大人身边做妾?还有比这更离奇的么?这要是真的话,皇上不是要吐血?这林大人可真是派头大,当今公主是他的小妾?特娘的,这算什么回事。” “可不是么?皇上居然一无所知,养着别人的儿子当皇子,公主给人做妾,皇家颜面何在,皇上体面何存?这怕是天底下最丢人的事情了。这容妃可真是胆大包天,皇上怎么不将她千刀万剐?” “皇上真是可怜啊,我们都替他心痛。身边的贵妃干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估计皇上要气的吐血了。这个容贵妃平素好像还挺本分的,怎么会干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这种事情不像是一个妇人敢做的,搞不好背后有人指使。对了,容贵妃换了谁的儿子啊,那郭昊是谁人之子?搞不好这个送儿子的便是背后的主谋。” 一群人既兴奋又义愤填膺的议论着。 神秘人满意的看着这些人的神情,轻声道:“多的我不敢再说了,我只知道三皇子郭昊是原来有个礼部侍郎陆非明之子。那陆非明跟容贵妃之间曾有过一段私情。这事儿很多年没人敢提了,但城里超过四十岁的人都知道这段往事。我可不能再多说了,在下还有事要做,恕在下先告退了。” 那神秘人起身来一拱手便往外走,一群人纷纷叫道:“哎哎哎,别走啊,还没说清楚呢。” 神秘人不理,快步出门,消失在街上的来往的人群之中。 茶馆中众人面面相觑,很快便重新拾起了话题来。 “原来是陆非明?那这事老汉我可是听说过的,当年的事情可闹得欢呢。真没想到是他的儿子。” “老刘,快给我们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陆非明和容妃之间发生过什么事?莫非是陆非明给皇上戴了绿帽子?哎呦,这事儿可越来越有意思了。咱们可怜的皇上怕是不止要吐血了,要呕血三升了。” “是啊,倘若容妃不贞,便是又加一项大罪。这贱人可是百死莫赎了。老刘,快给讲讲当年之事。” “……” “……” 第一零九二章 蜚语 同样相似的场景不仅是在眼前这个茶馆之中,京城大大小小几十家茶馆之中几乎都出现了自称有消息来源的神秘汉子,他们成功的将宫闱之中发生的这件惊世骇俗之事引爆了舆论的炸弹。这些茶客酒客们个顶个都是传播八卦的好手,仅仅不到一个时辰后,整个京城的街头巷尾,酒楼茶肆之中都已经开始流传着这件案子的始末。 消息在迅速扩散的同时,也在进一步的挖深和衍生。各种相关的八卦和消息也开始满天飞,各种无端的猜疑和编造也成了谣言的一部分。正所谓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百姓们是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的,所有人都开始成为这件案子免费的造谣者,将整个案子变成了一个个极为离奇和荒诞的故事来传播开来。 舆论如沸,在短短半天之内,无数个离奇的版本衍生而出,耸人听闻,不堪入耳。 版本之一便是容妃和陆非明私通偷情。流言绘声绘色,描述出容妃和陆非明如何余情未了,之后在皇上的眼皮底下暗通款曲。还说公主绿舞其实也非皇上骨血,而是陆非明之女。容妃将女儿换了儿子,其实是换汤不换药,都是陆非明的骨血。所不同的是,陆非明想以这种方式偷梁换柱,将郭氏天下变成姓陆的。而容妃恋奸情热,甘于当帮凶,为奸夫攫取天下。 版本之二是,幕后指使容妃的另有其人,便是梁王郭冰所为。说梁王觊觎皇位,但无从下手。于是利用容妃急于争宠的心理,从中安排,换了公子为陆非明之子。梁王假装不知,待将来陆非明之子登基之后再一举揭露,取而代之。 另有衍生版本无数,皆涉及绿舞容妃太后等人,离奇荒诞,脑洞大开。不得不佩服百姓们的脑洞之大,在这种事情上越是约束言辞,他们便越是敢想敢说,什么荒诞不经的言论都敢往外冒。当然,这少不了一些人的推波助澜。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一拨人放出新的消息,然后将事情推入另一个离奇的高潮之中。 林觉午后接了绿舞回家,本来和妻妾们在后宅闲聊说话。傍晚时分,消息一波波的送进来。一开始林觉还不太在意,直到送进来的消息越来越荒谬,林觉才意识到舆论已经失控了。同时也意识到必是有人在推波助澜故意造成眼下的局面。 更让林觉恼火的是,林虎来报,府门外有百姓聚集,说要看看大周公主。林觉亲自出府查看,果见一群百姓在林府前指指点点的起哄。林觉大怒,命护院持械出门,一顿乱打乱踢,将数百好事者打的鬼哭狼嚎抱头鼠窜。 回到后宅之中,林觉冷静的细想事态,心中有了计较。当即决定连夜进宫见驾。然而没等林觉出门,宫中内侍已经传旨前来,要林觉速速进宫面圣,林觉知道,外边的舆论已经被宫中所知了。郭冲肯定已经知道了这一切,所以急召自己前去问询。 林觉走进延和殿春明阁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明亮的烛火照耀下,郭冲脸色阴沉的如同天上的乌云一般坐在桌案之后。对面侧首站着三个人,那是吕中天杨俊和吴春来。 “臣林觉叩见皇上。”林觉快步上前高声唱喏行礼。 郭冲直起身子沉声道:“起来吧,朕正等着你呢。几位爱卿也等着你呢。” 林觉高声道谢起身,转身朝吕中天等人拱了拱手,算是打个招呼。出了吕中天,其余两人连手也没抬起来,根本没搭理林觉。 “林觉来了,朕也可以说事了。几位爱卿可听到外边的流言了?”郭冲没有拖泥带水,开口便直奔主题。 “朕得了禀报,城中流言四起,舆论如沸。谈及的竟然是朕要你们保密的关于容妃的案子。而且各种诋毁污蔑甚至是辱骂的言辞,各种臆测的胡言乱语简直不堪入耳。朕很恼怒,不知你们听了作何感想?不过朕不是请你们来谈感受的,朕要问的是,是谁违背朕的旨意将此事泄露出去的?知情之人除了朕之外便只有你们几个,朕已经跟你们明确说了,此时暂不张扬,然而还是泄露了出去。你们是否要跟朕做个解释?”郭冲冷声说道。 “皇上,老臣绝对没有泄露此事。请皇上明察。老臣知道此事重大,岂敢随意散布?必是另有其人。”吕中天躬身说道。 吴春来也躬身道:“皇上,这等事乃是极为秘密之事,臣岂敢胡乱泄密。不要说皇上还下了旨意,就算皇上没有下旨,臣也必是守口如瓶的。” 杨俊皱眉大声道:“皇上原来是为这个事召见老臣的?老臣今日在南城军营视察禁军装备,操练队列,天黑刚刚进城便被叫来见驾,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城里乱糟糟的问了几句,才知道是那消息泄露了。皇上莫非是怀疑老臣大嘴巴散布谣言么?” 郭冲面色阴沉,皱眉道:“知情者只有很少的人,你们几个知道,还有便是容妃等数人知晓。容妃已经移居长春阁不能随意外出,朕身边的人知道的也只是钱德禄而已,他是不可能说的。然则,这消息是自己长了翅膀飞出去的?抑或是朕自己跑出去跟百姓们说的不成?” 众人沉默不语。吴春来忽道:“林大人怎么不说话?林大人是不是回府之后跟身边人说了这件事?还有……公主……会不会不小心泄露了出去?” 郭冲闻言,目光落在了林觉脸上,沉声道:“是啊,林觉。你怎么不回答朕的问话?莫非是你不小心泄露出去的?” 林觉皱眉沉吟道:“臣没说话是在思考此事的蹊跷之处罢了。不说话可并不是默认。” 吕中天淡淡道:“那么林大人可思考出什么结果来了?” 林觉静静道:“吕相,还真别说,我还真的摸到了一些门道来了。” 吕中天一愣,不自然的点头道:“林大人智慧超群,但不知有些什么门道。可否说出来给我们听听,也好让我们茅塞顿开。” 林觉无视他言语中的揶揄之意,转向郭冲拱手道:“皇上,臣自知道街头的流言之后便一直在思索是谁泄露了这件事。此刻臣有了一些想法,请求禀明皇上。” 郭冲神色稍缓,点头道:“快说,你认为泄露消息的是谁?” 林觉摇头道:“臣可不知道是谁。” 郭冲一愣,脸有愠色。吴春来和吕中天两人对视一眼,露出讥讽之色。 林觉沉声道:“皇上,臣认为,眼下这件事是他人有意为之,是一场有蓄谋有计划的行动。是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的。臣无需说出是谁泄露了消息,但只分析一番 ,便不难得出结论。” 郭冲瞪大眼睛道:“哦?你是这么看的?你认为这是故意的泄密?” 林觉道:“当然,皇上您想,上午还风平浪静,到了午后突然便爆发了出来,而且蔓延之迅速,流传消息的内容细节之真实,明显是有人知道内幕,并且有计划有组织的散布了这些流言。便是要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世人皆知。倘若只是无意间的泄露,怎么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满城爆发?一波一波的消息放出来,并且背后有人推波助澜,才有此效果。这倘若不是有意为之,还能是什么?” 郭冲皱眉思索,缓缓点头道:“你这么一说,朕倒是想起来了。朕命人去查了,这些消息几乎同时在京城内外城各处开始流传,确实有些蹊跷。确实像是有人故意在各处散布,形成爆发之态。可恶,是谁这么干的?其目的到底是什么?” 林觉沉声道:“目的其实很简单。容妃娘娘的案子似乎没有按照某些人所想的那般结果去走,有人不希望看到现在这个结果,故而便想出这种办法,散布泄密,以民间舆论来让皇上不得不应对。说白了,他们不喜欢皇上这种大事化小的作法,所以便背后搞这种言论胁迫的办法。” 林觉此言一出,一旁的吴春来和吕中天尽皆变色。他们万万也想不到林觉的智慧如此超群,事情一出来,便已经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将他们的老底子都掀开了。这样的对手简直太可怕了,虽不能称之为事事料敌机先,但很短时间里便能分析出事情的真相,在他面前就像是光着屁股走路一样,似乎什么都看穿了。 更可怕的是,吕中天和吴春来依旧依稀嗅到了一丝危险。林觉既然已经能分析出自己这么做的目的,那么他必是已经知道此事是自己等人设计所为。他若当场点明此事,该如何是好?吕中天和吴春来绷紧了神经,提高了警惕,心中开始准备如何和林觉进行一场狡辩和交锋。 郭冲皱眉思索片刻,沉声问道:“林觉,你是说他们希望朕杀了相关人等,不喜欢朕对此事的处理。但杀了容妃等人,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林觉沉声道:“皇上,杀不杀容妃其实不是问题的关键。皇上只要听听外边流言的内容便不难得出结论来。外边的舆论已经不仅仅是这些了,臣看到了有人刻意将此事往梁王府身上引趋势。他们不仅要皇上杀了容妃,而且要坐实梁王府是幕后指使者的事情,其目的便是要皇上大动干戈,将所有相关人等一并处置。他们需要激怒皇上,逼迫皇上做出不理智的举动,不希望皇上将此事隐瞒。所以,皇上下旨要求所有知情人噤口不言此事,并没有对这件事大张旗鼓的处置之后,这些人便不开心了,他们便要造出舆论来让此事公开,造出局面大乱,借以逼迫皇上不得不做出反应。” 郭冲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然则,他们这么做的真正目的何在呢?是谁要朕杀了容妃等相关人等,并将这把火烧到梁王府身上呢?” 郭冲这么一问,吕中天和吴春来两人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们在等待着林觉说出他们的名字来。一旦听到林觉说出自己的名字,他们便会全力发动反击。所有的言辞都已经想好了,就等着林觉开口了。 第一零九三章 谁人得利 林觉沉声对郭冲道:“皇上,有一个原则叫做‘得利’原则。局面混沌不清之时,只需想一想,这些人为何要这么做?这么做对谁有好处,便可拨云见雾,知晓真相。臣无法告诉皇上是谁泄露了秘密,知道此事的人不外乎便是那十余人。范围就在这其中。臣也有嫌疑,绿舞公主知情,她也有嫌疑。但是以得利原则来看,若是我散布这些谣言的话,对梁王府进行诋毁,岂非把自己也搭进去了,对我有何利益可言?所以臣无需辩解,有脑子的人都不会怀疑我。绿舞便更不会了,这么做害了容妃娘娘,也害了她的夫君,对她更没有任何好处。皇上只需按照臣的这种分析方法,一个个的去想,不难得出结论来。” 郭冲的手指在桌子上缓缓的敲打着,脑子里飞快的运转着。其实林觉的得利原则一说出来,郭冲立刻便得出了结论。杀了容妃等相关人等,牵扯梁王府进来,整个乱局看似乱糟糟一团,但并非无迹可寻。昨晚林觉和自己关于朝廷乱局的根源的一番话犹言在耳,郭冲事后也认可林觉的结论。一切的根源便在于太子之位的争夺上,那么眼前的乱局必然也脱不开和此事的关系。只要想一想,容妃和太子以及梁王府都是站在郭冕身后的支持者这件事,整个事件便瞬间变得明朗了起来。很显然,那是支持郭旭的一方人所为,也就是说,泄密的人就在这屋子里,就是面前那几位貌似无辜之人中的一个或者是全部。 郭冲在思忖的该不该当场点明此事,他有些犹豫。按说,这样的事情自己是不能姑息的,可是他不得不有所顾虑。吕中天杨俊吴春来,这都是国之重臣。郭冲必须要考虑点明此事之后的后果。倘若是以前,郭冲会毫不犹豫。但现在的郭冲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考虑问题的方式已经有所改变。他必须权衡是惩一时之快揭露眼前几人的谎言,还是让自己心知肚明,却给他们一些回旋的余地为好。 实际上给他们回旋的余地便是给自己回旋的余地。揭露出来之后,反而所有人都没了退路。自己难道将宰相枢密使全部革职?他们都是根深蒂固之人,他们或许会倒下,但朝廷绝对不会安宁。也许更为聪明的作法是,给他们留面子,今日并不揭露此事。或许自己反而会因为此事掌握更大的主动权。或许自己可以单独的约见他们中的一人,告诉他自己其实知道是他所为,将此事当着把柄控制在手里。那么,自己反而占据了更大的主动。 郭冲的手指在桌上敲打着,咚咚咚的声音在静静的屋子里显得极为的刺耳,让人心中慌乱。吕中天和吴春来故作着镇定,他们并不打算承认此事。就算皇上点名,他们也不会承认。因为皇上并无证据。但他们不能不感到害怕,林觉的分析其实已经很明晰了,也许是做贼心虚,林觉的每一句话他们都觉 得是针对自己而来,只是林觉没有最后点明罢了。 终于,郭冲停止了敲打桌案,沉声开口道:“朕明白了,这件事朕不想多追问了。杨爱卿,朕命你立刻平息此事,必要时可杀鸡儆猴。但凡敢散播谣言,妄议朝政后宫之事者,必须给予严惩。朕给你一天时间,明天天黑之前,朕不想再听到谣言依旧在传播。你可明白?” 杨俊躬身大声道:“皇上放心,臣即刻去办。谁要是再敢传播谣言,臣便让他永远说不了话。皇上要不要臣趁机追查谣言的来源呢?臣可以抓了他们一个个的询问,总是会找到线索的。” 郭冲摆手道:“不必了,朕并不想知道谁是散布谣言者,谁是泄露此事者。朕只希望尽快的结束这场混乱便可。” 杨俊点点头道:“臣遵旨!” 林觉在旁皱眉沉思,他忽然意识到杨俊也许真的并不知此事,否则他不会说出要查找线索的话。当真要查,也不是没有办法查出来的。谣言的始作俑者也未必追查不出。顺藤摸瓜也未必不能摸到吕中天他们头上。杨俊既然敢问,绝非是故作姿态,而是真的不知道此事是吕中天他们所为。这也符合自己的判断,杨俊和吕中天只是在立太子之事上联手,实际上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甚至还有陈年嫌隙未解。只是他们为了共同的利益而暂时拼凑在了一起。这等泄密造舆论的事情他们又怎会让杨俊知道,岂非给了杨俊一个把柄。 …… 杨俊行事的效率还是惊人的,甚至没有用到一天的时间,次日午后,城中的流言便戛然而止了。当然,达到这样的目的自然需要雷霆的手段。杨俊用的办法依旧如他在战场上的手段一样简单而粗暴却绝对有效。 清晨时分,当汴河大街上一群码头上的苦力在搬运货物的间隙围在一起津津有味的聊起那些话题的时候,绘声绘色的意淫着容妃和陆非明之间的隐秘关系的时候,一群禁军士兵飞骑而至,将几十名苦力尽数捉拿。当场便有人因为擅自逃跑而被强弩射杀。 “妄议朝廷后宫之事,死有余辜。所有议论此事者一律充军为奴,永不释放。”马上军官冷冷的宣读命令的声音让几十名苦力心中冰凉,同伴仆地的尸体又告诉他们这不是闹着玩的。周围围观的百姓们惊恐不已。他们才明白,正是自己热衷于议论的那件事导致了眼前的悲剧。 同样的场景在不同的街区上演。酒楼茶肆里酒客茶客们正口沫横飞的议论着昨天的话题,突然间便有官兵冲入开始抓人,但凡反抗逃跑者一律毫不留情的射杀。借着捣毁茶楼抓走掌柜,张贴告示,告知百姓们缘由。 四城八门,全城各处,一个上午可谓鸡飞狗跳,人人惶然。这些官兵似乎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一般,只要一说这件 事,他们便闻风而至,真是让人不解。百姓们那里知道,昨天从宫中出来之后,杨俊便去见了皇城司指挥使陈玢帮忙,陈玢自然不敢怠慢,于是便商议出一个以皇城司散布在城中的人手为耳目,随时通禀城中消息的计划。皇城司的人手遍布城中犄角旮旯,你以为你邻座的那个茶客是来喝茶的,其实他是竖着耳朵听动静的。你口沫横飞的聊起那件事的时候,这个人便喝了茶出了门,很快便有一群官兵飞骑而来,将一群议论此事的人抓个正着。百姓们那里知道这些手段,一个个还懵头懵脑的不知为何。 一个上午,杨俊抓了上千人,捣毁了十几家茶肆酒楼,杀了二十多人。兵马纵横来去,告示漫天乱飞,抓人死人的消息不时的传出来,百姓们当然知道赶紧闭嘴为好,那件事再也说不得了。 一场爆发的舆论风潮,起的快,消失的也快。在雷霆手段之下,很快便销声匿迹。到了午后,百姓们走在街上见面的时候,都已经不敢开口打招呼了,只敢相互用眼神交流,用手势说话。昨天还口若悬河之人,今天一个个都成了哑巴。 虽然舆论平息了,但人心中的舆论却并没有平息。对于林觉而言,这过去的两天一夜时间的大起大落让他感到心有余悸。傍晚时分,林觉独自在夕阳下的后园漫步的时候,他仔仔细细的回想这两天一夜的经历,得出了如下的结论。 结论之一,这件事未必是件坏事。看起来,容妃换子之案东窗事发,容妃被囚禁在长春阁中,后续或许还有诸多的不可预料的麻烦事发生。但正所谓毒疮破裂,毒水流出,未必是件坏事。此事其实一直是个定时.炸弹。林觉总为这件事而午夜难眠。现在这件事爆出来了,结果无非也就是如此。倘若容妃真的被皇上杀了,那也确实是因为她的罪行使然。这件事能到现在这个程度,那已经是非常好的结局了。但这个定时.炸弹已然引爆,便再不用为此而担忧了。 其二,自己的应对还算有效。自己似乎又一次成功的在皇上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便是关于立长立贤的那番话,林觉知道郭冲是有所反思的。有反思便是好事,只要郭冲去想这件事,便会明白朝廷乱局的根源正是因为他自己的私心和暧昧。郭冲不是那种固执己见的人,他或许会做出改变。 其三,这次舆论风暴,真相泄露的事情其实是吕中天等人的一个败笔。他们想用这种方式来胁迫事情的走向,结果却注定会适得其反。昨晚自己没有点他们的名字,但那其实跟点名也差不了多少。郭冲心里一定已经明白了是谁在暗中做动作,他虽然也没有当场点明,但在心里,他定已经生出了戒心。郭冲的态度转变是关键,吕中天等人的自作聪明反而会让事情往相反的方向去走。林觉坚信这一点,并且拭目以待。 第一零九四章 意外的平静 (谢:zp暧昧幸福、神奇的金甲虫、温柔的文乐、紫罗兰永恒花q等兄弟的打赏。谢:叶雲丶对你有想法、水手本尊、书友53429525、100个可能、书友54349957、yptse、书友18672397等兄弟的票。) 当然,郭冲此次受到的打击不小,特别是身边人的背叛会让他更加的敏感。这种情形下或许会行为有些不可控。比如郭冲怀疑幕后有人指使的情形,对于梁王郭冰的态度一定会进一步的转冷,甚至会生出更大的猜忌和怨怼,当这种情绪积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对于梁王府而言是极为不利的。林觉担心的是,郭冲必然会有所动作,铲除对皇位觊觎的某些人,因为这不仅是他的隐忧,还是即位者的隐忧。郭冲如果决意要让皇位平稳过度,不落于他人之手的话,他是必然要为子孙后代铲除威胁的。换位思考,林觉认为自己如果在郭冲的位置上,也一定会这么做。 但这件事暂时无解,郭冰也不可能去跟郭冲解释这件事,实际上解释也没有用。在这种事情上,越是解释越是引人怀疑。就像寓言故事中所说的,一旦你怀疑邻居偷了你的斧子,你便看他吃饭走路说话都像个贼,这是心理层面的看法,轻易是无法改变的。更何况梁王郭冰并非无辜之人,他正是那件事的始作俑者。做贼心虚的人去解释这件事,反而会露出更多的疑点。 跟以上的所有事情相比,绿舞身份的公开倒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公不公开,绿舞本人都不甚在意。自己也并没有因为是皇帝的女婿而沾沾自喜。林觉早已看的明白,在大周的政治生态里,即便是皇族身份,也只是一种虚荣的光环,并不足以保证你高枕无忧。日渐衰败的大周朝廷里,唯有强者立足,而非是你的身份。如果你不能凭借手腕和能力立足,身份再尊贵也不过是边缘人,甚至那皇族的身份反而会让你成为被人攻击的标靶。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以及吕中天杨俊等人的经历来看,无不是凭借本事和手腕上位,凭借根深蒂固的权力蔓延扎根于朝廷之中。相反,身为王爷的郭冰反而在朝廷中的影响力很小,甚至屡次为吕中天等人所攻讦。这便是明证。 鉴于以上的领悟,林觉认为自己还需做的更多。吕中天杨俊等人和自己之间是不可能有共存的关系的。只要找到机会,自己还是会猛攻他们的弱点,直至将他们拉下马来。林觉不愿当沽名钓誉之人,他也绝不会有妇人之仁。对他们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酷,他们会不断的给自己制造麻烦,给自己带来威胁,所以无需跟他们客气。下一步,林觉要在郭昊之死上做做文章。林觉已经想好了切入的方向,就看能不能找到确切的线索了。 时光飞逝,一晃二十余日过去。三月将末,春意更浓。整个京城之中已经繁花似锦,树木的嫩叶也都开始在春阳之中招摇了。 这二十余日还算平静,在一番混乱之后,朝廷里和后宫之中都呈现出一种高潮后的疲态。吕中天等人或许是正在酝酿着下一波的攻击,所以暂时按兵不动。后宫之中也没有太大的变故。随着容妃被打入冷宫之中,事态逐渐趋缓。郭冲似乎忘了自己决意要杀容妃的话,似乎态度也在软化。 知道内情的人自然明白,郭冲在某天黄昏被卫太后请去说话。母子二人关在屋子里说了很久的话,当郭冲出来的时候,脸上平静而且带着笑意。有心人猜测这次见面商谈的结果,必是卫太后和皇上达成了某种妥协。这种妥协或许便是以容妃的性命作为代价,换取的是什么不得而知。也许换取的是卫太后从此以后再不能对宫中和朝廷的事务指手画脚,对郭冲施压。或许换取的是卫太后再也不能用她当年对皇上的爱护作为筹码,一次次的绑架郭冲的感情的行为。总而言之,自那次谈话之后,容妃的际遇缓解了许多。原本寸步不准离开长春阁,现在已经有人看到她在内侍宫女的陪同下,沿着长春阁左近的花道散步了。 而不许探望容妃的禁令也在那次母子密谈之后被打破。绿舞在三月二十六便被允许去探望容妃了一回。这一次的探望虽然短暂而且有些尴尬。但根据绿舞反馈的情形来看,容妃住处已经是单独的隔间,屋子里的摆设也都像样。原来在荣秀宫的几位贴身伺候的女官也都在身边。陪同容妃用饭时,饭食的标准也是五菜一汤的标准。这已经接近原来在贵妃位置上的标准了。 知晓这些情形后,林觉也是松了口气。从种种情形来看,郭冲对容妃的愤怒已经慢慢的消减。虽然容妃再无可能恢复原来的地位,再没有被郭冲宠爱的可能。但容妃能活着,对绿舞,对整件事的事态而言都是好事。绿舞不必因为亲生母亲的死而陷入抑郁自责之中。整件事也正朝着平淡发展。这正是林觉主张的大事化小的处理原则。郭冲的胸怀还是大的,换作任何一个人,怕是都很难对此事释怀,但他还是做到了。作为一个男权至上的时代的帝王,这显然很不容易。 局面的平静,也让林觉将大量的精力投入到三司衙门的事务之中。三司衙门应该是全大周最为忙碌的衙门了。钱税之事的繁杂出乎人的想象,更何况现在多了一桩更为繁琐的事情,那便是成立的善后司对之前已经被暂停的新法处理善后事宜。 这件事极为重要,林觉不得不亲自督办。一方面林觉是要为恩师和严正肃留下来的事情善后,为了避免两位恩师在死后还要受百姓的辱骂诋毁,他必须做好这件事,让百姓们没有怨言。另一方面,林觉也是想借此机会保留一部分新法中的精华,利用善后处置的机会保全新法中一些真正对百姓有益,对国家有益的规定。虽不能再称之为新法,但这显然是很有意义的。 实际的处置过程可谓是艰难之极 。其中涉及到之前一些官贷银的收缴,田亩重新分配,免役钱和助役银的纠葛。即便林觉已经竭力让天平向百姓方面倾斜,但还是不免生出诸多纠葛来。林觉甚至免除了许多百姓本该全额缴纳的官贷银的利息,毕竟新法虽停止,但是之前借官银还是按照新法的规矩办的。很多百姓拖延了许久,利息也高的惊人。林觉将这些银子连本带利全部免了,只要求收回本金,但这还是引起很多百姓的不满。他们甚至认为,这笔银子就应该连本带息的免了才是。 林觉免除利息的举动本已经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以三司使的权力行事,并且明显会减少本年度的钱税总额。朝廷中都有了不少非议。而这些百姓反而不领情,还要免除本金,林觉还挨了不少骂。这简直是里外不是人,两头受气。林觉越发深刻的了解到了治理国家之难。国家越大,人越多,便想法越多,便越是众口难调。任何一件事都会有有赞扬声和辱骂声。由此,林觉也终于体会到当初先生和严大人坚持己见,不为外人所动的原因。越是想两位大人的往事,林觉对他们便了解的更为深刻,也对他们更为钦佩。两位大人对世情洞悉的清清楚楚,正因为太了解天下人,所以他们才会坚持自己的想法,不为外人所动。或许正是因为他们明白大周治理之难,众口之难调。 林觉记得有一次和方敦孺闲谈时,自己曾经有意无意的跟先生谈及一个治理国家的框架。那是所谓的一人一票的明主制度,模板便是林觉所知的地球上的一些西方国家推行的政治模板,所谓的明主制度。那时的林觉还在松山书院读书,脑子里也根本对治理国家没有什么太大的想法。他之所以说这些,不过是迎合和先生聊天的话题,并且带着一些小小的顽皮。他想知道先生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一种制度之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方敦孺的反应很真实,听了林觉说的话之后,方敦孺先是惊愕,继而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没有板着脸训斥林觉的大逆不道,所谓的选票选举皇上的话可是大逆不道的言论,但方敦孺却没有拿这一点去训斥林觉。在思索很久之后,方敦孺告诉林觉,他提出的这种所谓的明主制度在大周这样的国家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大周的人太多,人心太杂,想法也太多。倘若要是按照林觉的想法为之,必是一场大混乱。大周这样的国家,只能是以集权形势存在于世。这和大周百姓的秉性传统和文化有关。如无强力集权约束,便会四分五裂。历史上但凡有机会自立为王者,都无一例外会兴兵而起。春秋战国乱世,南北朝乱局,唐之后的纷纭乱局,都是如此。这片土地上的人虽然勤劳而聪明,但是心眼也多,劣根明显。除非人人都用公心,人人知书达礼,人人才德兼备,才有可能出现林觉说的那种选举出皇上的可能。否则便是乱成一锅粥,遭难的是这片土地上的百姓。 第一零九五章 抓住春天的尾巴 林觉虽只是抱着顽皮之心提出的此事,但方敦孺的回答却体现了他对于大周天下的认真的思索。且不论对与错,从方敦孺的回答之中,可知方敦孺对于大周百姓了解之深刻,足见其对世情人情的探究之深。若简单将其归为维护皇权的统治的说辞,那便太狭隘了。 当时的林觉便对方敦孺的态度极为钦佩。一个生于大周,长于大周,从小便研读经史子集熏陶长大的方敦孺,能有这般开明而豁达的思考的态度,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了。恐怕也正是方敦孺的这种秉性,才有了他后来变法的雷厉风行和不拘于规矩。某种角度而言,他也是思想超前之人,这或许是他悲剧人生的根源。 林觉则不同。他认为,自己既然是穿越而来,首要之务不是改变这个世界,而是适应这个时代的规则,并且融入其中。不得不说,林觉的作法是明智和聪明的,想要改变这个时代的规则,那其实是一种错误的想法。个人改变时代那是痴心妄想。绵延了数千年的滚滚历史潮流可以吞没任何一个绝世人物。你或许可以影响十人百人千人,但你绝对改变不了这个时代。 虽然诸事繁杂,但还是得硬着头皮,顶着压力和骂声一件件的解决。商议妥协为主,实在不成也只能动用强力手段。有时候跟百姓是讲不了道理的,你说的再多,他们还是会有意见。林觉深知这一点,所以恩威并下,多管齐下去解决新法的遗留问题。开始时困难自然重重,但很快便有了一套成熟的作法,事情也变得井井有条起来。 一晃又一个月过去,忽忽已经是四月将末。眼看暮春将过,春天最为舒适和繁华的时刻也即将过去。正应了那句‘人家四月芳菲尽’的诗,各种春天的花开了一遍之后,剩下来的便是绿肥红瘦了。进入初夏之后,花少了,叶子多了,天气也将要变得炎热。对于京城百姓而言,一年中最为难熬的季节就快要到了。 为了抓住春天的尾巴,享受暮春的气息,林觉终于应众妻妾之请,抽出一天时间来,准备带着众妻妾去西山翠谷之中游春踏青。说踏青怕是会惹人笑,那本是二三月该做的事情,而林家众人却到了快五月才想起这么做,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不合时宜。 林家众妻妾今年确实没有出城踏青游春,不是因为林觉的公务繁忙她们便没有兴趣,更多的是出于安全原因。林觉脑子里的那根弦一直绷紧着,他多次跟众妻妾强调安全的重要性。众人也都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多次放弃了出游的计划。 从前一天开始,林家众人便开始准备踏青事宜。次日一早,林觉洗漱完毕来到前院时,发现门口两辆马车堆得满满当当,吃的喝的用的应有尽有。甚至连林战最爱的小木马也带上了。 “这是要常住么?不过是去踏青罢了。”林觉咂嘴笑道。 “一大家子人,总得带够了吃喝用具,免得 到时候麻烦。”小郡主笑着解释道。 林觉只是一说,这些事他自然不管。他要管的事此行的安全问题。看似太平无事,却不能掉以轻心。于是叫来孙大勇来询问如何安排此行。 “公子放心,此行护院精干人员全部出动保护,所去的西山翠谷溪畔地点已经勘察完毕。人手随车保护,前后均派人探查动静。一旦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刻知晓。”孙大勇如是道。 林觉对孙大勇的安排还是放心的,再问几句,众妻妾都已经准备妥当的来到前庭之中,小郡主催促着动身,林觉便没有多问。于是一声招呼,众人纷纷上马上车。一行百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出发,沿着相国寺大街往南上了汴河大街往西而去。 辰时过半,林家大队车马已经出了京城西万胜门走在宽阔平整的官道上。官道两侧绿野连绵,树木葱葱郁郁,扑面而来的是暮春温暖香馥的风,甚是让人赏心悦目。众妻妾都很高兴,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的时刻了,京城景色虽好,宅中后园的春色也是烂漫,但那和山野的春天的景象其实有着天差地别之感。亲近自然乃是人的天性。看到眼前的情形,众妻妾纷纷掀起车帘露出如花容颜来,像是马车车窗里开的一朵朵鲜花一般。众妻妾叽叽喳喳指指点点的对周围的景色评点。隔着马车的距离相互还探身说话。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林觉也很高兴,众人都开心他自然也开心。林觉骑着马驰骋在几辆马车之间,前看花容月貌,后看沉鱼落雁。左看沉静端庄,又看活泼可爱。想一想自己真是人生赢家,不由得仰天一阵大笑,笑的浑身乱抖像是打摆子一般。 此刻倘若有人凑上来问一句:“大人因何发笑?”的话,那便更加完美了。可惜,身边无哼哈二将,无端的大笑声却换来一堆白眼和娇嗔,倒是有些尴尬。妻妾们怕是将他当成是神经病了。 西山距城不到二十里,不远不近。车队虽然速度不快,但不知不觉却也到了翠谷入口。此时才刚刚巳时时分,日上三竿之时。山坡两侧树叶草尖上的露水都还没干透,一片绿油油的山树之景,着实喜人。 说是西山,其实就是两座海拔不到百米的山峰,中间一道山谷。此山俗称奶.头山,便是因为像是女子的双.乳耸立一般。即便不高,这样的小山在汴梁一带也算是很少有了。汴梁所处平原之地,一马平川,甚少有高山峡谷的地形。所以,这西山便也成为汴梁左近的一处景致。来此处游玩的人不少,故而入山的道路经过了休整,虽然崎岖狭窄,但车马却是还能够通过的,只不过颠簸辛苦了些。但这一切都在高涨的情绪之中算不得什么困难。 这一次踏青的地点没有选择从山口进入谷地之中,人经常去的地方景物破坏的也严重,还修葺了几座凉亭,着实败坏了山景。于是,众人入谷里许,便下了车马,开始向南侧的山 坡进发。在山腰处还有一道小小的山梁,只是山坡上的一道褶皱罢了,但却是一片平坦之地,尚且没有太多的人来此,而这里便是选定的踏青地点。 林家众护院背的背扛得的扛将所有物事都扛上山,林觉将小儿林战架在脖子上,一行人花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登上山梁空地之上。莫看西山矮小,这山梁只距平地六七十米高而已,然而此刻往下方看去,居然有了一种一览众山小的观感。山下平畴如毯,河流如带,官道蜿蜒通向远方。东边的汴梁城因为距离太远,极尽目力也才只看到一大片灰蒙蒙的阴影。山风吹拂,清新怡人,静下来之后,鸟雀开始在周围的岩石树木上跳跃鸣叫。蝴蝶蜜蜂在经过短暂的被惊扰之后开始在众人周围飞舞。不久之后,白冰在山梁一侧找到了一股从山上流下来的小溪,更是让众人惊喜不已。 众妻妾们去玩耍的时候,林觉倒是可以歇息歇息。他搬来小马扎坐在草地上,林虎和孙大勇坐在一旁跟他闲聊天。聊天的内容也都是瞎扯淡,这种纯粹的休息的时间对于林觉而言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了。鸟语花香风清气和的环境里,对人的身心还是有很大的放松作用的。 说了一会话,林觉被溪流旁众女的笑声吸引,又晃悠着去小溪旁闲逛。眼前的景象让林觉更是大翻白眼。只见小溪旁的岩石上小郡主居首,绿舞白冰方浣秋谢莺莺芊芊以及跟随前来的郑暖玉等女子一字排开,都脱了鞋袜,将一双双白的耀眼的脚伸在溪水里,不时的腻声而笑。林觉嗔目细看,才发现溪水里有一群群指甲盖大的小鱼在游动,那些小鱼竟然在女子们的玉足上撞来撞去,似乎是在咬她们的脚。 “夫君,你也来试试,可好玩了。这些鱼儿似乎很爱吃人脚上的死皮。又麻又痒,嘻嘻嘻。”白冰扬着手朝林觉发出邀请,皓腕上的金镯子在阳光下粲然生辉。 林觉断然拒绝了她的提议,同时严正告诉她们,她们这种行为是多么的不道德。这溪流流到山下,山下的百姓倘若取用这些水,岂非是喝她们的洗脚水了。这些鱼儿吃了人脚皮,长大之后还能吃么? 林觉的啰嗦被小郡主一顿抢白:“夫君这话可不对,咱们洗个脚而已,这水怎么就脏了?鸟兽在溪流里拉屎拉尿的你怎么不管?偏偏夫君这么多事。下山时我还要带这些小鱼回家呢,放在后园的池子里,每天咱们都在后园池子里洗脚,让它们啃脚。哎呦喂,好痒啊,这一群小家伙咬到我脚底心的痒痒肉了,啊,啊!” 小郡主侧着身子一阵颤抖,眯着眼忍不住的笑,身旁的绿舞用肩膀抵着她跟着笑。 林觉实在看不下去这场面了,赶紧转身逃离。突然心中想到,后世地球上有一种叫足疗鱼的服务项目,便是专门让小鱼替客人啃咬脚上的死皮,该不会便是始于今日吧?难道说眼前众女竟然开创了一种流传后世的足疗方式? 第一零九六章 荒野贼踪 林觉愣了半天,告诫自己不要多想。自己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真是无聊的很。还是去和孙大勇林虎他们闲聊去的好。这些女人们闲极无聊,什么事都能玩的出来,还是少去招惹她们的好。 中午时分,林觉兑现之前的承诺,要为众妻妾做一顿野外的烧烤。炉子架起来,木炭点起来,带来的肉串蔬菜佐料都是现成的。大周三司使换身为烧烤大师,开始烤串。撒盐的时候还特意学土耳其烤肉撒盐的那位兄弟,手呈勾爪之形,身子扭曲成s型,洒下一把风骚的盐粒。火焰升腾,肉香扑鼻,林觉烧烤的本事还是有些的,或者说这其实用不着什么特别的本事,只是林觉熟稔于此罢了。啤酒烧烤曾经是林觉在某一世的最爱,所以那一世他有个大肚腩,形象丑的像个脑满肠肥的中年大叔。 烧烤供不应求,就连孙大勇吃了一串之后也赞叹不已。偷偷抓了一大把去给周围的护院们吃。那些兄弟吃了之后便有了将手中干粮扔掉的冲动。 这一顿吃的众女齐声赞扬,连叫满意。林觉也心满意足。虽然满头大汗,烟熏火燎的,但只要她们爱吃,便也值了。林觉去溪边洗了一把,见溪水里那些鱼儿游来游去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于是心中一动,脱了鞋袜将一双修长的脚探入水中去。小鱼们蜂拥而上,就像是等待多时的饕餮客一般冲上来,围着林觉的脚丫子便开始啃咬。林觉只觉一股麻痒直冲脑海,整个身子都缩了起来,嘴里丝丝的抽着气。这感觉简直和做某件事有的一拼。 “原来这么舒坦啊,怪不得呢,这会得告诉采薇,这些鱼儿必须抓回去养在家里,后园鱼池之侧必须得有我一个位置。”林觉一边龇牙咧嘴的享受,一边想道。 午饭过后,众人围坐小憩。小郡主有午后小睡的习惯,虽来到山野之间,却也没有改变。吃了饭之后几名婢女在后侧支起屏风,铺上毡毯,罩起纱帐来,伺候小郡主带着林战歇息。这等富贵人家小姐的毛病林觉的其余妻妾是没有的,不过谢莺莺身怀有孕,今日登山已然有些疲乏,当下也用屏风围了简易的歇息之处休养。 其余人等坐在铺在草地上的毡毯上看着白云悠悠绿树葱郁的景色,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林觉注意到本来言笑晏晏的方浣秋似乎话少了许多,不再参与众人的话题,目光老是往隔着翠谷的北边山坡上瞄,不觉有些奇怪。于是趁着方浣秋起身去喝水的机会走到她身旁询问。 “师妹这是怎么了?今日玩的还尽兴么?怎地我感觉你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 方浣秋忙道:“不不,我玩的很开心。师兄莫要多想。” 林觉道:“不对,你有心事。莫要憋在心里,有什么话连我也不能说么?” 方浣秋想了想,低声道:“浣秋是想起了爹爹罢了。” 林觉皱眉道:“怎地又想起了先生了,又伤心想念他了?” 方浣秋点头道:“本来是没有的,但适才我忽然想起了这西山不是我爹爹的坟所在的地方么?就在对面的北坡之上。想到 这些,我便再无心玩乐了。” 林觉一拍脑门道:“哎,就知道会这样。我已经让孙大勇不要在北坡找踏青之处了,就是担心会引起你的伤感。但还是让你不开心的,这西山翠谷本就不该来。来到这里,又怎会不想起先生来。是我的疏忽。” 方浣秋忙道:“师兄别这么说,也莫要跟她们说,我可不想让大伙儿扫兴。你假作不知便好。” 林觉想了想道:“既然来了,我陪你去先生的墓上去看看吧。清明之后便再没来了,咱们去送些酒水跪拜一番。也许先生坟头上生了不少野草,也搭理打理,尽尽孝心。” 方浣秋喜道:“好啊好啊。”但旋即又摇头道:“不好,你是陪她们出来玩的,我怎好叫你跟我一起去。莫若我一人独去便好。” 林觉笑道:“何必说假话,你想要我陪,我便陪你去。你看看她们,一个个心情好的很,哪里有半点需要我陪同的样子。也只有师妹你需要我了,我索性丢了她们,跟你一起去。” 方浣秋心中甜蜜,林觉这话好像是说自己在他心里最重一般,这可胜过任何的甜言蜜语。于是嗔道:“我可不敢这样,公主郡主我可都惹不起。” 林觉轻声叹道:“你知道在我心里,没有什么郡主公主的区别。若论先后,你才是我第一个想要娶的人。以后可不要说这种话。” 方浣秋微笑点头。当下林觉去跟众人说了一声,说要陪着方浣秋去老师的墓上去看看。众女这才意识到方先生的墓就在山谷对面的山坡上。连说应该去扫一扫。孙大勇要派人陪同,林觉觉得没有太大的必要。他想跟浣秋同处一段时间,也不希望别人跟着打搅。于是乎收拾了些酒水之物和方浣秋下了山梁往谷中走去。 虽只是一座山谷之隔,但抵达方敦孺的坟墓所在的那片山坡上还是花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方浣秋行动缓慢,山路又难行。加上两人再一次单独的行走在山野之间,免不了情话绵绵耳鬓厮磨一番耽搁了很多功夫。待抵达方敦孺的坟墓处一看,两人都傻了眼。方敦孺的坟头一片潦乱,杂草丛生,荆棘纵横。摆在墓碑前的清明时上的供品一塌糊涂。地面上散布着野兽的粪便,还有一只腐烂的野狗的尸体。很显然,这山坡上有野物出没,可能是为了争抢坟前供品撕咬起来,一只野狗死在这里。 林觉恼怒不已,恼火道:“早该修个石头坟的,师母硬是不让。瞧瞧,被野物毁成什么样子了。” 方浣秋忙道:“是爹爹的说的,他死了就黄土埋身,不用修葺什么华丽的坟墓。娘也是听爹爹的意愿行事。” 林觉叹息着将酒水等物摆在坟前,跪拜之后叹道:“先生一声清贫,潇洒自在,又何必拘于外物。回头我做主给您修好坟墓,免受野物打搅。先生要怪便怪学生便是。” 方浣秋也跪在一旁低声道:“爹爹要责怪师兄,便先责怪女儿吧,女儿也希望如此,不希望爹爹被野物打搅。” 两人磕头起身来,林觉挽起袖子开始干活。将野狗的尸体拖的远远的埋起来,再用随 身携带的长剑开始除掉坟头疯长的野草和荆棘,休补坟墓上被雨水和野兽弄的坑洼之处。最后沿着坟墓一圈砍了一大丛荆棘围成一个大圈,防止野物进来。方浣秋在旁也跟着帮忙,两人忙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方才将乱七八糟的墓地弄的像个样子。 待直起身来之时,两人才惊讶的发现夕阳竟然已经西斜,时候已经不早了。 “浣秋,我们得回去了,还要赶回城中呢,采薇他们一定等的着急了。没想到整饬这些这么费时间。”林觉笑道。 方浣秋因为忙碌,脸上红扑扑的,鬓角还沾着一根青草。点头笑道:“师兄可辛苦了。满头大汗的。” 林觉笑道:“这算什么,这是应该的。先生也是我的岳父,我当尽兴尽力。效半子之力。” 方浣秋抿嘴微笑,心中欢喜。两人整理衣衫,叩别方敦孺之幕,沿着山道往谷中行去。 夕阳西下,天高云淡。微风轻吹,四野碧翠,景色甚是迷人。两人心情都很好,边走边说话。忽然间,方浣秋看到下方山谷之中似乎有一大群的人影在岩石树木之间出没着。 “咦?难道他们下到了山谷里等着咱们不成?看来确实是等不及了。咱们出来的太久了。”方浣秋笑道。 林觉闻言一愣,顺着方浣秋的目光看去,果见不少人在山谷下方的绿树岩石之间慢慢的移动。林觉眯眼看了片刻,皱眉道:“不对,他们是往山上去的,绝不是咱们家的人。而且这人数……似乎有两三百人之多。咱们哪有这么多人?” 说到这里,下方人群之中不知何物在夕阳下一闪,一道金光刺眼。林觉悚然一惊,吸了口冷气,一把将浣秋拉住,缩在了一株大树之后。 “师兄,怎么了?”方浣秋惊慌问道。 “有古怪,那些人带着兵刃!怕是……怕是……来者不善。”林觉冷声说道,声音中带着微微的颤抖。 方浣秋也吓了一跳,她还从未见过林觉如此紧张的样子,脸色发白,额头上大滴大滴的往下流着汗。在她的印象中,林觉很少会如此失态。 林觉没法不紧张,在意识到那是一大群带着兵刃往南边山坡上攀爬的人之后,林觉的第一反应便是那是针对自己而来。否则在这荒山野岭之间,为何会出现这么一大群的人,为何会带着兵刃前来。这一次出来游玩,林觉本警惕性已经很高了。孙大勇带着家中七八十名精干护院全程保护,事前也没有宣扬。就是怕安全上出什么问题。林觉也想过这么做的安全系数有多高,会不会出问题,林觉也并没有觉得很踏实。但是他终究还是没能敌过妻妾们热情期盼,说白了,他自己其实也存了侥幸之心,被这一个多月的安静迷惑了眼睛。 现在看来,问题很严重。这些人的人数众多,明显是有备而来。自己的侥幸之心很可能会造成极为严重的后果。对方大批人手前来,想必是要将自己全家都灭在这里。他们的身份用脚指头也能想出来,必是吕中天和淮王府中的人。也只有他们才能在不调动兵马的情况下抽调出大批人手前来。 第一零九七章 诱敌 林觉悔之莫及,自己早该拒绝这次踏春行动的,自己也早该想到林家上下现在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恨不得杀光自己全家人,而自己居然愚蠢的给他们制造了机会。 “师兄!你是说……这群人是冲着我们而来?”方浣秋也吓的脸色发白,颤声问道。 林觉咬牙道:“一定是如此,否则这里怎么会出现这么多的人手。定是贼子们知道我们全家来此春游,故而调集人手想将我们全部杀死在这里。” “好狠毒的贼子们!胆子真的太大了。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方浣秋惊骇道。 林觉凝视着那一大群在岩石树木之间往上摸进的人群,思索片刻沉声道:“看样子孙大勇他们尚未发现这群人,他们那个角度反而看不见山坡下的人。天可怜见,你爹爹冥冥之中似乎保护了我们。若不是我们来扫墓,怕是他们摸到山坡上我们也不知道。而且倘若我们没有在先生墓地中耽搁时间,此刻我们怕是已经下到谷地里,这伙人便更容易得手了,因为他们只需在谷中设伏,突然射杀我们,那我们将死伤惨重。他们之所以往山坡上去,恐怕是等不及之故,以为我们今晚不会回城,故而决定主动进攻。天意啊,天意啊。” 方浣秋也明白了过来,林觉说的话她也能听懂。如果不是耽搁了,林家众人现在怕是在回家的路上了。这伙人无需冒险往上爬,只要找个有利地点埋伏,待车队经过时伏击,那便一切糟糕了。正是因为自己和师兄在爹爹坟前的耽搁,让他们最有利的进攻方式失效。他们不得不选择往山坡上摸上去。这其实是很勉强的进攻方式。 “当务之急,立刻示警,让孙大勇他们知道有敌来袭。”林觉沉声道。 “对对对,得立刻通知他们做好防备。咱们……咱们……放把火,对面应该能看得到的。我去拔草。”方浣秋忙不迭的要去拔草准备。 林觉拉住了她,轻声道:“那也不用如此麻烦,我自有通知他们的法子。只是……浣秋,你想过没有,我们一旦有所动作,那些人便会看到我们在这里了。他们会来找我们的麻烦。你怕不怕?” 方浣秋一愣,她倒是没想到这一点,但旋即便摇头道:“我不怕。” 林觉微笑道:“我们两个势单力薄,有可能会死的,你真不怕?” 方浣秋看着林觉的眼睛道:“跟你在一起,死了又如何?浣秋一点也不怕。” 林觉点点头,将她搂在怀里,咬着她的耳朵低声道:“你放心,我们不会死的。一会儿我通知山坡上的人防备,敌人定然会派人来追杀我们。我会引开他们,你躲在草丛里,待我将他们引开之后,你便下到谷地里。我们的车马在山谷的林子里,你知道地方的。你骑我那匹五花马,那马儿性子温顺,也认识你。你便直冲出谷,回京城找小王爷报信。让小王爷派兵来救。你能做到么?” 方浣秋呆呆的看着林觉,皱眉道:“那……那你怎么办?还是我引开他们,师兄去搬救兵。” 林觉苦笑道:“你傻啊,这山上你能逃得过他们的追杀?不是枉自送了性命。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但此刻别无选择。我知道让你去骑马搬救兵也是勉为其难,但此刻唯有你能救我们。我只要一现身,便是他们最大的目标,他们只会追我,不会注意到你的。切记,见到小王爷之前,什么话都别说。有人询问,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明白么?还好你最近学会了骑马,否则我都不知道这会该怎么办了。” 方浣秋也明白,此刻不宜过多纠缠,林觉的办法是最好的应对了。她本想说要和林觉生死不离,不愿离开。但是那么做又有什么意义?一想到林觉和林家众人的生死肩负在自己身上,方浣秋便觉得责任重大,不容推辞了。 “好,我听师兄的。”方浣秋道。 林觉点点头,亲自为她将裙据下摆扎紧在小腿上,替她将发髻上的首饰全部摘下来揣在怀里。将她身上所有的榔槺之物都取下,衣衫拽紧,掖在身上。这么一来虽然本来裙据飘飘的方浣秋的装束有些不伦不类了,但这却是便于她奔跑行走。 然后,林觉从靴筒里抽出一柄匕首来,插在方浣秋的红色小皮靴里,扶着方浣秋的肩膀道:“浣秋,一切小心。山谷之中的车马有可能被这些人全部控制了,你若是发现情况有异,便不要勉强。找个隐秘之处躲起来,千万不要出来送死。若是被人发现,这匕首……哎!若被人发现,怕是匕首也无用,但总好过手无寸铁。只给你防身用。” 方浣秋咬牙点头道:“我明白,实在不成,我便用匕首自尽。免受凌辱。” 林觉吓了一跳,忙准备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但张了张口,却又忍住。只道:“就这么着了,时间紧迫,你先去那边岩石后躲起来。” 方浣秋点点头,将头靠在林觉怀里,搂住林觉轻声道:“师兄……保重!” 说罢转身来猫着腰奔到二十丈外的一块大岩石之后,躲在了岩石之后。 林觉目送她消失在岩石后方,吁了口气,伸手从怀中掏出王八盒子来,手法快捷的上了药囊。然后跳到身旁一块岩石上方,举枪朝天扣动了扳机。 “轰隆”一声巨响,山谷轰鸣,回声阵阵。周围草丛中飞起几只山鸟,惊跑了数只野兔。 王八盒子的特点之一便是动静太大,火药的成分不好,不但响声大而且黑烟多。这一枪别说只隔着一道山谷,便是在山背后怕是都能听得见。更何况,林觉紧接着又补了一枪。 “轰隆!” …… 南山山坡上,林家众人本来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就等着林觉和方浣秋归来便动身回家。等的心焦火燎之时,这两声轰鸣让所有人都站起了身来,聚集到北侧山梁上方张望。 “孙大勇,怎么了?”小郡主紧张的 问道。 孙大勇快速从下方跑上来,高声叫道:“禀夫人,好像是大人的火器声。请诸位夫人稍安勿躁,在下立刻查清楚是怎么回事。” 众人一片狐疑,孙大勇即刻命众护院做好警戒,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对面山坡上腾起的黑烟所吸引。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站在对面山坡的一块岩石上的林觉的身影。虽然相隔遥远,但还是能看到林觉挥舞着手臂的样子。 “夫君这是在干什么?”谢莺莺皱眉道。 “好像是在示意什么,他指着咱们下方的山坡呢。莫非是要我们下山去?”小郡主皱眉道。 “不对,夫君轻易不动火器,怎么会凭空发射火器?必有缘由。”白冰沉吟道。 就在此时,下方传来护院们的大声叫嚷:“敌袭,有敌人!”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惊愕的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正是林觉的两声火器的示警,让下方往山坡上摸去的一干敌人意识到了踪迹败露。领头的人知道踪迹已败露,便下令火速往上进攻。正因如此,已然保持警惕的林家护院们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发出了示警之声。 孙大勇冲上山梁,快速禀报了事态,随即请众家眷往后撤离到小溪之畔的岩石遮蔽处。于此同时,三十余名护院已经开始搬运石块堆积在山梁侧首。孙大勇之前便来踩点,选择了这一处踏青之所,不仅是看重了风景绝佳,而且也是因为地势不错。山梁上居高临下,就算遭遇不测,也有防守的地利。虽然孙大勇无法预料到今日这般情形,但是身为林家护院之首,他必须考虑的事无巨细,万无一失。故而在形势陡变之后,孙大勇并没有慌乱,而是立刻按照自己之前的预案行事。 林觉举着王八盒子在岩石上大喊大叫,同时连开数枪,拉扯仇恨。 其实不用他拉仇恨和自报家门,在他示警之后,对方已经有二三十人掉头朝北边的山坡冲来。当他们不再掩饰身形的时候,你会发现他们一个个身形矫健,在山地中纵跃如飞。手中兵刃闪闪发亮,发出刺目之光。 “林觉在此,鼠辈前来受死!”林觉大声朝着奔到山坡下方的几十人叫道。那些家伙显然受了刺激,不知道是因为他们的最大目标便是林觉,还是被林觉的狂妄激怒,一群人纵跃而上,直奔林觉立足的岩石而来。 林觉待他们距离数百步距离时跳下岩石,朝上方岩石后方浣秋的躲藏处看了一眼,然后拔脚便往山上退去。那数十人岂肯罢休,大骂鸹噪,疾追而至。林觉故意不隐藏身形,身子在岩石山道上跳跃,不时的回身嘲讽大喊。引得这群人无暇顾及左右,径自追赶下去。 方浣秋缩在岩石后躲藏着,当那数十人大喊大叫着从下方冲上山道的时候,方浣秋的心都要蹦到嗓子眼了。待他们经过岩石之侧追上去的时候,方浣秋知道不能耽搁时间,于是猫着腰从岩石后现身,朝山下快速奔去。 第一零九八章 局面严峻 南边山梁下方,林家护院已经和攻上山坡的敌人接战。对方人数粗略一算竟有近三百人之多。一个个蒙着头脸,穿着青衣,看不出任何的身份。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帮家伙都不是善茬。手中兵刃闪闪,身形也矫健灵活,明显都是练家子。 孙大勇岂容他们冲的太近,在发现他们的踪迹后不久,林家护院便开始居高临下射箭。林家护院们的装备可称精良,除了不能照耀穿在身上的全套盔甲之外,他们还有连弩和锐利的刀剑兵刃。此次保护安全的责任重大,孙大勇自然不敢怠慢,所以所有的护院都在罩衣之下带了兵刃和连弩,故而战斗力极为强悍。 一阵弩箭射下,山坡下的敌人被射杀十几个,其余人顿时吓得伏在岩石和树木之后不敢乱动。他们显然没意识到对方的战力是如此的强悍,出来游春居然还带着连弩这样的东西。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对方似乎不死心,又开始往上进攻。弩箭如雨而下,虽然大部分都没能命中敌人的身体,但弩箭在岩石树木上飞溅纵横的威势还是极为吓人。又有二十余名敌人或死或伤倒在这一轮的弩箭之下。 距离攻上山梁还有短短不足五十步远。但这五十步的距离可是往上仰攻,面对对方的连弩弩箭的射击,怕是要死伤一半人的代价才能攻上去。对方明显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忽然安静了下来,缩在岩石后面不动弹了。战斗忽然戛然而止。 等了半天没动静,一名护院忍不住问孙大勇道:“头儿,这帮孙子是干什么?退也不退,攻也不攻,搞什么名堂?” 孙大勇眉头紧皱,抬眼看看西沉的夕阳,沉声道:“他们狡猾之极,定是在等天黑。天一黑,我们便失去了目标,他们便可以从我们的眼皮底下摸上来。我们弩箭便失去了作用了。狗日的们倒也不是脓包。” 众人恍然大悟,同时也忧心起来。天一黑,对方是有极大的可能冲上来的,届时可只能混战了。对方人数众多,身手也不弱,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莫若我们冲下去找他们决战。”一名护院道。 孙大勇皱眉摇头道:“蠢办法,放着地利不用,冲下去跟他们混战?那不是傻子么?告诉兄弟们,山梁上方收集石块搭建工事,同时收集枯枝树木准备做火把。天黑了,我们便往下投掷火把照亮。虽然未必管用,但总好过当瞎子。” 众人紧皱眉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一部分人严密监视下方的敌人,另一部分人开始收集树木岩石,搭建工事,制作火把,为夜战做准备。 孙大勇回到山梁上将情形如实禀报给众人,众人皆沉默不语,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小郡主对孙大勇行礼道:“孙护院,一切便拜托你和护院的兄弟们了。我们也帮不上忙。请你转告众人,便说我郭采薇对他们信任的很,有他们在,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击退敌人。” 孙大勇沉声道:“郡主放心,有我孙大 勇在,定教这帮贼子有来无回。便是战到最后一人,也定要保护郡主和诸位的周全。” 小郡主敛裾行礼,众人也纷纷行礼道谢。孙大勇躬身还礼,转身大步而去。 小郡主看着孙大勇离去的背影,转过头来对众妻妾道:“各位,虽然我相信孙护院的决心,但我们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倘若贼子攻上来了,我们的人没能挡住他们,我们该怎么办?” 众人默然无语。 绿舞轻声道:“宁愿死,也不能受辱。” 小郡主微笑道:“绿舞妹子说的对。我只能为自己做出决定,倘若贼子攻上来了,我会抱着战儿从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 小郡主朝着侧面陡峭的山坡一指。众人吸了口冷气,她们都探头看过这山坡,陡峭峻拔,遍布山石。跳下去必死无疑。 “我也会跳下去。”绿舞道。 谢莺莺芊芊等人脸色发白,但也终于咬牙道:“我们都会跳下去,宁死也不受辱。” 小郡主点头微笑道:“好。这只是最坏的打算,现在事情还没糟糕到这一步呢。大伙儿也不用太担心。” 白冰皱眉道:“要是夫君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能有办法击退敌人。” 绿舞忙道:“是了,适才我偷偷去瞧了一眼情形,正要跟你们说。那边山坡上似乎也有敌人在追赶公子。公子只有一个人呢,这可怎么办才好?” 白冰点头道:“我也瞧见了,正要跟你们商议,我想去接应夫君去,他一个人太危险了。方姐姐又……又是个……总之夫君实际上比我们现在还危险。” 白冰本想说方浣秋是个累赘,但觉得这话不妥,于是含混了过去。 小郡主闻言紧张的道:“冰儿去接应自然是好,可是你怎么出去呢?” 白冰道:“我可以从斜坡上山去,然后绕过去接应。莫担心我,我反而担心我走了,这里不妥。本来倘若他们攻上来,我可以保护你们的。我这一走,可怎么办才好。” “夫君要紧,管我们作甚?你去便是。”小郡主沉声道。 众女也纷纷道:“对,去救夫君,事不宜迟。夫君出师了,我们活着作甚?快去快去。” 白冰咬咬牙道:“好,那我便去了。最多一个时辰便要天黑了,我必要赶在天黑之前找到夫君。” 众女连连点头,白冰不再迟疑,转身跃起,已经上了山梁上方的斜坡。但见她的身形如飞,迅捷无比,很快便消失在上方的树丛之中。众女收回目光,相互对视,皆默默无言。 小郡主坐下道:“都坐下吧,咱们什么也干不了,等着便是。” …… 北侧山坡上,数十追兵朝林觉逃走的方向疾追。这些人都身有武技,体魄健壮。和他们相比,林觉在体魄上不占上风。不过林觉正当青年,身体的底子好,平日又刻意的锻炼,自然也不是那种 弱不禁风的读书人的模样。双方一逃一追,很快便追出数里之遥。 林觉逃得很有技巧,他并不直接往山顶上逃走,而是沿着山腰小道,借助树木和岩石的遮掩逃跑。这样一来,他自己既节省体力,也让对方的追赶增加了难度。山腰小道其实很狭窄,一人独行尚且艰难,更何况数十人一起赶路,他们便不得不在小道上下方的坡地上行走。时而有人摔倒,时而又山石踩落。若非这些人武功高强,怕是早有人受伤的。 然而即便如此,双方的距离还是在慢慢的额拉近。追赶了一炷香之后,追在最前方的五名敌人已经距离林觉五六十步。再近一些,林觉便无可遁形了。 但突然间,前方五人一下子失去了林觉的踪迹。原本林觉便是再隐藏身形,还是会暴露行迹,为追赶指引方向。那其实也是林觉故意为之。倘若不引开这些人,又怎能让方浣秋顺利的脱身而去。所以,越是将这群人吸引的远些,方浣秋便越是安全。但到了对方迫近到数十步的距离之后,林觉不得不采取措施了。 “他娘的,人去哪儿了?怎地便不见了?钱老六,你瞧见那厮去哪儿了么?”一名高个子汉子停步叫道。 “我也没瞧见,适才还在前面,怎么一下子没影子了?我估摸着必是躲起来了。这里也没什么地方好躲的,定是在那岩石之侧。这小子怕是跑不动了。”钱老六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大石头道。 “对,肯定躲在那里。老六,老吴,老马老郑。咱们并肩上,悄悄的过去,然而一拥而上乱刀给他分了尸。”那高个子大汉低声说道。 “好,就这么办。”几人闻言点头,举着兵刃向前,缓缓的并肩朝那块石头走去。不久后,五人已经来到石头前方,老郑眼睛尖,朝着其余四人猛打手势,朝着岩石一侧指指点点。其余人等循着他的指点看去,只见那岩石一侧露出一片衣角来,在风中微微的飘动着,明显是有人躲在石头后面。 五人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来,带头的高个子汉子打了个手势,举起钢刀快步冲上,其余四人也大吼着冲过去。到了岩石背后不管不顾,五柄钢刀朝着一个人影便砍。 就听着‘当当当当当’的响声暴起,却非钢刀入肉之声,钢刀砍中的是石头,刀刃上火星四溅,铺在石头上的一件长衫被砍出了几道裂缝。反震之力让众人手臂酸麻。 “人呢?”几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钢刀隔着那件薄薄的长衫砍中的是下边的石头。下一刻,五人均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尚未有所反应时,便听有人在岩石旁的一从灌木后发话了。 “几位,剁石头玩儿呢?石头又没招惹你们,干什么这么发狠?” 随着这句话,一个年轻人微笑从灌木丛后站起身来,身上穿着月白夹衣,像是刚起床一般。 “杀了他。”五人齐声呐喊,扑向林觉。 第一零九九章 夺马 (谢:神奇的金甲虫兄弟的赏,恭喜荣升护法,给予赐福之权。谢:可乐加点冰、小花斑猫咪、豆沙包搭绿豆、书友50067224、moshaocong等兄弟的票。这几天不要催我哈,大转折要来,我得好好的写。更新没那么准时也不要急,写作这件事是需要点灵感的。) 林觉哈哈一笑。抬起手来,就听“轰轰”连续两声爆响。冲在最前面的钱老六就像胸口被人打了重重的一拳,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飞跌,紧接着胸口剧痛无比,吸不进气去。低头一看,顿时大叫一声,魂飞魄散。他看见自己的青衣胸口出不下数十个孔洞,正在往外冒血。胸口破碎的像个漏水的筛子一般。钱老六久历江湖,很多伤势都见过,也都知道会是什么症状。当下他瞬间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吸不进气去,那是因为自己的肺已经被打的支离破碎,根本无法呼吸了。 然而虽然他经验丰富,见多识广,却也已经无法自救。随着那声大叫,他整个人撞在后方岩石上,扑跌在地,当场毙命。 钱老六身侧的其余四人也不好过。老郑的半个身子被钢珠贯穿,肩膀骨被打的粉碎。那高个子带头大哥则是被几颗钢珠贯穿左侧肋骨,肋骨被硬生生击断。后侧的老吴倒是安然无恙。但钱老六被贯穿胸口,带起的血肉溅了他满脸。老吴脸上全是血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的头脸被击中。他自己也是吓得鬼哭狼嚎,大叫不已。 只一照面,五人便重伤两人丧命一人,这便是火器的威力。近距离的施射威力极大,即便武功高强,却也只是挨宰的命。这五人不知死活的冒进行为,让他们付出了代价。 林觉并不跟他们纠缠,一击得手便即刻脱离此地。剩下两人却也不敢追赶,忙着照顾伤者,等待后方赶来的人手。不久后,后方众人赶到岩石旁,目睹被火器杀伤的三人的惨状,一个个目瞪口呆,心有余悸。 目睹林觉的身影兀自不紧不慢的在前方招摇,一群人喝骂连声,但却也不得不长个心眼。再往前追击时,一旦林觉的身影消失不见,一伙儿便立刻停步,不敢靠的太近,更不敢贸然去搜寻。生恐被其所持火器所伤。如此这般,与其说是追杀,倒莫如说是跟踪要贴切的多了。 林觉倒也并不藏匿身形,虽然已经达到了吸引他们注意力的目的,但如果这伙人放弃追杀自己,回头去攻山坡上的众人,却也是多了一份压力。所以,能吊着他们最好。但林觉此刻其实心急如焚,既担心山坡上众人的情形,又更担心方浣秋的安全,只可惜自己暂时无能为力,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 方浣秋从山坡草丛之间跌跌撞撞的冲下来,为了隐匿行踪,她不得不选择离开小路从荆棘树丛之中穿行,抵达山坡下的时候,胳膊腿上被荆棘划的鲜血淋漓,衣衫破碎多处。又摔了几回,发髻散乱,肩膀上青了一块,疼得要命。 但她知道自己的使命的重要。林觉倘若不是没有法子,也不会让她回城去寻求救援。她知道自己能不能将信送到是问题的关键,林家众人的命似乎都在她的肩膀上,她必须咬紧牙关完成 林觉所托。 下到山谷之中,方浣秋偷偷的摸向西南方向的那片树林。那树林中间有一片空地,林家的车马都存放在那里。有几名小厮在那里看管,但是,现在不知情形。 冒险冲过谷中空地,扑倒在一条草沟之中后,方浣秋成功的迈过了第一道坎。从山谷中间穿过最容易被发现,伏在草沟里等了一会,四周没有任何的动静,方浣秋才放下心来。她慢慢的往上爬,沟坎上方便是那片树林了。方浣秋多么希望这里一切平静,自己可以牵着马立刻离开,然而在进了林子走了几步之后,方浣秋便差一点吓的尖叫出声。 在林间的小路中间,倒毙着几具尸体。看打扮,穿着的是蓝黑色的短衣,那正是林家仆役的装束。这里看管马匹车辆的几名仆役已经遭遇了不测,那便说明,这里的车马已经被贼人控制了。一瞬间,方浣秋有一种拔脚便走的冲动。既然贼人已经控制了车马,自己再往林子里去岂非是自寻死路?但是方浣秋很快便打消了离开的主意。 自己自然可以一走了之,但是林觉交代的事情怎么办?林家众人正在遭受贼人围攻,师兄正被数十贼子追杀,自己倘若不能搬来救兵,结果不敢想象。没有车马代步,自己难道走着去京城不成?虽然只有几十里的路程,但自己的脚力怕是要走到明天早上才成,到那时,估计什么都晚了。师兄交代的事情难道自己便就这么耽搁了么?师兄这还是第一次对自己委以重任,自己怎能将事情办砸了。如果因此铸成大错,那将抱憾终身。 想到这里,方浣秋咬咬牙,绕过倒毙在地上的尸体,避开小路从树林中往里慢慢的摸进去。不久后,她来到林间空地的边缘处,往里看去,只见几名蒙面大汉正围坐在空地中间的石桌旁。林家的车马倒是一个没少,都聚拢在侧首,马匹拴在木桩上。方浣秋一眼就看到了林觉惯常骑的那匹五花马,就拴在一辆大车的车辕上。 然而,贼人所在的位置距离马匹所在的位置很近,不过二十几步的距离,想要去在他们眼皮底下牵马,怕是没有可能。方浣秋踌躇半晌,想瞅个空子动手,然而那几名贼人坐在那里喝着皮囊中的水,大声谈笑,根本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终于,方浣秋决定不能等了,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她绕了小半圈,绕行到车马一旁的树林里,然后吸了口气,屏息静气涨红了小脸一步步的朝车马所在的地方走去。 车马所在的位置正好能遮挡住石桌旁那些贼人的视线,方浣秋心中祈祷许愿,求遍了自己能想起来名字的神佛,希望不要被他们看见。终于她成功的摸到了一辆大车旁边。然后借着大车的掩护像只偷油的小老鼠,次溜溜的在大车和马儿旁边移动,片刻后,她已经在五花马高大的侧背旁靠着喘息了。 那马儿认识方浣秋,扭头甩腿很是兴奋,伸舌头在方浣秋的头上舔了几下。方浣秋都快要哭出来了,心中叫道:“别闹了,别闹了,别被人发现。” 马儿却怎知此刻她的心意,依旧亲热的打着响鼻。方浣秋不管了,连忙开始解马缰绳。就在缰绳解开的时候,她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 “水喝多了,老子撒泡尿。”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方浣秋从马脖子上方看过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蒙面贼子正一边朝着自己所在的位置走来,一只手在裤腰上摸索着,似乎要掏出什么物事来。方浣秋吓得浑身冰冷,忙缩在马侧不敢动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之能祈祷那贼人不要走到自己所在的位置撒尿。 然而,这一切都是枉然,黑影一闪,那贼人在夕阳下拖得长长的影子将方浣秋笼罩。他本就是决定要在五花马旁边的大车旁撒尿的。因为那大车很华贵,给人一种要用尿浇在上面的冲动。 方浣秋身子都僵硬了,动也动不得,手脚都要痉挛了。那贼人绕到马侧,一眼便看到了方浣秋缩在马腹之侧瑟瑟发抖的样子,他也吓了一跳。 “什么人?”贼人大喝道。 方浣秋不知从那里爆发出了力量,伸手从靴筒里抽出林觉送给自己的匕首,双手握着闭目往那贼人身上撞了过来。本来以方浣秋的本事,根本没法对一个有武功的贼人产生任何威胁,哪怕是她握着匕首。但此刻,那贼人正解了裤袋要小解,双手提溜着裤子腾不开手来。一般人都是如此,这时候总是要护着裤子不掉下来,很少有人能当机立断不管裤子的。再加上突然见到一个人出现在面前,衣服破烂头发乱蓬蓬的像个疯子,吓了一跳。而且两人相距的距离很短,不过是马腹和马头的两步距离。面对方浣秋合身猛扑的攒刺,那贼人竟然没能避开,眼睁睁的看着方浣秋手中的匕首刺穿胸口,不偏不倚正中心窝。 “啊!”那贼子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声,惊动了石桌旁的几人,随着他的尸体噗通倒下,那几人大声喊叫着冲了过来。 方浣秋浑身颤抖着,手上全是鲜血。她也完全没想到自己能得手。此刻她知道自己必须要赶紧逃了,这完全是侥幸,被那几个贼子赶到,那可就死定了。于是方浣秋抓住缰绳翻身上马,带着哭声叫道:“快跑,快跑啊,马儿。” 五花马似通人言,嘶鸣一声拔腿跑了起来。方浣秋牵扯缰绳直奔林子出口处。侧首几名贼人喝骂着斜刺里冲过来,其中一人飞身而扑,竟然被他抓到了方浣秋的小腿。方浣秋吓得大叫,弯腰用手中匕首不断的挥动,感觉匕首扎到了什么东西上面,她也不管,只管挥舞。 但听有人大声惨叫着在地上翻滚,方浣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觉得小腿上的拉扯力松了,五花马的速度也上来了,从林间小道直冲而出。 一直跑出了林子,外边的风一吹,方浣秋才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只觉得右侧小腿上有些不对劲。转头去看,却又尖叫出声,吓得大哭起来。原来,自己的小腿上有一只毛茸茸的大手紧紧的攥着。手已经其腕断了,只是一只手而已。但那血淋淋的大手依旧紧紧的抓着方浣秋的腿,情形诡异而恐怖。 方浣秋闭着眼哭着伸手,将那攥的死死的冰冷的手指一根根的掰开,那只手才掉落在草丛里。方浣秋伸袖子擦了眼泪,将血糊糊的匕首收回靴筒里,这才定神策马,朝着山口之外绝尘而去。 第一一零零章 屠杀 就在方浣秋亡命逃离山谷的时候,北侧山坡上,林觉出了变故。追赶之人失去了林觉的踪迹片刻之后,赫然在一片疏落的松树林中发现了林觉。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林觉似乎受了伤,坐在地上一手捂着脚,一只手依旧攥着那让人心寒的王八盒子。 虽然忌惮那火器之威,但人多势众的贼子还是举着兵刃慢慢上前,将他团团围住。毕竟那火器的威力虽强,却也不能一下子将所有人轰杀。谁倒霉,谁便死在这里,而其他人可以分享抓获杀死林觉的巨大功劳。要知道,这一次行动之前,有人给了他们许诺,杀死林觉者将获得巨额奖赏,这一辈子便吃喝不愁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种时候,总是要赌一赌运气的。 “林觉,你跑不掉了。不要再负隅顽抗。你手中火器虽厉害,但却也只能轰杀一两个人。我们一拥而上,便可将你碎尸万段。你若识相的,便举手投降。我们不杀你,只拿你去见人。也不折磨你,给你面子。”领头头目举着钢刀戒备,高声叫喊道。 林觉叹道:“看来我今日是要命丧于此了。罢了,我便是射杀了你们中的一两个,怕也难逃一死,何必死前多伤人命。我愿意投降。” “好,林大人快人快语,当机立断,我们敬你是条汉子,绝不对你侮辱便是。请林大人将那火器丢出来。以示诚意。”那头目大喜叫道。 林觉笑了:“我投降还要我表示诚意?该你们表示诚意才是。我虽然愿意投降,但我不想死的不明不白的。你们告诉我,谁指使你们来袭击我们的,让我死的瞑目。我便丢出火器投降便是。” 贼头目转了转眼珠子喝道:“对不住,我们不能说,说出来我们便得死。总之有人想要你的命,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你自己得罪了谁,心里当有数才是,何必非要我们说。” 林觉点头道:“说的也是,我知道是谁,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你们应该是淮王府里的人吧,或许还有吕相府中的江湖高手。他们恨不得我死,终于找到机会了。” 贼头目愣了愣道:“这跟我们无关,我们只是办事的,希望林大人不要怪我们,我们对你可没冤仇。” 这话其实便已经是默认了林觉的猜测,他们正是淮王和吕相府中的护院和亲卫人手,正是郭旭和吕中天让他们来趁着林家众人春游之际,将他们全部围杀灭门的。 林觉点头道:“好,我们确实没冤仇,你们只是奉命行事,我不怪你们。那么……你们快丢下兵刃投降吧。我饶了你们便是。你们可以走了。” “什么?”二十余名贼人闻言满头雾水,不知林觉是说错了话,还是舌头打秃噜了,还是脑子进水了,完全搞错了对象。 “是你投降,不是我们。你答应了的。”贼人头目皱眉道。 林觉惊讶道:“我说过我投降了?哎呀,那我可能是太激动了,说错了。 我是要你们投降才是。你们快投降吧,我可等不得了。” “狗日的,消遣我们呢。若不投降,老子们将你乱刀分尸了。”贼人们一顿乱骂。 林觉冷笑道:“你们不肯,那便休怪我了,你们都得死。什么无冤无仇?为虎作伥者都得死,一个也活不成。” 林觉缓缓站起身来,手中王八盒子多了一柄,双手各持一柄。冷笑道:“三息时间,不降者死!” 贼子们面面相觑,猛然间,那贼头目爆发出一声大骂,吼道:“兄弟们上啊,剁了他。谁不上,老子砍了他的脑袋。” 众贼人虽然心中发怵,但退后亦难逃一死,闻言顿时怪叫连连,持刀冲向林觉。林觉怒喝一声道:“找死。杀!” 这一声杀字出口,头顶松树枝头一声清音娇叱,一道白影从空中扑下,宛如一只大鸟,带着一股寒芒卷过。 噗通噗通两声响,白影掠过,两名贼人身首异处,尸身已然摔倒在地。那人影兀自未停,又化为一道残影冲向侧首三人。悦耳的笛声中夹杂着薄刃破空之声,笛音高亢嘹亮,三名敌人此起彼落的惨叫声就像是死亡前的歌词一般,和笛音配合的天衣无缝。 白冰是从南山山顶上翻越下来和林觉会合的。林觉当时正吊着追兵走走停停。白冰迎头赶来,找到了林觉。林觉当然很高兴,正想着该如何解决目前的情形,白冰的到来给了林觉转头杀敌的机会。两人一合计,便让白冰藏匿身形,林觉假装崴了脚瘫坐地上,吸引敌人围拢近来,然后突袭击杀。这么做固然有些冒险,但林觉相信白冰的武技,也相信手里的王八盒子。这二十几名贼子,当不在话下。 骤然而起的变故让众贼子惊愕莫名,在倒下五人之后,他们反应了过来。这才看清楚了从树上突然冒出来的那名白衣人。让他们惊愕的是,那手持滴血青笛刃,连杀五人的敌人竟然是一名白衣飘飘相貌绝美的女子。此刻她站在夕阳的余晖之中,衣袂粲然,宛如神女一般明艳不可方物。若不是亲眼所见,谁敢相信这么一个美貌的女子竟然出手如此狠辣快捷。 “冰儿武功精进如斯了啊,这又是那一首诗中的招式?”林觉大笑声从后方传来。 “夫君真是糊涂啊,这是夫君新作中的那句‘一夜鱼龙舞’啊。”白冰笑语嫣然,娇嗔说道。 一旁众贼子看的眼珠子都掉下来了,这女子简直太美了。居然是林觉的女人。心中忌恨不已,同时又自惭形秽。 “原来是这一首,你又没跟我说,我怎么知道呢?”林觉笑道。 “夫君这段时间忙的很,说话的功夫都没有,妾身怎么跟你说呢?”白冰笑道。 林觉点头道:“莫如你拿这些狗贼当靶子,为夫当场欣赏你的新招式好了。” “好呀好呀。”白冰笑道:“夫君看好了,我从头使起。 ” 白冰说罢,转过头来时,一张俏脸上已然满是杀气。但见她身形跃起,扑向几名贼人人群之中,手中青笛刃青芒四射,口中曼声吟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但见她手中青笛刃寒芒笼罩,在夕阳下光亮点点,宛如千树万树花开,又如流星陨落,湮灭无踪。招式美到极致,但在七八名贼人看来,却是致命的招数。这些人都是身有武功之人,他们不像林觉只是看热闹,他们看得是门道。在他们看来,那每一点的光芒都是青笛刃的攻击点,都是身上的要害之处。试图找出其中的虚招是不可能的,虽然明知道那光芒之中只有一处真正的攻击点,但在万千光芒之中找到那一点去格挡开来,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能做到让兵刃幻化出无数攻击点,这不仅是出手够快,更需要极强的控制力。虚实之间的转换讲究的便是度。虚招用老便再无实招,虚招恒虚,则实招引而不发,当对方判断出错之时,实招便发,对方便无可抵挡了。白冰性子恬静单纯,虽然嫁给林觉之后跟着他东奔西走,但她在武技上的钻研和练习却从不间断。自从悟出词句可入招式,音律可合武技的道理之后,更是一日千里。倘若将天下武技者划分等级,白冰显然已经进入了一流高手的境界了。 乒乒乓乓的几声兵刃交击之声,那是唯二的两位猜对了实招所在的高手的格挡。其余几人则身上要害被击中,惨叫声中仆地不知死活。那侥幸逃脱的两人也是惊出一身的冷汗,庆幸自己死里逃生。 “好以一招东风夜放花千树,真乃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盛景。”林觉大声赞道。 “一起上,跟她拼了。宰了那小子。”贼人头目大声吼道,这是目前最为明智的作法,再不一起合力猛攻,就要被这女子给各个击破了。此刻唯有一拥而上,倚多为胜,方可有胜算。最好是能擒住林觉。现在他们才发现,原来林觉手中的火器不是最可怕的,这女子的武技比林觉手中的火器还要可怕。 “倚多为胜么?哈哈哈,你们也只会这一手了。你们听着,你们十几个家伙已经被我夫妻二人包围了,快投降吧。”林觉大笑调侃道。手上却毫不含糊。双枪连发,朝着扑向自己的几人轰射。 黑烟弥漫,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数名贼人被铁弹子轰杀在地。白冰手下不停,身子兔起鹘落,青笛刃上下翻飞。已经不拘泥于某一首诗词之意,而是那一招合适便用哪一招。这一招是‘银汉迢迢暗渡’下一招便成了‘醉里挑灯看剑’接下来更是一招‘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林觉手中的火器也轰鸣不休,双枪连发,十几枚药囊足以将冲向他的七八人尽数轰在地上。与其说这是一场厮杀,莫如说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正如林觉玩笑所言,这一群人真的是被他们夫妻二人给包围了,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第一一零一章 攻守 二十多名贼人很快便只剩下了七八个。那贼子头目肝胆俱裂,知道今日是没法得手了,发一声喊大叫一声扯呼,剩下几人掉头狂奔而走。白冰岂容他们逃脱,身如流星追赶上去,百余步内,青笛闪耀着光芒,一个个的将他们砍杀在地。 林觉在后方气喘吁吁的追上来,大叫道:“留个活口,留个活口问话。” 白冰正举着青笛刃要将那贼人头目砍杀,闻言忙住了手。用尖尖小小的羊皮靴子踩着那贼首的胸口,控制住他,等待林觉的到来。 林觉气喘吁吁的赶到,连声道:“怎地杀红眼了?我要不喊一声,都杀光了。” 白冰甩了他一个白眼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得了得了,怨我,怨我。好歹有个活的,我问问话。”林觉说着,低头朝白冰脚下的那贼头看去,惊讶道:“你怎么连他也杀了?” 白冰一愣道:“我没有啊,我没杀他。” 林觉指着地上躺着的贼首道:“这不是死了?” 那贼首口中白沫汩汩,脸上一片淤黑,手脚抽搐着,明显是死了。 白冰愕然道:“我没杀他,我脚上没用力。他这是……这是中毒了啊。狗贼,定是口中含有毒药。咬破毒囊自尽了。” 林觉忙用布巾包手,用树枝撬开那贼首的嘴巴,在他嘴巴里挑出一团破了的羊肠皮囊来。那一小截羊肠皮囊已经破碎,里边残留着刺鼻的绿色汁液,白冰说的一点没错,这厮口藏毒药,关键时候咬破毒囊自尽了。 林觉手脚快速的在那人身上怀里搜索了一番,除了一些干粮和银两之外,这人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这倒也并不出乎林觉的意料之外。 “真够狠的,这便自杀了。这帮人到底是什么人啊,真让人害怕。”白冰皱眉道。 林觉咂嘴道:“这般行为,实际上坐实了我的猜测。倘若不是幕后之人的身份不能泄露,又怎会让这些人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这恰恰说明,那幕后指使之人是见不得光的。不用多想,也知道他们是谁派来的。” 白冰微微点头。林觉抬头看看天色,脸色凝重的道:“天要黑了。天一黑事情便不好办了。那边山坡上的情形不知如何了,我们得赶紧去助一臂之力。师妹不知逃出去了没。就算她逃出去,救兵也得在半夜才能赶到,这之前凶险无比。冰儿,我们走。” 白冰点头应了,两人立刻动身,沿着暮色沉沉的山脊,快速离去。 …… 暮色四合。太阳落山之后,四野茫茫,光线很快便开始变得黯淡起来。这最后的一丝光亮的时间其实很短暂,一炷香时间不到,天色便会完全的黑暗下来。 虽然已经是四月底暮春时节,但在这夜晚的山梁之上,夜风却也不再温煦,而是吹得人身上发寒。山谷里和山坡上的树木却也发出如涛声一般的声响来,让人颇感震慑和恐惧。更遑论,下方山坡上 还有数百条准备进攻的恶狼虎视眈眈。 这种局面,林家众妻妾和随行的丫鬟婢女们大多没有见识过,她们中的很多人已经浑身颤抖,面色发青。不知道是因为夜风的寒冷,还是因为胆怯所致。 小郡主和绿舞两人倒是一直面不改色的站在人群之前,她们心中自然是担心害怕的,但她们却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胆怯。林家众人都早已知道绿舞的身份,郡主和公主能保持镇定,对她们的心理也是一种巨大的安慰和暗示。 “都不用哭丧着脸,除了侍奉少公子和莺莺的人之外,其余人都给我帮忙。没看到护院兄弟们忙的满头大汗么?害怕有什么用?倘若害怕哭泣便能解决眼前的危机的话,我们都站在这里哭好了。都行动起来,哪怕是帮他们搬一块小石头,捡一根树枝,也是一份力量。”小郡主高声吩咐道。 绿舞也道:“大伙儿都不用怕,公子一定会来救我们的,他一定有办法。咱们要做的便是坚持住。贼人也不是那么容易能攻上来的。咱们自己不要乱了阵脚。公子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这等情形难不倒他。” 众人虽然心中依旧不能平复,但两位夫人如此,她们心中多少也安稳了些。于是纷纷开始动手帮忙。一部分人在山梁下用屏风搭建挡风之处,让小公子林战和身怀有孕的谢莺莺在里边歇息。一部分人生火烧水做饭,给众人充饥取暖。一部分帮着众护院搬石块,捡树枝。各自做起事来之后,身上的寒意和心中的胆怯都纾解了不少。 最后一丝天光消失之后,孙大勇等人停止了搭建工事和行动,因为他们知道,对方的进攻即将开始。虽然石墙只堆了半人多高,火把也只做了几百只,但也只能如此了。以手头这六七十人对抗下方近三百人的进攻,孙大勇并无太大把握,但他只有勉力为之了。好在自己手头连弩数量不少,护院们多是王府卫士出身也训练有素,经历的场面也不少,故而倒也不是一盘散沙。孙大勇早已跟众人沟通过了,哪怕是战至最后一人,也要拼死保护山梁上的众人的周全。 沉沉的黑暗之中,所有人都屏息以待。黑暗的风中,传来了下方山坡上石块滚落的哗啦啦的声音。很显然,那是贼人们已经开始行动了。黑暗给他们带来掩护,但同样给他们的行动也带来了不便。有人踩塌了山石,山石滚落的声响此起彼伏。 “点火把!”孙大勇沉声下令。 数十只松针火把白点燃,富含松脂的松针烧的劈啪作响,火光照亮了山梁上方。 “扔!”孙大勇一声大喝,扬手将手中的火把投向山坡之下。 数十只火把划破夜空,照亮了沉沉的黑夜。落在山坡上燃烧成几十处小火堆。虽然并不能照的山坡全部明亮如昼,却也让众护院在短暂的光亮之中看到了沿着山坡往上攀爬进攻的一个个黑色的身影。 “放箭!”孙大勇吼道。 “嗖嗖嗖!嗖嗖嗖!”数十柄连弩朝着下方山坡激 射而至。箭支射中岩石和树木,铁皮箭头爆发出无数火星。山石碎裂树木折断的声音中夹杂着连续的惨嚎之声。 虽然看不清战果,但无疑微弱的火光指引了正确的方向,弩箭起到了打击的效果。再连续两轮射击之后,火把燃尽之前的最后光亮里,孙大勇们看到了有黑影往下逃窜的迹象。 第二轮火把继续投掷下去,证明了对方似乎因为忌惮弩箭而暂时停止了攻击。孙大勇松了口气,看来这个策略是正确的。以火把指引,连弩施射,还是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但是,火把只有几百只,扔完了也就两眼一抹黑了。连弩数量也有限,每人携带八匣是标配,射完了怕是只能用石头往下砸了。本来这是个好主意,只可惜山梁之上没有巨石,只有一些风化的碎石,搭建工事倒是可以用,往下砸却是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届时怕只有肉搏了。 对方似乎知道在火把燃尽之前不宜进攻,都缩在山石树木之后不动弹。孙大勇却也不敢怠慢,只得一次次的让人将火把投掷到山坡之上,观察对方的动静。孙大勇心里后悔的很,来之前居然没有携带焰火信号弹来。倘若带了那东西,效果便好多了。数颗焰火信号弹可以照亮整个山坡,持续十几息时间,那便无需为摸不清对方的行动而担心了。 难熬的僵持在第五次投掷的火把燃尽之后被打破。剩下的火把只够最后一次投掷了,孙大勇正焦灼的时候,却发现对方开始进攻了。或许是贼人也并不知道山头上的人到底有多少火把可以投掷,他们也等不及了。时间对他们而言也是极为紧迫的,特别是当得知有人从山下的树林里夺了马匹逃走之后,他们虽不确定那逃走之人到底是谁,但却也知道这不是好事。本拟在山谷之中伏击林家众人,但一系列的变故打破了计划,迫不得已选择进攻山坡。但此刻要是再耽搁下去,怕是将很难完成今日的使命了。而今日的事情,可是绝对不能失败的,这是来时得到的死命令。 一群群贼人不顾一切的往上冲,携带的弓箭也嗖嗖的射上山梁。林家众人躲在山梁侧首避风的位置,这里却也可以将箭矢尽数遮挡,倒也不用担心受伤。但弓箭的压制却也让众护院有所忌惮,不能随意暴露在外。 孙大勇喝令全力阻击,连弩连番施射,压制对方的进攻。但居高临下虽有地形的优势,对于连弩的杀伤力却也有着不小的局限性。弩箭多为直射,遇到遮挡之物便被阻挡。山坡上的岩石和树木正好是最好的掩体,贼人在岩石树木之间跳来跳去的往上爬,弓弩却无法直接将他们射杀,这便是问题所在。更有的贼人举着临时编成的树枝盾牌遮挡弩箭。虽这种盾牌的遮挡作用有限,大多被弩箭击穿,但多少还是起到了保护的作用。 只顿饭时间过去,对方大量人手已经攻到了山梁下方三十步的距离之内。火把的光亮完全熄灭之后,双方湮没在黑暗之中,已经完全是一场黑灯瞎火的乱射。形势已经极为紧迫了。 第一一零二章 攻守(续) 迫不得已之下,孙大勇下令点燃了堆在山梁工事下方丈许处的几堆篝火。这是孙大勇为了在对方攻上山梁之时用来照亮,看清局面的最后手段。孙大勇的用意是,在对方攻上山梁之前,这几堆篝火照亮下方的狭窄的平地便是最后的战场。他将率人冲下去肉搏阻击。 七八篝火熊熊燃烧起来,松针和枯树枝在风中烧的猛烈,火焰如魔鬼般的左右摇摆,照亮了周围的一大片空地。在火焰亮起的时候,他们也看到了黑压压冲到山梁下的无数贼兵的身影。虽然半路上被射杀四五十人,但还是有两百余人冲了上来。 “射!”孙大勇一声大吼,手中连弩突突突乱跳。众护院齐射一轮,撂倒了数十名近在咫尺的敌人,下一刻便已经没有机会再出手了。因为对方已经迫近到了工事墙下方。此刻上弩箭匣子已经来不及了。 “杀啊!”孙大勇大声怒吼,举刀跃出,手中长刀闪烁,照着丈许外的几名贼兵便冲了过去。众护院丢下连弩,举起兵刃冲杀而上,如猛虎出林冲了出去。双方在很短的时间里便缠斗在了一起。 就算被射杀了许多人,贼人的人数也是林家护院的三倍之多。两百余贼人个个身手不凡,都是身有武功的角色。林家护院是王府卫士出身,也个个是精挑细选的人物,双方各有优势,这一交手,顿时便杀了个难解难分。 林家护院采用的是林觉建议的三三之阵,相互协同作战,最大限度的发挥作战力。加上战场狭窄,对方冲上来的人并无立足之处。故而战斗开始之后,林家护院占据小小的优势。孙大勇以一人之力力敌数人,不落下方。瞅个空子,还将对方一名贼人一脚踹的滚落山坡下方去。其余护院也都奋勇作战,不落下风。冲上来的贼人很快便节节败退,并有被压制出狭窄平坦的战场的趋势。 “谁也不准退,退后一步者,死!”站在后方岩石上的一名持剑青衣蒙面大汉沉声大吼着。这一嗓子,稳定住了贼人的阵型,硬生生的让他们撤退的心思打消。知道今日有死无生,只能勇往直前不能后退半步之后,贼人的冲击变得猛烈起来。很快便有林家护院开始阵亡。 战斗进行了一炷香时间,林家护院已经战死七人,受伤十余人。虽然对方死伤人数是己方数倍,但对于林家护院而言,这绝不是个好消息。哪怕是一换一,一换二,甚至一换三。最后还是对方占优。再者,这些护院都是精挑细选的人手,每战死一人,都是巨大的损失。 林家护院自建立以来,这是第一次遭遇正式的危机。在关键时候,他们体现出了惊人的团结和无畏,战死的兄弟不但没有打击他们的士气,反而让他们更加的愤怒。孙大勇吼了一嗓子‘为战死兄弟报仇’之后,所有林家护院爆发出了惊人的能量,悍不畏死的朝对方发动凶猛的攻击。他们采用的是两败俱伤的打发,以轻伤换取对方重伤,以重伤换取对方死亡的拼命战法 ,这是孙大勇在平日里灌输给护院们的一种思想。 孙大勇在成为林觉的护院队长之后便明白,自己的使命便是要保全林大人和林家众人。要将护院队打造为一只具有敢死队性质的,能打能磨关键时候可以赴死的队伍,这才是林觉所希望的。虽然林觉从未跟孙大勇聊过这样的话题,但孙大勇本就不是和糊涂人,相反他粗豪的外表下有勇有谋,这也是沈昙将他推荐给林觉的原因。孙大勇和林觉接触了这么久,他早已想明白了自己要担任怎样的角色。林大人是做大事的人,自己在他身边的职责便是全力护卫他的周全,必要时,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这既是护院的职责所在,也是处于内心中的一种尊崇。正因如此,他要求手下护院必须具有这种精神。 平日里的训练中,孙大勇要求的极为严格。他们甚至有闭目跳火坑的残酷训练项目,便是要练就这些人什么都不怕的胆魄。平时训练对敌的时候,孙大勇也要求他们,如果付出的代价比对方小,那么无不可为。对方砍我一刀,我砍了对方脑袋,那便是胜。胜利的标准只有一个,便是对方死不死。对方死了,自己活着,便是胜利。对方死了,自己也死了,那还是胜利。只要能杀死对方,便是胜利。 平日的严酷要求,在今日的极端局面下终于得到了体现。起先众人还有所保留,毕竟还没到拼命的时候。当局面险恶,己方人手战死之时,孙大勇一声令下,便是护院们搏命的时候到了。 贼人们虽然也都是一群亡命之徒,凶悍无比。但眼看着对方甚至不愿去躲避自己砍过去的兵刃,而是眼都不眨的挥刀砍向自己,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一心想要同归于尽的战法。他们岂能不胆寒。短短盏茶时间,林家护院以重伤十二人的代价连杀十六人,将冲到山梁工事下欲突破防线的十几名贼人尽数格杀。浑身浴血的那十二人站在山梁下狂笑不已,让贼人胆颤心寒。 “疯子,他们是疯子啊。”有人叫道。 “杀!”回应他们的是林家护院们举刀冲过来的喊杀声。 一百多名贼兵兵败如山倒,迅速转身连滚带爬的下了山坡,消失在黑暗之中。站在青石上的头目连声喝骂,却也无可奈何。 贼人退去,林家众人立刻清点伤亡人数。己方阵亡九人,重伤九人,轻伤者二十三人,可谓死伤惨重。虽然击退贼人进攻,也击杀了对方八九十人,但这样的结果显然不是孙大勇所能接受的。孙大勇对自己带的这只护院队伍极有信心,但没想到今日竟然遭受重创,心中既心痛又愤怒。显然,这和护卫队没有经历过正式的战斗磨炼有关。 在王府当卫士的时候,很多时候都是倚多为胜,倚仗装备兵器的精良和大队人马的压制面对各种场面,这给了他们一种战无不胜的错觉。而身为护院,有着诸多限制。就像今日,他们很多装备都不能穿戴在身,就吃了个闷亏。实际上还是本身的 战斗素养出了些问题。过度依靠装备其实对打造一支强力队伍没有太多的好处。平日多习格斗招数,多模拟以少打多的遭遇战,多练习夜战,防守战等诸多战法,才是正理。 但对林家主仆们而言,这已然是一场惊喜的胜利。当贼人攻到山梁下的时候,林家众人已经做好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准备。小郡主已经抱着林战和林家众妻妾来到了南侧山梁斜坡上方。只要贼人攻上山梁冲过来,那便是纵身一跃,粉身碎骨之局。贼人被击溃逃走的消息传来,林家众妻妾婢女们长舒了一口气,浑身发软。不知不觉已经发现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孙大勇快步奔来,手臂上鲜血淋漓。手上的钢刀还血迹斑斑。 “禀报郡主,贼人被暂时击退了。郡主绿舞夫人和诸位没有受到惊吓吧。小公子还好么?”孙大勇高声问道。 郭采薇点头微笑道:“一切无恙,辛苦孙护院了。” 郑暖玉飞奔过来,颤声叫道:“夫君你没事吧,你胳膊上受伤了么?严重么?” 孙大勇微笑道:“无妨,被砍了一刀而已。一名贼子凶狠。我挨了他一刀,他却被我抹了脖子。” 众人心惊肉跳,孙大勇说起这些事来跟闲谈一般,一点也不在乎。倒像是这一刀没砍在他身上一般。郑暖玉也不多言,刺啦一声撕下裙据一角,上前为孙大勇爆炸胳膊上的伤口。那伤口其实很严重,血糊糊的一道大裂口。鲜血流了不少。不过看孙大勇还能提着刀的样子,当是无伤筋骨,只伤了血肉。 郑暖玉为他包扎的时候,孙大勇兀自向小郡主禀报道:“郡主,虽然贼人暂时被击退,我护院人手也折损不少。死了九名兄弟,重伤了八九人,轻伤数十。大勇无能,辜负了大人的信任。也对不住死去和受伤的兄弟们。” 面对伤痛面不改色的孙大勇在说这些的时候神色黯然,心中颇为伤心。朝夕相处的兄弟今日折损了这么多,实在让他难以接受,极为自责。 小郡主点头轻声道:“我很抱歉,谁料能有今日之灾?这些护院兄弟都是好样的,为了保护我们而死,我和夫君以及林家上下都会记住他们的。他们的家眷我们也会好好的抚恤,虽然这并不能让他们起死回生,但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孙大勇忙道:“郡主不用抱歉,这是我等的职责所在,我们这些人自大跟随林大人以来,林大人对我们礼敬有加,待遇丰厚。主人高义,我等自然需不计性命回报。虽然在下也很伤心,但死在战场上,那是他们的荣耀。郡主放心,贼人必不肯干休,他们还会来攻,在下要去做好作战的准备了。郡主和诸位都小心在意些,我们怕是无法分心来照应。便请照顾好自己吧。” 小郡主点头道:“好,孙护院自去安排。伤者我们来照顾。小梅小菊,带几人跟我去照顾伤者,让孙护院他们无后顾之忧。” 第一一零三章 歪打正着 两名婢女齐声答应,招呼几名婢女出来。 绿舞道:“我也去。” 小郡主道:“绿舞妹子不害怕么?” 绿舞笑道:“我可不怕,我见的多了。” 小郡主一愣,旋即想起绿舞跟随林觉在伏牛山落雁谷中经历的事情来,顿时明白。当初落雁谷中的战斗比这里可惨烈多了,绿舞经历过那些之后,自然不会害怕这种小场面。 “我也去。” “我也去。” 芊芊和郑暖玉也叫道。 小郡主点头道:“那便一起去。都动起来,将伤者抬到避风处清洗上药包扎。得亏我带了不少药物,原本是防备摔伤扭伤被荆棘割伤的,却派上了用场了。” 倘若林觉在此,必是会对小郡主大大的赞扬一番。之前林觉还说东西带的太多,搞得像是常住一般。现在看来,小郡主的细心安排居然起到了大作用。不但带了药物,还带了足够的食物。原本只是一餐的野外春游,现在变得遥遥无期。剩下的食物还可支撑两餐,起码不会饿肚子了。这怕便是‘晴天带雨伞,饱腹带干粮’这些老话的道理所在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护院们将死伤者抬到山梁草地之上,九名死者一字排开躺在那里的时候,林家众人才真正意识到了眼前局面的残酷,形势的严酷。有人哭出了声。这些护院在林家已经有多日,很多人跟林家主仆都认识。平日当值之时也说过话打过招呼,此刻却已经成了没有生命的尸体,怎不让人伤心落泪。 郭采薇命人将带来的毡毯幕布取出来,将这些死者都盖了起来。 当一群伤者被抬到众人眼前的时候,哭声更大了。那些重伤的护院有的被砍去了胳膊或者是一只手,有的是头上砍了一道大口子,有的是胸腹之处被开肠破肚。这种伤势之下,能活下来的可能怕是渺茫。他们一个个浑身都是血,但却没有一人痛苦呻吟,有的还咧着嘴巴笑。 “都莫要哭了。哭有什么用?即刻清洗包扎伤口,用对待你们亲人的心思去照顾他们。他们都是为了保护我们而变成这样的。”小郡主沉声说道。 众人纷纷抹了泪点头,当下打水的打水,清洗包扎上药,全部忙碌了起来。 孙大勇和五十多名护院在山梁北侧的工事后低声的商议对策。贼人虽撤退,但对方人数依旧是己方两倍之多。他们并没有撤退太远。不久前从山梁扔下去的几只火把照出了他们的方位。他们聚集在下方六七十步的地方,似乎正在休整准备再一次进攻。众护院拿连弩往哪里猛射了一轮,也不知道射中没有。 现在的问题不仅仅是人数依旧劣势的问题,而是山梁工事左近的几堆篝火即将燃尽。再无可燃之物。火光熄灭之后黑暗中的乱战对守方是极为不利的。贼人可以很轻易的摸上来,而无 需遭受弩箭打击。而且一个照顾不周,被他们摸到山梁上来,便是虎入羊群,林家众夫人和婢女以及跟随来的其他人等都要遭难。 但这个问题却无法解决,即便将山梁上众人携带的衣物马扎都丢到火里烧起来,也支撑不了多久。眼下,这个办法其实已经不起多大作用了。 “不如我们主动去下方跟他们拼了。就在山坡下,免得他们冲上来,我们缠着他们让他们无法进攻。咱们有连弩,怕他们怎地?这般被动等待,终究不是办法。”一名护院提议道。 孙大勇皱着眉头思索,这个办法之前他是一口否决的,但现在看来似乎对目前的局面有利有弊。下去主动找对方拼命固然是一种办法。可以逼着他们跟自己交手,避免他们一股脑冲上来对山梁上的众人构成威胁。但这么一来便放弃了地利的优势,又以少于对方一倍的人手去主动进攻,怕是有些找死的感觉。若是在平时,这种提议自然是被孙大勇当头斥责一番,大骂提出者愚蠢。但此刻,这却不失为一个能拖延时间,并且值得一试的办法。 “倘若要是这么做的话,我们都要做好战死的准备。冲下去面对面作战作战,便是丧失了我们的优势,全凭本事了。另外,要防止对方突袭山梁,山梁工事里必须留守十几名兄弟,以防万一。这样一来,我们便只能有四十人能下去与敌交战。这么做风险太大了。除非我们能一举击溃对方,否则便是一大败笔。我们有这个本事以四十人击溃百余人么?”孙大勇皱眉道。 众人陷入了沉思之中。确实,这办法太冒险。一旦主动出击失败,局面便会崩溃。倘若如此,丢的不仅是自己的命,保护的林家众人都会遭殃。 “这样吧,我带十名兄弟摸下去偷袭他们。剩下的兄弟依旧在这里坚守。我们的目的不是和他们正面交战,而是一字排开散布在山坡各个点,监视对方的动静。作为指引你们射杀他们的耳目。一旦我们发出信号,便说明有敌进攻,你们便朝我们发出警报的地方发射弩箭。这样可大大拖延时间。白姑娘去接应林大人了,他们一旦赶回来,以林大人的智谋,必有退敌之计。咱们拖延到林大人赶到即可。”孙大勇做出了决定。 众人呆呆的看着他,心道:这不是把自己搭进去了么?黑暗中的弩箭可不长眼。示警射击不是连自己也有中箭的危险? 孙大勇显然知道他们的想法,沉声道:“放心,山坡上山石多的很,一旦示警之后,便躲在岩石之下,弩箭便无法伤及自己人。我可不想死在自家兄弟的手上。这么做完全是为了防范对方轻易的摸上来。眼前篝火一灭,我们便成了睁眼瞎了。拖延对方的进攻是最好的办法。我们能做的便是以连弩压制,射杀。如果运气好能再杀他几十人,咱们人数相当,便不惧他们了。” 众人看着眼前已经黯淡的 几堆篝火,知道孙大勇说的没错。对方越是靠的越近,危险便越大。只能慢慢的消耗他们的人手,拖延他们的时间。 “事不宜迟,立刻行动。阿贵兄弟带着第一小队的兄弟跟我来。咱们以十步为距,分散开来,往下摸四十步远。都机灵点,没准迎面就能撞上他们。没准他们已经开始往上攻了。” 第一小队十名护院都还完好,于是纷纷低声应诺,猫着腰分散开来,顺着山坡往下摸了下去。十余人以十步为距,覆盖了山坡下百步的横截面。基本上封锁了对方上攻的区域。 山坡下方七十步左右的距离,贼兵头目已然再一次准备进攻。总结上一次的失败教训之后,贼兵头目想出了办法。他将剩余的一百四十多人分为三队,中间是六十多人的佯攻人手,两侧各有四十人的队伍则是在吸引了对方注意力之后径自往山梁上摸。他们也看出来了,要想正面突破山梁怕是很有难度。只有吸引对手,两侧的两支人手侧翼冲出,打乱阵型,方有成功的可能。 很明显,之前贼人是轻敌了的,他们以为凭借人数优势可以直接攻上山梁。但事实证明,他们没有做到。所以领头的蒙面贼首开始动脑子想办法了。开始摆下阵型,声东击西的佯攻了。这蒙面贼首倒也似乎是有些领军的才能。 中间的六十多人的队伍举着藤条树枝编织的简易盾牌开始大张旗鼓的往上冲。他们的目的就是吸引山梁上的对手的注意力,所以故意不加掩饰。两侧的两支才是真正的主攻队伍。他们则蹑手蹑脚的在山石之间幽灵般的往上爬,不发出任何声响。 然而,这如意算盘却不知怎么就落了空。左侧山坡上一声竹笛凄厉的鸣叫声响起之后,一大蓬弩箭浇了下来,顿时将左侧进攻的四十人射杀了六人,其余人赶忙趴在岩石后不敢动弹了。右侧的噩耗也紧接着传来,又是一声笛音响,箭雨随之而至,又死伤了七人。倒是中间大张旗鼓磨磨蹭蹭的佯攻队伍安然无恙。 “他娘的,怎么回事?他们长了天眼不成?这也看得见?”一群贼人纷纷骂道。 “会不会是他们误打误撞?试探射箭?”一名贼人智商堪忧,在旁问道。 “放屁!没听到那笛音么?那是山坡上有人示警。”贼首怒骂道,笛音一起,他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对方这一手居然误打误撞破了自己的偷袭佯攻之法,真是气的要命。这让这位自诩为领军将才的蒙面贼首的自尊心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不能再等了,看他们有多少箭?传我之命,三队齐进,给我攻。这一次必须拿下,这一次再要拿不下,你们便都死在这里。从午后耽搁到现在,六七个时辰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贼首厉声喝道。他也意识到对方派出耳目指引弓箭射击正是为了拖延时间,他必须做最后的一搏。 第一一零四章 脱险 死命令下达之后,所有贼人抛却了幻想。之前的溃逃,在下方休整之时,头目已经亲手斩杀了三名带头逃跑之人。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众人毫不怀疑如果再怯战的话,他会将所有人杀个精光。 既然猛攻,便也不用遮遮掩掩。近一百三十名贼兵呈散兵阵型开始呐喊着往上冲。山坡上竹笛刺耳的鸣叫此起彼伏,山梁上的弩箭往下乱射。当阵型变得散开之时,在七八十步的横截面上散落的每个贼兵其实中箭的几率都变得很小。上方的弩箭只能一出出的攒射,以密集的弩箭数量弥补火力的不足。这样虽然能对一处进行覆盖,但却是以大量的箭矢的浪费,却只能射杀少数的贼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倘若散乱射击,结果甚至还不如集中攒射。 林家护院们便是以箭支的大量消耗,换取对对方有生力量的击杀。哪怕少一个敌人,那也为之后的肉搏奠定了一份胜利的基础。 不得不说,这样的效果极差。当护院们的最后一匣弩箭射空之后,对方已经攻到了三十距离之内。而且被射杀射伤的人数不足三十人。这还是在追寻竹笛之声的不断指引之下的战果。对方的人数越少,阵型便越散,弓弩这种直射型的远程武器便越是没有杀伤对手的可能。 当山梁上再无弓弩射杀下来之后,贼首立刻明白对方箭支告罄,于是兴奋的大声吼道:“他们没箭了,杀。但杀林家一人,赏黄金百两。只要人头,不要活口!杀!” 众贼人呼喝大叫,不再掩饰身形,往山梁上蜂拥而去。 盏茶时间不到,山梁下方篝火余烬的光芒下,一场凶残的拼杀再次上演。 这一次的交手比上一次更为惨烈,双方都抱着决死之心,谁也不会再让步。人数的劣势,加上不时要防备对方突破工事进入山梁之上杀人的分心让林家护院们很快便陷入了劣势。对方的意图很明显,他们的目的不是杀光这些护院,他们的目标是山梁上的林家人,那些人才是目标。所以他们拼命的往山梁上冲。若不是之前搭建了一道石墙,此刻情形怕是已经崩塌了。正是那道半人高的石墙,在山梁下方一侧的位置足足有一人高的高度,让他们想要翻越过去却还要花些功夫。而这短短的阻碍时间,也给护院们争取了反应的时间。 众护院背靠着石墙迎敌,颇有一种想要越过石墙便从自己尸体上踏过去的架势。但他们每个人都至少承受着两名敌人的进攻。更有贼人七八人围攻一人,想打开突破口。几名护院接连倒下,石墙前出现了防守中空。两名贼兵大声吼叫,横着膀子一撞,一处石墙轰然倒塌,露出了缺口。 “抢人头啊!”众贼兵大声叫喊着,朝着缺口处涌去。 “挡住他们!”孙大勇目眦尽裂,大声怒吼着,但却分身乏术。他身前是四名贼人的疯狂抢攻,根本腾不出手来。其余众人也都被缠着无法去堵住缺口。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七八名贼兵爬上缺口,往山梁中冲去。 “完了!全完了!”孙大勇浑身冰凉,一股气泄了,胳膊上一痛,一柄钢刀将他小臂上的一大块肉削走,疼得钻心,血流如注。 石墙倒塌处,七八名贼人兴奋的大叫,踩着倒在地下的护院的尸体争先恐后的冲向山梁上。他们已经看到了远处篝火处惊慌失措的一群女子。那些都是金银,都是赏钱,每个人的头颅都值黄金百两,那是多么大的一笔财物。 两名身材高大气力也大的贼人抢了个先,他们将旁边几人扒拉到身后,率先爬过了石墙缺口。然而正当他们抬起头来要爬起身冲向前方那群女子时,忽然间,一个人在他们的头顶上冷声说话。 “诸位这是急着要干什么去啊?”那人静静问道,话音中还带着一丝调侃之意。 两名贼人盯着面前那个身材修硕的男子,他们不认识这个男子,但他们却认出了那男子手上的家伙什。那是两柄火器。 “你……你是……”一名贼人结结巴巴的指着那男子道。 “本人林觉,当今大周三司使。各位不速而来,很是失礼。但本人却必须履行待客之道。既来之,岂能不款待你们一番。山野之地,没有茶水点心招待你们,只能因陋就简,给你们吃几颗花生米了。两位,尝尝这花生米是咸还是淡了,下次我好改进厨艺,让你们更加的满意。” 林觉一番好整以暇的调侃之言结束后,便听轰隆轰隆两声爆响,整个山谷都轰鸣了起来。两名贼人距离的很近,被林觉左右手的两只火器几乎顶着额头。火器发射的瞬间,两名贼人的头颅像被硕大的铁锤砸中的西瓜,轰然爆裂开来。头皮、脑壳、脑浆,脑仁、血水等物喷薄而出,将后方六七名正在攀爬石墙的贼人的脸上糊的全部都是。 “林大人,林大人回来啦!”听到火器的轰鸣声,虽然被震得晕晕乎乎耳朵都快聋了。但护院们立刻便意识到是林大人到了。 林觉沉声喝道:“孙大勇,这帮狗贼一个也不能放跑,我们的援军将至,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孙大勇忍住胳膊上的疼痛,一刀砍翻一名贼人,口中大叫道:“遵大人之命。” 众护院士气大振,贼人目睹火器之威心中慌乱。下方贼兵头目高声大喝道:“林觉到了最好,砍林觉头颅者赏金万两。他们没有援军,给我杀。” 林觉听着那人的声音很是熟悉,但一时无暇辨识,大笑声中,手中火器连番轰鸣,将石墙缺口的六名贼兵轰倒。于此同时,一道惊鸿般的白影已经从侧首掠过,直扑战团之中。一出手便是一人捂着脖子倒下,喉咙口鲜血迸溅。那正是白冰加入了战斗。 林觉轰杀了试图从缺口爬进山梁的八名贼兵,迅速上了弹药只守在石墙隘口处。下方双方焦灼在一起厮杀,王八盒子并不能保证精却射杀,林觉担心误伤己方之人,故而只守在石墙之后戒备。火器对付那些敢于逾越石墙的家伙还是有用的,过了石墙或者是接近石 墙下方,林觉便可以近距离的点射。 有了林觉守着石墙,护院们再无顾忌。随着白冰的加入战团,战事局面瞬间扭转。白冰身形如鬼魅一般在战团中冲杀,在她手下,几无三合之人。只片刻时间,死伤在她手里的便有九人。其余护院们也越战越勇,林大人的到来让他们勇气倍增,无后顾之想,纷纷呼喝怒斥,全力搏杀。 对方也抱着必死之心,因为他们得了死命令,他们退却也是死,除非下方岩石上站着的督战头目发话。但显然他并没有这个意思。双方的人数依旧不对等,林家众人说是占据上风,其实也只是微弱占据上风罢了。双方依旧不断有人死伤倒下,狭窄的石梁下的战场上血肉横飞,惨叫连声。 林觉皱着眉头,他想下去帮忙,但又恐石墙有失。正自犹豫间,忽然他的目光看到了山下远处官道上的一排排长龙一般的火把,正迅捷无比的朝山下冲来。 林觉大喜叫道:“我们的援军到了,这伙贼子一个也别想跑。” 众人也纷纷转头看到了山下官道上那条迅速靠近的火把的长龙。看那速度,应该是跑步或者骑马快速的赶到。林觉算算时间,距离方浣秋离去已经有三个时辰之久了,倘若方浣秋快马加鞭进城禀报的话,此刻正是援军赶到之时。 众贼人见此情形,心中大乱,下方督战的贼首头目也眼神有些慌乱。他知道,今日之事怕是已经功败垂成了。一时半会是无法攻破山梁的,对方援军已至,此刻倘若再执迷不悟,怕是连他自己也走不了。 “撤退!”头目一摆手,发出号令。 “想走?哪儿走?”白冰一声娇叱,身子跃起,头下脚上朝着下方那敌军头目扑了过去。白冰知道林觉想抓活口,没有谁比这个头目更适合活捉送给林觉审讯了。 那头目似乎无视白冰的攻击,只自顾转身要走。白冰在空中将青笛刃交于左手,右手化为掌,照着那头目的后心便猛击而至。眼看这一掌便要集中那贼兵头目的后心,猛觉得侧首风声飒然。白冰转头一看,一名黑衣老者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对着白冰的头脸一掌拍来。 情急之下,白冰手掌转向,和那老者结结实实的对了一掌。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量冲击而来,心中登时气血翻腾。猛冲之力让白冰的身子在空中倒翻两圈,这才卸去大力。落地时身子后仰,差点摔了一跤。 “王……我们走吧,老夫的职责便是保护你。莫要再任性了。”老者沉声道。 那蒙面贼人首领冷哼一声道:“哼,谁要你救?叫你帮着干事你就是不肯,这回又来救我作甚?我可不领你情。” “领情不领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安危,我受人所托,不敢不从。走吧,老夫护送你走。”那老者沉声说道。 蒙面贼首恨恨的跺了跺脚,从怀中掏出一直竹哨滴溜溜吹响,然后转身跃下岩石,消失不见。那老者看也不看战况,紧跟着没入黑暗之中。 第一一零五章 伤逝 竹哨是撤退的信号,贼首一走,山梁上的众贼寇作鸟兽散。蜂拥而逃,再无作战之心。众护院本想追赶,却被林觉制止。一来此刻当以守卫山梁为主要职责,不可冒然追敌。再者黑夜之中,追敌也不现实。搞不好反遭遇危险。况且这些家伙都口含毒囊,也拿不了活口。援军将至,留给小王爷的兵马去搜捕这些人是更好的办法。 白冰心有不甘,欲追擒贼首,也被林觉大声阻止。 此时此刻,郭采薇绿舞等人才蜂拥而来,见到林觉后都哭了起来。众女心中颇有劫后余生之感。适才石墙倒塌,贼人即将爬上来的时候,众人都以为死定了,都做好了跳下山坡的准备。林觉和白冰的从天而降扭转了局面。加之援军抵达,危机在转眼之间便解除了。真是拨云见日,转瞬间经历生死的感觉,让人心有余悸毕生难忘。 林觉柔声安慰了一番众人。原本林觉和白冰是打算直接从山坡下方往上攻击的。但一想,这办法不合适。山梁是重点保护的地方,护院们不可能冒险主动进攻,自己二人倘若那么做其实是自己身入险境。于是乎两人便从侧首山坡绕行上山,破费了一番周折,耽搁了不少时间。否则的话,他们应该早就到了。好在赶到的还算及时,石墙倒塌的时候赶到,避免了惨剧的发生。 孙大勇浑身是血的带着众护院上了山梁,林觉快步上前对着众人拱手行礼道:“诸位兄弟,请受林觉一拜。若非诸位戮力护卫,今日恐酿惨剧。林某感激不尽。” 小郡主和绿舞等人也纷纷敛裾行礼,跟着林觉向一群护院们道谢。 孙大勇等人忙还礼,口称不敢。孙大勇道:“大人和诸位夫人折煞我等了,这是我等的职责所在。是我的失职,事前没有预料到这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危险所在,大勇自责无地。倘非兄弟们浴血拼杀,后果确实不堪设想。大人,要拜还是拜那些今日阵亡的兄弟吧。今日我们死了很多兄弟,大勇……大勇心痛难当。” 孙大勇的声音哽咽了。林觉也是心痛无比。这些护院是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保护家宅的班底。平日接触良多,今日一战死伤过半,无论从情感上还是从其他方面都难以接受。 林觉点点头,当下即刻让众人歇息,为伤者包扎伤口,清点死伤人数。林觉亲自在山梁下的草地上迎接一具具被抬过来的尸体。亲自替他们用清水擦净脸庞手脚,整理遗容,盖上披风用绳索捆扎好。林家妻妾见不得这场面,都掩面落泪离开,唯有绿舞和白冰二人坚持陪着林觉,为他打下手。 清点整理很快结束,林家护院战死者十九人,重伤者十一人,剩下的几乎个个带伤。确实,贼人数量多达三百余人,林家此来护卫的护院只七十余人,人数如此悬殊之下,实在难为。那些贼人明显都是身有武功之人,看得出都是训练有素的家伙,绝非普通的山匪贼寇,实际上能够以这样的代价格杀对方两百余人,保住山梁不失,已经是殊为难得的了。 林觉率领家眷和护院们对着排成两大排的战死的护院尸首鞠躬行礼。 “诸位兄弟今日战死于此,林觉既心痛又欣慰。悲痛的是,诸位和我们朝夕相处,情同家人。今日离去,何其哀痛。但让人欣慰的是,诸位证明了自己是勇士,勇士不畏死,畏惧的是死无其所。勇士当死于战场之上,死于与敌死战之中,而非死于床榻之上。所以,诸位今日之死,恰恰证明诸位无愧勇士之名。人生自古谁无死,有的人死的悄无声息,有的人死的轰轰烈烈。有死如鸿毛之轻,有死如泰山之重。诸位兄弟的死轰轰烈烈,重于泰山,必将被我们铭记于心。诸位兄弟先去一步,我等众人今后或将陆续追随。诸位于阴间摆好酒宴,他日泉下相聚痛饮,不亦乐乎?诸位放心,尔等身后事林某必全力操持,汝妻子我养之,汝父母我敬之,不必有后顾之忧。今日魂归,不甚悲伤,呜呼哀哉!” 夜风之中,林觉高声诵出口占祭文,为死者祭奠。众人静静而立,听着林觉诵读祭文,心中既是悲伤却又感动。林家妻妾倒也罢了,孙大勇等人从祭文之中深刻的体会到了林觉对林家众护院的感情。林觉从未将他们当做下人使唤,平日里也并非颐指气使之态。今日更是可见他将自己这些人其实是当做兄弟和亲人的。主人高义如此,怎不让人生出效死之心。 祭文诵读完毕,众人洒酒于地,行礼已毕,静立默哀。 不久后,山坡下方一片嘈杂喧嚣。火把的长龙聚集在山谷之中,并且很快便有数百枚火把缓缓沿着山坡往山梁上而来。林觉等人聚集余石墙之后等待,片刻之后下方传来女子的喊叫声。 “师兄,郡主姐姐,绿舞妹妹,你们还在吗?”那声音焦急慌乱,正是方浣秋的声音。 林觉心中一暖,高声道:“师妹,我们都在呢,是不是小王爷的兵马到了?” 郭昆的声音传来:“可不是我还能是谁?我妹妹没事吧。我妹妹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把你大卸八块。” 一旁的小郡主噗嗤笑出声来,心中也是暖意融融。这个兄长虽然行事为人让人不顺眼,还曾经让自己一度极端的痛恨他。但他对自己还是极为关心疼爱的。 “哥哥,我没事。”小郡主大声叫道。 郭昆一行很快便抵达山梁之下,郭昆全副武装,满头大汗。吃力的翻过石墙之后,劈头就问:“贼人呢?都被你们杀光了?” 林觉摇头道:“看到我们援军来了,他们便四散奔逃了。尚有六七十人呢。我们只杀了他们两百余人。” 郭昆翻着白眼咂舌,惊叹林觉等人是怎么做到的。三百多人的袭击被林家这群护院硬是杀死杀伤两百多,这战斗力当真强悍。 “你说你何必如此?京城何处不可游玩,偏偏带家人来这荒山野地里游玩,还遇到贼了。这要是出了事,可不冤枉的很?” 林觉一笑,走向站在一旁蓬头垢面的方浣秋,伸手抓住她兀自颤抖的手道:“师妹,辛苦了。你做到了。” 方浣秋早已支撑不住了,几个时辰的奔波和恐慌,早已让她精疲力竭。此刻林觉的笑容在面前变得模糊起来,心神一松,身子慢慢的软倒。林觉吓了一跳,一把抄起她的身子抱在怀里。白冰上前检查了一遍道:“无妨,只是焦渴劳累晕了过去罢了。喂点水,我再给她滴几滴药便该醒了。” 林觉忙抱着方浣秋来到屏风后避风处,将她放在毡毯上。有人取水,有人滴药,掐人中摇肩膀闹腾了一会,方浣秋悠悠醒转过来。 睁眼看到林觉的第一眼,便伸手抓住林觉道:“师兄,我可幸不辱命了。” 林觉微笑点头道:“你很棒,援军来的正是时候,你救了我们大伙儿。” 一旁众人也纷纷道:“是啊,浣秋,若不是你,我们还要死很多人。辛苦你了。” 方浣秋满意的一叹,轻声道:“那就好,那就好。还好没有辜负重托,我好累啊。” 林觉道:“你闭眼歇息一会,养养气力。一会儿我们便回家。我先去跟小王爷说会话去。你好好歇着。” 方浣秋微笑点头,心神松懈闭目歇息。 林觉来到外边,见郭昆带着十几名贴身亲卫正站在几排护院的尸首旁皱眉听着孙大勇说话。孙大勇正将遭遇贼人的情形禀报给他听。 见林觉走来,郭昆沉声道:“这一战可惨烈的很呐。我们从山坡上上来的时候,一路都是尸体。你们能撑过来可不容易。” 林觉点头道:“是啊,不容易。孙大勇带着兄弟们拼死护卫,这不,这么多好兄弟就这么没了。早知如此,我怎也不会出来这一趟。” 郭昆咂嘴道:“现在后悔也是无用,好在你安然无恙。倘若你全家被灭门于此,那可真是蠢到家了。你这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能这么疏忽。” 林觉苦笑道:“不是我疏忽,是我没料到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敢调集如此多的人手来对付我。之前都是暗中争斗,这已经撕破脸皮了。” 郭昆沉吟道:“似乎你知道这些人是什么人了。是么?” 林觉道:“当然,这么想我死的人,他们是谁还不够明显么?而且从这些人的身手和口含毒囊的行为来看,有哪一股贼人会这么狠?我还没听说过京城左近盘踞着这么一直贼匪兵马。” 郭昆当然明白林觉说的话。沉吟片刻再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林觉道:“人家都杀到家门口了,还能怎么办?自然是要跟他们针锋相对,难道还求饶认怂不成?明日一早我便进宫面圣,禀报此事。” 郭昆道:“可是你似乎没有证据指向某些人。又能如何?” 林觉道:“证据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袭击我这个大周三司使的事实。就算我的生死也不重要,那么袭击郡主,袭击和皇上刚刚团聚的公主,这件事也足够让皇上引起极大的重视。我不需要指出是谁,皇上心里明白是谁便可。他们要杀我,无非是我挡了他们的路罢了。把我当作是方先生和严大人那般,那他们可错了。皇上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走着瞧吧,我要让他们损失掉他们最看重的东西。” 第一一零六章 见驾 郭昆咂嘴点头道:“这些事我帮不了你,最近……杨枢密使对我多方找茬,限制了我的调兵之权。今晚你那师妹跑来求援,我这已经是私自调兵了,回头必是一番麻烦。我是不在乎,但父王要我不要得罪杨枢密。上次那些谣言让父王很是不安,最近也很低调,不宜在皇上面前说太多。所以朝廷上便只能靠你自己了。” 林觉点头道:“我明白。兄长你该跟岳父大人好好的想想目前的形势。上次的谣言虽然是谣言,但皇上心里一定也有芥蒂。此刻低调是明智的。但对于杨俊之流,你们不能妥协。你是侍卫步军司副都指挥使,本就有调兵之权,杨俊身为枢密使也不能限制你的权力。除非他革了你的职。这一点,你不能妥协。你不用发声,但你必须要随时用实际行动支援我,就像你今日所做的。我知道你不仅是为了救采薇,也是关心我的安危的。岳父大人可以韬光养晦,你不必如此。大周是你们郭家的,你们缩着头,任他人指手画脚,这不合适。有时候,在乱局之中,必须要彰显能力和担当,这样会增加自己在天下人心中的份量和声望。谁也不想一辈子庸碌无为不是么?” 郭昆一愣,心中疑惑不解。林觉的话似乎有所指,但似乎又并没有说什么。但他的话外之意其实是对他们父子最近的低调缩头的行为表达不满的。想想也是,当容妃的案子出来之后,梁王吓得半死,不知如何是好。但案子终究以微妙的最为轻微的方式暂时平息了下来,这一点让梁王都觉得不可思议。事后大赞林觉处置得当,计谋超群。殊不知,成事者一人在前抵挡风暴,因此获益的人缩头不出,这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兄长也莫多想,我只是说说罢了。此刻却是要兄长帮忙的。你该下令即刻搜山捉拿逃走的贼人的。你们从谷口进来,他们当不敢从谷口退出,必是往其他方向翻山而逃。所以咱们还是有机会抓到活口的。抓到了,可以立刻卸了他们的下巴,将嘴巴里的毒囊取出来,防止他们自杀。也许问不出什么来,但万一问出了口供呢?行事也方便些。”林觉笑道。 “对对对,我早该如此了。来人,传我命令,着孙将军,陈将军各率五百人马搜寻整座西山,抓获贼人。给我仔仔细细的搜,不要放过一处地方。”郭昆立刻传令道。 传令禁军领命而去。林觉点点头,其实他也对抓获这些贼人不抱太大希望。莫说在山中搜人的难度,光是这群人的做好了敢死的准备,抓到了也来不及阻止他们自杀。而且就算取了他们口中的毒囊,也未必问的出口供。这些人之所以被选中,必然是一些死士。背后之人是绝对不会犯下这等疏忽的。 但林觉之所以要郭昆去搜,便是不想让那些剩余的贼人活。哪怕是逼着他们咬破毒囊自杀,那也是要了他们的性命。这些人多死一个,便是为战死的护院多报一份仇。仅此而已。 众人整理准备了一番,开始慢慢的下山去。战死的护院的尸首被禁军士兵们也抬下了山。林家车马依旧在谷中的那片林子里,倒也没受到多少损坏。几名仆役的尸体也抬出来,数十具尸首装了满满的五车。车辆有限,除了谢莺莺和劳累疲乏的方浣秋共坐一辆马车之外,其余人等都只能骑马。不能骑马的也只能跟着走。林觉背着熟睡的林战骑了一匹马。重伤者也都用马匹拉着。一行人狼狈不堪的走了两个时辰,黎明时分疲惫的众人才终于看到了京城在黯淡天光中的高大轮廓。 进城的时候,满车的尸体让城门口士兵惊愕不已。林觉也不隐瞒,将遇袭之事告诉了城门守将。很快,林大人一家在西山翠谷被贼人袭击的消息便开始流传开来。这也是近几个月来最为爆炸性的消息了。 林觉没有回府,命人护送众人回府,自己则带在十几名护院的护卫下径自前往皇宫。他要在郭冲睡醒之后便告诉他这个消息。这件事必须要让某些人付出毁灭性的代价,林觉要借此机会完成最后一击。 郭冲还没起床。不知道是因为药物的调理得当,还是因为天气转暖的原因,他病情一天比一天的好了起来。原本走路都气喘的他,如今也能早早晚晚的在花园之中练几趟拳脚了。 健康这种东西,少年时是不以为意的,以为这是天经地义之事。但是年纪大了,甚至是生了重病之后,方知健康的宝贵。年轻时可以大言不惭的把手一挥说些大话,说自己不怕生死,不惧死亡。但那却是因为有大把的时间挥霍,死亡还很遥远之故。一旦到了郭冲这种年纪,知天命而惜命,每一天都是宝贵的。更何况他的身份是大周的皇帝,他可不愿放弃这君临天下的人生。那对他而言是不可想象之时。 所以,病情的好转对于郭冲而言无异于是一次新生,他倍加珍惜身子的健康。每日里粗茶淡饭,青菜豆腐,不知道的以为皇上带头以身作则的节俭——当然他确实不是个奢侈的人——但其实他这么做是遵照养生之人的建议,清淡饮食有助于健康。而且,郭冲也开始禁欲。后宫年轻貌美的妃嫔们再也没机会被他召入延和殿侍寝,郭冲认为,虽然人生需要享受,但没有了生命便失去了任何一种享受的可能。而对郭冲这样身份的人而言,女人已经不是追求的目标,权力才是。享受当皇帝的感觉,远比享受女人要有意思的多。倘若牺牲御女之乐可以延长掌握权力的时间,那何乐而不为。 林觉带着一身凌厉的气息冲入了延和殿中,连看门的宫卫试图阻拦都被林觉瞠目喝退。侍卫们不敢得罪林觉,林觉最近可是朝廷的大红人,出入宫闱便如家常便饭一般。况且,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便是皇上的女婿。虽然没有公开,但这已经几乎是朝中公开的秘密。有些时候,有些地方,身为三司使的林觉可以被拦阻,但作为驸马的林觉却是畅通无阻的。 寝宫门外,几名内侍正站在门口闲聊,见林觉浑身灰土,脏兮兮的冲了过来,都吓了一跳。一名叫小邓子的内侍上前笑道:“林大人怎么这一大早便来了啊?天才刚亮呢。怎么这么早?” “请公公通禀进去,告诉皇上,林觉有要事求见。”林觉拱手道。 “皇上啊,皇上要过半个时辰才起床呢。皇上现在起床定时,卯时三刻才起呢,多一刻也不成,早一刻也不成。林大人要不喝些茶水等一等?”小邓子拱手笑道。 “等不得了,必须即刻见到皇上。”林觉把手一挥道:“你们不通禀,我自己进去。” “哎哎哎,林大人,宫里的规矩你难道不懂?乱闯寝殿算什么?林大人等一等便是了。也为我们这些人想想。皇上发怒起来,你林大人倒是没什么,我们可要倒霉的。”小邓子忙拦住欲往里闯的林觉。 林觉哪里有时间跟这些人鸹噪,大声叫道:“皇上,皇上,林觉有要事求见。请皇上起床。” 几名内侍苦着脸又不好发作。林觉连叫数声,将在里边侍奉的钱德禄倒给叫出来了。钱德禄还以为内侍们在鸹噪,人没到门口便压着喉咙呵斥了起来。 “你们都是吃饱了撑的么?号丧么?皇上还没醒呢。一会恼怒起来,给你们一个个扒皮抽筋像癞皮狗一样扔到荷花池里去。” 几名内侍忙道:“钱公公,可不是我们,是林大人在喊叫呢。我们也制止不了啊。” 钱德禄的身形出现在门口,看到了林觉站在那里灰头土脸脸色阴沉的样子,吓了一跳,忙道:“哎呦,这是怎么了?林大人怎么这副模样了?一大早怎么就来了?” 林觉皱眉道:“钱公公,还请即刻禀报皇上,说我有要事禀报。不瞒你钱公公说,我今儿能活着进宫已经是造化了,差一点便葬身刀剑之下,死无葬身之地了。” 钱德禄更是一惊,正欲询问详情,却见林觉又直着嗓子叫了起来。 “臣林觉求见皇上 ,请皇上起床接见臣,有要事禀报。” 钱德禄忙摆手道:“莫叫莫叫,我去替你叫醒皇上便是。你这吵醒了皇上,皇上是要发脾气的。哎呦喂,这是怎么回事哦。” 钱德禄进去之后,林觉皱眉在门口来回踱步,小邓子等几名内侍瞪着林觉皱巴巴脏兮兮的衣服指指点点,林大人连官服也没穿,穿着的袍子上破了几道大口子,像是被刀砍烂的一般。看起来确实经历了一些危险之事。却不知道是何事。有心想问,却又不敢,只在一旁以目传情,叽里咕噜的低声交头接耳。 不久后钱德禄匆匆出来,低声道:“皇上醒了,林大人进去吧。” 林觉拱手道:“多谢了。” 钱德禄道:“林大人不换换衣服?” 林觉瞠目道:“就是要叫皇上瞧瞧这些。” 钱德禄摇摇头,不再多言,引着林觉往寝宫中行去。 第一一零七 决定 (二合一) 通向内室的帘幕之内,郭冲剧烈的咳嗽声响起。虽然身子渐好,但每天起床后一顿咳嗽是免不了的。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喝汤药,凌晨时分,皇后已经亲自送来了汤药,此刻在瓦罐里闷着。到郭冲起床后,正好汤药温热,一口而干,咳嗽便也止住了。这已经是近两个月来郭冲起床后的标准化程序了。 “林觉何在?来见朕有什么事?”郭冲的声音响起,很明显,起的早了些,身子有些不适,似乎有些怒气。 “臣有要事禀报皇上。”林觉高声说道。 顿了顿,郭冲的声音道:“进来说话,朕还不想起身。身子乏的很。” 林觉忙撩起数重帘幕,进入内室龙床之前。郭冲正倚在床头捧着药碗慢慢的喝,不时的小小的咳嗽几次。林觉上前行礼道:“臣林觉叩见皇上。” 郭冲看了一眼林觉,愣了愣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林觉道:“臣刚从西山归来,昨夜臣和公主以及臣的家眷在西山遭遇不明身份贼人袭击,差点死于非命。臣之所以衣衫狼狈,是经历搏杀,彻夜未眠之故。还请皇上原谅!” “什么?你……遭遇贼人袭击?公主怎么样?你可受伤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郭冲一骨碌坐起身来,剩下的小半碗药汤也不喝了,径自递给了钱德禄,瞪眼看着林觉问道。 林觉沉声将整件事情的经过事无巨细的和盘托出。 郭冲越听神色越是凝重,待林觉把经过说完,他已经面色阴沉的像是锅底一般,怒火已经遏制不住了。 “好大的胆子,什么人敢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做出如此行径来?简直是无法无天。”郭冲大声怒道。 林觉沉声道:“皇上,臣有些话想向皇上单独禀明。事到如今,有些事臣不得不说了。有些人已经想要臣的命,臣已经别无选择了。” 郭冲瞪着林觉道:“怎么?莫非你知道是谁?” 林觉沉声道:“请皇上屏退众人,臣这些话只能对皇上一个人说。” 钱德禄在旁干笑道:“林大人连我都信不过么?” 林觉摇头道:“不是信不过,而是以防万一。不但是钱公公,寝宫内外的侍卫和内侍宫女都要回避才是。这是为了避嫌,也是为了诸位好。” 钱德禄有些尴尬,但听郭冲沉声道:“钱德禄,你让所有人都离开寝宫。内侍宫女包括侍卫。朕要单独和林觉说话。” 钱德禄只得躬身道:“奴婢遵旨!” 钱德禄满脸写着不开心,将寝宫内的所有人都招呼了出去。偌大的寝宫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晨风从打开的窗户中吹了进来,寝宫内层层帘幕随风舞动,噗噗有声。让空旷安静的寝宫之中更增寂寥之感。 “林觉,你可以说了。是谁策划指使了这次针对你的袭击?毋庸讳言。”郭冲沉声开口道。 林觉突然跪地行跪拜大礼,然后在郭冲惊愕的目光之中,取下了头上的帽子,沉声道:“皇上,臣有罪,臣请辞三司使之职,并且请皇上降罪于臣。” 郭冲惊讶道:“到底怎么了?你又有什么罪了?” 林觉缓缓道:“臣之前犯下罪过,向皇上隐瞒了这些罪过。现在是臣坦白的时候了。” 郭冲怒道:“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林觉叹了口气,说出一番话来。从当初绿舞的身份被人怀疑,到容妃被人跟踪去了杭州,直至绿舞和林虎被淮王绑架关押了一个月的时间。最后自己不得不绑架了吕天赐以换取绿舞的自由。双方各自攥着对方的把柄,故而都不敢公开此事。这一切的经过,林觉都合盘拖出,一字不漏。 郭冲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他万万没想到,他的儿子和臣子们之间居然还有这样的纠缠和倾轧。这比他想象的严重的多了。 “你们……你们私底下居然……居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简直荒谬,荒谬之极。”郭冲愤怒的说不出话来。 “臣有罪,臣绑架吕天赐犯了大周律法,臣还有包庇淮王的罪行。这便是臣的罪过。所以臣不配得到皇上的信任,臣理应请辞官职,接受惩罚。……今日臣将此事说出来,便是不想背负良心上的折磨了。况且,这件事已经不是臣一个人的事情,臣不能再沉默了。皇上问臣知不知道今日之事是谁指使所为,臣没有实据,臣也不知道是何人所为。但臣说过,臣如果今日被杀,谁最得其利,谁便有重大嫌疑。臣死不足惜,但若皇上被这些人迷惑了眼睛,那便是臣之大过了。臣细思此事之后,极为惊恐,就在不久前,臣将整件事都想通了,所以臣必须来向皇上坦陈此事。” 林觉跪在地上,声音平静的道。 郭冲怒喝道:“你是说,郭旭在绑架绿舞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他是朕的女儿,他的亲妹妹?” 林觉沉声道:“正是,否则他没有理由去绑架绿舞,更不会胆大包天到跟踪容妃娘娘的行踪。容妃娘娘确实是思念绿舞心切去的杭州,淮王殿下这么做倘若不知情的话,目的又何在?” 郭冲皱眉沉吟,咬牙道:“朕明白了。他想逼迫绿舞说出她和容妃之间的关系,作为证据可以立刻对容妃发难。你为了救绿舞便去绑了吕天赐交换?” 林觉点头道:“臣该死,但臣不能容绿舞受到伤害,绿舞随时可能被他灭口,臣没有其他的办法,臣只能行险走这一步。臣预计吕相是知道淮王所为的,臣想逼着吕相去让淮王放人。臣此举也是无奈之举,但毕竟是犯了律法。” 郭冲怒极反笑,龇着牙齿呵呵冷笑道:“朕若不是亲耳听闻,又怎知朕的臣子们之间竟有如此肮脏的勾当,朕的儿子居然绑架朕的女儿?朕要疯了,是朕疯了还是你们疯了?” 林觉轻声道:“皇上息怒,臣对皇上隐瞒了 此事,正是因为……臣早就知道绿舞是皇上的女儿。臣不想让这件事闹得让皇上知晓,至于理由……上次臣已经向皇上奏明了。但现在,臣不得不说出此事了。确实如皇上所言,有些人真的疯了。疯狂到已经开始用这样的手段来剪除异己,疯狂到已经不顾一切了。” 郭冲眯眼看着林觉道:“你的意思是,此次之事是郭旭所为?” 林觉道:“臣没证据,但有些事不需要证据。就像我们可以听到彼此的说话声,却无法证明声音的存在一般。有些事就摆在那里,谁干的,想达到什么目的,其实早已不难猜测。” 郭冲紧皱眉头沉声不语。林觉缓缓道:“皇上,臣跟皇上说过,太子之位一天悬而未决,朝廷一天便不安生。皇上是时候要做出决断了。太子之位定下之后,麻烦会少很多很多,那是造成今日这些纷乱的根源。皇上此刻还没革臣之职,降臣之罪,臣以大周三司使的名义,提请议立太子之奏,请皇上做出抉择。” 郭冲脸色阴晴不定,立太子的事情他也想过了,要早些立才好,免得朝着分裂,争斗不休。但是总是觉得要慎重,要拖延,便这么一直拖了下来。 郭冲侧头盯着林觉道:“你的意思是,朕当立郭冕?” 林觉沉声道:“这是皇上的事情,臣想立贤便立贤,想立长便立长。无论长贤,皇上心中自有定夺,臣并不想左右皇上的想法。” 郭冲怔怔的发愣,倘若林觉今日所言是真,其实太子之位只有一个人选了。论长,必是郭冕。论贤,如果林觉所言的这种种事情是真,那么郭旭可称不上贤,反而是郭冕要比郭旭更为贤良。人选只有晋王一人了。但郭冲提醒自己,这种事不能仓促下决定,一旦议立,便不能更改了,自己似乎应该再想一想。 “臣所要说的话已经全部禀明了,臣请皇上革职降罪,臣愿承担臣该担负的责任。臣绝无怨言。”林觉叩首沉声说道。 郭冲赤足下床,在林觉身前不断的踱步。脑子里快速的思考着整件事情。对于郭旭,他已经很愤怒了。今日这件事倘若是郭旭所为,那他真是该死。绿舞也在其中,他今日不是要连自己的妹妹都要杀了么?这混账真是已经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了。然而,皇家连出丑闻,容妃之事已经让自己颜面扫地。后来郭冲甚至没有再让任何人提及关于郭昊之死的事情,便是怕再查出来那件事真的是梅妃干的。林觉曾经提了一嘴,被郭冲怒斥一顿,再也没有提及此事。 现在,郭旭袭杀林觉的事情再爆出来,连自己亲妹妹也不肯放过,甚至曾经还绑架了她。这些事一旦追查出真相来,岂非又是一桩丑闻?郭氏皇族的威望已经够低了,不能再爆出这些事情来了。什么兄妹相残的话再传出去,天下人怕是提及皇族都要摇头叹息了。不能将此事爆出去,不能公开,绝对不能。哪怕自己以后对郭旭再不假以颜色,也不能再让皇家颜面和体面受损。那是皇家的耻辱,也是他的耻辱。 “林觉!起来吧。朕不会罚你,你当初的举动是为了救绿舞,此事情有可原。朕饶恕你了。今日之事……虽然说你怀疑一些人,但毕竟……并无实据。这样吧,这些事你且不要声张,朕给你做主,朕会暗中替你查清楚此事。如果说确实有人做的过分的话,朕会狠狠的责罚他,斥责他。但此事……还是不要公开的好。毕竟于朕,于我郭氏皇族,于你,都是没有好处的。好不容易民心安定了下来,朝廷上下也似乎有了欣欣向荣之态,此刻再闹出这些事来,又会乱成一团。”郭冲轻声道。 林觉叹了口气,这是他早已料到的结果。郭冲这个人太爱脸,虽然自诩英明神武,其实优柔寡断之极。他很维护皇室的尊严,有时候宁愿忍气吞声,也不肯行果断的手段解决问题。或许这正是在他的治下,大周每况日下,他却一事无成的原因之一吧。 林觉并没有失望,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来之前他便已经想好了,要将所有的事情都掀开,要让所有的阴暗都曝光于郭冲面前。这么做固然有风险,很可能自己也要受重罚。但是,对于郭旭则是致命的一击。当郭冲知道郭旭曾经的所为之后,他还怎么可能再让郭旭成为太子的人选。这破釜沉舟的一击固然有可能把自己栽进去,但是经历了昨日的袭击之后,林觉管不了那么多了。任何其他的想法都是多余的,这本就是一场生死较量。既然撕破了脸,自己便只能掀桌子。 “林觉,朕知道你心有不忿。如果此事真是郭旭所为,朕替郭旭向你道歉。子不教父之过,朕是有责任的。看在朕的面子上,给朕留些颜面。但郭旭毕竟是朕的儿子,朕不希望这件事闹得天翻地覆,你懂朕的意思么?”郭冲兀自沉声说道。 林觉叹了口气道:“皇上都这么说了,臣还能说什么?臣遵旨便是。但希望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臣死不足惜,但我大周朗朗乾坤之下,岂能有这样的事情再发生?那是无视朝纲法纪的表现。” 郭冲轻声道:“他不会了,他没机会这么做了。朕不会容他这么做了。” 顿了顿,郭冲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的对林觉道:“朕同意你的请求,不日将重新议立太子。是该到了下决定的时候了。” …… 淮王府后宅之中,洗漱换衣之后的郭旭正坐在花厅之中喝茶,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点心。虽然洗漱整理了一番,换上了华贵的衣衫,但他的脸上却写满了疲倦。眼窝有些深陷发黑,脸色有些惨白,眼睛也是红红的。 疲惫的原因来自于昨日一天一夜的彻夜未眠。林觉猜测的没错,昨日西山翠谷的袭击行动正是郭旭所为,而且郭旭本人全程参与指挥。行动失败之后,郭旭仓皇逃回城,在四更时分便已经绕行北门进城了。 这一次行动其实有些仓促,或者不能说是仓促,而是有些临时。因为针对 林觉的暗杀计划郭旭早已准备了多时。只是林觉防范甚严,林府上下的防备也甚为严密。除非是大张旗鼓的调集大量人手去抄了林宅,否则想杀了林觉根本没有可能。而在京城之中那么做,显然是不成的。郭旭只有暗中的耐心的寻找机会。 昨日,当得知林家众人出城去往西山春游踏青的消息后,郭旭立刻意识到这是将林觉全家上下斩尽杀绝的绝佳机会。多日的等候终于等到了林觉的疏忽,虽然林家护院七八十人随行护卫,但若是以为那便可以保住林家上下,可是太天真了。 早在郭旭决定要杀林觉的时候,郭旭便从府中的护卫和护院之中挑选出了数百人手加以训练。淮王是亲王王爵,王府卫士的编制可达数千人。郭旭以前便喜欢招揽人手,和其他王公贵族一样,他的府中充斥了江湖上的武技高手。但这一次,挑选的标准不仅是要武技过关,更需要有敢死之心。郭旭知道,这一次的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林家上下要全部杀了,不留一个活口。而参与此事的人也必须绝对忠诚,必要时必须去死,免留后患。一旦此事败露,自己将面临来自于父皇的严惩。 郭旭一点也没考虑到绿舞是自己的妹妹这件事。在他看来,目前所有人的人只分两种,一种是助自己成事的,一种便是自己登上宝座的畔脚石。而无疑绿舞是第二种。容妃那件事居然不了了之,从宫里传来的消息是,正是因为容妃是绿舞的母亲,父皇看在绿舞的面子上不忍下狠手。而绿舞也求肯了许久,让父皇心软了。这一切让郭旭恨得牙根痒痒,这么一件大事居然就这么湮灭了。容妃得到的惩罚完全不足以让郭冕身后支持的力量连锁垮台。他恨林觉,恨绿舞,恨容妃,恨太后,恨郭冕,甚至心中已经生出了对父皇的怨恨。 郭旭的心理,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发生了许多微妙却剧烈的变化,这一点甚至连他自己有时候都觉得惊讶。 得知消息后,郭旭立刻召集人手,三百多人分散从南边和西边几座城门出城。为了保证行动的突然性,这些人并没有集结,而是三三两两的赶到西山翠谷之中,藏匿在树林之中。当所有人抵达之后,才集结在一起。虽然耽搁了不少时间,直到午后未时末才集结完毕,但这之前所有的行动都有条不紊,无人知晓。 原先的计划是,在谷中林地设伏,等待林觉等人下山归家时到小树林里去取马匹车辆的路上进行突然袭击。郭旭甚至已经想好了,待杀光林家人之后,便留下字迹,伪造成是青教余孽的复仇行动。那林觉不是被称为剿灭青教的首功之臣么?那么青教余孽来寻仇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了。一切准备就绪后,郭旭坐等林觉等人自投罗网,他想不出林觉这一次还能活着回京城的理由来。 然而,事情终究还是出了变故,等待了一个时辰后,林家众人竟无丝毫下山的迹象。郭旭等不及了,主要他怀疑自己这些人的行踪泄露了,那么这么干等着不是办法。林觉倘若知道自己的伏击计划,那他一辈子都不会下山的。而时间越久,便会越麻烦。林觉可是三司使,倘若明日上午不在衙门中出现,必会引发别人去寻找,这一找,便会找到西山来,一切便功亏一篑了。 于是郭旭决定冒险往山梁上摸上去突然袭击,可巧的是,正是他的行动导致了他们行踪的暴露。倘若他们再忍耐哪怕半个时辰,便可看到林觉和方浣秋回归山梁上的情形,便会按照伏击计划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然而,事情往往就在转念之间便改变了结果。 之后的进攻乏善可陈,林家护院显然不是吃素的。郭旭也想尽了办法,可是终究随着援军的抵达而不得不选择撤离。这次失败让郭旭恼火不已,同时心中又紧张不已。虽然回到了京城之中,坐在这里喝茶的时候,他的身子都还微微的颤抖着。他不知道此事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后果。显然,这件事搞砸了。 郭旭一碟子点心吃了大半,茶水喝干正欲命人添茶之时,门外传来卫士的禀报声。 “禀王爷,吕相来了。” 郭旭一惊,手中吃了半截的一块点心失手落地,忙起身道:“快请!” “那也不必请了,老夫已然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吕中天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但见他面罩寒霜,脸色黑的像是锅底,大步流星而来,甚至没有理会郭旭的起身相迎。 进门之后,吕中天径自来到上首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下,脸色冷厉无比。 “郭旭见过外祖父。”郭旭躬身行礼道。 吕中天大手一挥,沉声喝道:“罢了,淮王殿下的礼老夫怎敢受之?淮王殿下眼里还有老夫么?” 郭旭忙赔笑道:“外祖父此话何意?孙儿有什么对不住外祖父的事情,还请外祖父担待则个。” “砰!”吕中天伸手一拍桌子,吓得郭旭一愣。 “你不是做了对不住老夫的事,你是做了对不住你自己的事情呢。事到如今还要装糊涂。郭旭啊郭旭,你怎么那么糊涂呢?你怎敢带人去做袭击林觉之事?简直糊涂透顶。”吕中天大声怒道。 郭旭皱眉道:“谁这么嘴快?是黄师傅么?哼,一定是他。叫他帮忙他不帮,说嘴倒是跑的比谁都快。” 那黄师傅是吕中天府中的高手之一,在方敦孺和严正肃去世之后,城中凶杀案连环出现,吕中天为了保护郭旭的安危,特派一名高手在郭旭府中保护,此人便是这一位姓黄的武师。昨日最后关头,击退白冰的正是此人。此人虽保护郭旭,但其实是吕中天用来约束郭旭行为的眼线,这一点郭旭心里也清楚的很。出了此人,没人敢擅自将此事禀报吕相。 “怎么?你还心里不痛快是么?你怎可如此冒失行事?你行事也太欠考虑了,而且居然连老夫也不知会一声,擅自行动的后果你可知晓?”吕中天喝道。 第一一零八章 惊恐 (我很喜欢你们猜剧情,猜剧情其实有个小技巧,看本卷卷名,早有明示。我怀疑你们从不看这个。) 郭旭对吕中天的语气很不满,虽然是自己的外祖父,但对自己说话的口气像是训斥下属一般,这教人心里很不舒服。虽然从辈分上来说,那是自己的外祖父。但爵位上来说,自己可是亲王,而且是皇子,吕中天这是拿自己当他的属下在训斥了。 “外祖父这是怎么了?我做错了么?您不也希望早一日收拾掉那个林觉么?此人的存在比当初的严方二人还要令人厌恶,偏偏父皇宠信他,容妃那么大的事情都不处置。反而越发的大红大紫。这一次找到机会,我岂能放过他?杀了他不是一了百了么?”郭旭沉声道。 “然则你除掉了他了么?你得手了么?”吕中天冷笑道。 郭旭一时语塞,皱眉道:“这一次是个意外,倘若不是您府中那位黄师傅不肯出手,早就解决了他了。下一次绝对不会失手。” “下一次?还有下一次?你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事么?那林觉已然进宫了。老夫已经得到了消息,皇上对此事极为震怒,也许很快便大祸临头了,你不知危险将至,还在想下一次。郭旭啊郭旭,你清醒一点吧。这种时候,你的所为简直是毁灭性的。倘若皇上知道是你所为,你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慢说太子之位,连你亲王之位能否保住都很难说。太糊涂了,太糊涂了,老夫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吕中天拍着腿连连摇头,痛心疾首。 郭旭也意识到事情或许有些严重,忙道:“外祖父息怒,那林觉也没有证据,他怎知是我所为?就算他怀疑我,也要拿出证据来才是。” 吕中天叹息道:“你怎知他没有证据?你的人死伤惨重,怎敢保证没有被林觉抓到活口?倘若有人招供了便当如何?” 郭旭皱眉道:“应该不会。这帮人都是严格训练过的死士,他们知道招认的后果。他们都有把柄攥在孙儿手中,孙儿倘若没这个把我如何干派他们去行事?这一点尽管放心。” 吕中天皱眉道:“你敢保证?” 郭旭点头道:“孙儿绝对保证,这些人的家人都控制在我的手里,选人的时候孙儿便做好了防备。声誉的八十余名人手,我也没让他们回来,打发他们暂时隐匿了。那林觉没有任何活口可以盘问,这一点外祖父请绝对安心。” 吕中天闻言,脸色稍霁,沉声道:“这才像句话。但即便如此,此事还是极为凶险。这些人活着其实不是什么好事,最好是一个个的都死了才能安稳。只要林觉没有证据,皇上便不会处罚你。但这次即便过关,你也要引以为戒,你走了一步臭棋,知道么?” 郭旭皱眉不语。 吕中天沉声道:“那个给你出主意的郑之学呢?人在何处?” 郭旭一愣,知道瞒不过去。这次袭击的计划便是郑之学谋划,郑之学竭力怂恿郭旭去对林觉下手,可以说整个计划都是郑之学所策划的。经过上一次的教匪之事的善后事宜之后,郑之学已经是郭旭甚为信赖的智囊了。 “这事儿跟他没关系,是孙儿最后拍板的。”郭旭为郑之学辩解道。 “老夫问你郑之学在何处?不是问他有没有干系。”吕中天喝道。 郭旭无奈,只得命人去将郑之学请来。郑之学现在是王府长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穿的也不想以往那么随意。一声宝蓝色长衫穿在身上,合体的很,显得精神奕奕。听到传唤,还以为是吕相和王爷请自己去参与议事,心中不免得意。看来吕相也知道自己的本事了。吕相座前,当谨慎些。毕竟自己还得靠他来更进一步。若无他的支持,自己是无法再进一步的。 “在下郑之学参见吕相,参见王爷。”郑之学上前长鞠到地,躬身行礼。 “来人,绑了!拖到院子里活活打死。”吕中天厉声道。 郑之学傻了眼,郭旭也傻了眼,在旁忙道:“外祖父……” “还不给我拿下,拖出去打死。你身边充斥这等无能之辈,净出些馊主意。这种人只会坏了大事。打死,给我打死。”吕中天大声吼道。 郭旭还从未见过外祖父如此发怒过,此刻的吕中天失去了往日的儒雅风范,暴怒的像是一头狮子。郭旭终于明白了,外祖父这一次是真的发怒了。在这种情形下,自己不宜再多言。失去了外祖父的支持,他将一无所有。 几名卫士将郑之学往外拖去,郑之学魂飞魄散,大声的叫道:“饶命啊,吕相饶命啊,小人是一片忠心耿耿啊。王爷,王爷救救小人,替小人求求情啊。” 郭旭转过头去,皱眉不语。吕中天怒喝道:“你们这些人,教唆王爷做出这些事情来,全不考虑后果。如今的局面都是你们造成的,死有余辜。长舌扰扰,令人憎恨。再若叫嚷喊冤,便割了你的舌头。” 郑之学兀自叫喊求饶,却哪里有半点回应。卫士们将他拖到院子里,掀翻在地,棍棒如雨而下,全力击打。那郑之学本就是文弱之人,哪里经得起这些。几棍子下去,便已经气息奄奄,骨断筋折。一名卫士心有恻隐之念,这么打下去无疑让郑之学多受苦楚,于是挥动大棒对着郑之学的头颅猛击而下,郑之学凄厉的惨叫声戛然而止。这一棒子彻底要了他的性命,结束了他的痛苦。 卫士检查了一番后确认郑之学已死,于是回厅中禀报。吕中天冷哼点头表示知晓,郭旭则面色难看之极,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卫士退去后,厅中一片死寂。良久之后,吕中天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郭旭啊,莫要怪外祖父如此,我所做的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昨日的行动过于冒失,现在局面对我们已然极为不利。虽然今晨皇上和林觉之间的谈话我们无从知晓,但老夫猜的猜得出林觉会说什么。老夫知道你心中不服气,不错,林觉这小贼便是死一百次都不为过,他坏了我们太多的事情了。若不是他,现在你已然是太子了。可是,对付他必须深思熟虑,到现在为止你还觉得可以轻易对付得了他,那便是太糊涂了。就算昨日是个杀他的机会,但你的准备难道便很充分?三百人便去杀林觉?你莫非忘了当初他以几百骑兵便敢袭数万教匪大军的营地的事情了。此人领军作战的本事比你可高太多了。一开战,他便派人回城求援了,你甚至没能阻止他这么做。你连在半路上设个拦截哨卡的想法都没有,足见你的考虑多么的不周全。” 郭旭皱眉不语,心中虽然有些不服气,但也自后悔不已。是啊,自己怎么就没有在路上设两道关卡呢?昨日的情形……若不是援军赶到,则输赢未分。自己确实考虑不周了。 “……这些事也不说了,将来你当了皇上,倒也不用亲自领军打仗。皇上无需什么都会,只学会御下用人便可。但那需要更为高深的谋略。从这件事看出,你还需要学的很多,考虑的更多才是。老夫简单的说一句,你这么做之前便没考虑过失败的可能么?也许你认为就算失败林觉也没有证据证明是你所为,可是你莫要忘了,你将林觉逼得退无可退的时候,其实也是在撕毁之前的某种默契。比如说那次你绑了绿舞和林虎的事情,他绑了天赐逼我们做出交换。这件事我们双方都心照不宣的保持沉默。那是因为我们互相都攥着对方的把柄,说出来对谁都没好处。这便是底线,就算斗,也要有底线。好比打狗,你将狗逼到墙角,便必须一棍子打死,你打不死它,他便会不顾一切的跳起来咬你。因为它没有任何的退路了。你昨日没能杀了林觉,焉知他今晨跟皇上说了些什么?你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么?”吕中天缓缓说道。 郭旭悚然一惊,转头叫道:“外祖父的意思是,他会将之前的事情……全部告诉父皇?” 吕中天皱眉道:“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么做。但狗被逼急了,逼疯了的时候,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你要杀他和他全家,他还跟你客气么?老夫一直告诉你,小不忍则乱大谋。祸不及妇孺亲眷。可你就是不听。恨林觉连他身边的人都恨上了。你这不是逼着他跟你拼命?你若针对的仅仅是他,恐怕他都不至于如此。你还是太缺乏对对手的了解了,老夫说的你完全听不进去。只顾一意孤行。林觉身边有梁王府的郡主,还有绿舞公主,就算你昨日成功了,那也是天大的麻烦。你行事之前难道不去想这些么?” 郭旭摇头道:“外祖父,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都快要疯了。父皇一天天的疏远我,我这两个月甚至只见过他不到三次。他看我的眼神也不对劲了,像是在穿透我的身体,看我的内心一般。外祖父,不杀了林觉,任由那厮在父皇身边转来转去,我便根本没机会当上太子。所以我才会不顾一切。外祖父,你的意思是说,林觉今晨有可能将我之前绑了绿舞的事情告诉父皇?那可完了,父皇岂非会以为我对自己的妹妹也下手,我岂非是完蛋了。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这狗贼该不会真的这么做吧,他也绑架了舅舅啊,他的罪名也不轻啊,他会说么?” 第一一零九章 尘埃落定 面对手足无措,语无伦次的郭旭。吕中天叹息一声,上前轻拍郭旭的肩膀,沉声道:“郭旭,你也莫要惊慌。事情已然如此,后悔也是无用。老夫也不指责你了,老夫理解你的心情。事情或许不至于那么糟糕。以老夫对皇上的了解,皇上应该不至于因为此事对你责罚。毕竟……容妃那件事他都容忍了过去。皇上定不肯将事情闹大的。” 郭旭叫道:“可是他知道了之后,岂非对我更加的冷淡?他……他心里还不知怎生看我了。” 吕中天轻声道:“是啊,这么一来,他会对你更加的不满,更会疏远你。所以老夫一直说你的行动有欠考虑,你怎么不来问一问老夫呢?哎。” 郭旭叫道:“外祖父,我错了,我以后都听您的。可现在的局面,我该如何应对?倘若父皇召见我,问我这件事,我该怎么回答才好?” 吕中天看着郭旭道:“郭旭,得失要有寻常心,即便当不上太子,不能成为大周的皇上,那也没什么。你要有心理准备才是。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必然成功的,要学会接受失败。不能乱了阵脚。” 郭旭瞪大眼睛叫道:“外祖父,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不是说,太子之位势在必得么?丢了太子之位,那我们不是死路一条?郭冕当了皇上,他岂能容我?我明白了……外祖父根深蒂固,枝叶蔓延,就算郭冕当了皇上,你一样当你的宰相,郭冕也不敢对你怎样。所以,你是不是想改弦更张了?是不是想效忠郭冕了?哈哈哈,也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外祖父当然是最懂得立身持稳的那个人。我算是明白了,我成了孤家寡人了,是一枚弃子了。罢了,罢了,到时候死的是我,你们都好好的便是。” “住口!”吕中天厉声怒斥道:“郭旭,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昏了头了不成?我已然如此和郭冕为敌,他登基后还能容老夫么?你是我的亲外孙,老夫除了帮你还有的选择么?郭冕当了皇上,林觉郭冰等人便会得势,你认为他们能绕得过老夫?你怕是真的疯了,这种话你也说的出来?混账东西,老夫是否看错了你,你怎地智昏心迷到了如此地步?” 郭旭也意识到自己言语太过了,他也真的是急的昏了头了。于是连忙道歉:“外祖父莫恼,是我胡说八道,是我昏了头了。我怎可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是……外祖父说的话,难道意思是要我放弃不成?那我们岂非全部要完蛋了?这可怎么能放弃?外祖父难道也甘心情愿任人鱼肉?” 吕中天沉吟片刻,瞪着郭旭道:“郭旭,老夫问你一句话,你如实回答我。” 郭旭从吕中天的眼神中看到了让他心中胆寒的凌厉和果决,心中凛然,沉声道:“外祖父请说。” 吕中天道:“只问你一句话。为了当上大周之主,你是否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否有胆量做一切事情?” 郭旭呆愣片刻,他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终于沉声道:“我敢做任何事情,只要能赢得皇位。那便是一切。” 吕中天眼中寒芒闪烁,呵呵笑了起来。忽然离座 起身道:“老夫回衙门了,还有公务要处置呢。” 郭旭愕然道:“外祖父,你话还没说完呢。” 吕中天笑道:“该说的都说啦,还说什么?你既有如此决心,这大周之主便是你的。稍安勿躁,静待时机。皇上不会叫你去问话的,你也不用担心这件事。就算问了,你难道还能承认么?我去啦,这几日你不要出门,修身养性,好好的过几天清静日子。我怕你以后没有这般清静日子过了。” 郭旭满头雾水,似懂非懂。见吕中天要走,只得起身相送。 两人来到廊下,阳光明媚刺眼。廊下的几盆鲜花开的正艳。一名仆役正拎着清水冲洗廊下青石地面,适才郑之学被杖毙之时留下了不少血迹,清水一冲,满地鲜红。 “血的颜色便是花的颜色。老夫府中的养花人说,以血浇花,花会开的更艳丽更美,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吕中天似乎在对郭冲说话,又似乎在自言自语,言罢甩着袍袖,快步而去。 …… 五月初五,端午节佳节。大周端午节是一年三大节之一,故而较为隆重。端午节的习俗无非是吃粽子咸鸭蛋划龙舟喝雄黄酒洗艾澡等等。 在大周,南北两处习俗相似,在林觉这个南方人看来,无非细微的差别之处便在于粽子有甜咸之分,雄黄酒滋味的差别而已。对有些人可能这件事很重要,会引发甜粽子还是咸粽子哪个更好吃的争论。但在林觉看来,这都是吃饱了撑的,因为他都爱吃。 京城之中前几日便已经开始热闹了起来。大批香蒲草充斥街道,那是包粽子的必须之物。艾草的香味满城弥漫,冲淡了街头妇人们身上的香粉味和男人们身上的汗臭味。汴河河道上,也用浮筒划分出了赛龙舟的河道。早几日,便有许多五彩缤纷的龙舟在鼓点声中于河道之中开始练习。 满城百姓都期盼着端午节的热闹节目,百姓之家原本辛劳,能有个借口休息一日大吃大喝大玩一番,自然是极为高兴的。人们兴高采烈的谈论着今年哪家龙舟队能夺魁。一说是城东顾家的龙舟队将卫冕,因为去年他们便是第一,而且他们是祖传的造龙舟的家业,他们造舟的水准连大周军队都请他们帮着造水军战船。有的百姓则不这么认为,他们看好去年惜败的李家船队。李家船队去年横空出世,差点夺魁,可惜最后惜败于顾家。但他们的潜力为人所知。经过一年的艰苦训练,他们今年当力压群雄夺魁才是。相较而言,今年李家的支持率极高,几乎有七成左右的百姓都认为李家会成为今年赛龙舟的魁首。 这就像是甜粽子还是咸粽子之争一样,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争论的过程。人总得有个事来干不是么?否则吃饱了肚子翻着白眼无事可做,却也没什么趣味。吵吵闹闹,争争夺夺,这便是人生的本质。 可惜的是,如此热闹的节日,林家上下却是无缘与民同乐了。不久前的遇袭再一次敲响了警钟,让林家上下都意识到危险随时可能发生。那一次付出的代价极大,死了那么多的人,差点林家众人被全部杀死 ,所以再不能掉以轻心了。不用林觉交代,林家众人便自己决定端午节不允许任何林家家眷出门游玩。越是这种人多嘈杂的场合,越是极为危险。不能再添乱了。 再者说来,林觉也没有时间去过这个端午节。因为他一大早便要上朝去。朝廷虽然有端午官假,但是今年的端午假期却取消了。因为端午节当日,郭冲要召开一次极为重要的朝会,决定一件干系到大周未来的大事。 一大早,林觉便进宫上殿去了。林家众女辰时起床,纷纷用艾水沐浴,头上插了艾草集合在后宅花厅之中。早餐自然是粽子主打,小米粥咸鸭蛋为辅。吃了早饭,给林战挂了荷包,穿了梁王府送来的五毒衣,全家老少一起去后园玩耍。虽然没有观龙舟之乐,但却可以斗草赏花,婢女们带着林战在园子里追逐,倒也其乐融融。 一个多时辰后,林虎将汴河上的赛龙舟的结果带了回来,顾家今年依旧拔得头筹,赢得五百两银子的赏金和大量的布匹赏赐之物。李家再次惜败,得了个第二。林家众女是支持李家的,她们希望霸占魁首多年的顾家的统治地位今年能被打破。得知李家惜败的消息后,众女唏嘘惋惜了一番,却也没太放在心上。也许人生便是如此,一次次冲击,一次次失败。你以为这一次一定会成功,然而迎接你的却是另外一次失败。没有什么事是一定会发生的,哪怕你做好了各种准备和应对,以为一定会按照预料的发生时,现实却会让你灰头土脸。 就在汴河龙舟大赛有了结果的时候,一个更重磅的消息传遍了全城,瞬间让龙舟大赛的结果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巳时末,上百只禁军马队飞驰往京城内外城各大衙门口和各处路口告示牌处,将朝廷最新的圣旨告示张贴于各大衙门口和告示牌上。很快,满城百姓都知道了一个消息,今日上午,大周的太子产生了。晋王郭冕成为了大周的太子,成为了未来接替当今圣上掌管大周的未来大周之主。 这个消息来得既突然又让人大跌眼镜。在民间的风闻之中,淮王郭旭本是太子最强有力的竞争者,人们甚至已经做好了郭旭成为太子的准备。然而,现实却正好相反。风评不好,被称为纨绔子弟的郭旭成为了太子。那个名声不错,颇有贤名的郭旭却落选了。很多百姓惊讶之余,不免慨叹命运之不公。郭冕是皇后之子,又是长子,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才让他得了太子宝座。而郭旭虽然贤良又有能力,只不过出身稍差便失去了太子之位,这是何等的不公平。 百姓们都是不知内情的人,他们很容易为一些虚假的消息所左右。正如郭旭贤良和郭冕纨绔的名声一样,他们连郭旭和郭冕的面都没见过,却不知怎么就接受了这样的想法而且根深蒂固,自以为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全部,自以为自己绝对正确。其实很多事都是如此,人们往往会被看不见的东西所潜移默化的左右着而不自知,被人利用却不自觉。普通小民的悲哀有时候莫过于此,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不过是一群被人奴役了身体和思想的猪狗罢了。 第一一一零章 心绪难平 今日的朝会上,郭冲没有给任何人反驳的空间,他只是稍作铺垫,便宣布了他的决定。在场众臣甚至连被征求意见的可能都没有,郭冲只告诉他们,这是他的决定,不容置疑。 当然,郭冲也做了一番解释,他基本上照搬了林觉关于贤长之论的论述,只简单的做了一些改动。他告诉众臣,在两位皇子之间,他确实有过犹豫和抉择的艰难。直到他想明白了国家的稳定,制度的稳定比之所谓的贤君更加重要的道理。他说,大周要稳定,不能乱,需要的不是贤君,而是守成之君,不是破坏之君。他说,郭冕正是他需要的人。郭旭虽然某些方面出色,但在大周之主这个位置上郭冕才是最合适的。这也符合立长的大周传统。他一再强调,大周不能乱,大周要稳定。他告诉他的臣子们,今日起,尘埃落定,倘若有人再议太子之事的利弊,他将绝不轻饶。即日起郭冕成为大周太子,将参与治国之事,郭冕代表着他,谁对郭冕不敬,便是对他的不敬。 这番话说出,殿上雅雀无声。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讶和震惊。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在得到宰相和枢密使的支持之下,在容妃出了那么恶劣的罪行之下,郭冕依旧能当上太子。这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怀疑皇上是不是被胁迫了。 他们急切的希望看到吕中天的反应。然而,吕中天脸上居然平静的如一滩死水,毫无波澜。倒是杨俊面红耳赤,似乎极为愤怒的不断的想说些什么。吕中天这个最大的支持者,居然一言不发,平静的叩首,平静的走出大殿,平静的上车离去。 支持晋王郭冕的众人一个个喜笑颜开,额手相庆。今日之事绝对是个天大的意外,这群人虽然支持晋王,但其实他们也从未真正想到晋王真的会被立为太子,故而欣喜若狂。 散朝之后,这群人迫不及待的相约去晋王府中去道贺,有人过来邀请林觉,他们隐隐的觉得,晋王能得太子之位,跟这位三司使林大人关系颇大。今日大功告成,自然要请林大人一起无晋王府中热闹热闹。 林觉却微笑着拒绝了他们的邀请。 “对不住了各位,今日端午节,我家中妻妾孩儿还等着我回去团聚,一起喝雄黄酒,吃粽子呢。恕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去了。告辞,告辞!” 林觉拱了拱手,转身快步出了大殿,很快消失在石阶之下。一群官员大眼瞪小眼,疑惑不已。 “怎么回事,胜者不喜,败者不恼,真是有些反常。”有人低声道。 众人纷纷点头,吕相等人没有大吵大闹的发怒,林大人也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感。胜负双方都如此的平静,这到底是怎么了? “莫多想了诸位,咱们的脑子不够用,也想不透他们的心思。咱们呐,还是赶紧去向晋王殿下道贺去的为好。这一回,可不枉我们一直追随晋王殿下了。” “什么晋王?现在是太子殿下了。得改口了。你说的对,如此喜事,岂能不去道贺?咱们要当第一批去道贺的人呢。今日,怎样也得讨太子殿下好酒喝,当个正儿八经的座 上宾呢。” “对对对,走走走!” 一群官员嘻嘻哈哈的走出大殿,很快将吕中天和林觉等人的反常态度之事抛诸脑后。 确实,今日之事对于林觉而言根本不算是什么意外。郭冕成为太子之事正在林觉的意料之中。直到遇袭之前,林觉其实还不会认为郭冕稳操胜券。但是那遇袭事件之后,林觉知道,郭旭犯下了他争夺太子之位以来最大的错误。很久以前,林觉便在郭冲的心里埋下了一颗颗怀疑的种子,那些种子统统都发芽了,占据了郭冲的心田。郭冲对郭旭的冷落就是种子发芽的明证.当郭旭在郭冲心目中的好感消耗殆尽的时候,一切其实都已经顺理成章了。 如果郭旭在其后能够谨言慎行,约束自己,不在折腾出什么事来,那么事情还很不好说。但郭旭显然是耐不住性子了,他急于扭转这一切,再次走出了昏招。那天早上,自己其实不用多说,郭冲已经知道此事是郭旭所为。对郭冲而言,这种行为是绝对无法容忍的。他可以包庇郭旭,但那纯粹是因为皇家的颜面,保持最后的尊严,但从那时起,郭旭当太子的美梦便正式破碎了。 所以,今日郭冲宣布郭冕为太子的决定,林觉并不觉得意外。倘若宣布的不是郭冕,那才是个意外。从吕中天的反应来看,显然吕中天也明白这一点,他知道无可挽回,所以才表现的那般的平静。而杨俊的愤怒恰恰说明他并不知道所有的事情,所以他才觉得意外而愤怒。 林觉此刻的心情其实有些复杂,他本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会心情欢畅的。毕竟郭冕被立为太子,则说明吕中天杨俊等人的失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林觉本该感到高兴和骄傲,自己在和吕中天杨俊等人的斗争之中取得了胜利,而这胜利几乎是决定性的。太子之位的争夺,绝非是君子之争。双方都承担着失败的巨大风险。失败者一方将来是要拉清单,要被清算的。上一世林家的命运便是如此。今日的胜利,则注定了他日吕中天和杨俊等人的下场。那下场绝对会很惨。 这本是值得庆幸之事,自己是胜利者的一方,将来论功行赏,必然炙手可热,位高权重。但林觉依旧觉得高兴不起来。他总是觉得心里堵得慌,有些不得劲,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明不白的不踏实的感觉。 在回去的路上,林觉不断的想着这个问题。看着大街上人人喜气洋洋过节,百姓们喜笑颜开的样子,林觉忽然明白自己心里的疙瘩在哪里。自己其实一直对郭冕的印象都不好。郭冕在林觉心中真的只是个纨绔之人,在平叛军中相处过一段时间后,林觉更清晰的认识到了这一点。 虽然自己在皇上面前说什么郭冕未必不贤,未必不是个好皇帝之类的话,但林觉知道,那是自己为了说服郭冲而强词夺理。支持郭冕也是别无选择之故。以郭冕的性格,继承大统之后未必是百姓之福。一个喜欢诗酒宴饮,爱玩些风流风雅之事的君王,大概率会将国家搞乱,大概率会喜欢不顾百姓死活,不顾大周现状的胡折腾。太平盛世时,他们或许会成为一段佳话 。但国逢乱世时,他们便会是只懂哀叹‘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的亡国之君。林觉几乎能预见大周在郭冕登基之后会面临怎样的情形。一个只懂的风雅的君主,指望他励精图治图强奋起,那必定是一种奢望。 可是林觉却又不得不去支持他,所以这才是林觉心中纠结的块垒。皇子只有两个,他没得选择。事实上相较于郭冕,林觉对郭旭反而看好的更多。虽然郭旭也并非是圣君之相,但起码他手段果决,行事果敢,且身上有一股狠厉的劲头。相较于郭冕,他或许更适合成为大周之主。但也只是相比较而言,仅此而已。郭旭志大才疏,心胸狭隘,心狠手辣。他当了皇上之后,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不顾国情的事情来。这一点当年郭旭去南城剧院招揽自己时说出那个所谓的联女真灭辽的疯狂计划时,林觉便深有所感。 总体而言,两位皇子都非圣君,而郭旭跟林觉之间早已有了深仇大恨,郭旭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了林觉的底线,林觉只能选择支持郭冕。也许正是这种明知道他们谁上位都对大周没什么好处,但却又不得不二选其一的感觉,才是林觉心中沉郁的原因所在。就好像一泡是狗屎一泡是牛粪,天下人都只能选择其一吃下去的感觉,心情自然是很不好受的。满街的百姓们此刻或许还并不知道未来面临着什么。可林觉似乎已经看到了大周的前景。 除了这些,林觉心神不宁的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吕中天对此事的反应。就算吕中天知道今日这个结果不可避免,他似乎也不应该如此的平静。吴春来也是如此,他甚至跟随吕中天离开时脸上还带着不可名状的笑意,那笑意被林觉瞥见之后,让林觉觉得毛骨悚然。 要知道,这一次的失败对于他们而言可是毁灭性的。郭冕即位之后,一系列的报复行动即将展开,吕中天和吴春来必然首当其冲,他们没有理由如此的平静。城府再深,也不至于表现的无动于衷。难道说,他们还有什么后招不成? 林觉仔细思考这个问题,他认为虽然说郭冕当上太子还不是毁灭的开始,太子登基之后才有实权。但是在大周的历史上,当上太子便意味着必然成为大周之主,除非有什么极为恶劣的行径。但显然,郭冕不可能会做出什么不能让郭冲容忍的恶劣行径,有人会约束他的行为,不可能让他在登基之前犯下弥天大错。然则,吕中天和吴春来何来如此的平静?又或者说他们已然认命?放弃挣扎了?这似乎又不是这个强势霸道的宰相的作风。 这一路上,林觉想了很多,但很多事终难索解。即便心绪不宁,但终究是达成所愿。至于那些自己担心不安的事情,总会有办法解决的。当林家大宅高大的门楼出现在林觉眼前的时候,林觉舒展了眉头,脸上露出了笑容来。他知道,宅子里,自己美丽的妻妾们正等着他归来。今日端午节,香味独特的雄黄酒和艾酒怕是已经斟满银杯了。满桌的好酒好菜和自己的女人们在等待他归来团聚。这足以让自己抛却一切思绪去投入这欢乐时刻了。 第一一一一章 得意者和失意者 位于西北湖畔的晋王府以极快的速度更名为太子府.从宣布郭冕为太子,郭冕去宫中谢恩见驾归来之后,这里便成为了官员们络绎不绝车马如流的场所。郭冕的府邸从来不会冷清,他原本就是个喜欢结交宴饮放荡不羁之人,此时此刻更是比平日多了何止十倍的人流。 等待拜见太子殿下道贺的人排成了长龙,那些平日里不见踪迹的官员们像是春天里苏醒的冬眠的虫子一般,一下子便全部出现在了这里。和所有重大的变动和人事任命之后的情形一样,很多人就是靠着这种重大的变动觅得机会,争取上位的机会的。当年设立条例司的时候也是如此,很多人毛遂自荐的要进入条例司,便是想借机上位。 这其实也怪不得这些人。大周朝官员的晋升是很缓慢的,要么你真的有本事,要么你便得有人提携。要想靠着正常的晋升渠道累官而上,怕不得眉毛胡子一大把才能身居高位。除此之外,最为快捷的办法便是投机钻营,找个好机会了。所以一群升官无望,攀附无门之人最喜欢的便是朝中的大变动。每到这时候,机会往往是最多的。晋王被立为太子,这个机会简直是黄金般的机会。倘能被太子殿下赏识,将来太子殿下登基为帝,那不是一步登天了么?所以,这些人才趋之若鹜,纷至沓来,便是要碰一碰运气。 当然,为此他们也做了很多的准备。知道太子殿下喜欢什么,便投其所好的献上什么。太子殿下爱诗词文章,便献上诗词文章显露自己的文采。太子殿下爱宴饮舞乐,便献上美酒名琴。甚至有人自己不但来了,还带来了女儿妹妹或者自己小妾的画像献给太子殿下,想走裙带路线。一旦献女成功,将来便是外戚了,这自然也是一条捷径。 总之,人性的种种卑劣之处,被演绎的淋漓尽致。当初在清查青教罪行时,朝野上下对青教教徒的献女给青教头目赐福的行为口诛笔伐,不齿之极。认为庶民愚昧之极,居然做出这种愚蠢的令人不齿的举动来。这其中就有此刻太子府门前的一些官员。当时他们振振有词,义正辞严。但此刻他们却做出和那些愚民们一样的举动来。这说明,人性之中的卑劣其实跟读书多少无关。读书人未必便比愚民们高尚到哪里去。 郭冕还沉浸在一种不真实的状态之中,即便是宣了旨,自己也进宫见了郭冲谢恩归来。即便府门前鞭炮齐鸣,前来道贺的官员挤破了门框,郭冕却还是处于一种做梦的感觉之中。 就这么简单?自己这就要成为大周的未来的主人了?事情竟然就是这么顺利?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自己要当皇上了,我的老天爷。 郭冕的脑海中充斥着这些想法,一会儿欣喜若狂,一会儿又觉得在做梦。不时的让人掐自己的大腿,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折腾了老半天之后,郭冕才真正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于是他落泪了,哇哇的哭了好大一会,才抽抽噎噎的住了。 “太子殿下,外边很多官员等着给太子殿下道贺呢。太子殿下该见见他们才是。您现在是太子了,臣子们给您道贺,您不能避而不见不是么?”身边人站着的原王府长史崔鹏也流着热泪提醒 他道。 “对对对,该见他们,该见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啊?”郭冕擦了泪问道。 “名帖在此,请太子殿下过目。”身旁人一招手,几名侍从抱着几大摞名帖上前来,名帖堆成小山一般,怕是有几百人之多。 “这么多人啊。”郭冕心中欢喜:“看来我还是很得人心的,我这太子之位也是实至名归啊。” “那是当然,这太子之位本就是您的,除了您谁有资格?”崔鹏笑道。 郭冕伸手翻了几张名帖,上面的名字都很陌生。想了想住了手道:“皇叔来了么?林觉林大人呢?他们来了么?那都是我成为太子的大功臣,我得先向他们道谢才是。他们也该来跟我一起庆贺庆贺呢。” 崔鹏有些犹豫支吾,郭冕皱眉道:“怎么了?” 崔鹏忙躬身道:“是这样,小人早想到这些了,派人去请梁王爷和林大人前来。结果……” “怎样?”郭冕问道。 “结果两位都说有事不来。梁王爷说他身子不便,只让人带话给太子殿下,说祝贺太子殿下。还说,要太子殿下不要大张旗鼓的庆贺,要保持低调。”崔鹏忙道。 郭冕皱眉想了想,问道:“林觉呢?他为何不来?” “林大人说,他要陪家人过端午节,便不来道贺了。他说这件事没什么可道贺的。”崔鹏忙道。 “这是什么话?我当上太子,他们不来道贺?还不许我道贺?这算什么?他们两人到这时候反而低调起来了?这是要给我个下马威么?我明白了,是想着将来我登基之后他们好左右我是么?这翁婿两人打的什么主意?”郭冕瞪眼道。 崔鹏忙道:“太子殿下可万万不要那么想。王爷和林大人可是出了大力的人,或许他们真的不便前来。” 郭冕皱眉道:“我是太子,我叫他们来他们敢抗命么?你亲自去,叫他们来见我。真是岂有此理。” 崔鹏忙道:“殿下,可千万别这样。殿下还需要他们的辅佐,他们也是忠心耿耿为了殿下的,殿下怎么能失礼?殿下三思啊。” 郭冕想了想,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说的对,似乎不该如此。但我这大喜的日子,他们不来道贺,我心里终归是不踏实。这算怎么回事?” 崔鹏刚要劝解几句,忽听有人进来禀报道:“小王爷前来道贺太子殿下,殿下见是不见?” 郭冕大喜道:“快叫他进来,我说呢,还能一个不来么?郭昆这不是来了。皇叔不来,林觉不肯来,咱们自己热闹热闹。崔鹏,去传我话,前厅中大摆筵席,所有来道贺的都请进来,今日本太子要大大的庆贺一番,不醉不休。” 崔鹏翻了个白眼,低声道:“太子殿下,梁王爷不是说了要低调么?要您不要接见这些人呢。您怎么……” “哎我说崔鹏,你是听我的还是听别人的,岂有此理。再啰嗦我可翻脸了。”郭冕不满的斥道。 崔鹏不敢多言,忙连声应诺,躬身而出。 …… 太子府热热闹闹的大摆筵席庆贺的时候,淮王府中冷 冷清清。后宅之中,气氛恐慌冰冷到了极点。喝的酩酊大醉的淮王郭旭正在骂人砸东西。后花厅中满屋子的古玩瓷器名家书画被砸碎扯烂。名贵的青花瓷碗茶盅被丢的哐当作响,砸的粉碎。精美的红木家具桌椅被郭旭丢来丢去,断裂无数。 所有侍从和丫鬟们都白着脸噤若寒蝉,没人敢上前劝解半句。有人通知了王妃秦氏前来,秦氏赶来见此情形也是惊愕无言心疼不已。她倒不是心疼其他,而是心疼这些价值连城的古玩书画和名贵家具。她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就这么被砸了,实在是肉痛。 “王爷,王爷,住手吧,住手吧。别砸了。这些都是银子啊,这些东西都很贵重啊。你怎么全给砸了啊。”秦氏叫道。 满脸酒气的郭旭醉眼吔斜的看着秦氏骂道:“你这妇人,你家夫君的太子之位没了,当不了皇上了,你不来安慰我,反而心疼这些破烂东西。本王给你全砸了去。” 哐当,郭旭一把将一只唐三彩的侍女像挥倒,侍女像倒地裂成片片。 秦氏心疼的叫道:“那是我娘家陪驾之物,价值一万两银子呢,你怎地便砸了?哎呀,这日子没法过了呀。你当不了太子拿这些撒什么气?你不是说你很有本事么?自己去争啊,去夺啊。现在拿这些东西撒气,算什么本事?” 郭旭闻言,怒火更甚,咬牙骂道:“你这妇人,哪有半点旺夫之想,定是你妨的本王。你这扫帚星,这时候了你还说风凉话。本王宰了你。” 郭旭伸手从墙上取下挂着的宝剑来,沧浪一声宝剑出鞘,踩着满地的狼藉奔着秦氏便冲了过来。 “妈呀!”秦氏吓得魂飞魄散,转身便逃,口中叫道:“救我,救我,杀了人,杀人了。” 谁敢来拦阻,喝醉了酒的郭旭手里可是持着长剑的,而且还在盛怒之中,谁上前都有可能被他宰了。众婢女惊叫逃散,像是炸了窝的鸡群一般四散奔逃。郭旭手持长剑一边辱骂一边紧追秦氏,眼珠子都红了。 酒劲的催逼之下,沮丧透顶的郭旭已经失去了理智。此刻若是秦氏被追上,搞不好还真的要被他砍杀。还好秦氏机灵,明知跑不过郭旭,于是围着院子里的一座大花坛转圈。郭旭醉酒之后脚步趔趄,却也没平日那般利落,两个人像老鹰捉小鸡一般的转着圈。 就在此时,院门口王府管事领着一个人进来了,郭旭拿着剑一下子撞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人哎呦一声叫了起来。 “敢挡我路?本王砍了你。”郭旭大骂道。 来人苦笑道:“王爷,您这是做什么?这是怎么了这是?” 郭旭定睛一看,这才认出来的竟然是吴春来。于是冷笑道:“原来是你,你来作甚?看本王的笑话来的么?你们不出力,本王现在一无所有了,现在又当如何?” 吴春来笑了一声道:“淮王殿下,先把剑放下再说话好么?那东西拿着晃眼。再怎么样,淮王殿下也不用拿剑砍人吧。” 郭旭冷笑一声,伸手将长剑掷下。吴春来一使眼色,引着吴春来进来的仆役忙将长剑捡起退下。 第一一一二章 血色黄昏(序章) 秦氏惊魂未定,在花坛之侧大声哭叫道:“吴大人给评评理,外边事情不谐,回来便拿家里妻妾出气,这算什么?喊打喊杀的,这算什么?这日子没法过了,奴家这便离开,回娘家去。留在这里也是个死,不如乘早走。” 郭旭怒喝道:“贱人,你要走便立刻走,打量着本王失势了,便想着拍屁股走人是么?好,本王一会便赏你休书一封,让你滚蛋。” 秦氏本是气话,闻言顿时一愣,旋即坐在花坛旁的青石阶上尖声大哭起来。 吴春来甚是尴尬,咳嗽一声道:“王妃,听在下一句,这个时候您便别添乱了。你不知王爷心中烦恼,此时该安慰劝解才是,怎么还闹起来了?王爷心中郁闷,你又何必激他?” 秦氏听了这话,止住了哭声道:“我也不想啊,我本是来劝解王爷的,谁料到……” 吴春来道:“王妃可否回去歇息,下官跟王爷说说话,王爷说的也是气话。夫妻之间,哪有什么仇怨。” 秦氏闻言施礼道:“吴大人说的是,那么我先走了。” 吴春来躬身还礼,秦氏这才起身离开,叫了几名丫鬟婢女去厅中收拾残局。 吴春来看了一眼满脸怒气,神情沮丧颓废之极的郭旭,轻声道:“王爷,咱们去那边亭下说说话如何?” 郭旭冷哼道:“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木已成舟,米已成炊,一切都晚啦。” 吴春来一笑道:“吴某是奉吕相之命前来宽慰王爷的,吕相不便亲自前来,所以委派我前来。” 郭旭一愣,皱眉道:“外祖父叫你来的?他现在也避嫌了?也不肯来了?” 吴春来苦笑道:“王爷想到哪里去了,吕相目标大,现在很多人盯着他看笑话呢,故而他不能动,只叫下官前来。王爷,咱们还是亭下说话去,这里怕是不太方便。” 郭旭点头道:“也好。” 两人缓步走道院子西边一座树荫下的小凉亭里,吴春来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看着周围精致道:“王爷这后宅小院倒是风雅,这凉亭一角风景绝佳。” 郭旭冷冷看着他道:“你要说的便是这些?” 吴春来干笑一声,叹了口气道:“王爷啊,春来理解你的心情。可是王爷便是发怒杀人,也于事无补啊。这件事其实早在吕相意料之中了,王爷何必反应这么大?” 郭旭怒道:“你是说,外祖父早就知道我得不到太子之位了?那还一直欺骗我作甚?” 吴春来收了笑容正色道:“王爷自己难道不知道么?王爷擅自做主,跑去刺杀林觉,让事情更加的恶化了。在那之前,或许尚有可为。但西山翠谷刺杀失败之后,此事便再也无法挽回了。王爷公然要林觉全家的命,林觉岂肯罢休,自然是将之前的一些事告知皇上了。他是豁出去自己性命不要,也要将王爷拉下马来。所以说,王爷的冲动导致了这个结果,这可怪不得别人。” 郭旭怒斥道:“你是来怪我?这事全怪在我的头上么?” 吴春来静静的道:“自然是王爷的错,我们当然也有错,错就错在没有拦住王爷。太子为郭冕所得,王爷心里难受,我们也何曾好受?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将来郭冕登基,我们一个个都得被他秋后算账给杀了。我们难道心里好受么?” 郭旭垂首沉吟不语。吴春来语气放缓,低声道:“吕相要我过来跟王爷说一句,事情远没有结束,一切尚有可为。所以请王爷一定不要乱了阵脚,被人抓到了什么把柄。吕相会安排好一切,届时……只要王爷愿意,这天下还是王爷你的。” “哦?当真?”郭旭眼睛一亮,惊讶不已。 吴春来缓缓点头道:“当然,这是吕相要我亲口对王爷说的话。” 郭旭皱眉道:“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回天之策啊,现在郭冕已经是太子了,我们还能做什么?” 吴春来沉声道:“吕相让我问王爷,王爷可记得前几日吕相来见王爷所说的话。王爷说,那些话王爷若是不明白,便好好的想。想明白了,有了答案便去见吕相,吕相自然会帮王爷。倘若王爷没想明白,那便不用去。只是请王爷一定在郭冕登基之前想清楚此事,郭冕一旦登基,那便什么都不用想了。大伙儿洗干净脖子,等着挨刀便是。” 郭旭怔怔的看着吴春来,呆呆无语。 吴春来起身来轻声道:“春来将话带到了,不打搅王爷想事情了,春来告辞!” 吴春来慢慢转身,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凉亭,出了院子离去。郭旭站在亭子里发愣,似乎一无所觉,呆若木鸡。 …… 朝廷之中忽然陷入了某种奇怪的平静之中,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一片死寂要合适的多。政事堂和枢密院原本是在朝廷里最为喧嚣的两大官衙,平日里奏议之事也多如牛毛。朝堂上的争论也大多是这两个衙门里的事情。可是突然之间,所有人像是被封了口,上朝的时候吕中天和杨俊都闭口不说话,属下官员们也都成了哑巴。 三司衙门里虽 然也有很多棘手之事,但林觉的风格一向是自己能解决的绝不去求助朝廷。自己能办的事情,林觉宁愿和杨秀以及杜微渐两人商议讨论,也不愿意拿到朝廷上去跟那些人去讨论。因为那对事情的解决其实并无益处。更何况,以林觉和杨秀杜微渐三人的才智,三司衙门里的事情又怎么能难得倒他们?总是会想出解决的办法的。 于是乎,朝廷的早朝开始变的短暂而尴尬。往往上了早朝之后突然发现没什么事可议论,因为三大衙门都表示无事可奏。大伙儿就这么干瞪眼站着,最后只能仓促宣布退朝。 很多人认为朝中本无事,庸人不必扰之。朝廷里吵了两年多的时间,乱了两年多的时间,现在安静下来或许是好的兆头。就连郭冲也一度认为,立太子之事是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一下子掐断了纷乱的根源,所以大伙儿现在都偃旗息鼓了。但是很明显,这种安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似乎有人在消极怠工,一切的安静都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郭冲也分别召见了吕中天和杨俊谈了话,着重的解释了自己立郭冕为太子的立场和想法。吕中天表示,在立太子之事上他绝对拥护皇上的选择,请皇上不必多虑,而且还将郭旭大大的贬损了一番,说自己老迈昏聩,看错了人。说郭旭其实并不是太子的最佳人选,他早就想将这些话禀报皇上了,但又怕失了臣子的本分云云。吕中天的话让郭冲放下了心,毕竟老臣还是老臣,还是能有所担当的,他既然这么想,那么事情便不大。 倒是杨俊,在郭冲召见时表达了一些不满。不过大意也是,两位皇子谁当太子其实都可以,但皇上应该跟大臣们商量商量,而不是突然的宣布。让人感觉皇上对臣下有防范之心,让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郭冲做了一番抚慰,他知道杨俊心里在想什么,他召来郭冕,亲自当着杨俊的面告诉郭冕说:杨枢密乃股肱之臣,将来他即位之后,也必须倚重杨枢密,杨枢密也会全力辅佐他云云。这些都是为了弥合宽慰杨俊的心,同时自然也是调和郭冕和杨俊这些重臣之间的矛盾。郭冲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倘若这些疙瘩不解开,将来还是会有麻烦。其实郭冲一直不明白的是,杨俊本不该参与到这太子之位的人选站队之中,他选边站其实是最为不智的作法。只是这句话终究还是没问出口。 谈话之后,情形好了一些,但朝会上也还是以安静沉寂的气氛为主。吕中天和杨俊也甚少奏议事务。总之,朝廷之中呈现出一只颇为诡异的氛围来。 相较于吕中天杨俊等人的低调和沉寂,郭冕最近可是风光无限。被立为太子之后不久,郭冲便让他监国管事,朝上有些事情也特意让他做决断。只要不是太离谱,郭冲便都会准他的话。郭冲这么做的目的很简单,既然立了郭冕为太子,则必须让他学会合理的处置政务,并且竖立他的权威。他必须为郭冕将来登基做好准备,要逐渐的让郭冕进入角色。 郭冕在朝堂上虽然出了几次笑话,但是有了父皇的力挺,这些都不是事。除了朝堂之上,私底下,郭冲也悉心的教导。没事便叫郭冕跟在身旁侍奉,随时提点他,希望他早日成熟起来。郭冕虽然放荡不羁,但他也明白,此刻是关键之时,在郭冲面前一定要保持得谦逊好学,沉稳练达。郭冕本就聪明过人,所以他的表现大致让郭冲满意,认为他即便不是最好的人选,那也不是个最差的选择。 但离了郭冲的眼前,郭冕的表现可就让人大跌眼镜了。自从太子的身份确立之后,他的太子府里几乎每天都是人满为患,客来客往。他本就喜好热闹风雅,一些人投其所好,以让他开心为己任,混迹在一处。天天宴饮诗酒,通宵达旦。郭冲多少知道一些,但却也只能叹息。当面是训斥一番,让他收敛。但这毕竟不是原则上的大问题,郭冕也一向都是如此,郭冲其实已经对此有了免疫力了,倒也没有特别的斥责。太子的面子还是要给一些的,郭冲深知其中的道理,未来大周之主,倘若打击过甚,将来不免畏畏缩缩,难当大任。 郭冕耿耿于怀的是,从自己成为太子之后,林觉竟然一次也没去他府上道贺。也拒绝了他多次的邀请。这让郭冕心里有些窝火起来。某一日,郭冕终于忍不住了,在早朝后拦下林觉询问缘由。林觉只告诉他,自己有太多的事情要办,实在没空。再三询问之下,林觉才说,倘若自己跟他过从甚密,对自己对他都没有好处。林觉还告诫郭冕,他的肩头胆子很重,得意莫忘形,未来大周的重担要他去挑,他必须努力的上进,多读书,多跟有识之士交谈,思索国家的命运,而非耽于诗酒享乐,这是浪费自己的精力和声望,于国家和他自己没有任何好处。越是现在春风得意,越是要想想如何居安思危,如何完成职责。 正在兴奋劲头上的郭冕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话,若不是林觉帮了他许多,当时便没好话了。不过,林觉的身份摆在那里,不论其为自己当上太子的幕后功臣,那也是大周的三司使,郭冕倒也明白不能造次。于是嘴上敷衍了一番,表示林觉说的很对,但从此之后便再也没有邀 请过林觉一次了。 林觉很是无奈,但选择了郭冕,便注定是这个结果。但愿他只是喝喝酒玩玩乐乐而已,这些其实也无大害。可别登基之后乱出主意便好。倘若将来郭冕在朝政上荒唐,那自己是一定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自己必须要为自己推崇的人负责,不能让他搞乱大周,搞乱国家。 时光匆匆,一晃月余过去。时已六月,京城已经开始变得酷热难当起来。 六月初二傍晚,沉寂许久的郭旭进宫见驾,这是这数月以来郭旭第一次得到郭冲的准许面圣,但这怕也是他最后一次见郭冲了。半个月以前,郭旭上了一道奏折,向郭冲请求前往西夏。郭冲的理由是,他身为大周皇族一员,不愿每日醉生梦死,浑浑噩噩,希望能为朝廷做一些事情。他去西夏不是想领军建功立业,而是想在大周西北守军帐下当个养马的官员,他想实实在在的为大周做些事情,为大周豢养良马,供应大周军中之用。为大周尽一份心力。 郭冲接到这份奏折之后其实思考了许久也没有回复。一直以来,对于如何安置郭旭,郭冲心里其实挺矛盾的。郭冲心里清楚的很,自己立了郭冕为太子之后,郭旭的位置已经很尴尬了。虽然此子让自己即位愤怒和失望,但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毕竟是皇族一员,郭冲不希望将来会出现兄弟相残的局面。郭冕即位之后,这种事大概率会出现,即便郭冕不杀郭旭,郭旭怕也将被圈禁终身。 虽然按照大周的规矩,亲王是不得离京的,这也是为了国家的稳定和安全着想。但郭冲接到郭旭的奏折之后,还是陷入了犹豫之中。他可以将这道奏折否决,因为这不合规矩。但是出于种种的考虑,他还是没有这么做。 此刻的郭冲才明白了当初自己的父皇为何要让自己的弟弟梁王郭冰坐镇杭州剿匪的用意。父皇的心思应该也是为了避免自己登基之后对郭冰下手,所以选择了这么一个折中的办法,让梁王远离京城,宁愿破坏既定的规制,也不让他们兄弟相残。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便是贵为天子,却也难免要受此困扰。现在同样的问题摆在了自己的面前,自己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郭冲今日召见郭旭,目的之一是见见郭旭,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而且是自己曾经赏识的那一个。多日拒绝他的觐见,冷落他,惩罚他,此刻也该见一见他了。其二便是,郭冲想跟他好好的谈一谈,好好的聊一聊。因为郭冲已经决定答应他的请求,让他去西夏养马。这一走,怕将此生再难相见,有些话也该跟他说说。 黄昏的大内皇宫,一片金光灿烂,耀眼灼热。太阳晒了一天之后,屋顶上金黄色的琉璃瓦看上去像是被烤的通红一般,一阵阵的热力散发弥漫在皇宫之中,像是个大蒸笼一般。 延和殿中是一番景象,外边热的像火,延和殿内却凉风习习,甚至有一丝寒意。这当然不是什么反常的异像,而是因为延和殿的各个角落里都摆放了巨大的消暑的冰块。每年冬天,从黄河里取出的巨大冰块被储存在皇宫的地窖里,其主要功效便是为了各大殿宇的消暑之用。汴梁的夏天有多么难熬,只有住在这里的人知道。而皇宫之中殿宇高大,挡住了凉风,故而显得更为炎热。所以消暑的措施是必不可少的。 延和殿作为皇上的寝殿,冰块的用量自然是毫不吝啬。不像后宫嫔妃们的住处,运去几块冰块都是一种极大的恩赐了。 其实倒不是郭冲奢侈,郭冲年轻的时候可不在乎天气凉热,只是现在他老了,他那肺部的病又受不得过热的天气,所以今年早早的便开始了消暑措施。 郭旭孤身一人走在通向后殿的长廊上,浑身的热汗在殿内凉爽的空气中慢慢的干透。殿内角落里,殿前司侍卫们远远的侍立着。几名内侍和宫女匆匆走过,没有人正眼看他这个王爷一眼,仿佛他不存在一般。 郭旭咬着下唇皱着眉头快步走过长廊来到后殿郭冲的住处之前,他看到了站在廊下的一个人。那是赵元康,殿前司指挥使。父皇身边如影附形一般永远都在的人。 “淮王殿下,你来啦。”赵元康拱手恭敬行礼道。 郭旭点点头行礼道:“殿帅有礼了。” 赵元康笑了笑道:“不敢!皇上在里边等着王爷呢,在下替你通禀一声去。” 郭旭点头道:“有劳了。” 赵元康点点头,转身进了寝宫之中,片刻后便出来道:“王爷请进,皇上要见你。” “多谢!” 郭旭拱拱手往里走去,忽然间,赵元康在旁低低的说了一声:“淮王殿下准备好了么?” 郭旭身子一震,转头看向赵元康。赵元康低着头,弓着身子,拱着手,一动不动的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仿佛他从未说过这句话,只是在恭送自己进去见驾。 郭旭的心砰砰的跳,他吁了口气转头迈步。 “臣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听候殿下的吩咐。”赵元康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郭旭只是愣了片刻,便逃也似的冲进殿内,再不敢看赵元康一眼。 第一一一三章 血色黄昏(一) 寝宫之内,层层的帘幕之后,郭冲坐在一座凉塌上,面前小几上摆着一小碗冰镇的绿豆汤。寝宫内冷气袭人,郭冲甚至穿着一件夹衣,披着一条薄薄的毯子。他的身旁,钱德禄静静的侍立着,郭旭进来的时候,两个人的目光都投射向了郭旭。 “儿臣……参见父皇。”郭旭神情激动的快步上前,向着郭冲跪倒行礼,重重磕头。 郭冲站了起来,伸手笑道:“旭儿,你来啦,起来吧,平身吧。” 郭旭再磕了头,缓缓起身来。郭冲看着郭旭的脸,皱眉道:“你怎地也不修边幅了?胡子拉茬的,看起来消瘦了许多,也老了许多。你这是要比朕都显得老了么?朕每日还勤修须发,保持整洁呢。虽然你一向不注重这些,但仍要保持皇家的风范,不要被人笑话,明白么?” 郭旭低声道:“儿臣明白了。儿臣只是这段时间无心此事而已。儿臣明白这个道理。” 郭冲点点头道:“坐下说话,钱德禄,给郭旭也倒一碗绿豆汤消消暑,这天气,外边一定热的很。” 钱德禄答应了,上前提着冰镇的铜壶给郭旭斟满一碗绿豆汤,笑道:“王爷请用。” 郭旭道了谢,他确实有些焦渴,端起碗来喝了一口。一股甜冷之气从喉头之下胸腹之间,整个人浑身舒坦了许多,心中的焦灼之感也消减了不少。 “知道朕叫你来的用意么?”郭冲看着郭旭沉声道。 郭旭低声道:“儿臣不知,不敢胡乱猜测。” 郭冲点点头道:“你的奏折朕看了,这半个月来朕看了七八遍你的那份奏折。朕之所以没有批复你,是因为朕在犹豫此事。朕今日叫你来,想问问你的真实想法。你真的决定远去西北为朝廷养马?你已经想好了么?” 郭旭再次跪地磕头道:“儿臣已经想的很清楚了,儿臣不能一辈子什么都不干,只享受皇家恩宠,无所事事。儿臣知道自己也无领军戍边之能,虽然那是儿臣最想做的事情。儿臣于养马还有些心得,希望能为大周尽一份力量。去西北养马,为朝廷培养百万良驹,为我大周缺少良马的事情做一份贡献。总好过在京城庸碌无为,如行尸走肉一般。” 郭冲皱着眉头道:“朕是问你真实的想法,从小到大,朕是看着你长大的,朕难道不知道你的心思么?你对养马又有什么心得了?你可不会养马。你是心怀不忿,心中不满,所以要远离京城是么?或者你只是试探朕的态度,只是表达你心中的不满之意是么?” 郭旭变色,连连磕头道:“儿臣岂敢,儿臣岂敢。父皇误会了,儿臣并无不满之意。儿臣有什么不满的?” 郭冲轻声道:“朕立了你兄长为太子,你心里自然是有想法的,这并不奇怪,也是人之常情。郭旭啊,朕也不瞒你,朕原本属意于你的,朕曾经一度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惜呀,你的所为,让朕失望了。朕真的很失望。” 郭旭摇头道:“儿臣,儿臣做 错什么了?让父皇失望了?儿臣到底怎么了?” 郭冲皱眉道:“到现在你自己还装糊涂吗?朕告诉你,你的罪行,朕便睡杀了你都不为过。你以为朕什么都不明白么?平息青教叛乱的时候,你做了什么?朕不是说你平叛不利,胜负乃兵家常事,朕可不会因为这个而斥责你。可是你干了什么?你居然想借刀杀人,借机灭了郭冕。你做的太过分了。” 郭旭惊愕张口,下意识的叫道:“父皇……父皇……我没有……我没有……” 郭冲冷声道:“你就是聪明的太过头了,心眼太多了。到这个时候,你还不肯承认,当父皇是聋子瞎子不成?除此之外,你绑架你的妹妹,要挟林觉要查出容妃的事情。你莫说那时候你不知道绿舞是朕的女儿,你其实心里知道,但你还是那么做了。当然,容妃的事情不能怪你,那贱人做的事也是该死。但你从中又做了什么?你的目的又何在?你们翻出这些事来,不就是想要朕杀了容妃,牵连太后和其他人么?更别说这一次你居然跑去刺杀林觉和林家众人。绿舞也在,那是你的妹妹。采薇也在,那是你的堂妹啊。你居然要将她们全部杀了。由此可见,你的心何其歹毒。朕还怎么让你当太子,让你继承朕的江山?你若即位,必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凡是于你为敌的你都不会容他们,甚至是你的亲人。朕岂能容这样的人成为大周之主?” 郭旭白了脸叫道:“父皇圣明,儿臣没有做过。” “还要抵赖!”郭冲伸手一挥,绿豆汤碗哐当倒在地上,摔得粉碎。“事到如今,你居然还要抵赖。朕已经派人查的清清楚楚,林觉携家眷出游的那天,你府中出城了许多人。莫以为分别出城便能瞒天过海。朕自有办法查的清清楚楚。而且,郭昆带人抓了两名活口,他们虽然试图自杀,但却被郭昆阻止了。郭昆没问出什么来,他把这两人送到了宫里。朕让皇城司的人来秘密询问,嘿嘿,皇城司的手段没人能熬得过,他们全都招认了。那两个一个叫何奎,一个叫李双,你敢说他们不是你府中的?” 郭旭惊愕无言,无话可说。果然如事后吕中天所言,这些人未必可靠,事情未必不会败露。当自己动了去截杀林觉全家人的念头的时候,其实事情已经糟糕了。 “证据确凿之下,朕本应该拿你试问了,你知道朕为何没有声张么?那是朕对你尚有一丝爱护之心,朕也不想让天下人知道我郭氏皇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朕要这张老脸啊,朕的颜面和尊严已经不多了,朕不想丢光了这张老脸。所以朕才秘而不宣,不想传出去此事。甚至连林觉,朕都瞒着他。他来询问那两人招了没有,朕告诉他,那两人咬舌自尽了。朕为了什么?还不是不想家丑外扬,还不是想保存我郭氏皇族的颜面么?”郭冲指着郭旭的鼻子咬着牙说道。 郭旭满脸灰白,沮丧之极。这种情况下,自己还能染指太子之位,那当真是个笑话了。难怪父皇那般果决,都没有给大臣们商讨的机会。 是啊,他知道自己带人去杀林觉全家灭口,知道自己借刀杀人除去郭冕,知道自己绑架过绿舞借以扳倒容妃他们的事情之后,还怎么可能让自己当这个太子? “你告诉朕,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让朕很痛心,你知道么?朕曾经那么的看好你。你只要规规矩矩的,朕怎么会这般对你?你告诉朕,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郭冲摇头叹息道。 郭旭忽然仰头,灰白的脸上满是激愤之色,沉声道:“父皇问我为何要这么做?呵呵呵,父皇难道不知道儿臣为何这么做么?父皇啊,儿臣也想当您的乖儿子,不争不抢不夺,可是这公平么?我为何要这么做?因为儿臣不是嫡长子,儿臣要想有一番作为必须付出比他人多十倍的努力。有的人,生下来便是您的嫡子,您的长子。一生下来,皇位就应该是他的。可是儿臣呢?便没有这生下来便有的优势。儿臣敢不努力,敢不优秀么?儿臣拼命的想表现,想博得父皇而认可,那还不是因为儿臣的机会太小。即便儿臣再优秀,还不是有那么多的人认为该立嫡长,因为那是祖宗的规矩。朝廷的规矩。凭什么?这凭什么?儿臣为何便要低人一等,同样是父皇的儿子,他哪点比儿臣好?凭什么一切注定就是他的?儿臣做的这些事,无非是不想认命罢了。倘若一开始便没有希望便罢了,偏偏父皇你要给儿臣希望。您给了希望,却又要拿走他,有没有考虑过儿臣的感受?儿臣心中不甘,所以,儿臣要争,要夺。这能怪儿臣么?我有什么错?” 郭冲惊愕的看着激动的郭旭那张扭曲的面孔,他这是第一次听到郭冲说出这些话来。虽然有些原因他也想到过,但是从郭旭的口中说出来,还是让他震惊不已。 “没想到,朕真的没想到你的心思竟然如此扭曲。你丝毫不反思你自己的过失,却将一切归咎于他人,朕真是无话可说。你说什么公平不公平?你怎么不去跟大街上的百姓去比公平?怎么不跟那些为了生计每日臭汗淋漓,挣扎求活的人去比公平?你生在帝王之家,生下来锦衣玉食,衣食无忧,什么事都有人伺候的周周全全。你不用去种地,吃的是最好的粮食。你不用打猎,吃的是最好的肉食,不用养蚕纺织,穿的是绫罗绸缎。你怎么不去跟那些一生下来便要为了活着而拼命的百姓比公平?朕从小便听先皇说这些道理,朕知道自己应该感谢上天,给我郭氏眷顾,让我郭氏能坐稳大周的江山,能统治万民。朕也曾自省过,倘若将朕放在民间,朕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连像样的衣服都未必能穿的上身。正因为如此,朕才感恩这所有的一切,朕才珍惜这所有的一切。而你,却来跟朕谈公平不公平?朕确实有意立你为太子,后来朕犹豫了,那却跟你是不是嫡长子毫无干系,而是你心术不正,行事偏激。朕犹豫了,也幸亏如此,朕才逐渐知道你根本就不能继承朕大位,朕很庆幸没有冲动行事。你今日跟朕说这些话,扪心自问,这些道理你说的通么?”郭冲失望透顶,摇着头叹息着对郭旭说道。 第一一一四章 血色黄昏(二) (谢:神奇的金甲虫、moshaocong、书友54290170、白狼眼睛、书友57401694、wonder112344等兄弟的赏。) 郭旭满身冷汗,不知如何去应对。他本愤懑满胸,自以为有一番委屈的道理。谁料想,被父皇这么一说,他的道理又是多么的可笑。郭旭心里也明白了,事到如今,一切都没法挽回了,他的太子梦,大周皇帝的梦至此已经破碎片片,难觅踪迹了。 “父皇……儿臣……儿臣竟然如此不堪么?在父皇的心里,儿臣既是罪人,又是无用之人了么?那么,父皇何必生下儿臣,让儿臣在世上受煎熬?儿臣倒是宁愿做那民间村夫,每日只为一箪食一瓢饮而活,也省的如今这般生不如死,行尸走肉。”郭旭轻声喃喃自语道。 郭冲更是愤怒,冷声喝道:“朕说你不知自省,那是一点也没错。你将过错全部推给别人,现在居然怪朕生了你了。朕是你的父亲,朕给了你生命,你却不知感恩。你想当庶民百姓,为一日三餐而活?那简单的很。朕可以夺了你的王爵俸禄,让你当个地地道道的庶民,遂了你的心愿。好不好呢?” 郭旭面如死灰,这最后的卖惨矫情之言也是无效了,这说明自己在郭冲心目中已经再得不到任何的怜悯和疼爱了。父皇彻底的放弃自己了。 郭冲长吁一口气,闭目平复了一下心情。他本想着即刻便将郭旭贬为庶民,让他尝尝当百姓的滋味。但理智告诉他,那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就算他犯下再大的错误,自己也是要给他些机会的。也是要竭力挽救和保全他的。身为人父,他还做不到对自己的儿子绝情绝义。 “郭旭,你不是想要去西北养马去么?朕准了你便是。从此以后你便去西夏养马去,终身不准回京城。你在西北好好的养马,为朝廷尽一份心力,也弥补你所犯下的过失。朕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你要明白朕的苦心。以前种种之事朕都可当做没发生过,都可以原谅你了。希望你能改过自新,成为一个真正为祖宗江山的稳固而尽力的人。不要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也许西北苦寒之地,开阔的草原和雪山能让你心胸开阔,明白一些真正的道理。”郭冲叹息着轻声道。 郭旭欲哭无泪,他提出要去西夏养马的奏折实际上只是一种试探。尘埃尚未落定,他是要以这种方式提醒父皇,他还有个二儿子存在。他上奏折的潜台词是试探郭冲对自己还有几分的怜爱之意,任谁也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去西夏那种苦寒之地去的。父皇倘若对自己还有一丝的眷顾之意,便会驳回自己的奏折。可他竟然准了,这说明自己已经彻底的失去了在父皇心目之中的位置了。彻彻底底,干干净净了。父皇是不想再看到自己了,自己完全就是个多余的人,他像是赶走一只苍蝇一般,恨不得自己早些离开京城,免得在他面前烦扰。这便是自己的父皇,他对他的儿子便是这般的绝情绝义,而且居然还说是为自己好。真是天大的笑话。 郭旭的想法已经完全走入了一个死胡同,他压根就没意识到郭冲此 举正是为了保全他的举动。正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不希望他留在京城将来送了性命。他最后的对于郭旭的眷顾被郭旭彻彻底底的理解为是绝情绝义了。 “你去吧,朕累了,想歇息了。你要离京时也不必来见朕了。撑着春夏之季的天气,你可以早些动身。天冷的时候,你便到不了西夏了。”郭冲的声音在郭旭的耳边响起,伴随着重重的叹息之声。 郭旭木然半晌,缓缓磕头,哑声道:“儿臣领旨谢恩,儿臣叩别父皇,祝愿父皇身子康健,长命百岁。祝愿我大周国祚绵延,千秋万代。” 郭冲叹息一声摆了摆手,郭旭缓缓起身来,转过身去缓缓慢慢的退了出去。 夕阳西下,一缕黄昏的阳光从琉璃殿顶斜射下来,照在站在廊下的郭旭的惨白的脸上,那张脸上神情木然,被阳光渡上了一层黄色之后,活像是一张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活死人的脸。 廊下,赵元康笔直的站着,他看到了郭旭神色呆滞的退了出来,皱了皱眉头缓步走了过来。郭旭却看也没看他,慢慢的沿着回廊往前殿走去。赵元康愣了愣,快步跟了上去。 长廊前方,有人说笑着走来,脚步快捷,走路带风。郭旭沉浸在麻木的情绪之中,根本没有抬头看,跟来者擦身而过,径自走去。 “站住!见了本太子居然如此漠视,无礼之极!”一个声音冷冷喝道。 郭旭一惊,侧首看去,他看到了郭冕那张修饰的粉白俊美的脸。那脸上带着一丝讥诮之意。 “见过晋王。”郭旭拱手淡淡道。 “闭嘴!什么晋王?叫我太子!我是太子,明白么?你得给我磕头跪拜!”郭冕喝道。 太子乃储君,按照规制可以向他称臣的,郭冕的话倒也没错,行跪拜之礼却也是应该的。 郭旭愣在那里,向郭冕跪拜,那是他不能接受的。他有什么资格受自己跪拜?直到现在,郭旭对郭冕还是从心眼里瞧不起。一个纨绔之人,自己怎么可能向他跪拜? 郭冕倒也没有坚持如此,只冷笑道:“你来这里作甚?这里是你来的地方么?父皇召见你了?还是你自己硬是跑来了?又打的什么鬼主意,还想跟我争一争这太子之位?嘿嘿,不自量力。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我是皇后之子,也是皇长子,这位置我一生下来便为我备着的,偏偏你想夺?你夺得走么?” 郭冕尽情奚落着郭旭,没有什么能够当面奚落郭旭刚让他感到舒坦的事情了。过去多年来,两人的角色是反过来的。父皇对郭旭的喜爱不加掩饰,对自己则常常斥责。现在风水轮流转,自己笑到了最后,这种翻盘的感觉甚至比一开始便占据上风更为酣畅舒坦。成为太子之后,郭冕并没有见过郭旭,也没有当面奚落他的机会。没想到今天在延和殿居然遇到了郭旭,自然是肆无忌惮的尽情讥讽嘲笑了。 郭旭咬着后槽牙,轻声道:“我是来向父皇道别的,父皇已经恩准我去西夏养马了。不日我便离京了。皇兄,既然遇到了你,我也顺便向你道别。郭旭告辞了。” 郭冕一愣,皱眉 道:“慢着,你要去西夏养马?父皇恩准你了?” “正是!”郭旭低声道。 “你又打的什么主意?你肯去西夏养马?你会养得什么马?是了,我明白了,你这是想逃走是么?你是不是别用用心?你想去西夏起兵反叛?是不是这么想的?哈哈哈,你想的挺美啊。我告诉你,你休想。我会禀明父皇,不让你离开。你想跑?门都没有。你给我老实的呆在京城,待我登基之后,嘿嘿……总之……你休想打别的主意。”郭冕冷笑连声,口舌如刀,毫不留情。 郭旭叫道:“大皇子,我都愿意去西夏养马了,你何必逼人太甚?” 郭冕冷笑道:“你现在显得很可怜,当初你想要我的命的时候,按兵不动甚至驱赶教匪攻我的时候,你怎么不是这副样子?你做的事我都记着,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我脑子里。父皇包庇你,我可不惯着你。待我登基,我们一件件的算账,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哈哈哈。哈哈哈。” 郭冕仰头大笑,负手转身而行。身旁的两名侍从也笑着紧跟而去。郭旭的脸上青红交加,扭曲变形,牙齿咬得咯咯响,忽然,他转头朝着郭冕的背影叫道:“太子殿下,且留步!” 郭冕回头笑道:“怎么?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求饶么?” 郭旭缓步走近,沉声道:“我还没有拜见太子呢,怎好失了礼数。” 郭冕一愣,哈哈笑道:“好,你拜。对,从现在开始,你得好好的奉承我,将来或许我会对你好些。你倒是识时务……啊,你干什么?” 郭冕话说到一半,忽然惊呼出声。因为他看到郭旭走近身边却没有跪拜的意思,反而脸色变得凌厉,目露凶狠的光芒。直觉让他感到不妙,不免大声的呵斥起来。 郭旭纵身上前,一伸手,便掐住了郭冕的脖子。咬着牙道:“你也配当大周之主?那是我的,谁也别想夺走。挡我者死!” 郭旭本就喜欢拳脚武技,身材也比郭旭高大。郭旭耽于宴饮诗酒,本就是个文弱之人。一把被郭旭抓住了脖子,像是被老鹰抓住的小鸡,根本动弹不得。只觉得喉头窒息,吸不进气去,手脚胡乱的挣扎起来。 一旁跟随的两名亲随见状吓得魂飞魄散,两人忙抢上前来救,就听着啊啊两声惨叫,两名亲随扑倒在地。他们的身后,赵元康提着滴血的长剑站在那里,面带诡异之色。 “淮王殿下,臣赵元康愿听淮王调遣,所有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就等殿下一声令下了。请殿下吩咐。”赵元康沉声道。 郭旭长吸一口气,哑声道:“我本不想走到这一步,但是他们非要逼我走这一步。既如此,我也只能如此了。赵元康听令,即刻命殿前司兵马封锁大内皇宫,禁止任何人外出。凡擅自进出者杀无赦。” “遵命!”赵元康沉声道。 “另外,派人去通知我外祖父,请他即刻进宫。”郭旭再道。 “吕相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殿下一进宫,臣便通知吕相了,这也是吕相吩咐我做的。所以,现在吕相恐怕已经进宫了。”赵元康道。 第一一一五章 血色黄昏(三) 郭旭一愣,旋即明白,今日就算自己不想发难,外祖父其实也会逼着自己动手了。外祖父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只是这一切需要自己下定决心。自己一直处于犹豫之中,不肯面对此事。可现在,已无退路。 “好,来了后,便请他立刻前来延和殿。”郭旭喝道。 “遵命!”赵元康高声应诺,大声的吆喝起来,顿时一大群殿前司侍卫聚集于此。赵元康快速下达命令,众将领领命飞速而去。 “你……你要造反?你想……篡位?你好大的……胆子!”被掐着喉咙的郭冕挣扎着艰难说出几句话来。 “篡位?那本就该是我的位置。你们夺走了,我便要拿回来。你要跟我斗,你就是自找死路。我若是你,早就该放弃那个位置,每日喝喝酒写写诗便好,偏你不甘如此,那么你便惹了大祸了。”郭旭冷笑着。 “你这个混账……你大逆不道,你敢……你敢……怎样?你没有好下场的。”郭冕涨红着脸嘶哑说叫道。 “哈哈哈哈哈,先管好你自己吧。大皇子……不不……太子殿下……哈哈哈,你知道你的命运么?你的命运不是当上大周之主,而是……死在这里。” 郭旭说着话,手上用力。将本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郭冕的头用力朝着长廊的石柱上磕去。郭冕的后脑大力撞击在石柱上,发出了东西破碎的声音,迸出了一片血花,整个人一下子便软,手脚立刻开始抽搐起来。但郭旭没有停手,他一下一下的卡着郭冕的脖子,将他的后脑朝着石柱一下下的撞去。砰砰砰!噗噗噗!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随着一下下的猛烈撞击,郭冕的后脑已经一片稀烂,每一下都有脑浆和血水飞溅出来,朝着四面八方喷射出雪雾来。 夕阳之下,金黄的阳光照耀着那腾起的血雾,瑰丽诡异,绚烂无比。石柱之下,几盆盛开的粉色花朵的花瓣上被血雾浸透,变成血红之色,果然是绚烂美丽之极。 “殿下,太子已经死了。”赵元康忍不住提醒道。 郭旭发了疯一般的再撞数下,然后松了手。头颅已经碎裂变形的郭冕的尸体像是个破烂的口袋倒在郭旭脚下,其实在第三下撞击之后,他已经气绝身亡了。 郭旭的整个头脸衣服上全是血迹,每一次的撞击都让他变得像魔鬼一般的凄厉可怖。此刻他满脸血点,手微微的发抖着,剧烈的喘息着。 “殿下!”赵元康低声叫道。 郭旭吁了口气,沉声道:“跟我来,我们……去见皇上。” 郭旭重新回到了皇上的寝宫之中,郭冲刚刚在软榻上合眼准备小睡片刻,就听见郭旭大声叫喊着“父皇,父皇”的声音冲入了殿内。 “怎么又回来了?钱德禄,钱德禄,去瞧瞧怎么回事?”郭冲恼怒的叫了起来。 但半晌没有回答,钱德禄不知去了何处。倒是一名小内侍快步进来,惊慌的道:“皇……皇上,淮王殿下他……他又回来了,他……他他……” “他什 么?叫他走,朕不见他,轰他出去。”郭冲恼火的道。 小内侍尚未说话,帘幕呼啦啦作响,郭冲已经撩开了数道帘幕出现在了内室之中。口中叫道:“父皇,你便这么不待见儿臣么?儿臣都要走了,最后见一见父皇都不成么?还是要轰我出去?父皇,你的心真狠啊。” 郭冲吃力的坐起身身来,他看到郭旭浑身血迹,脸上带着放肆的笑容的样子,惊愕道:“你……你大胆,你身上这是什么?” “父皇,这是血,您瞧瞧,儿臣全身上下全是血。父皇猜一猜这是谁的血?儿臣刚才在外边杀了一个人,这血便是他的血。父皇猜猜是谁的血?”郭旭露出一排牙齿,诡异而又得意的笑着。 “谁?你杀了谁?你疯了不成?郭旭,你是不是疯了?”郭冲惊愕怒斥道。 “儿臣可没疯,父皇猜不出吧,儿臣告诉你吧,那是郭冕的血。您立的那个太子已经被我杀了,头都被砸扁了,真是惨的很。父皇,你的太子没了。哈哈哈。您立的太子没了,这可怎么办呢?”郭旭龇牙笑道。 “赵元康,赵元康。拿下郭旭。来人,还不来人。”郭冲大声的吼叫了起来,捶打着软榻的床铺,轰轰作响。 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进来。郭冲惊愕不已,突然间自己身边的人像是全没了一般,这让他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父皇,嘘……安静些,父皇不要这么吵好么?父皇是要叫赵元康是么?儿臣替你叫便是了。赵元康!还不进来,皇上叫你呢。”郭旭盯着惊慌失措的郭冲笑,口中说道。 赵元康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了帘幕之后,躬身向郭冲行礼。 “臣见过皇上,见过殿下。” “赵元康,皇上要你拿我呢,我杀了太子,皇上要你杀了我,你说怎么办?”郭旭笑道。 赵元康沉声道:“太子死有余辜,淮王殿下杀了他乃是正义之举。淮王殿下才是大周之主。” “什么?”郭冲惊的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瞬间,他全部都明白了。他什么都明白了。他遭遇了最可怕的事情,郭旭谋反了,他要夺位,他杀了郭冕。自己最害怕,最痛恨的一件事发生了。赵元康居然是自己身边的叛徒,自己居然没有发现这一点。 “郭旭,你是要篡位谋逆么?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快悬崖勒马,你疯了么?”郭冲怒喝道。 “父皇,什么叫谋逆?明明是父皇主动退位传位于我,说篡位谋逆也太难听了。明明是……太子在宫中失足摔死了,父皇悲伤难过,无心理政,所以传位于我的。父皇,你觉得这个故事编的怎样?”郭旭笑道, “逆子,你这个逆子,朕不会传位给你的,你休想。你有胆子便弑父弑君,朕要你留个弑君弑父之罪,让你背千古骂名。”郭冲怒喝道。 “父皇,你可别真的逼我这么做?真要是逼我,我可什么都做的出来。皇兄都被我杀了,我还在乎多杀其他人么?我是念在父皇 平日待我不薄,对我还有一丝舔犊之情,才不肯做出一些事情来,可是你莫要逼我。逼急了,我会杀人,会杀很多人。什么容妃娘娘,什么皇后娘娘,还有太后,还有……您那个最近新得的女儿绿舞公主。孩儿杀起来会收不住手的。父皇,其实你传不传位都一样,事到如今,你还有选择么?”郭旭冷笑说道。 郭冲几乎要晕过去,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转头看着赵元康道:“赵元康,朕待你不薄,你在朕身边也有多年,为何你会参与谋逆之事?你快替朕杀了这逆子。朕既往不咎,反而你护驾有功朕会让你当枢密使,封你为公爵。” 赵元康跪地磕头,缓缓道:“皇上,对不住了,臣一直都不是皇上的人,臣是吕相的人。今日之事已经无可挽回,皇上还是识时务吧,让位于淮王殿下为好。” 郭冲惊愕叫道:“你是……吕中天的人?朕怎么不知道?吕中天要你这么做的?吕中天也参与谋逆了?” “父皇,所有的事都是外祖父安排好的,其实前几日便该动手了,只是孩儿一直犹豫不决罢了。外祖父当然参与了,因为他也无从选择。他那么劝你立我为太子,您偏要听那个林觉的,那么只能如此了。父皇,这一切都是你逼的,需怪不得我们。”郭旭沉声道。 郭冲厉声叱骂道:“都是一群乱臣贼子,朕瞎了眼,竟然不知你们的狼子野心。赵元康,朕对你推心置腹,你便是这么报答朕的。很好,很好。” 赵元康叹息道:“皇上,您对臣真的没话说,臣从一名军中校尉一步步提拔到今日的位置,都是皇上您的提携。可是……吕相救了臣的性命,把臣当儿子一样看待,臣不能不报答他的恩情啊。臣少年时家中变故,父母为人所杀,臣也难以活命。那时候是吕相收留了臣,为臣报父母之仇,送臣进禁军当兵。臣能有今日,追根溯源皆为吕相所赐。所以,皇上您虽然对臣很好,臣只有这一颗忠心,便也只能为一人效力。臣多么希望没有今日的情形,可是这非臣所能左右。皇上若是立淮王殿下为太子,岂非并无这一切纷争?事到如今,臣还能说些什么呢?皇上,请恕臣不忠之罪吧。” 赵元康原本是京城市井之中的孤儿,少年时父母双亡,流落街头。吕中天行事艰深,未雨绸缪,多方搜罗这样的少年收留。为他们报仇,教他们习武学文,训练他们成为自己的死忠之人。和赵元康境遇相似的还有三十多人,如今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分散在军政各个要职之中。光是禁军之中便有十几位将领是这样的出身。 赵元康是他们当中运气最好的一个,他入了禁军之中当兵,一路运气极佳,几年便当上了校尉。那一年还是太子的郭冲出行,调集禁军护卫随行,赵元康率本部人手担任此责,一路上思虑周密,照顾的无微不至,给郭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事后郭冲将赵元康要到身边来当了王府的亲卫副头领。郭冲登基之后,赵元康很快便成为了贴身保护郭冲的殿前司指挥使。成为了郭冲最信任的人之一。 第一一一六章 血色黄昏(四) 赵元康外表忠诚,私下里动了诸多手脚。几年时间,殿前司侍卫禁军中的中高级将领几乎都被他撤换了个遍,任用的全部是吕中天安插进来的私人。整个殿前司侍卫禁军几乎尽数掌握在吕中天手中。 赵元康和吕中天的关系根本没有任何人知晓。吕中天和赵元康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吕中天一直小心翼翼的保护着这颗珍贵的棋子,就是为了关键时候能够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赵元康感念吕中天的栽培,对吕中天忠心耿耿,之前宫中的一些消息便是赵元康探听放出来的。那次换药的事情,也是赵元康亲自所为。赵元康虽不能像钱德禄那般时时刻刻在皇上身边,但他殿前司指挥使的身份可以随意出入皇上寝殿之中,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行为。所以,那一切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林觉当初怀疑的细作是钱德禄,对赵元康却没有任何的怀疑,便是因为赵元康给人的感觉是不显山不露水忠心耿耿毫无令人怀疑之处。直到那日林觉看到赵元康偷偷的站在廊柱之下偷听自己和钱德禄的谈话时,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也仅仅是觉得有些不对劲而已,却也并没有完全肯定他便是细作。否则林觉是必要禀报郭冲此事的,因为这样的人在郭冲身边,那是极为危险的。他可是掌管着殿前司数万精锐禁军的指挥使。皇上的性命都握在他的手里,这样的人,一旦不忠诚,其结果堪称可怖。 “朕实昏聩,钱德禄提醒过朕多次,说你行迹可疑,朕都没放在心上,反而将他责骂了一顿,以为他是和你争宠。谁料想,竟然是真的。朕愧对钱德禄。钱德禄呢?你们把他怎么了?你们杀了他么?”郭冲后悔不迭的叫道。 钱德禄在皇上身边几乎是全天候的,也只有这种全天候在皇上身边伺候的人,才能在多日的观察之中洞悉赵元康的可疑之处。只可惜这一切被无视了。 “钱德禄么?我们也在找他呢。父皇你放心便是,皇宫内外已被封锁,他也逃不出去。儿臣向你保证,钱德禄一定会死的。儿臣一定会杀了他。这狗奴才对我数次不敬,儿臣不会容他活的。”郭旭冷笑说道。 “逆子,你这个逆子。你休想得逞。我大周文武大臣不会坐视你们谋逆篡位的。林觉,杨俊他们不会坐视不管的。你休想得逞。”郭冲怒骂道。 郭旭冷笑道:“父皇,杨枢密你就别指望了,他巴不得我即位呢,最多只是做做姿态罢了。至于林觉,他自身难保,能怎么样?待我先解决了眼前的事,下一步第一个要死的便是他,还有你那位皇弟梁王。他们也得死。父皇,你还是认命吧,快快下旨传位于我,省的我多费周章。” 郭冲心中如万把钢刀一般在绞动,既悔恨自责又痛苦不已。他只感觉自己快要背过气去,张着嘴巴想说话,却又发不出来声音来。突然间,他身子往后便倒,咕咚一声摔在地上,就此人事不知。 郭旭吓了一跳,但却也并不太慌张。他是 不想亲手弑父,但如果郭冲自己死了,倒是免了这弑父之名。当下召来内侍命他们伺候照看郭冲,自己带着赵元康出了寝殿。 “殿下,皇上不肯传位,这便如何是好?”赵元康皱眉问道。 “急什么,他不传位又能如何?一会再来问他。咱们先解决其他人去,该杀的一个不留,免得将来留下后患。命人严密看守此处,不许任何人进出,违者格杀勿论。你再调集些人手随我去后宫找人去,那些背后捣鬼的人,一个也别想活。”郭旭冷笑道。 第一零三八章 夕阳斜照在皇宫之中,将琉璃殿顶红墙碧瓦照得金碧辉煌,金光灿烂。此时倘若能登高而观之,会发现整个皇宫沐浴在光辉之中,威严而神圣。那也符合百姓们心目中对大内皇宫的印象,皇宫之神圣和威严便代表了皇权之神圣威严。皇宫便是大周的圣地,是人们心目中仰慕而畏惧的所在。 但此刻,怕是没有人意识到,在这金色光辉笼罩的神圣之地,正发生着一场巨大的变故。人们无法看到高墙之内殿前司兵马飞奔而走,封锁皇宫宫门,封锁各处殿宇的情形。无法看到宫中数千内侍和宫女惶恐无地,惊魂恐惧的表情。 西华门内,一个矮胖的身影正在花树从中潜伏。此处花树茂密,密不透风,所以,热的让人喘不过气来。那矮胖的声音身上的袍子都湿透了,脸上全是大滴的汗珠子。但此刻他无暇顾及自己身上的炎热和汗湿,他的目光盯着宫门口守卫的殿前司兵马。那里,上百名殿前司侍卫亲军正聚集在城墙上下,身上的盔甲和手中的刀剑在夕阳下不时反射着炽白耀眼的光芒,刺痛了矮胖人的眼睛。 终于,矮胖之人似乎等不下去了,他咬了咬牙钻出花树树丛,快步朝着宫门处行去。他的怀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踹着什么东西。 他的出现很快引起了西华门宫门口聚集的众殿前司侍卫的注意。 “那是谁?莫要靠近!”有人喝道。 矮胖之人停下脚步,赔笑道:“我是梅妃娘娘宫中伺候的三德子,要出去一趟。兄弟们真是辛苦啊,这大热天的也不歇息歇息,佩服佩服。” “三德子?梅妃娘娘宫中有这个人么?”领军将领向周围人询问道。 “我可没听说过,宫中太监上千,谁记得有没有叫三德子的?后宫咱们也无法进去,这可不清楚了。”众侍卫纷纷道。 “不管了,上面的命令是一个人也不许进出,就算他是梅妃娘娘的宫中之人,那也不能出去。”将领说着话朝矮胖之人摆手道:“我们接到命令,从现在开始,皇宫大内不许任何人进出,请回吧,你不能出宫。” 矮胖之人忙赔笑道:“各位兄弟,通融通融吧。咱家可是有要事的。梅妃娘娘头疼的老毛病犯了,宫中太医可瞧不好,得去城中的妙手堂讨得他们的秘方药才成。这要是耽搁了给梅妃娘娘瞧病,怪罪下来,咱家可 吃不了兜着走啊。” “那是你的事,跟我们何干?”侍卫将领皱眉喝道。 “咱家知道跟你们没关系,但娘娘倘若责罚咱家,咱家免不了要交代缘由不是么?届时咱家只能告知是侍卫兄弟们不让咱家出宫了。当然,你们也没错,你们也是公事公办。可咱家这也是公事啊,梅妃娘娘吩咐下来的事情,咱家可不敢耽搁。娘娘一发怒,咱家还不成了渣子么?再说,耽搁了梅妃娘娘的病情,咱们大伙儿可都要掉脑袋的。”矮胖内侍笑道。 侍卫们当然知道他的话不假。宫中梅妃娘娘最为霸道,但人家有霸道的资本。她是皇上宠爱的贵妃,又是吕相的女儿,淮王的母亲,她有资格霸道。倘若耽搁了给梅妃娘娘抓药,惹的她发怒了,或是出了什么事,自己这些人也兜不住。就算是殿帅也未必兜得住。 “头儿,咱们还是别惹梅妃娘娘的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查一查他的腰牌,放他出宫买了药便回来,应该没什么。倘若惹的梅妃娘娘动怒,咱们可吃不了兜着走。虽说我们有军令,但到时候怕便是另外一种说辞了,会说咱们不会变通。”有人低声在守门将领耳边道。 那守门的将领是最近才提拔不久的军官,他可不想惹事。于是想了想道:“那便查一查他的腰牌,核对一下身份。这事儿大伙儿一起兜着便是,谁嘴巴贱乱说出去,我可不依。” “那是自然,这是为大伙儿好,谁敢嘴巴贱?”众人纷纷道。 将领招手让那矮胖内侍过来,那内侍走了过来,一直低着头。将领要他拿出腰牌来,那内侍早将腰牌攥在手里,立刻递了过去。侍卫们查看了一番,那腰牌上的名字确实是三德子,只是奇怪的是所属的是宁德宫的牌子,而非是梅妃所在的翠微宫的腰牌。 “怎么是宁德宫?不是说你是梅妃娘娘宫里的么?”那将领皱眉喝问道。 “哦,一看这位兄弟便不知道后宫的事。梅妃娘娘原班就住在宁德宫啊,只是近两年搬到了翠微宫中住了。内侍和宫女用的还是宁德宫的腰牌没换。若不信,你们去查验一番便知道了。”矮胖内侍低头笑道。 侍卫们哪里知道这些事,这一问倒是露怯了,于是那将领将牌子递过来沉声道:“你出去吧,不过天黑前可要赶回来,我们接到军令严禁任何人进出的,倘若被上面知道了,我们可不好办。梅妃娘娘生病了,这是没法子才通融的,你可别给我们找麻烦。” “那是,那是。多谢,多谢!”矮胖内侍拱手不迭,将腰牌踹在怀里,忙朝宫门外行去。 这内侍不是别人,正是钱德禄。就在不久前,皇上和郭旭谈话之后躺下歇息,钱德禄出了寝宫正要去吩咐人拿凉水浸凉席,晚上皇上要换个凉爽一点的席子。可就在他出来之后,便看到了郭旭虐杀郭冕的那一幕。钱德禄当时便吓的魂飞魄散,他立刻意识到要出大乱了。 第一一一七章 血色黄昏(五) 长久以来,钱德禄在皇上身边侍奉着。莫看他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其实他心细如发。皇上身边的人中,只有他早早的便觉察到了赵元康的不对劲。他时常看到赵元康竖着耳朵听皇上说话,听他和接见的臣子们的对话,他觉得赵元康很有问题。这些话他也说给皇上听过,但皇上训斥了他一顿,告诫他要安分守己,不要试图恃宠生娇。钱德禄便再也没有多嘴过,但他对赵元康却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关注。 钱德禄知道,赵元康是担负保卫皇上的职责的,殿前司侍卫兵马是皇上身边的最后一道防线,倘若赵元康出了问题,那么皇上的安危便很难保证了。当然,他有时也觉得自己可能是过于担心了。但是作为对皇上忠心耿耿的奴婢,他必须要时刻关注这些事情。 对于赵元康的怀疑,其实在那次林觉献出药方的事情之后达到了顶峰。那日药丸少了一颗的事情虽然被认为是一场虚惊,但钱德禄坚信自己和林觉一样是没有数错的。区区十几颗药丸,自己怎么可能数错?为何自己和林觉都数错了,回过头来到了郭旭的手里,药丸便多了一颗?事后钱德禄细思之下,觉得颇有问题。林觉为何要求数一数那药丸?这显得有些刻意,难道说林觉早知药丸数目有异。那便是有人偷了药丸了。偷这药丸的目的何在?不得而知。但这是皇上要吃的药,而不是普通的东西,钥匙也保管在自己手里,这便显得极为重要了。不管目的是什么,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走药丸的人,只有赵元康莫属。只有自己和赵元康才能毫无滞碍的出入皇上的寝殿,自己不用偷,偷得只能是赵元康。 虽然一切都是猜测,但钱德禄从那时候起便在心里起了戒备之心。只可惜他只是个内侍,他也没有任何的证据。他不敢将这件事告诉别人,虽然他觉得这件事似乎应该告诉林觉,然而他也吃不准林觉到底是怎样的人。他自己对林觉是有好感的,可是林觉给他的感觉是总是在防备自己,敬而远之的态度。况且告诉林觉了又能如何?这件事上林觉似乎也帮不了什么忙。 看到郭旭在长廊下虐杀郭冕的情形,看到赵元康站在一旁提着滴血的长剑围观的情形,所有的猜测都瞬间成为事实,钱德禄立刻便意识到要发生大乱了。他本能的想回到殿中去告知皇上,但他很快意识到此刻自己就算回到皇上身边怕是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立刻将这个消息送出宫去,找人来救皇上。现在能找的人不多,一个是林觉,一个便是梁王郭冰了。钱德禄很快做出了选择,他要去通知林觉,由林觉决定是否告知梁王爷。毕竟一旦梁王知道宫闱生乱,他的反应很难确定。因为久在皇上身边呆着,他也知道皇上对梁王爷的态度,也知道梁王爷一直有着不轨之心的。通知了梁王爷会不会造成更大的混乱?他不确定。 百忙之中,钱德禄还立刻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花了一小段时间跑回只有他才知道开启之法的寝殿密室,从里边拿了一样东西揣在怀里。那是大周朝的国玺,这东西一直由他掌管着, 此刻他要带走此物,将此物送到林觉手里保管。这东西要是被郭冲得了,会成为他掩盖罪行的帮凶。钱德禄自然明白这国玺会用来做什么。 在郭旭和赵元康进入寝殿之中和郭冲摊牌的时候,钱德禄从库房后窗翻出去,在假山花木之中摸到了后殿角门处。那角门常年上锁,早已被金银花藤蔓给缠的严严实实,钱德禄砸了门锁,从一片绿藤之中钻了出去,逃离的延和殿。 钱德禄没敢从大庆门出宫,他选择了西华门。一来那里距离延和殿比较远,消息或许没有那么快的传到哪里。二来,西华门守门的侍卫很少有认识自己的,自己更多的是从大庆门进出。西华门的守卫也属于殿前司中的步军,他们也很少有机会在皇上的寝殿和左近拱卫,故而自己有可能蒙混出去。 他怀里揣着两个腰牌,一个是写着他的官职和大名,大内内侍总领侍奉官钱德禄,提及这个名字,几乎无人不知他是谁。但是另一个写着三德子的名号,归属于宁德宫的侍奉太监的腰牌便几乎没人知道是谁了。三德子是钱德禄初入宫中的名字,他的名字里有个‘德’字。在家排行老三,入宫之时地位低微,只是个任人差使的小太监,所以不配拥有大名,被人称为三德子。直到后来,他一路高升之后,钱德禄的大名才为人所知。 钱德禄保留了那个三德子的腰牌纯粹是为了怀念以前的峥嵘岁月,为了留做纪念而已。想当年他刚入宫时便在宁康宫侍奉一位先皇宠爱的马贵妃。现在那位贵妃已然作古,宁康宫也换了好几任的主人,梅妃娘娘确实曾经住过宁康宫,这一点钱德禄倒是没有瞎说。 在确定那领军的侍卫头领肯定不认识自己后,钱德禄鼓足勇气上前去作了一场戏。结果没想到一切顺利,还真的蒙混过关了。 在侍卫们的目视之下,钱德禄快步的出了宫门走到了西华门广场上。守门的侍卫刚刚要关闭宫门时,却见数骑快马飞奔而至,马上的殿前司将领大声的叫道。 “传殿帅之命,缉拿逃走的内侍总领钱德禄。所有人密切注意此人行迹,任何人不得出入宫门。” 来者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孙康,他亲自前来传令,足见此事之重要。他看到宫门正在关闭,于是大声的喝问:“为何开宫门,谁出去了?” 守门众侍卫无可隐瞒,只得告知有个叫三德子的内侍为了给梅妃抓药出宫去了。孙康闻言皱眉思索片刻,喝道:“不好,此人一定是钱德禄。我是负责后宫完全之责的,怎不知梅妃娘娘身边有个叫三德子的?你们混账,早已下令杜绝出入,怎敢放人出去?快追,快追!” 众侍卫魂飞魄散,惊愕无言。回想起来,难怪那个内侍老是低着头。而且,底层侍奉的内侍哪有那么肥胖的?明显破绽颇多,可之前硬是没搞清楚。 一片大骂声中,宫门开启。一群侍卫策马冲出,直追出去。钱德禄已经气喘吁吁的到了广场边缘,猛见西华门内骑兵鸹噪追出,知道情形不妙,于是飞奔起来冲向 街市。殿前司侍卫们兵强马壮,骑兵飞驰而至,很快便追到了百步之内,见钱德禄已经拦下了一辆大车正欲上车,于是孙康毫不犹豫的下了命令。 “放箭!阻止他。” 众侍卫弯弓搭箭,箭支嗖嗖的射向钱德禄,箭雨落下,左近十几名百姓当即中箭毙命。街市上顿时一片大乱。钱德禄身上中箭,但不管不顾,大喝一声一把将车夫从车辕上拉扯下来,纵身上了车座,一鞭子抽在马臀上。大车飞驰而走,往南冲去。 众侍卫车马冲到,但街市上已经乱成一团,百姓们哭喊着东奔西走,大街上到处是乱跑的人群。 孙康大骂连声,知道无法追赶。一来街市已乱,不好追赶。二来要是不顾一切追下去,会引发其他禁军的注意。到此刻为止,宫中之事还是保密的,不能暴露宫中发生的变故。无奈之下,只得带人飞驰回宫。 …… 后宫之中,已经是一片混乱。郭旭和赵元康带着数百侍卫冲入后宫之中。他第一个去的便是长春阁,容妃便住在那里。当郭旭率数十名侍卫赶到长春阁南侧的小院的时候,容妃正在贴身宫女的陪同下在夕阳下的花径上漫步,突然冲来的郭旭和一干侍卫让容妃吓了一跳。 “郭旭,这里是后宫,即便你是皇子,也不能带着人乱闯。”容妃定神斥道,她心里有些发慌,预感到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因为她看到郭旭的身上全是血,干涸之后的血迹在他脸上形成黑褐色的血斑,看着让人作呕。 郭旭大笑不已,也不多言,伸手从侍卫腰间抽出一柄长剑,踏步上前来到容妃面前,冷冷的瞪着她。 “你做什么?你提着剑做什么?你想干什么?要造反么?”容妃强自镇定,厉声呵斥道。 “你说对了,本王正是要造反。若不是你这贱人从中作梗,我岂会走到这一步?你早该死了,你败坏我郭家声誉,偷梁换柱,与人私通,居然还能活的这般滋润,真是咄咄怪事。父皇优柔寡断,我可不是。贱人,受死!”郭旭大骂声中,长剑挥出。 容妃惊声尖叫,但那叫声戛然而止。郭旭一剑砍断容妃的脖颈,登时鲜血迸溅,香消玉殒。 一旁的侍女尖声大叫起来,郭冲沉声喝道:“贱人身边的所有人都杀了,留下来终究是祸害。” 身后众侍卫闻言应诺,七八名侍卫提剑冲上,片刻之后将小院中十余名太监和宫女砍杀殆尽。 “下一处,坤宁宫。去瞧瞧皇后娘娘,去告知他儿子的死讯。”郭旭大笑转身,提剑阔步而去。一干侍卫紧跟着他离开。 墙头上两名在墙头探头看到这一切的披头散发面容呆滞的嫔妃拍着手大笑。那是长春阁中居住的两名疯癫嫔妃。她们平日喜欢爬在墙头看容妃散步,所以目睹此景。两个人看着满地的横尸兀自笑着相互说道。 “疯了,那些人都是疯子,嘻嘻嘻。” “可不是么?都是疯子,他们都是疯子。我们才没疯,是么?” 第一一一八章 血色黄昏(六) 坤宁宫门前,气势汹汹的郭旭带着众侍卫冲到门前,门口几名内侍见状隐约知道事情不好,因为郭旭等人提着兵刃浑身是血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一眼便看出来不对劲。当下几名内侍忙往宫里逃,想赶进去报信。 “杀!一个不留。”郭旭举剑吼道。 一旁的赵元康皱了皱眉头低声道:“皇后……也杀?” “干什么不杀?留下何用?将来为他儿子报仇么?全部杀光!”郭旭吼道。 赵元康无奈闭嘴,一摆手,数十名侍卫如狼似虎冲入坤宁宫中。不一会,宫中内侍宫女的惨叫之声传来,一场大屠杀已然开始。郭旭提着长剑大踏步进入坤宁宫中,走过前殿长长的甬道回廊,直奔后殿袁皇后的住处。一路上,身旁各处惨叫连连,内侍宫女们死前凄厉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郭旭浑然不管这些,只径自来到后殿院中。廊下,袁皇后正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给一个小炉子添加柴火。那炉子上一只瓦罐咕嘟嘟的冒着热气,院子里弥漫着草药的气味。 见郭旭等人突然闯入,袁皇后狐疑起身来皱眉道:“淮王,赵指挥使,你们怎么来了?怎地无人通禀?” 郭旭大笑道:“因为他们都死光了。现在你也要死了。” 袁皇后惊愕无言,片刻后皱眉道:“郭旭,你们这是要篡位谋逆是么?皇上呢,皇上怎样?郭冕呢,他在哪里?” 郭冲提剑缓缓走近,狞笑道:“郭冕么?他被我给杀了,正在黄泉路上。皇后娘娘要见他么?很简单,我会送你一程,你们母子应该还能见到面。至于父皇嘛,一切安好,就是有点儿生气。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生气。” 袁皇后惊愕半晌,眼中怔怔的落下泪来,轻声道:“我就知道会这样,冕儿兴高采烈,我却担心的要命。太子之位难道是什么好东西么?他当了之后我便心神不宁,担心会出事。现在果然如此。他果然因此而送了命。可怜的冕儿,他可根本不是这块料啊,我提醒过他啊。你没杀皇上么?算你还没有沦为禽兽。你要杀我?那便来杀吧。不过请稍等一等,待我熬了这罐药。” 郭旭皱眉道:“这熬得是什么药?” “这是皇上晚上要服用的药物,你既然没杀了皇上,这药我还得熬好。算是臣妾最后一次为皇上熬药了。”袁皇后说着,居然坐了下来,拿起了小蒲扇扇起了柴火。 袁皇后虽然出身不是大族世家,但是她的性格沉静安稳,聪慧无比。郭旭进门之后,她便知道今日出了大事了。实际上袁皇后对郭冕当太子并不热衷,知子莫若母,她知道郭冕的性子未必适合继承大统。再说太子之争弄的狼烟四起,她也并不喜欢这样。她一直有着萧蔷生祸的担忧,希望郭冕能退让一步,哪怕不当这个太子也无妨。可是她终究不能说服皇上和郭冕,也只能由他们去。所以当郭旭说出他杀了郭冕的话后,袁皇后心中悲痛,但却并没有特别的意外,因为很久以来她便已经开始思虑这件事了。可以说,心理上其实已经有了些准备 。 面对袁皇后的沉静,郭旭反而莫名的慌张起来。他快步上前,抬脚一踢,将药罐踢飞,撞在墙上摔得粉碎。厉声道:“这时候熬得什么药?你以为他还有心情吃药么?” 袁皇后慢慢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墙壁上到处都是的药汤,转头看着郭旭叹息道:“郭旭,一个皇位而已。那是你的父皇和亲哥哥啊。你怎么能罔顾伦常呢?那跟禽兽有何差别?你想当皇帝,那也要光明正大的争取,而不是靠这种手段,你会遗臭万年的,你也坏了大周的规矩。就算你当了皇上,将来大周一定会萧墙生祸,会跟你学的。你说是不是?” “住口!我要如何可用不着你来教,你死到临头了,还不向我求饶么?”郭旭怒喝道。 “我知道自己必死,你杀了冕儿,又怎会在乎多杀一个我。你要杀便杀吧,正如你所言,冕儿倘若刚刚死在你手里,他魂灵未远,或许我还能在黄泉路上追上他。”袁皇后叹息摇头道。 郭旭呆呆半晌,看着袁皇后抬起的修长的脖颈,反而心里有些恐惧和害怕起来。但这种情绪一闪而没,很快他便心硬如铁。 “皇后娘娘,莫要怪我,怪只怪造化天意,怪只怪我生为父皇之子,我不能坐以待毙。我不杀你们,你们难道会饶过我不成?对不住了!” 郭旭说罢,挺剑刺出。这一剑刺穿了袁皇后的胸膛。郭旭一拔剑,鲜血奔涌而出,皇后的身子便慢慢软倒在地,魂归黄泉。 赵元康带着人在坤宁宫中扑杀众人,按照郭旭的指示,但凡皇后和容妃身边的人一个也不能留。坤宁宫中宫女内侍上百,盏茶功夫,惨叫和尖叫声结束,上百人横尸当场,血流满地,遍地血腥。 人杀完的时候,孙康带着一群侍卫赶来,见到满地的尸体惊愕万分,却不敢多言。 “孙康,抓到钱德禄了么?”郭旭铁青着脸问道。 “卑职臣该死,让那钱德禄跑了,我们追了出去,但怕事情为百姓所知,故而没敢深追,只得任他逃走。殿下请恕罪。”孙康忙跪地磕头道。 “真是没用。”赵元康在旁怒道:“谁放走了他,必须严惩不贷。这么点事都办不好。” 孙康连声称是,连连叩首。 郭旭皱眉道:“罢了,跑了便跑了吧,他还能跑到天边去不成?终归拿了他。后面再通缉缉拿他。现在你们跟我去寿康宫,咱们去探望探望我大周的老太后去。” 赵元康和孙康身子抖了抖,均心中想道:“莫不是郭旭连自己的祖母都要杀可不成?今日之事已经足够血腥了,郭旭难道还觉得不够。杀太后,那可真的过分了。” …… 钱德禄伏在车辕上,一只羽箭刺穿了他的脊背,几乎贯穿他的身体。呼吸的急促和头晕目眩让钱德禄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但是他还是鼓足最后的力量,驾驭者车马沿着大街狂奔,一路奔向林觉在相国寺的府邸。百忙之中他还伸手摸了摸怀中的国玺,他知道自己责任重大,一定要撑到林觉家中。一定 要禀报宫中发生的事情,将国玺托付给林觉,这是他人生的最后的目标了。 不久后,全身被鲜血浸透的钱德禄冲到了林觉的府门前,咕咚一声从马车上摔了下来,躺在林家门前的石阶下。 林宅的看门人看到了浑身是血摔在门前的钱德禄,立刻上前查看。钱德禄挣扎着叫道:“我乃宫中之人,快去禀报林大人,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门人慌忙禀报进去,并将钱德禄抬进大厅之中。林觉和众女正在后宅花厅准备吃晚饭,闻听禀报忙赶到大厅之中,一眼便认出了是钱德禄,不由的大惊失色。 “钱公公,钱公公,怎么是你?你这是怎么了?” 钱德禄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但他的手还是紧紧的抓着衣襟,保护着怀里的东西。听到林觉的叫声,钱德禄睁开了眼睛,一伸手抓住了林觉手,激动的抖动着。 “林……林大人……林大人……”钱德禄嘶哑的叫着。 “莫激动,莫激动,我瞧瞧你伤在何处?”林觉忙替他检查伤势,这一检查,心都凉了。一只羽箭从后背射入,深入七八寸之深,深深的钉在钱德禄的身体里。要不是钱德禄身子肥胖,怕是要穿透前胸了。鲜血将钱德禄整个身体都染透了。 “如何救他?如何救他?”林觉转头大声询问着。 白冰轻叹一声,低低的道:“夫君,这怕是没救了。万不可拔箭,他之所以还活着,就是因为箭支还在身体里。只要一拔出箭来,便是内腑破裂,血流不止,数息便要了他的命。目前只能给他上些药物,但也撑不了多久。” 钱德禄嘶哑着声音叫道:“莫管我,莫管我。林大人,莫管我……快去救皇上。郭旭……郭旭谋反了,赵元康……赵元康是他们的人,他们已经杀了太子,正逼着皇上传位。快想办法去救皇上。” 林觉和厅上众人宛如内炸雷击中,惊的目瞪口呆。这个消息当真如晴天霹雳一般,所有人都懵了。 “……林大人……我这里的东西……你定要好生的保管……拿出来……快,快。”钱德禄兀自叫道,伸手撕扯着胸前的衣物。 林觉忙探手入内,取出了那个黄色锦缎包裹着的四四方方的物事来,触手沉重之极。 “……这是……我大周的国玺。咱家乘乱给带出来了,郭旭得不到国玺,便名不正言不顺。不能让他得到此物,所以我带出来了,此刻交给林大人保管。林大人……请你对天发誓,好生保管国玺,将来交还给皇上。林大人……咱家能信得过的只有你了,万望不负我所托。……将来……你若能见到皇上……便告知皇上,我钱德禄……这一辈子忠心耿耿,可没有辜负皇上的……信任!” 钱德禄的喘息突然加剧,嗓子里就像是林海松涛的呼啸一般,夹杂着尖利刺耳的啸叫。那是他最后的挣扎,他已经吸不进气了。在说完这些话之后,他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心神。突然间,他的头歪了下去,攥着林觉的痉挛的手指也突然放松,软软垂下。 第一一一九章 血色黄昏(七) (感谢:豆沙包达绿豆、云流水转、神奇的金甲虫、moshaocong等兄弟的慷慨。感谢:可乐加点冰、书友54631031、不中中中中中、阳光的雷少、心有灵犀风华、kaoanyway、andyu等兄弟的票!) “钱公公!钱公公!醒醒,醒醒。”林觉高声大叫,忙查看钱德禄的情形,然而钱德禄半点气息也无,身子逐渐变冷。 林觉其实还有很多话要问,可钱德禄却撑不住了。此人确实一辈子对皇家忠心耿耿。虽然有时候傲慢的很,也有些刻薄贪财。但他在最后关头还是将宫内剧变的消息传递了出来,还将国玺给带了出来。相较于吕中天吴春来之流,一个内侍太监却比这些道貌岸然之辈的品格高出不知多少。 “夫君,钱公公死了。”白冰查看钱德禄之后轻声说道。 林觉缓缓点头,长叹一声。 郭采薇在旁轻声道:“夫君,钱公公说宫中生乱,郭旭已经杀了太子谋逆造反,逼迫皇上退位,这可怎么办?” 林觉身子一震,惊醒过来。此时此刻情势紧迫,自己还怎么能为钱德禄之死而悲伤。林觉将手中黄色包裹放在桌案上,打开沾满鲜血的锦缎包裹,一枚精美硕大的四方玉玺出现在了众人面前。沉稳古朴的四方印玺让人惊艳,厚重的四方暖玉为座,九龙盘旋为柄,舞爪张牙纠缠撕咬。印面上四个篆文‘大周之玺’,端庄雄浑,大气磅礴。就算从未见到过国玺的众人,都看得出这绝非是赝品,确实是大周的传国玉玺。 这也从侧面证明了钱德禄所言都是真的,宫里确实已经发生了变故。 “赵元康果然是安插在皇上身边的人,我若早确定这一点就好了,殿前司兵马反水,谋反还不是易如反掌。若钱德禄说的都是真的,那么现在……其实已经……无可挽回了。”林觉皱眉道。 “什么?你是说,任由郭旭篡位?不去救么?”小郡主惊愕道。 林觉在厅内来回踱步,脑子里快速思考着整件事的各种可能。他当然想去救,可是他脑子里涌出的任何一种救人的办法都很快被自己否决。任何一种方式,都无法挽回当前的局面了。 林家众人默默的看着林觉,她们希望林觉能想到一个解决目前危机的办法。可是林觉不是万能的。她们在林觉脸上没有找到任何有转机的迹象。 “夫君,到底救是不救?莫若我潜入宫中去瞧瞧情形?”白冰低声道。 林觉停步转头,看着白冰道:“你会有去无回。还记得在西山翠谷中和你交过一招的那个蒙面人么?此次吕中天参与篡位,宫中不仅有数万殿前司兵马严密封锁,吕中天和郭旭身边的高手也比云集于大内。你去了,便是死。” 白冰沉默无语,她知道林觉说的是事实。若是平时,皇宫里她或许可以走一遭。但现在,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我很想能想到解救皇上的办法,然而此刻我却计穷了。我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去救人。倘我手中有兵,自然可以领军而去。但我只是个文官啊,有的只有我林家这百十号护院。难道我要带着他们去闯大内?那只是自寻死路罢了。事已至此,无力回天了。我们现在要 想的不是救人,而是如何自保。现在还有一点点的时间,或许还有些回寰的余地。” 闻听林觉之言,均无言相对。是啊,林觉说的没错。此时怕是真的无力回天了。而灾难马上就要降临到林家众人身上了。郭旭即位,怕是第一个倒霉的便是林觉了。现在还想着救人,这太不实际了。 林觉紧紧的皱着眉头,他的心中其实如火如荼,但他并不想显得太慌张。其实林觉知道,局面已经火烧眉毛了。郭旭谋逆篡位,解决了宫中之事后,下一步便是自己。一旦他即位成功,便可下旨对自己进行诛杀。林觉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宫中动了手,现在他的府前已经被重兵包围了才是。可现在城里还没什么动静,这也许只能说明一点,便是这次行动似乎并没有得到杨俊的支持。倘若杨俊参与了此事,那么整个京城现在应该已经全面戒严,禁军兵马早已在杨俊的调度之下封锁城门。自己和梁王府等所有支持郭冕的官员,现在应该已经被全部捉拿了。 钱德禄拼死逃出来送消息,这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如果说杨俊参与了此次谋逆篡位的行动,事情其实极为简单。有了军方的支持,郭旭大可为所欲为。之所以现在还这么平静,正是因为郭旭忌惮杨俊手中的兵马,故而他需要逼迫皇上退位才能名正言顺。皇上传位了,杨俊也没有任何理由不承认郭旭的地位。所以,钱德禄拼死带出来的国玺从某种角度来说倒是一步关键行动。虽然他未必知道他这么做的意义,只是出于忠君之念。但如果没了国玺,传位的事情便会耽搁。郭旭也就不能以名正言顺的身份去和杨俊交涉。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安排,正是这一系列的阴差阳错,才让自己还能站在这里思索整件事情。否则得话,自己府中现在怕是已经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了。 但林觉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会很长,即便郭冲绝不答应传位,那也是徒劳。即便没有传国玉玺,也不能阻挡郭旭篡位成功的脚步。郭冕已死,郭冲怕是也活不成,郭旭是唯一的皇位继承者。杨俊本就是支持他即位的,或许会对他这种方式不满,但当局面无可挽回之后,杨俊必然会选择妥协。只要条件合适,他便会立刻表态支持郭旭登基。杨俊不可能去起兵反对郭旭,这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除非他自己想乘乱起兵,想夺大周天下,但那种可能微乎其微。以杨俊的性格,他还不是那种有这种野心的人。他只会为了利益而妥协,绝不会让自己反而成为众矢之的。 “孙大勇,你们立刻将消息通知梁王府,务必要通知到王爷和小王爷本人。再通知沈统领和马大人,着他们去……裕德楼见我,越快越好。”林觉沉声喝道。 “遵命!”孙大勇二话不说转身便飞奔而去。 “小虎!”林觉看着林虎道:“你即刻动身离京,昼夜不停赶往杭州。告诉两位伯父,让他们立刻带着林家众人离开杭州,你负责带着他们去往伏牛山。告诉他们只带金银细软,轻装而行。家族中的每个人都不要拉下。” 林虎惊愕道:“叔……” 林觉厉声喝道:“还不快去?时间紧迫,也许一会儿功夫,你连城门都出不去了。带上三匹快马,歇 马不歇人,三天内必须到杭州。此举干系林家上下两百余口人的性命,干系重大。快去!” 林虎被林觉厉声的态度吓了一激灵,再不多问,拱手飞奔而去。 厅中,众妻妾都呆呆的看着林觉,她们忽然有一种大祸临头之感。 “事情……已经到了如此的地步了么?夫君!”小郡主呆呆问道。 林觉看着眼前惊慌的众女的面孔,沉声道:“你们都不要惊慌,听我安排便是。你们放心,有我在,大伙儿都会没事的。我们也要离开,这里的一切都要舍弃。郭旭不会放过我们的,也不会放过梁王府你的父兄。他也不会放过很多其他人。所以,乘着他还没有得手,我们必须准备好离开。薇儿,你立刻让所有人收拾行装,随时做好离开这里的准备。” “可是……我们能去哪里啊。”已经孕肚明显的崔莺莺皱眉问道。 “去伏牛山!去落雁谷!那里才能保证我们的安全。我知道你们很不想这么做,但是……我们必须这么做。我们不能等死。”林觉沉声道。 小郡主点点头,轻声道:“听夫君的便是,大伙儿都别多想了,此刻一切听夫君的安排。我们都打点好东西,做好离开的准备。夫君说的对,郭旭一旦登基,绝不会放过我们的。” 众女默然无语,但此刻她们知道也只能如此了。林觉对白冰道:“冰儿,你去通知东城和南城剧院中的众人,告诉芊芊和你姐姐她们,收拾东西全部来府里。剧院即日起关门歇业。那些雇佣之人给他们银子遣散了去。杭州来的林家伙计全部也带来府里。一会儿命人腾出地方给他们住着。这些人也不能丢下,跟我沾边的人怕是都要受牵连,我有责任保护他们。” 白冰点头道:“我这就去。你放心便是。” 众人纷纷离去,林觉站在厅中看着钱德禄的尸体皱着眉头思索,一抬头,看到绿舞站在那里,紧蹙黛眉,神情颇为焦灼。 林觉走过去轻声道:“怎么了?你不要怕,一切有我。” 绿舞摇头道:“我不怕,有公子在,我怎么会怕。我只是……想问问公子,我们难道不去救皇上……还有……容……贵妃么?” 林觉一怔,立刻明白了绿舞的担心。皇上和容妃是绿舞的亲生父母,此刻她当然很是担心。可是,林觉却又面对这样的询问无言以对。林觉不想跟绿舞说的太明白,林觉知道,现在这种情形,皇上和容妃怕都难逃一死,自己也跟本救不了他们。但这样的话说出来是残酷的,林觉说不出口来。 绿舞真是命运多舛,好容易找到了亲生父母,虽然说甚是疏远和矛盾,但毕竟是有了父母知道自己的身份和来处。然而陡然间便发生变故,皇族之家甚至没有给她任何的温情和宽慰,便要面对骨肉相残,同室操戈的现实,真是让人心疼。 绿舞看了林觉片刻,见林觉满脸爱怜之色,却不开口说话,终于长叹一声道:“我明白了,我这便去收拾新装去。” 绿舞转身欲行,林觉伸手拉住她,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道:“绿舞,我向你发誓,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绿舞无声重重点头,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 第一一二零章 血色黄昏(八) 夕阳已经落下,西边的天空中的云朵像是满天的火焰在燃烧,照得天空和地面一片红彤彤的。天地相接之处,像是有个喷发火焰的火山口,正将火焰喷发在天际之间。 这是火烧云,顾名思义,像是大火在燃烧云朵一般。此时此刻,大周皇宫之中,也是一片如火如荼。 寿康宫中,郭旭带着众侍卫已然赶到。嘈杂呼喝的叫喊声惊动了殿中之人。一名内侍飞奔来到殿前大声斥责道:“谁在此处喧哗?太后正要歇息,惊动了太后,你们统统都要砍头?咦?你们这帮侍卫怎么到这里来了?好大的胆子!” 郭旭从人群中现身,冷笑上前道:“打搅了太后歇息么?那我们罪过可大了。你抓我们去见太后吧。” 那内侍看着郭旭提着长剑浑身是血的样子心中已然觉得不妙,二话不说拔脚便走。郭旭怒骂一声飞身而上,一脚踹翻了他,长剑一挥,将那内侍的头砍的骨碌碌滚开去。 在旁边的几名宫女和内侍的尖叫声中,屠杀拉开了序幕。一群人从前殿一直往后杀,遇到的宫女和内侍尽皆被杀死。惊恐的尖叫声和凄厉的惨叫声响彻殿宇,一直从前殿蔓延到后殿春阁。 卫老太后吃了晚饭正躺在凉塌上闭目准备歇息,塌旁几名宫女替她敲打着腿脚筋骨,缓解她身体上的疼痛。外边的惨叫声隐隐传来,身旁的宫女们听的真切都惊愕对视,老太后也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了叫喊声。 “怎么回事啊?何人在叫喊啊?去瞧瞧是谁这么没规矩,罚十鞭子,三天不准吃饭,看她还有没有气力叫。”老太后有些愠怒的道。 “是!”一名宫女起身来出了内室来到外间,外边脚步杂沓,尖叫声还在继续,那宫女来到门口掀开竹帘举步迈出,猛然间一物噗通一声倒在门口,吓了她一大跳,她低头一看,顿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声。倒在门前的是一名死去的宫女的尸体,仰面朝天,双目圆睁,神情凄厉。胸腹之间巨大的伤口正汩汩的往外冒血。 下一刻,一大群人冲到了门口。一人上前用长剑抵住已经吓的发呆的宫女的脖子,厉声喝道:“太后呢?可在里边?” 宫女看着眼前那张狰狞扭曲的血迹斑斑的脸,脑子里一片昏沉,机械般的点着头。 “那就好。”郭旭冷笑一声,手一送,长剑刺入那宫女的喉头,一脚将尚在喷血的尸体踹开,掀帘而入。 “太后!太后!孙儿郭旭来给您请安来了。”郭旭大声的叫嚷着。内室之中已经被惊的起身的卫太后不知所措之中,看到了郭旭冲进来的身影。 “郭旭,你们在做什么?外边乱糟糟的,发生了什么事?你……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你身上都是什么?你为何提着长剑?”卫太后惊愕问道。 郭旭哈哈笑道:“老太后,惊扰到你了么?孙儿真是罪过啊。可是这不怪孙儿啊,你寿康宫中的这些人不懂规矩,不够忠心啊。临死前都喜欢喊一嗓子, 浑然不管太后您老人家正在歇息。他们应该闭嘴无声的被杀死才是,所以这不能怪孙儿呢。” “你……你说什么?哀家怎么听不懂?什么死呀活呀的。”卫太后皱眉道。 郭旭冷声道:“那孙儿便说的简单些,孙儿正在带人杀你宫中的太监和宫女呢。前殿杀到这里,杀了几十个了。现在就剩下太后您屋子里这几个了。” 卫太后惊愕道:“你……你……疯了么?你……你要做什么?郭旭……你好大的胆子,你父皇会杀了你的。” 郭旭冷笑道:“还拿父皇来压我,祖母啊,从小你便吓唬我,动不动向父皇告我状,让父皇来压我。你从来都没待见过我。我和郭冕一起来你这里请安,他坐着,我便站着。他吃燕窝汤,我连水都没一口。哎,我以前不懂,现在我懂了。你不就是讨厌我么?不希望父皇赏识我么?太子之事你也从中作梗,天天在父皇面前说我坏话。好了,你达到目的了,皇兄当了太子了,你满意了?可是那又如何?我告诉你,没有人能拦住我,阻止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没有人!你不给,我便抢。郭冕被我杀了,父皇被我控制了。你的一切都落了空。祖母,你活的太久了,老糊涂了已经,你还活着作甚?白白耗费粮食罢了。祖母,孙儿送你一程好么?然后你卫家的所有人待我登基之后也都抄了他们的家,杀了他们的头好么?对了,忘了告诉你,你那个侄女儿容妃已经被我给杀了,还有皇后。现在,轮到祖母了。你们这些人统统跟我作对,所以统统都得死。” 卫太后惊的浑身发抖,她惊愕的叫道:“郭旭,你竟敢谋逆篡位,弑兄弑母,天良何在?你……你好大的胆子,你简直禽兽不如。” 郭旭怒道:“这都是你们逼的,早知今日,你们当初便不该逼得我走投无路。好好的让我当太子即位,哪里有如今之事?可你们非要捧着那个窝囊废的郭冕,他那有半点能跟我比?要怪,便怪你们自己吧。祖母,你是自己上路,还是孙儿送你一程。” 卫太后脸如死灰,摇头喃喃道:“作孽啊,郭氏作了什么孽啊,竟然生出如此残暴忤逆的孽障来。郭家江山要亡了啊。列祖列宗在上,先皇先帝们啊,睁眼看看你们郭家的不孝子孙吧。看他如何杀害杀父弑母,杀兄弟,杀我这个老太婆的吧。你们倘若还有灵,便惩罚这个忤逆之徒吧。” 郭旭怒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诋毁我。好,我就是忤逆之徒,那又如何?我便忤逆给所有人瞧瞧。你也不必担心我郭氏江山如何如何?那是你能关心的么?我自会重振大周之威,让你们瞧瞧什么叫圣明之君。祖母,孙儿送你上路了。” 郭旭提着长剑一步步的逼近,卫太后气急加恐惧,身子剧烈的颤抖着,突然间大叫一声,仰天往后便倒,身子直挺挺的摔在了凉塌上。郭旭吓了一跳,皱眉道:“装死么?那也不成。” 说着话,郭旭举起长剑朝着卫太后的胸腹要害便刺了下去。 “住手!”一声怒喝从后方传来,郭旭惊愕的转头看去,只见吕中天正怒容满面的站在那里,旁边站着的是吴春来。 “外祖父,你来啦。”郭旭喜道。 吕中天面色阴沉,沉声喝道:“老夫再不来,这后宫之人怕是要被你杀光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外边那些宫女太监有何过错,你要杀光他们?皇后你也杀了,容妃你也杀了,太后你也要杀?你疯了不成?你是不是疯了?” 郭旭皱眉道:“这些人都是跟我作对的,我留着他作甚?一个个杀了干净。” 吕中天怒斥道:“混账!你是要当皇上的,你连后宫妇孺,皇后和祖母都不放过,将来怎么向天下百姓交代?怎么让他们拥戴你?你是在自毁声誉,不修德报,你想让天下人都认为你是暴君么?这些人你恨她们,将她们囚禁起来便是了,为何要带人进后宫屠戮?简直荒唐之极,混账之极。” 郭旭心中茫然,也觉得似乎自己刚才这一路杀的倒是痛快,但似乎有些过分了。 吴春来在旁劝解道:“吕相也不必太发怒,淮王殿下心中久有积怒,一时按捺不住罢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大事未成,先谈正事。其他的以后再说。” 吕中天微微点头,快步来到倒在地上的太后的身旁,伸手一探鼻息,脸色剧变道:“太后没了!” 郭旭忙道:“可不是我杀的,我还没动手呢。” 吕中天冷声道:“太后身子本就不好,年高体弱,如何经得起眼前之事?这是急怒攻心,就此油尽灯枯了。” 郭旭道:“死了也好,省的我动手。” 吕中天冷笑道:“你倒是为了图个痛快,岂不知将来这都是你要背负的债。” 郭旭咬牙道:“我已经走上这一步,还怕背负什么债?还要担心什么声誉?外祖父现在说这些,不觉得有些可笑么?” 吕中天长叹一声,瞪了郭旭片刻,终于点头道:“说的也是。罢了罢了。既已如此,也不说什么了。从现在起,后宫封锁起来,再不能造杀戮,造成混乱。先要宫中稳定下来,方可安定外边。” 郭旭也软了下来,拱手道:“听外祖父的便是!” 吕中天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都来延和殿议事,命人清理后宫,安抚妃嫔宫女。” 郭旭和吴春来忙跟着他往外走,吴春来忽然停步,回头看着缩在墙角的几名宫女,皱眉道:“这些人岂能活着。” 郭旭一愣,旋即明白吴春来的意思。这些人全程目睹自己逼死太后的事情,她们活着,岂非将来是散布流言的祸根。 吴春来看了一眼郭旭,低声道:“殿下放心,我来处置便是。” 郭旭点头道:“多谢吴大人了。” 吴春来使了个眼色,两名侍卫掉头进屋,吕中天和郭旭等人出了福康殿后殿的时候,两名侍卫已经将太后屋子里的几名宫女尽数屠戮。 第一一二一章 血色黄昏(九) 去往延和殿的路上,郭旭急不可耐的问及外边的情形。吕中天如实相告:“目前消息还在保密之中,城中一无所知。老夫尚未去见杨俊,不知杨俊的态度。他的态度才是最关键的,他手里有兵。” 郭旭急道:“外祖父不是说一定会说服他么?怎地现在却没跟他通气?” 吕中天道:“你急什么?只要皇上宣布传位于你,杨俊那边便无任何问题。即便他知道这里边有事,他也会顺水推舟的。他那个人我还不了解么?所以当务之急是让皇上同意传位于你。你却跑去后宫杀人去,简直轻重缓急不分。” 郭旭沉默不语,吕中天也不想老是在这话题上纠缠,于是道:“你们搜到了玉玺了么?拿到玉玺之后,就算皇上不肯答应,那也由不得他。玉玺在手,便可借皇上之名颁布圣旨。” “玉玺?倒忘了这事了。”郭旭惊愕道。 “糊涂,能做什么事?那国玺由钱德禄掌管着,抓到钱德禄一问便可得手了。钱德禄你可没一刀杀了吧?他可是知道很多秘密的。”吕中天皱眉道。 “钱德禄?他……他跑了!”郭旭惊讶的道。 “什么?跑了?”吕中天不可置信的道。“那国玺呢?可曾找到?” “这个……我们还没去找……”郭旭尴尬道。 吕中天怒斥道:“糊涂之极,你是急着要来后宫杀人泄愤是么?却忘了大事。老夫真是无话可说了。乱七八糟,乱七八糟。赵元康,老夫怎么交代你的?你都做了些什么?钱德禄居然逃了,你怎么办事的?” 赵元康忙道:“大人息怒,卑职事发之后便封锁了延和殿,那钱德禄是从后院隐藏的小门逃走的,事前并非察觉此门,是卑职的失职。钱德禄是从西华门逃出去的,孙康带人追杀入街市,我们的人射了他一箭,中了要害。虽然驾车跑了,但肯定是活不长的。为避免引起城中百姓怀疑,孙康才没有继续追赶。” 吕中天抚须道:“确认他箭中要害?” 赵元康道:“确定无疑。后心要害中箭,最多撑不过半个时辰。华佗在世也救不活的伤。” 吕中天点头道:“那就好,不能让他散布消息。此间事情未了,不能闹得满城皆知。但愿不会出纰漏才好。罢了,咱们去见皇上吧。” 一行人快速赶到延和殿,穿过回廊迅速进入后殿之中。吕中天一边下令即刻搜找国玺所在,一边带着吴春来郭旭赵元康等人步入郭冲的寝宫之内。 寝宫内布幔飘飘,暮时风大,吹得布幔猎猎作响。天光已黯,寝宫内又没有点起烛火,故而显得寂静诡异而恐怖,令人毛骨悚然。 “皇上,皇上……老臣前来觐见了。”吕中天沉声叫道。 黑暗中,传来喘息之声和压抑的咳嗽声。证明那黑暗的布幔里有人还活着。 “掌灯!”吕中天吩咐道。 几盏烛火点了起来,众人分开布幔缓缓进入内室之中,烛火突然映照出一个端坐在椅子上,面容枯槁,乱发披散,面色惨白的脸。仔细端详之后,众人才发现那正是皇上郭冲。 “皇上,老臣 参见皇上。”吕中天定定神上前行礼。 吴春来也上前行礼。但却没有磕头。这是吴春来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皇上没有磕头行大礼,而只是躬身作揖了事。 郭冲双目中露出愤怒和痛恨,喉头呜呜有声,但却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皇上……老臣……哎,事到如今,老臣也不想多说什么。老臣只想劝皇上一句,该放手时且放手,这对皇上和大周江山社稷而言……也许是件好事。”吕中天沉声道。 “逆臣……贼子!”郭冲的喉咙里含糊不清的说出这四个字来。 吕中天身子一震,像是有人用烧红的火钳在他屁股上烫了一下一般,整个人表情扭曲,满脸通红起来。 “皇上,吕相忠心耿耿为国效力数十载,皇上怎么能这么说吕相?吕相才是真正的忠臣良相,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周江山社稷着想。淮王殿下才是未来圣明之主……” 吴春来在旁插话,但他的话只说了半截,便被郭冲冰冷的目光给压迫到了肚子里。郭冲的目光如刀锋一般锐利,如冰雪一般寒冷,让吴春来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父皇!你该明白目前的局势,你答应传位也罢,不答应传位也罢,儿臣都要坐上那个位置。这一点已然无可阻挡,希望父皇能明白这一点。”郭旭大声道。 郭冲抬头看着郭旭,目光中既有痛恨又有惋惜和鄙夷,夹杂着诸般情绪。殿中寂静,只有郭冲呼噜噜呼噜噜的喘息之声清晰可闻。空气中弥漫着酷热和焦灼,更有吕中天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的狐臭味道弥散在整个内室里,让人几乎要窒息。 “朕……同意……传位……给……郭旭。”突然间,郭冲口中含混的吐出了这几个字来。 本已经有些不耐烦的郭旭惊喜的看着郭冲,心中快要炸裂开来。篡位和传位是两码事,虽然看起来并无区别,最终都是自己当上皇帝。但一个是名正言顺,合法继承;一个是名不正言不顺篡夺谋逆,区别天差地别。皇位的合法性是坐稳皇位的基础,皇位不合法,便意味着别人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起兵争夺,而且理由正当。民心的臣服也需要一个合法的资格。否则百姓也不肯认同。这个道理郭旭清楚的很。现在郭冲同意传位了,这便意味着大事已成了。 “太好了,太好了。皇上圣明啊,此乃百姓之福,社稷之福啊。淮王啊,你可莫要辜负皇上的一片心,要好好的当好大周的家的。皇上传位之后,当尊为太上皇,每日侍奉,好生孝敬。遇事当询问太上皇的意见,知道么?”吕中天高兴的叫道。 “是啊,是啊,皇上真是圣明的很,臣等越发觉得皇上高山仰止,万人敬仰。倘若不是……不是……皇上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臣等真希望皇上永远不退位啊。”吴春来也跟着说道,还撩起袖子擦了擦毫无眼泪的眼角,表达自己的哀伤之情。 郭旭兴奋的搓着手,说不出话来。 “快快,快准备纸墨,老臣亲自为皇上拟旨,皇上只需盖上印玺,召集群臣宣布此事即可。”吕中天连声说道。 赵元康轻车熟路很快找到 了笔墨纸张,开始忙活起来。 “你们……也不用……假惺惺的作戏。”郭冲嘶哑着喉咙艰难说话道:“朕要传位……却也要你们答应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郭旭吕中天等忙道。 “郭旭……你说你已然杀了……太子是么?”郭冲盯着郭旭问道。 郭旭踌躇不答,不久前他已经得意的将此事告诉了郭冲,便是要让郭冲痛苦难过。现在也无从抵赖了。 “……你既然已经杀了郭冕,便不要再造杀孽了。你要当皇上……朕传位于你便是。但是……你必须保证不在乱杀其他人。你要保证……太后……皇后……容妃……等人的安全,你必须保证不会对她们下毒手,朕……才会传位于你。”郭冲艰难说道。 “什么?”郭旭傻了眼了。 吕中天狠狠的瞪了郭旭一眼,转头沉声道:“皇上,此事好办,淮王殿下自然不会对她们不利的,祸不及后宫之人。这一点,老臣也是能保证的。皇上放心传旨便是。” 吴春来在旁心中暗赞:吕相果然是机智,说起谎来眼都不眨一下,那些人早已命丧黄泉了,吕相还振振有词的保证她们安全。 “对对对,儿臣保证不会动她们……一根汗毛。”郭旭忙道。 郭冲呼噜噜的喘息着,想说话却很艰难,只抬着手打着手势。 “皇上这是……?”吴春来疑惑的道。 “皇上……这是要我们去请太后皇后和容妃她们来。”赵元康低声道。在郭冲身边多年,赵元康自然也明白许多郭冲的肢体语言。况且以皇上的精明和多疑,又怎会那么容易会被糊弄过去。 此言一出,吕中天等人面面相觑。吕中天正欲想办法分说一番,郭旭却不愿再虚与委蛇了,冷声道:“父皇,事到如今,你还要这般便无意味了。儿臣老实告诉你吧。皇后和容妃都死了,适才儿臣带人去了后宫一趟,她们都被儿臣杀了。太后也死了,不过不是儿臣杀的,是她自己吓死了。今日之事已然如此,父皇你又何必还要恋栈不去,计较这么多?儿臣把话撂明了说,你传位也得传,不传位也得传,这由不得您了。可莫逼着儿臣对父皇不敬。” 吕中天阻止不及,被郭旭将一切都说了出来。郭冲脸色大变,喉头喔喔有声,身子猛烈的颤抖着。突然间,爆发出几声剧烈的咳嗽。口中喷出大团的血块,就好像心肺片片碎裂之后被咳出来一般。但那其实是一直淤堵在胸腑之间的淤血。 淤血喷出之后,喷出的殷红的肺血,就像是堵塞了的堤坝被掘开之后,这肺血本是被淤血血块堵在嗓子口,一直不得宣泄。此刻崩溃之后一发不可收拾,伴随着郭冲的咳嗽声,鲜血四溅,又多又急。 面前站着的几人躲闪不及,被热烘烘的血溅了一头一脸一身。吕中天忙伸袖子擦拭脸上的血迹,却让自己一张清俊的脸变得血迹模糊,恐怖的像是魔鬼一般。 “逆子奸臣,人人得而诛之。要朕传位,痴心妄想!我大周出此逆子贼臣,朕无颜见列祖列宗,朕无颜见天下人。朕好恨啊,我大周……我大周……要亡了啊。” 第一一二二章 血色黄昏(十) 郭冲张着满是鲜血的嘴巴,手指着面前几人大声喝骂,声音凄厉。然后,他身子从椅子上倒了下来,慢慢的滑到了地上,就此气息全无。 吕中天郭旭等人惊恐无比的看着这一切,郭冲倒下半晌之后,吕中天才哑声对赵元康道:“去……去瞧瞧……皇上怎样了?” 赵元康忙小心翼翼的上前,郭冲一头乱发覆盖着脸颊,赵元康伸手去拂开乱发,突然吓得跳了起来。只见郭冲双目圆睁的瞪着自己,脸上血迹纵横,宛如厉鬼一般。 “没用的东西!”吕中天骂了一声。 赵元康这才大着胆子探郭冲的鼻息,却发现已然气绝身亡了。 一代帝王,曾怀千古一帝之志,曾立志改革时弊,努力让大周复兴强盛,胸中丘壑万千,励精图治,节俭克己的郭冲。就在这血色黄昏之中,吐血而亡,死不瞑目。 郭冲称不上是个好皇帝,他多疑而优柔,不肯担负责任,喜欢玩弄帝王平衡之术,太顾及皇家颜面而优柔寡断。本人却又怀有私心而造成朝廷的长期混乱。大周在他治下数年,几乎没有安宁之时。然而,不得不承认,郭冲还是有其可取之处的。他想变革,想做一番事情,他也很聪明,知道很多事的原委曲直,也从谏如流,待人宽容。大周到他手里时其实已经很难为继,已经积弊万千。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他一个人的身上显然是不对的,他只是大周王朝走向没落的路上的一个驾驭者。虽然他很努力的向阻止大周滑向深渊之中,但他确实才智有限,性格不够坚毅,又缺乏一往无前的勇气,瞻前顾后反而消耗了臣子们的斗志和大周国力,没有牵住马缰,反而似乎挥了一鞭子。 更失败的是,在太子之事上,他犯了大忌。既不能顺应朝中主要力量立淮王郭旭,又不肯违背自己的喜好按照祖宗规矩立长子郭冕,一开始便陷入了游移之中。他的暧昧态度助长了郭旭的野心,也让原本处于观望态势的臣子纷纷倒入郭旭一方,导致了他们无从选择,最后只能死磕到底。 郭旭吕中天等人的铤而走险,与其说是野心膨胀,还不如说是走到了末路,已然无路可退之故。这一系列的悲剧,郭冲难辞其咎。 确认郭冲死亡之后,寝宫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吕中天郭旭等人也并非毫无所感。郭冲是吕中天的女婿,吕中天的女儿吕梅便是梅妃娘娘。抛却这一层关系不说,单以君臣关系而论,郭冲登基之前和登基之后,吕中天和他之间还算君臣相得。郭冲对吕中天也很尊敬。像吕中天这样的人,虽然位高权重,但是仇人也不少,几乎每天都有人说他的坏话,将他身边人的过失禀报上奏,弹劾吕中天的事也时有发生。但郭冲其实一直没有在意这些,对吕中天也甚为倚重。大小事务只要吕中天提出来,基本上没有驳回的。 双方之间的裂痕其实就在变法之事才开始的, 但那其实也不算是太大的仇隙。吕中天唯一不满的是,让严正肃和方敦孺进京变法,其实是让自己的权力得到了削弱。他对郭冲这种作法有些不满,认为这是郭冲对自己的不信任。皇上倘若当真想要变法,自己何尝不能为之。自己虽然反对变法,但却不是因为变法本身,而是因为人,因为权力之故。 所以,实际上吕中天和郭冲这翁婿之间以及君臣之间的关系其实总体而言还算和谐。但现在郭冲死了,可以说是被自己逼死了,被自己策划的篡位行动给气死了。吕中天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歉疚和难过的。 对于郭旭而言,亢奋的杀人疯狂之后,他也慢慢的回归理性。当郭冲一死,他突然意识到头顶上的乌云似乎散去,但其实自己的靠山也倒了。自己的父兄太后在这个黄昏都被自己或杀或逼死了,虽然似乎没有人阻挡自己登上皇位的脚步了,但自己似乎也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了。这种骤然成为孤家寡人的感觉,让郭旭恐慌不已。 那位死不瞑目的父皇,虽然他没让自己当太子,但多年来他对自己的疼爱和教导,和自己相处的点点滴滴都不可遏制的涌上心头来。郭旭突然有些崩溃,瘫软在地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自然有哀嚎父皇死去的悲伤,但同时也有终于没有任何滞碍的激动和忐忑,包含着各种难以言状的情绪在其中。 “淮王殿下,节哀顺变吧,此刻不是哭的时候啊。皇上驾崩,您便要担当天下大任了,得立刻着手此事才是。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呢。”吴春来在旁安慰道。 郭旭只是嚎啕,泪流不住,并不起身。 吕中天擦掉眼角浑浊的湿润,沉声喝道:“郭旭,莫要哭了。多少事等着我们去做,现在岂是哭的时候。皇上驾崩,事情要麻烦的多了。现在得赶紧找到玉玺,否则无法下达传位圣旨。还不给我起来。” 郭旭止住悲声,缓缓起身来。上前凝视郭冲的遗容,想伸手去替郭冲合眼,又不敢伸手。赵元康见状,扯下一幅布幔上前,郭旭接过布幔来,替郭冲盖在身上。 “吕相,殿下,我带人去搜国玺。”吴春来道。 吕中天点头道:“快去。” 吴春来快步离开,吕中天转头对赵元康道:“元康你亲自出宫一趟,一来看看外边的动静,二来以皇上的名义宣杨俊进宫。对了,皇上驾崩的消息绝对不能泄露,此处内外必须严加防范,不准任何人进出。” 赵元康沉声道:“卑职遵命!” 赵元康走后,吕中天走到郭旭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郭旭,不要悲伤。皇上说大周要亡,你便要做给他看。你要振兴大周,只要你能让大周复兴,皇上在泉下也会原谅你的。想想李世民吧,当年玄武门之变,他也为天下人所不齿和唾骂,然而李唐盛世却在他手中开创了。如今提及他,人们只会赞颂他 乃千古一帝,英明神武的帝王,谁会记得他曾弑兄杀弟,逼得李渊退位?正所谓国之君主,当以国为念,天之子不拘于人伦之常,当仁不让,无可不为之。明白么?” 郭旭的眼里放出光芒来。 吕中天轻声道:“所以,不要想得太多。事已至此,无路可退。只能向前。明白么?” 郭旭沉声道:“我明白。” 吴春来带着人在延和殿中进行了地毯式的搜查,从内侍的口中,他得知,那国玺保存在钱德禄手中,平日便存在只有钱德禄才有钥匙的库房密室之中。所以吴春来第一时间赶到了库房之中查看。 库房并没有上锁,而是从里边关的紧紧的,外边推不开。很明显是从里边拴上的。吴春来起初以为有内侍或者宫女躲了进去,于是命人撞断门栓冲了进去。然而库房里空无一人,在库房东侧夹墙里发现了一个狭窄的密室,里边一只青铜小龛的盖子打开着,里边空无一物。搜遍库房也没找到国玺。吴春来有了不祥的预感。 吴春来并不死心,到处搜查,皇上的书房,各处春阁夏阁都搜了一遍,皆无功而返。无奈之下,只得沮丧的回来禀报。 “殿下,吕相,那国玺踪迹全无,目前看来恐怕已经被那钱德禄带在身上逃出宫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郭旭闻言怒道:“钱德禄这狗奴才,跑就跑了,还带走了国玺,简直可恶。没有了国玺,可怎么拟旨传位?拿什么盖大印?” 吕中天皱眉思虑片刻,沉声道:“真要是没了玉玺,确实有些麻烦。传位诏书不盖玉玺,官员们必生怀疑。不过要想以此阻止我们,却也是痴心妄想。连夜命人再刻一个便是。春来,即刻将京城最好的玉工召进宫中,命他们连夜雕刻一枚玉玺印章。只要盖上的字迹跟圣旨上的字迹一样便可。” 吴春来道:“这倒是不难,只是又要耽搁时间,恐怕夜长梦多。” 吕中天道:“不怕,一会儿老夫去见杨俊,跟他摊牌。只要杨俊加入,便可调集兵马,封锁全城。届时局面尽在掌握。明日一早,便可召集群臣早朝,宣读传位诏书了。不过你说的对,在此之前,一则不能再出纰漏,二则要严密关注城中动静。特别是……梁王府和林觉的动静。他们一旦知道宫中之事,怕是要生乱。其实生乱倒也不怕,他们没有多少实力,我倒是担心他们脚底抹油跑了。他们怎么能跑了?新皇登基之后,正要拿他们开刀呢。老夫跟梁王和林觉的新旧账也要算一算了。” 郭旭点头道:“对,千万不能让他跑了,得封锁所有城门才是。我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砍了林觉的狗头。今日这一切,都是林觉所逼,让我成为不忠不孝之人,我要将他在街市上凌迟处死,将他林家上下全部砍头。还有我那皇叔和郭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都要一并诛灭,永绝后患。” 第一一二三章 惊惶之夜(一) 天色黑的很快,太阳落山之后,火烧云那灿烂的一瞬短暂而绚烂,不久后天空便呈现肃穆之色,天也黑了下来。 就在郭冲吐血而亡的时候,汴河岸边,裕德楼二楼之上,林觉和匆匆赶来的小王爷郭昆,梁王府侍卫统领沈昙以及马斌孙大勇等人聚集于此。 按照林觉的要求,所有人都乔装而来,保证不会遭到盯梢。林觉自己则是扮成一名小厮出门,转了几条街确认没人跟踪自己这才来到裕德楼的。裕德楼这种地方是绝对保密安全的地方,起码在目前为止是这样。 一见面,扮成一名普通青年的小王爷郭昆便迫不及待的说道:“林觉,消息属实么?郭旭真的已经篡位了么?” 林觉摆摆手,从怀中取出那枚国玺,端端正正的摆在桌上,对众人道:“这是钱德禄逃出宫中来我府中报信时带来的国玺,他临死之前的话能有假么?国玺在此,一切皆明。郭旭和吕中天他们确实已经篡位谋反了。现在宫中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但这显然是反常的。这反而说明出了事。我叫诸位来不是论此事真假,而是商议对策的。” 郭昆拿起国玺端详半晌,点头道:“这是真的玉玺,我在皇上的书房见过。父王也跟我说过,小时候他玩过这国玺,先皇并不重视此物,随便父王和皇上在书房里把玩,结果我父皇失手将玉玺坠地,上方的一只龙角被摔断了,后来请了匠人修补了。你们瞧,便是这只龙角。看到这龙角,我便知道是真的了。” 众人看去,果然见盘旋的九龙中的一只龙的龙角有修补上去的痕迹,只是手艺高超,不仔细看根本无法辨识。 林觉点头道:“那就是了,料想钱德禄也不会带个假国玺出来。兄长,几位,你们说说看法。目前看来,他们似乎还没控制局面。但我想,这只是时间问题。很快杨俊就会跟他们达成协议,接下来便是郭旭登基了。届时木已成舟,有军队和政事堂宰相的辅佐,很快便会站稳脚跟。” 郭昆沉声道:“皇上的生死未知,料想郭旭不至于敢杀皇上吧。事情似乎尚有可为。莫若我们即可放出消息,联合起来攻入皇宫救驾。我手中有些兵马。再加上我王府亲卫,可聚集上万兵马,一举攻入皇宫救出皇上,诛杀郭旭和吕中天,岂不是正好?” 林觉皱了皱眉头道:“兄长,我提醒你一句,赵元康是吕中天和郭旭的人,殿前司禁军数万,且装备战力不俗。且不说你能否聚集上万兵马,就算有这么多人手,你确定能攻入大内救出皇上?” 马斌沉声开口道:“小王爷,卑职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您这个侍卫步军司指挥使怕是调动不了多少兵马。大部分将领都只听杨枢密的调遣。几位副指挥使和都虞候都是杨枢密和吕中天的人,在侍卫步军司中除了卑职还有其他几名将领之外,你怕是调不动一兵一卒。满打满算,最多六千兵马。加上王府和林大人手里的人,咱们最多能有七千多人便了不得了。 跟殿前司的数万精锐打?没戏,根本没戏。” 郭昆叫道:“那又如何,难道眼睁睁看着不管不成?任凭郭旭篡夺皇位?我们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什么都不做?以少胜多也未必便输。妹夫……你不是擅长这么做么?也许这一次能够建功也未可知。再者说了,我起兵,众人岂不蜂拥而从之?我是去救皇上杀逆臣的正义之师呢。” 林觉皱眉看着郭昆道:“你是当真的么?你可知道这样做的胜算微乎其微?失败了,我们便全都要搭上身家性命。不仅是我们的命,还有我们的父母妻儿兄弟们的命。你真觉得这样的冒险值得么?” 郭昆愣了愣,皱眉道:“我还是觉得该去救,不试一下怎么会知道成不成?” 座上众人都觉得有些不可理喻,这件事明显胜算极小,不知郭昆为何要这般坚持。 林觉轻声道:“兄长,我知道你怎么想。但你若觉得这对你而言是个天赐的良机的话,那你便大错特错了。这是个机会,但却不是良机,而是危机。这是个诱饵,诱惑你去咬,但结果必是搭上所有的一切。所以千万不要意气用事。眼下的局面,在我看来已然无法扭转。当杨俊被说服之后,更是会呈现一边倒的局面。所以,你要三思而行啊。” 沈昙和马斌等人闻言一惊,他们很快明白了林觉的话外之意。原来,小王爷要攻入皇宫是另有目的的,说救皇上只是表面的理由,真正的目的其实是要借此混乱之际得到些什么。郭冕已死,皇上生死未知,倘若此刻郭昆能够攻入皇宫杀了郭旭的话,那么皇上一脉便已经无人。皇上如果要是也死了的话,大周皇位的继位者便只有王爷父子才最有资格了。就算皇上不死,后继无人之下,也还是郭冰郭昆父子才有资格继承皇位。所以郭昆不是要去救人,而是想要去夺位罢了。 明白了这一点,郭昆的坚持便可以理解了。 郭昆脸色有些尴尬,他从林觉的话中也听了出来,林觉这是已经知道他们父子的心思了。来之前,他和郭冰关于此事做出了简单的商谈,郭冰认为,这或许是他们的一个机会,所以让郭昆提出救援的计划。妹夫太聪明了,自己屁股一撅,他便知道自己拉什么屎了,完全瞒不过他。 “那你说怎么办?咱们就这么不管?等着郭旭登上皇位之后回过头来一个个的收拾我们?任他鱼肉不成?或者是都去向他求饶?即便求饶,他又怎肯放过我们?”郭昆气冲冲的道。 林觉缓缓道:“自然不能坐以待毙。我请诸位来,便是跟诸位说出我的决定。当下局面,已不可为。我决定放弃京城的一切,离开这里。我希望诸位能跟我一起走,离开京城。” “什么?你是要逃走?能逃到哪里去?天下虽大,郭旭即位之后便是在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妹夫,我还没见你这么怂过,你是被吓破胆了么?”郭昆大声叫道。 林觉皱眉道:“你可以称之为逃跑 ,但在我看来,这是明智之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确实是一种勇气,但其实也是一种愚蠢。我不能拿家人亲人的性命冒险。再者,离开京城之后天高地阔,未必没有一番作为。郭旭当了皇上之后,他也奈我不何?” 郭昆皱眉道:“你似乎想好了去处。去哪儿?去辽国么?叛变投敌?” 林觉笑了,摇头道:“你说话未免太轻率,我怎会去辽国。就算我想去,也去不了啊。京城距离辽国起码十天路程,沿途城池边镇重重重兵把守,长翅膀飞过去么?再者说来,我乃大周堂堂三司使,叛国投敌的事情我能做的出来?便是被郭旭杀了,那也是不能做的。小节可拘,大节可不能亏。” 郭昆道:“那你的意思是要去哪儿?” 林觉一笑,看着沈昙和马斌道:“两位应该知道是哪里吧,不妨说出来。” 沈昙和马斌几乎异口同声的道:“伏牛山!” 林觉呵呵笑道:“不错,伏牛山,落雁谷,此刻那里才是我们的避难所,才是世外桃源之地。我们便去那里存身。” 沈昙和马斌面露微笑,缓缓点头。郭昆叫道:“等等,伏牛山落雁谷是什么地方?怎么你们好像都很熟悉的样子?我怎不知?” 林觉道:“那是一处山寨,我已经营数年,略有规模,可以存身。” 郭昆惊愕道:“山寨?我怎么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山寨……那不是土匪么?你身在朝廷怎么还跟土匪有勾结?你把话说清楚。” 林觉沉声道:“说来话长,不便解释。” 郭昆皱眉摇头道:“真是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啊!你要我们跟你去哪个什么伏牛山落雁谷的山寨里去当土匪么?绝无可能,绝无可能。我堂堂大周皇族,怎么可能去当土匪。不可能,不可能,我绝不会去的。不但是我,你们也不能去。落草为匪?亏你能想得出来?” “小王爷,不是落草。落雁谷也不是土匪山寨,而是……”马斌叫道。 “马大哥,不用跟小王爷多解释了。也没时间解释。”林觉打断了马斌的话。他看着郭昆沉声道:“大舅哥,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此刻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伏牛山距京城只有三日路程,我们可以很快抵达。那里小有规模,可据地势而守,可抵挡郭旭派兵围剿。眼下那里是最好的去处。至于你说大周皇族岂可落草为寇,这一点我无法反驳你。但这些东西对我而言是没有任何约束力的,我要的是保存亲人和朋友的性命,保证他们的安全,免受郭旭屠戮。小王爷难道希望被郭旭将父母妻儿朋友全部捉拿,在街市上当街砍了脑袋不成?我绝不会让这一切发生,绝对不会了。我请你们来便是告诉你们这件事,倘若愿意跟我去伏牛山,明日一早,或许……凌晨时分我们便要动身。只剩下几个时辰的准备,已经很紧急了。一旦城门封锁,我们便插翅难飞了。要做决定,就在当下。” 第一一二四章 惊惶之夜(二) 郭昆怔怔的看着林觉,叹息道:“我不能做这个决定,我要回去跟父王商议商议,这件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林觉点头道:“我理解,那么请大舅哥立刻回王府跟王爷商议,午夜之前必须做出决定,告知于我。请你带话给岳父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退一步海阔天空,不要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而铤而走险,会害了自己,也害了亲人。” 郭昆站起身来轻声道:“我会把话带到的。我先走一步。” 林觉起身拱手道:“路上一切小心。” 郭昆点头转身往门口走,走到门后忽然转身回头,看着林觉问道:“如果我要是攻打皇宫,你会不会助我?” 林觉一愣,皱眉缓缓摇头道:“不会,因为我毫无胜算,你也没有任何胜算。” 郭昆点头道:“我明白了。林觉,你一定要照顾好我妹子,千万别让她受到伤害。还有……如果有可能……哎!罢了,不说了,我走了。” 郭昆欲言又止,转身掀开帘幕,阔步而出。 林觉怔怔的看着晃动的门帘,心中甚是焦灼,他隐隐感觉到郭昆似乎要做出什么傻事来,他的话中有一种让人难不安的东西。 但此刻,林觉无暇去多想这些,眼下时间紧迫之极,林觉必须为撤离京城做好一切的准备。 转过头来,林觉发现沈昙和马斌都怔怔的看着自己。林觉微笑道:“两位兄长,你们呢?愿不愿意随我去伏牛山?还是愿意留下来?也许祸不及你们,我也不强求。” 沈昙和马斌对视一眼,马斌拱手道:“我们当然要去,你都走了,我们留在这里有何意味?再说了,郭旭又怎会放过我们?我和你过从甚密,他们岂会不知,只是装糊涂罢了。” 沈昙沉声道:“我当然很想跟着你去的,不过,这得看王爷和小王爷的意思。他们倘若不走,我怎可擅离职守?” 林觉点头道:“你说的对,所以我要你回王府后劝说王爷和小王爷离开。留在这里是绝对不成的。来来来,我们简单商议一下撤离的事情,离开也需要谋划一番,否则即便想走也是走不成的。” …… 初更已过,皇宫之中一片漆黑,完全没有了往日灯火辉煌宫灯闪耀的情景。几乎所有的宫殿都没有掌灯,宫女太监被严密的看管起来,不准擅自走动。几乎所有在宫中的人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对于这些小人物而言,他们不知道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命运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只能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的祈祷神佛,希望厄运不要降临在自己身上。 宫门紧闭,宫墙上下,殿前司禁军的身影在黑暗之中潜伏,紧紧的把守着宫门宫墙,箭上弦,刀出鞘,做好了随时搏杀的准备。 一片黑暗之中,一盏昏黄的宫灯摇摇晃晃的从延和殿一路来到大庆门前。宫门缓缓开了个小缝,两名 随从一前一后护送着一个身材修硕的老者出了宫门,缓缓往东首的枢密院衙门行去。 这老者正是吕中天,平日前呼后拥排场巨大,但在这样的夜里,吕中天却只带着两名随从而行,颇有些让人诧异。那是因为不久前接到皇上召见的杨俊赶到了宫门口,久经沙场的他对于危险的气息特别敏感。当他站在宫门前看到紧闭的宫门和黑乎乎的皇宫内院时,他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于是他不肯进宫了,转而带着他的亲卫营去了枢密院。他这么做自然不是抗旨,而是他要花时间调查一下到底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不能贸然进宫。 吕中天接到消息之后只好亲自出宫去见杨俊,杨俊如果起了疑心,那必须立刻赶在他行动之前说服他。如果无法说服杨俊,那么事情会变得很棘手。为了表示诚意,吕中天不带任何护卫,只带着两名随从打着灯笼照亮,便孤身赶来和杨俊摊牌。其实这也冒着巨大的风险,一旦杨俊翻脸,吕中天必死无葬身之地,但此事此刻,吕中天不得不冒险。 枢密院门口灯火通明,杨俊的亲卫营士兵站了一大排,个个龙精虎猛高大健壮。枢密院门前的两尊兽雕在灯光阴影之下也格外的威猛和凶恶。枢密院本就是威严极重的衙门,此刻更是让人感觉杀气腾腾,气势凌厉。 “什么人?枢密院衙门,不得乱闯。”看着吕中天靠近,有人大声喝道。 吕中天命人送上名帖,朗声道:“去禀报你家杨枢密,就说吕某来见他了。” 有人很快禀报进去,不久后杨俊的大笑声中从门内传来,他拖着长长的影子出现在了衙门口。 “吕相,你怎么来了?这么晚了,吕相这是从何处而来啊?我这枢密院几年来还是第一次得吕相光顾,真是蓬荜生辉啊。老夫都恨不得敲锣打鼓庆贺一番了。”杨俊虽然是在大笑,但的话语中却没有丝毫的高兴之感,反而声音冰冷,语带敌意。 吕中天上前拱手道:“杨枢密说笑了,这里是杨枢密的衙门,平日我来作甚?杨枢密没去宫里,皇上派老夫来瞧瞧怎么回事。” 杨俊呵呵笑道:“是么?皇上有心了,老夫本已到宫门,临时衙门有急事,故而来处理一番。耽搁了些时间。没想到皇上这么着急,居然让吕相亲自来请,这可当不起了。” 吕中天不肯再跟杨俊扯稀泥,上前去轻声道:“杨大人,咱们还是借一步说话吧,我有要事相商。” 杨俊冷笑一声道:“我也正有事要找你商量。那么,跟老夫来吧。” 说罢,杨俊伸出手来,一把抓住吕中天的手腕,拉着吕中天便往衙门里走。吕中天只觉得手腕上像是戴了一只烧红的铁箍一般,被攥的疼得钻心。莫看杨俊比吕中天足足矮了一头,年岁也比吕中天小不到几岁,但是这手上的劲道丝毫不输于壮年人,攥的吕中天手上生疼,根本无法挣脱,身子不由自主的被拖着进了衙门里。 吕中天边走边勉强笑道:“杨枢密放手便是,老夫还能走了不成?” 杨俊不答话,一直将吕中天拖到二堂堂上站定才松手。吕中天揉着疼痛的手腕刚要说两声打趣的话,猛然间沧浪一声响,白光一闪,脖颈上一股寒气逼人。定睛看时,才发现那是一柄长剑搭在自己的脖子上。 杨俊握着长剑,冷声喝道:“吕中天,你好大的胆子。你们把皇上怎样了?” 吕中天惊骇道:“杨枢密,这是做什么?” 杨俊冷笑道:“莫以为别人都是傻子,老夫久经沙场,在朝中也浸淫多年,难道还看不出其中的猫腻?淮王进宫已有三个多时辰了,天黑也没出来。不久前你又和吴春来匆匆进宫。大内宫门自黄昏时分便严密封锁了起来。就在两个时辰前,有殿前司侍卫在西华门外追击一名逃出皇宫的太监,还射杀了不少百姓。嘿嘿,打量着我杨俊是个摆设么?我只要命人去查,所有的一切我能立刻查清楚。” 吕中天愣了半晌,伸手将脖子上的长剑拨开,沉声道:“佩服!果然是杨枢密,短短时间,便知道了这么多。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必再说什么废话了。杨枢密,老夫实话实说吧,皇上驾崩了,太子郭冕也死了。” 杨俊惊愕叫道:“什么?皇上驾崩了?太子也死了?你们……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吕中天,你好大的胆子。你敢杀了皇上,敢杀了太子?” 吕中天叹了口气道:“老夫还没说完。太后也驾鹤西去了。皇后娘娘和容妃也死了。” 杨俊震惊无语,忽然冷声喝道:“疯了,你们是不是疯了。你们怎可这么做?是你的主意么?你们怎可如此疯狂?” 吕中天沉声道:“不是老夫,这都是郭旭所为。老夫赶来制止,已然来不及了。殿前司兵马使赵元康是郭旭的人,郭旭策动了这次篡位血洗之事。老夫觉察不妙时赶到宫里,但郭旭已然大错铸成,无可挽回了。所以老夫才命人以皇上的名义请你进宫商议此事。现在只有你我联手方可善后。你没进宫,老夫却等不得了,只能来见你。” 杨俊尚在震惊之中,半晌后才缓过神来,冷笑道:“吕中天,你少假惺惺作态。将此事推得一干二净。这件事必是你策划指使的,你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郭旭作甚?当我是三岁孩儿么?赵元康是郭旭的人?笑话!郭旭何德何能,能安插赵元康这样的人在皇帝身边?若我没记错的话,赵元康入殿前司的事还是十五年前。那时候郭旭不过十五六岁而已,怎会是他的安排?他分明是你的人,是你一手策划了这一切,是不是?” 吕中天盯着杨俊冷声道:“老夫确实有铤而走险的想法,这一点毋庸讳言。但老夫绝不至于做出弑君之事,也干不出屠戮后宫之事。老夫要是行事,最多废了太子圈禁,逼皇上传位于郭旭而已,怎么可能做出那些凶残之事来。你认为那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么?” 第一一二五章 惊惶之夜(三) (谢:温柔的文乐、神奇的金甲虫、紫罗兰永恒花q、wonder112344等兄弟的慷慨!) 杨俊皱眉想了想道:“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你是不可能杀皇上和后妃的。最多是杀了郭冕罢了。真是郭旭所为?那也简直令人发指。这等事一旦传出去,郭旭便将背负千古骂名。他为何要这么做?” 吕中天道:“老夫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他可能是郁结太久,见了血收不住自己了。现在重要的是如何善后。皇上和太子都死了,消息传出去天下必将大乱。你我身为重臣,该如何善后的问题。所以我只能来找你商议。” 杨俊冷笑道:“找我?我若说要为皇上报仇呢?郭旭做下这等禽兽之行,大周岂能容他?你是帮凶,罪名相同。你来找我,那是找对人了。你不找我,我还要去找你,我要将你拿了问罪,为皇上报仇。为太后报仇。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了进来。嘿嘿,吕中天,你的死期到了。” 杨俊恶狠狠的说着话,手中长剑微微的颤动,在吕中天的喉咙左近游移。吕中天没有吓得屁滚尿流,脸色反而忽然变得严肃了起来。 “杨大人,你要杀了老夫尽管动手,老夫既敢来你这里,既敢跟你说出实情,便是不惧了生死之事的。不过,老夫有几句话倒要提醒杨枢密。”吕中天淡淡道。 杨俊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吕中天道:“杨枢密,这是郭氏皇族之间的内乱,我等皆为臣子,这些事虽不希望发生,但既然发生了便要面对。你可以杀了我,但杀了我之后呢?你当如何?率兵进宫杀了淮王?再然后呢?莫非你要自己当皇帝?” 杨俊冷声道:“休得血口喷人,我杨俊可无窃国之心,你当我杨俊是你吕中天么?” 吕中天点头道:“老夫当然知道你杨枢密对郭氏忠心耿耿,并无夺天下之心。就算你想这么做,也是不会成功的。你以为你辖下的兵马会拥戴你为皇帝么?你怕是痴心妄想。你可以调动他们为大周作战,却未必能命令他们背叛大周皇族。你只要一生窃国之心,你便离死不远了。老夫也懂的这个道理,这天下终归是郭氏的,谁也拿不走。虽然郭旭杀了太子,导致皇上也气急攻心驾崩,但郭旭毕竟是皇上唯一的儿子,只有他才能即位为帝。你若率兵进宫杀了他,然则你要推举谁我帝?莫非你要去推举郭冰或者是郭昆不成?你若沾上了郭氏之血,从今往后,你便背负天大罪名,你认为他们还会信任你?你是在自己给自己挖坟墓。” 杨俊皱眉沉吟,一言不发的瞪着吕中天。 吕中天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奏效,于是继续说道:“老夫知道这件事让杨枢密心中震惊。但杨枢密可否好好的想一想。原本我们便是要推举郭旭为太子的。皇上立了郭冕,郭冕将来登基为帝,你我都将遭到冷落或是惩罚。搞不好还会人 头落地。郭旭虽然行为不当,但这不正是你我当初想要的结果么?难道你希望人头落地?希望你被诛灭全族?” 杨俊手中的宝剑离开了吕中天的喉咙口数寸,这一细节连他自己也是无意识的,但在吕中天看来,这却是成功的开始。 “杨枢密,终究这件事是郭氏内乱,你我外臣是最好是不要插手其中。不管郭旭犯下多大的错误,都不是你我所能指谪判定的。你或许以为郭旭行事太过,但如果郭冕登基,你以为他会容许郭旭会活下来么?所以易地而处,郭旭这么做其实也是有些缘由的。其实,这些是在历朝历代也屡见不鲜。当年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事后为人所唾弃诟病,但如今,谁不说李世民乃一代圣明之君,比肩秦皇汉武的英明皇帝。但他不也是杀兄杀弟,逼了李渊退位?于人伦而言,这或许是不该。但于整个国家社稷而言,这未尝不是一种好处。倘无李世民的玄武门之乱,在李元吉手里,李唐还有没有后世的贞观之治呢?”吕中天沉声说道。 杨俊手中的剑慢慢的移开了,脸上若有所思。 吕中天继续轻声道:“老夫之言或许有些偏颇,有些以偏概全之论,那李元吉或许也能开创盛世,但那毕竟是可能罢了。而李世民的功绩是世人都能证明并且传颂的,这一点谁能否认?郭旭也许比不上李世民,但比之郭冕如何?郭冕倘若登基为帝,对大周是好是坏?” 吕中天的一番话尽在软肋之中,句句集中杨俊的要害。杨俊收回长剑,垂首深思不已。 吕中天缓缓走近,在杨俊耳边低声道:“拥戴郭旭为帝,这是最佳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况且来之前,郭旭跟我说了,倘若你愿意继续支持他,他将感激不尽。郭旭说了,以杨枢密的功绩,当可封王。他登基后要封你为王爵,继续命你掌管枢密院。并且赋予你军务自专之权,让你可以放手大搞军事,一展抱负。老夫听说你有家中有一孙女儿,年方十五,老夫愿意从中撮合,让你孙女嫁给郭旭。郭旭正妻秦氏不贤,登基之后便立你孙女为皇后,这样,咱们便亲上加亲啦。你也不必担心我和郭旭的关系而受到排挤了。你看如何?” 杨俊愣愣的坐在堂下,看似犹豫不决,其实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在怀疑郭旭篡位的事实被证明了之后,杨俊心里的第一反应绝非是要杀了郭旭,为皇上和太子报仇。郭旭上位是他一直希望的结果,甚至他曾经也考虑过郭旭篡位的可能。但他没想到郭旭会真的敢这么干,而且决绝无比。 其实,留给杨俊的选择不多,要么他便打着为皇上和太子报仇的旗号去杀了郭旭。然后要么拥立梁王,要么自己扯旗造反。然而这两件事都不是他想干的。对他而言,这都是极有风险之事。他一不愿让梁王父子渔翁得利,二不愿背负反叛之名。所以,对他而言,最好的结果无异于承认这个结果,顺势而为之。 但他又不能毫无表示,表态拥戴郭旭会大大有损他的声誉。郭旭所为也是令人发指,让人无法接受。但倘若有合适的条件,自己能得到弥补的话,又有何不可呢?倘若真能得封王爵,又能军务自专,且孙女再成为郭旭的皇后的话,那自己便可权势熏天,高枕无忧了。 “杨枢密,该说的,老夫已经说了。时间紧迫,不能耽搁。但请杨枢密一言而决。杨枢密若是不愿意,可以立刻杀了老夫,举兵进宫,试一试将来结果如何。老夫把话撂在这里,那样做你绝对没有好下场。还请抓紧做出决定,不要学妇道人家磨磨蹭蹭犹犹豫豫,这岂是做大事之人的风格。”吕中天进一步的刺激着杨俊道。 杨俊盯着吕中天道:“老夫怎知你不是哄骗于我,事后过河拆桥?你的话我如何相信?” 吕中天咂嘴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还不信,教老夫如何?老夫冒着被你杀了的危险前来,难道这不是诚意?” 杨俊摇头道:“吕相可不是君子,即便是君子,也是个伪君子。咱们还是不要订君子协定为好,丑话要说在头里。你立下字据,将你说的条件写下来,按手印画押。今后倘若你卸磨杀驴翻脸不认,我便将这字据公布于天下,让你也死无葬身之地。要死,咱们一起死。” 吕中天怒骂道:“你这杨灭绝,心狠手辣倒也罢了,还这么多心眼。” 杨灭绝是士大夫们在私底下对杨俊的鄙夷称呼,讽刺他在西夏实行的灭绝人性的‘灭绝令’。这外号杨俊自己也有所耳闻,只是从未有人当面这么骂过他。 “老匹夫!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你的心眼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你又比老子好多少了?你老子我可不信你。”杨俊跳脚骂道。 吕中天气的脸发白,口中骂骂咧咧,突然一伸手道:“拿来!” 杨俊道:“什么?” “纸笔伺候,你不是要字据么?还不给本相铺纸磨墨。”吕中天喝骂道。 杨俊啐了一口,转头去找纸笔砚台,倒也不想这时候闹僵,果真亲自磨墨。吕中天提笔蘸墨,刷刷刷写下字据,按上指印,差一点将那字据丢到杨俊脸上去。写完后负手转身便走。 杨俊拿着字迹小心吹干,折叠起来揣在怀里。便听走到门口的吕中天回头喝道:“请杨枢密即刻调集兵马,封锁全城城门,实行宵禁。明日一早,你我共同以皇上的名义发布诏书,召集群臣上殿。届时你必须跟我同进退。倘若有人提出质疑,或者是反对,或者散布谣言者,一律抄家抓捕。三日之内,淮王必须登基,稳定住局面。之后,再慢慢跟某些人算账。” 杨俊点头道:“放心便是。不过老夫得进宫去见一见皇上。皇上驾崩了,身为老臣,岂能不去见他一面。” 吕中天啐道:“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第一一二六章 惊惶之夜(四) 汴河岸边,黑沉沉的码头上,三艘高桅大船正静静停泊在岸边。这是三艘林家的大船。不久前杭州林家大船满载海外贸易的货物抵达京城。各商家将货物卸下运走之后,三艘大船自然不能放空回杭州,于是停在汴河大码头替商贾装运货物回杭州。 也正是因为如此,林觉才无需找到另外的船只去运载人员提前出城。 在和沈昙和马斌在裕德楼简单交流之后,林觉做出了即刻开始撤离的决定。几人都认为,局面的恶化是肯定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在得知林觉要将很多人一起带走免受牵连的决定之后,沈昙和马斌都认为这么做是不明智的。 林觉要将两家大剧院中的数十名女子和一大批林家伙计一并撤离京城,而且还有林家家眷以及随行众人的家眷。这当中老弱妇孺太多,这只队伍会严重拖累行动。一旦遭遇拦阻和追击,这几乎是致命的。马斌和沈昙对此甚为担忧,认为这么做是行不通的。 但林觉的想法不同,林觉一直都是奉行着保护身边每一个人的想法,但有可能,绝不会丢下他们不管。这些人都是依附于林家存在,关系紧密。丢下他们,势必会让他们遭受牵连。当初青教作乱之时,应天府局势吃紧的时候,林觉都还去派人救援郑暖玉她们,由此可知林觉的行事原则。不抛弃任何一个身边人,这是林觉坚持的原则。也正因如此,林觉身边团结了一批忠心耿耿之人,便是因为在林觉身上,他们感受到了仁义和尊重的力量。 但林觉也不得不考虑实际的问题。所有人该带走的人都带走的话,那是一只庞大的队伍。充斥了女眷孩童和老者,那将无法承受任何的攻击,而且无法保护他们周全。这次撤离不是送死,而是逃生,所以必须要确保绝大部分人安全撤出京城。 鉴于对局面的考虑和现实情形的考虑,林觉决定即刻开始撤离人员和物资。三艘大船是现成的,趁着天黑的掩护,趁着城中尚未戒严,城中局面尚未恶化,必须立刻将所有行动不便的老弱妇孺和大批的金银细软物资都撤走。 于是乎,从初更过半开始,一辆辆的马车悄无声息的从黑暗中驶来,一群群的人下车上船,一箱箱的物资搬运上船。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的黑暗之中进行着,没有灯火和喧闹,每个人其实都或多或少的意识到了局面的严重性,都遵照着林觉的吩咐行事着。 从大剧院中撤离的人员足有一百六十多人,加上他们的家眷和行礼物资,足足装了一艘大船。装满之后,林觉即刻吩咐开船,目送第一艘大船往西而去。 紧接着登第二艘船的是林家众妻妾婢女仆役以及林家护院的家眷们。林家众妻妾虽然极不愿意离开林觉先走,特别是小郡主郭采薇,她希望能留下来。 因为她既牵挂留下来的林觉的安危,而且她也担心王爷王妃和王府的安全。所以她掉着眼泪希望能留下来跟林觉一起走。 林觉断然拒绝了她的要求,除了白冰,所有林家妻妾都必须此刻离开。还有林觉积攒多年的很多重要物资,都必须上船运走。只有这些人都出了城,林觉才能安下心来。林觉告诉她们,自己必须到最后一刻,事不可为之时才能离开。不仅如此,林觉还有其他的人要去救援,还有一些临走前想做的事情要去做。让她们安心出城,不出意外,明日上午便能在百里之外的大船能够停靠的最后一个码头处相聚。 第二艘大船装运了足足一个时辰,人员倒是并不太多,林家妻妾和部分仆役婢女以及护院的家眷们加在一起不到一百二十人。但是装运物资花费了许久的时间。一大车一大车的沉重的箱笼被装运上船,有的是众人携带的金银细软衣物用具,有的是贴着封条上锁的不知名之物。出海贸易的大船容量极大,船舱里更是既深又阔,但即便如此,这些东西居然装满了大半个船舱。 二更过半,林觉才挥手下令开船。众妻妾站在船头无声洒泪,林觉也是心中有些难受。虽然他说的轻松,但他也不知道此一去究竟会发生什么?还能不能再见到这些人。 但林觉没有时间儿女情长。就在第二艘大船启航后不久,林觉等人刚刚回到宅前,便听得城中突然喧嚷了起来。街道上有兵马开始呼喝奔跑,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般。林觉派人去打听,很快消息传来,禁军开始封锁街道,设置关卡了。 林觉悚然而惊,他知道,杨俊应该已经投入了郭旭的怀抱。他们之间已经谈妥了协议了。虽然这在意料之中,但来的如此之快还是让人咂舌。杨俊好歹也是郭冲最为倚重的臣子之一,将大周的兵马大权交在他手上的人必然是最受信任的人的。然而,政变一起,杨俊甚至没有做出任何的姿态,便倒戈拥立郭旭了。这不得不让人感叹人性之善变和现实。 当然,站在杨俊的角度上来想,这是他最为明智的选择。他本就是拥戴郭旭的,郭冕登基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现在郭旭谋逆篡位,岂非正好遂了他的心意。况且,利益当前,利益面前什么都是扯淡,杨俊这样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显然会选择双赢的局面而非去逆而行之。只是这样一种做法,在外人看来,不免心寒。人走茶凉,诚不我欺。 不久后,内外城城门被封锁的消息也传来,整个京城已经在很短的时间里被控制了起来。动作之快,确实有强国禁军的风范。只是对于林觉等人而言,局面骤然间变得紧张了起来。 郭冰孙大勇等人对离开的两艘船的安危不免担心起来。林觉倒并不担心。他知道,今晚马斌会去西水 门亲自当值。便是为了方便林家船只的进出。况且,连马斌自己都将妻儿护送上船离开,他又怎么会让船只出不了城。 两艘船已经离开相当长一段时间了,现在应该已经出城了。如果遇到麻烦的话,马斌早就会来通知自己了。现在要担心的反而不是出城的两船人手,而是留在城中的这些人了。林觉本希望办好了事情之后城中尚未有变故,那便可以乘坐第三条船离开。可现在这一切显然是做不到了。 不久后,另一个让人紧张的消息传来。林宅周围出现了不少禁军兵马的身影。他们在距离林宅周边的路口设立了密集的关卡,并且聚集了七八百名禁军于此。很显然,这是针对林觉而来。但好在他们没有做什么,似乎只是监视为主,也没有来骚扰。这让众人稍稍放下心来。看起来,还没到不顾一切撕破脸皮的时候,篡位之事似乎还欠缺了些步骤和火候,吕中天郭旭杨俊等人似乎还要布置些什么。 林宅之中,空旷而杂乱。大部分人撤离之后,林觉的身边只剩下了白冰和六十多名护院兄弟。林觉将所有人叫到了二进一座院子里,这里平日禁止闲杂人等进入,是个神秘的院子。林觉有事没事便会来此,一呆便是半天时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金屋藏娇呢。 推开院门,院子里整整洁洁,就是一个普通的小院。林觉让所有人进了堂屋里,众人看到屋子里堆着三只大铁箱子,都上了锁。 林觉掏出钥匙开了铁箱子上的锁,转头对众人道:“诸位兄弟,局面已然极为恶劣的。我觉得是时候给你们装备一些新玩意了。你们不是一直对我手中的火器很好奇么?今日,我便正式给你们配发火器。因为,我们要离开京城的路会很漫长,会很艰辛,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这些火器或许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众人大喜过望,他们对于林大人手中的火器一直都很羡慕。见识过火器的威力之后他们都渴望能够拥有这样的火器。但知道造价高达上千两银子,每一发火药囊都要一两银子之后,他们明白这样的东西是装备不起的,所以虽有想法,却没敢真的希望能实现。但现在,林大人居然为众人准备好了,简直是惊天大喜。 林觉探手入内,一柄柄的取出火器来,珍而重之的交到孙大勇的手里,再由孙大勇授予护院兄弟手中。两只大铁箱子里共有八十三只王八盒子火器,那是林觉在京城数年时间一件件造出来的。这件院子里,林觉将在京城各大工坊制造出的散件一批批的运回来,零件配足之后亲自组装起来。每一柄火器都是林觉亲手组装而成,并且亲手制作药囊的。这也是林觉一旦有了空闲便躲在这小院子里的原因。 这一切耗费了数年时间,花了足足十五万两银子。 第一一二七章 惊惶之夜(五) “多余的你们可以暂时配备两柄,城外护送船只的兄弟们见了面再分发给他们。”林觉吩咐道:“这里有火器使用的注意事项,你们拿去好好瞧瞧,不要伤了自己人。火器的威力之大你们也知道,要慎重对待。谁出了错,火器便全部收缴回来,再不授予了。” 林觉递过去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火器使用和保管须知,包括击发前后的准备和保养收藏领用制度。他原本就打算建立一只火器卫队的,所以这些都是他拟定并亲自书写的东西。火器的使用并不复杂,只是需要态度慎重,毕竟是大凶器。 “每人配发五十枚火药囊,足够你们用了。还有这些闪光弹,每人十枚,关键时候可用。”林觉沉声道。 每个人都领到了牛皮小袋装着的一袋子闪光弹,这东西孙大勇见识过。那日林觉在书房展示弓索时这闪光弹他亲自试验过。此物掷地爆裂,生出剧烈的白光和烟尘,可暂时让人目力丧失,作为遁走的利器,甚是实用。 “冰儿,这一柄是你的火枪。我知道你不爱火器,但人人都有,你身为保安队长怎可没有火器?瞧,我特意为你打造的,枪身上还雕刻了花纹,镶嵌了些闪亮的玩意儿。你若不用,拿着把玩也是好的。”林觉最后拿出了一柄镶金带彩的精美火枪来递给白冰。那火枪明显是精心制作过的,打磨的圆润锃亮,后柄是黄金打造,枪管外侧镶嵌着彩色的宝石,在灯光下不灵不灵的闪烁着光芒。众护院看看这只火枪,再看看自己手里黑不溜秋的玩意儿,顿时自惭形秽之极。手里这家伙什实在是丑上了天,模样又怪,和那只枪比起来,简直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 白冰笑着接过来,把玩一番道:“很漂亮,我喜欢。这枪可不能用来杀人,我留着当纪念物便是。你不用给我药囊,没有什么是我青笛刃不能解决的。倘若我依赖这些火器,我的武技便无法精进了。” 林觉点头道:“说的也是,若逼得你也用火器之时。我们恐怕也已经都糟糕了。好了,各位兄弟,我该出发了。孙大勇,选二十名弟兄跟着我,我要出去办点事。” 孙大勇愕然道:“大人要办什么事?外边现在寸步难行,大人这是要去做什么?” 林觉道:“还有人要救走,我必须去接他们来府里。其余人等留在府中等待小王爷他们的消息。必须要等到他们的决定,我们才能离开这是非之地。” …… 夜色之中,十几骑冲出林府,沿着巷子往相国寺大街驰去。巷子口,百余名禁军兵马已然设置了关卡,拒马重重,拦住了去路。 林觉一马当先,冲到关卡之前,勒缰时五花马嘶鸣人立。林觉在马背上厉声道:“移开拒马!” 一名禁军校尉上前拱手道:“林大人,城中已然禁严,任何人不得上街。林大人还请回府。” 林觉喝道:“禁严?谁下的命令?皇上的圣旨么?” 那校尉忙道:“是枢密院的命令。” 林觉冷声道:“你莫非不知我是谁,我乃大周 三司使,可不受你枢密院所谓的禁严令限制。再者,即便皇上下达的圣旨禁严,那也禁严不到朝廷官员身上。移开拒马,本官有公干。耽搁了公务,怕是你承受不起。” “林大人……”那校尉为难的迟疑道。 林觉二话不说,挥动马鞭照着那校尉的头便是一鞭子,叱骂道:“没规矩了,连本官的路也敢挡。” 那校尉被一鞭子打到身上,周围众禁军纷纷高声喝骂,举着兵刃便要上前。 林觉大笑道:“好,我倒要看看今日你们这群狗东西敢拿本官怎样。也不去打听打听,莫说你们,你们杨枢密在这里,我照样打你们。谁不要命便拦着路。识相的便让开道,不然便不是鞭子伺候了,而是刀剑开道了。” 林觉话音落下,后方孙大勇等十余名护卫沧浪浪抽出兵刃,气势汹汹作势便要火拼。 那校尉虽然心中恼怒,但他却并不想起冲突。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封锁林宅周边街道,监视林府中的动静。作为这一级别的将领,他并不知道朝廷里发生了什么事,虽然突然的禁严让他心里有些疑惑,但是具体原因尚未可知。林觉乃朝中重臣大员,禁军虽不受林觉管束,但是也不敢对林觉不敬。倘若真的火拼起来,伤了这位林大人,自己可犯不着。 “林大人切莫动怒,大伙儿都别乱动。林大人,卑职这也是例行公务。还请理解则个。”那校尉忙道。 林觉喝道:“你是公务,我的不是公务?你的事能大过我的事?你们在我宅前巷子口设关卡,这是要囚禁于我么?谁给你们的胆子?本官不想计较这些,本官现在要去办事,我只问你一句,让不让开?” 林觉说着话,将马鞭交于左手,右手缓缓的抽出腰间配刀。作为文官,身上常挂着一柄配刀的人怕也只有林觉了。很多人都知道这位林大人文武双全。平叛之时率数百骑冲万人阵,那是个不要命的主儿,眼前这禁军校尉自然知晓。他知道再这么闹下去,林大人会真的动手。 快速的权衡了一番,那校尉拱手道:“既然林大人有公务,卑职自当放行。林大人莫要恼怒,我等其实是奉命而为,对于林大人没有丝毫的轻慢之意。还请理解。” 林觉点头道:“我理解,我不计较。我有要事在身,不能再跟你多啰嗦了。移开拒马!” 那校尉点头,一摆手,禁军们纷纷上前抬走拒马,留出一条通道。林觉挥鞭打马,十几骑飞驰而出,一阵风般的去了。 那校尉呆愣半晌,立刻对众人道:“我去禀报赵副将,你们在这里守着。他娘的,摊上这么个破差事。两头不是人。” 从相国寺大街往南,拐入汴河大街,短短五里的路途,遭遇了三道关卡。其中两道关卡的侍卫步军司兵马所设,守卡将领皆是林觉当初平叛时熟识的马步军兄弟,虽然林觉已经不太记得他们,但他们却还是记得林觉。所以并未刁难,简单询问了两句便即放行。 在临近行船街的街口,倒是又碰上了一名愣头青,硬是要拦下盘查。这是侍卫马军司 的兵马,跟林觉并不熟悉。不过,当林觉的态度比他还要强硬时,这帮人还是认怂了。一来,这戏戒严兵马并非得到具体的讯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的任务只是控制街市,禁止百姓在街市上乱逛,应付可能发生的乱局。二来,林觉的身份也让他们不敢造次。林觉不但名噪天下,而且还是大周三司使,梁王府的郡马爷。更传言他是皇上失散的公主的夫君。这些普通的将领,岂敢跟他正面硬刚。除非上面下了死命令,否则他们绝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 一行人进了行船街巷子里,在一间宅院前下了马。其余人留在院子外,林觉带着孙大勇和白冰上前叩门。不久后,院子里有人提着灯笼出来开门,口中叫道:“谁呀,这大晚上的。” 门开处,杜微渐消瘦的脸庞出现在门缝里。见林觉带着一群人站在门口,杜微渐吓了一跳。 “杜兄!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搅你了。”林觉笑道。 杜微渐忙还礼道:“没事没事,我还没睡呢。林兄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么?” 林觉点头道:“大事,进去说。” 杜微渐忙将林觉请进屋中,孙大勇带着众护院散布院子前后警戒。 烛火跳跃之下,林觉将发生的事情快速的跟杜微渐说了一遍,杜微渐惊的双目圆睁,半晌说不出话来。 “杜兄,事情便是这样。现在城中已经全部戒严,侍卫马步军已经封锁了城门。这说明枢密使杨俊已经加入了篡位的郭旭一方。我想,明日一早,郭旭便将被拥立为帝。我已经决定要离开,我既无法扭转局面,也不想死在这里,所以我会离开京城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但我不能留下杜兄在此,所以此刻前来便是接杜兄和我们一起走的。杜兄你意下如何?”林觉轻声询问道。 杜微渐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半晌后恢复了过来,一拳砸在桌上,怒骂道:“好个郭旭,居然敢篡位杀兄,威逼皇上。简直大逆不道。太子之位他没有得到,便用这种手段去抢,简直让人愤怒不齿。还有吕中天和杨俊,身为朝廷重臣,居然充作爪牙帮凶,极其恶劣可恶。此例一开,今后还有何朝廷规制可言?从此后我大周岂非要靠武力夺位,萧墙生祸,必生大乱。可悲啊,无耻啊,可恶啊。” 林觉点头道:“杜兄且平息心情,事已至此,已无挽回。据我估计,皇上即便不死,也将被威逼退位。我想他们之所以还没对我们动手,必是还没找到体面的说辞。皇上倘若拒不传位,他们无法让天下人信服的传位理由,他们便要费些周折。不过这一切不会长久,即便皇上不传位,郭旭登基也是不可避免的。那之后,便是一场大清洗了。毕竟你也知道,我们都是支持郭冕当太子的,都难逃清洗。” 杜微渐沉思片刻,抬头道:“林兄,我不能走。其实我很想劝你也不要走。咱们的想办法去救皇上,去匡扶正义啊。此刻一走了之,怎对得起皇上的信任,怎能称得上是忠义?即便是死了,那也落得忠义之名。一走了之,那不是逃跑么?” 第一一二八章 惊惶之夜(六) 林觉愣了愣,对杜微渐的话他其实并不意外,杜微渐是那种一旦给予他尊重,他便会全力报答之人。性子刚直,甚是带有一丝幼稚。回到京城之后,杜微渐一心一意的办事,京东西路赈济的事情做的很出色,三司副使的职位上也做的很用心。这一切都是报答自己的知遇之恩和皇上的恩典。此刻朝廷发生变故,皇上生死未卜,要他跟自己走,他显然是心中不甘的。 “杜兄,你没看出来事不可为了么?留下来只有一个结果,那便是被清洗,被冠以各种污名杀死。你认为这是逃跑,我却不这么看。无谓的死亡对于事情没有任何的好处。”林觉耐心劝解道。 杜微渐皱眉道:“不做任何尝试怎知结果。况且……郭旭难道敢弑君?皇上一定还活着。他难道也敢对我们下毒手。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啊。” 林觉很想斥他幼稚,但还是耐心劝解道:“杜兄想想我的老师方先生和严大人他们的下场吧。吕中天吴春来他们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的。你跟他们谈底线,无异于跟强盗谈道义。郭旭不久前还试图袭击杀死我和我全家人,我看透了这群人了。听我一言,不要抱着不合实际的幻想,跟我一起离开。” 杜微渐道:“但离开了又能怎样呢?离开了,对事情便有好处么?我当初已经逃避过一次了,这一次我不想逃避了。林兄,我感激你,杜某这一生的知己好友唯你而已。你这时候还想着我,我真的万分感激。可是我不能走。林兄你可以走,毕竟你有家眷妻儿,如果遭受清算,会满门皆墨。但我不同,我孤身一人,并无家眷,无牵无挂,我什么都不怕。我要留下来,而且我要去揭露事实,斥责郭旭吕中天杨俊他们。希望林兄能够理解。大周糜烂至此,我要以此权我的忠义。” 林觉听出来了,杜微渐在自己的劝解下应该已经明白留下来必死无疑了。但他还是不愿走,他对自己的这条命已经不在意了,他要的是他心目中的忠义之行,哪怕是死。林觉不能斥责发愚蠢,这或许正是很多人所赞颂的忠义,正是许多人推崇的不可为而为之。本质上来说,杜微渐和严正肃方敦孺他们何尝不是同一种人。 “杜兄!”林觉还待再劝。 “林兄,莫要说了。你要走便赶紧走,否则怕是走不成了。林兄是有大智慧大能力之人,将来一定要让大周重回正轨。而我,则是微不足道之人,林兄莫要为我费心,不要耽搁时间了。林兄,杜某在此送别林兄,舍下无酒,便以茶代酒,拜别林兄了。”杜微渐打断了林觉的话,端起茶盅来向林觉示意。 这既是送客之意,也是拜别之礼。林觉端着茶盅心中甚是纠结难受。他并非不理解杜微渐的举动,但他认为这样是不值得的。杜微渐可以这么做,自己却绝对不会这么做。不仅是自己身边这些人的性命,就算自己孑 身一人,林觉也不会留下来送死。这或许便是自己身为穿越之人跟这个年代的人思想上的截然不同之处。或许杜微渐认为这样可以成就他的内心,他留下来可以求得心安,可以证明自己的忠义。既如此,自己又何必强人所难。 林觉默默出了屋子,回转身来,看见杜微渐呆坐在椅子上的身影。林觉似乎看见杜微渐的脸颊上有两行在烛火下闪亮的东西,杜微渐似乎在流泪。忽然间,杜微渐转头噗的一声吹灭了烛火,整个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杜微渐的身影也融入了黑暗里。杜微渐不希望被林觉看到他的眼泪,但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院子里微光中的那个身影,看着他转身阔步而去,走出院门。 杜微渐在黑暗中站起身来,朝着漆黑的门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心中道:“林兄,永诀了!” 屋外,孙大勇等人见林觉走出来,忙朝林觉身后张望,没看到杜微渐的身影,不免疑惑道:“大人,杜大人呢?” 林觉摆手道:“上马,去杨秀杨大人的住处。这一回见到杨大人之后,大勇你安排两个兄弟直接将他拿了上马带走,我什么话也不想跟他多说了,我受够了。” 众人愕然。林觉已然飞身上马,策马而行。众人忙纷纷上马,追随而去。 …… 西北湖畔,王府门前。数千兵马正在集结。千余名王府卫士和小王爷郭昆所辖的侍卫步军司近六千兵马已然集结于此。 青石台上,梁王郭冰和小王爷郭昆都全副武装,盔甲兵刃齐全的站在上面。梁王身上穿着他许久没有穿过的盔甲,虽然体态有些臃肿,那盔甲也有些不合身了。但是他站在那里,依旧有威风凛凛之势。 从裕德楼回来之后,王爷父子再一次进行了一次认真的长谈。他们认为林觉的话不无道理,杨俊一定会拥立郭旭,加入吕中天一派之中。所以局势会变得很危险和恶劣。但同时,这一对父子也达成了共识,他们认为这绝对是一次绝佳的机会。他们父子蛰伏多年,等待的便是像这样的机会。 现在郭旭篡位,太子被杀,皇上生死未卜。此刻登高一呼,必然会让忠诚之士云集于麾下。他们要攻入皇宫之中,杀了郭旭,最好郭冲也死了,那么大周江山便只能是郭冰一派来执掌了。 这一对父子多年来蛰伏行事,小心翼翼,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但现在,他们终于有了昂首向前的机会,也鼓足了行动的勇气。因为,距离皇位只有那么短短的一步,不必做大量的谋划,不必有太多的经营。眼下正是他们的一次机会。他们相信,只要他们打出旗号,将宫闱之乱的真相告知天下人,便会有无数的人支持他。守卫皇宫的殿前司兵马也会倒戈投降,加入他们。 让他们有这样的勇气的不仅是道义上的制高点,更因为小王爷郭昆的职位。身为 侍卫步军司指挥使,郭昆手中握着兵马。虽非全部的步军司兵马,但郭昆计算过,他可以调动的兵马多达六七千人。这便是底气。在郭冰父子看来,三衙兵马之中殿前司虽然地位最高,装备最好,但却是最无战斗力的那个。因为是拱卫皇宫,所以并没有实战机会。况且因为是近侍兵马,被很多人当做是进身之阶,所以充斥着各种官员皇族子弟,这些人都是来镀金的,打仗是不成的。 所有这些,都是事情成功的因素。给了他们父子奋力一搏的底气。更何况,一旦胜利便可一夜之间得到大周的皇位,光是这一点,便足以让他们父子甘冒这一生最大的一次风险了。 沈昙皱着眉头率领千余名王府卫士站在队伍里,他本希望在午夜前劝服王爷和小王爷跟随林觉出城的。可是,他甚至没有机会开口劝说,王爷父子便已经商议决定了。沈昙相信林觉的判断,他知道这么做是几乎没有胜算的。但他知道,此刻如果他去劝说,王爷父子会毫不犹疑的杀了他。会认为他动摇军心。 “众将士!”郭冰站在青石台上朗声开口了。 乱哄哄慌乱议论的士兵和卫士们静了下来。 “众将士!你们怕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王告诉你们,淮王郭旭谋反了。就在黄昏时分,他杀了太子,软禁了皇上,意图篡夺皇位。他的帮凶吕中天为他策划了一切。殿前司指挥使赵元康是吕中天安插在皇上身边的奸细。这次篡位行动是精心策划的大阴谋。皇上现在生死未卜,我大周江山岌岌可危。眼看便要被弑父弑兄的逆贼所攫取,被不忠不义的逆臣所荼毒。当此之时,本王身为皇上之弟,责无旁贷要救出皇上,清除叛逆。故而,本王在此宣布,今晚我们要攻入皇宫救出皇上。诸位都是忠义之士,为了皇上,为了我大周江山社稷,为了诸位的忠义,我们要血战到底。本王在此承诺,今晚平息了逆贼篡位之后,在座诸位都将得到极为丰厚的褒奖,护国之功,拜官封爵,高官厚禄都是应该的。我正义之兵,必将所到之处尽皆披靡。” 郭冰的口才还是不错的,短短几句话调动起了众人的情绪。他们震惊于宫闱之乱的同时,也生出了痛恨之心。更何况有巨大的利益在前,自然蠢蠢欲动。郭冰也可以淡化了对方的实力,完全不提对方兵力数目比自己多的事实,他需要的是给这些人打鸡血,而非是给他们泼凉水。 “昆儿,你说两句吧。”郭冰转头对郭昆道。 郭昆挺胸上前扫视全场,将手中长剑当天一挥,喝道:“什么都不用说了,救出皇上,护我大周。诛杀逆臣贼子,就在今夜。出发。” 加上王府卫士在内近七千兵马从梁王府前开阔的广场开始开拔前往皇宫。虽然只有七千人,但是整条大街全是兵马的感觉还是让人感觉颇有威势。 第一一二九章 惊惶之夜(七) 王府距离皇宫本就不远,中间只需经过一条往东的横大街。长街开阔,七千兵马如潮水一般奔涌向前,速度极快的冲向皇宫所在之处。按理说这大街上应该有兵马封锁才是。但是,此刻这条大街上却空无一人。路上也干干净净。风灯摇弋着,前方大街地面的青石板反射着幽暗的光芒,显得寂寥而空旷。 就在距离大庆门前大广场还有里许之遥的地方。突然间,大队人马被前方路面上堆积的小山般的杂物所阻拦。地面上堆满了拒马沙包以及大堆的柴草等物,将通向大庆门广场的路口完全封死。 郭昆闻报,心中疑惑。策马上前查看,发现都是些拒马柴草等物时,当即下令兵士将这些物事离开。就在此时,斜前方的屋顶上方,一只冒着火苗的火箭划破夜空,带着长长的轨迹准确的落在一堆柴草上。轰然一声,大火爆燃。那些柴草之物都是浸透了油脂的,见火便着,轰爆而燃。 众人大惊失色,连忙往后便退。幸而退的及时,但见那八九堆柴火迅速被引燃,形成了一道汹涌的火墙,将整条道路的进口拦住。倘若退的慢些,必有兵士被火烧死。 火势冲天,照亮了方圆百步的距离。距离数十步外,都能感觉到烈焰灼烧,熏得人身上滚烫,不得不转身躲避。 正混乱中,左侧屋顶上方,有人朗声说话。 “小王爷。你们率这大批兵马要去何处?” 众人仰头看去,目力锐利的立刻认出了那是谁?相聚数十步外的屋脊之上,杨俊带着几名将领站在那里。 “杨枢密,原来是你。”郭昆冷声喝道。 杨俊道:“正是老夫。郭昆,你还没回答本官的话呢。本官下达的命令是,京城马步侍卫禁军即刻封锁城中道路和城门,实行宵禁。但本官没记得调动你所部人马啊。你怎么带着这么多兵马聚集于此,这是要去哪里?” 郭昆冷笑道:“少装蒜。杨俊,你身为大周枢密使,皇上待你不薄,今郭旭和吕中天篡位谋逆,你不去救皇上,反而和他们沆瀣一气。你对得起皇上的恩宠么?你配得上皇上倚重你,让你当大周的枢密使么?” 杨俊脸上的笑容敛去,沉声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分明是你自己想要叛乱谋逆。郭旭可没有谋逆篡位,是皇上主动传位于他的。皇上正是因为你们的谗言才立晋王为太子的。现在皇上该主意了,皇上要传位给淮王了。皇上已然下旨,明日一早便将昭告天下。我封锁京城,便是不希望此事造成混乱。郭昆,倒是你,想趁机作乱是么?” 郭昆大笑道:“原来你如此无耻,你是我见过的最无耻之人,比 之吕中天和郭旭,你更为可恶。你以为宫中的事无人知晓?钱德禄拼死出宫将消息已然禀报我们知晓。什么传位于郭旭?胡说八道。我不知道,没有国玺的传位诏书有没有用。要国玺,怕是要找我了。慢说明日早朝,便是后天大后天,传位诏书上也还是没有国玺大印吧。” 杨俊冷笑道:“国玺算什么?那东西随随便便就可以刻出一个来。你得了国玺便以为可以趁机当大周的皇帝?怕是想多了。杨某奉劝你即刻回转头去,安分守己,等待新皇即位。你是皇亲,将来皇上也不会太怪罪你。倘若你执迷不悟,嘿嘿!” 郭昆怒道:“那便怎样?莫以为几堆火便能挡住我们。要冲开这火墙易如反掌。待我攻入皇宫之中,救出皇上来,再将你们这群乱臣贼子一个个的凌迟枭首。” 杨俊呵呵而笑,喃喃的念了几句‘乱臣贼子’这个词,忽然间面色变冷,冷声喝道:“小王爷,既然你执迷不悟,便不能怪老夫了。本来老夫还想着劝你回头,不愿攻击你。若是按照别人的建议,早已对你们不客气.可是好言难劝该死鬼,你既然不识抬举,便怪不得他人了。来人!放箭!” 杨俊话音落下,身后大旗挥舞,下一刻,长街左右的屋脊上方冒出了无数的人影。他们弯弓搭箭,对着街道上密集的人群开始洒下箭雨。街市虽宽,但人实在太多了,密密麻麻的全是兵马。那些弓箭手根本连瞄准都是奢侈,箭支射下,箭无虚发。下方一片惨叫呼喊之声,所有人的都无可躲避,因为哪怕是躲在周围店铺的角落里,也逃不开对面屋顶上的箭支。 密集的箭雨打击瞬间造成了巨大的死伤。兵马大乱。情急之中有人叫道:“进店铺,进两侧的店铺。” 众人如梦初醒,呆在长街上自然是活靶子。何不冲进店内去躲避。然而很快他们便大惊失色。这条街上,几乎所有的店铺的门都被锁的死死的,窗户也全部用厚木板钉死,就像是有人刻意为之一样,就是要让人躲无可躲。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郭昆也同时意识到,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伏击。杨俊早就预料到自己会起兵攻打皇宫,所以在大街上选取了这一路段进行伏击。两侧屋脊上埋伏下大量弓箭手,店铺和百姓的屋子也都被提前钉死了门窗。这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阴谋。 “撤!往后撤!”郭昆大喊道。 中了埋伏之后,郭昆心中颇为慌张,也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其实这个时候该做的不是撤退,而是立刻冲破火墙拒马,冲到前方大庆门广场上的开阔地带。后撤是最不明智的作法,因为即便往回撤,两侧也依旧是高大的店铺房舍,依旧是如峡谷地带的伏击 地形。杨俊的弓箭手一样可以大量射杀己方兵马。 果然,撤退的命令一下达,兵马立刻陷入了极大的混乱之中。前后队拥堵在一起,前队急于逃离弓箭的屠戮,后队又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人马杂沓拥挤,哭喊叫闹之声震天。很快便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箭支嗖嗖,无情浇下。每时每刻都有数十人倒在箭雨之中。伏击进行了不到盏茶时间,被箭雨射杀的兵马已经高达千余人。以这种速度,不到一炷香时间,这七千人都得全部死在这里。 好在后方的兵马终于开始朝后撤退,整支兵马也得以沿着长街往后撤离。或者说那不是撤离,而是溃逃。所有人丢盔卸甲,抱着头朝后方逃窜,想逃离两侧索命的箭支的范围。整个队形已经不成为队形,完全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付出近两千人的代价后,五千兵马撤出了弓箭手的伏击圈,往后撤了三里多地。当天空中羽箭的呜呜声消失之后,所有人惊魂未定的喘息着,庆幸自己能死里逃生。然而,他们还没喘上几口气,前后方的街道上便传来了隆隆的马蹄之声。在他们惊恐的目光里,长街前后,黑压压的侍卫马军司骑兵大队已经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郭昆突然开始后悔了。他为自己的愚蠢和草率而后悔不迭。林觉反对他提出的带兵攻打皇宫的时候,他曾心里嘲笑林觉胆小如鼠,这种情形下正是大显身手的最好时机,他却第一时间便选择了逃跑这条路,实在是有负他智勇双全的盛名。郭昆想,待自己举兵成功,夺得大周皇位之时,必要将这件事时时提出来,奚落自己这位高傲的妹夫,让他知道,在关键时候,是谁才能力挽狂澜。 然而,事实是让人清醒的最好的良剂,眼前的一切让郭昆清醒了过来。原来自己所计划的只是一厢情愿的计划,自己所想要的终究是一场不切实际的美梦。自己幼稚的认为只要自己起兵,便可登高一呼所向披靡,然而自己的一切行动都被他人所掌握,自己甚至没能看到大内皇宫的宫墙,便即将要被绞杀在这里了。这一切是多么的可悲,多么的惨痛。 对面的骑兵举起了如林的长刀,马蹄不安的在青石板上刨动。所有人都紧张的咽着吐沫,心中早已胆怯无地。郭昆也明白,这一战是必败的。这种局面下,骑兵将会是无敌的存在,他们一旦发动冲锋,便将会无情的将己方已然毫无斗志的兵马碾成渣渣。但此刻,郭昆已然无从选择。 “准备!接战!”郭昆嘶哑着下达了命令。士兵们咬着牙举起刀枪。于此同时,尖利的竹哨声响起,蹄声隆隆作响,两侧的骑兵开始了他们的冲锋。 第一一三零章 惊惶之夜(八) 杨秀的住处距离杨俊的住处不远,林觉等人策马赶到之时,杨秀居然已经收拾好包裹,独自一人坐在灯下了。 见到林觉等人的到来,杨秀没有任何的意外,反而大喜道:“我就知道林兄会来救我。我东西都打点好了。再过一会你们不来,我可要去找你们了。倘若不是担心外边的那些关卡,我早就动身了。” 林觉哑然失笑。杨秀和杜微渐两人的行为截然不同,但显然自己认为杨秀要‘聪明’的多。杨秀或许是受了太多朝廷的委屈,所以对于林觉的挽救更多的是对林觉个人的感恩,对于朝廷他本无太多的忠诚。所以,当事情有变时,他便不会有太多的心里负担。而杜微渐则不同,他其实才入仕不久,踌躇满志满腔抱负,希望得到的不是林觉个人的认可,而是朝廷和皇上的认可。或者说,他还没能看清楚事情的本质,所以才会那般的理想化。 “这倒是省了我一番手脚了,我还以为你跟杜微渐一样不肯离开呢,还打算让人绑着你扛走呢。话说,你难道知道朝廷里发生了什么吗?”林觉微笑道。 杨秀点头道:“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是有些预感。城中突然禁严,这不合常理。我傍晚从衙门回来的时候,恰好看到了吕中天带着大批的人手进宫。那时我便有些疑惑了。后来我又看到了大量禁军的调动,我想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还记得前几天你跟我私下里说过的话么?我想,必是那件事发生了。” 林觉想起来了,这段时间因为太过安静,林觉心里也有些隐约的不安。前段时间他和杨秀闲聊时曾经说过自己的担心。他担心郭旭会不会铤而走险的做出一些激进的行动来。当然,最终的结论是,杨旭即便有那个想法,他也没有成功的条件。但当时林觉并没有意识到赵元康是内鬼,皇上身边的殿前司兵马已经全部为吕中天所控制。如果知道这一切,林觉和杨秀得出的便不是这个结论了。所以当时虽然有些疑虑,但终究没将这件事深究下去,也就不了了之了。 “你说的没错,郭旭篡位了,他杀了太子,皇上生死未卜。殿前司指挥使赵元康早就是吕中天的人了。现在看来,杨俊也加入了。局面已经不可逆转,所以我才来亲自接你,要带你离开。”林觉快速说道。 杨秀呆呆无语,喃喃道:“谋逆篡位,谋逆篡位啊,这是他们早就计划好的啊。可恶啊,真的可恶啊。” 林觉道:“莫说了,我们得抓紧时间,快速撤离京城。下一步屠刀便砍到我们的脖子上了。” 众人即刻出门上马,从深巷之中往大街上而去。在即将抵达街口的时候,街道上传来杂沓的马蹄声和嘈杂声。有人在大声的发号施令,大声的叫嚷着。 林觉低声喝道:“去瞧瞧怎么回事。” 两名护院下了吗,沿着屋檐下的暗影往前摸到巷子口窥探,只见大街上兵马飞奔而走,全部往北边街道而去。细听之下,远处隐隐的传来喊杀之声。似乎出了什么大事。 两人连忙回来禀报林觉,林觉闻言惊愕,众人忙策马往前,来到巷子口仔细查看,果然似乎北边传来喊杀之声,似乎有兵马在交战。 街道上的士兵纷纷往北边奔跑而去,不久后街道上便没有太多的兵士了。马蹄声响,一名将领模样的人骑着马拖后飞驰而来,似乎是耽搁了时间。 林觉轻声道:“孙兄弟去拿了他。” 孙大勇点头,快步冲出。径自拦向飞驰的马头。那马上的将领喝骂道:“让开,让开,找死么?” 孙大勇不但不让,反而快步迎了上去,马上将领喝骂着纵马冲撞而来,眼看便要撞到孙大勇时,孙大勇身子一斜,抬脚照着马头一侧飞脚踢出。但听稀溜溜一声悲鸣,夹杂着骨头碎裂之声,那匹马斜斜摔倒,顺着地面滑行数丈,挣扎不起。 马上将领身子被甩了出来,重重的砸在路上,翻滚数丈之远。幸而有盔甲护身,很快便呻吟大骂着爬起身来。 巷子里林觉喝了声彩,一名护卫低声道:“孙大哥这一脚可裂石碎碑,那匹马的头骨必是碎了。可真是厉害。” 林觉点头,他见识过孙大勇的脚上功夫,知道孙大勇这一脚之力。说话间,孙大勇已经拖着那名将领快速而来。那将领刚刚爬起身来,便遭受孙大勇重重的一击,兵刃被夺走,只能趴在地上不起来了。于是被孙大勇拖死狗一般的拖了过来。 审讯开始,几乎没有任何的逼迫,那将领便全部交代了。此人是侍卫马军司的一名将领,奉命前来左近街道传令,要左近街道上所有的兵马都往骏义桥北横街集结支援。那里正发生着一场厮杀。梁王府小王爷率兵马攻击皇宫,在横大街被杨俊的兵马拦阻,双方已经展开了大规模的火拼。杨俊命自己前来传令,让左近街市上的禁严兵马赶往支援围堵云云。 闻听这个消息,林觉惊的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料到,郭昆居然真的铤而走险去攻打皇宫了。之前郭昆提出来的时候已经被自己否决,但他还是这么做了。自己还在等他的消息,一起离开京城。结果梁王父子居然商量出了这么个结果来。 这简直太蠢了。在杨俊已然加入篡位的行列之后,整个京城禁军已然大部分控制在杨俊手中。郭昆手中能调动的兵马少的可怜,而且一举一动肯定已然被掌握。他们在横街被拦阻,那甚至都没能靠近皇宫啊,想必是被伏击了。 仔细询问了两句后,林觉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郭昆的兵马在横街遭遇伏击,溃不成军。而杨俊早已调集七八千骑兵在两头堵着他们。只要伏击得手,下一步便是骑兵冲杀,将他们彻底击溃。这个局面,便是神仙也难回天了。 “林大人,怎么办?”孙大勇等人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峻性。 林觉快速的思索着对策,片刻后沉声道:“小王爷那边是无法救援了,一切看他的造化了。我们即刻赶往王府,王爷和王妃以及家眷等人尚在,我们只能去救这些人了。” 孙大勇道:“我回去叫兄弟们来。” 林觉点头道:“你带着他们直接赶往西北湖王府,路上关卡不用顾忌直接冲破便是,我们在太平兴国寺前集合。无论救人成不成功,我们都将在此集结出城。剩下的兄弟跟我去王府救援,也许来不及,也许来得及,但愿老天保佑。绿舞的父母我已经无法搭救 ,采薇的爹娘我必要全力以赴。” 孙大勇策马飞驰而去,林觉带着其余人等飞驰往北,前往西北湖畔的王府。在抵达太平兴国寺北街广场的时候,前方已经出现了大批的兵马。广场上人马聚集,呐喊喧嚷,大批的兵马似乎在围杀什么人。 “中间好像是王府卫士,对,那不是沈统领么?”郭冰目光锐利,远远的看到了在人群之中纵马厮杀的沈昙的身影。数千名禁军士兵围攻的正是沈昙率领数百王府卫士保护的梁王爷和王妃以及数十名家眷和十几辆大车。 “杀!”林觉大喝一声,虽然只有十余骑,但依旧一往无前朝着战场冲杀而去。 连弩激射,青笛刃闪烁光芒,林觉手中的火器轰鸣作响。就连杨俊也举着一柄长剑呼喝有声。十余骑虽然人数少,但战斗力不弱。加之忽然从侧后杀来,让围攻的禁军腹背受敌,被击杀数十人后打开了一个缺口,让林觉等人冲入了内圈。 “是林兄弟,这可太好了!”沈昙浑身是血,奋力搏杀,已然觉得没有什么希望,但见到林觉带人冲杀而来后顿时精神大振。 林觉喝道:“王爷王妃可还安好?” 沈昙手中长枪贯穿一名士兵的胸口后喘息笑道:“王爷王妃安好。” 林觉点头喝道:“好,小王爷呢?” 沈昙叫道:“小王爷受了伤,在车上。” 林觉大喜。郭昆逃出来了,这便是个好消息。但由此看来,骏义桥北街的战斗怕是已经结束,郭昆聚集的人马以失败告终,甚至连皇宫的宫墙都没摸到一下。但同时,那也说明,大批兵马即将围堵过来。 就在不久前,侍卫马军司的骑兵发动了冲锋。那完全是一边倒的碾压。郭昆的五千残兵根本无法抵抗这种冲击,很快便濒临崩溃的边缘。而另外一个消息也传来,王府遭受了攻击。留守的王府卫士派人冲到战场请求救援。 郭昆红了眼,他已经失去了判断力。他居然要沈昙带着八百余名王府卫士骑兵跟他进行反冲锋。沈昙苦劝他不听,只得随他冲锋。八百骑兵根本形不成威胁,无法撼动对方的兵马,也无法为身后的步兵带来一线转机。反而在冲杀之际,郭昆身受重伤。沈昙当机立断,带着剩余的五百多卫士护着郭昆找到了横街上的一条小巷,在混乱中遁走。沿途冲破了赶来形成外围包围圈的禁军兵马,赶回王府之时,恰逢数千禁军围攻王府。 幸而王府围墙高大,箭塔等防御措施不错,留守的三百多王府卫士和一干王府护院正自苦苦支撑。沈昙赶到,率卫士将围攻的禁军冲散,即刻让郭冰和王妃以及众家眷上车,护送他们离开王府逃离。沈昙只有一个想法,将王爷王妃等人护送到和林觉汇合,有林大人主持局面,方有逃离的希望。 但围攻的兵马越来越多,数千禁军步兵将他们围堵在太平兴国寺前,让他们寸步难行。沈昙知道随着横街上战斗的结束,更多的兵马即将赶到,届时便是插翅也难逃。正自焦急之中,林觉的赶到让沈昙心中大为宽慰。虽然林觉只带来了十几名人手,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林觉来了,那便有了主心骨了。 第一一三一章 喋血黎明(一) 林觉去中间车队处看望了在车上的郭冰和王妃。王妃见到林觉很是欣喜,但郭冰似乎很是沮丧,见到林觉后长声叹息。 “怎么办?怎么办?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没人可以救我们了。本王糊涂啊,本王不该劝昆儿起兵的啊。林觉,现在全完了,全完了,我们怕是都要死了。” 林觉皱眉道:“岳父大人不要忧虑,事已至此,自责担心皆是无用。小婿定会全力保证岳父岳母大人的周全的。” 王妃在旁斥道:“你们父子就是这样,每到关键之时便颓废自责,然而又有何用?今日之果全因昨日之因,大不了都死在这里,那又如何?有什么好怕的?之前劝你们不要冒险的时候,你们父子置若罔闻,说我妇人之见。现在来说这些丧气话。林觉,你自去行事,就算全部死在这里也不打紧,但尽力为之便可。是他们不听你的意见离开,才是至如今局面,后面的事你自己做主,不用来问王爷了。” 林觉心中佩服,关键时刻,王妃倒是颇有胆气,倒有几分女中豪杰之态。他也不愿听郭冰的自责丧气话,自己也没空听。紧接着来到后车之中探视郭昆,只见几名女子正拥在郭昆身旁哭泣。郭昆身上全是血,面如金纸正陷入昏迷之中。显然受的伤很重。林觉也无暇检查伤势,只得放下车帘上马。 转头看去,后方除了家眷的车辆之外,还有十几辆堆得满满当当的大车。几匹马拉的都吃力的很,还有仆役在旁帮着推车。林觉策马过去,高声问道:“这车上都是什么东西?” 一名王府管家叫道:“郡马爷,是些金银细软之物。” 林觉吁了口气,点点头,策马而回。外围战团激战正酣。林觉等人冲开的缺口迅速被填补,赶来的兵马越来越多,现在反而林觉等人也一起被困在中间了。 沈昙见林觉赶回,喘息着问道:“麻烦了,我们怕是冲不出去了。” 林觉道:“我有办法,你撑住。叫几名兄弟跟我来。” 沈昙忙叫了几名卫士跟着林觉身后,林觉策马而回,来到十几辆装满金银细软等物大车前吩咐了几句,几名卫士和林觉一起动手,跳到大车上去,割断捆绑的绳索,将上边的箱笼踹了下来。再挥刀砍开箱笼,抬起来冲向后方厮杀之处扔了出去。 “哗啦啦!”箱笼散开,满地黄白之物洒了一地。 “快抢金银珠宝啊,谁抢了便是谁的。”林觉大声叫嚷起来。本来还在冲杀围攻士兵们立刻如狼似虎的扑向地上的金银,拼命的抓着往怀里塞,场面顿时乱成一团。领军的将领们都约束不住了。 “哗哗哗哗,哗哗哗。”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细软之物被王府卫士抬着抛向地面,满地全是金银珠宝等物,原本还有些士兵能够忍得住,但见遍地金银财宝,便是神仙也要动心了。 哄抢从小范围迅速弥漫到大半个广场。从几十人参与哄抢到数百上千,最后所有作战的士兵都已经无心作战。一个个像是桌下等着骨头的狗一样,眼冒光芒等待林觉等卫士的将金银之物抛洒出来。 林觉一不做二不休,命人将剩下的七八辆金银细软的车辆掀翻在地,满地的金银滚落。禁军士兵们如狼似虎的扑上来,林觉等人策马离开,满意的看着周围两侧士兵们蜂拥而来参与争抢。 “杀!”前方的沈昙发出 怒吼,王府亲卫们集中力量冲向前方,将数百名保持自我的士兵冲散,终于冲出了泥潭般的围困,第一次冲出了太平兴国寺广场,踏上了往南的长街。 …… 然而,虽然冲出了包围圈,但只是暂时摆脱了禁军兵马的纠缠。沿着长街往南只冲出里许之地,后方便已经有了动静。 林觉勒马回望,但见长街之上,无数兵马从北边街口奔涌而来。铁骑起落,骤如急雨。黑压压的骑兵如潮水一般涌来,正是横街战斗结束之后,杨俊等人率领的大队兵马来援。 面对大队骑兵追来之势,众人心中尽皆胆寒。数千骑兵猛冲队形,绝非己方这数百人所能抵挡。沈昙等王府卫士的脸上现出了绝望的表情。 “沈统领,你护送王爷王妃车驾先走。留下三百兄弟跟着我阻击骑兵。”林觉沉声道。 沈昙摇头道:“林兄弟,还是你带着王爷王妃他们先走,这里我来抵挡一阵。我是王府卫士统领,理应是我来抵挡他们。” 林觉笑道:“你有把握挡得住他们?” 沈昙咬牙道:“挡得住也要挡,挡不住也要挡。大不了死在这里。” 林觉呵呵笑道:“死谁不会?死了还说个屁?我可不想死。莫看对方骑兵人多,然而这样的街道可只允许他们二三十骑并行冲锋,那不是送饺子么?” 沈昙愕然道:“莫非林兄弟有退敌之策?” 林觉呵呵冷笑道:“退敌之策倒是没有,可我也有我的手段。而且,我的援军也到了。” 林觉朝车队前方一指。但见数十骑从前方街口飞奔而至,正是从林宅赶来的孙大勇等六十余名林家护院。沈昙开始还以为是的大队兵马,待看清只有六七十人赶到时,咂嘴苦笑不已。 “多了这几十名兄弟,怕是也无济于事啊。” 林觉大笑道:“那是你的看法,多了这几十名兄弟,我便如虎添翼了。沈大哥,既然你认为我们无法逃脱,何必抛弃一切顾虑生死一搏?立刻让卫士们准备好弓箭,我知道你们配备有强弩,此刻正需要强弓劲弩阻击。快些下令吧,他们冲过来了。” 沈昙本就不是怕死之人,他说的话也不是怯战之意,只是对无法保护王爷王妃等人脱险的遗憾。说到拼死而战,他可半点不怵。当下高声喝道:“所有人听着,现在起,王府所有人等,皆听郡马爷统一指挥。我沈昙从现在起也只是郡马爷麾下一卒。咱们听郡马爷调度,死战到底,绝不当孬种。听到了么?” 众卫士本就没人以为今天能活着,这些人都是王府卫士之中的精锐。梁王郭冰被从亲王爵位降为郡王之时,府中数千卫士经过一次大精简。精挑细选留下一千多忠心耿耿且武技高强的人手,因为超出员额,林觉府中收了一百多人,剩下的有百余人甚至愿意以仆役护院的身份留在王府效力。这帮人全部是悍不畏死的精锐人手。正因如此,他们才能挺到现在。一般人,在这种状况下早就崩溃了。哪里还有半点战斗之力。 孙大勇等人飞骑赶到,见此情形连声抱歉道:“公子恕罪,我们被关卡上的兵马阻隔了一时,不得不跟他们周旋了一会,来晚了,来晚了。” 林觉笑道:“并不晚,来的正是时候。此刻正是你们大显身手之时。兄弟们,听我号令。准备迎敌!” 后方,近五千骑兵沿着长街蜂拥而来,整条太平兴国寺大街上几乎都是黑压压的骑兵兵马。他们并没有直接发动冲锋,骑兵赶路跟冲锋是两回事。冲锋需要阵型,而赶路并不需要。 当然,在这样的长街上的冲锋并不需要特别的阵型,但也需要做好调整。这一点,大周侍卫马军的将领和士兵们心里都明白。无需下令,在距离五百步之外,骑兵慢慢的停了下来等待命令。 杨俊骑在一匹浑身雪白的高头大马上,在士兵们让出的通道中策马来到前方。他的神色肃然,虽然刚刚在横街上击溃了郭昆的八千兵马,但那并不值得称道。郭昆不遵号令私自调动兵马聚集,准备起兵的时候,杨俊便早已得到了消息。对于杨俊而言,郭昆这种领军的雏儿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郭昆的一举一动全部落入他的设计的圈套之中。仿佛是按照自己给他指点的路径进军一般,郭昆一头便扎进了横街的圈套之中,之后胜负其实并无悬念了。 杨俊坐在马上沉声问道:“前面的便是梁王府中的那帮人?” 旁边将领忙答道:“回大人,正是他们。” 杨俊皱眉道:“看那样子,不过千人,我命罗将军他们带着三千兵马来攻王府,并命左近兵马前来协助,怎地还让他们冲到街道上了?” 身旁那将军忙道:“听说是三司使林大人带人赶来救他的老丈人。林大人倒是大手笔,将王府带出来的金银细软全洒在地上,造成了士兵们的哄抢。乘乱冲了出来。” 杨俊一怔,旋即大笑起来道:“林觉也在其中?哈哈哈,竖子还是有些急智的,只是这权宜之计怎能保证他们脱身?他来了也好,正好一网打尽。老夫就知道他坐不住了。倒是战斗之时哄抢金银之举犯了军纪,罗平昌何在?叫来见老夫。” 众人连忙传令,不久后一名将领飞奔而来,来到杨俊马头前慌忙行礼。 杨俊瞪着他道:“罗将军,你便是这么领军打仗的么?战场之上兵士为了哄抢金银置战事于不顾,这是军纪大忌。你可知罪?” 罗平昌忙道:“卑职知罪,请杨大人恕罪。卑职今后定当严加约束,绝不敢怠慢。” 杨俊冷笑道:“听说你平日便喜欢在军营喝酒狎妓,赌钱作乐。搞得乌烟瘴气的。有你这样的将官,手下士兵岂能有好军纪?平日倒也算了,今日是作战,战场之上,军法无情。饶不得你。人来,拖下去斩首。” 罗平昌吓得差点晕倒,忙大声叫道:“饶命,大人饶命,卑职再也不敢了。饶命啊。” 两侧几名亲卫飞奔而上,将兀自叫喊求饶的罗平昌拖了下去,不久后提着罗平昌血淋淋的人头前来覆命。众将领噤若寒蝉,杨俊沉声道:“诸位记着,平日你们可以放纵些,但莫忘了你们领着兵马,要对辖下士兵的军纪负责。战时出现这种事,这是决不能容忍的。这只是小小的平叛,倘若面对的是辽人虎狼之师,岂非有亡国灭种之灾?切记切记。回头传令,那些抢了金银的全部要上缴,但有私藏,一律斩首。” 众人齐声应诺。杨俊满意的捋了捋胡子,这才将目光重新锁定前方的对手。经过这么一耽搁,对方的车队已经在里许之外了。但六七百步之外,似乎有数百人停了下来,调转马头对着己方。 第一一三二章 喋血黎明(二) 杨俊有些恼火,对方见到自己的大军居然不是立刻仓皇而逃,也不是立刻投降。看这样子,到似乎是有一战之意。这让杨俊感到了一种不被尊重的感觉。 “他们怎么不仓皇而逃?难道是要于我一战?”杨俊眯着眼问道。 “回大人,好像是的。他们似乎要堵截我骑兵的冲锋。”身边将领回答道。 “哈哈哈哈。”众将领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都大笑起来。 “诸位,莫要掉以轻心,林大人可是有领军之才的。莫忘了平息教匪之乱便是林大人之功。数百骑闯万人阵,林大人可是干过的。”有人提醒道。 杨俊转头瞪着那将领,冷声道:“你是说,我们跟教匪一样不堪一击?” 那将领吓的忙拱手道:“卑职不敢,卑职只是……只是提醒一句,莫要轻敌。” 杨俊怒斥道:“轻敌?那也算是敌?老夫知道你们军中有人将林觉奉为神明。特别是平叛之后,有人私底下将林觉吹得天花乱坠,佩服的五体投地。什么文武双全,什么智勇无双。还有人说他是我大周第一名将。嘿嘿,他若算第一名将,那老夫算什么?还有镇西军连大将军算什么?诸位又算什么?本来老夫以为这副论调只在侍卫步军司中流传,毕竟他们曾经跟随林觉作战,吹捧他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没想到,侍卫马军司中也有这样的人,真教老夫意外。” 那将领感觉自己一句话像是捅了马蜂窝,连忙再次告罪。 杨俊转头看着前方那策马而立在街道上的几百人,冷声道:“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今日老夫便让你们瞧瞧你们认为的大周第一名将是如何在我骑兵的铁蹄之下乞怜的。倒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办法能抵挡我大军的冲锋。众将军,整队冲锋。拿下林觉和梁王父子之后,我们也好收兵回营歇息。这么点小事,耽搁的也太久了,老夫都困了。” 号令连响,蹄声杂沓。很短时间内,骑兵已经准备好了冲锋。受限于街道的宽度有限,只能二十余骑并列。但这并不要紧。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的所谓战争的要素其实都不那么重要。什么天时地利之类的屁话,在眼前这样的局面中都不是决定的因素。双方的兵力对比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五六千骑兵加上四千多广场上的步兵,而对方满打满算不足千人,这完全是一边倒的局面。 很快,第一批一千五百骑兵的队伍发动了冲锋。战马的铁蹄在青石地面上如狂风骤雨一般的急促,精料喂养的战马雄健强壮,奔跑有力。马上的骑兵也训练有素,身子半伏在马背上,高高的举起了长刀。就像即将到来的一团乌云一般,风驰电掣,无可阻挡。 前方,林觉率林家护卫队和数百王府卫士策马而立,他们擎出了连弩和强弩.弓箭,做好了迎击的准备。当对方骑兵进入一百五十步的距离的时候,林觉爆发出一声大喝。 “放箭!” 嗡嗡嗡!噗噗噗!弓弦的跳动的声音宛如黄蜂翅膀急速 煽动的鼓动声,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以立体阵型摆成迎击阵型的林觉等人,在横截面只有二三十骑可并列的位置只要交错并列阵型,便可极大化的发射极限弩箭。更何况一部分王府卫士是站在地面上跪着蹲着和站着的都有。这种上下立体,前后交叉的阵型,可以一次性的发射弩箭两百余枚。在这样狭窄的街道上,又几乎全部是直线迎击的情况下,所造成的杀伤力何其恐怖。 这就好比几挺机关枪架在狭窄的路口.交叉扫射,毫无死角。冲上来的必要中招。 提前量也算的极为精确,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开始射击,这是弩箭的极限距离。甚至已经超过了连弩的极限距离。但是弩箭射出到抵达之时,对方骑兵已经冲前了二十余步,正好将自己送到弩箭的射程之中。 但见冲锋而来的骑兵前排人马的身上血花绽放。在幽暗的街灯之下,朵朵血花像是开在人马身体上的彼岸花一般的艳丽凄美。但这每一朵血花,都代表着血腥和暴力,代表着死亡和痛苦。 就像巨大的鬼镰横扫草丛一般。箭雨激射而至的时候,前方一排三十余骑悉数齐刷刷的倒下。战马在地上翻滚,骑手被甩上天空之中,然后惨叫着重重的摔在地上。满地都是翻滚的战马和骑手,情形惨不忍睹。 这一切还没有结束,第二轮箭雨毫不留情的打击而至,更多的骑兵在地上的血泊之中翻滚着,惨叫着。青石地面很快便被血污侵染,变成了幽暗之色。 后方杨俊等人面无表情,这种场面其实早已预料得到,骑兵的冲锋总是伴随着这种残酷的场面。对方的弩箭总是会给骑兵带来伤亡。但是,这并不代表着战斗的失利。谁都明白,骑兵冲锋是有距离的,在冲击到敌阵之前,那本就是被动挨打的阶段。甚至冲到敌军阵前也还是会遭遇拒马阵,长枪阵的杀伤。但在突入敌阵之后,便是骑兵屠杀的开始。在此之前,那些代价都是必须要付出的。 虽然人仰马翻,血污遍地。短短片刻,便有百余名骑兵死在冲锋的路上。但是,杨俊知道,对方这个距离最多射出四轮到五轮箭支,之后己方骑兵便将冲到他们的面前,到那时一切便将结束。也许要付出几百人的伤亡,但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正如杨俊所料,即便林觉等人的火力凶猛,依旧有漏网之鱼。冲锋的骑兵在五轮箭雨之后,冲到了敌阵前三十步之外。一千五百名骑兵只伤亡了四百余人,剩下的骑兵只要突入敌阵,便是一场大屠杀。况且第二批一千骑兵已经开始冲锋,毫无疑问,接下来的时间是碾压和屠戮的时间了。杨俊见此情形,甚至嘴角荡起了微笑,伸手开始抚摸自己的胡须了。 “准备!发射!”面对近在咫尺的骑兵,林觉冷静的发出了号令。 轰!轰!轰!连续的轰鸣声像是暴雨将至时的雷鸣之声,惊天动地,整耳欲聋。黑烟升腾的黑暗里,数十处火花绽放。铺天盖地的铁弹子像是密集的冰雹,封锁住整个街道。没有任何的死角,没有任何的遗漏。就连 在空中飞舞的蚊虫,怕是也难逃这密集的弹幕。 数十只王八盒子的同时发射,让成千上万颗铁弹子形成了密集的弹幕。下一刻,这些铁弹子便激荡出无数的血肉,穿透了无数的血肉之躯。如果说对方能在箭雨之中冲到阵前的原因,一时因为骑兵的冲锋速度极快,二是因为弓弩的力道不够强劲,往往并不能对穿着精良盔甲的骑兵造成绝对的击杀的话。那么,此刻在二十步距离之外,在王八盒子的有效射程里,这些铁弹子的威力便比弓箭要更加的强横了。 虽然盔甲精良,但难敌火器之威。冲在前方的骑兵和战马身上只要挨上,便是一片血花绽放,便是被这些铁弹子贯穿而入。这才是最为霸道强悍的防骑兵的利器,细碎的铁弹子不但能将前排骑兵尽数射杀,还钻过人马之间的间隙将后方的骑兵撂倒。 “轰!轰!轰!”王八盒子还在连续的发射,火枪的连发完全是一场革命。连发火枪让火枪的威力数以倍数的增加,你完全无需担心来不及上弹药,五.连.发的弹夹可以让你连发五枪,面前哪怕站着十个八个人,你都根本不用担心没有时间换药囊。 火枪轰鸣着,战马嘶鸣着,血肉横飞着。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直到一切平息下来,烟尘散尽之事,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片末日般的场面。 在林觉等人面前三十步的距离之内,人马的尸体堆积如山,血肉碎片满地都是。他们的尸体上还冒着袅袅的青烟。有人哀嚎着在尸体里蠕动。受伤的战马嘶鸣着在地上翻滚。鲜血汇聚成溪,往街道旁的暗渠里流去,甚至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 一千五百名冲锋的骑兵,除了后方见势不妙勒马掉头的一百多人之外,几乎没有一个还能站在地上。全部被箭支和火枪轰杀殆尽。 杨俊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他的心像是被人揪住了一般,疼得钻心。他无法相信这一切竟然是事实。那是怎样的火器,居然威力到了如此的地步。居然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将己方冲锋到他们阵前的骑兵尽数击杀。距离只有二三十步,在骑兵而言那不过是纵马一瞬的事情,但就是这二十几步的距离,就像是鬼门关一般的难以逾越。所有人都死在这道关口。 不但是杨俊一方的众人惊的掉了下巴,林觉这边,王府卫士们,甚至是林家护院们也完全没有预料到火器的威力如此凶横。就连林觉自己,也是第一次见识大规模火器的群体发射之威。此刻他的耳朵还轰轰作响,心还砰砰乱跳。但很显然,自己的预测奏效了,这是林觉最后的杀手锏。倘若火器不能阻止,那么今日便全部死在这里了。 当然,林觉知道,其实造成这样的战果的原因也是因为今日作战的地形。狭窄的地形让己方的火器有了密集发射的可能。倘若野外作战,四面八方围堵过来,便也无回天之力了。对方吃亏在兵力不能充分发挥,并且压根没有想到自己有这样的手段。所以片面的以为火器无敌,那绝对是个错误。林觉清醒的认识到这一点。 第一一三三章 喋血黎明(三) (谢:神奇的金甲虫、蟑螂爱土豆、moshaocong等兄弟的赏。谢:舞三千尺、无问佳期、压星河等兄弟的票。) “哎呦喂!” 一名护院的叫声打破了震撼之后的寂静。林觉忙问道:“怎么了?谁受了伤?” 一名护院吸着气道:“不是受伤,是被这玩意儿烫着了。这火器怎么变得这么烫。” 众人闻听此言,纷纷伸手去摸王八盒子前端的枪管,果然烫的惊人。 林觉点头道:“忘了告诉你们,这东西就是有这样的毛病,连续击发之后便会滚烫灼热。这是一大弊端,容易不小心烫伤肌肤,暂时我还没想到解决的办法。” 众人心道:这也算弊端?这东西可真是如雷霆天火一般,跟它们的威力相比,这算得了什么? “林兄弟,你说他们还敢冲么?”沈昙的目光看向北边躁动不安的骑兵队伍,沉声问道。 林觉道:“我不知道,倘若杨俊不想颜面丢尽,我觉得他应该不会再亲自指挥骑兵冲锋了。咱们其实占了火器和地利之便。倘若我是杨俊,必不会在此处发动攻击了。完全可以寻找其他的机会。” 沈昙明白林觉在说什么,杨俊再发动十次百次进攻,怕是结局也是一样。只要地形如此,只要林家护院的火器尚在,进攻便是送死。他聪明的话得重新找办法才是。 “我们该走了,不管他们进攻与否,我们都不能再耽搁下去。天已经快亮了。天亮之前,我们必须出城。”林觉沉声道。 沈昙缓缓点头,表示同意。虽然一战立威,但危机并未解除。能否出城未可知,出城之后能否脱险也未可知。前途漫漫,一片迷茫,一切都未可知。但眼下目标是明确的,便是要赶紧出城才可。 林觉即刻下令,全体上马,调转马头追着前方里许之外的车队而去。前方,郭冰等人的车驾在三百名卫士的护卫下已经抵达汴河大街街口,往西还有五里路便是西水门城门了。 林觉等人策马而去的时候,杨俊依旧在呆呆的发愣。他为自己的轻敌而后悔。之前话说的太满,结果被狠狠的打了一耳光,冲上去的骑兵送了个精光,简直让人匪夷所思。他的脑海里还回荡着火器的轰鸣声,那东西简直太恐怖了。林觉手握如此利器,甚至数量还不少,这是最要命的。 杨俊第一次对林觉产生了深不可测的敬畏之感。要是以前,谁要是说他杨俊对林觉有敬畏之心的话,杨俊必然几个大嘴巴子扇上去,让他满地找牙。因为即便杨俊对林觉有欣赏之心,但那也绝对谈不上什么敬畏。在杨俊看来,林觉确实有些本事,但却绝对称不上能让他佩服的地步。林觉唯一一次让他佩服的事情还是在兴仁府城墙上跟他谈论的对于西夏的稳定的一番道理。林觉当时所言,杨俊之后进行了一些思考,他认为倘若按照林觉的作法,或 许比自己下达的灭绝令要好了许多。这也是杨俊后来对林觉颇有拉拢之心的原因之一。 但当方敦孺和严正肃死后,京城中一系列发生的所谓鬼魂索命之事发生后,杨俊便明白,自己不可能拉拢到林觉了。很明显那是林觉所为,而自己恰恰也是导致方敦孺和严正肃之死的当事人之一。站在林觉的角度上,自己怕也是他要杀的人之一。所以,杨俊便再无对林觉的丝毫爱惜之心。 当日得知林觉西山遇袭之后,杨俊惋惜于林觉能死里逃生。他的内心是希望能除掉林觉的。这个人给予自己的感觉不再是可以拉拢利用的对象,而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今日,这个威胁真正成为了一个让杨俊感到敬畏的对手,杨俊和吕中天一样,从一开始对林觉的不屑一顾,到现在的对林觉生出畏惧之感,都是吃了林觉的大亏才得来的教训。而对于杨俊而言,今日这教训着实不小。他一个堂堂枢密使,曾经率军叱咤风云所向披靡的人物,可称为是大周老一辈将领的代表。今日在面对林觉这个刚过弱冠之年的后来者,却栽了一个大跟头,丢光了老脸。 “杨枢密,他们撤了,咱们……还追么?”一名将领问出了不合时宜的一句话。这话问的没毛病,但在杨俊听来,却像是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那般难受。 “笑话,当然要追。但他手中火器凶横,咱们需寻找有利地形四面突袭,教他首尾难顾。另外,他们以为他们能逃得出去么?西水门我已经布下重兵。不久前那马斌已经被我派人调换。此人跟林觉过从甚密,林觉必是要借道西水门出城。殊不知,城门之上已经不是马斌,而是老夫安排的两千弓箭手等着他们呢。且叫他一时得势。到了西水门广场上,教他尝尝老夫的手段。传令,大军跟随迫击,立刻通知西水门守军,做好准备。只待他们抵达城门广场,我们便立刻封锁出口,来个瓮中捉鳖。”杨俊冷声说道。 众骑兵将领闻言一惊,心中暗自佩服杨俊的周密。虽然眼前这一仗是吃了亏,丢了脸。但是林觉的所有行为已经在枢密使大人的意料之中,他们插翅也难逃了。 汴河大街街口处,林觉等人护送着王爷王妃等人的车马抵达岔道口。往西是汴河大街宽阔无人的街道,五里之外便是西水门内城城门了。所有人都认为林觉将带着人拐上往西的汴河大街上。然而,林觉却下达了一个让他们惊讶的命令。 “全速前进,过兴国寺桥。从宜秋门出城。”林觉道。 “什么?林兄弟,不是说要从西水门出城么?怎地……要从宜秋门出城?马大哥在西水门等着咱们呢,咱们反倒要从宜秋门走?那能成么?即便宜秋门是西南小城门,也必是有兵马把守着呢。城门紧闭,我们难道还要攻城不成?”沈昙惊愕问道。 林觉冷声喝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我们所想到的,敌人也一定能想到 。所以,必须比他们想得多一层。现在无暇细说,待出城之后我再跟你详说此事。快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去往宜秋门,不能给对方以调度兵马的机会。快!” 过桥之后,很快沈昙他们便惊讶的发现这里似乎有所布置。桥头两侧堆积着不少原木,林觉似乎知道这些东西堆放在这里,过桥后立刻下令将这些原木搬运在桥头堆积,掀翻几辆大车浇上不知从何处搬来的火油点起了大火来。 让沈昙等人惊讶的还不止这些,沿途街道周围不时有倒下的大树和各种杂物。林觉下令孙大勇等人拖后,将树木拖到街道上横亘起来,将高大的牌楼砍倒,将周围的矮墙推倒。总之,但凡能暂时阻挡道路的手段尽皆用上。 林觉这么做自然非白费气力。汴河横亘京城东西,河上桥梁自然不少。但内城之中其实只有四座桥梁,自东往西分别是相国寺桥、州桥、骏义桥以及兴国寺桥。这四座大桥连通汴河东西,若无这四桥相连,整个内城南部区域便被汴河分割为南北两块区域了。虽有码头渡口相连,但是渡河跟过桥是两个概念。桥梁是最快捷的过河通道。 兴国寺桥头燃起大火之后,追兵要想过河则必须绕行其他三处桥梁。想要乘船渡河是不现实的,那速度太慢,除非有大规模的组织。现在这种情形下,组织大量船只渡河是不可能的。 绕行其他桥梁便需耗费时间,这便给了林觉等人更多的时间。对方绝对想不到林觉会直奔内城西南角的宜秋门,所以这里的兵马并不多。想要形成围剿之势,则必须立刻调集人马赶来。所以沿途的障碍物设置是绝对有必要的。这一切都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宜秋门。因为林觉明白,一旦被堵在城门之下的狭窄空间里,那是极为危险的。 当然了,这不能阻挡对方的合围追杀之势。满城皆为禁军,他们会立刻调集内外城兵马围堵过来。所以其实时间才是关键,不能被大量兵马围堵住,否则便插翅难飞了。 宜秋门是内城西南角的一座小城门,这座城门是一座古旧的城门,相较于其他城门而言,这里既不是御道出口,也不是汴河水道出口,故而显得很是不起眼,甚至有些鸡肋。朝廷中曾经有人提议要封死宜秋门,因为这座城门自从内城新开四门之后便其实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但是,出于某种考虑,或者说是出于某些怀旧的情怀,这座古旧的城门终究没有被填充起来。也因为这城门之外的外城是一大片精致颇佳的枫林,站在城头看秋天枫叶如火的景致也成为了士大夫们的一种消遣的手段,所以才得以保留。 顺带说一句,宜秋门这个城门名字颇为雅致,和其他城门的名字颇为格格不入,便是因为秋来枫叶之景绝佳,故而前朝宰相唐润芝将其西角门的名字改成了‘宜秋’二字。取其秋来层林尽染,风景绝佳之意,最适合秋天来赏景的意思。 第一一三四章 喋血黎明(四) 人马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便抵达了一处寺庙之前。这座寺叫做禅光寺,是一座百年古刹。很久以前也曾香火鼎盛。寺北不远便是原来的礼部衙门旧址。当初林觉带着绿舞前来寻根,便曾听到过禅光寺的钟声。后来林觉带着绿舞又来过一回禅光寺,两人在破败的寺庙佛堂中盘恒良久,还捐献了十万钱的香油钱。被禅光寺中的老主持啰啰嗦嗦的赞美了许久。 禅光寺虽然破败,但古刹高墙,自有一番气派。林觉命车马暂时停下,自己和沈昙策马慢慢来到寺门前,在黑暗中拍了三下掌。三下之后隔了数息又是三下。此时寺门忽然打开,有人探出头来沉声道:“是林兄弟么?” 林觉笑道:“马大哥,是我。” 寺门哐当大开,一群人从寺院中冲了出来。为首者呵呵笑道:“可把我等的急坏了,这鸟寺庙里茅草一人多深,蚊子多的了不得,差点给吸干了血。” 来者正是马斌和他所率的一百多人手。马斌当先走来,笑道:“可算等到你们来了。兴国寺那边火器轰鸣的厉害,喊杀声震天,我都担心的要命,生恐出了什么岔子。林兄弟你们没事吧。” 林觉简单的说了事情的经过,马斌惊愕不已。他没料到郭昆终于还是起兵去攻打皇宫了,而且是惨败而归,自己也受了重伤。 “这小王爷也太……哎!难怪局势如此恶劣,我本以为你们早就该到了的,原来是为了救他们发生了火拼。”马斌叹道。 林觉道:“不提此事了,该有一劫。对了,我们的两艘大船出城了没?” 马斌点头道:“都顺利出城了,说来险的很,我亲自带人护送他们出了外城水门之后,一转身城中便下令禁严了。只要晚个盏茶时间,便再也出不去了。好在一切顺利。” 林觉彻底的放下了心思,按照自己的估算,自己从码头回到宅中的时间足够两艘船出城。看来是险险擦擦的出了城,真是万幸。否则现在多出那么多需要保护的人,局面将更加的难为。 马斌的出现让沈昙早就惊讶不已。忙里偷闲的插嘴问道:“怎么回事?马大哥不是在西水门守城门么?怎地出现在这禅光寺之中?” 马斌呵呵笑道:“这得问林兄弟了。” 林觉呵呵一笑,一边率领车马前行,一边快速的告知了沈昙事情的始末。 “傍晚时你急着回王府,我们商量的并不细致。你走后我和马大哥又谈论了片刻,马大哥说他早已为杨俊所怀疑,有人调查他跟我过从甚密之事。我由此产生担忧,倘若杨俊知晓马大哥和我关系甚好,又怎肯让他驻守城门?虽然马大哥当时尚在西水门值守,但我想一旦杨俊同意拥戴郭旭为帝,封锁城门时必然会将马大哥调离。倘若出现这种情形,局面将极为严峻。我们倘若还从西水门出城,便是自寻死路,被人 堵在城下引颈待戮了。” 沈昙点头道:“原来如此,所以你选择了从宜秋门这里突围?” 林觉点头道:“正是。所以我跟马大哥商议了,倘若他依旧在西水门当值还则罢了,倘若他已经被调离西水门,那么我们便选择在宜秋门突围。联络的信号便是以焰火为号。之前我一直注意西水门方向,没有发现任何焰火升空的信号,则说明必须要进行备用计划了。所以我才决定不去西水门而转道宜秋门。兴国寺桥头的那些木头和杂物便是计划的一部分,路上那些被砍断的大树,推倒的牌楼也是,那些都是马大哥带着人准备好的。我们商议好了,倘若要从宜秋门突围,则必须堵塞兴国寺桥,逼着他们绕道,这样我们才有时间夺取宜秋门。至于这禅光寺,则是我和马大哥约定的汇合地点。马大哥,你可没有为难寺庙中的师傅们吧。” 马斌呵呵笑道:“怎么会?我可也是信佛的,师傅们都被关在大殿里,虽然捆绑了手脚,堵住了嘴巴,但可没动他们一根汗毛。主要是担心他们泄露我们的消息,我可是抗命带着人在内城办事的。杨俊这老王八显然是对我生疑,不但不让我守城门,还要我去外城带着一百多人去巡城。老子好歹也是堂堂禁军副指挥使,这不明显是知道我和林兄弟的关系么?连内城也不让我呆着。我当然不去,带着这百余名弟兄按照林兄弟交代的计划行事。适才火器轰鸣之声响的厉害,我真是心急如焚,还好你们安然无恙。只是没想到小王爷会这么做。” 两人这么一解释,沈昙也全部明白了。心中暗自庆幸,幸亏林觉多长了一个心眼,有了个备用计划。否则的话,这要是冲到西水门城门下,城门紧闭,被人堵在广场上,那可真是插翅难逃了。 “那这宜秋门……怕是也未必能轻易出去吧。虽然追兵暂时堵在后面,虽然城头或许没有多少兵马把守,但怕也无法轻易出城吧。”沈昙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马斌低声道:“宜秋门守将是叫冯源,是我一个朋友。我曾有恩于他。我想他应该会卖我个面子,开城门放行。” 沈昙张口欲说什么,马斌沉声道:“沈老弟,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用担心,倘若他不肯,我也不会讲什么情面。但他一定会见我的,只要见我,一切都好办。” 沈昙岂不会意,点头再无疑问。因为很显然,这个计划是林觉和马斌共同制定,必是考虑了细节和可行性。其实不管城门上的守将是谁,以马斌的身份都是能上到城头的,那便什么事都好办了。 说话间,前方宜秋门的城楼已然在望,四周黑魆魆的,但城楼上却是灯火通明。远远可见城楼上巡逻的人影来回走动,城门内的小广场上也有兵士晃动的身影。 为避免车马的杂沓声惊动城头守军,林觉下令原地停下。郭冰派人来找林觉,问他到底现在该怎 么办?林觉哪有时间去跟郭冰言语纠缠。当下低声和沈昙马斌商议了几句后,由马斌领头,林觉白冰孙大勇等一行人便大摇大摆的朝着灯光明亮的宜秋门城门下行去。 守城门的将领是一名叫冯源的校尉,他率领着五百人在入夜之后封锁了这座城门。冯源并不知道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发生了一些变故,枢密院要求严密封锁城门,没有杨枢密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打开城门。他也不用多想,对于他这种中级军官而言,听话照做是首要之务,不必去杞人忧天的想太多的东西。 皇宫左近传来的喊杀声和轰鸣声让他有些吃惊,看起来,城中是发生了大事了。不过,庆幸的是,他所在的城门左近毫无动静。他只命士兵瞪大眼睛警戒,严守军令封锁城门即可,其余的事他也管不着。 坐在城楼通风处正眯着眼享受夏夜风凉的冯源忽然被左近士兵的呵斥声所惊的坐起身来。 “什么人,站住,再不站着便要放箭了。”城头士兵们鸹噪道。 下方风灯照耀之下是一百多名禁军士兵,一名身材高大的将领仰头喝道:“他娘的,这么横?你们的头儿冯老六见到老子也没这么横。冯老六呢?叫他来跟老子说话。” 冯老六是冯源的诨名,一般除了极为熟识之人外没有人这么叫他。冯源听着声音熟悉的很,不待士兵禀报便来到城墙垛口旁眯着眼往下看。同时冷声喝道:“城下何人?” “冯源,现在当上校尉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不记得当年咱们一起在兵马司的光景了?我是马斌。”马斌大声喝道。 冯源一愣,哈哈笑道:“原来是马副使,失敬失敬。兄弟们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海涵。怎地马副使来这里了?城里闹哄哄的,吗,马副使难道没有跟着杨枢密他们一起么?” 马斌笑道:“我有我的事,闲话休说,我有事找你帮忙。怎么,不请我上城楼说话么?咱们就这么直着嗓子喊?” 冯源想了想笑道:“岂敢,马副使上来说话吧。” 马斌点点头,一挥手,身后众人跟着便往前走。冯源愣了愣忙叫道:“城头狭窄,兄弟们便不要上来啦,都没落脚之处。” 马斌低骂一声,知道是冯源的防备之心,于是只带着林觉孙大勇白冰三人往石阶处行去。这一次冯源没有多言,只三四人上来便没那么在意了。三四个亲随跟着,那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城楼上,冯源大笑着将马斌等人迎进城楼之中。冯源看着跟随而来的林觉白冰孙大勇等人的打扮,心中却有了一丝诧异。这三人穿着的是不同于侍卫步军的盔甲,那样式倒像是王府卫士的盔甲。这还罢了,其中一人明显是个女子,虽然穿着盔甲,却还是能认得出来。什么时候马斌的侍卫步军司有了女将官了?这着实让人觉得奇怪。 第一一三五章 喋血黎明(五) “马副使,今日怎么来到宜秋门找兄弟了?自从马副使调入步军司之后,咱们已经有两年未曾见面了吧。听说马副使当上了侍卫步军司的副指挥使,真是官运亨通啊。兄弟本想去道贺一番,但又怕有拍马屁之嫌,故而没有去道贺。还请马副使原谅则个!” 冯源倒是会说话,见面之后便开始为自己几年来不跟马斌照面的事做出解释了。马斌当年对他有恩,马斌升官,他不去道贺其实是说不过去的。见了马斌多少感觉有些心虚。 马斌摆手笑道:“这算什么?我可不在意这些。但其实,我对兄弟们的疏远却还是有些不高兴的。当年我在皇城司当副使,跟你们一般兄弟笑笑闹闹多么开心。后来大伙儿各自东西,我去了侍卫步军司任职,老兄弟们也各有去处。我是既高兴又有些伤心的。高兴的是,我皇城司开枝散叶,众兄弟四面八方生根发芽,各有建树,都升官发财。这是好事。伤心的是,众兄弟之间的联系却少了许多。想当初咱们一起喝酒一起办差的开心日子算是从此不再了。不过,这样也好,总得混出个人样来不是么?不能一辈子在皇城司混着,那也没出息不是么?” 冯源点头赞道:“马副使还是如当初那般为兄弟们着想。兄弟惭愧之极。今晚马副使来见兄弟,却不知是所为何事而来?马副使身居要职,军务繁忙,怎么会突然来见兄弟?” 马斌笑道:“怎么?不能来看看你么?听闻你进了侍卫马军司,还当上了校尉。这不,我顺道前来,向你道贺。” 马斌说着话,伸手在怀中摸索。身旁的林觉探手入怀,掏出一叠银票来递给马斌,沉声道:“大人,东西在这里。” 马斌一愣,不由得佩服林觉的急智。他只是做做样子罢了,林觉却立刻掏出银票来将计就计。冯源收了银票,那么便好办事了。 看着马斌递过来的一叠银票,冯源忙摆手道:“岂敢岂敢,你升官时兄弟都没去道贺,怎敢收你的贺礼?” 马斌瞠目道:“嫌少吗?不就……一千两……银子么?这算什么?” 马斌瞟了一眼银票面额和数目,心中有些肉疼。林觉出手还真大方,十张银票都是一百两面额,足足一千两纹银。这贺礼也太重了些。当然对于买通这城门的路径而言,倒是划算的。 冯源口中拒绝,但这一千两银子的诱惑着实不小。借着马斌的话头便接了过去,口中连声道:“如此……却之不恭,那兄弟便笑纳了。哎,这可怎么是好?居然要马副使破费。没说的,改日兄弟做东,咱们兄弟好好乐呵乐呵。” 马斌呵呵笑道:“好的很,我也正有此意。” 冯源将银票踹在怀里,笑道:“马副使适才说有事找兄弟帮忙。但不知是什么事情。只要兄弟能帮到的,必是一句话的事儿。” 得了银两之后,冯源的态度大大不同。主动的开始询问起马斌来此的目的了。这便是银子的力量。拿人银子,自然是要主动一些的。 马斌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得知兄弟在宜秋门当值,有件事想请你通融通融。是这样的,我有个富贵人家的朋友,就住在内城里。你也应该有所耳闻了,内城里闹腾的厉害,乱七八糟的。我这位朋友比较惜命胆小,生恐遭遇祸事。所以全家老小收拾了行装,想连夜出城去乡下庄园避祸。他求到我这里,我也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来,便带着他们一家老小从宜秋门出城。一打听方知道原来是冯兄弟在这里镇守城门,所以便来请兄弟行个方便,让我这位朋友一家从此处出内城。” 冯源闻言愣了愣,皱眉道:“马副使,杨枢密使下了严令,所有城门口皆禁止出入。任何人等都不得随意进出。否则将严惩不贷。你应该也接到这命令了吧。怎地还冒险带人出城?杨枢密这个人可不好惹,知悉此事,怕是要军法处置呢。” 马斌笑道:“是啊。杨大人的命令我自然是知道的,本来今晚我是在西水门当值的,只是临时有他务。否则我也不会来找冯兄弟了。我知道这事儿有些风险,否则也不至于来跟兄弟商议。以冯兄弟和我的关系,我想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么?” 冯源皱眉摇头道:“马副使,不是兄弟驳您的面子。这事儿怕是不好办。这件事被知道了是要掉脑袋的。不但兄弟我不敢通融,我也劝马副使莫要这么做。今日下的是严令,杨俊那个人可不好说话,你那位朋友好好的呆在家里便是,内城几十万百姓都没有出城的,单单他怕的什么?” 马斌脸上笑容缓缓消失,沉声道:“冯兄弟,是不是银子少了?我再给些银子,你堵住手下兄弟们的嘴巴便是了。一件小事而已,用的着这么担心么?” 冯源忙摆手道:“这不是银子的事儿,原来这一千两银子不是什么贺礼,而是买路银子。那这银子我可不敢收了。银子马副使拿回去,咱们兄弟之间明人不说暗话,这件事我着实办不了。” 冯源肃容说道,伸手入怀将那十张银票拿出来递还了过来。 马斌脸色变得阴沉之极,沉声道:“冯老六,你这是不给我面子是么?我马斌对你可不薄。你也不想想,你能有今日,当初是谁替你消灾免祸?五年前,你还在皇城司的时候,那次办差之际,酒后失德,奸杀了东城一名妇人,被人认出形貌来告上开封府。当时是谁在老子面前跪求通融。我凭着被头儿的责骂,替你上下打点,替你安抚妇人的亲眷,最后人家才同意赔偿银两不再追究,你才得以脱身。否则,杀人偿命,你秋后便要被砍了脑袋。怎么说,我马斌也救了你一命,你如今的一切,虽说是你自己有些长进,但若不是我当初捞你,你早已坟头长满茅草了。 现在我来求你这么一件小事,你却跟我推三阻四的装孙子。冯老六,你可真是翻脸不认人呢。” 冯源面红耳赤,这件事正是他人生中的一道污点,那一年他去办差,酒后起了色心,将一名妇人奸杀。酒醒之后毁之莫及。眼看就没活路的时候,是当时还是皇城司指挥副使的马斌带着一帮兄弟们出面为他上下说情,走关系通融。最后虽然冯源倾家荡产花光了殷实的家财,但却也保住了性命,平息了此事。 这件事对冯源影响很大,很长时间里他都在摆脱这件事对他的影响,这也是他后来想方设法进入侍卫马军司当禁军的原因,便是要离开原来的圈子,避免被人提及此事。而和马斌等人断了联系,甚至马斌升官他都不去道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不想再面对马斌等人,因为很容易便勾起自己那桩丑事来。 这之后,冯源安分守己,行事谨慎小心,反而落得个不错的口碑。近两年来连得提拔,也成了马军司中一名排的上号的人物。否则这守城门的责任也轮不到他了。 但此刻,马斌毫不留情的将这件事说了出来,斥责他忘恩负义,教他愧疚之余不免也恼火的很。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是侍卫马军司的一名守门校尉官,也算是中级将领,有头有脸。马斌虽然官阶比自己高出数级,但侍卫步军司本就是三大衙门中最次的那个,也不是自己的上司了,他还拿这件事来数落自己,让冯源颇有些恼羞成怒。 “马副使,当年的恩情我冯源铭记于心,每念及此,皆感激不已。但马副使这是要拿那件事来要挟我么?这守城之令是杨枢密下达的,不是兄弟我不肯帮忙,这件事是要掉脑袋的。马副使难道不顾兄弟的死活?马副使,一码归一码,以前的事冯源自然感念于心,但眼下这是公务,冯源不敢徇私。还请马副使包涵则个。银子你拿去。请马副使一行下城自便。”冯源冷声说道。 马斌瞪着冯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常听说这世上有忘恩负义之人,今日算是见到了。用的着你便是叫你爷爷都成,用不着你,便是撵你滚蛋。世上怎有你这种人?我当初若不是觉得你平日还是个不错的人,又怎会去替你消罪。你奸杀妇人禽兽不如,我救你一命自己都觉得愧对他人,毁了名誉。可换来是你这等嘴脸。罢了,是我马斌识人不明。” 冯源冷声道:“多说无益,请马副使速速下城离开。” 马斌大笑道:“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不仁,我不义。救了你的命,我一样可以拿回来。狗日的,给脸不要脸。” 马斌话音落下,突然发难。纵身上前伸手去那冯源的衣领。冯源早有戒备,身子后闪避开,口中喝道:“干什么?莫非要造反不成。我怀疑杨枢密封锁城门就是为了防备你们。” 马斌骂道:“狗日的,你猜对了。” 第一一三六章 喋血黎明(六) 说话间脚步不停,铁拳挥动,照着冯源的面门便砸去。城楼上的士兵见势纷纷喝骂,举着兵刃冲了过来。林觉孙大勇和白冰三人在马斌动手时已然发动。林觉手中火器轰鸣率先撂倒三人,白冰和孙大勇抽出兵刃迎上去,一个在空中飞舞翻腾,一个在地面砍杀,如虎入羊群之中,出手已经丝毫不留情面。短短时间里,便有十余名禁军死在他们手下。 “住手!都给我住手!”突然间,有人惊慌叫道。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马斌正一手勒着冯源的脖子,一手抓着冯源的下巴做出扭脖子的准备。那冯源满脸是血,也不知是被何物所伤,左脸上鲜血淋漓,血肉翻卷。 “住手!都住手!”冯源此时硬不起来了,他知道马斌的手段。马斌的气力,拧断自己的脖子易如反掌。他只能认怂。之前马斌甚至连兵刃都没出,连挥数拳猛攻自己。自己一不小心便被在脸上砸了一拳,只那一拳,他的左边脸颊便稀烂。马斌的手上套着黑乎乎的尖刺。几枚钢刺从脸颊刺入,将他嘴巴里的牙齿都砸落了几颗。只这么一下,他便彻底丧失了抵抗之力了。 “林兄弟送的指虎真好用。这一拳砸上去,满脸开花。嘿嘿。”马斌大笑道。 林觉想起来几年前在去往龟山岛山寨夺太后寿礼的时候,自己送给马斌的一对指虎。马斌一直都带在身边,今日又拿出来用了。 “那玩意过时了,下次我送你更好的,能伸缩弹出的那种。一物两用,妙用无穷。这些事以后再说,现在赶紧让他打开城门吧。”林觉道。 马斌点头,对着冯源的耳朵大喊道:“狗日的,让他们打开城门,快些,不然我拧断你的脖子。” 冯源无可奈何,张着血糊糊的嘴巴有气无力的道:“开城门,打开城门。” 城楼上的士兵们也是惊骇无地,适才短短的片刻交手,己方便已经死伤惨重,那三人杀人手段各有不同,着实吓到了他么。冯校尉三招两式便被人打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这都是些什么人啊,也太狠了吧。 众兵士岂敢多言,在白冰和孙大勇的监视之下升起城门卡槽巨石,然后喊话城下的兵士开城门。城下的百余名禁军士兵适才听到城楼上的轰鸣声和打斗声都还有些懵圈,正欲上来查看。此刻见自己人叫开城门,更是疑惑。但冯源下了命令,他们只得照办。 伴随着嘶哑的轰鸣声,城门被士兵们推开。而广场上,沈昙率大队已经抵达。在听到火器轰鸣之后,沈昙便知道交手了。无论成功与否,他都要按照计划同时冲击城门的。此刻赶到,城门已开,大喜过望。于是立刻指挥车马出城。 …… 城楼顶部平台是绝佳的瞭望之处,车队过城门之时,林觉和白冰爬上了瞭望平台观察内 城和外城的形势。 夜风涤荡,强劲有力,吹的林觉和白冰衣衫猎猎。放眼望去,汴梁城一片黑夜沉沉。街巷之中,数十只火把的长龙正在快速的移动。内城里,四五只火把的长龙从各处朝宜秋门聚集而来。远处,兴国寺桥头的大火依旧冲天,数百根原木起码要烧几个时辰才会熄灭。那些追兵显然是绕了远道而来,此刻尚在几条街道之外,再过一炷香时间便将全部抵达城下, 北边方向,一只火把的长龙正从内城西城门的沿着汴河大道出内城。很显然,这是一只到外城追杀的兵马,数目着实不小。外城左近,也有数只兵马正迅速的朝宜秋门靠拢。 整个局面已经形成合围之势,城内城外的禁军兵马已经尽数被调动了起来。吃了大亏又被戏耍了的杨俊显然已经恼羞成怒了。他已经调集了全城的兵马开始围剿。 京城禁军总数二十万,这还不包括各衙门的衙兵和开封府所属的厢兵以及各种其他的诸如皇城司的兵马。整个京城的兵力总数可达二十六七万之多。不用多,只需一成,便将有两三万人围追堵截己方这不足千余人的兵马。便有通天之能,那也是插翅难逃。 林觉目睹眼前情形,不觉眉头紧皱,心情焦灼。局势很不乐观,此刻已经是黎明时分,天一亮,车马无所遁形,将会处处被围堵。所以必须要在黑暗的掩护下做出一些超出常规的计划,才能脱却眼前困境。虽然出了内城,但面对围追堵截而来的各路禁军,最终会被赶到死角,被禁军全部绞杀。 “夫君,咱们还能逃得出去么?怕是……怕是有些难了啊。”白冰在旁轻声道。 林觉拉起白冰的手攥着,白冰的手冰凉,显然是心情紧张之故。 “冰儿,事在人为,尽力就好。事已至此,不必去考虑结果,只需穷尽智计,无愧于心。生死要看淡。你当知道我和慕青在桃花岛上的事情,那时候我们只有三个人,面对的是桃花岛数万匪徒,一度被困地下坍塌洞穴之中毫无生机,但我们还是挺过来了。今日之局面比之当初还要险恶万分,但面对此刻的心态还是要和那时一样。所不同的是,当初是慕青陪我涉险,今日是冰儿你。”林觉沉声说道。 白冰沉吟片刻,点点头道:“夫君放心,冰儿绝不是怕死,冰儿只是有些担心罢了。冰儿自信不会比高姐姐做的差。” 林觉搂住她的肩头道:“你不比任何人差,不要和任何人比,你们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我的心头肉。” 白冰羞涩一笑,将头靠在林觉胸口,搂住林觉的腰身,闭上了眼睛。 “事到如今,想要脱险怕是要些非常手段了。冰儿,我不得不请你去替我办件事。这件事只有你能去办,这或许会救我们一命。”林觉沉声道。 白冰讶异的抬起头来看着林觉道:“夫君说的是什么事?” 林觉低头看着她,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即刻动身去吕中天府中,帮我抓一个人。” 白冰道:“抓谁?吕中天么?” 林觉摇头道:“吕中天此刻怎能抓的到?不是在宫里便是在大军保护之下,那是抓不到的。你去抓的还是那个吕天赐。若是平时,我是不会让你冒险进相府抓他的,但现在却只能冒险。今晚城中大乱,吕天赐必在家中无疑。相府之中的高手也必被抽调跟随吕中天进宫贴身保护。所以……机会是有的,但是也要冒一定的风险。你需审时度势,若可为则为之,若不可为便不要勉强。总之,需要试一试。” 白冰沉思道:“抓吕天赐……有用么?” 林觉沉声道:“吕天赐是吕中天的独生子,虽然纨绔,但吕中天就这么一个儿子,宠溺无比。上次绿舞被绑架的事情你也看到了,本来通过绿舞之口可以得知那天大的秘密,我们一抓吕天赐,吕中天便逼迫郭旭放了绿舞和小虎。由此可见吕天赐在吕中天的心目中比任何事都重要。如果拿了吕天赐为人质,我们也许可以脱困。即便不成,那也没什么。若能杀了吕中天的心头肉,让吕中天绝后,也算是大快之事。当然,我的目的是挟持人质保证我们的安全。倘若不是形式如此,我是不会让你冒这个险的。可是现在,只能冒险一试了。这件事除了你,也没人能做到。” 白冰点点头道:“冰儿明白了,我这便去。” 白冰转身便走。林觉一把拉住她,轻声道:“万万小心,不可为便不要勉强。事成之后,带着吕天赐来找我们。记住,你不要拼命,倘若今日我们众人出不去京城,我希望你能脱身出城,去跟采薇他们汇合,保护她们去往伏牛山落雁谷。并且帮着将战儿抚养长大。万万不要不惜性命。” 白冰听林觉所言不祥,倒像是最后诀别的交代后事一般,心中惊恐。抓住林觉的手道:“夫君莫要这么说,那些事我做不来的。没有你,我可什么都做不来。这些事还是你自己去做吧。你若不能脱身,我岂会独自逃走。” 林觉苦笑道:“罢了。我不说了。希望你马到功成,我相信你。” 白冰点头,踮起脚尖在林觉唇上一吻,低声道:“我去了。” 林觉点头:“去吧!” 白冰转身过去,飞奔起来,身子纵跃而起,越过高高的围栏直坠下去。落到城楼二层檐角处脚尖一点身子转折翻腾,如一只夜鸟直扑入黑暗之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林觉暗赞一声,白冰的轻身功夫真的是已臻化境。此处距离地面十几丈高,一般人这么跳下去便等于是跳楼自杀了,可对于白冰而言却如履平地一般。 第一一三七章 喋血黎明(七) 林觉收拾心情下了瞭望台来,城楼垛口处,马斌沈昙孙大勇等人正聚集在一起一边看着车马出城,一边低声的交谈。见林觉下来,三人忙迎了过来。 “情形如何?白姑娘呢?”马斌问道。 “她暂时离开,稍后便回。”林觉道:“局势很紧迫,几乎全城的禁军都似乎调动了起来。内外城街巷有很多兵马围拢过来,欲进行堵截追击。我数了一下,总共有十几只兵马。最近的已经在几个街区之外了。” 众人惊愕无言,神情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沈昙咂嘴道:“这么多兵马围剿么?看来是不拦下我们不罢休了。” 马斌啐了口吐沫道:“怕他个鸟!这说明咱们这点人都教他们害怕了。杨俊没本事,率上万步骑兵都没能拦下我们,这下他面子丢大了,又被林兄弟耍了手段甩开了他的追击,所以才恼羞成怒调集全部禁军围堵。就算这次我们出不了城,怕是他杨俊的老脸也丢尽了。成天吹他多么厉害,连一千人的王府卫队和护院兄弟们都搞不定。” 沈昙皱眉道:“话是这么说,但眼下的局势该怎么办?我们如何脱困?咱们能在他们围堵之前赶到外城西城门么?到了西城门又当如何出城?那里可比宜秋门更加的坚固,守卫的兵马也更多。我等尚未明白林兄弟意欲何为。” 林觉吁了口气道:“原本的计划是有马大哥镇守西水门,我们可以直接出城的。现在显然是不成了。若是能不为所知的抵达西水门,也还是可以用此处破城之法,靠着马斌的身份登城挟持守将。但现在也是不成了。以目前我们的行进速度,很难突破他们的围堵追击。” 孙大勇点头道:“是啊,我们的车队行进的太慢了。人员太多,马车行进也没有骑兵快。倘若只是我们骑马突进,便不虞被他们围堵了。得想个法子才是。” 沈昙喝道:“什么话?你的意思难道抛下王爷小王爷和王妃以及王府家眷不成?” 孙大勇忙拱手道:“沈统领,在下绝非此意。” 林觉摆手道:“我想了想,恐怕要跟他们斗智斗勇一番。目前看来,他们似乎笃定我们必从西门出城。所以围堵的兵马重点应该在西城。这让我有了个想法。” 众人忙道:“什么想法?” 林觉道:“咱们给他们来个声东击西调虎离山。适才孙大勇说的有道理,照我们现在的行进速度,出了宜秋门行不到两条街便被他们围堵住。一旦被拖住了,待其他禁军兵马赶到,便是瓮中捉鳖的死局。所以我想,莫如我们分兵两处,一队骑兵伪装成大队人马往西边猛冲,吸引禁军追过去。另一队则可以往南前往西南角的戴楼门。趁着天还没亮,趁着夜色尚浓,或许可以安全抵达西南城门之下。天一亮,一切都变得更加的麻烦。” “好办法啊,好一个声东击西。”马斌叫道。 沈昙皱眉思索道:“好是好,可是有两点,其一,吸引他们的人怕是没法活命的,被那么多兵马追击,插翅也难逃。再者,即便是抵达戴楼门下,那又如何出城?外城城门可不比内城,那可都是重兵把守的城门。像今日这般局面,起码每座外城得有四千人手把守。林兄弟是要硬夺城门么?” 林觉尚未说话,孙大勇挺身而出道:“我去吸引禁军的注意力好了。大不了一死。能换的王爷小王爷和诸位脱险,也值了。” 沈昙笑道:“要去也是我去,保护王爷和小王爷是我的职责,你如今不是王府卫士,怎么轮得到你?” 马斌瞠目道:“你们都给我歇歇,这事得我来。你们有谁比我对京城还熟悉么?京城百街千巷我可都走了个遍。我去吸引他们,回头我还有可能活着出来。你们能么?” 林觉点头叹道:“这才真正的兄弟,关键时候明知要去送死,却当仁不让。林觉能跟诸位当兄弟,此生无憾。但我并不是要你们去送死。这件事我觉得马大哥胜任。一来他对外城街巷熟悉,便于脱身。二来他是禁军中人,目前为止应该还没人知道马大哥跟我们在一起。关键时候他可以鱼目混珠,混杂在禁军之中脱险。” 马斌得意的道:“怎样?林兄弟都说我最合适了。” 林觉上前朝马斌深深的行了一礼,沉声道:“马大哥,此行凶险,兄弟别无他法,只能让马大哥去冒险了。马大哥千万小心,一定要逃脱出来,倘若马大哥有什么不测,兄弟这一辈子可就无法安生了,要日日内疚而死了。” 马斌哈哈笑道:“放心便是。我马斌虽不惧死,但却也不肯随便丢了性命。放心便是。” 林觉点头道:“好,那么事不宜迟,咱们立刻行动。调派一百王府卫士跟着马大哥,人多了不好行动,人少了也惹人怀疑。腾空十几辆大车,让马大哥他们拖着走,这样会更像是大队车马。其余人等出城之后便寻隐秘之处暂时藏匿。待追兵追赶过去,便直奔戴楼门去。” 几人纷纷拱手应诺,众人转身往城楼下走,马斌一眼瞟见缩在城墙角落的被捆起来的冯源,忽然大踏步走了过去,一把将冯源抓了起来。 冯源叫道:“马副使,我已经照你吩咐的做了,你待如何?” 马斌道:“老子平时最恨的便是忘恩负义之徒,当初便不该救你这条狗命,老子也时常内心愧疚,违心的救了你这奸杀妇人之徒。你的命是我救的,我救错了,今日要改正错误,所以要拿回你这条命来。” 冯源大惊叫道:“马大哥饶命,兄弟知道错了,兄弟知错了。” 马斌嘿嘿一笑道:“饶命?老子还会被你骗?去你的吧。” 大喝声中,马斌一手抓脖子,一手抓后腰,将冯源高高举起来。冯源在空中扭动挣扎,大叫饶命。马斌哪里搭理他,嘿然 一声将冯源从城垛上方朝城下砸了下去。 “啊~~咔嚓!蓬!” 异响过后,冯源头上脚下砸在城下青砖地面上,脑浆迸裂,魂飞天外。 车队迅速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由马斌和一百多名王府卫士骑兵以及十几辆大车组成。径自往西边街道而去。其余人等尽数隐没在小广场南侧的巷子里。不久后,便听远处传来示警的哨营,天空中也有焰火升腾。这正是禁军通知己方兵马遭遇敌人的信号。一时间周边十余只兵马全速赶往驰援。这声东击西之策已然起了效果。 待大批骑兵从宜秋门冲向西边的街口之后,林觉悄然下令,带着众人护送车队径自往南。从两支赶往西城的兵马之间的小巷穿行而过,直奔西南角的戴楼门而去。 马斌的车马只过了三条街便和一只禁军兵马遭遇,对方二话不说便发动了攻击并向天示警。马斌岂会跟他们正面作战,仗着对街巷的熟悉,立刻往北转向转入一条叉街。马儿飞驰,拉的空大车轮子都要飞出来一般。倘若有人看到这一幕必会怀疑车中并无人员,但黑夜之中,谁能看清? 刚刚穿过叉街,上了另一条主街,又很快跟另外一队禁军遭遇。众人又再避让。就这样,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马斌这一百多人的人手在外城西城的街巷之间东奔西突穿插奔逃。几乎每过一两条街道便遭遇道赶来围剿的禁军兵马。他们的位置也越来越暴露,腾挪的空间也越来越小。最后,大车已经不能让他们穿越狭窄的小巷躲避敌军,马斌不得不宣布放弃十几辆大车,将它们丢弃在一个小巷口。 即便是狭窄只能容三四人并行的小巷,骑马也是能够穿行的,这可以增加腾挪的灵活性。马斌的意图是尽可能拖延对手久一些,好让林觉他们的车队更安全。然而他却忘了,丢弃马车之举会暴露意图。当一队禁军截获十几辆马车,发现都是空空如也的大车之后,将领立刻产生了怀疑。将此事禀报上去之后,很快,得到消息的率兵追赶的杨俊便识破了意图。 “这不是他们的车马,王府家眷那么多,他们丢弃了大车还怎么能够转进如风?再说怎么只有十几辆大车?王府家眷上百,怎么载的下?这是声东击西之计。我们上当了。”杨俊大怒道:“到这个时候还在戏弄我们,林觉,老夫真的恼了,老夫很久没有受到这样的羞辱了。在老夫面前玩这些花样,你真的是太不把老夫放在眼里了。” 迅速的分析之后,杨俊得出结论,林觉等人必是往南边去了。因为北边和西边的兵马众多,林觉带着大队车马不太可能不被发现的抵达西北两处方向,只能是往南边去。当下杨俊命一只兵马继续追击眼前这只佯装车队的骑兵,其余兵马转而往南,以相隔不到一两条街道的距离,分为二十余只兵马,如梳子一般的沿着街巷往南地毯式的搜索而行。确保不会让林觉等人成为漏网之鱼。 第一一三八章 喋血黎明(八) 内城之中,在大军统统转向外城搜捕之时反而变得安静了下来。黎明之前,夜色越发黑的浓重,街巷之间一片狼藉,大队兵马走过之后,街道上马粪马尿到处都是,被兵马踩踏四溅,弄的遍地臭烘烘的难闻。 街道上关卡犹在,但是守卫关卡的兵士们已经不多了,大部分都被调集前往外城搜索。正如林觉等人所看到的,除了殿前司兵马,除了内外城几十座城门的守卫兵马,除了必要的禁严的兵力之外,近十万禁军兵力被调动起来,便是为了去围堵林觉那一千人的车队。 长街之上,幽暗如鬼火的风灯摇晃照耀。一骑飞驰而过,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几道关卡上不多的士兵试图进行拦阻,但马上骑士青刃飞舞,气势凌厉,将他们冲的七零八落。数尺高的拒马在那匹黑色骏马.眼前根本不算障碍,被它一跃而过。士兵们虚张声势不敢硬拼,便只有看着一人一马的背影乱骂的份了。 只花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前方浓密的树荫掩映之中,一座灯火通明气派辉煌的大宅子便就在眼前了。那里便是大周宰相吕中天的宰相府。独立的占据在两条大街之间的,周围没有任何房舍与之为邻的豪华府邸。 一人一马在树林之中停下,马上骑士跃下马来,轻轻拍拍黑马的肩颈,轻声道:“雪花,好样的。呆在这里,我去行事。” 黑马似通人言,摇头摆尾蹭了蹭骑士的肩膀,那骑士一笑,转身穿过树林来到边缘处。左右环顾了一下,仰头朝身旁的大树上看了一眼,身形猛然跃起,如狸猫一般已然上了大树。半晌后,树冠顶端浓密的树荫里,探出了一张俏丽的脸庞。此人正是前来相府抓人的白冰。 宰相府白冰并非第一次来此,林觉的死亡名单定下的时候,白冰自己便曾经来此踩过点。但很显然,宰相府绝非轻易便能潜入之地。吕中天特别注重自己的安全,他的宰相府中除了兵马护卫之外,还有大量的江湖人物作为护院人手保护他和他的家眷的安全。 白冰曾经跟相府的左氏兄弟交过手,那左氏兄弟不过是相府之中的二流角色,真正的高手其实都在吕中天身边。那日西山翠谷之中,白冰想格杀带队袭击的领头之人,便被他身边的一名蒙面老者一掌击退。那老者的武技绝不在自己之下。由此可见,这些人身边的江湖人物藏龙卧虎,绝不能掉以轻心。 不过眼下情势要好的多,来之前夫君说了,今晚吕中天必不在府中,他只要不在府中,府中便少了许多高手和护卫。那些真正的高手都是围绕在吕中天身边的。所以,今晚的相府虽然还是戒备森严,但是并非无机可乘。 白冰喘息稍定,跃下大树,在树荫暗影的掩护之下摸到相府前数十步外。但见相府大门紧闭,门前挂着明亮的灯笼。高大的门楼和围墙之上,影影绰绰似有身影徘徊。相府周围树木浓密,但是围墙左近十丈之外却是一圈空地,想从树顶.进入 相府是绝对不可能的。人只要现身在围墙之外的空地上,便有可能被院墙上或者瞭望塔上的守卫发现。 就在白冰百般思索无果,准备试图强行试探一番时,突然,远处传来车马之声,似乎有人正从侧首的大道上赶来。白冰迅速移动道东侧一棵大树后张望,只见十几骑护送着一辆马车从大街上转向驶来。 白冰灵机一动,蓄势待发。当马车经过大树旁的时候,白冰将将一块石头投掷而出,正中车前一匹马头。那马儿吃惊嘶鸣,跳跃起来。十几名骑兵纷纷询问何事。那骑士一边喝骂一边约束马儿,终于疼痛过后,那马儿恢复了正常。 “这畜生,像是又要耍脾气尥蹶子了。没事了没事了。”那骑士道。 众人这才各自归于马车前后,朝着灯火辉煌的相府驰去。只有拉车的那匹马儿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因为它感觉马车似乎重了些。只可惜马儿不能说话,挨了一鞭子后奋力赶路。马车底座之下,白冰手脚撑开,抵住车底板,像只八爪鱼一般的黏在那里。 马车从角门进入院内一侧停了下来,车上悉悉索索下来一人,便听周围有人说话。 “见过田管家,需要小的们做些什么吗?” 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响起:“我奉相爷之命回府瞧瞧而已,衙内公子没出门吧,相爷担心今晚他乱走,着我回来嘱咐他几句。” “回禀田管家,衙内公子没有出门,今晚外边乱的很,小的们怎敢让他出去?” “那便好,我还是得去见见他。你们今晚都给我精神着点,今晚可不能出事。外边正在捉拿反贼,闹得厉害。罢了,不跟你们说这些了,说了你们也不明白。老七,那个车马不用卸套,一会儿我还要回去禀报相爷。对了,一会告诉后堂管事赵家嫂子,让她为相爷沏一壶碧螺春,用暖壶捂着,我带去伺候相爷茶水。相爷今晚累得够呛,得提提神,外边的茶水相爷又不爱喝。”那田管家唠唠叨叨的边说边举步离去。 一旁的小厮仆役们连声答应着,跟随而去。有人将马车赶到院子角落里停放,白冰闻到周围一股腥膻之气,马儿的响鼻在周围打个不停,知道这是院子角落的马厩所在。 适才马车上这个人,听起来似乎是相府的一名姓田的管家。正是从吕中天身边回府来,看看府中有无事端,衙内公子吕天赐是否偷偷跑出相府。显然是吕中天不放心家里,也担心府中出事,担心吕天赐今晚还在外边乱跑。 白冰觉得有些可惜,适才听到那人说要去见衙内公子,她有一种跟着他走的冲动。只可惜周围人太多,并不能现身出来,只能等人都走了,才可以现身出来。 一名喂马的仆役给拉车的马儿倒了些马料和水,便哼着小曲儿离开了。白冰等候片刻,听着周围全是马儿咀嚼和响鼻的声音,又有蚊子在周围乱飞,热烘烘的着实难受。但确定周围再无人在此,方才从马 车下方慢慢的移出来。入眼处便吓了一跳,因为她看到一双铜铃般大小的眼睛正瞪着自己,还龇牙咧嘴的样子。 不过那只是一场虚惊,那是旁边马厩的一匹马槽上的马儿听到白冰从车肚子下边出来的动静探头过来好奇的查看罢了。白冰朝那匹马嗔了一眼,悄悄从旁边站起身来,探头打量周围。 整个相府大院极为开阔,本以为是假山花坛奢华无比,但其实这院子除了大之外便毫无特意之处了。院子里散落着不少树木,地面平整,也无回廊花坛等物,就这么空空荡荡,一目了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某处空旷的稀疏树林。 吕中天身为宰相,这么多年巧取豪夺家财巨万,早已是富可敌国的豪富之家。前庭大院中如此简陋,似乎是他故意显示他的廉洁低调。但其实不然,这正是为了护卫家宅安全着想。假山回廊花坛树木固然可以显示其豪富的身份,但那对于家宅安全是不利的。多年来,吕中天身居高位,在朝廷上的敌人已然不少,私底下更是有仇隙无数。很多江湖人物,朝中政敌都会想办法除了吕中天,会派杀手前来袭击。所以,吕中天让庭院中空无一物,会尽量减少这些人能够藏匿的可能。便于护卫周全而已。 白冰看见院墙上和院子里有不时走过的巡逻人手,整个前院光是这些人手便有上百之多了。可以想象,一旦有人从院墙跳进来,会发现自己突然置身于光秃秃的院子里,被一百多人恶狠狠的瞪着的样子,怕是当时便要晕倒。还好自己没有冲动。 白冰看了看位置,举步出了马厩朝北边的房舍走去。院子里巡逻之人似乎没有注意到白冰。或者说是根本没在意。一个从马厩里走出来的人,有什么好在意的。不过是一名喂马的仆役罢了。 从光亮处行到阴影之中后,白冰松了口气。在这里并不能从屋顶行走,因为很可能屋顶上也有守卫,只能老老实实的往后行去。过了高大的前厅旁边的通道,后进院子里便是另一番景象了。回廊曲折直通后首,宫灯摇弋,披红挂彩,甚是有富贵气象。 白冰走走停停,翻墙越户,直奔后进而来。显然吕天赐必是住在后宅的。不过越往后越是感觉到保卫森严。二进到三进的几座院子周围护卫更多。好在这些对白冰并没有太大的难度,以白冰的轻功,像只狸猫一般蹿高行低悄无声息,就算在他们身旁走过,他们也大多一无所知。 然而进了三进之后,白冰遇到了个大难题。三进十几宅院,白冰迷了路,根本不知道吕天赐住在何处。白冰也不敢轻易的拿住人去询问,一旦行迹暴露,吕天赐便会被立刻严密保护起来,自己虽未必会被困在这里,但事情可就泡汤了。 正当她迷茫的在小院之间的花树回廊之间穿梭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笑声。 “咦嘻嘻嘻……咦嘻嘻嘻……!” 白冰身子一震,旋即脸上露出了笑意来。 第一一三九章 喋血黎明(九) 外城西南,蔡河之畔。林觉等人正沿着河边街道迅速往戴楼门而去。队伍的行进速度令人心焦。因为腾出大车给马斌伪装车队之故,所以很多王府家眷都不得不下车步行。丫鬟婢女仆役婆子们倒还好,毕竟平日便是干粗活的人,走路不算什么,但是郭冰父子两人的十几名妻妾们可就不成了。平日娇滴滴的养尊处优,哪里能走的动路。偏偏连马也不会骑,卫士们即便想将马儿让给她们代步,她们也无能为力。 林觉心急如焚,但是也没有办法。这些人都是王府的女眷,自己总不能劝郭冰将她们全部放弃丢下吧。以己度人,自己的妻妾自己可没有拉下一个人,那都是家人,所以这种话自己是说不出口的。所以虽然心焦,却也只能忍耐着,不断的催促着。本来半个时辰便能抵达戴楼门的路程,现在半个多时辰过去了,还距离城门有两条街的距离。 就在众人准备过蔡河上的宜兰桥时,后方蹄声如骤雨一般传来,喊杀之声骤然而至。后方街口,火把通明,一只骑兵追赶了上来。 所有人都心中一凛,知道情形要糟糕了。一只骑兵追上来,那便意味着大批的追兵将至,将是被围困的局面。一切都比预料的来的更快,或者说不是声东击西的计划出了问题,而是因为队伍的行进速度太慢了。否则现在应该已经在戴楼门下想办法拿下城门了。 林觉虽然心中紧张,但却并没有太觉得意外。因为他早已做好了被追上的心理准备。他知道,在这么多兵马的围堵之下,声东击西之策并不容易成功。马斌做的已经很出色了,起码争取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希望马斌永远的拖住对方而不被发现,那是不现实的。 果然,对方并没有急着发动进攻。或者是因为忌惮火器之故,他们迫近三百步外之后,向天空中发出了焰火信号弹。绚烂的焰火弹在空中爆裂开来,化为繁星点点。这绚烂的焰火,在林觉等人看来,则是死神的脚步,地狱的召唤。 片刻时间,最近远近之处,数十处焰火升腾回应,那是已经追击到左近的禁军兵马已经得到了消息,很快,大批的禁军将围拢过来。 “林兄弟,怎么办?咱们往前冲吧,冲到城门之下去,或许还有机会。”沈昙焦急的叫道。 林觉皱眉摇头道:“来不及了,咱们的动作太慢,莫看只相隔两条街道,那却是咫尺天涯,可望难及。而且此刻冲到城门下会更加的糟糕。城门广场开阔,城头守军居高临下,对我们反而不利。” 沈昙咂嘴道:“那怎么办?说话间他们便到了。” 林觉的目光在四周逡巡,突然间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一片房舍之上。皱眉问道:“那里是什么地 方?” 沈昙转头看去,忙道:“那是武学堂啊。朝廷的武举考核便在此处。” 林觉恍然想起,这一片正是朝廷的武学贡院国子监太学的聚集之地。东边的御街以东是自己曾经参加春闱大考的地方,此处在贡院以西,不正是武学堂所在之处么? 大周武人虽然地位不高,但是武学堂却已经设立良久。自大周开国之初武举便开设了,每五年一大考,天下武人聚集于此,优秀者便授予官职,在禁军和厢军之中担任副职。武学堂的规模很大,从大周立国之初只考教武技和骑射的简单比拼,到最后发展为出了骑射弓马武技之外,更要比拼兵马谋略领军之才。故而现在的武举登科之人已经非寻常莽夫,类似于文武双全之人。故而武举反而是大周最难的一条登上仕途的道路了。 林觉想起自己当年曾经来武学堂逛过一回,依稀记得这里边的格局。为了让武举举子展示各种能力,武学堂中设置了各种地形科目,实战检验。这也是武学堂占据了外城大片地盘的原因。因为要实战检验,便必须设置各种地形地貌,模拟战场局面。这里其实也成为了大周禁军平日的训练场地之一,是为南校场的所在。 “立刻退入武学堂中。”林觉沉声下令。 沈昙虽然心中疑惑不解,但依旧不折不扣的执行林觉的命令。众人迅速往武学堂方向退去。后边那只骑兵慢慢逼近,却不进攻。在他们看来,林觉等人的举动无异于自寻死路。退入武学堂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机会出来了。他们要跑,也得留在街道上才对。武学堂只有两个进出的前后们。只要堵上两道门,他们便插翅难逃了。 林觉并非不知进了武学堂便等于退入死路的道理,但他别无选择。他的记忆中,武学堂开阔的演兵场中有一座简易的堡垒。自己当年来闲逛的时候看到这个精致的微缩的堡垒还觉得饶有趣味。但那其实是为了模拟攻城作战时的地形所建造的。此刻这种情形下,林觉只能找寻有利地形防守,否则对方兵马赶来,即便有火器也无法抵挡对方四面八方的进攻。所以,林觉才毅然选择从街上退入武学堂之中。 这么做其实有些赌运气的成分,毕竟已经三年时间没来过这里了,万一那座微型城池已经被拆毁,那可真是弄巧成拙自寻死路了。但此刻情形之下,林觉已然别无选择了。 幸运的是,当众人涌入武学堂宽阔的大院之中时,在黎明前的天光之中,那座微型城池赫然屹立在院子中间,巍峨耸立,气势雄伟。林觉大喜过望,连声下令众人冲向那堡垒之中。孙大勇一马当先,带着数十名护院冲入其中,快速的搜查了一番,发现里边空无一人。这时,林觉带着众人也 迅速的进入堡垒之中。 这座堡垒,说白了便是微缩比例的一座城池,其规模大概相当于半个崇政殿大小。但是麻雀虽小,一应俱全。为了考核攻城的能力,这里设置了几乎和真城池一模一样的所有设施。有城墙,城垛,城门吊桥。城门外还挖了护城河。城墙的高度倒是和真城墙有些差距,只有两丈左右的高度,但是这对于防守者已经是极大的地利因素了。 而且为了确保这小城池的坚固性,城墙都是青石加夯土的双重筑造而成,比之正规城墙还要坚固些。唯一的不足是,城外的护城河是干涸的,所以并不能起到阻挡之用。这护城河是通过蔡河水闸引水灌入的。平日并不放水,在训练和考试的时候才会开闸放水。此刻天气炎热,护城河中原先的死水已经蒸发殆尽了。 无论如何,这占地五六亩,方圆百步的微缩城池正是此刻最佳的庇护之所。虽然这样的城池在众多禁军的围攻之下怕也支撑不了几时,但是总比在长街上被碾压践踏要好的多。 所有王府卫士和林家护院迅速登上城墙防守。林觉在城内安顿王爷王妃和众家眷,让他们进入城池中间的高大石屋之中歇息。在抬郭昆下车的时候,林觉认真的检查了郭昆的伤势,心中颇为担忧。郭昆昏迷不醒,身上高烧不退。身上大概有八九处刀剑伤势,也不知流了多少血。昏迷之际,郭昆兀自不时焦躁的叫喊:“杀!杀进皇宫,杀!” 林觉知道,这样的伤势若不能得到有效的治疗,恐怕不容乐观。虽然伤口上了药止住了血,但是高烧不退这是巨大的隐患。这年头普通感冒都会死人,何况是这么重的伤势。但林觉也毫无办法,只能让众人多喂郭昆喝水,为他擦身降温。能不能撑过去,便只能看他的造化了。抵达伏牛山还有漫长遥远的路程,林觉对此并不乐观。 林觉来到了城楼之上,放眼望去,四面八方蹄声隆隆杀声震天。无数的兵马从周围涌入,火把亮如天上繁星一般。不到一刻钟时间,宽阔巨大的武举堂大院之中便被数万禁军马步兵堵得严严实实。还有大批的兵马无法进入,留在外边的长街上。 林觉沈昙孙大勇以及所有的王府卫士林家护院和协同作战的王府仆役们的都心情沉重。他们都知道,这种情形之下撑不了多久,自己这些人今晚都要死在这里了。这已经是不可避免之事了。 林觉站在城垛之后,目光从黑压压鸹噪叫嚷的禁军身上移开,抬头看向东方的天空。那里,一颗启明星正烁烁生辉。在天地交接之处,已经有一抹曙光乍现。天就要亮了。这一夜之漫长比之一辈子还要久。经过这漫长艰苦疲惫的一夜,天要亮了,而一切也将有个最终的结果。 第一一四零章 喋血黎明(十) (昨天有事耽搁了,少更了一章。今天我加油,争取多更一章补上。) 内城宰相府之中,循着吕天赐那特有的令人厌烦的尖利的嬉笑之声,白冰从迷惑之中找到了方向。循声而至,抵达了不远处的一处院落。里边的小厅之中传来女子的娇嗔声和吕天赐的嬉笑之声。 白冰看到了院子外边走动的十几个黑影,她不想正面与之冲突,于是再次使用转移注意力的办法,捡起一颗拳头大的石块往院子里的花树丛中投掷了进去。石块在树丛中发出巨大的声响,击断了一根树枝,那树枝落下更是哗啦啦一片嘈杂。 那声响立刻引起了护卫们的注意力,十几人纵身过去查看。白冰身子跃起,从院墙一纵而过。如狸猫一般的窜到墙根下方。当护卫们转过头来时,白冰已经缘柱而上,脚尖勾着檐角倒挂在花厅廊檐之下了。 从长窗往里看去,花厅之中灯火明亮,地上铺着红地毯。显得身为华贵。吕天赐散乱着发髻,怀中靠着一名衣衫散乱的女子,一只手伸在女子衣衫内摸索着,另一手端着酒杯正和另一名妖艳的女子嬉笑着。旁边东倒西歪的还躺着三四名袒胸露乳的女子,似乎都喝醉了的样子。 白冰脸上微红,心中恼怒。这吕天赐无耻之极,居然在府中跟这么多女子在一起淫.乱取乐。这场面实在不忍再看。但吕天赐的说话声也传了出来,白冰凝神细听。 “咦嘻嘻……你输了,快喝酒。敢跟本衙内耍赖,那可不成。说好了输了便喝酒的。”吕天赐指着那名妖艳女子道。 那妖艳女子娇嗔道:“衙内呀,人家再喝就要死了。昨晚便陪你熬到现在,酒都喝了几十杯了,真的熬不住了。衙内呀,天都快亮了,放奴家们去睡吧。你瞧瞧甜甜、蜜蜜、果果她们,一个个都醉成烂泥了。您开开恩,大不了……大不了奴家用嘴巴伺候您一回,咱们好好睡一觉不好么?” 吕天赐摇头道:“不好,太阳还没出来,哪里有一夜了?今晚本衙内心情好,你们都得陪着我乐呵。你那吹箫的功夫,能比的上翠云楼的小桃红么?得她伺候之后,你那点本事本衙内一点都不痛快了。你们知道为何本衙内今晚到现在不睡么?那是我在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呀?问了你一晚上也不说……真是的。”妖艳女子娇嗔道。 “罢了罢了,告诉你也无妨的。本衙内在等待那个林觉死翘翘的好消息。那个林觉,你们知道么?平日不是喜欢唱他的词的么?咦嘻嘻……他要死了,也许已经死了。咦嘻嘻嘻。”吕天赐得意的笑道。 窗外白冰气的身子颤抖,心中骂道:“你死了我夫君都不会死,你全家死光了,我夫君都不会死。夫君会长命百岁的。” 便听那妖艳女子惊讶道:“衙内是说那个三司使林大人?写的词传遍天下的那个林大人么?他怎么要死了?” “呸!看起来你倒是对他颇有好感,不过写的几首词罢了,你这烂婊子便捧他上天了。他跟我们作对,自然要死了。爹爹和杨枢密带了十万禁军满城围捕他,那厮现在正如丧家之犬满城逃窜,很快就要成死狗了。适才田管家来说了,外城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他死定了。咦嘻嘻……,还不妨告诉你们,本衙内要当国舅了。宫里太子死了,皇上死了,我那侄儿郭旭明日便要登基了,我便是国舅爷了。赶明儿我得让爹爹给我个大官当当,我要当三司使,那里捞钱快。那个林觉不是也当三司使么?他死了,这位子我便要了。可惜了他身边那些漂亮女子,若是能全部弄到手便好了。” 吕天赐舔着舌头想着林觉身边那些美貌女子,王府郡主、南城大剧院那个崔莺莺,还有那个会武功的貌若天仙的女子。再看看眼前这几个女人,恨得牙痒痒的。这些庸脂俗粉着实让人倒胃口。 “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城里今天乱成一团呢。原来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皇上和太子怎么都死了啊,这是怎么了啊。”妖艳女子吓得花容失色,惊恐的问道。 “呸,你问这些作甚?这些是你该问的么?喝酒喝酒,你输了知道么?喝。”吕天赐道。 “奴家实在不成了,衙内公子饶了奴家一回……” “放屁!你说饶了便饶了?喝不喝?不喝我可要翻脸了。”吕天赐骂道。 那女子无奈端起一直大酒盅送到口旁,蹙眉喝酒。吕天赐眼珠子一转,突然伸手将酒盅底托起,顿时一口酒灌入那女子口鼻之中,辛辣刺激之下,那女子大声咳嗽起来。吕天赐尖声大笑,满地打滚起来。 白冰再也看不下去了,腰腹用力,脚尖放松,身子坠落之际,双脚在廊柱上借力,身子宛如游鱼一般冲破长窗直扑厅内。长窗破碎片片,哗啦啦满地都是木屑和碧纱,吕天赐惊愕抬头看时,之间一道寒光耀眼,一个身影正如鬼魅一般直扑而来。 吕天赐大骇尖叫,伸手将怀中那女子往前一推,噗嗤一声响,女子发出一声惨叫,被青笛刃刺了个通透。吕天赐得此空隙,往后连滚带爬,大声嚎叫:“救命!有刺客,有刺客!” 长窗破裂的那一刻,屋外的护卫便已经闻风而动冲入屋内。这些人都是一流高手,今晚吕中天安排了身边的好手护卫吕天赐,同时也是怕吕天赐任性外出,他若任性出门,怕是没人拦得住。所以需要派好手护卫。故而这十几人中有数位都是吕中天身边的人。反应之迅速,超出常人。长窗破碎,他们已经进入了厅中。闻听吕衙内叫嚷,纷纷抽出兵刃飞冲而至。 白冰正为杀了一名无辜女子而气恼,自己本意并不是要杀人,而是飞扑过去制住吕天赐。即便吕天赐不躲闪,那青笛刃也不会刺中吕天赐。偏偏这厮将怀中女子推过来,极速冲击之下,根本无法收招,故而青笛刃将那女子刺穿。白冰也身形受挫落 下地来。待从女子尸身上抽出青笛刃之后,三名护卫已经呼喝而至。 白冰无暇多想,挥青笛刃冲了上去。但和三人只一交手,顿时觉得不同。这三人武技高超,配合默契,只过数招,居然被迫的往后退了数步,差点中了一刀。 于此同时,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了吕天赐正连滚带爬的朝门口而去,七八名护卫也正冲向吕天赐。双方只要一回合,便会立刻将他保护起来,那么事情怕就要失败了。 想到这里,白冰心急如焚。对方三名武技高手一击得利,再不饶人,呼喝着再次攻来,白冰知道这么缠斗下去即便自己能取胜也是无济于事,猛然间手掌摸到了腰间一物,于是伸手取出,对着面前三人扣动了扳机。 “轰隆!”黑烟升腾,轰鸣声中,面前三人身子摇摇晃晃,身上一个个小血洞往外冒血,像是漏水的筛子一般。 白冰一击得手,不管不顾,身子跃起空中越过三人头顶,脚尖在其中一人头上一点,越过数丈距离落在吕天赐和七八名护院之间。青笛刃指着呆若木鸡的吕天赐的面门的时候,身后那三名护院噗通噗通连续倒下。正所谓武功再高也敌不过高科技武器,火器之威便是连这些武技高手也无能为力。辛辛苦苦练了几十年,不够人家勾一勾小指头的。 白冰也暗道侥幸,林觉送她那柄精美的火器的时候,她还说不要火药囊,只留着做礼物,不会动用火器。幸而来时林觉拿出她的火器给上了药囊,才扭转了局面。否则怕是要前功尽弃了。 …… 外城城南,堡垒之下,战事一触即发。 数万兵马围困着的小小城池,宛如海潮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打翻沉没。 在林觉等人的瞩目之中,围城禁军一阵骚动之后,兵马闪开了一条通道。长长的火把照耀之下,数十人簇拥着几人缓缓而出,来到阵前。 距离并不远,林觉认出了那几人。吕中天和杨俊并骑而立,旁边是吴春来和枢密副使冯子唐和李三山以及一干军中高级将领。 “吕中天这老贼都亲自来围剿了,呵呵,这老狗怎么不掉下马来摔死。”孙大勇低声骂道。 林觉笑道:“杨俊吃了亏,或许吕中天还以为杨俊是故意放我们离开呢。他当然得亲自督阵。不过却不是因为我们的面子,而是我们保护的王爷和小王爷罢了。要知道,普天之下,有资格起兵,有资格当皇上的人便是王爷和小王爷了。郭旭和吕中天当然不希望王爷和小王爷逃脱。至于咱们,当然也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不过身份上却不那么重要了。” 沈昙和孙大勇微微点头,林觉说的倒是实情。兄终弟及也是传位的一种方式。郭冰当皇帝也并不违背规则。郭旭和吕中天做贼心虚,为了皇位的合法性和不出任何的其他差错,自然是将郭冰和郭昆父子杀了一了百了。逃出去便是麻烦。 第一一四一章 喋血黎明(十一) (稍晚应该还有一更,我正在加油码字!) 说话间,下方有数骑冲到堡垒下方数十步外,高声朝城头叫道:“城上的人听着,吕宰相和杨枢密使要和你们说话。切勿放箭!” 林觉低声笑道:“老规矩,总是要来忽悠我们一番的。” 孙大勇道:“我打赌两个老贼必是劝大人投降,保证不会杀你,保证所有的性命之类的话。” 林觉挑起大指赞道:“孙兄弟明智。” 沈昙翻着白眼心道:“都这个时候了,你二人还有心情打趣。” 孙大勇朝城下叫道:“告诉你们吕宰相和杨枢密使,我们不会放箭,我们跟他们不一样,可不是无耻之徒。” 骑兵飞驰而回,片刻后,数十名骑兵顶着大盾严密保护着吕中天杨俊和吴春来来到数十步外。大盾将吕中天等人遮掩的严严实实的,都看不见人了。 林觉朗声笑道:“杨枢密,吕宰相,你们要不干脆穿个乌龟壳上前来便是了,这般小心谨慎胆小如鼠,当着数万禁军的面,也不怕人笑话。” 盾牌撤去,杨俊高声喝骂道:“林觉,莫要猖狂。你也不看看现在的局面,还在这里大言不惭。” 林觉哈哈笑道:“杨枢密,我就这个德行,你还不了解我么?还要感谢杨枢密长街上放我们出来,虽然我们没能逃出城去,但还是要感谢杨枢密的情义的。” 杨俊色变,转头看着吕中天道:“吕相莫要信他鬼话,这厮不过是想挑拨离间罢了,我可没有放他们走。你可莫要上当。” 吕中天脸色清冷,淡淡道:“放心,老夫岂会上当?杨枢密又何必紧张?” 吕中天亲自前来督战,一方面是必须要杀了郭冰和郭昆父子,为大事着想。另一方面其实也是听到了杨俊堵截不力的消息后甚为诧异。这么多兵马拦不住林觉等人的千余人马,这有些说不过去。吕中天确实有些怀疑杨俊在耍两面派,故意放林觉等人逃脱,为将来留出后路来。毕竟杨俊和自己并非同心同德的一路人,吕中天并不信任他。 所以他见到杨俊的时候询问了不少话,让杨俊颇为恼火。本来被林觉火器打懵了之后便恼羞成怒,却被吕中天一番怀疑,杨俊心里的别扭就别提了。只得耐着性子解释了一番,吕中天也不置可否。现在林觉这厮哪壶不开提哪壶,更是让人尴尬。 吕中天抚须看着城头,朗声喝道:“林大人,本相要和王爷说话,请王爷出来相见。” 林觉笑道:“吕中天,王爷没空,有什么话便跟我说罢。其实你也不必说了,我都能猜得到你要说什么话,你无非想劝王爷不要铤而走险,告诉王爷朝廷不会计较王府的行为,只要王爷父子效忠郭旭,举手投降,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你会保证所有人的性命。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 吕中天呵呵笑道:“林大人还是那么伶牙俐齿。不过口舌之利可不是什么本事。本相正是要劝你们这么做的,朝廷宽容为怀,不忍见皇族内 残,朝臣生乱。故而本相想劝说王爷父子一番。你既知道老夫要这么做,说明你明白其中的道理,何不一起劝说王爷父子呢?” 林觉大笑道:“这些话从你嘴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可笑呢?你不忍皇族内部相残?老贼,你和郭旭密谋篡位,杀太子和皇上,夺取皇位。此为大逆不道之举。你策划怂恿郭旭杀父杀兄,现在还来道貌岸然说这些话。我大周百年以来,宰相历任数十人,唯你吕中天最为奸诈无德,乃奸相之最。你便是大周祸根。我等虽暂时无法为皇上报仇,但我们不屑于对弑父杀兄之人称臣,不屑于同奸相为伍,所以我们才会离开。你们想欺骗我们留下任你们宰割,想的美。我不妨告诉你,老贼。本人正是要保护王爷父子离开,之后立下讨逆除奸大旗,为皇上和太子报仇。你现在可明白我们的态度了?” 吕中天脸上扭曲难看,再也难以保持风度。冷笑叫道:“林觉,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此局面,你们还奢谈什么逃走?老夫劝你们,是给你们一个机会。在我十万禁军的围堵之下,你们若能逃了,老夫从此把吕字倒着写。劝你识相些,立刻投降,否则旦夕之间便叫你们死于非命。” 林觉哈哈笑道:“发个誓也不实诚,吕字倒着写不还是个吕字么?足见你怕我怕的要死。根本没有信心抓住我们。瞧你那畏畏缩缩的样子,你的心思我比谁都清楚。郭旭以为你是帮他的,但其实他是上了你的当罢了。他弑父杀兄夺了皇位,将来如何得民心?你故意不加阻止,便是要他这个皇帝名不正言不顺且落下不孝不敬的污民。再杀了王爷父子,能够即位的人便没了。你是不是也想来个废君自立,效仿曹孟德那奸雄之所为?嘿嘿,你怕是痴人做梦。” 吕中天吓了一跳,他万万没想到林觉说的这些话居然正是自己心里想的那些事儿。此人居然可以洞悉自己的内心,看清了自己的企图,这怎么可能? 事实上,郭旭的一系列所为确实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本可以阻止,但是他进宫之后并没有直接来阻止,而是故意耽搁了一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赶往后宫制止。他就是要让郭旭落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弑父杀兄的恶名,这样将来郭旭不得人心,他便可以轻易废了郭旭,百姓百官不但不会怪他,反而会附和他。这之后操作的空间很大,他可以扶持傀儡,吕家可以长期把持朝政当大周的太上皇,也可以在时机成熟时取而代之。总之,到那时自己才是大周之主。 问题是这样的心思他没有对任何人提及,包括最亲近信任的身边人,他也没有提过一个字。林觉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他有识破人的心思的读心之术?不可能!这小子一定是误打误撞胡乱猜测的。 “一派胡言!我吕中天对大周忠心耿耿,怎会有你这般龌蹉之想?你自己有谋逆之心,便以小人度君子之腹。到此时你还要扰乱人心,行径何其卑劣。”吕中天大声怒斥道。 林觉哈哈大笑道:“吕相如此激动,是否被我说中了心思呢?吕相,你想学 曹操,却也是痴心妄想。曹孟德乃是的大英雄大豪杰,而你却是个偷鸡摸狗的小人物罢了,你想那么做也是不成的。你没那个本事。” 林觉可并不知道吕中天的真实意图,适才那一番话不过是信口开河罢了。既然吕中天要来对话,林觉自然要抓住机会挑拨离间一番。当着数万禁军将士的面,林觉倘若不揭露真相,并进行一番羞辱,那也太对不起吕中天了。 吕中天终于意识到,这战前的对话就是一个错误。他的本意不是劝降,不是要达成什么协议,而是在围困住王爷父子和林觉之后,要羞辱一番他们,炫耀一番。逼得他们向自己摇尾乞怜,自己除了心理上满足之外,对于自己的威望也是有极大提升的。从现在起,他要致力于提升自己在大周的权威,为未来自己掌控局面做出一些准备了。即便对方投降了,吕中天也绝对不会容他们活下去。 “林觉,老夫一片好心,你却恶言相向。看来老夫想劝你们回头的想法是多此一举。既然如此,便不要怪我们了。尔等起兵谋逆,意图夺位,实在大逆不道。老夫只能为朝廷除却奸佞,保社稷平安了。”吕中天冷声喝道。 林觉呵呵笑道:“吕中天,你尽管将所有的罪名安在我们头上,就像你们当初陷害我的老师方先生和严大人他们一样。你本就不该来跟我对话。我和你们之间怎么可能达成所谓的协议?人和畜生能有共同的言语么?你们都是一群衣冠禽兽,罔顾皇上的信任,篡位谋逆,害死了太子和皇上,搞乱了大周。你们也配来跟我说话?最可惜的是你杨俊。你本是清白之人,虽然有些过错,但并未参与篡位谋逆之时。但你不爱惜自己的羽毛,居然加入其中,硬生生将弑君杀太子的罪名也揽到自己身上去,弄的一身污秽,一世英名尽毁,你说你值得么?我若是你,当力挽狂澜,拯救社稷于危难之中。留下万世美名。而非是同流合污,为了一些虚幻之利而出卖自己的灵魂。你以为你会为吕中天所容么?待他们站稳脚跟,你便如破履一般被他们丢弃。不信,你便等着瞧。” 杨俊眉头紧皱,心中似有所感。一旁的吕中天低声道:“这小贼当真可恶,这个时候还试图离间我们。杨枢密,你该不会信他的鬼话吧。咱们之间坦荡相待,将来你我要共撑大周社稷的,林觉这小贼穷途末路之际,说些这样的话以求挑拨自保,这一点不用老夫多说,杨枢密也该听的出来吧。” 杨俊抚须呵呵笑道:“吕相放心,我怎会上他挑拨离间的当?不过林觉说的对啊,咱们本就不该来跟他说这些话,直接动手便好,免得他巧舌如簧蛊惑人心。” 吕中天呵呵笑道:“是啊,老夫还不是想仁至义尽么?单林觉小贼自然无需跟他多言,但王爷和小王爷在此,总不能让天下人议论纷纷,说我们不管不顾。现在态度已明,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想,剩下来的事情便交给杨枢密了。” 杨俊点头道:“交给老夫便是,吕相好好看看我大周禁军的战斗力如何吧。咱们走。” 第一一四二章 喋血黎明(十二) (加更到!) 吕中天和杨俊吴春来等人调转马头而回。片刻后,四周响起连番号令之声,那是即将发动进攻的信号。城头上,林觉也沉声下令,所有人做好了迎击的准备,准备死战到底。 一面高高的军旗在空中摆动,战鼓隆隆而起。一声苍老嘶哑的怒吼声从杨俊的口中传遍四方。 “准备!” 但见无数的弓箭手从队列之中现身,来到队列前方,弯弓搭箭对准城头。 “放箭!”杨俊吼道。 “嗡嗡嗡!”弓弦震动之声宛如无数羽翼的抖动,又如云层中滚过的闷雷隐隐作响。雷声之后,便是瓢泼之雨。只不过,那不是真的雨滴,而是箭矢之雨。 四面八方数万羽箭激射而出,在空中划出黑沉沉的乌云状,瞬间汇聚于堡垒上方落下。方圆百步的小小堡垒几乎每一寸土地砖石都没能幸免,每一寸的地方都被箭雨所洗涤,密密麻麻的弓箭在砖石地面上跳跃着,城上城下的木质城楼和房舍瞬间密密麻麻插满了箭支,本来平整的地面瞬间成了箭矢之林,一瞬间插上了无数的箭矢。 禁军装备有各种弓箭,强弓长短弓连弩十字.弩等不计其数。在这种情形下,用的是普通弓箭,因为可以对天抛射。倘若是正面对敌,十字.弩和连弩加入,那将是更为凶猛的箭矢的暴风骤雨。 可怕的是,这种攻击不仅是一轮,而是连续数轮.暴风骤雨一般的打击。杨俊终于展示了他作为军师领导者的才能。在弓箭手施射的同时,他下令步兵开始挺进。这正是攻城作战的标准程序。远程压制之下,攻城近战兵马在掩护下冲锋。当压制停止之时,己方人马却已经渡过了攻城最为危险的阶段,抵达城下了。 对杨俊而言,这种微缩的城池简直没眼看。虽然为了达到实战的要求,这小小城池设计的跟大城一样有各种防御措施,甚至还有箭塔敌楼,城墙也高达两丈,且异常坚固。并且城中设施大多为石块所建造,便是防止对方火攻。但是这毕竟是一座小城。平日训练攻城为公平起见会控制兵力。如守城方三百人,则攻城方不会超过三倍之数。但今日可不同,无需去拘泥于人数,只需调动所有兵力去攻下此堡垒便可。这样的考核慢说是对杨俊而言,便是任何一名普通的士兵都可以轻松获胜。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城头之上,箭支如雨袭来之时,城头所有人都躲在城楼里或者城垛之下无法抬头。事实上这样的箭雨对于城墙上的人杀伤力并不大,大部分箭支都落入城中,方圆百步的城池内部才是最遭殃的地方。即便早就警告了城中王府的仆役们不要随意走动,只呆在屋子里或掩体之后,但这般密集的箭雨还是将十几名以为安全的仆役婢女们射成了刺猬。 林觉躲在城楼廊柱之后,那廊柱是青石垒成,箭矢击打在上面如同爆豆一般叮当作响。铁头箭将青石射的坑坑洼洼,火星和小石子到处乱飞,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尘。但林觉还是 冒险不时的探看战场的局面。他知道,这些弓箭并不求杀伤多少人,只是一种压制的手段。四面八方涌上的攻城兵马才是自己最需要担心的。必须在恰当的时机恰当的距离进行反击,决不能完全被动挨打。对方人数太多,若不能在一定距离内进行反击,当他们全部涌到城下后,便将无从防守。 四轮凶猛的箭雨之后,弓箭稀稀落落的停止了,为避免误伤己方攻城兵马,杨俊下令停止射击。而此时,己方攻城士兵跑的快的已经在城墙下三十步之内了。 禁军士兵们扛着云梯呐喊着冲到城下,唯一小小的障碍便是城下的那条干涸的护城河。这稍微阻挡了他们的速度,因为他们必须下到河道再爬上半人高的城下河岸,方可进行攻城。 林觉要抓住的便是这短暂的机会。当大批兵马冲入护城河一丈多宽的河道中时,四周的护城壕沟里密密麻麻的像蚂蚁一般拥挤了无数的士兵。此时此刻,林觉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闪光弹!伺候!”林觉大喝着冲到城墙旁,挥手将一枚鸽蛋大小的闪光弹投向地面。同时捂住眼睛。所有林家护院纷纷单手护眼将手中闪光弹投入壕沟之中。爆裂声起,白光谣言,刺鼻的气味升腾起来,呛人鼻息。 虽然每一面城墙只有二十余枚闪光弹投掷下去,但在幽暗的黎明时刻,闪烁的白光格外的剧烈。就像突然间在壕沟之中闪烁起几万颗火球,又像是无数的焰火在空中同时炸裂一般。闪光弹爆裂的白光让四周亮如白昼。但那是如同一片白纸遮挡在眼前的白昼,看不见任何的景物,看不见任何的东西。白茫茫一片,宛如天地之间被一片白的耀眼的幕布所遮蔽。 这是壕沟之中和左近兵士的感受。即便距离百步之外压阵的吕中天和杨俊等人,也在白光爆裂的那一刻不由自主的转头遮眼。他们的眼睛也受不了这剧烈的白光。 闪光弹制作的过程其实是林觉无意之间所得,起初是为了江南大剧院的光影效果,为了能有绚烂的光影,林觉在杭州焰火作坊中流连。跟一些作坊师傅都成了好朋友。后来为了改进王八盒子的火药,京城焰火作坊林觉也跑了个遍。很多老师傅都是林觉的座上之宾。 又一次,林觉拜访一位火药作坊的老师傅,询问有无威力巨大且性子温和的火药。那老丈当即演示了一种火药,燃烧之际发出大量的白光,刺目之极。林觉觉得甚为意外,那火药威力其实不大,但是却明亮刺目之极。一问才知,那老者也是从一名方士手中得了一种药物,可增加火药亮度。这对于焰火作坊之间的竞争是颇为有利的。焰火升空之后,谁的焰火亮度高,便格外的引人瞩目,这显然是一大卖点。 林觉当即带着那老师傅去拜访了位于城南的那名方士,那货不过是个炼丹道士罢了,只是无意间练出了这种东西,拿来卖给作坊弄钱。林觉认为,这人应该是无意间提纯了一种在后世叫做‘镁’的元素,火药中夹杂这种含有杂质镁的物质,会产生大量 耀眼的白光。从此刻起,林觉便资助这位方士大量提炼此物,林觉想,无论对于大剧院的光影还是制作一种闪光弹,这些都是大大有用的。那方士乐的有人花钱请自己练东西,在他看来,这些东西不过是一些废物罢了,只有火药作坊主才会低价买一些这些渣滓,这位林大人肯出大钱让自己练这些废渣,自然求之不得。 林觉索性将那方士单独安顿起来,专心让他炼制此物。比例几经调整,终于制作出了这种爆裂闪光弹。在参与平叛之后,林觉认真的考虑过此物的实际用途。他认为,对于一些无需伤害人命的缉拿犯人或者是驱散人群的场合,这些东西必有价值。当然,这也可用于逃生自保。 此刻,这些闪光弹发挥了威力,林觉倒不是不肯伤及这些禁军的性命,而是他需要用闪光弹让冲到前面的这些人暂时失明,变成无头苍蝇。起码在数十息之内,这些人失去了攻城的能力。而这数十息时间,足够做很多事了。 无情的打击瞬间即至。城头上王府卫士和林家护院们手中的弓弩和火器开始轰鸣。劲弩加上霰弹无差别的落在乱成一团捂着眼睛在壕沟里挣扎的禁军身上。箭支入肉发出恐怖的噗噗声,霰弹爆起的血花如湖面上落下的雨点,溅起细碎的血肉。惨叫哀嚎之声充斥四周。整个堡垒四周瞬间成为了修罗道场,成为了屠杀之地。 短短数十息时间,王府卫士们倾泻.了六轮箭雨,林家护院轰击两轮五连.发的弹药囊。数千只劲弩和不计其数的霰弹完全被壕沟中的禁军的身体吸收,所造成的杀伤可想而知。 本来干涸的壕沟中竟然被血肉淋湿,在众人的踩踏中成了一锅烂泥粥。人群本能的逃窜,踩着受伤者的身体践踏,造成了更大的死伤。本来不该死的,被踩到脚下活活践踏致死,本来是轻伤的,被踩踏成了重伤。到处是哭喊惨叫,到处是血肉残肢。这一幕就连林觉也颇为不忍。这些禁军有些人曾经跟自己并肩战斗过,但此刻却成了敌人,想来真是让人唏嘘。 后方,吕中天吴春来等人瞠目看着这一切,良久无语。 “这……这……小贼手段这么厉害?那些火器……”吕中天喃喃道。 杨俊冷声道:“现在知道为何长街上老夫吃了大亏了吧。这贼子早就私养兵马,私造火器。老夫不察,吃了他大亏。可笑还有人说老夫故意放他走。林觉这厮适才也来挑拨,有些蠢货怕是心里还信了几分。” 吕中天没有注意到杨俊话语中的指桑骂槐,他的注意力还在前方的战斗中。瞠目咂嘴道:“那这还能攻下城来么?士兵们死伤了怕有……三四千人吧。” 杨俊冷声道:“吕相天天在朝堂之中坐着,自然不知战斗之残酷。老夫可是亲历百战之人,这种情形见的多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死些人算什么?人我们多得是,便是再给他杀几千人,又当如何?终归他们今日插翅难逃。吕相不用担心,进攻还会继续。” 第一一四三章 喋血黎明(十三) 前方从目盲之中缓解过来的兵士们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一个个魂飞胆裂,转身便往回撤。然而,后方阵中鼓声隆隆,那是继续进攻的信号。此刻后撤便是临阵脱逃,那也是必死的。无奈之下,他们只得继续往城下爬。后续士兵也蜂拥而至,踩踏着沟渠中的尸体往城下猛冲。 箭矢横飞,火器轰鸣。一群群的士兵倒下,但是攻城之势并未减弱。城头守军的箭支都射光了,火器也烫的不能拿在手里,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但最终,一架架云梯顽强的搭上城头。云梯上方的两支铁钩顽强的勾上了城垛之上。蝼蚁一般的兵士们开始蜂拥往城头涌去。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城墙上多处被突破,城头卫士和护院们不得不展开肉搏血战。 林觉在孙大勇等人的保护下加入血战之中,火器已然热的烫手无法使用,林觉不得不抽出腰刀进行肉搏。好在孙大勇不离左右,林觉倒也没有性命之忧。林觉心里情绪颇为复杂,他其实很埋怨自己。但他却又无可奈何。 其实按照林觉自己的想法,在钱德禄拼死出来报信之后,便要立刻组织人手全部撤离京城的。自己为了要等待王府的决断而耽搁了最佳的时机。眼前这一切其实都是犹豫的结果。然而林觉心里也明白,他不可能不等待王府的决断,他不可能置王府众人于不顾而独自带着家眷离开。于私,那是小郡主的家人,于公,那是皇族一脉,那是未来可以登高一呼的资本。没有王爷和小王爷,自己推到伏牛山中,在世人看来便是一个失败者的落草为寇。 只能说,当时事务太急太繁杂,自己没能注意到郭昆的言行。其实郭昆在裕德楼临走之前问的话是有迹象表明他会动手的。自己忽视了这一点。这是自己的失误。另一处失误也是对于杨俊的判断失误,林觉没想到杨俊会那么干脆的加入郭旭和吕中天的阵营之中,这打破了林觉对于杨俊残存的最后的一点点期望。杨俊这个人,其实既无自立的胆量,又无忠诚可言,哪怕他有一点点的胆量,这种时候也该浑水摸鱼才是。他有这个资本。这种人是成不了大事的,他的下场绝对很惨。 无论如何,此时的任何抱怨都是多余,情形如此,只能浴血而战。虽然无数的禁军正蜂拥攻城,永远杀不完的敌人,噩梦般漫长的过程让人几乎要发疯。身边的人不断的倒下,不断的死在血泊之中,一切都已经让人绝望了。 “林大人,事已至此,怕是无力回天了。不如兄弟们护着你杀出一条血路,或许还有生机。”孙大勇在林觉身边叹息道。 林觉擦了一把脸上飞溅的血迹,一张俊脸上血迹宛然。 “孙兄弟,不要放弃,也许下一刻,便有转机也未可知。我并不怕死,死其实并不是最可怕的东西,最怕的是失去希望。”林觉露齿笑道。 众人长叹无语,不好多说什么。林大人虽然智勇双全,但却也幼稚了 些,这个时候还谈什么转机?这时候能有转机,除非有上天之助了。但林觉既然不愿突围,众人只能死战。再过盏茶功夫,城墙上千余人手也只剩下了五六百人,其余的都喋血当场。而且,打断的城墙被攻破之后,数百名兵士已经进入城中朝着郭冰和小王爷栖身的大石屋冲去。 林觉叹息一声,眼望内城方向,心道:“冰儿,你在何处?看来是没得手了。不过不要紧,这本就是个艰难的差事,我确实有些难为你了。但愿你没事能够突围出去,告知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所有人,都要坚强的活着。” “杀!”林觉爆发出一声大吼,举起腰刀猛扑向前,和大批沿着城墙冲杀而来的禁军士兵迎头相向,毫不退缩。孙大勇等身边数十人忙飞快跟上,以悍不畏死之态冲杀而去。 …… 长街之上,一匹黑色的骏马在空旷的街道上飞驰而行。这是一匹名叫雪花的儿马。今年不过两岁半而已。正如人中少年一般,正是浑身肌肉发达,精力旺盛之时。这马儿本就是纯种良马,再加上精心喂养,早已高大健壮,体魄雄健。今日这匹名叫‘雪花’的儿马很是兴奋,不久前它的主人驾驭着他从外城飞驰进内城,现在又驾驭着他飞驰往外城。整条宽阔的街道都似乎是它一个人的大道,空旷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它可以纵情驰骋。这对于一匹渴望奔跑的马儿是多么兴奋之事。 可是,让它觉得不解的是,它已经尽自己所能的驰骋,但马上的主人似乎还是有些嫌弃自己慢。她用马鞭子在自己的头顶唿哨着,虽然雪花知道那鞭子不会落在自己的身上,因为她对自己那么好,就像自己对她也忠心耿耿一样。但她的焦急之情雪花是能感受到的。雪花再一次提速,四蹄翻飞疾驰,这已经是它的极限了。它并非不想跑到极限,只是那样的话马上的主人会不舒服,自己也很难掌控自己身体的协调。但是在这个时候,雪花顾不得这些了。 雪花想着什么,马背上的白冰一无所知。她心急如焚,正急于赶到林觉身边。她身前横着的是五花大绑的战利品。吕天赐被自己擒拿之后,相府即便高手众多,但因为害怕伤着吕天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白冰将吕天赐掳走。横在马背上的吕天赐那里经受过如此的颠簸,昨夜的酒菜尽数呕出来,弄的到处都是臭烘烘的一片。白冰忍受着这种恶臭,一门心思想着的便是尽快赶到林觉的身边,因为她明白,夫君之所以要自己抓吕天赐,怕也是无奈之举。自己肩负的或许是救下众人的职责,她一定要完成此事。 宜秋门洞开着,守门将官被摔死之后,这城门暂时无人值守,这倒是省了白冰一番功夫。循着喊杀之声往南城飞驰的途中,白冰遇到了马斌和他带领的五六十人的兵马。马斌在被杨俊识破意图之后便没有遭受众多兵马的围剿,只有一支骑兵紧紧跟着他。马斌心忧南城局势,选择掉头突围,死了四 十多名兄弟后,带着五六十人正迅速赶往喊杀震天,火器隆隆之处。 见到白冰赶来,马斌等人甚是诧异。待看到了马背上的吕天赐,马斌才恍然大悟,不禁拍手称赞。林觉还是办法多,他这一手怕是没有人能想得到。派白冰杀个回马枪,将吕天赐擒获,这将是个极好的人质。不过马斌对于一个吕天赐能否让众人脱身有些担心。吕天赐的命真的这么值钱么? 一行人迅速冲到蔡河之畔,重重兵马围着武举堂方向,那里喊杀之声震天响。白冰看到密密麻麻的禁军围困着武举堂的情形,心都凉了。这么多兵马围堵着夫君他们,也不知里边怎么样了。 外围兵马见到数十骑飞驰而来,立刻围拢冲上。白冰将吕天赐提在胸前,高声对着前方黑压压的兵马娇叱道:“吕中天的衙内公子吕天赐在此,谁敢挡我,我便杀了吕天赐。” 众禁军愣了愣,片刻后让出一条通道。吕宰相的儿子吕天赐在对方手里,这可了不得。谁要是害的吕宰相的儿子死了,那可吃不了兜着走。 没人敢阻拦,任凭白冰一行从大军从中飞驰而过,冲入武举堂校场之中。 远远的白冰便看到林觉在城头冲杀的情形,心中顿时安稳了许多,看起来夫君没事,但也是岌岌可危了。大批兵马在城头,将己方众人分割成几股,旦夕间便将全部被杀,自己还是来晚了些。 “住手!立刻停止攻击,否则,吕天赐狗命不保。”白冰抓住吕天赐的腰带将他举在头顶,凝聚内力,将娇叱之声传遍四周。 吕天赐口中塞着的布团被取出之后,此刻正鬼哭狼嚎挣扎叫喊。 “饶命啊,女侠啊,饶命啊。爹爹啊,娘啊,快来救我一命,快来救我啊。” 吕天赐和杨俊等人正为城破在望,郭冰父子和林觉剿灭在即而欣喜,两个人神态轻松的站在阵前大旗下说话。忽见侧方兵马大乱,一名女子骑着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疾驰而出,后方数十骑呼喝跟随。那女子手上还举着一个穿着锦缎长袍大声哭叫的人,不禁都是一愣。 “怎么回事?什么人闯阵?怎么放他们进来的?干什么不阻止她他们?”杨俊怒声喝问道。 身旁兵将尚未答话,吕中天却惊叫了起来。 “天赐,那不是我儿天赐么?”吕中天脸都白了,一瞬间,他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 “吕中天,还不下令退兵,再若进攻,便宰了这狗衙内。”白冰娇声大呼,策马冲到阵前。单手抓着吕天赐在头顶晃悠,另一手呼呼作响的舞动着寒光闪闪的青笛刃,不离吕天赐头颅左右。 “兀那妇人,莫伤我儿。”吕中天脸都白了,吹着胡子颤声大叫。 白冰停下马来,将吕天赐横在马前,沉声喝道:“吕天赐,要狗命不?要狗命的话便叫你爹爹赶紧收兵。不然的话,我叫你人头落地。” 第一一四四章 喋血黎明(十四) 吕天赐在马背上勉力昂首,看向吕中天和杨俊等人所在的方向,大声哭喊道:“爹爹呀,爹爹呀,快救孩儿呀。爹爹啊,快收兵啊,不然我就要死了,你便绝后了呀。” 吕中天无暇斥责自己儿子的大呼小叫,他慌了手脚,口中大呼道:“天赐,天赐,你没事吧。你没事吧。爹爹来救你。快,快鸣金收兵,快鸣金收兵啊。” 杨俊皱眉道:“吕相,此时收兵,岂非功亏一篑?” 吕中天怒目瞪着他道:“杨俊,你想我吕家绝后不成?老夫就这么一个独苗苗,虽然不肖,但毕竟是我吕家香火。你不收兵,是要老夫断子绝孙不成?” 杨俊忙道:“吕相误会了,老夫不是那个意思,老夫是说,这明显是他们的计谋,抓了衙内公子以解困局,咱们收兵,不正是中了他们的计么?” 吕中天冷声道:“那又如何?我儿天赐的命比什么都重要。老夫只问你,下不下令?” 杨俊皱眉不语。吕中天大声喝道:“好,你不下令,老夫自己下令。所有将官听着,立刻鸣金收兵,不得再攻。否则,老夫叫他见不到今日的太阳。” 军中将官不知所措,杨俊是主官,但吕相显然发狠了。倘若不依,吕衙内倘若死了,怕是会引起吕相疯狂的报复。军中一群中高级将领本就是吕中天安插的人手,此刻自然是听从吕中天的话,当即有十余人开始有所动作。 杨俊鼓着眼紧皱眉头,眼看即将成功,林觉等人将死在当场,却出来这么个事情,着实让人恼火。在杨俊看来,吕天赐的生死跟大局相比算得了什么?郭冰和郭昆林觉等人死在这里,才会让局面彻底得到控制。今后也不虞有太多的麻烦。对大局而言,绝对是最有利的局面。吕中天不应该不知道这其中的轻重。 吕中天当然不会不懂这些,但是他对儿子的爱超出了一切。超出了朝廷大局,超出了所有的事情。在吕中天心中,那个纨绔儿子若死了,一切都失去意义了。他幸辛苦苦争权夺利,甚至内心里隐藏着一些极为邪恶的居心。但倘若儿子死了,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倘若吕中天是那种以江山社稷为重,不惜牺牲自身和家人的正直之臣的话,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可惜他不是。 杨俊无可奈何,只得顺水推舟下令鸣金收兵。他固然可以坚持不退兵,但吕天赐倘若被杀了,这笔账可是要算在自己头上的。目前情形下,和吕天赐闹翻脸并不明知。除非自己有造反的决心,否则得罪了吕中天和得罪了郭旭并无二致,都将会对自己极为不利。 况且,即便郭冰和林觉等人能活命,他们也成不了气候。待解救吕衙内之后,他们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还是要被剿杀的。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想到这里,杨俊叹息一声,沉声道:“吕相,既如此,老夫也不好多说什么。吕相的儿子,自然是要救的。老夫只希望吕相明白,这件事是吕相自己决定的,不是老夫的 决定。将来有什么纠葛,老夫可没半点干系。” 吕中天冷声道:“当然跟你没关系,你大可放心。新皇怪罪下来,老夫担着便是。” 杨俊点头,一摆手下令道:“鸣金收兵。” 丈许方圆的巨大铜锣被重锤敲打的哐哐作响。声音刺耳鸹噪,传遍整个战场。血战正酣的禁军兵将们闻听鸣金之声,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将取得最后的胜利之际,对方居然鸣金收兵了,这简直不可想象。但军令如山,谁敢不遵。鸣金便是撤退的军令,锣声响起,兵将只得回撤。 林觉等人本已经陷入绝境之中,林觉自己也已经受了伤,左小腿上挨了一刀,伤口很深,差点砍断了骨头。流了许多的血,整个人已经瘫软无力了。近千人手,死伤大半,能站着抵抗的已经不足三百人。城里边,对方差点便攻进石屋之中,将王爷夫妇和小王爷擒获了。若不是留守的百余名王府卫士浴血厮杀的话,结果难以想象。 但突然间,对方如潮水一般退了回去,让众人惊愕不已。看着对方迅速撤回的背影,所有人庆幸之余全身乏力,站都站不稳了。有的人干脆一屁股坐在鲜血和残肢之中,手脚颤抖的无法自控,口干舌燥的说不出话来。均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怎么……回事?”沈昙拖着一只血糊糊的臂膀龇牙咧嘴的走来,对着林觉叫道。 林觉看向城下,他看到了一群骑兵正朝堡垒冲来,当先一人骑在一匹黑丝绸一般的光泽俊美的马上,正是白冰。白冰马上横着的那个人林觉也看到了,林觉瞬间明白了,是白冰得手了,擒获了吕天赐,立竿见影的逼迫吕中天退兵了。 “冰儿啊,冰儿,你可是我们的大救星了。若不是你,今晚便是我此生的终结之时了。叫我如何感激你。”林觉自言自语道。 众人也都看到了飞驰而来的白冰等人,孙大勇也明白了过来,咂嘴喃喃道:“大人好算计啊,这一手釜底抽薪可真是让人没想到。白姑娘这个回马枪杀的漂亮啊。对方的软肋不多,但吕天赐绝对是其中最薄弱的可能得手的一个。大人这一手盘活了局面啊,我们可以出城了。” 林觉轻声道:“不是我的计谋精妙,得益于冰儿之功。倘若不是她在我身边,我便是有这样的谋划,又能让谁去实施呢?所以,不是我厉害,而是她有这个能力,我的计策才能奏效。” 白冰看到城楼上站在那里样子有些狼狈的林觉,激动不已。夫君没事,自己没有来迟,一路上的担心烟消云散。将吕天赐交到马斌手里后,白冰拍马驰来,飞奔上城。 林觉笑盈盈的看着她道:“冰儿,你做到了。” 白冰笑道:“幸不辱命。夫君你没事吧,你的腿怎么了?” 林觉苦笑道:“被砍了一刀,我这点本事,肉搏起来能保住性命便已经是万幸了,伤点皮肉不打紧。” 白冰一惊,忙上前查看伤口,发现伤口 颇为严重,这一刀差点砍刀骨头。还好是在腿肚子后侧,大血管没有砍断,但这血淋淋的伤口依旧汩汩冒血。见林觉虽然笑着,但脸色苍白之极,白冰差点便哭出声来了。 “都怪我,在相府迷路了,耽搁了时间。倘若夫君有个三长两短,冰儿百死莫赎。”白冰一边抹泪,一边从怀中掏出疮药往林觉的腿上浇,撕下内衣布条帮林觉包扎伤口。 林觉轻抚她的头发,笑道:“这可不管你的事,是我武功不济,靠着防身火器却也难以抵挡这般情形。今后我得向你学些招式了。这伤也不碍事,除了流些血,有些痛之外,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相较于战死的兄弟们,我这算得了什么?” 白冰微微点头,四周战场上惨烈无比,尸横遍地,血污横流,光是立足这一片城楼上,便有几十具污秽不堪的尸体。离自己不远处便是一只人手。可见适才这一番战斗的惨烈程度。 马斌等人也进了堡垒,沈昙孙大勇两人正围着他说话。马斌能活着回来也是让人意外之事。本来马斌自告奋勇去诱敌,那其实和找死无异。能活着回来,自然让人欣喜。 上到城楼上,马斌大声对林觉道:“林兄弟对不住,我没能拖住他们。这帮孙子鬼精的很,也不知怎地便知道我是诱他们兜圈子,全部都掉头追赶你来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发现我是冒牌的。” 林觉微笑拱手道:“马大哥辛苦,莫说那样的话。若非你诱敌得力,岂会争取到让我们赶来这里的时间?若非这座练兵的堡垒,但在长街之上的话,我们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马斌叹息道:“真是险之又险,适才我看城头一片混乱,心都凉了。林兄弟的伤不碍事吧。” 林觉微笑道:“不妨事。” 林觉的目光落到了被马斌夹在腋下像个玩偶一般的吕天赐的身上。 “吕衙内,咱们又见面了。”林觉微笑道。 吕天赐本躲着林觉的眼神,他在这京城里最怕的人之一便是林觉了。林觉初来京城便在相国寺将他打的鼻青脸肿,差点废了他的宝贝。后来自己屡次找回场子,挑衅林觉,都灰头土脸铩羽而归。而那次自己被绑架的事情,事后吕天赐也得知这必是林觉所为,从那之后,吕天赐心里便对林觉有了巨大的阴影。在京城天不怕地不怕的吕衙内,却不得不畏惧林觉,因为他知道,林觉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虽然被人夹在腋下,但吕天赐倒还是礼节如常,勉力抬头拱手还礼道:“林大人好。我爹爹已经答应收兵了,你可得履行诺言不要杀我。你若杀了我,你们都得死光光。对我最好客气些。” 马斌抬手便是一个耳光,打的吕天赐眼冒金星。喷着吐沫星子骂道:“对你客气?偏不对你客气。信不信我拧了你的脑袋下来。小王八,你爹那老王八篡逆谋反,害死了我们这么多兄弟,拿你陪葬还差不多,还对你客气?” 第一一四五章 喋血黎明(十五) 吕天赐痛的眼泪都下来了,半边脸颊高高肿起,捂着脸叫道:“莫打,莫打。打死了人了,打死人了。” 马斌扬起手来,作势又打,吕天赐双手抱着脑袋连声大叫。林觉摆手道:“马大哥不要打他,他说的没错。我们还指望着他带我们出城呢,打坏了他,那便不好了。吕中天可不会干休。这可是他的宝贝儿子。” 马斌收了手,对着吕天赐的脸上啐了一口道:“你老子何等精明阴险,诡计多端。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吕中天的儿子,你就是个脓包。” “是是是,莫要打我。”吕天赐好汉不吃眼前亏,连声称是。也不知是认可他不是吕中天的儿子,还是他是脓包这件事。 城下,吕中天带着人赶到,在城下高声叫喊道:“林觉,你若敢伤我儿天赐一根毫毛,老夫跟你不死不休。” 林觉等人走到城垛旁,吕中天高声叫道:“天赐,你怎样?” 吕天赐本想哭诉一番,看到马斌凶狠的眼神,伸手摸着肿胀的脸颊回答道:“爹,我没事。不过只是现在没事,等下就说不准了。爹爹赶紧开城门让他们走,不然他们会杀了我的。” 不用吕天赐说,吕中天也知道林觉等人绑架吕天赐的目的。当下高声叫道:“我儿不要害怕惊慌。爹爹会救你的。林觉,你莫伤我儿性命,万事好商量。” 林觉呵呵笑道:“吕中天,这话我爱听,咱们都是场面上的人,打打杀杀的不死不休有什么意思?要不是你赶尽杀绝,我也不至于为难令郎。令郎适才已经代我们传话了,只要你打开城门,放我们离去,我便放了令郎。令郎一表人才,更是你吕家独根,我也不想让你吕宰相绝后。大伙儿都不将事情做绝,你看如何?” 吕中天点头道:“完全没有问题,我会放你们离去,你放了我儿,老夫打开城门便是。” 林觉呵呵笑道:“我可不是三岁孩儿。” 吕中天道:“老夫可对天发誓。” 林觉摆手道:“吕中天,誓言有用的话,那也没有今日了。你不也曾无数次信誓旦旦效忠皇上。然则又如何?都是聪明人,何必玩这些虚的。你开城门,我们出城。我们安全之后放回令郎,就这么简单。” 吕中天冷笑道:“焉知你不会反悔?你不信老夫,老夫拿什么信你?” 林觉道:“就凭这十万禁军,我岂会反悔?我杀了令郎,你必跟我死磕,我们也走不脱。我何必多此一举?想要找死,我现在便杀了令郎便是。” 吕中天沉思片刻道:“理是这个理,但我儿跟着你们我总是不放心。你们逃到天涯海角,朝廷都是要缉拿你们的。难道你要扣着我儿一辈子不成?咱们得有个范围。这 样,出城五里,你便放人。你不放人的话,老夫便跟你死磕。大不了不要天赐的命,也要将你们全部碎尸万段。” 吕天赐吓了一跳,尖叫道:“爹爹!你在说什么啊?什么不要我的命?爹爹不在意天赐的性命不成?爹爹啊,你怎么能这样。老糊涂了么?” 吕天赐怒喝道:“住口!给我乖乖闭嘴,爹爹在救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林觉哈哈大笑道:“出城五里?那算出城么?还是那句话,大家都是聪明人,不用耍心机。这样,出了开封府境内,我便放人。在此之前,禁军兵马不许靠近我们十里。出了开封府地界,我们放人,你也可以带兵来追剿,我们各凭本事,再战一场。你看如何?” 吕中天抚须半晌,点头道:“好,便依你。出了开封府地界,你放人,之后咱们一笔勾销。我要怎样你管不着,你能逃走,是你的本事。” 林觉点头道:“那么,开城门吧。对了,我还要二十辆大车,我这里伤了不少人,得将他们带走。这应该没问题吧。” 吕中天心中一喜,点头答应。心想:带着伤员前行,你这是自己找死。天赐一得安全,老夫便立刻翻脸。十里地,马行不到半个时辰。而你们老弱病残,能跑哪里去?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那便这么定了。老夫这便命人打开城门,让你们离开。希望你能遵守约定,莫要闹得鱼死网破。”吕中天举起右手五指叉开对着城头。林觉会意,伸手虚空一击,便算约定既成。 吕中天不再多言,策马转身回到阵中,即刻吩咐打开城门让开通道,所有兵马,陆续退出武举堂校场。 对于吕中天而言,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并不挣扎。大事既成,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只是太疏忽了,被林觉等人钻了空子。被迫同意让他们出城。但这对于吕中天而言,不过是白璧微瑕,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沮丧。一来林觉郭冰等人终究逃不脱自己的手掌心,因为整个大周他们都无立足之地。无论他们逃到何处,自己都能将他们缉拿绞杀。二来,在大事已定的情形之下,吕中天绝不肯饶上自己儿子的性命。所以,吕中天心中只有一些懊恼,却并无遗憾。 二十辆大车果然赶了过来,林觉带着众人没有急于离去,而是将阵亡的王府卫士和其他人的尸体抬到堡垒中间的空地上,五百多具尸体堆成了数座小山,架上柴薪之后,林觉亲自将火把投了上去。无法隆重的安葬他们是巨大的遗憾,尸体留下也许会被杨俊等人侮辱,所以林觉不得以选择了火焚安葬。在冲天的大火和浓烈刺鼻的气味之中,林觉下令伤者上车,其他人上马,一行五六百人的队伍从堡垒西门而出。 所有禁军士兵都推到了院子外 边的大街上。他们看着浑身浴血,伤痕累累的这一支队伍,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强者和不屈者是有人崇拜的。很多人心中升腾起敬意来,他们甚至很希望自己是那只筚路蓝缕的队伍中的一员,而非是他们的敌人。他们见识过这些人的战斗力,对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和讥笑。 …… 队伍穿过长长的黑乎乎的城门洞,上了吊桥踏上了京城城外坚实的土地的时候,东方破晓,群星隐去。一抹血红的红霞出现在天地交接之处。这预示着这漫长而残酷的血与火的一夜终于到了尽头。这一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经历了太多的战斗,虽然付出巨大的代价,但此刻,林觉一行人终于冲出十余万禁军的围堵,终于从层层叠叠的京城街市之中摆脱,终于突破内外城高大的樊笼,站在了广阔的天地里。 前方的路显然并非康庄大道,前方尚不知有多少战斗在等着他们,不知多少艰难在等待着他们。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经历了这漫长的一夜之后,很多人都明白了些什么,也都懂得了些什么。在这样的磨炼之中,人会迅速的成熟,迅速的成长。在朝阳的霞光里,一张张血迹宛然的脸上更多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沉稳和安静。 对于林觉而言,他失去了此前为之奋斗的一切,但他也同样得到了更多。也许有后悔和遗憾,也许有失落和痛苦。但是,林觉坚信,一些都是最好的选择。在能力范围内,在可运作的所有的可能里,自己应该是没有选择上的失误。 当然,让林觉觉得迷茫的是,上一世林家上下和梁王府的命运是以覆灭结束,而这一世自己虽竭力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但却还是到了现在的境地。所不同的是,林家上下,梁王府上下都还活着。但他们却已经不是如之前那般的活着,将来会是另外一种活法了。老天是不会允许有人改变他的轨迹的,所以,他选择了让林家和梁王府走上这样一种归途,也算是一种覆灭吧。在天道规则之中,也许覆灭的定义不仅仅是抄家灭族,政治生命的灭亡也是一种别样的覆灭。 车马行出里许之地的时候,林觉策马上了一座路旁小坡,回首身后的大周京城汴梁。汴梁城依旧巍峨耸立,整个城市上空笼罩着一种灰蒙蒙却巨大的气象。 汴梁城,一座伟大的城市,见证了多少兴盛衰亡,记取了多少欢笑和泪水。每个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人,在离开它的怀抱时都难免心绪繁杂,难以言说。 “别了,汴梁城!我……还会回来的。”林觉轻声自语着。 东方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的时候,林觉已然策马而去,留给汴梁城一个挺直的背影。 (第八卷终。请看第九卷:回首向来萧瑟处) 第一一四六章 谎言 (谢:moshaocong、豆沙包搭绿豆、压星河、书友57488172等兄弟的赏,谢:可乐加点冰、牧笛狼烟、书友18672397、黄天厚土、浪子v逍遥、三颗黄牙等兄弟的票。) 人马自南往西转上往西的官道,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当然,也无需那么快。有吕天赐在手,并不需要着急。况且,行的再快难道还能甩掉后方跟随着的大军不成。 从出城之后,吕中天便信守诺言派兵马跟在十里之外。但其实,这十里的距离对于侍卫马军司的精锐骑兵而言,不过是小半个时辰的路程罢了。当然,对于林觉等人而言,哪怕只是能争取到盏茶的时间间隔,那也绝对是有利的。 林觉之所以不紧不慢的前行,也是要拖延时间。林家两名护院已经快马往前去通知在前路上等待第一批离开京城的两船人和货物。那才是真正的一群妇孺老弱。他们的行动速度是极为缓慢的。倘若快速前行,会按照原定计划于百里之外汴河的最后一处码头上汇合在一起。但那绝对是林觉现在不想看到的。林觉希望的是她们赶紧继续走,能走多远是多远,因为自己屁股后面跟着数万骑兵大军。一旦到了百里外的开封府所辖的边界之处,手中保命的王牌便要交出去了。届时便是一场生与死的较量。能否平安抵达伏牛山还未可知。 所以,林觉选择了拖延时间的策略,要保证前方家眷尽可能的离得远一些。同时,也给某处的接应之人留足充足的接应时间。 然而,开封府所辖范围毕竟有限,自西往东过青县经中牟和魏县再慢也花不了太多的时间。而且林觉也不能太耽搁,大批的伤员伤势都在恶化,他也不能拿这些人的性命去拖延。所以,不紧不慢的走了一天时间,次日上午时候便抵达了开封府所辖的最后一个小镇,名叫赤仓镇。 …… 就在林觉在大军监视之下往伏牛山而去的时候,京城百姓们在一夜的喧嚷和惊魂之中迎来了新的一天。这不仅是朝阳升起的无数的崭新的普通的一天而已,而是翻天覆地的新的一日。当清晨上朝的钟声响起,无数的官员百姓们很快得到了一连串的惊天动地的消息,皇上和太子双双驾崩,皇后太后也都死了,淮王郭旭即将登基为帝。 大周换了新皇上了!! 这消息来得突然,结合昨晚的一夜喧闹,喊杀连天的情形。很多人心中充满了疑惑。皇上春秋正盛,晋王新晋为太子监国,怎么突然之间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皇上和太子怎么会双双殒命?太后皇后又是怎么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夜喊杀连天,到底是谁和谁相互征伐? 即便是无知百姓,也会意识到事情绝不简单。更何况那些饱读诗书,民智稍开的士大夫阶层的官员和读书人们,自然是脑补了个大概。他们意识到,这当中必是发生了争夺篡权之事,才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故。 朝堂之上,郭旭浑身缟素,披麻戴孝,眼睛都红肿着。不知道的以为他是悲伤郭冲和太后皇后之死,但其实是他一夜未眠,时刻关注着林觉和郭冰等人的消息,故而眼睛红肿充满了血丝。 天亮之后,郭旭得知了林觉等人被放走的消息后大骂不休。吕中天因为自己的儿子置大局于不顾,居然就这么放走了林觉和郭冰父子,这让郭旭极为愤怒。区区一个吕天赐的性命能抵得上这样的损失么?吕中天实在是太过分了。那个纨绔的舅舅死了又如何?救他何用? 不过郭旭很快冷静了下来。他明白,目前情况下,外祖父吕中天是不能得罪的,自己是绝对不能引起他的不快的。眼下还需他主持大局,替自己平复动荡的局面。有他坐镇,局面会好控制的多。林觉和郭冰父子虽然被放走了,但他们难成气候。眼下最重要的是登基为帝,收拾人心,坐稳自己的皇帝宝座。其余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暂时压下,留待以后再解决。 于是乎,在吕中天回宫向他禀报这件事的时候,郭旭表现的极为善解人意。当即便道:“应该的,应该的,舅舅的命是一定要救的。郭冰父子和林觉是逃不掉的,但倘若舅舅的命没了,那可是天大的事情。就算是我在那里,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的。” 吕中天很是欣慰,郭旭能这么说,足见他的乖觉之处。郭旭若是大发雷霆的话,自己却也不会纵容他。而且还可以凭借此事好好的敲打敲打郭旭,让他明白即便他登基为帝了,很多事还得自己点头才能决定。可郭旭如此乖觉,倒是让吕中天无从下手了。 早朝之上,气氛沉郁,面对群臣,郭旭似乎哀伤的不能说话。一切都由吕中天代为操持。吕中天早就准备好了所有的说辞,于是对群臣开口解释。 “诸位大人,朝中发生了大事,诸位想必都已经心中满是疑惑。事情是这样的,昨日黄昏,梁王郭冰父子联合三司使林觉发动了篡位谋逆之事。郭冰父子利用皇上的信任进宫觐见,于晚宴上突然发动,刺伤了皇上。太子郭冕当时恰好在旁,被郭冰父子和林觉所杀。他们逼迫皇上传位于郭冰,皇上刚正不阿岂受其威胁?坚决拒绝他们的无礼要求,于是郭冰父子和那林觉丧心病狂,以太后皇后和容妃的性命相胁。相继将太后皇后容妃她们都杀了。酿成了宫闱惨祸,简直人神共愤,禽兽不如。” 郭旭面带尴尬和愤怒,这一切都是他的所为,虽然他知道吕中天只是要引起官员们对郭冰父子他们的反感和愤怒,绝非针对自己。但听到禽兽不如的评价,郭旭还是坐立不安,恼羞成怒。 朝廷之中,一片哗然。所有的官员都惊的目瞪口呆,面容惊愕。 “郭冰父子居然做出这等禽兽之行,简直天理不容。篡位谋逆便也罢了,太后可是梁王的亲生母亲,他这是弑母啊。真是太可恶了,太疯狂了。” “是啊,简直无法想象。平日道貌岸然之人,竟然做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来。天地不容,天地不容啊。” “……” 朝臣们纷纷议论起来,有的咬牙切齿,有的大声叫骂,有的泪流满面,有的呆若木鸡。 也有人觉得这事有些不太合乎情理,发出了不同的声音。 “这件事……总觉的怪怪的。梁王父子他们怎么会做出这种行为来,林大人也不可能这么做啊。要知道 ,他们都是力挺晋王为太子的,晋王得了太子之位,他们为何还要去篡皇上的位?理由何在?更不要说梁王父子两个和林大人他们平日都是口碑尚佳之人,行事谨慎稳重,那林大人可是皇上极为信任倚重之人,他参与这样的大逆不道之事有何意义?真是教人难以索解。” 吕中天听到了这样的言论,他不能任由这种怀疑去蔓延,于是冷声喝道:“那位大人说的什么话?到此时此刻,事实俱在,还有人替他们遮辩不成?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之难测谁人可知?这位大人看起来似乎对郭冰父子和奸贼林觉抱有同情之心呢。老夫正欲搜查他们的同党,你倒是自己跳出来了。来人,拿了此人,押入大牢,待此间事了,老夫亲自审问。” 殿前司侍卫虎狼一般上前,将那名官员扒了官服捆绑了下去。 这样一来,谁还敢出反对之声,吕中天这一下杀鸡骇猴,震慑当场,让怀疑反对之声销声匿迹。 “诸位同僚,这时候还为逆臣贼子说话,那便是死有余辜了。有人觉得此事不可思议,老夫也觉得不可思议。皇上待梁王父子如此仁厚,待林觉如此赤诚,却还是不能感化这些人的狼子野心。倘若不是赵元康发现事情不对劲立刻派人告知了晋王和老夫还有杨枢密,还不知事情将会是怎样的结局。老夫和晋王杨枢密等闻报之后即刻进宫,梁王父子和林觉见势不妙逃出大内,皇上当时已然受伤昏迷不醒,他们以为皇上已经殡天了,这才没有当时便杀了皇上。我们赶到之后救醒了皇上,皇上要害受伤,加上急怒攻心已然油尽灯枯。弥留之际,当着老夫和杨枢密使的面立下了传位诏书,正式将皇位传于晋王。这件事老夫和杨枢密使都是见证。杨枢密使,你告诉诸位大人,是也不是?” 吕中天转头看向杨俊,所有朝臣们的目光也都投在杨俊身上。杨俊心中暗骂,吕中天撒谎却硬是要拉着自己跟他一起撒谎,不肯让自己置身事外。篡位之事自己根本就没参与,这老东西是不肯让自己袖手在旁了。但现在的情形,大伙儿都在一条船上,却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顺着吕中天的话来圆谎了。 “吕相所言确是实情,老夫可以作证。”杨俊点头含糊的道。 吕中天点点头,转头对众臣继续道:“事发之后,郭冰父子和林觉纠集了数万兵马意图攻打皇宫,武力夺权。杨枢密早有预料,在北横街将他们打的落花流水。这之后他们便仓皇逃窜。老夫和杨枢密调集兵马满城追杀,剿灭大部分叛乱之兵,然黎明时分还是被他们突围而走了。没办法,事出仓促,他们计划周密,留有后招。不过不要紧,我们粉碎了他们的叛乱,他们也终究难逃。这之后必将如过街老鼠一般到处喊打,我大周绝无他们立足之地。整件事便是如此,老夫只能说天佑我大周,让他们没有得手。最令人佩服的便是皇上,一生为大周操劳,临死也不肯跟奸佞妥协,两人钦佩敬仰。皇上不愧是千古圣君,可惜英年早没,让老臣摧心断肠,痛心不已。” 吕中天说到最后几句,伸手擦拭眼角,状极哀痛。大臣们心有戚戚,有的流泪不止,有的哀嚎大哭。 第一一四七章 毁灭 “吕相节哀,皇上殡天,天下同悲。但大局需要人主持,吕相要保重身子啊。” “是啊,皇上……一辈子鞠躬尽瘁,没想到最后以这种方式为国捐躯,此举必彪炳春秋,流芳百世。我大周得天之佑,有这样的皇上,是全体臣民之幸啊。” 有人劝慰吕中天道。 吕中天抬起头来,点头道:“你们说的对,越是此事,我们越是要精诚团结,稳定大局。老夫都能预料到,不久后必有诋毁诬陷的流言流传开来,希望诸位大人都能恪尽职守,不要听信贼子们散布的谣言才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虽然后宫罹遭惨祸,皇上新丧,但这立君之事不能耽搁。诸位大人你们觉得呢。” “吕相所言极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件事耽搁不得。”众臣纷纷道。 “好,既然如此,本相便宣读传位诏书,今日新君登基,择日举行大典。诸位看如何?”吕中天沉声道。 “全凭吕相安排便是。”群臣道。 吕中天转头看向郭旭道:“殿下,你意下如何?” 郭旭心里欢喜的要炸裂开来,但他也知道不能表现的急切,需要半推半就的道理。于是哀声道:“吕相,杨枢密,诸位大人。宫中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我现在还在迷惘之中。加之父皇太后新丧,凶手逍遥在外,叫我如何能够即位啊。” 吕中天道:“殿下的心情我们能理解,但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大周的重担已然交到你的肩头,皇上临去时的嘱咐历历在耳,这时候殿下要节哀顺变,要振奋精神。天下臣民都看着你呢,请殿下即位。” 吕中天说着话,慢慢的跪倒在地。群臣纷纷跪地高呼:“请殿下即位!” 郭旭看着满地匍匐的臣子们,心中雀跃的想要高歌一曲。多少年来,这一直是他心中的梦想,他早就梦想着有一天,群臣能够匍匐在前,自己能够成为大周之主。现在,这一切终于实现了。 “请殿下即位!”群臣齐声叫道。 郭旭咽着吐沫,用颤抖的声音道:“平身……众……爱卿……平身。听你们的……便是。” 在一名内侍的搀扶之下,郭旭慢慢的走上了高高的宝座,缓缓的坐在了个位置上。他手搭着龙椅的扶手,摩挲着被先皇们摩挲的光滑之极的龙头上,心中无比的开心和自满。这一切终于是自己的了。普天之下,万民万众,所有的一切,都是归于自己了。自己的冒险成功了,这一切便是这场豪赌的赢家所应得的。自己心中的宏图大志就要展开了。自己再也不用仰人鼻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了,可以为所欲为了。 在宣读了传位诏书之后,群臣三拜九叩高呼万岁,宣誓效忠新皇。 接下来便是按照惯例颁布诏书大赦天下,给有功之臣封赏,给所有人一番抚慰的时候。可是,郭旭尚未开他的金口,大殿门前便传来了一声纵声的大笑。 在这样的场合敢放肆大笑的人没几个,出了吕中天和杨俊,怕是没有人敢这么干。众人惊愕回头看去,只见殿门口一个人影慢慢的走了进来。 群臣认出了此人,那个人没有穿官服,发髻散乱面容憔悴不堪,像是一夜没睡的 样子。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甩着长袍的袖子,一步步的走来。 “杜微渐!今日大早朝,你怎地现在才来?如此怠慢公事么?”吴春来沉声喝道。 来者正是杜微渐,他一夜未眠,枯坐灯下。听着外边喊杀连天,又听着喊杀声慢慢的平息。看着窗纸慢慢的变白,直到红日东升,这才洗了把脸上朝。他并非没有上朝,而是他一直站在殿门口听着,因为他无法面对那个弑父弑兄的人,无法面对道貌岸然的吕中天杨俊等人。 他听到吕中天造的谣,给梁王父子和林觉扣上谋反的大帽子,心中叹息不已。他听到林觉等人逃出京城的消息,心中又是欣慰的很。他并不为自己没有跟随林觉离去而后悔,他不想走,他要留下来,告诉人们真相。他不能像林觉那么潇洒离去,那样他觉得自己愧对朝廷,愧对郭冲。他要做些什么。 当吕中天诵读完传位诏书的时候,他走了进来。 面对吴春来的质询,杜微渐根本都没搭理他一句,只向宝座上的郭旭拱手行礼。 “杜微渐见过淮王殿下!”杜微渐道。 “大胆无礼!见到新皇怎不行大礼?还口称淮王殿下么?无理!”吴春来喝道。 杜微渐呵呵笑道:“谁是皇上?矫诏登基,谋逆篡位之人能是皇上么?我叫他一声淮王殿下已然是我最高的礼节。倘若不是我是守礼之人,此刻我该骂他一句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恶贼才是。”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惊的面无人色,一片哗然。 郭旭脸色铁青,厉声喝道:“大胆。杜微渐,你怕是疯了!你敢辱骂朕。今日是朕登基之日,朕不想跟你计较,倘若你活的腻了,朕可以成全你。” 杜微渐冷笑道:“我要你成全?你是什么人?你做了什么事?你心里明白。还有你们!” 杜微渐转身用手指点着面色阴沉的吕中天杨俊等人道:“你,你,你有你们。你们都是逆臣贼子,篡位谋逆,罔顾伦常,不忠不孝。你们矫诏传位,想糊弄天下人,可糊弄不了我。” “疯了!这个人疯了!来人,叉出去。”吕中天沉声喝道。 几名殿前司侍卫冲上前来,杜微渐手腕一翻,一柄匕首在手,抵住自己的咽喉,厉声斥道:“谁也不许靠近,否则我血溅于此。你们说我疯了,我可没疯,我只是告诉诸位事实的真相。免得你们欺骗世人,隐瞒矫诏篡逆的罪行。” “你要死便死,谁也拉不住你。拿下!”杨俊冷声喝道。 侍卫们扑上前来,杜微渐瞠目大吼道:“若非心虚有鬼,你们怎么连让我说话的胆量都没有?众同僚听着,那传位诏书是假的,真国玺昨日黄昏已经被钱德禄送到林大人手中,这诏书上面的国玺是假的……放开我……还有……昨日黄昏……郭旭杀了太子,逼死了皇上。吕中天杨俊还有……赵元康……他们都是一伙的。都是逆臣贼子……都是篡位矫诏的逆贼。林大人不肯与之为伍,故而……逃出了京城。小王爷意图起兵拨乱反正,兵败逃出。莫听这些人蒙蔽世人,你们受朝廷之恩,沐皇恩浩荡,不能跟他们沆瀣一气,要告诉天下人真相。那不是你们的新皇,那是杀父 杀兄杀太后杀皇后的禽兽……” 几名侍卫拖着杜微渐往殿外走,杜微渐一边剧烈挣扎一边急促的大叫着。所有人听到他说的话都惊骇的面无人色,倘若他的话是真的,那么昨晚实际上是吕中天郭旭杨俊他们发动的一场篡位政变,皇上和太子太后也不是死于王爷父子和林觉之手,而是郭旭所杀。这简直丧心病狂,断绝人伦。 “堵住他的嘴,快堵住他的嘴。拖他出去,拖他出去斩首!”郭旭脸色铁青,失态锤着龙椅大叫道。 他这一句话更是失智之言,几乎是给杜微渐的话做了佐证。本来很多人怀疑杜微渐胡言乱语的,但郭旭如此害怕的要他闭嘴,那反而是欲盖弥彰。 侍卫们用手去捂住杜微渐的嘴巴,杜微渐身材高大,并非弱不禁风之人。猛然间奋力挣扎,竟然挣脱了几名侍卫的约束,飞奔冲向一侧的廊柱,口中高声叫喊了起来。 “我杜微渐今日以死证明所言句句为真……绝不为弑父杀兄之人之臣。皇上……臣随你去。” “砰!”的一声响,杜微渐一头撞到了红色的盘旋着张牙舞爪的巨龙的大殿廊柱上。也许是一种错觉,周围群臣似乎感觉到整个大殿都抖动了一下,但其实这是不可能的。抖动的是他们的心,他们的心被杜微渐的决绝和眼前发生之事所震撼了。 一片惊呼声中,杜微渐的身子仰天而倒。青石廊柱岂是血肉之躯所能撼动,这一撞,脑骨碎裂,满头鲜血,当场气绝身亡。 群臣惊愕大呼,乱作一团。吕中天沉声喝道:“大殿之上,诸位不要乱了规矩。死一个疯子而已,有什么好惊慌的?今日新皇登基大喜之日,这个疯子跑来恶心人,口出谣言诋毁,本就该死。来人,拖出去,内侍清洗地面。” 杜微渐的尸体被人搬了出去,内侍们提来几桶清水冲洗了地面,血迹尽去,什么痕迹也没留下。死了一个人,其实根本不算什么。就算他是杜微渐,是朝廷的三司副使,死了也就死了,根本左右不了大局。杜微渐说出的那些话,即便在人心之中造成了震动,说出了他知道的所谓的真相。但满朝文武在这个时候其实也没人敢做些什么,敢说些什么。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即便是篡位谋逆,郭旭的皇帝之位已经无可撼动,只不过是在很多人的心里留下了阴影罢了。 杜微渐此人性格刚直,当初愤然辞官便现端倪。他怀着一腔报国之志而读书入仕,怀着富国强兵的梦想去参与变法,再一次回归朝廷更是怀着鞠躬尽瘁忠君为民之心而做事。某种程度上,他和严方两人很是类似。但当所有的梦想破碎,目睹甚至连他极为欣赏的林觉都在关键时候选择了退缩之后,他其实已经陷入了极度的迷惘之中。这正是他的悲剧。一个太追求完美的人,一个对黑暗和人性无法容忍的人,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怀着赤子之心的人,注定在这浑浊污秽的人间不能存在。就像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光华一瞬,湮灭永恒。 无论什么也阻挡不了郭旭登上皇位的事实,小小的插曲之后,郭旭正式颁布即位诏书,改元兴国,大赦天下,赏赐群臣。大周王朝即日起有了新的主人,大周进入了兴国元年。 第一一四八章 置换 (新的一个月,免费月票不会下崽子,投了吧。) 赤仓镇,开封府所辖以西最后一处集镇中,林觉一行人的车马在傍晚时分抵达。林觉命众人在镇子中停下,再往前走便出了开封府所辖区域,便是违背了和吕中天的约定了。 其实早在午前,后方十里外遥遥跟随的大军便已经送来了警告。他们告诉林觉等人,倘若不遵守承诺的话,那么后果将会很严重。这样的警告从午前到傍晚一共来了五次,足见对方对此如何的重视。 林觉身边的众人也有过争执,有人担心一旦将吕天赐放走,那么迎来的必是对方凶猛的进攻。相聚十里地,对方的骑兵可以轻易的追上自己的队伍,在这开阔的城外野战之地,再无任何侥幸的可能。 林觉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赤仓镇是这段安静旅途的重点,抵达伏牛山尚有两百多里路,那才是最为艰险的旅程。但是,倘若自己撕毁了协议,则说明自己根本不守信用,根本不可能放走吕天赐。吕中天也不会容自己安安全全的抵达伏牛山,他一定会不顾一切的进攻。 “人无信不立,虽然跟吕中天不必谈什么信用,但这是约定的协议,我们不能违背。吕天赐这块挡箭牌只能用到这里,接下来得靠我们自己。也许你们以为我有些迂腐,但我不能违背自己的承诺,那是当着数万禁军和我们所有人的面做出的承诺,失信于人的事情会被传遍天下,这不是我们现在该做的。否则今后我们说出的任何话,天下人都要打个折扣。要知道,回到伏牛山中之后,我们是要有所作为的,而非是去当土匪。” 林觉的话让众人有所顿悟,林觉的意思是,失信反悔的事情既不能保证安全,也将失去话语权。百姓们今后不会相信自己这些人说的话,这其实很严重。很显然,去伏牛山中蛰伏不是长久之地,那便需要天下人认同和相信。失信之事会让人对林觉等人说出的任何话都有所怀疑,这不利于将来的发展。 这话虽然对,但眼下的局面险恶。有人想,倘若连伏牛山都无法安全抵达,还谈什么以后?不过这样的话只在心里说说罢了,林觉既然已经发话,那便是最终的决定,没人去反驳。没有人去怀疑林觉的智谋,毕竟林大人再一次将众人从死局之中带了出来,林大人或许另有退敌之计也未可知。 傍晚的夕阳灼热,站在镇子东口大槐树下喝水的林觉接到了三名吕中天送来的口信,吕中天说,他将率三百随从前来接人,只要林觉将人放走,他保证不会发动攻击,甚至可以放他们离开。 林觉自然不信他会放走自己,他只是怕自己这时候反悔撕票罢了。林觉告诉来人,在镇东面的小山包下进行交接,自己会按照约定将人放回。 林觉沈昙马斌孙大勇等十余人将吕天赐押到了小山包下。不久后,前方烟尘滚滚,三百名健壮的骑兵护送着一辆黑色的大车前来。双方相聚百步停下,吕中天走下大车,身后跟着吴春来等几名官员。这种时候,吴春来等人自然是要陪同 的,以示对衙内公子的关心。 林觉高声喊话,要吕中天和自己去中间交接,吕中天哪里肯同意,这明显是个陷阱。林觉身携火器,自己去他面前二三十步范围内是很危险的。即便身边有多名绝世高手护卫,怕也难以抵挡火器的杀伤。哪怕只是有一点点的可能,自己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被拒绝之后,林觉暗骂了一句。他确实有这个想法。如果吕中天带着人和自己带着人去中间交接人质,只要机会合适,自己会毫不犹豫的掏出火器轰杀老贼。可惜老贼谨慎的很,果然不肯给机会。 在护卫的保护下,吕中天只来到五十步之外,便停下了脚步,高声喊话。 林觉上前数步一摆手,马斌提溜着吕天赐走到林觉身边。 吕天赐被马斌锁着臂膀,挣扎着大声哭叫道:“爹爹啊,快来救我啊,……再不救我我就要死了啊,你就要绝后了啊。这帮人……不是人啊。” 吕中天一愣,怒声道:“你们对我儿做了什么?” 林觉皱眉道:“我们好吃好喝的待他,并没为难他。” 吕天赐叫道:“爹爹啊,他们威胁要把我做成人棍,吓的我都尿裤子了。” “人棍?”吕中天皱眉道。 林觉恍然,笑着解释道:“那是玩笑之言,人棍者,四肢砍掉,五官削平,身上所有的零碎都砍除割掉,成为一根人形棍子而已。那只是手下吓他的话。谁知令郎胆子小,居然尿裤子了。” 马斌沈昙等人哈哈大笑起来。 吕中天脸色冷冽,沉声道:“原来如此,用这种言语吓唬我儿,有何意味?闲话休提。林觉,咱们都是君子,按照约定,到此为止。老夫遵守约定,放你们出城。一路上大队兵马也都远在十里之外,你想必也派人去探查证实了。老夫甚至可以向你保证,这之后也不对你进行攻击。老夫也算是对你仁至义尽了。现在你该遵守承诺,放了我儿天赐了吧。” 林觉笑道:“这么说,吕相倒是世上第一等的重信诺的忠诚之人了,我是不是得给你送个大红匾呢?放心吧,你儿子我会还给你的,但在此之前,我问你几句话。” 吕中天道:“你问便是。” 林觉想了想道:“郭旭登基了么?” 吕中天沉声道:“新皇已然登基,年号兴国。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林觉点头叹道:“他到底是如愿了。皇上的丧礼哪天办?” 吕中天沉声道:“先皇和太子太后皇后的丧礼将在三天之后进行。新皇已经下旨,天下缟素,全民守孝。新皇自己也将守孝三月,这三个月不饮酒,不食荤,不近女色。总之,会隆重举行的。” 林觉苦笑道:“他倒是会演戏,不过哪怕是装装样子也好。” 吕中天沉声道:“林觉,老夫劝你一句,大事既定,你们已然没有回天之力。劝劝王爷,不要再闹腾了。老夫可以做主,只要王爷回京城,会恢复他的亲王 之爵,依旧享他的福去,前事一笔勾销。只不过,他必须承认新皇即位的事实。” 林觉哈哈大笑道:“吕大人,你的算盘倒是打的精明,看来必是朝野有些说法,让你们感到有些慌张了。是不是谋逆篡位,杀父弑兄的行径败露了?人人都在议论此事?你想让王爷给你背书,怕是想多了。” 吕中天抚须道:“这倒不用你操心了,他们爱说便让他们说去,又能如何?杀个百八十个的,流言立刻止息了。老夫可一点也不担心。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林觉摇头道:“没了!” 吕中天笑道:“我倒是有个消息告诉你。那个杜微渐不是跟你交好的很么?” 林觉忙道:“他怎么了?你们莫为难他,他跟我只是同科好友而已,一切跟他无关。” “他死了!”吕中天道。 林觉一惊,怒骂道:“老贼,你终究放不过他,我就知道。” 吕中天冷笑道:“吕某确实会找他算账,他也难逃一死。只可惜吕某还没动手,他自己找死了。他可不是死在我手里,他在崇政殿上一头撞死了。老夫是因为他和你关系交好,故而好心告诉你这个消息罢了,你却来编排老夫。不过也无妨,你就当是老夫杀了他便是了。” 林觉心中大痛,叹息不已。杜微渐终究还是杜微渐,行事依旧如此。此人其实是个人才,可惜不够圆通,他的死让林觉颇感悲痛和惋惜。 “放人吧,林觉!莫要磨蹭了,时间不早了,吕相和我们还要连夜赶回京城呢。那杜微渐和你交好,你怎么不带他走?现在他死了,你假惺惺的做什么?”站在一旁的吴春来忽然开口道。 林觉瞪着吴春来,咬牙切齿。忽然,他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来。 “吕中天,我想反悔了。”林觉叫道。 “什么?你可莫要开玩笑。”吕中天惊愕之后,咬牙狠狠的道:“你要明白这么做的后果。你想一辈子挟持我儿么?你可休想,此刻你要是不放人,稍后大军便掩杀而至,再不顾忌。大不了我吕中天死了儿子,你们统统都要陪葬。” 吕天赐大声叫道:“爹爹,你说什么呢,我可是你唯一的儿子,你居然说这种话。” 吕中天喝道:“住口!林觉反悔,爹爹有什么办法?爹爹不救你的话,你早就成泉下亡魂了。爹爹为了救你受人诟病,你却什么也不知道。” 林觉哈哈笑道:“是啊,吕衙内,你爹对你可好了。你可不能那么说话,你爹爹要伤心的。” 吕中天冷声道:“林觉,放人不放?给个痛快之言,老夫没时间跟你磨嘴皮子。不放的话,老夫这便下令,将你们统统绞杀。就这么简单。” 林觉哈哈笑道:“吕相说的那么狠作甚?我又没说不放。我可以放了你儿子,但你必须要拿人来换。你不是说后面也不会攻击我们么?我不太相信你会这么做。所以我要另外找个人质。如果你说话不算话,我也好拉个陪葬的。” 第一一四九章 丧家之犬 (二合一) “无耻!这本在约定之外,你这是无信。”吕中天喝道。 林觉啐了一口道:“你就当我不讲信用吧,那又怎样?你也不想想你自己,你配对我说三道四么?换不换?不换我可走了。你们进攻的时候我保证吕天赐会变成人棍便是。你不是不知道人棍是什么样的么?你会亲眼看到什么是人棍。” 吕中天怒喝道:“你是天下最无耻无信之人,这时候又来提条件。” 林觉龇着一排整齐的白牙笑道:“可不敢当,天下第一是你们,我最多只能往后排,也许前十都排不上。答应还是不答应?我可也没时间磨嘴皮子。” 吕中天的心目中,儿子的性命始终是第一位的,莫看他说的决绝,但只要还有选择,他都不会贸然放弃儿子的性命。当然,林觉如果此时不愿意释放吕天赐,那便表明此人是打算一辈子挟持吕天赐的。那样的话吕中天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但现在对方只是要求换个人质,儿子会释放回来。其他的先不用考虑,先让天赐脱险才是关键。 “你要换什么人为人质?莫非是老夫不成?哼哼,那你的算盘可是打错了。”吕中天先打个预防针,告诉林觉休想耍滑头。自己是绝对不可能当人质的,儿子就算死了,自己也不可能舍己救他,这是底线。 “放心吧,我可不会换你,你也不用提醒我。我要换的人是他。”林觉的手指头朝吕中天身旁一指,沉声道。 吕中天一愣,转头看去,恰好看见吴春来惊慌诧异的样子。 “我……我……我?”吴春来惊呆了,指着自己的鼻子结结巴巴的道。 “对,没错,就是你吴大人。吴大人展示你忠心的时候到了,拿自己换吕衙内,这叫舍己救人。吕相一定会对你倍加器重,感动不已的。你该不会不愿意吧?”林觉笑道。 吴春来叫道:“混账东西,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当你的人质?你休想。你这是故意害我。” 林觉微笑对吕中天道:“吕相,道儿我已经划下来了,同不同意是你的事。请吕相定夺。” 吕中天皱眉道:“能不能换个人?吴大人不能当人质。” 吴春来感激涕零,差点哭出声来。 “吕相,除了吴春来,我谁都不要,就要他。你若不愿意,那么咱们便一拍两散。”林觉道。 吕天赐尖声叫了起来:“吴春来,你干什么不愿意?你不是跟我说过,要为我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么?现在叫你来替换我,你都不愿意?你平日说的都是假话是么?” 吴春来皱眉支吾道:“这是两码事啊,不是我不愿意,而是……而是……” 吴春来而是了半天,也说不出个道理来。他心里隐约明白,林觉这是故意为之。自己是怎么也不能去当人质的,林觉一定会杀了自己。 吴春来试图说服吕中天不要答应他的无理要求,这明显是林觉的阴谋。但他转过头来,看到吕中天看着他的眼神时,心中咯噔婴一下想道:“糟糕了。” “春来,老夫平日待你如何?”吕中天语气亲切的很,然而,吴春来却被这句话吓得几乎要尿了裤子。 “吕相待我恩重如山……不过……” “听老夫把话说完。老夫把你当自己的亲儿子一般看待。这么多年来,你在我身边鞍前马后忠心耿耿的办事,跟老夫甚是相得。老夫对你也不错,你从区区进士,没用十几年的时间便当上了副相,这当然是你自己的能力使然,但老夫的提携怕也是功不可没吧。这一次,老夫遭遇这样的难题,你说……该怎么办?” 吕中天歪着头看着吴春来沉声道。他看到了吴春来眼底的慌乱和恐惧。 “不是啊,吕相,这是他们的诡计啊,试图……试图要害我性命。吕相,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出事了不对紧,关键是不能上他们抵的当啊。”吴春来急忙道。 “我知道……我知道。但现在局面僵在这里,天赐需要人换回来,你说该怎么办?你放心,老夫觉得他们不会做出什么事来,他们只是找个人质。你是大周副相,他们不会对你怎样的。你说是不是?” 吴春来心里骂翻了天,怒想:“不会出什么事?那你怎么不让你儿子呆在他们手上?自己和林觉有仇怨,落在他手中还有好事么?” “不不不,下官不是难么想的。他们什么事干不出来?吕相,他们恨我入骨,你可千万不能将我送到他们手中,那下官可就全完了。”吴春来摆手叫道。 吕中天叹息道:“你不肯去是么?” “不是不肯,而是……” “那就是肯了?”吕中天打断他的话。 “也不是……而是因为……” “你这是作甚?肯就肯,不肯就不肯,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的作甚?你担心什么?怕他们杀了你?你放心,你家人父母妻儿我会照顾他们一辈子的。这一次你救了我天赐的性命,老夫跟你结拜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看如何?” 吴春来心头一千万匹草泥马奔腾呼啸而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吕中天道:“你放心,老夫不会进攻的。你只要有用,他们便不会杀你。你不用担心的。” 吴春来咬咬牙道:“不,吕相 还是另请高明吧,春来怕是去不了。” 吕中天脸色变了,冷声道:“原来你不愿?老夫明白了。” “不是不愿,而是……”吴春来将问题又陷入了死循环之中。 “春来,你最好不要逼着老夫用强。”吕中天转过头去,冷冷说道。 吴春来脸色涨红,沉声道:“吕相,春来对吕相忠心耿耿,肝脑涂地,到头来在吕相心中竟然一文不值么?竟这般不顾我的死活,要把我送入虎口之中么?” 吕中天皱眉道:“春来,老夫当然不想,可是他们点名要你去换人,可不是老夫选中你去的。” 吴春来大笑起来,怒道:“我明白了,在吕相心中,衙内公子的性命比我吴春来的命可要金贵多了。即便我吴春来为吕相做了那么多事,也不如你那纨绔无能的衙内公子在你心目中的地位重要。吕相,你太让人心寒了。在你心中,我吴春来就是你养的一条狗是么?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个时候了,我便可以随便拿去送死了。呵呵呵,真是人心叵测,世态炎凉啊。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 吕中天冷声道:“春来,你不要说负气之言。在老夫心中,视你为子。这么多年来,老夫待你如何?如今天赐在他们手里,他们点名要你去交换,你教老夫怎么办?也许天赐确实纨绔无能,可他毕竟是老夫的儿子,是我吕家的独苗,老夫不能不救。你放心,老夫也会像救天赐一样救你的。他们不敢动你,否则老夫要将他们全部剿杀殆尽。你放心便是。” 吴春来叹息一声,低头不语。眼神中满是愤怒和怨恨,但他知道,说什么也是无用了。跟随吕中天多年,他岂不知吕中天的脾性。看似温和,其实内心狠厉无比。绝不会因为自己的求肯或者抗辩便会改变主意。他只是为自己感到悲哀。这么多年忠心耿耿的跟着他,到头来还是弃之如敝履。 “来人。护送吴副相去对面换人。”吕中天沉声道。 三名侍卫移马过来,分三面围住吴春来的座骑,左右后方各一人,只留下前方一条道路。吴春来叹息一声,伸手将头上的官帽扯下,往地上一丢,大笑声中策马而去。马蹄将官帽踏入尘埃之中,将上面镶嵌的名贵玉石踏成碎片。 林觉眼中带着冷冷的笑意,看着吴春来策马而来。待吴春来来到近前,林觉沉声喝道:“拿了这厮。” 孙大勇带着一名兄弟上前,硬生生将吴春来拖下马来,揪着衣服带到林觉面前。 吴春来脸色煞白,兀自倔强道:“林觉,劝你一句,最好把我放了,我或者还可以让你们脱困。拿了我为人质,对你们一点好处也没有。” 林觉大笑道:“到这个时候,你还这般蛮横么?你的主人已经放弃你了。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没想到你的主人居然舍得拿你来换,足见你在他心目中不过是一条狗罢了。随时随地你都是可以牺牲的角色。你还不明白这一点么?” 吴春来脸色铁青,沉吟不语。 林觉不再搭理他,沉声道:“送衙内公子回去。” 孙大勇在旁低声道:“大人,当真要这么做么?” 周围众人也都看着林觉,他们一直认为放走吕天赐这一步是不智之举,是妇人之仁。所以一直心中有些疙瘩。 林觉沉声道:“道理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们若是还觉得不够,我便再说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吕天赐虽然纨绔跋扈,但终究只是纨绔跋扈而已。多年来虽有冲突,却也没有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仅仅因为他是吕中天的儿子便要对他下手的话,那我们跟他们有什么区别?祸不及子孙亲眷,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冤有头,债有主,而非祸及他们的家人。这个道理你们总该明白了吧。” 众人闻言再无言语,确实,那吕天赐虽然纨绔,但其实也并没有做出什么真正的恶心。几次捣乱,也都受了惩罚,却也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祸不及子孙妇孺,倘若因为吕中天之故便要杀光吕中天的家眷,那岂非是和吕中天成了同一类人了。 马斌松开了吕天赐的手臂,沉声喝道:“吕天赐,你可以走了。” 吕天赐双腿发软,战战兢兢的看着林觉问道:“你们……你们当真放了我?” 林觉沉声道:“那还有假?回去后不要再作恶,你是知道我们的手段的,我们随时会找到你,抓到你。要取你狗命易如反掌。你两次落入我手,当知我此言不虚。” 吕天赐连连拱手道:“我相信,我相信。我谁都不服气,就对你林觉服气。我爹爹对你也佩服的很,敢这么跟我爹爹作对的人,而且教我爹爹拿你没办法的人,怕是只有你一个。我都想跟你交个朋友了。那么……我可以走了么?” 林觉点头笑道:“你可以走了。” 吕天赐道:“你们该不会在后面对着我的后背射上一箭吧。” 林觉哈哈一笑,突然伸手将连弩攥在手里,冷声道:“你倒是提醒了我,那一定很好玩。吕天赐,咱们玩个游戏,我只射你后背,你若能让我射不到你的后背,我便绝不动手。” 吕天赐惊愕无语,忽然间大笑道:“咦嘻嘻嘻,说话算数,我有办法。我倒着走,你便射不到了。” 说着话,吕天赐居然真的面对林觉倒着往后退去,林觉等人 哈哈大笑看着这个小丑的表演,看着他一路倒退,时而被后面的石头袢倒在地,跌跌撞撞的行了数十步,直到对方十几名护卫策马冲上前来接应,将他带回吕中天的身边。 “吕中天,令郎已归,我可没失信于你。希望你也遵守诺言,最好不要招惹我们。否则,吴副相可要人头落地了。”林觉高声道。 吕中天呵呵大笑道:“那是当然,老夫也是讲信用的人。你们要保证吴副相的安全。老夫不会下令攻击的,放心便是。林觉,就凭你能放归我儿,老夫便对你甚为佩服了。你有如此心胸气度,老夫自愧不如。” 林觉哈哈大笑道:“吕相可莫要捧杀我,我可没什么气度,我这个人一向是睚眦必报。所有害我的人,害死方先生和严大人的人,害死我身边兄弟的人,我都会记着这笔账,一定会血债血偿。只不过,冤有头,债有主,祸不及妇孺亲朋。我若杀了令郎,岂不是跟某些人一样,沦为不择手段的禽兽之流了。” 吕中天呵呵笑道:“各人行事不同,倒也没有优劣之分。单凭你今日之行,老夫向你保证,倘若今后你落入我手,我给你个全尸。你的妻儿家眷我也留他们一条活路。” 林觉哈哈大笑道:“如此,我似乎要谢谢吕相了。不过你放心,你想我落入你手,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你这辈子怕是没这个指望了。我可要走了。吕相别过,或许从此不见。” 吕中天笑着拱手道:“不见也好,不见也罢。告辞告辞。” 双方各自拨转马头,分道扬镳。 …… 夕阳西下,倦鸟归巢。本是天地万物都要休养生息之时,赤仓镇中的林觉等人却必须要立刻动身了。因为交出了手中的王牌之后,林觉预测,接下来的攻击即将到来。他必须做出应对。 镇子口的槐树下水井旁的青石空地上,林觉郭冰等人聚集在一起商议。 郭冰的脸色苍白惊惶,从昨夜到现在,他没有合过眼。儿子重伤,伤势正在恶化,自己一下子失去了一切。加上京城的惊魂一夜,让他已经心力憔悴。眼袋低垂着,眼眶乌青,满脸倦容。 “诸位,我预测对方很快就要发动攻击。一旦他们大举掩杀过来,我们很难幸免。鉴于目前的局面,伤兵和大车行进速度无法逃出对方骑兵的追击,所以我们必须要对他们进行阻击,以保证伤兵和马车的撤离。目前天色已晚,这对我们来说是难得的机会。岳父大人,我决定分出部分人手保护你们先走,剩下的就在这赤仓镇伏击追兵。天马上要黑了,这对我们有利。夜间大队骑兵并不能快速发动袭击,这里可不是城中的宽阔大街,山野之地,崎岖地形,对他们反而不利。所以我的估计是,他们即便追击,也不会在夜晚。今晚他们会慢慢前行,保持距离。明日一早,便是他们大举掩杀之时。不知诸位是怎么想的。”林觉沉声说道。 “郡马爷所言极是,现在必须要先让行动缓慢的先走,对追兵要进行骚扰阻击。我想郡马爷选择这赤仓镇的地形也是有所考虑的,此处南边是汴河支流,北边是大片水田,唯有这镇中一条大路,这便于我们进行埋伏。”因为当着郭冰的面,沈昙不能对林觉以兄弟相称,故而称呼改为郡马爷。 郭冰擦着脸上的汗,喝了一口淡而无味的冰凉井水,却差点呛到了自己,咳嗽了几声才道:“可是……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林觉,你说的那个伏牛山还在两百里之外啊,我们能抵达那里么?咱们这点人手,能够阻止那么多兵马的追击么?哎呀,这真是不好办啊。” 林觉道:“岳父大人,无论多难办,咱们也要拼了性命去做。不做一点机会都没有。岳父大人放心,小婿也做了些安排。今晚你们往西去,跟采薇她们汇合。采薇她们就在西边六十里外,她们行进的速度更为缓慢,我估计明日上午你们便能追上她们。届时有采薇照顾你们,你和岳母便可以安心了。那边车队携带有药物,可以及时的救治目前的伤者。至于这里的阻击战事,岳父大人不必操心,一切有我们这些人,你们不必担心。” 郭冰听到郭采薇的名字,难得的露出笑容来。点头道:“好好,只是辛苦你们了。薇儿她们就在前面?好,那怎也要赶上去。昆儿的情形很不好,我着实有些担心。” 马斌道:“王爷,你什么都不用想,所有的事交给林大人就行。莫看我们人少,咱们能从京城几十万禁军手中杀出来,谁敢说能做到?我相信林兄弟能做到。” 郭冰点头道:“好好,你们都好样的,我郭冰以前府中养着文士幕僚成千上万,到头来全部如鸟兽般散去,跟在本王身边的却是卫士们和你们这些平素交往不多之人。本王着实感叹此事,正所谓人走茶凉,趋炎附势之人都不可靠,唯有你们这些才是值得信赖的。有朝一日若能重拾大局,本王不会忘了你们的功劳的。” 林觉皱眉不语,郭冰这时候说这些话着实让人厌恶,眼前这些人若是图荣华富贵,那也绝不会到这样的地步了。郭冰父子怕是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人和人之间其实并非只有利益的吸引,最为牢固的其实不是利益联盟,而是情义二字。 “岳父大人,在你们出发之前,咱们先得处置一个人。沈统领,请将吴春来押上来。”林觉说道。 第一一五零章 多行不义必自毙 沈昙一挥手,两名王府卫士将发髻散乱满脸惶然的吴春来推搡着走来。吴春来强自镇定,见到郭冰后居然上前拱手行礼:“下官吴春来见过王爷。” “呸!”郭冰怒容满面,啐出一口浓痰,差点啐到吴春来脸上。 林觉微笑道:“吴副相,有些事情我们需要做个了断。你如今落入我的手里,你心里应该明白自己的下场。你是个聪明人,不是么?” 吴春来瞪着林觉道:“你敢杀我?杀了我,吕相即刻便会率大军掩杀而至,你们这些人都得死,统统给我陪葬。劝你还是对我客气些。” 林觉哈哈大笑道:“吴副相,你莫要自欺欺人了。你跟了吕中天这么久,难道不了解他?连我都知道他绝不会顾忌你的死活,你会不知道?吕天赐作为人质是有用的,而你,一文不值。” 吴春来本就是在虚张声势,他岂能不知林觉说的话是真的。他也明白吕中天绝不肯为了自己的性命而投鼠忌器。他只是身处此时,不得不说这种话以保全性命罢了。他当然知道,自己是林觉的眼中钉臀中刺了。 “我乃朝廷副相,吕相岂会这么做?林觉,你若杀了我,马上便会招致追杀。劝你三思而行。王爷,你劝劝林觉,他若杀我,你们都得死。包括王爷你和小王爷。”吴春来大声道。 郭冰骂道:“这个时候了,你还来蛊惑人心,当真可恶。你这狗贼早该死了。” 林觉笑道:“听到了么?所有人都觉得你该死,那你便必须死了。” 吴春来脸色煞白,忽然间变了脸噗通跪倒在地,哀声道:“林觉,饶命啊,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我一死,她们可怎么活?你我也算是有些渊源,你饶我一命,放我回去。只要我回到朝廷里,将来对你们也是有用的,我愿意当你们的内应,为你们做事。” 郭冰等人听了身子一震,均觉得吴春来这个提议倒是极为有利,倘若吴春来能为内应,将来必有大作用。他的身份和地位,绝对会成为一枚得力的棋子。吴春来在官场之中打滚,深谙这些人的心理。他知道什么话能说到这些人的心坎里去,在虚张声势未果之后,便抛出了保命的杀手锏。 “哈哈哈。”林觉的大笑声响起。 “吴春来,少拿这些话来糊弄我们。你的话我半个字都不会相信,即便你说的是真的,我也不会答应。让我来历数你的罪行吧!欺师灭祖,其罪一。贪慕权力,罔顾师道人伦,其罪二。陷害忠良,助纣为虐,其罪三。参与篡位谋逆,参与弑君杀太子的罪行,其罪四。贪污受贿,中饱私囊,玩弄权谋,结党伐异等等等等,你的罪名我可以罗列几十条,每一条都是抄家掉脑袋的大罪。你能活到今日,其实已经是造化了。实话告诉你,在京城,你便是我死亡名单上的第三号人物,排名还在杨俊之上。也不是没有机会杀你,那晚你和郭旭密谋以毒药丸控制皇上的时候,怕是不知道屋顶上有人正看着你。其实早可以将你扑 杀,只是不愿打草惊蛇罢了。这才容你活到今日。你知道为何我要吕中天拿你来换吕天赐么?我明知道你根本不能作为人质,却还是要拿你来换,此举或许吕中天会以为我愚蠢,殊不知我正是要换你过来,取你性命。你早该死了,我等离开京城之后,岂容你这贼子逍遥?那岂非是我林觉没有手段。所以,你说什么都没有用,今天,你是死定了。” 林觉神情激动,一席话说出,所有人鸦雀无声。郭冰沈昙等人为自己之前的想法而羞愧。这种人,怎么能想着跟他达成交易?这种人必须死。 吴春来脸色煞白,心中绝望之极。但他不肯放弃挣扎,伸手抱住林觉的大腿哀求道:“林觉,师弟,念在你我同门而出,你饶了我吧。我也是身不由己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想往上爬,这难道有错么?我也是无意伤害任何人,只是要为自己着想罢了。你便不能原谅我一回么?我知道错了。我可以为你们出谋划策,可以为你们做事,我还有很多银子,你们想去任何地方立足,都需要银子的不是么?我可以全部拿出来。总之,你饶了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林觉抬脚踹在吴春来脸上,吴春来仰头翻了个跟头,但听林觉骂道:“人之所以为人,便是有底线有原则有规矩。为了一己之私,便可罔顾伦常罔顾大义?那你跟禽兽有何区别?你想要活命?你怎么不问问死去的方先生严大人和师母师妹们让不让你活?你是方先生师门的败类,你自承师门,那好,今日我便以方门弟子之名清理门户。吴春来,你作恶多端,自取灭亡,去泉下见到先生时,怕也是羞愧无地。受死吧。” 林觉不用任何人代劳,抽出腰间长刀攥在手里,大踏步上前。 吴春来躺在地上惊恐尖叫,像只虾米一样往后退缩,林觉缓步逼近,吴春来一边哀求,一边爬起身来往后退去。忽然间小腿弯被一物阻挡,身子不觉后仰,本以为摔向地面,但摔倒时却发现后方中空,眼前突然一黯,整个人迅速下坠,噗通一声响,周遭冰冷,全身湿透。原来他退到了井栏旁,腿弯撞到了井栏掉落水井里。索性没有撞到井壁青石,掉落井水之中并没有受伤。 在井水中扑腾着,他的手抓到了一根绳索,那是井栏上方辘轳垂下的绳索,下方还连着一只小木桶。这一下可算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他拽着绳索往下巴拉。井栏上方的辘轳呼噜噜的飞快转动着,绳索呼啦啦的往下落,终于,辘轳停止了,绳索到了尽头。吴春来也终于可以借力,拽着绳索浮在水面上。 林觉等人目睹这一切发生,明白过来后,只叹息了一声:“可惜了这一汪井水,被污了。” 待绳索绷紧之后,林觉缓步上前,看了一眼黑乎乎的井底,手起刀落,绳索应声而断。在吴春来绝望的叫喊声中,绳索坠落,断了吴春来最后的生机。 井水冰寒,吴春来起先还扣着井壁死撑,很快便身子冰冷,手脚僵硬。松脱了手指之后,他挣扎了起 来。却被落下的大量绳索缠住了手脚。越是挣扎,便越是作茧自缚。终于,自己把自己捆的像个粽子一样。绳索浸透了水,沉甸甸的往下沉,吴春来用尽气力也无法保持自己浮在水面上,终于力气用尽,随着绳索沉入井底。只冒了几个大气泡,便无声无息了。 井栏旁,林觉拱手向东方行礼,默默祷祝道:“先生,逆贼吴春来已除,害你的人又死了一个。也许你并不希望学生这么做,但学生有学生的处事之法,学生要将那些害你的人一个个的送下阴间,在你面前忏悔认罪。” …… 十里之外,大批禁军兵马正在忙碌的做着准备。正如林觉所料的那般,吕中天并没有因为吴春来在林觉手里而有丝毫的束手束脚,在将吕天赐换回的时候,他便已经下达了准备进攻的命令。 出京的禁军兵马共有五万余人,三万步兵,两万侍卫马军司的骑兵,这些兵马对付林觉等人已经绰绰有余。吕天赐被放回之后,吕中天再无任何的顾忌了。 吕中天兴冲冲的要在今晚将林觉等人剿灭,但是领军的将领们却集体前来给他浇了一盆凉水。 将领们的意见是:天色已晚,在京畿以西的地形,骑兵不利于夜间追击。此刻正是盛夏时节,农田涨水,马军并不能随意奔行。步兵虽然可以在阡陌小道上行进,但夜间却也难行。要知道田埂之间的小道乱草丛生,狭窄如带,走在上面既软又难,很难快速通行。大队兵马要想快速追敌,便只能集中在官道上。但夜间马步兵混杂行军是大忌,那可是盲人骑瞎马,很可能便酿成践踏之祸。 吕中天听了这些话很恼火,大声咒骂不已。将领们也很无奈。这位宰相大人原本就不熟悉兵事,他也许以为作战只是手指头在沙盘地图上动一动,小旗子拔一拔插一插那么简单。实际作战的情形要复杂万分。不仅包括作战本身,还包括后勤保障以及地形地貌,行军速度,作战天气等等各方面的细节。一个没带兵打过仗的人,光是叫他领一只兵马行军,便足以叫他焦头烂额。 “火把呢?不是可以照亮行军么?”吕中天想了半天想出一个办法来。 “吕相,火把自然可以照路夜行,但一来数量有限,咱们出京可没携带多少夜战照明的军用松明火把。若说简易扎造火把,那可不成。火把燃烧时哪怕只是掉下来一根起火的树枝下来,烫到了马儿,那都会引发全部战马夜惊而混乱。畜生们晚上胆子小,一有点风吹草动便容易受惊,这反而更危险。二来,即便是有足够的军用火把,照亮的范围也极其有限,只能缓缓而行,并不能加快速度。所以,与其这便折腾兵士们,还不如等天亮再行动。天明行军,速度反而更快,将士们也不必经历一夜的艰辛。” 吕中天对兵事并不太懂,自己本以为今晚便可以畅快淋漓的解决林觉等人,明日可以带着林觉郭冰等人的头颅班师回京向百姓和文武百官炫耀,但现在似乎是自己想的简单了。 第一一五一章 简单有效 吕中天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在自己不懂的领域,他也不会强行指手画脚。左思右想之后,他遵从了将领们的意见,同意暂时驻扎一夜,明日凌晨开拔追击。反正现在是盛夏时节,五更天时天便要亮了,左右不过六七个时辰而已,林觉他们还能飞了不成。而且吕中天也同意了将领们的意见,派出斥候骑兵盯住林觉等人,看他们是否连夜逃走。即便逃走,也要弄清楚他们逃走的方向,免得天一亮失去了敌踪。 当晚三更后,斥候回来禀报,说林觉一行人并未离开赤仓镇。斥候们自天黑后便在镇外盯梢良久,发现镇子里篝火明亮,人来人往。不时有人骑马在城外巡逻,根本就没有逃走的迹象。接到这样的禀报,吕中天才安心入睡。 黎明时分,大军营地里号角长鸣,马步军整装待发。吕中天威风凛凛的下达了命令,在黎明尚未消散的晨雾之中,骑兵大队人马开始沿着官道率先追击而去。步军随后跟上。五万大军密密麻麻黑压压直扑赤仓镇。 斥候不断的报来消息,消息表明,对方依旧没有离开赤仓镇。斥候们看到了对方人马闲散的在镇中闲逛的身影,他们似乎以为吕中天真的会顾忌吴春来的性命,不会发动攻击。 众将摩拳擦掌,纷纷嘲笑林觉徒有虚名,不知危机将临,赞颂吕相神机妙算,稳住敌手。吕中天心里却有些疑惑。以林觉之精明,他不会预料不到危险,昨晚他就该连夜逃走才是。就算不逃跑,起码也要派人前来侦察。自己大军开拔的动静这么大,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既然知道这一切,为何还不逃走?还要装作若无其实的样子? 吕中天想了许久,终于他哈哈哈的大笑了起来。 “这个林觉,跟老夫耍心机耍的走火入魔了。故作镇静,这是要玩空城计啊。可惜,他不是诸葛孔明,老夫也不是司马懿。虚张声势故作姿态在老夫面前毫无作用。空城计那是司马懿不知城中有多少兵马,而老夫可是知道你的底细的,满打满算你只有六七百人手,老夫百倍于你的兵力,你跟老夫玩心眼?哈哈哈,可真是贻笑大方了。” 众将闻言心中尽皆佩服,吕相洞悉了林觉心思。想想不就是这样么?这厮明显是故作镇定,想糊弄谁呢。 吕中天下令大军加速行动,朝阳初升之时,便已经抵达了赤仓镇以东的大道上。吕中天并不想多费周章,他叫来侍卫马军司副指挥使,负责此次率马军跟随自己追剿林觉的军中主将赵德刚,也不询问他的意见,便下达了命令。 “赵将军,老夫不想拖延太久,我希望你能率领骑兵一举攻下赤仓镇,将对方那数百人全部剿灭。之后再追击之前逃离的那些家眷。这件事当不难,这个功劳我便想送给你侍卫马军司了,你不要辜负老夫的希望。” 赵德刚拍着 胸口大声道:“吕相放行,对付对方那点人手,卑职倘若失手,那还是人么?卑职也不用太多人马,卑职亲自率五千骑兵冲锋,一炷香时间便将荡平赤仓镇,将他们全部格杀。” 吕中天抚须笑道:“好,果然是杨枢密使的爱将,气势摄人,虎胆熊心。本相亲自给你压阵。” 赵德刚立刻前去准备,五千骑兵迅速集结于镇东入口处,因为官道和镇中道路不算宽阔,一窝蜂的进攻肯定是不成的,于是将五千骑兵分为三队,打算分三拨进行进攻。赵德刚特意命自己手下的得力猛将偏将宋明率领第一波两千骑兵进攻。 一切准备完毕,令旗挥动,偏将宋明举起长刀,高喊一声,催动了马匹。冲锋开始了。 马蹄振落了草尖上的露滴,打破了清晨的安静。照样之下,长刀如林,映射着刺目的金色光芒。侍卫马军司的骑兵们盔甲闪闪,强健有力的战马身上的闪耀着汗水的光泽,他们就像是一群天兵天将一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官道虽然崎岖,但赤仓镇中的街道却很平整,那都是用青砖和碎石铺就的平坦大道。赤仓镇也算是汴河西部末端的一处中转码头,所以基础设施还是不错的。这平坦的地面更加有利于骑兵的冲锋。 骑兵如狂风一般卷入镇子里,宽阔的街道上寂寥空旷,前方数百步外的镇中心的小广场上大大小小的帐篷立在原地,骑兵冲入镇子中时,可以清晰的看见那些帐篷里的人正仓皇奔走。显然他们演戏演过头了,当己方真正发起攻击的时候,那些故作镇定的人开始疯狂奔逃。 “杀!”宋明发出震天的呐喊,催动胯下枣红马飞驰,手中长刀舞动的呼呼作响。 “杀!”两千骑兵也红着眼珠子发出呐喊之声。骑兵们的冲锋自带一种血涌上脑的buff,训练之中便要求骑兵一旦冲锋起来便一往无前,脑子里什么都不要想,只需将马蹄踏上敌人的头顶,践踏他们、蹂躏他们、砍杀他们即可。禁军侍卫马军司也算是训练有素的兵马,所以,骑兵们也践行这样的传统。一时间人人争先,个个奋勇,骑兵队伍如一股爆发的山洪一般,沿着长街奔涌而去,那气势足可将面前所有阻挡的一切都摧毁。 就在战马已经提速到极限,距离镇中广场上那些帐篷只有七八十步的距离,只需几息时间便可砍瓜切菜之时,突然间,嗡然一声响,平整的地面上突然蹦出一道横贯东西街道的绳索。那绳索粗如儿臂,是十几根粗绳再次编织而成,粗的有些不像话。绳索上悬挂着各种形状的碎片,在阳光下抖动着,发出亮闪闪的光芒。 绊马索!对付骑兵的最为低级的手段。但这低级手段在此时却见功效。冲锋的骑兵有的来得及纵马越过,有的却根本来不及反应,粗大的绳索绊住了马腿,战马嘶鸣着翻滚飞跌 ,马上骑士飞上半空之中,重重的摔落在十余丈之外。 这还罢了,第一根绊马索弹出之后,眨眼之间,后方丈许宽的地面上相继弹出了十几根绊马索,每一根上面都悬挂着亮闪闪的东西。越过第一条,越不过第二条。越过第二条,越不过第三条。只在电光石火之间,一百多骑陷入了绳索迷阵,一个个人仰马翻。马上禁军骑兵如蛤蟆跳一般的此起彼落,在空中惨叫。马儿在地面翻滚着,嘶鸣着。各种恐怖的骨折声混合着地面的烟尘甚嚣尘上,瞬间长街上成了一片修罗场。 让人奇怪的是,倒下的战马和飞跌的士兵们身上都满是鲜血,按理说飞跌出去摔得筋断骨折甚至摔死都有可能,但是摔得浑身冒血却是怪事。秘密就在于绳索阵上的那些悬挂的两片,那些都是刀剑砸碎之后的碎片,被悬挂在绳索之上。每一个碎片都是一柄锋利的多角匕首,只要被挂上,便会在身上拉出一道血口。巨大的惯性之下,更增杀伤之力。那些满身冒血的士兵和战马便都是经历了这些不规则的锋利碎片的洗礼。 骑兵们并非没有防备,冲锋之时他们已经很注意看前方的道路情形了,很注意绊马索陷坑以及地面上的尖刺之物,那些都是对付骑兵的有效手段。但是他们却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一片平整的地面。这些绳索像是凭空跳出来的一般,根本让人猝不及防。 他们当然看不到这些绳索,因为所有的绳索都埋在地面之下。那是昨晚林觉等人精心安排的结果。想在青砖碎石街道上挖出陷阱来是不容易的,而且林觉也没有这么多的人手,也不能太折腾众人。耗费宝贵的精力在挖掘陷坑上,会让众人疲惫不堪,后续作难难以为继。所以,必须要有简单有效且不耗费太多体力和精力的手段来对付敌人。于是这绊马索便是其中一个选择了。 很简单,只需耗费少量气力,将横贯街道的地面上凿出十几道小小的沟槽,所有的绳索都埋在这沟槽之中,上面再以土石薄薄覆盖住,便可藏匿绳索的踪迹。两侧的绳索连接在街道旁的房舍的廊柱或者大树上,一头吊上重物,牵引至高处,便可让绳索松软的埋在地上。当骑兵抵达时,一声令下砍断固定重物的绳索,重物落下,便可带动粗绳将绳索猛然弹起,并且绷紧拉直。 这办法简单直接有效,具有突然性。自然是林觉的主意。至于绳索上悬挂的那些刀剑砸碎之后的锋利碎片,则是马斌和沈昙想出来的法子。他们认为,不但要绊倒对方骑兵,而且要给予杀伤,这些碎片可以在骑兵快速冲锋时让对方遍体鳞伤。割到咽喉头颈等要害之处,还可直接送了他们的命。 林觉当然不会有妇人之仁,虽然这办法极其歹毒阴险,但林觉毫不犹豫的同意了他们的建议。生死关口,哪有那么多的道义可讲。 第一一五二章 井水甘甜 (谢:神奇的金甲虫兄弟的连续打赏。) 十几股粗绳子编织而成的粗如手臂的绳索根本不可能被骑兵的冲击力冲断,加之这种重物设置的方法让绳索有了伸缩的余地,故而后方冲锋而来的兵马不断的被绳索绊倒,人马翻滚,血肉横飞,惨叫连天。 宋明在冲锋的队伍中段,前方变故发生之后,他便下意识的收拢马缰减缓冲锋速度。当战马停止冲锋之时,正好在第一根绊马索之前半尺,战马的小腿距离血迹斑斑的绊马索咫尺之遥,当真险之又险。 “砍断绳索!”宋明快速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高声吼道。 骑兵们如梦初醒,纷纷挥刀俯身砍向面前的绳索。再粗的绳索也是绳索,长刀起落,绳索被砍出几十段,像是一条死蛇一般瘫软在地面上。但这只是第一根而已,后面还有十余根绳索,众骑兵纵马上前,挥刀再砍。 “噗!”一只弩箭无声无息而来,钉在一名骑兵的胸口。那骑兵大叫一声摔下马来。那一声大叫仿佛是一种召唤,下一刻从两侧房舍上,无数的弩箭如狂风暴雨一般的袭来,如毒蛇口中发出的丝丝啸叫一般的恐怖。弩箭带起的风声嗡然作响,连弩密集攒射,瓢泊而至。 虽然两侧的房舍上各只有三十余名连弩手,但一瞬间的袭击却让人以为有千军万马一般。密集弩箭顷刻射杀数十名骑兵,宋明刚要下令立刻撤退,一直弩箭破空而来,正中他的脸颊,直接射穿脸颊,从另一侧露出头来。整个人像是被弩箭锁住了嘴巴一般。 宋明闷哼一声,差点摔落马下,也顾不得拔出弩箭,拨转马头便逃。这一逃,兵败如山倒,剩余的一千多骑兵调转马头仓皇败退了下去。 连弩停止了射击,空旷的街道上只留下大批在地上翻滚呻吟的被绊马索所伤的马军骑兵。躺在地上满身是血的战马悲鸣着,在地上翻滚着要起身来,但它们爬不起身来。腿骨断裂,浑身是伤口,等待它们的便是死亡。 来也汹汹,去也仓皇。气吞如虎的冲锋败在了平日马军训练了千百回的小小伎俩绊马索上。攻如潮水,败如丧犬,两千先锋骑兵丢下数百条人命之后仓皇败退了下来。 后方,侍卫马军副指挥使赵德刚惊愕的看着骑兵们仓皇逃回的样子,破口大骂。 “不许退!混账东西,这便败了么?宋明呢?着他来见我。” 但当赵德刚看到宋明时,惊的目瞪口呆,心肝都打颤。宋明嘴巴上插着一根弩箭,从左到右像是百姓之间的耕牛穿了一个牛鼻子。拴上绳子便可以牵着走了。宋明的脸上全是血,嘴巴里血沫子翻腾,也根本无法说话,样子惨的不行。 赵德刚见他这副模样,倒也不好再责备他了。当下亲自动手,帮他把弩箭拔了出来。带出了几颗牙齿和一团血肉,命人抬着他下去治疗。 那宋明事后很长时间两颊都留有巨大的伤疤,吃饭跑米,喝水撒漏,痛苦不已。他的家人找了方士给他算了一卦,方士说,他有此一劫是因为他的名字之故。宋明宋明,谐音不就是送 命么?取了这么个名字,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万幸了。此次算是大难不死,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宋明闻言,当即改了名字,改为宋保明,意思是保住性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意。后来他因伤离开了行伍,拿着抚恤银子去做生意,倒也发家致富,一生安乐。倒是真的应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言。 此为闲话,暂且不提,单论当前赤仓镇战局之事。 两千骑兵铩羽而归,这让众将意识到了事态的不乐观。对方明显是有所准备的,听了惊魂归来的骑兵们的讲述,赵德刚更是坚信这一点。这不是吕相所言的什么空城计,而是对方真的有所准备。 不过,这倒也没让赵德刚一筹莫展,对方一时得手而已,那并不能表明什么。战事才刚刚开始,胜负还在早呢。 赵德刚略一思忖,沉声下达了再次进攻的命令,不过这一回进攻的前提是将那些绊马索清除,将左右房舍中藏匿的弓箭手驱赶离开。仗着人多的优势,进入街道之后,骑兵分三队,左右两队负责搜索两侧的房舍,将所有房舍之中的人统统赶走。中间的负责协同警戒。这样可清除敌人埋伏的弓箭手,更重要的是拆除绊马索的设置。 赵德刚的办法果然奏效,两侧数百兵马沿街巷搜索前进,藏匿于两侧房舍的敌人果真闻风而逃,纷纷往西逃窜。搜索到绊马索所在的位置后,果然发现了设置绊马索的机关。众兵士挥刀砍绳索装置,绷紧在路上的绊马索像是一条条死蛇一般的摊在路面上,很快被众骑兵斩成数十段,拖到路边再也形成不了威胁了。 障碍清除之后,赵德刚松了口气。此时吕中天得到首战失利的消息,气呼呼的率数百护卫进了镇子口。赵德刚赶忙去见,吕中天得知之前战事情形之后甚是恼火不已。 “赵指挥使,今日要是连这小小的赤仓镇都拿不下来,那可真成了天下笑柄了。”吕中天这一句话便让赵德刚汗颜无地。 “吕相放行,障碍已然清除,卑职这便亲自组织兵马发动进攻。这镇子里尚不安稳,还请吕相移步镇外大营,等待卑职胜利的消息。”赵德刚忙赔笑道。 “老夫不走,老夫要在这里亲自督战。”吕中天摇头道。 吕中天的意思很明显,他是怀疑赵德刚他们出工不出力。在吕中天看来,区区几道绊马索就能阻挡大批骑兵冲锋的脚步?这也太可笑了。定是赵德刚他们不肯拼命,遇难则退。这些兵马毕竟是杨俊所辖,难保杨俊没有暗中交代他们些什么,也许要故意放走林觉郭冰等人,为将来留条后路什么的也未可知。所以,吕中天决定坐镇战场上监督,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看看他们还能骗过自己的眼睛么? 赵德刚无奈,只好道:“吕相亲自督战固然好,但战场上太过危险,吕相还是不要靠的太近为好。” “无妨,老夫就在那边槐树下的井栏旁坐着便是。”吕中天踏步走向那棵高大的有着浓密树荫遮盖的大槐树下。 赵德刚陪同前往。吕中天坐在一旁的青石上道:“你不用跟着老夫了,去准备作 战是正经,这里很凉爽,更可对战场一览无余,老夫就在这里督战。” 赵德刚躬身而去,立刻下令整军准备再一次的冲锋。井栏之侧,吕中天用布巾擦着脸上的汗,感到有些口干舌燥。抬眼见看到那口水井,于是对身边人道:“瞧瞧那井中是否干涸?” 一名护卫趴在井栏上往下看,看到有水纹荡漾之象,于是忙回禀道:“有水,只是有些深。” 吕中天点头道:“越深的井水越是甘洌,瞧这水井也有年头了,古井深泉,必是冷冽甘甜。如此盛夏,没什么比喝这样的井水更能消暑解渴了。来人,打一桶上来尝尝。” 随行众人立刻行动,他们发现井栏上的绳索被割断了,于是便另觅绳索和木桶打水,不一会,满满一桶冒着冷气的井水便摆在了吕中天的面前。 吕中天口干舌燥,舀了一瓢井水咕咚咚得喝下去,一股清凉之气顺着肺腑而下,整个人瞬间心火消除,神清气爽。 “好喝,好喝。清凉怡人,甘甜可口。就是……就是……有点……嗯……”吕中天皱眉吧嗒着嘴巴。 “吕相,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的?”身旁护卫旁问道。 “老夫也不知道,你们尝尝便知,感觉水中有一股味儿。”吕中天道。 十几名贴身卫士纷纷取瓢饮水,有长了心眼的还偷偷用银针探了探,生恐水井被人投毒。但其实那是不可能的,做那种事的人会断子绝孙的,林觉郭冰他们是绝不会这么干的。 卫士们都喝了水,一起吧嗒着嘴巴,一名护卫忽然皱眉道:“是臭味,感觉有些腐败的臭味。” “对对对,是臭味,不仔细咂摸,还真尝不出来。”众人齐齐点头道。 吕中天想了想道:“也许是井水太浅,水底有淤泥腐叶之故,打水时动作不可太过剧烈,否则便搅起腐败之物了。哎,你们做事就是莽撞的很。” 那负责汲水的护卫被数落了一顿,心中有些不忿。适才自己并没有太过用力,也没有大力晃动水桶,不可能发生吕相所说的情形。适才水桶在井中似乎被东西挡住不能下沉,水中似乎漂浮着什么东西。为了不让吕相留下不好的印象,那护卫决定再汲一桶。 木桶放下之后,那护卫轻手轻脚动作轻柔之极,水桶似乎还是碰到了漂浮之物难以下沉,那护卫忙活了一会,终于水桶沉入水中,护卫慢慢的将水桶提了起来。这一回,水桶上缠着一圈绳子被提上来了,那绳索似乎是井栏上辘轳上断裂的绳索。 “也许正是这绳索腐败之故。哎,好好的一口井水。快,将绳索拉上来扔了。时日一久,绳索也要腐烂的,水便更不好喝了。”吕中天见状忙道。 两名护卫拽着湿漉漉的绳头往上拉,绳索很长,湿漉漉冰冷冷像是一条僵硬的死蛇。拉出数丈长后,突然间,护卫惊愕的发现绳索下方似乎悬挂着重物。 “有东西,绳子下边有东西。重的很。来人帮忙。”护卫禀报道。 “拉上来。”吕中天道。 第一一五三章 诡计多端 几名护卫一起发力,吃力的将绳索下方的东西往上拉拽。也不知悬挂了何物,死沉死沉,滴滴答答的往下流水。井口看下去,黑乎乎的一片,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很快,绳索尽头,一圈乱七八槽的绳子裹着的一物露出了井口。众人首先看到的是一只肿胀的巨大的脚,顿时惊愕出声。还好护卫们见多识广,没有松手。一起用力拖拽,啪嗒一声响,绳索缠绕着的一具尸体摔落井栏青石地面上。 那尸体浑身鼓胀,像个大蛤蟆一样。身上穿着的还是绯色官服。头发乱糟糟湿哒哒的遮住了脸。吕中天站起身来,摆手示意。一名护卫用刀鞘挑开了乱发,忽然间周围一片惊呼之声。 “好像……好像是吴副相啊。” “是他,是吴副相。” 那尸体虽然浸泡的变了形,但依旧可以辨认出那是大周副相吴春来。 吕中天脸色铁青,紧皱眉头。吴春来死在这口井里了,那可不可能是自杀,而是被林觉他们杀死的。那岂非说明,林觉早就知道自己不会顾及吴春来的性命,会立刻发动进攻。拿吴春来交换天赐只是为了杀他,而非是为了当人质。由此可知,林觉他们早就做好了迎战的准备。难怪适才第一波进攻会失败,对方是做好了准备的啊。 “我们……我们方才喝的井水……都是吴大人的泡尸水……” 一名护卫不合时宜的呆呆说道。他不提还罢,这一提,顿时所有人都心中翻腾。看着眼前这个膨胀腐败的尸首,想想自己喝下去的水,有人实在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呕吐起来。这一吐勾起了更多人的欲望,顿时包括吕中天在内,大槐树下众人吐成一团。 吴春来是昨天傍晚落井而死的,原本在这样的盛夏季节,尸体不要说放了十几个时辰,便是三四个时辰也会开始腐败。但井中温度凉爽,甚至有些冰寒,故而并没有迅速的腐变。不过因为井水的浸泡之故,尸体发胀变大,一整夜过去,已经有尸水渗透而出。所以,井水其实已经被污染。这也是吕中天等人咂摸出井水之中有异味的原因。倘若尸体大面积的腐败的话,那么水中早已恶臭难闻,他们也会立刻发觉了。只可惜他们并没有发觉,故而一群人统统被吴春来的泡尸水给恶心了一回。也许这便是吴春来对吕中天不顾他死活的一种报复吧。 呕吐很快停止,因为骑兵的冲锋已然准备就绪,伴随着激昂的号角声,赵德刚整顿骑兵,发动了新的冲锋。吕中天掩口命人将吴春来的尸体抬走,将此事置之脑后,专心关注战局。 在绊马索被清除之后,加上吕中天亲自督战,这一次赵德刚下达了死命令。也许前方还有手段,但无论是什么手段,都不许后退半步。这一次五千骑兵一起冲锋,誓要踏平赤仓镇的长街。 号角声中,五千骑兵开始加速冲向镇中广场。那里虽然已经空无一人,但是 大大小小的帐篷还密密麻麻的立在那里。那是对方宿营的营帐,冲破那片地方,其实是一种象征意义上的胜利。 五千骑兵受限于地形,前军延伸入镇中百步,后军尚在镇外官道上,蔓延长达三四百步。这本不是进攻阵型,就算是行军也没有这么拥堵的,但赵德刚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蹄声隆隆宛如惊雷,地面上烟尘弥漫,呛人口鼻。前方冲锋的骑兵尽管还有些提心吊胆,但他们很快毫无滞碍的冲过了数百步的距离,没有遭受任何的抵抗便冲到了前方密密麻麻的大小帐篷所在的位置。 这里有上百个帐篷,排列的方式有些奇怪。横亘在街道上数排,倒像是特意安排的工事一般。不过,帐篷为工事,这又能管什么用?骑兵们策马飞驰而过,手中长刀习惯性的将那些帐篷的幕布刺拉拉的砍破。 他们原本以为帐篷里空无一物,因为不可能还有人敢留在帐篷里。事实也确实如此,帐篷里确实没有人,但是却绝对不是空帐篷。帐篷的幕布被撕裂开来之后,里边露出的居然全部是乱糟糟的柴草。每个帐篷里都塞满了柴草。先头骑兵们很是纳闷,但由不得他们多想,他们的战马便已经冲过了帐篷所在的区域,冲向了前方空旷的街道。 就在此时,前方数十骑兵突然从斜刺里冲了出来。马上的人没有试图冲向对手,而是勒马站定,人手一柄弓箭,斜斜朝向天空射出数十只羽箭。 那羽箭带着一股青烟和火花飞跃四五百名先头禁军骑兵的头顶,落在了后方帐篷的柴薪之中。显然那些箭支是经过了改装,落入柴薪之中后火星四溅爆裂开来,迅速的引燃了那些干燥的柴草。有些箭支在空中便爆裂,似乎是没有计算好时间。但爆裂的火星落入柴草之中,反而范围更广,一下子便将左近三四堆柴草点燃。 在极短的时间里,干燥的通透的柴草迅速燃起了冲天的大火。火势蔓延之快令人咂舌,火焰之猛烈也令人惊愕。常言道干柴烈火相遇无法控制,这不仅是干柴烈火,柴薪之中大多都是比柴禾更容易爆燃的干燥的茅草。火势便在短暂的片刻时间形成了一道数丈高的火墙。 冲锋的骑兵在火焰升腾之时来不及减速,数十骑冲入柴薪之中,立刻烧成了火人。头发衣服马鬃都起了火,人和马像是烈焰骑士一般的帅气,只不过帅不过三息便惨叫着摔倒在地打滚哀嚎。 数百骑兵已经冲过了帐篷地带,他们自然不受影响。但是后方尚有数千骑却无法越过这样的火势了。马匹怕火这是本能,更何况是燃起的火墙,前后方都是一片大乱,整个骑兵阵型瞬间变得乱糟糟的。这轰燃的火势竟然硬生生的将骑兵的冲锋队伍从中间割裂开来。 骑兵从中亲自指挥冲锋的赵德刚连声下令停止冲锋,因为冲过那道冲天的火墙是不现实的,那火势如此猛烈,冲过去无疑是找死。还算 禁军马军骑兵平日训练有素,在这种情形下,众骑兵还是硬生生的约束住马匹,稳定住阵型。不但要停止冲锋,阵型还需后撤数十步。因为那大火的炙烤实在令人无法忍受。三十步之内人都要被烤焦了。 不过赵德刚也明白,这种干燥柴草起火之后便是大火,只是不能持久。但短时间内想通过是不可能的。赵德刚大骂不已,同时开始担心起冲过火墙的那六七百骑兵的安危来。 很快,他便听到了火墙那一方响起喊杀之声,兵刃交击之声,惨叫声和呐喊声。火焰的呼呼声中夹杂着火器的轰鸣,地动山摇,烟尘四起。不时有弩箭从穿越熊熊火墙激射过来,大队骑兵中的某些倒霉蛋遭受池鱼之殃,中箭惨叫。赵德刚咬牙破口大骂,但是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眼前的大火,无能为力。他既希望那六七百人能将对手歼灭,又觉得这恐怕不太可能,唯有祈祷他们自求多福,上天保佑了。 后方,吕中天也惊愕的看着街道上燃起的大火,惊惧无语。这就是林觉的手段,他善于用火。上次平叛之时,他便以大火封路,将数万教匪歼灭在博浪沙驰道上。这一次他又这么干了,以大火封路,将大队骑兵分割开来。这正是他的手笔无疑。 大火起的快,熄灭的也快。仅仅半个时辰,火势便突然变小,很快便熄灭了。当青烟袅袅消散之后,前方的一切都呈现在眼前。数千骑兵目睹眼前情形,一个个浑身冰冷,胆寒心裂。那是怎样的一副景象,前方的街道上,没有一个站着的人,遍地是马尸和人尸,到处是散乱的肢体和鲜红的血肉。那些尸体上插满了箭支,密密麻麻宛如一片草地一般。没有人看到厮杀的场面,就像是魔鬼横行肆虐之后的场面,那六七百骑兵竟然没有一个能够幸免,都倒在了前方的道路上。 那六七百骑兵被大火分割之后本就处于恐慌状态,然后他们遭遇到了此生遭遇过得最严酷的打击。数百骑兵冲街口迎面冲来,连弩如雨,火枪轰鸣不息,之后便是凶猛的近身搏杀。六七百骑兵的人数比对方还多了百余人,但是战斗力完全不在一个档次。被轰杀射杀两百多人之后,早已惊魂魄散。但后方的大火让他们不得不接战。一交手发现更是恐怖,对方那些人个个有武技在身,肉搏起来更是恐怖,只付出数十人阵亡的代价,近七百名骑兵就这么硬生生的被斩杀在街道上。对方一阵风般的消失的无影无踪。 大火之后的地面炙热,根本无法靠近。更无法让人马通行。方圆数十步之内就是一个火红的炉子,一时半会根本不会冷却。 灰头土脸的赵德刚满脸羞愧的来到吕中天面前请罪,他以为迎接他的会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然而吕中天没有骂他。 “这不怪你,怪老夫心急了。林觉那厮诡计多端,这种地形之下,冲锋本就是个错误。是老夫急于求成了,是老夫的错。”吕中天道。 第一一五四章 军人的荣誉 赵德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诧异的看着吕中天。吕中天继续道:“大巧若拙,我们有绝对的碾压对手的实力,根本不必跟他们进行这样的战斗。传我命令,步骑兵全部调上来,将整座镇子的房舍全部摧毁,让他们无藏匿之处。也让他们根本无法利用地形。所有的房舍,树木,围墙,统统给我夷为平地。让这些躲在暗处的老鼠无法藏身。更无法利用街道的地形阻击。” 赵德刚点头道:“对,吕相英明,就该这么干。卑职早就想这么干了。咱们人多,很快就能移平整座镇子。” 吕中天叹了口气道:“去吧。传令去吧。” 赤仓镇是汴河末端码头所在,西南方向货物陆路转水路的中转之处,镇子的规模着实不小。房舍数千间,绵延三五里。但即便如此,在数万兵马面前,摧毁只在旦夕之间。 数万马步禁军化身为拆迁大队,开始对街道左近周边的所有房舍树木进行摧毁拆除。多年的大树倒了,屋舍轰然倒塌,墙壁被推倒。到处烟尘滚滚。密密麻麻的如蝼蚁一般的士兵们像是推土机一般,所到之处,夷为平地。很快,镇子东边豁然开朗,已经能看到南侧汴河蜿蜒,北侧水田里绿油油的秧苗了。 照这样的速度,不出两个时辰,整个赤仓镇便将全部被夷为平地,成为一片废墟。届时这里的地形优势便已经荡然无存了。吕中天便是以这种看似愚蠢的办法行事,他其实目的性很明显,就是要破坏对方很有可能布下的其他的阻击手段。当镇子被摧毁,对方利用街市地利之便的所有后招便将失效。倘若对方还要死撑,那便是死路一条了。 果然,前方空旷的街道上有了反应。从两侧的房舍街巷之间涌出了数百骑,聚集在街心里。当先一人骑着高大的五花马,身着薄衫,身材修硕,正是林觉。 “这些房舍都是百姓的财产,去告诉你们吕相,何必毁坏百姓的房舍?他们都已经逃离,但他们还是要回来的。吕相这么做是教他们无家可归么?”林觉高声对隔着火热地面无法突进的骑兵们叫道。 消息很快传到了吕中天这里,吕中天和赵德刚等人策马上前,遥遥站定。 “林觉,你想凭着这些诡计阻挡我大军的脚步,那是休想。老夫夷平此镇,正是为了赶你们出来。”吕中天冷笑叫道。 林觉道:“毁百姓房舍的办法不可取,没见到我连放把火都选择在街心广场上么?左近没有房舍引燃,我是不肯毁了百姓的财物的。你身为大周宰相,却连我都不如。” 吕中天大笑道:“这些话毫无意义,奉劝你还是束手就擒,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你也逃脱不了,老夫誓要将你抓到手。” 林觉道:“说好的放我们走呢?怎么就反悔了?我早知你说话如同放屁。还好我有所准备。若信了你这老贼之言,怕是早已死无葬 身之地了。” 吕中天冷笑道:“你我心照不宣,你心里明白老夫不会放过你的。你不也想都没想便杀了吴春来么?何必矫情。” 林觉道:“咦?你知道吴春来死了?怎么知道的?” 吕中天冷笑不说话。林觉转了转眼珠子,忽然大笑道:“你该不会是喝了那井水吧。哎呀,那可了不得。” 吕中天心中一阵作呕,冷笑不言。林觉更是坚信了自己的猜测,大笑道:“看来是真的了,否则你们怎么会发现他死了的事实?他可是掉到井里死了的啊。哎都怪我,我该填平那口井的,但又怕人说我落井下石。你该不会真的是喝了那井水吧。我可告诉你,吴春来死前必是屎尿横流的,那井水里有他的屎尿。而且这么长时间了,尸体必已经腐败,尸水渗入水中了。那井水还能喝么?哎呀,不知滋味如何?哈哈哈。” 林觉借题发挥,尽情奚落。吕中天心中烦恶作呕,怒气升腾,厉声喝道:“小贼,倘你落入老夫之手,必将你舌头勾出来,眼睛挖出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林觉哈哈大笑道:“还是那句话,那也得你能抓到我才成不是么?数万大军,被我这几百人打得七零八落,亏你还好意思说要抓到我。” 一旁的赵德刚涨红着脸忍不住叫道:“那是你诡计多端,倘若实打实对战,你那点人早就完蛋了。” 林觉啐了一口骂道:“呸,亏你还是个领军的将领,我认识你,你不是侍卫马军副指挥使么?你也领军多年,难道不读兵书的么?兵者诡道也,兵不厌诈的道理你难道不懂?两军交战本就穷尽智计取胜,败了就是败了,你反倒有一番道理不成?可知羞耻二字如何写?” 赵德刚哑口无言,无话应答。 林觉再次大笑道:“你看来很不服气的样子,林某人专治不服。你说我耍诡计,我也不想跟你辩论此事。你信不信,就算是我们正面跟你的兵马对垒,你们也必败。” 赵德刚叫道:“你这吹牛吹得也太过了些,堂堂正正对战,我骑兵会将你们踏为齑粉。” 林觉笑道:“多说无益,要不咱们战一场,我不用计谋,你们也别折腾老百姓的房舍,咱们就在这长街之上正面交战,谁胜谁败,一目了然。” 赵德刚大喜,摩拳擦掌道:“话是你说的,可不要反悔。” 林觉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吐沫一个钉。反悔那还是男人么?” 赵德刚点头,转身对吕中天躬身行礼道:“吕相,请允许卑职跟他们正面交手。吕相请下令。” 吕中天在旁听着觉得不可思议,他觉得林觉是不是太过了,这也太膨胀了。耍阴谋诡计他自然技高一筹,但若说正面为敌的话,他是必败的。几百人怎么能跟数万兵马抗衡?就算这几万人站着给他们杀,累也累死了他们。 吕中天怀疑这里边有猫腻。 “赵指挥使,这厮明知不敌却要接战,老夫怀疑其中有诈。”吕中天沉吟道。 赵德刚沉声道:“吕相,这种情形下我们还不敢与之交战,传出去我禁卫马军岂有立足之地?回头杨枢密必会砍了我的脑袋,卑职从此也无颜立足朝廷了。再说了,这也许是那林觉太过自大之故,正好可以籍此擒获他们,这也是个机会啊。” 吕中天沉吟片刻,点头道:“也罢,老夫能体会你此刻的心情,今日若是不许你出战,你必抱憾不已。今日你心中窝着火气无法宣泄,老夫要阻拦,你怕是连老夫也要恨上了。如此,老夫便祝你马到功成,一举击溃他们。” 赵德刚躬身道:“多谢吕相成全,请吕相退后,卑职要准备准备了。” 所有‘拆迁’之事暂停,赵德刚开始做战前准备。鉴于地形所限,赵德刚认为进攻的人数不宜太多,在三四千人最佳。还是按照传统的分成数队冲锋的战术,一波未平,一波再生,连续冲击对面,必可将之一举击溃。 当然,有了前番教训之后,赵德刚也意识到对方绝非善类,倘若抱着轻敌之心,绝对还要吃亏。简单的讨论之后,他听取了己方十几名将领的建议,从步兵盾兵手中借来了单兵盾牌,参战骑兵人手一盾,以抵挡对方的连弩攻击。于此同时,赵德刚做了一番战前动员,告知众人,今日之战关乎马军司今后能否立足。对方只有区区五六百人,倘若此战失利,今后必然被嘲笑一辈子。马军的荣誉不可玷污,所以谁要是敢怯战逃脱,必将严惩。赵德刚还许下承诺,但杀敌一名,便升军阶一级,赏银五十。擒获或斩杀林觉者,赏银千两,升三级军阶。 对面大街上,林觉等人也似乎在紧张的做准备。人马杂沓来去,明显也是颇为紧张的。对方还拖出十几辆大车来横在路上,似乎是要当工事用。此举正中赵德刚预料。对方那么点兵马,显然不敢于己对冲。对方要守,那主动权便在自己手里。想防住骑兵的冲锋,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看来林觉虽然诡计多端,却也并非万能。这种交战,在赵德刚看来,与其防守,不如冲锋。那才是正确的作战思路。当然,赵德刚可不会蠢到去提醒对方。 双方都准备就绪,赵德刚这一次加了一百二十分的小心,在发动进攻之前,他派出数十名骑兵沿着街道往前一步步的探索观察。虽然林觉信誓旦旦,但谁能保证这看似宽敞的通途上有没有其他的陷阱和机关?赵德刚必须加倍的小心。 林觉一方的人并没有对这些骑兵发动攻击,而是任由他们搜索到二十步外,所有人都冷冷的看着他们,未有任何的攻击举动。探索的结果是,路上一片平坦,没有绊马索,没有陷马坑,也没有洒上铁蒺藜等伤害马蹄之物。赵德刚得此禀报,心中更加的安定了下来。 第一一五五章 以卵击石 号角长鸣,战鼓咚咚而响。此刻已近午时,气温灼热。所有的骑兵却都包在厚厚的盔甲里,脸上淌着油汗,浑身燥热不安。战马也喘着粗气,口中滴答着白沫,打着响鼻,难以安定。 长街上,热气蒸腾,就像个巨大的烤炉。热风吹过,适才拆毁房舍的瓦砾灰尘弥漫了整条街道。空气中更夹杂着血腥和腐败的味道。清晨时分冲锋时阵亡的骑兵的人马尸体虽然已经被清理堆积,但血肉已经开始腐败,味道已经起来了。 这种天气下,已经不能耽搁了。赵德刚明白,这种灼热的天气之下,己方骑兵支撑不了多久。必须要速战速决,一举击溃对方。虽然心中尚有不少觉得隐忧之处,但他还是厉声高喝,发出了进攻的命令。 骑兵开始冲锋,战马张着口灰灰的嘶鸣着,马蹄踏在滚烫的地面上难以立足,但这更让马儿提速奔跑,好让马蹄离开地面。几乎只是在眨眼之间,原本只是缓慢提速的骑兵便已经形成了一股汹涌的铁蹄的洪流,朝着前方街道上的林觉等人一往无前的冲锋而去。 对方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只是人马做出了一些位置上的调整。五六百人横在街心,有的骑在马上,有的站在地上,有的站在大车上,有的蹲在地上。所有人组成了一道立体的互不干扰的射击阵型。手中连弩.弓箭准备完毕,一柄柄火器也填满了药囊做好了射击的准备。 禁军骑兵很快抵达百步之外,这百步的距离,对于已经提速的骑兵而言不过十息左右时间。可以说,在骑兵眼中,百步的距离不过是近在咫尺。但这个距离也是将要遭受弓箭打击的距离。 “放箭!”林觉沉声发出命令。连弩发出机轴跳动时的笃笃声,和筷子差不多大小的弩箭同箭匣之中跳出来,被强劲的弓弦射发出去,虽然每一次都需拉扯弓弦,但省略了上弩箭这个环节之后,已然将击发速度提升了数倍。如骤雨般的弩箭带着啸叫和嗡鸣之声,如同嗜血之蝇,朝着对方骑兵那些活生生的血肉冲去。 “立盾!”骑兵阵中,几乎同时响起了号令之声。前队骑兵们齐刷刷举起了盾牌,身子佝偻着躲在盾牌之后。 弩箭犹如狂风暴雨的来临,一瞬间笼罩着骑兵的密密麻麻的全是弩箭。弩箭带着强劲的破空啸叫之声。光是这声音便让人不寒而栗。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斗的人,便是听到这样的声音,怕是便已经尿了裤子了。 虽然骑兵有了盾牌,但是那是借了步兵的单手盾,而非真正的立盾。大周尚未有那种可一手持长枪,一手持立盾的重装骑兵的兵种。大周骑兵只能算是轻甲骑兵,以冲锋袭扰为主。所以盾牌在手,也并不能在如此密集的弩箭攻击之下保证安全。虽然身子的要害之处可被小圆盾遮挡,但是其他部位和胯下的战马却无法遮蔽。 血肉开始横飞,人马开始翻滚,惨叫声和战马的嘶鸣声开始响彻战场。和所有 的骑兵冲锋的所面临的场面一样,在接近敌阵之前,这是骑兵们最为恐惧和害怕的时候。也是骑兵们做梦都会噩梦连连的时刻。 前队骑兵在经历猛烈的箭雨打击之下死伤惨重。或者说大多数都是因为中箭而翻滚混乱,人马践踏撞击造成的混乱和死伤。真正弩箭射杀的人数却并不太多。密集阵型冲锋就是会遇到这样的问题,有时候最可怕的不是对方的攻击,而是己方骑兵相互间的践踏和冲撞。 瓢泼箭雨之下,冲锋的骑兵死伤数百,这只是极短的时间之内造成的死伤。但这并没有阻挡骑兵冲锋的脚步。赵德刚战前的动员说的很清楚,这一次绝不允许后退,后退着立斩无赦,不管是谁,不管有多少人,只要敢退后半步便立刻军法处置。这是死命令,也就是说,要么死在战场上,要么死在军法之下,要么奋勇冲锋,击溃对手,赢得胜利和丰厚的奖励。除此之外,别无二途。 所以,虽然对方箭雨猛烈,己方骑兵死伤惨重,但是骑兵队伍还是汹涌向前,没有因为混乱的局面而停止冲锋的脚步。 无数只马蹄踩踏着倒在地上的人马的身体冲过去,那些人有的本有逃生获救的机会,因为他们很多人只是因为战马中箭而摔下马来,并没有受致命的伤害。然而,他们躲得了箭支,却躲不开己方战马的铁蹄。哀嚎和绝望声中,他们被战马撞倒在地,被铁蹄践踏而过。在一声声惨叫声中,被马蹄铁踏的血肉横飞,直至践踏成一团血肉之泥。 五十步!禁军骑兵们开始齐声呐喊,长刀高高举起,如一片金光闪闪的树林。只需再过数息,也就是喘那么几口气的功夫,他们便可以将长刀砍在那些近在迟尺的对手的头脸上,宣泄这清晨到午时被他们埋伏戏弄的耻辱。 然而,这咫尺之间的距离,却如同远在天涯般的遥远。虽然只是喘息几口的时间便可抵达,但很多人在下一刻便是想喘哪怕一口气,都成了一种无法达成的奢侈的愿望。 火器开始轰鸣,黑烟开始升腾,轰鸣声响彻天地。空气中又多了一种味道,那是火药燃烧时的刺鼻气味。禁军骑兵们手上插满弩箭的木圆盾开始爆裂成碎片,不计其数的铁钢珠铺天盖地而来,在空中形成了一片铁弹弹幕。禁军骑兵人马身上开始爆发出无数的小血花,迸裂飞溅的血肉在空中形成了粉红色的血雾。整个冲锋阵型的前方兵马都在一瞬间笼罩在这血雾之中。 像是有人挥舞巨大的镰刀在娇嫩的长草上割过,战马和骑手一个个滚翻倒地,在血泊之中翻滚哀嚎。热.兵器对冷兵器,这根本就是不公平之战,掌握着火器秘密的林觉一方,再一次让愚蠢的对手了解到碾压的威力。 其实林觉手中握有火器已经不是秘密,吕中天赵德刚等人经历过京城武学堂攻堡垒一战,他们目睹了那一战对方火器的凶猛,理应有所警觉才是。可是,他们却过于自信于自己的实力,或者说 总是以惯性思维思考。在他们的脑海里,总是将兵力的多寡作为战斗胜利的评判标准。总以为己方兵马是压倒性的优势,而对方无论手中火器多厉害,总只是少量。 他们并不知道一柄火器的威力如何。倘若他们稍微做些功课,当知道一柄火器在适当的距离下会很轻松的将十几名手持刀剑全副武装的士兵轰杀。热.兵器对于冷兵器,那是一种降维打击。就好像两人相博,一方被束缚住手脚,对方却手拿利器一般,完全没有胜利的可能。 倘若他们再肯多想一些,也当从那晚的兴国寺大街上的血战吸取教训。他们应该明白,杨俊当日的失败正是和眼前局面相类似。在林觉提出要正面为敌的建议开始,他们便该多想想林觉为何肯这么做,难道智计多谋诡计多端的林觉会肯在明知吃亏的情形之下同意进行一场愚蠢的正面对决?他们太不了解对方,太不了解自己,也太不了解眼前的局面了。 所以,眼前的局面便是他们自高自大愚蠢不智所要付出的代价。 在火器的轰鸣声中,距离林觉等人守卫的阵型前方二三十步之外,那是一片死亡地带。无论多少人马冲锋而来,都无一能冲过弹幕的封锁。还是那句话,火器虽然数量不多,但林觉等人却无需担心对方人数的优势,无需分神对付其他方向,只需集中所有火力射杀前方冲来的骑兵即可。 林觉并非嗜杀之人,更何况这些都是朝廷的禁军。但是林觉此刻却又不得不下令毫不留情的射杀所有冲来的骑兵。他必须要让对手明白,追击自己是多么愚蠢的决定。他要彻彻底底的震慑住对手,这样今后数日的进山之路才会更加的安全。大批辎重家眷人员还在前方不远处,林觉不能让官兵追上大队人马,不能让他们将己方视为待宰的羔羊一般随意进攻。所以,他要让对手感到敬畏,要让他们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不会轻易的进攻。因为林觉明白,一旦对方不顾一切的进攻,自己是根本抵挡不住的。要让对方敬畏谨慎,则必须要给予凶狠的打击,让他们感到恐惧。 所有人都被战场上的惨烈惊呆了,这两天,军中对于林觉等人手中火器的描述充斥着各种流言。经历过长街之战的人对于当天的情形心有余悸,他们跟其他士兵谈及那天的交战都满是敬畏和恐慌。但是,这只兵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并没有参与当天的长街之战。马军司编制六万多人,当日参与围剿小王爷的骑兵不过八千人。长街之战的那天的骑兵也属于北内城防卫体系。而这一支骑兵是外城驻扎的兵马,当日未曾经历过此战。所以,对于军中这些言论,众多骑兵们是不信的。 没有人会相信,在数千骑兵的冲击之下,区区几百人能够活命,并且全歼了冲锋的两千兵马。这在经验常识之中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那可是大周精锐的骑兵禁军啊,对方除非有鬼神之力,否则怎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第一一五六章 铩羽 武学堂一战,攻堡垒的是步军司兵马,骑兵不可能在那样的地形攻城。所以大部分的侍卫马军司兵马都在外围街道上逡巡,他们并没有目睹攻城时的惨烈。见识过那场战斗的将领和主官们却又带有故意性质的隐瞒了此事。因为他们不肯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倘若对对手大为吹嘘的话,对于己方士气是会有影响的。这在军中其实是常态。战斗之前,不可能告诉士兵们对方有多么的强大凶横。况且,这些将领主官们从内心里也是对侍卫步军司的兵马看轻的。他们认为,步军司的那些人都是乌合之众,对方的强大是步军司孱弱衬托所致,这一战也并没有什么值得汲取教训的。倘若是自己的兵马,必是势如破竹,不可能会打的那么惨烈。 所以,基于这种种的想法,在追击林觉等人之时,追赶大军中的绝大多数将领和士兵都认为这是一次立功的机会。并没有对林觉手下这区区几百人有畏惧之感。对于军中某些人的警告,他们都是以嘲笑和讥讽来面对。他们当然也没有对失败做好心理准备。在之前遭遇连番失败的时候,他们普遍认为不是对方兵马有多么强悍,而是对方的诡计得逞。这一次正面交战,很多人抱着一雪前耻的想法,加之严令重赏之下,更是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不顾一切。 但此刻,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看着战场上的血肉横飞,一茬茬割韭菜一般倒下的兵马,轰鸣的火器和飞溅的血肉,这混乱如地狱一般的场面让他们目瞪口呆。 “赵指挥使……这……怕是不成吧。对方火器如此凶猛,卑职建议……”一名将领低声道。 “你敢!谁敢撤退,老子砍了他的脑袋。给我冲!”赵德刚红了眼珠子,厉声大吼,同时亲自策马,不退反进,冲向战场。 骑兵们张着嘴巴苟延残喘着,热烘烘的空气,血肉横飞的场面,让他们几乎要窒息。他们的耳朵里只有自己沉重的喘息,脑子里都麻木了。主将带头冲锋,让那些本心生退意的人绝望。他们知道再无退却的可能了,只好咬着牙继续策马冲锋。 一茬又一茬,骑兵们前仆后继,麻木的冲向前方。迎接他们的不是对悍不畏死的英雄的赞歌,没有鲜花和掌声,只有无情的霰弹和血色的烟尘。 红了眼珠子的赵德刚已经失去了理智,在他的严令下,骑兵们一排排的死去。到最后,阵前堆积的尸体已经如一座小山一般,战马都无法冲过去了。赵德刚还在呐喊进攻,却发现身边已经没什么人了。除了自己的亲卫队三百骑,剩下的都在前方的尸山血海之中挣扎着,呻吟着。 对面阵型中,林觉坐在战马上神情坚毅,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残忍。他也不想杀这么多人,但是对方这种不怕死的冲锋是绝对不能让他们得逞的,冲到近前,便是一场 混战,那么尸横当场的便是自己和自己的兄弟。 火器已经经过数次降温,在作战之前,林觉便要求每个人都准备一小桶水,火器一旦火烫,便立刻拿水淋枪管降温,确保能够连续发射。即便是这样,还是有火器根本扛不住这种连续的射击,枪管在高温和水淋冷却的刺激下爆裂,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四起,伤了周围十几名兄弟。但这对于整场战事而言已经无关紧要了。对方数千人已经全部倒在前方,堆积的人马身体已经半人多高,以至于对方的骑兵冲锋时都像是翻越小山一般。登上尸山冒个头,便成为尸山血海中的一员。显然,对方已经再也无力冲过来了。 赵德刚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堆积的尸体和伤兵残马的情形,绝大多数士兵中了铁弹子是不致命的,但是他们却白困在尸体之中,有的被活活的压死,根本爬不出来。宽约三十步的,长约三十步的这片区域里,就是一团血糊糊的血肉。 “吕相传令,赵指挥使不用进攻了,立刻后撤。吕相说,令想办法进攻,赵指挥使不能再拿兵士的性命去送死了。”一名护卫飞驰而来,大声下令道。 赵德刚喃喃道:“这便败了?我的四千骑兵还剩了多少,不足千人了吧。就这么短短的不到半个时辰?我这么多兵马居然没能靠近对方那区区几百人的身前?连一个对手也没杀死?” “赵指挥使,胜败乃兵家常事,火器如此凶猛,吕相也是没预料到。还是后撤吧。”那护卫道。 “不!我赵德刚能到今天,那也是经历良多之人,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区区几百人而已啊,我居然一败涂地。这叫我有何面目立足,有何面目跟朝廷和杨枢密交代?我不甘心,继续进攻,其余骑兵呢?我们还有一万多骑兵呢,传我命令,立刻让他们进镇子,发动冲锋。杀光那些混蛋。”赵德刚大声吼叫道。 所有身边之人都用看白痴一般的目光看着他,这人怕是疯了,还要进攻?还要别人送死,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你们跟我进攻,我打头阵。”赵德刚大声下令道。 身边的亲卫们和部分骑兵面面相觑,无人说话。赵德刚大吼道:“怎么?你们敢抗命?” 一名副将沉声道:“吕相下令撤离,赵指挥使不要违抗吕相之命。卑职等不能进攻,否则便是违抗吕相之命,赵指挥使冷静些。” “混账,混蛋。你们都怕死,我可不怕。好,你们不敢,我一个人去冲锋。” 说着话,赵德刚催动马匹,举起长刀,嘶哑着嗓子发出呐喊声:“杀!” 然后他真的策马而去冲向前方。他的马蹄踏过地面汩汩而流的血水,踏过如肉糜一般的血肉,铁蹄踩上了尸体斜坡上一名尚未死去的士兵的头颅,那士兵闷哼一声立刻死去,然后赵德刚 冲上了尸山顶端。 “轰!”一声爆响之后,赵德刚胸前全是血洞,战马的头脸也中了十几颗铁弹。一人一马抖动了一下,然后轰然倒下。战马哀鸣着滚落下来,赵德刚的脚被勾在马镫上,拖拽而下。他勉力想挣脱,却已经全身无力。他的胸肺都已经被打穿,早已难以活命。最后时刻,他亲自体验了一把火器的威力,才明白这东西的威力之大。但却已经太晚了。 吕中天在后方跺脚大骂,但却无可奈何。这赵德刚脾气倒是倔的很,居然就这么独自冲上前去了,这和送死何异?不过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倒也能够理解他的心情。想那赵德刚身为侍卫马军副指挥使,马军司在大周兵马之中也属于一等一的地位,平日何等的自大骄傲。今日连番受挫,数万骑兵难以奈何对方数百之敌,本已经颜面扫地。这最后的正面交锋更是让赵德刚所有的骄傲和自负都变成了愧疚和无颜。 这一败,以后将成为他人生中的污点,永远难以抹去。所以他怎么甘心?这种情形下,他自然想拼命挽回颜面,或者说这种送死的行为,也是他最后的骄傲。他以这种方式成全了自己辉煌的戎马生涯,选择的是死亡而不是退缩。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赵德刚的血性,也是他之所以身居军队高层的原因之一吧。 吕中天无暇去多想,当即鸣金三遍,下令收兵。他也明白过来了,以这种方式去进攻,显然是无法撼动对方的。对方火器之威力让人胆寒心摄,绝对不能用这种方式去进攻。和他们在这样狭窄的长街上做正面交锋,其实是上了对方的当了。林觉这厮心思缜密,这其实是继绊马索和火攻之后的第三个陷阱。只不过,这第三个陷阱看上去有机可乘,但其实比前两个诡计更加的阴险歹毒。林觉一定很清楚,这种长街上的正面战斗,他是绝对不会输的。所以他才主动提出了这看似有机可乘甚至有些愚蠢的正面交锋之策。 事到如今,吕中天再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他发现,靠自己的本事和手下这数万兵马似乎真的不能撼动林觉。所以他打定了主意,要赶回京城,让郭旭下旨,调动更多的兵马和良将过来围剿林觉等人,而非自己在这里死撑。这么下去,这失败的责任倒是要自己来承担了。 林觉等人策马绝尘而去的时候,吕中天压根没有派骑兵追击的机会。而是下令打扫战场,就地扎营。同时派出信使快马加鞭去传达自己的命令。他要调集汝州蔡州唐州邓州等地的厢兵集结围剿,要以绝对的兵力优势去围杀林觉等人。之后,他更是要即刻回到京城去,这一次他要让杨俊亲自出马,带兵增援围剿林觉等人。打仗这种事,还是让杨俊来办为好,自己之前把事情想的太过轻松,没想到这林觉如此难缠,这是自己的不谨慎。这块硬骨肉便让杨俊去啃吧。 第一一五七章 汇合 傍晚时分,位于汝州境内的一个名叫顷桥镇的小镇上,林觉和先头出发的大队人马汇合。早在今日凌晨,郭冰父子在百余名卫士的护送下赶了一夜的路,在这里和小郡主等人汇合了。本来郭冰催促要快些赶路,但小郡主等人坚决不肯走了。闻听五万大军追赶着夫君他们,夫君要在赤仓镇拦阻五万禁军前进的步伐,小郡主等人心都悬了起来。 小郡主说,要走王爷王妃可以先走,她是不走的。夫君在后方阻敌,倘若有个三长两短,她得回去收尸,她不能一走了之。虽然夫君的意思是争取时间让大伙儿能够逃离一段路,但她决定违背夫君的意愿了。 众人也都坚决赞同小郡主的意见。所有人心中都带着悲观的想法。以几百人狙击五万大军,那怕是凶多吉少。夫君倘有不测,众人还逃生做什么?陪着一起死才对。 甚至连王妃都赞同小郡主的意见,气的郭冰大骂众人愚钝,这时候婆婆妈妈的不够果决。但他无可奈何,他现在的命令可没人搭理。再者,有个理由不能拒绝,郭昆伤势加重,无法继续赶路,需要停下来休养或者找人来医治,再要是颠簸的话,怕是伤势要恶化。 所以,林觉等人在赤仓镇拼死相博的时候,小郡主和王爷等人并没有离开这顷桥镇半步。而是在这里死等。 林觉等数百骑带着满身的疲惫,风尘仆仆的迎着夕阳抵达镇子里的时候,林家妻妾人等闻讯而来,都眼含热泪在镇子入口的大道前迎接而来。林觉见到众人又是生气又是高兴。生气的是,自己以为大伙儿怎么也到了前方五六十里之外的襄城才是。结果他们连襄城的地域都没进,还在这汝州境内不远的小镇之中。但高兴的是,虽然只分开了数日,却不啻于过了十年八年一般的漫长。过去的几天,连番恶战,好几次险些遇险,差一点便跟妻妾们今生永别了。现在居然毫发无损的见到了她们,简直跟做梦一般,让人唏嘘。 众妻妾也都有同样的感觉。分别不过三天多时间,但这三天可谓是漫长焦灼到让人发疯。她们虽然没有见识到林觉所经历的一切凶险,但是她们都明白林觉在京城面对了什么。夫君能死里逃生,而且带着一大批人冲了出来,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之事。 众女喜气洋洋,共叙别后之事。林觉不欲她们担惊受怕,芊芊询问的时候,林觉只是简单明了的说了一遍,并且省去了许多惊悚环节,尽量不让她们担惊受怕。但即便如此,众女听了脱险的经过还是集体沉默,唏嘘不已。 “真没想到,一夜之间,大周发生如此巨大的变故。郭旭真不是人,弑父杀兄,连太后皇后容妃娘娘都不放过。真是禽兽不如之人。”小郡主咬牙叹息不已。 众女纷纷点头,痛骂郭旭禽兽之行。绿舞脸色苍白,默默转身离开人群,远远走开。林觉叹息一声,离开众人跟着绿舞走到路 旁的柳林里。 “绿舞,莫要伤心难过。”林觉轻声在绿舞的身后说道。 绿舞回转身来,双目泪眼汪汪,猛然扑进林觉的怀中哭泣起来。 “虽然……虽然我跟他们接触时间并不长,但是……那总是我的亲生父母啊。”绿舞呜咽道。 林觉替她擦着眼泪,轻声道:“我明白,骨肉连心,不管多么疏远,骨肉之情是割舍不了的。更何况,皇上和容妃娘娘带我们不薄。我理解你的心情。绿舞,你不要伤心,我没能去救出你父母,心中也甚是愧疚。” 绿舞摇头道:“那不关你的事,是郭旭这贼子禽兽不如,嗜杀成性。谁能想到他连父兄都不肯放过呢?再说,这情形我们自保尚且不足,又怎么能去救人?这件事跟你无关。” 林觉叹息道:“你永远是那么善解人意,这几日我心里其实愧疚的很,是我对整件事的估计不足,若是早察觉郭旭的狼子野心,早发现皇上身边的逆臣贼子,提前做出防范的话,事情或许不至于那么糟糕。总之,我心中真的很内疚。但是绿舞,我向你保证,我一定杀了郭旭和吕中天,一定替皇上和容妃娘娘报仇。我只对你做这样的保证,不为任何人任何事。” 绿舞轻声道:“他现在是皇上了,你还怎么能杀的了他。” 林觉沉声道:“这世上的事情千变万化,谁也难以预料。就像我们,前几天还在京城过安逸的生活,如今却也不是亡命天涯了么?郭旭现在夺位登基,看似风光一时无二,但谁能保证将来他不会落在我们手里。况且,以郭旭的脾性,他登基之后必要大大的折腾起来,天下怕是没有太平日子过了。我着实担忧的很。” 绿舞轻声道:“这些我都不懂,我也不想你为了替我报仇而冒险。我们还是快些赶到落雁谷去安身为好。至于公子当不当官,绿舞一点也不感兴趣。只要能跟在你身边,怎么着都成。” 林觉搂紧绿舞,轻声叹息道:“是啊,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就好,只要大家都平安就好。我并不想过颠沛流离打打杀杀的日子,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世上的事情总是难以入人意。但是无论怎样,我们都在一起,我不会让你们受到伤害的。” 林觉带着绿舞回到众人身旁,方浣秋和师母走了过来,母女二人都给林觉行礼。林觉吓了一跳,忙道:“这是怎么了?” 方浣秋道:“师兄杀了吴春来那贼子,我爹爹泉下当可瞑目了。娘和我听说之后都很高兴。” 林觉笑道:“原来是这件事,吴春来死有余辜,他早就该死了。师母,恶人伏诛,你开不开心?” 方师母点头笑道:“怎地不开心?夫君在世之时,心中最大的遗憾便是教出了吴春来这不肖之徒。你替他清理门户,他也好清清白白的去。夫君在泉下也该瞑目了。” 林觉点头 道:“不仅是吴春来,所有害先生的人都得死,唯有死亡才能让他们恕罪。这是我在先生死后立下的誓言。师母也是见证。” 方师母叹道:“林觉,夫君一生中做的最对的事便是收了你为关门弟子。师母替他感谢你做的一切。” 林觉忙笑道:“师母这可见外了,我们还是外人么?何必说这样的话。” 方师母点头道:“也是,待浣秋守孝一年期满,你便娶了她。师母也了却心事,浣秋也了却心愿,你先生泉下也会安心。我们便都是一家人了。” 方浣秋在旁红着脸低声嗔道:“娘,这个时候你说这些事作甚?真是的。” 林觉跟着笑了起来,但经浣秋这么一说,林觉也想起了正事来。眼下可不是说笑的时候。 林觉召集众人在路旁的柳林里商议眼前局势。林觉对眼前的局面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诸位,虽然我们在赤仓镇成功阻击了大军的追击,但是局面依旧严峻的很。后方兵马肯定是跟着的。而我担心的不仅仅是后方的兵马,我担心的是前方的兵马。我们所处的顷桥镇距离伏牛山还有一百五十里,这里已经是汝州境内了。我想,吕中天必已经将消息告知汝州守军,还有附近的唐州蔡州邓州等地的厢兵必然也已经得到命令。不出意外,他们会全部出动参与围堵我们。目前的局面是,我们前有堵截之兵,后有追赶之敌,可谓是危机重重。局面绝不容乐观。我们在这里每耽搁一刻,大批敌军便迫近一步。所以,大伙儿要有清醒的认识。” 林觉一边说,一边用树枝在地面上画出图形来。局面一目了然。 “林兄弟说的对,咱们在这里呆着不是事啊,我们在赤仓镇之所以拼死阻击吕中天的追兵,便是希望大队人马能够走的更远些。结果,你们才在这里,这可浪费了大量的时间了。现在这数百名妇孺家眷,上百辆辎重大车,行动起来跟乌龟爬也差不多。这得猴年马月抵达目的地。哎,真是头疼的很。”马斌大声道。 小郡主起身给诸位行礼道:“是我的不是,是我识见不明,没有按照夫君的吩咐行事执意留在这里等着你们的。我给诸位兄长叔叔们道歉。可是我们实在不能走了,得不到你们的消息,我们心里不安定,怎么也走不成了。” 沈昙摆手道:“郡主不用道歉,其实汇合在一起也未必是坏事。如郡马所言,邓州唐州汝州蔡州的兵马得到消息之后一定会围堵咱们,倘若贸然前行遭遇到他们,被他们给抓了,那便全完了。不用吕中天的禁军来攻,我们就得被胁迫的举手投降。所以在我看来,郡主所为反倒是谨慎之行。大伙儿一起走,可以有个照应。避免发生家眷妇孺被劫持的情形。” 马斌道:“那倒也是实情,那种情形更为糟糕。不过眼下却也麻烦的很。林兄弟,你心里有什么打算?” 第一一五八章 别无选择 林觉想了想道:“我们必须即刻赶路,这时候是一点也不能耽搁了。人马不能歇息,今晚要连夜赶路。前方是襄城,襄城守军不多,未必敢阻拦我们,但是他们会告知其他围追堵截的兵马我们前进的方向,所以今晚得玩个手段。一会儿孙兄弟准备火把,晚上带上两百名兄弟举着火把大张旗鼓的往北绕行。要装作大队兵马绕行的样子。其余人直接从襄城南侧官道直行。这也只是扰乱他们的视线而已。也许未必能奏效,但终须一试。” “即便安全的过了襄城,甚至是穿过汝州地界,其他兵马在前面集结等着咱们,郡马可有办法应对?那才是让人担心的事情。他们等在前面,只需堵住道路,后方追兵再至,便是包了饺子了。”沈昙皱眉道。 林觉笑道:“沈兄所言甚是,这才是问题之所在。不过你以为我没有准备的话,那你便错了。诸位难道没有发现我身边少了一个得力的帮手么?” 众人疑惑不解,马斌叫道:“对啊,白姑娘呢?在赤仓镇便不见了,林兄弟安排她跟王爷的车马连夜走了么?那在这里怎么没见到她?这是去哪儿了?” 林觉微笑道:“确实是在昨晚连夜走了,不过却不是跟着王爷他们走的,而是另有目的。具体的情形,我也不必浪费时间说了,总之,诸位等着看好戏。咱们现在要做的便是不浪费任何时间赶路,距离伏牛山多一步,便多一分生机。其余的事情不用多想。京城二十万禁军都没能困住我们,还怕什么?” 众人纷纷点头,马斌虽然对林觉卖关子的行为有些翻白眼,但他也知道此刻不是多嘴的时候。当下众人即刻为晚上的赶路做准备。 待天黑下来之后,孙大勇带着两百人马先行,到了襄城左近,点起火把来往北绕行。孙大勇让众人一人举两个火把,把队伍拉的很长。一时间长长的火龙逶迤里许之地,马嘶人叫的好不鸹噪。襄城本就是个小州城,守军不过五百余人,加上衙役团练也不过千余人。林觉等人在小镇上的时候他们便得到了消息,知道对方是一只近两千人的大队人马。襄城知州根本不敢出城去拦截,只紧闭城门,连夜将消息送达各处,告知林觉等人动向。 林觉等人则带着大批车马辎重从襄城南官道上抹黑通过,借着微弱的星光,小心翼翼的赶了一夜的路,到午时时分已然抵达叶县境内。 到了叶县,距离伏牛山已经只有七八十里地了。虽然人困马乏,但是众人不敢有丝毫携带,简单的歇息了片刻继续往东而行。一个时辰之后,前方已经有连绵的山丘起伏,那是叶县南方城山的余脉山脉。方城山严格的来说也算是伏牛山的一脉,只不过在叶县和方城县之间山峰断绝,有六七里宽的平畴通道,故而单独将之以县域所在位置命名。 就在抵达山丘地带后不久,前后方派出的人手几乎同时发出了警报,在前方山谷口,有大批兵马正在集结 等待。而后方三十里外,追赶的禁军也已经赶上来了。 众人乱做一团,早就担心前后堵截的情形,现在狼终于来了。前方道路被堵住,后面追兵将至,此处只有一些小山坡小丘陵,根本无险可守,倒是对方占据山口通道要道,可以将通道堵死,占据了绝对的有利地形。 林觉镇定的很,这一时刻终究要来临,他算了时间,从昨晚到现在,十几个时辰过去了。倘若是追兵不至,堵截的兵马未来,那倒是咄咄怪事才是。特别是自己这些人正在汝州境内穿插而行,而汝州守军居然毫无动静,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唐州邓州蔡州汝州这四处州府呈半圆形分布于伏牛山东南方向,兵马布置的重点位置皆在伏牛山周边,集结起来方便的很,只需半日便可集结到位。他们要是不出现在前面,那也是怪事一件。 当下在一处山丘之侧停下车马,命人安顿众人。林觉则和马斌孙大勇等人策马前行,登上了前方的一座小山丘查看敌情。但见前方数里之外,山丘之中的一片平畴之地的远端山口处,黑压压一大片兵马已然集结完毕。他们背靠通向伏牛山的道路,利用稍高的地形堵在大道上。密密麻麻,旌旗招展,看上去人数不少。 “四州守军集结,人数当在两万之数。占据斜坡山口地形,怕是有些棘手了。”马斌在旁咂嘴道。 林觉知道马斌的担心,己方满打满算有千余人,虽然个个精锐,但毕竟人困马乏,连续作战,已经到了极限。而且最要命的是,现在的情形是战斗物资不足了。连弩弩箭已经所剩不多,那种连弩弩箭虽然用时方便,但是消耗极大。京城一夜和路上的几场战斗几乎已经消耗殆尽。另外对对手最为震慑的火器药囊也已经几乎告罄。那种弹药药囊是要花时间制作的,虽然林觉携带有大量的原料,但是短时间内想准备好充足的弹药却是不可能的。而失去了连弩和火器的威力,王府卫士和林家众护院便少了制胜的最大砝码。当真要以血肉之躯来与敌拼杀,这些人虽然武技出众,却也恐怕双拳难敌四手。 “他们并没有进攻的迹象,这是要以逸待劳,等着我们去进攻。这帮厢兵可比禁军聪明多了。他们在等待禁军追兵的到来,这是最稳妥的想法。”林觉沉吟道。 孙大勇点头道:“大人说的极是。厢兵并无多少骑兵,所以他们最好的办法是待在那里守住山口。可惜那是斜上坡,我们虽有数百骑,却也无法冲锋。要是在平畴之地,五百骑兵足可冲散他们。” 林觉点头道:“所言极是,这正是他们的聪明之处。看样子他们也到达不久,阵型还很散乱。他们正在构筑工事,一旦工事形成,则更加棘手。” 马斌皱眉道:“怎么办?林兄弟。” 林觉沉吟道:“追兵在三十里外,最多一个时辰便会赶到,想捱到天黑是不可能的了。再说即便等待下去,也不是办法。山口工事一旦 成型,便成死路,所以……” 马斌道:“林兄弟不是说自有手段么?现在还不拿出来?” 林觉皱眉举目,看向远方的山峦,轻声问道:“我们从赤仓镇到这里花了几天了?” “满打满算两天两夜。”孙大勇道。 林觉皱眉想了想,沉吟道:“两天两夜,以冰儿的脚程,应该一天一夜便到了,但是……他们能否在一天一夜赶到这里呢?怕是勉强。” 马斌皱眉道:“他们是谁?林兄弟,还打什么哑谜?这时候了,直接说了便是。” 林觉笑道:“在赤仓镇的那天晚上,我让冰儿提前赶去伏牛山了。目的便是搬救兵。适才我在算时间。落雁谷的兵马可不是骑兵,从山路出来赶到这里,时间是未必来得及,我是担心这些。” 马斌恍然道:“原来白姑娘是搬救兵去了。落雁谷能有多少人手,来了怕也无用啊。” 林觉微微一笑道:“也不多,七千兵马而已。” 马斌惊愕道:“七千?这么多?你什么时候养了这么多兵马了?” 林觉苦笑道:“你难道不知道落雁谷已经平定了伏牛山,横扫了各寨么?所有的人马都归于落雁谷帐下。各地的绿林好汉投奔了不少。山外的百姓活不下去的也逃进去不少。六千还是筛选了人数之故。都是青壮勇武之兵。倘若能赶到,这些厢军绝非对手。只可惜时间上未必能来得及。不管了,孙兄弟,马大哥,今日这山口不能过也要过,咱们不能被堵在这里,那是死路一条。所以,我的意思是,无论死活,拼一场。” 众人皱眉思忖,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与其浪费时间等死,真不如去拼一场。虽然以这么少的兵马去冲击对方的阵型,无异于是去送死。但似乎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马斌沈昙等人咬牙道:“我等即刻回去集结人手,准备进攻。” …… 斜阳之下,青丘连绵。 山口斜坡之上,来自四州的厢兵近两万人集结于此。他们接到了吕相的命令之后即刻来此集结,选择了这条通向伏牛山的必经之路堵在这里。厢兵虽然装备很差,但这一次是人数占优。在发现对方的踪迹后,四位领军指挥使商议之后,决定以逸待劳,堵住山口等待禁军大军的抵达。他们并不知道禁军几时会到,但是他们知道,堵住这里是最为正确的选择。 林觉等人策马立于山丘之顶的时候,几名指挥使也看到了他们的踪迹。四人心情并不紧张,相互间还打着赌。邓州宁乡军指挥使冯再安给出了彩头,他打赌对方会不顾一切发动进攻,其他三名指挥使将他奚落一顿,都愿意以十两银子的巨额赌资来跟他对赌。他们都认为,对方不可能进攻。要么绕行,要么窝在那里不动,他们敢来进攻便是送死的行为。那冯再安倒是头铁,居然真的跟他们击掌为誓,立下赌局了。 第一一五九章 一往无前 就在四人嘻嘻哈哈的时候,山丘之下,一队兵马出现在视野之中。人数不多,只有六七百人的样子,但是一个个高大魁梧,盔甲鲜明。在夕阳的照耀之下,刀剑闪亮,人强马壮,威武之极。 “怎么?难不成他们真的想进攻?”唐州安济军指挥使周全荣道。 “哈哈哈,看来赌局是我赢了。不好意思,几位大人,承惠十两纹银。”冯再安大笑起来,摊开手对着他们。 汝州长平军指挥使李之栋沉声道:“冯指挥使,他们要进攻了,你却来要银子。赶紧做好接战准备。” 冯再安哈哈笑道:“谅你们也不至于反悔,谁反悔,我便将谁骂的狗血淋头,将此事宣扬出去。接战便接战,怕什么?要不要我再设个赌局,还是十两银子,我赌他们必败。” 其余三人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这还用赌?那区区数百人要攻,那不是送死么?傻子才跟他赌这一局。 “准备!迎战!”几人大声下达命令。弓箭手,长枪手,刀盾兵,钩镰手快速调动,各司其职,纷纷做好了迎接对方冲锋的准备。莫看是装备简陋的厢军,跟下边那些兵马比起来简直像是叫花子一般,但是兵种搭配却很齐全。毕竟是经常和伏牛山匪徒交手的官兵,和其他安逸之地的厢兵兵马比较起来,这四州兵马绝对可称之为厢兵之中作战经验丰富,装备比较齐全的了。 山丘之下,林觉等数百骑兵整装待发。时间紧迫,由不得他们再有犹豫,必须要冲破山口的封锁,否则将会拖在这里,待后方大队禁军抵达,便成死局。 林觉骑在马上,身上穿上了黑色的鳞甲,紫红色的披风猎猎而舞,头盔上的红缨随风飘扬。本来沈昙马斌他们是不让林觉出战的,也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但林觉这种时候怎肯退缩,他可不当这样的脓包。正因为此次冲锋很危险,他才执意要和众人一起进攻。 众人苦劝不听,孙大勇只得亲自率领十余名护院保护林觉的安全,可战场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刀剑箭矢不长眼,谁也不能保证林觉的绝对安全。 “准备!”林觉举起了手中闪亮的长刀,高声叫道。 所有人长刀出鞘,勒紧马缰,做好了准备。四野风声呼呼,头顶战旗猎猎,马儿打着响鼻刨蹄不安的躁动着。天空中一只山鹰盘旋来去,突然间,发出一声响亮悠长的鸣叫。 随着这声鹰叫,林觉发出了一声响亮的怒吼:“为了活着!杀!” “杀!”众人齐声怒吼,马缰放松,催动马匹。战马稀溜溜的嘶鸣着,从山丘下方直冲而出,在倾斜崎岖的山野平畴之间狂奔起来。 骑兵马蹄激起的狼烟在空中升腾弥散,四下里山野之间被惊动的野兔山鸡乱跳乱飞,马蹄的轰鸣声在山丘之间回荡着。双方距离不足三里,平畴之地虽然崎岖,但骑兵冲过去却不受阻碍。不到盏茶时间,骑兵已经冲到了山口斜坡之下。 马上骑士快马加鞭,催动马匹往斜斜的山坡上冲去。上坡让冲锋速度开 始变慢,厢军队伍前方,数千弓箭手已经跪立于地,举弓向天,做好了射击的准备。居高临下,弓箭手可在一百五十步之外射出箭支,对冲锋的兵马发动进攻。但是对方人数并不多,七百人散布在宽达里许之地的山坡上,阵型极为散乱。所以他们想要大量射杀对手,便只能等他们再靠近一些。山口是上窄下宽的地形,只有依靠地形的局限让对方被迫聚集在一起,那么大规模的羽箭射杀方可起到绝杀的作用。 骑兵的冲锋已近,队形正在收拢。数息之后,骑兵距离厢兵阵型已在八十步之外。厢兵指挥使再不能等待了,再等对方便真要冲到面前了。于是他挥动了手中的令旗,下达了放箭的准备。 就在对方开始放箭的时候,林觉在马背上纵身跃起,落在马后。同时高声大喝:“弃马!” 所有骑士纷纷跳下马来,战马身上重量突然一减,跑动轻松了起来。同时,战马们感受到了屁股上的刺痛,每名骑兵在跳下来的瞬间,对着马屁股便刺了一刀。战马吃痛,冲击更快。 在第一轮箭雨落下,射杀了数十匹马匹和十几名王府卫士的当口,那些屁股上挨了一刀的战马正龇牙咧嘴的带着悲鸣之声飞驰冲向对方前阵之中。 林觉的五花马便是其中之一,那匹马算是领头的,它似乎懂的林觉等人的意图,灰灰嘶鸣着冲向敌阵。他的主人没舍得给他一刀,因为没有必要,五花马知道主人要干什么,林觉只在它的臀部拍了一掌,它便如旋风一般的冲向前方。 林觉不肯拿几百骑兵去碰对方的弓箭手,这种无谓的死伤林觉是绝对要避免的。所以他跟众人商量了一个以战马冲阵,骑兵转为步军的办法。当对方开始放箭的时候,便全体下马顶盾前进。在马臀上插上一刀,让发了狂的战马作为第一批吸收伤害和冲击敌阵的帮手。这么做会损失几乎全部战马,但却绝对会有效的保证人员的存活,并且让战马的冲击力撕裂对方的防线。 厢兵弓箭手一共射出了三轮箭,战马被射杀两百余匹。之后,四百多匹战马便疯狂的冲入了阵型之中。厢兵们只得去处理眼前的局面,弓箭手们也只能迅速后撤,避免被疯狂的战马的铁蹄踩踏。当对方忙于将那些乱跑乱撕咬的战马斩杀的当儿,林觉等人已经成功的冲到了二十步外。在这个距离上,弓箭手已经基本失去了作用。对方的反应也算迅速,几名指挥使大声呵斥调整之下,手持肉搏刀盾枪剑的厢兵顶向前方,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就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水面之中,冲击起巨大的波浪。又像是一柄尖刀切入娇嫩的肉体之中。林觉所率的六百余人带着一股凶悍凌厉之气冲入了对方阵型之中。最为残酷的肉搏战拉开了序幕。 六百多人对两万人,无论是谁,看到这样的场面,都会以为林觉疯了。以六百多人主动对两万人的厢兵发动进攻,除非这六百多人个个是神仙附体,个个三头六臂。或者是个个配备王八盒子,且弹药充足,也许才有获胜的可能。 林觉下达进攻的命令 的时候,不能说大伙儿没有质疑。但是他们选择了相信林觉,选择了这种看似愚蠢送死的行为。一方面,形势迫使他们做出这样的抉择,若不进攻,便只能等死。另一方面,他们相信林觉,他们认为,林觉不会让自己这些人去送死,他一定是做了其他的考虑。 但这一次,他们误会了。林觉所以发起进攻是无奈之举。虽然自己也做了一些战术上的布置,但能否奏效并不能得知。而六百人冲击两万人的疯狂举动完全是基于形势所迫,以及对手下这六百人战斗力的绝对信任。 林觉其实一直对这种冷兵器时代双方冲杀肉搏的行为抱着一直讥讽的心态的。在他看来,双方在战场上拿着刀剑肉搏是一种很愚蠢的行为。在林觉看来,肉搏作战是最后的选择,那是在各种计谋和方法失效之后最为无奈的选择。倘若有任何一种克敌致胜的办法的话,林觉是绝对不会选择这样的愚蠢作战之法。 然而,林觉也不得不承认一点。冷兵器时代,衡量一直兵马是否是精锐的标杆便是他的肉搏作战能力。面对面正面拼杀时能否狭路相逢勇者胜,能否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杀死对手,自己却能活下来,这正是这个时代的精锐士兵们的终极追求。所谓的勇武之力,靠什么来体现?靠的便是这种悍不畏死的敢死队的精神,靠的便是刺刀见红的勇气。倘若完全借助于计谋装备火器这些外力的话,其实似乎有舍本逐末之嫌。 这也是林觉为何一直没有将火器配备给身边人的原因,当然,价格昂贵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但正如白冰一直所说的那样,借助武器装备之力会影响个人武技的修为。林觉同意她的观点,这些话同样适用于兵马。完全依赖于武器装备,会让他们对自身的武技和身体的训练放松。这其实不是好事。 譬如今日的局面,火器弹药不足,连弩.弓箭消耗殆尽,也无法占据地利,无法进行什么智谋安排的时候,最后可以依赖的便是本身的武技战斗力了。倘若没有这一点作为最后的保障,这一战根本连打都不要打,还不如立刻投降来的干脆。 正是基于对这六百人自身战斗力的信任,林觉才做出了放手一搏的决定。这六百余人都是王府卫士出身,王府卫士本就数千人,个个都是精挑细选之人,中间更是经过一次筛选,只留下千余人作为王府卫士和林家的护院。可以说,这些人个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王府卫士可不是老爷兵。他们是沈昙训练出来的虎狼之兵,出身也都是从江湖上招募以及农家子弟中的筋骨强壮中选出来的。沈昙训练他们的手段也极为严酷,所以这绝对不是一直可以小觑的队伍。这之前的战斗也证明了这一点。倘若是其他的乌合之众,在经历京城和逃离路上的这些战斗之后,怕是早已如鸟兽散了,但他们并没有。 林觉看重的便是他们身上的这股敢死的劲头,这也是这场战斗能够发起的最后凭倚仗。面对超出自己十几倍的敌人发起冲锋,需要的便是那种视生死如无物的淡然,更要有一只狮子面对一大群羊群的勇气。 第一一六零 苦战不休 (我知道写打仗不是我强项,但这是一本书,不可能一夜无话,跳跃前进的。该打还得打,该杀还得杀。) 林觉自然也不是莽夫,虽然被迫发动攻击,但林觉还是有着一些安排的。就像以战马扰乱敌阵的计谋便奏效了,在最危险的阵前接近阶段,对方的弓箭并没有给己方带来大量的杀伤。冲锋之际只被射杀了十几名卫士,这已经不能算是损失了。 除此之外,林觉当然还有安排。 六百勇士像是一柄锋利的匕首插入对方阵型之中。接战之后,双方兵士的实力高下立判。王府卫士不但装备精良,盔甲坚固,更是武技高出这些厢兵太多。厢兵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以砍瓜切菜来形容似乎夸张了些,但某种程度上却也并不为过。 六百人的阵型紧紧的收缩在一起,聚拢成一个紧密的阵型。这么做的好处在于,让对方无法切割包围,并且缩小接敌的规模。每个在外围的人只需专注于对敌拼杀,而无需担心身侧身后。因为那里是自己人。这是林觉在战前不断强调的一点。如果有部分人手被切割出去,林觉也下了死命令,绝对不可去贸然营救,因为那会让阵型松散,被对方冲击分割的更多。 对方人数太多,大面积的接战会让己方人数的劣势暴露无遗,通过这种办法接战,面对的只是外围一圈之敌,实际接战的兵力,双方只各有两百余人。此举等于是强行拉平双方的实际交战人数,可谓是聪明之举。而在混战之中,对方的弓箭手也不敢乱射箭。因为很容易误伤自己人。 这种阵型还有一个好处是,己方内外圈的人手可以轮换。人的气力有限,特别是面对大量敌人的情况下,杀之不尽,杀了一个又有三四个涌上来。就算是这些人站在那里让你杀,也会累死人的,疲倦之时便会被对方的生力军偷袭得手。所以,林觉的要求是,只要感到身体疲乏,便立刻退回圈子里,圈内卫士立刻顶上。相当于是轮流的休息,恢复气力。 战事一开始,凭借着巧妙的战术和精湛的武技,六百勇士居然占据了上风。对方人数虽多,但苦于人多无用,绝大部分兵马只能重重围堵在周围,无法加入战团。六百勇士阵型紧密,像是一辆重型战车,四面带着锋利旋转的刀刃在人群之中碾压来去,毫无滞碍。仅仅小半个时辰,厢兵死伤人数上千,六百勇士只伤亡不过三十人。 林觉在阵型中间,身边孙大勇带着人重重保护,甚至有人为他举着盾牌。 “孙兄弟,对方主将在何处?可找到了没有。”林觉沉声问道。 孙大勇道:“东边的斜坡上有旗号,应该是领军的一名主将。” 林觉眯眼细看,之间东边斜坡上方,一杆大旗迎风招展,上面写着个斗大的‘李’字。大旗下方,一名将领举着兵刃指手画脚,似乎在指挥士兵们冲杀。 林觉点头道:“应该是了。必须杀了领军主将,否则不是了局。莫看我们现在似乎占据了一些小小的优势,但人力有穷尽,对方人数太多,累也累死我们了。传令,往斜坡上杀。” 这正是林觉战前定下的计划之一,要想取得胜利,光是杀些对方兵士是不成的,自己这六百人根本没有可能靠着杀兵士的举动赢得胜利。擒贼擒王,必须要杀了对方主将,才有可能让对方发生崩溃。此战目的不是杀人,而是要夺取离开的山口通道。 命令传下,队形转而斜向西南方向的斜坡杀去。那斜坡之上,李字大旗之下指挥划脚指挥的将领正是汝州长平军指挥使李之栋。四州兵马集结于此,指挥权归谁其实是个问题,李之栋等人商议的结果是各司其职,各自领军守住自己的地盘。所以,整个山口位置是被划分为四片区域的,对方攻击到何处,何处的厢兵便负责阻击,这也不失为一个明晰的办法。 那六百人先是在唐州安济军指挥使周全荣的防区,所以李之栋还在看戏,转眼间对方便攻到自己的防区,看着自己的兄弟人仰马翻,死伤惨重,李之栋气的哇哇乱叫,指手画脚的命令周围的兵士堵住对方的去路,拼死阻击他们。看着对方有往邓州兵马方向杀去的迹象,李之栋哈哈大笑。 “冯再安这老东西,叫你看戏。宁乡军这帮王八羔子一点力没出。冯再安这老东西还赢了老子十两银子。告诉兄弟们,不要帮忙,让那老东西自己应付。”李之栋骂道。 “可是大人,他们好像冲咱们这里杀过来了。”身旁的副指挥使看出了端倪,在旁提醒道。 李之栋这才发现对方居然突然掉头了,并且朝自己所在的位置杀来,气的大骂道:“这帮不要命的为何总跟老子过不去?杀了老子这么多兄弟还不肯走。” 副指挥使道:“大人要不要回避一下?他们似乎冲着咱这里而来。” “回避个屁!咱们损失这么大,不赚点回来说得过去么?送了功劳给老子,老子还不要么?老虎不发威,当我们是病猫。我长平军是那么好欺负的么?赖在这里不走?那便将他们统统杀了。传令,给我杀!亲卫营跟老子冲!”李之栋大喝道。 副指挥使挠头道:“对方凶狠的很,大人当真要亲自去?” 李之栋怒骂道:“狗日 的,怕死是么?怕死便滚回家吃你娘的奶去。平日一个个牛皮吹上天,他们只有区区几百人,我们长平军一军便有六千人,十个打一个,你还怕个球?再啰嗦,老子可不讲情面。” 那副指挥使不敢多言,李之栋大声喝令之下,众厢兵团团围上,将林觉等人围得水泄不通。李之栋亲自上阵,换了一柄长枪冲到前方,长枪舞动,红缨闪烁,趁着一名王府卫士分神应付两名厢兵的当口,长枪如电,疾驰而出,将那王府卫士刺了个透心凉。 “好!李大人神勇啊!”周围将领和士兵发出一片叫好之声。李之栋洋洋自得,杵枪而立,环顾四方,颇有‘还有谁’的气势。 李之栋的枪法是家传的,李家枪颇有些名气。正是凭着这枪法精湛,李之栋才从武举脱颖而出。在边镇滚了一圈,又立了些战功,这才不到四十岁便当上了地方州府厢军的指挥使。脾气虽然大了些,坏了些,本事还是有点的。 这之后,李之栋又连杀两名王府卫士,都是枪枪致命,凶横之极。卫士们的盔甲本来具有良好的防护作用,但是李之栋气力不小,长枪递出破甲穿心,着实凶猛。连前方阵型都被他搅乱了,差点被一股厢军冲进来分割了阵型。 “孙大勇,去杀了他。”目睹这一切,林觉咬着后槽牙道。 孙大勇沉声应诺,纵身跃起冲上前去。 李之栋正舞动枪花对一名卫士发动进攻,忽然斜刺里劲风扑面,转头看时,一只斗大的拳头正在眼前放大。李之栋身子侧闪,手中长枪横扫而去。对方纵跃躲开,身形灵活。双方稳住身形,各自打量对方。 “身手不错。可惜了。”孙大勇沉声道。 李之栋皱眉道:“可惜什么?” 孙大勇道:“可惜你要死了。” “放你娘的狗臭屁,死的是你。你们这群反贼,居然敢杀皇上篡位,今日便是你们的死期。我孙之栋要靠你们升官发财了。”孙之栋骂道。 “多说无益,看招。”孙大勇不想多耽搁,一声断喝,身形跃起,双足连环,带着呜呜之声飞踹而来。周围众人觉得奇怪,这人手中有兵刃,却不拿兵刃去砍人,反而跳起来踢人,这不是傻子么?他们哪里知道,这才是孙大勇的杀招,他的腿上功夫是压箱底的功夫,一上来便直接动腿,那已经是最凶猛的招数了。 李之栋瞧出来对方来势汹汹,但他并不畏惧。对方这种打法对他而言构不成威胁,因为他有长枪在手。 枪花抖动,化为幻影万千,突然间疾驰而出,找的正是孙大勇在空中的身体中段,面积最大的胸口位置。孙大勇的脚可没有自己的枪长,长枪穿透他的身体,他也踢不到自己。 孙大勇看的真切,大喝一声,手中长刀砍在长枪上,身子借着长枪之力暴起一尺。李之栋顺势抖枪,化刺为挑,想顺势将孙大勇挑飞。孙大勇手中长刀在枪杆上滑动,发出刺耳摩擦声,火花四溅。身子沿着李之栋的枪杆急促下滑,像是坐在滑梯上一般直奔李之栋。 李之栋大惊,他万没料到这个看似笨拙的大汉居然身形这般灵巧。忽然借着自己的枪杆当滑梯,直奔自己而来。此刻李之栋有两种选择,一是撤枪后退,对方这一脚势必落空。但李之栋还从未有过对敌时弃了兵器的事。这杆枪也是他李家的传家之物,攥在手里便等着攥着李家枪的声誉。弃枪是不可能的。那么只剩下了唯一的选择,便是硬借这一脚。 李之栋单手回撤,挡在胸前,他认为,自己的手掌之力加上盔甲的坚固,绝对可以挡住对方这一脚。但他哪里知道,那可不是一脚,那就好比是一柄大铁锤砸了下来,岂是他所能承受的。 蓬的一声响,孙大勇这一脚如中败革。李之栋闷哼一声往后踉跄而退。一股倔强之气让他想稳住身子,但是身体却不听使唤。幸而手中有长枪,勉力用长枪支撑住身形。 然而,胸腹之中剧痛难忍,喉管之中一股腥热之物上涌,似要喷涌而出。 “你是条汉子,我还没见过中了我一脚却还能站在我面前之人。”孙大勇身子落地,沉声道。 “哇!噗!”李之栋想说两句场面话,但一张口,一口鲜血混合着胸腹之中的杂物喷涌而出。这一口气懈了,便再也提不起来了。口中鲜血喷涌不停,一瞬之间,涨红的脸变白,再变成灰败之色。整个人威顿倒地,手脚抽搐几下,就此气绝身亡。 周围众厢军见此情形,惊骇大叫。有人上前探了李之栋的鼻息,惊叫道:“指挥使大人死了。了不得了。” 林觉将一切看在眼中,高声大叫道:“你们主将已死,还不快逃。当真要全部送了命不成?” 众厢兵惊骇相顾,不知是谁发一声喊,掉头便跑。顿时长平军众厢做鸟兽散,纷纷掉头奔逃,四散而走。部分将官大声呵斥约束,却又怎么约束的住。原本士兵们便被纵横来去的对方所惊骇,看着他们砍瓜切菜一般的杀人早已胆寒。李之栋活着,他们自然不敢逃,李之栋死了,一切失去了约束,不跑更待何时? 林觉松了口气,击杀对方主将的计划还是行得通的,起码这一支兵马是溃散了。当下大声下令,攻向 东侧宁乡军邓州兵马。其余三洲兵马见汝州兵马大面积的溃败甚是惊愕,很快消息传来,他们才知道李之栋被对方击杀,军心已然溃散,所以士兵惊骇逃窜。其余三人心中尽皆警觉起来。 林觉还想故技重施,命众人杀向邓州宁乡军指挥使冯再安所在的位置,冯再安却再不给他这个机会了。他一边后退,一边喝令兵马上前团团围困,缠住对手。而在长平军溃败之后,唐州和蔡州的两支兵马也不再遵循分片防御之责,纷纷在各自指挥使的喝令之下掩杀过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将林觉等人裹挟在当中。 对方的应变,让林觉擒贼擒王的意图就此落空。三名厢兵指挥使合兵一处,厢兵们更是团团将林觉等人围住,不让他们动弹分毫。虽然林觉等人对敌人造成的伤害依旧很大,但对方人数真的太多了,根本杀不完。而且,对方开始变得聪明起来,数千枪兵以兵刃的优势对王府卫士展开攒刺。三名厢军指挥使更是开始下令弓箭手往阵型中间放箭,已经对可能误伤已放士兵的可能无所顾忌。 形势陡变。王府卫士开始发生巨大的伤亡。外围枪兵不时的攒刺伤人,劲箭发射更是雪上加霜。混乱之中,这六百壮士在不到一炷香时间里边已经伤亡上百,剩下的不足四百人了。 长时间的战斗也让所有人精疲力竭。这几天为了应付追兵并且急于赶路,所有人几乎都没有得到好好的休息。此时此刻,身体疲惫所带来的恶果开始显现。 林觉心急如焚,高声喝道:“焰火!焰火!” 一名林家护院逃出焰火弹射上天空。夕阳下焰火弹爆裂开来,旁边的山丘之后立刻有了回应,几颗焰火弹腾空而起,在肃穆的天空下爆裂开来。 “援兵到啦,援兵到啦。杀光他们,别让他们逃啦。”林觉高声大喊道。 众人也跟着大喊起来,振奋精神,冲杀更为猛烈。厢兵们闻言大惊,他们也看到了焰火,此刻听到大喊,还以为对方真有援军抵达。一个个惊惶失措,不知该怎么办。 冯再安等三人也是吓了一跳。蔡州安民军指挥使何振惊骇道:“他们援兵到了,咱们得撤了吧。” “他们哪来的援军啊?他们从京城被一路追杀到此,吕相送来的消息清清楚楚,他们只有八九百人的兵马,剩下的全是家眷妇孺和装运金银细软的车队,哪来来的什么救兵?我却不信。”冯再安道。 “对,看看再说,他们支撑不了多久了。这时候撤退,怕是前功尽弃。”安济军指挥使也道。 几人命人去打探,同时下令攻击不停。果然,所谓的救兵根本没有出现。探看的士兵禀报,两侧山丘上并无兵马前来,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他娘的,不过是想蛊惑军心恐吓我们的疑兵之计,这林觉还真是诡计多端。差点骗了老子。”何振骂道。 “我可没上当,老何你胆子忒小了。若不是我提醒,你怕是真的要跑了。”冯再安奚落道。 何振无言以对,将火气撒在林觉等人身上。厉声下令道:“杀,给我杀。不惜一切代价。谁敢退缩,格杀勿论。” 得知对方是虚张声势之后,厢兵们的攻击更为猛烈。对方明显是支撑不住了,所以才想出这等吓唬人的办法来,这是黔驴技穷,最后徒劳的挣扎了。 这确实是林觉的计谋,他希望以这种办法扰乱对方的军心。所以在战前派了几名人手去往周围山丘上,当自己发出焰火弹的时候,这些人便给予回应,造成一种四面楚歌,到处有埋伏接应的效果。最好能这吓得对方溃败。 当初淝水之战,谢家子弟便是以虚张声势的办法,以区区八万北府军击败前秦苻坚百万大军,靠的便是扰乱军心,造成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状况,让对方发生恐慌而败退。 只可惜,那场战斗跟这场战斗在很多方面不具有同样的可比性,林觉的办法并未奏效。 对方攻势甚猛,局面越发的险恶,林觉等人陷入了苦战之中。虽然杀伤大量厢兵,但对方人数实在太多,以三四名厢兵的代价换取一名王府卫士或者林家护院的性命都是林觉不可接受的。而且对方居然调拨了千余士兵朝着家眷辎重栖身之处而去,对方的意图很明显,是要去对后方的家眷辎重进行袭击,而这,正是林觉战前最为担心的一点。 虽然车马家眷辎重都转移到了小山丘中的隐秘处,并且在人力如此紧张的情况下还留守了百余人。且最后的火器弹药和弩箭都留给了保护的人手,便是为了防止对方会走这一步。但对方此举显然击中的己方的软肋。无论做了怎样的准备,林觉等人最担心的还是后方人员的安危。 林觉内心焦灼,他忽然有些有心无力之感。这场战斗或许从一开始便是个错误。自己也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高估了己方的战斗力。区区六百人去主动攻击两万厢兵,这是多么膨胀的举动。之前一系列的胜利冲昏了自己的头脑,自己显然有些不自量力了。即便是追兵将至,将遭受前后夹击的死局,自己或许也不能这么贸然进攻。或许该花一点点的时间去谋划一番,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更好的办法,而不是现在这种局面。 第一一六一章 援军 面对这种局面,林觉别无选择,只能选择下令冲出敌阵回救。但对方岂会给他这个机会。数千厢军团团围住林觉等人,不顾一切的拖住他们,教他们寸步难行。而一千多名厢兵直奔东边山丘之间而去,安济军指挥使周全荣亲自带队,正是他想出的乘着这个机会去攻击对方后方的车队的想法。安济军的厢兵在今日损失惨重,五千余兵马死伤了近千人,周全荣都红了眼睛,这样的损失倘若不给予弥补的话,是说不过去的,所以他作出了这个决定,要彻底的将林觉等人扼杀在这里。 情形危急,林觉自己也不顾一切亲自杀敌了。那日在武学堂堡垒一战中林觉的腿部受伤,这几日一直颠簸奔逃,根本没有给伤口愈合的机会。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在连日的奔波骑马之中已经裂开,包扎伤口的纱布已经被渗出的血水浸染,整条腿都疼得无法动弹。林觉一直没有吭声,便是不想让所有人担心分神。现在,他不得不拖着这条僵硬疼痛的腿,投入和敌人的搏杀之中。 夕阳西下。山野之地的这场搏杀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时辰。而且作战双方的胜负似乎已经没有了悬念。林觉一方从一开始的气势如虹,到现在似乎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六百人剩下了三百多人。被数千厢兵重重围困着。不断有人受伤,不断有人倒下。而后方山丘之侧,唐州安济军的一千多人马已经快要接近郭冰小郡主等人栖身的小山谷。一百多名卫士和十几名护院已经神情紧张的准备迎接这场战斗了。 一切都似乎无可挽回,失败只是时间问题。就连智计如林觉,此刻也皱着眉头一筹莫展,无回天之力了。 站在山口坡上大旗下的邓州宁乡军指挥使冯再安和蔡州安民军指挥使何振已经开始神情轻松的憧憬胜利之后的情形了。 “老何,不是说林觉他们这伙人很是难缠么?京城那么多禁军都没堵住他们。吕相亲率五万大军追击,在赤仓镇似乎吃了大亏。我之前还以为他们个个都是三头六臂的,他们进攻时我着实吓了一跳。没想到也不过尔尔。并没有那么难对付嘛。”冯再安抚须道。 “可不是么?也不过如此。冯大人,我在想,倘若禁军都没能做到的事情,却被咱们给做到了,不知道那些平日对咱们厢兵不屑一顾的禁军将领们心里怎么想。我很想当面看看他们的样子。”何振笑道。 “可不是么。那一定很有意思。这帮禁军平日趾高气昂,看咱们厢兵就像是庶出之子一般。孰料几十万禁军还是让林觉和梁王他们逃出京城,咱们的吕相也是铩羽而归。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冯再安大笑道。 “哈哈哈,咱们要是胜了,禁军的脸都要被打肿了。下回咱们进京去枢密院的时候,那伙人不知何等嘴脸。冯大人,你说是不是庶子登基,所以颠倒了些什么,以至于咱们能扬眉吐气?”何振大笑道。 “老何,你可莫要信口开河,你这直性子说话将来怕是要吃亏,什么庶子登基?这种话以后千万不要乱说。我是觉得奇怪,这林觉被 人吹嘘的天花乱坠,剿灭教匪一战更是名声大躁,在我看来也不过尔尔。我没见他有多大的本事啊。不错,他手下的这些人确实厉害,不过他这脑子怕是有些不利索。区区几百人便来进攻,这不是疯了么?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没什么想不通的,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青教教匪算什么东西?他不过是适逢其会,机缘巧合得了一场大功劳罢了。禁军的战斗力不过尔尔,我敢说,你我只要有机会去平叛,也必是大胜而归的,只可惜咱们没那个机会罢了。这一回,咱们可算是扬眉吐气了。将林觉梁王他们尽数缉拿之后,咱们几个总要加官进爵了吧。哈哈哈。只可惜了李大人,死在这里了,真是替他不值。”何振道。 冯再安道:“是啊,可惜了。这也怪他自己,仗着武技高强,平日也是自大的很。殊不知强中自有强中手,好好的跑去跟人家亲自肉搏,何苦呢?” 冯再安和何振两人絮絮叨叨,谈论不休。两人心里其实都笃定了此战必胜了。确实,目前的局面来看,对方显然是回天乏术了,胜利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就在此时,山口后侧肃穆的天空之中,突然间窜起了几道焰火。红色的焰火弹爆裂开来,在天空中洒下绚烂的花火,甚为好看。 “怎么回事?又搞什么名堂?”何振惊愕道。 冯再安哈哈笑道:“还不是虚张声势,这林觉黔驴技穷,之前玩过一回,确实吓了我们一跳。不过,这回我可不信了。老何,你怕什么?你不会又害怕了吧。” “切,乌龟儿子王八蛋才怕呢。”何振道。 何振话音刚落,从山口上传来了惊骇的叫喊声。紧接着,喊杀之声传入耳中,山口上方出现了黑压压的人群,一个个如狼似虎从山口上方直冲下来。 “这……怎么回事?谁的兵马?”冯再安惊骇问道。 “启禀指挥使大人,看旗号,那是……那是伏牛山中落雁谷的土匪。瞧那旗子,画着大雁图形呢。”一名从上方飞奔而来的将领惊慌回禀道。 冯再安的脑子嗡然一声,差点炸了。狼来了,狼真的来了。还以为这一次又是虚张声势,结果,却非如此。落雁谷的山匪们居然出现在了这里,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们是来救援的。这说明林觉等人是和落雁谷有联系的,他们此行是要逃入伏牛山的。之前围绕自己心中的疑问也迎刃而解。那疑问便是,林觉为何会选择往西逃窜,而不是往南去梁王的老巢杭州去。之前自己还和其他几位指挥使商议过这个问题,认为林觉他们往西逃是送死的行为。最终被自己等人率兵堵住去路,实为不智。但现在却明白了,他们正是要进伏牛山,所以不得不走这条路。 “多少人,他们来了多少人?”冯再安叫道。 “不知道,密密麻麻。漫山遍野!”禀报之人的声音被震天的呐喊声打断。山口上方,无数的落雁军兵马如潮水一般奔涌而来,确实是漫山遍野,不计其数。 “迎战,迎战 !”何振大声吼道,一转头,却发现冯再安已经在十几步之外,正朝着另一个方向狂奔而走。 何振愣了片刻,醒悟过来,大骂道:“鼠辈,鼠辈啊,没胆子的东西……” 当山口后方升腾起红色的焰火弹的时候,林觉等人第一时间便发现了。三颗红色焰火弹,那正是林觉在山寨之中为落雁军定下的进攻的信号。见到这三颗红色焰火弹,林觉大喜过望,当即命人发射焰火弹回应。 “诸位兄弟,援兵到了,我们的援兵到了。杀啊!”林觉高声怒吼道。 众人本已经陷入了必死的困局之中,个个心情沉郁沮丧。闻听援军抵达,开始还不相信。知道听到山口上方喊杀之声四起,无数的兵马涌下山口之时,他们才欣喜若狂。像是浑身打了鸡血一般瞬间所有的疲惫和沮丧一扫而光。一个个奋起余勇,如猛虎狮豹一般冲杀起来。 林觉心情激动,他差点掉泪了。来了,终于来了。白冰搬来了救兵,落雁军的增援到了。这是整个逃往计划之中最为关键的一环,倘若落雁军不能及时来援,自己这帮人是不可能抵达顺利抵达伏牛山的。因为林觉心里清楚,一定会遭遇道伏牛山周边州府兵马的堵截。这是最大的危险,被前堵后追的结果不难想象。其中的变数便是伏牛山落雁军的增援。只要他们能及时赶到接应,一切便迎刃而解。 远远的,林觉看到了山坡上当先冲下的两个身影,一白一青,两个娇俏的身影冲入厢兵群中,如切瓜砍菜一般的杀人。对她们,林觉在熟悉不过了。那是白冰和高慕青两人率先杀了下来。 “夫君!你还好么?” “夫君!你没事吧。” 白冰和高慕青两人心忧林觉的安危,联袂杀了下来,将身后冲锋的落雁军众人甩的远远的。两人一个剑法狠厉多变,下手毫不容情,一个身法飘逸灵动,青笛刃飘忽难测,当者必死。这两人首次联手,居然珠联璧合,杀的厢兵血肉横飞人头滚滚。后方梁七等人率军猛扑而下,落雁军士兵如猛虎下山而来,厢兵勉力迎战,却很快便溃败不堪。 战斗结束的极快,甚至没有像样的交战,厢兵便彻底溃败,漫山遍野而逃。冯再安机敏的很,看到落雁军增援而来,他第一时间便逃了。因为他太清楚落雁军的凶猛了。冯再安跟落雁军交手多次,朝廷多次围剿伏牛山的行动他都是参与的,他知道落雁军有多么棘手。他当即做出了决定,那便是逃命。 何振耿直了些,还想着要抵挡一番。结果眼看着对方摧枯拉朽的攻下来,己方兵马根本抵挡不住。于是也不得不大骂着败走。冲到山丘之侧准备对付妇孺车马的唐州安济军指挥使周全荣也在第一时间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他头也不回的带着一千多兵马往东逃去,看也没看一眼在山谷中瑟瑟发抖的众人。周全荣心里明白,这时候跑去攻击这些人是浪费时间,对方追上来便跑不掉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保命要紧,保存实力要紧。 第一一六二章 团聚 “夫君!”高慕青带着一股劲风冲到林觉眼前的时候,林觉正杵着长刀身子摇摇晃晃的大笑。 “慕青,你来啦!哈哈哈。”林觉大笑着张开双臂。 高慕青看了看周围全是人,脸色绯红有些犹豫,但终究抵挡不过相思之情,纵身而上,扑入林觉怀中。两人紧紧的搂抱在了一起。周围众人倒也知趣,纷纷转头回避。连白冰也转头他顾,不去打搅。 “夫君,慕青援救来迟,还请夫君原谅!”高慕青轻声在林觉耳边说道。 林觉笑道:“不迟不迟,来的正是时候。我本担心你们赶不到,毕竟山路崎岖,时间紧迫。但你还是赶来了。还好你赶到了,不然的话,我们怕只有来生再见啦。” 高慕青脱开了林觉的怀抱,轻声道:“白冰妹子昨天夜里抵达山寨,我便连夜即刻召集人手救援。总算是赶上了。否则,我便要抱憾终身了。” 一旁有人笑道:“高大寨主,你来的及时,不然我老马便要死在这里了。多谢你了。” 高慕青转头看去,浑身浴血的马斌正朝自己拱手,当即笑道:“马大哥也来啦。” 林觉笑道:“是啊,马大哥来了,还有沈统领,还有许许多多你认识的人。他们都跟我来了。还望大寨主收留呢。我们现在可是亡命天涯,无处栖身了。” 高慕青跺脚嗔道:“说的什么话?你再说这些话,我便要生气啦。” 林觉哈哈大笑,众人也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只闲话数句,并不敢多耽搁。当下孙大勇去通知车马赶来。林觉和落雁军众寨主将领见面寒暄之后,车马已经在落雁军的协助下迅速来到山口之下。也来不及做过多的逗留,众人只是简单的打个招呼,见个面,林觉便立刻下令赶路。当所有人越过山口斜坡的时候,但见暮色之中东边山丘之中烟尘滚滚,片刻后黑压压的骑兵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那是禁军的骑兵追兵已然抵达。 众人心中都暗叫侥幸。倘若慢得半个时辰,一切便是另外一个结果了。此刻却已经不怕对方的骑兵了。此去往西,不久后便是重重山道,很快就要进入山峦叠嶂的伏牛山中,对方骑兵是绝对不敢冒进的。 禁军骑兵果然在山口之下停了下来,他们不敢追击。不久后,另一队骑兵亲卫护卫之下,杨俊风尘仆仆策马而来。了解了目前的情形之后,杨俊面色冷冽,并没有责骂三名赶来的厢军指挥使,反而安慰了他们几句。 “传令,连夜撤兵回京。”杨俊下达了命令。 “……大人,不去剿灭他们么?”身旁众将诧异道。 杨俊冷笑道:“剿什么?他们已经进山了,如何剿灭?伏牛山剿匪这么多年,派了那么多兵马,花了那么多钱物,何曾剿灭过?再加上现在林觉到了山中,更是不可轻易行动了。周边各州驻军加强警戒防范便是,不要让他们滋扰周边。林觉要当土匪,便让他去当,老夫还能拦着他自甘堕落不成?” …… 天空中繁星点点。在星光烁烁之中,落雁军大军护送的林觉等人进入了伏牛山南山山口。当进入了伏牛山的怀抱之中,所有人都轻松起来。因为他们再也不用担心会被追兵袭击了。伏牛山落雁谷便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屏障,到了这里,便回家了 。 众人叽叽喳喳兴奋的说话的时候,林觉骑在失而复得的五花马上沉默着。他的心绪很是繁杂。回首这一路的历程,千辛万苦恶战数场,终于逃脱了朝廷的魔掌抵达了安全的伏牛山中。这数日的经历,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一般。 谁能想到,仅仅几天之前,自己还是大周的三司使,还过着安逸的生活。而现在,自己已经进了伏牛山中。朝廷里已经换了主人,庆丰变成了兴国,天下已经剧变。这一切当真要人唏嘘不已,难以相信。 这种心情既有些悲凉沮丧,却也有些唏嘘庆幸。好在,自己所珍视的一切都在身边,并没有受到伤害,这才是最重要的。接下来,该怎么做,需要自己好好的思索一番,认真的去规划一番了。往日种种,今日归零。以后种种,或有可期。总之,前途漫漫,不知前方等待的是什么,光明还是黑暗,无人可预料。 军师回山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山寨,整个落雁谷大寨欢声雷动。几乎每一个山寨中的人都知道,落雁谷大寨能有今日,都是一位长期在外云游的军师的功劳。这山寨能托庇那么多人在此安身立命,都是蒙这位军师的福荫所致。平日大寨主高慕青也这么说,所有的寨主,落雁军的将士们也这么说。所以这些事早已根深蒂固。 只是,除了山寨核心人员,其他人根本不知道军师是在朝廷做大官的的身份,更不知道军师的真实名字。所以,当很多人看到林觉以真面目示人的样子时,都有些犯傻。以前林觉来山寨都是以一副蜡黄脸的中年人的样子出现,以至于当山寨中传言大寨主和军师之间不清不白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大寨主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当然这是但以长相而论,认为军师虽然有本事,但是年纪大,相貌丑,跟大寨主其实并不般配。 此刻,当得知那‘方军师’是个一表人才的青年,且年纪轻轻便已经是大周的三司使,做到了计相的位置上。这些人都惊讶的快要掉了下巴。原来军师的本事可不仅是建立规划了这座山寨,军师是有安国定邦之才的。 午间,聚义厅中大摆筵席,高慕青以主人的身份迎接从京城来的众人。席间气氛热烈,新老朋友推杯换盏,甚是热烈。林家众人早知高慕青的存在,高慕青对她们又格外的逢迎些,故而之前因为听到高慕青夫君夫君的叫而心中不快的小郡主等人,却也放下心思,接纳了这个林家的新妇人。 梁王虽然备受众人尊敬,但是在席间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是别人不理他,而是他不肯搭理别人。林觉理解他的心情,其实不光是梁王,小郡主等人心中也必是有些别扭的。一下子从贵为皇亲国戚沦落到在这土匪山寨之中栖身,山寨中的人也大多没有什么太好的规矩,说话大声,嘻嘻哈哈,穿着也随便。这让梁王郭冰如何能释怀?有些心中忧虑也是寻常之时。 林觉决定先缓几日,之后再跟郭冰夫妇和小郡主他们好好的谈一谈,交交心,舒缓他们的心境。 宴席上,马斌和孙大勇等人倒是跟梁七、卢义、穆不平等人倒是谈的火热。今日军师来归,山寨不禁酒,几个家伙喝的面红耳赤,说起京城剧变,一路冲破重围的经历,更是吐沫横飞添油加醋。这件事本就是个奇迹,被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吹捧之下,林觉简直成了他们口中的神仙了 。 众人其实都很疲惫,宴席进行到一半,酒喝了几杯,很多人都撑不住了。于是高慕青立刻吩咐安排众人安顿。林家众人和王爷夫妇暂时安顿在山寨腾空的几处房舍里。高慕青将自己的住处腾出来供林家众人暂时居住。算是暂时安顿了下来。 林觉自己也是疲惫的很,身上伤势也发作了,回到宴席上不久,跟梁七卢义等人干了好几碗酒,便再也支撑不住,双目迷蒙起来。也不知是谁将林觉搀扶离开,林觉自己是一点也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林觉醒来之时,发现身处之处一片漆黑安静。林觉头疼欲裂,腿上的伤势也隐隐作痛,一醒来,就像经受了酷刑昏迷而醒一般,浑身上下都不得劲。不觉呻吟了几声。 房门推开,一股幽香袭来,一灯如豆,光影流动。掌灯之人,身着青裙,容颜如玉,美艳无比。 “夫君,你醒啦,身上不舒服么?”高慕青一边说话,一边将烛台放在桌上,关切上前来查看。 林觉坐起身来,扶额道:“浑身有些不得劲,这几天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一下子放松下来,才感觉到如此的难受。” 高慕青点头道:“夫君受苦了,腿上的伤我替你包扎了,并无大碍。身上疼痛那是骑马颠簸和打斗所致,一看你就是平日不太习练武技的。不打紧,明日便好。” 林觉看了看自己裸露的腿,发现确实包扎的整整齐齐。抬眼看着高慕青道:“有劳你了。” 高慕青一笑道:“跟我还说这样的话。” 林觉看她容颜如玉,心中一动,伸手过去拉住她的手一带,高慕青嘤然一声便倒在林觉怀里。林觉低声在她耳边道:“慕青,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开心么?” 高慕青脸上绯红,轻轻点头,又轻轻摇头。 “怎么?你不高兴么?”林觉道。 高慕青嗔道:“我日日夜夜的盼着你,怎么会不高兴?我是又高兴又不不高兴。高兴的是,你我能长相厮守了。不高兴的是,你怕是被迫来此,朝中剧变,你定心忧无比。我宁愿你快快活活的在京城,让我受相思之苦也无妨,却不愿你身在山寨,心中却不快活。” 林觉心中感动,高慕青是敏感聪慧之人,她已经察觉出众人心态上的微妙之处。小郡主,郭冰夫妇的心境她是体味的出的,她是善解人意的。 “慕青,不要多想。我这个人绝非贪慕富贵之人。否则也不会到这个地步了。我大可做出妥协,结果比这要好百倍。你是个好女人,处处为人着想,你不要担心这些事,一切有我。”林觉低声道。 高慕青微微点头。林觉伸手扳过她的头来,看着她容颜娇美,红唇似火,当即俯身下去吻住她的嘴唇。高慕青身子颤抖着,很快回应起来。两人久别重逢,早已心中情烈如火,这一吻顿时如火上浇油,一下子起了大火。林觉的手已经开始在高慕青单薄的衣衫里摸索,高慕青也热烈的反应着,双手紧紧的搂着林觉的身子不肯放手。林觉打熬不住,一个翻身将高慕青的身子压在身下,伸手剥开她单薄的衣衫,露出温香的肌肤,下边便摸索着要入港。 忽然间,外间传来女卫的禀报声。 “大寨主,军师。梁王爷派人来请你们去,说是小王爷不好了。” 第一一六三章 疗伤 王爷等人的安顿之处位于聚义大厅后侧的院落,临时腾空清理出来的房舍还算整洁,当然跟郭冰等人居住的高宅大院相比,那可简直是天壤之别了。 林觉匆匆赶来的时候,听到了厢房里的哭声。林觉的心紧缩了一下,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厢房里烛火明亮,林觉进了厢房之中,一眼便看到了王妃和小郡主以及另外一名美貌妇人正在哀哀哭泣,那是郭昆的妻子赵氏。三人哭的很伤心。郭冰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紧皱眉头叹息。 见林觉到来,小郡主忙擦泪行礼道:“夫君,快救救我哥哥吧,他很不好了。求你救救他吧。” 王妃也哭道:“林觉,救救昆儿吧。”就连郭冰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看着林觉。 林觉拱手道:“王爷王妃莫慌,我瞧瞧情形。” 正中的竹凉塌上,郭昆直挺挺的躺在上面,脸色蜡黄发黑,脸颊凹陷,乍一看还以为是死人。若非有微微的鼻息声的话,林觉差点以为郭昆已经死了。 林觉伸手摸了摸郭昆的额头,并不烫手,入手只是冰凉。林觉虽不太懂雌黄之术,却也明白,以郭昆的伤势,如果身子发烧,反而是身体免疫系统起反应的缘故。倘若不发烫了,要么便是转好,要么便是很不好了。 林觉慢慢的伸手,揭开盖在郭昆身上的薄布,入目处大吃一惊。郭昆在京城动乱的那天晚上受了好几处伤,伤势很重。这一路上,林觉疲于应付局面,只是偶尔去查看一番,简单的上些伤药,并没有精力去管郭昆的伤势。 此刻看到郭昆身上的伤口之后,林觉惊的目瞪口呆。那些伤口已然全部化脓感染。伤口发出腐败恶臭的气味。乳白色的脓疱让伤口鼓胀.红肿,触目惊心。林觉一路上最为担心的伤口感染的事情发生了。这年头,最怕的便是伤口感染,没有抗生素可用,伤口一旦感染,基本上便只能靠自己的身体硬扛过去。扛住了便活下来,扛不住便死。 “夫君,兄长的伤势怎样?”小郡主虽然看到了这伤势的恶化,但她还是希望能从林觉的口中听到一些好消息。 林觉沉吟皱眉,伤口恶化到如此地步,若再不及时治疗,毒菌进入血液,便是败血之症,那便回天无力了。林觉有些自责,自己这一路上没有太关注郭昆的伤势,以为郭昆身强力壮,会挺过来。这一路上郭昆在车中颠沛流离,也根本没有好好静养的机会。这一切都是导致伤口恶化的因素之一。这么热的天,捂在大车里,正常人都受不了,何况是身受重伤之人。 门外脚步想,高慕青整理好了衣冠也随后赶来。林觉给她看了伤势,高慕青也惊的目瞪口呆。 “进山之后,我不是请你让山中郎中来医治的么?难道你给忘了?”林觉沉声道,虽然言语平静,但口气中不免有责备之意。 高慕青忙道:“我吩咐下去了啊,请了寨主的回春堂几位老 郎中来诊断了。只是……今日事务繁杂,我没有过问此事。他们也没禀报。我这便命人去将他们叫来询问。” “他们来了……可是看了几眼,商量了几句便走了。”郭昆的夫人赵氏抹着泪说道。 林觉心中怒气升腾,骂道:“这都是些什么郎中?山寨什么时候这么没规矩了?将人给我押来。倘若真的无所作为却不禀报,耽搁了病情的话。我绝不轻饶他们。” 高慕青见林觉真的发了怒,心中颇有些委屈。但这种时候,高慕青自然不会去跟林觉争辩,于是忙道:“你先莫生气,我亲自去押他们来询问。” 高慕青带着人离去,小郡主低声在林觉耳边道:“夫君莫要这么对她,咱们现在是在人家的山寨里。” 林觉哑然失笑,也不解释,只微微点头。不久后,脚步杂沓作响,高慕青带着两名老郎中从门外进来。见了林觉等人,两名郎中忙躬身行礼。 林觉沉声喝问道:“你们怎么不给病人医治?看一眼便走?这便是你们医者的仁心?” 一名老者忙道:“哎呀,可不敢当此言语,军师莫要责怪,不是老朽等不医治,而是轻易不好下手。患者的伤口已然化脓腐败,必须要有对应的药物和手段方可动手。现在是性命攸关之时,乱来的话会立刻送了病患的性命的。” 林觉道:“然则你们便选择不治是么?看着病情恶化不去试一试?怕担风险?” “军师误会了呀,适才我们已经跟大寨主解释了。不是不治啊。哎呀,这可怎么说的。”那老者慌忙道。 林觉看向高慕青。高慕青神色嗔怪的道:“你就是心急。我适才问了,他们一早来看了病情,会诊之后也决定了怎么办。但我山寨缺少他们需要的药物。这不,他们午前便去山林之中找药草去了。这两位是留守药馆的,其余的六名老医师都在山林里还没归来呢。” 林觉一愣,问道:“是么?” 那老者忙道:“是啊,军师有所不知,病情到了这样的地步,需要挖去腐肉,清理伤口,除去伤口毒素。但是一旦开始,有几种可能。一则是挖肉刮骨,会把人活活痛死。二则,血流过多,会导致病患不治。这两点倒也罢了,我们有麻沸散以及止血的药物,尚能有所控制。但是第三点却是最担心的。那便是毒素逆行入血,攻入肺腑和脑中,那便回天乏术了。所以我们商量了,得配清毒之药,可是山寨之中并无这样的药物。若是在京城我那医铺里,自然不用担心。我们有数种药丸可用。哎,但是这不是在京城啊。” 林觉心中一动,忽然问道:“你们是不是上次被我送到山里的那些老医师?家在京城开医馆的?” 那老者苦笑道:“难得军师还记得此事。拜军师所赐,将我们统统掳来这山里,我们已经有三年不知家中音讯了。” 林觉咂嘴点头,原来山寨的医馆之中的这些老 医师都是当初自己为了掩饰收留白冰的师傅白玉霜的踪迹,避免被追查到那破庙之中的数十条人命案的事情而将他们全部扣押,秘密送到山寨之中的。当年自己这么做实在有些过分了些,这些老医师忽然失踪,还在京城中引起了不小的恐慌。三年过去了,他们被困在山寨之中不能跟家人团聚,真是拜自己所赐。 “老丈,我给你们个承诺。这一次你们要是能救活小王爷的话,我便允许你们离开山寨回京城和家人团聚。不再将你们困在这里。你看如何?”林觉道。 林觉确实没必要再将这些人困在山寨里了,因为天下剧变,自己也再不用隐藏任何事情。哪怕以前的旧账全部翻出来,那也算不得什么。 “真的么?那可太好了。老朽等必尽心尽力。不过,医者只医能活之人,也不敢保证能将小王爷的伤势瞧好。”老者道。 林觉淡淡道:“必须治好,否则你们便老死在这里了。我知道这有些野蛮,但是没办法,小王爷不能死,他必须活着。” 老者嗔目结舌,面对这么不讲理的人,他选择了闭嘴。 高慕青正欲派人去山林之中找寻那些去采药之人,天都黑了还没回来,山林之中危险性可不小。这些郎中都是七老八十之人,高慕青对他们的安危甚是担心。但那老者却说不用找,药馆之中有七八名跑腿打下手的小徒弟小伙计,跟随那几名老者出去,所以不用担心,应该很快便会回来。眼下只需做好准备,为小王爷清理伤势做准备。但愿他们找到了想要的药物,那便可以动手了。 众人闻言,只得等待。两名老者命药童坐着准备,将一些小刀剪子等物件在开水中熬煮。取了麻沸散和止血药以及各种药丸纱布等物排在一张长凳上做准备。好在时间不长,初更刚过,便有兵士来禀报说医馆里的老郎中们回来了,正在医馆歇息。 “歇息什么?这时候可没时间歇息。”林觉粗暴的下令道:“请他们即刻过来医治。” 不久后,几名发髻散乱的老郎中们被请到了屋子里。 “几位老丈可采到了药了?”林觉最关心这个问题。 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点头道:“在西峰悬崖之下找到了需要的药物。万幸,万幸!” 林觉道:“那么赶紧动手医治吧,病人等不及了。” 那高个子老者怒道:“你说治便治么?不得先配置药物,熬制药汤?你若着急,你来便是,何必要我们这些郎中?” 林觉被他抢白,也不生气。只道:“我可以打下手。” 高个子老者脾气甚是倔强,林觉依稀记得当初拿他的时候这老者便是这副脾气,当时还骂的自己狗血淋头,最后林觉不得不让人堵了他的嘴巴。但此刻,林觉并不想跟他争辩。 “好,你要打下手也成,先整理药草,从那箩筐里拿出来清洗去泥,准备熬制。”高个子郎中道。 第一一六十四章 外科圣手 林觉挽起袖子上前,提过小药童手中的药篓,慢慢的将里边的药草取出来。 “这是散淤草,可治恶创毒瘤,小心不要碰那渗出的白浆,有毒的。” “这是……苦良姜,主散热清淤消肿祛毒,对于臃肿之伤有奇效。也有毒。” “那是白牛胆,主治血瘀肿毒,有毒……” “那是穿山龙,主治……,有毒……” “那是老鹳草……,……有毒……” 林觉每拿出一种药草,那老者便介绍其名字,功效,最后免不了加上‘有毒’二字。一连拿出了十七八味药草,其中绝大多数居然都是毒草。 王妃低声道:“都有毒,这草药还能治病?” “药物之理岂是你们所能知道的?莫非没听说过以毒攻毒么?令郎如今身体里满是毒菌,这些药物虽然有毒,但是不会对令郎性命有所危及。最多是伤身子罢了。但这里边的毒素却是能对令郎身上的毒菌进行灭杀。这才是重点。要救令郎,必须以毒攻毒。”高个子老者不屑的道。 王妃张张口不再多言,她不懂药理,只是关心儿子心切罢了。不知道到也罢了,一听这些药物都有毒性,她便有些慌了。小郡主握着王妃的手低声道:“娘不要担心,不会有事的。” 药物简单的进行清洗之后,几名老医师商量了片刻,开始将十几味药物投入瓦罐之中熬煮。在药物熬制的时候,麻沸散灌入了郭昆的口中,又喂了七八种药丸。 “妇人回避吧,王爷也请回避吧,这后面的事情,你们怕是不想过目。”一名老医师沉声道。 众人心里都明白,接下来便是清创去脓的过程,场面必然血腥无比。发生在别人身上倒也罢了,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那绝对会是一种折磨。小郡主和赵氏扶着王妃出去,郭冰也起身离开。临出门时看着林觉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来。 “岳父大人放心便是,小婿留下来照看,不会有事的。请安心在外边等候。”林觉安慰道。郭冰叹了口气,低头出去。高慕青也跟着出去,陪着小郡主她们在外等待。 屋子里,那高个子老者挽起袖子,用瘦骨嶙峋的手拿起了一柄薄薄的小刀。首要处理的是小腹上的刀伤。刀落下,黑血奔涌,白花花的恶心之物流了出来。林觉在旁看着心中作呕,那老者却毫不理会,聚精会神,一刀一刀的将伤口左近腐败的烂肉全部割除,并用药水清洗。直到血肉呈现红色,这才用针线缝好,上药包扎。莫看他年纪老迈,手如鸡爪一般的瘦小,但此刻行事,却比少年的手还要灵巧。 几名老者在旁配合的一丝不苟,那老者要什么,不用说出口来,他们便立刻会奉上。整个去腐包扎上药的过程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林觉被安排了个捧着木盆接秽.物的差事,也许是那老者故意整林觉,那些腐败的血肉割下来便搁在林觉手中的木盆里,那感觉简直让林觉无法忍受。 肚子上的伤口还算简单,处理胳膊大腿上的伤口便复杂的多了。大血管流经之处,不能像肚子上动刀那么随意。既需要避开血管,又要剔除腐败臃肿之处。屋子里十几个人,本就很狭小,加之又是夏天,简直气闷闷热,难以忍受。那老者满头大汗,神情也紧张之极,呼噜呼噜的喘气,像个破旧的老风箱。 林觉处于好意,询问要不要命人来把扇。结果招来老者一顿呵斥:“糊涂,血肉剖开,岂能见风?你是想要病人死么?” 林觉翻翻白眼,再也不说半句话了。看着那老者的手段,林觉心中颇为佩服。所谓术业有专攻,这老者手段颇为高明。要知道,中医很少有这般开肠破肚的外科手术。华佗一派乃外科圣手,在中医流派之中其实也颇有争议。用刀割肉,开颅破肚,这些手段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杀人医术,这高个子老者显然走的是另类路线。这也难怪在京城他名声不显,这种手段,达官贵人岂会接受? 瞧他用刀子的手段,灵巧之极。刀子在手指尖运转如意。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庖丁解牛一般游刃有余,精湛之极。 十几处伤口的处置,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林觉神情专注,只记得烛台换了好几次蜡烛。中间也出现过些意外。小腿上的腐败之处的腐肉割去之后,血流不止,往外奔涌而出的样子。林觉当时都有些慌张,似乎是割断了动脉血管的样子。那老者硬是伸手进肉.洞里捏住了两根血管扯到一起,然后单手走针,只有麦管粗细的血管,林觉默数之下,老者用牛筋细线足足缝了二十八针。这等手段,怕是天下女红最好的妇人也要望尘莫及了吧。 经历这小小的波折之后,最后的伤口血肉.缝合,上药包扎之后,老者才长长的松了口气。亲自将已经凉透的熬制好的特制药物灌入面如金纸一般的郭昆口中,足足灌了三大碗。之后,那老者颓然坐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林觉去搀扶他,发现他手脚痉挛,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显然这次治疗耗费了他极大的体力和精力。让他耗尽心力。 林觉忙命人将他搀扶道堂屋里,里边只留下两名郎中处理后边的事情,所有人都来到了外边。 郭冰见众人出来,忙急切的上前询问。 “怎么样了,我儿怎么样了?” 高个子老者咽着吐沫道:“就知道担心你儿的死活,我都快累死了。离我远些,让我凉快些。” 郭冰被他无礼呵斥却并不在意,亲自给老者打扇,老者喝了两杯凉茶,身子逐渐的恢复了气力。面对众人期待的目光,这才说道:“老夫只能说,医者所能做的已经全做了。剩下来的事情便靠令郎自己了。明日午前,倘若他不能醒,那便准备后事吧。倘若醒来,那便是他的造化,便捡了一条命了。你们要明白,医者只能医活人之理。命数上的事情,我们也无能为力。” 众人都有些惊愕。林觉在旁解释道:“老丈的话是说,治疗的很成功,但万事都有意外,谁也不敢保证不出万一。兄长身体强健,底子好,应该能渡过此次难关。你们都不用担心着急,静等佳音便是。随时派人关注兄长的状况。” 众人恍然。高个子老者点头道:“你这个人学医一定是把好手,可惜了,跑去当官。搞得现在这副情形。” 林觉笑了起来。老者起身道:“三更天了,我们这些老骨头可熬不住了,得回去歇息。小王爷派人照顾,每一个时辰喂清水一碗,不能见风,但是要擦洗手脚头脸降温。倘若发生高烧抽搐之类的情形,无论我们睡得多死,都要立刻叫我们来。” “好好好,有劳了。有劳了。”郭冰林觉等人点头哈腰,这种时候,便是你是皇亲国戚,却也要对医者尊敬有加才是。 …… 清晨,校场上的雄壮的操练之声将林觉惊醒。枕边人早已不在,床铺之间还带着高慕青身上的幽幽香味。昨晚林觉留宿于此,其实什么都没做,林觉太累了,高慕青去沐浴回来时,林觉已然鼾声如雷。高慕青也不忍打搅他,贴着他的身子睡了。一大早,她便轻手轻脚的起床离去了,她是大寨主,不愿让人闲话。 林觉醒来,洗漱完毕穿好衣衫来到西侧林间大校场上,那里,落雁军正在进行早间操练。高慕青一袭青衣,长发束在脑后,正站在高台上监督。除了高慕青,梁七卢义等落雁军将领也在这里,在围观的人群中,林觉还看到了马斌和孙大勇。 见林觉走来,众人忙迎了上来。梁七拱手笑道:“军师这么早便起床了啊,还以为军师要多睡一会呢。” 林觉啐道:“你什么意思?秦寨主呢?我要问她怎么没把你管束好,现在油嘴滑舌的。” 梁七最怕自己的夫人秦春草,闻言忙道:“可千万别,我可没那意思,军师想的太多了。” 林觉哈哈大笑起来道:“开个玩笑,你还是那么惧内。” 梁七道:“军师自己都忘了以前说的话,那不是惧内,那是尊重。” 林觉笑道:“说的是,是尊重。你们这一大早的喊打喊杀的,是个人都要被吵起来了。” 梁七笑道:“怪我怪我,没考虑到这一点,早知道该去爬山越野的。不该在校场上操练,将军师和众人都吵醒了。” 林觉微笑道:“看起来,落雁军的训练并没有拉下。” 梁七道:“那岂敢,军师一直强调训练的重要性,我们岂敢携带。你瞧瞧这些兄弟,一个个的龙精虎猛,早已不是以前了。都是军师教导有方,我们按照军师留下的练兵纪要的条例训练,不敢怠慢。军师说过,强大自己才能生存,我们以前就是不够强大,所以龟山岛才被灭了。” 林觉点头道:“你明白就好。实战性质的训练是必不可少的。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记住这一点。” “军师放心,我等不敢懈怠。”梁七大声道。 第一一六五章 训话 高慕青看到林觉到来,快步从高台上下来,来到林觉身边,俏脸带着笑意道:“你醒啦?是不是兵马训练的声音把你惊醒了?我本想今日停止训练的,但不想坏了军中规矩,除非作战,否则我们风霜雨雪的天气都不会停止练兵。” 林觉笑道:“无妨,这才是纪律呢,岂能因为个人而改变山寨的纪律,这是严肃的事情。你继续,我去别处转转去。” 梁七叫道:“别呀,兄弟们昨天就希望和军师说说话了,大伙儿知道军师回来之后都兴奋的很。军师既然来了,怎么能不跟兄弟们见个面?说上几句?” 林觉笑道:“有这个必要么?” 高慕青点头道:“当然有,你一现身,那边的目光都瞟向这里了,训练也不专心了。上去跟兄弟们说两句吧。” 林觉想了想道:“也罢,说几句便说几句,还得感谢昨日他们奔波劳累,前去救援呢。” 林觉没有上高台,而是径自走向黑压压的落雁军兵马面前。这里不是落雁军兵马的全部,三大分寨中还有两千多落雁军将士没有回主寨,主寨各处岗哨要塞的兵马也没参与早晨的训练,因为他们要当值。即便如此,眼前这只兵马依旧数量高达四五千之多,黑压压布满了大半个林间校场。 “军师来了,军师来了。”众士兵和将领们纷纷叫嚷着,目光追着林觉走动的身影。每一个人都听说过林觉在落雁谷,在伏牛山所做的一切,正是在他的谋划下,本无地盘的只有区区百余人的龟山岛众人,硬生生的扎下根来,并且成为伏牛山的主人。 这当中很多人跟随林觉战斗过,但更多的人是后来招募加入的,并不知林觉的威名。但他们在进入军中之后,听到的和看到的一切,都有林觉的影子。他们所训练的战术,项目。他们所遵循的军纪,一切的一切都是林觉亲自建立规范。军师虽不在山寨,但山寨都是关于他的传说。 此刻,他们见到了这个传奇般的人物。他们没想到的是军师如此年轻,如此的英俊。但看着梁副寨主和大寨主高慕青等人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样子,他们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正是山寨的传奇军师本人。 “兄弟们好啊!”林觉笑着打着招呼。 “军师,军师,军师!”落雁军士兵们齐声高叫道。 林觉笑着走到他们的正前方,摆了摆手道:“各位兄弟,在下林觉,以前因为身份不方便透露,所以化名姓方,便是诸位口中的方军师了。现在不同了,我已经无需隐瞒身份,各位,我姓林名觉,都记好了。” “林军师,林军师。”人群大声欢叫道。 林觉笑盈盈的看着他们,频频点头。马斌和孙大勇等人在旁看着这样的场面,心中惊诧的难以形容。没想到林觉在这山寨之中竟然有如此的威望。那个高大寨主居然毫无不快之意,看来,在这山寨之中,林觉才是真正的主人。谁能想到,林觉一边在朝廷之中当着官员,一边居然偷偷养了这么多兵马,实在是不知道他的心思何在。难道他能未雨绸缪?眼光远到知道这一切变故的发生?真是不可思议。 “各位兄弟,这一次本人回到山寨之中,也将不再离开,而是要和你们朝夕相处,共度风雨了。你们当中也许有人也知道了些消息,是的,天下剧变,翻天覆地,一切都变了。我们的身份也将要改变。当初大寨主和我建立落雁谷的初衷是有立足之地,是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这个目的,可以说早已经达到了。如今我们落雁谷一统伏牛山各寨,大伙儿吃穿不愁,朝廷官兵也奈我们不得,可以说这里是世外桃源之地,平安喜乐之乡。但是,我要你们明白一点。任何平安喜乐、居乐业的生活,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是拼命争取的结果。这世上其实也没有世外桃源之地,我们就在大周之中,我们也不是什么山匪强盗,我们也是大周之民。所以,世间的风雨我们也躲不过,也不必躲。” 林觉响亮的声音回荡在校场之上,众将士凝神细听,虽然他们不太懂军师的话外之意,但他们也似乎领会到了一些关键之处。军师这次回来,绝不是要厮守山寨,安稳过日子的。大周的变局很多人都有所耳闻,军师这次回来也许正是跟此事有关。 “……各位兄弟现在每日训练不辍,大寨主和各位头领督促不停,那正是未雨绸缪之举。你们不要因为现在的安宁便觉得训练是不必要的,恰恰相反,你们必须抓紧训练,将自己打造成一名真正的战士。因为留给我们的安宁日子不多了。也许明日,也许下个月,也许明年,我们便要走上战场,为了保卫我们伏牛山的父老乡亲而战,或者是为了更高的理想更远大的责任和目的而战。总之,我希望你们记住,居安思危,不可懈怠。落雁军的大旗要高高举起,他日,要威震四方,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落雁军之名。都明白了么?” “明白了!军师放心,我等必用心训练,绝不偷懒。” “训练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军师的教导不敢忘!” 众落雁谷将士们齐声大吼,声震山野。即便军师语焉不详,但他们从军师的话语中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气息。军师的话还是那么让自己热血沸腾。倘若真如军师所言,落雁军要威震四方,要扬名天下的话,那岂非说明不久后,落雁军便要出山了。 看着满场将士精神振奋的样子,高慕青松了一口气。林觉来了,自己肩头的重担终于要卸下了。夫君的话还是那么有鼓动性,他比自己更善于率领众人,调节他们的情绪。他是天生的领导者。实际上,这段时间落雁谷并非平静无事。或者说,表面上的平静无事掩盖不了一些暗地里涌动的东西。落雁谷大寨一统伏牛山之后,所有人都已经安宁的太久了,这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 对于每一个人而言,艰苦的训练枯燥的生活也许不是最苦的,最苦的是没有目标去支撑。在没有目的的情况下去忍受煎熬,那才是最让人崩溃的。落雁谷将士们不免也要遇到这些问题,队伍之中情绪的波动也让高慕青心中担忧。高慕青本就不善于做这些事情,这不是她的强项。但现在林觉来了,这些事对于他而言绝对不是什么难题。当初落雁谷的人心是多么的散乱绝望,是林觉的巧妙谋划和浴血奋战亲手缔造了这一切,也唯有他能够稳定人心,解决出现的问题。 林觉大笑着看着眼前高呼的将士们,有些话,他不便此时说出口。因为,时候还没到。但他知道,落雁军还是那只落雁军,他们还是那些跟自己出生入死的人,他们值得信任和依赖。 晌午时分,好消息传来,郭昆在昏迷了一夜之后之苏醒了,而且居然喊饿了。人人都知道,只要恢复进食,喊肚子饿的时候,这个人基本上便算是活过来了。之后只需要好好的调养便可。林觉等人赶去查看时,赵氏正用小汤勺给郭昆一点点的喂下米汤,这也是郎中们嘱咐的,只能喝些汤水滋补,暂不可大鱼大肉。 王爷夫妇和小郡主等人也高兴的很,特别是郭冰,整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光泽,比之之前的愁苦之状不知好了多少。他就这么一个儿子,郭昆至今尚无子嗣,他觉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否则,便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了。 林觉去见郭昆的时候,郭昆居然跟林觉道歉了。 “妹夫,多谢你了。当日……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我应该听从你的决定,说服父王和娘带着家眷提前离开的。那也不会有后面这些事。这一路上,倘若不是你,我们怕是全部都活不成了。我真是……汗颜无地。” 林觉微笑道:“兄长,无需道歉。我反而佩服你那天的行为。你做了你该做的事情,你能走出那一步,让我刮目相看。说实话,很久以来,我都认为你没有那样的胆量的,但现在,你做到了。失败不算什么,怕的是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那才是真正的失败。” 郭昆眼中闪光,喜道:“你真是这么想的么?并不怪我?” 林觉摇头道:“当然是这么想的。赶紧好起来,后面还有很多事要做。王爷老爷,需要你担起责任来,你可别想偷懒。” 郭昆点头道:“我明白,我需要担负起大任来。妹夫,从今往后,我必听从你的建议,有你谋划,大事或成。你放心,经历此事之后,我已重生,很多事都已经想的透彻了。我已经非昨日之我了。” 林觉微笑点头,有时候人不经历大起大落或者生死的磨炼,确实无法成熟。但愿郭昆真的能从这次经历之中得到教训,那便是应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句话了。 郭昆病情好转,众人心头阴霾一扫而空。午饭之后,高慕青张罗着众人搬家安顿。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临时住在大寨之中是不成的,家眷住在山寨之中多有不便,郭昆的伤势也需要静养。在山寨之中比较嘈杂,那是不成的。再加上有很多女眷,也必须要有地方安顿,昨日至今,林家众人还是挤在腾空了的几间军营简陋的屋舍之中。 第一一六六章 世外桃源 高慕青带路,众人出了寨门沿着宽阔的石阶往谷中行去,当来到落雁谷边缘的石阶上时,所有人都发出了惊叹之声。但见山谷之中,长河蜿蜒,自北向南穿越整个落雁谷谷地。沟渠纵横,稻苗青青宛如一块块绿色的地毯。田地沟渠之间,白鹭飞翔,农人在田间地头牵牛而歌。清风吹过,清爽宜人,苗浪如波,绿意盎然。这简直是一处人间盛景,桃源洞天一般。 “真是想不到啊,这伏牛山中,居然藏有这般天地。想不到,想不到。”郭冰嗔目喃喃道。 “王爷,你可知道这里原来的模样?这里原来什么都没有。这山寨,山谷之中都是一片荒山野地。那一年我去京城参加春闱考试,在这里呆了一个冬天,我们只用了一个冬天,便在上游造了水坝,拦水蓄水。又以人力开出了这条落雁河。饮水开荒,将荒地变成了鱼米丰盛之处。想一想当初的艰苦,让人不免唏嘘。但看看现在眼前的情形,却又无比的自豪,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林觉笑道。 所有人都默然无语,除了经历过此事的绿舞之外,林家众人还没有人知道当初林觉在这里做的一切,包括小郡主在内。谢莺莺芊芊方浣秋等人更是对此一无所知。她们怎能想到,自己的夫君居然暗地里做了这样的大事。 “军师不说,我都快忘了当初的事情了。想想真是不堪回首,当初我们来到伏牛山立足,只有一百多人。被伏牛山中的山匪进攻,我们连续打了一个多月的仗,包括大寨主在内,每个人都浑身伤痕累累。没有人认为能够撑下去。后来军师来了,带来了粮食,武器盔甲装备,我们站稳了脚跟。不但站稳了脚跟,我们还灭了左宗道,灭了黑风寨在内的大大小小的山寨。军师和大寨主硬是将死局盘活,才有了今日的局面。我寨主上下无不对军师佩服的五体投地。”梁七在旁笑道。 郭冰呆呆的看着林觉道:“你到底做了多少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怎么从未听你说起过?” 林觉笑道:“我是朝廷官员,这种事自然暗地里做,还能张扬不成?那我岂非是要被凌迟了么?当年我是为了偿还对龟山岛大寨覆灭的歉疚。慕青助我们灭了桃花岛,朝廷不但没有兑现诺言,让龟山岛成为合法的居住地,反而翻脸不认人,乘机灭了龟山岛大寨。龟山岛的覆灭,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听说慕青带着突围的兄弟来到了伏牛山立足,怎能无动于衷。我必须助他们一臂之力,这也是我必须偿还的债。说起来,落雁谷有今日,也有王府的一份功劳呢。呵呵呵。” 郭冰愕然道:“此话从何说起?” 林觉看着沈昙道:“沈统领,事到如今,那件事也不必隐瞒了。我可要说了。” 沈昙笑道:“我怕王爷会杀了我。” 林觉道:“不会,王爷感谢你还来不及呢,若非当初的决定,怎有今日的栖身之所。” 当下林觉便将当日找沈昙弄装备,在青台镇玩了一处山匪劫装备的把戏,弄到了不少弓箭兵刃和盔甲装备,一下子大大的提升了落雁谷中人的硬实力,为之后的一系列胜利和站稳脚跟打下了基础的事情合盘托出。郭冰听的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瞪着沈昙半晌,终于叹息道:“好吧,本王确实无法责罚你,一则你没有私卖王府盔甲,那些只是调换的卫士盔甲装备罢了。二则,若无当日,岂有如今?只是你隐瞒此事,本王心中着实不快。我就像是个老糊涂一样,被你们所有人都瞒着。” 沈昙忙诚心告罪道:“实在是因为这件事不能说出去,否则会惹出大祸。我也是出于对郡马爷的尊敬,朝廷那么对待龟山岛,我心中也很不忿。王爷恕罪,倘要责罚,沈昙不敢有怨言。” 郭冰摆手道:“责罚什么?都过去了。高大寨主,落雁谷现在有多少人?” 高慕青行礼道:“王爷不用叫我什么大寨主,叫我慕青便可。我落雁谷大寨现在包括一处主寨三处副寨。自从前年京畿大旱开始,投奔我们的人越来越多,如今全寨军民人数已有六万七千余人,分布在各寨之中。落雁谷只是其中一处聚集之所。各寨所辖区域,凡利于耕种居住的土地山谷,都进行了开垦凿渠,以保证能够自给自足。山寨除落雁军兵马之外,还有部分乡团兵马以保证平日各山谷村落的治安。战时动员兵马可达万人。” 郭冰咂舌不已。在朝廷的眼皮底下,在不知不觉之中,伏牛山中竟然隐藏着这样一股力量,居然有六七万化外之民不受朝廷管辖,这简直是难以想象之事。这也说明朝廷的力量现在又多么的虚弱,居然无力剿灭这些盘踞的山寨,便说明了这一点。不过,话说回来,倘若无这山寨,自己今日已然如丧家之犬,或已经死无葬身之地。即便自己的心态尚未扭转过来,但是郭冰提醒自己,自己必须适应这种变化。 好在,这山寨似乎为自己的女婿所控制,林觉的秉性倒也非落井下石的凉薄之人,虽然他还没有说出他心中的打算,但似乎也不会有什么偏差之选。 众人便走边谈,一路下到了山谷之中。沿着碎石铺就的宽阔大道,众人穿行过了第一个村落。到了这村子里,更是给所有第一次进山的人一次大大的震撼。本以为这山谷村落必是破败不堪,百姓之家必是脏乱之极。然而,进了村中大道,众人大跌眼镜。 这里每家每户的居所都是一座宅院,修建的高大坚固,三间正房加两侧数间厢房是标配,前后还有院落。院子里种植花树菜蔬,鸡犬相闻,繁花似锦。村中道路上看不到一点点脏乱的痕迹,路旁每隔一段便立有高杆,上面悬挂着风灯。路旁每家每户的宅子旁边还有几只带盖子的箱柜之物。 高慕青介绍说,那高杆上的风灯是路灯,晚上点燃,村中道路宛如街市。路旁那些箱柜被称为垃圾桶,每家每户的垃圾废物都投入箱中,有专人前来清理,拉到南边山谷里焚烧填埋。 村中大街路旁还有各种店铺,铁匠铺丁丁有声,杂货铺里人来人往。小酒馆的酒幡在树梢上挂着,酒馆里有人说笑饮酒,惬意的很。这里哪里是什么山中村落,完全就是一处街道集镇,规模虽不大,但是明显看得出秩序井然之态。 其他的诸如村庄设有保安亭,设有亭驿马车供免费乘坐,整条落雁谷的道路都通免费的车马。还有村中建造水塔,每户均有水流入户等等措施,当高慕青一一说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傻了眼。 众人心中的震撼是无与伦比的,这比在大寨之中看到大寨的规模的时候还要震撼。郭冰不是无知之人,他知道,这些细微琐碎之处才真正体现出这座山寨的秩序井然。这说明这山寨的管理丝毫不比朝廷中的街市的管理逊色,反而有过之而无不及。这需要一套细致入微的手段才能有这样的效果。制定这套办法的人必是穷尽心里,投入了许多的精力,并且懂的许多关窍。这是能人所为,非一般人能做到。 当得知这些事都是林觉提议,高慕青一件件的实施下来的时候,郭冰释然了。除了林觉,还能是谁?除了他,谁能有这样的手段?这山中之地,实际上便是林觉的一处实现自己想法的地方。在朝廷之中遭受挫折的时候,林觉怕是将很多心思都投入在了这座山寨之中了。难怪林觉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他早就为自己留好了后路。这座山寨便是他的后路。这便是未雨绸缪了吧。 震撼还在继续,众人一路往北走去,沿着宽阔的落雁河岸边的堤坝,穿过数座村落。每个村落都是那么干净整洁,秩序井然。百姓们的脸上没有面黄肌瘦,一个个面色红润,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学堂里书声琅琅,孩童们也不想外边的村野之中的孩童那般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这里的人虽然衣着不华丽,看得出都是自己织的布匹染色制成的衣衫,但精神面貌极好。 众人发现了更多新奇的所在,他们居然发现了还有青楼歌馆,发现了开设的霓裳铺子。在北村的十字街口,居然还看到了一座江南大剧院的招牌。门口立着大牌子,上面写着演出的剧目和演员的名字。而郭冰惊愕的是,他在上面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楚湘湘和顾盼盼。 郭冰真的震惊了,林觉做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这里的一切就像是做梦一般,很多事情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超出他所能想象的空间。郭冰还是第一次彻底的认为林觉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这个人太厉害了,太让人感到惊讶了。 所幸的是,他是自己的女婿,他是自己人。 第一一六七章 会议 沿着落雁河河岸大道一路往北,终于,前方远远可见的横堤就在眼前。沿着水丘旁宽大的石阶往上行去,便进入了绿柳浓阴的大堤之上。当年建造堤坝的时候,为了防浪并且加固堤坝的作用,林觉命人在堤坝向水一侧的斜坡上打下了成千上万颗的柳桩。柳树遇水而活,抽枝发叶,形成了一大片绿柳浓阴之处。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当年的举动,竟然让这山谷之中多了一处盛景之所在。 外边骄阳似火,但一进入这柳林之中,顿时凉爽惬意,浑身舒泰。众人心情本就已经很高兴了,到了这样的所在,更是心情愉悦。看着柳叶拂动,蔓延绿意盎然。浓阴之中,鸟儿鸣叫,间关莺语,悦耳动听,更是一个个脸上露出笑容来。 “这长提,简直能跟咱们杭州西湖的绿堤相媲美了。真是让人惊讶啊。”王妃轻声赞叹道。 高慕青嫣然笑道:“那可是过誉了,怎敢跟杭州西湖的绿堤相比?” 小郡主道:“那可未必,杭州西湖的绿柳堤只是名气大些,我看这里比那里可并不逊色。绿舞妹子,你说呢?” 绿舞笑道:“你说是便是了,我觉得,这里是咱们自己的,杭州的是别人的。还是这里好些。” 众人连声称是,才意识到,这里的一切都跟他人无关,都属于自己。杭州的绿柳长堤虽美,但却远没有此处清幽。 在高慕青的指点下,众人站在堤上往北边斜坡看去。才发现柳林之间露出碧玉一般的湖面来。这便是林觉等人费劲心力建造的落雁谷大坝。正是这座大坝的储水,保证了整个山谷乃至下游鸡鸣山山谷开垦的农田的灌溉之用。也保证了雨季时不会发山洪,旱季时不会干的没水喝。可以说,当年林觉决定开发落雁谷的时候,建造这座大坝是关键性的一步。 “慕青姐姐,莫非咱们的住所便在这里么?”芊芊挽着高慕青的胳膊仰头问道。 高慕青点头笑道:“正是,前面便是。” 众人心中早有预期,但高慕青亲口说出来,还是让众人心中高兴。能搬离喧嚷的大寨已然很好了。众人甚至心想,能住在下边的村落里也是个不坏的选择。但既然几座村落都没有停留,可能另有住处。 小郡主对林觉嗔道:“夫君还保密呢,适才问他,他还说不知道,演的真像。不愧是江南大剧院的大东家。” 林觉摊手苦笑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慕青,这里何时有了房舍了?” 高慕青笑而不答,领着众人往长堤东侧行去。前方不远处,地形豁然开阔。在东坡苍翠的松柏山坡之下,水坝角落之处的绿柳之中,一座房舍掩映其中,竟然是红砖碧瓦,甚是有些气派。远远看去,竟有栈桥水阁,园林一般的住所。 高慕青纤手一指,笑道:“就是那里。夫君问为何这里建造了房舍?这得问梁七了。” 林觉转向梁七问道:“梁兄弟,怎么回事?” 梁七笑道:“本来水坝就要有人看守啊,一直都有一队兄弟日夜巡逻堤坝的。后来有一次,大寨主跟我们闲聊起来,说起军师以后倘若回山的事情,卢兄弟说,军师高屋大厦住惯了,回到山寨怕是有些不适应。也许军师是住不惯山寨,才不愿回来的。我便说,那我们不如在堤坝河湾处给军师和大寨主建造一座大宅子便是。反正大寨主住在大寨中也不方便,全是糙老爷们,军师不回来住,大寨主也该住个好地方才是。听我这么一说,众兄弟全部同意,反正咱们除了训练之外,时间也多,众兄弟便动手造了这座宅子。咱们山寨人才可多呢,烧砖修亭子的人都会。百姓们听说给大寨主和军师修宅子,都跑来帮忙。这宅子不到三个月便修好了。” 闻听梁七之言,林觉感慨万千。自己远在京城,山里的兄弟们却时刻想着自己。还为自己盖了豪宅。这太让人感动了。 “多谢众兄弟美意。我真是太感动了。”林觉拱手朝梁七卢义等人行礼。 梁七卢义等人忙回礼道:“应该的,应该的,这不,军师果然回来了。看来咱们这宅子是修对了。” 梁七道:“咱们快去瞧宅子,倘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兄弟们也好齐心来修缮修缮。” 林觉哈哈大笑,心中感动。高慕青笑道:“这宅子好的很,临水而居,景色绝佳。我没事的时候便划着船去水坝里游玩。春天的菱角,夏天的新藕我都亲手摘过。湖里的青鱼肥美的很,暮春时节,松花飞落水面,湖中鱼儿吃松花长大,滋味鲜美之极。可惜很难抓到。梁兄弟他们大张旗鼓的网过好几回,都没抓到多少。但早晚之时,却又成群结队的游来游去,数量多的惊人。” 林觉对郭冰笑道:“什么样的鱼儿能逃过王爷的手?王爷又可以钓鱼了。” 郭冰抚须笑道:“是啊,我什么都不管了,今后你们也莫来烦我,我就在这里钓鱼过清闲日子了。” 王妃嗔道:“就怕你忍不住瞎操心。你要是能安心钓鱼,那倒是好事一桩。” 众人哄笑之中,往前行去。抵达宅院之中,果然宅院很是宽大舒适。虽非金碧辉煌的宫殿王府,景观大多数都是自然之物。但显然经过精心打理。 宅子面积不小,虽是一座大宅院,但其实分为数处院落。主厅之后,垂门相连,各不相扰。王爷等人选择住在西侧,因为那边临水,景色更好。林家众人便住在东侧。只需在东侧围墙开一道大门,便可完全独立进出。 众人热热闹闹的挑选自己的居处的时候,林觉拉着梁七等人连声道谢。虽然说自己单独住这样的房舍,似乎有脱离寨众之嫌。但林觉确实住惯了豪宅大院。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再让林觉住在一些破败低矮逼仄之处,林觉会浑身不自在。 …… 傍晚时分,夕阳灿烂。 落雁谷大寨聚义厅中,大大小小的山寨头目尽皆在列。分寨在内的八九名落雁军头领也都赶到了山寨之中。再加上跟随林觉来到山中的沈昙马斌等王府卫士头目林家护院队长孙大勇和几名小队长等人。林林总总共有五六十人之多。 这是林觉归来两天后召开的第一次全体主要骨干人员参加的会议。众人围在聚义厅长长的桌案旁,密密匝匝的坐了三圈之多。 厅中气氛热烈,众人相互问候说笑,打趣言谈,好不热烈。不久后,林觉和高慕青并肩从厅门口进来,众人忙齐齐起身拱手行礼。 “见过大寨主,见过军师!” 林觉和高慕青团团拱手,神情却有些严肃。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两人来到长桌尽头的两把大椅前站定。 “诸位兄弟,坐吧。”林觉沉声道。 众人道谢落座,林觉和高慕青也落了座。 “诸位兄弟。”林觉沉声道:“今日召集大伙儿来此,是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跟诸位兄弟商议。今日之会,意义极为重大,可以说是干系到我落雁谷的未来。所以,我希望各位端正态度,认真的参与。以谨慎认真之心来对待今日的这场会议。” 众人心中一凛,神情都严肃了起来,表情也专注了起来。早前大伙儿便意识到有大事要发生,现在看来,确实如此了。 林觉满意的点点头,沉声继续道:“诸位想必也听到了一些消息,山寨中也有些流言流传。在这里,我先给诸位做个通报,让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用再偷偷打探,疑神疑鬼了。是的,外边发生变故了,朝廷之中发生了大变故。简单来说,便是……淮王郭旭在大周宰相吕中天的支持下发动了宫廷政变,他杀了太子郭冕,杀了他的父皇,杀了皇后和太后,篡夺了大周的皇位。在数日之前,他已经登基成为大周的新皇帝。现在是兴国元年,已然不是庆丰年间了。” 林觉的话音尚未落下,聚义厅中一片抽气之声。很多人是第一次听到这消息,很多人只是道听途说,不甚了了。听林觉说出这么惊悚离奇之事,个个惊的目瞪口呆。 “这……这郭旭简直是禽兽不如啊。杀父弑兄杀太后皇后的事情都做的出来?这不是畜生是什么?” “是啊,真是个畜生啊。虽说谁当皇帝跟我们没关系,但这郭旭也太畜生了吧。毫无人伦廉耻可言啊。这种人当皇上,天下人怎么服他?” “这大周怕是气数要尽了。这样的人当皇帝,岂能服众?大周百姓真的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这么个皇上,还要给他跪拜臣服,简直比吞了苍蝇还恶心。” “可不是么?还是咱们舒坦,郭旭可休想让我们臣服于他。我们落雁谷天不怕地不怕,皇帝老子也休想管。更别说是这样一个皇帝了。” “……” 众人议论纷纷起来。 第一一六八章 会议(续) 林觉静静的听着众人议论了一番,然后开口道:“诸位兄弟肃静!我知道你们听到此事之后的反应便会如此。诸位兄弟都是重情重义之人,自然无法接受郭旭之所为。不过,各位却也不要忘了,皇权争夺,不可以常理相度。郭旭之举虽然是禽兽不如,但他确实是已经坐上了皇位,而且有吕中天杨俊等人的拥戴,他很快便会坐稳位置。至于天下的百姓们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 众人默然无语。 林觉继续道:“朝中剧变,天下震动。每个人都在其中,其实都不可避免的受到影响。我个人便是个例子。我被迫离开京城,杀出重围回到山寨,便是因为我不能容忍郭旭以这种方式篡夺皇位。我不能容忍这样的人成为大周的主人。也许很多人兄弟认为,这件事跟山寨关系不大,我们反正是化外之人,不受朝廷管束。朝廷怎么闹腾,跟我们毫无关系。但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们,你们的想法是错误的。” “……各位兄弟,在说大事之前,我需要和诸位探讨另外一件事,那便是……诸位给自己的定位是什么,给我落雁谷大寨的定位是什么。我很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想这件事的。在你们心目中,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是绿林好汉?是山寨土匪?是勇士还是懦夫。是人生的失败者还是成功者。对山寨的未来呢?你们是觉得我落雁谷只是一座山寨,是一处庇护所,还是一处世外桃源?”林觉沉声发出一系列的询问。 众人满头雾水,不知军师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些人有些明白,但却也在云雾之中,不明白.军师具体的意图。 林觉看出来了,跟这些人其实不必绕弯子,自己绕的有些远了,他们理解不了。 “这么说吧,我问的直接简单些。诸位是想要当一辈子的山寨土匪,还是要做一番事业。我知道这么说你们心中肯定不满,因为我把诸位叫成山寨土匪,而诸位或许以为自己是英雄好汉。但诸位莫要忘了,在天下人眼中,我伏牛山落雁谷大寨便是一处土匪山寨,我们这些人都被成为土匪。说的更扎你们的心的话,我们这些人其实都是人生的失意者,是为主流社会所不容的另类。所以,我们才只能啸聚山林之间,过这样的日子。在别人眼中的认知,跟我们自己的定位是截然不同的。我想,如果诸位有家人朋友在山外,他们对你们的态度一定最为真实。” 林觉这番话确实扎心,众人从未听军师说过这么刺耳的话。倘若是旁人当着面说自己是土匪,他们怕是早就拔刀相向了。但说这话的是军师,那便也只能忍着了。况且军师的话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山中岁月虽然安逸,但是每个人的内心里其实都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这其实不是一条正常的路。 “今日,索性我把话说的更为难听些。你们中也许有人认为,这样的日子不受官府拘束,过得逍遥自在的很。但我告诉你们,你们其实一点也不自由。若论自由自在,你们连山外的一个普通百姓都不如。你们当中谁敢大摇大摆的离开伏牛山,大摇大摆的在大周各地走动?没有人能这么做。我们的自由只是在伏牛山中的自由。天下那么大,我们只能在伏牛山这片地方呆着。山中岁月安逸,这和井底之蛙并无分别。你们付出的努力也血汗,只是为了能在这一小片地方自由生活,这难道不可悲?” 林觉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之中。很多人听的浑身不自在,坐立不安。有的人脸色涨红,几乎便要发作了。因为林觉的话确实说到了他们的痛处。山寨虽大,但和外边的世界比太小了。这里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没有围墙和看守,但却又无形的力量约束着他们,让他们不敢离开这里半步。就算山寨没有军规和寨规约束,放任他们随意离开,他们却也不能离开这里。出了这落雁谷大寨,天下虽大,但却没他们的容身之处。官府会将他们追杀殆尽。 “真话难听,我知道诸位的感受,我也不是故意的要让你们难受。我之所以跟你们探讨这样一个问题,便是我要将我自己的感受分享给你们。我拿诸位当兄弟待,所以,我不希望诸位浑浑噩噩的过日子。我们可以自称英雄好汉,我们也确实都是些讲义气有血性讲仁义的好汉子。以我们的能力,我们确实可以一辈子守住伏牛山,过所谓的世外桃源的日子。但是,眼光放长远来看,当五十年后,一百年后,你们知道史书上会怎样记载我们这一群人么?最多是一句‘众匪啸聚伏牛山数十载,为朝廷之患’这样累死的话罢了。我们甚至连姓名都留不下。各位都清醒一点,我们只是被人称之为土匪罢了。我们可以不在乎这一切,但我们的子孙呢?他们将来难道也要如此?永远在伏牛山中过一生,永远被人称为土匪么?” “……诸位兄弟,我落雁谷大寨今日欣欣向荣,人人安居于此,这确实是诸位流血流汗换来的成果。我们从那么艰难的处境走过来,有了今日的局面,实属不易。但这还不够。这还远远不够。人生在世,倘若只是为了过安稳日子,吃一口饱饭,那也太小家子气了。我山寨如今的局面虽然欣荣,但其实只有山寨中这六七万人受益。我们的能力仅仅如此了么?你们适才有人说,大周百姓真是倒霉,摊上这么个禽兽不如的皇帝。既然你们这么想,为何我们不能改变这个现状。圣人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意思并不难懂。就像我们见到有百姓受苦,难道便该熟视无睹不成?郭冲这样的人当了皇帝,岂非天理不昭,黑白颠倒,世道沦丧?我们可以熟视无睹么?我们可以站在旁边看笑话么?我觉得,我们不能。落雁谷是一座山寨,但是,他绝不是这般只顾自己,不为天下人着想的山寨。我们的目标绝非苟安于此,而是要救赎世人于水火。天下无人去做,我们便去做。我们既然自称是英雄好汉,自称要替天行道,那便要行英雄好汉之举,不能当缩头乌龟。英雄,是胸怀天下之人,是达济苍生百姓之人。唯有这样的人,可称之为英雄。我们可以无视史书之言,却不能辜负我们这宝贵的一生。我们完全可以做更大的事情,绝不可辜负此生,营苟残喘。你们说,我的话对不对?” 大厅之中一片沉默,但这沉默之中,涌动着一股力量似乎要爆发。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思索激动和迷惘交织的神情,有的人握着拳头,有的人皱眉沉吟,有的面带微笑,有的神情紧张。军师今日这一番话,像是黑夜中的一道闪电,突然让很多事变的亮堂明白了许多,让他们中的一些人看到了黑夜中的一些东西。既然看到了,便不能假装没看到。军师的话有一种开启智慧的作用,让这些绝大多数平时根本不去考虑人生和将来,不去思索生命之义,不会去想身后之事的人猛然醒悟。 有时候,只需一句话,便可改变一切。 “军师,您有什么话便直说吧,兄弟们都跟着您和大寨主干就是了。其实军师不必跟我们说这么多道理,军师的话,咱们兄弟能不听么?”梁七起身拱手说道。 梁七的话代表了绝大多数人的心声。林觉其实也知道这一点,即便他不做任何的解释,他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而这些落雁军的兄弟们也会无条件的服从。但林觉希望这些人能从心底里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必须这么做。林觉不希望他们盲从,更希望他们能主动的去做,那样才能做好事情。被命令这么做,往往会产生很多问题。 “是啊,军师,大寨主,你们就直说吧。该怎么做,咱们兄弟丝毫不含糊。您跟我们说这么多大道理,我们也不太明白啊。”众人纷纷附和道。 林觉苦笑道:“我说了这么多,你们居然没弄明白?” 秦春草起身道:“你们这群榆木脑瓜子。军师说的话你们都听不懂么?军师的意思是,往大了说,要我们懂得国家大义,不要把自己置身于大周之外。也不要漠视百姓的疾苦。往小了说,要我们也为子孙后代着想,我们可以这么过一辈子,但我们的子孙辈不能也一辈子在山里当别人口中所言的‘土匪’。”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有人恍然大悟道。 林觉点头道:“还是秦寨主说的比我清楚,意思大致不差。” 梁七挑着大指道:“我家夫人就是冰雪聪明,要不我怎么拜服的五体投地呢?” 卢义打趣道:“你可不是拜服在秦寨主的冰雪聪明下,而是拜服在石榴裙下吧,哈哈哈。” 众人轰然大笑起来,林觉和高慕青也笑了起来,秦春草啐道:“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气氛缓和了许多,林觉认为时机到了。无论他们懂不懂,自己该说的,该解释的也都说了解释了。无论他们愿不愿意,要做的事是无人可阻挡的。 第一一六九章 夜听 “各位兄弟,那我便宣布几件事。这些都是我和大寨主商议过的。” 众人收起笑容,郑重倾听。 “第一件事,鉴于朝廷目前的局势,郭旭篡位夺权,弑父杀兄,做出禽兽之行。天下正义之事皆不能坐视不管。郭旭这样的人不能当大周皇帝,所以即日起,我落雁军将高举为先皇报仇,讨伐忤逆不道篡位之人的大旗,正式宣布讨伐逆贼。梁王郭冰和小王爷郭昆乃皇嗣正统。自古有兄终弟及之规,在先皇一脉被郭旭屠戮殆尽之后,我们当奉梁王一脉为主,登高一呼,讨逆伐贼。不日将举行誓师大会,发布讨逆檄文,告知天下,广招各路义士,积极壮大兵马。” 众人沉默半晌,高慕青沉声喝道:“怎么,你们有意见?” 梁七等起身抱拳,齐声道:“遵命!” 林觉点头,继续道:“第二件事,我落雁谷大寨将不再以‘大寨’之名相称。伏牛山称为伏牛县,我落雁军名号依旧不变。本伏牛县辖下落雁镇,黑风镇,石人山镇,桃源镇。各分寨改为镇名。各分寨寨主改为镇守。伏牛县的首任县令嘛。自然是咱们的大寨主了。待誓师大会之后,王爷和小王爷将正式任命此职。高大寨主将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县令。” 众人哈哈笑道:“好好,咱们不是也都有官职了么?好的很。” 高慕青红着脸道:“这件事你怎么没说?伏牛山改为伏牛县,县令理当你当才是。我怎么当县令?没得教人笑话。” 林觉笑道:“为何不可?谁说女子不能当官?咱们可不管那些破规矩。” 高慕青还待再说,林觉已经开始宣布第三件事了。 “第三件事,即日起,落雁军将进行一次大整编。王府卫士以及我带来的兄弟都将编入落雁军之中。原有编制全部打散,重新组建马军营,步军营,火器营,器械营,以及后勤营五军。这也意味着,我们将成为正式的军队。除了名号不变之外,各位的脑子都要变一变。改编完成之后,诸位不再有什么寨主头目之称呼,将统一授予军级职位,将统一享受俸禄待遇。原有军纪将酌情增减条款,我会完成这件事。各位兄弟,今后你们便不再以寨主头目相称,取而代之是正式官职。” “嘿,好啊好啊,终于,咱们也能当指挥使,当将军校尉了。哈哈哈。”众人纷纷笑道。 “第四件事,即日起,所有人将进入紧急动员状态之中。所有人都必须明白一件事,一旦高举大旗,便和朝廷正式宣战,所有人都必须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所以,在紧急状态之中,所有人行为都要受到规范。以前或许有些松垮作风,希望诸位收敛些。一旦触碰条令,那是不会姑息的。” 众人纷纷点头道:“这也是应该的,既要跟朝廷干起来,就必须要有个干起来的样子。” 林觉点头道:“目前就是这几件事,诸位兄弟斟酌一番,三天时间内,倘有不同的想法,都可以来找我谈。来者不拒,也不会怪你们多言。但倘若你们此刻不说,事后却怪话闲言,那我是不依的。三天期限,过时不候。” 众人纷纷叫道:“军师决定便是,我等没有意见,全凭军师定夺。” 林觉笑道:“话虽如此,但还是照规矩办,免得事后有人说话。咱们兄弟之间有一说一,不必绕圈子。你们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也知道你们是怎样的人,所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话说当面最好。” 众人纷纷点头。当下众人又议论了一番,天色擦黑时,方才各自散去。 …… 其后数日,林觉变得异常忙碌。这种忙碌甚至比在朝廷中做事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白日里,前来找林觉询问讨论举旗讨逆以及山寨变革的各种事务的人络绎不绝。这些人多为绿林出身,见识并不高,往往有些事要解释半天,吐沫都要说干了,他还似懂非懂。不过林觉保持了绝对的耐心,笑眯眯的跟他们边喝茶边解释,回答他们幼稚的提问,直到说的他们口服心服,满意而归。 林觉其实根本不必这么做,就算不必解释,林觉要做的事情也没人能拦得住。周围人也劝林觉不必如此费劲的跟那些一根筋的兄弟们解释太多。但林觉认为,既然要公开跟朝廷斗,举起讨伐郭旭的大旗,那便意味进入一种新的斗争阶段。 盘踞在伏牛山中当山匪是一回事,意图造反,将郭旭赶下皇帝宝座那是另外一回事。前者是小打小闹,朝廷或可容忍,只当是疥癣之疾。后者,则是心腹大患了。就像当年,桃花岛上的海东青倘若不是心怀造反之念,只是在海岛上当他的土匪的话,那么也不至于招致无数次的围剿,也不至于严正肃甚至愿意冒险接受自己献上的那个极为冒险的计策也要剿灭海匪。说白了,啸聚绿林并不让朝廷觉得有什么危险,大不了治安差一些罢了。但要夺取政权,那便是关乎江山社稷之事了,那是绝不可能容忍的。 林觉之所以不厌其烦的解释来解释去,便是不希望落雁军内部有疑惑。既然要进入险峻的不死不休的各为其主的对战状态,首要之务是保证内部的铁板一块,不能有任何的动摇和疑惑。朝廷兵马实力比落雁谷大了不知多少倍,当大旗举起之时,朝廷必不会坐视。大军压境之时,在那种压力之下,如果人心不能齐,疑惑不能解,便会很快陷入内乱之中。林觉便是要杜绝这种可能。 白天里有白天里的事,晚上有晚上的事。关于山寨的变革,落雁军的改制合并,以及各种相关配套的规制,林觉必须重新拟定和撰写。当初制定的各种规制为蓝本,此刻要进行升级。各种条款的细节,考虑的要周全全面而且要符合实际,不能假大空。这几乎像是当初林觉在条例司中所做的那样,殚精竭虑,彻夜不眠。 在夜深人静之时,林觉总是会偶尔想起在条例司中的那段熬夜的日子。那时候,方先生和严大人还活着,身边还有个杜微渐陪着。倘若杜微渐活着,能跟自己来到落雁谷,那么此刻他必是自己的得力帮手。在这些事情上,他是绝对胜任的。但现在,自己能用的只有杨秀。杨秀虽然也才学出众,但在这方面跟杜微渐比起来还差了些。不过有杨秀在,林觉的工作量少了许多。杨秀的见解也给了林觉很多的启发。 林家众妻妾知道林觉在做大事,她们也都知道有大事要发生,这些事她们也管不了,帮不上。所以,她们能做的便是关心林觉的身体。半夜里,总有夜宵送到案头,茶水点心不断。林觉和杨秀商谈撰写的间隙,总是能得到妥协的照顾。 第三天夜里,厚厚一摞稿子基本成型,林觉也熬得眼睛通红,神情疲惫。 杨秀笑道:“林兄去外边走走,剩下的誊写整理之事我来做便是,林兄去舒缓舒缓。” 林觉点头拱手道:“那便有劳了。” 林觉确实觉得疲惫的很,但又不能睡去,必须要等杨秀做好誊写整理之事,明日便要颁布实施。而且自己还有一片檄文要写,明日誓师大会上要宣读,并且派人出山张贴至大周的角角落落。出来缓一缓,更助于一会写这篇檄文。 从书房小道出来,林觉一个人沿着碎石小道往前方庭院之中行去。七月下旬,正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即便是在伏牛山落雁谷中,白天的气温也是热的让人难以忍受。但毕竟在山里,宅邸又在水库和绿柳之侧,此刻却夜凉如水,舒爽怡人。 东侧的落雁谷东峰黑乎乎的矗立在天地之间。斜坡上,夜风吹过,松涛阵阵,宛如惊雷一般。空气中一阵阵温热的气息袭来,那是白日里水库中的水吸收了大量的热量,此刻正在缓慢的释放。林觉站在空旷的院子里,仰望天空中的繁星点点,思想自己此刻身处的这个世界,自己所经历的不可思议的一切,不禁有些身在梦中之感。 就在林觉静静的站在那里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时候,前方树木小径之中有几人提着灯笼缓缓走来。边走边小声的说着话。林觉听出了那是孙大勇带着十几名护院在巡夜。自搬入这里之后,孙大勇便自觉的再一次担任了宅邸护卫之事。其实在落雁谷中,已经无需昼夜巡逻护卫,但孙大勇坚持这么做。 林觉本想上前去打招呼,但却被他们说话的内容所吸引。于是站立不动,凝神细听。 “孙大哥,兄弟有些想不通最近的事情。不仅是我,兄弟们都有些想不通。”有人低声说道。听到此人的声音,林觉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精干的青年的形象。这是林家保安队中的一名小队长,性子直爽,武功高强,名字叫郑源。 第一一七零章 芥蒂 孙大勇的声音传来:“郑老弟,有什么事想不通的?是不是来到这山寨里觉得有些不适应啊。我觉得这里挺好的。起码比京城好。” “孙大哥,我不是说这个。我们这些人到哪里不能栖身?林公子对我们也极好,那我们当兄弟待,慢说跟他来这里,便是去荒山大漠,那也没话说。我们不是都发过誓一辈子跟随林公子么?岂会嫌弃落雁谷?我是说这几天的事情。山寨上下传的沸沸扬扬的事情。” “郑老弟,我平日怎么跟你们说的?咱们不要参与那些谣言散布,不要去关注这些事情。一切有林大人决断,我们的职责是护卫林大人安全。你怎么就喜欢听一些小道消息?”孙大勇嗔责道。 “不是啊,兄弟不是喜欢听这些闲话,而是这一次的事情,我是真的想不通啊。”郑源道。 “来来来,你说说,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免得你这几天耷拉着脸,跟别人欠你几百两银子似的。说来听听,我若能给你解释清楚便解释清楚,我解决不了,咱们找林大人去问,他必会让你释怀。”孙大勇道。 郑源道:“那我可说了哈,反正这大半夜的山里,也没人听到。孙大哥,兄弟我想不通的是林公子的作法。山寨上下都在说,林公子要奉王爷小王爷为主,要举旗而反,讨伐郭旭这篡位的逆贼,这消息当不假吧。” 孙大勇沉吟片刻,低声道:“我不想瞒你,这倒不是流言,而是真的。那日你没有参与聚义厅之会,林大人当着大大小小七八十名落雁谷头目和沈统领马大人的面说了这件事。林大人这几日忙碌的很,正是在准备此事。怎么?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想不通的?难道你以为我们不该举旗而反,不该讨伐郭旭那禽兽不如之人?” 郑源道:“当然不是,我是说……林公子为何要推举王爷父子为主呢?这山寨都是公子苦心经营的,所有人都听命于林公子,林公子只要一扯旗,所有人都会跟着他干。而王爷和小王爷……如今算什么?干什么要推举他们出来?我们兄弟私底下都说,干脆林公子自己造反得了,将来也弄个皇上当当,干什么还要给他人做嫁衣?就算王爷是公子的岳父,林公子将他们从虎口里救出来,这已然是天大的恩德了。还要奉他们为主?实在想不通。” 林觉听了郑源这话,身上冒了一层汗。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这样的话了。事实上,这几日有很多人都跟自己说了同样的话。包括马兵梁七卢义等人,都找过自己聊过此事。梁七更是直白,他昨日来时甚至带来了几十名落雁军首领一起签名的请愿书,要林觉自立为王,招兵买马夺取大周江山。说他们只给军师和大寨主卖命,可不会为什么梁王小王爷他们卖命。 林觉当时便解释了半天,说的口干舌燥的,梁七最终还是讪讪而归,看得出,他心中还是没被说服的。既然他们这么想,王爷和小王爷肯定也会听到这些说法,这正是林觉所担心的。一旦王爷和小王爷猜忌自己,那岂非事未起自己便内部乱了,那还能成得了什么事? “你这话,倒也不无道理。说实话,我心里也是有些疙瘩的。但我想,林大人必是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们只需遵循他的命令,按照他的安排行事便是。你我想不通,也许是我们没看明白。你我的见识跟林大人比起来那是天壤之别,切莫随意揣度其中曲直,免生枝节。” 孙大勇的回答让林觉身为欣慰。孙大勇是个明白人,他心里有疑问,但他并不来问,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对自己有信心,所以不必问。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值得信赖的人。 林觉本想上前去跟他们解释一番,但迈出了半步,却又停下了脚步。该去解释清楚的对象其实不是自己这些手下人,而是郭冰和郭昆父子。从目前的局面来看,持有这种想法的人很多,也有很多猜测。如果不去跟梁王父子解释清楚,也许眼下无事,但今后必生嫌隙和猜忌。 东首大宅之中,林觉夜半三更的到来让沈昙等卫士甚是惊讶。 “林兄弟这么晚怎么来了?还不歇息么?”沈昙忙问道。 “王爷睡了么?我想见王爷。倘若王爷睡了,也请去通禀一声,就说林觉有事跟王爷商谈。”林觉道。 沈昙愣了愣,觉得有些蹊跷。不过他也不是多嘴多舌之人,也不多问,亲自去内宅通禀。不久后回来告诉林觉说,王爷和小王爷都没睡。王爷和王妃正在小王爷塌前说话。 林觉点头,今天晚上,王爷和小王爷睡不着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明日便要宣布大事了,他父子必是要长谈一番的。这正好,王爷和小王爷都没睡,那便可以和他们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了。 进了东院后进,郭昆的居处在西首一座小院里。门廊下亮着灯,林觉看到郭冰站在廊下,似乎在等待自己。这可是林觉自从认识郭冰以来,第一次享受郭冰站在门前迎候的待遇。 “林觉见过岳父大人!”林觉远远拱手,从小道上走向廊下。 郭冰笑着还礼道:“来啦,这大半夜的你也没睡啊。听说你最近熬夜做事,通宵达旦。可要注意身子呢。” 林觉笑道:“时间紧迫,我也没法子。倒是岳父大人这么晚还没睡,小婿倒是觉得意外。若我没有记错的话,王爷是习惯早睡的。” 郭冰一笑道:“是啊,可是时过境迁,今时不同往日了,有些习惯也不得不改改了。这里不是杭州不是京城,而是伏牛山落雁谷啊。正所谓入乡随俗,一入这山中,很多事都不能跟以前一样了。” 林觉听出他话语中的凄凉之意和弦外之音,只笑了笑道:“兄长还没睡么?他的伤势需要静养,该早睡才是,我去瞧瞧他。” 郭冰点头,翁婿二人进到屋子里,进了东厢房中。王妃和张氏坐在塌前跟小王爷郭昆说着什么,见林觉进来,两人都站起身来。 “见过岳母大人,见过嫂嫂。”林觉给两人行礼。王妃和张氏也敛裾行礼。 王妃笑道:“林觉有心了,这么晚还来探望昆儿,我真是感动的很。哎,多亏有你操持一切,否则,我们现在还不知落到何种田地。老身真是感激的很。” 林觉忙道:“岳母大人千万莫说这样的话,一家人这么说话便见外了。” 王妃叹息点头,郭昆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张氏在他身后塞了靠枕。郭昆脸色依旧苍白,身子依旧虚弱,但早已神智清醒,气色好转了。他正在迅速的康复之中,以他的身体素质,这伤势一两个月内必然康复的跟以前一样。 “兄长莫动,可莫要挣裂了伤口,还是躺下的好。”林觉忙上前道。 郭昆笑道:“不打紧,死不了。妹夫,多谢你了,如此费心。我这条命可说是你给的。这次能活着逃出来,若不是你,当真后果难以设想。适才我和爹娘还说这件事呢。哎,我无能,不能保护爹娘周全,全靠你了。” 林觉笑道:“见怪的话不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兄长好好的养伤,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后必是否极泰来的。” 郭昆微笑点头:“借你吉言,我也希望如此。” 王妃站在一旁,见郭冰给她使眼色,明白他们有事要商议,于是笑道:“你们爷仨说话,我可撑不住了,得回去歇息了。我走了。” 林觉忙行礼道:“岳母大人早些歇息,已然三更过了,身子要紧。” 王妃行了一礼,径自离去。张氏也甚是乖巧,不待郭冰父子发话,便自己主动道:“我去烧茶。”说罢也快步出去。 屋子里静了下来,三人一下子陷入了沉默之中,似乎找不到话题可说,显得有些尴尬。这种尴尬也让林觉意识到,有些事情似乎正在阻碍三人之间的交流。自己此刻赶来是对的,这些东西必须挑明,说清楚,不能发酵。 “岳父大人,兄长。明日上午便要举行誓师大会,发布讨伐郭旭的檄文了。岳父大人和兄长都准备好了么?明日你们要当众讲话,鼓舞士气的。”林觉沉声开口道。 郭冰顿了顿,沉声道:“明日本王便不参与了吧,本王去水坝钓鱼去。昆儿身子不便,也不必去了。万事有你,你去便是。那些人也听你的话。” 林觉皱眉看了郭冰一眼,轻声道:“岳父大人是不是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了?这样的大事,你们怎么能不参加?落雁军要奉王爷和小王爷为主,高举讨逆大旗。二位不参加,那算什么?” 郭冰沉默不答。郭昆开口道:“林觉,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些事我们心里也明白。如今我梁王府早已不是当初的梁王府,我们托庇于这山寨保存性命。落雁军也是你的人马,他们也只听你的号令。所以……其实明日的誓师大会……我们参不参加都不打紧。你代为发布檄文便是。” 第一一七一章 烂泥不上墙 (谢:豆沙包搭绿豆、平安他大爷、moshaocong、神奇的金甲虫、书友35650560、书友46867540、可乐加点冰、温柔的文乐等兄弟的赏,谢:小花斑猫咪、牧笛狼烟、bobby75222、书友41372885等兄弟的票。) 林觉正色道:“看来我今晚是来对了,岳父和兄长看来心里有些想法了。岳父大人,兄长,有些事咱们大可说个清楚明白些,免得生出嫌隙来。咱们来落雁谷,这不是我处心积虑,而是形势所迫。倘有别的去处,我也不会来落雁谷中。不错,这山寨是我一手缔造,但你们大可不必以为是寄居于此。你们也看到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会认为自己是寄居于此的,他们都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主人,建设他,保卫他。倘若没有这种心境,这座山寨早就在其他山寨和外边的官兵的围剿下灭亡了。所以,岳父和兄长要把这里当成家才成,而不要把自己当成客人。要融入其中,方可真正成为落雁谷的一员。” 郭冰皱眉道:“本王本就不是落雁谷的一员,如何融入?你说的那些本王做不到。” 林觉皱眉道:“岳父大人,你自己也说了,时过境迁,天下大变了。岳父大人应该明白,咱们现在没有选择。我知道,此刻你们心境难以调整,毕竟落差甚大。但人不能老是活在过去,总得一切往前看。以前种种,皆已经过去,也不可改变。我们所能期待的便是明天。当明天来临,谁能知道谁能笑到最后。” 郭冰不说话,郭昆点头道:“妹夫,你说的是。父王,林觉说的对啊,咱们不能像以前那样了,得接受现实。” 郭冰冷声喝道:“我看你是这次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吓破了胆子了。我们是大周皇族,怎么可能融入这样的地方?我们这是不得已而为之,身子在这里,但心却不能在,明白么?” 郭昆愕然无语。林觉紧皱眉头,心中叹息。郭冰太冥顽不化了,到现在,他还不肯接受现实,这也难怪他心有不平。不是落雁谷不接受他,而是他的内心不肯接受落雁谷罢了。 林觉不想引起争论,现在不是时候。 “岳父大人,你的心情小婿理解。这里的每一个人其实也并不是心甘情愿呆在这样的山里。山寨中的绝大多数人也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这里边有读书人,有当过官的,有经商的商贾,也有当过兵的,更多的都是大周各地的普通人。三教九流各色人等聚集于此,那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能有尊严的活着。还不是为了能有一片栖身之所么?朝廷剧变,王爷心中愤怒,来到这里,心中有落差,这是难免的,也是可以理解的。小婿何尝不是?我所拥有的一切何尝不也是一夜之间失去了?那又如何?失去了的东西,再夺回来便是了。岳父大人和小王爷身为大周皇族,理应为死去的皇上报仇,理应为大周社稷江山的安危着想。岂能容杀兄弑父的禽兽占据皇位?岂能容宵小奸佞把持朝政?颓废是不成的。三国时曹操说过‘满朝公卿,今日哭明日哭,不知能哭死董卓否?’,曹操虽是奸雄,但这句话却是至理也。你不去赶走他们,他们难道会自己走不成?所以,那日我才跟岳父和兄长商议,举起讨伐大旗,公布事情真相,招兵买马,夺回一切。王爷难道不想夺回一切么?” 郭冰沉声道:“笑话,本王当然想讨伐郭旭这贼子,本王的态度早已明了。只不过……只不过……有些事本王还没想好。” 林觉笑道:“岳父大人不肯明言,小婿便替你明说好了。岳父大人是不是认为,如今这山寨之兵,寨中之人都是小婿的人,所以你不放心。你担心小婿是拿你和小王爷当幌子,扯虎皮当大旗,为自己谋求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是么?” 郭冰父子都愣住了,郭冰咂嘴道:“本王可没这么想。” 郭昆叫道:“林觉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从未那么想过。” 林觉微笑道:“想了也没什么,这是人之常情。兄长或许是真的没想,岳父大人却可能想过千遍万遍了。没什么,说破无毒,事情憋在心里反而不好。我都敢直面此事,岳父大人又何必掩饰?” 郭冰咬咬牙叫道:“不是本王愿意多想,而是事实如此。你说讨伐郭旭,人是你的人,兵是你的兵,将来我父子岂非在你控制之中。万一将来我们打回京城,杀了郭旭,谁来当皇上?到时候我们父子的性命还不在你掌握之中,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我们拿什么约束你?到时候你要当皇帝,我们岂非也得向你称臣。” 郭昆大惊道:“父王,你怎么说这种话?” 郭冰喝道:“你懂什么?闭嘴!” 郭昆涨红了脸不知所措。 林觉叹息一声缓缓道:“王爷果真是这么想的,这世上多少事便是因为这种猜忌而最终无疾而终的。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岳父大人居然还是这么看我的。这么多年来,我林觉是怎样一个人,您似乎还没看清楚。” 郭冰叫道:“不是我要这么想,而是我不得不这么想。人都是会变的,现在你可能不会这么想,但将来呢?那可是大周皇帝的宝座,你敢说你不动心?兵马都是你的,一切在你掌控之中,你肯熟视无睹?” 林觉冷声道:“岳父大人想的可真远,您也不想一想,就凭我们落雁谷这么点人手,能到那一天么?我之所以希望举起大旗来,便是表明我们的态度,让天下人知道事情的真相。距离您所言的什么皇位,还有十万八千里呢。王爷倒是先想到了那时候的事情了。真是未雨绸缪啊。” 郭冰叫道:“成与不成是一回事,倘若成了,这些事难道不该说清楚么?” 林觉呵呵笑道:“那好,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肯信?要不我将落雁军交于小王爷手中,我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如何?” 郭昆叫道:“不可,林觉,你这是要我的命,我没那个本事,他们更不会服我。况且,这是忘恩负义,我郭昆不能做这样的事。” 郭冰沉声道:“林觉,你也不必那这种根本不可能的条件来吓唬我。你若真心,便立下字据,将来无论何时都不会篡夺皇位。届时你若敢这么做,我们也好将字据公之于众,让世人评说。” 林觉大怒,冷笑道:“岳父大人,这个字据我是不会立的,你休想让我这么做。” 郭冰摊手冷笑道:“瞧瞧,这便露陷了吧。” 林觉大笑道:“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拿落雁军兄弟的性命为你们父子将来的社稷拼命,你倒来说我别有用心。既如此,一拍两散,我也不操这个心了。王爷爱怎样便怎样,明日誓师大会取消。我这落雁谷自保有余,我一辈子不出这里,照样活得滋润。什么大周江山社稷,跟我有个狗屁关系,谁爱得谁得,宝座谁爱坐谁坐,我可不管不着。说句老实话,若不是您是我的岳父,是采薇的爹爹,我可跟你一点也不客气。王爷能成事,当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这么多年来,你做成了什么事。不是林觉贬损你,你一事无成,只懂得耍心机窝里斗。既无容人之量,也无识人之明。” 郭冰大怒道:“那么你告诉我,你助我父子骑兵讨伐郭旭,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天下没有白吃的饭,你要借我父子名头招兵买马,难道不是有目的么?” 林觉大声道:“目的?我有!我当然有目的。否则我怎肯做这件事。下了这个决定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和朝廷正式宣战,意味着我山寨无数大好男儿要洒下热血,献出性命。你以为我愿意么?对王爷而言,起兵是为了夺天下。对我而言,却另有目的。我可以告诉你,往大了说,我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黎民百姓。郭旭这样的人当皇帝,大周百姓一定会遭受苦难。他不配,他也当不好这个皇帝。为了大周社稷,百姓大义,我必须要站出来。” 郭冰冷笑着嗤之以鼻,这理由实在冠冕,他认为是假的。 林觉继续道:“……往小了说,我是为了报仇。我要为方先生和严大人他们报仇。他们死后,我列了一份死亡名单,上面的人都要死。现在上面的人死的七七八八了,但还有三个人没死。郭旭,吕中天和杨俊,他们是我那名单上的重磅人物,他们一日不死,方先生他们便一日不得瞑目。我也还是为了绿舞而复仇,郭旭杀了皇上和容妃,那便是杀了绿舞的亲生父母。我答应过绿舞,要为他复仇的,我一定要做到。我本不是什么君子,我就是个睚眦必报之人,我身边的人受到伤害,我是一定要找回场子的。所以,我不会放过他们。你一定要问这事对我个人有什么好处的话,那也很明显。倘若你梁王一脉能够登上皇位,对我而言当然有莫大的好处,我是一定会得到高官厚禄的,这对我个人来说,当然是有极大的好处。倘若你再想细问下去,我还可以告诉你我的心里话。我不想被人称为土匪,也不想我的兄弟们被人称为土匪,更不想将来,我的战儿也被人称为土匪,不想我山寨兄弟的儿孙后代被人称为土匪。所以我们必须起兵,既是为了大事,也可就此洗白土匪身份,为子孙后代一搏。我这么说,不知道岳父大人还肯不肯相信呢?不过不信也没什么,因为我已经决定了,我放弃这件事,就在这山里当一辈子缩头乌龟也未尝不可。报仇的事我自会找机会的。所以王爷也不用纠结了,我不干了!” 林觉说罢,起身拱手,快步而出。郭昆连连叫他留步,林觉却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里,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一一七二章 歉意 夜沉如水,林觉坐在案前对着烛火沉思。案上一片讨伐郭旭的檄文写了一半,林觉正在斟酌措辞。 按理说,既然林觉说了要撂挑子了,便无写这檄文的必要了。然而林觉回来后还是开始撰写檄文。那是因为林觉心里明白,自己撂不下这挑子。 郭冰的猜疑其实情有可原,林觉知道,跟郭冰这种人,越是解释,他便越是狐疑。所以,索性重锤敲下,让郭冰自己去反省。林觉估计,郭冰或者郭昆是一定会来表达歉意的。因为,这起兵讨伐郭旭之事对他们而言是唯一的一条道路。自己越是尊重,越是纵容,郭冰便越是骄纵无礼,如果任由其发展下去,将来会很难办。 虽然郭冰嘴上说了,他从此要隐居山中,钓鱼为乐不理世事,但他的心里却并不是这么想的。郭冰不愧和郭冲是同胞兄弟,有时候那种嘴不对心的状态极为相似,那种心思太多,猜忌过甚的毛病,这兄弟两都有。 林觉之所以爆发,其实带着演戏的成分。林觉要利用这一次的机会,让郭冰从此不要再有干涉事务的想法。他要将郭冰排除在外,这是他这几天来一直思考的问题。郭昆虽然愚钝,脾气也暴躁的很,但是他起码不会和他的父王一样心思太多,也更容易沟通些。林觉需要的是郭昆,而非郭冰。排除郭冰之后,事情会好办的多。 书房之外,松涛隐隐可闻,犹若风雷之声。夜风吹过,烛火摇弋,照得林觉坚毅的面庞忽明忽暗。林觉沉思片刻,提笔蘸墨,奋笔疾书,斟酌删减,直到天明。 清晨时分,林觉正在后宅跟众女围坐一起吃早饭。彻夜未眠,林觉的眼眶有些发黑,绿舞心疼的看着他,默默的给他碗里加了一个荷包蛋。 小郡主不知何故不在这里,林觉以为她陪着林战还在酣睡,也没有过问。但一口荷包蛋尚在口中没有咀嚼下咽的时候,郭采薇的身影出现了厅门前。 众女忙放下碗筷起身,郭采薇是林家大妇,众女这点规矩还是有的。 “郡主姐姐,快来吃饭,我给你留了两只荷包蛋。适才我去你院中叫你,你却没在。夫君说饿了,便先吃了。”绿舞忙招呼道。 小郡主的脸色有些凝重,只看了绿舞一眼,便缓缓来到林觉面前。林觉看着她笑道:“刚起来么?战儿呢?” 小郡主却噗通跪在了林觉面前。众人惊愕不已,错愕相对。林觉也有些惊讶,忙问道:“怎么了?跪下作甚?快起来。” 小郡主垂首道:“夫君,我爹爹出言不谨慎,让夫君生气了。我是他的女儿,父有过,身为他的女儿自然要承担。采薇代爹爹向夫君道歉,请夫君原谅。” 众女不知内情,都惊讶发愣。林觉却立刻明白了过来。想必是郭冰父子不好意思来当面求自己,拉不下这张脸来,所以一大早请了郭采薇来当说客了。虽然说,这也是郭冰服软的表现,但林觉要的不是郭采薇的道歉,而是郭冰的承诺。 “这不关你的事,你掺和进来作甚?”林觉皱眉道。 郭采薇仰头道:“夫君,我知道父王说话不中听,他居然猜忌夫君,枉费夫君为大事操心,着实让人气恼。适才我去了东院,爹爹其实已经后悔了。我哥哥本要亲自前来的,但我担心他的身子。夫君,你大人大量,不要介怀。此刻正是共患难之时,当需上下一心团结一致,是也不是?” 林觉沉声道:“这话你跟王爷说去,不是我不懂这个道理,是王爷不懂。刚刚脱离危险,便已经开始窝里斗,猜忌我了。我还能为大事谋划什么?真真叫人心寒。你也不用求我,这事儿跟你也没关系,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道歉。我不去谋事倒也清静,我还想过几天清静日子呢。” 郭采薇叹息道:“采薇知道不该说这件事,我绝非偏向爹爹,知父莫若女,我自然知道此事是爹爹的不对。但是……我总是爹爹的女儿啊,即便爹爹不找我来说,我知道此事,也不能无动于衷啊。夫君和爹爹生出嫌隙,采薇……采薇心中难道不难受么?” 林觉叹了口气,伸手拉起郭采薇来,沉声道:“我知道你左右为难,你放心,我可不会跟你爹爹翻脸,毕竟他是王爷,也是长辈。但这件事不是小事,倘若不解决此事,将来也许反而酿成大祸。我不想为人拼命,背后却被自己人捅刀子中伤猜忌。你想居中调停也不是不可以。你去告诉你爹爹,他只要答应从此不再干涉大事,我便可以继续为大事谋划。从现在起,我只跟兄长谋划大事,王爷自去钓鱼安闲。倘若他试图干涉任何一件事,或者是在你哥哥面前说些什么话,影响你哥哥的决定。那么,我将再也不会吃力不讨好的为你郭家之事做任何之事。还有,你去告诉你爹爹,我并非一定需要以王爷父子为旗,莫忘了,绿舞是皇上之女,我要是想做什么,完全可以以公主之名竖旗起兵。公主为皇上和容妃报仇,这个理由已然足够了。你去告诉你爹爹,他其实没那么重要。” 郭采薇脸上发白,心中难受之极。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夫君的话说的着实不轻。虽然说的是自己的父兄,但自己显然也没有颜面。郭采薇心中对他这个爹爹真的是无奈的很,王府已然到了这步田地了,他居然还对夫君猜忌,也难怪夫君会心中不平。这事儿做的着实不地道。 郭采薇也同时感到了危机感,爹爹这么一闹,也影响自己在林家的地位。虽然夫君不是薄情之人,但自己倘若掺杂不清,分不清好坏,站在爹爹那一头的话,那夫君心中定对自己有看法。今时不同往日,若要论身份,自己这个郡主可是落魄王府的郡主。要知道,林觉身边可是还有一位先皇之女,堂堂公主的。按理说,这正室之位是绿舞才是。自己可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了。 “夫君说的是,我这便去跟爹爹说清楚。夫君待我父兄赤诚,岂容他们胡乱猜忌?若他们执迷不悟,我也是不答应的。”郭采薇轻声说道,转身往外走去。 “姐姐,我陪你去吧。”绿舞上前挽着郭采薇的手道。郭采薇心中一阵温暖。绿舞单纯可爱,性子纯良。她是看着自己难为,所以想陪自己前去。这份心意是真的,但郭采薇是内心坚强之人,她要为林家后宅的表率,便不能表现出软弱和无助。 “谢谢你了,但我去便成了。放心吧,我没事。”郭采薇微笑点头,拿开绿舞的手,转身而去。 待郭采薇走后,众人忙问缘由。林觉摆手道:“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不必担心。吃了饭都去准备准备。今日是我落雁谷的大日子,也是天下的大日子,莫要惹人笑话,都打扮的好看些。” 吃了早饭,绿舞和方浣秋正给林觉伺候更衣梳理发髻的时候,郭采薇回来了,身后居然跟着脸色憔悴的小王爷郭昆。 林觉忙道:“兄长怎么来了?” 郭昆道:“我是替父王来道歉了。父王昨晚实在过分了,我和父王谈了一夜,父王也有所醒悟。林觉,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计较此事便是。父王……哎,这都是郭旭率终提哦按那般贼子闹得。倘若不是他,父王怎么会如此猜忌?毕竟是前车之鉴,父王跟我说,他是受那件事影响,所以多余担心了些。” 林觉点头道:“既然兄长说话,我岂会不给兄长面子。但王爷的想法根深蒂固,我担心以后还会生出枝节,我可是受不得气的人。所以,我希望以后王爷不用参与大事,我本就是要奉你为主的。今后的事,必是要你出面,王爷老了,让他老人家养养老吧。” 郭昆点头道:“我明白。父王适才也答应了,举旗讨伐之事他不再过问。父王说,一切由我出面,有什么事也要我跟你商议而决。不必再问他了。父王能做出这样的表态已经很不容易了,林觉,你便不要心中有芥蒂了。” 林觉笑道:“我可没有什么芥蒂,是岳父大人心中有芥蒂罢了。为了避免伤感情和气,要么他退出,要么我退出,只能如此了。再说了,你和王爷都是郭氏皇族,我也只能奉你们其中之一为主,王爷不参与也是对的,因为未来是你的。王爷总不能跟你争吧。说来说去,还不是你们父子之间的事情。” 郭昆点头,林觉的话是对了,说到底,还不是他们自己父子的事情。遵父王为主,那自己便只能靠后。说到底,林觉还不是为了自己争取到了到台前的机会。从此之后,自己便将摆脱父王的阴影了。林觉这么做,实际上是对自己有好处的。 “这下好了,事情总算是解决了。哥哥,不是妹子多嘴。咱们若是连夫君都信不过,那也太让人心寒了。夫君为我们做了这么多,爹爹可真是的。不说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今后,哥哥你跟夫君要坦陈相见,决不能有什么猜忌。夫君是堂堂正正的君子,绝不会做出什么有悖伦常世道之事的。你们要是再闹出事来,也不要来找我了,我是绝对会站在夫君一边的。”小郡主在旁沉声道。 郭昆笑道:“妹子放心,我不是爹爹,我对林觉可没有什么看法。今后我全听他的便是。” 小郡主点头道:“这还差不多。” 林觉松了口气,郭昆言语诚挚,他本也不是作伪之人。近年来,他已经在林觉的印象里改观了不少。虽然依旧有些莽撞自负,但是已经成熟了很多。假以时日,必更加的稳重练达。这一点,活了五十多年的郭冰却没能做到,一辈子也没变的成熟起来。 “妹夫,那今日这誓师大会还开不开了?这都辰时了。”郭昆问出了心中最关心的问题。 “开啊,怎么不开?这等大事是含糊的么?你们即刻做好准备,一会坐马车去山寨。我去找慕青,看看准备的怎么样了。”林觉说道。 第一一七三 誓师 (二合一) 朝阳初升,光线穿过浓密的树林晨雾照在林间大校场上,一条条光线像是一条条乳白色的浮动的飘带,氤氲散射,恍如薄纱。 大校场上旌旗招展,人声鼎沸。 整个落雁谷大寨的军民正络绎不绝的抵达于此。几处分寨的人虽然没有到来,但是光是落雁谷主寨一处,军民人数便已达六万之多,密密匝匝的汇聚在大校场上。 全体落雁军士兵已经整整齐齐的列队在校场的高台前,虽然他们衣衫不一,有的盔甲整齐,有的只有一两件盔甲,甚至有的只穿着布衣。但是他们一个个胸膛挺起,腰背笔直,器宇轩昂。他们脸上和身上裸露出来的皮肤都是黝黑色和健康的古铜色,脸上线条硬朗,眼神坚毅。在艰苦的训练之中和无数次出生入死的战斗中,这些人已经是一只让人畏惧的军队,绝非寻常绿林兵马所能比拟。 当所有人都抵达校场之后,每个人的目光都看着高台之上,那里,目前还是空荡荡的,只有十几名兵士站在台侧,有人在搬着椅子桌子等物。但不久后,那里将是山寨中的首脑人物宣布大事的地方。具体什么大事,很多人已有耳闻。山寨之中这几日已经有了很多传言,人们在翘首期盼着这些留言的证实。 辰时过半,伴随着激昂的鼓点。校场东侧,一大群人缓步而来。为首的两人,一人身着金色盔甲,浑身上下金光闪闪。虽然脚步有些虚浮,但神情严肃,眼神坚毅。很多人都知道那是谁,那正是梁王府的小王爷郭昆。虽然这金色盔甲有些浮夸,但是这不是问题,小王爷的到来,预示着传言的消息证实了一半。 郭昆旁边,身着黑色朴素的盔甲,蓝色披风的长身玉立的青年正是落雁谷大寨的缔造者林觉。他面色沉静,嘴角带着微笑,脚步沉稳。 跟随两人走来的是身着黑甲,披着猩红披风的大寨主高慕青,以及全副武装的山寨众头目。另有十几名女子,身着盛装,薄纱遮面,跟随前来。 人群缓缓的从台侧登上高台。在台上的长桌之后纷纷落座。百余名身材雄伟盔甲鲜亮的士兵站在台前台后,目光如炬,挺胸叠肚。那是最近进山的王府卫士和林家的护院中的一部分。 万众瞩目之中,林觉缓步走到了台前,目光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一扫,每个人都似乎被他看在眼里一般。所有人立刻肃立噤声,校场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诸位落雁军将士,诸位父老乡亲。在下林觉,诸位有礼了。”林觉朗声说话,抱拳行礼。 “军师有礼了。”万人齐呼,拱手还礼。 林觉微笑点头,朗声说道:“今日是个大日子,今日七月二十七,记住今天的日子。因为,今日我伏牛山落雁谷大寨将举起大旗,讨逆伐贼。很多人应该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但我还是要讲前因后果告诉诸位。……就在不久之前,大周朝廷发生了宫闱剧变,淮王郭旭和几名朝中奸佞之臣勾结,发动了篡位政变。他们杀了皇上,杀了太子,杀了太后,杀了皇后,杀了容妃娘娘。他们血洗了后宫。不仅如此,他们还要杀梁王爷和小王爷,还要杀我。而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杀了许多人,包括我的恩师方敦孺和严正肃等朝着忠良之臣。他们这么做的目的便是要篡位夺权,坐上大周皇帝的宝座。那郭旭弑父杀兄,杀其祖母母妃,就是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恶贼,这样的人如今坐在宝座之上,成为大周的皇帝。我们能答应么?你们大声的回答我。” “不能!” “不能!” 数万军民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道。 林觉点头高声道:“对,不能。我们虽然啸聚于山野,但我们还是大周的子民。我们的根在大周。今禽兽登基,天人沦为这禽兽的臣民,这是莫大的侮辱。这是对公道天理的最大亵渎。这样的人当了皇帝,我大周还有何道义人伦,还有何公序良俗,还是泱泱中华之邦,礼仪之国么?圣人所教导,每个人所践行的‘仁义礼智、忠孝节义’之道岂非成为了笑柄。那个公然违背了圣人教诲的畜生当了皇帝,我们便岂非也都成了畜生了。所以,绝对不能容他们得逞。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在今日召集你们前来,举大旗,行天道,为天下人立命,捍卫天道人伦,捍卫圣人之言。” “好!好!好!”所有人都激动的大吼起来。 林觉的话浅显易懂,直达人心中最深处的底线。每个人,哪怕是强盗土匪,他们都有底线,那便是道德人伦的底线。郭旭的所为杀兄杀父杀祖母杀母妃,这在普通人看来,早已是禽兽之行,不值得任何人维护。所以,无需太大的煽动,只需说出事实来,便可引爆他们的情绪,激起人群的愤怒。 “诸位将士,诸位父老乡亲。我落雁谷虽只是山中一寨,曾几何时还和官兵交战,互为死敌。你们当中一定有人觉得奇怪,我等乃绿林山寨,缘何掺和朝廷中的事情?岂非多管闲事。然诸位莫要忘了,我等虽被称为山匪草寇,但我们是替天行道的山匪草寇,而非寻常打家劫舍残害百姓之人。我落雁谷大寨自从建立以来,以托庇天下百姓为己任,让无家可归,为贪官污吏迫害压榨之人有存身之所。伤天害理之事一件也没做过。我们没有去劫掠他人,我们靠自己的双手开渠筑坝,种粮狩猎。从未滋扰过他人,左近百姓只怕官府,却从不用担心我们。我们用实际行动证明了我落雁谷大寨不是寻常山寨,我们是有道义有纪律的山寨。正因如此,我们才与众不同。正因如此,我们才不能容忍大周朝廷之中的发生的那些龌蹉事情。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莫说事不关己,天下大乱,贪官污吏横行,皇帝不仁,臣子不义的世界就在眼前,我们能忍心看着天下人受苦么?当然不能。” “不能,我们不能坐视!”数万人齐声大叫。 林觉点头道:“感谢诸位,你们能理解这一点,我很欣慰。这对我大寨军民而言,也是一个契机。一个走出山林,回归正常世界的契机。落雁谷虽好,但也就这么大。诸位来自天南海北五湖四海,家中也有亲人旧眷,却碍于身份和现实,难以相见。这一次,我们跟随梁王世子举旗讨逆,正是建功立业的正途。小王爷仁厚宽宏,我们将跟随他踏上征途。当然,我必须告诉你们。战事一开,你们当中有的人会战死沙场,会受伤,会流血。我希望你们能做好准备。我落雁军最不怕的便是流血死亡,我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过来的。但同样,你们当中也一定有人建功立业,成为大将军,大元帅。此事必然可期。所以,我需要的是能战不畏的勇士,你们倘若有畏惧之心,即日起十天之内可自己退出山寨,本人绝不追究。十日之后,谁要是敢畏死胆怯,休怪我落雁军军法无情。都听明白了么?” “军师放心,我等不怕。” “有军师在,落雁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众人乱七八糟的大吼说,群情激奋,气氛热烈之极。 林觉满意的点头,挥手高声道:“那么,便请小王爷来给诸位训话,并宣读讨逆檄文。” 林觉带头鼓掌,众人掌声雷动。郭昆从座位上站起,缓步来到台前。林觉低声笑道:“交给你了。宣读吧。” 郭昆脸上激动的通红,拱手道:“多谢妹夫了。” 林觉一笑退到一旁。郭昆扫视一眼面前数万军民,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不免有些紧张。不过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只是没有面对这么多不熟悉的人说话罢了,那种紧张感稍纵即逝,脸上神情也变得肃穆起来。 “讨伐大逆不道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杀父杀兄杀太后贵妃之逆贼郭旭,及其手下爪牙吕中天杨俊赵元康等逆臣之檄文。” 郭昆高声宣读了这名字长的出奇并且拗口之极的檄文。这檄文名字是他自己该的,林觉交给他的檄文并无名字。 “大周之朝,历百五十年而今,疆域之广,国家之富,兵马之盛,财富之多,盖三皇五帝以来无可能及。历十余朝而下,历代先皇,勤勉克己,遵礼重孝,听圣人之言,行道义之事。是故有大周盛世,历百年而不衰。天下之事,盛衰兴旺乃常理,树木荣枯,生老病死亦乃常情。国家之事,亦然。我大周,虽至庆丰年间国有衰减,但却未至败亡之象,反有中兴之望。朝着良臣能吏辈出,上变革之心甚坚。圣君贤臣齐心共济,国有欣荣之态。然,正当此时,陡生祸乱。淮王郭旭,身为人子,不遵人伦,身为人弟,不守孝俤,身为人臣,不遵朝纲。身为皇族之人,违背祖宗规制。勾结权臣,杀兄弑父,一夜之间,先皇太子惨死,太后蒙难,后宫喋血。禽兽之行,祸乱人伦社稷,人神共愤。天下臣民,闻之无不咬牙切齿,痛恨难当。我大周泱泱中华,仁义之国,岂能容禽兽霸占朝纲,亵渎皇权。沐冠而猴,令人憎恶,人伦沦丧,万夫所指。郭旭此等禽兽之人窃国篡位,世人岂可容忍?我大周若任由此类禽兽盘踞朝纲,天下百姓将耻于为大周子民。十几代先皇心血,将毁于旦夕之间……” “本人郭昆,乃皇族后嗣,父梁王乃先皇嫡出次子梁王郭冰。余出身正统,血脉精纯。郭旭此獠行此灭绝人伦天理之事,身为皇族之嗣,岂能坐视不管。身为大周皇族,岂能坐视禽兽霸占皇位,毁灭大周。今得伏牛山落雁军一杆义士之助,揭竿而起,讨伐郭旭。即日起,广招天下义士,聚于落雁谷共谋大事,誓要斩杀窃国篡位之逆贼郭旭,告慰大周列祖列宗,恢复我大周清明盛世。即日起,本人郭昆,自立汴梁王之号,誓要夺回京城。此檄文所到之处,天下之士可揭竿而起,跟随本王,呼啸攻袭。待本王夺回汴梁,斩杀逆贼之后,必重重厚赏。此檄颁布之日,便是我讨伐大军骑兵之时,得民心之助,忠义相携,必将马到功成,战无不胜。布告海内,咸使知之!” 郭昆一口气读完檄文,凝神而立。满场寂然,唯闻风声呼啸,林海如涛,轰鸣不休。 这一篇檄文,林觉改了多遍,斟酌良久。檄文要义在于煽动情绪,制造舆论,要占据道德制高点。既要气势磅礴,同时又要接地气,让每个人都能听懂在说什么。所以林觉用短短的篇幅追古思今,尽量短小精悍的点名要义。这一篇檄文也写的文采斐然,畅快淋漓。 当然,在临来之前,郭昆提出了一些小小的修改,比如那个长而拗口的名字。但这并不重要。 人群静默片刻,猛然间爆发出震天的吼叫之声。众人在突然之间意识到自己身份即将转变,落雁谷和自己的命运也将发生巨大的改变。从此以后,落雁军将是在汴梁王郭昆领导之下的拥有正式身份的兵马,他们将要逐鹿天下,铲除奸邪之徒,恢复大周的清明。虽然,很多人不明白这意味着流血死亡,意味着打破如今平静安逸的生活,进入残酷的争斗之中。但每个人内心深处其实都渴望着建功立业,渴望着被世人所认可,这是无可辩驳之事。 “杀郭旭,除奸佞!”林觉带头举手高呼起来。 “杀郭旭,除奸佞!”众人齐声高呼。 “恢复我大周清明之世,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林觉吼道。 “恢复我大周清明之世,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众人跟着喊。 很快这呐喊便成了情绪的发泄和自由发挥。 “宰了郭旭这禽兽之徒,杀了他这个乌龟儿子王八蛋。” “拔了吕中天这老乌龟的胡子,吊起来点天灯。” “所有奸佞都要凌迟千刀,挖了他们的祖坟。” 众人乱七八糟的叫嚷着。林觉皱眉苦笑,这帮人乱喊些什么?挖郭旭祖坟?那不是挖了大周历代先皇的祖坟么?骂郭旭乌龟儿子王八蛋,那不是骂先皇郭冲么?山寨军民到底还是良莠不齐,军中亦然,还需花大气力整饬便是。 林觉举起手臂来,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林觉看了一眼郭昆,示意他继续。 郭昆点头,高声说道:“诸位兄弟,父老乡亲们。本王向你们展示一物,此乃我大周正统所拥有之物。先皇临去时,遗诏托国,将此物连同大周一起交给了我。诸位不信,请看此物。” 郭昆伸手,沈昙双手捧着方正之物送上,郭昆接过,打开包裹之物,将一枚碧绿四方,带着九龙缠绕的把柄的四方玉玺高高举起,展示在众人眼前。 “此乃我大周传国之玺,先皇将它交给了我,那便是要我替他铲除逆贼,重整江山社稷。郭昆不才,本难当此任,但我身为大周嫡系皇族,责无旁贷。我虽拥有国玺,拥有先皇遗训,本可自立为皇,但我并不想这么做。今日誓师,乃为完成先皇之遗命。将来夺回大周江山,再做定夺。我是代先皇而行事,并非为一己之私。此事今日当着诸位的面阐明,以免诸位发生误解。先皇授命于我,非我自专之。”郭昆大声说道。 林觉缓缓点头,郭昆的成长是巨大的,林觉将国玺交给郭昆,意思是要给他更大的起兵的合法性,进一步稳固他的地位。有了国玺,就算是自立山头称帝也是有合法性的。但郭昆没有这么做,反而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这和他以往的性格截然相反。经历这次变故之后,郭昆懂得了谦逊,懂得了收买人心,懂得了不可操之过急之理。他这一手绝妙的很,落雁谷从即日起举起的不是梁王父子的大旗,而是先皇郭冲的大旗。郭昆只是代先皇行事,成为先皇的代理人罢了。 众人见到了高举在郭昆手中的国玺,在阳光下粲然生辉,精美无比,心中原本有的一些疑惑一扫而光。国玺乃一国之重宝,这东西居然在落雁军手里,那还质疑什么?有的人百姓眼望国玺,居然差点跪地膜拜起来。 “本王宣布,即日起,改伏牛山为落雁县,治所为此处,更名为落雁城。任命高慕青为落雁县县令,掌管大小事务。任命林觉为落雁军都指挥使,统率落雁军军中全部事务。本王不干涉军政事务。愿王府侍卫五百人,归于落雁军统率。自此以后,大事便仰仗林觉和高姑娘了。为表诚意,本王将国玺交于林觉手中,以示本王对林指挥使完全信任,绝无猜疑之心。林指挥使,高县令,请受本王一拜,大事便靠你们了。” 郭昆说着话,朝着林觉拱手一拜,将玉玺恭敬递上。历代帝王,对于国之重臣委托众任都是极为恭敬的,所以才有拜将拜相之说。林觉和高慕青便好比是一个是领军之将,一个是宰相,郭昆此举,也好比是拜相拜将的举动。虽然高慕青并无太高的治理政务的能力,但她的身份特殊,她是落雁谷大寨的主人,必须要给她一个极高的位置。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明白,真正主事者是林觉罢了。 林觉躬身还礼,恭恭敬敬接过国玺,却又将国玺递了回去。 “王爷的诚意,林觉已然受领,这国玺重宝,我敢留在身边。还是王爷保管在身边为好。林觉愿意率落雁军将士,为先皇铲除逆贼,恢复大周清明之世。自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两人虽然是之前商量好的戏码,完全是按照剧本来演,但这都是必不可少的作戏。既然要干大事,便免不了要做些表面勾当,这些都是历史上的人精们玩剩下的手段,倒也不是林觉独创。 高慕青也躬身还礼,郭昆将准备好的大印授予高慕青。这之后郭昆当场命人将檄文誊录百份,郭昆亲自盖上国玺大印,百余名挑选出来的落雁军士兵一一领取檄文,牵马飞驰下山。可以想见,不久后,大周各大州府,都将张贴出这张檄文。落雁军举旗讨逆之事将传遍天下。 第一一七四章 一路坎坷 轰轰烈烈的誓师大会在午时结束,众人议论纷纷的散去,郭昆身子也有些撑不住,林家众人随同郭昆一起回住处歇息。林觉和高慕青却立刻在聚义厅中召开了山寨全体骨干会议。 林觉前几日所说的落雁军该制的事今日必须落实。人员也必须任命下来。会议上,林觉任命马斌沈昙两人为落雁军指挥副使。任命孙大勇为火器营指挥使兼林觉亲卫营指挥使,任命梁七为马军指挥使,卢义为步军指挥使。任命秦春草为后勤营指挥使。任命穆不平为辎重器械营指挥使。任命杨秀为落雁军参军督查使,兼任落雁县县尉之职。其下官职各自调整,五百王府卫士和林宅护院抽调部分充入军中出任主要军职,各级军官皆有任命调整。 这些是繁杂纷乱,很是废了一番功夫,好在这对林觉倒也没什么难度。知人善任是后话,现在需要将新架构搭建起来,让一切运转起来。 忙碌到午后,基本告一段落。林觉饥肠辘辘,昨夜彻夜未眠,颇有些困乏,当即宣布散会,准备回去歇息一番。梁七却忍不住问了一句话。 “军师,咱们已经举旗大旗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山作战啊,我可是等不及要跟官兵大干一场了。”梁七叫惯了军师,一时不得改口。 众人听梁七这么一问,都看着林觉。他们也很想知道什么时候出山作战。 林觉揉着有些酸痛的额头笑道:“作战?梁兄弟,作什么战啊?” 梁七愕然道:“军师,你莫不是故意逗我,咱们要宰了郭旭和那帮奸佞之臣啊,不出兵跟他们打么?” 林觉哈哈笑道:“梁兄弟,你想多了。打什么打?我们才多少兵马?满打满算不过万人。你知道朝廷有多少兵马么?禁军二十多万,地方厢军百万。少说也有一百五十万兵马。咱们怎么打?再说了,你难道不知道咱们自己的家底么?瞧瞧那些兄弟,身上的盔甲都没穿齐,刀剑兵刃都不够锋利。咱们就这么出去跟那么多官兵拼命?这跟送死有何区别?” 梁七咂嘴道:“那军师的意思是?咱们不打?” “不打!打什么打?没法打。”林觉摆手道。 梁七等人白眼满天飞。 “那这誓师大会是什么意思?”梁七道。 “这是表明态度。虽然不打,但态度要鲜明。这是两码事。誓师大会举起大旗并不意味着就要去跟人拼命!咱们现在要做的是加强训练,做好准备,招兵买马,造出声势,官兵要憋不住来攻山,我们自然奉陪。要我们去出山跟他们拼命,那是不可能的。”林觉耐心解释道。 “这招兵买马,也来不了多少人吧。最多各地投奔来几万人,那不还是实力悬殊么?照军师这意思,咱们什么时候能出兵呢?”梁七道。 林觉冷声道:“我说了,做好准备,壮大自己。囤积粮草,打造兵器,防守好山寨。这是我们眼下的职责。至于何时会出兵,我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时机到了,自然便会出兵。等待时机是最好的选择。都莫要多问了,都回去歇息吧。还有许多事需要大伙儿做呢。对了,梁兄弟,你午后率领几百兄弟往青台镇方向去,我接到消息,我林家众人带着大批辎重人员先来,为防止叶县的官兵围堵他们,你负责去青台镇南接应,务必保证人员和物资的安全。” 梁七忙拱手遵命,林觉起身拱拱手,和高慕青联袂而去。 …… 林家众人的安危一直让林觉牵挂。事实上,抵达落雁谷的当日,林觉便让白冰带着二十几名林家护院前去接应。林觉当初交代了林虎,抵达杭州之后便立刻用信鸽给落雁谷报信。那时候不管是自己有没有成功脱险抵达伏牛山中,高慕青都会给予接应。 但抵达落雁谷之后,高慕青却说从未接到信鸽送来的书信,这让林觉甚是惶恐不安,于是便派白冰马不停蹄的去往接应。 昨日傍晚,白冰终于送来了消息。她已经和林虎他们会合。林家船队已经抵达唐州境内的泌阳河了。同时,林觉也知道了林家众人逃脱的大概情形。 当日林虎傍晚出城之后马不停蹄赶往杭州。一路上歇马不歇人,抵达杭州时林虎都快要晕倒了。以他的体质,可见这一路的奔波劳顿的辛苦。林虎递交了林觉写的亲笔信,信上林觉简单的告知了朝中即将发生的变故,以家主的名义要求林伯庸林伯年立刻关闭生意,收拾人员物资登船跟随林虎前去伏牛山避祸。林伯庸接到信后很是犹豫,最后在林虎的一再催促之下,这才下了决心。这一犹豫,却几乎出了大乱子。郭旭登基之后,第一时间便下达了圣旨,派皇城司人手前往杭州抓捕林家族人。好在距离遥远,朝廷圣旨在林虎抵达杭州后的第二天傍晚抵达。而那时,林伯庸刚刚下定决心,林家众人登船后不久,大批皇城司兵马便封锁了林宅。真可谓险之又险。只要再耽搁几个时辰,林家众人将无一幸免。 即便如此,其实已经很危险了。虽然人员物资上了船沿着运河北上,但是亲自前去抓捕林家家眷的皇城司指挥使陈玢可不甘休。他去往杭州宁海军驻地,要求宁海军水军战船开动前往追赶林家众人。 宁海军如今的指挥使赵恒山是当初宁海军原指挥使宋延平的手下一名副将提拔的。此人却是当初梁王郭冰安插之人。在剿灭海匪海东青之后,宋延平和王副使两人升官提拔调往京城,郭冰经过一般手脚,让这个赵恒山当了宁海军指挥使。再加上当初打海匪的时候,赵恒山虽然只是个偏将,但也是领军将领的一员,他曾跟林觉并肩战斗过,也知道自己今日的一切可以说是一部分原因是拜林觉所赐。当初那林觉以布衣之身闯入海匪巢穴桃花岛的无畏,给了赵恒山极为深刻的印象。赵恒山是个念旧情将情义之人,虽然和林觉并无深交,却也不肯对林家人真的下手。 但圣旨难为,陈玢又是得罪不得之人,无奈之下,他只得磨*蹭的点了十余艘战船,带着八百余名宁海军兵马上船追赶林家众人。一路上陈玢催促不休,赵恒山总是找不到理由推诿,一直追到江宁左近的江面上,几乎已经要追赶上林家船队了,林家众人的运气来了。 每年自五月到八月之间的飓风一波接一波的袭扰沿海和东南各地。今年第二次飓风恰在此刻抵达。几个时辰之内,江面上波涛翻涌,浊浪滔天,狂风暴雨大作。陈玢这下有了理由,以战船和兵士的安全为由,要求停止追击,停靠江宁码头躲避风雨。 陈玢哪里肯依,执意要赵恒山冒着风雨大浪追赶,赵恒山言辞拒绝。他告诉陈玢,要追他自己追,宁海军可提供一艘战船给他们。但宁海军将士的性命要紧,不可能为了林家众人送了自己的性命。大江之上,一旦翻覆,便是船毁人亡的局面。他陈玢可以不管不顾,但自己身为宁海军指挥使,要为兄弟们的性命和战船的安全负责。 陈玢无可奈何,对方言之凿凿,颇有道理,倒也难以辩驳。他可不敢带着人驾船去追。就他们皇城司那般旱鸭子,风平浪静尚且不懂驾驭战船,更别说这样的天气了。无奈之下,陈玢只得大骂着同意赵恒山将战船停靠江宁躲避飓风。 林家众人本来在对方追上来后都已经要绝望了,那飓风对他们而言不是灾难,而是幸运之神的眷顾,他们哪里还敢停留片刻。冒着风雨大浪逃走。好在林家大船上的船工都是经验丰富之人,不少人都跟随海船出过番国进行贸易,海上的风浪比之江上更大,大风大浪见识的多了,凭借着高超的手段,保证了大船的安全。即便如此,却也付出了丢弃了不少粮食物资的代价。因为必须要这么做,否则林家大船很可能翻覆在江中。 飓风在内陆持续了三四日,这也让陈玢彻底丧失了追赶的机会。林家众人也真是运气好。倘若不是飓风,他们固然无可逃脱。但即便是有飓风袭来,在飓风停歇之后他们依旧难以逃脱。因为溯流而西,速度极慢。往西北经淮水而去都是溯流而行,大船根本没法开的快。飓风停歇之后陈玢依旧可以从陆路追赶上,并且命沿途兵马追堵。但这林家船工艺高人胆大,这飓风既救了他们的命,也让他们得以借力疾行。为了早日脱离危险,船工得到林伯庸的允许,冒险升帆而行,借助飓风之力,疾行而西,速度极快。 当飓风停息之时,林家众人已经经淮水抵达了泌阳河,进入了唐州境内了。陈玢虽恼怒之极,却已经毫无办法了。 第一一七五章 夜半 林觉知道这些之后,不禁感慨万千。但凡成事者,除了实力之外,还得有些运气才是。这便是所谓的得天之佑。虽然赵恒山念及故人之交,有故意放人之心。但其实,赵恒山之所以这么做,却也是当年种下的善果,今日开花罢了。 倘若在陈玢抵达之前,林伯庸还在犹豫的话,那么林家上下必然无幸。倘若没有遇到那场飓风的话,林家上下还是得完蛋。倘若不是林家生意重心转移,这两年培养了一大批出海贸易的船工的话。那么在飓风袭来时,也不敢扬帆前行。诸如此类,这种连环影响的局面,其实便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因果。有时候,你不承认这一点都不行。 林家大船抵达唐州境内的泌阳河中的时候,其实也是运气好。那时唐州兵马正被吕中天下令,集结于伏牛山东面的方城山山口。倘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林家的大船也将寸步难行。泌阳河宽只有二十丈,河水也不深。林家大船只能缓慢行驶,有时还会搁浅。倘若再加上唐州兵马的围堵,那其实也是自投罗网。 林觉昨晚得知白冰已经和林家众人抵达泌阳河尽头时,本是想连夜去接应的。但忙于誓师大会的事情,实在无法分身,故而只能暂时忙手头上的要事。其实也是因为林觉认为危险性不大,唐州兵马已经在那一战中被打的七零八落。这段时间,残兵败将们必是缩在城中休整。林家众人应该没事,所以倒也无需太过担心。誓师大会之后,林觉才让梁七去青台镇接应。只要过了青台镇,接下来便进入伏牛山的控制范围,唐州兵马更不敢随意出动了。 要知道,这两年,几次围剿失败。导致落雁军的控制范围已经延伸到了伏牛山方圆四十里之外。落雁军的策略是,对方只要踏入这个范围便打,探头看一眼便迎头一个耳光,搞得周围官兵人心惶惶,平时根本不敢踏进半步,免得自找霉头。 …… 林觉回到宅子里吃了午饭,想等着林家众人的消息。坐在临水的绿柳亭之内,拿了本书想看着提神。然而实在撑不住了,便在湖面清风习习细浪声声之中伏案睡去。 睡梦中;林觉做了噩梦。一会梦见林家众人被官兵围堵,死了很多人,一会儿又仿佛回到了那天离开京城之时的喋血黎明时分。自己带着兄弟们面对无穷无尽的官兵冲杀着,杀了一批又一批,永远也杀不完。手脚都酸软无力了,对方还是黑压压的面目狰狞的冲上来,自己不得不勉力迎战。再一会儿又梦见了领军去攻京城,被禁军包围,身边兄弟全部战死,只剩自己孤零零的被无数的敌兵围困。在远处,郭旭和吕中天他们大声狂笑,笑的自己心烦意乱。 “我杀了你们!”林觉大吼着醒来,浑身大汗。耳中传来女子的惊叫之声。 林觉惊讶看去,只见绿舞和方浣秋满脸惊愕的呆呆看着自己,手里拿着的团花扇也掉在了地上。身上盖着的薄毯掉在地上。周围一片漆黑,湖面微光闪烁,倒影着天空的星光。一盏小小的风灯在头顶摇晃着。 “夫君,你做噩梦了么?满头大汗的。”绿舞回过神来,看着林觉迷茫的眼神,关切问道。 “几时了?你们怎么在这里?”林觉问道。 “都半夜了,你睡在这里打呼噜,见你睡的香甜,我们又不想吵醒你。天黑之后,我们便来这里陪着你。莺莺姐和郡主姐姐她们回去不久,我和浣秋小姐在这里给你赶蚊子。没想到你大叫着起来,浣秋小姐都被你吓的掉了扇子呢。”绿舞解释道。 方浣秋嗔怪的看着林觉道:“吓死人了,你突然坐起来大叫,我都被你吓的差点差点晕了。这是怎么了啊?” 林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摇头道:“没事,做了个噩梦而已。实在抱歉,师妹没吓着吧。” 方浣秋笑道:“你平日睡觉也是这样子么?绿舞妹子,你岂不是要被他吓着了。” 绿舞红着脸道:“哪有,平日可没这样。公子想必这几天辛苦,遭遇事情太多,所以做了噩梦。我这几天也是一闭眼便心中反烦恶的很。何况是公子。” 林觉吁了口气,整理乱糟糟的衣衫。方浣秋将亭子一角放着的凉茶端来一盅,柔声道:“喝了吧。” 林觉接过来咕咚咚牛饮而下,焦渴尽去,懵懂的脑子也恢复了过来。站起身来道:“半夜了么?冰儿他们回来了么?大伯二伯小虎他们应该到了吧。我去问问。” 绿舞忙道:“莫问了,我才问过,才过李家庄。不久前才来的飞鸽。一切安全。梁大哥他们也和冰儿汇合了。主要是带的人多,东西也多。没有车马转运,完全靠着人力推车搬运,所以行动不快。杭州家里来的仓促,船上可没有太多的车驾。” 林觉哦了一声,点头道:“那就好,慢些也无妨,只要平安就好。你们两个回去睡吧,我这一觉睡得饱满,一会儿我自去山寨等他们。” 方浣秋嗔道:“师兄这是要撵我们走么?好容易能独处一会儿,却又让人回去睡觉。罢了,睡觉去。” 方浣秋起身飞了个白眼便走。林觉一把拉住笑道:“这叫什么话?我可没那意思。师妹留下来,咱们谈谈心便是。” 方浣秋滑.嫩嫩的手在林觉手里攥着,想甩开又舍不得,只嗔道:“有什么心好谈的?你又要说那些争斗之事,我可不懂那些。听着也犯困。” 林觉呵呵笑道:“不说那些事,咱们只谈风月。瞧这夜色多好,这里也安静的很。如此静夜,佳人相伴,真乃良宵也。我也不知错过了多少这样的良宵。” 绿舞和方浣秋听林觉这么说,都静静的不说话。三人静静的坐着,听细浪拍案,柳梢过风之声。听远处山野松涛隐约如潮,听水面夜鱼跳跃的水花声,听柳林里鸟儿半夜的呢喃之声。不觉沈醉其中,难以自拔。 天空中挂着一轮西斜的残月,若有若无,几无光辉。难掩群星璀璨之光。这已经月末了,只有在最深的夜里,才能看到那一抹淡淡的残月之影。高空之中有羽翼飞过,那是夜鸟高飞闪动翅膀之声。 “真是美好的夜晚啊。我想起了师兄的一首词来。”方浣秋轻轻坐在林觉身侧,将手掌反握住林觉的手,轻声道。 林觉笑道:“鄙人的哪一首大作?” 方浣秋曼声吟道:“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林觉笑道:“原来是这一首,你不说我都忘了这首词是我写的了。” 方浣秋嗔道:“哪有自己写词自己忘了的?这不是笑话么?我都记得这首词是你当年春闱大考时在考场中所作。那时爹爹看了你的答卷之后,回去跟我说起这首词来,还赞叹不已呢。想想也就是三四年前的事情,我却怎么觉得像是很遥远很遥远了呢?” 林觉不忍让她想起方敦孺生出伤感来,笑道:“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时你也在京城偷偷躲着我是么?你可知我写这首词时的心境?” 方浣秋道:“这首词,爹爹和我也做了些品鉴。爹爹说,这词是极好的,空旷寂寥,意味深远,只是失之于凄清,让人生出些沧桑寂寞之感。说你年纪轻轻,就喜欢写这样的词,倘若不知道你多大年纪倒也罢了。倘若知道你只是弱冠之年,则觉得有些无病呻吟之感。爹爹说话一向直率,你可莫要生气。” 林觉哈哈大笑道:“我还能不知道先生么?他一向严格,这首词必是被他批评我老气横秋了。不过你们却都误会了,这首词我写时另有所指,绝非是发出什么沧桑寂寞寂寥凄清之叹。别人分析来分析无,我都不反驳的,任他们去乱说。我自己却偷着乐。” 方浣秋笑道:“那有什么可偷着乐的?你倒告诉我你当是写词的心境如何?我想知道。” 林觉道:“一般人我不告诉她,但是我的宝贝师妹,今日便跟你分享此秘密。” 方浣秋抿嘴嫣然,手掌握紧了林觉的手,微笑倾听。 “师妹,你知道这首词写在春闱号舍之中的。你是没参加春闱大考,可不知道那号舍里的滋味。我这么跟你说吧,那里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有老鼠,蟑螂,臭虫,蜈蚣。还好是春天,否则怕还有蚊子苍蝇。那号舍里漏雨,到处一股霉轰轰的味道,我若不点香片儿,一刻也不能呆。”林觉笑着看着方浣秋道。 方浣秋笑道:“然后这跟此词有何干系?难道因为这些,你便些了这词?” 林觉笑道:“那可不是,我若因为这些,便写的不是‘缺月挂疏桐’,而是‘霉木爬臭虫’了。” 方浣秋捂着嘴笑的花枝乱颤,身子差点倒入林觉怀中。 第一一七六章 家宴 凌晨时分,消息传来。林家上下一百多人和大批物资钱粮的队伍抵达了伏牛山东侧山口。林觉已经带着人在山口等候多时了。远远的看到林伯庸在众人的搀扶之下蹒跚而来的情形,林觉心中泛起异样的感觉,忙上前迎候。 “林觉见过大伯父,这一路可辛苦受累了。”林觉躬身行礼道。 林伯庸虽然疲惫劳顿,但见到林觉,还是挺高兴的,躬身笑道:“伯庸见过家主。可终于见到你了。” 林觉叹息一声,正要说话。林伯庸摆手道:“咱们到地方再说吧,我这老胳膊老腿可是受不住了。大伙来见过家主,咱们便继续赶路。” 众人纷纷上前见过林觉。有的欢喜,有的面带疑惑。林家大多数人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来家主有命,二来都必须依托于主家而活,加之听说不走会有性命之忧,一个个便不得不跟着来。他们心里都很嘀咕,都认为这一定是林觉给林家惹了祸事上身,虽不敢说有所怨恨,但心里其实并不能释怀。这一路上又担惊受怕受尽折磨,那里还有什么好心情。 林觉心知肚明,倒也并不在意。但他见了一圈人,林家叔伯堂兄弟几乎都看到了,却没看到林伯年的身影。看后面黑乎乎的大车,林觉认为林伯年应该在后面某辆大车上,便没有过问,打算到了山上安定下来再说。 白冰也是满脸疲惫,林觉走到她身旁道了声谢。白冰笑道:“谢什么?自家人的事情还用谢么?” 林觉点头微笑,见众人都很疲惫,忙下令即刻回山安顿歇息。见林伯庸行动蹒跚,林觉蹲下身子要背林伯庸进山。林伯庸岂肯如此,笑道:“那还了得?你是觉得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么?当年我林家往西北经营,我带着骡马队伍走了十天十夜穿越大山,可没叫半声累。虽然岁数大了,但也不至于要人背着,那不是要死了么?” 林觉大笑点头,林伯庸身上总是有一股劲头。抛却其他不说,这股劲头是值得效仿的。他内心里对林家的忠诚也是不容置疑的。寻常时候或者有些昏聩糊涂,但在几次大事上,却能当机立断。有壮士断腕之气概。 虽然林伯庸执意不肯要人背着,但林觉考虑到上山的路更难走,所以命人弄来抬椅,硬是让林伯庸坐上了抬椅。两名壮实的落雁军亲卫抬着林伯庸,众人缓缓的进了山口。 大批人手早已等候在大寨东峰之下的山谷里,大批物资抵达之后,开始往山上搬运。林觉则陪着林伯庸等人上山,进入山寨之中。 所有人都被请进山寨大厅之中,近两百号人挤满了聚义厅外的天井。一群女卫们端着茶水点心来,摆在众人面前。林家众人饥渴交加,疲惫之极,当下狼吞虎咽起来。 厅中,林家主要人员落座。林觉的妻妾们也纷纷上前和林家众人见礼。说起来,林觉的妻妾们都属于林家妇,虽然平日跟林家众人没有太多往来,但是身份是改变不了的。而且她们也都知道,林觉对林家是极为牵挂的,林家众人在夫君眼里看的是很重的。 寒暄已毕,林觉还是没看到林伯年的身影,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没看到二伯?” 林伯庸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林觉看向周围众人,林全林润林颂林昌林盛等林家子弟都低着头。林觉皱眉看着林昌和林盛道:“两位兄长,二伯到底怎么了?出事了么?” 林昌和林盛是林伯年的儿子,林觉自然要问他们,那可是他们的爹爹。 “这个……家主。我爹爹他……他……”林昌犹犹豫豫的道。 “怎么吞吞吐吐的?到底怎么了?”林觉皱眉道。 林伯庸咳嗽一声道:“家主也莫要问他们了,我跟你说罢。你二伯他不肯离开杭州。我们好说歹说,他也不肯走。小虎送了你的信回去后,之所以耽搁了一天时间没动手,便是因为你二伯不肯走。” 林觉皱眉道:“那是为何?” 林伯庸咂嘴道:“这还用问么?你难道不知?” 林觉皱眉道:“知道什么?” 林伯庸叹道:“哎,你也有糊涂的时候。我问你,这里是什么地方?” 林觉脱口道:“伏牛山落雁谷啊。” 林伯庸怔怔的看着林觉,轻声道:“还用说的更明白些么?” 林觉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为什么。伏牛山落雁谷,这是土匪山寨啊。自己并没有隐瞒去处,让小虎带回去的信中说的很清楚,便是要林家众人举家迁徙前往伏牛山中。虽然自己没说伏牛山落雁谷是怎样的地方,但这显然根本不用多言。林伯庸和林伯年自然心知肚明。林伯年不肯来的原因,正是因为这里是土匪山寨,他不肯来,应该是有羞于为伍的意思。 “二伯他是认为这里不是他呆的地方是么?也难怪,二伯曾经官至三司副使,是有身份面子的人。他这么想也无可厚非。”林觉皱眉道。 “可不止他这么想,咱们林家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半路上我告诉了他们我们要来的地方,我不想隐瞒他们。他们显然也是想不通的。你二伯他倔强的很,执意要留在杭州,我们都拿他没办法,百般劝说也不听,只能任他去了。”林伯庸道。 林觉轻声道:“留在杭州,二伯怕是……怕是……要被他们抓起来了。哎,怎么会这样?” 林伯庸道:“是啊。开始我们对你送来的信将信将疑,直到我们登船离开时,朝廷抓人的人抵达,这才相信了。伯年他,哎,肯定是被他们抓了。幸亏我说服了他,让林昌林盛跟着来了。不然,倘若林昌林盛也跟着他留下,那二弟一脉可就要断了。” 林觉心中颇觉遗憾,同时也更加的自责。这一切似乎都是自己造成的。二伯是肯定无幸了,虽然林伯年曾有过不堪,但他毕竟是自己的二伯,父亲的兄长,闻听此事,不免心中难受。 “大伯你却又怎么愿意来呢?我原以为,最该犹豫反对的应该是大伯才是。”林觉轻声道。 林伯庸淡淡道:“你大伯我是为了林家众人着想,只要我林家众人能活命,我可不管咱们去哪儿。便是去天边,也自无妨。更何况我信你,你是林家家主,你定是为林家众人考虑,我们不信任你,又何必推举你为家主?倘若不是事情紧急,你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林觉心中颇为感动,林伯庸真是为林家操碎了心,对林家他比自己更上心。当初林柯通匪之事,他也大义灭亲,事后对自己也没有怨恨,一直将此事保密。林伯庸爱护林家之心比自己可强烈的多了。林觉当即做了一个决定。 “林觉。朝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信上说的简短,你是惹了谁么?怎地……怎地好好的三司使不当,来到这里了?”林伯庸问道。 林觉叹息了一声,看了看外边天井里乱哄哄的众人,笑道:“大伯,你们一路劳顿,得好好的歇息。这些事说了话长,待安顿了大伙儿,都休息恢复之后我再跟你们解释。今晚我设下家宴,给大伯和各位叔伯兄弟们接风洗尘。届时我也将做出解释。您认为如何?” 林伯庸想了想点头道:“也好,大伙儿都累了,得先安歇。” 林觉转身来对高慕青道:“安顿之处可都准备好了?” 高慕青点头道:“已然准备好了,下游鸡鸣山谷里新建的村落房舍竣工不久,正好可以全部入住。咱们林家人正好住在一处,三十多座宅子应该足够大伙儿安顿了。那村子便叫林家村吧,正好也无外人杂居。” 林觉点头道:“甚好,虽然远了点,但有车马代步,倒也不怕。咱们这便送他们去安顿。” …… 傍晚时分,数十辆车马将林家众人接到林觉的坝上大宅里。经过一整天的休息,林家众人既得了住处安定了下来,心里也就安稳了。睡了一天,沐浴更衣之后,一个个从落魄惊魂之中恢复了人样儿。 宴席就在前庭大院中举行,席上菜肴倒也丰富的很,此刻正值盛夏,山谷中瓜果蔬菜都已经成熟,种类也自不少。小郡主命人去村里猎户手里买了些山林野味,请了几名渔夫去水坝中打了几十条松花青鱼,加些家禽猪羊,满满当当的摆了十几桌。平常山寨的伙食可没这么好,但这是林家众人第一次在山寨之中用饭,作为林家家主夫人,自然是要花些心思,搞得隆重些。 林伯庸穿着黑色长袍,发髻梳的一丝不苟,整个人容光焕发,满脸笑容。林觉请他坐了首座,郭昆也来了,陪同坐在首席。除此之外,林觉没有叫任何其他人,这纯粹就是林家的家宴。 酒宴开始之后,林觉举起酒杯来给众人敬酒,高声道:“诸位叔伯兄弟,从杭州远道而来,身为辛苦。这杯酒,林觉敬诸位,为诸位接风洗尘。” 第一一七七章 家宴(续) 林觉一饮而尽,众人也纷纷举杯喝干。林觉又倒满了第二杯酒,端着酒杯离席走到众席之间,沉声道:“这第二杯酒,林觉向诸位赔罪。林觉身为家主,却连累的大伙儿颠沛流离,担惊受怕,这是我的过错。我知道诸位都心中有些怨言,喝这杯酒之前,我想向诸位叔伯兄弟解释事情的经过。让你们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众人纷纷肃容静听,这是他们最想听到的事情。他们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突然间从杭州一路逃到这伏牛山中到底是为了什么?放弃了大好的产业,放弃正常的生活,谁心中能没有怨气? “各位叔伯兄弟,事情是这样的。朝廷之中发生了剧变。本来皇上已经立了晋王郭冕为太子,但皇上的次子郭旭心怀不满。那郭旭是当今宰相吕中天的女儿梅妃所生,吕中天本极力推动郭旭被立为太子。这么一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便心中不忿。那郭旭铤而走险,勾结吕中天等一干逆臣发动了政变,杀了皇上和太子以及太后皇后,血洗了后宫。枢密使杨俊不但未能制止,反而在事情发生后为了自己的地位和利益加入其中。一夜之间,朝中血雨腥风,皇上和太子惨死,郭旭这禽兽不如之人却成了当今的皇上了。” 虽然早有耳闻这些传言,但此刻林家众人听到林觉说出此事的经过事,还是惊的全场寂静,目瞪口呆。 “这个禽兽,这一切果然是真的。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是啊,这郭旭杀父杀兄,杀了太后和皇后,丧尽天伦,猪狗不如啊。” 众人低声议论着,纷纷咂舌不止。 林觉继续道:“……当然,宫闱之中发生的事情跟普通百姓没有太大关系。然而,因为新法之事和太子之争,我在朝中为官时和郭旭吕中天等人结下了仇隙,你们肯定认识方大儒吧,便是松山书院中原来当山长,杭州城中颇有名望的方先生。他也是我的恩师。正是因为吕中天等人的迫害,害的方先生进了牢狱。方先生何等刚正之人,岂会容许这些宵小之辈在身上泼脏水,为自证清白,他自杀了。虽然是自杀,但凶手其实便是吕中天等人。身为方先生的学生,我岂能跟杀师之人同流合污。那郭旭能做出这等禽兽之行,可见平日人品之恶劣。我也不可能跟这种人同流合污。他们拉拢了我多次,我却断然拒绝。你们说,我做的对不对?” “家主做的很对,这样的人岂能跟他们结交?那都是些奸邪之徒啊。啥父杀兄杀太后杀皇后,这便是禽兽也不如啊。人说虎毒不食子,这等人家主自然不能跟他结交。”一名林家旁系老者沉声道。 “对,族伯说的很对,家主若是跟这种人混在一起,岂非要被世人所唾骂。家主做的没错。”众人纷纷道。 林觉点头道:“看来我林家人还是懂是非曲直的。这种人,林觉岂会跟他们结交?正因为我平时不假以辞色,所以,郭旭夺了皇位之后,他们便要除掉我。我当然不肯坐以待毙。我不但不能死在他们的手里,还要救出他要杀的其他人。这也就是我此刻身在此处的原因。你们说,我做的对不对。” 众人纷纷点头道:“该当如此。” 林觉点头道:“既然大伙儿都说我做的没错,那么问题来了。他们要杀我的话,会不会放过我们林家众人?” 众人呆呆无语,林觉沉声道:“这便是我让林虎送信去杭州,通知大伯二伯带着你们即刻赶往伏牛山的原因。我不可能卑躬屈膝在逆子奸臣之下,当然便要逃走。我逃走了,却不能置林家叔伯兄弟的性命而不顾。这也便是此刻你们在这里的原因。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你们倘若觉得林觉做错了。害的你们背井离乡跑到这大山里的话,便可以不喝此酒。我绝对能理解你们的心情,绝对不会怪你们。倘若你们能理解我为何这么做,那么我们便喝了这第二杯酒。” 众人纷纷点头,原因摊在面前,家主确实是为了保护自己这些人。倘若在这种情形下留下来,便都得受到牵连,都得死在别人手里。 林伯庸端起杯子起身,走到林觉面前,将酒杯往林觉杯上一碰,仰脖子喝光。沉声道:“我第一个支持林觉这么做。说白了,家主也是为了我们林家着想。家主不能跟他们同流合污,他们篡位之后必然要清洗我林家。这便是家主要我们离开杭州的原因,他是要救我们所有人的命。这酒,如何不喝?” 众人闻言纷纷道:“该喝,这不是家主的错,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喝,都喝。” 所有人都端起了酒杯,一口喝干。林觉感激的看着众人,轻声道:“多谢诸位能够理解我的苦衷,林觉感激不尽。” 林觉一仰脖,喝光了杯中酒。 林伯庸走到林觉身旁,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林觉,你不要有太多的自责。想我我林家虽然非豪门大族,但也是数百年的大族。我林家能绵延数百年而至今仍然兴旺,仍然立足于世,靠的便是家族同心,且有所坚持。当年我林家从中原迁徙至杭州时,也是因为朝着纷乱。我林家先祖不肯向篡位夺国的武唐政权低头。今日我们从杭州迁来这伏牛山,也是因为不肯向篡位者低头。这正是我林家先祖之风,你没有做错。可惜伯年不明白这一点,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林觉道:“大伯放心,二伯虽然不肯来,但恐也不会束手就擒。我已命人去杭州探访,倘若找到他,必将他请来这里。” “好,好,那是最好。”林伯庸点头道。 林觉转向众人道:“诸位叔伯兄弟,昨日,我们已经举行了誓师大会。小王爷登高一呼,高举讨逆大旗,决定为皇上太子报仇,铲除篡位之人和一群不忠不义的奸佞之臣。也就是说,我落雁谷已然举旗而反,誓不向郭旭低头。现在你们到了,我也放心了。你们不要担心,我伏牛山落雁谷虽然只有七八万军民,但却也不惧朝廷官兵。你们在这里也能找到自己的位置。现在这里最缺的便是人手,我很快便要创办十多个作坊,需要大量人手。说句心里话,这些事交给别人我还信不过,我要用的是我林家人。因为涉及一些机密之事。” 林伯庸笑道:“那可太好了,我还正担心咱们这么多人怎么安置呢。拖家带口的一两百号人,种地他们也不会,难道天天坐吃山空不成?你原来早有计划,那我便放心了。” 林觉笑道:“回头我跟大伯细细商量此事。拿出个方案来,也好具体实施。” 林伯庸点头道:“好,回头咱们好好商量商量,安置族人,这是大事。” 林觉点头,回到桌旁取了酒壶,走到林伯庸面前,给自己和林伯庸各斟一杯酒。然后举起酒杯对林伯庸道:“大伯,这第三杯酒,林觉要敬你一人。” 林伯庸笑道:“敬我作甚?” 林觉诚恳的道:“大伯,当年因为情势所迫,我暂代了家主之位。自问担任家主这数年见,对林家并无太大贡献,着实汗颜。我这个家主当的不称职,全凭大伯二伯和各位叔伯兄弟支撑家业,给予包容。林家能渡过难关,全靠大伯你们操持得当。我身为林家家主,做的太少了,着实心中惭愧。” 林伯庸微笑道:“这是什么话?若不是你,伯年怎么能救出来?伯年当年犯的可是死罪。为了救林家,你可是殚精竭虑,多方想办法的。若非你当家主之后让江南大剧院跟我林家合股,又调整了经营的方向,我林家怎么会这么快恢复元气?这几天我和伯年总是感叹你的眼光独到。行事果决。若不是你,我林家恐已倾覆了。” 林觉摇头道:“我做的还远远不够,绝大部分的事情都是大伯你们所为。我每想到这些事,心中皆汗颜无地。我不能为林家众人谋得福利,今日却连累了大伙儿,实在有愧家主之名。大伯,林家真正的家主其实是您。以前家里出了一些事情,做了一些改变,但现在,该回到正轨了。所以,这第三杯酒林觉敬您。喝了这杯酒后,我将家主之位归还给您,这也是我一直所想之事。” 林伯庸惊愕摆手道:“不可不可,我可不能接受。你年富力强,是我林家翘楚,你当家主最为合适。千万不要说什么连累了林家,适才道理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怎地还是提起?” 林觉正色道:“大伯,听我说。我如今跟随小王爷举起讨逆大旗,小王爷授我总揽军务之职,我会很忙碌。以后或许还要领军出山打仗,恐再难管理家族之事。当初我当家主也是暂代其职,本就是权宜之计。现如今这般情形,我更改将家主让出来。这对我,对我林家都是有好处的。您老人家德高望重,本就是家主。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林觉相信家主一定会将林家管理的井井有条,比我尸位素餐要好多了。大伯不要推辞了,这是林觉的真心请求。绝非虚言假意。” 第一一七八章 天下哗然 林伯庸沉吟不语,犹豫不决。这几年来他也反思了当初的行为,对自己当年当家主时的作为甚是后悔。林觉当了家主之后的一系列措施,扭转了林家的方向。开始还觉得这些事没什么,但当看到林家众人从高压之中解放出来,日子过得越来越好,相互间的关系也更加融洽紧密时,林伯庸意识到,林觉做的是对的。自己和林觉也经常书信来往,对于家中之事,林觉也给了很多的意见。这几年来,家中大事,其实都是参照林觉的意见做出的决定。林伯庸庆幸林家三房出了个人才,否则林家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当年林柯通匪自杀的事情,林伯庸心中多少会对林觉有些恨意,但这么多年过去,林觉的所作所为证明了他不是公报私仇,林伯庸心中的块垒也渐渐的消除。现在林觉要将家主还给自己,林伯庸是真心不肯的。但林觉说的理由也很直接,他要全心全意的去做大事,家中的事情确实怕是难以上心了。 小王爷郭昆突然笑道:“林世伯,你便答应林觉吧。本王要倚仗他做大事,林家的事情世伯便多费心便是。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本王要拨乱反正讨伐逆贼,那将有太多的事情要林觉去做,您老人家多担待些。将来,本王若是大事成功了,你林家功不可没。” 林伯庸叹了口气,拱手道:“小王爷这么说,老朽恭敬不如从命了。为了大事,我林家可以做任何妥协。林觉,我们说好了,大伯年岁大了,也活不了几年了。将来林家大事还需你掌管,除了你,没人有资格当家主。你要跟王爷去做大事,我便也暂代家主之位。只是暂代,绝不是因为你有什么失职之故。” 林觉呵呵笑道:“那是自然。多谢大伯。请饮此杯。” 林伯庸举杯喝下,林觉也喝干了酒,放下酒盅后从手上取下那枚象征林家家主身份的扳指,双手奉上。林伯庸看着那枚扳指,心中感慨万千。当初扳指被拿走的那一幕涌上心头来,回想起当初的事情,真是恍如隔世之感。林家原本矛盾重重,如今扳指回到自己手上,而林家的那些矛盾也都消弭的干干净净了。这正是他最欣慰的事情。 众人纷纷鼓掌。林觉也喜笑颜开,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林家之事还是林伯庸去管为好,自己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不用再多费心林家之事了。这家主,林觉没有半点留恋。 “来来来,诸位叔伯兄弟,不必拘束,今晚吃喝随意,不醉不休。”林觉大声笑道。 众人欢声雷动,一时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 大周各地,新皇登基之事并不隆重。一方面,很明显有人希望刻意保持低调。另一方面,皇上太后皇后太子的亡故,国丧期间也不能有什么庆贺行动。大周各地在一片沉寂之中接受了新皇即位,改元换朝的事实。 但其实,在这平静的外表之下,流言像是瘟疫一般在各地流传着。关于宫闱之乱,关于皇上太后皇后太子的死因,关于京城那天晚上的满城厮杀动乱,这不是轻易便能隐瞒过去的。 新皇登基的第二天,朝廷便发布诏书,以朝廷的名义。解释了事情的经过。毕竟一夜之间死了皇上太子太后这些人,那是无法隐瞒过去的。当然,那诏书的内容就是登基时所编织的谎言。诏书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梁王郭冰父子和林觉,将整件事归结于梁王父子和林觉发动政变,弑杀皇上太子太后皇后等人。在郭旭的领导之下,在吕中天和杨俊等贤臣的辅佐之下,朝廷挫败了他们的阴谋。皇上临终之前传位于郭旭,这便是一夜之间整个大周地覆天翻的全过程。 这解释不得不说是很周密的,梁王父子篡位是有可能的,毕竟他们也是先皇嫡系一脉,也有争夺皇位的资本。他们铤而走险也不是没有可信度。那个林觉也参与其中,这着实让人觉得可惜。在大周士大夫阶层之中,林觉不但是诗文上的翘楚人物,也是众人推崇之人。大周出了个能文能武的青年英才,这是众人公认的事实。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参与篡位,真是让人叹息惊讶。但其实林觉参与的逻辑上也是通的,因为他是梁王府的女婿,岳父和大舅子篡位,他岂有不参与之理? 不过,虽然朝廷做了解释,但私底下不同版本的流言还是在悄悄的传播着。当然,在官府的严密监视和打压之下,流言止于地下,而并没有大规模的讨论,影响有限。 八月初九一大早,大周各大州府仿佛像是被打开的潘多拉的盒子,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迅速席卷各大州府,在官府出动控制之前,消息已经蔓延到尽人皆知。 就在那天早上,大周十五路近百州府最为繁华的街头几乎同时张贴出了一篇檄文和一篇公告。公告上详细说明了宫闱政变的前因后果和经过,写的详尽而严密。那篇檄文更是气势磅礴,痛快淋漓,告知众人,梁王世子郭昆自立为汴梁王,会同林觉在伏牛山举起讨逆大旗,要为先皇报仇,铲除篡位谋逆弑父杀兄血洗内宫的郭旭。 一段时间一来,朝廷极力掩饰的那一日剧变的内幕的另外一个版本也大白于天下。 百姓们的震撼可想而知。大周朝乃至之前历朝历代,没有一个王朝不尊儒道,不以忠孝节义为美德。然而,如果郭旭真的如布告上所言的那般做了那么多禽兽不如的事情,那此刻坐在宝座上的那个皇帝还有什么值得拥护的?即便是最不关心朝廷之事的百姓,也都有最为朴素的认知,他们也坚守着那些底线,那是最为朴素基本的底线。而郭旭将这些底线统统打破了。 一个杀了自己兄长和父亲的人,一个杀了自己祖母和名义上的母后的人,跟禽兽何异?那是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无耻之徒,有何资格为万民所敬仰? 绝大多数人处于一种迷茫之中,他们不知道该信现在的朝廷还是相信此刻得到的这个消息。除此之外,人们分为两派。一派坚定的认为当今皇上郭旭不会做出这么禽兽不如之事。有谁会杀父杀兄血洗后宫?那淮王郭旭平素并无恶名,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这一定是伏牛山的叛贼反咬一口,混淆视听。另一派人则对伏牛山落雁谷张贴的消息深信不疑。因为比较朝廷的诏书和伏牛山公布的这份公告和檄文,人们会发现伏牛山的公告更加的详尽,细节更加的合理。朝廷的诏书语焉不详,有将结果强加于人之嫌。而并没有细节加以佐证。况且,稍有常识之人都明白,宫闱之乱的残酷非常人所能想象。为了皇位之争,发生任何事都并不意外。 舆论沸然,莫衷一是之中。有的人选择沉默不语,是不关己。有的人心中烦忧,因为他们知道天下即将大乱,战端将启。有的人痛骂郭冰父子和林觉大逆不道意图造反。有的人则默默收拾起行囊,前往伏牛山中。一些绿林豪杰原本便与朝廷为敌,此刻机会到来,他们便纷纷起意,决定投奔。还有些民间志士相信伏牛山发布的公告是事实,不肯再向郭旭俯首称臣,也决定去投奔。 一时间,大周各地人心动荡,人人惶然而迷茫。各地一小股一小股的人手从大周四面八方赶往伏牛山落雁谷。 八月初九当日,京城各大街市交汇之处同时张贴了十几张檄文和公告,整个京城都沸腾了起来。虽然皇城司兵马迅速赶到,撕下了告示,但是消息已经不可避免的传遍了全城。在上午人潮最为鼎盛的时候张贴的告示,受众面极大。以皇城司兵马行动之迅速,也还是没能避免这一切的发生。 消息很快便传到了皇宫之中。刚刚下了早朝的郭旭正在更衣,打断去后花园游玩一番。听说后花园的荷花池中的荷花开得正盛,他想带着新选的几名妃嫔去游玩一番。这段时间郭旭其实心神俱疲,虽然得了皇位,但他心里还是虚的。他自己做了哪些事之后,看着每个人的眼神都觉得有一种谴责的意味。况且他自己内心也难以平静,毕竟自己做了天下最大逆不道的事情。 在郭冲的国葬之礼的事情上,也许是为了弥补自己内心的恐慌和羞愧,郭旭大肆铺张了一回,将郭冲的国葬之礼般的隆重之极。他全程陪伴着郭冲的灵柩,全身缟素哭的昏天黑地。不知道的还以为郭冲真的是为先皇驾崩而悲伤,但其实郭冲这么做只是给自己的内心一个交代。他要用这些铺张的行事和夸张虚假的行为来掩饰他大逆不道的事实,求得自己心安也希望别人能够被蒙蔽。 当然,这一切在知情人眼中就是个闹剧。杨俊吕中天赵元康等人虽然不说话,但眼神深处却带着深深的鄙夷。 郭冲知道,他首要之务便是稳住局面,坐稳位置。所以他下达诏书,赦免囚犯,提拔官员,废除新法,做了一连串的大动作,便是希望能够让官员和百姓们买账,在极短的时间里让人们意识到已经改天换地,新朝更迭了。 第一一七九章 震怒 郭旭心里也清楚,自己要做的还有很多。外祖父吕中天和杨俊两人就像是两座大山压在头顶上,他这个皇帝要想自由自在的做事,怕还需要等待更好的机会。但眼下,不是对付这两人的时候,他不能操之过急。 林觉等人的逃脱,让郭旭心中很是不满。吕中天灰溜溜的回京的时候,郭旭得知他率五万大军追击,却被林觉打的落花流水的消息,差点气的骂出口。若不是那是吕中天的话,任何人他都会毫不留情的严惩。 而之后,杨俊去打了个照面便带着兵马回来了,说林觉他们退入了伏牛山中,他无法进攻。这般敷衍之言,郭旭更是恼火不已。但他同样无法发作。 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处境甚是有些尴尬,他必须要打破这种局面。 但好在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皇位越来越稳固,一切也变得越来越平静而有序。那惊魂喋血的一夜过得越久,便越没人提起此事。这正是他所需要的。朝臣们在朝廷上对自己的态度也越来越恭敬,一切都在慢慢的走上正轨。郭旭相信自己的能力,他相信自己有一天能够让群臣敬畏,能够执掌一切。 当内侍将檄文和公告摆在郭旭面前的时候,郭旭的好心情顿时消失殆尽。他快速的将公告檄文读了一遍之后,立刻高声吼了起来:“快去宣吕相和杨枢密进宫见朕。” 内侍急忙答应,快步离去。另一名不长眼的内侍在不合时宜的问了句:“那皇上还更不更衣去后花园呢?” “去个屁!”盛怒之下的郭旭飞起一脚,将那内侍踹得飞跌在墙角,当场昏了过去。 崇政殿偏殿御书房中,郭旭气呼呼的将两张被他差点撕碎的檄文和公告摔在吕中天和杨俊面前。吕中天和杨俊接到传召急忙赶来,心中其实知道了十之八九。见到摔在面前的檄文和公告,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 “你们瞧瞧这个,这还了得?他们扯旗造反了。瞧瞧这檄文,把朕骂的猪狗不如。郭冰父子和林觉,这是要坚决跟朕作对到底了。”郭旭怒声说道。 吕中天眼皮也没抬一下,咳嗽了一声,嗡然道:“老臣当是何事,原来是这件事。巧的是,老臣这里也有一份这样的东西。” 吕中天伸手入怀,掏出叠的方方正正的纸张来,展开之后,正是两篇檄文和公告。 “巧了,老臣这里也有一份。”杨俊从袖筒里也取出了一模一样的东西来。 郭旭更是恼火,怒道:“原来你们早知此事了,朕不宣你们来,你们是打算瞒着朕么?” 吕中天淡淡道:“皇上息怒,这等小事,何必在意?老臣没打算瞒着皇上,但却也不必因此而动这么大的怒气。” “什么?小事?人家造反了。瞧瞧这布告,什么都说出来了,朕……朕……天下人这下怎么看朕?朕该怎么面对天下人?他们要跟朕开战了,你说还是小事?”郭旭涨红了脸叫道。 “皇上,这本来就是小事。这一切难道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么?老臣以为皇上应该明白这一点才是。为何却要发这么大的脾气?那帮人躲在山里当土匪了,还要怎样?江山社稷皇上得了,还不许他们鸹噪一番么?”吕中天皱眉道。 “正是,这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天下人的看法,皇上何必在意?若事事在意天下人的想法,那皇上怕是一刻也不得安宁。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皇上也不用面对他们,皇上在宫中,想面对也面对不了啊。”杨俊沉声道。 郭旭听出他言语中的轻佻调侃的意味,冷声怒道:“朕可没你们这么豁达。朕早跟你们说了,斩草要除根。区区一些伏牛山土匪,何足畏惧?朕要你们剿灭伏牛山,将郭冰父子和林觉他们全杀了,你们就是不肯。带了那么多兵马追击,却空手而归。特别是杨枢密。领军追击半天,到方城山下却掉头而回。朕不懂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吕中天听出郭旭话语中的指责之意,率数万兵马去追击却吃了大亏的可不就是自己么?及时回京还算机智,杨俊这老东西精明的很,压根就没跟林觉他们交手。追击方城山下便回来了。他倒是懂得明哲保身的很,一点也没吃亏。 “皇上,老臣确实不是那林觉的对手。但老夫不是领军之才,老臣也不觉的惭愧。郭冰林觉他们成不了气候的,他们贴出这些告示,便是要制造声势,扰乱皇上的心。皇上不用搭理他。他们最多吵吵几句,便也罢了,咱们多余搭理他。皇上不用如此浮躁。”吕中天道。 杨俊的话便没那么客气了。 “皇上,老臣是领军到了方城山口,但那时他们已经在伏牛山落雁谷匪寇的接应之下击溃了堵截的四州府厢兵。老臣已经无法阻挡他退回伏牛山中。除了撤退别无他途。皇上,老臣领军作战这么多年,还没被人指责过怠军怯战的,适才皇上言中之意是不是说老臣怠战怯敌?老臣可当不起这样的指责,请皇上明言。” 郭旭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适才确实有些口不择言了。正有些尴尬之时,吕中天笑道:“杨枢密,皇上绝对不是那个意思。皇上只是痛恨林觉他们,恨不得将他们一网打尽,所以说了那样的话。本意非是指责我们。杨枢密大可不用在意。” 杨俊点头道:“我是不在意的,我是怕皇上心里有什么疙瘩罢了。我和吕相的意见相同,不必搭理他们,他们能闹腾出个屁来。” “不成!”郭旭皱眉喝道:“绝对不成。朕新登基,这帮人便开始闹腾,朕若不理,别人还以为朕理亏,或者是怕了他们。朕不能容忍他们如此。他们要找死,朕便成全他们。” 吕中天愕然道:“皇上的意思是……要发兵攻打伏牛山?” 杨俊皱眉道:“攻山……这恐怕没这个必要吧。据我所知,伏牛山落雁谷防守严密,我们摸进山中的细作说,伏牛山四处山寨都防守森严。入山口各通道修建了众多的工事和箭塔。我们不善于在山岭之间作战,很容易吃了他们的亏。皇上,不用这么兴师动众的。” 郭旭冷笑道:“你们怕这怕那,朕可不怕。朕的大周拥兵百万,还怕区区匪徒?这伙人倘若不剪除,朕岂非被人骂为无能之辈。你们担心这个担心那个,都不肯去铲除他们。也好,朕御驾亲征便是。朕要率兵踏平伏牛山,让他们知道跟朕作对的下场。朕不会允许他们躲在山野之中鸹噪。” “什么?御驾亲征?不可不可。” “断然不可,皇上莫要冲动!” 吕中天和杨俊吓了一跳,忙道。 “朕意已决,谁也不能阻拦。吕中天,杨俊,你们听明白了么?朕-意-已-决!谁也不用多言了。即刻调集五万马步骑兵,会同伏牛山周边厢兵兵马,三天后朕要亲自率军前往。听明白了么?你们可以退下了。”郭旭大声叫道。 吕中天和杨俊面色难看,皱眉半晌,终于还是躬身拱手道:“老臣等遵旨便是。” 郭旭心中本担心吕中天和杨俊拒不听旨。见到两人服软的态度,不觉长松一口气。自己终归还是让他们俯首了,虽然他们极不情愿,但自己是皇上,权威无上,他们没那个胆子违抗。 但其实,对于吕中天和杨俊而言,他们并非没有胆量违抗,而是因为,郭冰父子和林觉已经举旗而反,也确实到了要彻底解决这件事的时候了。任由他们折腾而不加制止的话,会引来更多的麻烦。 …… 一个月的时间匆匆而过,誓师大会之后,自八月中秋开始,便陆续有各地的绿林豪杰江湖门派和士人百姓前来伏牛山中归附。虽只三三两两,并非大队兵马,但架不住日日时时都有,络绎不绝。每天都将近百余人前来,最多一天来了五百多人,那是西北某山寨集体来投。 落雁谷上下欢欣鼓舞,眼看着兵马在不断的扩大,照这个趋势,不到半年时间,落雁军人数便要翻倍。 林觉并没有被这样的情形冲昏头脑。实力增强,兵马增多固然是自己所希望的,但这也带来诸多的问题。倒不是军饷补给的问题,伏牛山中的粮食堆成了山,几年下来,落雁谷产出大量的粮食,储备充足,全伏牛山四镇十数万军民吃三年五年都不成问题。林觉担心的是另外的问题。 其一,投奔之人大多为江湖豪杰绿林好汉,这些人能否遵守落雁军军规,能否遵守大寨的规矩,这是一个最大的问题。投奔而来的人良莠不齐,难保他们会做出一些有悖军纪军规的事情来。 其二,如此大张旗鼓的招兵买马,朝廷不可能不会毫无反应。最可怕的一点是,大量的细作借着招兵买马的由头混进落雁谷中,不但落雁谷中的实力和防御部署等各种情报会外泄,关键时候这些人倘若在寨主作乱,那将极为棘手。 第一一八零章 建设 针对这两点,林觉做出了积极的布置和应对。林觉抽调精干人手组建了一个秘密机构,名为玄衣司。百余名绝对值得信赖的人手成为玄衣司的司卫。这些人统一穿着山寨自染的玄色布衣,配战马长刀连弩。林觉为他们定下的职责范围是勘察山寨一切事务的迹象,并整理上报,直接向自己负责。马斌在皇城司任过职,他对于这种事情极为熟悉,手段也很娴熟,所以林觉让马斌出任玄衣司首任指挥使,让他全权负责此事。 说白了,这便是林觉设立的特务机关,搜集各种情报,掌握各色人等动向,查勘纠错,防患于未然。虽然说,在落雁谷之中这么做有些过分,但林觉认为很有必要。有的时候靠的是手段而非是想当然,靠的是约束力而非是自觉。莫看现在山寨似乎团结一致,上下齐心,但和朝廷作对,得多长个心眼。山寨之中的人良莠不齐,虽然表面上个个都是齐心做事的人,但难保其中不会出现二心之人。有时候,取决一个人是否信念坚定的是诱惑的大小。十两银子可能不会让人背叛,但百两银子呢?千两万两呢?再加上美女高官等各种诱惑,那便很难说了。 在目前这种和朝廷已然正是宣战的背景下,其实一切都该按照最为严格最为谨慎的原则来行事。紧急状态之下,必须要有非常手段来维护,避免有人从中作怪。当然,这玄衣司目前的首要任务便是负责审查这些投奔而来之人的身份,弄清楚他们来此的目的。 这么做当然会有些伤害那些真正兴冲冲而来投奔的英雄好汉的心,有人以为这是一种侮辱。当被问东问西查明履历的时候,很多人拂袖而走,骂骂咧咧,说什么‘落雁谷沽名钓誉,心意不诚。’;说什么‘我等前来投奔,带着诚意而来,原以为你们会热情欢迎,共谋大事,没想到你们是心胸狭隘,难以成事之辈。老子不伺候了。’ 林觉闻报,不为所动。这些人如果连这么点委屈都受不了,将来如何能安生?也许会因此将许多真心想要参与大事的人拒之门外,但林觉并不觉得可惜。林觉认为,保持落雁军的纯洁性和纪律性,比之多个几千几万人马更加的有用。林觉从不认为人数便是实力,那早已是被自己数次证明了的东西,无需解释。 不仅对这些人进行审查,而且即便审查通过之后,林觉也并没有直接将他们纳入落雁军中。数千投奔而来的人马被送往各分寨,参与训练和生产。落雁军严酷的训练方法将淘汰一批人,艰苦的劳动和孤寂将再淘汰一批人,层层淘汰下来,真正能够有资格加入落雁军的人数其实已经不足三成。但这三成便是林觉想要的人。 这种筛选审查虽不能保证留下来的人中百分百是忠心耿耿要加入山寨共谋大事的人,但起码刷掉了九成九的投机者和细作,以及一些不能耐得住寂寞,想来落雁谷大寨当大爷,过山大王的日子的人。林觉不否认有细作能够熬到最后成功潜伏下来,但他们既然能熬得过这么多关,留下来也是他们应得的奖励。何况玄衣司的设立便是为了掌握所有人的行踪和动向的,他们只要有所异动,便会再次露出马脚来。 虽然有人也提出质疑,林觉特别针对此事召开了一次会议,做了说明之后,众人也都释然了。 除此之外,林觉开始积极推动的另外一件事便是迅速建立军工作坊系统。这件事比之招兵买马还要重要。 在尝到了火器的甜头之后,林觉身边众人对于火器的重要性再也没有任何的怀疑。林觉抽出了一天时间,专门清点了带上山来的大批物资。林觉在京城这数年间囤积了大量的物资,带上山来的金银细软不多,但是优质铁锭,精细火药,各种配方,各种图纸器械占了绝大多数。东西搬运上山之后一直在聚义厅的密室里存放着。 当林觉带着众人将密室中的大木箱一个个的开启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难怪这些大木箱如此的沉重。搬运上山的时候着实耗费了不少人力和骡马。搬运的士兵们都在猜测这里边是什么宝贝。此刻打开,真相大白于天下。硫磺硝石铁锭铁珠,一卷卷的图纸,挂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图形,标注着数据尺寸的图纸。还有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精铁零件。 “我还当军师带来了上百箱的金银财宝呢,原来是这些东西啊。”梁七咂嘴道。 “金银财宝可比不上这里的东西值钱。这是我数年的心血。我林家赚的银子一大半都投入其中了。”林觉笑道。 梁七点头道:“是不是孙大勇他们腰间的火器都是这些东西造出来的?军师可不能厚此薄彼啊,我也想要只火器显摆显摆。” 林觉大笑道:“那是自然,我要组建火器营,便是要给建立一只配备火器的精锐兵马。你们自然也要配备此物。否则我费劲心力带这些东西上山作甚?” 高慕青笑道:“其实这些东西也都能买的到。以前你叮嘱过,我们山寨也存了几千斤铁了,都是拿粮食在山外换来的。硫磺硝石这些东西也存了不少。” 林觉笑道:“我知道,但我这些东西跟你们买的可不同。看看这铁锭,跟你们那些锈迹斑斑的铁锭一样么?黝黑透亮,无一处锈迹,这可是精铁,是经过锻打百次之后的成品。成分跟你们收的那些生铁锭可不同。里边还加了些其他东西。生铁可不能做火器,得冶炼锻打,加上些其他的成分在里边,一般的铁根本承受不住火器的爆裂之威,一开火便炸了。别人没打到,自己先死了。” 众人哪里明白这些,但他们明白,这里边是一定有学问的。虽不知林觉是怎么知道这里边的学问的,但只需听着照做便是了。 “你需要什么帮助,尽管说出来便是。”高慕青道。 “我需要全部的铁匠,军中的还有百姓中的,统统征用。我要在西山后坡那片林间平地建立兵器作坊。不仅是火器,还要锻造箭支,刀剑,盔甲。山寨不仅在生活物资上要自给自足,还需要在战斗物资上能够补充。你们收的那些铁锭可以打造刀剑,箭支和盔甲。这些事都是必须要立刻做的。耽搁不得。随着落雁军兵马越来越多,这些都要跟上。落雁军不能穿着布衣拿着铁叉去打架,那对战斗力影响极大。” “好,这件事我和春草即刻去办。”高慕青点头道。 虽然林觉对于这件事极为重视,上下也立刻行动了起来。但是事情一开始还是立刻陷入了僵局之中。山寨中的铁匠倒是有百余名,但这些人却根本达不到林觉的要求。打造兵刃倒是没什么问题,花了七八天时间,建造了一座土高炉和一大批铁匠作坊之后,生铁铸造的刀剑倒是很快生产了出来,但是林觉挑选的二十几名铁匠在铸造林觉需要的火器零件的时候却是根本一窍不通。林觉不得不反而花时间去教他们看图纸,教他们怎么将这些珍贵的精铁打造成那些奇形怪状的零件。 其实,这也不能怪那些铁匠。有谁会花时间打造这些奇形怪状的小零件,而且尺寸要求极高,林觉甚至要求他们连一个头发丝的误差都不能有。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在没有后世的机床的情形之下,全靠手工,难度可想而知。 看着众人茫然的眼神,林觉也很无奈。这些铁匠跟京城和王府之中以前的那些能工巧匠可不同,他们的技艺要查的多。林觉记得,京城百胜铁匠坊的老东家在自己提出打造这些小玩意的时候只是皱了皱眉头而已,第二天他便答应了下来。之后林觉才知道,他巧妙的用了一种刻蚀之法,让那些零件达到了所要的标准。但具体怎么做到的,他却是死活不肯透露了。那可是他赖以吃饭的手段,怎么可能轻易告诉别人。 林觉猜测那或许是用酸液腐蚀清洗,按照图形洗出来的零件,但这只是猜测。就算林觉知道原理,也无从下手。林觉本想当然的以为,可以用打造磨制的手段做出零件,但他很快发现这真是想当然耳。费时费力,搞出来的东西不伦不类。根本无法使用,还浪费精铁。 林觉知道不能操之过急,这一类火器,若无能工巧匠,无大工坊的工艺协作,想要自己摸索出来,那恐怕是异想天开。办法要慢慢的想。但林觉不肯放弃他的火器营的梦想。既然王八盒子太过精细不好打造,那么便改做别的东西。 林觉花了两天时间,重新画了几张图纸,十天后,两件样品出炉了。一件是一个直通通的大炮筒,花了几百斤精铁,铸造出的这个丑陋无比的东西实在有些让人不敢恭维。但林觉却视若珍宝。这可是花了几百斤的精铁啊,这么多昂贵的精铁可造出十几只王八盒子了。在马斌沈昙孙大勇梁七等人的见证之下,某天午后,西山密林之中响起了晴天霹雳。那丑陋的大炮发出了一声震慑山谷的轰鸣。实心炮弹横扫过一大片树林,沿途将数十颗大树打的断裂倒塌,之后在一片山崖岩石上爆发出了一片碎石,潜入乱石土坡之上。 第一一八一章 改进版一窝蜂 所有人这才终于明白,这个貌似丑陋的东西是一种威力巨大的火器。通过火药发射的实心铁弹,击发数百步之遥,横扫前方的一切。 所有人赞叹瞠目的时候,林觉却叹了口气道:“哎,不成啊。这玩意废了。” “怎么?这东西威力这么强大,怎么军师还说不成呢?”沈昙等人诧异道。 “性价比太低。射程只有五百步左右,花了我几百斤精铁,数斤火药,这完全不值得。我本以为可至千步之外,甚至里许之地。现在看来是想多了。五百步距离,便是造一架床弩,也可达到这个距离了。威力倒是还行,但怕是面对坚固的城墙也不顶多大用。我带来的精铁全部拿来造这个,也不过造个十几门。这榔槺玩意还需要配备大量的人手和骡马来牵引发射,十几门这东西,我们怕是得花上千人手来使用他。而且我不知道能够发射几次,倘若十几次便报废了,那便是废铁一堆了。发射一次要上百两银子,不值当,不值当。性价比太低。得熔毁了它。”林觉摇头道。 听林觉这么一说,众人也纷纷点头。这么烧钱耗费人力的东西,确实不太上算。不过,这东西的威力可是他们见过最大的火器,似乎还没有什么器械能够跟着个大块头相比。 “军师,这玩意威力还是挺大的,我建议留着它,不要将其熔毁。将来或可做改进。将来咱们有钱了,不怕花银子,多造一些也是有用的。譬如有个十门八门的架在城墙或者山口上,那便是来攻之敌的噩梦。”孙大勇道。 林觉笑道:“你这个火器营的指挥使自然 希望自己手里有个大家伙。罢了,留着它吧,毕竟是落雁谷自造的第一件火器,毁之不详。我给起个名字吧,叫它‘神威将军’便是。将来做出改良,也是有用的。这东西归你调度了,但可不要再发射了,徒耗银两。” 孙大勇大喜,连忙道谢。梁七羡慕的直咂嘴。 “下面是重头戏,那才是我今日要试验的最重要的火器。”林觉走向一侧平地上毡布遮盖的物事面前。那物事被一辆大车载着,体态甚大,但却不太重的样子。倘若全是精铁制成,那木板大车岂非早已经被压散架了。 有人上前揭开了蒙布,露出了那物事的真容。众人大眼瞪小眼的看着那个东西,都一头的雾水。放在车上的是一个铁制的圆形桶装之物,两头通透,旁边摆着的是一片圆形铁片,和一片开着蜂窝状密密麻麻孔洞的铁片。两个圆形铁片之间有铁轴相连,像是两个不对称的车轮。 “这是什么东西?”马斌挠头道:“这么粗,都可以钻人进去了。莫非是套着身子当盔甲用?这两个轮子是干什么用的?什么古怪兵器么?” 众人轰然大笑,很显然这不是盔甲。一大帮士兵身上套着个铁桶盔甲,那算是怎么回事? “我猜,这是不是‘一窝蜂’啊?”高慕青笑道。 林觉高挑大指道:“聪明,正是一窝蜂。” 梁七等人顿时明白了过来,那名叫一窝蜂的火器当初林觉在和黑风寨作战之中制作过,不过是木质的。其发射威力让人叹为观止。林觉不在山中,一窝蜂的原样早已烧毁,很长时间过去,都几乎忘了这种火器了。听高慕青这么一说,梁七顿时醒悟,也立刻想起了当初那一窝蜂居高临下,横扫山坡的情形。 “当初那一窝蜂是木质之物,很容易起火,而且结构松散不耐用,容易散架。搬运装箭也不容易。而这一次,我用的精铁外筒。精铁锻造的只有米粒厚度,重量也不重。更重要的是这内芯,是固定的。装好箭支之后直接插入铁桶之中,后方铁销固定住,便可随意搬运发射了。可重复使用,不会损毁。并且装填也方便。只需配备三到四个内芯,轮换装入,便可持续发射。当然,需要尺寸合适的火箭,寻常用的箭支怕是不成的。但这不是问题,我们箭支作坊已经运转,造出专用的箭支不是难度。” 林觉一边说,一边招手让两名士兵来帮忙。士兵报过来一捆箭支,都是事前制作好的火箭。林觉手脚麻利的将箭支一一的插入轴芯小孔之中,箭尾抵着实心铁片。所有的引信被全部编织在一起之后,两名士兵按照林觉的指点,将‘车轮’塞入了铁桶之中。拉出引信在后方的小孔中耷拉出来。 “拉到山坡上试一试。”林觉道。 平板车被拉到山坡上,一窝蜂被两名士兵抬下地来,斜斜的摆在山坡上方的草地上。两名士兵用细长的铁钎插入死角固定的小孔,钉在地上固定住。 “慕青,你来点火。”林觉笑道。 高慕青答应一声,上前接过士兵手中吹亮的火折子,点燃了编制的如同麻花辫一般的引信。众人连忙后退,但见那引信嗤嗤作响,冒着火花。轰然一声响,一枚火箭带着凄厉的尖啸之声冲出一窝蜂的铁桶口。下一刻,嗖嗖嗖轰轰轰之声大作,烟雾升腾之中火药燃烧的火花此起彼伏。在短短的数息时间里,轰鸣声已然结束。尖利的啸叫声依旧在继续。拖拽着长长的尾火的箭支尚在空中飞行,紧接着,轰爆之声响起。山坡下方数百步之外的扇形地面上一片烟尘和火光。浓烈的硝烟味道刺鼻难闻,但是众人置若罔闻,都呆呆的看着下方的山坡。那里,扇形数十步距离之内全部被火箭所覆盖。此起彼伏的爆裂声让草茎起落,黑烟弥漫。生满杂草树丛的山坡似乎被烧焦了一大片一般。 马斌沈昙孙大勇等人还是第一次见识这‘一窝蜂’火箭筒的威力。适才见箭矢连发,尖啸如电,便已经惊骇。此刻见那打击范围和效果,当真是瞠目结舌,半晌无言。 “这……这么厉害?”马斌讶异道。 “连珠六十四只火箭,五息之内.射出,覆盖方圆百步之内的地面。箭支呈斜角,呈扇面形射出,最大限度的覆盖前方的地面。火药末端会发生爆炸,威力更增。如此火器,谁人能敌?厉害啊,厉害。”孙大勇喃喃说道。 林觉哈哈大笑起来道:“还是孙兄弟观察的仔细,正是六十四枚火箭,略呈喇叭口形状,正是为了让箭支发散呈现扇形攻击。因为绑了火药筒,所以箭支的飞行距离有偏差,会上下左右的乱飞,所以更难预料。但这种情形对于杀伤力穿透力会产生减弱的负面效果,正因如此,才在火药桶末端加了一个小小的药囊,无论是在空中爆炸还是在来犯之敌的人马之间爆炸,都会增加杀伤力,起码会让他们身上着火。” 沈昙道:“好厉害,你真是算到了骨子里。此物一出,谁可与我落雁军争锋?” 林觉耸耸肩道:“也不能太迷信这东西,这玩意厉害是厉害,但也不能完全依赖这些。若无有利阵型,若无充足资源,这东西也就是一堆废物。一下子六十四只火箭,成本是多少,你们算过没?” 秦春草道:“以我的估算,一只打造的箭支成本合四百钱,也就是四钱银子。加上火药和制作之耗,起码一两银子要的。” 林觉点头笑道:“不愧是山寨管钱粮进出的,算的大致不差。莫忘了这是铁头箭,成本要加两钱,所以,一支火箭成本在一两二钱左右。六十四只箭,那便是七十多两银子。就刚刚一眨眼的功夫,七十多两银子便没了。” 众人咂舌不语,是啊,这简直是烧钱。某种程度上,打仗就是打银子。落雁军马上就要实行军饷制了,之前都是象征性的给一些银子粮食,分配一些资源以充作军饷。但成为正轨兵马之后,便必须要有军饷银两的发放。奖励和抚恤也都要拿真金白银出来。落雁谷可没有什么税收,这些银子从哪来?现在这火器如此烧钱,银子从哪来? 林觉道:“不过,既然威力如此巨大,一窝蜂是必须要制造的。我初步的想法是造三十架,那也是我估算的将带来的几千斤精铁全部用完之后的数量。诸位想想,要是一字排开三十架摆在这里,数轮发射下来,前方的一切都将成为焦土。慢说是进攻的人,便是一只蚊子,怕是都要被打断翅膀。” 众人想象着那样的情形,一个个心中难以形容那场面。一架一窝蜂便已经是如此情形。三十架,怕是千军万马也得溃败了。这可比弓箭连弩的阻击要好不知多少倍了。 “可是三十架,一轮下来便是……几千两银子,一场仗打下来,便是几万两甚至十多万两银子啊。”秦春草低声道。 梁七咂嘴道:“我说媳妇儿,你说这些作甚?可不是煞风景么?” 秦春草道:“我说的是实情,我们没有这么多银子,没有这么多的物资消耗啊。这几年虽然安稳些,可库房里除了粮食,可也没落得什么值钱的东西。银子只有十万两而已。” 梁七忙道:“别说这些了。” 第一一八二章 生女 林觉摆手笑道:“梁兄弟,你不当家,自不知困难,我倒是理解秦指挥使掌管后勤营事务,这本就是她分内之责。秦指挥使,你放心,银子你不用担心。我林家这几年虽然没赚到多少银子,但这一次携带来的银两倒也有些。百十万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的。而且莫忘了,王爷怎么可能不出银子?今晚我去找他们商议此事。没有银子打什么仗?王府还是有些家底的,虽然离京时为了逃出来,被我掀翻了几辆银车,损失了些金银财物,但据我所知,大部分珍贵的珠宝字画可都不在那些车上。这时候他们一定会拿出来的。你们不要误会,以为我花不起那银子,那神威将军炮只是性价比不高,耗费银子有些太不合算了。这一窝蜂可不同,这玩意可是能扭转战局的,性价比超高。别说我们有银子花,便是没银子,砸锅卖铁也是要弄成的。咱们不是抠门过日子,而是算计着过日子罢了。该花的必须花,该省的必须省。” 众人闻言大喜,林觉既然这么说了,那还担心什么?其实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王府应该将全部家产拿出来充作军费才是,这可是为了他郭氏做事,哪有一毛不拔,光喊口号的。皇上还不差饿兵呢。 …… 军火作坊的事情敲定,算是了结了林觉心中的一件大事。整个伏牛山虽然有欣欣向荣之态,但其实许多事都百废待兴。山中是个小小的世界,但和外边的世界也差不了两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事务繁杂程度一般无二。 林觉虽然主抓军务之事,但对于山中的建设也必须要拿主意。况且很多事是不分军民的,看似是和民生相关,但其实也是军事。比如说山谷中的稻田到了扬花季节,无数的飞蛾和虫子飞来啃噬,这虽然是农事,但显然跟军事有关。落雁谷的粮食收成决定了军粮的来源,决定了能养多少兵马。这不是小事。 针对这个问题,林觉便不得不和高慕青一起积极的应对,找出解决办法。这年头也没有农药,靠着蛇蛙和白鹭的捕捉显然抵挡不住这爆发的飞蛾和飞虫的大潮。于是林觉试验性的进行了灯火捕捉试验。后世林觉知道有这么一种捕杀的方法,便是灯诱这些飞虫。于是林觉凭着记忆和想象,制作了几盏风灯捕蛾器。百姓们都觉得不靠谱,觉得林大人有些异想天开。但是第二天一早,他们看到了目瞪口呆的一幕。捕蛾灯下边的网格里满满当当全数是飞蛾和飞虫,密密麻麻让人头皮发麻。成千上万只飞蛾和飞虫飞来,最终被困在细网格之中,无法逃脱。 这个办法有效,于是整个落雁谷中的水旱田中一夜之间成了银河繁星一般,灯光点点。三天后,飞蛾飞虫的数量明显减少,一场危机就此避免。百姓们对林觉佩服的五体投地,很多人明白飞蛾扑火的习性,但拿来利用捕虫,那是他们绝对不会想到的。 除了这一类的事情之外,山中各寨之间的交通也是个头痛的问题。这件事其实很重要,无论对军事调度还是百姓的迁徙都很重要。伏牛山中地势险峻,方圆数十里的山脉,大大小小的山峰多达三十多座。树林茂密,峡谷幽深,悬崖峭壁,荆棘纵横。要在这样的地形中快速行动,是个极难的问题。 其他各镇虽然占据有利地形占据山口,但整个伏牛山防御的重点其实还是在落雁谷。所以,倘若其他山口各镇遭遇敌袭,虽然烽火报信会让消息第一时间传来,但是增援的兵马却并不能第一时间赶到。最快也要行三五天才能抵达。 高慕青做过这方面的尝试,统一伏牛山之后,高慕青下令过开辟一些道路。但山中开路堪比登天,所谓的开辟道路,其实也不过是因循山势和谷地的走势,找到相对可以通行的稍微平坦一些的路径罢了。有的时候,为了绕过险峻地形,明明可以直线抵达的,却要绕行整座山峰。路是通了,时间却花费的更长。遇到险峻的山涧峡谷,更是只能再绕行,找到可以渡过之处。 即便如此,到了冬天,这所有的开辟的道路还是全部作废了。大雪一下,所有的道路全部封锁,根本无法通行。那时候,各山小镇便成孤岛了。 林觉决定快速解决这个问题。解决的办法当然不是开山辟道,而是搭建滑索绳桥。在林觉看来,这是最为便捷且快速的办法。虽然看起来很悬,但只要安全性能得到保证,这可是移动最为迅速且经济的办法。 索道的搭建其实也不算难,建造木塔作为基点,以坚固的绳索相连,绳索上挂上吊篮。下山越谷只在一瞬之间。绳索不用担心,加粗绳索这耗费不了多少资源。搭建木塔也耗费不了太多资源。这些木塔同时还可以作为瞭望塔使用。平日多加维护和更换,便没有任何的问题。唯一需要解决的是快速沿着绳索滑降时的减速和安全问题。 从山峰到山谷,从山涧之间滑行,倘若不能保证滑行时能控制速度,那么没人能活着从滑索上下来。高速滑行的最后便是粉身碎骨。不过,对于林觉而言,这个问题并不难解决。林觉当初设计出的登山器有了用场。登山器紧握绳索的特性让滑索的滑行有了人为二二控制。在滑行过程之中,只需控制滑行速度,不时的一登山器减速,则可以实现人为的控制速度。虽然,这种简陋的办法会让乘坐滑索的人因为惯性而东倒西歪,但是这跟粉身碎骨比起来却是最好的选择了。 更重要的是,通过建设索道系统,兵马和百姓可以自由快速的移动。虽然说上山的路还需自己走,但下山之快速却是令人咂舌。以前三天可达的路程,有了滑索之后可以缩短到一天甚至半天时间。这已经是最好的效率了。 每日里,林觉都是在这种忙忙碌碌之中渡过。每天跟着众人一起奔波在落雁谷和其他各处,解决各种难题,改进各种系统。一切都是为了让整个伏牛山成为运转的更加有效率,更为先进和便捷,让军民上下都能体验到一种全新的感受的系统。短短数月时间,山寨中真的是变化颇大。村落增加了六座,人口增加了七千多人。建设了许多重要的设施。学堂建了四座,马车驿站建了十九座。从落雁谷到鸡鸣山峡谷,长达二十余里地的村落所在的位置,村村通了免费车马驿站。 大规模建设带动了发展,也让人人有事可做,有一份薪水可领。莫以为在山中银子无用,伏牛山中已经形成了几处贸易集市,各种商铺如雨后春笋一般的涌现出来。就算不在几处镇子左近定局的山民,也会定期带着他们的货物出现在镇子里的集市上。几处高档歌馆和青楼已经颇具规模。林觉并不会禁止这些东西。有人的地方就有交流和欲望,顺其自然最好,只要不闹的太过火。 正所谓山中无岁月,忽忽两个多月眨眼便过去。某一日清晨,当林觉站在山寨东崖之上看到山景变幻之时,才恍然有所察觉。山谷中的稻谷一片金黄,已经到了要收割的时候。山坡上的树林也呈灿烂之色,红红黄黄宛如云锦一般的绚烂。天空变得高原肃穆,偶尔可见长空雁阵,结伴南飞。空气中也嗅到了一种浓郁而清冷的味道了。秋天到了,而且已经是九月将末的深秋时节了。 算算日子,自己进山已经近三个月了。这三个月里自己忙脚不沾地,竟无余暇感受周围这一切。再想想,和家人团聚的时间也很短。虽然住在一处,但似乎自己已经好久没和她们一起闲适慵懒的闲话聊天了。自己似乎太执着于眼前之事,而忽略了些东西。 九月二十一凌晨时分,谢莺莺诞下一女。林家上下欢声雷动。谢莺莺的产期本在十月中,可能是因为逃离京城时的颠沛流离和惊慌失措的那段时间动了胎气,所以早产了半个月。不过,孩儿还是挺健康的。林觉欣喜不已,儿女的诞生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大事,现在自己有儿有女,倒也圆满了。林觉倒也省事,此女生于落雁谷中,便起了个名字叫林落雁。倒也暗合沉鱼落雁之典。 谢莺莺倒是有些忧郁,这年头生儿子比生女儿好了不知多少倍。谢莺莺倒不是有争宠之心,但毕竟有重男轻女的想法。林觉百般安慰,告诉她自己其实更喜欢女孩儿一些,几番抚慰,谢莺莺才算略略释怀。 谢莺莺生了孩子,这也引发了高慕青白冰绿舞等人心头的一些小情绪。无论生男生女,那总是为林家添人进口。而这三人,没少受林觉宠爱,却不知为何总是肚子没动静。高慕青和白冰是江湖儿女,倒也不是那么太过在意,只是心中有些小小的遗憾罢了。但对于绿舞而言,她是真的很在意。要知道,早在杭州的时候,她便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为林觉生个儿子来。这么多年过去,却是天不遂人愿。 也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绿舞突然张罗起将让芊芊进门的事情来。芊芊和林觉的事情已经不是秘密,芊芊本人低调的很,她乖觉的很,知道这种事千万不能操之过急,否则反而适得其反。事实上小郡主得知此事之后很是发了一顿脾气。从此见了芊芊颇有些审视的意味。芊芊只有等待,自己并不张扬,也不去找林觉。倒是林觉每每回忆起那天晚上误中副车的事情,心里有些异样刺激的感受。进山之后,半夜无人之时,倒是偷偷去芊芊的小院里盘恒了几回。 第一一八三章 势在必得 这一次,绿舞忽然提出芊芊进门之事,不知是出于何种想法。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肚子老是没动静,所以绿舞想让和自己想得的芊芊能够为林觉生个一儿半女,那也算是了了她的心愿了。虽然林家后宅之中一团和气,但其实女人多了,很多事都很难避免。再豁达睿智的女子,也不免有些心思,有些隐隐的派系之争。比如小郡主采薇,自打知道绿舞是公主的身份之后心中便一直有一种危机感。以前行事大大咧咧的,现在也会细细的体味,谨慎的应对。这其实便破坏了之前的融洽气氛,暗地里有些较劲的意味。 若说林觉的后院之中有派系之争,林觉自己或许不信,但其实真的会有。 准确的说,小郡主和莺莺是一派,小郡主和莺莺两人无话不谈。绿舞和芊芊以及方浣秋三人意气相投。高慕青和白冰两人惺惺相惜,在很多事上有共同点。所以其实有隐隐的三个派系。即便聪明睿智如林觉,也不能让自己的后院之中融洽如一人。其实,某种程度上,林觉也是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之一。林觉太过强调平等相处,越是如此,越是没有主从之分,越是没有规矩的制约。起初小郡主的郡主身份还是管用的,但绿舞的公主身份被人所知之后,事情便慢慢的起了变化。比如芊芊,之前极为惧怕郭采薇,但后来因为有绿舞在,便对郭采薇没有那么惧怕了。 凡事有因必有果。林觉虽能享齐人之福,则必要承担这纷扰之苦。世上可没有任何事是十全十美的。好在,这些女子对林觉是真心相爱,在这个基础之上,事情倒也不至于变得不可收拾。 既然绿舞提出要纳芊芊进门,小郡主也不好反对。于是乎,九月二十八那日,吹吹打打,将芊芊娶入林家。当日,顾盼盼楚湘湘等人齐来道贺,送了重礼。见到芊芊时,均替她高兴。芊芊见到两人也是喜极而泣。当初同在青楼之中,谁能想到有今日。芊芊能嫁入林家,夙愿得偿,终身有靠,也算是她人生的圆满了。 虽是纳妾,却也是新婚,林觉特意让自己闲了三天,和众女泛舟水库之中,采荷摘菱,钓鱼为乐,倒也确实舒坦了几日。三天后,林觉又自己给自己放假,借口不去山寨做事,天天腻在芊芊房里,这引起了某些人的不满。 十月初二清晨,高慕青闯入了芊芊的小院里,将赤裸裸搂抱在一起的林觉和芊芊惊的如一对偷情的野鸳鸯一般羞臊不已。 “抱歉,我不想打搅你们。但是夫君,你数日不去大寨,大事发生了你也不知情。我只能受众兄弟委托,来请你去议事了。” 高慕青对自己的鲁莽一点没有自省之意。本来她对林觉纳妾便很不满,自己都还没正式进门呢,一个青楼的小姑娘倒是抢了先。当然,这个时候她浑然忘了林觉问过她要不要重新补办一场笼罩的婚礼,正式确认她是林家妇的身份的话。当时高慕青说,自己当初在龟山岛山寨已经跟林觉办过婚礼了,在海岛之上也是叩拜了天地的,所以没必要再办一场婚礼了。没有人不知道她的身份,不必折腾。 林觉觉得她说的在理,便也没坚持。林家众女也都对高慕青是林家妇的事实早就默认,也根本无需去多事。所以林觉信以为真,便不再提起此事。可他哪里知道女人的心思,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可不是一回事。 林觉在宅中享受新婚的时光,不去管事的时候,高慕青越想心里越气,今日恰好山外有了坏消息,便借此由头直接闯进来了。一双凤目盯着芊芊雪白的身子乱看,想知道这芊芊有什么值得林觉留恋的。看了之后觉得也寻常,论相貌,自己不输她,论身材自己不输她,或许她比自己年轻,男人都是图个新鲜劲的缘故吧。 高慕青其实不知道,这三天林觉享受了一个男人所能享受的一切,倘若她看的再仔细些,便会发现芊芊的唇角有一根卷曲的黑色毛发尚未抹去。那便是林觉沉溺于此的原因之一。芊芊出身青楼,虽然并未梳拢接客过,但在此之前,被教授了许多伺候男人的手段。可以说,她人虽岁数小,男女之事上却已然是专家级的人物。此番嫁入林家,使出了百般解数伺候出来,林觉跟众妻妾之间哪里享受过这般滋味,自然是有些乐不思蜀了。 林觉忙穿了衣服问道:“有什么大事发生么?一般的小事,需要我去处置么?我也是因为觉得没有大事,所以才偷了懒。” 高慕青道:“夫君当然可以歇息歇息,本来我也不想来打搅,但是眼下真的有大事发生了,我不得不来打搅你。至于具体什么事情,咱们还是去山寨再说吧,这里可不太方便。” 林觉无语,高慕青的意思是,那些事可没必要当着芊芊的脸说,这是把芊芊当外人了。林觉也不想纠缠此事,他心里想的是高慕青口中的所谓大事。山寨之中能有什么大事?最近一切安定,事事井井有条,实在想不出什么大事。 和高慕青策马驰往山寨的路上,高慕青才告诉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在山外的眼线送回了情报,朝廷调集了十万禁军和数万地方厢兵兵马离京。据说此次郭旭御驾随行。我们都猜测这不是他外出巡游,而冲着我伏牛山而来。兄弟们都很担心,你不去山寨,我只能来请你去。你是主心骨,这样的大事自然要你定夺。” 林觉闻言惊愕半晌,沉声道:“果然不肯罢休啊,这几个月我都在关注京城的消息,我们誓师大会之后,朝廷本该有所反应,但现在却毫无动静,这本就让人疑惑。果然,他们要动手了。” 高慕青皱眉道:“你是说他们正是冲我伏牛山而来?要剿灭我们?” 林觉冷笑道:“那是一定的,郭旭缓过劲来了,御驾亲征?嘿嘿,有趣了。但愿他莫要后悔自己的决定。慕青,咱们山寨的平静日子要到头了。” …… 八月里,郭旭便做出了御驾亲征剿灭林觉和郭冰父子的决定。但这一次,朝廷没有仓促出兵,而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郭旭接受了杨俊的建议,杨俊说,这一次既然要出兵便一了百了,一举将伏牛山剿灭,要不惜一切代价,再不能半途而废了。所以建议提前做好完全的准备,不可仓促行事。 郭旭明白杨俊的意思,那伏牛山落雁谷的匪寇不好对付,对方盘踞在山中,占有地利之优。现在林觉他们也在那里,光是这个林觉便已经是很难对付了。所以,要想达到目的,必须要做好完全的准备。 所以,从八月间,朝廷便开始积极的备战,将伏牛山当做一个劲敌来对待。除了进行针对性的训练之外,还特意为了攻山之战调集大量的辎重装备集结。整个准备时间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终于在十月初一,郭旭亲自领军,携十万禁军和周边厢军六万余人,汇合成十六万大军,直扑伏牛山而来。郭旭下定决心,这一次要将林觉等人一举歼灭,绝不留后患。 为了确保这个目标的达到,除了对出征禁军精挑细选之外,还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进行了针对性的训练。针对进攻伏牛山需要进行山地作战的情形,大军事前拉到了京城左近唯一可以成为是山的地方进行实战训练。京城周边唯一可以成为是山的地方,便是西山翠谷了。虽然说那是郭旭当日折戟之地,但此刻郭旭亲自率军前往西山,却是十多万大军的规模,足可踏平一切了。 训练的效果不得而知,只知道的是,整个西山翠谷在半个月的实战训练之中被糟蹋的不成样子。兵马离开之后,有人再次前去西山翠谷游玩,那里简直已经无法落足。山上的花草树木被砍伐的七七八八,到处是禁军留下的黄白之物,臭气熏天。山坡上的长草被烧的光秃秃的,北山南坡上方敦孺的坟墓都被人给挖开了,棺木也裸露在外。 原本景色优美,鸟兽众多的西山翠谷,如今变成了一片荒山秃顶。灼热的阳光下,散发着屎尿的臭气。整个西山死寂一片,鸟兽都逃得或者死的干干净净,成了一片死地。 京城的士子们骂声一片,好端端的一处好景致便这么被糟蹋了。对于汴梁城而言,西山是唯一可以郊游登山之处,现在怕是没个十年八年也难以恢复了。 郭旭在西山演示了诸多战法,什么强攻猛冲,什么放火烧山,什么步步推进等等等等。郭昆将他全部额的想象力都拿了出来,山上的树木岩石便是假想之敌,他率领十几万兵马,对着这些不能说话不能反抗的假想敌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进攻演戏,颇有成就感。所有的战法之中,郭旭最偏爱的便是火攻,这也是西山翠谷山峰上一片光秃秃的原因之一。 最后一次演练中,郭旭命人将山坡上的长草浇上火油,然而放火烧山。整个山峰陷入一片火海的时候,郭旭哈哈大笑着道:“朕要以火攻之法,将伏牛山贼寇化为灰烬。让一干反贼全部葬身火海之中。” 第一一八四章 战云密布 除了做这些训练之外,对于随军的将领,郭旭也是精挑细选。郭旭本想请杨俊随行,但杨俊却以身子不适为由推脱了。郭旭知道杨俊不是生病了,而是对这次行动持着不看好的态度,所以不肯挂帅。郭旭并不在乎这些,杨俊似乎以为大周朝离了他便无人领军了,这岂非是天大的笑话。若非是此刻不能跟杨俊翻脸,郭旭岂会容他摆谱。只是未避免新朝再生混乱局面,只得暂且忍耐。杨俊的举动反而激起了郭旭的好胜之心。郭旭决心一定要战胜对手凯旋而回,届时,将林觉和郭冰父子的头颅拿给杨俊看,倒要看看杨俊有什么好说的。 于是郭旭下旨从边镇调回几名高级将领,并让殿前司指挥使兼枢密副使赵元康为领军主将,组成了他认为的精明能干的班底。同时,他将军中压箱子的器械全部都集中了起来随军出征。什么床子弩,什么投石车,什么用来攻城的云霄车,什么用来抵挡对手火力的藏兵车。凡是大周兵器司所有的这些攻城器械,他都统统下令带着参与此次攻山。物资准备的也很充分,火油箭支粮草等物都一一亲自过问督办,把个本就空虚的国库都几乎掏空了。但郭旭认为是值得的。还有什么能够比剿灭郭冰父子和林觉这帮反贼更为重要的事情呢?只要剿灭他们,自己便再无后顾之忧了。这一战也是自己登基之后彰显自己是英明神武的一代帝王的绝佳机会,一定要打的干净利落,打的漂漂亮亮的。 十月初一,郭旭全身戎装,于南校场点兵誓师,开拔出征。出征当日,当真是黄龙旗遮天蔽日,黄金锤耀眼夺目,刀枪剑戟立如森林,牛皮鼓响彻天地。朝中文臣齐齐相送,有人写下诗词大声吟诵,祝愿皇上凯歌而还。 正所谓:王师开拔日,君王临阵时。踌躇满志去,何日凯歌还。 大军绵延七八里地,大批辎重器械缓慢随行。浩浩荡荡直奔伏牛山而来。这架势,确实是一口吞了伏牛山的架势。 …… 伏牛山中,得知朝廷大军黑压压直奔伏牛山而来的消息,山寨上下陷入了一种兴奋且恐慌的气氛之中。 兴奋的是,终于能跟官兵交手了。自举旗誓师大会之后,山寨陷入了一片平静之中,并没有任何的作战动作,这让很多落雁军将士都急的心痒痒。有人私底下说,这叫雷声大雨点小。有人说的更通俗:咬人的狗不叫,叫的欢的狗不咬人。 一些投奔而来的人也对落雁军的举动颇为失望。他们本以为能够投入到和朝廷的血与火的作战之中,一展才能报负。结果,整个山寨没有半点出山接战的迹象。反而天天搞什么修路修桥,建设村庄水坝,造什么索道栈桥之类的事情。这跟他们想象的完全不同。 当得知官兵来攻山的消息后,这些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终于,这一回躲是躲不开了,终于要跟官兵作战了。 但对于另外一些人而言,心中却不免生出担忧之心。对方这次势在必得,己方未必能够撑得住。伏牛山落雁谷自建寨以来,还没有跟这么大规模的官兵交过手。很多人心里开始犯嘀咕,发毛。 聚义厅中,林觉召集了全体落雁军中层将领的会议。在确定了消息属实之后,林觉决定召开这个会议。郭昆也应邀出席,居于中间首座位置。 上午的秋阳从大厅顶部的明瓦天窗照射进来,明亮的光线之中有无数的灰尘在舞动,像是一群快乐的精灵。然而,在场众人的脸色却是凝重的,特别是坐在上首的林觉,神色极为严肃凝重,所有人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肃然之气,也都随之而肃然起来。 “诸位,消息你们都知道了吧。郭旭亲自率十六万大军,携带大批辎重已然开赴我伏牛山。探报显示,他们已经抵达了汝州境内。也就是说,再过两到三天,朝廷大军便将抵达我伏牛山下。形势已然很急迫了。”林觉沉声缓缓开口说道。 “军师,有什么好担心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跟他们干就是了。咱们也不是吃素的。”步军营副指挥使卢义开口叫道。 “就是,我们可不怕,教他们来,管教他们有来无回。”一群将领纷纷叫道。 林觉眉头微微一皱,旋即舒展开来。卢义等一干人等的想法确实代表了落雁军中不少人的想法。落雁军自组建以来,可谓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前期有些挫折,但后期扬眉吐气干了不少大事,打了不少硬仗。所以这些人有些自信过头了。 “卢兄弟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话是不错的。可是我不得不提醒你们,对方是十六万大军,包括十万精锐禁军和六万厢兵。咱们落雁军有多少人?满打满算,一万五千人。以一敌十,如何兵来将挡?”林觉沉声道。 卢义挠头想了想道:“那怕什么?几个月前,军师不是只率千余人便冲破京城数十万禁军的包围,打的他们落花流水么?有军师在,我们怕什么?” 众人纷纷点头道:“是是,军师在,我们怕什么?军师自有妙计退敌。” 林觉苦笑道:“我可不是神,你们莫要以为我是万能的。当初逃离京城时,之所以能成功,是用了计谋的。若非擒获了重要人质,逼得吕中天放我们出城,我们怎么能越过京城那高大的城墙脱却樊笼?另一个方面,也是他们低估了我们的实力,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有火器。所以吃了大亏。在准备上,他们便有所不足了。当晚他们甚至没能配备防备箭支和火器的盾牌,这既是他们的失误,也是他们轻敌所致。事实上,能回到落雁谷是侥幸之事,事后回想,实在险之又险,运气的成分占了不少。然而,这一次可不同,我们不能靠运气。若说当日情形,我们之所以能置之死地而后生,那是因为没有后顾之忧。当日身死,也不过是我和王爷小王爷以及千余兄弟和家眷的性命没了而已。但如今,我伏牛山军民十余万,这十余万条性命全指望我们落雁军来保护,我们败了,便是十多万人的生死攸关之事,还能将一切交给运气,还能无所顾忌么?” 众人默然无语,是啊。那是不能了。现在身后是伏牛山四镇十多万军民的性命。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倘若只是落雁军自己,无牵无挂的那也没什么。战死了也就是了。可是现在落雁军一败,这伏牛山中的十余万军民都将惨遭屠戮,或者是沦为奴隶。这一点龟山岛被官兵侵占时已经早有先例。当年龟山岛为官兵攻占之后,岛上数万百姓被迫迁徙而出,朝廷定他们为从匪之人,受尽歧视和虐待。落雁谷建立之后,陆陆续续有龟山岛百姓逃来投奔,便是因为受不了朝廷的虐待歧视所致。可以想见,落雁谷十余万百姓也将受到同样的待遇。 “诸位兄弟,对于此战,诸位绝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轻敌之心。要时刻记住,我们要保卫的是伏牛山,是落雁谷和其他各寨的十余万百姓,我们不能让他们受到伤害。官兵来势汹汹,这一次他们是势在必得。郭旭都亲自来了,可见他是一定要灭了咱们的。但有一点你们说的对,他们必然会失败的,最后的胜利终将是我们的。”林觉沉声道。 众人纷纷起身拱手道:“军师,您说怎么办吧,我等必死战到底,绝不退缩半步。为了伏牛山,为了我落雁谷,我等愿流尽最后一滴血。” 林觉拍案而起,喝道:“好,要的便是兄弟们的这句话。精气神上不能输,但在战术上要重视对方。他们有备而来,我们却也不是吃素的。我希望诸位能够记住,在这次交战之中,个人是渺小的,任何人都不能以牺牲整体利益而做出决定。一定要听从指挥,不得擅做主张。这一次面对的是十六万官兵大军,败了没什么好说的,若是胜了,我落雁军便将扬名天下,名声播于九州。诸位也将名垂青史。对大局而言,这一战也将决定我伏牛山能否屹立不倒,从此朝廷再也不敢生出觊觎之心来。这对我们将来出山作战将有决定性的意义。我所言你们是否都明白。” “明白!请军师吩咐。”众将齐声道。 林觉点点头道:“好,那我便下令了。第一条,即日起伏牛山进入紧急动员状态,高县令和秦副指挥使要负责将战火已起的消息跟百姓们说清楚。一则你们需要安抚民心,不要生出恐慌。二则,告诉百姓们,我们需要他们的配合。我们修建工事,后勤保障需要人手,百姓们需要为我们做些事情。倘若官兵打进山来,也需要他们配合我们的命令,我们要求撤离时不要犹豫,不要为了一些财务房舍而不愿离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些个道理跟他们讲清楚。免得到时候拖拖拉拉,拖延进度。” 高慕青和秦春草齐声道:“遵命!” 林觉点头,继续道:“第二条,伏牛山进入全面紧急状态之后,要杜绝妖言惑众的流言,对于散布恐慌的流言,发布失败投降的言论,影响军心民心之徒,决不能手软。这件事各位兄弟要严厉警告你们手下的兄弟。对于这些事的稽查和惩处,请马副都指挥使负责。你要带着你手下的人严查此类散布恐慌和失败论的人,要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马斌拱手道:“放心吧,包在我身上。这时候要是还管不住嘴巴,老子便让他永远说不了话。” 第一一八五章 大胆计划 林觉点点头,继续道:“第三条,战事不日将启,本人作为落雁军都指挥使,有全面军事指挥之权。从现在开始,本人的每一个决定都不容置疑。我不想将时间花在争论和解释上,我解释的已经够多了。从现在起,我的命令你们要不折不扣的执行。谁出畏难之言,谁便引咎辞职。哪怕是我让你们去死,你们也得去死。这不是玩笑,我有可能让你们当中的人去送死。你们记住,你们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当然,此战一切后果都将由我来承担,关键时候,我会为了保护山寨军民去死,我也不皱眉头。后果我来承担,但功劳是大家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希望从现在起,这只落雁军成为一部机器,指哪打哪,如臂指使,随心而动,绝无滞碍。你们懂我的意思么?” “军师,放心便是。这么多年了,我等兄弟还不知道军师的本事么?除了你,谁能跟官兵打这一仗?我等只待军师之命,绝无半点含糊。便是刀山火海,也不皱眉头。谁他娘的要叽叽歪歪的磨叽,我梁七第一个不答应。”梁七大声叫道。 “正是,军师的话便是军令,谁敢违抗军令,必不轻饶。谁敢贪生怕死,第一个死的便是他。咱们落雁谷有今日,全是军师和大寨主的计谋,谁能质疑?”众人纷纷道。 郭昆坐在一旁,心中感叹不已。林觉在落雁军中的威信之高令人难以想象。试想,谁会告诉自己的手下说,我会让你们去死,你们必须去死。若是在其他军中,岂非被骂成了狗血淋头。但在这里,这帮人居然还叫好,这是怎样的一种完全的信任。 郭昆当然不理解这一切,因为他完全没有经历过落雁谷的艰苦岁月,没有经历过那些没日没夜的厮杀,今日见日落不知明日能否见到日升的血与火的日子。正是一起经历了生死之后,落雁军中的这些人才会愿意将自己的脊背交给对方,才会愿意给予林觉完全的信任。这是经过生死考验的战斗情谊,几乎超过世上一切的关系。 这次会议之后,落雁谷上下立刻忙碌了起来。大批的百姓被动员起来,集中对山口各处工事进行加固。原本落雁谷的防御工事便已经很坚固了,环绕东山和左近小山坡道两侧的箭塔和工事密密麻麻,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进行了新一轮的加固和修建。 正如林觉所料,落雁谷中爆发出了不少流言蜚语。十六万官兵本已经是庞大的数字,但在这些人口中翻了几倍,成了六十万兵马。不知是谁口中流传出来的,说是朝廷下了旨意,凡是落雁谷中的军民,只要出去投诚,必不追究从匪之责。倘若战事开启之前尚未投诚,一概做反贼叛逆之罪论处。 落雁谷虽然只是山中的一个小世界,但是人还是一样的人,道理都是一样的。山里山外在这些事上的心理是没什么区别的。山民百姓虽然得益于落雁军的保护可以安居乐业,但危险来临之时,很多人还是会动摇的。伴随着这些流言的发酵,有百姓连夜拖家带口逃出山中,山口关卡一晚上截获了数十家数百百姓。可见这些流言对百姓们的心理造成的冲击之大。 林觉对此早有预料,山寨军民良莠不齐,即便是一个十几人的小团体也有可能各有心思,更何况是十多万人的一个大社会,各种人都有,各种心思也都有。人为自己,趋吉避祸,这是无可厚非的。林觉要手下将领跟这些人解释了一番,愿意回头便回头,不愿意回头便由他去。只不过,跟他们说的很清楚,倘若离开,从此之后便上了落雁军的黑名单,不能共担危难之人,以后也休想得到落雁军的荫庇。 对百姓以宽容为主,但是对于散布流言的人,林觉和马斌便毫不手软了。私下里林觉便跟马斌说过,这一次其实不是坏事,是肃清山寨之中的细作的最好的机会。前段时间山寨招兵买马来了不少人,虽然经过层层的勘察,但一定还有漏网之鱼。山寨这几年也接受了不少逃往山里的人,这些人当真也必然有官府安插进来的细作。对此马斌也再清楚不过。马斌在皇城司之中时,便知道很多内幕。要查什么人,查什么事,策反和安插眼线是必不可少的。这几年伏牛山落雁军闹腾的这么厉害,朝廷屡次剿灭未果,自然是要想些非常手段的。 林觉告诉马斌,这次正好是肃清他们的机会。大军压境,这些人岂会闲着,必是要蛊惑人心刺探情报了。玄衣司必须要在这段时间大展身手,不说全部铲除,起码也要抓个七七八八。 经过一天的发酵之后,在流言正盛时,马斌出手了。玄衣司大举出动,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人一一抓获。与此同时,由孙大勇率领的林觉的亲卫营在各处重要防御据点山口,抓获了十几名刺探军情,偷画地形图和防御工事布置地点的细作。一次性便抓获了一百三十多人。 这其中有大半是细作,有二十多人是不坚定者,但对待这种事,林觉岂会有妇人之仁。当下带着这一百多人巡游山寨上下村镇各地,在鸡鸣山口进行集体砍头。 只一夜之间,似乎所有的流言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一切都恢复了平静。高慕青和秦春草带着女卫们各村镇及时跟进,揭穿这些细作的嘴脸,安抚民心。 十月初五,探报送来消息,朝廷兵马已经抵达了方城山口。过了方城山便将接近伏牛山反而范围了。大战已经迫在眉睫。 光线黯淡的已经更名为落雁县衙大堂的聚义厅里,长桌之侧,林觉正皱着眉头看着桌上新制作的沙盘地图。旁边是郭昆马斌沈昙孙大勇梁七等六七名骨干。众人都看着沙盘,思索迎敌之策,每个人都在思考如何应对这铺天盖地而来的十六万大军。 林觉手中的青竹竿在沙盘上移动,脑子里急速的转动着。众人也不打搅他,他们都知道,林觉这是陷入了积极的思考之中,不能打扰他的思维。 良久之后,林觉沉声开口道:“各位兄弟,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们。” 众人忙道:“什么问题。” 林觉道:“我东山山口之外,峡谷两端山坡上大大小小工事箭塔足有百座。滚木礌石无数。以前数次官兵围剿,在峡谷之中都吃了大亏,你们认为这一次他们还会直接进入峡谷找苦头吃么?” 梁七想了想道:“军师,以往他们都是从东山峡谷妄图直接攻我山寨。我落雁谷其实距离山口距离并不远,这是他们最为直接的进攻方式。只要突破峡谷,便可抵达我大寨主峰之下了。以往官兵吃了亏,但这一次他们十六万大军,应该不会惧怕。属下认为,他们定会采用直接进攻的方式。” 沈昙沉声道:“我倒是不这么看。这峡谷的地势我是看了的。峡谷虽然宽阔,但十六万大军进入峡谷,那是何等的混乱拥挤。倘若是我,我是绝对不会直接进攻的。明知吃亏却要从此处进攻,那不是疯了么?” 马斌也点头道:“确实,这里防御工事如此密集,傻子才会这么干。郭旭不会这点常识没有吧。不过郭旭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倒也说不准会犯傻。” 林觉笑道:“将胜利寄托在敌人的愚蠢上是不可取的,郭旭也不是疯子傻子,他精明的很呢。” 孙大勇在旁皱眉不语,林觉笑道:“孙兄弟怎么看?” 孙大勇醒悟过来,沉声道:“大人,我认为咱们还是留一手。往南这里几处山口虽然没有大道可进山,但我认为,如果权衡利弊的话,我是郭旭的话,我会在东山口佯攻,同时派出兵马从这些山口之中进入。虽然艰难些,但是一旦进入山中,便可绕行鸡鸣山左近,进入我落雁谷腹地,对南侧山峰形成威胁。这么做的好处是,可逼着我们两面受敌,分兵以对。正面便可用极大优势兵力进行猛攻。” 孙大勇的手指在沙盘上移动,指点着南侧鸡鸣山石人山几处山口的地形。 梁七却道:“那里可进不了山,峡谷纵横幽深,到处是树木荆棘,如何进山?” 孙大勇笑道:“梁大哥怕是不知道官兵的手段。朝廷兵马是有搭桥修路之能的。区区林木荆棘,山涧悬崖岂能挡得住?他们想进来,总是有办法的。而且莫忘了,石人山那里有天然进口,石人山分寨的兵马可不多,未必能扼守的住。对方的兵马足够同时进攻几处山口了。若我手握这么多兵马,却只把宝压在一处山口上,那才是愚蠢呢。” 梁七瞪着沙盘半晌,不得不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 沈昙马斌等人也微微点头,孙大勇的话不是瞎说,那确实是很有道理的。 林觉满意的点头,朝孙大勇伸出大指赞道:“孙兄弟果然将才,英雄所见略同。我适才思索良久的便是这个问题。孙兄弟也这么想,可见我也不是杞人忧天。事实上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计划。既然已然开战,首战我们要必胜。如何必胜?倘若我们的猜测不错的话,我们已然料敌机先了。我们既然认为他们会分兵往南侧山口进攻,何不将计就计,在他们正式进攻之前先干他一票。打他们个晕头转向。” 第一一八六章 妙计 方城山山口东南,这里已经是唐州地界。郭旭和赵元康以及大周数十名高级将领所率的十六万大军已然在午后越过山口,抵达伏牛山东侧南召县境内的最后一片开阔之地。前方,灿烂的秋阳照耀之下,连绵的伏牛山脉似乎就在眼前。但老话说得好,望山跑死马,其实此处距离伏牛山还有七十里之遥。 华丽的车驾上,明黄色的罗伞之下,郭旭坐在高高的辇车之中,左顾右盼之间,见旌旗招展,战马嘶鸣,所率大军蜂拥如海,气势如涛,不仅喜上心头,放声大笑。 “我大周将士龙精虎猛,兵精粮足,岂是那些反贼们所能想象的。不久后,朕必要拿下林觉和郭冰父子的人头,教天下知道,敢跟朕作对,跟朝廷作对的下场。” 一旁策马跟随的赵元康拱手笑道:“皇上所言甚是,明日一早便可抵达伏牛山东山口了,他们的好日子不多了。臣在想,他们是不是已经逃之夭夭了。” 郭旭冷笑道:“逃?普天之下,皆为朕的江山,他们能逃到哪里去?朕已经下令均州,襄州,房州,随州,商州,陕州等各州厢兵集结,将伏牛山团团包围,他们只要敢出山,便是自投罗网。不过,以朕对林觉的了解,此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定是要跟朕死战一场。朕知道他自负帅才,以为自己是当世第一名将,对朕的领军才能不屑一顾。所以,朕知道他不会跑。必是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了。” 赵元康笑道:“他要是这么想,那他便离死不远了。我大军不用半日便踏破那伏牛山落雁谷匪寨,也许明日起,这伏牛山中只剩下一群孤魂野鬼了。” 郭旭大笑连声,却忽然摇头道:“赵元康,你这话虽然听着提气,但却又轻敌之嫌。朕都没敢轻敌,你倒是轻敌了。你也许没跟这林觉打过交道。这个人可不简单,很多人都和你一样对他不屑一顾,然而最终吃亏的是自己。所以朕劝你,还是不要轻敌。免得把话说满了,到时候自己打自己的脸,那可就不好了。” 赵元康尴尬而笑,连连称是。对这位新皇上,赵元康是又鄙夷又害怕。此人之狠毒无情他是亲眼见证了的,而且在杀了父兄太后等人之后,还能这般心安理得跟没事人一样,足见心肠刚硬。在登基之后,郭旭专门找自己说话,开门见山的告诉赵元康说,从此以后,他赵元康必须忠心耿耿的为自己卖命,再不得跟吕中天眉来眼去。以前种种便都抹杀,倘若他赵元康还要心向吕中天,为他当耳目,那么等待他的将是抄家灭族之祸。 郭旭的直白让赵元康胆寒。赵元康知道,那是因为郭旭知道自己是吕相的人,他不肯留一个吕相的人在身边殿前司这个重要位置上。这是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也是一次恩威并施的策反。赵元康不敢不从,他只能按照郭旭的想法,反过来当了郭旭的耳目,探听禀报吕中天的秘密。郭旭也没有食言,承诺他不久后便任命他为枢密使,而且立刻让他当了枢密副使。 这一次成功的策反,说白了还是一种利益的整合。怕是连吕中天自己也没想到,郭旭会冒着得罪惹怒自己的风险去直接跟赵元康摊牌。吕中天是老牌政客,他习惯用的办法绝无如此直接,他也不会用别人的人,因为他觉得那种人靠不住。而郭旭全浑然不管这些。 赵元康倒也不是一味的拍马屁,此刻听郭旭说的郑重,他也知道吹牛归吹牛,事情不能搞砸了。否则自己是要背这个大黑锅的,必是死无葬身之地的。所以,他很快便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臣请皇上明示,接下来下一步该怎么做。皇上给予提点,臣才能照章办事,全心全意的去做。”赵元康道。 郭旭点点头,他对赵元康的态度很是满意,他最不喜欢自以为是的人,因为他自己便是那样的人,所以有些同类排斥的意味。 “朕来时路上已经想好了,朕要佯攻东山峡谷,另派一支骑兵奔袭伏牛山东南侧的石人山左近山口。林觉以为朕会全力猛攻东山峡谷,朕却叫他知道,朕也是会用兵的。这便叫做声东击西。只要攻下石人山山口,便可自南往北攻进伏牛山内腑之中。林觉他们便左支右拙,首尾难顾了。届时,咱们在东山口改佯攻为强攻,一举突破其防线,直逼落雁谷。这一手叫做虚者实之。赵元康,你明白了么?” 赵元康大笑道:“皇上妙计,简直是诸葛在世。那林觉还以为咱们会死攻东山口,没想到皇上会给他来这一手。嗯,声东击西,虚者实之,皇上读的兵法可真不少,臣佩服的五体投地。” 郭旭大笑道:“你也多读些兵法,将来朕还是要平定北方的,有你建功立业的时候。来之前,吕相还忧心忡忡,要朕跟林觉作战要小心些,不能上了他的当。说林觉诡计多端聪明之极,言下之意说朕不是他的对手。朕当面不说破,朕不喜说大话,让朕拿事实来回答他。赵元康,事不宜迟,朕认为你该挑选一只兵马就此南下,你看谁合适呢?” 赵元康挺胸道:“皇上若是信得过臣,臣愿领一万兵马前去,建立奇功。” 郭旭哈哈大笑道:“你倒是一点也不谦让,这件事摆明了是大功劳,你也不想着别人,自己要去。罢了,朕准了,旁人去我还不放心。你即刻整军,率一万骑兵即刻南下,明日上午辰时,北山口发动佯攻之时,你便发动突袭,必须突破石人山口。朕把丑话说在前头,功劳可以给你,但是你若行动不力,那这罪责你也得担着,届时莫怪朕对你严厉,不讲情面。” “皇上放心,臣若拿不下石人山口,臣便战死在战场,愿受万箭穿心之祸。”赵元康举手向天发下了毒誓。 …… 夕阳西下,秋阳之下的山野显得格外的壮美。山峰连绵之处,山坡上秋叶金黄火红,一片片犹如织锦铺成的地毯,华美无比。 这里是博望镇,地处伏牛山东南方向,邓州所辖的南阳县东北的一处古镇。这里距离伏牛山只有三十里,伏牛山余脉绵延至此,地势起伏,甚为险要。从博望镇穿过的官道在伏牛山余脉山丘和东南的隐山之间穿过,两侧山坡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生长繁茂的树林。 是的,这里便是当年三国征战时期那场著名的战斗‘火烧博望’的发生之处。倘若有人熟知历史,当知道博望所处的地势之险要。自古以来便有‘襄汉隘道’之说,乃兵家必争之地。 当然,从汉末至今,数百年风风雨雨过去,经历隋唐和大周数朝,今时已经不同往日。今日的博望坡早已为官道所贯通。山道经过修整之后可以供车马奔驰而行。比之当年已然便利通畅了许多。但是,不变的是,这里的地势依旧险要。 铁骑震动,烟尘遮蔽了夕阳方的光辉。赵元康便在这夕阳西下时分抵达了博望坡隘口。 实际上,绕行往伏牛山南侧石人山入口路不止一条,出了博望坡这道山口,另有一条官道在伏牛山左近十余里之处,那是一条更为平坦的官道。但是,赵元康不想暴露大军行踪,因为越是靠近伏牛山,大军的行动便越是容易被对方探知。站在伏牛山东侧的山峰上眺望的话,大股骑兵即便在十里之外奔行,其激起的烟尘会被立刻发现。 为保证整个声东击西的计划的成功,赵元康当然不希望对方有所察觉。所以从博望坡隘口穿行是最好的办法。三十里外的距离,那是目力不及之处,便无需担心了。 人马狂奔了一个时辰,抵达此处时颇有些困乏焦渴。眼看夕阳西下,很快就要天黑了。过了博望隘口便将可往西转进,天黑之前便可抵达伏牛山南侧石人山山峰的进山入口之处。赵元康接受了部下的建议,在此做最后一次休整和补充。人和马都要喝水吃东西,因为这是战斗打响之前的最后一餐了。天黑之后,人马要潜行至山口左近埋伏,不可能再有机会喂马吃干粮。 一万骑兵便在博望坡隘口之下的草地上停了下来,开始休整。赵元康啃着干粮特地朝两侧的山峰顶端张望,倒不是为了欣赏秋叶绚烂的景色,而是看山顶上的动静。这里的山顶之上理应有地方厢兵设置的烽火台。倘有敌情,会以烽火示警。现在看来,山顶毫无动静,一切都按照计划在顺利进行。 一炷香之后,赵元康喝光了水壶中最后一滴水,将口中干粮残渣冲入口中,翻身上马,扬声下令:“上马,出发。” 骑兵们纷纷上马,整顿好阵型,长长的队伍开始沿着官道往博望坡隘口上方而去。坡道并不陡峭,开辟官道的时候显然为了利于通行而削低了坡度的高度,让车马可以容易通行。碎石地面也算平整。战马上坡时虽不能快速驰骋,但也能小跑爬坡而上。坡道隘口宽度也不窄,七八十骑并行一点问题没有。所以,仅仅小半个时辰时间,便有三千多骑兵已经过了隘口。 第一一八七章 阻击 过了隘口之后的骑兵顺着斜坡而下,便可扬鞭驰骋,绝尘而去了。所以,山隘坡道两侧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脱节问题。南侧下坡的战马飞驰而去,北侧上坡的战马拥堵在一起缓缓上坡。 就在赵元康以为一切都将顺利进行的时候。已然黯淡的天光之下,从两侧山坡密林之中突然间响起了震天的呐喊之声。无数的人影从浓密的树林山坡之中冲出,在极短的时间里,箭矢火器的轰鸣声便响彻了山野之间。 山坡上的伏兵冲出的位置正是位于隘口顶端的数十步宽度的空间。连弩和火器的凶猛的打击之下,官兵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对方占据了隘口顶端的有利位置。 赵元康很快回过神来,见对方居高临下朝着上坡的兵马射箭发射火器,己方骑兵措手不及死伤众多,当即下令即刻后撤。停止上坡。待骑兵们退回坡下,赵元康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兵马被分割了。 三千骑兵率先通过了隘口,而还有七千兵马此刻被堵在博望坡隘口之下,骑兵队形在短短的时间内被分割成了两截。赵元康一下子便明白了怎么回事。这战术跟当日所知的赤仓镇上的情形何等相似。同样是切割阵型,同样是利用有利地形,所不同的是那日是用大火阻隔,今日是有伏兵杀出,迅速夺取隘口顶端的位置。这是林觉的手笔,这伙人的身份不言自明,那是伏牛山的落雁军兵马。 山隘对面传来了轰鸣声和喊杀声,赵元康更加确定对方的意图。他们是要将自己的阵型分割,那三千已经越过山隘的骑兵才是目标,他们将遭受到对方的全力攻击。 赵元康大骂连声,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己方所谓的声东击西的计划其实已经被对方识破。对方早已准备好了在此处拦截自己的兵马。一切都是安排好的罗网,只等自己送上门来。这博望坡两侧的山坡虽然地形并不陡峭,但正是这一点迷惑了自己,自己以为不会出现滚木礌石居高临下的打击,但没想到对方藏身密林之中,利用队伍过隘口的脱节猛冲出来,占据了隘口,分割了队伍。这是完全安排好的计划。 赵元康的第一反应是立刻退兵,掉头离开。他知道,只要自己想走,那是无人可以阻拦的。但是那么一来,三千骑兵怕是要葬送在这里,而且整个计划也会泡汤。如何向郭旭交代,那是个问题。自己拍了胸脯大言不惭,甚至发了毒誓,现在灰溜溜的不做任何的挽救便逃回去,皇上是不会饶了自己的。 赵元康定下神来观察了片刻,很快稳定住了心神。山坡上的匪兵并不多,最多千余人。他们只是冲杀出来的突然,这才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据探报所言,整个伏牛山匪徒也不过两万人,出山袭击的又能有多少?自己倘若能全歼这股山匪,也算是旗开得胜,首战告捷。 想到这里,赵元康高声高声下令道:“整顿阵型,准备冲锋。一股作气冲上隘口,把他们塌成肉泥。” 众骑兵也从慌乱中回过神来,起身高喝,迅速整顿好了阵型。这些骑兵都是禁军中的精锐,并非乌合之众,从慌乱中恢复过来之后,很快便调整了心理,做好了进攻的准备。 “区区千余山匪,将成为我们的第一件功劳。杀!”赵元康高声呐喊道。 “杀!”骑兵们爆发出震天的吼声,手中刀剑如林,在暮色中散发出冷酷的寒光。骑兵们挥舞着手中的刀剑,挽着剑花,发出呼呼的声响,伴随着震天的怒吼声冲向博望坡上。 博望坡并不陡峭,而是一条宽长的斜坡。虽然影响了冲锋的速度,但总体而言并没有让骑兵无法发挥他们的冲击速度。骑兵的洪流就像海潮涌上堤岸,即便是高高的堤岸也无法抵挡海潮的奔涌。仅仅数十息时间,先头骑兵已经冲到了坡下数十步之外。 毫无悬念,对方的箭支和火器开始轰鸣,密集的箭雨开始如瓢泊大雨一般的浇了下来。 “立盾!”冲在前方的骑兵将领一声高喝,骑兵们纷纷取下马鞍上悬挂的盾牌,俯身遮挡住马侧和自己的身子。这正是近一段时间以来,禁军加强训练的一处。在京城那个混乱的晚上,林觉的火器和王府卫士的连弩让禁军吃了很大的苦头。在追击路上,更是被打的落花流水。所以,在这近两个月的训练之中,如何防御对方的火器成了一个郭旭和杨俊都必须面对的问题。 杨俊给出的答案是,骑兵携带盾牌,抵挡火器的凶猛。根据分析,火器射发的轨迹是迎面直射,这种单一的射杀方向其实很容易防范。只需以盾牌抵挡即可。但问题在于骑兵携带大盾并无先例,对于战马和士兵而言是个沉重的负担。大周军中盾牌有硬木盾和铁皮盾等数种,无论哪一种都是比较沉重的。这对于需要轻骑突袭的骑兵而言完全是累赘,所以骑兵根本不配盾牌。大周人的体质和战马的素质也根本不是组建重骑兵的特质,大周军中也根本没有这个概念。 后来有人献策,以轻巧的藤盾配备骑兵,当可解决这个难题。藤盾本已经是被淘汰的盾牌,这种盾牌是蛮夷之人常用之物,大周兵马不是不屑于用之的。但此刻,这却成了防御火器的最佳选择。藤条轻薄,而且具有弹性。不但可防御箭支,还可抵御火器的铁珠。军中将领很快利用藤盾设计出了战法,冲锋时侧身伏在马背上,以藤盾遮蔽半个马头和自己的上身,起到即可护马又可护人的效果。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林觉对促进大周骑兵的装备这战法的改进倒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虽然藤盾毕竟是藤盾,强度有限。许多藤盾在弩箭的强劲穿透力之下被打击成碎片,很多骑兵任旧不免遭受铁弹和弩箭穿身之祸,死伤的人数也不少。但是,这藤盾已经大大的减少了伤亡。在冲锋的数十步距离里,倘若没有这些藤盾的话,上方密集的火器和箭矢早已造成大量伤亡了。原本伤亡恐怕要达到五六百人,眼下起码减少了一半。 距离在接近,有常识的都知道,当骑兵冲锋到眼前二十步之内的时候,那已经是不可阻挡之势了,没有人会容许骑兵冲到眼前。要么将他们消灭在远距离之外,要么提前规避逃遁。否则便是己方的噩梦。 山坡下的赵元康紧张的心情也松快了许多,他知道胜利已经唾手可得了。他已经催动马匹,做好了率身边亲兵冲杀上去的准备。 然而,局面却在陡然之间发生了变化,即将冲到山坡顶端的禁军骑兵们忽然一个个像是中了邪一般的倒下。人马在阵前翻滚到底,嘶鸣混乱。整个冲到前方的两三百名骑兵像是中了魔咒一般,纷纷滚落在地。人落马倒也罢了,战马也在地上挣扎不起。 “怎么回事?”赵元康惊骇叫道。 “不知道啊。”身边人也惊骇茫然。 消息在不久后传来,所有冲到山坡下的战马都倒下的原因很简单,地面上被做了手脚。受伤退下来的骑兵在地面的尘土之中摸到了扎手的东西,这东西很快到了赵元康手中。那是一枚像个鸽蛋大小的物事,四周全是尖刺,入手沉重。尖刺长达数寸,有几十个之多。那是超大版本的铁蒺藜,那是对马蹄产生巨大伤害的东西。 赵元康破口大骂不已,心中升起了不详的预感。 对方不但做了准备,而且准备的很是充分,从这超大号的铁蒺藜便可看出,这是熟知禁军骑兵装备的人做出的专门的应对。大周骑兵的马匹基本上都钉有马蹄铁。众所周知,马蹄铁呈环形,钉在马蹄下一圈,以保护马掌不受荆棘乱石的伤害。大周骑兵还有一个独创的保护措施,便是在马蹄铁中间的位置嵌入一层厚厚的皮毡以增加马蹄厚度保护马蹄,并且增加防滑防刺的效果。普通障碍尖刺根本无法伤害战马的马蹄,常用的防战马冲锋的铁蒺藜不大,尖刺也不长。穿透皮毡之后最多能穿入马掌角质层数分,而那对战马马蹄不造成实质的伤害。 然而,眼前这铁蒺藜显然是特制的大号之物,长数寸的尖刺一旦踏上,可直接穿透皮毡和马蹄的角质层直达血肉。这正是破解大周骑兵对于马蹄防护的针对性之物。 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对方在坡下二十步内的地面上洒下了大量的密集的铁蒺藜。战马冲锋至此,踏上铁蒺藜之后,后果可想而知。藤盾可防头脸身体,却防不了脚下。这是又一次被对方算计了。 无数的战马踏入了铁蒺藜遍布的区域,刺入马蹄血肉之中的铁蒺藜让战马悲鸣跳跃,满地翻滚。马上的骑士自然也根本无法约束,跟着滚落地面。整个山坡上几乎都是到处翻滚的战马和士兵,阵型一片大乱,冲锋之势顿时戛然而止。 更可恶的是,对方似乎又开始扬手洒出铁蒺藜,弥补地面的空缺,让山坡下方的地面成为骑兵根本无法逾越的天堑。 第一一八八章 硬碰硬 “殿帅,退兵吧,这么攻是让兄弟们做无畏的伤亡啊。可惜我们没带着投石车来,否则只需十余辆投石车,便可将上面的山匪砸的落花流水。咱们这么攻怕是不成了。”身边将领在赵元康身边道。 “要你说这样的屁话?倘有投石车还说个屁?”赵元康恼火之极,厉声呵斥道。但他也明白,自己不得不接受无法攻上去的结果了。赵元康终于被迫下达了停止攻击的命令。 还算赵元康识相,没有头铁的强行进攻,否则,这铁蒺藜只是第一道开胃菜。要知道,林觉此来可是携来两门‘一窝蜂’的。落雁谷火器作坊至今为止只造了八门一窝蜂,林觉为了保险起见,这一次便下令携带了两门一窝蜂火箭炮前来。倘若不是林觉并不想过早的暴露‘一窝蜂’火箭之威,怕是赵元康所率的骑兵要成为有史以来第一支挨火箭炮打击的兵马,那也算是一种成就了。 赵元康下令停止进攻,其实便等于放弃了对已经越过隘口的三千骑兵的救援。暮色沉沉之中,赵元康和众骑兵听到了来自隘口另一侧的震天的喊杀之声,一个个心惊胆战,不知所措。他们都明白,那三千骑兵恐怕要交代在这里了。 隘口南侧,当冲出的伏兵阶段骑兵阵型的时候,三千余骑兵飞速冲下隘口山坡,根本没有回头的余地。等他们明白了情势的时候,隘口已经在身后,而前方一只兵马从斜刺里的山梁之间杀出,在夕阳的余晖之下横亘在前方。 带领这只兵马的正是林觉马斌和白冰三人。 整个阻击计划昨日敲定,昨夜林觉便调拨兵马人手,派出了五千落雁军兵马,连夜赶至此处。白冰和孙大勇率先潜入两侧山头,将看守烽火台的官兵击杀,确保了大队人马到来时的行踪不会被暴露。 埋伏于隘口两侧山坡密林中的是孙大勇率领的一千余名亲卫营兵马,包括了最为精锐的火器营。这是为了能一举冲破截断对方的阵型,将对方的整支骑兵分割。林觉的胃口虽然不小,但是正面跟一万精锐骑兵交战的想法还是太过疯狂,林觉并不想这么干。这次阻击的主要目的只是为了给来犯之敌一个下马威,打击他们的锐气。再则便是破坏他们想从石人山口进击的计划。无需吃掉他们全部兵马,只需让他们知道,落雁军有一战之力,且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便足够了。 实际上就算这一仗不打,对方只要看到落雁军出现在这里,便会明白已经被识破了计划。后面就算石人山口无一兵一卒把守,他们也未必敢肆意进入。在兵家这叫虚者实之,玩的是高端的心理战。 但林觉显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博望坡是他精心挑选的地方,林觉知道这里是三国时火烧博望之处,林觉本想炮制一个新时代的火烧博望,留待后世传为佳话。但看了地形之后不得不放弃了。此一时彼一时,虽不知当年的博望坡是怎样的地形,但显然这里开放性的隘口是不适合火攻杀敌的。倒是对方倘若知道自己的兵马藏在密林之中,倒是可以以火攻逼落雁军出来。只不过,禁军骑兵急于赶路,赵元康也绝对没有那种算计,根本想不到会在这里遭遇落雁军罢了。 三千骑兵冲下隘口,面对着突然横在路上的落雁军不知所措。他们不知道该回头重新攻上隘口还是该往前进攻拦在前面的落雁军兵马。 一名殿前司将领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他认为,调转马头往隘口上攻是不明智的,会被对方上下前后夹击。骑兵往隘口冲,也发挥不出威力。加之殿帅已经开始攻击隘口,以殿帅所属七千兵马定会很快攻下隘口。而自己这三千骑兵理当在殿帅抵达之前击溃前方拦阻之敌。这样既是一场功劳,也是最为合理的安排。 更重要的是,前方拦阻的这帮兵马看起来毫无威胁。他们甚至连盔甲都没齐全,一个个穿的跟个叫花子一般。人数也不错,约莫三四千人。三千骑兵对三四千步兵,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送死的,就算最愚蠢的将领,也不会在这场战斗中失败。 所有的大小头目都同意这个决定,于是在赵元康下令攻击隘口的同时,这三千骑兵也开始了对前方拦阻的落雁军的冲锋。 暮色之中,烟尘遮蔽了仅有的光线。整个骑兵队伍像是被裹挟在一团黑雾之中的妖魔,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向了对面。让他们奇怪的是,对面的步兵丝毫没有慌乱,他们反而在笑。数十步之外,头前的骑兵看到对方的兵士扬起手来,将大把一大把的物事洒在了前方二三十步距离的地面上。他们虽然明知道有些不妙,但是却也无法收住脚步。 铁蒺藜,最为阴险的防骑兵的手段在今日之战中大放异彩。战马嘶鸣着,骑兵们被抛在空中重重的摔下。烟尘滚滚之中,人仰马翻,满地的滚地葫芦。进入三十步距离之后,落雁军没有放箭,也没有用火器射击,禁军骑兵们便已经在阵前翻滚惨叫,倒成一片了。 但这并非斜坡而平地,放任骑兵冲到阵前三十步外,那是极其危险的举动。即便有铁蒺藜洒在路上,那也只能让前方百余骑遭受重创。巨大的冲击力让战马和骑士在碎石路上冲出一条条血迹斑斑的路径,人马的身体上都戳满了密密麻麻的铁蒺藜。翻滚的马匹和骑兵反而帮助了后方的骑兵扫除障碍。 后方骑兵在己方兄弟用血肉之躯清理出的道路上安然无恙的冲到了落雁军阵前十步之内。这个距离,射箭也来不及了,火器更是全部布置在隘口上,仅有林觉和白冰一击几名林家护院身上的七八柄火器根本无济于事,而且看起来林觉也根本没有动用的意思。 “长枪阵!起!”林觉的声音高声响起,一瞬间,阵前地面齐刷刷竖起了密密麻麻的长达丈许的木制长枪。或者说那不是长枪,仅仅是茶盅粗的树干削尖了前端,充其量只能算是木矛。但是,密密麻麻多大上千枝木矛层层叠叠的斜斜在阵前竖起的架势,还是有一种刀枪如林,气势森然之感。 长枪阵是步兵用来抵挡骑兵的一种普遍战法。当远程阻击无效时,骑兵冲锋到阵前,最后的手段便是长枪阵。一般借用地面的力量,将长枪后端抵在地面上,借用地面之力迎击骑兵的冲锋。这也是骑兵最害怕的一种阵型。一个合理的长枪阵不但前排配备巨大长枪和盾牌,阵型后方还有弓弩手。长枪拒敌,后方弓箭射杀,绝对是骑兵的噩梦。 林觉这一次就是要以长枪阵破敌骑兵,这是他作为落雁军的统率,多年来将战术战法汇集成书,教授给落雁军的士兵们之后,第一次要以实战的方式来检验他们的训练成果。在抵达博望坡之后,林觉便宣布了此事。如果一切顺利,当对方阵型被切断之后,林觉希望以长枪阵迎击对方的骑兵。这不仅是丰富和检验落雁军的战法,更是要让落雁军兵马直面骑兵冲锋的威势,让他们正面感受和真正的军队交手时的那种感觉。惟其如此,才能消除他们的恐惧之心,真正锻炼兵马。 林觉充分了解落雁军的优劣之处。落雁军的组成本就良莠不齐。好勇斗狠是他们的强项,但论到组织性和纪律性,还和一只真正的军队差的很远。虽然打过不少硬仗,但对手大多是山中匪盗,和官兵真正交手屈指可数。官兵攻山,也是凭借地利之优进行阻击,而非真正的交战。林觉知道,落雁军能否真正成为一只军队,需要的不仅是艰苦的训练和苦口婆心的教诲,他们需要在战场上面对一只真正的军队,并且战而胜之。这之后,他们才会得到真正的升华和领悟。成为一只真正的军队。 出战之前,林觉心里便有了这个计划的雏形。当得知对方是精锐的禁军骑兵时,林觉更是坚定了这种想法。当然,这么做存在失败的风险,所以林觉用了铁蒺藜阵,先消耗对方的实力。长枪阵其实是克制骑兵的阵型,林觉认为,危险性不是太大。即便是被冲破阵型,那也不过是死些人罢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死亡往往才是一名战士,一只军队得以升华的催化剂。而且林觉相信,就算陷入肉搏作战之中,落雁军应该还是不落下风的。论好勇斗狠,落雁军可不输给任何兵马。 于是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之下,林觉禁止了弓箭的远程阻击,放对方冲到阵前。但由于担心骑兵的冲锋过于猛烈,防线会扛不住这排山倒海的攻击之力,所以以铁蒺藜阵作为缓冲,作为消耗对方兵力和缓解对方冲锋之势的最后手段。事实上铁蒺藜阵确实让对方的冲锋骑兵变得没那么坚决,这是一种微妙的心理上的感受,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 骑兵们汹涌而至,突然竖起的长枪阵近在咫尺,避无可避,于是只能硬生生撞入了长枪林中。就像是潮水撞上礁石,天崩地裂一般的冲击力对双方而言都几乎难以承受。骑兵们硬生生的撞入枪林之中,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长枪轻易的穿透人马的身体,撞断他们的肋骨。粗糙的长枪枪杆带出一大片飞溅的血肉,造成巨大的创伤。只要被长枪重击或者穿透身体,基本上便难以活命了。 第一一八九章 兵临峡谷 骑兵的血肉之躯的冲击力也是巨大的。尾部抵在地面上的长枪若非靠着地面凹槽之力,人是根本无法抵住这种冲击力的。带有韧性的长枪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弯成弧形。噼里啪啦的断裂之声随处可闻,无数的长枪无法承受对方凶猛的冲击之力断裂开来。 在巨大的惯性之下,即便长枪在前,骑兵们也无法停住身形。骑兵和战马带着巨大的冲击之力冲入落雁军人群之中,横扫之力让落雁军士兵们也翻滚倒地,难以躲避。造成落雁军阵型的混乱。 总体而言,长枪阵堪堪抵消对方的冲锋之势,上百名骑兵就这么硬生生的撞到枪尖之上,被穿透身体像是糖葫芦一般串在上面。而落雁军的阵型也在对方骑兵的巨大冲击力之下七零八落。阵前一片混乱,不少人全力抵住长枪,却反被冲击的口喷鲜血。 好在这样的冲击时间并不长,没能策马冲破入对方的阵型,后续的骑兵们便不可能延续冲击之力。顶住骑兵的第一波冲锋之势后,对落雁军而言目的已经达到。 “杀!”林觉高声怒吼着,将手中长刀向前一挥。 “杀!”落雁军将士们齐声呐喊,刀剑齐出冲向前方。局面很快便进入了骑兵和步兵的混战阶段。落雁军将士擅长的便是肉搏作战,抵消了骑兵的冲锋之势后,接下来便是他们大显身手的时候。就算面对的是骑在马上的骑兵,落雁军上下也丝毫不惧。骑兵的威力在于冲锋砍杀,而不是混战肉搏。无法发挥冲锋机动之力的骑兵威力其实也很有限。 落雁军平日的训练科目中单设了对付骑兵的肉搏一项。骑兵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对于步兵而言,绝对是占据优势的。如何在肉搏作战之中化解这种劣势,这是一个重要的课题。落雁军的应对之策是,除了加强武技训练,让身形更为灵活之外,便要积极贯彻杀人先杀马的原则。高高在上的骑兵们一旦没有座骑,那便也只是一个步兵而已。 所以,一旦进入了肉搏作战之中,大批的战马便纷纷哀鸣着倒下,落雁军士兵第一时间便针对战马发动了攻击。刀剑往马腿上招呼,地面上多了很多断裂的马蹄。战马悲鸣着倒下的时候,马上的骑兵根本来不及跳下来,连人带马倒在地上,然后便是乱刀砍下,死于非命。 双方阵型滚滚交错之际,凡是落雁军士兵所到之处,几无直立的战马。只见过骑兵冲锋步兵阵型时,步兵像是稻草一般的纷纷倒下。今日情形反了过来,步兵冲入骑兵阵型之中,骑兵却像是割韭菜一般纷纷倒下,真是教人匪夷所思。马背上的骑兵们徒劳的挥动兵刃俯身砍杀,然而对方士兵实在太灵活了,跳来蹦去根本砍不中。反而受限于马背的限制,骑兵们第一次感到胯下的战马是个累赘,这是以前绝无仅有的感觉。要知道,骑着战马居高临下追赶哭嚎奔逃的步兵那是骑兵的专利,但今日这一切颠倒了过来。 战斗只进行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后方的骑兵们便感觉到不对劲。眼看前方兄弟一茬茬的倒下,对方所到之处没有一匹战马可以站在地面上,那种感觉既恐怖又绝望。终于,有人开始拨转马头想着斜刺里的山野之间逃去。这一逃便是一场大溃败。后方是死路,前方是死路,他们唯一的选择便是遁入两侧的山野之间。然而,这里到处是起伏的山林荆棘沟壑杂草,天又黑了下来,跑出不到十几步,便连人带马栽倒下来。根本就无法逃走。 战事在一个时辰之后宣告结束。作战的时间其实不到半个时辰,倒是搜捕抓获这些四处乱窜的骑兵们花费了不少功夫。举着火把四处搜索那些趴在沟壑杂草树林之中的禁军骑兵可不是什么好差事。林觉只是象征性的搜索了一番,便宣布撤离。倒也不用将这些人都抓获,主要是要剩余的马匹装备等全部缴获,这些才是林觉想要的东西。至于那些骑兵,倒也不用斩尽杀绝。让他们躲在草丛荆棘之中在秋夜的寒冷之中瑟瑟发抖去吧,让他们活着回去宣扬落雁军的勇武之力吧,那些对落雁军都是有好处的。 整场阻击作战历时两个时辰不到,赵元康一万骑兵剩下七千多人仓皇逃走。落雁军伤亡不到三百人,缴获战马九百匹,俘虏四百余人,兵器盔甲三千套,可谓大获全胜。更重要的是,这一战大涨落雁军士气,落雁军经此一战,承受住了考验。很多士兵得到了宝贵的信心和经验,迈向了成为一只真正的军队的坚实一步。 赵元康在天黑之后便立刻下令撤离了博望镇,他不敢再有任何的想法了。天黑之后更为凶险,谁知道会有什么地方冒出落雁军来伏击他们。骑兵在夜晚是很难发挥战斗力的。即便很难向郭旭交代,赵元康也只能硬着头皮回去复命了。 二更时分,赵元康败回大军营地,已经躺下歇息的郭旭闻听赵元康在博望坡遭遇埋伏大败而归的消息气的怒骂连声,赵元康连连告罪,伏在帐下磕头求饶。郭旭本想对其进行严惩,因为大军首战便告惨败,这着实大损士气。但想到大战在即,赵元康又是自己亲自挑选的军中统帅,战前杀帅换帅均为大忌,所以也只能咬牙忍下。 只不过郭旭告诉赵元康,他战前说的那些豪言壮语,发的那些毒誓自己都记着,如果在后面不能将功赎罪,自己便遂其所愿,乱箭射杀他。赵元康连连称是,心中郁闷不已。 这一场意料之外的交战的落败虽然令郭旭极为恼火,但同时也激起了郭旭更大的愤怒和好胜之心。很明显自己的计划被人料敌机先,那林觉是洞悉了己方的意图,所以设下了埋伏。郭旭明白自己跟林觉的差距,只是他不肯承认罢了。不过这一场败仗倒也并不能影响大局。十六万大军只伤了皮毛而已,既然谋略上不如对手,那也不必去玩些花哨的东西的,老老实实的攻击东山谷,直取落雁谷,这或许才是解决问题的最终办法。 之前之所以定下从石人山口突袭的决策,一则是郭旭并不想用愚笨的强攻之策来作战,二则也是想秀一秀自己的手段,让世人知道自己比林觉的谋略更出众。但受挫之后,郭旭便老实了下来,还是规规矩矩的进攻东山口为好。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对方其实很难抵挡自己大军的进攻,越是玩花哨的玩意儿,越是容易被林觉抓住漏洞咬自己一口,反而得不偿失。 郭旭再也睡不着觉了,当即传下旨意,大军即刻开拔。众将士心中大骂,大半夜的皇上要行军,真是让人恼火。但圣旨既下,军令如山,也不敢违抗。所有人不得不起来整点行装,一直到凌晨时分,大军才准备好开拔启辰。 距离伏牛山本就不远,涉水渡过白河之后进入南诏县境内,便已经入了伏牛山的范围了。朝阳初升之时,大军已然在距离伏牛山东山峡谷之前的野地里扎下营盘。 郭旭亲自率领众将领登上前方小丘,查看前方地形。眼前的伏牛山在清晨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的高大,无数的远近山峦隐没在晨雾之间,里许之外的两座大山高大陡峭,两山之间一道峡谷在前,幽深而宽阔,这条峡谷正是横亘伏牛山东侧到北侧的天然通道,也是通向落雁谷大寨的必经之路。 峡谷两侧的山坡上郁郁葱葱树木茂密,虽然在外表看不见防守的兵马,但是所有人都明白,在那峡谷两侧,隐藏着落雁军无数兵马以及防御的工事箭塔。这条看似通途的东山峡谷,其实杀机重重,极为凶险。 “我辎重器械何时抵达?”郭旭放下了千里眼,转头问身边众人道。 赵元康忙上前答道:“器械渡河不便,白河上正在架设浮桥,很快便可抵达,约莫两个时辰吧。” “两个时辰?朕等不及了。赵元康,你说说咱们该怎么打。”郭旭道。 赵元康经过昨日之事已经学了乖,拱手道:“皇上说怎么打,臣便怎么打。皇上的计策定然高明,臣便不献丑了。” 郭旭冷笑道:“你倒是会推脱。不过朕确实不用你们出主意。朕已经想好了。来人,传朕命令,派出三千骑兵冲入峡谷之中,强行进攻。” “这……”众将尽皆愕然。 郭旭皱眉道:“怎么?有什么问题么?” “皇上,这不是让三千骑兵去送死么?”一名将领斗胆道。 郭旭放声大笑道:“白奇将军,你在边镇带兵多年,难道不知道诱敌之法么?此刻我们不知对方有多少埋伏,有多少箭塔工事,便要引诱的他们暴露出来。这三千骑兵便是引诱他们出手的诱饵。你们说送死,倒也没错,他们或许会被歼灭在峡谷之中,但朕却知道他们埋伏了多少人马,便可做出应对了。明白了么?” 第一一九零章 自作聪明 那名叫白奇的将领在燕云边境领军二十多年,还从未听说有拿自己人的性命去引诱对方出手的。明显两侧峡谷山坡上有敌军埋伏,有工事箭塔,根本无需引诱也知此事,却要拿将士性命去试探,这简直愚蠢。 但这样的话如何说的出口,只道:“皇上,臣以为,知晓对方伏兵位置极为重要,但也不必派骑兵如此。臣愿率一万兵马强攻两侧山头,臣以为还是先占据两侧山坡,驱离匪兵占据地利,方可通行。” 郭旭喝道:“白将军,你莫忘了,这里是伏牛山,是他们的地盘。你这一万兵马进入山坡与之交战,那才叫送死。朕非长其威风,这帮匪徒并不容易对付。” 白奇还待再说,郭旭道:“你不必说了,朕自有决断,听令便是。赵元康,派出轻骑三千,冲入峡谷。” 赵元康沉声应诺,当下即刻下令,派出三千骑兵来列阵于前。郭旭亲自上前给他们训话勉力。并亲口下令出击。 一时间鼓声隆隆之中,三千骑兵鼓足勇气开始冲锋。烟尘滚滚之中,三千骑兵冲入峡谷内,绝尘而去,拐过峡谷弯道之后,唯闻蹄声隆隆,直到一点动静也没有。众人眼巴巴的看着峡谷入口,心中均想,这三千人怕是凶多吉少了,估摸着是回不来了。然而小半个时辰之后,蹄声隆隆而起,三千骑兵带着滚滚烟尘又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出了盔甲上多了些灰尘,脸上多了些汗渍之外,这帮人居然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怎么回事?”众人都惊讶不已。 三千骑兵中的领军之将前来复命,郭旭问道:“你们没遭受攻击?” “启禀皇上,毫无动静。我们一直冲到峡谷尽头,几乎要抵达落雁谷所在的山峰之下。那落雁谷山坡上倒全是工事箭塔,我们不敢接近,便掉头回来了。”那将领回答道。 郭旭点点头,沉声道:“林觉这厮玩的是什么花样?难道峡谷两侧没有伏兵?只是玩的空城计?被我试探出来了?” “很有可能,皇上,他们才多少兵马。我大军压境,他们应该全部龟缩在匪寨左近防御,怎还有兵马埋伏于峡谷之中?”一名将领沉声道。 “那可未必,也许是故意按兵不动。他们知道这三千骑兵只是诱饵,不肯动作。咱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另一名将领道。 郭旭陷入了两难之中,对方一个人影也没见到,这倒让人心中狐疑。郭旭想认定对方玩的是空城计,但又没有那个自信肯定。倘若对方只是按兵不动并不上当,带大队兵马进入峡谷才给予打击,那岂非是被他们耍弄了。但若对方真的玩了一手空城计,被自己试探了出来,自己还不敢大张旗鼓的进军,那岂非也成了个笑话。 所以说,一名军事统帅不但要具备军事才能,更要有强大的自信心才成。郭旭显然不具备这一点。在遇到这种情形之下,他无法做出判断,或者说根本没有自信去断定目前的局面,这是领军这之大忌。 一般而言,东山峡谷这种地方明显适合阻击,以落雁军的行事方式而言,他们都敢去山外突袭朝廷兵马,又怎会龟缩于山寨左近,而放弃东山峡谷这种理想的伏击地点。倘若郭旭具备仔细的分析能力,便不会生出对方设空城计的狐疑。很明显对方只是按兵不动而已。那三千骑兵只是个幌子,林觉又怎么会将打击手段用在这三千骑兵的身上。倘若骑兵不是三千而是三万,放其进入之后将对大寨形成直接的威胁,那么林觉是必然出手的。这三千人就算放他们进去,又能如何? 郭旭这个人是自信和不自信的矛盾结合体,有的时候极为刚愎自用,有的时候却又极为狐疑踌躇。在面对林觉时,他便表现出了这种极端的不自信的行为。他担心自己的决定是错误的,会被林觉在智谋上碾压,会被天下人笑话。而他最不自信的一点便是,将自己隐隐跟林觉摆到同一个位置去比较。要知道他可是大周皇帝,林觉跟他的身份如何能相比。这便是格局的大小问题。真正的强者不会斤斤计较于此,而郭旭则不然。 郭旭踌躇了半天,也没做出决定来。面对众将的眼神,郭旭心里也很恼火。但他不肯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来,终于做出了一个看似自信,但却错误的决定。 “朕深思熟虑之后认为,这是林觉那厮的空城计。这厮诡计多端,就会耍弄心眼,玩弄计谋。他们没有那么的人手在峡谷埋伏,所以便故布疑阵,不料被朕试探出来了。朕决定,白奇将军率前锋马步军五万杀入峡谷,直逼落雁谷大寨。朕替你压阵助威。待你们站稳脚跟,朕便率中军和辎重兵马跟进。” 白奇连翻白眼,心道:这样的决定也太草率了。就算你断定是空城计,也该派兵马去峡谷两侧的山坡断崖上去看一眼。便直接下令让我进军,这算什么回事? 但郭旭命令已下,白奇也不敢违抗,但在整军之时,白奇长了个心眼,各派出两千兵马从两侧山坡上搜索前行。白奇的作战经验丰富,也正是此举,救了他自己的性命。 巳时末,当白奇率军缓缓进入峡谷之后,两侧山坡山梁上搜索的兵马发出警报,他们发现了埋伏于峡谷两侧的落雁军兵马。既然被发现了,落雁军便不再隐藏,当即发动了攻击。峡谷之中顿时喊杀连天,箭矢如雨,这种伏击战白奇唯一的办法便是快速撤出,否则便是被动挨打。还算他退的及时,五万兵马只损失千人,但是两只在山坡上搜索前进的官兵便没那么幸运了。四千步兵死伤大半,仓皇逃回小半。 到午时过半,短促的战斗结束。只一交手,官兵便损失了三千多人。却连对方的毛也没摸到分毫。 郭旭脸上无光,尴尬不已。若不是白奇精明,这五万人深入峡谷,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自己居然做出了完全相反的判断,简直有违英明神武之名,实在是太丢脸了。 郭旭是彻彻底底的怒了。十六万大军浩浩荡荡而来,居然在山口便逡巡不进,胆颤心惊,这还如何完成临行前发下的誓言,要踏平伏牛山剿灭落雁谷? 郭旭下令,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手段,必须在天黑之前拿下东峡谷。大军要在落雁谷大寨东山之下扎营,明日一早必须攻山。如达不到这个目标,所有将领都将受到严惩。 众将心中也都很郁闷,明明是皇上的错,现在全怪罪到众将身上了。重压之下,将领们召开了会议,赵元康采用了众人的意见,以两只兵马攻下山头,同时派兵进攻峡谷,三管齐下,让对方难以应对。不但前锋军五万兵马尽数上阵,中军三万禁军也加入了此战。尽管不知对手的人数,但八万大军横扫之下,不信对方能抵挡的住。 午后时分,震慑心魄的战鼓声中,三只兵马齐头并进,对两座山峰侧首坡地和峡谷开始进攻。很快,坡地上的官兵便遭遇到了埋伏于山坡之上的落雁军的阻击。隐藏于各种暗堡工事,藏匿于各种伪装成树木的箭塔之中的落雁军士兵对山坡上涌来的官兵进行了凶狠的阻击。对落雁军士兵而言,山地作战如同家常便饭,但对于官兵而言,那可是寸步难行。虽然经历过所谓的集中攻山的训练,但那种训练跟实战比起来简直是个笑话。 峡谷两侧的陡坡早已经过改造,除了特定的路径之外,并不能随意通行。山地本就山石嶙峋,官兵们自己走路都小心翼翼,哪里还能和落雁军进行对抗。虽然落雁军的人数远远少于对手,两侧山坡上的人手不足五六千人,但官兵每推进一步,却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每搜索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看似不起眼的山石荆棘树木丛中,忽然就会有冷箭激射而出。一小队官兵往往还没站稳脚跟便全部仆尸于地。到后来,简直可以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山风吹过,树木草丛哗啦啦作响的时候,官兵们都吓得匍匐于地,朝着可疑之处射出大量的箭支之后,才发现不过是虚惊一场。 两侧山坡上的牵制也并没有为峡谷中挺进的官兵带来什么好处。开始的时候确实推进的很快。但当三万禁军推进到峡谷拐弯之处只有七八十步的相对狭窄的地段时,两侧陡峭的山梁上一声响亮的唿哨响过,瞬间如山崩地裂一般的声音响起。两侧的山梁上在一瞬间涌下来大量的沙土泥浆,片刻便将峡谷道路填塞起来。 当先的几百骑兵撤退不及,一眨眼间便被砂石泥浆吞没。人马陷入这样的泥石流之中,那是绝对逃不脱的。后方兵马根本连救援他们的想法都没有,生恐再生变故,即刻撤回。 第一一九一章 烈火熊熊 这正是落雁军在东山峡谷中的防御措施之一,人工制造泥石流封堵峡谷。两侧山梁上挖掘有巨大的人工挖掘的泥水坑,里边全是砂石泥浆。靠近峡谷一侧是堤坝,平日里自然平安无事,但倘有需要,便炸开峡谷一侧的堤坝。一瞬间泥沙砾石俱下,形成两股强劲的泥石流,堵塞峡谷间的道路。这种泥沙粘稠的很,干燥之后更是硬如混凝土一般。一时半会儿是别想通行的,必须要花大气力清理干净。更别说被这样的泥石流所淹没,那是必死无疑的。 好在这峡谷宽阔,可用此法之处不多。同时挖掘泥水大坑,往里填注泥沙太费人力,平时还要引水润湿,否则便会干燥无用。所费功夫实在太大。不然的话,光是这样的阻碍通行之法,便可让整个峡谷根本无法通行。 这还是在两侧山坡上官兵逼近的情形之下,不得已而提前将泥石流放出。如果这要是在大军行进中途时这么干的话,整支兵马将又要被切成两段,不能相顾。而这正是林觉惯用的手段。不得不说,两侧山坡上的进攻还是给了落雁军巨大的压力的。 但是这泥石流倾泻而下,堵塞了峡谷的通道,便也宣布了三路齐进的作战计划的失败。峡谷中的兵马不得不退回。而两侧山坡上的进展也不大,随着伤亡越来越多,也不得不鸣金撤兵。 所有人都灰头土脸,唉声叹气。谁能想到,踌躇满志气势汹汹而来的大军,居然在进山口便遭遇了连番的挫折,这对于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也是众多将领们事前根本预料不到的。 郭旭都快要疯了,他暴跳如雷,大声辱骂着,完全失去了一个天子该有的仪度。面对如此情形,郭旭终于孤注一掷了。 “立刻调集火焰车前来,朕要将那些躲藏在山坡上的人全部烧死。朕要将这里变成一片焦土。管他草木人兽,一概化为灰烬。” 所谓的火焰车,是大周军中一种专门用来纵火的器械。铁甲车厢中储存有大量火油。靠着士兵推动活塞可将火油喷洒出十几丈开外。然后以火箭引燃,酿成大火。火油极为金贵,大周军中储备本就不多,大多用在边镇要害之地。但这一次,郭旭确实下了血本,带来了百桶火油。要知道一桶火油所耗成本几乎等同于其本身重量的银子,足见火油精炼之难。但这火油却也极为有用,据说哪怕是一湖碧水,在其湖面上撒上火油都能燃起大火,让一湖湖水变成火海。 火攻之法,一般被认为有违天和。水火之法因为无可控制,往往会涂炭生灵,造成大面积的死亡。所以一般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这么干。更何况从郭旭的角度来看,这伏牛山也是大周大好江山的一部分,以火攻之法,不免有些过分。 但此时此刻,郭旭什么也顾不得了。事实上他早就想这么干了。之所以拖延了两个月进攻,不仅是训练兵马和准备物资,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郭旭在等秋深草木枯败时刻的到来。这样的话,攻山中最为有效的火攻之法便可使用了。 午后刚刚赶到的后勤辎重器械兵马尚未来得及喘口气,便被下令前往峡谷之中。十几辆火焰车被强健的战马所牵引,庞大而沉重的车身里灌注的是气味刺鼻的火油。车身其实便是一个大铁桶,这是防止被敌人用劲弩强弓射穿车厢导致火油泄漏。 十几辆火焰车像是十几只蠢笨的爬虫,在一干士兵的簇拥下缓缓蠕动至峡谷山崖之下一字排开。架设好喷射的水龙装置之后,打开阀门,火油灌入水龙之中。十几名士兵握着后方的木柄猛力推动,活塞挤压火油,喷射出数十丈远。像是天空中落下了火油雨,十几辆火焰车连续喷洒了多轮,将火焰车内部装载的火油全部射的涓滴不剩之后,两侧山崖上的树木岩石枯草之上便都已然覆盖了一层刺鼻的火油。火油的细小颗粒借助风势飘洒的到处都是。树叶上,草叶上,荆棘上,山石上到处是滑溜溜的火油。 “火箭!准备!”一名将领大声喝道。 数百弓箭手点燃了裹着油布的箭支,随着那将领一声令下,数百只火箭冒着青烟和火苗落在两侧山崖的陡坡之上。只一瞬间,树木杂草便开始冒出火头来。 正当深秋,万物凋零枯干,茂密的山坡上到处是可燃之物。就算没有火油,也会燃起大火。更何况是喷洒了火油之后,短短的时间里,便成熊熊之势,烈焰腾空,烧的噼里啪啦作响。秋天的风活络,峡谷之中更是聚风之处,风助火势,一时间烧的的漫山大火。烟雾腾空,鸟兽惊走,仿佛末日降临一般的可怕。 在烈焰烟尘之间,可见原本藏匿其中的落雁军兵马仓皇从地堡树顶草丛岩石之间逃出,狼狈奔逃。有不少人根本逃不过火势的蔓延,眼睁睁的被大火吞没。 峡谷之外,拿着千里眼观瞧的郭旭畅声大笑,口中骂道:“一群跳梁小丑,朕不动真格的,他们还真以为能挡住朕的大军。现在知道朕的手段了吧。一开始便该用火攻之法的,根本不用跟他们客气。” 赵元康在旁笑道:“皇上圣明啊,早听皇上的就好了。一些人说什么火攻有违天和,一把火烧了伏牛山会造成生灵涂炭云云,都是妇人之仁。伏牛山中尽皆匪寇,就该一把火烧个精光。” 郭旭呵呵笑道:“他人之言对朕来说都是耳旁之风,朕想怎么做,没人能阻拦。传令兵马歇息,待大火熄灭,便即进军。” …… 这一场大火烧了足足两个时辰,东山峡谷两侧的陡坡全部被大火蔓延。树木杂草被烈火烧光,几块巨岩被大火烧的崩塌开来,从斜坡上滚落了不少碎石在山谷里。过火之后的山坡上光秃秃黑漆漆的一片,已然毫无生机。看不见一个人影,看不见一只鸟兽。 好在火势烧离陡坡之后风势不强,并且呈逆风之势。而两侧山坡顶端也有一片不毛之地,成了天然的阻挡火势蔓延的地形。火势才没有将两座大山上的一切尽数焚烧。也没有继续往其他山峰上蔓延。秋日是大风扬尘季节,今日却恰巧风势不大,否则这场大火势必会蔓延不息,后果不堪设想。 火势熄灭之后,郭旭下令兵马开拔。大量工兵挖开峡谷中的障碍泥沙,让道路通畅。十几万兵马浩浩荡荡穿行而过。期间别说是遭到攻击,对方甚至没有一个人影在山坡上冒头。天黑之前,大军抵达了落雁谷大寨所在的东山以东的山谷之中,在一片漫长的斜坡上扎下了营盘。 落雁谷大寨东山山坡上,林觉皱着眉头站在一座高高的箭塔上往山谷之中眺望着。那黑压压宛如长龙一般的朝廷兵马从峡谷之中走出来的时候,林觉的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 之前的火攻让落雁军损失巨大,峡谷山坡两侧的工事和箭塔尽毁,而且火势蔓延之时烧死烧伤了数百名落雁军兄弟。林觉不是没考虑过对方有可能放火烧山。但他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有火焰车这种东西,喷洒火油助燃,导致火势过大。事实上在每一座暗堡工事周围,都有石墙垒砌,伪装以树木杂草,那石墙实际上是专门为了防火所用的。山坡上的箭塔也大多是泥石所建造,普通火势,只需躲避至下方庇护之处,并不会产生严重的后果。这一点其实得到过检验。今年春天,半夜雷击导致山坡起火,火势也不小,但山坡上的工事和防守人员安然无恙,足见防火措施还是有效的。 然而这一次,林觉失策在没想到对方会动用火油。普通山火和火油助燃的山火截然不同。火油相助之下,那是一种爆燃之态。即便躲在庇护之处,也会因为爆燃的火势抽干了氧气而导致人员阵亡。而且火油可延续燃烧时间。普通山火过火即灭,风一吹便散成烟尘,但火油喷洒之下,一堆枯草要比寻常时候燃烧时间持续一倍有余。这便会带来巨大的破坏性。普通山火是无法将一些尚自青绿的树木全部烧焦的,无非便是将树叶和幼枝烧光罢了。但火油助力之下,所到之处树干焦枯,山石都能烧的迸裂,可见其威。 东山峡谷只能放弃,在这种情形下,还如何能防守?被烧死烧伤了数百落雁军士兵也是巨大的损失,这种战损比是无法接受的。林觉终于再一次的意识到郭旭的决心。郭旭动用极为昂贵的战略物资来对付自己,足见其剿灭伏牛山的心情之迫切。 “夫君,莫要不高兴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也没料到他们会用这一招啊。再说了,你下令撤退的,他们不肯撤,这有什么办法?你不要阴沉着脸,大伙儿都很担心呢。”身旁站立的白冰轻声安慰道。 林觉摇头道:“我不是不高兴,打仗死人是寻常之事,每个人都应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我只是在思索该如何破解他们火攻之策。我敢断定,明日一早他们攻山时必然也是用火攻。倘若找不到解决之策,那可是棘手之事。” 白冰道:“咱们山寨不是有放火措施么?山林之间已然挖掘了防火道,就算他们放火烧山,又能如何?” 林觉沉声道:“有了防火道怕也不成。或许能让山寨不被焚毁,但是山坡上的工事被焚毁之后,如何抵挡对方的进攻?再者,火油助燃的大火生出的烟尘会让我们根本无法立足,光是烟熏火燎,便足以致命了。火一旦起来,怕只有撤离一途了。” 第一一九二章 对策 “撤离?那可不成。东山可不能丢。山寨丢了,落雁谷便丢了。那么多百姓村庄还有田地水坝,一切的一切便都毁了。”白冰叫道。 林觉点头道:“是啊,不能丢,无论如何不能丢。但若无破解火攻之策,怕是拼了性命也保不住。” 白冰道:“夫君,要不我们今晚去劫营如何?咱们去毁了他们的火油,没了火油,他们就算放起火来又当如何?咱们的工事也是能扛得住的。” 林觉轻声道:“我想过这个办法,但很明显,这是不成的。今晚对方一定是严加防守的。火油存放之处必是保护的更加的严密。十几万人的大营,你看看,整个山谷都是他们的兵马,就算让你出入无阻,怕也要找个几个时辰才能找到火油存放之所。更别说一旦被发现便是死路一条了。你或许可以单枪匹马进入大营,但却难以成事。个人武技在战场上的作用其实微乎其微,我这么说,你不要以为我是在贬损你的武技,我说的是事实。” 白冰点头道:“我明白,武技再高,这样的大营也不是随便能够出入的。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哎!” 林觉伸手握着白冰的小手,轻声道:“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去跟兄弟们商量商量,也安慰安慰他们。你说的对,我不能表现的太焦躁,这会影响众人的士气。冰儿你也回去歇息,采薇她们一定担心战事的情形,你去跟她们说说,让她们放心。” 白冰点点头,捏了捏林觉的手道:“夫君也莫要太心焦,以夫君的智慧,终能找到办法,冰儿坚信这一点。我去了。” 林觉点头微笑,白冰转身下了箭塔木梯,身形纵跃之间消失在林木之中。 林觉吁了口气下了箭塔来到下方的空地上,一大群落雁军将领正神情凝重的聚集在空地上小声交谈。东山峡谷丢了,损失了不少兄弟,众人心情都很不好。同时迫在眉睫的危机就在眼前,谁的心里也都不好受。 林觉缓步走来,众人纷纷转身拱手:“见过军师,见过大人。” 林觉微笑点头,看到了站在那里的卢义。 卢义脸上焦黑,半边头发都烧光了,脸上有烧伤的痕迹。他是此次峡谷伏兵的临战指挥者。撤离时他走在最后,被大火烧到了,幸好扑救及时,却也烧伤了。 “卢兄弟,伤势如何?”林觉问道。 “军师,卢义无能,哎,丢了峡谷了。请军师责罚我吧。伤势倒是没什么,只是羞愧的很。我落雁军的名声毁在我手里了。”卢义躬身道。 林觉大笑道:“卢兄弟言重了,丢了峡谷确实让我们陷入被动,但这未必是坏事。卢兄弟无需自责。” 梁七道:“军师,峡谷丢了,他们兵临山下了,情形已经极为危急了,军师怎还说不是坏事?” 林觉道:“梁七兄弟,可听说过亡羊补牢之事?羊不跑,便不知羊圈之中有破洞,我们自以为防守严密,但其实还有漏洞。今日峡谷这一把火,暴露了对方的攻击手段,也暴露了我们的弱点。这难道不是好事么?倘若这把火放在我们主寨东山山坡上,那是怎样的情形?怕是不堪设想吧。”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这话说的也在理。峡谷或许能阻挡对方一时。对方倘若强攻,付出巨大的代价也是能攻进来的。到了东山之下再放火,那可绝对是一场灾难。造成的损失和后果将难以想象。或许一把火之下,便决定了整场战役的胜败。这么一想,倒也确实是对方暴露了他们的手段,给落雁军以警醒的机会。 “可是军师,现在他们已经到了山下了,明日攻山他们再用这一手,该如何是好?”梁七皱眉问道。 林觉道:“我正是因此事想来跟兄弟们商议的,未知你们可有对策。” 众人一时无语,适才众人正是在商议该如何解决这个难题,但讨论的并无结果。 “我的意思是,咱们必须连夜做好准备。山坡上的草木得砍伐干净,明日他们便无法引燃山火了。”沈昙沉声道。 “沈统领,这办法怕是不成?慢说一夜之间咱们如何能砍伐掉这么多的树木?便是三天三夜也不成啊。你瞧瞧这山上山下,全是草木。除非山寨十万军民同时行动才成。但那又怎么可能这么做。”孙大勇道。 沈昙皱眉道:“说的也是,现在做也是来不及的。天黑之后也做不了事。我这是异想天开了。” 林觉道:“说错了没关系,就怕不敢说。这办法确实不成,仓促之间做不成。时间宽逾倒还可行。谁再说说还有什么办法?” 一群人绞尽脑汁的献策,有的说可以砍伐部分树木建立环山坡防火带,防止山火蔓延。有的说准备水桶,倘若明日火起,以水桶浇湿工事周围的草木阻止燃烧。有的也提出了袭营的计划,说不如今晚去袭营,化被动为主动。 这些办法显然都是没有用的,林觉虽然没有说话,但他的神情却告诉大家,那些建议都是无用的。病急乱投医,众人此刻毫无主意,想出来的办法都有些可笑。 “诸位兄弟,火油燃烧的大火你们都看到了,今日整座山都烧起来了,可谓猛烈之极。大火烧起来,基本上便只有立刻撤离的份。之后的一切措施都是徒劳。我想,靠着被动的手段是不成的。”林觉沉声道。 “兄弟的意思是要袭营么?好,咱们这便准备准备,今晚干他一票。”马斌摩拳擦掌道。 林觉摆手道:“袭营也是不现实的,十几万大军的军营,无异于以卵击石。我落雁军虽不畏死,但也犯不着自己去送死。” “那军师是怎么想的?莫卖关子了,我们都急死了。”梁七道。 林觉想了想道:“我适才确实冒出个想法,但不知能不能实现。我们其实要做的必须是阻止对方放火。至于如何阻止对方以火油喷射山坡上来放火,我想必须得毁了对方的火油。人力阻挠恐做不到,我在想,咱们能不能在官兵放火之前做到这一点,由此,我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 众人伸着脖子侧耳倾听,突然间爆发出一阵恍然之声。 …… 一夜无话。山坡上的落雁军固然是严阵以待以防官兵夜袭,官兵也是一夜严加警戒,防止对方偷袭军营。郭旭并没有夜晚进攻的打算。晚上无风,即便用火攻怕也是差强人意。加之黑灯瞎火的作战,这可不是官兵的强项。已然胜券在握,又何必夜晚偷袭,搞得小家子气。明日便是落雁军的覆灭之日,无需搞些花哨玩意,守好军营便好。 秋阳升起之时,山谷中空气清冷,地面一层白白的薄霜覆盖,一时间竟有入冬之感。郭旭没有体味过山中的气候,昨晚后半夜着实有些寒冷,还喊内侍多加了一床被褥才得安眠。今日一早,居然穿上了夹袄。 郭旭并没有着急下令进攻,而是下令全军施施然用了早饭之后,这才擂起战鼓,升帐点兵。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郭旭简单的说了几句,其大意无非便是今日依旧用火攻攻山。务必今日解决战斗,今晚便可踏平落雁军的老巢。之后各军便可在山中追杀对方散逃之兵了。 没有人认为郭旭的话说的太过自满了,因为昨日峡谷一战之后,官兵众将领也都认为对方根本无法抵挡火攻之法,那是一定会获胜的,这根本不是个问题。 带着这种轻松的心态,大军出营列阵于山谷之中。朝阳之中,龙旗招展,马嘶人叫,甚是气势摄人。 随着一声令下,十几辆火焰车再次从军营中缓缓驶出。士兵们小心翼翼的赶着马车,拉着沉重的满载火油的火焰车接近山坡之下。今日换了更大的水龙,火焰车也增加了几辆。郭旭的意图是,要喷洒更多的火油,喷洒出更远的距离,制造出更大的火势。 更让郭旭开心的是,今日的风势居然是东风,虽然不大,但是这正是顺风往山上烧,火油往山上飘的风势。这可真是绝佳的火攻的时机。 十八辆火焰车缓缓的靠近山坡下方,尽量靠的更近是为了能让火油喷洒的更远。同时铁罐子的火油车也根本不必担心对方射箭穿透,所以不必担心靠近会有什么危险。 郭旭在后方传旨来,要所有火焰车开始喷洒火油。所有的士兵立刻行动,将碗口粗的水龙架设起来,对着山坡上。数十名精状的士兵也已经卯足了劲准备推动活塞,将火油射向山坡更远之处。火油阀门打开之后,所有人扶着活塞后杆开始发力猛推。一股股火油在强劲的活塞推动之下喷射出五六十丈远,借着风势更是飘散到更远更高的山坡上。只片刻时间,山坡上便遍布火油的刺鼻气味。 水龙依旧不断的喷射着火油,十八辆火焰车一字排开,兵士们喊着号子猛力推动活塞,一股股淡黄色的液体喷射往山坡之上,洒在草木岩石之间。 山坡上方一小块平地上,郭昆林觉马斌沈昙梁七等落雁军骨干人员尽数聚集于此。众人都眼睁睁的看着林觉和梁七带着一群士兵在神威将军炮周围忙碌着。林觉手里还拿着小本本写写画画,口中不断的念叨着什么。 第一一九三章 天崩地裂 “距离七百步,居高临下的话,炮口位置斜向三十五度……考虑风速和高度差,填药八斤半当可抵达。除非炮筒承受不住,否则……” 郭昆紧张的问道:“妹夫,这能管用么?” 林觉不答,只不断对梁七道:“挪一下,挪一下。炮筒往下低三寸,对对,大概是这个样子。” 郭昆无奈转头,看着身边众人。众人也是一脸的懵逼,他们心里也没底。这神威炮射程只有五百步,居高临下打七百步应该没有问题。可按理说炮口应该对着目标才是,林大人写写画画算了半天,硬是将炮口对着天空,怎么看也像是打空气。众人可就不明白了。原本林大人提出的以仅有的一门神威将军炮在阵前轰击火焰车的想法众人还是觉得可行的。现在心中却又没底了。 林觉哪有余暇去管他们的想法,神威炮花了大量的人力才从西山后山挪动到了东山东坡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块平整的地面安置,自己又忙着计算弹道,根本无暇顾及众人心里在想什么。因为距离的原因,林觉不得不绞尽脑汁的回忆当年在地球上学到的知识,林觉必须要保证一炮命中,否则接下来怕便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军师,准备好了。开始么?”梁七满头大汗的道。虽然他也不理解炮口为何向上方,但他对军师的意见并无质疑。 “好,装药八斤半,所有人撤离,以防炸膛。”林觉喝道。 众人连翻白眼,居然还有这样的担心,可见这办法是多么的不靠谱。 火药填入舱室,巨大的实情铁球炮弹填入炮筒。林觉高声喝道:“点火。” 梁七以火折子点燃引线,顿时青烟四射,火花飞溅。嗤嗤嗤引线燃尽之后,便听得轰然一声,恍若天崩地裂一般,又如山谷上方想起了一道惊雷。山腰场地上腾起一片烟尘,一道火舌从炮筒中冲出,所有人的耳朵都嗡嗡作响,差点被震聋了。 下一刻,下方火焰车由北往南数的第九辆上轰然作响,一枚海碗大小的大铁球带着啸叫之声从天而降,轰然砸在了火焰车的铁罐车身上。这一下可谓是力道强劲,那铁罐车被设计城防弩箭穿透,而且是最强劲的铁头床弩的轰击,所以铁罐厚达寸许。但这设计之中可没有防几十斤的大铁球从天而降这一说。巨大的铁球砸了下来,顿时将铁罐车的一角砸的崩坏裂开。里边尚有大半罐的火油立刻泼洒了出来。 “漂亮!”山坡上一阵欢呼。 “发信号,快!”林觉大声喝道。 一枚信号弹腾空而起,下一刻,山坡下方荆棘山石之后冒出一排人头,这些人都是弓箭手中的佼佼者,可拉力弓。距离山下一百二十步左右,正是劲箭所能覆盖的范围。一溜火箭疾如流星,朝着山下火焰车覆盖而去。所有火箭集中射击的方位正是那辆被砸的漏火油的第九号火焰车。 虽然在风的作用下,很多箭支因为迎风射击而偏离了方向,但还是有十几只箭落在了第九号火焰车左近。 这便够了,其实只要一枚火箭落到位置,便可宣布大功告成。火箭落下的瞬间,大火冲天而起。九号火焰车在一瞬间陷入了火海之中。黑烟滚滚,冲天而起。 “救火,快救火!”众官兵大乱。有人高声叫道。 “救个屁的火,快逃吧,不然要粉身碎骨了。”明白人还是有的,他们知道火油铁罐车着火意味着什么。 就在所有人惊慌失措的时候,一声宛如惊天炸雷一般的巨响响起。九号火焰车发生了剧烈的爆炸。烈焰直冲天际,烟云直达百丈之高。大雨一般的火焰落向周围的火焰车。周围那些尚未关闭火油阀门的火焰车在下一刻也陷入了火海之中。 “轰隆!轰隆!”连环的爆炸之声响起,一辆辆的火焰车开始爆炸,一朵朵黑云翻滚着冲向云霄。无数的碎片火雨散落了方圆百步之内,引燃了山谷中的草木,也引燃了山坡上的草木。 “轰隆!轰隆!”爆炸声还在继续,也许远在数十里之外,都似乎能感受到这爆炸的威力。近处山坡上这山谷中的官兵就别提了。巨大的冲击波带着刺鼻炙热的热浪冲锋扫荡,地面上飞沙走石。整个山谷和东山山坡被黑烟笼罩,仿佛突然间恶魔降临人间,世界末日来到一般。 仿佛无休止的爆炸持续了仅仅不到盏茶时间,但对面对此情此景的所有人而言,仿佛这一切比一辈子还要漫长。郭旭耳朵嗡嗡作响的从远处的岩石后探出头来的时候,他看到的是前方大军阵型的一片混乱。人马仓皇奔走,到处是鬼哭狼嚎的惨叫之声。而山脚下的那里,十几辆火焰车正燃烧着熊熊烈火,周围的地面上也全是火。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郭旭脸色惨白大声叫道。 “启禀皇上,咱们……咱们着了落雁军的道儿了。十八辆火焰车全起火爆炸了。前队死伤惨重。臣建议皇上后撤至峡谷之外,由臣收拾残局。”赵元康颤声说道。 郭旭惊愕半晌,怒声道:“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你们这群废物,朕养了你们这群废物,这也能出事?林觉……一定是林觉这厮,这种鬼点子只有他能想出来。朕不走,朕要亲手宰了他,这个狗东西。朕要将他千刀万剐……” 所有将领默然不语,回答郭旭的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噼里啪啦火焰燃烧的声音。 …… 山坡上也起了火,爆炸的火焰落到山坡上引燃了部分枯草和树木。但是火油未能喷洒完全,只山坡下方数十步距离内烧起大火,火势往上蔓延时便不太猛烈了。加上经过几道防火墙和隔火带的阻挡以及人工的扑救,到山腰上,火势已经成了几处小小的火头而已。 在上千名专门被组织前来扑火的百姓的扑打之下,火势已然形成不了威胁。虽然造成了一定的损失,但山坡主体工事未被烧毁,山腰以上,防守的落雁军士兵依旧坚守工事和箭塔之上,严阵以待。 山坡下方,火焰车的爆炸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从辰时时分直到接近午时,冲天的大火才慢慢的熄灭。但周围地面岩石已经被烧的滚烫,方圆百步之内根本无法靠近。 烟尘散尽,远远看着那爆炸起火之处,攻守双方的兵马都瞠目以对。山坡下的那处地面上留下了十几处巨大的深坑。那是火焰车爆炸是造成的可怕后果。寸草不生的黑乎乎的地面上巨坑连环,仿佛是天外陨石来袭造成的诡异恐怖的场景。左近的山石都被烧的崩塌了,冷却过程中便有一座巨岩轰然崩塌,露出里边白生生的石灰来。整块房舍大小的岩石硬生生的被烧成了石灰。 火焰车的铁制车厢被烧的融化了,扭曲怪异的横在地面上。拉车的马匹和巨大的车驾早已烧的什么都看不到了。坑洞周围的地面上一片狼藉,有爆炸后落下的碎石,还有上百具焦糊糊的已经不成人形的尸体。这些都是操作火焰车的官兵,爆炸发生的太快,他们没来得及逃出安全区域,故而被漫天火雨浇在身上,活活烧死在周围,成了一具具木炭。 这一场大爆炸的威力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简直太让人惊恐震撼了。 但无论如何,火焰车被摧毁,即便朝廷大军尚有携带的一些火油,却也无法用于纵火。没有了火焰车,他们无法将火油喷洒上草木之上。而且现在即便还有火焰车,也没人敢让火焰车靠前行动了。 山坡上,落雁军将士们虽然心中对适才的场面觉得震撼不已,但却是喜悦的震撼。人人都担心的难题竟然真的被林觉解决了。谁能想到,那几乎被报废的‘神威将军’大炮居然立下奇功,一炮命中,将对方的火焰车全部摧毁。人们对于林觉的钦佩简直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地步。 发射炮弹之前那一番捣鼓,写写算算画着各种弹道,计算各种距离、说着什么风力阻力角度之类的话语和行为显然不是故弄玄虚之举。正是因为那些举动,才能在七百步外的山腰上一炮命中火焰车。可见林觉脑子里想的东西,早已非自己这帮人所能理解和企及。有人心里甚至已经将林觉当做是神巫一般的人物,敬畏而钦佩。 众人欢欣喜悦的时候,林觉的心情却有那么一点点小失落。那是因为不久前他检查了‘神威将军’炮,发现神威将军炮的炮管已然扭曲了,这门炮已经报废了。刚刚发现这神威将军炮的用途所在,可以点杀敌军重要设施和目标的功用,却发现它已经报废了,这种心情是复杂和遗憾的。 这门炮从造出来到今日,其实只发射了两炮而已。一次是那日在西山的试射,一次便是今日这惊天一炮。虽说,它在某种程度上扭转了山寨的命运,但这寿命也太短了些。林觉知道,工艺材质上的问题不解决,想造出真正的大炮还是一厢情愿。这明显就是精铁材质的问题,承受不住火药的冲击。 不过这一次的发射其实超出了神威将军的能力,靠着加大火药药量和精确的计算才命中了目标。超负荷发射没发生炸膛已经很幸运了,铁弹射出之后,炮身终究经受不住而变形,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自己加速了神威将军的报废,倘若正常发射装药,也许可以发射多次也未可知,但绝不至于现在就报废了。 林觉知道,像神威将军这样的实验性的大炮的铸造,在很长时间里将不会再进行了。材料和成本是消耗不起的,得讲究性价比。这意味着神威将军炮至今日已成绝响。今后或有机会重新铸造,但那一定是已经练出了更加适合的材质,并且拥有大量的物资才会做的事情。但无论如何,这一门神威将军炮横空出世,虽然只发射了两炮而已,却已经惊艳世人。短暂的绚烂之中,足以让它成为一段传奇而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 林觉决定,留着这门神威将军炮不进行熔毁,将来找个地方专门摆着,让世人知道这门神威将军的故事。 第一一九四章 乱石惊魂 (感谢:书友18672397、吉他和弦两位兄弟的慷慨。) 火焰车被毁,火攻之法已经无法进行。郭旭紧急召开了会议,商议如何进攻之策。虽然今日之事让人震撼,对于官兵的士气有些打击,但是战事才刚刚开始,官兵十六万大军只损失了皮毛,其实根本没有伤筋动骨。所以,郭旭其实在郁闷恼火之余,倒也不至于会丧失信心。 会议上,众将领提出了许多攻击方案,但最终被郭旭一一否决。郭旭想要的是直接简单粗暴的作法,那便是全军猛攻山寨,不惜一切代价攻破山寨。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去碾压对手。 众将领甚是无语,本来众人倾向于分兵迂回,现如今大军已经夺取了东山峡谷兵临对方主寨之下,正利于兵马南北穿插迂回之时。对方在此刻必不会如博望坡一战一般还有余力对穿插兵马进行伏击。所以,如果能有兵马穿插至鸡鸣山和北大山一侧,从三面同时发动攻击,那应该是最好的选择。而皇上偏偏不愿这么做,说什么‘如此作为多此一举,反让山匪以为我官兵有怯懦之意。’云云。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众人暗地里分析认为,皇上内心里必是极为愤怒的,愤怒到已经失去了理智了。大军自进攻以来屡遭挫折,皇上其实已经失去了耐心了。强行攻击也不是不行,但那么做变数太多。对方在山坡上的工事密密麻麻,这种战法其实是不明智之举。说白了,是拿将士们的性命去拼。就算最后成功了,那也必将付出巨大的代价。 而皇上显然已经没有耐心了,他希望能够快速的解决战斗,不想再有任何的谋划。而且他那‘用计策会让对方以为官兵有怯懦之意’的说法着实让人觉得奇怪。有人私底下认为,皇上这是信心不足的表现。很明显,皇上这种想法是基于被林觉智商碾压之故。他内心里开始担心任何花哨的计策都会被林觉识破而导致更加难堪的后果。所以他索性放弃一切想法,只以硬实力去和林觉拼。这种情形下,林觉的智谋便发挥不出任何的优势了。 不得不说,这些人的分析还是有些道理的。郭旭虽然没有透露他内心的想法。但他心里确实对和林觉拼智谋已经没有了信心。本来他是何等自负之人,自以为智谋无双,天下无人能及。但是在跟林觉的一系列交手之后,他终于有了放弃之心,终于不得不承认跟林觉拼智商和谋略是个错误。他应该用他擅长的办法,简单粗暴的行为模式去解决问题。正如当初在议立太子上所做的那样,任何的谋划都没有最后的屠杀手段来的直接。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根本无需做任何的不切实际的花哨的行为。 郭旭当然知道,强行攻山所要付出的代价,他并非看不见那嶙峋陡峭的山坡上的层层工事。但他认为自己能付得起这个代价。 众将无法说服郭旭,只得服从命令为进攻山坡做准备。兵力优势是巨大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众将倒也并没有因此而特别沮丧。众人决定在午后未时发动进攻,争取在天黑之前攻克对方主寨。 命令下达之后,官兵立刻行动起来,这一次以三万厢兵步兵为前锋,禁军调集六千弓箭作为掩护。其余兵马蓄势待发,随时发动猛攻。厢兵将领们虽然百般不愿,但他们的存在便是炮灰,倒也有自知之明。之所以只以三万余兵马发动进攻,那是因为地形所限。三万兵马同时进攻已然是极限。北山山坡岩石嶙峋陡峭,能攻上去的地方只有十几处山坡,太多兵马参与进攻反而会相互拥堵,适得其反。 午后未时正,山谷中战鼓咚咚,号角长鸣。在号角和战鼓声中,数万兵马开始了对落雁谷大寨东山东坡的强攻。不得不说,官兵做了充分的准备,就连厢兵们也都有制式盔甲护身,并且攻山的官兵人手一柄盾牌。 六千禁军弓箭手对着山坡上连续射箭压制,厢兵士兵佝偻着身子缩在盾牌之后,沿着陡峭的山坡开始往上攀爬。三万兵马遍布整个东山下方的山坡,密密麻麻,宛如一群群蝼蚁一般。上午过了火的山坡下方光秃秃一片,岩石和地面还有些灼热,但已然无法阻挡对方进攻的脚步。 进攻进行了一炷香时间,压制的弓箭已经射了十几轮,禁军弓箭手们的箭壶都已经射空了。厢兵兵马也在岩石的和地形的掩护之下往上攀登了百步距离,居然还没有遭受对方的任何打击。这让人着实有些狐疑。 但这也让进攻的兵马胆子大了起来,他们开始加快速度朝上冲,前方是山腰下方的一道平缓的山梁。若能冲到那里,将会完成进攻的第一阶段,可以在此处稍作调整。按照事前的安排,如能攻到山腰处,便可让大批弓箭手往上更近一步,且禁军辎重兵马将会将床弩抬上山腰,对上方更为密集的箭塔进行逐一击破。 虽然是强攻,但显然官兵并不会操之过急。他们有很多手段可以用。 然而,就在攻击的厢兵们以为可以一鼓作气攻上那道平缓的山梁时,期待已久的对方的反击到来了。上方一圈石头工事中冒出无数的人头,箭支如雨一般瓢泊而下,浇在攻山的人群之中,密集而凶狠。 好在厢兵们早有心理准备,他们立刻缩身盾牌之后,躲在岩石之后。这一轮箭雨虽然猛烈,但对厢兵造成的伤害并不大。盾牌和地形让他们躲过了被射成刺猬的命运。一轮箭雨下来,只死了数十人,伤了一百多人而已。这对攻山的三万厢兵而言,不过是皮毛之伤,根本不会有任何的阻挡作用。 “杀啊,冲啊。”领军将领一声呐喊,乘着箭雨落下的间隙,众厢兵从石头后往上冲了十几步,然后又躲在了山石之间。 这正是近一个月来所训练的攻山战法。采用的是寸进蛙跳战术。在对方攻击的间隙,以寸进的方式往上进攻,可步步为营,逼近敌人。最后达到一鼓作气冲上去,和敌人纠缠肉搏的目的。而这种战术在东山山坡上更为有效,因为这山坡上放眼都是可躲避之物。对方的箭支火力也并不凶猛,看上去不过只有数千人分布在十几处进攻点。人数严重不足。 几次寸进蛙跳,官兵已经接近了对方工事下方不足二十步。倘若不是地势陡峭,这二十步足可顶着对方的攻击直冲上去了。但毕竟是陡峭山坡,所以领军的将领决定分两次冲上去。占领了这道对方的工事之后,便初步夺取了山腰以下的控制权,可以进行后续的作战准备了。 “冲!”稀稀拉拉的箭雨之后,领军将领下达了命令。 所有厢兵们从岩石后跳出来,呐喊着往上冲。但就在此时,上方传来凄厉的竹哨之声。竹哨响起的一瞬间,上方高大的工事墙轰然在视野之中倒塌,一道长长的乱石垒就的工事墙突然间便化身为漫山遍野往下滚动的礌石来。山坡上烟尘四起,仿佛是山坡上涌来的一股洪水,眨眼之间便冲入了进攻厢兵的阵型之中。 巨石相互的碰撞着,飞迸出无数的碎石。到处是呛人的烟尘和石屑。滚动的石头撞击到山坡上不稳定的石块后更是将其裹挟其中往下翻滚,远远看去,仿佛山腰之下的半个山坡都被滚石带动而翻滚倾泻起来。 结果可想而知,乱石奔流之下,山坡上的厢兵可倒了霉了。盾牌可防箭,却难防滚石坠落。石头后本是安全的躲藏地点,但此刻那里是最不安全的所在,反而成了最容易丧命之处。这样陡峭的山坡,就算是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从二三十步高处滚落下来,砸中你的身体,也绝对够你喝一壶的。更何况那是漫山滚下的磨盘大小的巨石,夹杂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块。 冲在最前面的厢兵士兵首当其冲,巨石砸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像个木娃娃的砸的倒飞滚落。很多人试图躲避,他们跳跃着显示自己灵活的身手,但这么做注定是徒劳的,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躲了这块石头,躲不了另外几块。一个个被砸的筋断骨折,裹挟在岩石之中滚落下去。 更有的士兵集中生智,他们紧紧的靠在一起,竖起盾牌趴在地上缩成一团,想依靠盾牌的和自身的力量躲过一劫。但这么做显然并不明智。小石块自然无法伤到他们,但巨石落下,岂是他们手中的木盾所能抵挡。随着木盾的四分五裂,他们也被巨石从身上碾过,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第一一九五章 不顾一切 落雁谷主寨的防御体系可不是闹着玩的,多年来主寨的安危乃是重中之重。毫不客气的说,落雁谷东山主寨所在的这座山峰已经武装到了牙齿。特别是东坡,面对的是通向山外的峡谷,更是官兵进攻首当其冲之处,这里的每一寸地方都几乎有防御的手段。 山坡防守,除了工事箭塔等人力工事之外,必不可少的便是滚木礌石的设计。而落雁谷的工事采用的是一石二用的办法。堆砌工事墙的巨石便是礌石,所以工事墙既高且厚。当遭遇敌袭时,只需推倒工事墙便可让山坡成为一片滚石纵横的死地。工事内其实还备有大量檑木,但昨晚因为担心对方的火攻奏效,这些檑木都被搬运走了。 东山山坡的地形也是陡峭的,仅有的几处缓坡也经过改造,越是平缓之处越是不能允许存在。上山的小道是唯一的平缓之处,但敌军来袭,道路在意被破坏。几处稍微平缓的进攻之处,其实都隐藏着极大的危险。因为上方都有大量的防守措施。越是薄弱的地方,便是越是重点。 这滚石潮滚滚而下,半个山坡都像是天崩地裂一般的发出隆隆之声。烟尘遮蔽了山坡,山谷中的官兵们都看不到山坡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了。一切都被烟尘笼罩着。但那恐怖的隆隆声中传来的凄厉而惊恐的喊叫声却是可以听到的。可以想象,那烟尘之中正发生着怎样的残酷可怕的事情。 无数的厢兵从烟尘之中冲了出来,他们抱头狂奔逃离山坡。这是在下方的厢兵,他们看到滚石落下后还有机会往逃离。因为山坡下方直到谷地之间的地形是平缓的,乱石滚落道山根地带便有几道沟壑拦阻,只要他们冲出沟壑地带,便可活命。他们无疑是做到了。但必须是那些豁的出去的,连武器盾牌都快速丢弃的士兵。稍有滞碍,便有可能出不来了。 乱石流发生的快,结束的也快。盏茶时间后,山坡上已经恢复了基本的平静。烟尘被山谷之风吹散后,整个山坡上呈现出一片灾难之后的场景。乱石堆中,刀枪盔甲盾牌到处都是,遍地是血肉残肢和尸体。有的尸体被埋了半截,有的只剩下伸在外边的手脚。简直让人不忍卒睹。 攻山兵马大败而归,滚石之下,谁敢不逃?败兵回到阵前,清点人数,死伤竟高大四千之多。很多人拖着被砸断的胳膊腿被别人硬拖着逃了回来,但凡没有逃出来的,基本上便全部交代在山坡之上。 这是东山山坡最为陡峭的一段坡度,若是过了半山腰,反而地势趋缓。即便有滚木礌石也没有那么大的威力了。恰恰是在这山腰之下的嶙峋地形,最适合礌石拒敌之处,落雁军在朝廷官兵的配合之下,演出了一场山崩地裂的好戏。 谷地阵前,郭旭的脸上黑的像是锅底一般,心中似乎要炸裂开来。进山以来这才两日不到,连续遭到落雁军的无情打击,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到了极限。他仰望着山顶烟尘迷蒙之处,似乎感觉到林觉和郭冲父子正站在山顶上朝着自己指指点点大声奚落。 是啊,自己堂堂大周天子,率如此众多兵马踌躇满志的前来剿灭贼寇,可现在,杀敌不过数百,己方损失已然超过五千人,这简直要让世人笑掉大牙。他这个自诩神武英明的皇帝便只有这点本事,不仅对手要笑话自己,怕是连自己的臣子和百姓们都要讥讽嘲笑自己了。 “传朕旨意,不许后退。给我杀!后退者,杀无赦!所有兵马,都给我冲!”郭旭大吼着叫道。 “皇上!”赵元康忙叫道,他想提醒郭旭保持理智,这么做岂非是太冲动了。谁知道对方还有多少手段。 “赵元康,无需多言,你亲自为先锋,朕给你们督战。谁敢退后,立斩不饶。谁要是杀了林觉和郭冰父子,朕给他连升三级,重重赏赐。甚至朕可以封他王爵。天黑之前,必须攻上山腰石梁之上。否则的话,你赵元康提头来见。”郭旭厉声喝道。 赵元康无奈,只得咬牙高声应诺。他也知道,郭旭是真的被逼急了。这时候若不拼命,郭旭怕是真会杀了自己了。昨日在博望坡一战中自己大败而归,郭旭原谅了自己已经是很给自己的面子了。现在这情形,若不尽力,郭旭必会老账新账一起算。 赵元康迅速召集众将,集结兵马,宣布了皇上的严令。不久后,新的一轮冲锋开始了。这一次冲锋已经不限兵力,不留余地。虽然整个战场只能容纳数万兵马同时进攻,但其余兵马都被告知待命,随时准备填补空缺。所谓填补空缺之意,说白了便是如果攻山的兵马死伤惨重,必须保证兵力源源不断,也就说,这一次进攻将不计伤亡,不计代价。 郭旭果然移驾山坡之下亲自督战,他坐在马上,铁青着脸盯着面前如蝼蚁一般往山上进攻的士兵,目光冷酷之极。他并不关心士兵们的生死,他关心的是此次能否达到战术目标。就算无法在天黑之前攻下对方山寨,也起码要攻到山腰那处平缓的山梁地带,站稳脚跟。 战斗是惨烈的,落雁军居高临下,滚木礌石和箭支滚滚而下,官兵伤亡极其惨重。好在之前那一波滚石几乎动用了所有储备的礌石,这之后便只有零星的滚木礌石阻挡进攻,所以规模并不大。加之官兵的进攻完全不计生死,死伤的人手迅速被后续士兵填补上,完全是一种添油战术和人海战术。到后来,很显然落雁军的防守物资耗尽,他们不得不选择撤离第一道工事关卡,往上撤离。 在连续进攻了近一个时辰之后,官兵取得了突破,成功的占领了山腰左近的那道平缓的山梁地带。而这正是郭旭今日所想要达到的最低目标。 占领那道平缓的山梁是具有很大的意义的。从地形上看,东山山坡下陡上缓,这道山梁之下是陡峭的嶙峋地形。从防守方的角度来看,这里是最利于防守的地方。因为可以用各种手段进行防守,无论滚木礌石还是居高临下的弓箭打击都是绝佳的地形优势。山梁之上直至山顶位置,地形变得平缓,草木也变得茂密。想要利用滚木礌石进行御敌,便有些不合实际了。在这样的地形,一块巨岩能否从草木之间滚下来都是个问题。滚木更是不可能使用,那比石头更容易受到拦阻。在这样的地形,靠的便是大量修建的暗堡和箭塔的阻击。而这恰恰是官兵最不怕的一种防守方式。 占领了这道山梁,官兵便在半山腰有了立足之地。可以轻松的将大量兵力屯集于此,并且可以将大量的床弩和弩车搬运至此,配合下一步的进攻。那些床弩和弩车可是箭塔和暗堡最大的威胁。可以说,占据了这道山梁,官兵其实便已经化被动为主动了。虽然看起来依旧对方占据有利地形,但实际上攻守之势已然在不经意间转变。 郭旭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些,对付林觉这种诡计多端之人,便是要用这中简单粗暴的法子,完全不必跟他去玩心眼耍计谋,那是以己之短攻其之长。这是郭旭在这次作战之中领悟的一个道理。郭旭本想下令一鼓作气往上攻击,但看着夕阳西下,天光黯淡,郭旭决定不必操之过急。反正已经夺取了山梁,应该稳固此处,做好准备,明日必攻上去,并不急于一时。而且今日大军连番恶战,损失不小,士兵们的士气也都有些影响,还是稍微休整一夜再说。 天黑之后,官兵的数百架弩车和床弩被运抵山梁之上。与此同时,山梁上的官兵搭建了简易的工事,以防对手突袭。兵士们甲胄不解,枕戈待旦的渡过了这个夜晚。 落雁军这一整夜毫无动静,既没有趁着夜晚发动反攻,也没有阻止什么夜袭大营的行动。整个山梁上方一片漆黑,人声沉寂,似乎都趁着夜色逃之夭夭一般。但事实证明他们没有逃走,赵元康派了一小队官兵想往上摸一摸,看看上面的情形。刚离开山梁百步远,便被黑暗中一蓬密集的羽箭射的抱头鼠窜逃了下来。三十多人只有七八人侥幸逃脱。这说明对方也一直盯着下方的官兵,时时刻刻做好防范官兵夜袭的准备。 除了那次试探之外,双方相安无事的过了这一夜。黎明时分,冻得发抖的官兵们被号角声惊醒。山下迫不及待的郭旭已经早早的起床,身着戎装骑在马上,喝令身旁禁军吹起号角,敲起战鼓了。 士兵们浑身疲惫的爬起身来,浑身上下冷的发抖。十月里已是深秋,山中的深秋其实已经很寒冷了。数万官兵不得下车山谷之中,只能露宿山梁之上,夜晚刺骨的冰寒让他们吃尽了苦头。很多人几乎是彻夜未眠,满身疲惫。相互起身对视时,发现对方的眉毛胡子上都起了一层白霜。 将领们嘶哑的叫喊着,喝令兵士们准备作战。士兵们就这冷水吃了些干粮,便开始准备拼命。 第一一九六章 负隅顽抗 太阳升起的时候,数百架床弩和弩车已经沿着山坡下方布置完毕。上方林木森森之处,箭塔若隐若现,数量众多,那正是最好的靶子。 一声令下,数百架弩车和床弩开始射击,一根根儿臂粗数尺长的劲弩从力道强劲的牛筋弓弦中弹出,发出恐怖的嗡嗡之声,向着山坡上方的箭塔激射而至。此时此刻,官兵才展示出了正规军队所拥有的强大力量。一次性拥有几百架造价昂贵且维护繁琐的床弩和弩车,这足以说明大周兵马的强势。京城禁军拥有的各种器械的数量冠绝大周各军。几处边镇的大军也未必拥有这么大规模的床弩阵营,可见郭旭此次真是下了血本了。 要知道,床弩和弩车的打造看似不费,其实却极为昂贵。一枚弩箭要选用十年以上的梨花木为箭支的身体,前端是精铁箭头。不说精铁,单这十年梨花木便极为昂贵。梨花木是一种既坚硬有有弹性的木料,且木质均匀,重量相当。对于一只儿臂粗的弩箭而言,飞行时的平稳是极为重要的。倘若前后重量和密度不一,必不能及远,便影响威力。精铁箭头在数百步的距离内可击破岩石,这需要箭头和箭身的硬度,更需要强劲的动力。所以,弓弦的材料的要求可谓极高。 这年头可没有什么人造合成的高强度复合材料制作的弓弦,天然材料之中最理想的便是牛筋了。但制作工艺也极为复杂。需要最好的大腿筋,数次晒曝蒸煮,将之分解成头发丝粗细的细丝,选其均匀长短都合适的部分搓成细绳,细绳再搓成拇指粗细的粗牛筋绳索,再经蒸煮曝晒,涂上耐腐蚀之物方可作为弓弦的材料。据说制作一架床弩需要宰杀一头牛,外加大量的人工制作。由此可见一斑。更不要说床弩和弩车本身所需的檀木框架和弓身所需的昂贵木质了。方方面面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郭旭一次性便调集了数百架这种床弩和弩车前来作战,可谓是掏空了大周禁军的库房,动用了极为宝贵的战略物资。 而此刻,这些床弩和弩车没有让他失望。带着低沉的嗡嗡声,一支支粗大的弩箭精准的射中上方的箭塔和工事,每一支弩箭射中箭塔塔身,都掀起一阵烟尘。落雁军的箭塔主体是石头垒砌而成,那是为了防火而设计的,但是箭塔上方的平台和围栏以及顶部都只能是木质的,这些劲弩一旦射中上方的围栏和平台屋顶,便是木屑横飞,一片狼藉。精铁箭头撕裂了击断粗大的木头,让整个顶部坍塌下来。即便是击中塔身的石块,也具有相当的破坏力。垒砌的石头会崩塌迸裂,如果连续被击中薄弱位置,会造成整个箭塔的坍塌。 床弩和弩车连续发射了十几轮,上方射程之内目视可见的箭塔几乎尽数被摧毁。守在上面的落雁军士兵落荒而逃,有的不走运的被弩箭射中,直接便会贯穿身体,直接爆裂开来。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爆出一般,四处迸裂,惨不忍睹。 狂轰乱炸之后,正式的进攻开始了。战鼓号角声中,漫山遍野的官兵如蝼蚁一般朝山顶攻去,喊杀声响彻山野。 落雁军的反击是无力的,箭塔工事被毁坏众多之后,落雁军的防守体系已经被打破。官兵冲锋之际,只有零星的箭支从上方射来。但那已经无法阻挡潮水般涌上去的官兵。仅仅盏茶时间,官兵已经往上推进两百步,占据了东坡上的一片密林。那本是落雁军隐身藏匿之处,工事凭借之处,现在却毫不费力的被官兵攻克。一大群落雁军士兵从林中仓皇逃窜,往更高的山顶处撤去。 山下,郭旭坐在马上,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终于,胜利在望了。任凭他林觉诡计多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也不过是个撼树的蚍蜉,挡车的螳螂,众将被自己无情碾压。郭旭甚至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了,当自己窥见了力量的顶端,了解了使用力量的真谛之后,很多以前认为难以做到的事,难以对付的人其实都已经不再成为困难,都已经可以轻松碾压。 那林觉,曾几何时自己对他真的很欣赏很佩服,甚至觉得自己不如他。然而,此时此刻,自己终将碾压他。忽然觉得之前自己是不是傻了?居然会怀疑自己不如他。那林觉也不外如是,不外如是! 数万官兵呐喊着继续往山顶冲锋,冲出树林之后,前方一片开阔之地。密集的树林中间出现了一圈空地,很明显,那是人为开辟的空地。因为地面的杂草清除的干干净净,铺着细细的石子。偶尔还有几颗树桩露在外边,都已经枯死发黑,应该是很早便被砍伐的树木。官兵们都很纳闷,山顶都是密林,为何在距离山顶只有百步之遥的地方会出现这么一圈空地,真是教人难以索解。 这里其实便是当初林觉为了防止山寨被火攻而下令开辟的防火带。一开始是在大寨围墙周围开辟了数十步宽的防火带。但后来,觉得一条防火带未必能阻挡火势,所以在山顶下方百步内伐木清草铲除荆棘矮树,开辟了外围的一条防火带。石场的碎石运抵此处,被铺在地面上,这是防止生出来的杂草影响防火的效用。碎石铺在地面上,即便杂草生出,也不会太茂密。更不会产生火势沿着地面草皮蔓延的情形。只需将生出的长草定时割除便可。 而这个位置,其实已经距离大寨很近了。上方密林之中深入不到百步,便是另外一处林间空地,那其实便是落雁军的大校场了。大校场紧邻主寨,可见这里其实已经是距离山顶不足数百步的距离了。 被官兵攻到了这里,其实已经说明,落雁军的防守体系彻底崩溃,所有的手段都已经失效了。 树林边缘,赵元康面露兴奋之色,进攻如此顺利,几乎是摧枯拉朽之势,这和赵元康之前所想的完全不同。开始他还有些疑惑,觉得落雁军不会这般不堪一击,毫无抵抗之力。但现在,他却已经完全相信落雁军已经是丧家之犬,不用在害怕他们了。 他昏了头,脑子里一片火热。他想起了郭旭的承诺,杀了林觉和郭昆父子可封王爵,这是何等的诱惑。今日这一战,或许便是他封王爵的机会。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所以,身旁一名从边镇调回的将领的话被他完全的无视了。 “殿帅,这有些不对劲啊。战前的情报是,落雁军也有一万五千多兵马。之前左近厢兵围剿时,他们可是敢于正面交战的,悍勇无比。今日这进攻可是太顺利了。这其中是否有诈?” “有诈?哈哈哈。孙将军,你多虑了。面对我们如此强横的攻击,他们防守体系已经被彻底打散。无地利和工事之优,他们拿什么跟我们硬拼?此刻他们怕是已经开始全部溃逃了。怎能任他们逃走?这茫茫伏牛山如此巨大,逃到别处可不易再找到他们。所以不能耽搁时间了,得快速攻上去,将他们尽数歼灭。” “这个……卑职以为,是否三思而行……” “笑话,这话你跟皇上说去,皇上听了说不定会夸你行事老成持重,用兵谨慎。但我可不想去挨骂,我也不想坐视这大好机会流失。” 赵元康转过头来不再搭理那孙将军,高举手中长刀,厉声大吼道:“众将士,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山匪山寨就在上方林子里,一鼓作气,攻占匪寨,杀啊!” 所有官兵都高声大吼,喊杀声响彻山林。士兵们冲出树林边缘进入了开阔地带,朝着上方的树林猛攻而去。没有人怀疑很快便可攻破山寨。之前那么陡峭的地形都攻上来了,眼前这段石子铺就的缓坡更利于冲锋,当然不能成为什么障碍。 然而,就在他们冲到开阔的山坡中间,距离上方树林不足四十步距离的时候,上方林地边缘,无数的弩箭如瓢泊大雨一般的迎面袭来。士兵们冲杀的兴起,早已忘了顶盾这回事。有的人甚至将盾牌早就丢了,因为实在是榔槺沉重,耗费气力。这突袭而至的箭雨之密集凶狠,超出了之前所有的反击箭支。黑压压如黄蜂群,如梨花暴雨一般袭来,只一瞬间便如割麦子一般撂倒了数排官兵。射杀超过千人。 “立盾,立盾!”有人大声吼道。 士兵们赶紧竖起盾牌来佝偻在盾牌之后,便听如雨打荷叶一般的密集的响声响起,笃笃笃之声大作,前排士兵们的盾牌上瞬间插满了弩箭和羽箭。很多没有盾牌的赶忙挤在有盾牌的士兵旁边,希望能得到庇护。 “他娘的,还在顽抗,死到临头不悔改。给我杀!”赵元康左手握着盾牌,一边怒骂一边大吼着。 顶着盾的兵士们依旧朝着上方冲杀而去,因为他们不能退,又不能站在空地里挨打,只有猛冲一途。 第一一九七章 屠戮 然而,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上方树林上空三枚红色焰火弹腾空而起,瞬间爆裂成漫天花雨。与此同时,幽暗的树林边缘突然间捧出无数的火舌。尖利的啸叫声如魔音灌耳,无数的箭支喷着尾焰拖着长长的烟雾激射而至,犹如狂风暴雨一般的密集。只一瞬间,整个官兵的冲锋阵型中便被爆炸声和尖啸声所淹没。 烟雾腾起,笼罩了整个官兵阵型。烟雾中火光闪动,剧烈的爆炸声此起彼伏。然后腾起更多的烟雾,让整个战场陷入一片迷雾和恐慌之中。 一窝蜂火箭筒终于开始发威了。 林觉本不想这么做,他并不想暴露此物。毫无疑问,一窝蜂是落雁军的杀手锏。杀手锏一般不到关键时候是不会使出来的,过早的暴露,那便不是杀手锏了。就像王八盒子一样,现在官兵也有了藤盾保护的对策,这说明每一样新武器面世,最终必会被人找到针对之策。对于这场战事,林觉内心里希望郭旭是能知难而退的。之前击毁对手的火焰车和斜坡上的滚石阵都足够震慑对方,林觉本以为郭旭倘若聪明的话,在经历这连番的打击之后应该好好的想一想,他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然而林觉失望了。郭旭显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他已经失去理智了。 下午的时候林觉站在山坡上方看着郭旭亲自督战,所有官兵混不顾死活的往上攻击的情形。林觉皱眉思索了许久,终于想清楚了。郭旭是那种不会反思,不会自省之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自己必须给予其毁灭性的打击,他才会感到畏惧,才会因为恐惧而退兵。 鉴于此,林觉命人做好了准备。虽然一窝蜂火箭筒只制造了十几门,但这种大杀器有个十几门已经够了。唯一需要的是占据有利地形,最大限度的发挥其威力。于是林觉让马斌梁七等人下令落雁军兵马不必和对方硬拼,以消耗对方的有生力量为主,不必计较工事的得失。 所以,落雁军让出了山梁,并不跟对方争夺这重要的地形。今日一早,对方以床弩轰击的时候,事实上上方的箭塔和工事林觉早已下令放弃了大半,只留部分兵马象征性的反击。林觉要诱他们来到这林间防火带的斜坡上,让‘一窝蜂’发挥起恐怖的威力。没有哪里比这里更适合了。一窝蜂可以肆无忌惮的发射。 做出这个决定其实也不容易。对林觉而言,虽然和郭旭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但是林觉的内心还把自己当做大周一员。大周内乱,其实并非林觉心中所想。林觉即便已经宣布讨伐郭旭,但却迟迟没有动作,那也是因为林觉并不想跟朝廷兵马火拼。那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简单来说,林觉并不想在大周内部造成混乱,消耗大周的国力。如今的大周,内部只要一乱,便很可能会导致全盘的混乱,并引发外部强敌的入侵。林觉担心这一点,所以他的心情一直很矛盾,很复杂。 但是强敌攻到眼前,面临覆灭之灾,林觉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又必须与之死战,大量杀伤对手。而这其实是林觉心中矛盾的点。不肯动用一窝蜂,其实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但此刻,林觉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了。火烧眉毛了,自然不会去想的太多。他命令十几门一窝蜂以相隔四五十步的距离布置在树林边缘,做好了诱敌深入的准备。他其实有些希望希望对方能知难而退,能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而选择退兵。但对方不依不饶的攻了上来,一点也没有丝毫的犹豫。林觉无可奈何,只得下令一窝蜂开火阻击。 十几门一窝蜂同时开火,那场面何其壮观。一窝蜂本就是一扇形覆盖前方区域,每一门一窝蜂都可覆盖下方百余步宽的区域,这让十几门一窝蜂完美衔接,完全封锁了所有的区域。 此时此刻,如果从高空俯瞰战场,你会发现,整个林间防火带便是一片混乱和杀戮的战场。上方林子边缘,拖拽着青烟和火舌的火箭一排排的射出。尾部的烟雾歪歪扭扭并不规则。甚至有的横向飞去,乱成一团。但带给官兵们的杀伤却让人惊恐不已。 盾牌早已无用,因为你无法知道火箭从什么地方射来。到处乱飞的火箭其实没有什么规律可循。就算能挡住火箭,那火箭的爆炸也足以让手中的盾牌四散碎裂。 战场上一片混乱血腥,火焰在燃烧,血肉在爆裂中飞溅,啸叫的箭支到处乱飞,毒蛇般的啃咬着人的身体。烟雾之中到处是火焰,到处是血腥的气味,到处是血肉烧焦的刺鼻气味。人们无头苍蝇一般不知往何处去,胡乱乱撞着。很多人被踏在地上活活踩死。 这已然不仅是战场,更是一片修罗场。 一窝蜂连续射了七轮,射光了所有新制作出来的火箭。一门一窝蜂一次可射出六十四只,七轮之下,便是近四百五十只箭。十五门一窝蜂在短短的时间里便将六七千只火箭尽数倾泻而出。 虽只是六七千只火箭,但是,带来的杀伤力着实惊人。火箭本身的杀伤力,就算六七千只箭全部命中,也不过杀伤六七千人而已。事实上也不可能全部命中。所以,实际上被火箭射杀射伤的官兵不到三千人。然而,一窝蜂火箭的恐怖之处不在于具体杀伤多少人,而在于其发射时的威猛和令人恐惧的效果。尖利的啸叫,轰然的爆炸,血肉横飞的场面,令人窒息的烟尘。这一切的一切都给人一种末日来临,无处可逃的极大恐惧。 参与进攻的不少官兵见识过林觉手中的火器之威。那晚长街之上以及武学堂校场堡垒下的战斗让人毕生难忘。他们本以为那已经是林觉所拥有的全部力量,早有了心理上的建设和防备。但此刻,这一窝蜂火箭的威力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这是比当日那些火器更为凶猛残暴的东西。光是这一点,便让他们接近崩溃。这样的对手,还如何与之作战? 官兵的死伤高达五千多人,一部分为箭支所伤,一部分为爆炸所伤,更有一部分是因为混乱和恐慌而产生的践踏所伤。在一窝蜂火箭的凶狠打击之下,官兵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正在此刻,上方林中号角长鸣,呐喊声响彻山野,林地边缘,无数的落雁军将士高举兵刃冲杀了出来。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是英勇的落雁军。脚踏着落雁谷的大山丛林。背负着山寨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兵马。 我们是山寨的子弟。…… 听,山风在呼啸,我们的歌声多嘹亮。兄弟们不要怕苦不要怕累,兄弟们不要怕死不要怕伤,今日虽苦明日甜,今日我死后人活。向前!向前!向前!向前!” 呐喊声中夹杂着嘹亮的歌声,那是落雁军战歌在唱响。落雁军一万多将士如猛虎下山,猛扑混乱的敌阵。本已经接近崩溃的官兵那里还有半点反抗的心思,虽然他们的人数依旧是落雁军的数倍,但他们已然心理崩塌,士气全无。双方只一交手,官兵便告溃败,一场大溃败上演了。 落雁军士兵呐喊追杀,一路追击而下。后方山坡上的官兵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前面发生大溃败,忙掉头往山下跑。落雁军穷追猛打,一直追到山腰下方山梁上方。官兵仓促组织了床弩弩车和弓箭手阻击,落雁军这才停止追击,消失在上方山林之中。 这一仗从辰时开始,到双方偃旗息鼓不过一个半时辰,却经历了一场大逆转。官兵丢盔卸甲,死伤惨重,龟缩在山梁之上再也不敢进攻。落雁军虽然没能收复整个东坡,但歼敌上万,击溃对手。落雁谷大寨岿然不动,全体将士斗志昂扬。 …… 山谷之中,郭旭目瞪口呆的目睹了大军被落雁军穷追猛打赶回山梁的情形,眼见着大批的伤兵败将往山谷中溃逃下来,气的怒声大吼。 “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撤退?不许后撤,违者杀无赦!” 一名将领满脸是血的冲下了山坡,来到郭旭面。郭旭认出了他白奇,于是怒吼道:“白奇,为何撤退?为何不一鼓作气攻克山顶?” 白奇抹着脸上的血,跪在叫道:“皇上,我们中了埋伏,大军死伤惨重不得不退。他们……他们有不知名的凶猛火器,我们在上方山林遭受伏击,兵马全部乱了……” 郭旭惊讶喝道:“什么凶狠火器?对方才多少兵马,我大军怎会被他们埋伏?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赵元康呢?他人在何处?朕要重重的治他的罪!” 白奇无奈摇头,叹道:“我未见殿帅踪迹。不过这并非殿帅之过,而是对方……对方实在难以战胜。皇上……臣劝您一句,咱们……咱们还是退兵吧。这山寨是攻不下啦。” 郭旭瞠目大喝道:“白奇,你敢动摇军心?朕杀了你。” 白奇叹息道:“臣是为大局着想,皇上此次亲征,已然劳师动众,伤筋动骨。此番为了一个小小山寨而耗损大量精锐兵马和物力财力,于我大周大局不利。趁着现在我们损失尚微,还是撤兵的好。” 郭旭脸色铁青,跳下马来抽出长剑冲着白奇便去,他要杀了这个蛊惑军心,动摇士气的家伙。白奇跪在地上低头不动,既无求饶之意,也无申辩之言。郭旭冲到他面前高举长剑,瞪着白奇片刻,却没有砍下去。此刻杀大将并不合适,更何况郭旭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决定要弄清楚情形再说。 “传旨,革去白奇一切官爵,羁押待审。立刻去叫赵元康来见朕,立刻,马上!”郭旭重重的将长剑砍在地面上,将一块青石砍成两段。 第一一九八章 骑虎难下 (二合一。今天有事出去了,更新来迟,见谅!) 即便郭旭急着要赵元康去见他,但是活着的赵元康他是见不到了。此刻的赵元康正仰面朝天躺在林地之间的那片战场之上,浑身上下中了几十只箭,早已死的透透的了。 赵元康兑现了他发下的誓言,那日授命去从石人山口进攻的时候,他便在郭旭面前发下毒誓,说倘若不能成功,愿受万箭穿心而死。博望坡被埋伏战败之后,郭旭并没有抓着这一点不放而是饶恕了他,他自己也似乎忘了曾发过的誓言。然而今日,他终究难逃誓言的反噬。虽然并非受万箭穿心之祸,而只是中了二十几支箭而已,但这种死法,已经够惨的了。 说起来赵元康死的有些冤枉,本来他的身边有众多的亲卫护卫的,他本人也携带了一柄橡木大盾保护自己。但是,一窝蜂火箭筒肆虐的时候,阵型大乱。爆炸的烟雾让身边人相互都找不到对方,乱成了一锅粥。赵元康本来采用了最好的策略,便是整个人蹲在地上,将大盾遮挡住大半身子。橡木大盾完全可以抵挡火箭的射击,而且可以抵挡一些爆炸的伤害。但因为太过混乱,身边人忙于自保,他的大盾居然被身旁的几名士兵摸索着抢了过去。 虽然他大骂着表明身份,但乱糟糟的情形之下士兵们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吼叫。几个人将那柄橡木大盾硬生生的抢走,像是硬生生从一只乌龟山上揭下它的硬壳一般,一下子便将脆弱的身体裸露在外,没有了任何的保护。赵元康大骂不已,本能的想要逃离这里。然而悲催的是,他居然跑错了方向。一片混乱中他居然朝着敌人的方向跑了几步,等到他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一蓬箭雨射中了他的身体,两支火箭也钉在他的胸口上,爆炸之后几乎将他的胸口炸穿。堂堂大周枢密副使,殿前司指挥使赵元康就这么窝囊的死在了这场窝囊的战役之中。 赵元康的尸体很快被打扫战场的落雁军士兵发现。他的盔甲装扮和普通士兵是不同的,佩刀也是不同的,所以无需认识他的真容,只需通过辨别装束便知身份不同。很快林觉便知道了赵元康死亡的消息,亲自辨认后确认无疑,不禁大笑不已。 “这贼子多行不义,今日终得报应。皇上在天之灵,当感欣慰!”林觉道。 “正是,死的好,死的太好了。来人,将赵元康的尸体吊起来示众,这贼子正是参与篡位谋逆的主谋之一,此番得诛,天道得彰。示众以告慰先帝亡灵。”郭昆也大喜过望,下令道。 林觉忙道:“兄长,我看这赵元康的尸体还是送还给郭旭为好。吊在这里示众可没什么意义,山外人可不知情。莫如将之送还郭旭,可警示郭旭以及官兵众将,促其知难而退。” 郭昆想了想道:“也罢,便依你就是。”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赵元康的尸体便躺在了郭旭的面前。落雁军还细心的为其整理了仪容,将其胸口的大洞用布帛遮住,清洗了他满是血污的狰狞遗容。但是那几十只箭却没有拔掉,依旧横七竖八的插在尸体上。 郭旭本来对赵元康满腹怒火,甚至想要重重责罚,但此刻见到的是已经战死的赵元康,顿时满腔怒火化为乌有,一股惊恐和悲凉之感油然而生。他已经知悉了林间战斗的细节,知道落雁军用了一种极为猛烈的火器阻击了大军的进攻。按照描述来看,那是一种极为凶狠的火器,很短的时间里边造成了巨大的杀伤和混乱,导致了大军的溃败。郭旭心中本就堵得慌,正不知该怎么应对。此刻见到赵元康的尸体,不由得流下了泪水。 “没想到啊,没想到啊,赵爱卿,你居然死在了这里,实在是没想到啊。朕痛失臂膀,国失良将栋梁。难道说,朕当真要折戟于此么?区区一个山寨都拿不下么?朕真的错了么?不该发兵来此?”郭旭推胸顿足的道。 谁也不知道郭旭是为了赵元康战死而悲哀,还是因为战事落败的人悲哀。总之,熟悉郭旭的人还是第一次见郭旭流泪,第一次见他如此颓唐。 “皇上节哀啊,臣等无能,不能为皇上分忧,臣等有罪啊。”众将在旁纷纷叫道。 郭旭摇头道:“不怪你们,不怪你们,朕要反思,朕要反思才是。众将士已然英勇作战,是朕领军不力之故。来人,放了白将军,朕要向他致歉。” 郭旭主动认错,更是破天荒第一回。虽然没有几个人认为皇上是真心认错,但起码他此刻的态度是诚恳的。白奇被人带来,郭旭亲自给他松绑,态度诚恳的向他道歉。白奇有些受宠若惊,连连自责。见到赵元康的尸体之后,白奇才有些明白为何皇上会如此了。看来皇上这次是真的有些骑虎难下了,他也许是想要征询众人的意见,想出个解决目前困局的办法来。 果然,郭旭随即宣布暂停攻击,休整待命。并立刻召集众将商讨对策。 …… 一场火拼之后,落雁谷迎来了难得的平静。虽然山下强敌犹在,但在上午一战的鼓舞之下,落雁谷将士们士气高涨,一扫之前的担忧之情,对于战胜强敌充满了信心。 午后到傍晚,双方再无发生战斗,局面暂时陷入焦灼对峙之中。经历了连续三天的作战,众人也有些疲惫,乘此机会,双方都亟需休整。 夕阳西下,林觉独自一人来到落雁谷东侧的悬崖之上,负手看着夕阳下的山峦和落雁谷中的田园和河流,看着漫山灿烂如云霞般的场景,久久不动,若有所思。 高慕青和白冰联袂从山林中走来,她们在寨主没见到林觉,问了亲兵,方知林觉独自来此了。 “夫君,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了?教我们好找。”高慕青娇声叫道。 林觉转过头来,见是高慕青和白冰二女,于是微笑道:“你们怎么来了?我只是来静一静罢了。里边太过喧嚣了。” 高慕青缓步走近,笑道:“兄弟们庆贺得胜,自然嗓门大些。夫君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们,难道还不习惯么?” 林觉微笑不答,白冰却在后方轻声道:“夫君似乎是心情不太好是么?” 林觉愣了愣,笑道:“我怎会心情不好?” 白冰道:“夫君瞒不了我,大战告捷,夫君不和众人庆贺,反独自来此,这难道不蹊跷?” 林觉呵呵而笑,轻叹一声。高慕青也意识到有些异样,忙问道:“莫非白冰妹子说的是真的?夫君真的心情不好?那是为何?” 林觉转头过去,看着西边低垂的落日沉吟不语。 高慕青走上前来,轻声道:“夫君,莫非你有什么话还不能跟我们说么?” 林觉转头看着高慕青英武俏丽的面容轻声道:“冰儿说的对,我确实心情不太好。我怕影响了众兄弟的心情,这才出来舒缓舒缓。” “为什么啊,咱们打了大胜仗啊。上午一战,我们歼灭了官兵近九千,我落雁军死伤不超过千人,缴获兵器盔甲无数。这是一场完胜啊,怎地夫君还心情不佳?莫非是担心火箭告罄,后续难以作战不成?”高慕青不解的问道。 林觉缓缓摇头道:“当然不是因为这些,虽然火箭耗尽,但经此一战,官兵比不敢轻举妄动了。他们可不知道我山寨有多少火箭储备。再说,我并非无后续手段。单凭一窝蜂拒敌,那也不是我的行事手段。” 高慕青道:“那到底是为何呢?” 林觉吁了口气道:“罢了,跟你们说说也自无妨。实际上我们越是杀敌越多,便让我心情越是不好。要知道,我们杀的都是大周的兵马。这些人虽此刻为敌,但他们是为郭旭所驱使而来,他们终归是大周的兵马。每杀一人,大周便虚弱一分。于我而言,我并不希望和这些人为敌。你们明白么?” 高慕青皱眉不语,她没听明白林觉要表达的意思。 白冰倒是聪颖,轻声道:“夫君的意思莫非是,不肯以屠杀大周兵马的方式赢得和郭旭之争?因为那削弱的是大周的总体实力?” 林觉点头道:“冰儿说的大致不错。你们或许认为我这种想法很奇怪,但我真的是这么想的。这些兵马其实是大周的保障,是护卫大周安全的基石,我们杀的越多,大周便越是虚弱。我们举旗不是为了自相残杀,而是为了讨伐郭旭,为先皇报仇。我并不希望造成大周虚弱,天下混乱之局,因为那对大周天下苍生百姓是巨大的伤害。我不希望我们落雁军的作为反而帮了外敌的忙,如果无外敌窥伺,我并不介意和郭旭的人马浴血厮杀。然而局面远非如此简单。” 高慕青也明白了过来,沉声道:“夫君是担心我们对大周打击过重,导致其元气大伤。一旦有人乘虚而入,朝廷会无力抵挡,酿成灭国悲剧?” 林觉缓缓点头道:“我知道这么想有些过分,他们是来剿灭我们的,我不该这么去想。可是这种想法总是挥之不去,让我难以释怀。倘若不是郭旭大举来攻,我绝对不会下令落雁军去和官兵交战的,因为我不想造成大周的混乱局面,不想自相残杀。也许我的想法是可笑的,但我心里是这么期待的。我为了先皇报仇而举旗,为了大周百姓而举旗,然而若是因为此举反而断送了大周江山,反而将百姓陷入水火之中,那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高慕青和白冰均无言以对。她们其实并不能理解为何林觉会有这样奇怪的不可思议的想法。在她们看来,事情其实很简单。对方来攻山,便是敌人。对敌人,便只有击败杀死他们,保证自己的安全。她们可不会去想此举会带来什么。郭旭不给落雁谷活路,自己反而要替郭旭考虑?这简直是奇谈怪论。 不过她们也隐约的感受到了一些。夫君的心是不肯安心于此山寨的,他虽身在山寨,但其实他从未将自己当成是山寨中的人。说白了,夫君胸中装着的是天下的。他虽已经举旗而反,但他的内心依旧将大周作为归属。事实上他也一直这么宣扬的。他告诉山寨的每一个人,山寨不是世外桃源,山寨中的一切都是大周治下的一切。永远不要把自己当成是山匪或者是颠覆大周的人,那不符合夫君心中设想。 林觉今日所言倘若告知众将,怕是要吵成一锅粥。他们会误以为林觉有妇人之仁。然而,这并非妇人之仁那么简单。林觉最近有所反思,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已经向着严正肃方敦孺他们进行靠拢,以前很多不可理解的事情最近忽然变得可以理解了起来。那是一种全新的警戒,在外人看来,这或许是一种愚昧的想法,会被人视为不识时务和可笑的想法,正如当初人们对于严正肃和方敦孺的评价一样。可是林觉自己却明白,这是对时代的负责任的人所必须思考的问题。 一个人到底有怎样的作为才算是有为者,是个人的建功立业成功重要,还是为了整体的利益而奋斗重要。是快意恩仇重要,还是为了大局而妥协重要?怎样的选择才是最佳的选择,这其实已经成为林觉心头萦绕的问题。若是以前,林觉或许会为眼前的大胜而欣喜不已,但此刻的林觉早已非以前的林觉,他想的更多,想的更深。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究竟是对是错,林觉自己也很纠结矛盾,难有答案。而林觉这番考虑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因为肯定会收获众人的不理解,甚至是不满。 好在面对高慕青和白冰二人,林觉可以畅所欲言说出心中所想,因为林觉知道,她们是不会对自己不满的,最多只是不理解罢了。即便是不理解,她们也还是会站在自己一边。 “夫君,无论如何,大敌当前,此刻夫君还是不要多想。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摆在眼前,倘若山寨都不保,还说什么?咱们首先得保证大寨和落雁谷军民的安全不是么?朝廷兵马倘若攻下了山寨,拿住了我们,怕是也不会对我们有半点仁慈,是也不是?”高慕青沉声道。 林觉点头道:“慕青所言极是,我只是想一想这些事罢了,眼前之事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官兵只要敢继续进攻,我也绝不会有半点的手软。一切都建立在山寨的安全,落雁谷军民的安全的基础上,离开这些,什么都不用谈。” 高慕青和白冰相视而笑,本以为夫君有些想的太多,走火入魔了。会不愿意继续对官兵进行残酷的打击,看起来是杞人忧天了。夫君只是想得多,但还是很理智的,并没有走火入魔。 “夫君,那咱们快去山寨吧,大伙儿都等着你呢。”高慕青笑道。 林觉道:“等我作甚?对了,你们来找我莫非是有事?” 高慕青看着林觉沉声道:“郭旭派人上山了。” …… 上山的是白奇,他已经被郭旭临时任命为统军指挥使,接替了死去的赵元康的职位。午后郭旭召集了众将开会,希望能对目前的困难处境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在会议上,白奇提出了一个计策。 白奇的计策是,上山跟落雁军进行谈判。谈判只是手段,稳住目前的局面是真实目的。因为大军现在士气低落,倘若此刻攻山,必难成功,需要进行一段时间的休整,重新拟定攻山计划,且要恢复士气。 当然。谈判也不是瞎谈,倘若能和林觉达成某种协议,则未必不能以谈判的手段结束此次围剿。不过那条件必是极为苛刻的。但却也并非是没有可能的。 白奇亲自请缨上山来见林觉,一方面他是边镇守将,跟林觉之间并无交集和恩怨。身份上可以不至于引起林觉的反感。另一方面,这计策是白奇提出来的,他去,则更利于掌握分寸。 郭旭给予白奇全权代表自己的权力,亲自送他到山下,命人护送他上山。白奇只带着十几名亲卫上了山,在遭遇攻击之前亮明了来意。落雁军士兵将其押到寨主大厅后,众人遍寻不到林觉,高慕青和白冰这才来找寻林觉。 林觉听到山下派人来谈判的消息甚为惊讶,以郭旭的脾性,他怎肯跟自己进行谈判。难道说他真的被今日之战吓破了胆子不成?这也是有可能的,这种战斗对对方的士气必是极大的打击,郭旭恐怕也不得不反思一番攻下落雁谷的可能性了。 既然他要谈,那便谈谈看也无妨,倒要瞧瞧郭旭到底玩的什么鬼花样。 林觉回到落雁县衙的时候,大厅里的局势古怪的很。落雁军众将领一个个横眉怒目的盯着站在下首的一人,一个个像是金刚罗刹一般。下首站着的那人倒是有些从容,脸上并无惧怕之色。此人虽面色黝黑,但相貌不恶。身材适中,胡子修的整整齐齐的,倒有几分儒将之风。 林觉到来,众将领纷纷行礼。林觉还礼已毕,来到主位坐下,抬眼看着来人。 “在下白奇,若我没猜错的话,这位便是林觉林大人吧。”白奇拱手行礼,不卑不亢的道。 第一一九九章 巧舌如簧 林觉笑道:“不敢当,白将军有礼了。白将军看来眼生,应该没在京城为官过吧,还是在下眼拙了?” 白奇沉声道:“林大人好眼力,在下一直在边镇领军,从参军至今,二十年时间未曾离开燕云半步。林大人自然不认识在下。不过林大人的名气,白某可是在边镇时都已经听闻了。” 林觉呵呵而笑道:“原来如此,原来白将军在边镇领军抗击蛮夷,失敬失敬。然则,二十年间未曾离开边镇半步,这一回怎么来到了这里了呢?哦,我知道了,是郭旭调你回来帮忙的。呵呵呵,我们落雁军倒是有些面子,郭旭这是对自己没有自信么?他不是自诩领军奇才么?怎么还要找帮手呢。” “哈哈哈。他就是个废物,自以为是的废物。” “他能领军打仗?老母猪会上树。” 众将纷纷大笑起来,七嘴八舌的奚落着。 白奇面色难看,对林觉沉声道:“林大人,贵属言语太过了,那是我大周皇上,怎可如此污言秽语的侮辱?就算是敌对,也不应如此。” 林觉呵呵笑道:“白将军,郭旭还能算是人么?此人杀父杀兄,诛杀后宫妇孺,篡夺皇位,猪狗不如。这种人骂他几句还是轻的。不错,他目前确实高据皇位之上,但我们可不认同他皇帝的身份。” 白奇冷声道:“林大人也是读书人,当知君臣之伦。且不谈你所言之事是否是真的,就算是真的,皇上也是皇上,郭氏江山谁坐都是坐。唐朝李世民不也是篡夺皇位,然而终究成为千古一帝。我等臣子不该去对皇族内部之事指手画脚,更何况起兵造反,更是有失人臣之伦。” 林觉微笑道:“没想到白将军的口才倒是不错。李世民都搬出来了。郭旭能跟李世民比么?况且李世民做过的事情便是对的么?李世民就是那个打开魔鬼的盒子的人,他开创了一个极为不好的先例,终李唐一朝,宫闱内部杀戮不休。父子相残,夫妻相杀,母子母女兄弟之间残杀不休之事层出不穷。不错,李世民确实是个雄才大略的皇帝,开创了李唐盛世气象。然而后世子孙效仿其所为相互残杀不休,这也是李唐衰败的重要缘由。那是他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洗刷的污点。郭旭想学李世民?他倒是学会了李世民凶残的一套,却无李世民的雄才伟略。好大喜功,志大才疏,还丧德失伦。这种人怎么能当大周的皇帝?他当皇帝非大周之福,乃是大周衰败之象。故而,我才跟随梁王父子骑兵讨伐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正是要恢复我大周秩序,挽救大周社稷江山。白将军明白这个道理么?” 白奇皱着眉头思索半天,咂嘴道:“我说不过你林大人,早听说你林大人舌辩滔滔,今日才知所言非虚。本人也不是来跟你辩论的。在下身为大周臣子,又是领军将领,只知道忠心为国,服从命令。其他的事情,本人并不理会,也并不想去细究什么。” 林觉点头道:“正是有你们这些人,大周才落得今日这般地步,不分是非曲直,不管天下糜烂。说好听点你们这是忠心耿耿,说难听点,你们这是助纣为虐。见恶而不除之,等同于作恶。更可况不分青红皂白的沦为帮凶之徒,便是恶奴。” 白奇怒声喝道:“林大人,我敬你三分,你却当面辱我。你是读书人,怎地比我这个行伍出身之人尚无礼数?教我看轻了你几分。” 林觉不住冷笑,马斌大声喝骂道:“狗东西,来到这里还想撒野不成?信不信老子揪下你的脑袋来当尿壶?” 白奇冷声道:“本人既敢来这里,便没在怕着什么。我本以为林大人在此,起码这落雁谷会有些规矩礼数,不会真的如同山匪海巢一般都是些粗野之辈啸聚之所。现在看来,本人却是错了。真叫人失望。要杀要剐随便,白某人倘若怕死,便不会来这里了。” “那便宰了你,又能如何?助纣为虐之徒,杀一个少一个。”马斌沧浪一声抽出兵刃,恶狠狠的骂道。 林觉摆摆手道:“马大哥,不必如此。白将军说的也有些道理。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咱们杀了他可是缺了礼数。他可以助纣为虐,我们却不能跟他们学当不忠不义无知无识之人。” 马斌收回兵刃道:“说的是,他不当人,咱们却不能缺了礼数。要杀人,战场上一样宰了他们,却不必此刻宰了他。” 林觉微笑点头,转过头来看着白奇道:“白将军,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我们正在打仗,你此刻来见我,莫非是来投降的?” 众人都大声哄笑起来。 白奇沉声道:“林大人,白某上山来可不是跟你们吵架耍横的。在下奉皇上旨意,前来跟林大人谈一些事情。有些事需要说清楚为好。” 林觉点头道:“也罢,你既然来了,我们也不能缺了礼数。来人,去请小王爷来此,就说郭旭派人来谈判,请小王爷跟白将军当面说话。” 孙大勇应诺,往外走去让人请郭昆前来,白奇却叫道:“不必了,皇上说了,只跟林大人谈,不必跟梁王和小王爷谈。” 林觉皱眉道:“这可奇了,我落雁军之主可是汴梁王,你不跟他谈却来跟我谈,这是什么意思?” 白奇道:“这是皇上的旨意。再说了,落雁军是谁的兵马,林大人又何必故作姿态?跟他谈,不如跟林大人谈。” 林觉斥道:“你这是当面挑拨我和汴梁王之间的关系是么?居心叵测。可恶!” 白奇正色道:“林大人想多了,白某绝无此意。” 林觉想了想道:“本来我们之间并无什么谈判的必要,最好的谈判就在战场之上。但我想,刀兵相见对双方都没有什么好处,对大周也没有什么好处。那我们便谈一谈。你有什么话便说就是。” 白奇转头看了看周围众人,沉吟道:“白某想单独跟林大人谈话。” 林觉笑道:“这些都是我的生死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他们的便说的?搞得如此鬼祟作甚?” 白奇道:“白某并无其他意思,只是人多口杂,白某不是来吵架的,而是来谈事的。再说有些话也确实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林大人当理解这一点。” 林觉当然明白,事实上白奇的来意林觉心中已经有了一些猜测。一场大战之后白奇来谈判,显然是的带着某些目的前来的。其中或许有一些不能见人的条件和利益的交换,众人在场,很多话便不便说了。 林觉想了想道:“也罢,索性如你所愿。请跟我来侧厅。” 林觉站起身来走向侧首小厅,白奇迈步跟上。马斌横着身子挡住他喝道:“慢着,山上的家伙什留下。” 白奇冷笑道:“马大人也忒小心了些,不愧是皇城司出来的人。” 马斌喝道:“少废话,对你们这些人,老子是半点也不信。你不主动留下兵刃,我可要动手了。” 白奇冷笑连声,伸手解下腰间佩剑,又从靴筒中取出一柄匕首来丢在地上。马斌这才放下横着的手臂,让他跟随林觉离去。 西首小厅里,林觉请白奇坐下,命人关上门,挂上帘幕。转身坐在白奇对面,笑道:“白将军有什么话便说吧。” 白奇点头道:“林大人,在下也不绕弯子了。本人奉皇上旨意来见林大人,是带来了皇上的一番诚意了的。皇上说,他和你之间或许有些误会,当初在京城也有些过节,但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他对林大人一直很欣赏。曾几何时,他还亲自登门拜访林大人,希望和林大人共谋国事。” 林觉沉声道:“确有此事,然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郭旭不是一路人。我和他之间可不仅是什么过节。于私,他当初绑架我的夫人绿舞公主,意图逼迫于我。我的老师方敦孺和严正肃的死也是他和吕中天等人逼迫所致。于公而言,他杀皇上杀太子太后皇后,做出了人神共愤的禽兽之行,篡夺我大周皇位,身为大周之臣,岂能容贼子横行。于公于私,我和他之间都不是小过节。也绝非三言两语便可化解。” 白奇点头道:“林大人既然自称是大周之臣,足见林大人心中还是对大周有归附之意的,有这一点,咱们什么话便好谈了。” 林觉淡淡笑道:“什么归附?我本就是大周之臣,我落雁军起事可不是造大周的反,而是造郭旭的反。这一点你要搞清楚。我落雁军并非山匪草寇,我们是汴梁王郭昆手下的兵马,要替先皇报仇,铲除郭旭这个篡位不道的逆贼的。我们手握先皇托付的大周国玺,乃是正义之师。你若连这一点都搞不清楚,咱们还有什么可谈的?” 白奇愣了愣,忙道:“是是是,是在下的错。林大人说的都是道理。不过白某问一句林大人,你们这么举旗而反,给大周带来了什么?到最后受苦的是谁?损害的又是谁?” 第一二零零章 一封信 林觉一愣,忽然觉得这白奇不简单。从自己一句‘大周之臣’的话中便立刻猜出了自己的心思,这个人可不是一般的领军之将,心思颇有些细密。 白奇见林觉不语,知道找到了林觉心理上的薄弱之处,于是乘热打铁道:“林大人,我不知别人如何想,在我白奇看来,林大人是一心希望朝廷好的,希望我大周能够强盛起来的。我听说当初严方两位大人推行新法时,林大人是参与其中并且起了很大的作用的。先皇重用林大人,林大人年纪轻轻便跻身朝廷重臣之列,所为之事也是可圈可点,在官场中颇有好评。倘若不是有了这番变故,我相信在林大人这等青年英才的治理之下,我大周必是蒸蒸日上之势。只可惜世事难预料,如今这个局面,其实是双输之局。于各方都是没有好处的。” 林觉皱眉不说话,盯着烛火沉默着。 “白某在边镇领军二十年,多年来跟辽人也交手过不下百场战事。白某为大周也算是尽心尽力之人。这么多年来白某有深切的感受,辽人骚扰越发的频繁,便是因为我大周越来越弱之故。国力衰弱,外敌自然便多。历朝历代,外敌入侵中原,皆因中原王朝衰败之故。我大周照此下去,众将难逃外敌侵入之患。我想,这也是林大人绝对不希望看到的。在下不谈是非,只以大周江山社稷而论,林大人在这里起兵固然是你们认为的正义之举。然而,我大周内乱,最终导致的是国力更加的衰弱,百姓更加的受苦。倘若蛮夷乘虚而入,我大周恐有灭国之灾,到那时,林大人难道不觉得有罪么?”白奇一边观察林觉的脸色,一边侃侃说道。 林觉紧皱着眉头,他不得不承认白奇说的这些话正是他心中所不愿去想的地方。起事之初,他便考虑到这些问题。但是他又不得不这么做,所以内心里颇有些挣扎纠结。真要是出现被外敌乘虚而入的情形,那绝非林觉所愿。 “林大人,白某的来意便是希望能达成一个更好的结果,化干戈为玉帛。一切都看在大周江山社稷的份上,为何便不能捐弃前嫌,熄灭纷争?倘若双方都能以大局为重,便无需再兵戎相见。我知道,林大人对皇上心怀不满,但白某说句大实话,再怎么闹,那也是皇族内部之事。你不能否认,当今皇上是先皇之子,他是有资格当上皇上的。至于用的何种手段,其实我们当臣子的不必去深究。皇上之前也许对林大人做了些什么,但现在皇上已然决定摒弃前嫌了。我带来了皇上亲笔诏书,这便是皇上的诚意,请林大人过目。” 白奇见时机已到,伸手入怀,取出一块薄绢,双手递了过来。 林觉瞪着那绢布,眼神迷茫,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伸手接了过来,在桌上缓缓展开。 那薄绢之上写了密密麻麻的字,那是一封长长的信。数尺见方的薄绢都写满了,但却无落款。 “林觉惠鉴。此信乃朕亲笔所书,命白奇送信于你。为避免不必要的是非和口舌,朕无落款,这一节你当知悉,不必怀疑。” 林觉本有些狐疑,见信的一开始便点明此节,略加思索便明白郭旭的心思。郭旭是不肯留下把柄,故而在信上不留落款不盖印章,如果今日能谈出个结果来最好,倘若谈不出什么结果,也不至于被林觉拿着这封信奚落招摇。郭旭的心思眼还是那么的多,林觉不仅暗暗摇头。 “……以下所言,均朕之心声,望你细细品读。朕此次领军亲征而来,实非朕之所愿。然朕不得不为之?何者?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尔等啸聚山林便罢,举旗而反,弄的天下轰然,朕岂能坐视?朕原本并无赶尽杀绝之心,但尔等所为,着实让朕愤怒不已。朕岂能容忍你们在落雁谷举旗反朕大旗,所以朕必须要剿灭你们。” “……然朕其实心中并不想走到这一步,以前的恩怨,早成烟云。朕自登基之后,便立志兴国,决意让我大周中兴。除此之外,朕别无所想。回想当年,朕和你也算相得。也许你并没将朕当为好友,但朕对你却一直求贤若渴,器重有加。之后种种事情,造化弄人,你我反目,生出嫌隙来,于朕而言也是心中难以释怀。至于孰是孰非,倒也不必深究了。” “朕写此信,绝非是因为战事失利,所以朕来向你示弱。实则是因为朕登基以来,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认为当以大局为重。我大周已然积弱,再生内乱,必遭祸殃。你也曾为大周重臣,为大周殚精竭虑,宵衣旰食。朕知道你一片拳拳为大周之心,朕也知道你并非造反作乱之人。你对朕不满,岂可因此而殃及天下百姓乎?卿乃大才之人,当知此理。” “……朕静夜思索前事,确实生出些愧疚之心来。然无论朕做了什么,你亦不可因此而祸乱天下,扰的社稷黎民不安。这不但不是你内心希望做的事情,而且也违背了令师的教导。要知道严方两位大人可都是为了大周不顾自己的性命的正直之臣的。朕知道这么说,你必嗤之以鼻,你以为是朕害死了严方两位大人,其实你误会了。朕和严方两位大人并无嫌隙,他们推行新法朕当时也是心里赞同的,他们的死朕亦痛心不已。但倘若有人逼他们死去,那一定不是朕。” “朕今日写此信的目的,便是向你剖白内心。无论你怎么看朕,怎么诋毁朕,朕都可以既往不咎。朕欣赏你的才能,对你报以期望。朕要大周中兴,必须要有你这样有大才之人辅佐。然朕身边现在并无这样的人。朕身边现在都是一些只顾自己的权力,不顾江山社稷之人。朕决意中兴大周,必是不能依靠他们的,朕要依靠的是严方两位大人那样的人,还有你这样的人。” “……朕希望的局面绝非是兵戎相见,而是化干戈为玉帛。你们虽然胜了几场,但朕提醒你,朕手中还有十二万兵马,朕若狠下心来,势必荡平此山。但朕认为,不能这么做了。再打下去,积怨愈深,对大周伤害越大。所以朕命白奇前往,就是希望和你好好的谈一谈。只要你愿意归顺朝廷,朕对天发誓,你和你身边之人的一切都将既往不咎。朕和你做一对好君臣。” “……林觉……朕拟重新实行变法之策,重启条例司衙门,而你是朕能想到的唯一能够帮朕完成这件大事的人。而这也是严方两位大人的遗愿。倘若你我君臣能完成此事,则可告慰先人,中兴大周,名垂青史。朕还可以答应你,朝中一些人对你有敌意,朕会一一铲除他们。但这些事也需要你的协助。朕将视你为股肱臂膀,对你毫无保留。你我君臣,必将留下一段传世佳话。朕殷殷此情,绝无虚假,卿细细品味,慎做决断。盼卿佳音。” 林觉读完了这封信,面无表情的放下了薄绢,脸上露出笑意来。 郭旭不是草包,谁若以为郭旭是个草包,那便大错特错了。这封信写的情真意切,更重要的是,里边说的话几乎句句击中林觉的软肋。他要既往不咎,他要重用林觉,他要重启新法,他要林觉去完成先师的遗愿。他要中兴大周,他要铲除奸佞之臣……这一切的一切,都让郭旭以一个全新的踌躇满志立志兴国的形象立了起来。他准确的找到了林觉心中的弱点,他知道林觉不想当一个大周的祸乱者,他知道林觉对于严方两位大人的死耿耿于怀。他知道林觉对大周怀有拳拳报效之心,所以他提出的条件便全部都是基于此而言。言之凿凿之中,带着极大的诱惑力。而且是不是还提一提大军压境之事,给予压力。 倘若换个人,怕是已经感激的涕泪横流了。但是,他面对的是林觉。林觉对于郭旭早已不抱任何的希望,倘若郭旭还有一丁点可取之处,林觉也不会断然做出举旗而反之事。所以,郭旭说出花来,在林觉看来也是可笑的。不过林觉倒也确实郭旭这种能屈能伸的脸皮,这种人才是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腹黑心狠,无所不为,让人恐惧。 “林大人,皇上的信看完了?”白奇沉声问道。 林觉点头道:“看完了。” 白奇伸手拿起薄绢,放在烛火上点燃,待火焰熊熊之时,丢在地上。薄绢很快化为灰烬。 第一二零一章 居心 “林大人,皇上的提议不知你有何想法。皇上待林大人如此,还真是让人羡慕呢。”白奇微笑道。 林觉呵呵一笑道:“白将军也看了这封信了?” 白奇点头道:“皇上写完之后便给我瞧了,此中内容,我自是知道。” 林觉笑道:“皇上倒是不拿白将军当外人。” 白奇道:“皇上对臣下推心置腹,对我自然也不隐瞒。林大人,皇上如此厚爱,林大人怎么说?” 林觉叹道:“皇上这么仁义,我似乎不答应都不好意思了。皇上给的条件也很优厚啊,让我回去主持变法,这可是先师遗愿,倘能继承先师遗愿,那是多好的事情啊。” 白奇眼中放光,明显松了口气,点头道:“是啊,变法兴国,皇上重用林大人,君臣一心,富国强兵,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啊。不仅如此,皇上在信上虽然没写明,但却跟我说了。皇上说,以林大人之才,是安邦定国之才,可上辅皇上,宰执天下。皇上是有意拜你为宰相啊。吕相年迈,很多事已然力不从心。皇上的意思是让你取代吕相之位啊。皇上还说,林大人还有领军之才,不但可为宰相也可谓枢密使。若林大人可身兼宰相枢密之职,那可是我大周立国以来臣子中的第一人了。林大人大可一展才能,成就宏图伟业,势必名垂青史,万古流芳啊。” 林觉大笑起来,心道:你反正吹牛不要钱,那这样的话来哄我,你怎不说皇上要让位给我当皇帝?你当我昏了头么?会被你这小儿科的假话哄骗? “白将军,你这话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这个……我只是想问问,郭旭要我怎么做?倘我答应了要求,我伏牛山落雁谷军民该如何处置?”林觉笑道。 白奇道:“皇上的信上不是说了么?一切既往不咎。之前种种一笔勾销。你手下这些人尽可授予官职,为朝廷所用。这里的百姓依旧居住在此处安居乐业,不会受到影响。不过……” 林觉笑道:“不过什么?” 白奇看着林觉道:“不过林大人必须做一件事情。” 林觉看着白奇笑,白奇被林觉看的心里发毛,忙道:“林大人不要担心,此事易如反掌。” 林觉道:“我知道。让我猜猜是什么事。唔……是不是要我拿了梁王和小王爷父子,送到皇上面前治罪?” 白奇惊愕道:“你怎知道?” 林觉哈哈大笑起来道:“道理很简单啊,有资格跟郭旭争夺皇位的便是梁王爷和小王爷了。这两个人不除,难道任由他们另立朝廷么?这两人没了,郭旭的皇位便无人可跟他争夺了,因为谁都没有资格了。” 白奇咂嘴道:“虽然说的直白,但确实是这个道理。我的理解是,毕竟你们扯旗而反,天下皆知王爷父子是领头的,为了皇上的威严朝廷的法度考虑,必须要做出姿态,否则皇上颜面何存?不过林大人放心,皇上说了,他绝不会杀了梁王父子,看在你的面子上他也不会杀了他们,只会圈禁他们,让他们思过。性命是一定能保住的,而且会善待他们。只是行动上不会太自由,但吃穿用度还是皇室王爷的待遇。” 林觉点头道:“这可真是皇恩浩荡了。这条件真是太优厚了。” 白奇道:“可不是么?皇上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易了。林大人,我之所以要和你单独谈话,便是因为这一条件。梁王爷和小王爷是肯定不愿意的,所以只能跟你谈。你若同意了此事,便可立即动手,将王爷父子抓起来送到山下,以此表达诚意。剩下来的事情便好办多啦。” 林觉点头赞道:“好主意。真是个好主意。我拿了梁王爷和小王爷送给郭旭。然后郭旭便立刻杀了他们父子。然则我林觉落得个不仁不义之名,我落雁军没了小王爷为主,便也真的成了造反的兵马,而非讨伐篡位谋逆的正义之师了。我这么一干,落雁谷内部必生嫌隙,然后你们乘势进攻,将我们全部一网打尽,将我落雁军十万军民尽数屠戮。好主意啊,这个计划谁想出来的?这也太绝妙了吧,佩服,佩服之极啊。” 白奇惊愕道:“林大人为何会这么想?皇上信中已然说的很清楚了……” 林觉起身冷冷道:“白将军,你回去告诉郭旭,这种诡计便不要再使了,他有本事便进攻,我们战场上见真章,何必费尽心思搞些这么多的花样?他的话我半句也不信。一个杀兄杀父杀太后之人,你说他会饶了梁王爷和小王爷?这岂非是天大的笑话。还说什么要重启新法,更是扯谈。他若有此觉悟,严方两位大人便不会死了。说什么让我当宰相当枢密使?这更是笑话。他便是让我当皇帝,我也不会去跟他合作,为他卖命,没得毁了我的名声。你告诉郭旭,倘若他真的为大周社稷江山着想,便即刻撤兵,免得将军饷物资消耗在我伏牛山。你白将军也是明白人,如此兴师动众,边镇兵马物资供应必受影响。他郭旭要想坐稳皇帝宝座,便及早收手。否则辽人或者其他什么蛮夷打进来,葬送了大好河山,他这个皇帝也到头了。至于我们和他之间的事情,那是没有什么好说的,最终必是血债血偿。不过只要他退兵,半年之内我是不会出山作战的。他若骑虎难下,我便给他这个台阶下。他下不下,那是他的事。他若觉得凭现在山谷中的那些兵马能够荡平我落雁谷,那便让他试一试。我有无数的手段对付他。管教他浩浩荡荡十几万大军而来,最后活着走出去的没几个。林某人从无虚言,不信咱们拭目以待。” 白奇张口结舌的看着林觉,半晌道:“林大人,你这是何苦?你既心怀大周江山社稷,为朝廷尽忠,却又为何要这么做?谁当皇上真的那么重要么?” 林觉喝道:“废话,当然重要。仁者得天下,天下受益。暴君得天下,天下受苦。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么?再说了,林某人也不是为某人尽忠。你若一定要说我为什么人尽忠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林觉效忠的是天下百姓,芸芸苍生。我只效忠于他们,其他任何人我都不会效忠于他。你可明白?” 白奇皱眉道:“我……我还是不太明白。” 林觉起身道:“你也无需明白,你这样的人不过是个糊涂虫罢了,我敬你曾在边镇领军抗击外族,有保大周百姓之功,故而不想对你无礼。言尽于此,请你回去吧。下一次见面我们便是敌人,我忠告你一句,立刻劝那郭旭撤兵,想想这几天的战事,想想赵元康的下场,莫要执迷不悟。来人!送客!” 白奇还待再说,两名亲卫掀开帘幕进来,一副请你离开的样子。白奇叹息一声,拱手告辞道:“罢了,林大人,既然如此,白某告辞了。林大人还是好好的想一想,莫要错过这改过自新的大好机会啊。” 林觉喝道:“白将军,你再要啰嗦,便不要怪我不懂礼数了。两军交战未必不能杀来使。我落雁军中可没这个规矩。” 白奇赶忙闭嘴,快步而出。带着同来的几人灰溜溜的下山而去。 白奇离去,马斌等人围着林觉瞪眼,心里很想知道这厮跟林觉说了些什么。林觉知道他们的心思,却并不想告诉他们。这种事说了反而麻烦,人多口杂,说不定又会搞出什么流言蜚语来。大敌当前,任何多余的事情都不必做。 不过,这件事倒要跟郭昆说一声,以示尊重。林觉最不愿意看到便是和郭昆之间生出猜忌和嫌隙,虽然目前看来郭昆已然大为改变,和以前判若两人,但很多事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必须坦诚以待,消除可能产生的嫌隙。 回到大坝宅院之后,林觉立刻去找了郭昆,跟他将此事毫无隐瞒的说了一遍。郭昆听后大笑不已,对林觉道:“妹夫,你其实不必告诉我。我是绝对不会怀疑你和别人达成什么交易的。你若肯这么做,早就已经不必到今日的局面了。你我之间倘若还要担心这些事,那岂非是令人沮丧之事。在我这里,任何关于你的谣言我都不会信,我希望你也能对我这么想。” 从郭昆的宅子里回来,林觉深深感叹。郭昆越来越有一种气度,越来越有沉稳之风了。但愿他能一直保持下去,并且一直保持一种醒悟的进取精神,也许有一天,他能成就大事。 第一二零二章 撤兵 山谷之中,郭旭的大帐之内,白奇将经过一五一十告知了郭旭。白奇连一个字都没拉下,包括林觉对郭旭的那些忠告。郭旭脸色黑的像是锅底,胸口起伏着,心中早已愤怒的要炸开来。 “朕早跟你说了,此法无用。但你坚持要去劝说使用劝降之计,朕也不好拦着你。现在看看,这岂非是自取其辱?”郭旭怒道。 “皇上,试一试总是好的,现在的局面,咱们骑虎难下。试一试也无坏处,起码知道了林觉的真实想法。臣本以为林觉和皇上之间的事还有调和,但现在看来是臣错了。这也好,索性死了劝降之心,从此以后再不用行此计策了。”白奇尴尬的辩解道。 郭旭皱眉道:“这厮狡猾多智,这种计策确实不必再提了。然则现在该如何是好?” 白奇想了想道:“目前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全力进攻,不计代价。我们尚有十余万兵马,应该尚有所为。只是士气有些低落些罢了,得进行动员才成。另一种选择便是撤兵。眼下骑虎难下,臣绝非畏敌,而是臣认为林觉今日的手段用出来,确实难以抵挡。将士们从未见过那种火器。咱们再攻,还是会遭遇这样的反击。这恐怕也是他有恃无恐的原因。倘若我们在这里葬送大量兵马,恐怕难以交代。臣不是说皇上需要跟谁交代,而是说,这对大局是有大影响的。似乎有些因小失大。那林觉也说了,皇上退兵,他并不相扰,半年之内,他不会出兵山外。所以再做好准备来进攻,似乎是更好的选择,而非是目前状况下硬拼。咱们得知道他的那些火器是什么,该用怎样的办法抵挡。” 白奇是从纯军事的角度来看的,但郭旭想的是自己倘若退兵,必然丢尽颜面。他是难以接受的。以郭旭的性格,他是绝对不肯服软的。 “白奇,你不要说了,朕决定了,不惜一切代价进攻,朕不能容忍他们在此逍遥。没了兵马朕还可以再招募,朕咽不下这口气。但为了鼓舞士气,朕可以允许你整军两日。朕也发布圣旨,让杨俊来。他装病不肯来,朕便是抬也要抬他来。若是在朕需要他的时候他不能为朕分忧,朕要他作甚?”郭旭冷声道。 白奇微微点头,不再多言。他知道再说也是没有用的,皇上已经钻进了死胡同了。自己再劝的话,搞不好会惹恼他,那又何必?还不如省省力气,想一想如何作战更为实际。 …… 林觉等人密切的注意着山下大军的动静。那日白奇来谈判虽然不欢而散,但林觉还是希望郭旭能够接受自己的忠告,能够悬崖勒马撤兵而走。虽然林觉知道,郭旭这个人刚愎自用未必肯听劝,但还是抱有一丝丝的期望,希望战事能早日结束。 这当然不是林觉胆怯,而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朝廷大军跟落雁军火拼都不是什么好事。对双方而言,两败俱伤的结局都是不利的。 但是山下兵马没有半点撤退的迹象,官兵在山腰上已经开始修建工事,似乎有着长期坚守的准备。而山外更有源源不断的物资运进来,并有地方厢兵的陆续抵达增援。结合这种种迹象,林觉彻底打消了希望官兵能退兵的念头。郭旭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必须要给予更大的打击,方可让他明白落雁军不是他能够惹的。 林觉终于开始拟定攻击计划,与其等着官兵进攻,不如挟大胜之威发动进攻。官兵如今士气明显低落,对落雁军的手段摸不清底细,白天晚上都龟缩在山谷里不敢乱动,这充分说明他们心里是胆寒害怕的。要利用他们这种畏惧的心理,落雁军可发动主动的攻击。 当然,最好的作战之法是依托工事和地形防守,那是最明智的作法。但是落雁军显然也遇到了麻烦。一窝蜂火箭射光之后,山寨作坊短时间里是无法补充给兵马足够的火箭的。防守利器一窝蜂的缺失将使落雁军防守时缺少足够的火力打击。对方一旦倾巢而出,则必然会让撕开缺口。一旦防线被突破,便再无可退,山寨覆亡便只是时间问题。何不趁着对方尚未准备完毕,且并不知一窝蜂火箭已然告罄的当口发动主动的袭击,进一步打击官兵士气,并且出其不意。这其实也是无奈而为之。 十月初十午后,精挑出来的三千兵马在校场列阵,林觉亲自训话,勉励他们晚上的进攻要凶狠而猛烈,要以冲营为主,杀人为辅。最好是能吓到郭旭,这样也许能促进其退兵。这三千人将分为三队,在夜晚降临之前摸到大营北侧和东侧,进行突袭敌营的行动。此次袭营的要点是一击而走,绝不纠缠。最好能斩杀敌将,捣毁其部分营盘,纵火烧营,破坏其粮草营地。总之要制造一种落雁军有恃无恐的态势。这样可在士气上碾压对手,让郭旭不得不考虑是否还要继续攻击下去。 然而,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三千兵马回营歇息,以应对晚上的战斗的时候,突然有人前来禀报说,官兵正在撤离山谷,正从峡谷往外撤退。 林觉闻言感到极为奇怪,他忙出山寨站在山坡上往下观瞧。果然,山谷中的官兵正一队队的往峡谷中撤去,一大队人马正在阵前逡巡,防止落雁军乘机出击。山腰上的那些士兵也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怎么回事?这就走了?”林觉皱眉道。 “哈哈,这帮龟孙子,吓破胆了。他们难道知道今晚上日子不好过,所以提前跑了?”马斌哈哈笑道。“他们要跑,那里那么容易?林兄弟,我带兵去追如何?” “马大人,小心有诈,不可追赶。这帮人退而不乱,必有蹊跷。”林觉尚未答话,孙大勇在旁沉声道。 众人闻言仔细观察官兵离开的情形,确实是有条不紊,并无混乱。要不是使诈,便是有另外的事情发生。 林觉当然乐见对方撤兵。这种时候去追杀显然是不可能的,只能派出人手去刺探跟随,探查对方到底是真退兵还是假退兵。 …… 郭旭确实撤兵了,此时此刻他的车驾已经抵达了峡谷之外,正在赶往京城的官道上。大军的撤离已然交由白奇指挥。郭旭不是认怂了,事实这两天他已经再一次恢复了信心,又调集了人马物资增援,又有了踏平落雁谷的决心。 本来,今日傍晚,这杨俊便要抵达此处,攻山便要再次开始。有杨俊坐镇指挥,事情会变得容易的多。但是,晌午时分,他等来的不是杨俊,而是一封从京城送来的加急信件。那封信是吕中天派人送来的。 郭旭看了这封信之后立刻便宣布撤兵回京,区区落雁谷和这封信上的事情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吕中天的信上说了一件让郭旭极为关心和兴奋的事情,那是郭旭一直以来便踌躇在心的一件大事。与之相比,攻不攻下落雁谷都在其次了。 两天后,郭旭在五千殿前司骑兵的护卫下回到汴梁。文武百官纷纷来到东城万胜门外迎候。群臣的神色有些怪异,他们都得知了皇上攻山不利的消息,也得知了赵元康战死的消息。想起皇上出征之前的豪言壮语,誓言要踏平伏牛山的话来,都觉得甚是好笑。皇上是太不自量力了,说出那些不切实际的话来,现在岂不尴尬? 然而,他们在郭旭的脸上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尴尬。郭旭反而说出一番让他们目瞪口呆的话来。 “朕原本即攻克落雁谷,忽闻朝中有大事发生,朕只得班师回朝。落雁谷一干逆贼已然损失惨重,四散而逃,朕便暂且放过他们。待处置了大事,再去彻底剿灭。此次出征,众将领英勇善战,不畏生死,展现了我大周兵马的气势和能力,朕很满意。赵元康更是其中表率,冲锋在前,身先士卒,只不幸为对方暗箭射杀。朕将下旨厚恤厚葬,追封加赏。参战将士也将论功行赏。” 众臣咂嘴无言,一场大败仗到了皇上嘴里倒是一场胜仗了。消息早就传回了京城,落雁谷岿然不动,反而毁了火焰车,官兵死伤三万多人。皇上都急着召杨俊去救火了,还要吹这样的牛皮,简直丢人。不过那是皇上的脸面,他说怎样便怎样,还能跟他反驳不成?他还留了十多万兵马回来,没把自己交代在那里已经是万幸的事了。 回到宫中,当着吕中天和杨俊的面,郭旭便不这么说话了。沐浴更衣后来到春阁之中,见到吕中天和杨俊都坐在那里等着见自己,郭旭的第一句话便是:“朕很后悔,朕不该不听两位的劝解,林觉那厮确实狡猾,这一次朕失手了。朕向两位大人道歉,以后朕必多听两位大人的意见,再不敢意气用事了。” 第一二零三章 求援 这样的话一出口,本来满肚子抱怨之言的吕中天和杨俊反倒无话可说了。吃一堑长一智,如果皇上真的吸取了教训,那未必是件坏事。损失了几万人马虽然肉痛,但损失了也就损失了,倒也没什么。对杨俊而言,反而有些庆幸之感。皇上这回该不会以为他的本事有多大,把自己当做可有可无之人了吧。他该明白,大周没有自己领军作战是不成的。而除此之外,赵元康死在伏牛山简直是件天大的好事。杨俊早就觉察出皇上有栽培赵元康取代自己的意思,赵元康居然死在伏牛山中,都不用自己找他的麻烦,这简直是老天帮忙。不对,这事得感谢林觉才是,是他替自己除了个眼中钉肉中刺。 “皇上能吸取教训,臣等也不多言了。这么点损失,倒也不算什么。再说,这一次皇上御驾亲征,想必反贼林觉和郭冰父子也胆颤心寒。他们也必明白朝廷是不会容他们的,一时之间怕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了。这也是见好事。”吕中天沉声道。 郭旭点头道:“朕也是这么想的。罢了,这件事暂且放下,快告诉朕,到底是怎样的情况?耶律宗元居然派了他的儿子为使者,跑来向我们求援?哈哈哈,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吕中天微笑道:“皇上见了信之后必是很想知道缘由。是这样的,辽国东北的女真人作乱已经三年了。女真首领完颜阿古征服女真诸部后已然日益做大大。据我们所知晓,早在数年前,他们便已经不再接受辽人管辖,不再进贡物品。三年前他们更是攻占了黄龙府和通州,兵马迅速扩充到五万多人,已经威胁到了辽国东京辽阳府的安全。所以,耶律宗元才不得不率军前去平息女真之乱,那可是他辽国的腹背地带。原本连我们都认为女真人的叛乱将会很快平息,然而,在几十万辽国大军的进攻之下,女真人非但没有被剿灭,反而连连得胜。要说这女真人还真是厉害,老臣听说,他们成长于白山黑水之间,纵横于苦寒不毛之地,男女老少都练就了一身的本领。穿行山林谷地如入无人之境,马上骑射如家常便饭一般。辽国兵马本已强悍,但居然不是他们的对手。这一点杨枢密怕是比我还清楚。” 杨俊点头道:“是啊,臣特意钻研过此事,女真人的骑射功夫确实可称独步天下。他们生长于马背之上,吃饭睡觉都能在马背上解决。女真人所处之处乃长白山下,以渔猎采集为生,故而特别善于纵横山林荒滩之中。人虽矮小,但彪悍强健,灵活如猿猴。我们派出去的探报说,辽人和女真在白河一战中,女真人竟然骑马泅渡冰冷刺骨的白河,要知道那白河水流湍急,乃冰山融雪之水汇聚,冰冷刺骨。辽人于南岸驻扎,根本没意识到对方可以骑马泅渡。半夜里便中了女真人的道儿。五千女真人夜半渡河,冲击辽营,辽军大帅萧达乾竟在乱军中被杀,十万辽军一败涂地。由此战可知女真人之彪悍。” 郭旭微微点头,心道:我不久前才跟林觉交手,他们不也只有那么点人么?我不也被他打的晕头转向。赵元康也死了。这事还真是有些奇怪,辽国出了个女真人叛乱,我大周出了个落雁军叛乱,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不过相比较起来,大周的处境要好些,起码落雁军只敢龟缩在山中,并不敢大肆攻占州府。而辽国似乎已经极为危急了。 “耶律宗元请我们帮忙,那是女真人他已经完全应付不了了么?”郭旭道。 “半个月前,完颜阿古亲率五万女真大军攻克了辽国东京辽阳府,辽国七万守军尽数被歼。耶律宗元率二十万精锐兵马反攻辽阳府,攻了五天五夜,结果还是没攻下来。完颜阿古居然在攻城间隙还发动了几次出城的冲锋,简直将辽军视若无物。耶律宗元大败而走,损失了超过八万兵马。现在退守锦州显州一带,防止女真人南下攻击中京大定府。已然极为狼狈了。耶律宗元即位本就不服人心,他这一败,以前臣服的各部蠢蠢欲动。若不能在短时间内击败女真人,他的皇位都未必能保得住。所以他才会舍下脸皮来跟我们求援。”杨俊道。 郭旭大笑道:“原来如此,耶律宗元也有今天,哈哈哈,他对我大周无礼傲慢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日?哈哈哈哈。” 吕中天也笑道:“是啊,耶律宗元恐怕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被白山黑水偏远之地的女真人给逼到这等地步。此刻他的骄横之心怕是再也没有了。” 郭旭笑着起身道:“那辽人使者在何处?着他来见。” “此次来的是耶律宗元之子耶律石,他已经在京城等了皇上五天了,也正急着见皇上呢。不过皇上在见他之前可否跟我们说一说心中的想法。见到耶律石,他必会提出请我们发兵相助的请求,届时皇上打算怎么回应呢?”吕中天道。 郭旭笑道:“两位可有定论?朕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吕中天躬身道:“启奏皇上,老臣和杨枢密确实商议了一番,我们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郭旭道:“怎样?” “臣等认为,只要条件合适,未尝不可帮那耶律宗元一把,助他渡过眼前难关。”吕中天道。 郭旭惊愕叫道:“什么?你们居然是这种想法?难道你们忘了那耶律宗元是怎么羞辱我大周的么?此人傲慢无礼,拿燕云之盟说事,逼迫我朝增加岁币。最后还撕毁了燕云之盟。边镇上,我大周和辽人龌蹉不断,战事频发。而且你们莫忘了,去年教匪之乱就是他们背后策划支持的。耶律宗元早已是我大周之敌,如此狼子野心之人,你们居然要朕答应他的请求,去助他一臂之力?这不是养虎为患,将来反噬自己么?” 吕中天忙道:“皇上容老臣解释。老臣认为,耶律宗元之前的种种作为确实让人不齿。但看事情要看大局。辽国和我大周之间最近虽然关系恶化,但燕云之盟签订之后,百年间两国交好的事实早已深入人心。辽国和我大周之间早已关系密切,不可分割。虽然最近关系恶化,耶律宗元跋扈无信,但两国之间多年交好的底蕴尚在,这是不可抹杀的。老臣和杨枢密都认为,和辽国交好才是上上之策,特别是现在这个时候,我大周更需要安稳的外部环境。辽国和我大周最近关系紧张,我们不得不将大量人力物力投在边镇防御上,这大大的加剧了朝廷财政的紧张,不利于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倘若能和辽国恢复友好的关系,那绝对对我大周有利。” 郭旭冷笑道:“然则他们对我大周所做的一切便一笔勾销么?” 杨俊道:“皇上,当然不能一笔勾销。这一回耶律宗元主动求上门来,我们可以让他向我大周道歉,同时……我们可以讲讲条件。比如说,让他们给我们交岁币,或者是割让燕云边境数城给我大周,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实惠。乘机敲他一笔。只要条件合适,何乐而不为?耶律宗元送上门来给我们敲一笔,咱们岂能放过这个机会。从军事角度上来看,咱们只需获取数州,便可将边镇防线推到桑干河南岸,让其西京大同府南京祈津府暴露在外,如果今后再有战事,我们可一举夺其两京,他们还敢再轻举妄动么?” 郭旭呵呵笑道:“杨枢密这话怕是一厢情愿吧。耶律宗元肯割地?朕虽年轻,却也明白,他只要敢这么做,那辽国各部必然反他,他平了女真之乱又当如何?杨枢密莫非欺我不明么?” 杨俊沉声道:“皇上何处此言,此刻火烧眉毛,为了救急,他什么事不肯为之?老臣可不敢欺皇上,皇上这么说,老臣闭嘴便是。” 吕中天忙道:“皇上,杨枢密所言是最好的状况,但有一点是没错的,他们是送上门来给我们敲竹杠。正所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就算他们不肯割地,也必然要有丰厚的条件给我们,主动权掌握在咱们手里,咱们可不急。” 郭旭皱眉沉吟,他的心中其实对什么样的条件都不感兴趣,他其实只对杨俊所言的对方割地的条件感兴趣。要知道,一个君王最大的功绩,最值得被后世称颂,并且能立竿见影被百姓们称颂被臣子们尊敬的事情便是开疆拓土。历来开疆拓土之皇必受尊崇,那是实实在在的功绩,看得见摸得着的功绩。文治武功中,开疆拓土便是武功,也是比文治更加快捷的方式。 郭旭明白,自己要从弑父杀兄的泥潭之中走出来,他必须要做一些事情才能抵消。就像李世民那样,人们现在记住的是他的文治武功,而非他杀兄杀弟,逼父退位的恶行。要转移人们的焦点,必须做出些什么来。所以,虽然口头上驳斥杨俊的话,但郭旭明白,倘若这次能利用这个机会开疆拓土,则是他皇位稳固的关键,也是他最终能否摆脱他人钳制的关键。 第一二零四章 辽使 “皇上,其实我等愿意帮耶律宗元,还有另外一个考虑。若我们不管不顾,看这架势,辽国恐怕要为女真人所灭。对我们而言,辽人虽为虎狼,但这头虎狼我们还是很熟悉能够防范的。就像养在身边的一条狗,我们知道它的脾性,便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咬人,什么时候乖巧温顺,便容易防范。倘若换一条恶狗在身边,我们不知道它何时暴起伤人,岂非更加的麻烦?女真人也是虎狼,辽人也是虎狼,咱们何必让一头我们不了解的虎狼来到我们身边,那恐非大周之幸。留着辽国这头受伤的恶狼,对我们更为有利,也更容易控制些。皇上以为然否?”吕中天沉声说道。 这几句话才是道理,就连郭旭也明白这话是对的。女真人从未打过交道,不知底细。任由女真人灭了辽国,今后要面对的便是女真人这头猛兽了,这或许真的不是件好事。 郭旭沉吟道:“罢了,朕暂不做决定,一切看辽使给我们怎样的条件而定。朕先见见他再说。传他来见朕。” 胡子拉碴面容焦急的耶律石小半个时辰后匆匆在内侍的引导之下进入春阁之中。五天前,他连续赶了七天七夜的路才赶到汴梁。此来他肩负着重大的使命,便是向大周求援。 和女真的平叛作战已经陷入了僵局,辽国内部各部落头领已经蠢蠢欲动。三年来,和女真作战消耗了大量的财物人力,父皇只能不断的要求各部落交付粮草金银战马和人力,然而平叛作战屡遭失利,现在连东京都丢了,大辽内部早已人心惶惶,议论纷纷。不满的情绪已经被点燃。不少部落头目跟完颜阿古暗通款曲,父皇岂会饶了他们,灭了好几个小部落全族。暂时看起来大伙儿有些忌惮,但所有人都知道,一股力量在暗中积蓄等待爆发。如果不能及时平息女真人的叛乱,后果将难以想象。 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耶律宗元才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让自己来大周求援。这是一趟难堪的旅程,耶律石清楚的知道这一点,但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完成它。 来到大周京城之后,耶律石经受了不少白眼,大周的大臣们话里有话的奚落他,羞辱他,这些他都忍了。他只希望能够完成使命,能让大周皇帝帮忙。为此,他在分别拜见吕中天和杨俊两位大佬时花了不少血本。他送给了吕中天一张白老虎的皮和大量财物。白色的老虎,世所罕见,那是极为宝贵的东西,有钱都买不到的东西。白虎皮,那也是权势和地位的象征,据说拥有者必登峰造极,成就伟业。他送给杨俊的是长白山纯种良马五十匹。这种.马儿本是深山雪谷之中才有的,体健力大,耐力强劲,是一等一的好马。他听说大周枢密使杨俊爱马,家中养了许多良马,所以搜罗了辽国这么多年来从女真人手里勒索过来的这五十匹良马献给杨俊。光是这五十匹马,便已经价值十数万金,更别说还有其他的金银珠宝奉上了。 东西送了,效果是明显的,两位大佬虽没明言,但却都暗示了会考虑辽国的请求,会在皇上面前替辽国说话。这才让耶律石稍稍安下心来。 耶律石进了春阁,他看到了那个在大辽都已经臭名昭著的篡位者。大周国内发生的事情是瞒不过辽人的耳目的,来之前父皇还曾感叹,若不是女真人作乱,这一次是他大辽南攻大周的最佳机会,因为一个弑君弑兄者登基了,大周上下必然人心不稳动荡不安。此刻再有外敌入侵,大周必然分崩离析。可惜造化弄人,这个大好的机会却白白浪费了。 “大辽上京王耶律石奉我皇之命前来出使大周天朝上国,耶律石给大周皇帝陛下行礼了。祝愿大周皇帝陛下长寿万年,江山永固。”耶律石高声说着话,上前单膝跪地,垂首行礼。 郭旭坐在软榻上看着耶律石,那也是一位皇子,只不过他是辽国的皇子罢了。也许将来便是他继承辽国皇位,成为和自己平齐平足的人,所以,倒也没有太轻视。 “原来是耶律皇子,免礼,请坐吧。”郭旭手微微一挥,算是还礼,目光如炬的盯着耶律石观瞧。耶律石也在打量郭旭。郭旭生的一表人才,倒也没让他失望,这样才符合传言中的衣冠禽兽的形象。 耶律石道谢坐下,郭旭一开口,他又站了起来。郭旭这会儿说的话可已经不太客气了。 “那皇子,你从辽国来到我大周京城所为何来?朕没有记错的话,你我两国已然断交敌对。朕想不出你辽国还来出使我大周的理由呢。莫非是来下战书的么?”郭旭冷冷笑道。 耶律石早有准备,沉声道:“启禀大周皇帝陛下,贵国和我大辽确实近几年来生了也龌蹉事,但我大辽和贵国却是百余年的兄弟之邦,这是不争的事实。此次在下前来,便是本着修复大辽和贵国的关系而来,绝无任何恶意。还请大周皇帝陛下明鉴。” 郭旭呵呵笑道:“原来是为了修好而来。不过,这两国关系,可不是过家家。你们不高兴的就翻脸,高兴了就来修好,这可不成。你说修好,可要有诚意才是。未知这一次你带了几分诚意。” 耶律石道:“启禀大周皇帝陛下,在下带来十分的诚意而来。” 郭旭哈哈大笑起来道:“十分诚意?很好,很好,朕倒要看看你们的十分诚意是怎样的诚意。说说吧,朕听着呢。” 耶律石躬身道:“皇帝陛下,本人携带了我父皇的亲笔修好国书而来,特此进给皇帝陛下。” 郭旭点点头,身旁内侍上前,将耶律石呈递而来的耶律宗元的亲笔信送了上来。郭旭展开读了一遍,心中甚是满意。那信中,耶律宗元言辞甚是谨慎客气,无一丝一毫的霸凌之气。当初耶律宗元撕毁燕云之盟的时候也给父皇写过一份信,当时那信上的话可都是威胁之言,此刻却完全不同。但郭旭其实最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心中关于耶律宗元对自己新登大宝之位的道贺之言。皇位不但需要大周上下的承认才能稳固,更需要周边国家的承认才有说服力。作为大周周边实力最强大的国家,耶律宗元的承认和道贺具有极大的意义。 郭旭心中舒坦了不少,再说话时,语气也缓和了不少。 “大辽皇帝倒也客气,朕感谢他这封信上说的话。不过,据朕所知,你此来我大周,恐不仅仅是送一封修好的书信前来吧。说吧,你来我大周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启禀大周皇帝陛下,在下也不绕弯子了,在皇帝陛下面前直言便是。我大辽国如今遭遇了一点点的困难之事,众所周知,我父皇领大军在我大辽东北辽东道剿灭女真人叛乱。这一点相信大周皇帝陛下和贵臣属也都知晓。女真人得我大辽庇荫,立足于长白山下,本是一个蛮荒小部,我大辽给予庇佑照顾多年,给他们极好的待遇和地位。其完颜部首领完颜阿古,朝廷更是授予其节度使之职,可谓是器重有加。然此人却不满足,野心膨胀意图造反。他联合女真各部对抗我大辽朝廷,霸占地盘,意图不轨。朝廷百般抚慰劝说无效,这种情形下,父皇才决定出兵征讨。然而……” “然而你们却打不过女真人是么?哈哈哈哈。”郭旭放肆的大声笑了起来。 耶律石脸色变得难堪之极,沉声道:“皇帝陛下,这没什么好笑的,正如你大周官兵也未必能战胜山匪海盗一般,胜败来兵家常事。” 郭旭一听这话,脸色大变。在他听来,耶律石这是当面讽刺他近日的大败之事,这让郭旭如何能忍? 郭旭脸色一沉便要发作,吕中天见势不妙,忙插话呵斥道:“耶律石,我大周之事要你来指手画脚的评论么?你辽国自己的事都没搞明白,到来说这种话。你倘若再口出唐突之言,老夫便命人将你和你的随从全部轰出京城,赶回辽国。真是岂有此理。” 耶律石一惊,恍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于是立刻告罪道:“是是是,在下言语不当,还请皇帝陛下和宰相枢密大人恕罪。在下并非讥讽之意,而是提及女真人之乱,在下颇有些意气不平。恨他们忘恩负义,狼子野心罢了。” 第一二零五章 漫天要价 “耶律皇子还是小心些说话,这里是大周,可不是你辽国。信口开河冒犯我大周皇帝,那可不是小事。”杨俊也沉声道。 耶律石忙道:“是是是,在下失言,再不敢了。皇帝陛下,在下也开门见山不绕弯子了。我此次前来贵国出使,一来是替我父皇修书,和贵国重修旧好;二来……便是想请贵国能够帮我们一把,助我们一臂之力,剿灭女真叛逆。” 郭旭呵呵笑道:“你们还真是想要来请我们帮忙是么?可是朕想不出要帮你们的理由啊。朕凭什么要帮你辽国平叛?” 耶律石道:“启禀大周皇帝陛下,我大辽和贵国乃兄弟之国,兄弟有难,岂能不帮?此为其一。其二,女真之族凶残野蛮,全不顾道义伦常,乃是不开化之族。他们攻下我辽阳府之后,三天杀我军民六万,其中包括大量妇孺幼.童,可谓是泯灭人性,丧尽天良之族。倘若我大辽不能剿灭他们,这些人若是占据了我大辽江山,对贵国也将是极大的威胁。正所谓唇亡齿寒,他们一定会继续南下,进攻贵国。所以,协助我大辽剿灭女真人既是帮我们也是帮贵国。” “哈哈哈哈。”郭旭再一次大笑了起来,指着耶律石道:“好一个巧舌如簧之徒,第一个理由朕勉强接受,第二个理由却太荒谬了。你的意思是,帮你们倒是我们的责任了?你辽国之事跟我大周何干?你辽人难敌女真人,焉知我们便敌不过女真人?你这是含沙射影的讽刺我大周兵马战力不高,还是诅咒我大周会被女真人灭国?” 耶律石皱眉道:“皇帝陛下,我说的都是实情,这件事确实对贵国有好处。跟我们打交道总比跟女真人打交道的好。他们可是一点都不顾信义,不讲规矩的。前番达成的协议,转眼就能推翻,完全是一群蛮夷不化之辈,跟禽兽无异。他们不仅嗜杀成性,还狡诈欺骗,完全不可理喻。倘若皇帝陛下不信,在下将我大辽和他们交涉的全部过程告知你们,让你们知道他们是如何的出尔反尔,凶残狡诈,无耻无义的。” 杨俊在旁沉声接口道:“启奏圣上,辽使这话是真的,据我探报得到的消息,女真人确实出尔反尔,狡诈恶毒,嗜杀成性。那就是一群长白山中的未开化之徒,未受教化难以沟通和信任。” 郭旭看了一眼杨俊,将口中几句讽刺之言咽下肚子里去,转头问耶律石道:“然则你们打算要我们怎么帮你们呢?出兵?要物资粮草?还是什么其他的需要?” 耶律石心中一喜,郭旭这么问,那岂非是已经准备答应己方的请求了。 “皇帝陛下,我大辽因为跟女真人激战数年,耗费甚巨。这一回是真的需要大周的帮忙。最好是兵马粮草物资都能给,助我们一举剿灭女真叛逆。” 郭旭大笑起来道:“你们的胃口还真是不小。那么你们要多少兵马物资呢?” 耶律石忙道:“我朝官员列举了一个需求的清单,请皇帝陛下过目。” 耶律石取出一份清单递交上来,郭旭接过来一看,脸上露出冷笑来。那清单上一条条列的清清楚楚密密麻麻,从兵马数量到粮草物资,装备兵刃,战马器械等等各种物资,林林总总数十条之多,简直什么都想要,而且数量巨大。 郭旭强忍着将这份清单当场撕碎的冲动,沉声问道:“你们要我们派出十万大军,百万石粮草,物资器械无数。你可知道这要花多少钱?就算朕答应了你们,这笔银子你们愿意出么?” 耶律石一愣道:“皇帝陛下,这是援助啊,怎么能要我们出银子呢?再说了,我大辽现在所有的物资人力财力都用在平叛上,哪有银子付钱?” 郭旭沉声喝道:“笑话,你们不给银子,叫我大周出人出钱帮你们办事,天下间哪有这个道理?欺我大周不成?” 耶律石叫道:“不是啊,适才不是已经说了理由了么?剿灭女真对你们大周也有裨益啊。正所谓唇亡齿寒……” “住口!”郭旭再也忍不住了,他不想再听耶律石啰嗦,怒声何止了他。“你们辽人莫非跋扈惯了,当我大周软弱可欺么?既来求援,便该有求援的样子。你们莫非把我大周当成是可以随意下令,予取予夺的地方不成?要我大周出兵十万,粮草百万石,盔甲武器战马器械无数,却一毛不拔?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辽国被女真灭了跟我大周何干?休拿什么对我大周有好处的话来哄骗朕。若女真是虎,你们辽人便是狼,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求到朕这里,还无诚意,反而颐指气使的很。回去告诉你父耶律宗元,朕爱莫能助,女真人叛乱是他的事,跟我大周可没干系。来人,带辽使离开。” 郭旭此言一出,耶律石惊愕无言。慌忙求助般的看向吕中天和杨俊。吕中天忙上前行礼道:“皇上,不要这么仓促下决定,商量商量再做定夺。” 郭旭冷声道:“还有什么好商量的?他们一毛不拔,却要我们出这么多的兵马和物资,你们不是不知道这要花多少银子。几百万两怕是也挡不住。难道这笔银子从天上掉下来不成?” 杨俊皱眉道:“是啊,辽人一毛不拔,这算什么?耶律皇子,你们总是要表示表示的,否则我们也没法向天下人交代啊。你们这也太离谱了。” 耶律石忙道:“当然有回报,皇上陛下还没容我说完呢。” 郭旭喝道:“你说来听听,给银子还是不给银子?” 耶律石咂嘴道:“这个……银子我们实在拿不出。我父皇说了,我们两国既然重修旧好,恢复燕云之盟的协议,那么借兵费用便从这协议里扣除便是。” 郭旭皱眉道:“协议里扣除?什么意思?” 耶律石道:“燕云之盟协议里不是有贵国每年要向我大辽贡献岁币岁帛的条款么?每年折合银两也有五六十万两。我大辽免了这岁币岁帛便是,这样十年也有个五六百万两,总是够支付你们出兵的费用了吧。” 耶律石此言一出,郭旭顿时便炸了毛了,从软榻上蹦了起来,厉声骂道:“你们辽人当真无耻,居然能想到这样的办法,这是把我大周上下当傻瓜么?都这个时候了,你们居然还想恢复燕云之盟中岁币的条款,还要拿这笔银子当做你们的钱支付我们的出兵费用,你们简直太不把我大周当回事了。慢说朕还没有同意和你们恢复燕云之盟。就算恢复了,这岁币岁帛你们还想要?你们得年年向我们进贡岁帛岁币才是。莫忘了,是你们求我们,不是我们求你们。到这个时候你们还自以为高人一等,以为你们可以对我大周指手画脚么?疯了吧你。耶律石,朕念你初来我大周,不欲治你之罪。三日内你必须立刻滚出我大周,否则,格杀勿论。你这等辱我大周之人,朕对你彻底失望。立刻离开,朕不想再见到你。” 耶律石满头雾水,他似乎还没明白自己错在那里了。事实上他来时耶律宗元可没让他说这些话。只是让他随机应变。适才郭旭要辽国付银子,他集中生智想起了岁币这回事,所以才说了出来。他还以为自己是想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却不知道这触动了大周皇帝的逆鳞。在他看来,这完全是个平等的极好的解决办法才是啊。 耶律石这个人不是纨绔,而是有些愚钝。为人有些实诚。而且辽人和大周人在行为方式上的差异导致了对于这件事的理解上有些偏差。在耶律石看来,既然两国重修旧好,恢复燕云之盟,那这岁币岂非也是要照旧,自己提出的办法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他完全没有明白自己的话触碰到了大周皇帝最痛恨的软肋。燕云之盟客观上让大周和辽国保持了百年相对安宁的局面,促进了两国的发展繁荣,但是在大周历代皇帝和臣民心目中,总觉得不得劲,总觉得是一个低声下气的协议。比如那每年进贡的岁币,虽然数量不多,但这绝对是一种羞辱。 见吕中天和杨俊也都翻着白眼看着自己,耶律石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说错了话,于是立刻补救。 “大周皇帝陛下息怒,倘若这个办法不成,再谈其他的办法便是。在下绝无羞辱之意,更不是皇上想的是想要对大周颐指气使。倘若皇帝陛下不忿,可治我之罪,在下绝不抱怨。但请为贵我两国的交好考虑,不要轻易拒绝我大辽的请求。”耶律石忙道。 郭旭哪里肯跟他磨嘴皮子,冷声喝道:“朕也不跟你废话,你们拿不出钱来,朕岂会白白出兵?没钱也得拿东西来换。没东西便拿土地来换。朕倒是可以给你个建议,朕可以拍十万精兵帮你们平叛,这清单上的所有要求朕都可以答应,但有一条:你们需得割让桑干河南岸涿州永清房山三处地方作为抵押。朕也不是要你们的地方,战事过后,咱们计算消耗的银两物资,有多少算多少,什么时候你们能够付清全部款项,朕便归还你们的地方。这可算是公公平平的交易了吧。你回去禀报你的父皇,同意这个建议,便派人来签订协议,交接城池之后,我十万精兵即刻北上,助你们剿灭女真。” 第一二零五章 乘火打劫 耶律石脸色发白,摇头大声叫道:“这怎么成?这怎么成?你们这是要乘火打劫啊。这可不成?” 郭旭怒道:“什么话?我们这是帮你们。我们也不要你们的城池,只是暂时占据,作为你们的抵押之物罢了。之后还会还你们的。” 耶律石苦笑道:“皇帝陛下,你这话谁能信?哪有吃进去的肉还会吐出来的?莫当我是三岁孩儿。永清涿州房山三城乃我大辽南京析津府的门户,你们占据这三城,我析津府门户大开,将来还不是后患无穷?我再不懂军事,也看得出这样的局面,你们这不是乘火打劫是什么?” 郭旭脸上微微一红,如果这三城到手,那是永远不会归还的。既然被耶律石指明了这一点,他倒也不掩饰了。沉声喝道:“朕好话歹话说尽了,你却对朕的话百般的曲解,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你们不愿,朕也没逼你们。将来朕从女真人手里夺下这里便是,倒也没什么大不了了。贵使自便吧,回去的路途漫漫,朕预祝贵使一路顺风便是。来人,送他出宫。” 耶律石无话可说,他知道也说不出个道理来,这个条件他是不敢做主的,为今之计便是立刻回辽国禀报父皇此事,请父皇定夺。可以想象父皇听到这件事后必是暴跳如雷的。大周这完全是乘火打劫之举,父皇岂能容忍。 耶律石被侍卫请出去之后,郭旭端起了茶盅喝了几口,看着吕中天和杨俊依旧面色有些严峻的坐在面前,郭旭放下茶盅问道:“两位大人觉得朕的答复如何?吕相要朕漫天要价,朕这个价格要的可还让吕相满意么?” 吕中天苦笑道:“皇上这价格要的也太离谱了,对方如何肯答应?这完全是狮子大开口啊。” 郭旭笑道:“是么?杨枢密怎么看?” 杨俊皱眉道:“老臣也以为皇上要价太高了,对方绝无可能答应。皇上该斟酌行事才是。” 郭旭冷笑道:“这么看来,两位爱卿对朕适才所说的话是不太赞成了,若是依着你们的想法,我们应该无条件的出兵帮他们剿灭女真人,不计代价报酬是么?” 吕中天皱眉道:“那也不是,老臣的意思是,要提出一个让他们能够答应的条件。至少保证两国关系不会破裂。为以后两国交好打好基础。适才那耶律石说的也很有道理,女真人若是灭了辽国,对我们绝无好处。” 郭旭笑道:“外祖父,杨枢密。你们觉得怎样的条件才算合适呢?一张白老虎皮,五十匹长白山骏马,外加几箱子金银珠宝的报酬你们觉得如何?” 吕中天和杨俊惊愕嗔目,呆若木鸡。郭旭所说的这些正是辽使耶律石送给他们两个的礼物。郭旭居然这么快就知道了,而且说了出来,让两人惊慌失措。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此事老臣正要向皇上禀报,这些东西都要上缴朝廷充入国库之中的,老臣发誓,绝无二心,更无因此为辽人出力的企图。”吕中天起身来跪倒在地,连声磕头道。 杨俊也起身跪在郭旭面前叫道:“皇上明鉴,老臣绝不是贪图这些东西。老臣和吕相早就商量好了要禀报皇上,上交财物。绝不敢留下辽人送来的礼物。请皇上明察。” 郭旭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知道了这件事,这足以说明一件事,他们的身边已经有人成为了郭旭的眼线。是他们向皇上通风报信了。这已经是让人恐惧了。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是受贿罢了,往大了说便是通敌卖国之罪。即便是吕中天和杨俊,也不敢大意,立刻认错是唯一的选择。即便郭旭此刻还在他们的控制之下,但他是皇上,倘若真的闹翻了脸,他们也很难收拾局面。 郭旭冷笑连声,看着面前两人跪在自己面前的样子,心中得意不已。他们以为自己是受他们控制的,但自己其实私底下已经做了很多事。要挣脱他们的控制,他必须有所作为。即便是自己的外公,想控制自己也不成,他郭旭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是大周的皇帝,绝不当傀儡。今日他们的言行自己都看在眼里,自己必须点醒他们,让他们知道自己可不是任他们摆布的傀儡皇帝,自己对他们了如指掌。 不过,郭旭也明白,自己还需要倚重这两人。自己还没有到能够踢开他们的时候,所以不能过分。 “外祖父,杨枢密,快起来,这是作甚?朕从未怀疑过你们的忠心。两位对朕夺得皇位立有大功,朕完全的信任你们。不过朕也想跟两位说几句心里话。外祖父,朕对您是敬仰爱戴之极的,你对朕也是忠心耿耿的。朕绝不希望和您之间生出嫌隙来。杨枢密也如是,朕若不信任你,怎会让你坐在这枢密使的重要位置上?朕对你们两位推心置腹,也希望你们对朕能推心置腹。否则,岂不成了朕剃头挑子一头热了?那可不好。君臣之间便要坦诚以待是不是?”郭旭沉声道。 “皇上所言极是,老臣等惭愧之极。”吕中天和杨俊面带羞愧的道。 郭旭点头道:“朕现在压力很大,你们二位要为朕分忧,而不是添堵啊。杨枢密,朕知道你最近对朕有些埋怨之心,朕没有兑现之前的承诺。其实朕也有苦衷啊,朕何尝不想将您的女儿立为皇后,但这国丧才过数月,朕也怕人言可畏啊。这样吧,朕明日便下旨,召令爱入宫,暂封为贵妃。待国丧期过,朕正式册封她为皇后,隆重大婚。你看如何?” 郭旭说的这件事正是当初吕中天向杨俊承诺的,吕中天承诺让郭旭娶杨俊的女儿,并且立为皇后。但郭旭登基后一直没有动静,杨俊心中生出不满,认为自己被他们骗了。所以很多事都很怠慢。 但这件事其实是吕中天让郭旭不要这么做的,吕中天和不想让杨俊的女儿成为皇后,那样的话,杨俊的位置岂非能跟自己平起平坐了。他还想找个机会弄掉杨俊呢,怎肯让杨俊成为国丈。 但今日,郭旭突然承诺此事,根本没有征求他的意见,这让吕中天切身感觉到郭旭正利用今日的机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是想要拉拢杨俊对抗自己了。自己这个外孙终于走出了这一步,远离自己的控制,成为了一个操纵者。吕中天心中说不出的滋味,既高兴,又失望。高兴的是,郭旭真的越来越老练了,失望的是,郭旭正逐渐偏离自己对他的设想。 杨俊喜上眉梢,跪地磕头道:“谢皇上隆恩,老臣不甚荣幸。明日老臣便送小女入宫。小女蒲柳之姿,教化不足,今后还请皇上多担待,多忍耐。” 郭旭笑道:“杨枢密的千金必是知书达礼,朕早有耳闻。杨枢密,不久我们便是一家人了。朕很高兴。” 杨俊心中欢喜无限,看了一眼吕中天那紧皱着眉头的脸,心中得意的想:“你不愿看到这一天,但却不得不面对这一天。你的女儿是贵妃,我的女儿以后是皇后。你今日之努力,却是将来为我做嫁衣裳,我得女儿只要生了皇子,你的一切努力便付诸东流。怕是你要气的吐血了吧。” 吕中天确实很生气,但以他的城府,自不会表现出什么。反而拱手道贺道:“杨枢密,老夫先恭喜杨枢密了,今后便是国丈了。” 杨俊笑道:“好说好说,咱们都成亲戚了,今后自然心往一处,为了皇上和大周江山社稷拼了老骨头了。” 吕中天呵呵一笑,点头称是。 郭旭心中得意,自己这一手拉拢了杨俊,平衡了外祖父吕中天的势力,正是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近来读历代先皇的笔记甚有心得,原来皇权之术,御下之道竟然是如此的有学问。放下成见,只需退后一步,便可立刻改变局面。这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皇上对于辽人求援这件事到底作何打算?若耶律宗元不答应皇上的条件,皇上是否打算便真的不救援他们呢?”吕中天将话题拉回正事上。 杨俊闻言也看着郭旭,他也不知道郭旭到底是怎么想的。 郭旭神秘一笑道:“两位爱卿,朕自有打算。他耶律宗元最好是识时务,答应割地的条件,朕便会派兵去救他。倘若他不肯,那朕自然不会助他。不但不会助他,朕还会让他后悔自己的吝啬。那耶律石不是说朕乘火打劫么?朕还真要乘火打劫一番。趁他病,要他的命。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朕岂会放过。” 杨俊和吕中天均是一惊,看着郭旭满是笑容的脸呆呆无语。 第一二零六章 未雨绸缪 伏牛山中,一场大战之后的伏牛山落雁谷爆发出了蓬勃的生机,那是一种在绝望之中活过来的感觉,促使人们倍加珍惜美好的生活。那也是一种对落雁军极其领导者信心饱满之后的释然,让他们更有理由的相信这里的生活不会被外力打断,不会突然的戛然而止。 如果说一个人对明天没有丝毫的信心的话,那么你会过的很颓废。你不会去想着那些修缮房舍,养花种草,好好的耕种养家,生儿育女等等这些事。因为你不知道你的生活在什么时候会戛然而止。住在伏牛山落雁谷之中的百姓之中很多人便是有着这种感受,他们对于落雁军能否保护自己安逸的生活下去是信心不足的。毕竟落雁军只是一只一万五千人的军队罢了。和朝廷官兵的数量比起来,简直天差地远。 当官兵来袭之时,很多人都是悲观的,他们认为这一次落雁谷的这么点兵马是难以抵挡官兵的进攻的。然而,当战事结束,落雁军以一万五千余兵力成功的抵挡住了十六万官兵的进攻,歼敌三万余人,己方只死伤不到两千五百人时,这种感觉让人难以置信,同时又欣喜若狂。 有这样一只兵马守护着自己,关于未来,关于明天,则从迷茫变得清晰起来。一旦未来的生活确定,则所有的颓废和得过且过的情绪都一扫而空,爆发出对于生活的激情来。原本落雁谷便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态,大战之后,更是人心安定,个个激情澎湃,积极向上。 这一战之后,落雁军的名声大振。在伏牛山落雁谷内部自不必说,落雁军将士简直成了救世主。慢说林觉郭昆等一干领导者,便是普通落雁军士兵也备受百姓爱戴。落雁军小队在村落之间巡逻之极,百姓们捧着鸡蛋面饼跟着慰问。有的人家家中有女长成,原来是不愿嫁给当兵之人的,但现在也以拥有一个落雁军战士为女婿而面上倍增光芒。 落雁军军纪严明,自然不允许士兵们随随便便的接受馈赠,不许他们随意出入百姓之家。这些事情都有专门的后勤部门来牵线搭桥,便有通婚之事,也得需要批准,落雁军对此是有专门的军规规定的。 落雁军领导层也是信心倍增,这一战完全打出了信心,打出了他们意想不到的结果。但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一仗胜的艰险。若非林觉未雨绸缪,进山之后带来了原材料并且立刻开始制造火器和各种紧缺的弩箭兵备之物,这一战的结果将很难预料。事实证明,伏牛山两三年来苦心经营的工事箭塔等防御措施,在大规模的官兵来袭时是没有太大的作用的。最有用的便是强力的杀伤手段。可以说,倘无神威炮那惊天绝响,无‘一窝蜂’那恐怖的杀伤阻击能力,此战将会是另外一个结果。所以,即便将所有的功劳全部归于林觉之身,那也是不为过的。 但无论如何,这一战打出了落雁谷的名气,打出了落雁军的声威。战事结束后十余日,消息便传遍了大周各地。落雁军以不足两万兵马击溃皇上御驾亲征的所率的十六万大军的攻击,这消息令人震惊。 后果很快显现,当初贴出告示举旗而反时,很多人其实是不看好落雁谷的,他们认为落雁谷的高调会很快招致灭亡。但现在的情形却截然相反。落雁军用实力证明了一切,所以人们的看法开始改变,并且也迅速的做出了反应。 在战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陆陆续续前来投奔落雁谷的百姓和有志之士的数量高达六万余人。落雁谷的百姓人数激增至十五万之众,落雁军的规模也扩大到了两万三千人之多。林林总总加起来,整个伏牛山所辖的军民数量已经接近二十万之多,这已经是一个大型州府的规模了。 于是新一轮的建设和开垦的风潮掀起了。落雁谷是无法安置这么多新来的百姓的,于是鸡鸣山峡谷的规划建设终于正式被批准。原本鸡鸣山山谷之中的开发处于一种零星状态,并没有系统的进行开发建设,但现在必须要将那条东西横亘长达六七里宽约里许之地的山谷彻底的开发出来。 按照落雁谷的格局,同样需要开掘中心河流,保证田亩的灌溉,灌溉才有意义。好在无需修建大坝,只需开凿河道,将落雁河延伸下去,进入鸡鸣山峡谷河道之中,以落雁谷大坝的蓄水量,足够保证两条山谷中所有的用水。 因为已经是冬闲时节,所以在落雁县衙的组织下,大建设很快瑞火如荼的展开了。和当初众人开发落雁谷一样,这虽然也是冬天时节,但无论心境还是条件,都已经非同日而语。有大量的人力工具和耕牛牲口帮忙,鸡鸣山峡谷在明年开春之后必是另一番景象,这是确定无疑的。 对于林觉而言,近月余时间他一直为另外的时间而烦心。林觉不会去管安置投奔百姓和建设鸡鸣山山谷的事情。对于和官兵一战的结果,林觉也并没有沾沾自喜。林觉在战后的内部总结讲话上也忠告众人,不要以为落雁军战无不胜,事实上这一次作战暴露出了落雁军的脆弱和弱小。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很多自以为是的东西都化为泡影。此战若非以巧破敌,以强大的火器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的话,后果难以设想。 即便是在一窝蜂击溃对手之后,对方倘若再发动强攻的话,后果还是堪忧。因为那时候其实一窝蜂火箭已经告罄,再下来便只能是肉搏作战了。那样的话后果不难想象。可以说,这一次胜利来得侥幸,最后官兵的退兵也有些出乎意料。或许是其内部出了什么问题,又或许是不知山寨底细,被一窝蜂打怕了。总之,侥幸的胜利不能算胜利,因为幸运不会永远眷顾于己。 山寨这一个多月来引来的发展的爆发期,落雁军兵马的数量一下子增加了六千多人,壮大了不少。这也带来了一些颇为紧迫的问题。不是兵马的素质,也不是担心其中混入不坚定者,因为这一切都有办法可以补救。现在面临的是落雁军整体装备的紧缺的问题。硬件的紧缺不是艰苦的训练便能弥补的,一只真正强大的兵马,不但需要有勇武无畏战斗精神和严明的纪律,还需要有强大的武备方可完美。武备一样是战斗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快速提升战斗力的捷径。 然而,现在的落雁军的武备是极为落后的。盔甲兵器严重短缺,箭支以及各种后勤物资更是供应能力不足。在大战之后,朝廷明显加强了对伏牛山的封锁,以前还可以偷偷去山外采买铁器油料等物资,但现在基本上断绝了这种可能。好在三年来落雁谷在生活物资上已经有了自给自足的能力,粮食布料以及其他的生活必需品可自行制作,否则真的是要乱了。 相较于生活物资,武备物资在林觉看来更为重要。每次训练,林觉看到士兵们身上的装备时,都紧皱眉头,心中不快。一只如此精良的兵马,却穿的破破烂烂五花八门,像一只乞丐军一般。各种自制的盔甲兵器实在惹眼的很。这完全不是一只精锐兵马该有的装备。 落雁军自成立以来,甲胄兵器的底子还是来自于当初青台镇上截获的那一批。当时人数少,只有几百人,倒也够用。之后落雁军扩充收编了大片伏牛山各寨山匪,他们也有些盔甲装备,但那时便已经不够了。这之后都是战事缴获,自己制造,所以盔甲五花八门拼拼凑凑。破损之后又没有工艺和原料进行修补,几年下来其实已经很可怜了。这一次虽然缴获了不少盔甲武器,但随着落雁军的再一次扩充兵员,依旧是绝对不够的。两万三千多人的落雁军,拥有圈套甲胄和像样的兵刃的不足六千人,其余人都是拼拼凑凑的甲胄兵刃,这对于战斗力的影响力是巨大的。 林觉开办军工作坊便是希望解决这些问题,现在军工作坊可以每日修补翻新二十几套装备盔甲,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这还是在大批缴获了破损的盔甲,不担心原料的情况之下。随着原料耗尽,外边的封锁加剧,怕是最终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针对这样的情况,林觉数次召开会议研究解决的办法。马斌等提出,要不发兵攻打周边州府,抢夺盔甲兵器等物资弥补山寨之缺。但这个提议被林觉给否决了。林觉知道,落雁军还没强大到可以随意出山攻夺州府的地步。在没有攻城器械的情形下攻城,会付出惨重的代价。也许能够得到一切东西,但这显然是得不偿失的。拿人命换物资,这是不成的。 冬季到了,官兵也减少了出动的频率,想要靠着劫掠伏击夺取,也是不现实的。而且这种手段不但风险大,回报也小。厢兵身上的那些装备,林觉是看不上的。那些装备同样的老旧,其实比落雁军也好不了多少。 再者说了,林觉虽然没有被郭旭所蛊惑,但白奇离开前林觉说了,只要郭旭撤兵,自己将在半年内不会攻击周边州府。这当然不是林觉瞎说话,而是基于目前落雁军的现实。这半年将是严寒集结,大雪即将封山,要作战可是极为困难的。林觉便拿这话顺水推舟的当做了一个条件去诱惑对方。也不知道朝廷大军的退去是不是跟自己的这个承诺有关。但在林觉看来,冬天到了,在明年冰雪融化之前,他是不会贸然用兵的。无论是实力还是局势其实都不允许落雁军主动出击攻城拔寨。 几次讨论此事之后无果,林觉没招了,他决定要去碰一碰运气。 第一二零七章 出山 (月初了,免费月票投了吧。) 十一月初九上午,天气阴沉。北风呼呼的刮了一夜,天明时已经有细碎的雪花慢慢的飘落下来。今年伏牛山中的第一场雪来的迟了些,但还是来了。 眼见这场雪势头不小,林觉不能等了。他召集了十几名骨干在县衙大堂聚会,宣布了一个决定。 “诸位,我恐怕要离开山寨一段时间,特召集众兄弟跟你们说明此事。”林觉对着众人道。 众人本来嘻嘻哈哈的相互逗乐说笑,闻听此言都惊讶的看着林觉。 “军师要走?去哪儿?还回来吗?”梁七抢先问道。 林觉愣了愣,意识到他们恐怕会错意了,笑道:“我只是暂离这里出去办事,怎么不回来?想到哪里去了?” 梁七等人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卢义拍着胸脯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军师要离开这里呢。想想也不可能啊,军师官都没了,家都没了,全家老小都在这里了,还能去哪儿?” 林觉翻了翻白眼,这梁七也太不会说话了,哪有这么说话的。这不是揭伤疤么? “林觉你要出山作甚?寒冬将至,这时候出山做甚?”郭昆沉声问道。 众人也都伸着脖子看着林觉,郭昆问的也是他们想知道的。 “这段时间,我们商议了咱们落雁军武备的事情,这件事不能再等了。必须要尽快解决。道理不用多说,官兵一定还会进攻咱们的,明天冰雪融化道路通畅之时,他们必卷土重来。而再来一次的话,我们怕没有这一次这么走运了。所以必须在此之前解决武备之事,现在做的每一分准备都是将来战胜他们的一分胜机。我此次出山便是为了解决此事。”林觉沉声道。 众人恍然,沈昙道:“你是要去山外采买?可是这武器装备不好买啊,莫非你京城有故交?可以暗中采买一些?” 林觉摇头道:“不是,现在谁敢暗中跟我们勾当?那不是自寻死路么?郭旭知道了还不诛他九族?再说了,我们缺的武器盔甲数额巨大,那么买不到这么多。我此次出山确实需要采买一些东西,不过那只是买些铁锭火药之类的东西,盔甲武器可买不到。” 马斌道:“这等事叫人去办便是,何必亲自去?采买物品的事情还要你亲自出马?” “就是,就算他们再封锁我们,有钱能使鬼推磨,咱们的人还不是能买到东西回来?何必指挥使亲自去?”众人纷纷道。 林觉摇头道:“但是这些,自然不用我去。但这一次我是要去一个地方。如果运气好的话,我可以搞到几千套盔甲装备和战备物资,而且一两银子也不花。当然,我也不确定,我只是去碰运气。” 众人愕然道:“哪儿可以弄到?有这等好事?” 高慕青忽道:“莫非你要去桃花岛?” 林觉笑道:“慕青倒是猜的有些对路,桃花岛上当初有个地下仓库,确实藏有大量武器装备物资。不过,那地下山洞早已坍塌,里边火油爆炸燃烧之后怕是什么都没了,去了也是白去。这一次我要去的是渤海中的蛇岛。你们有所不知,当初我们平息青教之乱时活捉了海东青,海东青供述了他和辽人之间的勾当。他们是通过渤海中的蛇岛作为物资装备供给的交接之处,辽人支援的大批装备物资都集中在蛇岛上,用来给海东青武装教众,发动起义的。海东青调运了一部分出来,但紧接着便被我们击败了,还有的大批物资留在蛇岛上。如果我能去将那批武备物资找到,岂非是免费的横财?我前天夜里想到此事,越想越是待不住了,我得去瞧瞧。” 众人讶异不已,郭昆皱眉道:“这事儿倒是听你说过,不过那些东西还能在岛上?平叛之后朝廷应该派兵马去将这些东西都收缴了吧。” 林觉摇头道:“那可未必,这件事……我可没张扬,海东青是我处死的,也没送到京城受审,朝廷应该不知道的。除非你上奏了朝廷。” 郭昆摇头道:“你不说我都忘了此事了,我可没上奏朝廷。” 林觉道:“那就是了,没人知道那岛上有物资。而且海东青说了,那些装备物资都藏在山洞里,就算朝廷派兵马去岛上,也未必能发现那些装备物资。我所虑的倒是海东青的那些手下,青教一败,这帮人做鸟兽散。我担心他们临跑时一把火烧了那些东西,那才是最恶心的。无论如何,我得去一趟。倘若装备物资还在,那可是数千套辽国制式甲胄和兵器,还有大量的随军物资。这些东西到手,我落雁军的战斗力将大大提升,这机会我可不能放过。” 众人双目放光,听林觉这么一说,那岛上的物资绝对不少。对于落雁军而言,那可是雪中送炭。明年倘若官兵来袭,落雁军数量本就处于下风,再无精良装备,确实很令人担忧。如果解决了武备问题,再不济落雁军也能跟他们正面抗一抗。加上军师的妙计和各种火器,应该有的一拼。军师这么急着去解决这件事,也正是因为这对落雁军是极为重要的事情。 “原来如此,那倒是值得一去。不过渤海蛇岛距离这里远隔千里,还要渡海。就算你找到了这些东西,又怎么运回来呢?难不成大张旗鼓的拿车队穿行千里运抵伏牛山?似乎不太可能吧。”郭昆皱眉道。 林觉笑道:“那倒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找海船伪装成海外贸易货物,绕行大江西来,抵达唐州境内咱们便可去接应了。不过花些功夫罢了。我倒是不担心这些,我只担心那些东西还在不在,毕竟不是我一个人知道那些东西。所以我说了,这是去碰运气。咱们这里的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可不要寄托希望在这批物资上。上回沈大哥不是说了么?他有朋友在兵器司,该接触还得接触,大不了高价买来,多一套装备盔甲都是好的,积少成多不是么?军工作坊也要扩大规模,摸索制甲的手艺,实在不成去大州府绑架一批制作修缮甲胄的工匠来,都是可以的。总之一切为落雁军的武备服务,必须要做好一切准备。” 众人纷纷点头。林觉对这件事如此重视,那绝对是需要所有人都必须之跟着重视的问题,绝不是开玩笑。 “军师要亲自去,这总教人不放心。军师现在可是郭旭的眼中钉肉中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可了不得了。”梁七嘀咕道。 林觉笑道:“你盼我点好不成么?再说了,这里离了我难道便不成了么?落雁军应该做到离开了谁都成,那才是一只铁军。我不在,你们照样能运转如意才是。咱们有规程军纪,一切按照规矩来便是。” 梁七道:“军师不在,还打个屁的胜仗。话虽如军师所言那般,但上下人等谁能比得过军师?军师不在,大伙儿信心少了一半。” 众人纷纷称是,都说要么换个人去最好,军师不要去冒险为好。 林觉摆手制止众人道:“我已经决定了,这件事必须我亲自去,谁去我也不放心。我也不会去太久,年前争取回来便是。哪有你们说的那些事。我也会小心在意的。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去,我会带人跟随保护的。我走之后。军中事务由小王爷代我处置,你们都得遵从他的命令。都明白了么?” 众人大眼瞪小眼。郭昆这个名义上的领导者在军中可没什么威信,兵马交给他率领,众人心中自是有些想法的。 郭昆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忙道:“不可,不可,军务之事还是交由其他人便是,我可处置不好。” 林觉摇头道:“只能是你,没什么处置不好的,你当初也是朝廷侍卫步军司指挥使,辖下兵马比落雁军多一倍有余,自是胜任的。王爷,这是你的责任,我落雁军举的是汴梁王的大旗,你必须当仁不让,岂可推辞?具体事务,众兄弟都会帮你的,但你必须走出这一步。” 第一二零八章 京城旧客 郭昆心中甚是感动,他知道林觉的用意。林觉大可将事务托付给马斌等人,完全没必要将大事交给自己。但他这么做的目的其实很明显,一则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让自己明白他并无私心,对自己推心置腹。二则,则是让自己在军中竖立威信,融入落雁军的决策层中。否则自己这个汴梁王永远是个符号,是个在落雁军将士眼中可有可无的角色。林觉以这种方式传递给众将士一个重要的讯息,那便是奉汴梁王为主,那不是嘴上说说的。所有的权力其实都归属于郭昆,这一点必须明确。 “既如此,本王便暂代其责,不过还是要众兄弟一起帮我,我也不会擅作主张。好在这段时间没什么紧要之事,倒也并无太大影响。一旦遭遇战事或者是其他重要的决策,则必须你来决定了。所以,你此去一定要早些回来。这里可离不开你。”郭昆道。 林觉笑道:“那是自然,最多两个月我便回来了,事情成与不成,我都在外边无法久待。毕竟梁兄弟说的对,我现在在外边已经无立足之地了。” 梁七红着脸道:“军师,我只是那么一说罢了,可没有其他意思。” 林觉哈哈笑道:“我知道,玩笑而已。今日叫诸位来便是这件事,各位自便,我一会儿便要动身了。” 众人愕然道:“这便走?” 林觉点头道:“宜早不宜迟,这场雪来势不小,山路倘若封了,便不好行走了。得在积雪之前出山才是。诸位兄弟,咱们就此别过了,都各自去忙各自的事,不用来送我。我并不想这件事张扬出去,万一有细作知晓,传递消息出去,我反而在山外行动不便。” 众人纷纷点头,确实不能让军师出山的消息被外人知晓。山中肯定还有细作,倘若传递了消息出去,官兵半路拦截,或者去目的地守株待兔,军师会遭遇危险。 郭昆沉声道:“林觉所言甚是,诸位兄弟不要将此事张扬出去。林觉既然即刻便走,咱们兄弟以茶代酒,就此饯别便是。来来来,举起茶盅来,祝愿林觉一路顺风,行事顺利,早日归来。” 众人纷纷举起茶盅,祝愿军师一路珍重,林觉哈哈一笑,仰脖喝光了杯中的茶水。 一个时辰后,在漫天鹅毛般的大雪之中,林家众人在东山山坡上送别林觉。林觉的决定虽然突然,众妻妾虽然不舍,但却也无法阻止。她们知道,自己的夫君身上的担子不轻,他无法和普通人一样呆在家中享受天伦之乐。作为他的家人,她们只能默默的给予祝福,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林觉在妻妾们殷殷的嘱咐声中和隐隐的泪光之中带着十余名护卫下山而去。山坡上,绿舞小郡主方浣秋等人久久不肯离去,直到林觉一行的身影在弥漫的风雪之中失去踪迹,这才一个个情绪低落的回转家中。 林觉此行只带了十名护卫,那是孙大勇和九名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随行。除此之外,白冰和高慕青也跟随林觉随行。这当然不是林觉担心旅途寂寞之故,而是此次必须要精干人手随行护卫,林觉身边两个武技高强的人岂能不随行保护。当然,带高慕青出来是林觉有些私心,这几年来高慕青几乎没有机会出山见识外边的世界,这一次林觉自然要带着她出来。虽非游山玩水之旅,但也算是让高慕青从那樊笼之中跳出来,看看外边的风景。 一行人晌午出发,到午时之后,已然出了东山峡谷,置身于伏牛山外的大道上。林觉勒住了马匹,回身看向来时的山谷之处,却发现身后一片白雪茫茫,已然看不清伏牛山中起伏的山峦。天地一片迷蒙苍茫,仿佛这大地之上只剩下自己这十几个人而已。这种感觉很是奇怪。 简单的吃了干粮之后,众人开始发力前行,一路往东。不知道是忌惮落雁军的神威之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伏牛山方圆五十里之地的距离,居然没碰到任何官兵的关卡。左近州府的官兵似乎都已经全部龟缩于州县城池之中,放弃了对于伏牛山附近的道路的封锁。 但林觉不会被这样的假象所迷惑,他不会贸然进入周边的县城州府控制的距离的。因为林觉知道,为了封锁伏牛山的物资供应,周边所有的州府都实行了一种类似坚壁清野的政策。大部分的百姓都被纳入城池之中,加强了城池的防守。让落雁军无法和百姓之间完成一些贸易的交换,更不可能让任何有用的物资从城池之中流出。放弃伏牛山周边的区域的关卡设置,正是为了集中兵力防守周边的城池。看似有些示弱,但这反而是最为聪明和合理的作法。 依托城池,控制局面,封锁物资的进出,这正是一种变相的围困之举。而这,正是退兵之时白奇给郭旭的建议。而且大军撤退时,三万厢兵留了下来,就驻扎在汝州城中。这本是别处的厢兵,此刻却留在了伏牛山左近,作为封锁守城兵马的一部分。白奇还是有些领军之才的,此举正是为了防止大军撤退之后落雁军往山外进兵攻打州府县城的举动而留有的对策。 这一路晓行夜宿,于风雪弥漫之处,严寒冰霜之中而行,数日后依然进入京畿之地。相隔伏牛山数百里,京畿之地的雪似乎并不大,只微有薄雪覆盖在山野之地,天气也是晴的,让路途好走了许多。 不日抵达京畿东南一处朱家镇的小集镇上,众人在集镇上留宿了一晚,因为十几个人同行,且都骑着马匹之故,故而引来了许多侧目的眼光。当晚,林觉做出了决定。 “孙兄弟,明晚便要抵达京城左近了,我们虽然乔装为商贾打扮,但京城盘查之严,我们这十几人同路恐惹麻烦,我想请孙兄弟带着兄弟们先走一步,绕行京城往东。十天后,我们在应天府聚集如何?”林觉在客房里对孙大勇说道。 孙大勇忙道:“那怎么成?我是来保护林大人的,怎可带着兄弟们离开?倘若有事,那可如何是好?若是大人觉得有些招摇,明日我们分为几拨人行走便是。反正我们不进京城,应该不至于会发生什么事。” 林觉摆手道:“不,我要进京城一趟,正因为如此,我才让你们先走。这么多人进京城,难免会有纰漏,反而不妥。” 孙大勇愕然道:“不是说好了不去京城么?怎么大人又要进京城了?那里可不是好去处啊,林大人三思而行啊。” 林觉道:“我是说了不进京城,但我有一件私事要处置,既然来了,总要去处置此事。你知道,我二伯父是没有跟随我林家众人进山的,家中上下人等都担心他的安危。我猜想应该是被朝廷抓了,也不知生死。所以我想进京城打探一番下落,回去后也好向林家众人交代情形。无论死活,总要有个消息不是么?所以我只能进京去打探。” 孙大勇皱眉无语,正要说话阻止林觉,却见林觉从怀中取出一张薄薄的面具来戴在脸上,瞬间便从俊美青年变成了一个中年人的面孔来。 “孙兄弟,还认得出我么?这是沈统领给我的面具,我只需乔装打扮一番,便可大摇大摆的进京城,没人认得出我。白冰和慕青她们也都有面具,她们跟我同去,也可保护我。这下你可放心了吧。”林觉换了面孔又换了一种声音说话道。 孙大勇没话说了,只得点头答应,虽然心中一万个不放心。但既有这等乔装变身手段,又有白冰和高慕青随行保护,应该没什么问题。林大人也只说去探听消息罢了,当不至于做出什么事来。 次日一早,林觉带着白冰和高慕青从客栈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富商,带着两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小妾。在镇上雇了一辆大车,三人换身为带着小妾去京城游玩的地方上的土财主,沿着官道直奔京城而去。 当日傍晚,如血的夕阳之下,林觉从车窗中看到了前方那座巍峨连绵的巨大城池的轮廓。京城到了。 其实离开京城的时间并不长,满打满算不过三月有余。看到京城高大的城墙和城门耸立在那里的时候,林觉却生出了一种陌生之感。曾几何时,自己在这座城池之中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但此时此刻,自己不得不改头换面来此。此一时彼一时,人生就是这么奇妙,很多事你都难以预料。 “老爷!到了京城了啊。”坐在身旁的白冰娇滴滴的道。 白冰戴得面具是一个妖娆娇艳的女子的模样。脸蛋雪白,红唇似火,眉头还点着花钿。定位是化名为方老爷的林觉的身边的一名妾室。故而以老爷称呼林觉。 “是啊老爷,到京城了啊,京城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啊。真是厉害啊。”高慕青也化身为一个娇滴滴的女子的模样,发髻上还戴了一朵大红花,整个人气质迥异。 林觉被两人的话拉了回来,点头笑道:“阿水,阿青,跟着老爷逛京城去了。老爷我有的是银子,咱们吃遍京城,玩遍京城,好好的乐呵乐呵。管包你们开心。” 车辕上雇佣的赶车人面露鄙夷之色,心道:“三个土包子,你们能有多少银子,也敢说玩遍京城,吃遍京城?你们怕是不知道京城是个销金窟,樊楼一顿饭上百两银子,你们吃得起么你们。” 第一二零九章 物是人在 车子顺利的进了城,城门口的盘查也并不比以前更严些。林觉奉上两锭银子之后,盘查的士兵甚至连车窗都没掀开查看便放心了。有钱好办事,在京城这地方尤是至理。虽然林觉早将火器之类的东西都掖在身上,但若是真要盘查行李,问这问那的话,倒也有可能露出马脚来。 一切顺利,天色渐晚,天气也很寒冷。林觉不想到处乱走,进了内城之后便径自去找客栈投宿,在汴河北街处,众人找到了一家客栈,下车一瞧,林觉不禁哑然失笑。 “同福客栈,呵呵呵,还真是有缘。”林觉道。 高慕青白冰两人不解,林觉结算了车钱,打发了马车离去后笑着道:“那一年我来京城参加春闱大考之时,住的也是这一家客栈,真是巧的很。那时我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这家掌柜的好心好意还提醒我财不露白,说京城混混们专抢外地来的举子,要我多加小心呢。” 高慕青和白冰都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高慕青也想起了那一年的事,轻声道:“那不是夫君刚刚从落雁谷离开去京城的时候么?那时候我落雁谷正在艰苦之时,刚刚落下脚。山寨各处危机四伏,寝食难安。若非夫君帮了我们一把,我们山寨上下怕是早已成为泉下之鬼了。” 白冰忙问是怎样的情形,林觉低声道:“莫忘了咱们的身份,什么伏牛山落雁谷的?这样的词可不能说出来,京城到处是耳目。皇城司的耳目遍布全城,不可掉以轻心。” 白冰吐吐舌头道:“老爷莫生气,妾身不说了便是。姐姐以后有机会再跟我说好了。” 高慕青也娇滴滴的道:“是呢,老爷莫生气,我们不说了。” 林觉挺着塞了个棉枕头的肚子,抚须道:“这才像话,老爷我累了,赶紧投店,沐浴更衣吃东西。老爷可累坏了。今晚你们得好好伺候老爷。” 两女脸上一红,却见林觉已经背着包裹走向那同福客栈大堂之中了。 同福大堂中的格局未变,一如当年一般。大堂中几名住客正在吃晚饭,柜上的老掌柜朕托腮打盹。炉子里的水咕嘟嘟的作响,热气蒸腾之中,夹杂着茶叶的香气。此情此景便和当年林觉初来京城投店是一模一样。某一瞬间,林觉竟然生出了时光倒流的穿越之感。 不过,很快林觉便觉察到了不同,听到动静时,那老掌柜抬起了睡眼惺忪的头时,林觉发现这老掌柜老了太多。当年还算富态的老掌柜已然脸上皱纹纵横,花白的头发露在帽子外边,乱糟糟的耷拉在脸颊之侧,显得极为颓唐。 “哎呦,来了客么?客官快请,是住店还是吃饭?”老掌柜颤颤巍巍的从柜后出来,躬身作揖。 “上房有么?要最好的那种。”林觉叉腰神气活现的道。 “好好好,敢问要几间呢?”老掌柜点头道。 林觉看了看白冰和高慕青,大声道:“一间上房便罢,银子不是问题,老爷我有的是钱。” 白冰和高慕青脸上一红,有心抗辩,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夫君居然只开一间房,这必是打着什么坏心思了。 三个人只开一间房,却大嚷着自己有钱,这引起大堂中的食客们的讥笑之声。不过看那林觉的样子和他身边的两个娇滴滴的女子,倒也暗中羡慕这厮有些艳福。这两个女子明显是他的女人。 老掌柜连声答应着,吩咐小伙计带林觉等人去后面寻了一间宽敞的上房居住。所谓的上房也不过是一间大屋子罢了。里边的家具摆设都陈旧的很。不过被褥什么的都是新的,似乎干净的很。关键是有一张大床,足够三人同眠。那伙计还特意点出了这一点。 “这床结实的很,客官放心睡。”小伙计道。 林觉哈哈大笑,拍着小伙计的肩膀给他一锭碎银子作为奖赏。 “你这小兄弟倒也有眼光,老爷我银子多得很,你想赚外快的话便好好的伺候老爷。”林觉道。 “是是是,老爷但吩咐便是。”小伙计高兴的很。 “那好,马上替我办几件事。先给我们烧水沐浴,然后你上街去买几床新被褥,然后顺道去五芳斋买一斤蜜酱鸭脖子和梅菜扣鹿肉,然后再去六味居买他家的女儿红和酱牛肉,酒肉各两斤,最后顺道去李家正店替我买他家的冬令小炒和四冷盘,以及云丝馄饨三碗来。我说的你记得住不?”林觉问道。 小伙计都惊呆了,原来还以为这家伙是个愣头青,乡下来的土包子,还有轻视之意。没想到他居然如数家珍的说了这么一大串,关键是他说的这几家店都是汴河大街有名的店铺,点的也是他们家有名的招牌酒菜和饮食。可见这厮绝非简单的乡下土财主,是来京城游玩的老手。 “记得,记得。记得。”小伙计忙道。 林觉满意的点头,递过去两大锭银子道:“多了赏你了,东西一定要买来,并且不能腌臜了。若叫我发现不妥,你得赔偿。” 小伙计看着那两枚五十两的大银锭心道:“我敢不尽心么?一百两纹银,那是我一年半的工钱呢,我可惹不起。” “老爷放心,一万个放心,小的这便去办。”小伙计连连拱手,转身飞快而去。 高慕青等那伙计离去,轻声道:“买什么酒菜要这么多的银两?用得着如此浪费么?” 林觉拉着她手笑道:“慕青第一次来京城,这些酒菜是为你点的。这么多年来你在山上吃了不少苦,我在京城可是享了不少福。想起来心里便愧疚的很。一顿好饭菜不能弥补我的愧疚,只是尽些心意而已。” 高慕青愣了愣,眼中露出笑意来。郎君有心,原来这一顿是为自己点的。郎君是觉得自己在山上吃苦,心中愧疚,所以稍作弥补。酒菜还在其次,这份心倒是珍贵的很。 白冰在旁笑道:“高姐姐一会儿多吃些,这些菜式我都吃过,好吃的很。我们在京城的时候,夫君经常带我们吃。” 高慕青本来没觉得委屈,但听白冰这么一说,顿时有些心不平。想想自己这几年在山中过得日子,想想白冰她们这群女子跟着林觉在京城天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吃香喝辣的,从不用为其他事操心,心里确实有些不舒坦。 “恩,那一会儿我可要多吃些,你们吃习惯了,也不稀罕了。一会夫君和白家妹子便喝稀粥便是,看着我吃。你们不许动一筷子。”高慕青道。 林觉和白冰愕然以对,高慕青忽然大笑出声,状极欢畅。 热水烧好,三人洗了个热水澡,身上的寒气和疲惫一扫而光。换上干净袍子,整饬完毕的时候,小伙计已经从街上回来了。买回来两床崭新的被褥,身后还跟着三名拧着食盒捧着酒的小伙计。大周的商业已经相当的发达了,京城饮食店中已经有了外卖的服务方式。这三名伙计便是五芳斋六味居和李家正店中的伙计。客人点了菜,他们便用食盒装着送来。当然普通的食客,点个一两半两银子的饭菜他们是不送的,但林觉点的这几样都是他们的招牌酒菜,价格不菲。自然是要照顾的周到些。 林觉让他们将十来样菜式端出来,摆在房中桌子上,除了冷菜之外,那些菜还都热腾腾的冒气。店家小伙计倒也乖巧,见三人在房中用餐,特地生了一个旺旺的火盆端进来摆在下首。林觉关了房门,脱了外衣,和两女坐在桌旁,夫妻三人就着酒菜吃喝却起来。 高慕青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当初在龟山岛当大小姐的时候,虽然备受山寨上下的宠爱,但是毕竟龟山岛也不是什么繁华之地,吃的喝的都很粗鄙,几乎没有吃过这些精心烹制的菜肴。这么多年在伏牛山上能吃饱肚子便已经很满足了,山寨清贫,偶尔吃点野味改善改善,但烹制却是大炖大煮这种方式,根本不讲究。今日当她吃到京城名店这些不知经历过多少道手续,加了多少佐料烹制而出的菜肴时,简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童,惊叹不已。 “果然好吃。哎,跟着些菜肴相比,我以前吃的那些饭菜简直可以拿去喂猪了。怪倒是人人都想来京城,原来京城这么好,这还只是几道菜而已,我吃着都要幸福的流泪了。” 见高慕青吃的开心,林觉也很开心。 “慢慢吃,不要噎着。这么多菜是管够的,不用着急。留着些肚子,明早我带你去吃蟹黄包,豆腐汤,干切干丝小炒肉。那也是好吃的很。” “是呢,还有灌汤包,冰雪豆芽,王婆婆肉饼,酸甜豆花……”白冰板着青葱一般的手指头如数家珍。 林觉忙拉拉她的袖子,生恐高慕青心中不平而生气。高慕青倒是出乎意料的道:“好好,我都要吃。白妹子吃过的我都要吃。夫君你一样不许拉下,一定带我吃个够。” 林觉笑道:“放心便是,就怕时间不够,否则必带你吃遍京城小吃,玩遍京城名胜便是。来来来,喝酒,光吃菜无酒可不成。这是十八年正宗女儿红,滋味醇美,慕青,冰儿,为夫敬你们一杯。” 第一二一零章 鹰犬 三人推杯换盏,边吃边喝,三人都有些酒量,吃到初更过半,两坛女儿红和桌上的菜都吃的干干净净。三人都有些熏熏之意,林觉早就扒了衣裳穿着中衣,两女也脱了花花绿绿的棉袍子穿着紧身的小袄,两女都是练武的女子,身材傲人,曲线玲珑,浑身上下有一种绷衣欲裂的茁壮之感。林觉有些错不开眼珠子了。 “咱们……睡吧。我都困了。”林觉在灯下笑道。 白冰和高慕青都有些醉意,但本能的感到羞怯之感。她们还没有同时跟林觉睡在一张床上过,今晚难道真要睡在一起么?光是睡觉倒也没什么,可问题是,夫君今晚明显是想闹事的。想想便羞臊的不行。 林觉打着阿欠来到床边,身子倒在了新被褥上,半晌后居然鼾声大作了。白冰和高慕青都不想先动身,两人枯坐在灯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有些羞臊。 忽然间,高慕青指指林觉道:“白家妹子,夫君这么睡会冻着的,白家妹子去给夫君暖暖身子,我在另一头睡。” 白冰嗔道:“你怎么不去给他暖身子?我不困,今晚我就在椅子上睡一晚。姐姐去床上睡。” 高慕青皱眉道:“这怎么成?这样的寒天,在椅子上睡一夜岂非要冻坏了,还怎么保护夫君?你和夫君也是老夫老妻了,羞臊什么?我瞧夫君睡的正香,今晚……今晚……也许不会有什么事。” 说到这里,高慕青脸已经绯红了。 白冰也红着脸道:“是呢,看他睡的这么香甜,可别真冻着。干脆我们一起,让他睡里边被窝。我们睡一块说说话。” “好!”高慕青点头答应了。 于是两人同时起身往床边走去。林觉鼾声如雷,似乎睡的正香,两女同时俯身去看时,忽然白冰发现林觉的眼皮在抖动,心中一惊顿觉上当,正要起身时,林觉一跃而起,双臂一边一个将两女搂在怀中,嘿嘿笑道:“今晚谁也不许跑,都给我乖乖的,谁要犯别扭,林家家法伺候。” …… 次日清晨,三人梳洗完毕出了同福客栈,扮作游玩的客人,沿着汴河北街一路行去。林觉摇晃着臃肿的身子走在前面,白冰和高慕青两人跟在后面数尺处偶偶细语。两女神采飞扬容光焕发。昨夜一床三好,虽然初时扭捏,但不久便放开了,林觉发挥出色,三人尽享极乐,心情自是舒畅。高慕青白冰两人原本就不打不相识,现如今已经关系非常好了。经过昨夜之事后,两人之间更无任何秘密可言,自然是更加的亲密了。 只不过,两人眼神对视之间,还是有些羞怯之意。昨晚的事终究有些羞耻,夫君真是个魔鬼,让人简直无法自处。 说起来也是奇怪,白冰和高慕青都是武技一等一的高手,林觉充其量只是个寻常男子罢了。论武功,白冰和高慕青一个手指头都能吊打他。然而,昨晚林觉又哄又威胁,如凶神恶煞一般。高慕青和白冰两人却无可奈何乖乖的照做那些羞耻之极的姿势。心中愤懑却不反抗,真是奇哉怪也。 “二位娘子,我们去吃些点心茶水,然后去办正事。”林觉来到一家茶馆前停步转身道。 两女点头,跟着林觉进了茶馆。一名伙计迎了上来,点头哈腰道:“几位客官要吃些什么?” “最好的点心,最贵的茶水给我们上些。”林觉大大咧咧的道。 “好嘞,雅座请,茶水点心马上到。”小伙计唱喏着,将林觉等三人引入角落坐下。 所谓雅座,其实便是茶馆大厅之中角落里用屏风隔着的桌案罢了。这些普通的茶馆自然是不能跟那些高级的茶楼相比,能有单间包间的雅座。林觉本是要带高慕青去吃京城名点的,但高慕青说办事要紧,不想因此浪费时间,于是林觉也只能作罢。 不一会茶水点心上来,三碗阳春面外加几碟汤包小菜,一壶碧螺春茶。这已经是这家茶馆最高档的货色了。味道倒也不错,阳春面清淡可口,汤包里肉汁鲜美,几样小菜也很可口,吃的林觉等人赞不绝口。 大堂内人来人往,进出的客人不少。这里是普通的茶馆,所以出入的都是些市井百姓。有的是清闲客人,来这里消磨时光。有的是忙着要干活去的普通百姓,匆匆要一碗汤水吃食蹲在角落便唏哩呼噜的吃喝,也不计较有无座位,用餐环境等等。大厅里热气腾腾,说笑声嘈杂之极。 林觉沏了一杯茶慢慢的喝,看着两位佳人慢斯条理的吃东西的样子,心里安静平和。这样的时光对于林觉而言也是很难得的,就算以前在京城时,他也很少有这样的闲适时光。 但这安宁的心境很快便被打破,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进了大堂之中,大堂之中瞬间变得安静起来,气氛像是凝固了一般。林觉三人觉得奇怪,慢慢的移开屏风一角,找到能看到大堂内情形的角度,但见十几名身着绿色长衣大氅,腰悬长刀之人正站在大堂门口。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面容凶恶,手扶刀柄扫视茶馆中的众食客。 “军爷们是要吃茶么?阿贵,快些沏茶招呼军爷们。”掌柜的慌忙从柜上出来,脸上堆笑拱手行礼道。 那大汉一把将掌柜的拨到一边,掌柜的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给我找出那厮!”绿衣大汉沉声喝道。 一群绿衣汉子高声应诺,冲了进来,对着店内客人凶神恶煞般的瞪眼观瞧,客人们不知所措,被这伙人扯帽撩发瞪着面孔,一个个慌乱不已。 “找到了,就是他。”一名绿衣汉子欢叫一声,众人瞩目看去,只见那汉子一把揪住一名青年书生模样的人,将他拖拽出来,揪到过道之中。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那青年人涨红了脸挣扎叫道。 “干什么?你自己做了什么难道心中不知?昨日在春来茶馆散布谣言妖言惑众妄论朝政的是不是你?嘿嘿,咱们盯着你好几天了,昨日叫你跑了,今日正是为拿你而来。”领头的绿衣大汉厉声喝道。 那青年大声叫道:“我说什么了?你们这帮人是什么身份?我好歹也是进京赶考的举子,你们怎可如此粗鲁?” “粗鲁?大周便是对你们这些读书人太宽容了,成天阶乱说话,闹得人心惶惶的。你是举子又怎样?咱们是皇城司的人,可不管你是谁。朝廷有令,但凡散布谣言,妄议朝政,蛊惑人心之徒,管他是谁,一律拿办。慢说是你,便是朝廷官员又如何?”绿衣汉子冷笑道。 “你们这帮鹰犬,我大周何时有因言获罪之事。我不过说了几句事实罢了,便要拿我么?我大周立国以来广开言路,从不忌讳民意,历代皇上都豁达宽容,你们这帮人这是坏我大周规矩,毁我大周言路,便是毁我大周江山社稷。便是不遵祖训,大逆不道。”那青年大声叫道。 “还特娘的嘴硬。你说的那些话才是大逆不道,全是诽谤造谣之言,还特娘的有理了不成?朝廷就是对你们这些人太宽松了,一个个自以为了不起。读了点书有什么了不起?告诉你,咱们皇上不喜欢读书人,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绿衣大汉喝骂道。 “我说什么了?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么?”青年书生怒道。 “教你死个明白。你说皇上御驾亲征劳民伤财,还吃了败仗回来了。为伏牛山盗匪鼓吹,是也不是?”绿衣大汉喝道。 “我说的都是事实,朝廷大军本就吃了败仗,还不让人说么?明明输了,却说是胜了,这才可耻。”青年书生叫道。 “狗东西,还嘴硬。皇上明明把伏牛山贼寇打的落花流水,你们这帮人却偏要造谣,其心可诛。”绿衣大汉骂道。 “笑话,去了十六万人,回来十万人,这也是胜仗?瞎子都知道是输了,偏偏要忌讳人言。我虽没亲见,但有汝州学子告知于我,他们可都是知道情形的。我说了几句实话便不成么?你们这不是因言获罪是什么?而且是不分青红皂白,想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可听说过‘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句话?”青年举子大声道。 “草他娘的,这帮狗东西的嘴巴是真厉害。大人,跟他啰嗦什么?拖会衙门去拷打问罪便是。”一名绿衣属下骂道。 那绿衣大汉点头道:“说的一点不错,跟着厮斗嘴没用。什么防口防川的,老子们也不太懂。我只知道,得堵着这厮的嘴巴,让他一句话说不出来,才算清静。来人,堵住他嘴巴,带走。” 众绿衣人上前,拉手扯脚,有人拿起桌上的抹布团成一团往那学子嘴巴里塞。那学子死命挣扎,口中大骂。一干绿衣人等拿筷子撬他的嘴巴,弄的他口中流血。周围众人瞠目发呆,没一人敢多说一句,眼睁睁看着眼前的暴行。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在大声响起道:“太不像话了,简直太不像话了。还有王法么?还有天理么?” 第一二一一章 相助 一干人等愕然看去,但见角落里走来衣着华贵大腹便便的一名中年男子,身后还跟着花枝招展的两个美貌女子。 绿衣大汉皱眉喝道:“你是何人?大呼小叫作甚?” 那中年男子拱手赔笑道:“这位军爷,在下方子林,无名之辈而已。” 绿衣大汉喝道:“管你姓方还是姓圆,你适才说谁太不像话?说谁没有王法?你要替此人出头么?” 中年男子忙道:“岂敢岂敢,我是骂这小子不像话呢,造谣惑众,那还了得?今上英明神武,御驾亲征,打的伏牛山一杆匪徒做鸟兽散,怎么可能败了?这厮造谣惑众,岂能容他?得好好的教训他才是。” 绿衣大汉皱眉道:“那也不用你来多嘴,我皇城司自会收拾他,无干人等退下。” 中年男子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我得管,我可不能不管。这小子我必须管。我可不是无干人等,待我给他几耳光,打清醒了他再说。” 众人满头雾水,绿衣大汉瞠目喝道:“你这厮怎地听不懂人话?干什么强自出头?这是皇城司的职责,你算哪根葱?” 中年男子咂嘴道:“哎呀,军爷有所不知,我不算哪根葱,但我不能不管啊,这小子他……他是我侄儿啊。他从淮南路来京赶考,便是住在我家里啊。现如今他跑出来乱说话,我能不管他么?我若不管,岂非被他连累了么?” “什么?他是你侄儿?”绿衣汉子讶异道。那青年书生也张着流血的嘴巴呆呆的看着林觉,不知自己哪里冒出来个亲戚。 “那可不?当然了,也不是亲侄儿。他母亲的堂姐跟我家夫人是姑表之亲,但转折亲也是亲不是么?人家托付了我在京城照顾他,我怎么能不尽责?可是谁知道这小子有疯癫之症,自十月里来京之后便犯了好几次病,多次跑出家门,我们一家子找他都找了好几回了。这不,前天又跑了,我们找了几天,今儿要不是你们找到他,还差点错过了呢。他那疯癫之症只要犯了,便乱说话,乱骂人,实在是没法子。”中年男子搓手叹息道。 这几句话信息量太大,绿衣大汉有些发愣。半天才理清楚。原来这眼前的中年人是自己要抓的这个造谣惑众的举子的远房叔伯。来京城赶考寄住在他家。听他所言,这举子似乎有疯癫之症,一犯病便到处乱跑乱说话。 那中年男子正是林觉,他是见到此事实在忍不住,所以站了出来。 嘴角流血的举子忽然叫道:“谁是你侄儿?谁有疯癫之症,胡说八道,我不认识这个人。” 林觉摊手苦笑着对周围人道:“瞧见没,连我都不认了。这得了疯癫之症的人都是六亲不认,也从不承认自己是疯子。哎,真是又可怜又可嫌。你们说,我这平白无故的摊上这么个事儿,可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绿衣大汉狐疑道:“你说的话如何证明?看他样子不像是疯癫之症,适才说话可是有条有理的。” 林觉愕然道:“他的话还有条理?他这疯癫之症都这么厉害了,您军爷还说他有条理?但有脑子的人会当众诋毁皇上么?这不是疯子是什么?他只是看起来说话条理清晰罢了,这还是发病开始,厉害起来会伸腿瞪眼吐白沫,乱咬乱骂像疯狗一样的。我可不是胡说,军爷,你们这要是把他带回去,除非是一刀杀了,不然在里边乱咬乱骂起来,管保你们衙门都不得安生。” 绿衣大汉皱眉冷笑道:“进了我皇城司衙门,还怕他闹事?嘿嘿。” 林觉苦笑道:“那自然是不怕的,不过诸位军爷抓妖言惑众之辈,却抓了个疯子进衙门,你们的上司岂不是要怪你们办不好事?跟什么都能过不起,偏偏跟个疯子过不去,也有损你们皇城司衙门的赫赫威名,惹人笑话不是么?” 绿衣汉子皱眉不语,这男子的话倒也说的实在,倘若这厮真是个疯子,自己抓个疯子回去,上司定要骂自己无能。堂堂皇城司跟个疯子较劲,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眼前这青年衣衫整洁,面目清秀,适才说话一套一套的,有条有理巧舌如簧,根本不像是个疯子。这男子突然跳出来,不免让人狐疑。 林觉似乎看出了绿衣大汉的疑惑,转头对身后的一名高个子美妇人喝道:“夫人呐,你还不说句话?这可是你那边的亲戚,若不是你,我们怎么会摊上这么个事儿?你那什么堂姐表姐什么的亲戚可是害惨了我们了。这个年都过不安生了,你赶紧的跟你这侄儿说几句吧,或许他还能听你的劝。” 那美妇人连连答应说,愁眉苦脸上前来一把抓住那青年书生的手,口中道:“我说侄儿啊,听姨母一句话,别疯了好么?脑子清醒些,可莫要添乱了。你这闹得也太离谱了,什么话好说,也不能乱说那些话啊。这谁这么缺德啊,干什么教一个疯子说那些话?这不是害他掉脑袋么?侄儿啊,你可教人省省心吧好么?” 那美妇人一边苦口婆心的说着这些话,一边伸手拉拽书生的手,另一只手也摸到了书生脊背上方位置。 那青年书生满头雾水,哪里冒出来这几个男女,非要说自己是他们的侄儿,真是岂有此理。他张口正要反驳这妇人之言,突然只觉后颈一痛,整个人瞬间头晕目眩,烦恶难当,哇的一声,适才吃的点心全部吐了出来。整个人像个破口袋一般瘫软在地上不断的抽搐起来。 “了不得,了不得,这下可了不得了,更严重了。军爷,您瞧瞧这架势,马上他醒了便要到处撕咬他人了。这可怎么才好,到这一步便更难恢复了,口吐白沫了都,哎呦,这可怎么办才好?”林觉大叫说,指着那口吐白沫抽搐的青年书生捶胸顿足的道。 周围众人纷纷离座,有人慌乱的道:“这是疯癫啊,这是羊角风啊,这疯癫之症还传染人的。谁被咬了会传染的。这可了不得,快走快走。” 林觉乘机道:“各位帮个忙啊,你们别都走啊,这要是醒过来,我们可怎么控制的住他?莫看他清瘦,气力大的很呢。” 众百姓那里敢留,纷纷往外边逃去。林觉看着那绿衣大汉道:“军爷,您可得帮我。这地步我也没招了,要不你们拿他去衙门吧,我不管了。我可管不了了。” 绿衣大汉终于再无怀疑,这青年突然倒地抽风,加之周围人避若蛇蝎,还能有什么怀疑?当下啐了一口骂道:“晦气,这等疯子便关在家里,出来乱跑什么?还考科举?真是笑话。我们可没工夫跟个疯癫之人周旋,他既来投奔你们,你们便有责任送他去见医。兄弟们,撤了。” 绿衣汉子一摆手,众皇城司绿衣兵士呼啦出门。林觉还伸手作祈求状,对着他们的背影叫道:“哎哎,你们不能不管啊,你们抓他去衙门吧,求你们了。” 众皇城司人等哪里搭理他,头也不回的走个干净,林觉干叫几声,回过头来时,眼中全是狡黠的笑意。 茶楼掌柜的搓着手兀自对林觉等人道:“这……令侄还请赶紧送医啊,要是出了人命,小店可开不下去了啊。” 林觉道:“烦请叫辆马车来,我们这边走。” 掌柜的忙不迭的点头,亲自出门叫了辆马车来。林觉上前背起那昏迷抽搐的书生上车而去。 不久之后,一处僻静的小巷里,那书生悠悠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冷的低声,面前一男二女正站在面前微笑,那书生惊坐而起,惶然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林觉微笑道:“我们不是坏人,你不要害怕。” 那书生皱眉沉吟,想起了昏迷之前的事情来,瞪着林觉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适才冒充是我的亲眷,还说我是疯子。你们……你们是什么意思。” 高慕青在旁冷笑道:“兄台,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你算是走了大运了,今日倘若不是我家夫君出手搭救,你被皇城司抓进衙门里去,怕是没命活着出来了。” 书生皱眉不语。林觉笑道:“兄台不要多想,之前多有得罪。那种情形下想要救你,只能说你是疯子了。我要强自出头,便也只能冒充是你的亲眷,编些故事给他们听了。皇城司可是阎王殿,你进去便出不来了。” 那书生皱眉道:“可是我怎么突然晕倒了?” 林觉笑道:“那是我的夫人使的手段,我夫人有些武技,她适才点了你的哑门穴。那穴位是死穴之一,但力道适中只会令你癫痫抽搐,貌似疯癫。既然是救你,自然要让他们相信你真的有疯癫之症。” 青年书生也不傻,略一思忖,便基本上明白了事情的大概。于是躬身对林觉三人行礼道:“多谢三位相救之恩,在下钱玄道给三位道谢了。” 林觉笑着还礼,白冰和高慕青也还了礼。 “敢问几位,为何要救我呢?我们素不相识,因何冒着风险施以援手?”青年书生钱玄道不解的问道。 第一二一二章 热血青年 林觉微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皇城司横行跋扈,兄台敢仗义执言,说真话,定是个正直之人。现如今这样的人可太少了,我们既见到了,自然要想办法救一救。” 钱玄道点头道:“原来如此。” 林觉道:“钱兄弟是上京赶考的举子么?怎地说起朝廷之事,被皇城司给盯上了?” 钱玄道叹息一声道:“哎,说来话长了。” 林觉道:“左右无事,咱们找个地方喝茶,边喝边聊如何?” 钱玄道狐疑的看着林觉三人。林觉摊手笑道:“怎么,钱兄对我们有什么怀疑的么?莫非以我是朝廷的人?” 钱玄道忙道:“非也非也,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在下岂敢这么想,我只是觉得奇怪,三位看上去不像是管闲事的人,怎地对这样的事感兴趣。” 林觉一笑道:“天下事,天下人皆可管。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便是市井屠狗之辈也当如此,更何况是我们读书明理之人。” 钱玄道点头赞道:“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话说的太好了。兄台看来也是明理之人,当和兄台一谈。” 林觉呵呵一笑,心道:果然是热血青年。这样的热血青年是抵挡不住这句名言的。待他摸爬滚打之后,便会明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是多么的具有欺骗性和煽动性了。 一家小巷简陋的饭铺里,林觉和钱玄道攀谈了起来。 “在下是淮南东路来京参加春闱大考的举子,提前来京,也是为了安心备考。还有不少各地来应考的同年,我们之间经常聚会讨论诗文,谈论国家大事。对于朝廷中的一些事情,自然也是有些看法的。上月末,一些同年举子联名给朝廷上了一道奏书,议论的便是关于朝廷的一些事情的,本来是一腔报国之心,想为国事进言。然而没想到的是,却捅了马蜂窝。奏书递上去的第二天,便有大批官兵来到我们居住的学馆,将所有联名学子统统拿了。我因未参与联名奏书,才未被他们捉拿。……三日后,那些人陆续被放了回来,一个个饱受酷刑,备受摧残。他们说这些人这是妄议朝政,大逆不道。说他们这帮举子有从匪之心。不但施以酷刑,还逼迫所有被抓的人都写下了认罪书,而且永远剥夺了他们参与科举的权利。那些被放回来的学子们当天便有人投西北湖而溺亡,更有的发了疯癫之症,实在太悲惨了。” 钱玄道谈及发生的事情依旧心有余悸,难以释怀。 林觉惊讶不已。朝廷居然会这么对待这些举子,简直闻所未闻。大周重文,对科举取士极为看重。学子书生的地位其实是很高的,就算犯了错也不至于如此,这么做可太过分了。 “未知他们的联名奏疏说的是何事?”林觉问道,他想,必是奏疏的内容触了朝廷的逆鳞之故。 钱玄道道:“据我所知,那联名奏疏的内容之一便是要求皇上下旨澄清几个月前发生的京城混乱的事情。自从前三司使林觉和梁王父子逃到伏牛山之后,发布了讨伐今上的檄文,揭露了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天下人都在议论此事。学子们是想请朝廷澄清檄文公告上的指责,而不要避而不谈,造成天下人心纷乱。其本意是希望朝廷平息这些猜测,让人心安定,不要再有人心惶惶之猜忌。” 林觉哑然失笑,心道:这些学子可真是活腻了,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们是想搞个大新闻么?真是太年轻太天真了。这种事本来就已经乱七八糟乌烟瘴气,朝廷恨不得堵住天下人的嘴巴,而这些年轻的愣头青们却上书要朝廷做出解释,这可真是热血青年所为,完全是热血上脑,不顾后果。 “除此之外,联名奏疏的内容还有,希望朝廷不要大动干戈,而要发展民生。民生愈艰,而朝廷还在大加赋税,兴师动众的去讨伐伏牛山中的梁王,浪费了大量的钱银粮草。却不管今冬京东西路一带已然发生饥荒之事。当初三司使林觉在朝时,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京东西路的局面又趋恶化了。皇上御驾亲征征讨伏牛山,简直如同儿戏一般。据说吃了个大败仗,回来后却歌功颂德,说是大胜。不仅如此,朝廷据说还要发兵辽国。国内已然糜烂至此,新皇登基后却屡动干戈,劳民伤财。完全不顾百姓的困苦。学子们联名奏疏便是反对朝廷大动干戈,希望朝廷可以关注民生,关注百姓的疾苦。” 林觉听到这里,惊讶问道:“你是说,朝廷要对辽出兵?和辽人开战?” 钱玄道摇头道:“不是和辽人交战,我所知的消息是,辽国境内的女真人已经坐大,辽国皇帝耶律宗元已经无法剿灭女真人,辽国内部似乎发生了纷乱。一个月前,耶律宗元派了他儿子耶律石来京城求援,要和我大周重修旧好。请求我大周派兵马助他平息女真之乱。当时朝廷提出了要他们割让析津府南方三座城池的要求才答应出兵。耶律宗元当然不肯。这事儿便搁置了下来。然而几天前得到的消息是,朝廷似乎转变了态度,决定无偿出兵帮助辽人平叛。众举子们便是不忿此事。辽人欺诈我大周多年,干了许多坏事,朝廷居然不计回报,要派出我大周兵马帮他们平息女真叛乱,简直匪夷所思。这一出兵,又要耗费多少钱粮,死伤多少人命?大伙儿相信必有奸佞之徒怂恿,所以上书之中也要求朝廷彻查奸佞之臣……” 林觉悚然而惊,没想到无意间竟然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真是感到非常意外。林觉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件事恐怕绝非如听到的那般简单。 辽人和女真人之间的纷争,大周根本无需参与,只需坐山观虎斗便可。耶律宗元跑来求援,那说明耶律宗元已经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女真人真的有可能显然辽国这条大船的情况下,耶律宗元才会被逼无奈来跟大周求得援助。而朝廷先提出的条件是合理的,虽然大周不应牵扯此事,但是倘若林觉自己在朝中的话,怕也是会建议出兵援助,只要条件合适。若是真能以析津府南方三座城池为报酬出兵的话,那绝对是值得的。如果取得那三城之地,辽人在东北边境上便是拔了牙的老虎,再也不敢轻易挑衅了。反倒是大周拥有了主动权。其南京析津府就在眼前,一旦夺取,便将门户大开,长驱北上,担心的便是辽人了。 辽人不答应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是他们的命门。被大周掐住这样的命门,以后将处处受制。但问题是,朝廷为何又突然愿意不计任何代价出兵助辽国平叛呢?这也绝对不正常。以大周和辽国的关系,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不落井下石便已经不错了,怎么可能不计代价的卷入其中。这当中必有缘由。 钱玄道见林觉皱眉沉吟不语,沉声道:“兄台是否也觉得学子们做的不对呢?不该上书言事?” 林觉回过神来,笑道:“从道理上讲,举子们一腔报国之心,上书朝廷也未为不可。只不过……太过直接了些。朝廷现如今可不是以前的朝廷,新皇登基,已然大变了。” 钱玄道激动道:“怎么变也是大周。我大周何曾有过因言获罪之事。朝廷怎么能对举子如此看待,把咱们当什么人了?天下读书人士大夫还是朝廷中流么?历代先皇所言之于士大夫共天下的话还当真么?简直不能接受。在下便是不忿于此,为众同年举子们抱不平。我确实说了一些言论,散布了一切内幕消息。但我说的都是实情。皇城司到处拿我,我却偏不离开京城,偏要到处说。今日被他们抓到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大不了被他们杀了,我也要说真话,为众学子鸣不平,抱冤屈。我还想着他们抓不到我的话,我过几日去大庆门前举牌抗争,抗争朝廷对学子进言的迫害。” 林觉看他义愤填膺的样子,苦笑无言。只轻声安抚道:“兄台,你这么做勇气可嘉,但却并不聪明。与其花时间去做这种无谓的抗争,甚至以死相博,还不如好好的温书备考,考中进士。将来为官,以实际行动来扭转朝廷决策。现在你做的这一切……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都是徒劳无功。就像今日,你被他们抓走,死在皇城司衙门里的话,都是寂寂无声,起不了任何的波澜。明白么?” 钱玄道赫然起身,怒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你虽救了我,但也不能诋毁我的一片赤诚之心。人若无精神,贪生怕死,无血性刚烈之气,还活着作甚?我等书生亦当有意气。死当如何?倘若我等皆无以死抗争之心,人人怕惹事,岂非个个成了缩头乌龟?要做事非要当官么?不当官便不能成大事?适才你还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现在却说这样的话,我却不能苟同。” 林觉看着他激动的扭曲的年轻的面恐,一时不知如何去劝解他。半晌方道:“稍安勿燥好么?不要那么激动好么?我不过是说出我的看法罢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你虽救了我,我确实感激你,但你我不是一路人,我跟你不想多说。若有机缘,我会报答你救命之恩。兄台,我走了,告辞!”那钱玄道愤愤而言,拱手出门而去。 林觉连叫留步,他却根本不搭理,瘦弱而笔直的身子很快消失在巷口人流之中。 第一二一三章 旧日同僚 “这人,脾气怎么这么大?亏得我们的还救他一命,真是岂有此理。”白冰没好气的嘀咕道。 林觉眉头紧锁,沉吟不语。高慕青道:“夫君不必不高兴,这等不识抬举的人让他去。夫君能救他一回,还能救他一辈子不成?” 林觉喟然叹道:“是啊,我救他一次,还能救他一辈子不成?我能救他一个,还能救这天下众人不成?我的本事没那么大啊。” 高慕青忙道:“夫君,我不是那个意思,夫君想到哪里去了?我可不是说你没本事。夫君倘若没本事,这天下还有有本事的人么?” 林觉笑道:“我哪有什么本事,不说这些了。我只是为这些人感到可惜罢了。一腔热血,却不知洒向何处。他们这些做法不但对局面没有任何的好处,反而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当真不值。” 白冰轻声道:“是啊,郭旭当皇帝,哪里会容忍这些人说话?他连自己父兄都不放过,还会在乎这些人的性命么?” 林觉点头不语,皱眉半晌忽然道:“你们两个对这位兄台适才说的事情怎么看?” 高慕青想了想道:“我才想明白,朝廷大军忽然退兵的原因,恐怕便是因为辽国之事,夫君你认为呢?” 林觉挑起大指赞道:“所言甚是,我也才想明白。以郭旭的脾性,怎么可能吃了那么大的亏却撤兵的。这不是留给世人讥笑他的把柄么?他是绝对不肯这么做的。除非是有更大的他认为有利的事情,足以抵消伏牛山的失败。那便只能是辽国的事了。” 高慕青皱眉道:“但是我不明白的是,辽国没有答应他的条件啊,他怎么肯无偿出兵助辽人平息女真之乱呢?” 林觉缓缓点头道:“这便是问题的关键之处了,郭旭不可能做出这么蠢的事情来,除非……他另有打算。我担心他……会做出愚蠢的决定来。那样的话,大周恐怕有大麻烦了。” 高慕青和白冰齐声轻问道:“什么打算?” 林觉低声道:“我才想到之前的一件事,那还是我初来京城之时,郭旭曾经去南城剧院拜访过我,拉拢我为他做事。那时,他跟我说过一个自以为得意的计划。我担心……这么多年过去,他不但没有放弃这么计划的想法,反而因为当了皇帝而更加希望完成这个计划。那可真不是一件好事了。” 白冰高慕青两女见林觉眉头深锁,忧色甚深,均不解的问道:“他想要做什么事?” 林觉轻声将当初郭旭跟自己计划的那件事跟两女说了,两女惊讶不已。高慕青蹙眉道:“他想要联合女真人灭了辽国?这可真是疯狂啊。” 林觉点头道:“是啊,以他目前情形,郭旭必是希望能做一件大事,让天下人归心于他,忘了关于他攫取皇位的一系列禽兽之行。一个皇帝能开疆拓土,成就大业,那么一些私人德行反倒不为人所重视了,他现在缺少的便是一件能让他竖立光辉形象的大事。所以,这一次……他突然不计回报的去帮辽人,让我不能不怀疑他的动机。我想,他定是以出兵相助为契机,联合女真人南北夹击。这对他而言是一个和女真人瓜分辽国的大好机会,也是开疆拓土的好机会。” 高慕青沉吟点头。白冰皱眉道:“这难道不是一次好机会么?如果真能如此,辽国怕是真要被灭了呢。这难道不好么?” 林觉苦笑道:“若是真如你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驱虎吞狼,狼没了,虎却来了。女真人难道便是那么好相与的么?辽国灭了,女真人便来到了大周面前,接下来老虎便要吃人了。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虎狼相争,大周坐收渔利。虎狼争斗,两败俱伤,这对大周是最好的结局。女真人目前不足以灭辽,他们实力还远远不够。耶律宗元求援是担心他自己皇位不保,所以急于剿灭女真人。实际上辽人实力犹存,那么容易灭了的话,也不至于我大周要和他们订立百年盟约了。所以,这么做其实在玩火。” 白冰恍然道:“原来如此,灭了个凶横的,来了个更加不讲理凶横的,确实麻烦。” 林觉咂咂嘴起身道:“罢了,这一切未经证实,也不知真假,我们只是猜测罢了。就算是真的,我们怕也不能阻止。倒是要抓紧为此事做好准备。京城看来不能久待,下午我去打探二伯的消息,最好明日便动身离京,免生枝节。” …… 午后时分,林觉去东城烂泥巷拜访了一个人,此人姓张名寒秋,原是条例司一名官员。方敦孺和严正肃因言获罪的时候,张寒秋和其他几名官员就在方敦孺训话的当场。吕中天吴春来等人逼迫官员们攀诬严方二人的时候,唯有这位张寒秋不肯攀诬,结果被打入死牢差点丢了性命。 林觉受郭冲重用之时,将张寒秋给救了出来,安排在三司衙门担任要职。张寒秋的能力一般,但是此人有节气在,在那种情况下不肯攀诬严方两人的没几个,张寒秋所为证明了他是个有骨气知荣辱是非之人。 林觉来京打探林伯年的消息,他当然不能胡乱打听。他必须要在相关的部门才能得到消息,所以他必须找一个可靠的人,最好是在朝中为官,方便打听消息,帮着想办法。而这个人必须绝对可靠,否则便是自投罗网。 林觉本担心张寒秋不在家,但去了一问,居然张寒秋恰好在家。听到家人禀报说有故人来访时,张寒秋正在书房写字。当他见到林觉三人时不禁满头雾水,眼前这个中年男子和两名女子他压根不识,哪里是什么故交。 “尊驾是何人?你我相识么?认错人了吧。”张寒秋是个有涵养的人,并没有拂袖便走,而是委婉的说道。 林觉呵呵一笑,拱手行礼道:“张大人,我送你的那一方梅花端砚可还好用么?” 张寒秋一愣,旋即大惊失色。惊愕的指着林觉道:“你是……你是……” 林觉微笑点头,轻声吟诵道:“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张寒秋瞠目结舌,左右张望四周,面有惧色。 林觉笑道:“张大人可以得大富贵了,只需一声高呼,拿我请功,便可飞黄腾达。” 张寒秋咽着吐沫瞪着林觉半晌,沉声道:“张某若是那种人,你又怎会送我那方端砚,送我那首墨梅诗。” 端砚是大周四大名砚之一,极为珍贵。张寒秋酷爱书法,尤喜收藏名贵的文房四宝。林觉救他出来之后,感念他对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忠诚不屈的行为,送了一方天然生成的似梅花状的端砚给他。并且为了赞颂其气节高弘,还写了那首《墨梅》诗来夸赞他。这些都是林觉和张寒秋两人之间的私交之时,林觉一说出来,张寒秋便立刻知道面前这人是林觉了。 “来人,送茶水到书房,管家,闭门谢客,谁来也不见。”张寒秋颤声吩咐着,管家仆役连忙答应着。 张寒秋看着林觉一拱手轻声道:“林……大人请随我去书房叙话,这里不安全。” 林觉心中一暖,心道:“自己没看错人,张寒秋果然还是那个张寒秋。” 来到二进张寒秋的书房里,待仆役上了茶水之后,张寒秋屏退仆役之后上前行礼,口中低声且急促的道:“林大人,你是林大人么?怎么变了一副模样了啊。” 林觉呵呵一笑,转过头撕开脸上的面具,转头过来时便已经是一张年轻英俊的面目,只是腰身依旧臃肿。 “果然是林大人,下官张寒秋给林大人见礼了。林大人你胆子也忒大了吧,这时候还敢来京城?你知道京城贴了多少张你的画像么?朝廷重金悬赏你的人头,你这也太大胆了吧。”张寒秋连连说道。 林觉呵呵笑道:“我的人头值多少银子啊?” 张寒秋道:“吕中天说了,无论死活,悬赏五万两黄金捉拿你。且抓获你的人升官封爵,富贵无限。” 林觉撇着嘴道:“切,才区区五万两黄金,我便这么不值钱么?吕中天也太瞧不起我了。” 张寒秋瞠目无语,伸手给林觉沏茶。林觉这才笑着给张寒秋介绍自己的两位夫人。张寒秋更是无语,林大人自己冒险便也罢了,还带着自己的夫人来冒险,这一旦遭遇险境,还怎么逃脱?林大人行事一向让人摸不着头脑,这件事上也是大大咧咧,根本不知危险是何物。 张寒秋请林觉三人坐下,忙问道:“林大人涉险来京城,所为何事?可莫要告诉我,你是来游玩的。” 林觉收起笑容道:“当然不是,之前都是玩笑之语,我如今的处境,来京城可是提着脑袋来的,没有要事我是不会进京的。确实是有事而来,而且这事儿怕是要请张大人帮忙。” 张寒秋沉吟道:“但不知是何事?下官只要能帮上,自会相助。” 林觉笑道:“张大人不用再以下官相称,我早已不是三司使了,你便直呼其名吧。” 第一二一四章 人已故 张寒秋摇头道:“虽然我对林大人和梁王爷反出京城的举动有些不理解,更不理解你们居然落草为寇的举动,但是在我心目中,林大人不但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最为敬佩之人。我还是把你当成当初那个林大人看待。” 林觉微微一笑道:“随便吧,你爱怎么喊怎么喊吧。张大人现如今身居何职?升官了么?” 张寒秋苦笑道:“升官?怎么可能?我三司使衙门的一干官员全部都被撤换了。自皇上登基之后,下官已然从三司衙门调离,如今在礼部任职,管些祭祀礼节之类的琐事。” 林觉咂嘴道:“看来是都受我连累了。” 张寒秋道:“那倒也没什么,倒也落得清闲。每日无事,正好读书习字,两耳不闻窗外事。况且就算他们不将我贬官调离,我也不会在三司衙门任职。你道现在的三司使是谁么?” 林觉道:“是谁?无非是吕相的亲信罢了。” 张寒秋呵呵而笑,咬牙道:“说了你都不信,吕中天那个傻儿子吕天赐当了三司使呢。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吕中天也太无耻了,吕天赐一无功名,二无功勋,还是个纨绔之徒,吕中天居然让他当了三司使。美其名曰,任人不避亲。说吕天赐在林大人你们叛出京城的时候被你们拿为人质,但也百屈不挠,不畏你们的威逼利诱。还聪明机智的留下线索,引得官兵追上了你们。最终逼得你们逃入山中为寇。说他在此事上有功,所以朝廷破例提拔。你说说,这不是笑死人了么?” 林觉呆愣半晌,猛然间爆发出大笑之声,仿佛听见了世上最好笑之言一般,笑的眼泪横流,上气不接下气。张寒秋也是如此,跟着笑的前仰后合。 “折腾吧,折腾吧,这大周江山很快便要姓吕了。吕中天这老贼,真是恬不知耻。以前还有所顾忌,现在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我大周江山社稷啊,怕是气数将近了。”张寒秋边笑便摇头道,笑声比哭还难听。 林觉收了笑容,叹息道:“吕中天这么做,是把天下人当傻子啊。这是要将吕天赐扶上马再送一程,生恐在他之后,吕家掌握不了朝政大权啊。” 张寒秋点头道:“可不是么?现在官员们私底下都已经开始称吕天赐为小相爷了。吕中天是要将宰相的位置交给吕天赐的意思么?可真是匪夷所思。只听说江山社稷是一家的,还没听说过宰相也能世袭罔替。可笑之极。那吕天赐倘若当了宰相,我大周怕是要沦为世间笑柄了。乌烟瘴气,乌烟瘴气啊。” 林觉内心之中只感到深深的悲哀,所谓权臣当道,莫过于此了吧。吕中天怕也是老糊涂了,这么做其实极不明智,这已经完全罔顾朝廷利益,不顾世人的言论和目光了。为了攫取私人利益已经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郭旭也不知是怎么能容忍这些的。那郭旭虽是个禽兽,但吕中天这么干,他应该也是极为不满的。也许某一天,郭旭怕是也要解决了这个扶自己上位的外祖父,因为吕中天已经走上了一个极端了。 “林大人,你若是在朝中,哪里会发生这样的荒诞之事?哎,只可惜……现在说这些没用了。这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一般。每每想起这些事,都让人心绪惆怅,辗转难眠。”张寒秋咂嘴道。 林觉微笑道:“事到如今,那些也不提了。世上没有回头路,而我也不想回头。张大人,你只记住,我之所为,绝非背叛大周。我林觉也决不做不忠不孝之人。不要在意别人怎么说,只尊重你的内心,坚守自己的原则便可。魑魅魍魉横行之时,往往也是天快要亮的时候了。” 张寒秋微微点头道:“下官自然是相信林大人的,他们说林大人借梁王之名造反,想推翻大周另立新朝,我是绝不会相信的。林大人绝非那种罔顾道义,野心勃勃之人。” 林觉哈哈笑道:“他们现在自然是全力的抹黑我,毕竟我和他们不共戴天,势不两立。我可不在乎这些。对了张大人,我听说朝廷里发生了些事情,辽国纷乱,耶律宗元派人来向我朝求援修好,有这回事么?” 张寒秋点头道:“确有其事,为这事,朝廷里都吵翻了天了。皇上要出兵帮辽人,很多人都不理解,上奏阻止,皇上却要一意孤行。吕相和杨枢密都同意出兵,不计任何报酬,这着实让人不解。有人说这正是吕相和杨枢密的主意,说辽使送了不少贵重礼物给吕相和杨枢密。这若是真的,吕中天和杨俊便是千古罪人了。为了一己之私,便不顾朝廷体面和利益。辽国当初那般辱我大周,现在却要去动用自己的兵马不计报酬的帮他们平叛,简直岂有此理。我大周自身都物资钱粮短缺,却要帮他们?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么?简直让人难以理解。” 林觉点点头,他只想证实这件事罢了。那举子所言未必是真,但从张寒秋口中说出来,必是事实了。 “也许他们别有考虑吧,反对也是没用的,还是省点气力的好。罢了,这事也不说了。我今日来见你,是有件事要请你帮忙的。”林觉道。 张寒秋忙道:“是呢,下官正想问呢。林大人有何事要下官帮忙尽管说,下官必尽力而为。” 林觉笑道:“放心,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想请你替我打听一件事。几个月前,我反出京城之后,为避免朝廷报复我林家,便派人通知了我杭州林家众人也去了山中避祸。不过,我那二伯父林伯年……你也是认识的,曾经也在三司任职过。他却不肯离开。原因嘛,说了也无妨,他觉得入山便是为匪,他觉得羞辱的很,所以执意不肯。我所知的是,皇城司兵马指挥使陈玢亲自带了人去杭州缉拿我林家人,我二伯怕是也被他拿了。家中众人都很牵挂此事,这次我来京城便是想打听打听消息。倘若被缉拿了,必是押解来京城了,我想知道他现在如何?是死是活总得有个音讯,倘若可营救出来,也可想想办法……” 张寒秋脸上的神色有些不对,待林觉说完,张寒秋咂嘴轻声道:“林大人原来是为了这件事而来。哎……下官不知怎么开口……这件事下官是知道的,林老大人的消息我是一直关注着的。只是……哎……” 林觉皱眉道:“怎么?有什么不好说的?” 张寒秋道:“林大人,我听说皇城司在杭州拿了林老大人,押解回京的路上,林老大人……投河自尽了。” 林觉一惊,愕然道:“什么?” 张寒秋道:“我听说,陈玢逼着林老大人写一封信公告天下和你断绝关系。要他说你自甘堕落落草为寇,说你害的林家众人无颜见列祖列宗。总之便是要以林老大人之口对你进行污蔑和攻击,造成你众叛亲离的假象。林老大人不肯,陈玢便以酷刑和侮辱相逼。据说……据说……他们喂老大人马粪马尿……老大人不堪受辱,投河自尽了。” 林觉惊愕无言,半晌说不出话来,心中甚是难过。 张寒秋叹息道:“林大人,节哀顺变。老大人这一生也是颠沛起伏,但临死却是有节气的。人总有一死,还请林大人不要太过伤心。” 林觉心中不是滋味。实际上早在几个月前得知林伯年不愿进山的时候起,林觉其实便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林伯年凶多吉少。所以,林伯年被杀其实林觉已经做好了心理预期。但是,真正听到林伯年的死讯,并且是以这种方式死去,林觉还是有些接受不了。林伯年虽然这一辈子并无太大成就,对林家而言,也没有什么贡献,甚至还差点害了林家。跟林觉的关系也不能算紧密。但是曾几何时,林伯年也是林家的骄傲和偶像。林觉很小的时候的记忆里便有关于这位二伯的高大形象。族中之人谈及林伯年都是脸上倍有光彩。虽然林伯年在京城干了不少龌蹉事,然而那些早已是过去之事。罢官后的林伯年还是为林家的振兴做了不少事的。 林伯年不肯进山的原因林觉也想过,林伯年毕竟是读书人,毕竟曾经见过大世面。对于林觉反叛的举动,他定是心中排斥的。君臣父子,纲纪伦常这些东西在他心里还是有着约束力的。他不肯进山,怕也是因为这些东西的约束。他站在自己的角度想问题无可厚非,相较于他,林伯庸便无这么多顾虑,他也是站在全族的角度看问题的。当林家有危险时,林伯庸会毫不犹豫的选择保护林家众人的这条路,而不会去想的太多。 林伯年终究还是被抓了,这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陈玢亲自去抓人,林伯年能躲到哪里去?杭州就那么大,他一个垂暮之人又能去向何方。况且在杭州,林伯年也是个目标大的人,他也藏匿不了自己。如果说张寒秋所言是事实,那么最终,二伯还是完成了最后的突破,坚守了身为林家之人的底线,没有被迫做出损害林家的事情。这也算是完成了他人生中的最后的救赎了。 第一二一五章 濒海小县 “陈玢这狗贼,当千刀万剐。士可杀不可辱,这狗贼竟然辱我二伯,这绝对不能容忍。这笔账我必要算清,他如何辱我二伯,我将来便如何对他。二伯,你在天有灵,请受侄儿一拜。侄儿必替你报仇雪恨。”林觉咬牙切齿,洒茶于地,拱手向天说道。 张寒秋沉声道:“皇城司的手段确实太过分了,近来愈发的凶狠霸道。京城各处,皇城司耳目遍布,绿衣司卫四处探查,到处抓人,横行无忌。京城如今连一句话都不能乱说了,真是让人愤怒而无奈。” 林觉点头,张寒秋这话再一次证明了京城的局面已经和以前迥异。郭旭登基之后,已经加强了约束,做了不少违背大周历朝历代都不会做的事。一个开明的大周正在变得高压而严酷,这一切其实都是源自于他对自己皇位来源的不自信,所以才会堵住众人的口,用高压手段去让所有人不敢擅自议论这些事。心中有鬼的人才会这么做,大周朝已经偏离了原本的方向,走上了一条极端的路。 “张大人,可知我二伯尸首在何处?找到了没有,可有人安葬?”林觉问道。 “据说是尸体打捞了上来,早早葬在了楚州境内的燕子洲,至于具体位置,我也不得而知。这种事讳莫如深,我也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皇城司如今炙手可热,我这样的官员是根本不敢去问的。倘若林大人真想知晓,下官倒是可以托同僚去打听打听。”张寒秋道。 林觉摇摇头道:“罢了,待将来我亲自去楚州境内探访便是,我不想给张大人添麻烦。多谢张大人告诉我这些,我来京城举目无亲,也无体己之人,幸好还有张大人在,才得知这些消息。现下事情已了,情形已知,便就此告辞了。” 张寒秋忙道:“这便走么?下官还想跟林大人多聊聊呢。这么长时间,我从未跟任何人说些心里话,林大人来了,在下有很多话想要和你说呢。” 林觉微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只要张大人保重,将来我们总有畅谈之时。我在你这里逗留久了,对你也是不利,我可不希望害了你。临行前忠告张大人一句,不要意气用事,留着有用之身,将来为大周效力。大周不会亡,总有拨云见日之时。届时还需要张大人心系天下的人去为百姓做事,切不可见不平之事,便不顾一切发不平之声,那会白白的送了自己的性命。看似是刚烈正直,全自己之美名,但却于国事丝毫无补。” 张寒秋看着林觉,眼中满是希望,沉声道:“我记住了,林大人放心吧,下官韬光养晦,不问其他便是。下官相信这一切会变的。只可惜了一大批正直官员耐不住性子,被贬被杀,让人扼腕。” 林觉叹道:“是啊,杜兄便是一个例子啊,当初他不愿跟我离京,后来我才知道他在殿上撞柱而亡的消息。杜兄确实刚烈,但他的死真的值得么?对了,杜兄葬在何处?我想去祭拜一番。” “哦,杜大人葬在东城乱葬岗上,朝廷不许人收敛尸体,将他尸体丢在了乱葬岗,我等几名官员冒险将之收敛,也不敢声张,故而极为简陋,也没敢为他立碑。这样,我陪你去祭拜便是。” 林觉忙摆手道:“不用你陪着,那会引人怀疑。只几个月而已,无碑新坟应该并不难找。我会找到的。张兄,今日叨扰了,告辞了。张兄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林觉站起身来拱手告别。张寒秋忙起身还礼,脸上神色颇有些恋恋不舍之意。林觉和白冰高慕青三人出了书房,张寒秋亲自送到门前,依依而别。 出的门来,但见阳光西斜,阳光刺眼的很。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在林觉看来,眼前的街市呈现一片萧索寂寥之感。站在街头,只觉得空气中寒气逼人,街头百姓们缩头拢袖匆匆而过,神情畏缩,犹如丧家之犬一般。街市虽然人来人往,但是喧闹声却不大。所有人都似乎满怀心思,神色晦暗。 想当年,京城百姓是何等自信的一群大周市民,他们精气神十足,走路都是昂首挺胸的模样。现如今却已经精气神全无。林觉知道,这其实并不完全是自己的心理幻觉,也许心理的原因占了一部分,但真实的情形确实如此。繁荣辉煌的汴梁城已经变了,那是因为人心变了,人的精神变了。城市的繁华靠的不是高楼大厦红墙碧瓦,靠的是住在城中的人的精气神的烘托。一旦心气不在,再高大的楼宇,辉煌的街市也变得黯淡无光。 看似依旧繁华,人流川行不息的汴梁城,其实已经失去了些什么,似乎一个将死之人,他的魂魄正在慢慢的消散,最终会成为一具没有生机的皮囊。 京城中已经不必逗留,留在京城一夜反而多一夜的危险,特别是得知京城现在满城是皇城司的鹰犬之后,林觉更不敢掉以轻心,于是赶回客栈退了客房,收拾行李雇了一辆马车即刻出城。甚至连之前计划好的去相国寺大宅去看一眼的事也搁置脑后,不愿多生枝节了。 一个时辰后,林觉一行已经置身于东城外的萧索旷野之中。 东城七八里外确实有一座乱坟岗,一座小山岗上到处是乱七八糟的坟头,有的年代久远有的才刚刚入土。夫妻三人来到乱坟岗中,但见夕阳西下,寒鸦鸣叫,朔风吹过,置身于这乱草丛生,石碑歪斜,阴气森森的乱坟岗中,甚是感觉人生无意义,倍生凄凉之感。 出乎林觉的意料之外,林觉本以为会很容易找到杜微渐的坟。然而他低估了这里的荒凉程度。这里乱草荆棘丛生,从未有人来打理过。因为是乱坟岗,大多为无主之坟,经年也未曾有人来扫墓清理,故而坟包连着坟包,草木纠结在一起,根本就分辨不出。 杜微渐已然故去数月,当时正是夏日欣荣之时,下葬之后坟头很快便长了草,几个月过去的现在早已和老坟无异。夫妻三人找了半个多时辰,也没确定杜微渐的坟头在何处。眼看夕阳西下,天色已然黯淡,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阴森起来。赶车的车夫急的跳脚,说再不走便要回城了,夜晚这里闹鬼云云。林觉这才无奈放弃。只在十字路口画了个圈,摆了些果品烧了几炷香和纸钱,算是既拜祭死去的林伯年,也拜祭连坟头都找不到的杜微渐了。 这之后夫妻三人晓行夜宿,不再逗留。三天后,三人抵达了京东西路应天府境内。孙大勇等人早已在应天府等急了,十名护卫每日在城门口守望,终于等到林觉等人到来,当日便换乘马匹,离开应天府一路往东。 再七日,一行十余人转而往东北方向行进,不日抵达河北东路滨州府渤海县境内。那已经是渤海海边的一座县城了。 渤海县城,说是县城,其实也不过是个极为偏远简陋的小集镇模样。大周各地开发程度不同,除了江淮富庶之地,京畿以及应天府周边这些繁华大都市左近,大多都是一些未开发的地方。岭南西北乃至东北方向,在一般百姓看来都是蛮荒之地。只有犯了罪的人才会被发配往岭南渤海等地,当做一种惩罚措施。由此可见这些地方的落后程度。 博海县濒临海边,土地盐碱化严重,根本无法种植作物。这里的人只能靠海吃海,以打渔赶海为生。这种生活是没有保障的,吃了上顿没下顿是正常的。遇到现在这种天气,海水冰寒,海冰聚集,根本无法下海捕鱼,只能靠平日积存的干货活命。整个县城都笼罩在一种海鲜干货的臭烘烘的腥味之中,让人感觉不适。 这里当然谈不上富足,整个县城像样的客栈不到三家,因为没有多少人会来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林觉一行十几人策马而来,着实引起了一些轰动,因为很少有人在这个季节来到渤海县。 林觉当然不希望引起这里人的瞩目,但是没办法,这里太偏远了,来了十几个外地人,便是一个大新闻.进城之后,便引来众人围观,指指点点说个不休。 第一二一六章 南方来的大富商 既然没法低调,林觉索性也不低调了,挺着大肚子趾高气扬的在街道上策马走来,边走便和身边众人指点风物,谈笑风生。直到行到城中貌似最为繁华的一条街道上,林觉才勒了马缰,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来,朝着路旁伸着脖子看自己的一群闲汉问话。 “谁告诉我,本城最高档的客栈是哪一家?在何处?这锭银子便归他了。” 此言一出,街旁闲汉们双目放光,争先恐后的叫道:“我知道,我知道。” 那可是一大锭银子,少说也有五两,那可是一大笔钱。这样的机会岂能错过?众人喧闹不休,挤成一团,一名瘦小的少年本来抢在最前面,但却被人揪着头发和衣衫给丢到了屋檐下,还被踩了几脚,差点受了伤。 林觉看在眼里,指着那少年道:“就你了,你来说。” 众闲汉愕然,那少年正揉着肋下龇牙咧嘴,闻言喜不自禁,也忘了身上的疼了,挤出人群来拱手道:“多谢老爷,我知道最好的客栈,就是前面不远的四海客栈,小的待老爷们去。” 林觉笑道:“好。接着。” 林觉将银子一丢,少年双手接住,喜不自禁,放在嘴巴里咬了几下,喜滋滋的揣进破烂的棉衣里。周围众人眼中都要冒出火来,这小子走了狗屎运了,这么一大锭银子便落在他的手里了,真是不甘心。 林觉朝街上黑压压的众人拱手叫道:“诸位,本人乃南方来的商贾,这次来贵地是要收购一批干鲜海货回去。高价收购,各位回家备好干鲜海货,管保不教你们吃亏,家家都有钱赚。都散了吧,散了吧。” 众人一听欢声雷动,这里的出产便是海货。夏秋之时的时令海鲜倒是有人买,晒干的海货味道难闻,臭烘烘的,滋味也不好,可没多少人愿意买。就算是暖和的季节,因为海鲜容易腐败,也不便运输,也只有左近的州府客商来购买一些。所以,这里靠海虽能吃海,但赚钱可别想。今日居然有商贾来收干货,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这些人家别的没有,晒干的海货可多得是。这可是一个极好的消息。 林觉看着众人欢声雷动的样子,满意的抚须点头。 白冰低声道:“夫君,你这是作甚?咱们收这些干货作甚?带回山中么?” 林觉微笑道:“来到这里,当施恩于民,有个好名声,才没人刁难,这才好办事。不然咱们的身份可疑。其二,此乃掩人耳目之法,我们要从此处出海,以海货掩饰乃是最好的办法。” 白冰点头笑道:“原来如此,那可要花不少银子了。” 林觉笑道:“银子还是事么?小事一桩。” 在那少年的带领之下,林觉一行很快来到前方街角的四海客栈前。见那客栈门楣情形,高慕青大失所望,咂嘴道:“这也算是最好的客栈?” 孙大勇等人深有同感,面前这四海客栈破旧不堪,门楼倒是不小,但廊柱斑驳,枯藤缠绕,也不知多少年没修了。不过看里边院落倒是大的很,依稀可见后方还有两层小楼的样式,确实跟沿途走来街旁都是低矮房舍的格局不同。 “这位夫人,这里便是我们渤海县最好的客栈了。一间上房一晚上要一两银子呢,贵的很。倘若你们嫌贵,我还可以带你们去别家。”那少年生恐银子被要回去,忙说道。 林觉摆手笑道:“小兄弟,不用了,就这里了。你是本地人么?叫什么名字?” 少年忙道:“是,我就是本地人,我叫马海生,老爷们叫我阿生便是。我爹娘祖辈都是这里的,我爹是打鱼的。” 林觉看他机灵,点头道:“好,阿生,你若无事,这几日你便来伺候我们,给老爷我跑跑腿,一天给你五两银子的报酬。你看如何?” 那少年欣喜若狂,忙跪地磕头叫道:“多谢各位老爷夫人,我今早出门的时候,眼皮狂跳。我娘说今日我不是走运便是倒霉,果然不是倒霉,而是走了大运了。老爷夫人们但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便是。阿生必伺候的你们妥妥当当的。” 林觉呵呵笑道:“很好,起来吧。你先找个地方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起码也得穿双鞋子吧。你瞧你这几个脚趾都露在外边了,这给老爷我做事岂不是掉份?” 那少年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破烂的棉袄和漏脚指头的鞋子,脸上露出羞愧之色。忙道:“老爷说的是,这岂不是丢老爷们的脸么?我去码头洗个澡去。衣服嘛,我倒是没有,不过我回家穿我爹的袄子,虽然破些,但比我这件可好多了。” 白冰笑道:“不是给你银子了么?你去买一件不得了?” 少年摇头道:“那可不成?棉袄可贵的很,我可舍不得。一件要一两银子呢,够我们家花一个月的了,这银子我一两也不能动,都交给我娘去。” 林觉赞道:“好小子,懂的孝顺,是个人样。大勇,让人跟他去,替他买件新袍子换上。” 孙大勇笑着点头,吩咐一名护卫带着少年去了。高慕青轻叹道:“谁能想到,大周治下还有这么穷困潦倒之地?听他口气,家里连一件像样的棉袄都没有。大冬天的还几乎赤着脚,真是可怜。” 林觉点头道:“是啊,民生维艰,天下穷苦潦倒之人还多得是。身在京城或者其他富庶之地,岂止这里的艰辛?真是让人心中不安的很。” 说话之间,客栈掌柜闻讯而出,那是个瘦小枯干的老者,脸上带着夸张的笑容连连拱手行礼。早有人将一群外地富商前来投店的消息告知他了。这是本月以来的第一笔生意,掌柜的岂能不开心不重视? “老朽彭连海,欢迎诸位贵客光临小店。小店粗陋,但我等上下必竭力伺候好诸位贵客,教诸位有宾至如归之感。”老掌柜说话中听的很。 林觉拱手笑道:“好说,好说。掌柜的,我们一行十三人,不知你这客栈住的下不?” “住的下,住的小。说巧不巧,鄙客栈正好有十三间客房,这岂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么?正好合住。阿福阿财,你们还站着作甚?还不替客人牵马搬行礼?阿鱼阿虾,吩咐厨下赶紧生火烧水,给贵客们沏茶泡水驱寒。哎呀,真是一群榆木疙瘩,快呀。”掌柜的连声吩咐道。 “哦哦哦,是是是。”几名掌柜的闻声而动,立刻忙活起来。然而,他们的帮忙遭到了对方的拒绝,护卫们摆手示意他们不要碰行李,目光凶狠,吓得阿福阿财两人不知所措。 林觉呵呵笑道:“我们自己动手,行李中有些贵重之物,我们自己来便是。若是伙计们经了手,短少了什么东西,那可说不清。彭老掌柜的,所有的客房我都包下了,房钱好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店里不准有其他客人混杂居住。你店里伙计也要规矩些,我们不吩咐的事不要做。我等从江南来,人生地不熟的,自然有些防范之心,这一点还请原谅。” 彭老掌柜连连点头道:“照办,一切按照贵客老爷的吩咐照办。” 林觉笑道:“彭掌柜不用贵客老爷的叫着,听着别扭。在下姓方,叫我老方吧。” “岂敢岂敢,岂能如此失礼,叫您方大官人便是。请方大官人一行进店歇息吧。外边这乱的,小地方人没见过世面,见到外人喜欢围观,方大官人不要见怪。”老掌柜一边说,一边将林觉等人请进了客栈大院之中。 这客栈虽然外表看着破旧的很,但进了院子里倒还有几分本地第一大客栈的气派。院子宽大,地面铺着青砖,显得平整干净。这和县城主街上都是一片泥泞坑洼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地方县城都穷的连主街都还是泥巴路。这里之前应该下过一场雪,地面上黑泥翻卷,臭烘烘泥泞难行。此刻进了这平整的大院之中,让人心情都瞬间舒坦了起来。 院子角落里有一排马厩,还有一大片棚舍,看起来是放大车的所在。种种迹象表明,这客栈确实是个设施完备的客栈。只是不知道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是否有大商贾前来做生意,这车棚马棚有无存在的必要。但起码今天是派上了用场了,十几匹马让,马厩爆满,连车棚都占据了一半位置。 老掌柜的显然心情好的很,高声指挥着众伙计忙前忙后。看着店里人喧马叫的热闹情形,彭掌柜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要是天天都是这般忙活,天天客栈爆满就好了。这一个月来客栈还没开张呢,没想到快到年底了,来了一笔大生意。这便叫‘三月不开张,开张吃三月’,这些客人住下来,一天便是几十两银子的进账,只要住个几天,便赚了大钱了。不知道他们住多少天,一会儿抽空得问一问。 后面的客房倒也过得去,被褥都是新洗晒的,没客人的时候都收了起来,此刻伙计们才取出铺盖铺上。客房虽简陋,但却也整洁,两层的小楼上下十几间客房,林觉全部包圆了。其实住不了这么多客房,但林觉不希望混进外人夹杂在其中,行事说话也不方便。 林觉和高慕青白冰三人的房间选在了二楼东首三间,旁边有个木栏小阳台,站在阳台上居然可以看到远处一片苍茫迷蒙之处的大海,倒是一处绝佳的海景客房。只是风有些大,海风的味道有些异味,其他的都很完美。 众人一番忙碌,安顿好之后天色已经不早了。晌午进城,此刻已经是未时过半。众人一行连续赶路十多天,饱受风霜之苦,都很疲惫困乏。当下谢绝了掌柜的准备饭菜的好意,都吃了些干粮便都进房歇息。不久后除了两名负责警戒的护卫之外,客房之中到处都鼾声大作起来。 第一二一七章 救命稻草 林觉等人呼呼大睡的时候,渤海小县城里可闹翻了天。闻听有客商来收干海货,全城老少都行动了起来,将自家晒干的海货全部准备好。消息连城外海边的小渔村都知晓了,十几个小渔村的百姓担着箩筐挎着篮子,将自家的海货干贝等物带着进城来。小小的渤海县城在入冬以后还从未这么热闹过,小小的街道上到处是人。这热闹程度堪比每年开海打渔时拜祭海王爷时的盛况了。 林觉等人还在客栈呼呼大睡的时候,客栈外的街道上已经被这些急于卖货的百姓们给挤满了。老掌柜的告诉这些人先离开,那位方大官人和他的手下正在睡觉,此刻怕是不会收购。但百姓们哪里肯走,好不容易有人来收货,这可万万不能错过。再说,这么多海货,客商怕是不会全收了,若是轮到自己说收满了货不收了,那便要痛失良机了。今年的年也过不好了。 彭掌柜也没办法,他也不想哄走众人,只得由着他们去。不过他警告这些人,方大官人和他的随从正在休息,倘若众人喧闹吵醒了他们,惹得方大官人不开心的话,恐怕事情要糟糕。听他这么一说,原本喧闹的客栈门前顿时鸦雀无声。上千百姓都闭了嘴巴,无声的站在冷风里静默无语,生恐吵醒了那富商,惹恼了他。 林觉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屋子廊下已经掌了灯。林觉一骨碌爬了起来,吓了正坐在屋子里偶偶细语说话的白冰和高慕青一跳。 “夫君起来啦。”高慕青嗔道。 林觉点头,伸了个懒腰道:“舒坦,还是困,不过肚子饿的厉害。” “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你醒呢。大伙儿可都饿了。”白冰笑道。 林觉笑道:“怎地不叫我?让大伙儿跟着挨饿。” 高慕青笑道:“可不止咱们这些人挨饿等你呢,这客栈外边还有一大群人都在等你睡醒呢。外边来了上千百姓,都眼巴巴的等着你方大老爷施恩呢。” 林觉一愣道:“怎么回事?” 白冰笑道:“还不是你说了要收什么海贝干货什么的,一下子来了上千人,都在客栈门口等着收货呢。适才孙大哥说,那掌柜的来查看好几回了,都等着你睡醒呢。” 林觉愕然,忙起身穿衣。二女帮着整理发髻衣物,很快收拾完毕。 “走,去瞧瞧去。”林觉快步出房。 一群护卫簇拥之下,林觉在客栈彭掌柜的亲自打着灯笼的引导之下来到客栈门前。门一开,林觉惊的目瞪口呆。只见门口街道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黯淡的光线下,这些人缩着脖子佝偻着身子眼巴巴的瞪着客栈大门静默无声。就像是一个个泥塑木雕一般。 林觉的现身让所有人都活了起来,本来被寒冷侵蚀的麻木的身体注入了活力,眼神也活了起来。 “他们这是……哎,何必如此性急呢?”林觉咂嘴摇头道。 彭掌柜苦笑道:“方大官人有所不知,您是今冬来收干货的唯一客商。咱们这里什么都不出,只出海货。冬天只有这些东西能卖钱。这几年光景不好,来收的客商也不多,大伙儿日子过得艰难。今冬无客来,大伙儿正犯愁呢。倘若干货卖不出去,年节都难熬啊。所以大官人来收货,这是大伙儿的救星啊。谁也不想错过。这不,消息一传出来,大伙儿便都来了。他们在这里已经站了好几个时辰了。有的还是从城外海边的渔村赶来的。” 林觉微微点头,走上前去,来到一名脸色黝黑的挎着篮子的少年面前,伸手捏捏他黑乎乎的手,那手冰冷刺骨,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站在外边几个时辰,一般人可真的受不了,还不是为了那生计的希望。 “冷吗,小兄弟!”林觉轻声问道。 “不冷,求大官人收了我家的干货吧,我家里都没银子买米了。求您了!”少年噗通一声跪在了林觉面前。 林觉一把拉住他细细的胳膊,肃容道:“不许跪,小兄弟,记住我的话,不要随随便便的跪下,哪怕是最艰难的时候也不能轻易跪下。你跪下,便是示弱了。穷困不算什么,总是能熬过去的,但志气骨气没了,你便永远翻不了身了。不要跪,要站着说话,明白么?” 少年满脸迷茫,似懂非懂的点头。林觉扫视黑压压的寒风中的人群,沉声道:“各位乡亲,我说了的话自然是算数的,只是没想到你们这般性急。也怪我,不该那么早便宣布消息,让诸位在这大冷天等了这么久。你们放心,所有的干货我都收了,价格绝对公道。天这么晚了,各位是不是先回家去,咱们明日一早再办事如何?也省的你们挨冻受饿,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完这些事啊。” 有人哑声道:“方大官人,您就开恩吧,咱们都是从城外来的,等了几个时辰了。您不收货,我们还得等到天明呢。” “是啊,大官人开恩吧。”众人纷纷叫道。 林觉苦笑无语。彭掌柜上前叫道:“哎,你们这些人,怎么这么性急呢?人家方大官人都没吃饭呢。这大晚上的,这么多人,难道一夜陪着你们熬不成?都散了吧,明日来便是,人家方大官人已经发话了。” 众百姓默然无语,却没有一个离开的。林觉叹了口气,知道这些人是担心自己变卦,这可能是他们今冬生计的唯一机会,所以都想着赶紧卖货才成。自己倘若不收,这些人怕是真要在这里守一夜。 “罢了,收货,收货。彭掌柜,掌起灯笼来,就在这院子里。对了,叫你的伙计们烧几大锅姜汤,给大伙儿喝都喝一碗抵抵严寒,莫要冻病了才好。”林觉摆手大声说道。 人群欢声雷动,人人感激不已。彭老掌柜忙按着吩咐点起十几盏大灯笼,将院子里照得如同白昼。护卫们摆了桌椅,取了大秤,在旁维持秩序。众百姓一个个的排队进来,将干贝鱼虾这些东西过秤算银子。这些干货其实便宜的很,一斤干货价值三百文左右。林觉倒也慷慨,一律按照五百文算账。白冰和高慕青两女守着银箱付钱。客栈伙计们也端了姜汤出来给百姓们喝。 客栈内外一片喧闹,人人喜笑颜开。卖了干货的百姓们怀里揣着冰冷的银钱,心里却热乎乎的。有了这些银子,日子便可以过下去了。他们千恩万谢,说着感激的话给林觉鞠躬离去。有的百姓得知林觉他们还饿着肚子,还送来了吃食表示感谢之意。上上下下一片融洽欢喜。 林觉坐在一张椅子上,嘴巴里嚼着牛肉干看着眼前的情形,心里舒坦的很。自己权当这是做慈善赈济百姓了,虽然银子花了不少,但这和解救百姓危难相比算不得什么。 林觉心里也很感慨,其实百姓们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活下去便好。偏偏连这么最基本的需求都难以满足。这渤海县还不算是最偏远之处,想想岭南蛮荒之地,西北苦寒之乡,那里的百姓也一定很困苦。不仅是这些地方,就算是中原和江南以及蜀地这些富庶之处,这几年其实也已经民生艰难了。大周朝正在以一种飞快的速度滑向深渊之中,当百姓们全无生计活不下去的时候,忍无可忍的他们便会爆发出怒火,而那时,一切都晚了。 上千家货物的收购,足足花了两个多时辰。若不是林觉连下承诺,说明日一定会继续收购,且有可能提高价格的话,还会有更多的人赶来。那这一夜可就别想睡了。百姓们其实担心的是方大官人银子不足,毕竟渤海县这么多干货,万一方大官人钱银不足,收购截止,那便倒霉了。但是,当他们看到这位方大官人的两位小妾身边的钱箱子满当当的,根本不存在银子不够的担忧,便已经释怀了。再说了,让人家一夜不睡熬着收货,百姓们也心下不忍。 于是到了三更时分,众百姓主动提出明日再来。之前优先收购的那些都是城外进来的小渔村的百姓,剩下的大多是城中的百姓,来去倒也方便的很。 如此,收购行动才在三更结束。院子里大包小包堆满了海货,臭烘烘的味道弥漫在空中,让人有些受不了。就这么一会,收购了足有上万干货。银子倒是没花多少,但是这么多干货堆成小山一般,还真是让林觉有些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得让人拿幕布给盖上,掩盖了些气味,后面再想着如何处置。 第一二一八章 田县令 收拾妥当,众人这才回客栈大堂吃了饭,草草洗漱一番,天近四更了,这才各自回房抓紧歇息。 当晚,林觉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无数的干货包围着。有瞪着眼珠子的小黄鱼,有身体干瘪的小海虾。有毛虫一般的海参,有刺猬一般的海胆。还有一开一合像是张口说话一般的海贝。这些东西一股脑的向自己冲来,将自己淹没其中。一张口便全部钻到自己肚子里去了。 林觉吓得乱舞手脚,直到手上抓握到了怀中白冰柔软的胸肉,才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的安静了下来。将口鼻埋在白冰温软的胸怀里,这才继续睡去。 次日一早,大批百姓已经涌到了客栈门口等候。林觉起床时,众人已经在高慕青白冰的主持之下开始收购干货了。林觉洗漱完毕,坐在客栈大堂里吃点心喝茶,跟那小跟班阿生说着话,询问关于渤海县的一些情形,以及之前的教匪作乱此处是否波及这些事。就在此时,在客栈院子里帮着维持秩序的彭掌柜快步走了进来。 “方大官人,快收拾收拾,本县县尊大人来了要见您呢。就在门口街上,马上要到了。”彭掌柜拱手道。 林觉将口中面饼咽下,笑道:“哦?本县县令大人要见我?来便来呗,收拾什么?” 彭掌柜指着桌上的小菜面饼道:“这……方大官人吃着东西,怕是有些失礼。” 林觉笑道:“那怕什么?是他要见我,又不是我要见他?谈得上失礼么?要不你去告诉他一声,如果他介意的话,等我吃完了东西他再进来便是。我早上不吃饱,一天心情都不好的。” 彭掌柜翻翻白眼,心道:你倒是派头不小,倒要县尊大人等你吃了饭再来,你当你比县尊大人地位都高么?你再有钱不也还是个商贾么?怎敢如此傲慢。 倘若彭掌柜知道,他面前这个商贾可曾经坐到了大周计相的位置,在皇上面前红的发紫的话,便会理解他为何对一个区区县令的来访根本不在意了。 “得了,收拾收拾便是,一会再吃。”林觉摆手道。 彭掌柜松了口气,忙手脚麻利的亲自动手,将碗碟面饼收好。刚刚收拾完毕时,客栈门口几名皂衣衙役已经簇拥着一名身着绿色官服的官员进了院子。 彭掌柜慌忙道:“来了,赶紧去迎。” 林觉屁股都没欠一下,眼皮都没抬一下,吹着茶沫喝茶,充耳不闻。彭掌柜无奈,连忙提着袍子快步出门迎了上去,脸上满是笑容道:“哎呦,这不是县尊大人么?老朽给县尊大人见礼了。” 那官员高高瘦瘦的,面容亲和,约莫四十许人,身上倒有几分读书人的气质。他微笑道:“彭掌柜有礼,那位南方来的商贾在么?” “在在在,正在大堂中恭候县尊大人呢。”彭掌柜说着话,心道:你这厮无礼,我却要替你遮辩。 那县令点头道:“那咱们进去吧。” 彭掌柜躬身想请,口中还故意大声道:“县令大人到了。”那意思是提醒大堂中的林觉一声,不要真的失礼。 然而进入大堂中的时候,他看到的是林觉正翘着腿坐在椅子上喝茶,连头也没抬。彭掌柜苦笑不得,忙看向县尊大人,生恐县尊大人发怒。 然而,那县令大人却没有丝毫生气的样子,反而快步上前拱手道:“这一位怕便是咱们渤海县的贵客方东家了吧。有礼了。” 林觉见这县令谦逊有礼,倒也不能失了礼数,装作惊讶的样子起身还礼道:“有礼有礼,这一位大人是?” “本官渤海县令田归林。”官员笑道。 “哎呀,原来是本县县尊大人到来,这可失礼了。哎呀,彭掌柜,你也不事前知会一声,真是的。”林觉道。 彭掌柜白眼飞上了天,心道:“南方人怎么这么会装蒜呢?”口中却道:“怪老朽,怪老朽。是老朽忘了通报大官人了。” 田县令笑道:“不是彭掌柜的错,是本官贸然造访,打搅了方东家了。” 林觉呵呵笑道:“好说好说,县尊大人屈尊前来,在下深感荣幸。坐,请坐。彭掌柜,上好茶。” 彭掌柜心里没好气的道:“要你说。” 茶水摆上,两人落座。林觉拱手笑道:“县令大人前来,不知有何指教。在下来贵宝地行商,未去县衙拜会,还请原谅则个。” 田县令摆手笑道:“说笑了,没这个规矩。本县昨日便听说城里来了个收干海货的南方商贾,本想便来拜会,但一想你们刚来本县,必要先歇息歇息,故而便没有敢贸然来打搅。更听说昨晚你们便开始为我们渤海百姓收购海货,一直忙到半夜里,本县便再也坐不住了。这不,一大早便来叨扰了。” 林觉笑道:“应该的,应该的。我是商贾,自然要做我们该做的事,倒也不是为了谁。” 田县令点头道:“这话说的实在,不过对于本县来说,方东家的到来却是大事。本县来此是专程感谢方东家的。” 林觉笑道:“感谢?从何谈起?” 田县令叹了口气,看着院子里一片欢声笑语的景象道:“本县很久没看到百姓们如此欢喜了。实不相瞒,本县地处偏僻海角之地,田亩都是盐碱地,无可耕种。百姓们靠海吃海,都靠着一些鱼获来养活一家大小。这几天到处都不景气,商贾来的也少,今年入冬以来,更是凤毛麟角一般。百姓们屯了些鱼获干货都卖不出去,这个冬天都难熬的很。本县正在为此事着急,正在积极的想办法。没想到方东家这便到了,而且还大批收购余干货,这真是雪中送炭之举,解了本县百姓燃眉之急啊。本县作为他们的父母官,岂能不来拜见道谢?” 林觉呵呵笑道:“田县令言重了,我是商人,我贩卖干货是为了获利的,倒也不必感谢我。” 田县令道:“话是这么说,但是确实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方东家帮了本县百姓一个大忙,本县自然感激不尽。方东家,你们在本县逗留期间,倘若需要什么帮助的地方,尽管提出来,本县必全力协助。唯一的希望是,你能多收些货物回去。最好把咱们的干货全收了,哪怕价格便宜一些也成啊。” 林觉哈哈笑道:“县令大人倒是实在人,原来是要掏空我的腰包啊,哈哈哈。” 田县令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道:“见笑,见笑。主要是……难得有大客商前来。而本县百姓只靠这些维持生计。作为本县县令,我是心急如焚。照这个趋势,各地都不景气,也许以后更加的麻烦。但渡过一关是一关,不是么?” 林觉挑指赞道:“田县令是个好官,现在可很少有为百姓的疾苦着想的官员了。就冲你这份爱民之心,这一次我便将你们渤海县的干货全部收走,助本县百姓一臂之力。” “多谢方东家,请受我一拜。”田县令大喜过望,起身恭敬行礼。 林觉也忙起身还礼。心中对这个田县令印象不错。此人倒是个做事的官员,看他谈吐谦逊有礼,看来是个不错的官员。大周朝各地官员中这样的人不少,也正是有这些关心百姓疾苦之人,才撑着大周这座大厦不倒。大周朝确实在腐烂,但根子还在,这便是希望所在。 两人重新坐下,气氛明显融洽了许多。谈话的内容也不限于眼前之事了。 “听说方东家从南方来?但不知方东家仙乡何处?本官曾在江南一带做过几年官,江南商贾豪族倒也认识不少。瞧方东家这手笔气派,贵属这群人的风度,当非寻常商贾之家吧。”田县令的话中有了探寻之意。 林觉警觉了起来,虽然在这穷乡僻壤之处,自己可以高调行事,但不代表便不会有身份暴露的危险。这位田县令应该不是个糊涂人,自己这群人突然来到此处,难免会生出疑惑来。 林觉沉吟着,他本想随便说个州府,比如说自己是苏州府或者是湖州府的商贾。但一想,这田县令说他在江南当过官,那必是对江南风物有些熟悉的。倘若他问起来苏州风物或者湖州山川景物,自己可答不上来,那便露陷了。于是林觉决定不要冒险撒谎。 “哦,在下乃杭州府人士。我家中也不是什么豪族,小本生意罢了。早年间做些米粮生意,现如今行商各地,有利可图便可。”林觉笑道。 “杭州府?哎呦,那可是大地方啊。我大周仅有的几个百万大城,杭州府便在其中啊。果然是大州府来的人,气度言谈自与众不同。”田县令赞道。 林觉摆手道:“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 田县令咂咂嘴,忽然皱眉道:“咦,奇怪了。你是杭州府的人?杭州近海,海鲜干货可多得很,怎地你却奔波数千里跑来我渤海县这里收干货?就算是我们这里价格便宜些,这么远的路,运费消耗,路途艰远,那也不值得啊。” 林觉吓了一跳,心跳加速了几分,暗骂自己愚蠢。这么明显的错误自己居然没有意识到。果然是言多必失,自己就不该跟他聊这些东西,而应该搪塞过去的。 第一二一九章 借力 “哦,田县令,在下虽是杭州人氏,但却并不在杭州经商。适才我已经说了,我方家现在在外做行商呢。你知道,杭州那个地方虽然富庶繁华,但竞争也挺大的。豪族大户多如牛毛,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是根本无法跟他们竞争得势的。故而在下接手家业之后便将生意转移到了内地州府。如今我方家在应天府立足。应天府距这里可不远。头几年在下都是去海州收货,今年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来贵县的。呵呵呵。”林觉笑着搪塞道。 田县令点头道:“原来如此。确实,杭州府豪族众多,商贾如云,生意也必不好做。方东家这么做也必是有道理的。说起杭州府,本县倒是想起了一个人来。你们杭州府有个林家,未知方东家可知晓?” 林觉心中一凛,看了田县令一眼,观察他是不是故意试探自己,难道说他居然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但见那田县令面带笑容,眼神平和的很,似乎不像是识破了自己的身份故意的试探。 “林家么?知道知道,那是个豪族。林家生意做得很大,出海贸易,码头航运基本都是他们垄断了的。咱们小门小户的跟他们也没有生意上的来往,只知道他们是杭州豪族,具体的情形却是不甚了了。”林觉先打个预防针,告诉田归林自己和林家不熟悉,免得他问东问西的。 那田县令倒也没有再多问,只是叹息一声道:“是啊,那林家却是是豪门大族。不但生意做得大,也出了不少人才呢。朝廷原三司副使便是林家家主的二弟林伯年。这几年又有个叫林觉的人物冒了出来。此人真是个天纵之才,文武双全,智谋无双,且年少得志。年纪不大,却在短短数年间做到了三司使的位置上。倘若……倘若不是发生了一些事情,这林觉怕是要当宰相了。可惜了,可惜了。” 林觉心中一动,本不想谈这话题,但看那田县令的口气,似乎对自己极为推崇的样子,于是便想多问几句。 “田县令认识那位林觉么?”林觉问道。 “我只见过他一次,那还是去年教匪作乱的时候,那林觉率军平叛。当时我刚来渤海县当县令不久,教匪之乱也波及到了渤海县,只是不太严重。当时我随滨州知府胡大人一起去齐州禀报当地教匪情形,远远的看到过他一回,也没说上话。其实我对林觉是很钦佩的,因为读过他的诗词,惊为天人。”田县令道。 林觉想起来了,当初自己率军平叛的时候,最后平息叛乱之后确实召集了左近山东路京东东路河北东路等地的官员去齐州进行了一次情报汇总。这位田县令当时应该是跟随滨州知府一起去的,只是自己没可能一一跟这些人认识。就算照面了,也未必能记住那么多官员的名字和相貌。 “看来田县令对这位林觉还是挺欣赏的。但我好像听说,这林觉似乎反出了京城,还在什么山举旗造反了。田县令身为朝廷官员,怎么还能对这种人有好感?”林觉呵呵笑道。 田归林笑道:“方东家知道的还不少。这件事咱们还是不用多说了,这里边的事情我们谁也不知道。林觉应该不是那种大逆不道之人,朝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包括本官在内都不太知情。当然了,那林觉如今举旗而反,走上了对抗朝廷的道路,这还是让人痛心的。但这些事咱们不必多言,说这些事有害无益。” 林觉哈哈笑道:“说的是,说的是,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田县令点头道:“少说为妙,本官和方东家不过是闲聊到了这个话题罢了,谈及杭州,自不免要想起此人来。罢了,今日跟方东家言谈甚欢,方东家虽然是商贾,但显然是读过书的人,言语方雅,让人生出结交之心来。这样吧,过两日本县做东,请你去寒舍喝杯水酒,交个朋友如何?” 林觉哈哈笑道:“田县令莫不是要以这种手段要我年年都来这里收干货么?” 田归林一愣,大笑道:“也有这层意思,如你我成了朋友,你怎好意思不来帮帮朋友?” 林觉大笑点头道:“田县令快人快语,倒也实在。起码比遮遮掩掩云山雾罩的人要值得交往。朋友嘛可以交,水酒便不必喝了,因为我们在这里逗留不了几天。这两日抓紧收货,之后便要赶路了。年关将近,家主妻儿老小还等着我回去过年呢,可不能‘商人重利轻别离’啊。” 田归林点头笑道:“说的很是,重利轻别离不可取。如此的话,倒是有些遗憾了,但也不要紧,来日方长呢。” 林觉点头道:“对,来日方长。对了,田县令,在下有件事恐要请你帮个忙呢。” 田归林道:“方东家但说便是,要本县帮什么?” 林觉指着外边闹哄哄的场面和院子里堆积成山的干货道:“在下本来只是想来渤海县看看路子,以为在这里不会收到这么多的干货。然而这一切出乎我的想象,没想到这里的百姓家中囤积了这么多的海干货。你瞧瞧,都堆得这么高了,少说也得有一万多斤了。原本我以为几千斤而已,所以想着是在本地雇车运回应天府。然而,现在这情形,恐怕没个百八十辆大车是没法运回去了。这一路路途遥远,道路难行。倘若碰上风雪天气,那便全完了。被堵在路上,落了雨雪,这些货物都得腐败,我将血本无归。所以,怕是不能用大车运送了。我合计着可从水路运走,这样既快捷又方便,还可不畏雨雪天气。适才我也询问了一番,我本以为渤海县邻海,应该有不少船只可雇,结果他们告诉我本县并无大船,都是些出海的小渔船,这叫我甚是烦恼。县令大人可否愿意帮我这个忙,想办法给我雇佣两艘大船来,这样我便无后顾之忧了。我可以将本县所有的海货全部收购,装船运回。” 田归林沉吟片刻,点头道:“这确实是个难题,陆路确实难行,这已经快到腊月了,雨雪定是少不了的。陆路运回应天府,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遇到雨雪确实要血本无归。本县只是一个濒海的小县罢了,出海都是小渔船,确实不成。而且要是从水路走的话,一般的大船还不成。现在可是隆冬季节,海上可是结冰了的,一般的船根本无法破冰离岸。麻烦,真是麻烦。” 林觉心中发凉,居然忘了这个季节海冰已起,船只不能出海的问题了。他本是借此机会让田县令帮自己弄大船来,以运输干货为幌子,去往蛇岛瞧瞧。然而现在看来,麻烦还真不小。 “这样吧,方东家,容我想想办法。你也是帮了本县百姓一把,本县理应为你开方便之门,为你想想法子。一会儿本县去滨州一趟,靖海军水军驻扎于滨州,我去看看能否搞到两艘铁皮兵船,那样的话,便可畅通无阻了。”田归林道。 林觉闻言大喜,若是能搞到铁头船,便不虞海冰阻隔了。不过,若是用兵船的话,对方兵士倘若跟船随行,自己岂非不能办事了。这可不成。 “有劳田县令费心了,但本人从不跟官府军队打交道,若用军中战船,我怕会有麻烦。在下将话说在头里,船我可以出高价租用,但我可不希望跟兵将打交道。所有的人手我都自己雇佣,可不敢要军爷帮我运货。” “本县明白了,这事儿未必能成,本县也只是一说罢了。本县去了问问再说,成了最好,不成再想办法。你的心思本县也理解,商贾不愿跟官府军队交往,那也情有可原。毕竟官府和军队风气太坏,本县都懂。”田县令点头道。 林觉拱手道:“那便有劳田县令跑一趟了,只要能运出货位,本人自然去全力收购。倘若运不出去,在下便不得不考虑到此为止了。” 田归林听了这话,心中忧虑。起身道:“事不宜迟,本县这便去滨州一行。方东家莫要担心,总是有法子的。最迟明日上午便有消息。告辞告辞。” 林觉起身拱手相送,那田归林急匆匆的带着人离去。 林觉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要从军中搞到船只恐不那么容易,这田归林怕是要空手而归了。自己还得另想办法。找个理由出海才是。倘若无法以运干货为名出海,自己便得另外想个理由找船出海。实在不成,便是小渔船也要租几条了。只是这理由不好找,倘若不管不顾租船出海,必是会引起怀疑的。而且到了蛇岛上就算有物资装备在,也无法运出来。真正是个麻烦事。 林觉并没有叫停收购,他把这件事当成是一种赈济的手段了。银子其实花不了多少,看这趋势,全部收了这些干货也花不了两三万两银子,倒也不是个大数目。倘若因此让百姓渡过这个冬天,能吃饱饭,短暂的得到安生,那也是一件功德。最好是一切照计划进行,找到船只去到蛇岛之上,那些装备物资还在那里,那花的这些银子跟得到的回报相比便根本不值一提了。 第一二二零章 远航 午后时分,林觉带着白冰和高慕青在那小跟班阿生的领路之下来到东城外的海边码头查看情形。果然,海冰已经覆盖了大片的海面,距离海岸越近,海冰越是结的厚。据那少年阿生说,这里的海冰从十一月起开始便有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厚。海冰初起时,船只还可以冲破一片片的浮冰,待到腊月新年时,海冰最厚处将要达到半尺,那便无可撼动了。倘若再下几场雪,雪和冰都凝固在一起,更是白茫茫一片就像陆地一般。这时候渔民们捕鱼的唯一办法便是在冰上凿洞垂钓,除此别无他法。 站在码头上,看着眼前海冰层叠一直绵延往大海深处的情形,林觉甚是忧虑。饶是他智谋超群,却也想不出能解决此刻情形的办法。 阿生说,此刻若是想要乘船出海,必须要将船只在冰上拖到几里开外的地方,那里才有海面。但这么做极其危险,越是远离码头,海冰越是脆弱,很容易落水。海水冰冷,落水必死无疑。另一个危险是,冬季海上风浪极大,经常有暴风雪肆虐,这时候就算是最有经验的渔民也不会去冒险,谁要是敢出海,无异于是自寻死路。 听了这些话,林觉更是心情不好。林觉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成便原路返回,赶回伏牛山落雁谷得了。待明年春天再来探查一番。但是林觉还没做过这种半途而废的事情,一想到白跑一趟,心中便烦恼的很。回来后,也不在收购现场凑热闹了,回房倒头呼呼大睡,索性不去多想了。 次日上午,田县令没有露面,也没有派人来告知自己任何消息。林觉心中颇为失望。到了中午,田县令还是没来。林觉怀疑这姓田的是没办好事,生恐自己停止收购,所以拖延时间。待自己将渤海县的干货收完了,再来告知自己他无能为力。这些干货便都砸在自己手里了,自己便只能自认倒霉了。 但林觉显然是误解了,午后未时,林觉正坐在房中发呆的时候,孙大勇进来禀报说,田县令派人来告知自己去城东码头接船。说他帮自己弄了两艘铁皮大船来了。 林觉惊讶不已,忙披上裘氅带着众人赶往东城码头。但见远处海面上,两艘黑乎乎的大船正乘风破浪往码头而来。还只有数寸厚的海冰被船头碾压切碎,远远的便听到喀拉拉的碎裂声。 两艘大船靠近时,更能看到船头有人操纵重锤在船头两侧的冰面上锤击。原理便是将重物以机轴拉起,然后松脱坠下。轰隆一声便可将一大片海冰打破。而铁皮船便可轻松碾压过那些冰碴冰块,照常航行了。这其实便是两艘破冰船。此刻可用这种办法,冰层若是再厚些,怕是便不成了。 一个时辰后,两艘船开出一条里许长的通道抵达码头边,跳板搭上,田县令喜滋滋的从跳板上下来。林觉哈哈大笑着迎上去,大声道:“县令大人还真是说到做到了,居然真的借到了船来。真是让人惊讶。” 田归林哈哈笑道:“幸不辱命。还好知府胡大人跟我私交不错,帮我去一道说了这件事。这才弄了这两艘船。实不相瞒,这两艘船是旧船,是靖海军淘汰不用的铁皮破冰船。靖海军换了新船,这两艘船丢在滨州码头里停靠着。本已经不能开动了,是我连夜请了工匠修补了桅杆,加固了船舱,重新安装了破冰锤,这才开回来了。” 林觉点头赞道:“辛苦辛苦,有劳有劳。原来如此。” 田归林道:“虽然船旧了些,但只要不出远海,倒也无妨。你不过是运送这些干货罢了,倒也不用去远海。而且这是废弃的兵船,倒也符合你的要求,兵将并不会随船而来,只当是废弃之物。不过租借的价格不菲,船上那些我从滨州帮你物色的几十名船工也得给银子。我想方东家应该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我都替你谈妥价钱了。” 林觉哈哈大笑道:“县令大人如此上心,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罪。两艘船要多少钱的租金?” “一天五十两,上面的船工工钱一天五百文。以今日算起,直到船只送回,人员归来为止。贵是贵了点,我知道。但是没法子,靖海军指挥使已经很给面子了,实在不好意思还价。”田归林道。 “不贵不贵,哈哈哈,太好了。这下我可放心了。”林觉舒心大笑,发自内心的高兴。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这件事居然就这么搞定了。船虽破了点,但显然是能用的,林觉也不会要求太高。价格其实跟林觉心里想的价格相比低了太多。这两艘大船一天只需五十两银子的租金,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便宜的很了。 这个结果让林觉很是高兴,他恨不得立刻便乘船离开前往蛇岛,但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免得惹来怀疑。当下吩咐今日连夜收货,明日一早便将干货搬运上船离开。原本渤海县的海货收了两天之后已经所剩无几了,又有了时间的限制,百姓们更是抓紧时间卖货,当日二更时分,基本上收的干干净净。 当晚货物便开始装船,百姓们自发的来帮忙,你抬我扛,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将所有货物打包装船。两艘铁皮大船装的满满当当的。 次日一早,林觉等人早早起床,一行人打点妥当结账离开。出了客栈大门时,门口黑压压竟然全是当地百姓。林觉诧异相问,才知道他们居然是来送行的。林觉心中甚是感动,百姓们的感情是朴素的,他们将林觉一行此来的行为视为恩典,对林觉等人极为感激,故而在方东家要离开的时候,他们主动前来送行。 事实上林觉也确实施了恩惠给他们,而且比他们想象的更大。这些干货海货,林觉其实一点用也没有。这些东西不可能运回落雁谷。这些臭烘烘的海货,很多人都是不爱吃的,根本连碰都不碰。更别说要走这么远的路运到落雁谷了。林觉甚至已经想好了,这些东西还不如半路上找个地方给送了。若不是为了掩饰身份,林觉都想将这些东西全部留下来,一包也不带走。但那样做,自己这个商人的身份便露陷了,必会引起怀疑。 在众百姓的簇拥下,林觉一行顶着清晨凛冽的海风到了码头。登船之后,尚未起锚。田知县带着十几名衙役随从赶到了码头,连声高叫要上船。 林觉命人搭了跳板,田归林用披风裹着一壶酒上了船头,大声笑道:“方东家,本官来给你践行。本官说了要请你喝杯水酒的。” 林觉哑然失笑,拱手道:“田县令真是个讲情义之人,好好好,这酒我喝。” 田归林笑道:“你我萍水相逢,但我却对你有一见如故之感。虽然说来日方长,但是人生之事,谁能预料?或许今日一别,今后便无法再相见。本官不是说你不守信用,而是说世事无常,没人敢预料以后的事情。所以,这杯酒我若不跟你喝了,以后怕是便喝不了啦。” 林觉点头叹息道:“说的也是,世事变幻无常,世道也不安宁。确实不能预料。” 田归林就在甲板上斟满两杯酒,端起一杯举起道:“来,干了这一杯,祝愿方东家一路平安,顺利抵达。” “多谢。”林觉举杯一饮而尽。 田归林斟满第二杯酒,对林觉道:“第二杯酒,我祝愿方东家好人好报,得享福报,财源滚滚。来年再来我渤海县时,最好能在我渤海县设个铺子,到时候来往方便,做生意也方便了。” 林觉呵呵笑道:“田县令还是念念不忘为了你渤海县百姓谋得福利啊。可真是个好官。” 田归林道:“那是自然,本官肩负本县四万百姓的生计之责,自然要为此尽心尽力。本县可不像我大周一些官员,只顾自己,不顾百姓死活。我大周之所以绵延百世至今,还不是因为百姓拥戴朝廷之故。我不希望出现百姓仇恨官府,甚至因为活不下去而揭竿而起的情形,那便是我等这些大周读书为官人的失职和耻辱。” “说得好,干了!”林觉大赞着,举杯和田归林喝光第二杯酒。 田归林又斟满两杯酒,举起一杯对林觉道:“这第三杯酒……” 林觉笑道:“这第三杯,我看咱们得想个好彩头。我看田县令也是忧国忧民之人,在下虽只是一名商贾,但也一样希望大周兴盛,百姓安定。我看,这第三杯酒,我们便祝愿大周国运昌盛,国泰民安如何?” 田归林激动的点头道:“好,好,这个口彩好,便是这样。我辈无论是官还是民,但我大周子民,都该努力,让我大周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这才是至理。来,干了。” 两人一碰杯。仰脖子将酒一饮而尽。之后二人依依惜别,这才拱手作别。田归林带着人下了船,林觉命人收起跳板,起锚升帆,大船缓缓离开码头,沿着昨日开辟的冰道缓缓驶离。 直到大船已经离岸很远,岸上田归林和一干百姓依旧在码头上挥手作别。大船渐去渐远,终于成了两个小黑点时,众人才慢慢的散去。 第一二二一章 海中孤岛 两艘大船驶离岸边结冰的区域之后来到了茫茫的大海之上,虽然只离岸数里远,但海浪和海风已然强劲。虽然只升了半帆,但是船只依旧在海浪和狂风之下上下颠簸。船只满载着货物,又是老旧船只,大船在风浪之中发出吱吱呀呀令人恐怖的声音,似乎随时会散架一般。包括船工在内的众人心里都有些发慌。 船工们还好些,他们知道大船是要循内河进入内地,离海岸不会太远,也不会遭遇更大的风浪,所以应该能经受的住。但是,当他们听到林觉下令转变航向,驶往渤海深处的时候,一干船工都傻了眼。 当下便有船工找到林觉理论,说应该往沿着海岸往南。去往应天府的话,当从南边青州境内的济水进入内陆,汇入大运河河道之中,可从汴水直达应天府。然而,他们得到的回答是,我们不去应天府,我们要去渤海中的蛇岛转一圈,之后再回来。船工们惊愕不已,有人大声争辩,扬言要撂挑子。但很快他们便明白已经上了贼船了。那方东家身边的随从们亮出了刀子,凶横之极的告诉他们,要么听话照办,工钱加倍。要么自己跳海游回去,没有第三个选择。 所有的船工都迅速的变成了世界上最理智的选择者,明智的选择了听话照做。没有一个愿意跳海游回去的。 …… 大船下了风帆,顶着北风在风浪之中往大海深处行去。因为船只确实很老旧,船上载物不少,故而给人感觉似乎随时会四分五裂的样子。林觉心里也有些担心,亲自下到船舱里查看,船舱之中已经有了渗水的迹象。船只废弃太久,船板有腐朽的迹象。幸而这是破冰兵船,建造时铺设双层龙骨,三层船板,颇为坚固。要是一般的船只的话,怕是要进水倾覆了。 为了减轻船体负担,减小吃水的深度,林觉下令将收购的部分干货全部丢到大海里去。船上船工们这才真正意识到,这伙人根本不是什么收干货的商贾。哪有商贾将自己的货物眉头都不皱一下便丢到大海里去的。甚至在丢弃的时候,那位方东家的脸上还有一只如释重负之感,这可不是一个商贾此刻该有的心情。 大船在提醒吊胆中往北行了一整天,虽然几经风浪颠簸,但大船还是挺住了。当红日西斜之时,前方海面上影影绰绰出现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那正是一座岛屿。林觉向船工们再三确认了那座岛正是渤海之中的蛇岛后,当即下达了全体戒备的命令。岛上情形未知,不知道会有海匪教匪余孽盘踞,还是有什么其他的人占据着,总之,当小心应对。 鉴于形势不明,林觉命两船不再靠近。在距离海岛数里之外的海面上停留,等待太阳落山之后再靠近。这是最为保险的策略,登岸之时倘若遭受攻击,那会很狼狈。 夕阳慢慢的下沉,在落下海面之后的一瞬,天地之间像是被一张巨大的幕布拉了起来,所有辉煌的光线都在一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苍茫昏暗。暮色之中的大海显得更加的神秘和广阔,天空中原本根本看不见的星星,此刻也都已经看的清清楚楚了。 林觉下达了靠岸的命令,正是要借助这天黑之前的最后的微光靠岸。如果天全部黑了,船只靠岸也是极为危险之事。 船工们聚精会神操纵着船只,他们知道这种光线黯淡,风浪颠簸之中靠岸的危险。更主要的是这座蛇岛他们从来都没有正式登上去过,对于地形不甚熟悉。而且这蛇岛在当地人的传说之中是一处极为危险恐怖的所在。 这蛇岛早年遍布毒蛇,令人生怖。早年间有渤海周边渔民为躲避风浪而登岛,最后杳然无讯。官府和渔民们组织过人来寻找,在岛上发现了那些渔民的骸骨,据说是骨头寸断,像是被人用锤子一寸寸的敲断了一般。据说他们在岛上发现了水桶粗的蛇王,蛇王追上沙滩,还冲着众人吐出了一具尸体。而且召唤了无数的斑斓毒蛇前来围咬官兵和渔民。众人只得仓皇逃离海岛。 事后有人分析了那些尸骸骨头寸断的原因,都认为那必是那条蛇王的杰作。蛇王吞吃人时,会紧紧箍住人的身体。气力之大难以想象。那些寸断的骨头便是被蛇给箍断的。 自那之后,这蛇岛便是禁区,渔民们是根本不敢上岛的。乃至到不久前有海匪盘踞于蛇岛之上,打劫来往船只,更是让渔民们不敢随便的靠近附近海域。 现在,这位方东家居然要登岛,船工们岂不是尿都要吓出来了。但是没办法,刀架在脖子上,那也不得不去做。只能寄希望于这帮人真的能掌控局面,万一岛上有什么情形发生,他们能够及时的处置应对。 大船几乎绕了海岛一圈,都没找到合适的靠岸地点。倒是有一处浅滩地带,而且在风浪之中海水没有结冰,但是大船无法靠近岸边,因为有搁浅的危险。最后,林觉选择了一处断崖之所,这里避风,且海水足够深,能让大船直接靠在断崖下方的崖壁旁。 白冰携带绳索直接从岩壁登岸,在众人的仰视之中,白冰轻盈的上了崖顶,扔下了绳索。几道绳梯搭好之后,所有人都离船登岛。几十名船工不肯离开大船,要求呆在船上。林觉岂会让他们留在船上,这些人可靠不住,万一他们偷偷开船跑了,岂非是阴沟里翻船了。他们爬不上来不要紧,用绳索捆着他们一个个跟吊货物一般的拉扯上来,最后将绳梯一收,他们便再也没法上船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崖顶之上寒冷刺骨,海风吹得人缩成一团。周围全是嶙峋的地形,不知深浅沟洼,更不知是否有毒蛇和敌人出现。故而林觉决定不做过多的移动,只从崖顶往东进入一片树林之中,辟出了一片空地搭了帐篷,临时对付一晚再说。 众人的心都悬在空中。好在林觉出发时便知道要来这座蛇岛,所以做了些准备,带了几大包雄黄粉。这东西可防蛇虫之物。在宿营之地周围洒了几圈,以防万一。众人才心中稍微安定些。林觉其实心里是并不担心蛇虫之物的,他最担心的是岛上有敌人出没。很简单,这蛇岛当真遍地毒蛇的话,当初海东青他们又如何立足?或许有毒蛇出没,但不至于那么夸张。况且此刻是隆冬集结,蛇类应该在冬眠,又怎会出来咬人。 因为不敢生火,众人在寒冷和担心之中熬了一夜。天色一亮,所有人便起身来,吃了些干粮和清水之后,林觉和高慕青孙大勇等人商议如何搜索海岛。 大船停靠的方位是蛇岛正东方向,这里常年经受海风海浪侵袭,故而形成了沟壑崖壁林立的景象。两艘大船正好在两座崖壁之间的狭小空间里,所以才有避风的效果。孙大勇建议兵分三路,一路往北一路往南,还有一路直接深入岛屿中心地带,这样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摸清海岛的情况。 林觉采纳了他的建议,虽然一起行动遇到突发情况会更好处置,但林觉还是想尽快摸清岛上的情形,最好是能尽快搞到那些盔甲兵器和物资装船离开这里。 孙大勇的人手分为两队一南一北,林觉则带着白冰和高慕青以及一名护卫四人组成一队,直接往海岛中心位置摸进去,离开海岸之后,地势渐高,岛上的树木茂密之极,到处都是嶙峋的石头和坑洼的地洞,一不小心便会踩空掉落。那还不是可怕的,关键是你不知道沟壑洞窟之中是不是有无数的毒蛇正在等着你,掉下去摔死倒也罢了,被万蛇啃噬而死,那可太惨了。 这岛上的树木也是怪异,几乎全是扭曲的带刺的,样子丑陋之极。也许是常年经受最为恶劣的自然环境,遭受最为惨烈的生存竞争,所以连植物都变得张牙舞爪起来。 不过好在并没有发现任何毒蛇的踪迹,一些树木上倒是有不少鸟巢,人一靠近,大批的海雀飞上天空,叽叽喳喳好不热闹。林觉有些明白为何这岛上毒蛇多的原因了,那正是因为有众多的鸟雀栖息之故。这些鸟儿正是蛇类的食物,鸟儿多,蛇自然也多。其实,这里真正的名字应该叫做鸟岛才对。 一路小心翼翼的搜索,林觉等几人终于抵达了海岛靠西侧的高耸的山崖下。在这里,林觉终于发现了人居住的踪迹。周边的林地里丢弃了不少破败的衣衫鞋袜,还有生锈的铁器,以及一些生活用具。这一切充分说明,这里曾经有人生活过,或者是现在还生活在这里。 远处山崖下方似乎有不少天然洞窟,斜坡上还有箭塔模样的建筑。山坡边缘还打造有木质的围栏。种种迹象表明,那山崖左近便是曾经海东青等人盘踞之地。只不过蹲在林子里观察半天,也没有见到任何的人影出没。 第一二二二章 徒劳无功 林觉不想贸然行事,他选择了退回岛东。中午时分,孙大勇等人的两个小队也都回到了原地。众人一边吃干粮,一边禀报见闻。 “大人,岛北有一座人工码头,昨晚天色昏暗,我们居然没有发现。看起来似乎是原来教匪运送货物靠岸的地点。不过我们没发现有物资存留。树林中倒是发现了一处院落,有十几间破败的房舍,我猜想是临时搬运储存物资的仓库。但里边什么都没有,都被搬空了。自始至终我们没看到任何一个人。”孙大勇道。 “我们也一样,我们往南兜了一圈,南边有海滩,海滩边的树林里也有房舍,还有数十条破败的小船。但是我们连一个人影都没看到。真是奇怪的很。”另一队的护卫小头目也道。 林觉点头道:“看来这岛上即便有人,也不会太多。我们倒是在岛西的高崖下看到了貌似巢穴的地方。既然其他地方都无人迹,我看我们的重点便是那里了。大伙儿吃些东西,稍微歇息歇息,一会儿我们集中力量去探索那里。兄弟们做好战斗的准备。” 众人齐声应诺,各自准备。歇息了大半个时辰,主要是弥补昨夜未能入眠的困顿,众人精神恢复,集合在林子里。林觉要所有人检查火器,做好作战准备。倘若见到敌人,不必多想,第一时间轰杀,免得过多缠斗。毕竟那处巢穴拥有地利的优势。 整顿停当,众人出发前往,不久后抵达了那貌似匪寨的山崖之下。鉴于不明敌情,林觉请白冰先行探查。白冰的轻功绝佳,这种地形她是最好的先锋官。但见她在岩石树木之间轻盈纵跃,很快便抵达山崖下的几座箭塔的射程之下。一步步的朝着箭塔摸去。 林觉等人紧张的看着这一切,生恐箭塔上突然有箭支射出,伤了白冰。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白冰甚至上了其中一座箭塔,四下里张望了片刻。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之后,白冰又上了山崖半腰,在几处黑洞洞的洞窟里来来回回的进出了数次,终于站在洞窟前方的坡地上朝着众人挥起手来。 “怎么回事?难道是一个人都没有?”林觉困惑的道。 “怕是如此。”孙大勇点头道。 “走,去瞧瞧。” 众人飞快的冲出林子,冲上山崖半腰坡地上。林觉叫道:“情形如何?没有敌人?” 白冰笑道:“有敌人。” 林觉吓了一跳,却听白冰道:“不过都死了。” “你杀的?这么快便杀光了?”高慕青咂嘴道。 “不是我,他们死了应该有段日子了。尸体在里边。”白冰道。 众人进了左手一座山洞之中,一进门便闻到一股腐败的味道,中人欲呕。山洞进口尺许处,一具尸体僵卧于地,后心插着一只羽箭。虽然尸体已经破败不堪,血肉都已经腐朽干瘪,只剩下衣服包裹着的骨头。但从那人手握的弯刀和身上的盔甲来看,应该是在这海岛上的海匪或者是教匪。这弯刀和盔甲的样式正是辽人的制式甲胄装备。也只有教匪才有这些东西。 再往里走,里边横七竖八倒着数十具尸体。一个个死状甚惨,还有的保持着死前搏杀的姿势。兵器盔甲散落各处,零零散散的尸体一路延伸到洞穴最里边的大厅之中。大厅里满是灰尘,桌椅翻倒碎裂,不过依旧能看出来,这里曾经是一处宽大的聚义之所。 “怎么回事?这些人都是谁杀的?朝廷官兵么?”孙大勇皱眉问道。 “应该不是官兵。”林觉皱眉沉吟道:“你们瞧那几具尸体,相互砍杀致死,弯刀都还在别人肚子里。但他们身上穿的盔甲和武器都是一样的,这说明是他们自相残杀而死。这伙人不知为什么自己火拼了起来。看着尸体腐败的模样,起码得有半年以上了。” 林觉这么一说,众人才恍然。确实,那些尸体确实保持着互相搏杀的样子。有的搂抱在一起,有的手中兵刃互相插在对方肚子里。看起来临死前经过一场大火拼。里里外外尸体足有五六十具,将这个大洞窟变成了一处骷髅坟场。 众人出了左首的大洞窟,又将左近的山洞和搭建的房舍都搜查了一遍,除了又发现几十具尸体之外,再无任何人迹。所有的地方都破败不堪,房舍破旧,桌椅蒙尘,地面上厚厚一层尘埃。到处都是腐败霉变的味道。 在洞窟前的山坡上,林觉做出了结论:“这岛上没有敌人了,看岛上破败的情形,应该有半年以上没有人居住了。那些尸体也起码死了六七个月之久。不知为何,青教教匪留守在这里的人发生了一场火拼,也不知道有没有活着。但活着的肯定是离开这里了。我想,火拼的原因无非是两点,一则是夺权,一则是为利。青教教匪被剿灭,夺权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都是丧家之犬,没有权可夺。所以我的判断是为了财物。也许便是因为这岛上有大量物资囤积,这里的海匪必是知道的,有人想独吞这些物资,因为这值大量的钱财。或许正因如此,才发生了这场火拼。” 众人深以为然,林觉的推测是合情合理的。不然难以解释这一切。 “可是我们没看到物资堆放在何处啊,这里所有的山洞和房舍都找遍了啊。”高慕青道。 林觉点头道:“也许是藏在某处,但也许我们也是白来了一场。火拼得胜的一方也许早已将物资搬空运走,我们也许什么也得不到了。” “是啊,那可真是太让人失望了。”白冰叹息道。 众人脸上都露出了失望之色。林觉笑道:“这是作甚?来之前我就说了,这是碰运气。就算物资盔甲已经没了,那难道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么?运气不好罢了。但我总觉得东西还在,因为就算有教匪余孽意图私通,他们又能将这些东西运往何处藏匿呢?倘若是我的话,我还会将东西留在原地,如有合适的买主或者是其他藏匿之处的话,我才会来取出变卖。而这茫茫大海上的孤岛,难道不是最好的藏匿之处么?” 众人纷纷点头。都觉得林觉说的有道理。一大批的物资想要运离此处,那可不是一句话的事。更何况教匪在内陆已经被剿灭,他们根本无处可去。 “咱们细细的搜查一遍,这个岛屿就这么点大,那么多的洞窟山崖,隐秘之所。随便找个山洞往里边一塞,便足够隐秘了。大人,您说呢?”孙大勇道。 林觉点头道:“说的是,是该好好的搜一搜。不过我建议在小岛北端的那处码头左近细细的搜,其余人迹难至之处却不必了。大批的物资堆放必须是便于搬运才是,绝不可能放在人都进不去的地方。” “正是如此。”众人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再一次兵分两路,一路在原地山寨洞穴之中继续搜寻有无隐藏的山洞,一路在孙大勇的率领下去岛东码头左近细细搜寻。 然而,一直搜到天黑时分,也没有任何的收获。众人既失望又疲倦,回到了匪寨之中,相顾无语。 “明日继续搜,今晚好好的歇息。岛上无人,我们可以生火吃些热食了,今晚也能暖和的睡个好觉了。诸位不必垂头丧气的,就算找不到也不打紧,这本就是碰运气罢了。”林觉安慰道。 听林觉这么一说,众人心情稍微好了些。待篝火点燃,身子暖和起来。篝火上的锅里牛肉粥飘出香味时,众人的心情更是好了起来,脸上也有了笑意,互相说笑起来。 吃饱喝足,身子暖和。众人在山崖右侧清理出来的一座山洞里歇息。篝火烧的旺旺的,烘的人身上暖暖的。不一会,众人便在温暖的篝火旁,听着海潮拍岸之声纷纷入睡。 林觉和高慕青白冰两女睡在内洞角落处,半夜里,林觉突然被白冰叫醒。 “夫君,好像是孙大哥叫你呢。” 林觉揉了揉眼睛起身,高慕青也醒了,爬起身来发愣。只听外洞处孙大勇的声音急促道:“林大人,林大人。在下有要事禀报。” 林觉忙起身走到拐角处,只见孙大勇全副武装的站在那里。 “孙兄弟,怎么了?你这么晚没睡?”林觉诧异道。 孙大勇忙拱手行礼道:“属下失礼,本不该打搅大人的,但是有情况发生,属下不得不来禀报。” 林觉忙询问发生何事,孙大勇道:“守夜的兄弟刚刚来报,说在海面上发现了船只,正在朝蛇岛靠近。属下已经去瞧了,确实是有几艘船只靠近。所以赶紧来禀报大人。” 林觉一愣,沉声道:“走,去瞧瞧。” 白冰和高慕青已然起身赶来,高慕青拿着林觉的大氅给林觉披上,一行人出了山洞跟着孙大勇走到东侧山坡上,上了一座破败的箭塔。箭塔上冷风劲吹,夜晚的风冰冷刺骨,箭塔上两名守夜护卫正盯着周围的动静,见到林觉等人上来连忙行礼。 第一二二三章 惊天之秘 (谢:书友18672397的慷慨打赏。谢:吉他和弦、moshaocong、书友56872834等兄弟的赏。) 林觉沉声问道:“船只在何处?” “就在西南方向海面上,似乎是从咱们大周内陆而来的。”孙大勇指着黑漆漆的一处海面方向说道。 林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黑咕隆咚的一片黑暗之中,看到了远处海面上似乎有数处灯光在闪烁。那灯光时而显露,时而隐匿,好像是几艘大船在海面上随着波涛起伏。若不是天色黑暗,这么远的距离怕是根本看不到灯光。但此刻是凌晨时分,浓重的黑暗中这灯火则显得醒目了,所以相隔很远,还是被守夜的护卫看到了。 “大人,这大海孤岛之中,又是这般季节,怎么会有船只出没?属下判断,这绝不可能是渔船,必是官船。西南方向,正是从山东路内陆而来。属下担心,这是冲着我们来的。”孙大勇轻声道。 林觉皱眉沉吟说,孙大勇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倘若自己来此的消息泄露,朝廷知道自己来了蛇岛,那么派出水军船只前来追杀捉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问题是,自己来此的消息怎么会泄露?这一路自己并没有露出马脚,即便在京城跟张寒秋表明了身份,但自己也并没有说要来蛇岛。而且张寒秋不可能告密,否则的话自己连京城都出不了。 “不要慌张,通知众人做好准备。这船只离得还远,看这距离当在十里之外的海面上,没那么快抵达。况且……如果是冲着咱们而来,你认为他们需要这么明目张胆么?船上点着灯火,这不是提前泄露消息么?一般来说,若是来对付我们的,应该黑灯瞎火趁着夜色摸上岛来才是不是么?”林觉沉声道。 孙大勇微微点头道:“倒也在理,这确实有些不合情理。不管如何,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属下这便叫兄弟们起来做好准备,如果一旦发现是官兵前来,属下建议不能硬拼,咱们还是乘船离开的好。” 林觉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严密监视船只动向,做好离岛准备。” 半个时辰后,天光已经微明。林觉等人聚集在瞭望塔下方的空地上,但瞭望塔上传来的消息却让人疑惑。这半个时辰里,海面上的船只寸步未进,似乎只在海面上漂浮,并未靠近蛇岛。看起来不像是想往蛇岛上来,而似乎只是停泊在海面上。 天还没大亮,众人想撤离到东边崖壁之下的船只上也不现实,这样的光线中穿行崎岖海岛荆棘林地,无异于找死。所以林觉等人也只能呆在原地等待天明。 漫长的等待之中,天色终于亮了起来。远处海面上的船只看的也更加的清晰。那确实是大周官船,而且是三艘。距离海岛在七八里之外,但目力锐利的白冰孙大勇等人依旧能依稀猜测出桅杆上飘扬的黄色旗帜是大周的黄龙旗。也就是说必是大周官船无疑。 林觉不再犹豫,下令前往东方崖壁处乘船撤离。只要从岛屿北边绕行离开,当不在对方的视线范围之内,应该可以顺利离开。 众人花了一个时辰抵达了海岛东岸,此刻早已天光大亮。因为是个灰蒙蒙的阴天,所以并无朝阳初升的盛景。这样的天气也利于众人离开。所有人搭好绳梯准备下到下方的破冰铁船上的时候,忽然间,有人指着东北方向的海面上叫道:“那边也来了船!” 众人惊愕看向东北方向的海面,但见灰蒙蒙的海面之上,数里之外的海涛之中,数艘大船正杨帆鼓劲,乘风飞速而来。很短的时间里边靠近了许多。 “完了,四面合围,走不脱了。”众人心中一凉,均如此想道。 现在开船走是不现实的,船只一旦离岛,便在对方视线之中,绝对会暴露无遗。对方必会追赶。而那两艘大船都是破旧的船只,想逃脱对方大船的追击是不现实的。杨帆疾进的后果大概率是船毁人亡。 “立刻撤回林子里,不可轻举妄动。”林觉即刻发出命令。 所有人迅速退回山崖侧首的树林里,从树林的缝隙往海面观察敌船动向。那几艘战船来的迅速,很快便从迷蒙之中冲出来,将全貌展现在众人眼前。 “咦?这是哪里的船只?怎地……这般模样?”孙大勇盯着海面的船只惊讶道。 众人也有同感,海面上驶来的几艘大船样式古怪,那不是大周那种平头昂首的大船,而是两头尖尖上翘,样子有些滑稽的楼船。船并不太大,约莫十多丈长短,但是看上去稳固的很,在风浪之中穿梭迅速,稳定之极。 “看旗子,那是什么旗帜?莫非是辽人战船?莫非……辽人和我大周的战船在此作战?”有人看到了船桅上的旗帜,惊愕的叫道。 众人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都愕然瞠目。 林觉沉声开口道:“那不是辽人的战船,辽人是狼头战旗,而这不是狼头旗,这是雄鹰旗。战船的样式也是独木舟的扩大版,这可不是辽人的战船风格。辽人战船跟我大周相差无几。如我没猜错的话,这是女真人的战船。” “什么?女真人?”所有人的脑子里都成了一团浆糊。 “这么说,朝廷真的派兵帮助辽人平息女真叛乱了?不仅陆路出动兵马,而且还出动了水路的战船和女真人交战?”孙大勇皱眉道。 林觉微微摇头,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些猜测,但他还需要确定那是否真的是女真战船,并且观察这些船只的后续动向才能最终决定。虽然林觉已经几乎可以断定眼前的情形是怎么回事了。 数艘战船飞速而来,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战船朝着岛东一侧而来,倘若靠近崖壁一带,藏身于崖壁之间的两艘铁皮破冰船必会被发现。那样的话,对方必会怀疑岛上有人,那么一场火拼便不可避免了。 然而,那几艘战船却并没有靠岸的意思,他们从岛东里许之外的海面上疾驶而过,直奔蛇岛南方的海面方向而去。 “难道真的是要和朝廷战船作战么?”所有人的心中都浮出了这个念头。 “大人,时机已到,他们过去了,这正是我们离开此处的最佳时机。我们赶紧上船吧。”孙大勇沉声建议道。 林觉坚决的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忙,先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咱们往南去瞧瞧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我猜……他们绝对不会打起来。” 众人愕然,但林觉的话便是军令,林觉说不走,所有人便立刻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当下林觉带着高慕青白冰孙大勇等几人穿越树林往南而行。爬上了一道高崖之后,南方海面尽在眼前。但见那五六艘尖头战船直奔南方海面上游弋的大周两艘战船而去,在靠近大周战船之前,风帆落下,船速变缓。双方似乎做了一些交流,不久后便相互靠近。其中一艘尖头战船靠近了一艘大周兵船,并且隐约有人从跳板上走上了大周的战船之中。 到此时,林觉心中雪亮,冷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正是如此。” “这……到底怎么回事?大人难道早就知道会这样?”孙大勇愕然道。 白冰高慕青也看着林觉,眼中满是迷茫。林觉叹了口气道:“到此时,我可以断定朝廷的意图了。朝廷公开的消息说要派兵助辽国平息女真之乱,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心中便觉得狐疑。朝廷不可能在没有任何条件的情况下派兵帮助辽国平叛。难道真的是因为两国百年的兄弟之谊?我觉得那纯粹是胡说八道。大周和辽国这百年修好的局面确实可贵,但那确实相互之间妥协的结果。就像是两只狮虎,相互都吃不了对方,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和平共处。免得斗得两败俱伤。而大周在其中却被认为是被羞辱的一方,因为我们需要年年进贡岁币岁帛,还要称呼辽国为兄。大周上下因此而觉得屈辱和不满的大有人在。更不要说这几年耶律宗元登基之后嚣张跋扈,撕毁燕云之盟,双方在边境上摩擦争斗加剧,早已是敌对之态了。在这种情形下,朝廷无偿出兵帮助辽国平叛这件事,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假消息,或者是一个隐藏的阴谋。” 孙大勇点头道:“属下听到这消息时也是觉得狐疑,大人分析的完全在理。只是,想到毕竟和辽国交往百年,渊源深远,所以才觉得有这个可能。” 林觉点头道:“这便是此事的迷惑性了,恐怕连耶律宗元都相信我大周会愿意帮他。毕竟两国交往颇深,百姓之间,朝廷之间的联系极为紧密。文化习俗都也趋同。某种程度上来看,辽国几乎便是我大周的一个翻版。但是莫要忘了,辽国毕竟是辽国,两国终究是两国,存在很大的诧异。” 孙大勇点头称是。 林觉继续道:“郭旭登基之后,我便知道他不甘平庸。倘若他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来,那么他杀兄弑父的恶行便会被人所原谅。而他在篡位之前便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当初他曾经拉拢过我,在我南城大剧院的包厢里,他曾经向我透露过一个惊天的计划,那时起,便泄露出他想要灭了辽国的野心了。所以,当我听到朝廷要帮辽国的时候,我是一万个不信的。但我不确定郭旭到底用意何在。而眼前你们看到的这一幕便是郭旭的计划了。” 高慕青皱眉道:“夫君是说……朝廷和女真人……合谋?” 高慕青的话捅破了那层窗户纸,白冰和孙大勇悚然而惊,都怔怔的看着林觉。 第一二二四章 暴风骤雪 林觉点头道:“慕青所言不错,郭旭是想要和女真联合,南北夹击趁辽国如今的混乱之局灭了辽国。为了掩人耳目,郭旭发布了要出兵助辽人平叛的假消息,私底下必是跟女真人暗通款曲了。女真战船和朝廷战船出现在这茫茫大海上,那不是偶然,而是一场约定好的盟会。我敢肯定,那几艘战船上双方必有重要人物携带本方最高旨意相会于此。商议联盟灭辽的大事了。” 崖顶几人默然无声。海风呼啸,吹得人身上冰冷。但众人浑然不觉,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个惊人的事实和计划。心中思索着此事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夫君,你觉得,这件事能不能成功呢?若大周和女真联手的话,辽国会不会被灭?倘若可以灭了辽国,岂非可以开疆拓土,开创伟业?”高慕青轻声说道。 林觉看着远处海浪之中起伏的船队,轻声道:“且不论辽国灭与不灭,有句话叫做驱虎吞狼你们应该听说过。辽人是虎狼之国,女真比之辽人更甚。和辽人比邻尚且为辽人所欺凌,跟女真人打交道难道会好多少么?女真人真的愿意跟大周瓜分辽土么?倘若吞了辽国之后,女真人和辽人一样对大周有觊觎之心,大周能抵挡么?辽人尚且抵挡不了女真人的进攻,大周有这个能力么?” 林觉一连串的问出了问题,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呼呼的海风从身边吹过,吹动众人的大氅猎猎而飞,刷拉拉作响。 “大周如今的状况,内部已然崩裂,居然还想着开疆拓土,大动干戈?这不是开疆拓土,这恐怕是一种不自量力的露怯的举动。我敢说,即便目前辽人处境艰难,我大周兵马也未必是他们的敌手。大周倘若败在辽人手里,虽可给女真人创造机会,但是也必会引起女真人的轻视。这就像黔之驴的故事,你不动,人家还以为你是庞然大物,不敢轻易动你。你一动,便只会大叫尥蹶子,露了底细。然则便会引来灭顶之灾。大周最明智的作法是两不相帮,坐山观虎斗。女真人虽然势头凶猛,但他们的实力还不足以单独灭了辽国。双方将会持续交战经年,互相消耗的精疲力竭。那样,我大周北方的两头猛兽便无力对我大周觊觎,反而要争相拉拢大周。大周可得喘息之机,改善民生生计,恢复力量。这才是最正确的作法。而不是去好大喜功,搞什么开疆拓土,玩这种火中取粟的把戏。” 孙大勇笑道:“大人,这岂非对咱们有好处?朝廷当真要和女真联手灭辽,我落雁军岂非可以乘机壮大?” 林觉严厉的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孙兄弟,这种想法不可有。我一再强调,我们不是反大周,而是反郭旭。你可知道朝廷这么做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小则劳民伤财,耗费国力。大则会引来灭国之祸。难道我落雁军居然要趁国难之危不成?那我们岂非真成了他们口中的叛贼了。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必须要搞清楚。” 孙大勇神色一凛,忙道:“大人勿恼,小人知错了。” 高慕青却有些不服气,皱眉道:“夫君是否担心太过?劳民伤财是肯定的,但说有灭国之灾,怕是不可能吧。无论辽人还是女真,他们能灭了大周?” 林觉沉声道:“大周已经成了个空壳子,你还看不出来么?这一路东来,所见所闻难道你没有感触?京东西路流民泛滥,饥荒处处。朝廷将之前赈济的物资全部收缴为军用了,闹起了饥荒,会引发大乱。特别是京东西路这一带,教匪之乱刚刚平息不久,很容易再生乱子。那渤海县的情形你没看到?阿生已经是半大小子了,连像样的衣衫都没有,还穿着露指头的鞋子,一家大小半饥半饱。那只是渤海县百姓的一个缩影。和渤海县一样贫困饥寒的地方还有多少?人无生计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倘若大周局面稳定,或许还不至于会引发太大的混乱。但倘若外敌入侵,内部则必乱。内外交困,一起发力,则大周这华丽的大厦便会轰然倒塌。快的你无法想象。届时神州大地便会沦为外敌铁蹄践踏之所,乱民袭扰之地。国亡家灭就在眼前。你可知道?” 林觉的口气稍显严厉,高慕青脸色有些难看,却也不争辩,低头不语。 白冰忙道:“高姐姐只是疑问罢了,干什么那么凶?真是的。不懂还不能问么?” 林觉叹了口气道:“不是我凶她,而是情势很严峻。郭旭走了一步臭棋,他自己倒霉倒也罢了,会连累到大周,会连累到百姓的。这些事你们必须要明白其巨大的危害,不能抱有任何的幻想。干系国家兴亡没有小事,也没有侥幸。绝对不能有国破家亡的情形发生,哪怕只是有很小的可能也不成,因为代价太大了。慕青,若是我态度不好,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高慕青道:“我不怪夫君。夫君忧国忧民,才会如此焦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林觉看着远处的船只叹息道:“我们毫无办法,他们在进行海上之盟,我们无法阻止。一旦协议达成,不久便会战火滔天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是干瞪眼。” 众人对着林觉真的干瞪了几眼,这样的话从林觉口中说出来还是极少的,能让他束手无策的事情不多,眼下恐怕是真的束手无策了。几人站在山崖上眼睁睁的看着海面上那些船只,林觉皱眉不动,也不说离开,众人也只能陪他在此干瞪眼。他们也希望林觉或许能想出什么好的办法来。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众人明显感觉到海风似乎加大了。呼啸的大风吹得人几乎站立不住。而风中夹杂着冰冷的小冰雹,头顶上阴沉的乌云也变得更厚更浓。海面上也波涛汹涌,浪头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比一个高。巨大的海浪撞击岛屿崖壁的声音如雷声轰鸣。在某个瞬间,突然间冰雹夹杂着雪花大作,稀里哗啦倾泻。了下来。四周顿时如陷入迷雾之中。 “快走,避一避。”孙大勇叫道。 众人忙下了山崖躲在一处崖壁凹陷处躲避。但见天地之间就像是发生了一场战争,天空乌云里像是无数的天兵将白色的箭支射向地面和大海。无数的白线连接着天地之间。地面上黄豆大的冰雹噼里啪啦的跳跃着,很快便填满了地面的坑洼。在冰雹稍息之后,狂风之中,无数鹅毛般的大雪从天空中扑向大海和海岛。像是无数的白色的魔鬼在空中呼啸翻滚。 林觉还从未见识过海上冬天的风暴,他的经验里,大雪落下无声,风静人定,那反而是一种美。然而,海上的大雪却违背了他的认知,风不但没停,反而更大。雪花不是缓缓的无声飘落,而是被风卷积着如群飞的白蛾,一阵阵的撞击着所有的东西。你能想象一朵雪花打在肌肤上居然有疼痛的感觉么?雪花在狂风的作用下便有这种肆虐的效果,落在人裸露的肌肤上会有一种砸上去的感觉。 众人呆呆的看着这暴虐的海上的风雪,都深感震撼。一时间连其他的事情都忘了,都怔怔的看着天地之间发生的这一切。 突然间,林觉大叫一声道:“不好!” 众人愕然看着林觉,但听林觉道:“这样的风暴,船在海上还能待么?” “夫君是何意?”高慕青道。 林觉道:“女真人和朝廷的船只在海上根本待不住,然则他们……他们……” “他们要上岸!”白冰娇声叫道。 “可不是么!他们必须的上岛避开风浪啊,这样的天气,在海上不是找死么?任他什么大船也经不住啊。”孙大勇一拍大腿叫道。 “然则……我们岂非有危险了?他们上岛,会发现我们的。”高慕青也明白了过来。 林觉沉声道:“倒也未必。他们上岛避风是一定的,但未必会发现我们。不过我们得加倍小心。我估摸着他们得去北边的码头靠岸,一会儿我们便往南去,尽量不要靠近他们。而且,他们一定还没谈完,我倒是很想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没准还有些机会破坏他们的谈判。最起码也得知道他们谈论了些什么。” 孙大勇冒着风雪去通知留在东岸树林里的众人离开,一行人顶着暴风骤雪往南艰难行去,最终,在海岛南侧沙滩旁的树林里找了一块巨岩下方的空地,临时搭建起了一个避风的场所,众人便佝偻在这岩石之下躲避风雪。 这一场风雪肆虐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待其停歇之时,天地之间已经变得白茫茫一片。树木沙滩岩石山崖都已经全部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而且那雪硬实的很,不像是陆地上的松软之雪。那可都是一片片砸在地上岩石上树枝上的,像是夯土一般的砸的硬硬实实的。 风也变得小了许多,雪停之后,孙大勇登上左近高处往海面眺望,南侧海面上一艘战船的踪迹也没有了。要么便是全部翻覆了,要么便是已经停靠在海岛某处了。 第一二二五章 偷听 为了查实对方的方位,林觉决定去探查一番。生了篝火烤了些干粮烧了些热水吃过之后,林觉留下几名护卫看着那些船工,整饬这藏身之所。自己则和两女以及孙大勇等几名护卫开始往岛北行进。大雪之后,穿越小岛的路径更加难行和危险,但众人还是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岛北。 在岛北密林边缘探出头时,众人一眼便看见了停泊在码头上的两艘大周官船和几艘尖头战船。左近还有不少兵士在岸上来回巡逻。不出所料,他们果然被迫上岛避开风雪了。 “他们会不会在船上?”白冰小声嘀咕道。 林觉摇头道:“哪有靠岸却不上岸的。船上颠簸,怎能跟岸上比。必在岸上某处。” “左近不远的林子里有几排房舍,应该是原来存放物资之用。会不会在那里?”孙大勇道。 林觉点头道:“走,瞧瞧去。” 众人重新进入林子,在孙大勇的带领下往西而行。穿越了里许距离,终于看到了一条林间路径。路上的雪被踩踏的七零八落,显然不久前才有人从这里走过。 “这条路北边是码头,那一头便是那些房舍。属下先去瞧瞧他们是否有岗哨。”孙大勇自告奋勇道。 林觉看看天色,已然很是昏暗了,摇头道:“让冰儿去,她可以不惊动对方。” 白冰领命,飞快消失在幽暗的林子里。用了没多久,她便回来了。气息有些仓促的样子。适才她为了不惊动岗哨,选择从树顶飞跃接近,所以费了些气力。 “就在前面不远,房舍前后有不少人警戒。不过我找到了侧首的路径,可抵达房舍西边的院墙外。只要小心谨慎,应该不成问题。他们大多数人正在大院子里烤火呢。”白冰禀报了看到的情形。 林觉点头,一摆手,众人跟着白冰往前走。脚下冰雪发出沙沙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吵闹,众人的心都提在嗓子眼口,生恐被人发现。但其实,这声音在林子里传播的不远,也很微弱。若非有心,根本听不见。众人只是做贼心虚罢了。 走了不远,前方有灯火闪亮和红红的篝火闪动。篝火映照着白雪,反射在房舍和树上的积雪上,醒目的很。还有人的说笑声隐约传来。 “停步,不能往前去了。那排房舍门口院墙左近有十几个人警戒,咱们从这边走。”白冰制止了众人的行动,朝侧首一指。那是一条更为狭窄的小道,虽然积雪覆盖,但能看得出是人为制造的小道,因为两边的树木相聚六七尺,没有树木间杂,明显是树木被伐除之后的小道。众人从小道斜向而行,路上不时有灌木挡路,显然小道很久便已经荒芜了,但这条小路却将众人带到了西首的一道高大的围墙之外。而且是一座已经倒塌了半截的高大的瞭望塔的下方。 站在墙外,里边的说话声更加的清晰可闻,只是他们说的话有些听不太懂,根本不是大周口音。 “从这里可上围墙,可抵达那屋舍顶端。夫君若是想听他们的说话,只能去屋顶偷听。”白冰低声道。 林觉点点头,转头对众人道:“你们在此等候,人多目标大,我和冰儿去屋顶上偷听一番。” 高慕青皱眉道:“还是我和冰儿妹子去吧,回来转述给你听便是。” 林觉知道高慕青是为自己担心,因为自己武技低微,怕墙上屋恐怕是累赘,也会生出危险来。但是林觉认为此事极为重要,他必须亲耳听到双方的谈话,才能做出判断。转述之言哪怕是语气和词句不对,都有可能生出偏差来。 “不成,我必须去,有冰儿在,应该无虞。”林觉道。 高慕青无奈,也只得由他去。白冰率先攀上箭塔废弃的基座,身子轻盈的便上了墙头,一点声息也没有。伏在墙头一动不动的观察了片刻,终于转头往下,朝林觉招了招手。 林觉已然脱了大氅,束紧了腰带,做好的准备。伸手攀住塔基石块,身子跃起,手臂伸出,紧紧抓住了白冰伸出的手。白冰用力一带,林觉轻盈的上了墙头,伏在墙头一动不动。 下方众人暗暗喝了声彩,这一手可帅气的很。他们都知道林觉的武技一般,但林大人显然不是那种文弱书生类型的,身形灵活,且懂的借力用力,倒也不是完全的蠢笨之人。 他们不知道的是,林觉此刻喘息加剧,伏在墙头身上都冒汗了。适才上了墙头时其实他的身子没有稳定住,一只手没有扣紧墙头积雪,差点摔下来。是白冰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带,将他按在墙头,才没有滚落下来。下边的人没看见罢了。林觉自己则因为这样而惊的一身冷汗,紧张的心脏咚咚跳。暗骂自己确实是个累赘。 耳畔传来的嬉闹说话之声让林觉冷静了下来,他扭头看去,墙头之内是一个巨大的庭院,十几间破败的房舍一字排开,院子里点燃了三堆篝火,一群人正围着篝火吃东西说笑。靠近西侧的篝火旁站着的是一群身着大周禁军甲胄的士兵,很容易从头盔的样式和头顶上跳动的红缨分辨出来。这十几名大周兵士倒是安静的很,嘴巴里嚼着干粮,眼睛看着另外两堆篝火旁的一群肆意谈笑的人群。 另外两堆篝火旁谈笑的那些人的装扮便和大周兵士迥异了,他们身材都不甚高大,穿着的是皮袍子,皮帽子,身后斜垮着长弓。说话咬舌铿锵,晦涩难懂。他们一手拿着粗制的酒囊,另一只手拿着烤熟的肉食啃得满嘴流油。喝一口酒吃一口肉,笑的肆无忌惮,刺耳之极。更为晃眼的是他们腰间悬挂的新月形的弯刀,轻薄雪亮,也没刀鞘,就那么插在腰间。身子动作之际,映照着火光闪亮,颇为摄人。 林觉在朝中为官时看到过关于女真人的装束和配刀。这些人生活在长白山内外的草原和山谷之中,穿的是兽皮,背的是长弓,骑的是烈马,喝的是烈酒。用的是自制的锋利的弯刀。过着半开化的茹毛饮血的日子。如同最为艰苦环境中生存下来的野兽一般,身上流淌着凶蛮的血液。这些人就是女真人无疑。 “夫君,咱们上房去。”白冰低低的提醒着。 林觉回过身来,当即手脚并用,飞快爬过墙头,来到房舍之侧。墙头距离屋舍顶端一丈有余,林觉正自犹豫要不要动用射绳箭攀登器时,白冰却已经飞身跃上房顶,扬手丢下一根布索。林觉伸手抓住布条借着白冰拉扯之力奋力上了房顶。 这是一派破旧的屋舍,当初教匪们在这里建造这个大院房舍时是为了存储辽人运来的物资之用。岛上的物资有限,能用的不过是树木长草和土石罢了。所以,这样的房舍其实很是简陋。多日失修,风霜雨雪侵蚀之下,茅草树枝编织搭建的屋顶已经腐朽了,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很多塌陷的大洞。 能看到塌陷之处倒也罢了,最让人担心的是白雪覆盖之下看不到的地方,有可能无法承重。所以,即便上了屋顶,已经在对方警戒的视线之外,林觉和白冰却变得格外的小心。 林觉觉得无需逞强,还是让白冰先去找找女真人跟大周官员商谈的场所,之后自己再过去,免得来回走动,发生不必要的意外。白冰脚步轻盈,虽不是踏雪无痕,但是在屋顶上行动时来去自如。很快,白冰在前方不远处的一间房舍屋顶上向着林觉隐隐的招手。 第一二二六章 交易 林觉走过去的方式有些不堪,甚至不能用走这个字,他是半爬半跪着挪过去的。林觉唯一能做的便是让自己的体重平均分配到更大的面积上,避免发出太大的声响和导致房舍屋顶的坍塌。这是他脑子里所能想到的唯一的应对之策。不管姿势如何不堪,但林觉还是安全的抵达了白冰身边。 “在这里么?”林觉低低问道。 白冰没说话,伸手向下指了指。屋顶上的积雪被白冰挖出了一个小坑,露出枯败的长草灰败的树枝屋椽来。从树枝和茅草的缝隙里,隐隐有灯光透出。 白冰以极为轻柔的手法,将茅草慢慢的扒开一条细细的缝隙,然后示意林觉往下看。林觉俯身趴在屋顶积雪上,伸着头往下看去,屋子里的情形一目了然。 屋子里火把明亮。摆着几张桌椅,桌子上摆着酒肉等食物。两拨人相对而坐,一方是身着黑色甲胄的十几名禁军和两名身着蓝色官服的大周官员,而另一侧相对而坐的是一群身穿皮袄背着长弓的女真护卫,他们的身前坐在一张长案之后的那人却穿着白色裘衣,头戴白色皮帽,帽子顶上两根金色的翎翅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林觉虽看不清那女真头目的面容,但却从她端着酒盅的雪白纤长的手,和身上的装束判断,此人恐怕是个女子。这让林觉颇为意外。 那两名大周官员从林觉这个角度来看,倒是看得一清二楚。只可惜林觉根本不认识他们。遍搜脑中自己熟悉的朝廷官员的相貌,却没有这两个人的一点印象。林觉也没觉得奇怪,新皇郭旭登基,自然是提拔了一批新官员上来,自己不认识也不足为奇。 正思索时,下方说话声传来。 “尊敬的金花公主殿下,咱们已经商谈了一天了,我二人已经表达了我大周最大的诚意,希望早一些结束这次商谈,我们也好启程回汴梁向我大周皇帝复命。倘若再来一场大风浪,岂非耽搁太多时间,我们真诚希望金花公主殿下能够早做决断。我们已经拟定好了协议,就等公主殿下签字生效了。” 坐在西首的一名大周官员起身拱手说了这一席话。林觉听了个断断续续,但基本听清楚了他的话。院子里的女真人太吵了,喝了酒之后现在又开始围着篝火跳起舞来,嘈杂的很。 那身着白色裘氅的女子翎翅一动,转头对旁边一名女真将领说了些什么。那女真将领大踏步出门,紧接着便发出了大声的苛责之声。虽然林觉没听懂他的话,但从院子里的喧闹之声戛然而止的情形来判断,应该是呵斥这些人安分些,他们已经吵到了里边的会谈了。 外边的喧闹声停止之后,天地间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此刻,下方那被称作金花公主的女子的说话声响起,清晰的送到林觉耳中。 “两位大人,你们的条件太苛刻,我们不能答应。这协议必须修改,这是一份不公平的协议,本公主不能签字。咱们需得重新商谈。” 那女子的声音娇嫩好听,应该是个极为年轻的女子。这不奇怪,林觉奇怪的倒是这女子居然说的一口流利的大周官话。一个女真族的女子怎么会说大周官话,令人奇怪。另外,这女子被称为金花公主,看来身份不低。女真人派出一名公主来谈判,这也奇怪的很。看来这位金花公主不但身份高,而且必是有些能力的,否则怎么会将如此重大的事情交给一名公主来谈判。 下方另一名大周官员起身说话道:“金花公主殿下,这协议我们已然商谈了一天了。我等认为,这是公平的协议。金花公主殿下为何说这协议不公平?敢问不公平在何处?” 金花公主清脆好听的声音响起:“当然不公平,贵国既然跟我族联手灭辽,自然需要出全力才成。你们只肯出兵十万,这明显是敷衍我们。要知道辽国可还是有七八十万兵马的,而我女真族勇士也只有九万人。虽然我们的勇士善战,但你们也不能让我女真族兵马独立应付对方的主力兵马。更何况你们说只攻击南京析津府和西京大同一线,不肯北上半步,回头却要瓜分从中京大定府而下的辽国半壁江山,你们不觉得这个要求有些可笑么?既然是联合行动,便要拿出诚意来。你们这种作法是又想吃肉又不肯出力打猎,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金花公主殿下,非我大周不肯多出兵马。事实上我大周百万雄师完全可以独自横扫辽国。这一次之所以我大周愿意出兵协同你们攻辽,完全是为了你们女真人着想。这件事上你女真人得利最大,不但可以得到中京大定以北的大片辽阔疆土,摆脱生存窘境,还可以建立一个真正的女真国。对你们而言,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出十万精锐牵制辽军便是给你们创造机会。可以说我大周完全没有必要蹚这个浑水,还不是为了你们女真族人?公主殿下这还说不公平,那我等便不知天下还有什么公平之事了。莫非要我们打下辽国全境,最后分你们一半么?呵呵呵。” 一名大周官员起身回应,语气中带着讥讽之意。 “李大人,原来你们是这么想的,你的意思是,占便宜的反倒是我女真人咯?请你们搞清楚,是你们先派人去跟我阿兄商谈联合攻辽之事的,可不是我们向你们求援的。你们是不请自来。我女真族兵马虽不多,但足可以一当十。辽人节节败退,黄龙府辽阳府被我们攻克便是明证。你们的皇帝想要分一杯羹,我阿兄也是出于早日将辽国灭了的考虑才同意跟你们谈判合作的协议,否则,以我女真勇士之威,独自便可灭了辽国,何用你们来插手?无非是早一天晚一天罢了。如果你们觉得是来帮我们的,我们占了大便宜的话,那么你们大可不必。咱们这协议便也作罢,没什么可谈的。”金花公主娇嫩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威严之感。 林觉在屋顶上听的仔细,整件事其实已经完全水落石出。郭旭派人去跟女真主动商谈共同出兵之事,才有了今日这次海上之会。郭旭不肯多出兵马的理由自然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而应该是军费不足,担负不起大规模兵马的出击。这金花公主倒也言辞锋锐,一番话说的铿锵,怕是两位大周官员要服软了,因为郭旭一定不肯让这个协议无法达成。 正如林觉所料,左手的大周官员起身笑道:“金花公主殿下莫要生气,李大人说话爽直,还请不要计较。实际上这件事对我们双方都是有好处的。我大周和辽人之间早有恩怨,你们女真族也多年受其压迫,灭了辽国,对你我双方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目的一致,便什么都能谈。不必为了些口舌上的言语而闹翻了此事,让这件大好事办不成不是么?” 金花公主点头道:“王大人的话说的才是道理。你我双方各有所求。你们被辽国欺负了一百多年,我们也被他们欺负了一百多年,我们都想灭了辽国,这才是我们能够坐在这里商谈的原因。合作对双方都有好处,但合作需要开诚布公,需要公平。如果你们不肯出大力气,却想要最好的报答,那岂非是对我们女真一族不公之事?不公平的协议便是欺压,现在都这样,将来你们还不对握女真虎视眈眈么?这才是本公主要说的道理。想要合作灭辽,协议必须修改,不说绝对公平,起码得过得去不是么?” “公主殿下说的是,然则公主殿下的意思想要如何修改?”王大人点头问道。 “很简单,出多少力,拿多少回报。你们只肯出十万兵马,那么你们只能得到西京大同府。其余的地盘你们一丝一毫也不可染指。若你们想要得到中京大定府,南京析津府,西京大同府这辽国最为富庶的地盘,则必须自己去拿下他们。然则你们出十万兵马是远远不够的,起码得三十万大军方可拿下辽国这三京。我们女真族大军则往西攻击上京,横扫西北草原大漠,将辽国各部全部消灭。我们双方兵马各司其职,各担责任。没有三十万兵马,不足以显示你们的诚意”金花公主脆声说道。 两名官员凑在一起嘀咕了几句,那姓王的官员道:“我们可以出兵三十万,这不是问题。但我们需要你们的配合。辽国大军集结在南部地区,你们避重就轻往西攻击草原部落是不成的,我们希望在我朝廷大军在攻击城池的时候,你们要同时攻击中京临璜府,必须迫的他们分兵,这样可减轻我们的压力。你们也定不希望我大周兵马被辽军主力围困,他们依旧有数十万大军,不可小觑。” 金花公主想了想,伸出细嫩的手掌在桌上轻轻一拍道:“可以,就这么定了。但我还有一个请求,我们希望大周能将制造云霄车和投石攻城武器的技术和图纸传授给我们。派出工匠协助我们打造此物。我女真勇士善于马背骑射,不善于攻城作战,我们需要这些东西帮助我们攻城。只有攻得他们岌岌可危,他们才会分兵来救,才能起到双方相互为对方牵制辽国大军的目的。” “这……”两名官员又皱眉犹豫了起来。 第一二二七章 失足男子 “我们可以拿马匹交换,我长白山下养出的马匹精锐无比,我们可以提供一些马匹交换,这对双方都有裨益。”金花公主沉声道。 “好,这才是公平交易。你们得提供五百匹种.马,我们可以传授你们攻城器械制作之法,各得其所。”王姓官员点头笑道。 屋顶上的林觉听的真切,心中惊愕不已。这两名谈判官员是不是傻了?这种要求也能答应?那云霄车和投石攻城的器械是大周的绝对军事机密。北方蛮夷之族倘若不是不善攻城作战,又岂会长期无法南下?一旦他们掌握了攻城之法,野战有彪悍的骑兵,攻城战有先进的攻城器械,那还了得?这明显是一笔不合算的交换,会留下巨大隐患,没想到他们居然同意了。简直愚蠢之极。 屋子里,两名大周官员已经快速的重新拟定协议,双方签字画押之后,那金花公主发出轻松愉悦的笑声,举起酒杯道:“两位大人,咱们的协议终于达成,这是值得庆贺之事。来来来,我们共同举杯庆贺。同时为两位大人送行。两位大人回到你们的京城之后,请带去我女真族首领,我的阿兄完颜阿古打的问候,告诉贵国皇帝,我们女真人期待着共同灭辽,一起在辽国上京举杯庆贺的时候。” 两名大周官员也欢畅大笑,举起酒杯来道:“一定将此言带到,至此协议已成,出兵时间也无异议,然则让我们期待灭了辽人的那天。金花公主女中豪杰,我等极为佩服。回京之后,必向我皇禀报金花公主的风采,或许将来两国交好,金花公主还有可能进我大周皇宫去瞧瞧呢。” 金花公主笑道:“但愿如此。我也很想去看看汴梁的皇宫的样子,他们说大周富庶天国,物华秀杰,本公主心向往之。若有机会怎会错过?” 双方举杯畅饮三杯气氛热烈之极。在屋顶上的林觉耳中听来,双方的话都各有言外之意。那两名官员的话意带着调侃,什么人可入皇宫后宅?自然是皇帝的妃嫔了,两名官员故意说将来金花公主可以进宫,那便是隐晦的调笑金花公主如此优秀,将来大周皇帝也许会纳她入宫为妃。这好比是说,将来你们女真人怕是要送出你金花公主讨好我们大周的意思。 而金花公主的话语之中则隐含森然杀气,她说将来要看看汴梁的皇宫,意思是将来有一天她女真人要发兵汴梁,她则可以好好的欣赏汴梁皇宫的雄伟景色了。 也许是林觉想多了,但是在林觉听来,双方的话语中便是隐含着这种机峰。 下方,三杯酒喝过之后,两名大周官员随即告辞,他们似乎是急于回京城禀报。金花公主拱手相送,两名官员带着一干禁军士兵走的干干净净。 林觉巴不得他们离开,他也巴不得女真人尽快离开。他本以为女真人也要走,然而女真众人却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那金花公主送走了大周官员后回转屋子里,坐在案前一口口的喝酒,口中不断的娇笑,似乎甚是欢喜。女真士兵们也在外边开始载歌载舞闹腾起来。 屋顶上的林觉已经趴了近一个时辰,寒夜雪天,这实在教人冻得受不了。林觉决定离开这里,因为再听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也许人家晚上在这里留宿,难道自己还要看人家女子脱衣睡觉不成。 当即和白冰打了个手势,两人开始缓缓的离开屋顶。离开当然还是靠爬行的,白冰也爱莫能助,只能在前方等着行动缓慢的林觉。 林觉手脚冰凉,浑身冷的像是落在冰窖之中一般,爬行之时,也感觉手足不利索。在即将离开那座房舍的屋顶的时候,林觉僵硬的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身子偏离了来时的路径,歪倒在一侧的屋雪之上。 喀吧!一声低沉的断裂声在雪下响起,林觉暗叫不好,尚未作出反应,但听得轰隆哗啦啦一阵乱响,林觉的身子急速的下坠,伴随着断裂的树枝和茅草以及雪块轰然坠落下来。 屋顶破了一个大洞,林觉便跟着这些茅草树枝积雪一起坠落进了下边的屋子里。 林觉满头满脸都是草屑和积雪,艰难的从一大堆垃圾之中爬起身来的时候,他看到周围一群呆若木鸡的面孔正呆呆的看着自己。那坐在桌案后喝酒的金花公主表情呆滞,微微张着嘴巴看着这个忽然从天而降人。周围一众女真卫士也都表情呆滞的看着林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林觉抖落身上的草屑积雪,尴尬苦笑道:“不好意思啊,屋顶塌了。” “白死拉个,来更殴匹的来京!”一名女真武士反应了过来,伸手一指林觉,大声吼出一句难懂的话语。 嗖嗖嗖,弯月刀纷纷举起,哇哇大叫着冲了上来。即使不用翻译,林觉也能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大概是“什么人,抓住他”之类的言语。 “有话好说!”林觉伸手入怀,抽出了王八盒子。 但对方显然不肯好好说话,他们浑然不顾的冲了过来,凶神恶煞般的要将林觉斩于刀下。 “轰轰,轰轰!”林觉手中的王八盒子发出了震耳的轰鸣。几名女真武士身体被洞穿,飞跌而出。鲜血从兽皮衣服里滴答而出。然而,这并没有阻止他们扑向林觉。 林觉来不及举枪再射,正退无可退之际,头顶屋顶破洞中风声飒然,白冰的声音在空中娇叱而起。 “夫君莫怕,冰儿来了。”一道娇俏的身影从空中落下,手中青光闪烁,一瞬间便将冲到林觉身前的几名女真武士的头顶笼罩住。 那几名女真武士知道厉害,不得不放弃砍杀林觉,举起弯刀往上格挡。但听叮叮当当一阵爆响,几人被迫退数步,白冰的身形也落在了地面上,挡在林觉的身前。 “冰儿,我……”林觉咂嘴道。 “莫说了,夫君,冰儿保护你离开。搂着我的腰。”白冰急促叫道。 林觉不再多言,伸手搂住白冰的腰肢,白冰娇叱一声纵身而起,如一只飞鸟冲向屋顶破洞之中。 “来了还想走?”略带异国口音的清脆的声音响起,桌案之后,那金花公主身形已动,人在空中时,手中一根黑魆魆的皮鞭已然出手。那皮鞭长达数丈,就像一直灵蛇一般朝着白冰和林觉二人在空中的身体抽打了过来。鞭子在空中带着一股隐隐的风雷之声。 白冰身形迅速上拔,左手已经抓住了破洞边缘的一根树椽,只需时借到这一抓之力,她便可以换一口气冲出破洞上到屋顶,那便可以很快逃离。她的手指确实搭到了树椽上,也确实借到了力道,身子也冲出了破洞口。然而,身体的重量忽然一轻,紧接着便听到林觉的大叫声。 林觉的双手离开了白冰的腰身,整个人再次坠落下去,再一次蓬的一声落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茅草和积雪之中。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自己爬起来,而是被人从茅草和积雪之中拖了出来。 那金花公主手持长鞭一端抖动鞭子,林觉便像一只提线木偶一般哎哎哎的叫着身不由己的被拖拽着拉向金花公主身边。适才,金花公主那一鞭并没有落空,林觉虽然抱着白冰的腰身腾起在半空之中,但是他的脚踝却被金花公主的鞭梢给缠住。便鞭子有如活物一般裹住林觉的脚踝,硬生生的将林觉从空中拽了下来。 白冰惊呼娇叱,扭转身子二次扑下,却听到弓弦之声连响,十几只羽箭往窟窿口激射而至,无奈之下,白冰只得拧身躲避,不敢再一次扑下。 院落内外,此刻已经是一片混乱。林觉火器的声音传出之后,围墙外的众人立刻便意识到出事了。高慕青和孙大勇等人早已翻越墙壁冲入院子里。院子里载歌载舞的女真士兵反应迅速,拔刀冲上,双方已经在院子里站成一团。 “轰隆,轰隆!”火器发射之声不绝于耳,惨叫声响彻四周。孙大勇等护卫已经顾不得其他,上来便是一阵火器激射,数十名女真士兵人仰马翻,惨叫连声。火器的威力岂是这些女真士兵所能比,他们身上的兽皮也难以抵挡霰弹的威力,一轮齐射之后,当场射杀二十多人。 屋子里,被金花公主用长鞭拖着脚踝的林觉正快速的朝金花公主身边接近,百忙之中,林觉手中的火器已经丢失了一只,还有一只尚在腰间皮囊之中。林觉来不及拔出火器,身子被拖行之际急中生智,在经过一根廊柱时奋力用另一只脚抵住廊柱。 金花公主娇叱用力,林觉的身子都要被拉的悬空起来,但却及时的抽出了靴子里的匕首,对着鞭梢猛力挥割。匕首锋利无比,那鞭子毕竟是皮质,被林觉连割两下,竟然割断了。大力消失,林觉的身体也重重的摔在地上,屁股生疼。 金花公主咦了一声,抽出腰间闪烁着七彩光芒的弯月刀纵身跃来。林觉得空,身子躺在地上,手中却已经将王八盒子抽出,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金花公主。 第一二二八章 挟持 轰隆一声巨响,林觉手中的王八盒子冒出一股黑烟。林觉满拟这一枪会轰杀金花公主,然而他错了。那金花公主适才已经见识了火枪威力。在林觉扣动扳机的那一刻,她手中的弯月刀已经横了过来,挡住了头脸也胸前。但听叮叮当当一阵爆响,火器发射的细碎铁弹子在弯刀侧面撞击出无数的火星,爆豆般的发出刺耳的响声。 一枪过后,金花公主非但没有倒下,反而好像没有丝毫受到伤害,直冲到林觉身前。林觉举枪再想发射,金花公主纤手一番,已然将林觉手中的火器夺走。手臂一伸,林觉已经被她抓了起来。弯月刀彩光闪动,朝着林觉的脖颈便砍了过来。 林觉心头冰凉,刹那间万念俱灰,闭目待死。 门口轰鸣之声大作,有人急促的高声娇叱道:“住手,不得伤我夫君。”下一刻,十几人从门口直冲入内,正是高慕青和孙大勇他们到了。 屋子里的八九名女真武士举刀冲上去阻拦,轰隆几声巨响,八九名女真武士尽数倒在地上。 “放开我夫君,饶你不死!你敢伤我夫君一根汗毛,我定将你碎尸万段。”高慕青看到林觉被人劫持在手,挺剑冲上,厉声娇叱。 屋顶破洞中,白冰也再一次飞身跃下,手持青笛刃遥指金花公主,娇声斥道:“放开我家夫君!” 金花公主看了看两女,又看了看林觉,脸上露出不解之色。她不明白,一个长相一般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怎么会是眼前这两名美貌女子的夫君。这男子定是用钱财或者用强得到的这两个女子。此人必是花心无耻之徒。金花公主心中生出厌恶之意。但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抓到的这个男子身份非同一般。 “达鲁花、阿不赤,兀术,还不杀了这群刺客么?”金花公主对着门外娇声喝道。 门外一名身受重伤,躺在门廊下的女真武士有气无力的叫道:“公主殿下,达鲁花死了,阿不赤死了。属下受了重伤。兄弟们都死得死伤的伤了。” 金花公主悚然而惊,感到甚为不可思议。对方只有这么十几个人,自己带上岸来的人手足有七八十人,居然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边被他们击溃,实在是令人咂舌。对方手中的火器确实厉害,自己身边这十几名贴身武士个个武技不俗,还是统统倒在当场,倒也可以解释为何外边的几十名士兵会全部伤亡殆尽。 金花公主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孤身一人了。虽然战船码头处还有两百多随行武士,但他们即便听到打斗声赶来这里也需要起码半柱香的时间,根本来不及救援自己。眼下自己被这些人围困着,要想活命,当图自救。 硬拼怕是不成,但好在眼下手中握有人质。这个丑陋的中年男子看来身份重要,还好适才没有一刀砍了他,此刻正好可以当做人质。 金花公主将弯月刀往林觉的脖子上一架,娇声喝道:“谁敢靠近一步,我便宰了他。” “莫要乱来,莫要乱来。”孙大勇白冰等人忙制止道。 金花公主嘴角露出了笑意,她确定,手中的人质是这些人的头目,如此,自己便有脱困的可能了。 “都给我让开,谁要是擅动,我便杀了他。”金花公主叫道。 高慕青白冰等人身子挪动,不得不让开通向门口的道路,金花公主一步步挟持着林觉往屋外行去。林觉忽然沉声叫道:“孙大勇,你糊涂么?不可受她挟持。难道任她挟持我上船不成?” 孙大勇一惊,如梦初醒。若投鼠忌器任这女子挟持林觉离开,对方上了船之后又当如何?还不是救不了林大人。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林大人丢到海里喂鱼,或者挟持到女真部落去?这也不是解决的办法啊。 “拦住她。”孙大勇一摆手,几名护卫迅速堵住了屋门。 “你们想要他死?还不让开。”金花公主忙退后两步,娇声喝道。 林觉冷笑道:“被你挟持上船还不是死?那还不如你杀了我,然后被我们的人将你杀了,起码还是一命换一命。” 金花公主将刀锋往林觉脖子上贴了贴,娇声斥道:“住口,再说话便杀了你。” 林觉忙道:“莫要冲动。万事好商量。我不想死,你也不想死。莫如我们做个交易。” 金花公主冷哼不语。林觉道:“你放了我,我们放你走。咱们各得其所。同活总比同死强。不要闹得鱼死网破。” 金花公主冷笑道:“当我三岁孩儿么?我放了你,你们怎肯放我离开?” 林觉皱眉道:“我们都是守信之人,一诺千金,怎会反悔?你可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金花公主嗤笑道:“你说一诺千金便能让人相信么?那么这般,你们让我离开,我到了船上便放了你。你看如何?” 林觉皱眉道:“那可不成。” 金花公主冷笑道:“口是心非,狡诈多端,便是你们这些南人的秉性。明明你们也不信我,却要我来信你们。” 林觉一时无言,发现自己嘴巴子虽然利索,但这金花公主居然也是词锋锐利之人。 “你们是蛮夷,有什么信用可讲?我们是大周子民,受圣人教诲,知礼诚信,当然值得信任。”孙大勇沉声喝道。 “原来你们果真是大周来的人。你们大周人最不能相信了。你们的皇帝便是个无信无义不忠不孝之人,你们能好到哪里去?他杀父兄篡位的事情,莫以为我们不知道。”金花公主冷笑道。 孙大勇也哑口无言了,论口才他还远不如林觉呢。 双方等于是谈崩了,这种情形之下,没有任何人会愿意相信对方,那岂非等于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对方手上。 林觉沉声道:“既然大家都不信任对方,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孙大勇,我命令你拿了这女子,不要管我的死活。我若活着,你们便活捉她,我若死了,你们便将她碎尸万段为我报仇。听到了没有。” 孙大勇咂嘴道:“这个……” 林觉怒喝道:“什么这个那个的?这是命令。你敢违抗我的命令?” 孙大勇不知怎么办才好,愣愣的怔在原地。他不知道林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怎敢贸然行动。高慕青在旁也娇声道:“不可硬来,谁伤了我夫君,我便跟他不共戴天。那蛮女,要不这样,你放了我夫君,我来给你当人质如何?咱们一个换一个。” 金花公主娇笑连声道:“你这女子还真是痴情。当我傻么?你的命可没他的命值钱。我最后再警告你们一声,若不让我离开,我立刻便砍了他的脑袋。听到没有?” 局面陷入了死局之中,高慕青白冰孙大勇等人知道,放她离开的话林觉也未必能得救,堵住她却也不敢硬来。但无论如何,必须困住她,不能让她走,一旦上了船,一切便不受控制了。 众人如泥塑木雕一般的钉在原地不动,相互僵持着。屋子里静的很,外边海风吹过树林发出的呼啸声和海潮之声隐隐可闻,一切都像是静止了一般。很明显,金花公主也不想鱼死网破,倒也没有因为对方的不退让而杀人。只紧张的喘息着,紧紧的控制住林觉。林觉仰着脖子无奈的被她挟持着,鼻子里嗅到那女子身上的一种奇特的香粉的味道,倒也好闻的很。 一阵冷风从屋顶的破洞之中袭来,将屋顶上的散雪吹起,散落在屋子里四散而飞。墙上的火把被风吹动,火焰呼啦啦的歪斜,屋子里光线陡然一黯。 就在这突然变黯的一瞬,金花公主动了。但见她单手扬出,手中长鞭如灵蛇一般的飞起,鞭梢卷住了屋顶的一根手臂粗的横梁。下一刻,林觉只觉的身形如腾云驾雾一般的飞起,整个人被金花公主带着拔地而起,朝着屋顶破洞飞去。 “哪里走!”白冰和高慕青同声娇叱,纵身飞跃而上,意图阻止。然而两人都扑了个空。白冰的手抓住了金花公主白色裘氅的下摆,满拟将她从空中拽下来,然而那白色裘氅呼啦啦落下,攥在手里的只是一件裘氅而已。仰望屋顶的破洞,但听夜风呼呼,却已经没了金花公主和林觉的身影。屋顶上传来了树枝断裂,积雪沙沙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在屋后响起,直入树林之中。 “追!”白冰和高慕青几乎同时窜上屋顶,黑暗之中,闻声辨位,朝林子里追了过去。孙大勇大声下令,众护卫涌出门外,往树林里分散追击而去。 林觉被金花公主揪住后衣领,身子犹如腾云驾雾一般从屋子里到屋顶上,再到林子里。林中树枝抽打着他的身子,身子几乎是顺着地面滑行。幸好地上都是积雪,否则怕是要磨破双腿。 “喂喂,你何不放了我自己逃命去,带着我岂非是累赘。”林觉叫道。 金花公主冷声斥道:“闭嘴,再吵闹我一刀杀了你。放了你,还不如一刀杀了你。” 林觉连忙闭嘴,这时候可不要惹恼了她,否则怕是真有性命之忧。 第一二二九章 洞窟中 金花公主何尝不想弃了林觉逃走,事实上刚才逃走时她便应该丢下林觉。但是她不能。她必须要这个挡箭牌和人质,她知道对方火器的威力,倘若自己适才不带着林觉一起走,她跃起在空中的时候怕是便要被对方火器射杀。所以她选择了带着林觉一起逃离,虽然累赘些,但对方是不敢用火器和弓弩乱射的。 而此刻,她也不能丢下林觉。她知道对方必是追上来了。那两名女子的武技不俗,其他人倒是没什么,但被这两名女子追上,她未必是对手。所以带着林觉走,关键时候依旧可以当做保护自己的人质。虽然她很想一刀砍了林觉,免得这个累赘拖累自己的行动,但理智告诉她,现在还不是时候。 金花公主的目的是要从林子里摆脱对手,利用天黑林密的掩护绕行往码头处,只要能得到自己手下的接应,自己便能成功脱险,上船离开。于是她拖着林觉在树林里疾走,急切找寻方向,又要规避身后追来的人,不知不觉便偏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林觉被她拖得身上生疼,忍不住发声道:“这位姑娘,不要乱走了,这岛上很危险的。我建议咱们还是坐下来谈一谈,相互取得信任。你放心,我们并不是来刺杀你的,我们只是无意间撞见了你们在这里。我不想惹麻烦,大家平心静气的聊一聊不好么?” 金花公主身上香汗淋漓,情绪正在焦躁之时,找不到方向让她又有些慌张,怎肯听林觉的话。拖着林觉继续乱走。终于,她走出了林子,却发现眼前不是大海,而是嶙峋的山石和黑魆魆的高崖。她不但没有走回码头,而且还走到了相反的方向,来到了蛇岛的内陆方向。 雪地虽有微光反射,但却晦涩难辨。林觉知道这雪地之下其实坑坑洼洼,但金花公主并不知晓。她急于找到出路,拖着林觉凭着直觉乱走。林觉一再警告她不要乱走,她哪里肯听,反而以兵刃相威胁。林觉也无可奈何。 终于,金花公主拖着林觉走到了一道山崖之下,耳中似乎听到了海潮之声,那便意味着到了海边了。只要找到海,便可沿着海岸回到码头。金花公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的表情,一把薅着林觉的衣领往前方白茫茫的雪地上疾步行去,然而,就在此时,意外发生了。脚下的一片雪地毫无征兆的破裂,饶是金花公主身有武技反应迅速,但在疲惫和毫无防备的情形下还是慢了一步。她的手没能攀住地面,身子急速下坠。 林觉自然不用说,他本就被拖拽前行,更是没有习武者的迅捷,金花公主还做了些挣扎,他则是毫无反抗的摔落了下去。 砰的一声,林觉只觉得天旋地转,后背生疼,这一摔摔得他七荤八素。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啪嗒一声响,一个重物摔在林觉的怀里,林觉受此撞击,哼也没哼一声,一下子晕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林觉悠悠醒来,眼前一片黑暗。只听到海潮隐隐之声,以及左近滴答滴答的水滴声。身上颇有些疼痛。林觉下意识的动了动手脚,按了按肋骨,发现自己没有断手断脚断肋骨这些严重的伤势。身上的疼痛很可能是肌肉扭伤或者是这擦破了皮肉的疼痛。 林觉暗叫侥幸,忽然间,侧首有悉悉索索之声传来。林觉借助微弱的光线看去,看到一个人影正蹒跚走来。 “姑娘受伤了么?”林觉问道。 “哼!”那人影正是金花公主,她走了过来,坐在不远处朝着林觉瞪眼。 “我早告诉过你,不要乱走。这岛上很危险。你就是不听。这下可好,也不知掉到哪里了。哎!”林觉埋怨道。 “闭嘴!你又没说这岛上地下有裂缝?这都怨你。”金花公主怒道。 林觉皱眉苦笑,心道:这女人真是不讲理,我家中妻妾个个知书达礼,哪有这样的女子。女真蛮夷女子果然是没受教化,野蛮之极。倒也不用跟她理论。” “我瞧瞧有无出路。”林觉艰难的爬起身来,朝四周看去。 “不用找了,根本没有出路,我已经看过来。只有细小的裂缝,人根本钻不过去。而且……距离洞口山顶十几丈,洞壁也光滑的很,根本上不去。”金花公主沉声道。 林觉一愣,心中冰凉。这么说,是掉落到一处死地了。幸而地面上有些松软的枯草树枝,也许是长年累月从洞口落下的,否则那一摔便足可要了性命。被困在这里倘若出不去的话,只能靠外边的人找到自己了。但冰儿和慕青以及孙大勇他们只有那么点人手,一寸不拉的搜寻全岛怕是要很长时间,运气不好的话,即便找到这里,怕是自己也死在这里了。 “晦气,真是晦气,怎么遇到你们这群人?如今这局面都是因为你们。我杀了你。”金花公主莫名发起脾气来,站起身来,提着弯刀恶狠狠的走了过来。 林觉皱眉道:“你可要想清楚,杀了我,你便要独自一人面对我的尸体呆在这里了。” 金花公主愣了愣,颓然坐下,捂着脸不知所措。 林觉轻声道:“不要慌乱,等他们找到我们怕是很难,我们得自救才是。你身上有火折子没有?得点个火把起来。” “我没有!”金花公主摇头道。 林觉皱眉无语,他自己身上也没有火折子。沉默了片刻,林觉道:“那么……我的那只火器呢?可否借我一用?我用火药生火。” 金花公主愣了愣道:“你休想骗我,你想拿回火器对付我是么?” 林觉苦笑道:“你我都陷入如此境地了,我还对付你作甚?要对付也是脱险之后,否则你死了,我岂非也要一个人面对你的尸体在这里等死?那是何等恐怖之事?” 金花公主想了想,微微点头,伸手在身上摸索,忽然楞道:“火器……在裘氅内袋里,裘氅在逃离那屋子的时候被我金蝉脱壳丢了。” “……” 林觉瞪着金花公主半晌,张口结舌,一句话说不出来。 金花公主怒道:“你怪我作甚?若不是你们逼我,我怎么会这么做?你们不由分说便杀人,还怪的了我们么?我怎知道你们不会杀了我?我必须要逃走。” 林觉颓然坐下,摆手道:“不怪你,不怪你。哎,麻烦大了。这可如何是好。” 洞中陷入死寂之中,林觉和金花公主相聚数尺坐在地面上,耳听得洞中如风雷般的怪声作响,知道那是这洞窟临近海边之故,定有地下海水灌入发出的声响。但那里绝非是逃出的生路。两人如泥塑木雕一般的坐在那里,均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过了多久,林觉身上寒冷刺骨。转头看金花公主,但见她抱着肩膀瑟瑟发抖。她的裘氅失去之后,似乎只穿着紧身夹袄。适才逃命奔走时还没什么,但此刻寒气袭体,身上的汗水会让她很快失温,足可致命。再不采取措施,不要说几天,连眼下这一夜都难以熬过去了。 林觉站起身来,慢慢脱下外氅。金花公主听到响动抬头看来,发现林觉在脱衣服,惊骇叫道:“干什么?你干什么?胆敢无礼,我便杀了你。” 林觉皱眉道:“你已经威胁杀我几十次了,你想杀就动手。不想死便把我这外氅披上。” 林觉一扬手,将外氅扔到金花公主身上。金花公主一愣,呆呆无语。 “借你弯刀一用,我得生火,不然我们很快就会冻死。”林觉道。 “不,你休想诓我。”金花公主叫道。 林觉怒道:“我诓你作甚?都生死关头了,我还会杀了你不成?不用杀你,再过几个时辰,我们都得冻死,明白么?” 金花公主道:“弯刀怎生生火?我怎不知?” 林觉道:“你拿刀背在石壁上敲打几下我看看,想生火也未必那么容易,还得看老天爷是不是开眼。倘若石质不成,还是枉然。” 金花公主不明其意,但还是拿着弯刀在手,在旁边的石壁上用力敲击起来。 “用力,擦着岩石边角。用刀背。”林觉道。 金花公主挥动弯刀猛击石壁突出的一块,黑暗中之中,有几颗火星迸射,像是暗夜中的星火一般绚烂。 “老天保佑,这石头可以打出火星来,那便有希望了。”看到了火星,林觉大喜过望,大声叫道。 金花公主甚是不解,林觉却极为高兴。铁器和遂石敲击方会有火星冒出。遂石其实便是石英石的一种,山野之中很常见。林觉觉得这里的岩石坚硬的很,很有可能便能生火,故而才决定一试。 林觉在地上摸索了一大堆杂物树枝,然而这些杂物树枝都湿润的很,但林觉还是决定一试。因为他身上还有火药囊,可以用火星点燃火药,或许可以生火。 金花公主也明白了林觉的用意,她不懂敲遂打火之法,所以虽然有些迟疑,终于还是迈出了信任对方的第一步,将弯月刀给了林觉。林觉用刀柄砸下一块岩石,然后蹲在引火物旁哒哒哒的打起火来。金花公主起初还伸着脖子张望,但很快他便失望了。因为好几次才有一两点火星崩落下来,却短暂之极,落在柴火里也很快湮灭。金花公主心里认为,这样怕是点不着火的,心中的希望随着那单调的打火声慢慢的破灭。身上寒冷刺骨,直打哆嗦,于是下意识的将林觉丢给她之后被她挥到一旁的大氅给披在身上,缩在一旁。 ‘嗒嗒嗒,嗒嗒嗒。’林觉打火的声音持续不断,就像是一件明知徒劳无功之事,林觉却执意为之,显得他实在太过执着。 第一二三零章 完颜明月 忽然间,柴草堆里落入了几枚火星,轰然一声响,冒起了刺目的火光和硫磺硝石的味道,金花公主大喜过望,惊喜的叫出声来。但她的欢呼声很短暂,因为那火光出现的很短暂。只火光一闪之间,便迅速熄灭,任凭林觉鼓着腮帮子使劲吹,也再没任何的火光闪亮。 林觉呆呆的坐在那里,样子有些悲壮。金花公主忽然心中生出不忍,出声安慰道:“你已经尽力了,莫要难过……” 林觉充耳不闻,忽然间又行动起来,从腰间掏出一只火药囊,用尖刀挑破,沉声道:“是引火之物太过潮湿之故,必须先生起火头来。才能逐渐引燃。你身上穿的是毛皮衣物是么?” 金花公主道:“是毛皮的,怎么了?” 林觉道:“拽下几簇毛来用用。” 金花公主张口欲问,但很快便闭了嘴,她明白了林觉的意思,心中暗赞这个人脑子灵活。自己身上穿的是红狐皮的小袄,红狐皮毛松软干燥,正是极好的引火之物。想到这里,当下三下两下从身上扯下几把狐毛递给了林觉。 林觉小心翼翼的将药囊里的火药洒在了松软的毛发上,将毛发置于地上,随后开始撕扯自己的衣物,撕扯成十几块一条条的碎布,用稍微干燥一些的小树枝一根根松软的裹着,放在身旁。 做完了这一切,林觉吁了口气,举手朝天作揖道:“老天爷保佑,教我生起这堆火来。” 说罢拿着石块和弯刀又开始敲打起来,这一次没用十几次敲击,那火星便引燃了兽毛中的药粉,噼噼啪啪烧的甚为剧烈,火焰窜起老高。林觉大喜过望,颤抖着将树枝布条一根根的架上去。火焰在猛烈燃烧之后迅速的熄灭,毛皮燃烧极为迅速,根本没有太多的持久的燃烧力。就在金花公主以为又要失败的时候,林觉鼓着腮帮子吹风的几根裹着树枝的布条冒出微弱的火光来。十几根布条裹着的树枝很快便让火焰重新燃烧起来,烧成了一堆旺旺的小篝火。 只要烧起来之后,剩下的事情便好办多了。林觉不断的将幼枝加入,虽然有些潮湿,但树枝在旺火之中也很快被烘干点燃。喜出望外的金花公主又揪扯了几大把兽毛投入火中,让火焰烧的更旺。 当几根儿臂粗的树枝也噼里啪啦的燃烧起来的时候,林觉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哈哈笑道:“成了,这下不用怕熄灭了,这里落下的树枝和草木多得是,足够烧好一阵子。有了火,咱们可不用被冻死啦。老天保佑,感谢老天爷。” 金花公主也高兴的要命,举手朝天娇声道:“感谢长生天,感谢山神庇佑。回头,我必设坛奉牲以祭拜。” 林觉呵呵而笑,移动身子道:“来这里烤火,这里已经烤热了。” 金花公主点头应了,坐到了篝火之旁。篝火跳跃着,散发着热力和希望。在这样的寒夜里,如此的绝境之中,能有这么一堆篝火燃烧着,那便是生还的希望。被困于此的一对男女也因此有了求生的欲望。 “咱们只需熬过这个夜晚,到了明天白天,山洞中冒出的烟雾便会吸引他们来救我们,届时我们便可脱险啦。”林觉笑道。 金花公主心中欣喜,点头道:“正是如此,咱们不用死在这里啦。” 林觉抬头看着金花公主被篝火映红的脸颊,发现这金花公主生的甚是美貌。自己还是第一次仔细的看清这女子的相貌,虽然是女真公主,但其容貌却雍容娇美,并没有林觉猜想的那般野性和豪迈。 金花公主发现林觉盯着自己看,顿时柳眉蹙起便要发怒,但忽然间变了神色,惊恐的指着林觉的脸道:“你……你……你的脸怎么了?” 林觉愕然,回手一摸,摸到了一块脱落的面具碎片,顿时哑然失笑。看来是之前一番折腾时,自己脸上的面具不知道如何破碎了,此刻像是一张脸撕裂了一般,定然极为吓人。 林觉转过头去,伸手揭下脸上的面具,转身丢在火里。金花公主看到了林觉真正的面容,惊讶的张着小嘴,怔怔发愣。心里想:“原来这男子如此年轻,生的如此英俊,真是没想到。之前为何要装扮成那般丑陋的男子?原来那两名女子嫁给的是这样的英俊郎君,难怪了。这样俊美的男人当然吸引人。” 林觉往火里丢了一根树枝,伸手将身边的弯刀拿起递给了金花公主,沉声道:“你若困了,可以睡一会。你不必担心我会做什么,我不会对你不利的。” 金花公主摇头道:“我一点也不困,我也不是怕你对我不利,我相信你不会那么做。你若困了,可以睡一会,我也绝不会对你不利。” 林觉笑道:“我也信你,但我也不困。火堆要看管,不然要灭了的。不如我们随便聊聊天,打发这漫漫长夜如何?” 金花公主想了想道:“也好,我也正好有不少疑问问你。” 林觉在火苗旁搓着手,笑道:“但问无妨。” 金花公主歪着头想了想道:“你们是大周人是么?怎地出现在这荒岛之上?你们和之前跟我们见面的人是不是一伙的?都是朝廷的人是么?” 林觉笑道:“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教我如何回答?不过我倒也可以一个个的回答你。我们确实是大周人士,至于为何出现在荒岛之上,原因我恐怕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们绝非是为了你们而来。我们原本就在岛上,恰好看到你们的船只跟朝廷的船只在海上见面,后来你们上到岛上,我们担心你们是来对我们不利的,于是才偷偷前来窥伺。绝无其他的想法。那些官员和我们自然不是一伙的,你想啊,如果我们是一伙的,我干什么要去偷听你们的谈话?根本没这个必要。” 金花公主皱眉想了想道:“你们是海匪?我知道那蛇岛原本是被海匪占据的,你们大周去年闹了大乱,就是海匪在你们大周内陆搞了什么青教,发动了造反,是不是?你们是那青教之人,被迫呆在海岛上?” 林觉摇头笑道:“你说的事情确实发生过,但我们不是青教的人,我们无意间来到此岛,也没打算在这岛上常住。一切都是巧合而已。” 金花公主皱眉道:“那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看你和你手下的那些人,绝非一般普通人物。说你们是海匪,我自己也是不信的,你们更不是渔民。你又说不是大周朝廷的人,那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林觉微笑道:“公主何必刨根问底呢?” 金花公主道:“适才你说要和我取得相互的信任,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又何来信任可言?就算我们得救出去,倘若我不信任你,也不会容你们活着离开。因为,你自己明白,你听到了我们的机密之事,我岂会容你活着离开这里。” 林觉微微点头道:“你是说,即便脱困,你也要擒了我当人质。不会放过我们是么?” 金花公主正色道:“我不想这么做,但你偷听了我的秘密。莫要以为我没法对付你们。你们的人虽然厉害,但码头上我的随从尚有数百,现在他们一定已经全部上岛了。火拼起来,你们不是对手。” 林觉点头,这倒不是凭空威胁。那船上的士兵应该有不少人,他们现在也一定已经得到消息全部上岛了,也许遇到慕青白冰他们,都已经发生火拼了。 “若是之前,我是不会跟你说这样的话的,若不能脱困倒也罢了,一旦脱困,你们是必须全部杀光的。但现在……我对你有所改观,我希望能信任你。所以,你该向我坦白才是。取得我的信任,让我相信你们不会妨害我们的计划,我便可以说服自己放你们离开。”金花公主沉声道。 林觉并没有因为金花公主有些冒犯的言语而生气,他也犯不着跟她争论一番她手下的女真士兵是不是自己手下这些人的对手的问题。 “既然姑娘这么说,那我们便坦诚相待。在我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之前,我想请问姑娘几个问题。” 金花公主嗔道:“是我在问你,你怎地要问起我来了?” 林觉摆手道:“你已经问了,现在轮到我了。咱们轮流发问,从现在起谁也不能隐瞒。” 金花公主瞪着林觉半晌,沉声道:“也罢,你问便是。” 林觉点头道:“多谢姑娘,我听他们叫你公主,请问姑娘是女真族的公主么?芳名叫什么?” 金花公主沉声道:“我女真族没有公主,这是族人听说辽国大周都有公主这个名号,所以便称我为公主。我的名字叫完颜明月,这才是我的真实名字。” 林觉点点头,念叨道:“完颜明月,完颜明月,这名字还挺好听的。但不知你和那位女真族的首领完颜阿古大是什么关系。” 完颜明月鼓着嘴巴道:“难道不应该是我问你了么?你这已经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林觉苦笑道:“好吧,你问我。” 第一二三一章 相左 完颜明月道:“还是那个问题,你到底是谁?你们是什么人?” 林觉道:“在下叫林觉,我们是大周落雁县落雁军中的人,不是朝廷的人。” 完颜明月惊讶的睁大眼睛,瞪着林觉道:“你是……林觉?就是那个……大周三司使林觉?反出京城,在落雁谷举旗造反的林觉?” 林觉皱眉道:“姑娘,在下是那个林觉,但我们落雁军可不是举旗造反。落雁军是大周汴梁王郭昆麾下的兵马,为了铲除大周奸佞,讨伐篡位逆贼而建立的正规兵马,绝非是要造反。” 完颜明月充耳不闻,低头沉吟半晌道:“那首《明月几时有》的词是你写的?” 林觉无语,这是谈正经事,怎地扯到那首词上了。难道自己的词都已经传到了蛮荒之地的女真部落之中了么?那也太离谱了吧。 “是我写的。姑娘怎知此词?”林觉道。 完颜明月抿嘴一笑道:“我本来对这些没什么兴趣的,但这词跟我的名字有关,有人让我读一读,我便看了。写得可真好。” 林觉哑然失笑,原来因为这首词是写月亮的,而完颜明月的名字便是月亮,所以她读到了这一首词而已。 “你在你们大周大大的有名气呢,好多人都知道你。却没想到今日在这里遇到了你,真是……真是……有些……有些巧了。”完颜明月笑道。 林觉不想在这件事上扯太多,于是道:“现下轮到我问姑娘了。姑娘姓完颜,又被称为公主,跟那完颜阿古大必有渊源吧。” 完颜明月点头道:“完颜阿古大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同胞妹妹。” 林觉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便对了,这等机密大事,自然需要最为信任的人才能来谈判。” 完颜明月道:“是的,我是受我哥哥的派遣,前来跟大周官员在这里商谈盟约,一起对付辽国的。反正你也听到了,我也不想隐瞒。” 林觉点点头,沉吟道:“是啊,和女真人联盟,最好的见面地点不正是海上么?可以避免穿过辽人的地盘。这是要订立海上之盟呢。” 完颜明月蹙眉道:“伏牛山距此很遥远吧,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座岛上呢?” 林觉想了想道:“这岛上有我需要的东西,壮大我落雁军的东西,我们是来寻找这些东西的。可惜的是我们没找到。本拟便要离开的,却不料碰到了你们和大周官员的见面,我一时好奇便偷听了几句,没想到闹成这样的局面。” 完颜明月点头道:“然则你们现在知道了这件事后,意欲何为呢?” 林觉沉声道:“我还没想好,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会泄露这个消息。事实上没人会相信大周会和你们女真人盟约,辽人也不会相信的。就算有人将消息送给辽人,辽人也会以为是离间之计而已,因为耶律宗元此刻急需大周增援,他不会信的。” 完颜明月冷声道:“他信了又如何?无论如何,我女真族就算没有和大周联手,也是一样要攻入其上京的。我只是不肯将兄长交代的事情搞砸,其实即便你们泄露秘密,对我女真也没什么损失,我们不在乎。” 林觉笑道:“完颜姑娘倒是女中豪杰,胆气超群。你们女真人跟辽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仇恨呢?辽人对你们女真人还不错吧,我好像听说,耶律宗元还封了你哥哥节度使,给了很高的礼遇呢。” 完颜明月柳眉竖起,沉声道:“呸!辽人欺压我女真人多年了,你居然说对我们不错。我们女真人在长白山下生活,与世无争,艰难生存。辽人将我们纳入疆土之中,却处处对我女真族以非人的压迫,把我们女真人当成牲口畜生,盘剥我们,屠杀我们,我们早已经受够了他们了。耶律宗元当了皇帝后更加的变本加厉,欺压更甚,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一个不知情形之人居然向着他们说话,倘若不是因为你的无知之故,我便要一刀杀了你。” 林觉没想到一句话竟然引起了如此大的反应,忙道:“完颜姑娘勿恼,我并不知其中内情。我本以为你们女真族是辽国所属部落,是辽国子民。辽国朝廷当不会对你们刻薄。若我理解有误,还请原谅则个。” 完颜明月冷声道:“他们根本没把我们女真人当人,我女真族每年必须上缴大量的物产,人参、貂皮、名马,北珠、俊鹰、蜜蜡宝石以及我女真族特有的印染的麻布等等。交了这些还不算,辽国贪官污吏们还去我女真榷场低价强买我们的货物,盘剥我们的族人。他们还无耻的将这种行为称之为‘打女真’,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些还都不算,每遇到对外作战,我女真族男子被征召的最多。我女真一族总共才有不到五十万人,然而为朝廷征战的便不下六万成年男子,那几乎是我们全族成年男丁的一半了。我女真三十余支部落中,丧命军中的男子多不胜数,留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若非我女真族长期互相帮助,互相救济,怕是因此家破人亡这更多。” 林觉咂嘴惊讶道:“原来他们对你们如此严酷,难怪你们要反。” 完颜明月沉声道:“我哥哥本来并不想和他们翻脸,但他们做的太过分了。他们拿什么节度使的职位笼络我哥哥,希望借我哥哥手中的刀去奴役驱使我们的族人。我哥哥当然不肯。他们便扶持了黑石部落的族长阿琉丹跟我哥哥作对,意图让所有部族都背叛我哥哥。事情暴露之后,阿琉丹逃往上京,我哥哥派人去向辽国朝廷去要人,他们非但不给,还说我哥哥的不是,还说我哥哥有野心什么的。我哥哥召集部族征求众人的意见,大伙儿都已经受够了,于是便起兵反了。你说,倘若是你,你反不反?” 林觉轻轻点头,辽人对女真人如此,自然会引起反弹。女真人本就彪悍刚烈,有怎会容忍这样的事情长期发生。欺压过甚激起民怨,结果便只能是反叛。 “若如此说,则是辽人的不是了。”林觉道。 “总算你说了一句公道话。”完颜明月轻声说道。 林觉沉吟片刻道:“然则你们便要和大周联合灭辽是么?我猜想大周的使者抵达你们女真部落的时候,你哥哥一定很高兴吧。这怕正是他求之不得结果吧。凭你女真一族之力,恐怕是灭不了辽国的。” 完颜明月仰着脖子道:“虽然现在不能,但十年呢?二十年呢?还是能灭了辽国。你们大周和我们联盟,无非是加快了这个过程罢了。我们可不稀罕,是你们大周皇帝主动要求的。他无非也是受了辽国的气,想跟我们瓜分辽国的土地罢了,也未必安了什么好心。难道你要说,你们大周朝廷是为了我女真族才跟我们联盟的么?我们和你们大周素来没有往来,你们怎肯为我们这么做。” 林觉不得不承认这完颜明月还是有些见识的,或者说,整个女真部落上层其实对和大周联盟之事看的很清楚。双方的合作是各取所需,利益上的合作而已。其他的都是扯谈。 “完颜姑娘,你不得不承认,倘若我大周助辽人一臂之力呢?你们岂非糟糕?你总不能说,以你们女真一族之力,可对抗我大周和辽国两国精锐大军的围剿吧。”林觉故意说出这样的话来,试试完颜明月的反应。 完颜明月冷笑一声道:“那你们便来试试。我女真族人在白山黑水之间生存多年,那里外人几乎难以生存下去,但我女真族不但活下来,而且欣荣蓬勃,这便是我们的女真族人的本领。我们既然能存在百年而今尚在,便说明是有原因 的。绝非别人说灭便灭了的。你们大周人士虽然自诩上等人,自诩国力强盛之极,但我们也并不惧怕你们。我女真族人靠的是无畏的勇敢,对部族的忠诚,不惜以性命维护部族。这些你们有么?你们大周人心眼最多了,却也懦弱的很。被辽人欺压这么多年,你们倘若再去帮辽人,那简直天下最可笑的一群人了。若如此,你们大周不亡都没有天理。辽人现在向你们求救,但转过头来便会咬你们,当辽人灭了你们大周的时候,你们怕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林觉闻听此言,心中赞赏。一个女真族的女子,其对问题的看法和见地都比很多人要高明。 “完颜姑娘,你说辽国对我大周有觊觎之心,那么我问你,你们女真族人难道便对我大周无觊觎之心么?你怎么保证在灭了辽国之后,你们女真人不会对我大周用兵?”林觉沉声问道。 完颜明月道:“绝对不会,我们女真族人向来珍视朋友。尽管大周和我们联盟是为了自身之利,但盟友便是朋友。只要大周今后和我们和谐共处,我们绝对不会对你们大周用兵。这一点我敢保证。” 林觉叹了口气,心道:这女子到底还是年轻,倘若她说的是谎话倒也罢了,倘若这是她真心以为的话,那么她显然太幼稚了。 “姑娘或许是这么想的,但你怎敢保证你哥哥是这般想法?人是会变的。也许你们此刻是这么想的,因为你们还弱小的很。当有朝一日,国力强盛时,事情便恐非如此了。”林觉拨着火堆,轻声说道。 “决计不会,我敢保证我们决计不会。”完颜明月摇头坚决的道。 林觉沉默了,洞内安静了下来,只有噼里啪啦的火焰燃烧之声。两个人都低头看着火堆,心中都若有所思。 第一二三二章 缓和 “完颜姑娘是在我大周京城长大的吧。或者……起码也在我大周京城生活过很长的时间是么?”林觉忽然发问道。 完颜明月惊讶的看着林觉道:“你怎知道?” 林觉微笑道:“很简单,倘若不是在我大周生活过较长时间,怎会说得这么流利的大周官话?” 完颜明月点头道:“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在你们大周都城汴梁呆了十年。从六岁到十六岁都在汴梁。” 林觉点头道:“那就是了。姑娘年岁不大,那应该是很小便来到京城了。要学我大周言语,学我大周礼仪文化,见识我大周风俗生活,自然是从小来学的好。我猜是你哥哥送你来大周都城的。” 完颜明月更是惊讶道:“这你也知道?” 林觉淡淡一笑,没有说话,他本想告诉完颜明月这些话:“也许别人猜不到,但我是能猜到的。因为你的哥哥对大周心向往之,他是个野心家,他绝不会甘于呆在白山黑水之地茹毛饮血的过一辈子的。他让你来大周是要让你将大周的繁荣富庶和一切的东西都学会,你就是他放在大周都城的耳目。通过你,他可以知道大周的一切。你学会大周的语言和生活习俗之后,会成为他了解大周的窗口。” 这些话,林觉自然不能说出口来。 “我不但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你哥哥一定跟你学了许多大周人的习惯,一定让你将大周的书读给他听,将大周的事说给他听,他一定对大周很感兴趣是不是?”林觉笑道。 完颜明月轻声道:“这有什么稀奇的么?” 林觉道:“你问过你哥哥,为何将你送到汴梁生活么?” “我哥哥疼爱我,说在部落太艰苦,我小时候经常生病,哥哥便命人将我辗转送往汴梁,一方面求医治病,一方面也是让我能生活的舒坦些。”完颜明月道。 林觉大笑,完颜明月蹙眉道:“这很好笑么?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女真人就该呆在山林里受苦?不能去你们大周都城?” 林觉摇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罢了,咱们不谈此事了。眼下我们能否脱困尚且未知,又何必去为这些事劳神操心。完颜姑娘渴了么?我去找点水来。适才我听到有滴水之声,应该是某处有水,我去找找。” 完颜明月虽对林觉的态度有些不满,但确实有些口干舌燥,于是点头道:“有劳了,倒也确实有些渴。” 林觉点头,拿起一根烧着的树枝当火把,沿着岩壁慢慢的摸索查看。洞窟不大,方圆不过二三十步,也无其他岔洞,只岩壁上遍布狭小裂缝,宽处数寸窄处数分而已。除非有变化之术,变成一个飞虫飞进这些裂缝之中,可能才会知道裂缝那边是不是别有洞天。不过林觉倒也没抱着有出路的希望,他只是找点水而已。在一侧洞壁上,林觉看到了湿漉漉的水流顺着岩壁慢慢的流下来,伸手蘸了一滴送进嘴巴里,确定了是淡水而非海水,心中大喜。 有水便好办,就算被困多日,只要有水,便能撑下去。不过如何采集这岩壁上的水倒是个问题。林觉转回火堆旁,完颜明月睁着大眼睛看着林觉道:“没找到水么?” 林觉道:“有是有,但无容器盛水,难不成趴在岩壁上吸吮不成,那可不雅。再说这水未必干净,最好是能烧开了喝。” 完颜明月伸手从腰间取出一物道:“这个成么?” 那是一个银色的扁平小壶,虽不大,但上面花纹繁复,很是精致,一看便是贵重之物。 “这是我随身带着的酒壶,盛水应该是可以的。”完颜明月道。 林觉笑道:“可以是可以,但这般贵重之物,我怕一会儿放在火上会烧坏了。” 完颜明月噘嘴道:“命都难保了,还在意这个?这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银子打造的酒壶罢了。坏了以后再打造一个便是。” 林觉笑道:“那好,便用这个。里边还有酒么?” 完颜明月摇了摇酒壶,里边传来款款的水声,显然里边还有酒。 “我喝了。”完颜明月倒也一点不扭捏,拧开壶盖仰着脖子便喝。 林觉知道,女真人生活之处乃是苦寒之处,绝对少不了酒水相伴。男女老少皆善饮酒,不足为奇。不过一个美貌女子在自己面前豪迈的仰着脖子喝酒,林觉还是觉得有些好笑。 完颜明月喝了几大口酒,伸手将酒壶递给林觉道:“还剩些,你也喝些,这是我们女真族最好的野猴酿。味道甚好。” 林觉有些犹豫,倒不是不想喝几口。这时候能喝几口酒,对于御寒舒缓情绪都是有好处的。林觉的酒量也不小,也不怕几口酒会喝醉。他只是觉得,完颜明月刚刚喝过的酒壶,自己拿来喝似乎有些不合适。这显得有些暧昧。不过林觉很快便暗骂自己多想了,就这一个容器,只能两人合伙着用,一会儿喝水也要如此,自己何必这般道貌岸然。自己对完颜明月无半点暧昧之心,此刻如果没有火堆,就算是相拥而眠取暖,那也是情势所迫,不涉其他。 想到这里,林觉接过酒壶来仰脖子喝酒,不知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原因。那酒壶口上似乎有一种芳香的味道,也不知是酒香还是红唇脂粉的香味。 那酒是真的烈,只一入口,便如火烧刀子一般,灼烧浓烈之极。林觉也喝过不少烈酒,但能跟着样的烈酒比较的还真的少之又少。烈酒入喉,林觉被呛得大声咳嗽了起来。 完颜明月大笑起来,笑的花枝乱颤。娇声道:“不能喝便不要逞强,莫糟蹋了我的野猴酿,这酒可难得的很。果然是个文弱书生啊,一口酒都承受不了。” 林觉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女子鄙视。瞪了完颜明月一眼,举起酒壶咕咚咚喝光烈酒。强忍灼烧入心肺的感觉,冷声道:“他日若有机会,倒想跟完颜姑娘斗斗酒量,看看到底谁先醉。” 完颜明月大笑道:“好,一言为定。” 林觉转身离开,去往岩壁旁接水。岩壁上的细流要装到酒壶里倒也需要些技巧。林觉用一小截布条塞在酒壶里,一头搭在湿润的石壁上,让水流沿着布条湿润之后滴入壶中,很快酒壶便满。拿回火旁,埋在炭火中一小会,壶中的水便沸腾了起来。 拨开炭火冷却一会之后,林觉对完颜明月道:“可以喝了。” 完颜明月早已口渴的很,当下捧起酒壶来连喝几口,赞道:“好喝的很,水中还有酒香。” 林觉点头道:“总不至于渴死就好。” 完颜明月又喝两口,将酒壶递给林觉。林觉也口干舌燥,咕咚咚几口喝干,还嫌不足,又去接水,再烧了一壶,两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喝光了水,这才解了焦渴。 “完颜姑娘,天明尚早,咱们还是歇息一会,留些气力。明日不管他们找到还是找不到我们,我们都得脱困。我添些柴火,咱们就在火旁打个盹儿。”林觉打了个阿欠道。折腾了一天,昨夜又没睡几个时辰,林觉是真的累了。 完颜明月也有些困倦,点头同意。两人之间此刻戒心已经基本消除,也不担心遭受对方暗算。林觉添加了些柴火,在地上清理出一片地方来,将自己的大氅铺在地上,道:“你睡衣服上吧,地上凉。” 完颜明月迟疑道:“你睡哪里?” 林觉道:“我坐在火旁打盹便好,再说这火堆也要照应。” 完颜明月心中有些感动,她自小父母便亡,六岁便被送往汴梁生活,这两年才回到女真部落之中。兄长对自己虽很好,但毕竟十年相隔,偶尔见面,忙于部落事务,也很少跟她有亲情的交流。此刻一个陌生男子对自己照顾的这般殷勤备至,确实让她心中感动。虽然眼前的处境因为这个男子而起,但是若非这个男子,她此刻怕是已经快要冻死了。现在有火有水,有人照顾,这种感觉还真是让人安心。 “要不……你也睡在这里便是,地方够大……”完颜明月脱口说出这句话,说出之后,自己都脸红了,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是在大周成长的,自知道男女之防,授受不亲之礼。同睡一件大氅上,便等同于同床共枕。就算在男女之防不严的女真族之中,这也是忌讳之事。所以话一出口,便后悔了。 “我睡姿不雅,拳打脚踢,可不敢跟完颜姑娘靠近。倘若一拳打了姑娘,那可不好。多谢你了。”林觉笑道。 完颜明月松了口气,她知道林觉这是不着痕迹的拒绝,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 “你若拳打脚踢,我便一脚将你踹到火堆里去。”完颜明月笑道。 林觉笑道:“所以啊,我还是乖乖到一旁去,变得变成烤肉。关键是,烤熟了我,也不能吃啊。不然我倒是可以为姑娘果腹,倒也算死得其所。” 完颜明月笑的花枝乱颤,欢畅之极。篝火下她的脸庞艳丽无比,美艳绝伦,加之笑颜如花,颇有一番绝代芳华之态。林觉看的心惊肉跳,赶紧告诫自己不要胡乱调笑,适才的话其实已经有调戏的意味了。 第一二三四章 相依为命 (二合一) 林觉迷迷糊糊的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林觉被冻醒了。睁眼一看,火堆差点熄灭,只剩余烬。但好在怀中完颜明月的身子依旧温热。林觉赶忙将柴火续上,仔细检查她的状况,发现完颜明月的脸色变得红润,呼吸也变得平缓,似乎情况在好转。再检查她身下垫着的衣衫,竟然已经湿透。看起来自己的抢救和一切的措施起到了一定的效果。 林觉立刻取水继续给完颜明月喂水。完颜明月不肯喝,林觉索性又破了一道男女大防,用嘴巴一口一口的渡过去。虽然知道这些做法不妥,但为了救人别无他法。至于事后该怎么办,林觉可考虑不到这么多。 就这样折腾了数次,终于,在林觉第四次醒来之后,他惊喜的发现头顶上黑漆漆的洞口现出了一抹灰白之色。天终于亮了。对于林觉而言,这一夜简直无比的漫长和疲惫。天亮了,这是好事,这意味着慕青白冰孙大勇他们可以正常的搜寻岛屿了。可以想象,昨天这一夜,他们必是彻夜未眠,到处搜索。可千万不要出什么漏子才好。 “嗯!”怀中的完颜明月轻哼出声,身子扭动了起来。 林觉惊喜的低头去看她,只见完颜明月长长的睫毛抖动着,似乎要醒来。 “完颜姑娘,完颜姑娘。”林觉轻声呼喊。 完颜明月扭动着身子,终于慢慢的睁开的眼睛。林觉大喜过望,一时间竟然有一种要哭的感觉。大笑道:“好了,好了,老天保佑,你总算是活过来了。身上感觉怎样?哪里不适?” 完颜明月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林觉连忙拿了水壶给她喂了几口温水,完颜明月喝了水,终于开口轻声道:“我……我……身上一点气力都没有……” 林觉笑道:“那可不?那毒蛇毒性猛烈,你能活过来已经是幸运之极了。身上没气力是正常的。身上可还有其他不适?比如头疼,麻痹什么的。” 完颜明月微微摇头,但忽然间,她的脸色变了。脸上变的通红,伸手试图推开林觉。林觉忙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不要乱动。” 完颜明月咬牙道:“你这贼子,竟敢……竟敢趁人之危,辱我……辱我清白。我杀了你。” 林觉愕然道:“完颜姑娘,此话从何说起?事急从权,我为了救你性命不得不……做了些有违男女之防的事情,但我没有丝毫轻薄之意。” 完颜明月红着脸咬牙道:“你……你……脱了……我裤子……作甚?” 林觉这才明白,原来完颜明月是发现自己下身空无一物,这才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于是忙将自己施救的过程解释了一番,告诉她自己这么做的目的何在。完颜明月的脸色渐渐的缓和了起来。 “……完颜姑娘,我都是闭着眼的,没有乱看一眼。你若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若是有轻薄之心,看了不该看的,便叫我五雷轰顶……”林觉最后道。 完颜明月红着脸阻止道:“罢了罢了,何须发誓,你没有此心便罢了。你也是为了救我。” 林觉忙道:“是啊是啊,我只是想要救活你。” 完颜明月轻叹一声道:“可是……我以后怎么见人?你……你……对我做了这些,我……岂非……什么都被你看穿了。” 林觉举手又发誓道:“今日之事,倘若我林觉说出去半个字去,玷污完颜姑娘的名声,便叫我……” 完颜明月忙道:“又发誓作甚?誓言能随便发么?长生天在上,都记着呢。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只是……只是我清白之身,现在……现在……” 林觉只能闭嘴,救人时不顾一切,但此刻确实尴尬。 完颜明月沉默了片刻,红着脸道:“你……你还不快帮帮我……” 林觉道:“帮什么?” 完颜明月嗔道:“我衣衫不整,我又没气力穿上,你不帮我,难道任由我如此?” 林觉这才醒悟过来,刚要动手却又皱眉道:“完颜姑娘,那我岂非又要……对姑娘无礼了?” 完颜明月红着脸啐道:“你已然无礼了,现在说这些何用?” 林觉叹了口气道:“也罢,我侧着脸便是。” 林觉侧着脸,伸手拿了下裳给完颜明月穿衣,然而侧着脸如何能穿上衣服。两只手动来动去,不时碰到完颜明月温软的肌肤和一些私密部位,反而更加的暧昧。完颜明月脸上红的要滴出血来,想要嗔责,又不好开口。 弄了半天都被穿好衣服,林觉终于忍无可忍,转过头来三下五除二给完颜明月穿上裤子,口中道:“我心无轻薄之念,问心无愧,怕的何来?完颜姑娘要怪便怪我就是,我也没法子。” 完颜明月红着脸不作声,林觉又替她将上身衣衫整理好。完颜明月突然想起自己之前神智还有些清楚的时候,林觉脱了自己的衣服将自己的身子看了个饱的事情。虽然那时候自己神智有些迷糊,但是林觉用嘴巴在自己胸口吸吮的时候,自己还是有知觉的。想到这些,心中不禁连连叹息。眼前这男子可算是将自己的清白全玷污了。虽然没有破男女最后的大防,但是又有什么区别?要保清白,恐怕得一刀杀了他才是。但是他救了自己的性命啊。若不是他,自己怕是已经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林觉替她整理好衣衫,完颜明月想要起身,林觉扶着她站起来只片刻,她便扑倒在林觉怀中。毒性未消,她还是虚弱的很。伤口处也是剧痛。趴在林觉肩膀上不住的喘息。 “你还是歇息歇息,天已经快亮了,我得想办法求救,让他们来救我们。”林觉道。 完颜明月微微点头,林觉扶着她坐在一旁,转身来开始收集洞内散落的湿润的树枝和腐烂的树叶杂物。然后另起一堆火,将这些杂物堆在火上。 “咱们要制造烟雾,烟雾从洞口冒出,便是吸引他们来救的信号。但愿你的人和我的人昨晚没有发生火拼,希望他们能发现烟雾。”林觉解释道。 完颜明月微微点头,心中暗赞林觉聪明,办法多。自从两人被困在这里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是林觉做的。包括在不可能的情况下生火煮水,又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救了自己的命。完颜明月甚至觉得,跟这个男子在一起,似乎情形不是那么可怕,因为总感觉他一定会带着自己脱困,他一定会有办法似的。 烟雾升腾起来,但很快整个洞里都是烟雾,呛得的人受不了。好在林觉早有准备,在靠近洞穴东侧,有裂缝中可听到海潮之声,并有风吹来。林觉知道这一定是通向海边的一处山崖。虽然人无法从裂缝爬出去,但是风可以让这里没有烟雾。 于是抱着完颜明月来到此处,移动火堆在岩石上烧起来。 两人看着烟雾慢慢的升腾起来,弥散在整个洞穴之中。心中均对这烟雾抱着希望。烟柱肯定会从洞口冒出的,希望这一切能被外边的人看见。两人都静默无声,仔细倾听着外边的声音,希望能听到人的呼喊声。 不知过了多久,四下里除了海潮的款款之声和山洞中一些莫名的响动之外,并无丝毫的声响。不但是完颜明月,甚至林觉也有些失望,居然没有任何的作用?这怎么可能? 林觉哪里知道,他用的方法是对的。烟雾确实冒出了地面,但是却不是他想象的那般直冲天际那么显眼。海岛上正刮着大风,烟雾冒出来便被吹散的无影无踪,丝毫也不显眼。除非到了近前,远看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异样来。 洞里,林觉和完颜明月都有些泄气。林觉还好,完颜明月身上余毒未消,身子本就虚弱。此刻心情不好,头有些晕眩,身子有些不适起来。林觉知道,这时候光是喝水怕是不成,得想办法弄些东西吃,补充身体的能量。这对完颜明月有好处。 于是林觉捂住口鼻在洞中搜寻了一番,回来时手中多了几条死蛇。完颜明月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见了蛇大惊失色。即便那是被林觉砍头去尾的死蛇。 林觉只得往旁边去,扒了蛇皮,去了内脏,清洗干净之后,将蛇塞在酒壶里装了水在火上烧煮。林觉忙活的时候,完颜明月在一旁皱着眉头,连眼睛都不想看一眼。 蛇肉炖的烂熟,也有了一些芳香的味道。林觉尝了一块,味道鲜美之极。于是送到完颜明月身前。完颜明月摆手道:“拿走,拿走,我死也不会吃的。” 林觉笑道:“蛇肉大补,你难道不知?你们女真人难道不吃蛇?况且你不想报仇么?它们咬了你,我们便吃了它。一报还一报。” 完颜明月瞪着林觉不说话,林觉笑道:“好吧,其实滋味一般,但是咱们必须吃东西。万一今天等不到救援,我们还得在这里苦熬。我们必须什么都吃,才有气力。否则我们都要死在这里。这洞窟里还有这么多的蛇,我可不想喂了蛇,所以在我死之前,我要吃光这里的蛇。” 林觉说罢,夹了一块蛇肉在嘴巴里咯吱咯吱的狠狠的嚼着,样子着实可笑。完颜明月噗嗤笑出声来,却也知道林觉所言非虚,倘若不吃东西是不成的。她的肚子实际上已经骨碌碌叫唤了。看林觉吃的带劲,完颜明月也咽了咽口水。 林觉看在眼里,夹了一块送到她嘴边柔声道:“想活着出去便吃,不要意气用事。你若饿死在这里,我会吃了你的。” 完颜明月吓了一跳,张口欲斥责,林觉乘机将蛇肉塞进她的嘴巴里,完颜明月呜呜连声,想吐出来却发现这蛇肉的味道没有那么坏,似乎滋味还挺不错,于是下意识的嚼了嚼。 接下来的一幕便完全扭转了,两个人你一块我一块将十几段蛇肉吃个干干净净。不仅如此,连壶中的蛇汤都喝了个干干净净。完颜明月吃的嘴巴边上全是蛇汤,却也顾不得擦一下了。 这么点东西固然不够填饱肚子,但是肚子里有了东西,两个人精神都好了许多。完颜明月也好受了许多。两个人靠在洞壁上闲聊了几句,不久后便昏昏睡去。待到完颜明月醒来时,她忽然惊觉自己正紧紧的搂着林觉,整个身子钻在林觉的怀里。仰头看时,看到了林觉微笑的面孔。 “我……我……”完颜明月红着脸结结巴巴的道。 “很冷是么?我也冷。不必介意,拿我当被子便是。两个人靠在一起要暖和的多。”林觉道。 完颜明月打消了离开林觉怀抱的念头,因为她舍不得温暖的感觉。 林觉仰着头看着烟雾弥漫的洞口位置,轻声道:“看来他们今天不会来了。我们还得在这里熬一夜。那火堆我得灭了,节省些枝叶明天继续。” 完颜明月轻叹一声,心中发冷。但却不知为何,又似乎有些高兴。到底为什么有高兴的感觉,她也说不出来。 林觉熄灭了潮湿的烟雾堆,待烟雾散去,却在洞中连续升了三小堆火。完颜明月不解其意,瞪着大眼睛好奇的看着。但见林觉拿了弯刀站在火堆旁猫腰等着。不久后洞壁的缝隙中丝丝作响,有毒蛇慢慢游出来。林觉手起刀落,将其斩首。舌头丢到火里烧掉,蛇身盘在手腕上。 完颜明月终于明白了,他居然是在故意引诱毒蛇出来捕杀。看来是又要做蛇羹汤了。完颜明月脸上带笑,心中温暖的很。靠在洞壁上忽然想,这岂不是自己族人过得日子。丈夫在外打猎,女子在家等着丈夫带着猎物归来。倘若林觉是自己的夫君,那岂非正是这般情形?想到这里,忽然面红耳赤,嗔怪自己道:“人家是有妇之夫,我在瞎想什么啊?” 自责一番,又转念想到:“为什么不能想?他看了我的身子,把我身上什么都看光了,难道不要负责任?自己清白被他毁了,要么一刀杀了他,要么嫁给他。这是女真族的规矩。自己便是抓他回去当夫君,他也必须服从。管他有没有夫人,休了不就成了么?” 完颜明月就这么靠在洞壁上胡思乱想了半天,直到林觉提着血淋淋的十几条蛇走来时都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蛇羹汤美味可口,两个人大快朵颐,将蛇肉和蛇汤喝的干干净净。两人同吃一壶汤水,你一口我一口的样子着实暧昧,但是两人竟然已经丝毫不以为意。同在困境中的两个人本该互为死敌,但此刻却想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一般了。 吃了蛇肉蛇汤,林觉将在火上烤的滚烫的大氅铺在地上,扶着完颜明月睡下。完颜明月有心想让林觉也睡在大氅上,但嘴巴动了动终究没好意思开口。林觉坐在一旁盯着跳跃的火焰发呆的时候,完颜明月侧卧在地,看着林觉的英俊的侧脸出神。 林觉觉察到他的目光,没有转头,沉声道:“姑娘好好的歇息,养好精神,不用担心有蛇。今晚我会给你守着,蛇若敢出来,正好当明日早上的早饭。” 完颜明月心中感动,轻声道:“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你和你们的皇帝敌对,理应破坏我们的盟约。我被蛇咬的时候,你不救我我便死了。我死了,盟约也就完了。你为什么还要救我呢?” 林觉微笑转头,看着完颜明月火光照耀下的娇艳面庞,轻声道:“我不能见死不救。” 没有复杂的理由,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而已。 完颜明月心中触动,轻声道:“多谢你了。你救我一命,这份恩情我记着便是。但是……你休想让我打消和你们的皇帝的盟约,我便是为此而来的。” 林觉摇头道:“姑娘多虑了,我并无此念头。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们和郭旭的联盟各怀鬼胎,迟早会反目成仇。我根本对这种盟约不看好。” 完颜明月皱眉坐起身来到:“你还是担心我们之后会对你们大周不利么?我都说了,这次盟会是双方各取所取。灭了辽国之后,我们会和大周划分疆界,永结修好的。没有你说的那么阴暗。” 林觉呵呵笑道:“你是把我当傻子,还是你根本没明白你兄长完颜阿古大的用意?你兄长既然只是为了和大周一起灭了辽国这么简单,又为何要求大周将攻城器械制造之法当做盟约的条件?那两个蠢材居然答应了你们。那样的机密之事居然拱手送出,简直可笑。你兄长也是处心积虑。他要这些机密制造的器械的原因其实昭然若揭,这正是为了日后攻击大周准备的。” 完颜明月怒道:“不要血口喷人,我兄长说了,那是为了攻辽人城池方便。” 林觉大笑道:“辽人城池?辽人有几座城池?需要制造大周的重型攻城器械?上京以北,都是草原荒漠。辽人城池不足十座。而且都是不堪一击的城池,压根用不着什么攻城器械。辽人坚城集中在南方,而按照你们的盟约,大周兵马将负责夺取中京南京和西京,以及左近数十座城池。请问。在这种情形下,你们用珍贵的种.马换取攻城器械的制造之法有何意义?为何还特地作为盟约的一个条件提出来呢?” 完颜明月皱眉沉思半晌,摇头道:“你也知道了,我们是用五百匹良马作为交换条件的啊。那不也是我女真族的珍贵之物么?” 林觉笑道:“我大周早已征服西夏,西夏马场出产的良马可不比你们的差。而且我大周并不以骑兵攻袭见长,我们善于的是攻守城池之战。攻城和守城的器械才是我们的强项。你若将这两件事对等,我便无话可说了。也许你们女真的良马确实很好,但大周即便有大批良马也不能跟你们北方民族相比,你们打小生于马背之上,呼啸草原荒漠之间,我大周人可不习惯策马骑射,呼啸往来。所以,其实这五百匹种.马对大周基本形同鸡肋。更别说这五百匹马要想繁殖出大量马匹且投入军中使用,起码得三五年时间吧。所以,这基本等同于没用。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第一二三五章 得救 (二合一)完颜明月当然明白。五百匹良马是种.马,配种生出马驹也要三五年才能长成。而形成大规模的种群,怕是需要更长时间。这中间间隔太久才会让大周骑兵受益。而大周提供了制造器械的土质工匠的话,女真族则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便造出大量的器械。时间上压根不对等。若兄长真有对大周进攻的想法,则只需打个时间差便是。看似交换了珍贵之物,但其实那些马在对方手中一点作用也没有。 完颜明月从未深入的思考这些问题。她此来替兄长和大周谈判结盟,既是因为兄长的信任,也是因为她在大周汴梁成长,说的一口流利的汉话。她也熟悉大周人的秉性,所以她是最适合的人选。 完颜明月只接受兄长的嘱托,按照兄长的意志行事,压根没有想过这盟约的条件和具体的用意。此刻被林觉点出来之后,完颜明月才忽然发现,自己的哥哥怕是真的隐藏有野心,怀有深意了。 “其实,就算你哥哥有对大周觊觎之心,就算你承认了这一点,我也不会去跟朝廷去告密。不是因为我如今和郭旭是敌对,便不会去警告他之故。而是因为,你哥哥若是敢这么做,那么你们女真族的覆灭便不远了。大周远非你们所能染指,大周也不是你们女真族人能吞的下的。现在不成,以后也永远不成。我提及此事,其实是为了你们好。大周太大了,我说的不仅是疆域辽阔。我大周疆域辽阔自不必说,作战时纵深数千里,你们吃不下这么大的一块肉的。我大周是头大象,你们便是一条蛇。蛇吞象你见过么?根本是痴心妄想。” 林觉的话有些不客气,但完颜明月出奇的没有反驳生气,反而若有所思。 “我们大周汉人的文化和渊源也太过博大,这不是一个北方小族所能驾驭的。或许在军事上你们会有一时之利,但是那只是暂时的。不久后你们便会发现,你们无法控制住大周,反而会被大周所同化。会失去自我。我说这些你未必能懂,但看看辽人便知端倪。辽人跟我大周交往百年,你看看辽人现在的模样,跟我大周有何区别?他们自己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了,已然被我大周同化了。只是他们自己不自知罢了。”林觉沉声再道。 完颜明月确实似懂非懂,林觉的话是基于历史事实而得出的结论。历朝历代,北方之族南侵建立政权的也不少,但要想真正建立稳定的政权,便只有被汉人同化,将自己融入汉人的文化圈之中,成为其中的一份子。否则便只能昙花一现,很快被推翻。中华文化海纳百川,正是在这一次次的融合之中得以丰富和绵延,从未断绝。 不过,完颜明月虽然没能完全听懂,但她也曾在中原成长,也能体会一些其中的意味。更何况,她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兄长或许真的有觊觎大周之心,而这一点是她所不能接受的。在大周生活了十年,对完颜明月而言,大周对她有特殊的意义。在回到女真族之后,她在很多方面做了推广,效仿大周人的生活方式。因为她知道,那是先进的生活方式,更为文明精致的生活方式。如果以女真族的生活方式来野蛮替代的话,那是不可接受的,也是一种荼毒。 “我不知道我哥哥是不是有这种想法,于我个人而言,我不希望哥哥有这样的企图。倘若能脱困的话,我回去后会问个清楚。我会劝哥哥不要有这样的想法的,我不希望我们女真跟大周发生战争,那将是天下之祸。”完颜明月低声道。 林觉微微点头道:“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我这一番话便没有白说了。虽然我们立场不同,甚至我跟郭旭的立场也不同,但我绝对不希望看到大规模的刀兵征伐,百姓流离的场面发生。谁胜谁败,最终都是生灵涂炭,都是民不聊生。” 完颜明月点头称是。林觉吁了口气道:“睡吧,不聊这些事了,我其实很不愿意去想这些事,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多好。只可惜那只是一种奢望。” 完颜明月点点头,重新躺下,睁眼东想西想了良久,终于迷迷糊糊的睡去。 半夜里,完颜明月颤抖着醒来,身子寒冷无比。冷风从岩石缝隙中吹来,冻得她瑟瑟发抖。而林觉也佝偻在火光之旁,抱着身子冻得发抖。 “很冷是么?”林觉见她醒来,转头问道,脸上满是疲惫。 “嗯,很冷,很冷。”完颜明月道。 林觉道:“又下雪了。所以很冷。” 完颜明月往空中看去,但见洞口处大片的雪花纷纷落下,自火光照耀下像是一个个跳跃的精灵。完颜明月心里发冷,愈发觉得生还无望。 “你也很冷是么?”完颜明月颤抖着道。 林觉点了点头,他当然冷。外氅被完颜明月垫在身下,他自己只穿着夹袄。在这样的天气里,即便他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也耐不住这里的严寒。 “我们会被冻死的。要不……你过来睡,两个人……挤在一起,应该好些。”完颜明月轻声道。 林觉迟疑了片刻,点头道:“是啊,那样会好些,可是……那样……姑娘你……” 完颜明月轻声道:“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意那些作甚?我不想死。” 林觉不再多言,移动身子过去。完颜明月坐起身来,林觉伸手一抱,将她抱起来坐在怀里,将地上的大氅披在两人身上。两个人紧紧相拥在一起,又有了大氅的遮挡,瞬间感觉好受多了。 但是这种姿势极为亲密,即便林觉和完颜明月都刻意的回避对方,但还是免不了腿 股交接,气息相闻。林觉嗅到完颜明月身上奇异的香气,心中升起异样之感。完颜明月也好受不了,她是个未出嫁的少女,身为女真族长的妹妹,全族上下对她敬若神明,不敢有丝毫亵渎。从小到大,她还从未跟陌生男子如此亲密过。而且此刻身边这个男子不久前还看遍了她的身体,包括所有的隐私.部位,这着实已经突破了她的心理防线。此刻相拥在一起,更是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咳咳,姑娘用的是什么香粉?我怎么……没有闻过……”林觉努力的想找个话题去缓解眼前的窘迫,但问出的问题却显得更加无聊和暧昧。男子问女子身上擦得什么香粉,这本就显得唐突。 “我用的是……”完颜明月转头回答,然后,她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林觉的脸。两人四目相对,忽然间像是被胶水黏在一起一般难以解开。 看着眼前那张吹弹可破的脸颊,娇俏湿润的红唇,林觉脑子一昏,俯身吻了下去。完颜明月惊慌的手脚无措,但很快,她便迷失在这销魂一吻之中。两个相识甚至不到两天的男女,就这么相拥蜜吻,缠绵不休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才神魂痴迷的分开了嘴唇。林觉此刻心中才有懊悔之意,暗骂自己把持不住,自己怎么能如此冲动。自己是有妇之夫,家中妻妾成群,个个美艳无双,怎么还能有这样的冲动行为?这实在太不应该了。自己还信誓旦旦的说自己是个守礼君子,不会乘人之危。但这和乘人之危有何两样? 但是林觉不得不承认,完颜明月貌美雍容,对自己有极大的吸引力。天下男子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怕是都难抵抗住诱惑。除非柳下惠重生。自己是犯了天下男子都会犯的错误罢了。 “完颜姑娘……我……”林觉哑声开口道。 完颜明月面色红艳,低头轻声道:“不要说话,我就当……这是一场梦。请别让我从梦中醒来好么?” 完颜明月心里是明白的,今晚这一切只是因缘际会,对方是有妇之夫,自己是女真公主,双方怕是没有任何的结果。所以,她说出了这番话。虽受大周文化熏陶很久,但她毕竟是女真族女子,身上自有一股爽练之风,倒也并不会完全拘泥于寻常女子的思想和行为。 林觉轻叹一声,将她搂的更紧,两人相依相偎,捱过这漫漫长夜。 两个人相拥而眠果然再无寒冷的感觉。不但不冷,反而在有些时候感到身体燥热。这一夜,两人总是情不自禁的蜜吻一番。也谈不上是谁主动,挨挨擦擦的时候,双唇总是会黏到一起。每一次林觉都觉得后悔,但每一次却又如甘若怡的配合对方。好在林觉还有些自制之力,忍住了心中的魔鬼的怂恿,否则这一切绝不限于亲吻这么简单。倘若林觉想要了完颜明月的身子,她应该也是大概率不会拒绝的。但林觉终究还是没有走到那一步。 天又一次亮了。两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精神也颇为委顿。这一夜其实根本没睡多少时间。因为根本无法真正的入睡。 “天亮了。但愿今天能得救。”林觉仰头看着发白的洞口道。 “是啊,天亮了……”完颜明月轻声附和着,话语中竟然有一些惋惜之意。 林觉起身来忙活,弄了水两人简单的洗漱一番,然后再一次点起烟雾堆。昨晚林觉抓了几条蛇,林觉换了花样,用完颜明月的弯月刀宽大的刀身做了一顿铁板烧蛇肉,滋味也甚是不错。也不知道是出于害羞还是有些后悔昨晚的行为,吃完蛇肉之后,两人依偎着坐在大氅铺着的地上都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但听着柴火闷烧的沉闷的噼啪之声响着,海潮声隔着厚厚的岩石隐隐的传来着,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静谧和安然。但这安静之中,隐藏着一些不可名状的情绪,在空气中流淌着。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林觉和完颜明月都竖起了耳朵坐直了身子,因为他们听到洞口顶端似乎有声响。隐隐似乎是说话的声音。 “有人!你听到了么?”林觉大喜道。 完颜明月连连点头道:“听到了,确实有人。” 林觉冲到洞中间,朝上大声喊叫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上方很快传来了回应,有人欢呼大叫起来。白冰清脆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夫君,是你么?” “是我,冰儿,是我。哈哈哈,可算是老天有眼了。”林觉大笑说,烟雾呛得他大声的咳嗽起来。 高慕青激动的声音也传来了:“夫君,你没事吧,我们马上救你上来。你莫急,我们放下绳索。” 林觉大叫道:“我没事,我没事。” 林觉迅速的熄灭了闷烧的火堆,转头对完颜明月笑道:“我们得救了,哈哈哈。我的老天保佑,你们的长生天也保佑了。完颜姑娘,我们得救了。” 完颜明月静静的站在那里,嘴角带着笑意点头,然而神情之中却带着些许的落寞。 “你怎么了?你不高兴么?”林觉诧异问道。 完颜明月道:“我怎会不高兴……可是……我们出去之后,便你是你,我是我了是么?” 林觉一愣,完颜明月快步扑上前来,勾住林觉的脖子送上红唇。林觉陡然间明白了完颜明月的心思。是啊,这洞窟中的两天就像是一个香艳而冷酷的梦境。一旦离开这里,完颜明月便是女真的公主,和自己便再也没有任何瓜葛了。林觉心中也瞬间升腾起忧伤惋惜之感。于是抱着她狠狠的亲吻抚摸,两个人都有 些疯狂。 “夫君,很快便放绳子啦,你准备好。”洞口白冰的声音叫了起来。 完颜明月身子一震,推开了林觉。 林觉看着完颜明月道:“完颜姑娘,林觉不会忘了你的。此时种种,都是林觉的错,非姑娘之过。将来若有机缘,林某必将弥补。” 完颜明月凄然道:“你如何弥补?” 林觉怔怔半晌,摇头道:“我不知道。” 完颜明月苦笑道:“你无法弥补,所以不要轻许诺言。我也不是那种要死要活的女子,这里的事情,我会努力忘记。你不用内疚。出去之后,我便离开,从此山高水远,关山万里,再不相见便是。但我……也许心里会永远记得这个洞窟,永远不会忘记。” 林觉大步上前,一把搂住完颜明月,再次亲吻她的红唇。完颜明月推开他,伸手将那银色酒壶递给林觉道:“与君一别,或将再无相见之日。这只酒壶便送给你留作纪念吧。你说的那些道理我也会认真的考虑,将来我哥哥若是想觊觎南方,我会劝他放弃的。” 林觉接过酒壶叹息一声揣进怀里,在身上摸索了半天,将腰间一块已经只剩下一半的破损的玉佩摘下来递过去道:“我无物相送,这玉佩虽已破损,权且送给姑娘。他年若见此玉佩,便如同见到姑娘一般。凭此玉佩,我可以答应姑娘的任何要求。相信我,我林某虽然不济,除了上天揽月摘星之事,这世间还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完颜明月微微一笑,双手接过道:“那明月便多谢了。” 说话间,上方绳索放了下来,一直垂挂到两人身边。林觉挽起绳套,将自己和完颜明月捆在一起,然后摇晃绳索高声叫喊。完颜明月把头埋在林觉胸前,闭上眼睛。绳索一紧,缓缓上升之时,完颜明月的眼睛里有泪水缓缓涌出。 …… 两人被拉出地面的那一刻,外边光线刺眼。一下子从幽暗的洞窟之中来到外边,那种感觉简直如获新生,让林觉开心的心都几乎要炸裂开来。 洞口四周站着的高慕青和白冰孙大勇等人都大声的欢呼起来,不过,当看到林觉怀中抱着的完颜明月的时候,高慕青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高慕青解开绳索,一把将完颜明月扯出林觉的怀抱,手中长剑出鞘,厉声斥道:“你这蛮女,几乎害了我夫君性命,岂能饶你。” 说罢,长剑举起,便要斩落。林觉连忙叫道:“慕青,住手!” 高慕青怒道:“你还护着她?” 林觉摆手道:“放了她,我们和她们无冤无仇,是我们窥伺在先,岂能怪她。她身上有伤,放她离开吧。” 高慕青皱眉看着林觉,她觉得林觉有些不对劲。一想到林觉和这女子在洞里待了两天两夜,便莫名的觉得有些问题。但此刻见林觉蓬头垢面,眼中满是血丝,身上脏兮兮的,实在不好多言。于是冷哼一声,一把将完颜明月推开。 林觉上前道:“完颜姑娘,我命人送你回去,你们的人应该也在找你。” 孙大勇在旁道:“女真人还在岛北,他们的人也找了两天了。” 完颜明月抬头看着林觉,哑声道:“多谢林公子了,就此别过。” 林觉心中凄然,微微点头拱手道:“姑娘一路顺风。” 完颜明月深深看了林觉一眼,毅然转身走去。孙大勇命两名护卫跟随相送。林觉站在雪地里一直到完颜明月的身影消失在林木之中,方才转过头来。突然间发现白冰和高慕青都皱眉看着自己,林觉忙笑道:“幸亏你们找到了我。不然我要死在这洞窟里了。我现在又饿又冷,得赶紧洗个热水澡,吃点好吃的。我都要晕倒了。” 两女闻言心疼不已,将心中疑惑丢到九霄云外去,忙上前搀扶林觉。众人簇拥着林觉来到岛上的那处废弃的匪巢之中,烧了热水让林觉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干净暖和的衣服之后,林觉才恢复了翩翩公子的模样。 就在林觉唏哩呼噜喝着滚烫的牛肉米粥的时候,护送完颜明月的两位护卫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个盒子。 “完颜……女真人走了么?”林觉问道。 “那女子上船之后他们便扬帆离开了。那金花公主托我带来这盒子东西给大人,说是感谢大人两天的照顾,希望大人平安康健。”护卫指着盒子道。 林觉看着那盒子,对高慕青道:“慕青打开瞧瞧。” 高慕青本来就想打开瞧瞧,因为她越发的怀疑这当中有什么秘密。见林觉让自己开盒子,心中倒也有些意外。 “人家送你的东西,我怎好打开?”高慕青噘嘴道。 林觉笑了笑,他本就是为了打消高慕青的疑问才让她打开的,但她忽然又矫情了起来。于是对白冰道:“冰儿打开吧。” 白冰并无什么其他的想法,伸手便将盒盖掀开,但见里边躺着一对硕大的人形人参。通体洁白,须根缠绕,居然是连体的两支野生人参。看品相和个头,绝对是年数久远的珍贵之物。 “好大个的人参啊,而且居然是连体的,真是罕见。他们女真人就生活在长白山之间,长白山野人参那可是世间极品大补之物,可益寿延年,活死人,救白骨呢。嘿嘿,和女真娘们儿对大人还真不错。”孙大勇嘿嘿笑着发表了一番不合时宜的见解。 林觉忙摆手制止了他,笑道:“那便收着吧,我救了她一命,她回报我也是应该的。” 第一二三六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众人本就对这两日两夜的事情好奇,早就憋着要问了。闻听此言更是急于知晓。林觉喝光了牛肉粥,便将这几日在洞窟之中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关键部分是肯定隐瞒的,否则面对高慕青探究怀疑的目光,再说出那些细节来,怕是高慕青要大发脾气了。 “林大人真是聪明啊,懂的生火冒烟自救。我们正是看到了烟雾冒出,才赶到这里来的。这两天两夜我们都没停止寻找,但是就是找不到。两位姑娘都哭了好几回了。”孙大勇道。 林觉感激的看着高慕青和白冰道:“怎么,以为我死了不成?” 高慕青道:“到处不见,当然以为发生了不测。谁想到你们在山洞里吃着蛇汤,烤着火,过得那么滋润。我们夜里都出来找,我和冰儿都差点摔到悬崖下去。我们都想好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夫君不测,我们也不活了。” 林觉心中既感动又愧疚,虽然并没有像她说的那般吃着蛇肉烤着火那么滋润,但确实干了有些对不起她们的事情。让她们担惊受怕了。 “你们受苦了,我很抱歉。我不该去冒险的,以后这种事我便不当累赘了。”林觉笑道。 白冰忙道:“现在不是一切安好么?虚进一场罢了,我就知道会没事。” 林觉看着白冰妩媚的笑脸道:“为何前一天没看到烟雾?害的我又在洞中挨了一天。” “昨日风大,就算烟雾冒出来也看不见。今日落雪,风小了些,黑烟滚滚冒出来的时候,我们站在山崖上的人一下子便看到了。所以才找到了这里。”孙大勇解释道。 林觉恍然大悟,这才明白是这样的原因。林觉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倘若头一天晚上便被救了,便没有昨夜之事了。那究竟是好事,还是遗憾呢? 次日一早,本来和众人商议应该要登船离开这里的林觉改变了主意。此来寻找海匪留下的物资却一无所获,倘若带着那两船臭烘烘的海货回山,林觉实在不甘心。林觉觉得,那些物资不可能被转运走,有很大的可能就在这座岛上。岛上那么多洞窟,很有可能便是藏在某个洞窟里。自己倘若就这么走了,其实便是没有尽最大的努力。既然来了,总要尽力去找一找。 众人见林觉不死心,却也不便泼冷水。事实上不少人都认为林大人说的物资什么的怕是早就没了。青教之乱已经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海岛上的教匪定是瓜分了这些物资运走了,怎么可能还留在这里。不过林大人说的也有些道理,那些是军事物资,轻易不可示人。变卖也要找到合适的买家。以海匪和青教教匪的身份,怕是很难短时间里将这些物资变卖成银子。倘若真的还在这座岛上,就这么回去确实心有不甘,那岂非是入宝山而空手归,事后要后悔死。 于是乎,林觉将岛屿做出沙盘状,分为五个部分。以五日为限,每天以地毯式搜查的方式在海岛的一部分进行搜寻。不管是密林山涧,山崖洞穴,都一概搜个遍。所有的船工和护卫都编入搜查的队伍中,组成十多个小 队进行地毯式搜查。倘若这样再搜不到,那么便再无遗憾了。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连续四天的搜查,都没有任何的收获。海岛已经搜查了五分之四,剩下的只有岛北的密林区域了,依旧一无所获。 而岛北的码头密林区域其实已经没有多大的希望,这里地势平坦,无洞穴山崖。林中的库房大院也早已破败不堪空无一物。所以,大多数人都认为,事实上已经可以全部一无所获了。 林觉也很失望,这几天岛上的洞穴岩石之间,但凡可以藏匿东西的地方都搜了个遍。几乎不可能有遗漏。剩下这片密林区域应该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但是,既然是最后一日了,只坚持搜完,不留遗憾便是。 第五天一早,天气晴好。虽然天气依旧冷到令人难以忍受,但起码晴空万里,海面上也只有微风细浪,一轮红日也蓬勃而出,绚烂壮美之极。这样的天气本是最为适宜离岛的日子,但林觉还是下令众人对岛北区域进行一番搜查。 数里宽的密林里积雪深达膝盖,众人自东往西穿越树林搜寻过去,几个来回之后,已然都失望之极。林子里除了树便是雪,根本没有任何新发现的房舍。即使地面上有洞穴入口,在厚厚的雪盖之下也根本无法发现。其实这已经是再做无用功了。 午后时分,林觉和白冰高慕青三人组成的小队从岛西穿越林地前往岛东。林觉其实已经决定了,这一趟再无收获,便撑着天光晴好立刻上船离开,再不为此事费任何的气力了。 然而,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如此,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奇迹。 就在林觉等人走到树林东侧的一片云杉树林之中时,林觉忽然对林子里一堆小山一样的东西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整个树林区域地势平坦,为何在这片树林里,白白的积雪覆盖着一个方圆二十几丈的小山包。周围全是树,偏偏小山包左近没有树,山包上方也没有树。这着实让人奇怪。 林觉说出了他的疑问,高慕青和白冰也觉得奇怪,但三人都没认为这古怪的山包会是什么重大的发现。因为那些物资总不可能露天堆在这片树林里吧,这也太草率了些。 但就在三人合力清除了一小块山包上的积雪时,他们发现了端倪。厚厚的积雪之下不是土石,而是枯黄的干草和树枝。一根根一捆捆编织在一起,像是专门用来覆盖东西的草帘和树帘。高慕青和白冰用兵刃砍开数层这严实的覆盖之物,紧接着便有了重大发现。草木帘子之下是褐色的毡皮,正是用来当做防雨防水覆盖之物的毡布。 这一发现,让林觉三人相拥欢呼。不用说,这毡布之下必有蹊跷。裹得这么严严实实,那必定非寻常之物。 所有人被召集而来,众人都极为惊讶。当下所有人开始动手,将积雪铲除,树木草帘全部清除,之后,一个毡布覆盖的椭圆形的物堆便呈现在众人面前。在林觉激动的注视之下,三层毡毯一一被揭开之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 着眼前的一切。 一捆捆轻质盔甲整整齐齐的码放在一只只大木箱内部,盔甲明显是新的,上面的甲片黑黝黝的闪着光。周围码放的长条形大木箱足有数百只。打开其中的一个箱子,里边乱草之中躺着十几柄辽人的制式弯刀。抹了油脂的弯刀锃明瓦亮,刀刃锋利,毫无损伤,完全是全新的。然后,在其他箱子里,陆续发现了长弓,一捆捆的箭支,数十只狼牙棒,以及一批马鞍马镫等物。 经过一个时辰的清点,这一堆物资里居然有盔甲三千六百套,弯刀一千二百柄。长弓四百张,箭支无数。更有部分其他兵器,包括一些帐篷马鞍马蹄铁等物。 所有人都惊喜的合不拢嘴,谁能想到,教匪居然将这么珍贵的物资随便堆放在露天的树林里,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林觉沉思之后给出了猜测。当初平息教匪之乱后期,其实海东青已经下令从蛇岛将大批盔甲兵器物资运抵京东西路了。但是他甚至没能来得及全部运出便被林觉在兴仁府一举击溃。而这些物资堆放之处位于干燥的地势略高的云杉林中,这一定是从树林深处的仓库搬运出来的,目的其实是便于搬运往码头,装船运往内陆武装教匪的,只可惜没来得及。 林觉断言,这处树林通向码头处必有一条路径。 孙大勇的勘察验证了林觉的话,众人发现周围的树木有被砍伐的痕迹,隐约有条丈许宽的砍伐出来的林间通道。只是积雪覆盖着,不仔细辨认,确实难以辨别。而且在路径上,居然发现了有几辆散乱的木轮车。而之前众人以为那不过是一摊朽木罢了。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谁能想到苦苦寻觅的这一批物资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露天堆放在这里。 这一批物资被找到后,林觉如释重负。这么多军备物资可大大缓解落雁军盔甲武器紧缺的燃眉之急。起码可以让数千落雁军得到较好的武装,大大提升落雁军的战斗力。这一趟虽然凶险艰苦,但可谓不虚此行。 当下林觉立刻命孙大勇带着船工们去将船只从岛东崖壁驶往北边的码头停靠。剩下来的人开始打造简易的车驾。船上的马匹抵达后,十几架雪橇堆满了物资一趟趟的往码头搬运装船。船上那些臭鱼烂虾自然不得不腾出位置来,被林觉丢弃了不少。虽然有些浪费,但却也不得不为之。物资被放在下方,上面全部用干货覆盖住,伪装成贩运干货的货船。一直忙活到二更时分,才算是一切妥当。 众人也不上岛了,就在船上歇息了一夜。次日清晨,天气依旧不错。林觉下令即刻出发离开。两艘大船缓缓驶离码头,升起风帆,在微微的北风助力之下,往南行去。 林觉站在船尾处,看着那蛇岛越来越小,直至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心中颇多感慨。他伸手入怀,摸到了那只花纹繁复的银壶,心中浮现出完颜明月那张美貌的面孔来。这女子和自己虽然只在洞窟中相处数日,但很显然,她已经在自己心里留下了烙印。自己怕是无法忘记她了。 第一二三七章 归途 南下之路漫漫,两艘大船在茫茫大海之中一路往南。因为担心出差错,便只能远离海岸航行。运气倒是不错,天气一直都是晴好,风浪也不大。否则的话,林觉还真担心这两艘破船无法胜任这一次的长途航行。 随着一日一日的南下,气温明显上升了许多。令人忧心的海冰状况也不再是问题。十一天后,两艘大船来到了东南大江入海口之外的海面上。在确定东南海域不可能结冰的情形下,林觉下令拆除了破冰船的破冰重锤。一来这玩意怕是用不着了,放在船头,大大的增加船只的负担,影响船只的航行。二来,很快便要进入内陆大河,破冰铁皮船太过独特,这两只破冰锤摆在船首很是醒目,很容易被人识破这不是两艘商船。 随着两只沉重的破冰锤落入海中,船首相关的机轴横杆被拆除之后,两艘大船起码在外表上看起来跟普通船只没什么两样了。因为年代久远,船身的铁皮也黑漆漆的看不清材质,若不仔细辨别近距离的检查,也不至于露陷。 做好了这一切准备之后,林觉下令船只进入大河之中。在茫茫大海之中航行多日的众人看到逐渐清晰的内陆乡野之地后,心情顿时好了起来。但与此同时,他们的神经也绷紧了。要从长江溯流而上,长距离的穿越内陆抵达唐州境内的泌阳河,这甚至比在大海上航行更加的危险。因为主要水道上都有大周的水军船只巡逻,一旦被发现身份,则立刻会招致四面八方的攻击。 在进入长江口之前,林觉做了详细的布置。包括遭遇水军拦截如何应对,遇到盘查如何应对。迫不得已时该如何行动等等。但预案归预案,这并不能保证一切顺利,只能说让众人在遭遇变故时不至于太过慌乱,起码有个行事的方向。 沿河西进,内陆景物净收眼底。长江两岸已经是江南风物,林觉已经有两年没有踏足南方,见到沿途景物,颇有些亲切之感。南方大江大河没有结冰封冻,所以大江上船只来往倒也频密。宽阔的江面上船只来往,白帆点点,甚是繁忙。这让林觉想起了以前观看杭州运河上的船只繁忙往来的情景。 在过江宁府时恰是夜间,路过秦淮河口时,远看灯火辉煌,红灯闪烁的场景像极了当初在杭州的花魁大赛时西湖上的盛景。国家虽然遭遇剧变,但在东南一带,有些东西还是不变的。正所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大概天下人很少有人知道,大周即将迎来一场不知后果的重要决策吧。也似乎没有人关心这些。 过江宁,北上抵淮水,一路顺风顺水。 大周水军的船只倒是遇到了一些,但是他们显然并没有对这两艘破旧的大船生出兴趣来。只在淮河河口遭遇了淮东水军江淮军的一次盘查。但上船检查的水军显然并不严格,特别是嗅到海货的臭味之后更是掩着鼻子不肯进仓。 林觉告诉他们,自己是从杭州贩运干货去西北的商贾,打的是杭州大商,专门贩运海货的万家的旗号。领头的军官在一百两银票落袋之后再也没有细细盘问的兴趣,带着人离开大船,挥手放行。两艘大船才得以顺利进入淮河之中,继续西进。 倘若他们肯稍微花点时间去盘查一番,即便无法动臭鱼烂虾之中找到盔甲物资,也是能从前舱隔间之中找到众人的座骑。那些可都是战马,跟寻常脚力明显不同,且带有大周军方的烙印。只要一眼便知端倪。但是他们却错过了。当然,这对他们个人而言未必是坏事。因为一旦他们查到了马匹,林觉等人便会动手将他们全部击杀。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救了自己一命,也算是运气不错。 数日后,两艘大船转入更为狭窄的泌阳河,这已经进入了唐州境内了。两名护卫牵马上岸飞驰往山寨禀报消息,让落雁军派出人手前来接应,大船则在蜿蜒的河道中缓缓而行,避免陷入搁浅的境地。 泌阳河中很少有这么大的大船航行,这成功的引起了官府的瞩目。唐州无水军,但却又巡河的兵马,他们配备有小型船只。进入泌阳河次日上午,河道上便有官兵船只出现拦阻,要求检查。 林觉知道,位于伏牛山左近的官兵警惕性极高,想浑水摸鱼恐怕做不到。与其跟他们纠缠,还不如根本不搭理他们。于是下令大船全速往前猛冲。前方拦阻的小船在铁皮大船的冲击下四散而逃,有几艘直接被撞的粉碎。此举立刻引发反应,到午后时分,河道两岸唐州官兵兵马悉数赶到,沿岸跟随大船前行,箭支更是不断的朝船上射来。 林觉不为所动,他并不在乎唐州这些厢军兵马,因为只要落雁军一到,这帮家伙都得做鸟兽散。林觉索性让大船停在河心等候援军,船上的众人只负责组织乘坐小船试图登船的官兵便可,对于岸上的官兵则根本无视。 僵持到傍晚时分,岸上的兵马忽然做鸟兽散,河上的小船也纷纷散去。林觉等人猜测必是援军到了。 果然,不久后,数百骑兵率先赶到,领头的正是郭昆和马斌二人。唐州官兵显然已经对落雁军极为忌惮,只数百骑兵冲来,得到消息的他们便立刻逃走了。恐怕又龟缩到城中去了。 林觉让大船靠岸,众人 相见甚是欢喜不已。见了船舱中慢慢的盔甲物资,郭昆和马斌都惊喜的咂舌不已。天色擦黑之时,落雁军四千步兵在梁七沈昙的率领下赶到,携带了大量的车驾前来。众人齐心搬运物资上车,连夜往伏牛山中运走。 离船之时,林觉将那几十名船工叫来,每人给了三倍的工钱。并且告诫他们,这两艘船已经被盯上了,他们只能从陆路回家,路费林觉自然是另外支付了。 林觉还当场草就一份书信,让他们回去后交给渤海县县令张寒秋。在信中,林觉感谢张寒秋在渤海县对他的照顾。同时林觉告诉他,自己在渤海县的四海客栈老掌柜处留有一只铁盒,请他去领走,那是自己留给他的。 在林觉离开渤海县的那天,林觉便将放着五千两银票的铁盒寄存在四海客栈掌柜的那里。林觉告诉掌柜的,过段时间,张县令会来取这铁盒,在此之前不必声张。林觉知道,自己借用的这两艘大船是不可能还回去的,他不想让张寒秋难为。倘若渤海县令是个昏聩贪赃之辈,林觉自然不会去管他如何,但张寒秋这个人还是不错的,起码是个忧国忧民,为百姓办事的好官。林觉不希望他无法向军方交代。五千两银子是足够买下这两艘破船的,这件事一定不会让张寒秋难为的。 那盒子里还有一份信,那封信中,林觉表明了身份,并对张寒秋表示了歉意。其实就算没有那封信,这些船工回去后也自然会禀报这一路的见闻,张寒秋也必会猜到自己的身份。 这之后,林觉命人放火烧船。在两艘大船熊熊的火光照耀下,落雁军车队护送着上百辆满载物资的大车连夜出发,赶回伏牛山。 一路上平安无事,官兵连探个头的胆量都没有。在上次御驾亲征攻山失败之后,落雁军已经成了最近州府厢军的噩梦。虽然郭旭留下了数万厢军协同扼守伏牛山左近区域,但他们能做的便是龟缩城池之中严防死守,城外的大片区域其实落雁军可以随意穿行,而他们并不敢前来围剿。 车队行进缓慢,一直行到次日午后时分,方抵达东山峡谷山口。抵达落雁谷时,却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 落雁军上下人等齐齐出动迎候,林家妻妾儿女也早早在山顶等待,见到林觉等人归来,欢喜之情可想而知。林觉此行走了近四十天时间。十一月初离开,而回到山寨却已经是腊月二十了。林觉兑现了他赶回来过新年的承诺,而且毫发无损,带回了大批山寨急需的重要物资装备。 当晚,县衙大堂大摆筵席为林觉等人接风。 第一二三八章 统一思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林觉便将在蛇岛上撞破郭旭派人和女真人在海上订立盟约的事情通报给众人。所有人都惊的目瞪口呆,一时间呆呆无语。 林觉笑着看着众人道:“一个个都怎么了?怎地都变成泥塑木雕了?说说你们对此事的看法。兄长,你是落雁军之首,你有什么想说的?” 郭昆皱眉沉吟道:“郭旭真是胆大妄为啊,和女真人联手灭辽?亏他想的出来?他这是在拿大周的江山社稷冒险啊。这个混账,他也不想想后果。倘若兵败,辽人岂会干休。这正是辽人进攻的借口。女真人才多大的实力?跟他们联合有什么用?我认为郭旭是想摆脱篡位弑父弑兄的坏名声,所以不惜押上大周江山社稷作为赌注,简直太疯狂了。吕中天杨俊他们居然任由他这么做?” 林觉微微点头,郭昆确实有长进,这话说到了点子上。他也看出了郭旭这么做是想以开疆拓土的武功掩饰其篡位之后的坏名声。这一点也是林觉这么认为的。不过郭昆看轻女真人的想法,林觉却有所保留。 “王爷不可小看女真人的实力,女真人起兵三年,耶律宗元率大军平叛,历时三年尚未剿灭。这一次我从京城路过,还探听到了一些消息。女真人已经攻克了辽阳府和黄龙府,正逼近中京大定府。耶律宗元显然是束手无策,还派人来向朝廷求援呢。朝廷放出的消息是,愿意出兵十万帮助辽人对付女真人。”林觉沉声再放猛料。 “草!” 众人再一次目瞪口呆。辽国这么不堪一击?被女真人夺了东京辽阳?竟然都低声下气跑来大周求救兵了?这也太离奇了。朝廷同意出兵助他,却又暗中派人去跟女真人谈盟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是乱七八糟。 不过众人很快便明白了过来。 沈昙呵呵冷笑道:“郭旭这一手阳奉阴违的诡计可真是毒辣啊。表面上答应辽国,实际上却要对辽国动手。朝廷十万兵马借着帮辽人平叛的借口抵达辽国,然后突然阵前反戈一击,辽国兵马必然要吃大亏。这计策可真是阴损狠毒之极。辽人必中此计。” “可不是么?沈大人所言极是,辽人这次必然中计。怕是辽人真要完蛋。没想到郭旭这狗贼还会这一手。”梁七卢义等纷纷点头道。 “咱们给他抖落出去,既然林兄弟你们撞破了他的阴谋诡计,干什么不给他抖落出去?咱们告诉辽人此事,叫这狗贼奸计难以得逞。”马斌大声叫道。 众人都呆呆的看着他,马斌愕然道:“看着我作甚?我说的有什么不对么?” 沈昙苦笑道:“马大哥,给辽人通风报信?亏你想的出来?你让我们被天下人怎么想?” 马斌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挠头道:“哎呦,是呢。辽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怎可帮着他们?郭 旭这狗贼也不是东西,这可难办了。” 林觉微笑道:“不必介意,马大哥是痛恨郭旭,一时意起之言罢了。但无论如何,得分清楚大义大节。虽然我们要讨伐郭旭,但那是我大周内部纷争。决不能为外敌做事,伤害我大周利益,这一点是必须要明确的。况且,就算我们放出消息去,其实也是无用的。以我们现在的身份,即便放出消息教辽人知晓,也没什么用处。郭旭只需告诉辽人,我们是大周反叛之人,为了破坏他们的盟约所以造谣使用离间之计,辽人又急需大周兵马帮忙,所以绝对不会相信这个消息。所以放出消息是没用的。”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无论是大的原则上,还是实际情况来看,放出这个消息都是无用的。反而惹得一身骚,这是得不偿失的。 “大人,那我们怎么办?要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们落雁军该做些什么吧。”梁七沉声问道。 众人都看向林觉,他们也希望知道林觉的想法。大周联合女真要对辽人开战,这么大的事情,必会产生极大的后果和变局。落雁谷该做些什么,人人都很想知道林觉会有什么想法。 林觉看着众人缓缓道:“其实我知道你们的心思,你们当中肯定有很多人认为,朝廷要调动三十万大军和辽人作战,那是我落雁谷的一次机会。你们定在想,我们应该乘势出山作战,攻城拔寨,捞取地盘和物资,趁机壮大自己是不是?” 很多人确实是这么想的,他们认为这正是一次极好的机会。三十万大军出动,朝廷所有的精力都会投放在和辽人作战上。而落雁谷此时出兵,朝廷必然难以顾及。这正是极好的扩大地盘,壮大实力,捞取好处的机会。不过,林大人的口气有些不对劲,似乎认为这种想法不对。所以众人心中都有些狐疑。 “林兄弟,难道我们不应该这么做么?”马斌再一次当了出头鸟,他的心里正是那么想的。 林觉收起了笑容,沉声道:“马大哥,诸位兄弟。我不得不再一次重申一遍,我落雁军并非揭竿而起以推翻大周为目的的兵马,我们只反郭旭,不反大周。我们是跟随两位大周王爷的大旗,讨伐篡位弑君的逆贼郭旭的讨逆军。诸位都是大周的将领,莫要以为自己是造反的山贼。郭旭出兵攻辽的举动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那也是和外敌之战,而我们若是在背后动手,则实际上是在和辽人联手。这一点希望你们想清楚。我们要推翻郭旭的皇位,要清算他篡位的罪行,需要我们自己的力量,而非借助外敌之力。那样,我们和里通外邦的奸贼何异?大义不亏,何为大义?这便是大义。” 众人沉默不语,有的微微点头,有的皱眉思索。 林觉继续道:“这个最基本的道理我们要明确,无论我们跟郭旭之间有多么大的仇恨,那都是我大周 内部之事。倘若涉及外敌,则必须慎重斟酌。蛮夷入侵中原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大义之前,任何恩怨都必须置于其后。当年西晋末年五胡乱华之局不能重演。此时我们若是乘虚而为,在军师和策略上无可厚非,但倘若在大局上造成严重的后果,导致大周兵马败于辽人,则是毁了我大周江山社稷。那样的话,在座诸位便都是千古罪人。” 虽然很多人的境界达不到林觉所希望的那样,很多人只是快意恩仇,并不在意什么大义大节。但是,在誓师揭竿的那天起,林觉便不断的跟他们灌输着这样的道理。今日这番话,其实已经是老生常谈了。这也让他们再一次明白,有些事是林大人绝对不允许的,绝对不能做的。以林觉在军中的权威,他说不能做,便绝对不能做。即便有不理解,也只能埋在心里。 “林大人所言甚是,咱们可不能因小利而忘大义,成为千古罪人。我们落雁军也是大周的兵马,绝不可成为外敌的助力。”孙大勇高声道。 众人纷纷点头,马斌咂嘴道:“林兄弟既然这么说,那我们便不动手便是。只是……我总觉得可惜的很。如此好的机会无法利用起来壮大我落雁军,实在可惜。” 林觉微笑道:“谁说无法利用?这件事对我落雁军的发展壮大还是有极大的好处的。只不过手段不同罢了。郭旭要以三十万大军攻辽,则不可能再对付我们。本来我担心明年春天郭旭会纠结更多的兵马来围剿我们,但如果和辽人战端开启,起码在一两年内他将无暇顾及我们。这便给了我们一个极好的喘息之机。各位兄弟一个个喊打喊杀,都觉得我落雁军无敌于天下,特别是秋天击退郭旭的十几万兵马之后,我知道你们都信心百倍,都以为落雁军天下无敌了。但其实你们自己想一想,那一战胜在何处?毁其火油车可算是侥幸,最后一战完全是一窝蜂的功劳。我们仅有的火箭和手段都尽数用尽,底牌全部拿出来,才勉强击退了他们。若不是后来他们主动撤军,若是他们其后再次发动大规模的进攻,我们便只能以血肉之躯去对抗了。你们真的以为落雁军兄弟正面对抗的话能抵挡十多万朝廷兵马么?我林觉是没那个信心的。” 众人纷纷咂嘴无言,确实,那一战之后,稍有脑子的人都会有后怕的感觉。十几万官兵几乎攻克了山寨,若不是倾其所有将大杀器一窝蜂搬出来,将兵工作坊制造的所有火箭全部用光,才将他们击溃,后果不堪设想。如果郭旭继续进攻,一窝蜂已然无用,则没有了阻击的强力手段,只能靠肉搏了。就算落雁军将士再自信,也没人敢说可以以一万五千人的兵力正面击溃官兵。攻山的朝廷官兵可都是禁军精锐兵马,那可不是一盘散沙。所以,事后其实很多人都暗道侥幸,当然在宣传上自然是宣扬落雁军勇猛无敌,以少胜多的。 第一二三九章 必然还是偶然 “虽然我落雁军高举大旗,要推翻郭旭的皇位,但诸位要明白,以我落雁军的实力,目前根本做不到。我们只能依托伏牛山的地形防守图存,任何膨胀的以为我们可以和朝廷大军平起平坐的想法都是不切实际的。也许某一天我们能和他们正面决战,但绝不是现在。只需稍微对比一下兵力数量,物资装备的供应,便不难明白这个道理。我落雁军甚至连盔甲兵器都不能完全配备呢。否则我又何必冒险跑去蛇岛去碰运气找这一批物资来。我说这些,不是长他人之气,灭自己的威风。我落雁军也有我们自己的优势,我们也有自立的资本。朝廷要和辽人作战,这正给了我们大好的时机去增加自己的实力,充裕我们的战斗物资,想办法解决我们的装备问题,训练我们的兵马。以我山寨目前的自给能力,这都需要较长的时间。我本担心朝廷不给我们这个喘息的机会,但郭旭倘若攻辽,那便是给了我们这个机会。下一次朝廷大军卷土重来之时,我落雁军或许已经拥有五万大军了。我们的一窝蜂火箭筒或许已经上百门,我们的火箭或许已经用之不竭。我们或许已经有了和他们一战之力。这便是我们该做的。我们不能在朝廷和辽人作战的时候去攻城拔寨,但我们却可以招兵买马壮大自己,做好一切的准备。这难道不也是很好的利用了这次机会积极而为么?” 林觉一番话说的众人茅塞顿开。是啊,与其去攻城拔寨骚扰后方,让辽人得了好处,何不用更为聪明的作法,招兵买马,准备物资,趁机壮大和完善落雁军的军力。当郭旭再一次进攻落雁谷时,落雁军或许已经脱胎换骨,不再像这一次那样靠着运气和侥幸击溃对手。而是用足够的实力击溃朝廷兵马。这或许才是正确的路。 “我同意林觉的作法。本王认为这才是最有谋略的作法。朝廷和辽人作战干系到大周社稷的存亡,我们虽不会助郭旭,但也决不能拖后腿,让辽人得利。朝廷腾不出手来对付我们,正是我们壮大实力的大好时机。”郭昆沉声表态。 众人纷纷点头道:“同意同意,就该如此。” 林觉拱手道:“多谢诸位,大伙儿都同意,我就放心了。一旦朝廷和辽国战端开启,我们便大力扩充兵马,采购物资。这里的军工作坊也要升级扩大,拥有更大的打造能力才成。那时候我们的空间会很大,朝廷基本无力限制我们的行为。但只要我们不攻袭周边的城池,不威胁内陆的州府,他们也不至于会受到我们的影响。最多只是有些担忧而已。” 梁七开口问道:“军师,朝廷大军和辽人真的开战的话,到底胜算几何?军师希望谁赢?” 众人闻言都静了下来,显然,这个问题也是他们心中极为关心的问题。梁七是替他们问出了这句话。 林觉皱着眉头,他其实并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无论胜败,其实都不是好的结果。倘若辽人获胜,结果可想而知。大周兵马惨败不是结束,辽人定会发起报复,而那时,则是生灵涂炭,社稷飘摇之时。这样的结 果林觉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倘若大周获胜,其实对林觉和落雁军而言也是不利的。因为如果郭旭能开疆拓土,得到辽国的大量土地,他便完成了大周所有皇帝都没能完成的伟业,绝对会成为大周数一数二的英明神武的君王。而这会直接洗白他篡位的行为,让天下人只记住他的武功而忘了他所做过的不齿之事。在这种情形下,落雁军高举的讨伐篡位逆贼的大旗便黯然失色,影响力会大大减弱。百姓是善变的,很多人只会崇拜强者和赢家,容忍或者遗忘他们的罪恶,这是人性使然。到那时,慢说推翻郭旭的皇位,怕是落雁军能否自保都是个问题。最终落雁军的结局恐怕便是在伏牛山中成为一只人们口中的山贼,最终无声无息的湮灭。 所以,无论哪种结局,林觉都不希望看到。但林觉其实最不愿看到的还是前者。因为林觉几乎已经意识到了这场联合女真人欲灭辽人的结局。 虽然这里是一个叫大周的陌生年代,似乎是一个平行于林觉穿越而来的那个世界的世界。但是,在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和记忆闪烁的碎片之中,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总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带给林觉极大的困扰。这个世界绝非和林觉来的那个世界毫无关联,这一点林觉坚信不疑。从五代之后分叉的历史虽然陌生,但之前的所有历史的轨迹都和地球上的历史毫无区别。而自己身处的这个大周,虽然不是赵氏江山,虽然在某些方面显现出不同来,但是王朝的气质上,其实跟那个世界的那个叫‘大宋’的王朝惊人的相似。运行的轨迹也是极为的相似。只不过是有些熟悉的名字不再出现,但发生的大事却有迹可循。 正因为如此,林觉才会无数次的产生幻觉,有时候觉得自己正处于真实历史之中,有时候又觉得这一切都是幻影。但是,在通读了《国朝史略》以及很多详细的关于大周历史的书籍之后,林觉不得不承认,自己所处的这个大周跟自己熟知的大宋何等的相似。很多发生的事情都高度重合,只不过参与的人不同,时间点稍有偏差罢了。 在蛇岛上,当林觉证实了大周和女真人进行联盟的消息之后,林觉真的震惊了。虽然在较早之前,林觉便开始怀疑郭旭同意出兵帮助辽人平叛之事是一个阴谋。但不到最后证实的时候,林觉还是不敢确定。而真正确定这件事后,林觉不可避免的想起了位于另外一个平行世界的那个叫大宋的王朝最后所作出的错误决定。林觉认为,这绝非是巧合。这可能是殊途同归的历史大势,一个分叉的平行世界,他们运行的方式和轨迹是相似的,那也就意味着,大周和女真人的这场联盟将给大周带来灭顶之灾。就像那个辉煌的大宋一样,战略上的失误直接导致亡国,导致令无数人倍感屈辱的‘靖康之耻’。断送掉了半壁大好河山。 在从蛇岛回来的路上,林觉不断的想着这个问题。他很不愿意相信这样的结局,总是以大周并非大宋来安慰自己。但心中同时有另外的声音在提醒着他,大周其实就是大宋。同样的行事方 式,同样错误的战略决策,有可能产生不一样的后果么?林觉不知道。 林觉当然希望一些事可以扭转。正如他重生之初便一直希望能扭转家族和个人的命运,并为之积极努力一样。林觉起初是抱着一种人定胜天的想法来做事的。他一路都是为了这个目标而奋斗,希望能扭转上一世的命运的。但在这过程之中,林觉越来越有一种无力抗衡之感。很多事的结果似乎都是殊途同归,用尽办法,其结果似乎依旧往最终的那条路上奔去。 比如,自己知道梁王府上一世会覆灭,所以一开始便尽量避免与之接触。可最终,他却成了梁王府的女婿,成为和梁王府一条船上的人。他竭力避免林家因为立太子之事而站队,最后导致被清算的上一世的结果,而这一世他却不得不再一次选择站队,并且依旧陷入被清算的境地。 虽然看起来和上一世相比,目前林家上下和梁王府都避免了被当街屠戮的命运,安全的进入伏牛山落雁谷中。似乎是扭转了上一世的结果。但其实林觉心里明白,这种局面其实已经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被铲除。除了人活着,还在蹦跶之外,梁王府以及自己在朝廷中的政治生命完全终结。在某种程度上,这和杀光了也没什么两样。唯一可以让人安慰的是,有了伏牛山落雁谷这栖身之地,有了落雁军这星星之火。也许将来还有那么一些翻盘的机会,但这机会显然是渺茫的。 所以,每每想到这些事情,林觉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无力感。仿佛自己就像是如来佛手掌中的孙猴子,无论怎么闹腾,都脱不了那手掌的范围。有时候这种感觉是让人绝望的。 当然,林觉也看到了一些不寻常之处,这厚重的大幕似乎并不是毫无破绽的。虽然只是很小的一些变化,但足以让林觉因此而生出希望来。比如绿舞的命运,比如浣秋的命运。她们在上一世的此刻早已经香消玉殒,浣秋因病而故,绿舞被逼而死。但这一世,林觉扭转了她们的命运,她们现在都活的快乐而健康。还有林有德一家的命运,上一世林有德早在几年前便死了,他一家也都没了,而现在,他们却好的很。 林觉由此认为,所谓的命运和历史之轮也并非没有任何的例外。虽然这些都是小人物的命运的转变,似乎对大势并无影响。但林觉觉得,只要有例外,便还是有希望。历史是人创造的,人的命运的扭转也许便能扭转历史大势,人的命运的转变绝对对历史大势是有影响的。一个个个体的命运的转变或许便是转变大势的力量,一个大人物的命运的转变或许更能改变一些走向,这并非没有可能。 所以,如果将大周和大宋进行简单的类比或许并不准确。大周的命运走向何方,这或许并不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平行世界中发生的灭国悲剧也未必会发生在大周身上。 这一切,只是猜测。到底这一切是必然还是偶然,熟难决断。但倘若从战略角度而言,郭旭这一次的决策实属冒险的下策。其结果真的难以预料。 第一二四零章 目标一致 面对众人期盼的目光,林觉沉吟半晌,说出一番话来。 “诸位兄弟,战事的胜负取决于诸多因素的影响,其实很难预料。郭旭和女真联手对辽用兵,这不是简单的战役,而是复杂的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其结果更是很难用简单的胜负来判断。其实,在我看来,双方的胜败已经不重要了。当大战开启,必将烽火连天,天下将成为一锅沸水,沸腾滚烫。大战开启,也会开启一个纷乱的变局。我们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成为怎样的力量,达到怎样的目的,这才是我们应该考虑的。诸位兄弟都要打起精神来,做好迎接这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准备。或许我们并不能左右局面,但我们决不能当旁观者,我们会是参与者。你们问我对于战事成败的看法,我却想问问你们,你们准备好迎接这百年未有之变局了么?” 林觉的回答其实等于并没有回答,因为林觉不知道怎么去回答这样的问题。他只能以这种方式告诉众人,无论胜败,局面都将发生巨大的变化。他只能激励众人思索带来的后果,自身的定位,而无法去具体回答胜败。 实际上,聪慧之人,却已经从林觉的话语中得到了答案。 …… 午后时分,林觉带着众妻妾去往鸡鸣山林家村林家族人聚集之地。在和林伯庸闭门说了盏茶功夫之后,林伯庸和林觉面色凝重的走出了房门,林伯庸的眼角似乎还有隐隐的泪痕。林伯庸当即宣布召开宗族大会,将所有林家族人召集而来,聚集在林伯庸居住的大宅的院子里。 不久后,林家族人挤满了院落,主家三房的众公子也纷纷在列。大伙儿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家主面色凝重,便知有大事发生。 人来的差不多了,林伯庸终于站在台阶上开口说话。他面带哀伤的宣布了林觉带回的林伯年投河自尽的消息,一时间院子里哭声一片,叹息连声。虽然林伯年不肯跟随林家众人来到伏牛山的时候,很多人便明白留下来的林伯年恐怕凶多吉少。但当林伯年的死讯传来时,众人还是悲从中来,痛哭不已。 林昌和林盛两兄弟更是捶胸顿足。他们的妻妾子女也都大声嚎啕。当初林伯年为了他们的安危坚决不肯让他们留在身边,只自己留在杭州。对林昌和林盛而言,父亲留在杭州他们却来到山中避难,这本身就是有失孝道的行为。只不过因为情形特殊,他们不得不这么做。现在父亲的死讯传来,他们又是内疚又是悲伤。 林伯庸抹着老泪上前安慰他们,两兄弟哭着跪在林伯庸面前,请求要出山去寻找父亲的埋葬之处。林伯庸之前已经告诉了众人,林伯年投水而死之后,尸首据说被楚州当地百姓捞起来,草草葬在某处。两兄弟觉得只有去找到父亲的坟墓,将遗骸运回来厚葬才能稍减心中的愧疚。 “二位贤侄,你父之所以逼着你们跟我们来此,便是要你们好好的活着,保存二房一脉 的骨血。现在你们若是出去寻找他的埋葬之处,无异于自投罗网。朝廷鹰犬必是会暗中监视的。你们可不能犯糊涂啊。这也违背你父的意愿。我林家不能再有损失了。二弟他……哎,性子过于执拗,否则也不至于如此。你们可不能冲动,想想你们的妻儿,还有你们的母亲,你们便不能再生枝节了。”林伯庸叹息着劝道。 众人也是纷纷规劝,两兄弟想了想也知道这么做不太现实。父亲已死,现在他们两兄弟便成二房的顶梁柱了。老母妻儿都靠着他们。倘若他们死在外边,就算大伯宽厚仁慈,但他二房孤儿寡母必是艰难的。于是哀哀地哭泣,不再坚持。 “两位兄长,这个仇我一定要报。逼二伯自杀,羞辱二伯的那厮的名字你们记着,他是皇城司兵马指挥使陈玢,将来我定将他擒获,拿他的人头祭拜二伯。我也会派人去找寻二伯的埋葬之地,暗中照应。有朝一日我们林家还是要回祖籍之地的,二伯也不能葬在楚州,更不能葬在这里,要落叶归根葬在杭州祖坟才是。将来我们会为二伯迁坟归宗,风光大葬的。”林觉也低声安慰兄弟两个。 林盛流泪点头道:“多谢二弟了,此事怕是还要你来担当,为我爹爹报了这仇。” 一旁的林昌忽然指着林觉的鼻子叫道:“求他作甚?都是他,若不是他搞出了事情,我林家怎么会跑到这深山老林中来?爹爹还不是不想当山匪才留下来的?都是他惹得祸,害的大伙儿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林盛,你还求他,还感谢他作甚?我们都被他害了啊。” 林觉脸色发白,怔怔无言。众族人也都呆在原地。林昌虽然是悲痛之下的激愤之语,但这显然是他一直心里的疙瘩,怕是家族中不知有多少人也是这么想的。 林伯庸忙喝道:“林昌,不得胡言乱语?” 林昌叫道:“我说错了么?我们林家本来好好的,都是他害了我们。” “啪!”林伯庸一个耳光打过去,打的林昌眼冒金星。林昌捂着脸怔怔的看着林伯庸发呆。 “你这混账,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你可知林觉为了我林家做了多少?你可知你父之事林觉出力多少?你父当初在京城事发,牵连林家几乎覆灭。若非,林觉周旋,我林家早已分崩离析,你父也早已被朝廷问斩。你父在世时都感念不已,你这混账居然说出这种话来?朝廷的变故是林觉能够控制的么?那郭旭杀了父兄篡位,祸及林觉。若不是他让林虎星夜赶回杭州报信,我们全家上下近两百口全都要死在杭州。你不知感恩倒也罢了,却来横加指责,简直无礼。你父在天之灵听到你这番话如何瞑目?”林伯庸厉声呵斥道。 林昌慢慢的冷静了下来,低头不语。周围不少族人也都纷纷说话,数落他不该如此。 林觉忙道:“大伯,诸位叔伯兄弟,二房长兄是心中悲伤之故,不要怪他。林家落得这般地步,我也确实 有责任。我并非推卸责任之人,确实是我在朝中的立场拖累了林家。我也希望能将功补过,我一定会让林家人回归祖籍的,请你们放心。但对于二伯之死,我不敢揽责。二伯是读书人,读书人有读书人的坚持,二伯自己也想好了留下来的结果。其实他早有准备的。哎,只怪我事前没能想到这一点,跟他老人家沟通一番。但我发誓,必报此仇。凡是害我林家人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请家主和各位叔伯兄弟监督我,记着我的承诺。” 林觉的大度和自责让林家众人心中感动,林觉在林家众人心目中本就口碑良好。这一次举家迁徙入伏牛山确实让林家众人心中生出了许多不理解和怨言,但是他们也明白,眼下他们只有跟着林觉方有活路。在山中的生活也没有太艰苦,只是情感上有些不一样罢了。 林昌也冷静了下来,流泪向林觉道歉。 林觉则道:“无需道歉,我们都是林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我林家人有话说在当面,决不能内部生出嫌隙来。这会教人看笑话的。各位在这里其实都是山中十几万军民瞩目的焦点,因为你们姓林,都是我林觉的族人和家人,所以更应该要注意言行。我知道你们心中有怨言,毕竟背井离乡来到了这里。但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林家不倒,这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我林家人都在,林家便会振兴起来,人没了,便什么都谈不上了。我林家也要有骨头和脊梁,即便放弃祖业举家搬迁,也不跟杀兄杀父篡位的贼子同流合污,成为他的臣民是一种羞辱。所以,你们不应该惋惜和生气,而应该觉得骄傲和自豪。和天下人比起来,我林家人做到了万千人做不到的抉择,这不是让林家先祖蒙羞,恰恰是为门楣增光。” “说的好,正是如此。”林伯庸大声附和道。 林家中人备受鼓舞,这些道理他们自己是琢磨不明白的,林觉这番话正是基于目前他们的心理所给出的解释,这让众人心中块垒消除了不少。 当下林伯庸决定为林伯年举行葬礼,林伯年的遗体尚在楚州,但依旧为其造棺木,设灵堂,建造衣冠冢。以寄托林家众人对他的哀思。 …… 接下来数日,林觉连续召开会议,商讨应对朝廷出兵辽国之后的具体事宜。逐渐将伏牛山上下人等的思想聚拢到大力发展装备,大力打造储备物资,为到来的变局做准备的想法上。鉴于朝廷一旦出兵,伏牛山左近州府必然无力封锁伏牛山,故而决定派出采购人员去各处联络商贾,采买山中急需的军事物资。以加快落雁军军备的建设。 林觉还要求,山寨中的兵器打造作坊,火器打造作坊也将大力扩充。以优厚的待遇招揽山外工匠进山。林觉甚至告诉众人,必要时可强行掳进山来这些工匠人才。逼着他们传授技艺。这种时候,不必太拘泥于一些条条框框,一切以为武装落雁军,增强落雁军的实力为目标。 第一二四一章 世外之地 林觉自己也亲自参与军备物资的钻研和准备之事。他甚至发动家中妻妾老少制作一种被称之为方便干粮的随军粮食。这年头,人出远门,除了住店吃饭之外,很多时候都携带自己备的干粮。就像当初林觉参加春闱秋闱时带着绿舞制作的面饼一样。但大规模的兵马出征,除了携带米面之类的粮草,埋锅造饭之外,还必须有更为便捷携带,更为便捷食用的干粮作为快速作战和密集作战时的口粮。落雁军乃至大周兵马的干粮大同小异,一般都是炒米炒面这些便于携带且拿出来就吃不易变质的食物。待遇好的,会配给肉脯等物,增加兵士的营养。但大多数时候肉脯这种奢侈品是不可能有的。 炒米炒面固然便于食用,但是一来味道不佳,二来营养不好。连续吃上几天这些东西,简直是一种折磨。这样的干粮根本没有蔬菜的成分,完全只是起着果腹的作用,所以军中干粮是兵士们最怕吃的一种食物。但是,密集的作战时,根本没有机会让兵士们有埋锅造饭的机会。运动战中,也容不得半点耽搁,所以虽然难吃,但却必不可少。 林觉思考认为,味道倒是其次,关键是营养不够,这可是很影响战斗力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勤保障做不好,对士兵的战斗力有很大的影响。既然要全面提升战斗力,便需要从每个细微之处着手。于是林觉发动妻妾众人开动脑筋做出能便于携带,却又不易变质,营养可口的干粮。 林家上下众人自然踊跃参与,在林觉的指导思路之下,众人相继制作出了压缩面饼,干菜饭包,干焙蔬菜包,熟米粉条等十几种花样的干粮。林觉将这些食物每样制作了几十份发放给军中兵士食用以取得反馈,最终有三样干粮获得了一致的好评。 第一样,压缩甜面饼。这是绿舞的手段。她将混合了甜料的面饼烘焙熟了之后进行切割分块。然后放在小火上二次烘焙,且用巨石压实。之后出来的面饼质地紧实,颜色金黄,体积也大幅度缩小。口感虽有些硬实,但是滋味甜香。只需豆腐干那么一块面饼便可填饱肚子。携带食用极为方便。缺点在于质地有些硬实,吃了之后需要喝水补充水分,不然容易干渴。 第二样食物是方师母的五色蔬菜包。方师母将菜蔬混合油盐佐料搅拌之后烘焙成干蔬。然后剪切成块。方法简单,但是蔬菜的口味基本保留。而且蔬菜干遇水可自膨,一块豆腐干那么大的干蔬菜放在碗中可以吸水成为一碗菜蔬汤。不但可以嚼着干吃,还可以随时制作菜汤,享受汤汁的滋味。这蔬菜包的缺点在于易碎,需要有专门的保存办法,否则折腾之后便是干菜粉末了。 第三样食物便是五香米糕。这是小郡主和崔莺莺共同的主意。灵感来自于 小儿林战的口味。林战已经开始吃粥饭了,为了让他吃的更好,小郡主想尽办法,在粥饭中添置各种物事熬制。其中有各种莲子黑红豆等营养之物。在这种思路的指导之下,小郡主和崔莺莺想到了将肉汁菜汤混合入米中煮熟。之后将米饭舂碎成米糕。最后切割成一块块的米糕。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米粉和米饭是两个概念,一碗米饭的做成米糕后体积会大大的减小,只会成为一小团米糕。那是因为米粒之间的空间已经全部被压缩之故。关键是这米糕中混合了菜汤肉汁等物,滋味香美,口感细腻。 缺点当然也有,炎热季节,这种米糕会变质。而且虽然米糕已经很耐饿了,但是想要携带多日的口粮,会增加不少负重。跟绿舞的压缩面饼比起来,要增加更多的负重和空间。 其余制作的食物虽然各有优点和缺点,但综合考量并经过军中将领亲自体验之后,选出的这三种食物作为军中干粮的范本。冬天和气温较低的初春和深秋季节,五香米糕是首选。而压缩甜面饼和五色干蔬包则可常年备用。根据作战时间的长短和季节的要求可轮换食用。 为此,林觉甚至设计出一种携带这些干粮的背包。一种多口袋,多用途的围在腰上的布褡裢。可分门别类的装备包括作战用具和干粮水袋等物的多用途背带。穿戴上之后还平添了一种勇武之气,一时间引来众人交口称赞。 凡此种种,山寨中掀起了一场增强装备战力的大运动,从火器兵器盔甲马匹到后勤的粮草运送干粮制造,鞋袜衣物的改良,所有人群策群力,搞得轰轰烈烈。 十多天时间迅速过去,按照郭旭新朝的年号来算,大周兴国元年的新年很快到来。山中的新年活动还是不少的,为了营造祥和欢庆的气氛,林觉请高慕青和秦春草制定了从初一到十五的新年欢庆计划,几乎每一天都会有一场专题的新年活动,目的便是山寨上下能够和在外边一样欢度佳节。 大年初一,以郭昆和林觉高慕青等军政官长为首,率山寨上下高级将领和官员展开了‘大拜年’活动。众人深入十几座落雁谷和鸡鸣山谷中的村庄,送去大量礼品和慰问银两,走家串户和百姓打成一片。百姓们奔走相告,当日每到一个村庄,百姓们都夹道欢迎,锣鼓喧天齐鸣,人人喜笑颜开。 当晚,东校场举行了一场大型晚会。这是林觉邀请了顾盼盼和楚湘湘一起来组织的这次晚会。 当然,林觉不可能让山中的晚会变得跟花魁大赛那样成为展示色艺的手段。他要的是接地气的与民同乐,要的是热闹的新年气氛,要的是军民上下欢庆新年的祥和气氛。 林觉甚至花了了心思将大剧院的灯光布景的使用手段也运用了 起来,虽然跟大剧院的那些专门的手段比起来差之甚远,但对于一台伏牛山中的新年晚会而言,这是增彩的手段而已,并不是招揽顾客的手段,所以倒也无需去纠结。 当晚,顾盼盼楚湘湘等人的才艺依旧惊艳,谢莺莺也粉墨登场,唱了一段西厢记的拿手段子助兴。除了这些节目,还有其他许多由山寨军民自己表演的节目。譬如落雁军士兵们合唱的《我是一个兵》《落雁军军歌》。杨秀和马斌演出的搞笑小剧目《秀才遇到兵》很受欢迎,掌声笑声不断。杨秀和马斌都是本色出演,获得极大的好评。除此之外,各村选派出来的节目也登台表演,什么唱山歌小调之类的节目虽然没什么专业的水准,但是却让百姓们笑的前仰后合。 林觉本来并没有准备节目,因为林觉觉得在这种场合吟诗颂词的实在不合时宜。而除了盗版诗词之外,他也没什么才艺可以贡献出来。但是,晚会最后,楚湘湘没有放过他,她在台上问台下数万百姓,要不要林指挥使上来表演个节目时,台下欢声雷动。林觉本拟推辞,却连小王爷郭昆和林家妻妾都齐齐不依,说这时候要是推辞,军民百姓不能尽兴而归。 林觉被赶鸭子上架赶上了舞台,面对台下黑压压的期盼的目光,林觉很是有些无奈,但却也不得不绞尽脑汁。最后,林觉实在没招了,便唱了一首《团结就是力量》的新歌。这首歌积极向上,充满力量,旋律也简单,林觉只唱一遍,很多人便已经能跟着哼唱了。林觉索性乘热打铁,一句句的教会了众人,于是,整个晚会便在激昂雄壮的《团结就是力量》的歌声中圆满结束。 其后很多年后,当年参加过这次晚会的落雁谷军民都对此次晚会赞不绝口,难以忘怀。他们都说,这是他们所参加过的最棒的晚会,比之自己参加过的所有宴饮聚会歌舞表演都精彩百倍。而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已经功成名就,已经参家过无数的豪华宴饮了,但他们依旧记得落雁谷这个新年的晚会的情形。 初二山寨庙会,初三落雁河龙舟赛,初四落雁军比武大赛,初五落雁水库抓鱼比赛,初六围猎比赛,初七……初八……一直到十五上元节的山寨灯会。每一天的节目不重样,百姓们尽情享受这新年伊始的欢乐。 可以说,整个大周天下都被严寒饥荒贫困和高压的新朝气氛笼罩着,今年的新年是大周百余年来最为冷清的一个新年之时,落雁谷中展现了有别于山外世界的风貌。落雁谷十几万军民像是大周天下百姓中极少的一部分另类之人,他们尽情的享受新年,欢度佳节,不必担心饥寒交迫,不必担心欺压和不公。某种程度上,落雁谷在此刻真正成为了一处世外桃源之地。 第一二四二章 意决 兴国元年的新年,原本应该大大的庆贺一番才是。因为那是新皇登基之后的第一个新年。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自郭旭登基以来,皇城司大扩张,皇城司鹰犬耳目遍布全国,行高压之策,四处抓捕对朝廷和新皇登基颇有微词之人,搞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在大周主要州府,人们根本不敢对朝政有任何的议论,否则便很有可能沦为阶下之囚。 郭旭为了让自己杀父篡位的事实销声匿迹,采用了堵住万民悠悠之口的方式。什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之类的告诫被他统统丢到脑后。也有朝臣劝郭旭三思而行之,这么做违背了大周宽松自由的治国方式,是一种倒退的行为。但郭旭岂会听他们这些言论,他要的是耳根子清静,其他的他可不在乎。 然而,郭旭此举其实也是欲盖弥彰之举。原本天下人对于郭旭登基和林觉和梁王父子的反叛之事还处于一种观望猜疑的态度之中,很多人对伏牛山在大周全境张贴的郭旭杀兄弑父篡位登基的告示的内容也是将信将疑的,毕竟那也可能是一种抹黑对手的造谣手段。但是,郭旭这般高压之下,禁止任何人谈论此事的行为则恰恰让人们相信了那个残酷血腥的事实。倘若不是事实,郭旭又为何这般紧张,为何要用高压手段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呢? 在这种气氛之下,大周这个新年还哪里有什么热闹可言。百姓们躲在家里吃顿年饭应景,亲戚之间往来一番便也罢了。年景也并不好,朝廷的赋税增加的很厉害,生计也受了影响。再加上四处有耳目窥伺,动辄得咎,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有牢狱之灾,那还不如乖乖的呆在家里的好。所以,今年的大周新年可以说是大周立国以来最为冷清的一个新年了。街头冷冷清清,毫无节日的气氛。 郭旭并不在意这些,虽然说自己登基的第一个新年应该轰轰烈烈的庆贺热闹一些才像话。但是郭旭现在的心思可不在这件事上。他此刻正全力做的事情便是准备三个月后的大军出征的事宜。那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开疆拓土,完成列祖列宗没能完成的伟业,成为千古一帝,洗刷身上的血污。这可比过什么新年要重要的多了。 从一开始,郭旭的计划其实便遭到了吕中天和杨俊的反对。吕中天毕竟老谋深算,他对郭旭要联合女真人灭辽的计划的评价是:异想天开,引火自焚。在郭旭面前,他也毫不客气的这么说。外带上一句:好大喜功。 吕中天告诉郭旭,这个计划是在拿大周的江山社稷豪赌,大周目前财政状况,天下人的精气神都不好。内部又生乱局,伏牛山又有落雁军举旗而反,这种情形下对外大举用兵无异于是在将大周送上绝路。他告诫郭旭,这么做的后果非常的严重,很可能酿成大乱之局。正确的作法应该是根本不参与辽人和女真人的争端之中,而竭力平息内部纷争 ,做好自己的事情。 不得不说,吕中天当了这么多年的宰相,自然不是草包一个。他确实看到了此事的巨大危害。只是他没有林觉的先知先觉的本事,真正的危险他无法预知。但他说的点却也都是对的。他确实从内心里为郭旭这个决定而感到极大的担忧。 但此刻的郭旭又怎肯听吕中天的话。郭旭甚至认为,外祖父竭力阻拦的原因是怕自己建功立业,一旦如此,自己必将声望高隆,深受百姓和群臣崇拜,自己的皇位便彻底的稳固了。那么,外祖父想要控制自己把持朝政的想法便落空了。郭旭总是忍不住的想,外祖父其实是担忧自己脱离他的控制。越是这么想,郭旭便越不肯听吕中天的劝。 当然,不肯听归不肯听,却也不能太驳了外祖父的面子。自己根基尚浅,这时候想要翻脸不认人,大概率会被自己这个外祖父给废了。所以不能针锋相对。郭旭祭出的办法是拉拢杨俊来说服吕中天的办法。 杨俊已经是准国丈了,杨俊之女已然被封贵妃。皇后之位虚位以待,郭旭也给了承诺。杨俊现在的位置可谓牢固之极。一旦成为国丈,那更是可以跟吕中天也平起平坐了。 杨俊其实也反对郭旭和女真联合意图灭辽的计划,但杨俊反对的理由比较具体。根据杨俊这么多年来和辽人交手的经验,他认为辽人没那么容易便被击败,郭旭的计划很可能会失败。女真人虽然有些实力,但那似乎不足以成为胜利的砝码。杨俊认为,倘若一定要参与,和女真人联手还不如和辽人联手,帮助辽人平息女真之乱要更加的明智。 但辽人不识抬举,不肯以实在的利益来交换,只许以无足轻重的蝇头小利,所以惹恼了郭旭。但即便如此,还是以观望为好,也不至于去和女真联盟。这似乎是郭旭的意气行事。 另外,杨俊反对的原因也是基于大周的具体情形。大周虽号称坐拥雄兵两百万,但作为大周军队的最高统帅,杨俊是知道家底的。倘若出兵攻辽,能动用的也只有燕云边境的兵马。西北的二十万兵马是不能动的。西北厢兵都指挥使袁振乾所率的这只兵马坐镇西夏,是防止西夏诸部作乱的。那也是杨俊的嫡系。禁军也是不能动的,一旦大战开幕,京城禁军将是包围京城的唯一力量,京城的拱卫是不容削弱的。况且,禁军的战斗力也堪忧,和辽人还没交过手,他们其实并不值得信赖。 唯一可用的兵马便是燕云边境的四十万大军,他们长期驻守边镇,和辽人多次交手,作战经验和能力倒也有。但是,杨俊知道,这些兵马和辽人交手其实并不占上风。倘若真的有必胜之力的话,也不至于经常吃败仗了。兵马数量虽多,质量却不高。 这些倒也罢了,真正困扰的问题是军费的问题。一旦和辽人交战,出动大批兵马,则要耗费大量钱粮。而且这不 是一时便能建功之时,倘若战事拖上个一年半载,拿什么支撑这一年半载的军费开支?这个问题根本就无法解决,杨俊想到这些事的时候,不免怀念去死去的方敦孺和严正肃来。这两人当初的变法举措虽然让人难以接受。但起码他们两个在短短的两年时间里让朝廷的国库充实了许多。迄今为止,朝廷之所以还能维持,其实还是拜他们两人所赐。如果不是这两人把手伸到了自己头上,搞什么精简兵马,搞什么军费包干,自己其实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惜的是他们非要在自己头上动土,那便怪不得自己了。 以上的几个重要的问题让杨俊不得不提出反对意见。事实上,他并不惧怕打仗。作为军人,他知道,唯有作战方可让自己的地位变得牢固且提升。他和吕中天虽然表面上平起平坐,但其实吕中天明显胜他一筹。吕中天可是掌握着朝政大权,可是能左右郭旭的唯一之人。而自己想要压制吕中天,需要的不仅是国丈的身份,更需要的是通过打仗让自己成为大周不可或缺之人,通过军功提拔手下大批亲信,让他们掌握大权。在地位上,在人脉上要能和吕中天进行抗衡,这才是自己今后能在朝中高枕无忧的根本。如果做不到这些,他如今的地位都是海市蜃楼,没准哪一天,吕中天说服了郭旭后便会对自己下狠手。 所以说,其实如果条件都能达到,杨俊是愿意领军出征的。他对自己的领军作战的才能还是颇有些自信的。 当郭旭单独召见杨俊,请他支持自己的计划时,杨俊便提出了条件。他可以支持皇上的计划,但皇上必须拨付足够的军饷,准许他随意调集兵将,准许他按照自己的想法领军作战。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既然是皇上执意要进行这个计划,如果事有不谐,皇上不能怪罪自己,自己不愿背这个黑锅。 军费兵马指挥权方面的要求便罢了,这后面的要求却着实过分。那好比在告诉郭旭,将来吃了败仗,你自己担责,可别把责任推在我身上。郭旭心中的怒火可想而知,身为臣子,居然跟自己这个大周皇帝提出这样的条件,这说明自己在他眼里其实根本不算什么。郭旭很想当面训斥他,并问他,倘若计划成功之后他要不要这份功劳。但忍了再忍,还是将这些话咽下。他需要杨俊,无论是此刻支持自己的计划还是之后的领军出征,他都需要杨俊。数十万大军出征,押上这么大的赌注的大规模行动,干系重大。除了杨俊,他还想不出有谁可以胜任。 郭旭告诉杨俊,他的所有条件自己都能答应,只要他改变口径,支持自己的计划,说服吕中天也同意自己的计划。其他的事都好说。郭旭也答应杨俊,如果万一兵败,自己会承担所有的责任,不会让杨俊背黑锅。大不了自己下罪己诏昭告天下人。大不了自己亲自去跟辽人道歉。 第一二四三章 不惜一切 杨俊听了这些话后,他也明白了。郭旭这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既然如此,与其反对,不如支持。否则他又闹出个御驾亲征的事情来,以他的领军才能,十之八九又是铩羽而归,到那时反而局面更加的糟糕。现在自己必须要支持郭旭,郭旭在位对自己是有极大的好处的。倘若真要是郭旭倒了,被吕中天重新推上一个言听计从于他的皇帝,那自己便有大麻烦了。 杨俊给郭旭献计,让他在某些事上退让,不至于让吕相生出怒火来。比如说,三司使的人选上,他可以让吕天赐就任。虽然这之前有人提出让吕天赐担任三司使时被郭旭当场呵斥了回去,但显然这是吕中天的心思。他想要自己的宝贝儿子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所以授意手下官员提出来试探郭旭的。那么现在,皇上大可同意这项任命,让吕中天得些他想要的东西。在某些重大政策上,也要迁就吕中天。正所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吕中天也不傻,他应该会因此对皇上的出兵计划不再激烈的反对。倘若他还是反对,那便是他的不对了。 杨俊还说,倘若吕相还是执意反对的话,皇上可以以退位相威胁。这会让吕相背负巨大的声誉危机,就好比告诉世人,吕中天要挟皇上,逼着皇上退位一般。吕中天一定不会愿意背负这样的名声,那样的话,他便是不忠不孝之臣了。会成为众矢之的,当代董卓云云。 郭旭全盘照做。吕中天无可奈何。他本就不是坚持原则的人,在这件事上他知道自己再坚持下去会招致郭旭的嫉恨,反而会将郭旭推向杨俊的怀抱。吕中天不得不表态同意这个冒险的计划,但他提出要求,必须要做好周密的安排,并且要保证有相对的把握。如果事情有变故,必须立刻终止计划,亡羊补牢。比如说,女真人明显实力不济的时候,大周必须立刻撤兵做好防守,而不要一条道走到黑,必须要保证大周自身的安全为要务。 郭旭自然是全部答应。郭旭的目标很简单,计划实行起来,大军出征之后既成事实,便再无退路了。郭旭这一次是不会收手的,他要完成自己的伟业,这对他太重要了。当计划成功之时,他便是不受任何人摆布的一代圣君,天下都是一片赞颂之声,而再无人对自己横加指责。否则,自己不但受制于身边人,还要受制于天下百姓的舆论攻击,自己的皇位便永远也不可能稳固。 达成了妥协之后,郭旭和吕中天杨俊三人倒也不含糊。为了筹措足够的钱粮,郭旭在年前下达了圣旨。借用北方大雪,京东西路赈济不力之名,强行向南方各路摊派了高达一千万两银子的巨大数目的所谓赈济税。 南方各路州府叫苦不迭,但是这是皇上的严令,他们也只能照办。如 何筹措这些银两呢?便只能是巧立名目,搜刮民脂民膏了。最后这一千万两银子全部消化在百姓身上。 这还罢了,郭旭还将手伸向了在京的豪门,甚至还有皇亲之家。本来现在已经是太后的梅妃的生辰是明年春天,但郭旭硬是以母后生辰的名义要求京城豪族献礼道贺。京城各大豪族岂敢违背,明知是皇上讹诈,却也不得不掏腰包献上贵重的礼物。数百家豪族献礼,折合银两高达四百余万两。 这些无耻的办法来钱比当初方敦孺和严正肃的变法措施还要快,这让郭旭不禁自鸣得意。郭旭进一步的认为,大周不是没银子,民间极为殷实,只是富了百姓,穷了国库罢了,这种局面要进行改变。 不仅如此,郭旭还抄了京城巨富康平郡王郭刚的家。康平王郭刚是郭氏藩王,但他并无行为不当之处。他平日只是声色犬马过日子,为人也豪爽的很,颇有些名望。郭旭治他的理由是,他曾经有意收购林觉开设的大剧院,并多次前往观看剧目,有和林觉交往的嫌疑。林觉反叛之后,郭刚没能主动交代和林觉的瓜葛,心怀鬼胎。 郭刚当然不肯承认,其实郭刚和林觉只有一面之缘,便是在去年的上元灯会上随驾,两人之间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被郭旭盯上了,那还有道理好讲?郭刚虽然不肯承认,但一大堆刑罚和一大群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知情者的指控瞪着他,郭刚见此情形,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最后,郭刚同意拿出全部家财恕罪。郭旭就这么硬生生的从郭刚手里讹出了六百多万两银子。一个郭氏郡王,豪奢巨富一下子成了穷光蛋。不但王爵没了,所有的财产都没了。 郭旭自鸣得意,大大吹嘘他为筹措军费的种种得力手段之事,他却忘了,本就已经声名狼藉的他,连皇族内部也全部恨他入骨了。因为郭旭简直六亲不认,毫无底线。这样的人已经不值得皇族内部的拥护了。 郭旭对计划信心满满,否则他也不至于如此不顾一切。他心里是知道这么做会激起民怨和豪族皇族的怨愤,但他将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了灭辽这件事上。他认为,只要能灭辽,所有的怨言和不满都会烟消云散。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辽人完蛋之后,大周上下还不将自己奉为神明,没人再敢挑战自己的神威。 郭旭也确实为此绞尽脑汁,他答应了辽人出兵十万助他们灭女真人其实便是阴谋的一部分。他是要撑着辽人麻痹大意,让这十万大军搞突然袭击,打辽人一个措手不及。就连杨俊和吕中天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一手阴损毒辣,如果真能奏效的话,造成的破坏性极大,极有可能达到难以想象的效果。或许还真的能给辽人带来灭顶之灾。 军费的问题便通过 这种方式得以解决。两千多万的军费怎也够支撑一段时间。钱粮一旦到位,杨俊便也再也不用担心后勤供给了。这等于给胜利打下了一个坚实的基础。 接下来要解决的便是军队本身的问题。杨俊这一次不敢托大,这可是灭国之战,得全力以赴才成。杨俊知道燕云边境数十万兵马的现状,所以他提出了精选精锐厢兵的计划。从燕云边境七八十万兵马之中精选出三十万兵马,这三十万兵马便是边军中的精锐。不但如此,杨俊提出要求,在盔甲兵器这些装备上,这三十万兵马必须和禁军看齐。一时间哪怕凑不齐这么多装备盔甲兵器,那么便是在禁军身上扒了去也得凑齐。各种先进的攻城器械,大周最好的战马,以及各军中最有名气善于领军的将领也要全部随时征用。 这么做其实有些过分,这是要打造三十万比禁军还要精锐的兵马,而这些人将全权接受杨俊的统率。一般人提出这样的要求会立刻遭遇众矢之的般的弹劾,因为这么做会让人生出不好的联想,认为有不良的企图。但是,杨俊提出来之后,郭旭却丝毫没有任何犹豫的答应了下来。因为很简单,郭旭必须要取得战争的胜利,决不能有任何的差池。相较于杨俊提出这样的要求的危险而言,战败的危险更加的让人难以接受。杨俊要集中所有的最好的资源给那三十万大军,其目的也是为了打赢和辽国之战。此刻郭旭要是再对杨俊猜忌,那其实是自毁长城之举。郭旭其实很清楚的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清楚的明白孰轻孰重,所以即便有人在耳边嘀咕这些事,他依旧毅然决然的答应了杨俊的要求。 在新年之后的近三个月里,郭旭将所有的精力都几乎花在了出兵辽国这件事上。而大周上下,也隐隐感觉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征兆。即使这件事在朝廷上下属于绝对的机密,但许多不同寻常的举动却是无法解释的。 这三个月里,郭旭又相继派出了三拨人跟女真人再三确定盟约,并且确认了双方作战协同的一些细节。而明面上,郭旭则对辽国信誓旦旦,告诉他们,大周和辽国是兄弟之国,自己一定会出兵帮他们平叛。待天暖雪化,气候适宜之时,便是他出兵助他们一臂之力之时。 三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眼看着冰雪消融,天气变暖。当汴河两岸的杨柳隐隐发绿,来往的船只已经变得稠密之时,大周枢密使杨俊也率其亲军营兵马踏上了北去的旅程。没有大规模的欢送,没有热烈的誓师大会,郭旭只在前一天晚上召杨俊进宫,和自己新纳的杨贵妃一起吃了一顿家常晚宴。晚宴上郭旭关于作战的事情也没说几句,只家宴结束之时敬了杨俊三杯酒,所有的嘱咐和期许以及勉励之言,都在这三杯酒中了。 第一二四四章 序幕拉开 (二合一) 大周兴国元年三月十九日上午,大周河北东路最北端的雄州城外,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将领正在雄州南城外的官道上策马列队,翘首以待。 他们在等待的是从京城赶来的大周枢密使杨俊的到来。这些将领们都是从大周各处的军队中选拔出来的佼佼者,他们中最长的已经抵达雄州两月有余,有的则是十几日前才刚刚抵达。他们都还没有集体跟杨枢密使见过面,今日杨枢密使的到来,便标志着北征大军已经全部准备完毕,出征的日子指日可待。每个人的心头都充满了激动紧张和期待。 巳时过半,前方数骑飞驰而来,来到众将领面前高声禀报:“杨枢密一行已在里许之外,即刻到达。” 闻听此言,众将领忙整顿衣冠,拂去盔甲上落下的柳絮和灰尘,挺直身子看着前方官道拐弯之处。不久后,便听得蹄声隆隆之声响起,未见对方身影,先闻蹄声隆隆和山道上升腾的黄尘。片刻后,一只骑兵飞驰而来,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那正是杨俊和他的一千亲卫营骑兵。 杨俊骑着一匹高大神骏的纯黑色骏马奔驰在队伍前列,他身着黑色盔甲,蓝色的披风在风中飘扬。头盔上的金珠闪闪发亮,鲜红的璎珞如火焰般的跳动。已经是年过六旬的老者了,但他这一路并没有乘坐大车,而是和亲卫营的年轻士兵们骑马奔驰,历经九日的奔波就是年轻的士兵们也承受不住,但杨俊依旧腰杆笔直,神采奕奕。 一干将领策马迎接上去,纷纷滚鞍下马,拱手齐声行礼:“末将等恭迎杨枢密使!” 杨俊一勒缰绳,战马稀溜溜人立而起,烟尘腾飞之中,杨俊纵身下马,动作矫健如少年一般。拱手哈哈大笑,声音洪亮的道:“诸位将军,免礼免礼。怎么搞得这么隆重?这是全部都来了么?” 一名中年将领沉声道:“卑职白奇,率北征大军各营五品以上将领两百一十七人全员在此恭候杨枢密。全军上下都等着盼着枢密使大人抵达呢。” 白奇是郭旭点名要求杨俊带着他做副手的,杨俊此次被封为大周北征军大元帅之职,白奇是副帅。以白奇的资历本无此殊荣,但郭旭对白奇甚是器重。虽然上次攻伏牛山之战白奇未能建功,但是白奇的一些建议还是颇有见地的,只是郭旭未能采纳罢了。在赵元康死于伏牛山之后,郭旭有意培养下一个军中的亲信,白奇便是他的人选。 白奇为副帅,实际上也是郭旭放在杨俊身边的一个耳目,类似于派出的监军一般。倘若杨俊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白奇会代表郭旭出面阻止。这一点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杨俊也明白这一点。但大周的规矩如此,大军出征必须要有代表皇上的监军跟随。倘若监军对主帅行为有异议,是会提出意见,并且有权奏禀皇上的,这也是限制将帅行为的一种措施。杨俊觉得,与其让那些不懂军事却喜欢指手画脚的宫中内侍为监军,那还不如让白奇跟着自己,毕竟白奇是懂兵事之人,在作战方略上不会指手画脚的乱出主意。而且白奇这个人其实口碑甚好,杨俊相信他应该不会跟自己唱对台戏。 “好好好。白副帅辛苦了,诸位兄弟辛苦了。本帅来了,便为了北征之事而来。本帅带来了皇上的圣旨,稍后传达给诸位将领知晓。”杨俊呵呵笑道。 “那好,请杨枢密使上马,咱们进城再说,关于军中之事,卑职等细细向杨枢密禀报便是。”白奇躬身道。 杨俊点头,转身欲上马,但又回过头来正色道:“今日起请叫老夫元帅,老夫来此的职务是北征军大元帅,可不是什么朝廷枢密使。” “卑职等遵元帅之命!”众人齐声道。 杨俊一笑,翻身上马。众将领纷纷上马,簇拥在杨俊左右。蹄声隆隆之中,飞驰入城。 …… 雄州城是燕云边境重镇之一,虽然距离和辽人的边境还有百里之遥,但是这并不妨碍雄州成为北地边境最为重要的城池之一。雄州北面是霸州容州保州等和辽人直接面对的军镇,在稍后方的雄州则起到了他们的后盾依托的重要作用,成为前方边镇有力的支援点。雄州不仅可屯兵支援几处边镇,更成为了粮草囤积,兵器盔甲战斗物资补充的最重要的中转站的作用。一日之内便可将大量兵员和战斗物资送达前方各个需要的地点。而雄州往大周境内方向,则南接高阳府和河间府,西连真定府。这些州府的物资兵员也可以就近输送往雄州中转。 正因如此,雄州成为了燕云边镇之中极为重要的城池。为了巩固燕云边境的防御体系,雄州城在大周立国的一百多年时间里历经八次扩建。硬生生将一个原本只是一个叫做雄安县的小县城扩张成为了一个可容纳数十万军民,方圆十余里的巨大军镇城池。高大的城墙,完备的防御体系,城中大量的物资兵马囤积,让雄州城成为一个巨大的张牙舞爪的野兽一般,盘踞在冀中平原之上。又因为其并不在最边镇之地,和辽国的战事并不能直接蔓延至此,所以相对于其他边镇城池而言在紧张之中多了一份安全,所以居然吸引了很多商贾来此经商, 整个城市也甚为繁华。这在战事频繁的边镇众多城池之中甚为少见。 其实以雄州的规模,早已可以升级为府。只不过,边镇毕竟是边镇,烽火一起,也许一夕之间便会空无一人。所以朝廷才没将它从州城升级为府城。 最近这三个月时间,雄州城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的热闹。这三个月的时间里,光是雄州城的兵马便凭空多了三十万人。从各处边军之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三十万北征军便集结于此。城东城北两个巨大的校场之上,每天都有密密麻麻的士兵在演练作战阵型,喊杀声震耳欲聋。 除此之外,这三个月的时间里,各地运抵雄州城的物资车驾源源不断,像是赶集一般。每日都有大量的物资被押运至此。雄州城南西首的大片雄安仓中数百座仓库几乎都要被这些物资撑爆了。大量的从未见过的攻城器械也渊源而来,占据了城南仓库广场的大量空间。 整个雄州城的军民们当然不会对此无动于衷,他们都敏感的意识到有大事要发生。有大仗要打了。 三月二十一日上午巳时,全城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雄州北城大校场上。那里,刚刚抵达三日大周枢密使杨俊正登台检阅三十万北征大军将士,举行誓师大会。 虽然百姓们和无干人等被禁止进入北教场,但是还是有不少百姓冒险登上北城城墙,远远观望着北教场上的盛大场景。 黑压压的兵马像是乌云一般连接到天际之间,无数的战马车辆排列成庞大的阵型,气势磅礴。数以千计的投石车床弩攻城车云霄车和火油车等最为先进的大周军备器械云集在校场上。铺天盖地的龙旗在三月末北方劲吹的风沙天气中猎猎招展。 杨俊登上了高台,目睹眼前这只庞大精锐的兵马,心中激动不已。虽然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斗不下百场,但这一次是杨俊亲自统帅过的数量最为庞大,装备最为精良,士兵最为精锐的一只兵马。蓝天白云之下,猎猎的北方的劲风之中,目睹眼前这只威武雄壮的兵马,杨俊心中的豪情顿生。他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平定西夏时的场景之中。那时的他身强力壮,充满了自信。他率领大周兵马横扫西夏大军,赢得了胜利的同时,也赢得了巨大的声誉,赢得了他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虽然安逸了这么多年,但是杨俊每每午夜梦回之时,还是会梦见驰骋沙场,率军与敌交战的场面。他无数次梦想着能够再一次回到战场上,能够浴血杀敌,建功立业。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越发的留恋当年的时光。 现在,眼前的一切似乎让自己的梦想成真了。攻辽,这是之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现在这重担却真真实实的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这既是巨大的压力,也让杨俊的血液开始沸腾,身体里渴望战斗的灵魂正在复苏。杨俊便是属于这样一种人,只要在战场之上,他便变得无比的有活力。只要在马背上,他便会如同年轻人一般身手矫健。他是天生的领军之将,骨子里和血液里似乎都天生有渴望作战的基因。 “大帅,请检阅兵马。授旗出征。”副帅白奇在杨俊耳边提醒道。 杨俊微微点头,走到台前,潇洒的一甩披风,手扶腰间剑柄,咳嗽一声,朗声开口道:“我大周的诸位将士们!我是杨俊,你们的元帅!” 杨俊的声音不大,三十万大军根本不可能听到他的说话声,只有台前少量的兵马可以听到杨俊的声音。但这并不要紧,人们此刻并不在意能不能听到杨俊的说话声,眼前的场面足以让每个士兵激情澎湃。每个人都为自己是这精锐大军的其中一员而感到骄傲。主帅说些什么并不重要。不过其实也有专人复述杨俊的话一直到阵型的最远方,想弄明白主帅在说什么也不是难事。 “诸位大周的勇士们,今日我等在此誓师出征,开赴战场。此情此景,见到众将士们挺拔的身姿,矫健如龙虎一般的身形,本帅甚为感慨。二十五年前,本帅在西北誓师出征,讨伐西夏诸部时,也是这副场景。当时,本帅所率的是二十万西北厢军。从那以后,本帅率领那二十万兄弟纵横西北,横扫西夏诸部。击溃李玄昊的数十万骑兵,平息西夏诸部的叛乱。那一战历经数年。本帅对你们并不隐瞒,有无数的兄弟死在了西北战场之上,有的人甚至连尸骨都找不到,成为了滋润西北牧草的肥料。有的人失去了手脚,失去了眼睛,成为了残废。后半辈子生活的很惨。但是,也正是那一战之后,有无数的人立下功勋,加官进爵,受我大周百姓敬仰。这其中便包括本帅。” 杨俊谈及往事,言语中透露着深刻的感情,脸上的神情也变得严肃之极。 “本帅听到很多人人在背后说我,说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说本帅今日的一切都是将士们的鲜血换来的。本帅并不否认这一点,然而,本帅也告诉所有人,我所有的一切也是我浴血厮杀换来的。本帅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没受过伤,哪一次战斗本帅不是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本帅没死,那是上天眷顾。本帅有今日,既是兄弟们所赐,也是本帅自己拿满身的伤痕换来的。本帅一直认为,这世上,要过好日子,便得自己去 拼命。要成为世人敬仰的人物,便得自己去拼命。要想自己的妻儿老小活的幸福快乐,还是的自己去拼。死在战场上虽然不幸,但你起码拼过。人都是要死的,死在战场之上是最男人的一种死法。就像本帅,本可以在京城中享福,但此刻本帅依旧和你们站在一起。因为本帅不想死在床上,一个军人最大的荣誉不是任何别的什么东西,而是马革裹尸还。一个军人最大的荣耀不是展示赏赐之物,不是拥有高官厚禄,而是他身上满身的伤痕。本帅并不以我身为大周枢密使而感到最大的荣耀,本帅最值得炫耀的荣耀是这个。” 杨俊说着话,忽然间伸手一扯披风绳扣,披风猎猎而飞。杨俊一招手,身旁两名亲卫上前迅速替他卸下身上的盔甲,杨俊抓住盔甲里的夹衣用力一扯,撕拉一声,衣衫破碎,露出杨俊的整个上身来。那身体虽然养尊处优多年,变得有些臃肿和白皙,但是那身体上密密麻麻的各种伤疤却清晰可见。在胸口要害处一道醒目的巨大伤口极为刺眼。除此之外,胸腹,胳膊,背部,肩肘等处都有无数的红彤彤的伤疤。 他没有撒谎,他身上所有的伤疤都证明了他适才的话。他没有死在战场上只是上天眷顾而已。 杨俊赤着上身的样子看起来有些不庄重,但是,却让所有人都肃然起敬。虽然世间人对他有无数的攻讦和误解,对他有各种诋毁之言。但是,杨俊能有今日,确实是他拿命拼出来的。他有资格坐在今天的高位上,那是他应得的奖赏。 “诸位将士,你们看台上这些将领,他们今日能够成为军中领军之将,也不是靠着其他的办法混到手的,他们的一切也是拼来的。诸位将军,请你们袒露上身,让所有的兄弟们都看看你们身上的伤疤。” 台上数十名将领纷纷卸下盔甲,脱掉上衣排成一排。这场面倒像是一群健美比赛的男模在展示身体一般,但他们的身体上却都是伤痕累累,纵横交织的刀剑伤口触目惊心。每一名精挑细选的领军之将,他们今日的一切都不是凭空得来的,都是拼来的。这也是他们得以被杨俊选中的最重要的原因。杨俊要的是不怕死能打仗的人,而不是养尊处优的废物。 这种激励是无与伦比的,没有什么激励的方式能像此刻这般的直观。虽然杨俊没有说出慷慨激昂之语,而是用了如此另类的方式,似乎是在澄清着什么,但其实这正是一种激励。这种激励不但拉近了将领和官兵之间的距离,让士兵们没有那种即将要当炮灰的感觉,反而有了一种拼搏的动力。人人都说杨俊领军有方,何谓领军有方?这便是一种方式。 “诸位将士。今日我们即将出征,我们要一路向北向北再向北。我们遭遇的敌人或许比本帅当年遭遇的更加的强大,但是,越是强大的敌人,便越能证明我们的强大。战胜他们,杀死他们,毫不留情的践踏他们,这便是我们的目标。或许你们会死在战场上,我要说,那是你们荣耀。或许你们会受伤,会残废,那也是你们的荣耀。本帅不能保证你们全部活着活着毫发无损,但本帅可以保证,你们即便战死,即便受伤,也将为人所敬佩。你们的家人也将得到厚恤。也将衣食无忧。但本帅更希望的是,你们能英勇杀敌,战胜对手,凯歌而还。到那时,你们身上的每一处伤疤都是你们加官进爵的资历的证明。每一场浴血的厮杀,都是你们被世人敬仰的资本。莫要担心我们会失败,瞧瞧我们的兵马,我们有世上最好的攻城器械,有最为坚固的盔甲,最锋利的刀枪,最强劲的弓弩。还有你们,我大周最为精锐的将士们。而且莫要忘了,你们还有本帅。本帅这一生未尝败绩,打败本帅的人还没出生呢。有本帅作为你们的主帅,是你们的福气,是你们的幸运。只要你们不折不扣的遵循本帅之命,本帅会带着你们横扫北地,凯歌而还。我大周军必胜!” 杨俊挥舞着手掌,大幅度的做着收拾,他的语气激昂澎湃,言语简单而富有煽动性。他深悉兵士们的心理,所以几乎每一句都集中他们心中的担忧之处或者是让他们激动的点。所谓善领军者,不但是善打仗,而且善于做思想工作,善于鼓舞士气。无疑,杨俊做到了这一点。 “必胜!必胜!必胜!” 三十万大军发出山呼海啸之声,声音响彻云霄。整个雄州城都能听到他们的呼喊。就像是炸雷一般滚滚而过,让街市城头上下的所有人都矗立不动,侧耳聆听。 “授旗,出征!”待呼喊之声停息,杨俊不再多言,沉声下令。 一队队兵马从检阅高台之前走过,领军的将领从杨俊和白奇手中接过旗帜,率领各自兵马走出校场。八万骑兵的队伍之后是十五万步兵队伍。然后是七万辎重队伍。一辆辆马匹拖拽的大型攻城器械,装载在大型平板大车上的投石车床弩车依序走过。最后是排成长龙的一眼望不到边的粮草辎重大车。 在三月将末的北方辽阔的大地上,在黄沙曼舞的边镇官道上,这一支承载着大周皇帝郭旭的全部希望,左右着大周社稷沉浮的大军正式开赴前线。一场声势浩大,未知结果的国战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一二四五章 犀利手段 (谢:陈科sanda、神奇的金甲虫、moshaocong、吉他和弦等兄弟的打赏。) 就在大周三十万雄兵誓师开拔之日,在遥远的北方,辽国东京辽阳府南城校场上,另一场誓师大会也正轰轰烈烈的召开着。 高大的原木高台之上,一名身材高大,满头发辫,相貌威武的中年男子正瞪着一双鹰隼一般的眼睛注视着下方从高台之前走过的兵马。他的身旁,一名带着白色狐帽,露出耳畔一串精致发辫的美貌少女正若有所思的站在那里。她的手里捏着什么东西,似乎是只有半个的破损的玉佩。 这男子和少女便是女真族大王完颜阿古大和她的妹妹完颜明月。在和大周议定了海上之盟之后,完颜阿骨大也开始全力的准备。这一个冬天,完颜阿古大奔波于北方各部之间,说服了包括回跋部、乙典部、毛朵部、达鲁古部、白山部在内的大大小小数十个部落贡献出了他们的战事来增强自己的实力。这些部落中有很多都是原属于辽人的部族,但在耶律宗元的暴力统治之下,同样遭受欺压。 完颜阿古大是个极有心计之人,他在率完颜部兵马攻克辽阳府和黄龙府之时,对这些部族秋毫无犯。只要不出兵和他为敌,他便绝不允许手下兵马对他们进行滋扰。因为完颜阿古大知道,自己需要他们的帮助,自己需要他们的力量。仅凭他完颜部之力,是无法取得和辽人作战的最终胜利的。 当和大周的协议达成之后,完颜阿古大便穿梭于这些部族之间进行游说劝说。这些大大小小的部落原本就被辽人欺压,心中对辽国早已离心。虽然他们不愿掺和完颜阿古大和辽国的纷争,但是面对完颜阿古大抛出的大周和女真的这份协议,他们都惊愕不已。而完颜阿古大将大周的出兵数目增加到了一倍,说大周将出兵六十万协助自己攻辽。辽国覆灭已成定局。这时候,谁要是还不知道站队,那可真是太蠢了。 在谎言和恐吓以及空头的许诺之下,这些部族们其实并无太多的选择。站在辽人这一方是不可能的,他们对辽人痛恨之极。拒绝完颜阿古大也是不明智的,完颜部现在可是实力最为强大的部落,他们得罪不起。况且他们居然得到了大周的帮助,将来完颜部夺了辽国江山,自己这些人将属于他的治下,那么此刻的拒绝将会成为部落覆灭的种子。 更何况,完颜阿古大还用了一个聪明且无耻的手段,他拜访每一个部落时都是带着礼物去求亲而去的。这一手既放低自己的姿态,又让这些部落的头领认为自己和完颜阿古大攀上了亲眷,自然应该去支持他。这明显是一种情感拉拢的手段,然而却极为有用。求聘之举也确实让很多部族打消了顾虑。他们愿意登上完颜阿古大的船,因为完颜阿古大的成功也将是他们的成功。 就这样,完颜阿古大这三个月里娶了十六位少女为妻。虽然女真族多妻乃是常态,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一下子娶了十六位妻子,这还是有些耸人听闻。而 且这些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女,完颜阿古大最大的孙女都跟她们差不多大了,事情着实有些荒唐。 但不得不说,不管用怎样的手段,无论是威胁还是和亲的办法,完颜阿古大得到了绝大多数部族的支持。他们将部落中最为精锐的战士送到了完颜阿古大的手里。让完颜阿古大的兵马急速的扩充起来,兵马总数已经突破了十七万之巨。 完颜阿古大也是个记仇的人,不少部落油盐不进,既不肯和亲,又不肯出兵,将完颜阿古大拒之门外。三月中旬,完颜阿古大派出自己的心腹爱将索尔罕刺和温不花两人各率五千骑兵对这些部落进行了突然袭击,血洗了这些部落。 “妹子,你瞧我女真勇士何其的威武雄壮。这些人将会将铁蹄踏上辽人的脸上,踩的他们满脸开花。妹子,咱们很快便将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将成为北方的主人啦,我们女真人再也不受欺凌,可以安居在这片沃土之上,你开不开心?你怎么一整天都绷着脸?还在为那些事生我的气么?”完颜阿古大大笑着对身旁的少女说道。 完颜明月哼了一声,噘着嘴道:“当然生气,哥哥的事情做的太绝的。那些部落不愿出头便也罢了,他们却也没有对我们有敌意。哥哥怎么能派人去血洗了他们?哥哥如此暴虐,怎么会赢得民心?” 完颜阿古大皱眉道:“妹子,咱们不提这件事了好么?我们已经争论了三天三夜啦,你有你的道理,哥哥有哥哥的想法。你为了这些跟哥哥闹别扭,这不好吧。哥哥马上就要率军出征作战,你能不能让哥哥高兴些?” 完颜明月叹息道:“哥哥,妹子不是故意跟你闹,而是怕你这么暴虐成性的话,会坏了名誉,失去众人对你的爱戴和敬仰。我在大周这么多年,若是大周人,他们绝不会这么做。他们会以行动感化他们,潜移默化的讲道理,而不会去杀了他们。” 完颜阿古大冷笑道:“妹子,你去大周十年,确实学了很多大周的精华之处,但却也学了许多不切实际的东西。有的时候,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对于一些人,死亡和鲜血才是最好的道理,也是他们最能听进去的道理。哥哥不能容忍这些部落左右观望,他们不支持我,便是支持辽人,便是意图投敌。哥哥只能清洗了他们。至于其他部落,他们也未必肯真心对我。但你难道没发现?自我血洗了几大部落之后,提出的任何条件他们都没有拒绝了,否则我怎会在短短时间里多了一倍的兵马?” 完颜明月柳眉倒竖,正欲反驳,完颜阿古大却摆手道:“罢了,现在没时间争论了,该我勉励我儿郎们的时候了。” 完颜阿古大一挥手,身旁十几名女真武士举起牛角号送到嘴边,低沉雄浑的号角声很快便在空中回荡了起来。 “儿郎们!”完颜阿古大朗声叫道。 下方嘈杂的兵马很快平息了下来。所有从高台前策马而过的女真骑兵们都勒马而立,转头看向高台上的完颜阿古大。 “儿郎们,今日我们在此集结,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一洗我女真诸部的耻辱。辽人欺压了我们这么多年,是时候让他们尝尝我女真勇士们的怒火了。我完颜阿古大,以女真诸部总首领的身份要求你们,从今日起,你们要一路攻杀,不得回头。我们不但要攻下辽人的中京,还要攻下他们的南京西京上京,攻下他们所有的城池。我们要占领辽人的每一寸土地,奴役他们的妻女,杀死他们的每一个反抗的男子。我们要灭了这天杀的辽国,建立我大女真国。到那时,我女真人便是这土地上的主人,我们将拥有大片的土地和沃野,我们的牛羊将铺满草原,我们再也不用在白山之畔艰难生存。而你们这些人,将士我大女真国的开国功臣。我将会将这肥沃的土地赏赐给你们,将俘虏的女子赏赐给你们。到那时,你们将会过上这世上最开心的日子。儿郎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让我们杀光辽狗,抢光他们的土地和女人,长生天在上,我女真勇士们将战无不胜。女真武士将无敌于天下。” 完颜阿古大的话虽然浅显粗俗,但正是这样的话才能激发起女真战士们的争胜之心。抢土地,抢钱,抢女人,只这几条,便足够让任何人铤而走险了。更何况对这些女真战士而言,这些都是他们能听得懂,能理解的言语。而得到这些,正是他们人生的最高目标。加之对辽人欺压的痛恨,这一切足可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和信念,支撑他们去浴血拼杀。 “无敌!无敌!无敌!”女真士兵们举着闪亮的弯月刀高声嘶吼着。 “抢钱,抢女人!”他们眼中带着兴奋的光芒吼叫着。 完颜阿古大满意的大笑着,他并非不会用华丽的辞藻和什么远大的志向去激励他们,但是这一切远远没有土地钱和女人的激励有效。 “妹子,哥哥走了,你好好的呆在辽阳城里,替哥哥管着这里的事情。哥哥最信任的便是你,哥哥把大后方交给你了。你不要跟哥哥耍脾气了,如果这一次哥哥率军出征会死在战场上,那你便永远见不到哥哥了,那也没人惹你生气了。妹子,你好好的。”完颜阿古大转过头来对身旁的完颜明月笑道,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少有的疼爱。 完颜明月忙一把拉住完颜阿古大的手嗔道:“哥哥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什么死在战场上。哥哥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击败可恶的辽人。这里的事情交给我便是,我一定将所有的事情安排的妥妥帖帖的,保证让哥哥无后顾之忧。” 完颜阿古大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妹子呢。有你在后方坐镇,我便放心了。你便等着哥哥的好消息吧,哥哥必将率军一路势如破竹,打的辽人抱头鼠窜。妹子,待哥哥夺了这辽国的江山,哥哥封你为女大王。再给你选个称心如意的夫君,到那时,我兄妹便天天喝酒打猎,过快活的日子。” 完颜明月脸上微红,嗔道:“哥哥你说什么呢?我可不嫁人。来,妹子为哥哥披上战氅。那是妹妹亲手为哥哥制作的。” 第一二四六章 有变 完颜阿古大哈哈大笑,点头转过身去。完颜明月一招手,一旁的物事捧着一件五色斑斓衣物过来。完颜明月取过衣物双手一抖,一件以虎豹兽皮缝制而成的大氅舒展开来。完颜明月拿着钩索,将这件大氅系在了完颜阿古大的后颈上。特殊处理之后的虎豹毛皮光泽鲜艳毛色润泽,经过精心拼接图案之后,就像是一整张毛皮一般,毫无瑕疵。更重要的是,鞣制之后,毛皮轻盈舒展,随风而动,加之虎豹之皮呈现斑斓之色,完美贴合完颜阿古大的身材,让完颜阿古大如天神一般的让人让人不敢逼视。真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件战氅。 “哈哈哈,妹子好手艺。这件战氅上身,便给我添了虎豹之力。我要穿着它冲杀在战场之上,杀光所有辽狗,立下不世功勋。妹子,我走了。”完颜阿古大上前一把抱住完颜明月,有力的臂膀搂住完颜明月,之后松手转身,大笑下高台而去。 完颜明月站在高台上,看着完颜阿古大下到地面上,看着他翻身上马。一干将领簇拥跟随着他往校场南边的大路行去。然后,无数的女真骑兵们策马跟上。马蹄起落,尘土飞扬。十七万女真骑兵正式开拔往南而去。 …… 析津府南一百二十里外,桑干河南岸涿州城下,铺天盖地的大周兵马正兵临城下。 经过四日行军,由八万骑兵组成的大周先锋兵马已经抵达。按照和辽人的约定,他们将在涿州城和辽国官员接洽,商议如何共同进攻女真人的事宜。 率领这八万骑兵的是杨俊的心腹爱将,长期驻守边镇的安肃军指挥使韩刚。安肃军本就是大周边镇的一只机动骑兵队伍,他们的职责便是相机机动支援各处兵镇危机的局面,那是一只庞大的拥有十二万骑兵的大军。此次选拔的北征军骑兵大多便是从安肃军中选拔出来的,所以以韩刚领军,自然是最为合适的人选。而这一次,韩刚的这八万骑兵还将是北征大军的先锋军。 骑兵抵达涿州城外的时候已然是夕阳西下时分。赶了四天的路抵达涿州城下,人马都有些疲惫。然而,涿州城中的官员久久没能打开城门迎接,这让所有的将士都有些烦躁不安起来。 “他娘的,老子们跑这么远的路来帮他们平叛,辽人便是如此怠慢我们的么?这帮狗杂种把我们当什么了?” “就是,这算什么?我们是来帮他们的,怎地他们如此托大?是何道理?” 士兵们骂骂咧咧的叫嚷着。韩刚却坐在一颗大树下静静喝水,并无太大的情绪波动。大军的真实使命其实没有多少人知晓,为了不让辽人生出戒心,军中公开的消息便是此次北征是协助辽国平息女真之乱。但只有那些核心将领才知道,此次大军北进的真实意图。 终于,在焦急的等待中,涿州城南城门打开了。从城门里冲出了一队辽国骑兵,数量不多。他们簇拥着一名骑在马上的年轻人。在距离大周骑兵百步之外 ,他们停了下来。有人上前喊话。 “大辽皇子殿下在此恭候大周将士,请领军的将军前来说话。” “草你娘的,摆的什么谱?还要我们韩大人上前去说话,该是这小皇子来给我们大人见礼才是。”众将士满头怒火,乱骂乱嚷。 韩刚制止了他们,起身带着十几名将领走到前方。负责接洽大周兵马的辽国皇子耶律石见状也下马带着满脸的笑容迎上前来。双方很快走到一处,耶律石满脸笑容当先躬身行礼。 “耶律石在此恭候大周将士大驾。敢问是哪一位将军?”耶律石笑道。 韩刚拱手道:“本人安肃军指挥使,北征军先锋兼骑兵指挥使韩刚。耶律皇子,有礼了。” “原来是韩将军,久仰久仰了。你们比我们想象的来的更快啊。我本以为你们会明日才到呢。”耶律石笑道。 韩刚沉声道:“军令如火,如何耽搁?我家元帅命我部四日抵达涿州,我们不敢耽搁半分。耶律皇子莫非认为我们来的早了,不该来是么?” 耶律石忙道:“哪里哪里,我可并无此意。你们是来帮我们的,我们求之不得呢。” 韩刚身旁一名副将喝道:“求之不得?我看你们是视若无睹吧。我们赶了四天的路抵达这里,你们居然无视我们的请求,让我们在城外晾了一个时辰。这可说不过去吧。我们人困马乏,难道不该早早的开城门让我们进城么?” 耶律石尴尬笑道:“万分抱歉,适才是手下人的疏忽,我在城北巡查,他们禀报来迟,故而耽搁了时间。我等并非故意怠慢,还请诸位原谅此事。” 这理由显然有些牵强,不过韩刚倒也并不在乎,沉声道:“罢了,那也没什么。耶律皇子,天色将晚,我这八万兄弟人困马乏亟需入城歇息,现在可以打开城门让我们进城了吧。咱们还得聊聊明日如何渡过桑干河的事情呢。” 耶律石咂嘴道:“这个……这个……” 韩刚皱眉道:“怎么?耶律皇子有话直说便是。” 耶律石咽了口吐沫,鼓足勇气道:“好,那我便直说了。是这样,涿州是座小城,你们这么多兵马进入,恐怕难以容纳安排。可否韩大人率各位将军进入,其余兄弟留在城外扎营呢?这样也好方便安置。也免得涿州城中发生混乱。” “什么?要我们在城外扎营?亏你说得出口。我们从大周赶来,走了几百里路,人困马乏的来帮你们辽人平叛,你们居然这种态度,简直岂有此理。”火爆脾气的副将大声叫嚷了起来,十几名将领也都纷纷喝骂不休。 “不是不是,实在是涿州太小,也不安定。你们八万大军一下子涌入城里,实在难以安排。还请韩将军原谅则个。我们实在是没法子。绝非有什么轻慢之心。”耶律石忙拱手解释道。 韩刚皱眉想了想,沉声道:“耶律皇子,我不知道你们辽人到底是 怎么想的。我大周此次出兵帮你们平叛,完全是应你们所求,不计任何的代价和报酬。你们这么做确实有些失礼数。我想问问耶律皇子,涿州城我们都进不了,那么往后我们大军北上,沿途是否所有的州府城池你们都不让我们进?都要我们露营在外?” 耶律石咂嘴道:“这个……得视情形而定。虽则诸位来驰援我辽国,但我们事前可是说好了的。入乡随俗,你们的兵马得听从我辽国的安排。原本我们希望你们的兵马能归于我父皇统一调度之下,你们不同意此事,我们也只能作罢。但这毕竟是我辽国境内,倘若贵国兵马自行其是,岂非反而造成混乱。所以……还请韩大人知悉我们的难处。” 韩刚大笑道:“这么说来,你们其实是对我们怀有戒心咯?没想到我们率军来帮你们,替你们拼命,你们反而对我们生出怀疑来。” 耶律石皱眉道:“话不能这么说,话不能这么说。那个……其实……我本以为今日会见到大周的杨枢密使的,那么我跟他还有话要说。韩大人先来了,有些话便不好说了。” 韩刚冷声道:“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可代表杨元帅听你说。杨元帅两日后才能抵达,他说了,要我全权代表他和你们接洽,有什么不好说的?” 耶律石想了想道:“也罢,反正要说的。那个……我们之前跟你们求援的只是十万兵马而已。可我听说,你们大周似乎集结了三十万大军前来。这有些太多了吧。这似乎违背了我们之前商定的数目啊。” 韩刚大笑道:“耶律皇子,你这话可真是奇怪的很,难道你们不希望我们来的兵马越多越好么?平息女真人之乱难道不需要速战速决么?我们出兵越多,你们该越高兴才是。” 耶律石咂嘴道:“话是这么说……不过……不过……” 韩刚笑道:“你也不必吞吞吐吐了,你们辽人是不是生出了什么疑惑了?把我们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我们好意来增援你们,你们不但怠慢我等,还指谪不休,你们是怎么想的?既然如此,我看我该回禀我家元帅,请杨元帅上奏朝廷,取消对你们的增援便是。免得热脸贴你们的冷屁股,真是岂有此理。” 韩刚的话其实已经是要挟了,他故意说要撤兵的意思,满以为耶律石会立刻道歉,并且认错。然而他却大错特错了。 耶律石反而像是松了一口一般,拱手道:“韩大人,那不如你们暂且退兵?等待你们朝廷的最终决定?也免得双方生出误会。即便你们决定不出兵帮我们,那也不打紧。毕竟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一下子让你们出动这么多兵马来,所耗甚大,我们实在心里过意不去。我辽国也没什么好补偿你们的。我父皇说了,这件事我们办的草率了,错在我大辽。我父皇说他会亲自给你们的皇上写信说清楚这件事,向他道谢和道歉。要不……你们今晚在城外扎营,明日暂且退回边境那边去如何?” 第一二四七章 识破 耶律石本就是个不善作伪之人,这其实是他早就想说的话。他此次在涿州的任务不是迎候大周的兵马,而是阻拦大周兵马北上。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耶律宗元经历了数次反复,最终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向大周求援的举动留有巨大的隐患。大周不值得他如此信任。如果大周兵马并非为了增援自己而来,而是为了落井下石而来,那么事情会变得很糟糕。耶律宗元反悔了,他将撕毁协议的任务交给了自己的儿子耶律石。 原本双方约定在边镇涿州商议渡桑干河北上的计划,突然转变为要阻止大周兵马北上,这让耶律石也有些难以张口。所以,之前他故意拖延了一个多时辰没出来迎接,便是因为他没有想好该怎么办。但现在,对方既然提出要以退兵相威胁,那可正中耶律石下怀。于是他立刻便表明了态度。 “混账王八蛋,你们这是戏弄我大周么?” “这等大事你们也敢如此草率?我大周为此准备了数月,你们说一句撤兵便要我们离开?你们把我们当什么了?” 一干将领破口大骂起来。 “万分抱歉,关于贵国兵马出动的耗费的银两,我们可以商议,我大辽可以赔偿部分。但……这也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结果。其实,如果你们愿意遵循我们之前的约定的话,只派十万兵马增援,并且答应遵守我大辽皇帝的军令,那么我们还是欢迎你们来帮我们平叛的。” 耶律石笨嘴拙舌,他缺乏一个谈判者应有的说话技巧,本来可以好好的表达意思,但到了他的嘴里,话便变了味。他不是故意如此,他只是太脑子不好使罢了。 “放屁!倒像是我们求着要帮你们一般。不知去年秋天是谁死皮赖脸来求我大周帮着平叛的。辽人无信,果然如此。话不投机半句多,耶律皇子,咱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明日我们便率军退回大周便是。但你需记住今日,你辽人辱我大周,一定会付出代价。”韩刚冷声说罢,拂袖而走。 耶律石在后连声道:“韩大人莫要生气,我们还是感激你们的,我们……会赔偿损失的。绝非羞辱你们。” 谁还听他解释,韩刚等人头也不回的离开城下。耶律石叹了口气摆摆手,带着人自行回城。无论如何,总算是说出了口,完成了父皇的交代。对方也许恼了,但也没法子。谁叫父皇忽然又反悔了呢?父皇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韩刚下令八万大军就在城外扎营。当晚,韩刚召集众将在帐中议事。当众将领踏入韩刚大帐之中时,发现韩大人正襟危坐,全身上下全副武装盔甲齐整。 众人很是有些纳闷,军事会议虽然严肃,但倒也不用这般盔甲齐整。除非敌情紧急,否则一般在大军宿营之时,将士们都可以宽松些。盔甲这种榔槺沉重的东西大可不必穿戴,只需便装便可。可韩指挥使这 样子,似乎是大敌当前的发号施令一般。 没等众人询问明白,韩刚便沉声开口了。 “诸位将军,今日之事,你们亲眼目睹。杨元帅交给我们的任务是进入涿州城,做好渡河的前期准备事宜,便于后续大队兵马和辎重渡过桑干河北上。然而,现在我们被拒之于涿州城外,桑干河上唯一的渡口便在涿州北城,进不去涿州,便渡不了河。你们说怎么办?” 众人满头雾水,这个时候韩大人说这些话是何意?别人已经拒绝了大周兵马的援助,现在还能怎样?只能打道回府才是。怎地韩大人还在说什么渡河之事?难不成别人不需要大周的帮忙,己方兵马还要热脸贴冷屁股上杆子去帮他们不成? “韩大人,既然辽人无礼拒绝,难道我们不是应该率军退回大周么?怎地还想着渡河之事?”有人疑惑问道。 韩刚伸手抚须,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声:“退兵?那么容易么?请神容易送神难,辽人当我大周是被随意戏耍的小丑么?他们不要我们帮忙,我们还偏要帮。是他们邀请我们来的,我们怎么能走?” 众将领愕然以对,一名副将脑子灵活,低声道:“韩大人,难道说……我们不是来帮他们的?” 韩刚再次爆发剧烈的大笑,摇头道:“帮谁?帮辽人?你们莫非忘了辽人怎么欺辱我大周的。燕云之盟是我大周百年之耻,大周军民谁谈及此事不是颜面无光?就这样,耶律宗元还撕毁盟约,加码索取岁供。你们也莫非忘了辽人资助青教作乱,意图乘机灭我大周之事。辽人心如虎狼,亡我大周之心昭然,现在他们被女真人搅的焦头烂额,我大周倒来帮他们?那我大周成什么了?帮他们灭了女真,回头他们再来欺凌我们?简直笑话。” 众将更是悚然而惊,虽然朝廷同意出兵帮助辽人之时,军中一片哗然,认为此举简直太过分了。但是军令之下,众人也只能照办。但他们心中却是有疙瘩的。现在听韩刚这么一说,这当中似乎别有隐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韩大人,到底怎么回事啊?朝廷到底要做什么啊?”众人纷纷问道。 韩刚呵呵笑道:“事到如今,也不瞒你们了。我大周兵马可不是来帮他们的,我们是来灭他们的。他们病急乱投医,居然向我大周求援,我们便趁他病要他命。实不瞒诸位,我大周已经和女真人缔结海上之盟。我们和女真人要联手南北夹击灭了辽国。你们想一想,若是只为帮助辽人灭女真而来,我们又怎么会准备了足足三个月,怎么会如此兴师动众?精选出三十万大军?辽人只要我们支援十万兵马而已。除了这三十万大军,还有各种物资器械,可谓是倾全国之力。女真人值得我们这么做么?哈哈哈。” 众人闻听此言,恍如醍醐灌顶一般。这一次战前准备之严密,规模之 大,超出所有人的想象。所以很多人心中一直便有疑惑,觉得朝廷小题大作。一则为了辽人倾尽全力似乎有些不值得,二来,为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女真人如此兴师动众又似乎显得重视的过头了。直到此刻,谜底揭开,原来朝廷是要将计就计,和女真人南北夹击辽人。这一切在谜底揭开的一瞬间豁然贯通,这一切都是幌子,一场阴谋。 众将的情绪瞬间被点燃。朝廷居然有如此雄心,要灭了辽国?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新皇虽然备受质疑,名声糜烂,但这一手却着实狠辣。皇上的心很大,大到让人觉得有些过分了。不过这是对辽人,似乎怎样的狡诈狠辣都是不过分的。 韩刚大笑之后,收起了笑容。伸手往桌案上砸了一拳,颇有些懊恼的道:“大帅原本是希望我们能过了桑干河再动手,直接威胁析津府。然而,今日的情形可以看出,辽人起了疑心了。是啊,如此兴师动众,辽人岂能不怀疑?即便海上之盟不为人所知,但是我大军的调度和准备又怎能逃过他们的眼睛。所以才有今日这么一出。耶律宗元还是奸猾啊,直接将我们拒之于涿州之外了,因为他们知道,我们要威胁析津府,便必须渡过桑干河。而渡过桑干河的渡口,则必须假道涿州。将我们拒于涿州城外,实际上便是将我们拒之于辽国国门之外,破坏了我们和女真人之间的协同作战了。” 众人纷纷点头,涿州一线,丘陵山地众多。涿州扼守关口,过了涿州是通向桑干河渡口的咽喉要冲。只要将大军拒之于涿州之外,便可保证析津府不受威胁。除非大周兵马改变攻击路线,但那要绕道数百里远,而且西有西京大同扼守要冲,东有大片泛滥滩涂横贯,这根本不是良策。但威胁不到辽国南京中京这等要害核心之地,便对辽国没有太大的打击作用。也谈不上往东北方向形成和女真人的夹击态势。辽人便可以有机会各个击破。 “……诸位,你们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杨元帅若是得知我们被拒之于涿州城外,他一定会很失望,很失望。所以,本官将你们叫来,想问问你们是怎么想的。”韩刚沉声说道。 “韩大人,您说吧,到底要怎么干,兄弟们干就是了。” “是啊,大人既叫我们来,必是已经有所决定了,我们遵命行事便是了。” 众将领纷纷叫道。 韩刚微微一笑道:“好,既然你们这么说了,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大周此次发起的是灭辽国之战,怎么可能半途而废?对方既然有所察觉,我们也不必演戏了。暗着不成便明着干,我可不想让杨元帅赶到时我们却哭丧着脸待在这山野之中,跟他说我们被人拒绝了。所以,本人决定,立刻攻下涿州,就在今晚。辽人就算知道了我们的意图又能如何?我们不在乎。我八万大军,足可踏平涿州,扫清通道。” 第一二四八章 早有防备 众人此刻才明白,为何韩大人全副武装盔甲整齐的坐在这里了,原来韩大人早就已经做好了今晚就攻城的打算,所以这是升帐点兵,不是商议对策的会议。 有人心中有些疑惑,既然朝廷的本意是要联合女真灭辽,那么今晚攻城倒无可厚非,软的不行来硬的,这完全没问题。但问题是,这先锋八万兵马都是骑兵,韩大人要用这八万骑兵攻城?这是否有待商榷。涿州是辽人的边镇门户,地形险峻,城池坚固,防御体系也很完善。面对坚城,可不是随便一冲便能冲下来的。 “韩大人,攻城势在必行,必须打通通向桑干河渡口的通道。不过……末将觉得,我们是否该等到后续大军抵达之时才可攻城?”一名将领抱拳说道。 韩刚皱眉道:“颜将军此言何意?” 那姓颜的将军躬身道:“大人容禀,咱们这八万人都是骑兵,并无携带攻城武器,投石车攻城云霄车一辆也无,甚至连云梯都没有。涿州城城防坚固,咱们这么攻城,怕是要吃亏。末将认为,莫如等到辎重攻城器械抵达,一举攻克涿州,是否更为合宜?” 将领中有人微微点头,这意见倒也中肯。攻城可不是野战,冲到城下没法攻破城池,人再多也只能成为活靶子。骑兵攻城,这可是兵家大忌,怕也是不能奏效。 韩刚却大笑道:“颜将军,你这想法固然是为了求稳。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本人也想那么做,然而时间不等人呐。杨元帅和后续大军两日后才能抵达,我们在这里等两日倒是无妨,但这两天时间也会给辽人准备的时间。辽人既然生疑,必然有了些准备。之前他们或许不敢肯定我们会攻击他们,但倘若我八万骑兵驻扎城下不撤,则坐实了要攻击的意图。他们定会往涿州增兵。据情报得知,析津府的辽兵有十二万,涿州此刻守城兵马不足两万。两天时间里,析津府会让涿州兵马达到十万以上。你认为我们该以八万攻两万,还是等后续兵马抵达,以二十余万攻击十万?此刻攻击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趁其兵力空虚攻城,必能一击奏效。” 众将沉吟思索,韩刚继续道:“至于攻城器械我们没有的问题,我想这并不重要。这是突袭,可不是摆开架势攻城。我想,我们只需制作一些简易的云梯便可。左近林木茂密,几百架云梯顷刻可就,用来突袭登城不是问题。况且,我要提醒诸位,我们既然被委以厚望,成为大军的先锋军,如果我们在绝对优势兵力的情形之下却不敢主动出击,我想杨元帅一定对我们很失望。我要你们明白,这是攻辽首战,也将是大军的首功。我想带着你们拿到首功,难道我们要将首功拱手送给别人么?我韩某人这辈子还没当过这样的孬种。你们既在我韩某麾下,我便要带着你们建功立业加官进爵。” 话说到这里,众将领疑虑顿消。首战首功之重要人人知晓,这份功劳和荣誉 自然不能拱手送人。也许韩大人的分析是对的,涿州城中守军不多,而且可能压根没想到己方会立刻发动进攻突袭,也许问题没有那么严重。 “韩大人,您下令吧。卑职等定攻下此城。”众人纷纷道。 韩刚大声喝道:“好,诸将听令,我命你们即刻回营整军准备。颜将军率本部兵马于最近山头伐木造梯,其余兵马做好攻城准备。三更之后,需要造出云梯五百架,之后发动突袭。我希望天亮之后能坐在涿州府衙大堂里喝茶,诸位莫要叫我失望。” “遵命!”众将领齐声大喝,领命迅速离去。 整个军营在命令下达之后迅速的行动了起来,得到即将攻城的命令后,所有兵马都开始整顿装备,为攻城做准备。虽然经历长途跋涉之后很多人都渴望能好好的歇息一晚,但军令如山,无人敢违,只得奋起精神来,准备作战。 副将颜千山所率的一万兵马则更为忙碌,他们摸着黑前往左近山丘上伐木,就近做成简易的云梯。因为不许打火把,他们只能借着夜光做事,很多人被荆棘刺伤,很多人在坑洼的山林中摔倒崴脚,狼狈不已。不过好在左近山林中树木甚为茂密,云梯的制作也不复杂,所以进度也很快。到三更时分,简易云梯已经制作了近六百架,已然超过韩刚需要的数量了。 一切准备就绪,骑兵们全部化身为步兵,在城池前的山野间列队等待命令。三更一到。韩刚果断下达攻城的命令,黑压压的士兵们立刻行动,铺天盖地的朝着城池方向冲了过去。没有火把,没有呐喊,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杂沓的脚步声。这是一场偷袭,韩刚更希望在对方守军发现之前便抵达城墙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所以他严令兵士不得喧哗叫嚷,尽量缩短和城墙之间的距离。 黑压压数万大周士兵很快冲到涿州南城门外的砂砾地面上,距离城墙已经不足四百步。韩刚看向涿州城头,那里依旧黑漆漆一片,只有零星几点灯光在闪烁。这让韩刚稍稍安心了些。根据这些情形判断,对方应该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会突袭进攻,他们应该并无防备。 四百步!三百步! 无数只脚踩踏地面砂砾的声音已经变得极为响亮,这似乎已经无法掩盖了。但城头守军好像还是没有任何的察觉。没有喧闹叫嚷,没有灯火闪烁,黑乎乎的城墙像是一条巨蟒,蜿蜒匍匐在前,静静等待被人宰割一般。 两百步! 已经到了箭矢可以被攻击的范围,而且很明显,奔跑的脚步已经完全掩盖不住。士兵们因为城墙就在眼前已经控制不住的开始呐喊起来。但城头却似乎没有任何的动静。 后方督战的韩刚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以他的经验来判断,这事儿似乎有些反常。没有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城头守军还没有反应,除非是城中并无守军,整个涿州城已经空了。 又或者是…… 答案很快揭晓,当所有的攻城兵马都忍不住发出震天的怒吼,冲入城下百步范围内的时候,黑漆漆的城头上发出了令人恐怖的弓弦震动的嗡嗡之声。不计其数的箭支犹如漫天遍野的蝗虫一般振动着翅膀飞来。箭支数量之庞大,来势之凶猛,几乎像是一蓬蓬黑压压的云朵,毫无死角的笼罩在冲向城下的大周士兵的阵型中。 下一刻,就像是巨大镰刀挥舞过的草地,黑压压的大周士兵就像野草一般的一茬茬的倒下。恐怖的是,箭支打击之密集,射击的范围内竟无一个活口。一片片,像是被砍光了树木和杂草之后的山头,裸露出一个个的光秃秃的空洞。 长弓劲箭,那是辽人特有攻击利器。辽人的长弓劲道可以穿透盔甲。长长的身可以让箭支以极为精确的准度飞行。就算是在这样的夜晚,城头的辽国守军依旧在瞄准。虽然他们很显然看不到具体的人,但他们凭着经验和感觉在瞄准。箭支从城头是直射而下的,所以劲道更大,直接穿透骑兵们极为昂贵精良的盔甲,深入血肉之中。 只数轮箭雨之下,便给攻城兵马造成了巨大的伤亡。第一梯队上万士兵在箭雨之中苦苦挣扎冲锋,但冲到八十步外,便已经死伤接近过半。在进入八十步范围之后,他们又遭遇到了箭雨之中夹杂的飞石的攻击。那些都是拳头大的鹅卵石,不知用什么装置从城头射下,一大片一大片的砸下来,造成了大片的杀伤。 整个战场上一片哀嚎惨叫之声,地面上横七竖八全是死尸,还有无数的伤者在地面蠕动翻滚着。 谁也没想到,这次半夜的突袭居然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城头的守卫力量之强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这何止是两万人守城,光是从箭雨的密集程度来看,人数也不止两万。否则他们没有可能在宽达里许的攻击面上制造如此猛烈的打击火力。这是两万弓箭手无法达到的效果,守城辽军数量恐怕要翻倍,达到四五万之多。 战场的情形反馈给了后方的韩刚,韩刚的心愤怒的要炸裂开来。他突然意识到辽人也设了个局,欺骗了己方。之前辽人通报了析津府和涿州一带驻军的情形,虽然这并非大周要求他们这么做的,但分析认为他们是为了取得大周的绝对信任,以免让大周兵马进入辽国之后有受到威胁之感。现在,韩刚才意识到,那是一个迷惑己方的局。真实的兵马数量远远多于他们通报的兵马,辽人显然做好了准备,以应对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突发的变故。 韩刚没法骂辽人狡诈,因为大周一方本身就不怀好意,有另外的居心。辽人只是生疑,却没有主动攻击。自己才是主动攻击的一方。可以说虽然辽人设了个局,但倘若大周没有另外的企图便不会上当。一旦发起进攻,这个圈套便立刻奏效了。事实上其实是韩刚自己主动将脖子伸进了这个圈套之中。 第一二四九章 警钟 (二合一) 第一梯队的一万多人根本没有机会冲到城墙之下,密集的箭雨和漫天的石弹已经将他们打的七零八落。面临着全军覆没的危险。这种情形下,韩刚也不敢用强。对方既然做了准备,那么突袭便已经毫无意义。虽然韩刚心中愤怒心有不甘,但他知道,如果一意孤行,会面临更大的伤亡。他不得不宣布立刻撤兵。 一场满以为会很轻松的攻城战,却以大周军队的惨败收场。 七千多人伤亡,其中战死者过半。而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守城方无一伤亡。大周兵马甚至没能冲到城墙下发动攻城,韩刚便已经承认了此战失败,鸣金收兵了。 对于韩刚而言,这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将成为他人生中的一场难以抹去的污点。对手是被认为守城作战能力不足的辽国兵马。而辽人一向是以骑兵作战而令人闻风丧胆,攻城和守城作战,大周兵马才是天下第一。但今日,最善于攻城的大周兵马却被最不善于守城的辽人击败,而且战事完全一边倒,这简直是一场灾难,一场让人难以接受的羞辱。 好在韩刚没有因此失去理智,他迅速的判断了局面做出了停止攻击的决定,也因此没有遭受更大的损失。事实上,涿州城中的兵马远比他想象的更多,守城的准备也更加的充足。近六万辽军弓箭手,以及辽人自造的八十辆小型投石机会让胆敢不识时务的八万攻城大周兵马全部折戟于此。 涿州是辽国门户,一旦对大周的兵马产生了怀疑,耶律宗元怎么会不采取防守措施?耶律宗元此刻并不打算跟大周翻脸,实际上他根本不希望这些兵马派上用场。但是一旦发生了,这些便是保证涿州不失,辽国南大门不被打开的保证。显然,耶律宗元在谋略上更胜一筹。 韩刚错就错在太过自信,也缺乏深入的分析。以他的能力,倘若能冷静一些分析局面的话,他定会分析出这其中的道理,自然也会更加的谨慎行动。可惜,他没能做到这一点。过于相信自己的判断,以及对首战之功的渴望让他惨败于此。涿州的惨败似乎是个不祥的征兆,让踌躇满志气势汹汹而来的大周对辽的灭国之战蒙上了一层阴影。 韩刚不敢再有任何异动,他命兵马退后十里扎营。自己则连夜往南前往正在赶来的大军之中。他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后果。为今之计,只有亲自去向杨俊请罪,以求宽大处理。任何的耽搁都可能会让自己脑袋搬家。 在距离涿州南方八十里外的凤栖镇。黑压压的二十多万大周兵马正像是蝗虫一般在此过境。然而,韩刚的到来让兵马暂且停了下来,临时扎下营盘。 杨俊的帅帐之前,上百名将领云集在空地上。杨俊面色铁青的站在空地中间,身前是被五花大绑着跪在杨俊面前哭丧着脸的韩刚。不久之前,韩刚已经禀报了他攻城失利的消息,杨俊震怒不已,当即传令停止前进,召集军中众将来此。 对于韩刚的失败,杨俊既愤怒又痛心。韩刚是他的心腹爱将,二十多年前,韩刚便跟随他征战西夏,虽然那时候韩刚只是自己亲卫骑兵中的一员,但他作战勇敢有勇有谋,深得自己的器重。二十几年后,韩刚步步高升,从一名小小的亲兵升到了安肃军指挥使的位置上。这一次杨俊更是对他委以重任,希望他能立下功勋,自己便可以将他往枢密院安插,进一步的栽培他。谁能料到,这个节骨眼上,他居然吃了个大败仗。 自己率三十万精锐入辽作战,本来士气高昂,气势凌厉。他这一败却将一切都给毁了。即便杨俊从他的叙述中也明白了辽人生了疑心,韩刚的主动进攻也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韩刚显然太刚愎自用,太冒失了。他该立刻禀报此事,让自己来判断局势才是。可他没有,他立功心切却又轻敌,结果导致了这场屈辱的惨败。 在杨俊看来,这场惨败可不止是一场惨败那么简单。他会影响整个大军的士气,也让自己之前让朝廷倾尽全力支持自己的举动变得可笑。全大周都等着捷报,郭旭也等着捷报,结果捷报没来,先来一场屈辱的失败的消息。而且,女真人知道了会怎么想?大周兵马如此不堪一击,这实在是太尴尬了。 “诸位听着,韩刚这厮愚蠢透顶,以骑兵攻城,简直是头蠢驴。枉费本帅对他一番信任,辜负本帅对他的期望。即便辽人反目,也当回禀本帅再做定夺,怎可自作主张,激进冒攻?酿成大败之局?你让我大军士气大坏,让本帅有何颜面上奏皇上?鉴于韩刚此举极为恶劣,本帅当以军法行事,定不轻饶。来人,将韩刚斩首示众,以儆效尤。”杨俊吹着胡子高声说道。 几名亲卫冲上前来,架住五花大绑的韩刚,将其拖向旁边的一处摆放着圆木桩的断头 之处。韩刚没有挣扎,只满脸是泪的高声道:“卑职死有余辜,卑职辜负了杨枢密,辜负了皇上和朝廷的栽培,对不住死去的弟兄。我死有余辜。但我只求杨元帅饶我性命,我愿当一名普通兵卒,冲锋杀敌,洗刷今日之耻,我不想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杨俊冷声喝道:“军法岂可容情?你当时怎么不仔细研判局面?现在说这些却也迟了。砍了!” 韩刚无言以对,只连声大骂辽人奸诈。亲卫将其拖到木桩前,将他的头摁在木墩上,刀斧手手持大刀站在他身后,准备行刑。周围众将忙纷纷跪倒在地,向杨俊求情。虽然得知消息之后他们也极为愤怒,对韩刚无脑的行为甚为恼火。但是韩刚是杨元帅的爱将,平时人缘也不错,又是大周军中名将。若是就这么杀了,却也不妥。 “杨元帅,临阵杀将不详,还请元帅三思。韩将军却有大过,但辽人早藏居心,存心反悔也是原因之一。况且此战虽败,却让我们认清了辽人的面目,知道他们早有准备,这对我们其后的进攻价值颇大。我等恳请元帅法外开恩,饶了韩将军这一次吧。”副帅白奇拱手大声叫道。 “是啊,饶了韩大人一命吧。韩大人也是想拿下涿州,夺取渡口控制权。是辽人早有祸心,居心叵测之故。韩大人只是上了当而已。元帅不可因为一时盛怒便杀了韩大人。再说韩大人说的对啊,死在这里还不如让韩大人和辽人拼一场,将功抵过。临战杀军中大将确实不祥啊。”其余将领也纷纷磕头求情道。 杨俊怒容满面,瞪着眼前跪伏的诸将厉声道:“你们干什么?造反么?军法如山,莫非你们要本帅枉法?” 白奇沉声道:“元帅息怒,军法自然不可违背,我等只是念及大战将启,此时杀先锋大将,对于士气会有极大打击。韩将军虽然有大过,但其并非贪生怕死,并非怯战投敌。而是中了辽人的诡计圈套罢了。辽人早有防备,这不能完全怪韩将军失算。这是有心算无心,只能算是大过失。元帅要杀韩将军固然不冤,末将等也不是要大人枉顾军法,而是希望能给韩将军一个戴罪的机会。韩将军也为我大周立下过汗马功劳,念及此,也不能杀啊。” 众将纷纷叫道:“是啊,不能杀啊。” 杨俊跺脚道:“你们这是让我难为啊。哎!军法如山,岂能纵容。本帅也不能完全不顾你们的意见,这样吧,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即日起,免其一切军职,降职为普通士兵。田将军,罪将韩刚编入你步兵军中为卒,之后攻占,让他打头阵。” 众将领惊愕无言,元帅将韩刚的军职一撸到底了,这怕是比杀了他还难受。但无论如何,总比现在被一刀砍了脑袋要好。众将其实都知道韩刚是杨俊的爱将,之所以全部替他求情,倒也不是完全因为韩刚的人缘有多么的好,其实也是顺着杨俊的意。但杨俊此举,证明了杨俊对此战之败该有多么的愤怒。他是真的不能接受这样的失败。倘若不是众人求情,他真的会当场斩杀韩刚。 杨俊走到韩刚面前,沉声道:“韩刚,你跟了我多年,我对你抱有极大期待,但这一次你真的让老夫失望了。这一次我大周和辽人作战是不容有任何闪失的,第一仗便被你打成这样,你说你该不该死?” 韩刚痛哭流涕道:“末将该死,末将辜负了元帅的期望。” 杨俊叹息一声道:“众将求情,本帅免你一死。你若是能戴罪立功,撑过和辽人的这场战事,就像当初你跟在本帅身边当一名骑兵亲兵那般立下无数功劳,本帅便既往不咎,让你官复原职。莫怪本帅对你苛刻,你成了一名普通兵卒,冲锋在前。你若死了,是你自己没本事,莫怪自己时运不济。战死沙场,也算是洗刷了耻辱。你若能活着还立功,本帅理也应将你恢复官职。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韩刚心中悔意难消,心中早已骂了无数句自己。他并不怪杨俊绝情,首战失败,就算是被砍了脑袋也是不冤枉的。现在虽然这样的处罚和被砍头也没什么区别。此后大战必然频繁,作为一名先锋小兵卒的身份,大概率是撑不过整个战事的结束便会死在沙场上的。但是最起码自己有了一丝希望,有了能证明自己的机会。韩刚可以死,但不能背负着无能和屈辱而死,而要告诉别人,此次失败并非韩刚无能,而是中了诡计罢了。 “多谢大帅成全,罪将韩刚必好好珍惜这次机会,再不给元帅丢脸。今后韩刚从头来过,终有一日,韩刚累功再次回到元帅身边,为元帅鞍前马后。”韩刚沉声说道。 “好!好。你能说出这样的话,足见你还是以前那个血性无畏的韩刚,本帅希望你能再次回到本帅的视野里。本帅希望还能再一次对你委以重任。本帅相信你。”杨俊伸手拍 着韩刚的肩头,亲自上手替他解开绳索。 韩刚跪下磕头,起身后脱下身上的将军甲胄,解下佩刀,缓步走到田将军面前行礼道:“田将军,新兵韩刚报到。请问将军,我入何营?” 田将军叹了口气,召来亲兵领着韩刚离开。 待韩刚离去,杨俊忽然开始解开盔甲,命亲兵脱去甲胄,并且一把撩开内衣,露出上身的肌肉来。众将正疑惑见,但见杨俊走到木桩前伏在上面,沉声道:“韩刚之过,本帅难辞其咎,本帅本拟上奏请辞,但当此大周重任之时,本帅不能辜负皇上的信任,故而无法辞去元帅一职。然有过便要承担,本帅自领三十军棍,以正军法,明是非。来人,打!” 众将吓的赶忙涌上前来,有的七嘴八舌的劝慰,有的七手八脚的要拉杨俊起来。杨俊怒喝道:“尔等是要我杨俊成为罪人么?军纪不明,何以领军作战。倘若之后依旧如此,拿什么跟辽人抗衡?谁要再劝,我便回京城负荆请罪。” 众将愕然,不知如何是好。白奇愣了片刻,叹息道:“罢了,元帅高风亮节,以身为则,末将等佩服之至。但大战在即,倘若杨元帅被打坏了身子,行动不便的话,也将耽误指挥作战。元帅,要不咱们先打十军棍,其余二十棍暂且寄下,以后再说?这也是为了大局着想,绝非是要元帅罔顾军纪。” 众将纷纷道:“是啊,三十军棍,岂不打坏了身子,全军上下可都还指望元帅拿主意呢。元帅万不可因小失大。” 杨俊想了想,点头道:“也罢,那便先打十军棍,以示惩戒。其余的暂且寄存,待本帅灭了辽人之后再领此罚。” 众将如释重负,白奇摆摆手,两名士兵拿着军棍上前来。杨俊道:“你们不可徇私,必须出力。” 白奇也瞪着两名行刑士兵道:“对,一定要出力,倘若敢徇私不出力,我便重重的惩治你们。” 两名士兵焉能不知白奇的意思,白奇是正话反说,此刻正朝他们挤眼睛呢。即便白奇不提醒他们,他们也不会真的下死力去打,他们也不是傻子。 当下军棍举得高,落得轻,虽然打在杨俊身上也是啪啪作响,但杨俊却毫发无损。杨俊自然也不会较真,他这么做其实也是做戏,正是要告诉这些将领们,自他而下,都要严明法纪。谁也不能免责。今后要是发生什么事情,自然谁都不能例外。 …… 既知计划败露,杨俊虽然心中甚是遗憾,但也并不太沮丧。毕竟这么大的军事行动,辽人生疑是迟早的事。皇上所想的是理想状态,渡过桑干河逼近析津府再动手固然最好,但是这是把辽人当聋子瞎子了。耶律宗元自然不聋不瞎,大周兵马的一举一动他也必极为关注。生出怀疑一点也不奇怪。只不过,韩刚也太冒进了,他应该等大军抵达的,他想偷袭得手的想法太过简单,也是犯了低估对手智商的错误。 既然计划败露,那边索性摆好架势进攻便是,杨俊并不担心这些。多年来他领军作战,就很少用过阴谋诡计过。当初和李玄昊在西北决战之时,在得知李玄昊集结叛乱部落兵马时,杨俊不但没有听从身边将领和谋士们的建议去抓紧时间各个击破,反而硬是等到李玄昊主力骑兵集结完毕之后才挥军正面迎击上去。这便是杨俊的风格,他不惧怕任何对手,他喜欢正面与之交战并且战而胜之。杨俊的逻辑上,正面作战击溃敌军主力之后,那才是掌控局面的胜利。其他一切的游击作战,什么阻击埋伏,虽然能得小胜,但却并不能左右大局。这和许多人所想的作战理念相悖,但杨俊却得到了成功。 此刻也是如此,杨俊迅速调整和拟定了作战方略,那便是强攻涿州,强渡桑干河,之后猛攻析津府。直到此时,整个战事的主动权才来到了杨俊手中,才回到了杨俊最为熟悉和喜欢的步骤里。而之前郭旭的方略其实并不为杨俊所喜,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当然,涿州首战之败还是要向朝廷做个交代的,杨俊也不隐瞒,在上奏的圣旨上坦言涿州之败,并不忌讳。说了些辜负皇恩之类的客套话之后,杨俊告诉郭旭,此败不足为道,正因此次战败才暴露了辽人早有准备的事实,反而对之后的作战有利。他告诉郭旭,数日之后,自己将会送来捷报,请皇上不必忧心云云。 杨俊的自信不仅来自于多年来的作战经验丰富,未尝败绩的自傲,同时也源自于自己手中所握的兵马。攻城作战,凭他辽人有多少人守城,那还是自己的对手么?自己担心的恰恰是野战,而非城战。涿州守军慢说有五六万人,就算再多一倍,那又如何? 杨俊下达命令,步兵以及攻城器械兵马加快行军速度,务必于明日午后抵达涿州城外发动攻城作战。 第一二五零章 攻城 (二合一。最近现实中有些事情要处理,所以更新量较少,抱歉。可能要持续五六天,之后尽量补上。感谢诸位。) 涿州城中,忙碌的士兵和百姓正在加固城墙,准备迎接接下来大周兵马的进攻。虽然昨晚一战大获全胜,但城中守将箫达思和皇子耶律石都明白,这只是开始。大周数十万大军正在逼近,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昨晚战事之后,耶律石和箫思达便将大周攻城的消息即刻传递了出去。除了告知正在中京府准备和女真人作战的耶律宗元之外,两人还联名写信给驻守南京析津府的南院王韩德遂请求增援。因为很明显,下一步大周兵马的进攻将是迅猛无比的,以涿州城中的数万守军恐怕难以守住。析津府有守军十余万,若能增援而来,则涿州或可守住。否则怕是难了。 傍晚的夕阳里,耶律石满面愁云的站在城楼上,看着城墙上忙碌的加固城墙的士兵和搬运守城器械物资的百姓,他的心里没有一丝的高兴。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接到了来自析津府南院王韩德遂的回信,信上,韩德遂告诉耶律石,析津府才是最需要保护的地方,他不能劳师动众让兵马渡过桑干河赶来涿州增援。既然大周已然向大辽宣战,他需要即刻部署兵马作战。韩德遂告诉耶律石,让他即刻离开涿州回析津府,涿州府不安全云云。 这封信是韩德遂写给他的私信,守将箫思达收到的是另一份信。那上面的内容却截然不同。那封信上,韩德遂命令箫思达死守涿州,因为涿州是大辽南方门户,是通向渡口的要冲之城,要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城池。他还告诉箫思达,他已经派出五万兵马赶来支援,不过因为要长途跋涉并且需要渡河而来,可能需要耽搁时间,所以要箫思达死命守城,等待援军到来。 箫思达将这封信给耶律石看的时候,耶律石很是无语。他很想告诉箫思达真相,但他不能。耶律石并不怪韩德遂欺骗手下将领的手段,因为他知道韩德遂也是没有办法。眼下大辽兵马数量捉襟见肘,几大部族蠢蠢欲动,朝廷不但要防女真,还得防止这些人忽然生乱。现在又要和大周作战。整个大辽已经到了风雨飘摇之时,兵马捉襟见肘。韩德遂手下只有总共十八万兵马,肩负着守护大辽南方的重要职责,他确实不敢随便将兵马增援到涿州。论重要性,析津府是大辽南方最重要的中心城池,析津府倘若有失,不但通向中京上京的通道大开,人口最为稠密的地区为大周所占据,则大辽基本上便灭了一大半了。涿州虽然也很重要,但和析津府比起来,那是可以舍弃的地方。韩德遂要箫思达死守涿州,并不是要他送死,而是要争取时间,做好充分的迎敌准备而已。 耶律石知道,涿州怕是守不住了,但他却并没有打算离开。因为他知道,此刻自己若是离开,会让涿州军民士气大衰。当此社稷存亡之时,他耶律石虽无扭转乾坤之力,但也应该为大辽做出贡献。他能做的便是此刻呆在涿州,不到最后的关头,他不能离开。哪怕只有一丁点的鼓舞士气的作用,那也是贡献了一份力量。 耶律石长吁了一口气走出城楼来到城墙上,众士兵和百姓们纷纷向他行礼,都认识这位大辽皇子。耶律石从一名老者身上接过扁担,挑着两筐石块踉跄往前,汇入人流之中。 …… 大周二十余万大军急速行军,终于在杨俊要求的午前时分抵达了涿州城外的山野。漫天遍野的兵马显得乱糟糟的,但这乱中其实是很有序的。以步兵为主的兵马先行抵达,正在山野之中伐木围栏扎下营寨。数千名士兵正在整理出一片平坦的地面,以供后续抵达的攻城器械停放。两只骑兵在城下砂砾之地来回奔行,那既是向城头示威,也是为了防止对方突然出城,趁着大军立足不稳的混乱之时发动攻击。每一件事,杨俊都考虑到了,多年前率领大军作战时的所有经验和技能已经在他脑子里复活,他下达的每一个命令其实都具有针对性和实战性。正如他誓师大会上说的那样,他的存在便是大周兵马胜利的保证。所有的将领士兵都不折不扣的执行着他的命令。 午后时分,已经初见规模的大营中心地带,一顶蓝色中军大帐搭建了起来。黄龙旗高高升起在大帐前方的旗杆上迎风招展。这意味着主帅营帐已经设立,将士们的心也稳定了下来。 简单的吃了些饭食之后,杨俊率数十名将领策马出营,来到涿州城下的一座山包上查看涿州地形,现场拟定攻城策略。 涿州城两侧山野连绵,丘陵环绕。涿州城就像是一道闸门坐落在北去的通道上,死死的扼守住往北去的路口。 “诸位,涿州城的地势颇为险要,不过本帅看来也不过如此。城墙高度两丈多,不超过云霄车的高度。云霄车无需改造。不过城下地面的砂砾可能会让云 霄车难以前行,需要做些应对。”杨俊仔细的观察地形,沉声说话。 “大帅明鉴,末将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砂砾地形影响云霄车前行速度。末将已经想出了办法。以木板铺路,可让云霄车顺利前行。木板我们是现成的。”白奇道。 “好,可行。”杨俊赞许的看了白奇一眼点头。自出兵以来,白奇兢兢业业从未有差错,而且做的事都很正确,深得杨俊欣赏。杨俊几乎忘了他是郭旭派来的监军副帅了。 “那日韩刚攻城时,据说他们的弓箭火力很猛。还有一种能投射数十颗卵石的投石车安装在城墙上。所以攻城之前必须考虑这些,本帅可不想在涿州这座小城上死伤太多的兵马。之前死伤数千人已经是不应该了。第一次冲锋可让配盾士兵突前,以减少伤亡。”杨俊道。 “大帅,为何不以投石车压制啊。咱们五百架投石车往城头轰击,任他什么都给轰塌了。城头辽军也根本立不住脚的。何必持盾攻击,徒增死伤?”一名将领不解的问道。 杨俊冷笑一声道:“杀鸡焉用牛刀。投石车寿命有限,制造也麻烦,我大军的目标可不止是这座涿州城而已。涿州算不上坚城,析津府大定府才是,那些投石车可是要用到那些城池上去的。兵马死伤人数或许会多一些,但那又如何?实在要压制,便以弓箭手压制。但本帅以为是没有必要,我们的弓箭射程没有他们的远,效果不会很好。以盾兵布阵攻击,应是最好之策。若非不想纠缠太久,本帅甚至连云霄车都不想用。” 众将无言,大帅看着涿州,心里想的却是析津府和大定府,仿佛这涿州已是囊中之物一般。大帅是否太过轻敌了些?但既然大帅决定了,那也只能照办。 “着骑兵兵马余侧翼做好准备,本帅最担心的是他们派骑兵从东西两侧杀出来,扰乱攻城战场。除此之外,本帅没有任何可担心的。传令,全军休整,做好警戒。明日凌晨发动进攻。拿下涿州后我们还有大半天的时间赶路,明日黄昏前当可抵达桑干河边。都听明白了么?” 杨俊显然没有轻敌,从他说出的这句话中,便知他的思虑很是周密。他甚至考虑到了对方会出城以精锐骑兵冲击攻城阵型的可能,这绝对不是轻敌的表现。 “末将遵命!”众将军齐齐拱手高声应诺。 …… 攻城大战在黎明时分打起,随着战鼓的轰鸣声响彻山野,担心了一夜的涿州守军终于从惺忪睡梦之中惊醒,爬起身来看向城下时,城下已经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的海洋。 杨俊一旦指挥作战,看似勇猛粗放,其实考虑的细到了极致。原本昨日午后扎营,按理说昨夜便可攻城,但他偏偏要拖到今天凌晨时分才攻。这当然不是为了休整兵马,只是赶路而已,大周兵马还没有那么疲倦。杨俊这么做其实是为了疲城头守军。因为他知道,大军在城下扎营之后,涿州城中的辽军便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他们这一夜会担惊受怕,不敢掉以轻心,因为他们担心大周兵马会在夜间进攻。 杨俊要的便是他们担惊受怕,即便对方可以在城头宿营,但这个天气,春寒料峭之时,可也够他们受的。而且即便是睡在城头,他们也难以安眠。身在行伍之中多年的杨俊自然会充分的了解这一点。他知道一场好睡对于士兵们恢复体力的重要性。他也知道一场半梦半醒担惊受怕的睡眠会对兵马产生怎样的影响。这些他都没告诉手下的将领们,即便他们中有人提出既然要速战速决,为何偏要耽搁半天一夜的时间。这些东西都是杨俊压箱底的密不外传的手段,很多次作战都是因为这些小细节而取得胜利。这和杨俊表面上呈现出的喜欢正面硬刚,勇猛凶悍的作风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这就是杨俊,关注细节,这正是他成功的秘诀。只是不足为外人道而已。 城头响起低沉的号角之声,所有的辽国守军立刻各自就位,刀出鞘,箭上弦,投石车也各自就位,一勺勺的鹅卵石弹也准备就绪,做好迎击的准备。 他们很快发现,大周兵马的阵型有些奇怪。大周兵马是以方阵的形势往城下挺进。伴随着鼓点,一个个方阵排成两排,以极为规整的方式朝城头走来。是的,那确实是走,不是冲锋,不是奔跑,只是一步步的迈着步子走向城下。每一个方阵的中间簇拥着的是一架高高耸立的庞大的攻城云霄车。这就像是一群蚂蚁扛着一只大甲虫在搬运一般。方阵行进的速度极为缓慢,因为云霄车的移动极为缓慢。 方阵共有十个,有心人数了一下方阵的人数,得出大概的数字。每一个方阵人数当在三千五百人到四千之数。也就是说,大周兵马投入进攻的人数在四万左右。这不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但是辽军守将是个明白人,他立刻便意识到对方是行家。涿 州的地形,只有南城开阔可以展开阵型攻击。东西两侧是丘陵山野,根本无法展开部队。而南城的地形,堪堪可以容三四万人展开阵型攻击,再多的兵马也只能自己堵塞自己的进攻通道。而对方进攻兵马的数量正好是南城进攻可容纳的数量的上限之下,则可见对方主帅是经过精心算计的,并非随意为之。 不过,辽军守将箫思达觉得奇怪的是,对方以这种密集方阵的进攻方式攻城?岂非是正好给了城头己方弓箭手提供了活靶子。集中射击的结果会让这些密集方阵死伤惨重。这绝对不是一个优秀的领军将领所应该做的事。这行为甚至有些愚蠢。 谜底很快揭开,在前方五座方阵进入一百八十步范围之内,也就是辽人的强弓可以射出的最远射程之时,一声响亮的号令之后,所有的方阵迅速变幻了模样。方阵上方突然间覆盖了一层盾牌,那盾牌是少见的方形盾牌,一块一块拼接成一块巨大的铁板。若是你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所有的盾牌边缘都有细小的钩索,相互间以钩索相连,形成一道巨大的屏障。队伍前方和侧翼也都竖起了长盾。整个方阵瞬间形成一个毫无死角的被盾牌护住的整体。 这便是杨俊设计的盾牌阵,这种方形盾牌设计的本意是防备辽人骑兵突袭之用。杨俊知道,和辽人作战总免不了要和对方的精锐骑兵作战。而大周兵马以步兵为主,如何防骑兵突袭便是一个必须要解决的严峻问题。弓弩等传统手段自然可以使用,但必须还有防止骑兵速度过快,冲散阵型时对步兵的巨大伤害。故而杨俊改进了盾牌的形状,让盾枪阵这种防骑兵突袭的阵型能更大的发挥作用。原来的盾牌需得靠人力强顶,但一旦盾牌以钩索方式连接起来,便是形成一条以数百人或者数千人合力抵消骑兵冲击的盾墙。 攻城之前,杨俊便想好了,这盾牌可以立在身前,自然也可以在头顶形成防箭屏障,以方阵形势组成盾阵,对方再密集的箭支也将对己方士兵产生不了伤害。 领军者不但需要有谋略,更要懂得随机应变,懂得因地制宜。这才是优秀领军者的素质的体现。 事实很快便证明了这一点。当方阵进入城下一百五十步范围之内时,城头上辽军弓箭手的箭支便如狂风暴雨一般的袭来。密密麻麻的箭支就像是一团团乌云一般从城头升起,以极快的速度落在方阵中。噼里啪啦,发出爆豆一般的声响。仿佛骤雨落在一池莲叶之上一般,密集而鸹噪。 盾牌都是硬木外包铁皮制作而成,箭支无法穿透。有的箭支确实穿破了铁皮钉在上面,在方阵上方形成一片箭支的丛林。但大多数箭支都在盾牌屋顶上跳跃弹起,滑行而过,根本造不出任何的伤害。密集的箭雨之后,方阵安然无恙,继续鼓噪前行,一步步的逼近城下。 “射那云霄车,火箭,射!”箫思达嘶吼着发出了命令。 一只只蘸了火油的箭支朝着高高的云霄车车身射去,那云霄车总是木头制作的,倘若烧了云霄车,确实能给攻城制造麻烦。云霄车外壳上很快钉满了燃烧的箭支,然而,燃烧的也仅仅是箭支而已。庞大的云霄车的侧面这正面全以铁皮覆盖。箭支可以穿破铁皮钉在上面,但燃烧是不可持续的。看起来整个云霄车上烟尘滚滚,火头冒起多处,但是那只是箭杆在燃烧,烧完了,也就完了。 “轰隆隆!轰隆隆!”方阵推进的态势从容不迫。云霄车巨大的木轮在地面铺设的木板上碾过的声音黯哑的轰鸣着。 不甘心的辽国守军再一次射出更为密集和强劲的箭矢,但结果依然如故。除了让盾阵顶端多了无数只箭支,让云霄车上多了更多燃烧的箭支,像个浑身冒烟的怪物之外,根本没法阻止对方的推进。方阵后方的地面上,只留下零星的数十具尸体。那是因为盾牌之间并不太紧密,密集的箭支有一部分凑巧射进缝隙之中,造成了伤亡。但对整体阵型根本无法起到打击作用。 “投石!”在方阵进入百步之内的距离后,箫思达无奈的下达了命令。虽然他心里也清楚,这些鹅卵石更不可能对对方阵型造成严重的打击。但是,这是固有的守城的程序,他也只能机械的下令,看看有无成效。 没有任何悬念,城头的小型投石车抛射出无数的拳头大的鹅卵石。石块落在盾牌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噪音。但盾牌完好如初,铁皮被砸出一个个坑洞,却也根本无奈下方士兵。倒也不能说全无功效,城门前的方阵出现了缺口,似乎有些混乱。但那却不是因为被砸塌了,而是压塌了之故。大量石块堆积在盾牌上,重量不轻。下方的士兵支撑不住这重量,摔倒了十几人,造成了整个阵型的短暂混乱。辽军弓箭手乘机将箭雨从破损处灌入,射杀了数十名士兵,但很快整个盾阵快速连接,又恢复了原样。 第一二五一章 攻克 (二合一。回复一下部分兄弟的疑问。关于本书幽云十六州的归属问题,有书友表示是我忘了前面的情节,我并没有忘记。设定是大周收复了燕云十六州,辽国对大周的威胁减少。这是确定的。但我所言的十六州的范围和地理位置和真实历史上是不同的。有人可能以为这是狡辩,但在我的设定里,大周本就非大宋,也非真实历史空间。这就好像书中的某州府某集镇一般,并非真实存在。倘若细究真实的燕云十六州所属,便陷入了这个悖论之中。本书的设定也是为了表现大周的盛极一时。州府所属范围不同,名称不同,这也是为何辽国依旧可以不断滋扰大周的原因。再打个简单的比方,大周朝中人物或有真实历史人物的影子,但一定是似是而非,并不雷同。如果要纠结真实地理位置,你们也应该对此提出质疑才是。那么本书何必以架空的方式来写,直接写北宋便是。总之,此幽云非彼幽云,一切以服务故事而来,仅此而已。) 攻城方阵一往无前,以一种从容不迫的态势攻到城墙之下。他们遇到的第一个障碍,也是唯一一个障碍就是城墙下的一道宽达两丈的护城河。但这对于攻城方而言确是早有应对。方阵盾牌一变,扛着一根根跳板的士兵从阵型中冲出,以极快的速度在河岸开始打下木桩,固定木板开始拼接。于此同时,盾阵中弓箭手开始朝城头射箭压制。 城头辽军觅得良机,这种时候正是弓箭手发威的时候。憋屈了许久的辽军弓箭手将所有的怒火都朝着下方搭设桥梁的士兵们倾斜而去。城上城下弓箭相互对射,箭支横飞,羽翼嗖嗖,几无安全之地。 但毕竟城头往下射箭是占据大便宜的,即便有盾牌手保护搭设浮桥的士兵,但伤亡还是很惨重。五只方阵搭设浮桥的士兵有近两千人,浮桥搭设这短短的一炷香时间,伤亡过半。伤者其实都很少,但凡中箭的都几乎被射成刺猬一般。而仰射的弓箭压制也只能给城头辽军造成零星的伤亡。绝大多数箭支都划过城墙上空而过,或者直接射在城垛下方的城墙上。 但这也是城头守军在整个敌军推进期间所能射杀的最后一批大周士兵了。随着浮桥搭建完毕,大批攻城兵马涌到城下,残酷的攻城作战正式开始。 守将箫思达知道,最严峻的时候到了。 “儿郎们,给我尽情的招呼他们。滚木礌石!滚油开水!一股脑儿给我砸下去,叫他们知道我大辽勇士的厉害。” 箫思达大声喝令着,城头守军开始将滚木礌石往城下乱砸,一锅锅滚开的热水和热油也往下浇下去。盾牌也抵挡不住高空砸下的巨大滚木和礌石,重物坠下,城下哀嚎一片,攻城士兵被砸的东倒西歪。滚油开水浇下,下方更是惨叫连天,被滚油和开水从头顶浇满全身,灌入盔甲之中,那种感觉比死还难受。很多士兵被烫的哭喊连天,有的直接跳入护城河中,希望也河水的清凉暂时缓解身上的痛苦。但城头的辽军弓箭手岂会放过他们,弓箭在水面上像骤雨一般的激射出无数的水泡,无数攻城士兵在河水中被射杀,尸体浮在对面上,鲜血染红了河水。 攻城兵马发生了短暂的混乱,即便有心理准备,但这些大周兵马还没遭受过这般打击。特别是攻城作战,大周边军这么多年来惯于守城作战,偶尔和辽人野战,但却从未主动成为攻城的一方。被对方准备充分的狂轰乱炸之下,有人开始慌乱起来。 位于城门东侧的攻城方队死伤惨重,四千人减员三成,已经到了要崩溃的边缘。数十架云梯没有一架竖起来,因为负责架设云梯的士兵吓懵了,躲在城墙死角瑟瑟发抖,几欲崩溃。 “操你们娘的,胆小如鼠之辈。这点场面便将你们吓成这样?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你们怕什么?以为这样可以躲一辈子么?城攻不下来,你们还得来拼命。越是怕是,死的便偏偏是你。谁是男人,跟老子来。”一声粗豪的断喝声如炸雷般在众人耳边响起,众人看去,认出了那是新编入营中的新兵韩刚。 韩刚头盔下流着血,神情狰狞可怖,一把从地上抄起一架云梯,厉声吼道:“还不来帮忙?冲上去宰了辽狗,攻下此城,这一切才会结束。你们以为杨元帅会下令让你们撤回么?做梦!全部死在这里他也不会下令的,唯一的生路便是冲上去。” 几十名士兵如梦初醒,哦哦连声,上前帮韩刚奋力将高高的云梯竖起,将云梯上方的铁钩牢牢的勾在城垛边缘处。这高高竖起的云梯就像是唤醒攻城大军的旗帜,乱作一团忙着躲藏城头如雨坠落的重物的士兵们忽然意识到,必须要攻上城墙才能结束这一切。于是在韩刚竖起云梯之后,左近攻城兵马纷纷将云梯竖起,冒着猛烈的反击将云梯勾住城垛。无数的士兵呐喊着沿着云梯往上攀爬,不顾一切的往上进攻。至此,整个攻城才正式进入了节奏之中。 后方,举着千里镜观战的杨俊本来为前方城下混乱的局面而愤怒不已,但当他看到第一架云梯竖起在城墙东侧之后,攻城进入了正确 的节奏之中时心中大喜。 “那是谁?本帅要重重的嘉奖他,提拔他。他是第一个架起云梯的人。那只兵马是哪位将军的麾下兵马?”杨俊沉声问道,他没看清楚那位第一个举起云梯的士兵是谁。 “大帅,那是韩刚韩将军,他被编入田文博的步兵前锋营中。适才我看的清清楚楚,是他第一个举起了云梯。”一旁放下千里镜的副帅白奇沉声说道。 杨俊缓缓放下手中的千里镜,叹道:“好,很好。韩刚是好样的,他依旧和以前一样勇武无畏。没有让本帅失望。韩兄弟,希望你别死在此战之中,之后还有无数次战事,本帅还要仰仗你。” 白奇点头道:“是啊,如果这次韩将军能活着,大帅还是赦免了他的罪过吧。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大周如韩刚这等人物并不多啊。缺点是有,但人孰无过?” 杨俊转头看着白奇道:“白副帅,你说的对,本帅不能因小失大。我大周文盛武衰,这不是好事。韩刚这样的武将不可多得。还有你,白副帅,本帅对你有些偏见,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对你大为改观。你也是我大周不可多得之人。也许将来,你会担任我大周枢密使之职,你一定会胜任此职的。老夫也就放心了。” 白奇忙躬身道:“不敢,不敢。末将从未有此妄想。” 杨俊转头看向喊杀声如潮的战场,轻声道:“你不想也不成,大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这些人终究要老去,终究要死去,大周的将来在你们身上。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这是你们的责任。” 白奇恭敬垂首,默然不语。 城下,攻城战进入了白热划,数百架云梯陆续成为进攻城头的通道,攻城士兵们冒死攀爬而上,不顾一切。城头上辽军往下拼命射箭砸下滚木礌石,攻城兵马像是下饺子一般的被砸下来,摔在地上。更有辽军用长叉叉住云梯上端横梁,七八人合力,连云梯带云梯上的一长串的攻城士兵都齐齐的推离城墙。云梯倒下,上面的士兵也从空中摔落,摔成满地的滚地葫芦,摔得七荤八素筋断骨折。 攻城进入一炷香之后,第一队七名大周士兵首次踏足城头。但很快便被城墙上的辽军杀光。其后陆续有所突破,曾有数百同时踏足各处城头,但城头辽军的数量太多,硬生生将他们全部杀退。双方僵持到半个时辰的时候,大周攻城兵马已经死伤高达五千余,但尚未能真正突破城墙。 这不是大周兵马的战力不及辽军,而是攻城战实在是攻城一方占据极为劣势的局面。有坚城为据,可以一当十,这绝非夸张之说。除非有攻城利器,可一举摧毁城墙。否则攻城一方永远处在被动挨打的局面。 但是,这半个时辰的时间,足够让云霄车移动到城墙之下了。云霄车因为护城河的阻隔无法抵达城墙边缘参与攻城,搭建的浮桥不足以让云霄车通过。跳板搭设的浮桥无法支撑云霄车的重量。所以,在攻城正酣之时,数百士兵正加固浮桥,用原木给浮桥打上支撑,以保证云霄车能顺利通过浮桥。 百余名士兵站在浮桥两侧,还有不少人泡在水里,将一根根的原木钉进河底,撑住浮桥的每一根厚重的木板。两丈长的桥面,两侧打入五十多根原木支撑,看似数量不多,但操作极难,而且又是在对方的箭雨之下。若非云霄车顶端登上了几十名连弩手压制左近城头的火力的话,所费时间和因此而死伤的人数还要更多。 但无论如何,当巨大的云霄车如同铁塔一般靠上城墙的时候,当固定车轮的铁块牢牢的卡住云霄车身的时候,所有攻城的大周兵马终于从绝望中摆脱。云霄车,大周最新型的攻城利器,完全无视任何滚木礌石滚油开水和箭支的侵袭,那是攻上城墙的最便捷的通道。 云霄车后门打开,无数的士兵涌入内部,沿着木制旋梯冲上两丈高的内部平台。与此同时,云霄车顶端高达三丈的箭塔平台上,数十名连弩手火力全开,弩箭对着城头居高临下的密集扫射,将云霄车停靠的位置左近二三十步的城墙上的敌军压制的根本无法行动。此时,机轴松动,吊桥开启。刺耳的吱呀声中,机轴转动,巨大的吊桥轰然落在城墙上。云霄车通向城墙的通道正式开启。下一刻,源源不断的大周兵马从云霄车中冲出来,踏着悬空吊桥冲上城头。每一架云霄车都成了一条攻城的便捷通道,十架云霄车便是十条通道,这好比同时攻破了十处城墙。短短盏茶时间,便有数千兵士踏足城头,城头顿时乱成一片。 云霄攻城车源源不断将大周兵马送上城头的同时,云梯攻城兵马压力骤减,百余架云梯上的士兵也乘机登上城头,一时间全面开花,城墙全面被突破。 本就不宽阔的城墙,原本辽军数万人在上驻守便已经拥挤不堪,此刻大周兵马又源源不断的冲上城头,顿时水泄不通。双方呈焦灼之势,在城头展开肉搏。此刻战斗已经无阵型章法可循,到了这个阶段,比的便是谁更凶悍,谁更勇猛。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面对面 对面的混战肉搏,但有怯懦之心,必将成泉下之鬼。 辽人一向强悍,他们对大周人向来有轻视之心,和大周兵马交手多次,对大周兵马的素质也有所了解。若是对面相博,辽人在心理气势上是占据优势的。但是这一次,他们失算了。这三十万大周兵马是从八十万军中精选出来的精锐。经过近三个月的集训,可谓是大周兵马中战力最强的一批兵马。一交手,辽国守军便知端倪。更何况当城墙突破之后,第二波攻城士兵已经呼啸而来,他们已经不受任何威胁,就那么山呼海啸一般漫山遍野的冲了过来,从云霄车通道中,从云梯上源源不断的增援而来。这种局面下,守军还如何保持淡定。 士气的崩溃就在一瞬之间,当城门两侧的辽军守军放弃了城楼的防守开始往城内逃窜的时候,涿州南城门被大周兵马迅速攻占。南城门轰然洞开。无数的大周兵马从城门口涌入城中。 南城门告破之时,北街处,箫思达和数百骑兵正簇拥着面如白纸一般的耶律石疾驰而逃。事实上,当城墙被全面突破的时候,箫思达便知道大势已去了。他借着保卫城门的借口,带着数百人拉着耶律石下了城,上马立刻逃离。城保不住了,命可要保住,而且眼下有个极好的借口解释自己逃离的原因,那便是保护皇子安全撤离。这个理由冠冕堂皇,耶律宗元也无法治罪,更不怕韩德遂以此责怪自己了。另外,城破了之后,他还有重要的一件事要立刻做,那便是赶往位于数十里外的桑干河渡口,下令渡口驻守的兵马即刻将所有船只全部烧毁。不能让大周兵马轻易渡河。起码也能延缓他们渡河的时间。 所以,箫思达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逃离。北城门已然洞开,城门守军早已逃得干干净净。城门处辽国百姓们正哭爹喊娘的往城外逃。无论是辽国还是大周,百姓们永远都是最惨的。双方交战之时,永远都是百姓遭殃。辽人杀大周百姓犹如猪狗,大周兵马杀辽国百姓却也毫不手软,双方其实都是一样。在对方百姓心目中,都是让人恐惧的存在。所以百姓们在得知城破之后便开始纷纷逃离。 箫思达等人被堵在门口进退不得。 “堵路的全杀了。”箫思达毫不犹豫的下令。 众辽军士兵立刻开始往前冲,挥舞弯刀砍杀挡在前方的百姓,战马也无情的朝人群冲去。百姓们像是草芥一般的倒下,纷纷惊叫着往两侧避让。 耶律石看不下去了,皱眉道:“怎可如此?他们是我大辽百姓。” 箫思达冷笑道:“皇子殿下,咱们先保住命再来怜悯他们吧。他们挡了路,你我都要被大周所擒了。下官倒是没什么,大不了一死,可您是我大辽皇子,身份极为重要,若是落在大周人手里,岂非成了他们的筹码。此刻怎能有妇人之仁。” 耶律石愕然无言,趴在马背上不再看眼前的情形。只听得惨叫声此起彼伏,婴儿和妇人的啼哭声,百姓们的咒骂声充斥耳鼓。终于这些声音都不见了,耳边风声呼呼,睁开眼来时,涿州已在身后,他们成功的逃出来了。 …… 城中的战斗一直到午后在告结束。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一边倒的屠杀。在箫思达和耶律石等逃离之后,城门被突破,城墙被全面突破,辽军开始四散而逃。大周兵马满城追杀,城外骑兵从东西两个方向绕行,追杀从东城西城逃出的辽兵。虽然部分辽兵逃入山丘荒野无法追赶,但绝大多数辽兵被杀或者投降。 到午后时分,战斗基本结束。杨俊在众将簇拥下策马踏入涿州城中时,全军将士欢腾高呼,场面热烈之极。 杨俊也极为兴奋,倒不是因为这场攻城战的胜利而高兴。攻下城池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涿州这样的城池,这种规模的攻城战也不是杨俊攻下的最大的城池和所指挥过的最大的规模的作战行动,这并不足以让杨俊感到兴奋。 但有一点却是大大的不同。涿州,自大周开国以来便一直是辽国的城池。从这座城池中出来的辽兵曾经无数次的骚扰过大周边镇,和大周兵马交手无数次。一提到涿州,大周将士们都恨不能夷平这座城池。而且,这是辽人的大城,对辽作战之后攻克的第一座辽国城池。他杨俊今日创造了一个历史,大周开国一百五十余年,还从未有人拿下过辽国的一城一池,今日他征服了这座城池,踏在了涿州城上,这是一个意义非凡的时刻。这才是他真正感到兴奋的点。 “诸将士,你们干的不错。知道我们站在哪里么?我们站在辽人的城池之中,歼灭了数万不可一世的辽国兵马。今日之战,一洗我大周之耻,也告诉我们,辽人不过如此,他们也会像猪狗一般被我们屠杀,也会像懦夫一样跪地求饶。稍后本帅将嘉奖此战有功之臣。今晚,本帅下令,杀猪宰羊,添酒加肉,犒赏我大周的勇士们。今晚不醉不归。”杨俊挥舞着手臂,做了最简短的总结和鼓动。 城上城下,数十万大周兵马大声高呼,欢欣鼓舞。 第一二五二章 等候多时 (二合一) 涿州城北官道上,箫思达和耶律石率领数百骑辽国骑兵狼狈奔逃,连中午饭也没敢停下来吃一口,因为他们担心大周骑兵追击上来。 已然离城数十里,前方桑干河南岸连绵的山丘已然在望,山口之间通向桑干河峡谷渡口的山坡上的箭塔也已然清晰可辩。作为桑干河数百里的河段中最为平缓可渡的一段渡口,这里不但是百里范围内唯一可大规模渡河的地点,更是连接析津府和涿州等数个处在边境州府城池的交通要冲。绝大部分的兵马物资都需经过这里转运往南,供应边境城池兵马之用。故而,在渡口两侧的山崖上不但修建有箭塔瞭望塔等防御设施。更在渡口两端专门安置了小部分兵马,专司看守渡河船只控制渡口之用。为了便于渡口南北通行,渡口有数十条大小船只常年待命,以备随时运转人员和物资。 即将抵达渡口,箫思达和耶律石都松了口气,这便意味着对方追兵将没法追上自己这些人了。一旦上船渡过桑干河,对方即便追来,也只能望河兴叹。当然,前提是将所有的船只开往北岸或者是干脆烧毁。 渡口将近,众人也放缓了奔驰的步伐。箫思达太阳看去,但见新绿掩映的山崖上的箭塔上似乎有人影晃动,箫思达知道,那必是守卫渡口的那支百余人的小队。 众人策马缓缓驰近崖口位置,这里是平缓的下坡坡道,一直通向峡谷下方的桑干河边。在下方是一处平缓的地面,建有临时存储物资的仓库和供守卫兵马和船工居住的房舍。那其实就像是一个小小的村落一般。按照守卫的规矩,崖口位置平日会有木拒马阻拦,会有人员看守,禁止无干人等进入码头处。但今日有些奇怪,崖口位置并无拒马,两侧的工事里甚至没有任何的人影。 “这帮混账东西必是偷懒了,我必严惩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惨败的箫思达心情本来就极为糟糕,想到自己在涿州城拼命,这里的守军却玩忽职守混日子,心中自然很不平衡。 “箫将军,有些……有些不对劲啊。这里好像有过打斗的痕迹。你瞧,旁边树干上还插着不少箭支呢。地面上也有血迹。还有,旁边这些草木怎么七零八落的?像是被人折断了,但又不是刀剑砍落,却大片大片的破碎,这是怎么回事?”身旁骑兵中有人低声提醒道。 箫思达皱眉看着这些痕迹,心中也有些纳闷。地面上和周围确实有些异样,而且似乎刻意的收拾过,确实有些令人生疑。他下令众人停止前进,一群人停在崖口位置侧耳倾听。耳畔,除了不远处下方桑干河奔流的滔滔水声,便是山林中传来的鸟兽的鸣叫声和风过树丛的声音。 “也许不必疑神疑鬼吧。这一路并无异样。倘若有大周兵马来此,怎么会毫无动静?” 耶律石脸色苍白,他情绪低落,心情沮丧。他本以为涿州可以挺一段时间的,所以才选择留在涿州参与守城。但没想到,涿州只半日便丢了,所以心中忧虑之极。他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整个大辽,怕也只有他和自己的父皇才会t如此的担心吧。因为这干系到了他耶律氏的江山社稷的安危。他已经想好了,自己要即刻赶到中京去见父皇,禀明此间情形,他不想有任何的耽搁。对于箫思达等人的疑神疑鬼,他认为完全没有必要。 “皇子所言有理,这一路确实无任何兵马抵达的痕迹,或许是我多疑了。咱们走!”箫思达点头说道,他也觉得自己疑神疑鬼了,这里距离涿州八十里,应该是安全的所在。倘有大周大军抵达,路上便有踪迹,这里也根本不会这么安宁。 众骑兵策马前行,越过崖口行百余步,眼前豁然开阔了起来。下方斜坡之下,一条滔滔大河横在眼前。河水滔滔,奔涌往东。河面开阔之处,水流稍缓,上下游狭窄之地,可见白浪翻滚,浪声轰鸣。 岸边数十座房舍坐落在山崖边,一条宽阔的通道直通河边,堤岸如双臂探入河水之中,环抱出数片平静的深水码头。宽阔约莫五六百步。十几艘大船停泊在码头之中,还有数十艘小型船只也漂浮在岸边不远的水面上荡漾着。 “殿下,我看一时间怕是找不齐船工将船只开往北岸了,这些船只要么凿沉,要么烧毁,免得成为大周兵马渡河的助力。殿下你看如何?”箫思达沉声问道。 耶律石点头道:“索性全烧了。沉船于此他们若会打捞修理的话,反而便宜他们了。最好是能找到船工开往北岸,这些将来我们都是有用的。” 箫思达点头道:“也是,咱们相机行事。先去找这里的守军队正,让他去召集船工再说。咦?这里怎么一个人也看不到?不应该啊。” 箫思达皱眉看着下方码头上的成片房舍。按理说这里应该繁忙的很才是。守卫兵马要巡逻,船工要修理船只,这不早不晚的,他们也不可能在吃饭睡觉,怎地一个人影也没有。 “瞧瞧去,或许全部在偷懒。我大辽如何振兴强大?全是一帮自私自利之徒,着实可恶。”耶律石也怒了。 话音刚落,有人忽然叫道:“不对,那水边漂浮着何物?好像是十几具尸体。” 众人顺着那士兵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不起眼的码头一侧的矮树掩映的河岸边的浅水里,十几具尸体正在岸边随波荡漾。那一定是尸体,距离并不远,只有数百步而已。况且那尸体上穿着的黑色轻甲甚为明显,甲胄上的护心镜在阳光照耀之下还随着波浪起伏一闪闪的发着光芒。 “不对劲!怕是真的不对劲。”箫思达悚然而惊。忽然间,对危险的嗅觉变得极为灵敏,结合之前的一些疑惑和痕迹,瞬间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 “撤回,速度撤回崖口外,恐有变数。”箫思达厉声喝道,手中也沧浪一声抽出弯刀攥住,拨马便回头。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迅速调转马头。耶律石皱眉正待说几句意见相反的话,忽然间,便听马蹄‘得得得’之声响起。细碎而清晰。下一刻,后方崖口处,几匹马儿不知从何处缓缓奔出出,在七八十步之外的路中间勒马站定。 那是四匹战马,两男两女。两名女子相貌美丽,身穿盔甲,妩媚中带着英武之气。旁边一名男子魁梧彪悍相貌堂堂。三个人簇拥着一名骑着五花高头大马的青年男子。那男子面目俊美,身材合度,气度从容,脸上还带着微笑。 四个人身上的盔甲都是大辽制式轻甲,乍一看还以为是辽国兵马。箫思达等人还以为是从涿州败回的兵马,于是高声喝道:“尔等是哪位将军麾下兵马?涿州战事如何了?” 身材彪悍的马上男子大笑道:“瞧这位将军问的,涿州大战,他先跑了,却来问涿州战事如何?这不是废话么?” 青年俊美男子和身旁两名女子都笑了起来。那青年男子道:“他是盼望出些奇迹呢。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明知道事情的结果已然无可挽回,但还是希望能有奇迹发生。殊不知世上哪有那么多奇迹?种因得果,种豆岂能得瓜?” “夫君所言极是。”两名女子拿敬佩爱慕的眼光看着青年男子,被他这番颇有些见地的分析所折服。 箫思达等人这才意识到眼前这四人恐怕不是大辽兵马,于是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五花马上的青年男子看了他一眼,拱手抱拳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一位将军应该是辽国南枢密院副使,驻守涿州的箫思达箫将军吧。” 箫思达本能的想否认,但当着这么多手下和耶律石的面,不好这么干。于是冷声喝道:“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我大辽南枢密院副使箫思达。你是何人?怎知本官?” 林觉点头笑道:“那就好了。既然是箫将军本人就好,我没猜错。至于我嘛……我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林觉,大周一名区区无名之辈,箫将军定不认识我。” “林觉?”箫思达显然不认识,皱眉检索着脑子里的信息,没有找到这个叫林觉的任何信息。 “什么?你就是林觉?”一旁的耶律石惊讶的大叫起来。 别人不知林觉,耶律石是知道的。耶律石的职责之一便是探查大周朝中事务,通过细作渗透进大周朝野打探消息,禀报给自己的父皇作为决断的依据。这林觉曾经在大周朝廷里举足轻重,极为活跃,他怎能不知?箫思达这种人只是领军之将,他们可以不关心大周朝廷里的官员和各种动向,但耶律石是一定会关心的。 况且,耶律石全权负责的资助青教反叛之事便是被这个叫林觉的人所剿灭的,耶律石更是对这个林觉重点关注了。此人已经被耶律石列入大周朝廷之中必须拉拢或者铲除的名单之中,而且排在前列。不过后来得知的消息是,这林觉伙同其岳父梁王郭冰反出京城,起兵反叛,这对辽国是个好消息。耶律石这才很久没能探听林觉的消息。此刻这林觉跑到涿州北桑干河渡口来作甚? 来者确实是林觉。身边带着的是白冰和高慕青两女以及亲卫营指挥使孙大勇。至于林觉为何千里迢迢从伏牛山来到辽国境内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大战开启,林觉当然不肯在伏牛山坐井观天,他要赶来观摩这场大战。是的,林觉的本意真的是‘观摩’。林觉知道,这一次战事将是一场国与国之间的不遗余力的大战,双方到了某种程度都会不遗余力不留后手,所有的秘密武器都会拿出来。林觉希望通过潜入辽国战场,能够观摩到双方的真实实力和各种出奇出新的兵种和战法。这不仅对自己有益,对落雁军也有益。因为林觉心里明白,将来落雁军的对手应该很可能便是他们。 林觉此次的目标其实是前往中京大定府以北,他要看的是辽人和女真人的作战,搜集他们的情报。对于大周兵马的底细和本钱,林觉知 道的太多,本无需探查。然而,当三月中旬林觉等人从西边的大同府潜入来到涿州一带后,恰逢大周八万骑兵抵达涿州城下。林觉当然不肯就此离开,便带着众人潜藏在左近观察战事的发展。那晚大周骑兵攻击涿州的战斗发生时,林觉等人就在西边的一座丘陵小山上观战。大周兵马的惨败让林觉意识到了一件事,辽人早有防备之心,郭旭的如意算盘还没开始便被识破,大周兵马和辽国兵马将从一开始便进入厮杀之中,这对于大周兵马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那晚,大周兵马连城下都没攻到便惨败而退,林觉深刻的意识到大周兵马的孱弱和兵将素质的不济。之前所获得的消息是,此次三十万大周兵马都是精选的精锐,但从那晚的攻城作战可以看出,这精锐怕是也不过如此。 而最重要的是,计划早早的败露之后,大周突袭计划的失算和辽人早就做好了防备的意图会让大周朝廷兵马的北征之路极为艰难。林觉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留下来,伺机帮助大周兵马一臂之力。他认为,涿州固然最终能攻下来,因为辽人大概率不会舍弃析津府的防御而增援涿州,所以涿州必失。但是,过桑干河之后,进入辽人腹地之中。三十万大周兵马其实已经没有了退路。背靠桑干河,大军深入辽军腹地,一旦稍有差池,便陷入万劫不复之中。所以林觉觉得自己有必要给大周兵马提供一些帮助,或者可以刺探一些情报提供给领军的杨俊。 不管和郭旭杨俊等人又多少恩怨,但在大周和辽人之间,林觉显然会选择帮助前者。内部纷争私人恩怨是一回事,大义大节是另外一回事。林觉绝不愿意看到大周兵马兵败于此,那会引发灾难性的后果。 正因为处于上述的考虑,林觉等人留在了涿州左近。当杨俊率领大军抵达涿州,摆开了攻城的架势的时候,林觉知道涿州必然会被攻下。但林觉发现,杨俊并没有在攻城的同时先行绕过涿州控制桑干河渡口,这是一大隐忧。如果对方狗急跳墙,损毁渡口,破坏船只,那么杨俊的大军将会被阻拦在桑干河以南。如果是林觉领军,当意图暴露之后,林觉是绝对不会再渡河北进的,因为对方一定会张网以待。但是杨俊显然不会就此罢休。既然如此,与其耽搁时间给辽人调度兵马的时间,那还不如迅速渡河攻击析津府,起码也要让辽人的准备时间不会太从容。 于是,林觉第一时间决定去控制渡口。今日凌晨的时候,当涿州之战打响之时。林觉率领一百多名随行亲卫也对渡口发动了突袭。亲卫营速战速决,根本没有给对方任何还手的机会,便将守卫南方渡口的四百余辽人尽数歼灭。在火器的强力攻击之下,虽然对方人数占优,但那里是亲卫营的对手。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将整个渡口控制住。所有人员除了被杀的之外,都被控制在几间仓库之中捆绑看守。这也是箫思达等人没在渡口看到任何活人的原因。 不过,因为地形复杂,有些辽兵第一时间选择逃跑,他们试图登船而逃,结果被孙大勇等人在船上射杀。不少辽兵不顾一切的跳入河中试图逃走,孙大勇等人也不可能跳河去追杀,只能任由他们去。但有些辽兵显然没有意识到他们根本不会水,跳入水中之后反而送了命。一些尸体随波逐流往下游流去。还有一些因为水下暗流的作用,不但没有往下游去,反而被拍回了岸边浅滩处。孙大勇他们稍有些疏忽,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便是箫思达他们发现的那些尸体。 控制住渡口之后,林觉派人去打探涿州的消息。不久后便得知有数百骑从涿州逃出来,直奔渡口而来。林觉命众人藏匿起来,等待这群人的到来。林觉开始还以为只是一部分逃兵,这渡口倒是极为合适的伏击之地。来一波消灭一波,倒也不费什么气力。直到林觉现身后看到了箫思达等人的装束,才知道遇到了大家伙。 耶律石的诧异相问,让林觉注意到了他。这才发现,耶律石一身锦袍,头戴紫金冠,打扮不似普通随从的模样,不仅心中疑惑:难道还有更大的货色?莫非有意外之喜? “哦?这位兄台,你认识我?咱们见过面么?”林觉微笑发问。 耶律石冷声道:“我们没见过面,但对你林觉我可是久仰大名。你便是大周朝曾经的三司使,现如今搅的大周朝一片大乱,反出朝廷,在伏牛山举旗造反的林觉是么?你的名字可是如雷贯耳啊。我早听人说,林觉是个年轻人,相貌风度俱佳。我还不肯相信。没想到果然如此。” 林觉哈哈大笑道:“兄台过奖了,我可没你说的那么好。你说的那个人就是我。这位兄台器宇轩昂,衣着华贵,气度高雅,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耶律石沉声道:“不敢,本人耶律石……” “不可告诉他们……”箫思达忙出声阻止,但却慢了一步,耶律石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第一二五三章 擒获 (二合一) 林觉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来,他身旁的三人也都相视而嬉。耶律石这个名字他们可都知道,那不是辽国皇帝耶律宗元的儿子么?这可真是个意外收获,辽国皇子居然在这只队伍的行列之中,实在是个惊喜。 林觉心里一瞬间闪过三四种利用耶律石这个皇子身份的办法。但最佳的办法也许只有一个,便是活捉这位皇子,将他送给杨俊。杨俊有了耶律石这个挡箭牌,之后便占据了主动。耶律宗元大概不会不顾他儿子的性命吧。投鼠忌器,或者会为杨俊争取到一些主动性。 “原来是耶律皇子殿下,久仰久仰。在下也是久闻大名啊。我大周去年曾历青教之乱,据擒获的匪首海东青供述,耶律皇子便是他们背后的主谋啊。耶律皇子殿下,我大周青教之乱便是拜你所赐。弄的我大周京东西路数万人伤亡,数十万人流离失所,至今依旧伤痕累累不得恢复正常生活。耶律皇子,这笔账我们可得算上一算。”林觉拱手冷笑道。 箫思达在旁听了片刻,也听出了些端倪来。厉声喝道:“我倒是谁,原来你们是大周的人。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还不下马投降,再此鸹噪作甚?” 林觉大笑不已,冷声道:“箫将军,我们在此等候你们多时了。你也不看看形势。你涿州城已然被攻下,惶然如丧家之犬逃来此处。我们已然控制了此处渡口。该下马投降的是你们,却来大言不惭。尔等听着,即刻下马投降,饶你们不死。倘若谁敢反抗,便休怪我不客气了。逃得出涿州城,却逃不脱我林觉的手掌心。” 箫思达等人心中发冷,之前种种的可疑迹象都已经得到了证实,山崖入口和下方渡口的可疑情形正是因为这里已经被他人所控制。山崖入口地面上的血迹怕便是厮杀时留下的,浅滩上的尸体、整个渡口空无一人的情形,便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箫思达紧张的朝四周观瞧,他知道,能控制住渡口绝非这四人便能做到的,必是有其他人手埋伏在旁。渡口守军近四百人,这四人可绝对无法做到将整个渡口控制住。 一瞬间,箫思达的脑海中喜闪过数个念头,其一是冲上前去将这四人擒获,先下手为强。第二个便是立刻掉头往渡口冲,抢上大船,开船逃走。箫思达紧张的瞪着林觉,脑子里权衡着这两个办法的利弊。 “给你们十息时间,若不投降,我们可要生气了。”高慕青娇声喝道。这话从一个女子口中说出,清脆的嗓音甚是动听,但听在箫思达等人耳中不啻于是一种羞辱。而且高慕青说的不是要怎么怎么样,而是说‘要生气了’。似乎自己这些人根本没被他们放在眼里一般。 “臭娘们,口气不小。将军,咱们这么多人,难道还被他们四个唬住了不成?投降?开什么玩笑。”一名辽军亲卫咬牙骂道。 箫思达听在耳中,心中的犹豫一扫而光。本来他倾向于后一种办法,便是冲去渡口抢占一条道大船。但这么一来,将来难免被人诟病为数百人被四个人吓得抱头鼠窜。对方或许根本就没有多少人手,所以才故弄玄虚,藏头露尾。若是这么便被吓倒了,今后便成他人笑柄。就算他们有人手埋伏在两侧的树林里,等他们冲出来的时候,己方应该已经擒获眼前这四人了。这四人太过托大,有恃无恐,却根本不知死活。 “一……二……三……四……”对面马上那美貌女子清脆的数着数。 箫思达遏制不住怒火,发出一声怒吼:“装神弄鬼,给我宰了他们。” 早已按耐不住的众士兵发出刺耳的怪叫声,拍马冲向前方数十步外的四人。相聚不过七八十步远,就算不骑马,冲到对方面前也用不了二十息。更何况骑马冲锋,抵达只在十数息之间。 然而,就在箫思达怒吼的同时,林觉举起手挥动了一下。下一刻马蹄轰鸣,两侧树木之间百余骑飞驰而出,以极快的速度集结在林觉等人身侧。 箫思达只愣了片刻,便大喜过望。原本的担心一扫而光,因为他看到对方的人数只有百余人,己方骑兵的人数多过他们三四倍。藏匿起来倒还让人心中忐忑,此刻露出真容来,倒是一下子露了底。 “杀光他们,不过区区百人,杀!”箫思达挥舞长刀,厉声嘶吼。 数百骑已经提速冲来,双方的距离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缩短到二十步左右,眼神好的甚至连对方鼻孔里的鼻毛都看的一清二楚了。在这种距离,别说是骑兵,便是步兵冲锋也已经不可抵挡。因为已经没有了任何腾挪的空间了。然而,正是这二十步的距离,却成为了辽军亲卫骑兵们的噩梦。 辽国骑兵呐喊着冲来,手中弯刀高举,闪烁着摄人的寒芒。 林觉举起的手微微的摆了摆,下一刻,百余骑落雁军亲卫营骑兵动作迅捷的擎出了火器。他们显然是经过苦练,动作整齐划一。拔出王八盒子的时候甚至还玩了个花活,王八盒子在他们的手上还快速转了一圈。 这拔枪的动作似乎又浪费了一息时间,对方骑兵又冲近了七八步,战马喷出的气息似乎已经喷到林觉等 人的脸上了。双方几乎已经到了肉搏的距离。 “轰!轰!轰!”巨大的轰鸣声在瞬间响起。王八盒子发出了怒吼。铺天盖地的铁弹子在一瞬间形成了一道密集的弹幕,冲到最前方的辽军骑兵仿佛突然间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壁。他们原本就已经清晰到可以看到狰狞五官的面孔在一瞬间变得支离破碎。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撕裂开来,并且用铁锤狠狠的砸中五官一般。 血肉在横飞,筋骨在爆裂,鲜血在空中形成一道道血光般的雾气,轻甲裹着的身体根本无法抵挡这火器的冲击,直接被贯穿进去。战马嘶鸣着倒下,马上的人在战马倒下之前便已经支离破碎,火器之威在此刻尽显。虽然冲锋的辽国骑兵已经距离林觉等人的阵型不过数步之遥。但就是这短短的几步,便成了他们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火器在过去的三个月里经过了小小的改良。因为工艺和材料跟不上林觉的想法。落雁谷中的火器作坊一直无法生产出王八盒子来。这种情形在年后才得到了些许的改观,那是因为林觉下达了不顾一切甚至用绑架手段在山外掳掠工匠的命令。强行带入山中的工匠当中倒也有几个能人,他们居然造出了林觉所需要的王八盒子的佩件。虽然产量极其有限,但突破有无之后,剩下的事情便好办了。 两个多月,他们其实只造出了三十几只王八盒子,产量不可谓不低。这还是花费了大量的人力跟他们配合的结果。这三十几只王八盒子当然尽数被编入林觉的亲卫营中装备。鉴于原料的短缺和工艺的限制,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结果了。林觉本来也没想让这种火器太过普及,因为这有可能会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但是形势逼着林觉不得不冒险为之。既然造王八盒子的速度如此缓慢,林觉便只能进一步的在改良已有的王八盒子上做文章。怎么能让有限的王八盒子发挥巨大的威力并且延长使用寿命,便是另辟蹊径的一个办法。故而林觉进一步在火药配比上做了钻研,在点火装置上做了改进,现在的王八盒子发射时黑烟更少,威力增强,且火绳燃烧施射的时间更短,几乎是瞬间射发。 辽国骑兵那里经受过这样的打击,他们冲的越猛,死的便越惨。血肉滚滚,人仰马翻之中,冲到射程内的两百多名骑兵被打成了筛子。箫思达惊愕的看着前方纷纷落马的手下,他终于明白,对方为何敢以四人现身,并且勒令自己投降了。他们不是故弄玄虚,他们是真的有雷霆的手段。这种火器简直闻所未闻,堪比天雷地火一般的凶横,这如何是对手。连几步远的距离都冲不过去,还有什么好打的? “撤!抢船渡河!”箫思达大喊一声,拨转马头便往坡下渡口冲去。其余辽兵也早已肝胆俱裂,纷纷拨转马头跟着往下冲。 林觉冷笑一声没有说话,身旁的孙大勇已经抽出腰间长刀,大吼一声道:“杀!” 亲卫营士兵收起火器,抽出兵刃,策动马匹呐喊着追杀了下去。 耶律石骑在马上呆呆发愣,箫思达等人往坡下冲的时候,耶律石在最后方依旧沉浸在前方火器凶狠杀人惊愕之中。箫思达也没招呼他一起跑,所以当林觉等人策马冲来时,他还在发呆。 猛然间,他醒了过来。看到林觉正面带笑容策马冲向自己,忽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可逃脱了。自己适才暴露了身份,他们已经知道自己是大辽皇子,怎可被他们捉拿?耶律石伸手摸到了腰间的弯刀,这弯刀其实只是装饰之物,耶律石从未抽出这柄弯刀。但此刻他抽了出来,但却不是为了反抗,而是反手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耶律石不肯被沦为阶下之囚,便只能以这种方式结果自己,一了百了。 一道银光破空射来,耶律石手上剧痛,弯刀抓握不住落地。左手捧着鲜血淋漓的右手手掌大声哀嚎。右手手掌上,一柄飞刀穿透他的手掌,鲜血正呼呼的往外冒。 “高姐姐,好俊的飞刀功夫。赶明儿也教教我。”白冰娇声叫道。 高慕青策马前冲,娇声笑道:“白妹妹你教我轻功,我教你飞刀,咱们公平交易。” 白冰噘嘴道:“小气。明知我不能教你,我师傅可不许我教外人门内武技。” 林觉在旁哈哈笑道:“人无完人,贪多嚼不烂。你们已经很厉害了,何必还要贪心。” 说话间,战马冲到耶律石马侧,林觉探身伸手,一把揪住耶律石的胳膊,将他拉扯过来。 耶律石剧烈挣扎,口中大叫道:“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高慕青反手一掌,切在他颈侧,耶律石顿时昏厥,身子软倒不动了。 孙大勇带着百余骑兵呼啸而下,追击近箫思达等人。辽军骑兵岂是对手,被亲卫营骑兵杀的七零八落。三十余名辽军士兵选择投降,二十多骑换不择路冲入河水之中,剩下的全部被砍翻在地。 箫思达面色惨白,头盔也掉了,满头辫子发散乱得想个鸡窝一般。周围一个兵士也没有,只有他自己一步步被逼到了码头边缘。 “还不投降?敬酒不吃吃罚酒,适才便叫你投降,非要自找苦吃。”孙大勇喝道。 箫思达喘息骂道:“你们用旁门左道,暗中伏击,算什么本事?有本事跟老子一对一单挑。” 孙大勇皱眉道:“你这话可丢脸的很,我们人少你们人多,你们败了反而倒是我们用了手段了?都说你们辽人虽然凶残,但却还算是豪爽棍气的很,在你身上我可没看出这一点。” 箫思达啐了口吐沫叫道:“莫说那些,你敢跟我单打独斗么?你赢了我投降,你输了,放老子走,莫来纠缠。” 孙大勇哈哈大笑道:“算盘精的很,不过是想逃命罢了。那便遂你的意。你赢了自然是放你走,你输了却也别想着投降了,输了便是个死,还想活命?那是休想!” 箫思达握紧弯刀,哑声道:“来吧,废话作甚?” 孙大勇冷笑一声,策马冲上。箫思达也发出一声呐喊,策马冲来。两人战马交错之际,叮叮当当一阵兵刃交击之声响起,一瞬间互砍了六刀。刀刀都是对方要害。箫思达当然不是等闲之辈,辽人尚武,没有两把刷子,怎能坐到南枢密院副使的位置上,又怎能有统帅数万大军的资格。孙大勇武技超群,但此刻两人居然斗了个平手,不分上下。 双马交错而过,箫思达伸手摘下马鞍一侧的弓箭,弯弓搭箭回首望月连珠射出三箭。这正是辽人的看家本领,马上骑射犹如家常便饭一般。任何角度,任何方向他们都可以射箭,而且准头极佳。 三支羽箭几乎同时射出,呈三角形状朝着孙大勇宽阔的后背射去。旁观之人惊呼出声,两马交错之后虽然快速拉开,但相聚不过二十余步,这距离根本避无可避。一幕惨剧似乎不可避免。 然而,孙大勇似乎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反手挥刀格挡,身子同时一矮,往右倾斜。长刀磕飞了两支劲箭,耳侧一只羽箭擦着脸颊飞出。孙大勇伸手一抓,恰好抓住羽箭箭杆,硬生生将这只劲箭从空中抓了下来。 “好!”众亲卫喝彩声如雷而起,人人喜笑颜开。徒手抓箭倒也不是太难。眼尖动作快的话是可以做到的。那需要的是技巧,而非气力。但难的是三箭齐发,他不但背后运刀磕飞两支箭,同时还算准第三根箭的方位,矮身躲避,并且抓下箭支来。这才是真正的本事。这说明,孙大勇能从身后羽箭的风声辨别先后和位置,这种听声辨位的本事,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孙大勇能很快得到林觉的器重,跻身核心人员之列,除了他忠心耿耿智计不俗之外,这满身的武技也对得起林觉的器重。 箫思达心中也自惊叹,偷袭未能得手,不免恼怒。说话间,两马拨转头来再次迎面互相冲锋而来。箫思达不再顾忌其他,手中长弓连珠射发,左一箭,右一箭,上一箭,下一箭。有时连环双箭,有时一弓双箭。花样百出,尽显马背骑射的功底。周围众亲卫也看的暗自佩服。一个箫思达籍籍无名之辈,便能有这么精湛的骑射功夫,辽国之中还有多少的骑射高手?难以想象。 孙大勇咬着下唇脸色铁青策马冲来,手中长刀左撩右拨将所有射来的箭支一一拨飞。他已经动了怒火,箫思达之前之举阴险之极,形同偷袭。如此卑劣行径,岂是光明正大的比武。孙大勇已经动了杀念。 双马迅速靠近,箫思达连续射出十几箭也没有建功,箭壶已剩下最后两支箭,箫思达一不做二不休,双箭齐发之后丢下长弓,擎出弯刀。那最后的两箭不是射向孙大勇,而是射向孙大勇胯下的黄骠马。这一手其实已经是一种卑鄙的行为了,两人比武,射杀对方马匹是一种令人不齿的行径。但此刻为了能战胜对手活命,却也什么都顾不得了。严格来说,手段可无所不用其极,虽然卑劣,但也并非是耍赖。 人可以躲避,马儿却躲避不了。两支劲箭一左一右顶入黄骠马的双目,直贯入脑。黄骠马趔趄数步,轰然倒地。众人的惊呼声中,马背上的孙大勇大骂着纵跃而起,脚尖点了一下死去座骑的脊背,身子犹如大鸟一般扑向前方。 双方只相聚十几步远,瞬间孙大勇便扑倒了箫思达马背上空。箫思达大喝一声,弯刀对空连斩,孙大勇长刀格挡,身形下落之际猛然扭转,身子一个转折,双腿如车轮般在空中旋转,突然间一只脚伸出,重重击打在箫思达的脖颈处。一声细微的‘咔擦’声响起,只是在马蹄的喧嚣声中微不可闻。 孙大勇身子稳稳的落在地上,在尘埃之中站定如松。箫思达连人带马冲出去,似乎这一回合再次结束。马背上的箫思达看上去似乎完好无损,脸上还带着笑意。但突然间,他的口鼻眼睛里鲜血奔涌而出,整个人从马背上栽了下来,一声也没吭便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吃了孙指挥使一脚,他还能活?不知道孙指挥使最厉害的便是一双铜腿铁脚么?” “就是,去瞧瞧,我打赌他脖子断了。” 众亲卫纷纷议论着,一群人来到箫思达身旁,有人真的检查了箫思达的脖颈处,发现他颈骨折断,正是他的死因。适才孙大勇踹中他脖颈处的一脚,直接将他的颈骨踢断。箫思达就在那一瞬间便已经魂归西天了。 第一二五四章 礼物 林觉等人策马而来,正好看到孙大勇击杀箫思达的那一幕。林觉大笑鼓掌赞道:“孙兄弟好身手,武技又有精进了。” 孙大勇笑道:“是这厮武技太稀松,倒不是属下武技高。我杀了他,大人不会怪我吧。” 林觉摆手道:“此人无用,有用的是这一位。” 林觉朝旁边被捆住手脚横绑绑在马背上的耶律石一指。耶律石口中塞着布条,呜呜的叫着挣扎起来。 孙大勇拱手道:“下一步咱们怎么办?” 林觉道:“派人将此人送给杨俊,另外通知他们立刻派兵来接管渡口。我们暂且在这里守着渡口,他们的人一到,我们便过河去。析津府一带现在一定已经是秣兵历马了,咱们替杨俊打个前站,看看辽人有没有什么诡计。” 孙大勇咂嘴道:“大人对杨俊倒是真好。只怕杨俊不领情。” 林觉微笑道:“我可不是对他好,我是为了大周好,为了大周百姓好。他们倘若败了,百姓要遭殃。孙兄弟,记住我的话,大义在前,绝不可因小节而失大义。杨俊吕中天郭旭他们帐咱们以后算。” 孙大勇点头道:“属下明白,属下即刻命人押解耶律石去涿州。” …… 涿州城中,天黑以后进入了狂欢之夜。杨俊兑现诺言,杀猪宰羊犒赏三军。此战己方虽死伤近六千兵马,但歼敌四万余,这在攻城战中已然是一场难以置信的大胜。特别这是对方有所防备的情形的强攻,能有这样的战果已然是极为辉煌。即便算上之前的败绩,那也可算上是一场胜利了。 况且,这是杨俊指挥下的第一战,干净利落,一切尽在掌握。这大大的提振了士气,也让杨俊在军中威望达到了顶峰。这种情形下,杨俊怎能不高兴?犒赏三军之举,其实也是为自己庆功。这么多年来,自己虽然已经鲜少领军作战,但此刻牛刀小试,依旧是廉颇未老。自己还是当年的自己,对手却毫无长进,杨俊认为,从这涿州之战之中,便可预示着自己的北征之路会一切顺利。 杨俊破例开了军中酒戒,让众将士们能饮酒庆贺。当然,每人只限于两碗,杨俊可没有昏了头,让他们一个个喝的醉醺醺的。这两碗酒的作用只是助兴的。 城主府前院里,火把灯笼照得通明。上百名将领入席,杨俊端着酒碗跟他们一一对饮,接受着他们的道贺。 “恭喜大帅旗开得胜,自此我大军将一路往北,横扫辽人。末将提前预祝大帅马到功成。” “大帅宝刀未老,大帅出马,辽人岂是对手。我怕辽人得知涿州战况之后,都要吓得尿裤子了。” “可不是么?辽人愚蠢,居然也敢守城。岂不知这是我大周兵马的强项。他们这么做岂非班门弄斧。都说辽人没脑子,今日才知不是谣言。哈哈哈哈,果然是一群没脑子的。” “辽人在我杨元帅面前便如烛火之于日光,萤火之于皓月。不自量力,可笑之极 。这还只是开始,接下来大帅还会让他们下巴掉下来。再过几天,给他析津府拿下来,他们便要哭着来求我们元帅了。” “……” “……” 众将领嘻嘻哈哈,恭维话在这个时候是不嫌多的。谁说武人不善奉承,武人若是拍起马屁来比之文人更要无耻,因为他们不善于拐弯抹角,马屁拍的更直截了当,更有冲击力。 杨俊微笑着,他心里其实反感这些阿谀之词,但他并不会阻止他们这么做。让他们说出这些话来,其实也是让这些将领们心里开心。但杨俊自己是不会昏了头的将那些话当真的,他知道后面战事的艰难。但此刻却不必去煞风景。 “今日之胜,全赖诸位之功,本帅只是做了些谋划。正所谓善谋者远、实干者成。本帅谋划,尔等实干执行,不折不扣。通力合作,将士一心,方有胜利。故而今日之胜乃是全体将士的胜利,本帅可不能揽全功。不瞒诸位说,本帅已经给朝廷上了捷报,此战有功之人一个落,该赏的赏,该提拔的提拔。相信不日朝廷便有嘉令前来。”杨俊大声笑道。 众人更是欢声雷动,纷纷道谢。 杨俊摆摆手,沉声道:“今日之战有一个人做的很好,战场之上,戴罪立功。本帅要敬他一杯酒。韩刚兄弟何在?” 远处的角落里,一身普通兵士装扮的韩刚站起身来。众人的目光看向那里,才知道原来韩刚今晚也在被邀请之列。韩刚的身份如今只是一名兵士,这是中级以上将领的宴会,他本不能来的。显然这恐怕是元帅的安排了。 杨俊端着酒碗走过去,笑道:“韩兄弟,本帅敬你一杯酒。” 韩刚慌忙行礼道:“罪将岂敢?” 杨俊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韩兄弟,今日之战我看在眼里,攻城时若非你第一个举起云梯攻城,怕是会有反复。本帅在后方和白副帅都看到了。那是攻城战的一个转折。否则兵士被打的迷茫,怕有士气崩溃之虞。” 杨俊并非言过其实,当时城头防守火力凶猛,攻城的士兵确实有些懵了。那时候如果有人开始逃跑,整个攻城兵马会瞬间崩溃。那么攻城便大费周折了。十架云霄车在兵马崩溃逃跑时也必然被对方焚毁,损失将是巨大的。韩刚虽然只是举起了第一架云梯,但他无疑是举起了一面继续进攻的旗帜,确实作用巨大。 韩刚低着头轻声道:“罪将惭愧。” 杨俊笑道:“你跟我多年,今日足见你一如当年,本色未消。虽然犯了过失,但人孰无过。能够戴罪立功,本帅甚是高兴。来本帅跟你喝一碗。” 杨俊捧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韩刚也忙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杨俊哈哈笑道:“鉴于你立功的表现,本帅免去你部分罪责,即日起你去先锋骑兵军当副将。待你再立新功,本帅便让你官复原职。你再不能辜负本帅的期望了。” 韩刚激动的跪地磕头,大声道:“元帅待我如此,卑职若再 让元帅失望,那还是人么?元帅放心,卑职将尽心尽力,再不敢有丝毫的疏忽。” 其实,让韩刚回先锋骑兵军中当副将,便等同于是官复原职了。骑兵都指挥使一职空缺,现在是副都指挥使李谦暂代职务。韩刚回去当副将,其他人岂非还是全听他的。这其实便已经等同于赦免了韩刚之罪了。韩刚意识到这一点,自然是感激涕零。 杨俊微笑拉着韩刚起身来,抚须呵呵而笑。对他而言,韩刚身上这个小插曲是有益的。从一开始,他便没有打算重责韩刚。要杀他不过是做戏罢了。韩刚是自己的得力干将,八万骑兵的统领,韩刚是最佳的人选。杀了韩刚?开什么玩笑。不过韩刚确实冒进战败,这也确实让人恼火。但通过这么一弄,韩刚又回去执掌骑兵,但这一次可和之前不一样了。经过这次教训,韩刚会更加的谨慎小心,同时对自己也更加的感恩戴德。杨俊可以肯定,韩刚在之后的战斗里必是会尽全力,绝对不会掉链子。有时候看似是坏事,但其实却是好事。要看你怎么利用和操作罢了。 众人纷纷向韩刚道贺。杨俊回席,招呼众人吃喝。此刻,一名兵士匆匆从外进来,那是杨俊身边亲卫营的一名队正。他来到杨俊身旁俯身低声说了几句话。杨俊面色惊愕,猛然起身道:“什么?还有这事儿?人在何处?” “已然在院门外了。”那队正道。 “带他去后进,本帅即刻便来。”杨俊沉声道。 那队正应诺,转身匆匆离去。杨俊环视周围,见众将都惊讶的看着自己,于是笑道:“兄弟们继续吃喝,酒虽不多,但菜可尽管吃。本帅有些事务要处理,先行离开。” 说罢杨俊拱手转身,入厅而去。众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起身恭送之后纷纷猜测。有的说似乎战事有变,有的说是不是抓获了什么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杨俊匆匆进了二进,有人前来禀报说人已经带到二进厢房之中。杨俊立刻赶去,进了门后一眼便看到五花大绑塞着嘴巴的一名衣着华丽的青年男子。耶律石出使过大周,杨俊岂能不认识他,那不是耶律石还是谁? “谁将他擒获的?送他来的人在何处?”杨俊皱眉问道。 亲卫队正沉声道:“回禀元帅,送他来此的人将此人丢在北城门口便离开了。他们只告诉城头守军说这个人是辽国重要人物,他们的主人给元帅送一份大礼,将此人擒获送交元帅手中。他们还说,桑干河渡口已经为他们所控制,为避免涿州溃逃之兵破坏渡口船只,他们请大帅即刻派人接管。他们将在今晚离开,不再看守渡口了。守城的张校尉不敢耽搁,马上禀报了此事,将此人送来城主府。” 杨俊惊愕不已,皱眉道:“什么人居然给我送了这份大礼?居然懂的控制渡口,擒获了辽国皇子送给老夫?可真是奇怪了。难道辽国内部有细作,想跟我们合作?” “这个人……是辽国的皇子?”旁边的亲卫们都惊讶了。 第一二五五章 多此一举 杨俊抚须呵呵而笑道:“不是他还能是谁?本帅也很是意外呢。” 杨俊一边说话,一边走近耶律石身边,沉声下令道:“给他松绑,除了他口中之物。” 亲卫们上前七手八脚的给耶律石松了绑,将他口中塞着的布团取出,耶律石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虽然松了绑,却依旧站不起身来,浑身瘫软的坐在地上。 杨俊呵呵笑道:“耶律石,耶律皇子?没想到真的是你。自去岁京城一别,半年时间过去了,咱们又见面了。你还认识老夫么?” 耶律石咽着吐沫有气无力的道:“如何不认识?杨枢密使有礼了。可否……可否先给我些水喝?” 杨俊呵呵而笑,摆手吩咐人给耶律石倒水来,自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好奇的看着耶律石。 耶律石咕咚咕咚如牛饮一般连喝了两盏冷水,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从被抓获之后他便一直被绑着手脚,还被人捆在马上奔行了数十里的路程,浑身上下都要散架了,又饿又渴。此刻两杯水下肚,方才恢复了些生气。 “耶律皇子?你这是怎么了?能否告诉我,是谁把你擒获送来我这里的?难道你一直在涿州城中?我大军攻城时你也在?”杨俊一只手指轻轻叩击着椅子扶手,面带笑容问道。 耶律石喘息稍定,冷声道:“杨枢密,你们堂堂大周,自诩礼仪之邦,中原之国,便是这么对待你们的兄弟之邦的么?我大辽向你们求援,你们倘若不愿也罢了,却假意答应,暗中布置攻我大辽的计划,落井下石。这岂是所谓中原上国之作为?你们的行为卑劣无比,令人作呕!” “住口,你他娘的是不要命了吧。敢跟我们元帅如此说话。”一旁亲卫厉声喝骂道。 杨俊摆摆手,制止了他,微笑道:“让他说,这小皇子满肚子的火气呢,让他尽情的说便是了。” 耶律石大声道:“我说的不对么?难道不是事实?你们假意帮我们平叛,却集结三十万大军来攻我大辽,这算什么?如此行径,难道不让世人耻笑么?” 杨俊瞪着他道:“继续说。” 耶律石仰着脖子道:“没了,这还不够么?” 杨俊起身负手踱步,忽然转头冷声喝道:“你不说,本帅倒是要跟你说道说道。你们辽人还配跟我大周谈什么礼仪信义?居然还指责我们卑劣?你们也不自省一下你们自己干的那些事儿。我大周对你们大辽仁至义尽了。当年燕云之盟,我大周为了两国交好大局委曲求全,岁送币帛,开放榷场,多般忍让。给足了你们辽人好处。想想你们吃的穿的用的,有多少是我们大周给你们的。若无我大周,你们还穿着破破烂烂的兽皮树叶茹毛饮血呢。我大周之于你们辽国可谓是仁至义尽,恩准如山。然而你们是怎么对我大周的?多年来袭扰我边镇,制造血案,劫掠我大周百姓和财物。这是你们干的吧?假扮土匪袭击边镇榷场抢夺财物,是你们干的吧?这些倒也罢了,我大周为大局倒也可以忍耐这些事情,但你们得寸进尺,不知所谓。特别是你父当上辽国之主之后,竟然 对我大周朝廷发出威胁,要增加岁币,还威胁要攻我大周。吓唬谁呢?更无耻的是,你们策动青教作乱,意图里应外合夺我大周江山,灭我大周社稷。其居心之叵测,用心之恶毒简直人神共愤。是你们忘恩负义无耻在先,现在倒来怪我们?你这是恶人先告状。亏你还有脸说我大周的不是。” 耶律石脸色青白,一时语塞。他也知道杨俊说的事不假,大辽在有些事上做的确实过分了。不过他依旧想强辩。 “我大辽有错,但你们也不能来这一手啊,怎可落井下石?这等行径难道便光彩么?我们向你们求援,那是念及两国世代友好。我父皇不也表达了修好之意么?” “笑话,修好之意?那是耶律宗元无路可走了。所以跑来求我们。一旦你们缓过劲来,便会立刻翻脸。你们辽人有何信用可言?燕云之盟订立的世代友好,无限期的保持两国交好。但在你们看来,说修改便修改,说撕毁便撕毁,哪有半点信用?最可笑的是你们居然跑来求我们出兵帮你们,简直愚蠢的可笑。我大周会帮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中山之狼么?当然得落井下石,不但要落井下石,而且要将井给封起来,让你辽国永远死在里边,永世不得翻身。”杨俊厉声呵斥,言语森严。 耶律石心中冰凉。在辽人看来,包括他耶律石心目中,大周永远是忍气吞声,不会翻脸的那种。辽国上下谈及大周人,言语都充满了蔑视和嘲讽。在他们看来,是辽国仁慈,大周才能苟存。当初辽国先皇订立的燕云之盟便是个错误,根本没有这个必要。而现在,耶律石突然意识到,仇恨的种子早已在大周军民心中种下,辽国觊觎着大周的沃土,大周何尝不对辽国恨之入骨。他们不是待宰的羔羊,而是早就做好了要灭了辽国的准备。这一次时机正好,偏偏父皇还愚蠢的去向对方求援,暴露了己方捉襟见肘的窘境,他们当然会抓住这个机会。他们不但要进攻辽国,而且要彻底灭了辽国。 “你们……你们怎可如此?你们怎可不讲道义。”耶律石兀自喃喃道。 杨俊厉声喝道:“跟你说这些都属多余。还不老实交代,你为何人所擒?快说!” 耶律石看了看杨俊怒容满面的脸,知道对方是真的怒了,倒也不敢在多言,老老实实的答道:“自然是你们大周的人,他自称叫做林觉。” “什么?”杨俊惊讶叫道:“他说他叫林觉?” 耶律石咂嘴道:“我骗你作甚?” 杨俊皱眉沉吟,忽然冷笑数声,喃喃道:“他也来了,哪儿都有他,嘿嘿,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耶律石沉声道:“杨枢密,我觉得我们两国之间或有误会,趁着现在双方结怨不深,应该冰释前嫌才是。你们大周和我大辽世代交好,未大动干戈。今日闹到如此地步,其实对双方都不利。我大辽拥有雄兵百万,莫以为女真人这么一闹,你们便有机会。真要是死磕起来,对谁都没好处。倘若杨枢密愿意和我大辽交好,便放了我,我去跟我父皇传信,双方止息纷争,罢兵商谈,以免两虎相争,让女真人乘机坐大。” 耶律石这番话说的倒也诚恳,但此刻听来却极为可笑。特别是在涿州被拿下之后,大周三十万兵马已然挥师北上之时,这样的话听起来甚是有些无力。 果然,杨俊看也没看他一眼,摆手吩咐人道:“将此人押下去,严加看管。” 亲兵上前驾着耶律石便走,耶律石挣扎叫道:“杨枢密三思而行,咱们两国这一打,你们未必能胜啊。最后两败俱伤啊。” “住嘴,再叫嚷便拿马粪堵了你的嘴巴。”亲卫们厉声呵斥着,拖着耶律石离开了屋子,带去看押。 屋子里,杨俊陷入沉思之中。但却不是因为耶律石的话而陷入沉思,而是他在考虑林觉冒出来,擒获了耶律石送来,并且替自己占了渡口的意图。 林觉此举看起来似乎是在帮自己,他为何要帮自己?按理说他应该希望大周兵马战败才是,这样他在伏牛山中的落雁军叛军便有了机会,他怎么可能帮自己?难道是要讨好自己?以林觉的脾性,似乎不太可能?他若是肯讨好自己,当初在朝中便会依附于自己了,所以这也不太可能。 难道说他这么做是故意向自己炫耀自己的本事,嘲笑自己考虑不周?这是既有可能的。自己并没有下令追击逃窜的辽军兵马,所以辽国皇子耶律石和涿州守将都逃走了,而林觉抓住了他们,送来了皇子,那似乎是告诉自己他的考虑比自己周全。那渡口自己也没有派人去占领,林觉跑去占了,还要人去接管,这更有些像是嘲讽自己。 想来想去,越想杨俊越是觉得林觉的心思可恶,故意以这种行为来羞辱自己。一旦思路走到这上面,便断定此人居心不良了。 “无知无识之辈,还在老夫面前显摆自己的本事,可笑之极。你岂能知道老夫的打算?你坏了老夫的大事了。这小贼还沾沾自喜。”杨俊咬牙喃喃道。 “老夫本不知耶律石在涿州停留,故而没有去追赶。本来我大军便是攻城略地,可不会浪费精力去追赶逃兵。你将耶律石抓来送给老夫,是想让老夫以耶律石来邀功,之后再将此事公开,看老夫的笑话不成?嘿嘿,你可太小看老夫了。老夫岂会拿这耶律石邀功?老夫要拿辽国的半壁江山,拿千千万万辽国兵马的头颅邀功,而非这个耶律石。另外,你自己为是占了渡口,可知老夫故意不派兵占领渡口的用意?老夫是想看看辽军的反应。渡口乃渡河要冲之地,按理说应该占领,但这正是老夫的巧思之处。老夫之所以不去占领渡口,便是要看辽军的举动如何。倘若辽人毁了渡口,则说明析津府辽军害怕了,他们准备的不够充分,故而阻止我大军进攻毁了渡口船只。那样的话,老夫反而加快进攻的节奏。倘若他们并不毁了渡口船只,故意留着让我们顺利渡河,则恰恰说明他们早有准备,桑干河北岸必是伏兵重重。你这蠢货,坏了老夫的大事。老夫会担心过不了河么?我大周有最精锐的工兵,浮桥搭建半日可就。你以为凭着渡口那几十艘破船能将我这么多器械车辆载运过河么?蠢不可及。” 杨俊心里想的恶狠狠,恨的牙痒痒。 第一二五六章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大辽中京大定府位于燕山山脉之北的平原上,这里多条河流交叉纵横,滋润了大片肥沃之地。其中一条名叫老哈河的大河,不与其他河流相类。大部分河流都自西往东而流,偏偏老哈河是南北走向而流,将一连串的东西走向的河流给串联起来,形成一条树叶主脉一般的大河。每年汛期涨水,老哈河都会大泛滥一回,数百年来,在其周围形成了一片冲积之地。 历经沧海桑田之变后,老哈河旁的这片冲积之地早已是一片树木葱郁,草木繁盛的肥沃平原。而大辽中京大定府便建在这片水草肥美之地上。 大辽五京之中,东京辽阳、西京大同、南京析津府、上京临潢府这四座大城都是历史悠久的古城。有的已然有千年之久。但是中京大定府则完完全全是一座新的城池。至今为止,只有不到百年的历史。据说这是当年大辽圣宗的车驾从老哈河旁经过,见到草木繁茂肥美,牛羊成群结队,水草丰茂的此处地貌,甚是高兴。于是下令于此筑城,命名为大定。取得自然是‘天下大定百姓安居’之意。 这大定府因为地理位置绝佳,又是新筑之城,所以并无一些老旧城池的桎梏。建城之时,完全仿制了大周都城汴梁的城池样式,分为内外城,以及内部的行宫。整座城池完全按照规划建造,呈现出一个外中内三层城池的‘回’字形城池。城池有意跨越老哈河而建,整座城池也如汴梁的汴河穿城一般有了生气和活力,便于货物运输通衢。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稍加改动之后的汴梁城的翻版。整个城池一样的气势恢宏,但却是一座生机勃勃的新城。 发展到今天,中京大定府实际上已经是大辽国最大的城池,大辽皇帝也最喜欢呆在这里的一座城池。因为这里从地形上而言,有燕山和南边相隔,安全性没有问题。地里位置又不甚靠北,故而气候也算温暖。水流充沛,草木繁茂,颇有些燕北小江南的架势。而且因为仿造了汴梁皇宫于此,故而辽国皇帝居住在此城,也是表示和大周平起平坐,享受一样的待遇的意思。久而久之,中京盛极一时。 此时此刻,中京大定府内城皇宫天圣殿后殿的东阁之内,有一个人正在大发雷霆。发怒的正是大辽皇帝耶律宗元。他刚刚得到了涿州失陷,三皇子耶律石被擒的消息。 虽然他早就对这一切有所警觉和预感,但当事实真的发生在眼前之时,耶律宗元还是忍不住大怒大骂,抽刀砍翻了大定行宫东阁中的名贵红木桌椅,以及将从大周搜集来的各种名贵瓷器砸的稀巴烂。 “无耻!卑鄙!这群卑劣的南人,竟敢真的对我大辽觊觎,落井下石!当真是卑鄙之极!早知今日,朕继位之后便该集全大辽之兵灭了他们。现在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帮卑鄙之徒果然乘人之危了。而且……还居然擒了耶律石。混账,实在是混账啊。” 东阁之中,正有手下重臣和大将聚集议事,众人闻此消息也都义愤填膺,怒骂 不已。但同时,自耶律宗元而下,个个心中都生出了惶恐之感。大周三十万大军北上,女真人号称二十万骑兵已然逼近显州一带,正猛攻中京道迫近大定府。南北受敌,首尾难顾,大辽怕是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了。 耶律宗元发了一顿脾气后,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他知道,发脾气也没有用,事已至此,需得立刻做出应对才是。 “众爱卿,你们谁跟朕说说,我们现在该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朕不讳言,这一次是对我大辽的极大考验,稍有不慎,我大辽很可能有亡国之灾。我们必须要拿出正确的对策来。谁能告诉我,有何良策以对?”耶律宗元对着众人问道。 十几名文臣武将沉默无言,各自皱眉不语。这样的局面,谁能有好的办法?很多人心中的想法已经很悲观沮丧了,他们甚至认为这一次大辽在劫难逃了。北有女真人,南有大周重兵,大辽内部各部族首领还在闹分裂,神仙也难盘活当前的局面了。 耶律宗元连问了三遍,众臣皆无人回应,不免心中焦躁,正欲发作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 “皇上,老臣倒是有些想法,但不知是否成熟。” 众人转头看去,说话的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黑色长袍,打扮的跟南人无异。此人便是大辽国宰相姓韩名延寿。韩延寿本是前朝老臣,耶律宗元夺位之后唯一委以重任的便是韩延寿了。不仅是韩延寿的家族在大辽国根深蒂固,更因为韩延寿德高望重,是镇得住场面的人物。耶律宗元的皇位也是横刀夺来的,他当然希望能够稳固局面,坐稳皇位。所以,拉拢韩延寿为自己站台是一个极好的办法。而韩延寿也确实需要这个机会上位,前朝宰相张坚因为忌惮韩延寿的名望,对其竭力打压。先皇倒台之后,韩延寿也终于得以解脱,对于耶律宗元也有那么一丁点的感激之意,故而便同意担任新朝宰相。 不得不说,在稳固耶律宗元夺位之后众臣和各部落的人心上,韩延寿起了很大的作用,耶律宗元的皇位也日趋稳固。若不是出了女真人叛乱这件事,耶律宗元在大辽的地位可谓是高枕无忧的。 这韩延寿和大辽之前数代宰相一样,对大周文化极为推崇,竭力主张辽人汉化,学习大周的各种文化。他自己也身体力行,所以列席朝廷之上是很少穿辽人衣冠,皆以南人袍服穿着,以示自己对此事的支持。 “哦?宰相有何见地?快快说来。”耶律宗元大喜道。 韩延寿轻抚长须,缓缓道:“大周落井下石,悍然攻我。局面确实险恶之极。不过,皇上也不必太过忧心,这件事难道不是我们意料之中的事情么?当初皇上要向大周求援助时,老臣便提过这个可能性。但当时皇上一意孤行,老臣也不好坚持己见……” 耶律宗元面露尴尬之色道:“罢了罢了,宰相不必再说了,当时朕……确实是着急了,没妥善考虑周全。是朕错了好么?这件事不必再 提了。” 韩延寿微笑道:“皇上能这么想,老臣甚是欣慰。皇上是果决之人,错便是错,对便是对,绝不推诿。这正是明主之姿。皇上其实事后便后悔了,老臣心里明白。否则又怎会在析津府一带布置重兵呢?之后又决定拒绝大周的增援呢?皇上还是做了准备的。” 耶律宗元点头道:“朕是做了准备,以防万一。但现在情形似乎并不乐观。析津府只有不到十五万兵马,而大周三十万大军北上。女真十七万大军已然攻到了宜州,两边都火烧眉毛,朕甚是忧心啊。” 韩延寿点头道:“确然如此。不过皇上也不必过于忧心。老臣反而认为,大周变脸进攻,反而是一件好事。” “好事?”耶律宗元惊愕道。 “韩宰相,您这是昨晚没睡好吧,还是中午多喝了酒?怎么说起糊话来了?这种局面,你还说是好事?可真有你的。”大辽北院枢密使萧光肃皱眉大声讥笑道。其余众臣和高级将领也都面带苦笑看着这韩延寿。 韩延寿不以为意,他见惯了这群脑子不灵光的武夫们讶异不解的目光,根本没拿他们当回事。辽人崛起于马背之上,这些人永远都以为武力才是一切,所以不读书不明理,只知道打打杀杀,所以大辽国没有太多的名臣,这也是不能和大周相媲美的重要原因之一。 “皇上,南人这次和女真人联手,以南北夹击之态攻我大辽,其意图再明显不过了,那就是要我大辽亡国。形势已然极为险恶了。然而皇上想过没有,我大辽最大的隐忧是什么?皇上为何要向大周求援,请他们出兵帮我们剿灭女真叛乱呢?”韩延寿道。 耶律宗元皱眉道:“还不达旦九部、达迷里部、梅里急部、茶扎刺部这些部落的老东西们蠢蠢欲动,意图不轨?光是女真人,我何曾惧怕过?为了尽快剿灭女真人,朕才想借外力剿灭女真,腾出手来教训那些老东西们。他们一旦作乱,我大辽便重新陷入分崩离析之中了。这此案时朕最担心的事情。” 韩延寿呵呵一笑道:“这就是了。皇上其实对女真和大周兵马都并不惧怕,以我大辽现有兵马,大可南敌大周兵马,北剿女真骑兵。唯一怕的便是内部分崩离析。但现在,老臣可以说,内部的这巨大的威胁将会很快消除,很快大辽便将团结在一起,成为一块铁板。” 耶律宗元皱眉沉吟道:“你是说……他们会回心转意?” 韩延寿抚须点头道:“他们会的,局面大变,我大辽到了生死存亡之时,他们会意识到亡国之危。一旦皇上兵败,大辽将会有灭国之忧。那些部落不会不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皇上败了,他们也报不了多久。女真人,大周人是不会任他们逍遥的,同样会灭了他们。他们如今唯一的选择便是支持皇上,支持朝廷。必须打赢战争,大辽才能存续,他们也才能存续。不说大义,只谈利益,他们也只能这么抉择。” 第一二五七章 登岸 耶律宗元脸色数变,大喜道:“对啊,正是这个道理。他们对朕不满,但他们也绝不想大辽灭国,那他们也得完蛋。他们只能支持朕。朕怎么忘了这么简单的道理呢?也就是说,他们会全力支持朕的是么?” 韩延寿微笑点头道:“正是,不过道理需要讲给他们听,免得他们糊涂不懂。这件事老臣可以代劳。老臣明日便动身前往各部,会见他们的首领,跟他们讲清楚这个道理。只要几大部族继续支持朝廷,则战马人员便不愁。我大辽部落男子甚至无需训练便可杀敌,倘若一切顺利的话,一个月之内,我大辽将多出至少四十万骑兵。” 耶律宗元大喜点头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一语点醒梦中人,宰相真是看得清楚,比朕都看得清楚啊。哈哈哈。” 韩延寿摆手道:“皇上只是过于忧心,没有细想罢了。以皇上之英明,迟早会想到这一点。皇上现在要做的便是顶住女真人的进攻,南边大周兵马必会围攻析津府,析津府是不能丢的,要死守住。皇上可调派十万兵马去增援。剩下的三十五万兵马必须将女真人堵在中京以东。局面不能恶化的太快。待老臣说服诸部,率大军南下,先剿灭男人兵马,再救女真之围,这场危机便将消弭。” 耶律宗元点头喜道:“正是,宰相所言与朕所思一样。哼。待朕渡过这场危机,回过头来,朕便要找大周算算账了。朕不去动他们,他们到来动咱们了。至于女真人,朕要将他们灭族。这等贱族,必须一个不留,永绝后患。” 韩延寿沉声道:“那是后话。老臣只有一个担心,便是皇子被擒获一事。倘若大周兵马以皇子性命相威胁,则皇上会怎么办呢?耶律石皇子可是皇上的爱子呢。” 耶律宗元心中刺痛,耶律石是他最喜欢的儿子,涿州失陷被擒,现在在大周人手中。自己适才还在考虑如何救援。倘若大周人以皇子性命相胁迫,自己该怎么办呢? 耶律宗元皱着眉头,眼光扫过面前众臣的脸,见众人都等着自己的回答,于是心中坚硬,沉声道:“耶律石被擒获,朕自然忧心。但大辽社稷安危大于一切,他们试图以耶律石的性命来胁迫朕,那是休想。朕在此下令,如果对方以耶律石的性命胁迫你们的话,朕授命你们杀了耶律石,绝不可受敌人胁迫。一切以大事为重。” 众人心中凛然,齐声应诺,皇上是准备放弃耶律石皇子的性命了。那也难怪,在这种局面下,倘若再受拘于耶律石被擒之事,显然是因小失大。耶律石是皇上的第三个儿子,虽然种种迹象表明,耶律石深受皇上喜欢,正有意将其培养为大辽皇位的接班人。但此事,却也只能放弃了。毕竟除了耶律石,皇上还有两个儿子耶律春和耶律材,这两位虽然纨绔,但却也不至于让皇上后继无人。 “皇上雄才大略,老臣深感佩服。如此,老臣便做好准备,明日一早便动身去各部劝说他们。”韩延寿拱手道。 “不,宰相辛苦些,可否现在就走?便乘坐朕 的车马銮驾,路上也可舒坦些。朕会命侍卫护送宰相前去,派内侍沿途照顾你的身子。宰相肩负重担,朕便指望你这一趟能重新将我大辽团结起来,让他们出兵出马,共御外敌了。”耶律宗元沉声道。 韩延寿想了想道:“老臣遵旨,即刻便走。” 耶律宗元拱手道:“多谢宰相体谅。” 韩延寿躬身还礼,转过身来对众文武官员道:“诸位大人将军,我大辽安危便靠你们了。一定要守住析津府和大定府,倘若南京中京一失,便大势去也。” 众人拱手纷纷道:“韩宰相放心,我等誓死拼杀,必保两京不失。韩翁一路小心,期盼你马到功成。” …… 桑干河北岸,析津府以南的连绵丘陵山地之中,林觉一行人正潜匿行踪,在山野之中谨慎而行。 两天前的半夜里,林觉等人渡桑干河北上来此,其过程可谓甚是凶险。那天晚上,林觉等到的不是杨俊的感激,而是带着不轨企图偷偷靠近的数千大周骑兵的袭击。杨俊非但没有感谢林觉擒获耶律石和替他占领渡口的事,反而派出了兵马偷袭渡口。其意图当然很明显,便是要将林觉一行一网打尽。 林觉手下众人事后自然是骂不绝口,怒斥杨俊老贼忘恩负义。但林觉却并不以为然。因为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当耶律石被押送涿州之后,林觉便做好了杨俊会偷袭自己的准备。很简单,耶律石会暴露自己的身份,而自己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只率百余人深入辽周交战之地,这本来就是极为危险之事。再加上身份暴露之后,杨俊很可能会趁机绞杀自己。不是林觉自吹,若是能绞杀自己,那可比夺下涿州城对杨俊更有吸引力,也更让郭旭开心了。 但林觉怎会给他这个机会。林觉是什么人?那可是从尸山血海之中爬过来的人,从各种阴谋诡计中闯过来的人。早已看透了大周朝廷中这些高位之人的本质和嘴脸,并且决定永远不会跟他们妥协和相信他们会改变的人,他怎么会不去考虑到这些事。林觉不去坑别人倒也罢了,又怎会让杨俊得手? 当杨俊派出的骑兵在数里之外悄悄逼近的时候,数里外派出的暗哨便已察觉,飞驰而回禀报之后,林觉一行百余人便已经连人带马登上两艘大船驶离码头,往北渡河了。 白奇领着数千大周兵马赶到渡口码头边时,他们看到的是河面上两艘大船模糊的黑影。 倒是林觉手下的众人没有林觉这般好心态,他们在船上兀自愤愤不平,怒骂杨俊忘恩负义。林觉笑着安抚他们,本来自己之所为便不是要让杨俊感恩戴德,杨俊也不会对自己感恩戴德,又何来忘恩负义?林觉奉劝众人心态放平和,只需搞清楚一件事,所有的行为都是为了大周百姓而为,并非为了杨俊或是朝廷而为之,那么心态便会平衡许多。怀济世之心做事,便无所谓什么恩义回报。不期待,便没有落差感。对于杨俊这样的人,你还指望他能对你感恩戴德么? 渡桑干河北上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桑干河南渡口闹翻了天,但一河之隔的北渡口却安静如常,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白天里观察的结果是,桑干河北岸一片安静,没有人员的调动和船只的移动,这明显是不符合常理的。涿州兵败的消息应该很快便被他们知晓,他们理应做出一些应对才是。他们这样的安静,如此的正常,其实便是一种极大的不寻常。 所以林觉可不会冒然直接驶往北渡口上岸,那既有可能落入辽人的落网之中。所以,两艘大船到了河心之后便顺着流水一路漂流往东,在黎明时分,冲过一片激流之地,于一处陡峭崖壁之侧的浅滩上搁了浅。孙大勇带人找到了一条稍微平缓的坡道,和数十名亲卫披荆斩棘开辟了一条羊肠小道,这才让人马艰难上岸,踏足桑干河以北的丘陵山野之间。 林觉一行成功踏上桑干河北岸之后,尚未喘口气,却立刻发现自己身处于一种微妙的危险的环境之中。说是微妙的危险,意思便是那似乎不是真正的危险。因为这危险虽然没有发生,但随时可能让林觉等人陷入死地。 那是因为,林觉等人刚刚从河岸山崖下来,便迅速的感受到了周遭的危险。派出的斥候在很快便带来了让林觉警觉的消息,那便是沿着河岸的丘陵小山之间,竟然发现了有七八只辽军兵马正在往西急行军。每一支辽军兵马的人数倒是不多,只有千余人左右,最多的也不过两千人。但是一旦林觉等人被他们发觉交手,势必引起众辽军蜂拥而至,从而陷入重围之中。 林觉当然不敢擅动。渡河北来的目的是刺探,而非跟辽人火拼。更何况,自己这区区百余人,真要跟辽人骑兵火拼,则必无好下场。就算是配有火器,那也无法和多达上万人的辽人正面为敌,那绝对是愚蠢之举。 于是林觉立刻下令众人藏匿身形,不再有任何的行动,以免被这些兵马发现行踪。于此同时,林觉和孙大勇高慕青白冰等人简单商议之后,也达成了对此事的共识。 林觉等人认为,辽人正在往北渡口和析津府左近增兵,这些辽军兵马本该集结前往,但他们却分散行动的原因恐怕出于两点,一则是这些兵马并不隶属于同一只兵马,根据数量这装备来看,应该是地方州县和部族所属的人手。辽国兵制和大周有类似之处,这些应该类似于大周地方上的武装,属于厢兵或者是团练兵马。涿州一失,大周兵马旦夕渡河逼近南京析津府,守卫析津府的辽军正规兵马怕是数量不足,所以征召了这些地方上的人马集结。 另外一个原因恐怕是出于保密行踪的需要。这些兵马在山野之间悄悄增援渡口,怕是要在北渡口和析津府之间进行设伏偷袭。这只是一个方向的兵力集结,看似人数不多,但东西方向的兵马都集结往析津府方向,其数量应该很可观。 无论是出于那种原因,或者还是两种原因兼而有之,这都表明辽军正在积极的备战,做好迎击大周兵马的准备。这件事不容乐观。 第一二五八章 强渡 时已四月,草木欣荣。位于桑干河北岸析津府左近的位置并不太靠北方,是典型的四季分明的气候。而且,这里的地形可不是一马平川之地,而是丘陵山丘纵横之处。这种地形最为让人头疼,因为你哪怕登上山丘之顶,也只能看到方圆几里的地方的情形,甚至连这方圆几里的情形也看不仔细。到处是郁郁葱葱的林木,到处是连绵起伏的山丘,让你的视线完全被阻挡住。 兵马在这样的地形穿行,哪怕只相隔数百步,但有山丘树木阻隔,你也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存在。直到你们同时拐弯面对面时,你才会看到你的敌人出现在面前。葱郁的树木吸收了大量的噪音。马蹄踏在山野草径上几无声息,所以根本发现不了对方。 林觉等人不得不潜伏在一处山丘之下确认安全才能动身,因为在这种情况下,遭遇敌人的危险不可预知。事实证明林觉等人的谨慎小心是有必要的。在潜伏林木之间的几个时辰里,数支兵马从山丘之侧的狭窄小道上飞驰而过。和林木之间潜伏的林觉等人相聚不过百步。好几次众人都按捺不出想要出手伏击,都被林觉坚决制止。这种地形的伏击固然可以得手,但是这么一来等于暴露了行踪,林觉是绝不会这么干的。林觉要耐心的等待这些兵马赶路离去之后,再悄悄的跟上去,从背后靠近中心地带,探明情形。 一直到正午时分,已经有半个时辰没有任何兵马经过,林觉才下令派出斥候四下探查一番。确定已经再无兵马从此经过后,林觉才下令众人跟随一队兵马的行走路径往西摸去。林觉相信,此时此刻他们的位置应该在辽军集结兵马的后方,而这才便于林觉掌握对方的计划,判断这些人到底是要在山野设伏还是直接增援析津府。 春阳当头照耀,四野花木繁盛树木葱郁。温暖的风吹得人浑身温煦,走在这山野之间,似乎空气中都流淌着一种馥郁的香气和绿叶花草的清香味道。这本是惬意的踏青季节,走在这样的山野之间会让人心情不由自主的放松舒缓。然而,对于林觉而言,心中的紧张和沉郁却让他们完全无视这山野春天的美景。 “已然午后了,杨俊怕是已经开始渡河了吧。”林觉看着头顶的艳阳,心中思忖着。 …… 如林觉所想,一场大规模的渡河行动正在桑干河峡谷渡口展开。杨俊的大军早晨开拔,抵达渡口正是中午时分。提前控制渡口的白奇等人早已做好了渡河的准备。 近三十万兵马,数千辆车马物资云霄车投石车等重型攻城器械的渡河绝非易事。更何况对面辽军不可能不组织反击阻止大军登岸。所以,渡河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不过杨俊对此早有计议,这三个月的准备可不是白费的。既然目标直指析津府乃至辽国腹地,事前便不可能不考虑渡过桑干河这样的大河的办法。为此,杨俊组建了一只 上万人组成的工兵营,以工匠为主的这只工兵营的主要职责便是逢山开道遇水搭桥,沿途修理车辆,战时及时修理攻城器械等事务。 对于渡过桑干河这样的大河,杨俊早已从工兵营那里拿到了渡河的办法。杨俊之所以不急于抢占渡口,既是他所希望的能够借此观察敌人的动向,判断他们在对岸有无大举设伏阻击。另一个主要的原因是,杨俊其实并不需要渡口的那些船只。那十几条大船和几十条小船对于杨俊的整个大军的渡河其实并无太大的用处。那些船一趟最多装运人马一千余人,来回数十趟才能将所有兵马运送过河。这无疑是不可运作的。对面做好防守的话,这种渡河方式无异于自杀。而且,兵马可过河,沉重而庞大的云霄车投石车攻城冲车火油车这些攻城器械该怎么办?大量的粮草辎重车辆又改怎样过河?所以,很明显,大军团过河显然是不能用这样的渡河方式的。除非有数量庞大的船只,而且要有那种可承载重型器械的大船,才具有可行性。偏偏又不可能大军将大周水军的战船拖着前来,更不可能就地造出大船来。 所以,要让大军顺利而且快速的渡河,并且不惧对岸的阻击快速占领北岸的办法只有一个,那便是:造桥。 当然不是造一座横跨两岸的桥梁,那不可行,也没那个能力。要造的是一座浮桥。浮桥的运用在军中较为常见,但这座浮桥必须既宽又大,既稳又阔,可以让兵马如履平地,装载物资器械的车辆平稳通过。 工兵营的方案便是造一座宽两丈,悬浮于河面上的巨大浮桥。造桥所用的物资都已经装运随军而来,那是近两百八十辆大车装载的海碗粗细的原木。每一根原木上都钉有绞索锁链,可以相互绞接,互相固定。搭建的方式也简单易懂,两排原木以相互铰连的方式向对岸延伸,后方用厚木板和长钉钉牢固定,一旦成型,便成坦途。 当然,这种建造浮桥的方式必须要有辅助手段,因为河流湍急,浮桥搭建之时会随波漂移。所以为了固定浮桥,需得有锚固措施。打桩的方式已然不可用,因为水流急,河水深,根本无法操作。但却又另外一个简单易行的方式来替代,那便是下锚。随军运来的生铁铁锭和巨型青石便是最为理想的锚固装置,根据水流的缓急调整重量和个数,在原木两端以锚链固定这些青石和铁锭的锚固点,投入水中之后,可大幅度抵消流水的冲击力,让整座浮桥能够以相对稳固的方式往前延伸。 所以说,人的智慧还是无穷的,以这种方式开始的大规模的搭建浮桥的行动进展的很顺利。以每半个时辰往前推进二十步的速度进行的话,到傍晚时分,整座浮桥便可和对岸联通。而且搭建好之后的浮桥,人马走在上面除了有些微微的晃动之外,便如地面无异。 随着浮桥的顺利推进,将士们的心情变得很好。有人乐观的估计 ,到申时过半,浮桥便可搭建完成。但杨俊知道,事情未必会那么简单。前半段的浮桥搭建虽然顺利,但后半段越是靠近北岸渡口,便越是困难。对方不可能无动于衷,必然将百般阻挠浮桥的搭建。 事实上,对方早已有了动作。对面渡口船只已然全部散开在河面上,而且全部集中在上游,这让人感觉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而且,对岸山崖上的兵马也在来回调度。杨俊有理由相信,那山崖上下怕是已经有成千上万的弓箭手正在准备放箭。在危险的河面上搭建浮桥本已经是很危险的事情,一旦进入弓箭射程,头顶上再飞来密集的箭雨,搭建桥梁的工兵怕是一个也活不了。 在浮桥搭建过半,距离对岸还有三百步左右距离的时候,杨俊叫停了造桥行动。虽然天色尚早,但杨俊认为没有必要进行冒险。天黑之后对于己方兵马是不利的,不可能抹黑渡河,那会增加不必要的风险。既然如此,浮桥便不该继续建造下去,待明日再一鼓作气造好,然后迅速冲锋渡河,和敌人大战一场。 为了保护已经建造好的里许长的浮桥,以防辽人偷袭破坏。当晚,浮桥上安排了近五千人手守卫。就像是守护一段水上的城墙一样防止对方搞破坏。因为杨俊总觉得,对方数十艘船只散落河面上是有所企图的,按理说他们应该是在岸边阻击才是。直到天黑了,那些船只还是在上游里许之处来回逡巡,这明显是想干点什么。 不过,杨俊也并不是很担心。浮桥不能通行,对岸兵马便无法对未完工的浮桥形成威胁。所以,仅仅凭借那几十艘大小船只上的千余辽军,能有多大作为?自己派了近五千人守卫浮桥,他们根本就无法对浮桥形成破坏。 当晚,杨俊睡的很熟。杨俊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在朝堂上虽然位居高位,但杨俊却很少能睡的安心过。因为朝堂之上的事情他并不能完全掌控,所以便不能完全的安心。但一到战场上,当所有的事情都能掌控在手的时候,杨俊反而能吃能睡,心无旁骛。 然而,半夜里,他却被亲卫慌乱的叫喊声吵醒。 “大人,大人,不好了,浮桥出事了。” 杨俊惊骇坐起身来高声喝问道:“出了什么事?怎么了?” “您……自己去看吧,全毁了……全毁了……”亲卫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沮丧和惊骇。 杨俊立刻起身穿戴完毕冲到外边,外边早已人声鼎沸。白奇带着十几名将领正飞奔而来。 “杨元帅,完了,中计了。桥毁了!”白奇沮丧的大声道。 杨俊心中一凉,这话从白奇口中说出来,怕是不假了。当下带着众人迅速往渡口方向赶,当来到空旷之处时,杨俊看到了河面上冲天的火光,在那一刹那,杨俊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第一二五九章 强渡(续) (月初了,免费月票可以投了。) 辽军发动的是火攻。三更时分,上游数十艘船只顺着水流冲了下来,浮桥上的守军立刻警觉,开始大喊放箭。那些船只突然在数十步外全部起火,烧成了数十个大火球。火船顺流而下,直接撞击道浮桥上,浮桥起到了拦阻的效果,将所有燃烧起大火的船只卡在桥侧。烈火熊熊之下,原木搭建的浮桥很快被引燃,大周士兵们根本无法施救,因为烈火炙烤之下,十几丈范围都难以接近。浮桥上也根本无法站人。更别说根本没有施救的手段了。本来脚下身边便是汤汤的河水,此刻却拿这水上的大火毫无办法。 杨俊赶到渡口边,大声的吼叫着让人灭火,但兵士们也只能干着急。眼看着大火烧断了原木烧毁了木板,锚固的青石和铁锭也断裂开来,整个浮桥七零八落。有几段顺着流水往下游飘去,成为了一个个漂流的木排。上面的兵士手足无措,无法离开,只能听天由命。 最后,还是白奇想出了办法,以大船撞击火船,让其散架或者是进水沉没。一直折腾到天色微明,火船才熄灭的熄灭,沉没的沉没,这场危机才算是解除。 晨曦的微光里,杨俊眉头紧皱牙关紧咬的看着那七零八落,烧的黑乎乎的已经不成形的浮桥,心中痛恨不已。 他不痛恨辽人的火攻袭击,而是痛恨自己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其实自己只要稍微细想一番,应该会意识到辽人的意图的。自己难道真的老了?精力不够用了?居然疏忽了对方可以火攻的办法。昨日半天的功夫全部白费了不说,造浮桥的物资损耗严重,这是巨大的问题。手头的物资怕是不能再重新造一座这样规模的浮桥了,难道说自己的大军真的要被阻隔在桑干河南岸不成?难道说真的需要用船只一船一船的将人马送到对岸? 经过清点,浮桥毁了大半,守桥的兵马死伤以及失踪了两千多人,大多数都是慌乱之际落水,或者是被火船上的大火分割,跟随断裂的浮桥飘到不知所踪之处。 众将士大受打击,一个个唉声叹气。但杨俊展现了作为主帅的果敢和机变。他遭遇过比这样的情形糟糕得多的困难,可不会被轻易的打倒。经过快速的考虑之后,杨俊下达了继续重建浮桥的命令。他下令将浮桥从双排改为单排浮桥。虽然这么做让整座浮桥一下子从两丈宽变成了丈许宽,不但影响了稳定性和通行的速度,还有可能不能承受云霄车等重型器械的重量。但这总比无法渡河要强。 为了保证云霄车等重型器械也能过河,杨俊下令拆解这些器械,分装上车,过河之后再重新组装。虽然耗时耗力,但却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应对之策。 一切很快便上了正轨,当浮桥重新开始往对岸延伸的时候,杨俊的心终于沉稳了下来。白奇也亲自登船,率领数十艘大小船只在河面上逡巡,以防对方再来一 手火攻。 晌午时分,迅速延伸的浮桥进入了距离对岸两百五十步的范围内。对岸辽军开始以床弩对造桥的兵士进行集中轰击。床弩的有效射程高达三百步,且威力巨大。铁头劲弩射在浮桥原木上时会激起一大片木屑,会将原木打出一个大大的疤痕来。射在人身上,那便不用说了。什么盾牌盔甲也抵挡不住床弩及身。中弩者必被贯穿,身子会被带出数丈远,五脏六腑都会被带出来。 好在辽人的床弩数量好像不多,只有数十架床弩在岸边发射。但这也足以让在丈许方圆昨夜的工兵死伤惨重。射到浮桥上倒也罢了,虽然木屑纷飞,原木受损,但终究不会导致什么太大的后果。但床弩弩箭射到人群里,那便是另一回事了。会直接洞穿身体,夺去他们的性命。 短短一炷香时间里,床弩造成了七百多工兵的伤亡。杨俊严令不得后退,继续搭桥,工兵工匠们也只能冒着送命的危险去做。在惨叫和纷飞的血肉和木屑中,浮桥顽强的向前延伸。不久后又进入了长弓的攻击范围。 对岸一声怪叫,像是将领下了命令,顿时箭下如雨。浮桥前端的木头上在一瞬间便成了一个箭支铺就的草地,密密麻麻全是羽箭钉在上面。无数的箭支落在周围的河水里,发出呲溜呲溜的可怕声响,水面上荡起无数的涟漪,活像天上落下密集的雨点。 箭支射杀射死人员的同时,也殃及了河中之鱼。大量的弓箭覆盖下来,河中水面下方的游鱼是真的被殃及,被箭支射中无数,和箭支一起翻浮在水面上。 大周兵马也做了一些防范措施,小型盾阵出动遮挡在工兵身前,为他们挡住箭支。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大量士兵被射杀,因为地形太逼仄,他们根本无法施展开来。拥堵在浮桥前端反而会造成行事的不便。 这个时候,一个聪明的工匠脱颖而出站了出来,往往在某些紧迫的时候,有些人便会抓住机会展现光彩。这名名叫鲁平的木匠在这时候想出了一个天才的办法,他向上司建议,用木板在浮桥两侧和上方造出一个遮挡的天棚。将前端的浮桥变成廊桥模样,这样既可便于迅速将浮桥完工,又可以让兵马渡河时在靠近对岸的时候免于遭受对方箭支的阻击。 这个天才的想法立刻被禀报了上来,杨俊大喜过望,立刻下令试验。在岸上,以数十根原木为底的简易箱体结构很快成型。运输的办法改为以船只拉拽,所有的锚固铁锭和青石都在陆地上绑好,到了地点只需和浮桥铰连在一起,将铁锭和青石的锚固点推入水中便成。 这种廊桥结构很快便被证明是极为有效的,这远比一根根原木的铺设更为快速,而且当对方的弓箭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顶棚的木板有效的阻挡了箭支的洗礼。工兵们只需在顶棚的庇护之下进行作业,而根本无需去管头顶上如爆豆一般密密麻麻钉在木头上的箭支。虽 然床弩会洞穿这些廊桥结构,也会造成伤亡,但这样的伤亡绝对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只要主结构不倒,整个廊桥结构便可屹立不倒,可大量吸收箭支的伤害。 为了避免对方以火箭攻击,杨俊让人将顶棚的木板全部喷水打湿,湿淋淋的木头可在短时间内让火箭无法燃烧,虽然不能持久,但杨俊要的可不是一座永久的浮桥,他需要的只是一座能够让他的兵马能够顺利通过的桥梁。 本来距离对岸便只有百步之遥了,在用了这个天才之人的天才的办法之后,进度瞬间加快了许多。当十几座廊桥纷纷拼装到位后,对岸码头便已经近在咫尺乐。厚重的用长钉钉的极为牢固的跳板在众人合力之下搭上码头平台之后,一条长达里许,蜿蜒如江上的一条巨龙的浮桥终于搭建完毕。而对岸几十节廊桥相连之处,便活像是龙首一般。 事不宜迟,夜长则梦多。在最后一段廊桥安装到位之后,韩刚率领的数万骑兵已经做好了准备。所有的兵马都为了他们腾开了道路。 韩刚高举长刀,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身先士卒催马冲上长桥,疾冲向对岸。所有的骑兵都策马跟随,虽然桥宽只丈许,最多只能容三骑并行,稍有不慎便会因为浮桥的不稳定而落水,但骑兵的长龙还是一往无前的冲向了对岸。 床弩呼啸,弩箭如雨。浮桥上木屑横飞,不断有廊柱被床弩射中而崩塌,但是它的保护作用是无庸质疑的,哪怕是破成了筛子,也可大量屏蔽箭支的伤害。当廊桥的另一端两骑大周骑兵纵马踏上码头的平地的时候,南岸观战的杨俊长舒一口气,抚须露出了微笑。 “提拔那工匠鲁平为随军工匠副主事官,命后方为他打造一柄金斧头,本帅要亲自赠送给他,给予嘉奖。”杨俊道。 当骑兵踏上对岸码头时,其实战斗便已经乏善可陈了。这里的阻击兵马并非辽军主力。辽军的主力在析津府。他们的人数也不多,不到两万人。所以他们才只有几十架床弩来阻击对方架设浮桥渡河。以这样的配备兵力,若不是领军将领灵光一现,搞出了火攻夜袭之策,则今日上午便早就被突破了。 他们的目标只是阻击,而不是拼命。辽人虽然个个自负,但面对的是对方主力三十万大军,他们也知道根本不是对手。与其送命,不如见机而走。所以,当大周骑兵踏足码头平地时,辽将便下达了撤退命令。当韩刚率骑兵冲上斜坡来到丘陵起伏的地面上时,他看到的是山野间影影绰绰策马逃离的辽军兵马,只得啐了口吐沫,大骂对方胆小如鼠。 至傍晚时分,所有兵马都顺利渡过桑干河,包括所有装车的攻城器械物资。这事前被估计会甚为艰难且很可能会有大量伤亡的渡河行动,最终只以死伤三千余兵马的代价顺利完成。这还是因为昨晚疏忽了被敌人偷袭的情形之下的结果。 第一二六零章 设伏 夕阳西下,杨俊在葱郁的山丘上方策马而立,俯瞰四周。远处丘陵山野起伏连绵,景色壮丽。近处山丘之下,密密麻麻的兵马和车辆物资正有序的沿着山丘间的大道往北而行。此情此景,让杨俊心中升起无限豪情来。 从雄州领军出征开始,到今日已经二十余日了。若不是韩刚攻涿州吃了一场败仗,此次出征可算是顺风顺水。拿下涿州不费太大气力,渡桑干河这件战略上极其重要的行动也是顺利的达成,这一切都预示着此次出征将会有一个很好的结果。不日大军将抵近析津府城下,只要拿下析津府,辽国南方便将尽入大周囊中。攻析津府虽然可以肯定是一场恶战,但杨俊对此有绝对的信心。自己准备的极为充分,攻城器械一应俱全,应该可以顺利的拿下。辽人在析津府虽有重兵把守,但总数当不会超过十五万,自己以两倍精锐攻城,当可无虞。 现在要担心的是女真人进攻中京的计划能否顺利实施,他们哪怕是拿不下大定府,也要死死的拖着辽人主力,决不能让辽人主力前来增援。只要女真人拖住辽军中京主力兵马十日,自己便能拿下析津府。届时便可越燕山往北,南北夹击中京府。耶律宗元倘若识相的话,便该放弃中京府往上京逃窜,逃到北方草原上去。这之后便是女真人跟耶律宗元的事情了。自己是不会派兵去追的,拿了上京之后,自己要转而攻下已经呈孤立之势的大同府,将辽国南边的半壁江山尽数纳入大周的版图之中。到那时,自己所立下的功勋怕是历朝历代名将都不能比的了。到那时,吕中天在自己面前怕是也得低眉顺眼,恭恭敬敬了吧。 杨俊抚须北望,目光看向山丘尽头目力不及之处,那里便是析津府的方向。他的心中憧憬着美好的愿景,但他知道,路要一步步的走,他必须尽快赶往析津府,拿下那座辽国南方重镇,才能让自己的憧憬迈出最为关键的一步。 “传令下去,今晚不扎营,行至二更就地歇息,明日天亮便即启程。两日内,本帅要看到析津府的城门。”杨俊沉声下令道。 …… 林觉等百余人小队跟随着一股千余人的辽国兵马往西而行,林觉本以为他们会增援渡口位置,然而这只兵马并没有赶往桑干河北渡口,而是径自往西偏北方向行进。林觉等人也只得跟随他们行进,虽然林觉很想知道渡口作战的情形,但林觉更想知道这些兵马到底集结的目的何在。 天黑之后,失去了前方兵马的踪迹。林觉等人也不敢冒进,但想到对方也应该会在天黑后停步歇息,林觉也下令众人就地歇息,吃干粮喝水拿豆饼喂马,准备就地扎营。 孙大勇亲自带人去前方查看,证实了辽兵就在前方连片山丘下扎营歇息,这让林觉安心了些。对方也扎营,那便无需多想,在此地扎营便是。 然而,二更时分,寂静的夜晚之中传来刺耳 的嘈杂之声,人嘶马叫的甚是热闹。林觉等人本就警觉,被惊醒起身查看。但见远处山丘处红光闪动,人声喧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林觉命众人原地安静等待,自己带着二女和孙大勇悄悄往西边山丘摸去,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待几人悄悄从侧首山坡的树林里冒出头往山丘西侧看下去的时候,几人都傻眼了。 山丘下方,火把晃动,人影绰绰。像是一群群夜游的鬼魂一般,在火把下拖着长长的影子,来来回回的忙碌着。看人数足有上万人之多。林觉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所有小股的辽国兵马所集结的地方正是此处。但这些人在山丘下忙忙碌碌的,大半夜的搞的闹哄哄的却不知是在做些什么。 因为距离较远,光线又很昏暗,实在看不清这么多人到底是在干什么。为了搞清楚端倪,四人冒险翻越山丘,靠近那片平地,一直摸到平地旁的一小片树林里进行近距离的观察。这一回看的清清楚楚,所有的这些辽军兵马都在官道两侧的斜坡草地上挖坑运土,忙的不可开交。 “他们这是……干什么呢?构筑工事?”白冰满头雾水,讶异的低问道。 林觉微微摇头,轻声道:“若我没猜错的话,他们是要在这里伏击杨俊所率的官兵。那也不是挖工事,你们瞧,那是挖陷坑呢。此处是官道所经之处,那必是要在此处进行一场伏击战了。” 孙大勇也看出来了,在旁轻声道:“大人所言极是,怕正是这样的企图。属下适才看了看地形。此处是葫芦口地形,前后官道狭窄,东西皆有山丘横亘,相聚不过一百余步。这样的距离可让东西山坡伏兵皆可用长弓射杀官道上的兵马而无需担心会误伤自己。这还真是一出很好的伏击地形。” 林觉仔细的观察着周边的地形,点头认同孙大勇的说法。此处的地形是少见的山丘环抱的地形,中间官道穿过,两侧坡度平缓几乎等同于平畴之地。正是一处可利用地形伏击的地形。 “他们怎么在山坡上挖陷坑呢?怎地不在官道上挖?有些不太明白。”高慕青疑惑道。 林觉低声道:“那是因为他们的目的不是阻敌而是歼敌。辽人其志不小啊,他们是想要在这里吃掉一部分大周兵马,所以才在山坡上挖陷坑。一旦杨俊的兵马从官道上经过,遭受两侧兵马伏击的话,他们将进退两难,因为两侧葫芦口的道路狭窄,很难退出去。所以朝廷兵马的应对必然是四散散开在山坡上,减少队形密集带来的伤亡。而且这平缓的山坡也会给他们带来认为可以就地反击的假象。一旦他们想要攻击山丘上的伏兵,便会被这些陷阱所阻隔,会死的很惨。谁说辽人无脑?这算计可精明的很,这一切都是耍了心机的。” 经林觉这么一说,高慕青和白冰才恍然大悟。白冰皱眉道:“没想到辽人这般有心计,那岂非杨俊他们要糟糕?” 林觉沉吟不语。半晌轻声道:“之前我们以为这些辽军小股兵马是去增援渡口或者是去增援析津府。现在看来,杨俊的兵马应该已经顺利渡河了。从渡口到析津府正常行军需要三日行程,但现在他们连夜在此布置陷阱准备伏击,则说明朝廷大军的行动速度很快。明日恐怕就要抵达此处了,所以他们才会连夜在此设伏。看起来,辽军似乎并不想死守城池,析津府中的守将似乎想和杨俊的大军来一场野外作战。如果他们在此设伏,重创杨俊的兵马。析津府十余万骑兵再冲出来寻求决战,杨俊的兵马未必能顶得住。局势不容乐观啊。” 孙大勇心中佩服之极,这便是自己和林公子的差距所在。自己可以看出对方的战术诡计,但却并不能从对方的行动中读出隐藏的讯息。林大人适才寥寥数语便说出了三个极具可信度的判断。其一是朝廷大军已然渡河,正朝析津府进军,所以辽军才会在此设伏。其二是他们已然近在咫尺,所以这些辽人才会连夜布置伏击手段。其三便是辽军的作战意图。这便是一个总揽大局之人的高度,他看到的是目光看不到的地方,思索的是更深层次的东西。就像下棋的人,一般人看两三步后手,高手可以看到六七步甚至更远。 “大人,我们该怎么办?咱们要不要将消息告诉杨俊他们。”孙大勇沉声问道。 林觉微微点头道:“送佛送上天,好人做到底。得向杨俊大军发出警告。不能见死不救。我大胆预测,今晚析津府必有大军增援来此。因为看眼前这规模,显然辽人不可能只用眼前这万余散兵游勇埋伏,我估计他们要增援大量精锐兵马在此设伏,要打一场大的伏击战。若是被他们得手,杨俊损失的恐怕不是几千兵马,而是上万甚至数万兵马。所以不能坐视不管。” 白冰皱眉道:“真是不甘心,那杨俊狗咬吕洞宾,几天前还派人偷袭渡口,想要杀了我们呢。我们还得帮他。” 高慕青笑道:“冰儿妹子,想开些,咱家夫君是仁义之人,宁愿别人负他,他却不肯负人呢。” 林觉苦笑道:“慕青何必指桑骂槐的挖苦我。我也不想帮他,可是我说过,大义大节面前,不必拘泥于个人恩怨。我们只做我们该做的事情,可不是为了杨俊,而是为了大周,为了大周黎民百姓。” 孙大勇沉声道:“可是杨俊未必领大人的情,大人发出了警告,他也未必会听。搞不好还会以为是大人故意误导他,耍什么阴谋诡计呢。” 林觉皱眉沉吟,叹息道:“孙兄弟说的还真有可能发生,杨俊自负的很,对我也积怨颇深,他未必会信我的话。可是……那跟我无关,我们只做我们应该做的,信不信在他。他若有所警觉,便会派人来探查。但愿他不会因为对我的痛恨而不顾大军的安危吧,他应该不至于狭隘到如此的地步。” 第一二六一章 耳旁风 此处不可久留,几人观察了片刻地形之后便悄悄退出林子,退回到宿营之处。林觉当即写了一封信交给两名亲卫,让他们连夜往南,沿着官道去找杨俊的大军,将警告信送到朝廷大军之中。只是这里人生地不熟,也不知地名是何处,更不知那些丘陵小山叫什么名字,也只能以言语描述,不能详尽。但林觉认为,如果杨俊要是重视此事的话,应该会细细探查,也应该能知道这处伏击的地形。这之后,能做的便只能是等待了。 凌晨时分,孙大勇派去潜伏查看的兄弟回来禀报,说有大量兵马从北而来,正纷纷潜藏于官道东西山丘之侧的山坡上和树林里。还有大量骑兵在北边数里外的弯道两侧停留。 这个消息直接证明了林觉之前的判断。辽人是要在这里进行一场大型的伏击战。其目的不仅是歼灭一些大周兵马便满足,他是要吃掉大量的大周兵马,重创杨俊的兵马。胃口着实不小,意图也着实不小。 面对这样的情形,林觉更加希望杨俊不能情感用事,否则他恐怕要吃大亏了。同时,林觉也对辽人刮目相看。这析津府的领军首领绝非等闲之辈。他应该很清楚放任大周三十万兵马抵达城下攻城是怎样的结局,所以他才会决定出城伏击。这应该是一种最佳的策略。 …… 杨俊的兵马已然行军了一日一夜。大军推进的速度很快,按照简易沙盘上的推演距离来算,两日内兵临析津府城下已然成为定局。 一大清早,杨俊便披挂上马,下令大军继续前进。今日要走最后七十里路,按照兵马的前进速度,应该不成问题,傍晚之前是必然能赶到析津府城下的。 就在杨俊下令兵马开拔之时,官道前方数骑飞驰而开,却是骑兵先锋军副都指挥使韩刚带着几名亲兵飞驰而来。 “卑职韩刚,见过杨元帅!”韩刚来到近前,滚鞍下马想杨俊行礼。 杨俊皱眉道:“你骑兵兵马怎不即刻开拔,跑来中军作甚?老夫昨晚的命令你没听明白么?老夫要你率骑兵急速赶到析津府城下,准备好大军扎营事宜,扫清前路障碍。你可听明白了?” 韩刚忙拱手道:“卑职岂敢不尊军令,天一亮我们便准备开拔了,但是我们刚要动身,却接到了一份信。卑职看了信之后觉得事关重大,需得禀报元帅定夺,这才紧忙赶来见元帅。” 杨俊皱眉道:“什么信?谁送来的?” 韩刚摇头道:“送信的人以无头弓箭将信射入营中,之后便消失无踪了。我的人也没看到他们的长相。信在此,请元帅过目。” 韩刚将信呈上,那是一方绢布上以木炭写的短信,信并不长,杨俊只花了片刻便看完了信。然后他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意来。 “卑职不知此信是写给元帅的,卑职擅自看了此信,还请杨元帅恕罪。”韩刚在旁低声道,因为那信的开头表明信是写给杨俊的,写的是‘杨枢密使台鉴’的称呼。 “无妨,呵呵,无妨。哈哈哈,这厮可真是操心 的很,老夫势如破竹攻入大辽腹地,眼看就要攻下析津府,是不是将这厮给吓到了啊。居然又来搞这种花样,哈哈哈。这鼠辈,越发的不成器了。亏我以前对他还颇为欣赏,老夫是看走眼了。”杨俊从呵呵而笑变成了哈哈大笑,大声笑骂着。 “元帅,但不知这是谁写来的警告信啊?卑职看那落款,写的不明不白遮遮掩掩的,似乎不是我军中将领。难道是朝廷安插在辽国的细作?不便透露身份?”韩刚问道。 杨俊大笑道:“细作?那可不是细作。呵呵,瞧这厮的落款……一个心忧大周社稷之人……呵呵呵,这厮还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他只是个朝廷叛贼,却还妄称什么心忧社稷,我呸他一脸,真是个不要脸的狗东西。瞧瞧这一句,这厮居然教训起老夫来了,说什么要老夫‘莫因个人恩怨而祸及大周安危,对事莫对人,需及时应对辽军埋伏’。哈哈哈,竭力要老夫相信他的鬼话。真是笑死人了。” 韩刚翻着白眼道:“说了半天,这是谁写的信啊,元帅好像认识他的样子。” 杨俊笑声未歇,抖着白娟信道:“还能是谁?便是那个大周逆臣林觉呗。这厮好好的三司使不做,要跟梁王父子去当山匪。这时候又窜到辽国来意图搅局。前几日捉了耶律宗元的儿子送给本帅,意图迷惑本帅,想让本帅信任他。本帅当时就在想,他应该是有所图谋。这不,今日果然应验了。原来是要阻止我进军析津府。看来这厮跟辽人早有勾结了。好一个苦肉计,连耶律石的命都不管了,够狠。为了保住析津府,保住皇位,耶律宗元也是够狠。亲儿子都送给林觉当诱饵了。” 韩刚知道林觉是谁,不过对于杨俊说的这些话满头雾水,不知所云。听口气,杨元帅似乎是说这个林觉跟辽人勾结,是个奸贼。但却又将辽国皇子抓了送给杨元帅当人情?这也太混乱了。怎么可能会有这么离奇的事情发生。 但人一旦先入为主之后,会将任何离奇的事情都当成必然。杨俊现在就处于这种状态之中。杨俊先入为主的认为林觉是来搅局的,他一直在思索林觉将耶律石抓住送给自己的动机,开始以为是林觉在羞辱自己,现在却又进入自己的猜测之中,脑补了这离奇的事实出来。但杨俊自己浑然不想这其中的细节和逻辑的偏差,也不去想这当中的种种的不合理,而是真的认为林觉是有所图谋,阻挠自己大军的行动了。 “杨元帅的意思是说,咱们根本不用管这信上的警告?是否应该探查一番。倘若真有伏兵,那可得当心。毕竟……这信上说的有鼻子有眼的。”韩刚道。 “嘿嘿嘿,他要骗人,能不说的有鼻子有眼么?本帅甚至怀疑,为了证明他的话是正确的,他甚至有可能让辽人故意露出马脚,让我们觉得他们有埋伏,从而达到让我们止步于此的目的。析津府的辽国兵将怕是已经吓得尿裤了,得知我大军将兵临城下,知道他们的末日将至,所以便让林觉这厮出面试图让我们生出疑惑。嘿嘿,这等伎俩岂能唬得住本帅。无非便是想争取时间,调集援兵来 援救罢了。本帅岂会给他们这个机会。韩刚,探查是要探查的,但是即便发现异样,也无需大惊小怪。辽人能有多少兵马?析津府中只有十几万而已,就算他们全部出动,也不过是十几万罢了。辽人当真要蠢到放弃城池之利出来跟本帅正面交战,那本帅反而求之不得。你即刻回营,整军出发,这厮花言巧语试图蛊惑,在本帅这里都是废话一堆,本帅一个字也不会信他。” 杨俊说着话,将手中的白娟信团成一团投掷于地。 韩刚沉吟道:“元帅,咱们是不是也应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真的有埋伏,咱们可不能吃亏。卑职建议……” 杨俊将脸一沉,喝道:“韩刚,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如鼠了?涿州一战便令你畏缩如此么?你就这么点出息?那老夫还怎可将骑兵交到你手上去?老夫都跟你说了,这是他们用的计策。故布疑阵,其目的就是让我们延迟攻击析津府。他们想要拖延时间等待援军,岂能容他们得逞。韩刚,本帅命你于午后申时之前赶到析津府城下,做好扎营准备,不得耽搁。若是逡巡不前,耽搁时机,本帅将严惩不怠。” 韩刚闻言不敢再说任何废话,忙躬身道:“卑职遵命,卑职这便赶回,即刻开拔。” 大军开拔,快速前行。数十万兵马和辎重车辆绵延近十里。前方骑兵开道,中军是十五万步兵主力,再往后便是数千辆辎重车辆。 这条官道因为是是辽国从析津府通向桑干河渡口,用来调运大量兵马物资的重要官道,所以修建的相当的平整宽阔。正是便于平日兵马和物资车辆的调度。此刻却正是大周数十万兵马车辆得以迅速推进的保证。官道宽阔之处可容六车并行,狭窄之处也有丈许。若非是为了绕过此处便布的丘陵山包的地形的话,官道的距离起码要缩短一倍以上。 道路好走,前方骑兵固然迅捷快速,后方的辎重车辆也没有因为道路的崎岖问题而掉队,造成拖后腿的情形。整支兵马基本上保持着前后相聚十里之遥的距离,像一条巨龙,蜿蜒盘旋在丘陵山野之间。 韩刚率领七万骑兵在整支兵马的最前方。骑兵的速度要比后方的步兵和辎重大队快了不知多少,虽然有兵马脱节之嫌,但是为了在申时之前赶到析津府城下,却也顾不得了。所以,很快,七万骑兵和后方中军大队便拉开了七八里的距离。 虽然从杨俊那里得到了明确的指令,要自己不必去在意那林觉送来的警告。但作为作战经验丰富的领军将领,韩刚却也不敢完全的掉以轻心。他不但派出了数百人的探路骑兵队伍,而且也将七万骑兵分为数队,相互间保持间隔距离,保持相互的策应和冲锋阵型。如果一旦遭遇什么情形,可快速做出反应,不至于拥堵不堪,造成混乱。 好消息是,数百骑兵冲在前方,一路上传回的都是好消息。四周山野静悄悄的。暮春时节,山野树木苍翠,山花遍地开放,景象甚是令人惬意。众骑兵策马小跑而行,神情也很轻松,说说笑笑甚是放松。 第一二六二章 袭击 韩刚率领两万余骑兵在第一梯队,这是韩刚的习惯,他习惯于冲锋在前。当然也是为了更好的观察敌情。行了近二十里路都没有任何的意外迹象,韩刚绷紧的神经也稍微放松了不少。日上两杆之时,前方道路变窄,丈许宽的官道只容数骑并行,整只骑兵队伍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但过了最狭窄之处,眼前豁然变得开阔了起来。前方官道宽达七八丈,两侧是平缓的山坡。东西方向是几座连绵的小丘陵。整个地形像是一条宽大的回廊一般。小丘山坡上郁郁葱葱的全是树木,平缓的山坡上绿草茵茵,地面一片片的开着各色小花。也不知为何,草地上有些斑驳,有些草皮似乎被人践踏过,草丛里散落着很多泥土碎石。 韩刚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些山坡草皮的异样,他只是对这样的地形有些警觉。作为领军多年的将领,他们对这种两侧高中间低的地形甚是敏感。因为这种地形总是给人带来一种危险的感觉。作为领军者最怕的便是类似长廊和峡谷的地形,因为那是最为危险的地形。 “停下!”韩刚勒马站定,身后骑兵也纷纷停下。“等待前方传来消息。”韩刚道。 前方,数百骑兵正朝着空地北侧的官道出口策马冲过去,他们是去探查有无异样情形的探路兵马。韩刚保持了应有的警惕性,虽然他的元帅告诉自己不必去担心此事,但韩刚可不能苟同。 数百骑兵绝尘而去,消失在北边出口官道上。韩刚等人立马静静等候,眼睛朝着周围的小山坡上逡巡。山坡上一片安静。风吹过,林木沙沙,长草翻滚如浪。 蹄声响起,数百骑兵折返而回,领军校尉高声禀报:“禀报将军,前方道路通畅,并无异样。” 韩刚的脸上露出笑意来。看来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看起来杨元帅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个送来警报的林觉是想混淆视听,搅乱局面。确实,林觉他们是大周逆贼,自然希望大周兵败,他们好浑水摸鱼。所以才会使出一些花样来,目的自然是如杨元帅所言的,拖延大军的速度,让辽人有喘息之机。 “全体听令,以最快的速度通过此处。传令后续两队,保持距离和队形,一队队的通过,避免发生拥堵。”韩刚沉声下令道。 即便探明前路畅通无异样,韩刚还是保持了一定的警惕性,这种警惕性是多年行伍生涯所练就的习惯,倒也并非因为对情报的不信任。事实上他的心里已经放松了许多。 得到命令的前军两万余骑兵将士做好了准备,韩刚一马当先,拍马冲出。身后众骑兵保持这队形跟上,穿过狭窄的进口,进入宽阔的官道之后,骑兵们快马扬鞭向前冲去。 此处狭长的走廊地形长达里许,当韩刚抵达中间地段的时候,后方骑兵已经有近八千骑兵从狭窄的入口进入此处。整个前队骑兵人数不过两万余,已然有近半数兵马进入其中。整 个走廊地带足可将整个前队的两万兵马尽数容纳。也就是说,前方骑兵尚未出北边入口,后方的骑兵兵马则刚刚进入南边入口。整个伏击地段恰好可以将整支前锋骑兵队全部容纳。这不是计算好的结果,只是一种巧合。但这种巧合之可怕,让藏匿在北边一处密林之中,正密切关注战场局面的林觉心中胆寒。 辽人依旧藏匿在林木山丘之上并没有动手,他们是在等什么?他们当然不是不攻击,而是他们在等尽可能多的鱼儿进网。他们要一口将这两万多骑兵吃掉。 林觉不能再等下去,于是低声下达了命令。 韩刚等人正在官道上疾驰,冲向北边的出口。整支骑兵队已经有半数进入,只需用一炷香时间,所有的兵马便可冲出出口处,脱离这种险恶的地形。韩刚一边挥鞭打马,一边朝两侧的山坡不断的逡巡。山坡上依旧平静的很。但是韩刚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说不出来,但就是感觉不对劲。 突然间,韩刚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感觉不对劲了。那两侧山坡的长草密林之中平静的实在有些过分,按理说大股骑兵从山道上奔行而过,那些长草密林中鸟雀走兽应该会被惊扰奔逃振翅而飞的。这一路上过来,骑兵兵马所到之处,旁边的野地里都有飞鸟冲天而起,野兔小兽被惊的到处乱窜的。可偏偏这两侧相聚不到百步的山丘上却并无任何的动静,这明显有些不对劲。 韩刚还没有仔细的思索这个异常现象的时候,就听见一声闷雷一般的声音在东侧山丘后方炸响。 “轰隆!” 那声音即便在马蹄的嘈杂之声中依旧显得格外的刺耳,韩刚听的清清楚楚。下一刻,更是有三颗红色的焰火弹在东山丘之后升腾上天空之中。在空中留下三道白色的烟雾轨迹,然后发出一连串的爆炸声。 “不好!有情况!”韩刚大喝一声。下意识的勒住了马匹,举手示意后方骑兵减速。 官道上瞬间一片混乱,疾驰中的战马纷纷人力而起在,发出嘶鸣之声。但整支兵马却硬生生的停了下来。 “你们看到了么?听到了么?”韩刚一双鹰隼般的双目扫视着山坡,沉声问身边众人。 “听到了,似乎是火器的轰鸣。还有焰火弹。”身旁众人纷纷勒着躁动不安的战马道。 “有些诡异,有些诡异。那是有人在警告我们。山坡上一定有鬼,我们怕是已经中了埋伏了。这山坡平静的有些可怕,这绝对有问题。我们得撤回,立刻撤回。”韩刚冷声道。 “啊?不至于吧。没准这是有人故弄玄虚。杨元帅不是说了么?有人想故意阻挠我们及时赶到析津府……”身旁一名将领皱眉说道。 但他的话立刻被韩刚所打断,韩刚斩钉截铁的喝道:“回头,即刻回头,不管是什么,我们都不能冒险。传令后队,停止进入,即刻掉头后撤。 前队变后队,撤!” 众骑兵闻言纷纷拨转马头,后方兵士得到命令也纷纷拨转马头准备往后退。就在此时,山坡上低沉的号角之声响起,随着号角的吹响,长草树丛之中冒出无数个身影。一张张长弓拉满如满月,随着一声凄厉的呐喊,弓弦的弹动声犹如闷雷滚过天际,密集的犹如乌云一般的箭雨带着破空的呜呜声便已经兜头浇下。 下一刻,闷哼声,惨叫声,惊呼声,咒骂声,临死前的呻吟声,战马的悲鸣声响成一片。突如其来的密集箭雨落在队形密集的官道上的骑兵阵型中,短短片刻时间,便造成了极大的伤亡。 冷兵器时代,弓箭的威力堪称魁首。弓箭及远,可远程狙杀敌手,善用者,即可对敌造成大量杀伤,更可保存自身。辽人能在北方纵横两百年,比大周立国的时间都长,并且能和强大的大周相抗衡,所凭借的便是其骑射功夫。辽人精锐兵马跟大周兵马交战时,最让人头疼的不是其他的东西,便是其弓箭之威。而且辽人自小学骑射,几乎个个都是各种翘楚。平民百姓都射箭极准,更别说是军队之中的人了。 且辽人配备的都是长弓劲箭,据有人测算过,他们的弓箭比之大周兵马配备的弓箭的力道强半石。大周兵马统一配备的一石弓,按照一石百斤的标准来算,一石弓是很符合实际的配备,一般成年男子都可拉的动一石弓。但是辽人不同,他们的弓箭普遍都是一石二到一石五的。其力道和射程比之大周的弓箭都要强悍和及远。当年燕云之盟订立之前,大周曾北伐辽国,双方发生过一次大型汇战。在那次汇战之中,辽人便凭借弓箭的力道和射程的优势在开战前的弓箭对射之中夺得先机。两国兵马对射时,辽人在大周弓箭手射程之外便开始放箭,几轮下来射杀数千大周兵马,直接导致了后来作战的失利。可以说燕云之盟之所以得以订立,一定有这方面的原因。 问题在于,这不是简单的打造强悍的弓箭便能解决的,弓太强,大周弓箭手完全拉不动,或者是需得耗费巨大气力,造成后力不继,反而影响战斗力。这不是简单加强弓箭的强度便能解决的。 此刻两侧山坡距离官道都在百余步左右的距离,长弓劲箭发挥了巨大的威力,却不用担心误伤自己人。大周兵马虽有精锐装备在身,但辽人的劲箭却依旧可以穿透甲胄,造成杀伤。这便是劲箭的威力。 短短不到数十息时间,大周骑兵被射杀逾千,伤者也上千。密集的阵型在密集的箭雨打击下的伤亡让人惊愕咂舌。阵型也一片大乱。 “撤退,撤退!快撤!”韩刚大声吼叫着下令,他想要兵马退回到后方官道上去,这里地势开阔,根本就是活靶子。对方的重点设伏地点也正在这开阔之地的两侧。 但官道拥堵,撤退的命令只会让队形更为混乱,上万进入伏击圈中的骑兵拥挤在一起,乱成一团根本无法撤退。 第一二六三章 死地 韩刚立刻意识到此刻想要撤回入口怕是不可能了。后方尚有万余兵马在伏击圈外的官道上堵着,短时间内不可能腾出空间来。就算有空间可撤离,狭窄的官道入口也是扼住兵马退出的咽喉,左近的陡坡荆棘树丛让兵马只能沿着官道原路返回,而根本没有任何抄近路的可能。仅靠着那每次只能通行三四骑的丈许宽的官道入口,顶着对方箭雨的打击的情形下,即便最终能退回去,怕也是死伤大半了。 韩刚挥动长刀拨打着射来的箭支,一边快速的思索着。作为军中领军将领,他必须迅速做出决断。 “传令!攻下两侧山坡,将这帮辽狗杀个片甲不留!”韩刚高声吼道。混乱之中的兵马得此命令立刻有了行动目标,各将官开始立刻组织兵马朝两侧平缓的斜坡上进攻。 不得不说,韩刚的这个命令并非是慌乱之中的胡乱下令,而是他在快速判断局面之后的选择。两侧山坡平缓,两边的几座山丘也并不高大陡峭,与其被动挨打,不如发动进攻。只要冲到山丘下方,对方便无法再以弓箭袭击,便只能被迫肉搏作战。而这正是大周兵马并不惧怕的。辽人强悍在骑射,而非武力。论肉搏作战,大周兵马比他们强悍的多,这绝非虚言。辽人作战皆以机动优势远距离骑射袭扰,根本不跟对手正面纠缠交战,便是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和大周兵马正面交锋,无论在武技上还是盔甲兵刃上都落于下风。以己之短攻敌之长的事,辽人是不会干的。 如果能冲到山丘之下,埋伏设计的辽人必然溃逃。这是反伏击的好办法。也许会付出些代价,但总比全部窝在这里当活靶子要好的多。 然而,韩刚此举却正中了辽人的奸计,当八千骑兵迅速开始朝着两侧斜坡上冲锋之时,便听轰隆隆的坍塌之声响起,刚刚从官道上窜出十几步的数百名大周骑兵在一瞬间突然消失。烟尘飞扬之中,惨叫哀嚎声在尘土之声传来,凄厉惊骇的叫喊声恐怖的让人头皮发麻。 “怎么回事?”韩刚瞠目吼道。 没等别人回答他,他眼前的一幕已然回答了他的问话。数十名骑兵在自己的身前突然马失前蹄,连人带马的栽入了一个深坑之中。韩刚胯下战马的前蹄已经踏空,但好在韩刚反应迅速,猛提缰绳,战马人立而起,转了半个圈,前蹄落在侧首的地面上,这才避免了摔下陷坑的命运。 “陷坑!上当了!”韩刚心中闪电般的闪过这个念头。 身旁尘土飞扬,惨叫连天,不断有骑兵踩 空陷坑落下去。透过黄色的烟尘,可看到身前坑中情形。那是方圆数丈,深达丈许的大坑。摔落下去的兵马纠缠在一起,可以清楚的看到陷坑之中便不向上的尺许长的尖刺,密密麻麻,让人胆寒。摔落的人马被尖刺穿透身子,轻则皮肉破损,重责肠穿肚破被钉在尖刺上。所有人都哀嚎挣扎着,战马踢腾着四蹄悲鸣着,简直如同在地狱中的场景一般。 一种沮丧之极的无力感和惊惧感涌上心头。到此时,韩刚才真正认识到,辽人的伏击计划周详,是一次处心积虑的阴谋。这次伏击是一次彻彻底底的算计,他们做好了各种准备。照眼前的情形来看,山坡上的这些陷坑正是洞悉了被袭击后自己会下令攻击山坡而挖掘的。正是利用了自己这种心理。这么做的目的正是要阻止己方兵马攻击伏击的弓箭手。这些陷坑会保证弓箭手们的安全,让他们安心放箭,不至于遭受攻击。所有的一切都被辽人算计好了。 陷坑不断的陷落,大周骑兵兵马不断的落入陷坑之中。但凡摔进去,便非死即伤,而且一时半会儿根本爬不上来。头顶上有箭雨密集射来,脚下又步步危机,大军乱成了一锅粥,死亡人数也迅速飙升。短短不到盏茶时间,陷坑造成的伤亡和箭支造成的伤亡已经高达四千人。到处是尸体,到处是伤者,到处是嘶鸣着乱窜的马匹。大周骑兵已然溃不成军了。 “韩将军,攻山不可行啊,得另想法子啊,否则……我们今日便要全部死在这里了。”一名副将带着哭腔大声叫道。 韩刚焉能不知这里已经是死地,他皱眉思索着,紧接着下达了第三条命令。 “所有兄弟,停止攻山,跟着我沿官道往北,冲出死地。”韩刚厉声大吼道。 韩刚不愧是经验丰富的领军之将。在这种时候,一般人怕是早已魂不守舍,毫无主张了。但他还是很快在混乱中理清了头绪。下达的冲出北边官道出口的命令看似有些不可思议,但却是当下最好的选择。退不回,又被陷坑阻隔无法攻击山坡上的敌军,这种情况下,向前冲是唯一的选择了。而且适才韩刚派人探过路,证明官道上没有陷坑,前方里许范围内的道路上都无辽国兵马。这说明,往前的路是畅通的,并且很有可能是条活路。也许往北是脱离大部队的一种不明智的选择,但和眼下的处境相比,那其实才是真正的明智。 没有其他的选择,这种时候,兵士们唯一的希望便是跟着众人一起行动。不管韩将军的决定是对是错,他们也只能遵命。于 是乎,所有人转回官道上,只片刻之后,剩余的六千余骑兵便顶着漫天的飞簧开始冲锋。每个人都知道这关乎生死,冲出去便有可能活,冲不出去便必死无疑。所有人的咬着牙呐喊着,面色狰狞的吼叫着。他们已经无暇顾及身边不断倒下的人马,也没有任何的惧怕,因为这些都没有用。 辽人弓箭手也明显加强了射击,简直一蓬蓬的当头浇下,带给大周骑兵极为惨痛的伤亡。后方脱离了弓箭的射程之后,前面又进入了新的埋伏着的弓箭手的射程之中。总之,在这片伏击地形里,没有一处是安全的。 短短六七百步的距离,大周骑兵再有上千兵马倒在了冲锋的路上。但剩下的五千骑兵终于还是冲到了北官道出口处。北出口虽然狭窄,但是比之南出口要宽敞数尺。就是这数尺的差距,便让骑兵能更加迅速的冲出死地。后方的箭雨被甩在了后方。任何一只弓箭都无法对骑兵们造成威胁的时候,则预示着大军暂时脱离危险了。 韩刚等人却不敢掉以轻心,依旧向前驰出两里之地,确定后方无任何追兵追赶,这才长吁了一口气,稍稍放下心来。其实,埋伏于后方的弓箭手都是辽军步兵,他们追赶不上,也决计不敢追击的。一旦韩刚等人冲出伏击圈,他们怕是也要抓紧时间撤离。因为行迹已经暴露,倘若大周大队兵马赶到,遭殃的反而是他们才是。 韩刚等人惊魂稍定,放慢了马速。韩刚勒马站定检视身后的骑兵们,见他们一个个面带沮丧,灰头土脸。很多人身负伤势,浑身浴血,身子佝偻在马背上,宛如行尸走肉一般。当然大多数人心里是庆幸的。只是劫后余生的感觉并不值得庆贺,因为一万多骑兵只剩下了四千人,适才的慌乱和惊恐依旧难以平复。 韩刚咳嗽了一声,正想要抚慰将士们几句。然而,一声悠长的号角打断了他。所有人惊骇的循声看去,但见前方乃至左右起伏的山丘之间,冒出无数的黑点。很快,便是漫山遍野的黑点,那是漫山遍野的辽国骑兵。 韩刚心头冰凉,原来弓箭手的伏击只是第一波伏击。这里的骑兵才是最后的伏击手段。所有逃过弓箭手射杀的大周兵马都会自投罗网,最终落入辽国骑兵的包围圈中。仅仅以目测来看,山野之中的辽国骑兵便超过四五万人。辽人调动了如此大规模的兵马在此设伏,可谓势在必得。辽军领军之将似乎早已将所有的结局都规划好,每一步,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眼下四千骑兵已然无路可走,他们惊惶四顾,不知所措。 第一二六十四章 大辽名将 辽国南枢密院枢密使、坐镇析津府的辽国名将韩德遂策马立在一座山丘之巅上。此次他亲自率析津府中的八万兵马前来此处设伏,便是要在这里给予大周兵马一次巨大的打击。 整个伏击计划正是韩德遂拟定。包括所有的细节。作为一名辽军将领,韩德遂用兵的手段出神入化,思维的方式像极了大周的将领们。有别于辽人其他的将领,他的用兵毫不粗放,而是注意每一个细节,思索的极为深而且细致。 这也许和韩德遂的出身有关。韩德遂不是辽人,他本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汉人。韩德遂的家族来到北方的历史可追溯到唐朝末年。当年韩氏先祖韩好古本是唐朝边镇将领。彼时辽国尚未立国,被称为契丹人。唐朝衰败,契丹袭扰边镇,韩好古被俘之后便降了契丹,从此在北地扎下根来。 韩氏一脉,数代之间出了一批名将。韩德遂的曾祖父韩元正曾是辽国开国功臣,跟随开国圣帝开疆辟土,立下大功。辽国开国后被封南院王。韩德遂的父亲韩匡正曾驻守析津府多年,是为析津府留守官,封燕王。韩德遂自己则从十六岁起便跟随其父在析津府军中任职。四十多年过去,韩德遂和大周在边镇交手何止百次,规模虽然不大,但却也恶名昭著,屡屡得手。边镇百姓都知道韩德遂的名字,他被称为韩老鬼,意思是他比鬼怪还可怕,同时老鬼在当地语境还有一个意思便是奸猾狡诈之意。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一件事,韩德遂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 耶律宗元还在当王爷期间便跟韩德遂结成了利益联盟。韩德遂现在的后宫里有一位叫柔妃的女子,这女子便是耶律宗元的妹妹韩柔儿。韩柔儿嫁给耶律宗元的时候已经是个二十五岁的寡妇了,她的第一任丈夫在她二十岁的时候便生病去世了,再无人敢娶韩柔儿为妻。因为这韩柔儿不但相貌丑陋身材肥硕,而且脾气暴躁的很。本人跟她名字‘柔儿’这两个字可是一点关联也没有。韩德遂也拿自己这个妹妹头疼的很。 但是,耶律宗元却看上了韩柔儿,执意要娶她进王府。此事在当时让人大跌眼镜,耶律宗元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身为大辽王爷,身边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但他偏偏非要娶了这个又丑又胖的寡妇韩柔儿。 此事在当时让人引为笑谈,人们认为,就算耶律宗元想拉拢韩德遂,也未必需要用这种自轻自贱的举动,娶了这韩柔儿不是给自己添堵么?再说了,他是大辽的王爷,犯得着这么糟践自己跟韩德遂结交么? 但事实证明,这是耶律宗元走出的最正确的一步。韩德遂是南枢密院枢密使,其韩氏家族在辽国上下影响颇大,要兵权有兵权,要人脉有人脉,正是个极佳的盟友。耶律宗元夺位之时,很大程度上倚仗的便是韩德遂手中的力量。事后在平息各部落的一片讨伐之声时,韩德遂也 发挥了重大的作用。到如今,那些当时满头雾水,甚至讥笑耶律宗元的人才明白,原来耶律宗元走了这么一步妙棋,原来他早就存有夺位之心,所以才会和韩德遂联姻。 耶律宗元夺位成功之后,韩德遂被授予南院大王,南枢密院枢密使,彰德军节度使等一系列的头衔,依旧在析津府驻守。皇耶律宗元对他极为倚重和信赖。将整个南方的安危,将自己的腹背位置都交给韩德遂,由此可见一斑。甚至耶律宗元还赐予韩氏耶律姓氏,以示尊宠。是有意韩德遂还有有个契丹名字叫做‘耶律隆昌’,但其实韩氏是地地道道的汉人。 此次耶律宗元为了平息叛乱向大周借兵的事情,韩德遂是极力反对的。但当时耶律宗元也不知怎么想的,太过担心局面恶化,所以执意为之。韩德遂也不好太过反对。直到耶律宗元醒悟过来,意识到此举或会招致大周的乘势进攻,这才亲自修书给韩德遂,让他多长个心眼,千万不要被大周兵马给钻了空子,严防他们反水。韩德遂从那时起,其实便已经在思索一旦大周反目,自己该怎么办的事情。 在涿州的安排便是韩德遂所为,他不惜在涿州摆了近五万兵马,便是想要给大周兵马一个下马威。他知道,一旦拒绝大周兵马进入,对方肯定会立刻撕破脸皮进攻。涿州发生的攻城首战便是打了大周兵马一个措手不及。那次战斗不损一兵一卒,歼灭大周兵马近八千人,可谓是辉煌之极。 但韩德遂也是清醒的,他知道涿州是守不住的,三十万大周兵马会摧枯拉朽办的攻下涿州。但他也没有选择增援涿州,也没有将涿州兵马撤回。 增援涿州意义不大,那座城池最多只能容纳五六万兵马,多了反而没用。在这,这也和韩德遂心中的御敌计划相悖。撤回兵马是不可能的,韩德遂还寄希望于涿州能坚守个三五日,这样为他在后方排兵布阵争取时间。 韩德遂的计划只有八个字:诱敌深入,设伏歼灭。作为和大周兵马交手多年的老谋深算的老狐狸,韩德遂知道死守析津府是不明智的。涿州和桑干河渡口都是可以舍弃的棋子,只有这样,才能给杨俊一种错觉,认为他的大军势如破竹,大辽兵马无法抵挡。 当他渡过桑干河之后,韩德遂便会切断其后勤道路,封锁渡口。并且在山野之中选择最佳的伏击位置,设下伏兵一口一口的蚕食对手,让对方时刻处在恐慌之中,让对方实力一步步的削弱却得不到补充。 不得不说,韩德遂深知杨俊的脾性,也知道杨俊的弱点。他要让杨俊轻敌冒进,他要让杨俊在被不断的袭击中暴怒,因为他知道杨俊是受不得失败的。那时候他会犯更多的错误。 本着这样的作战思路,韩德遂在涿州失陷之后也没有死守渡口拒守,而只是象征性的做了些反抗。其目的也 只是为了歼灭一部分大周兵马。 只是整个计划让韩德遂感到意外的两点是,涿州丢的太快,渡口被突破的也太快。韩德遂本来预料,涿州和渡口加在一起起码也得坚守五六天时间。这样的话,从西京大同府调集而来的五万增援兵力也将到达。各地州县部落的人手也都将聚集,虽然不多,那也最少有两万。有了这些人手,便可以在通向析津府的官道上大做文章。 事实上韩德遂选择了三处伏击地点,他要利用这三处伏击地点狠狠的咬下大周兵马的三块肉。韩德遂的预计是起码得歼灭对方五万到十万的兵马,到那时,双方的战力对比便将逆转。到时候不是杨俊攻不攻的下析津府的问题,而是他们在自己组织的全面反攻之下还能剩下多少人的问题。 但正因为涿州和渡口两处陷落的太快,才导致韩德遂不得不放弃了其他两处距离析津府较远位置的伏击战。因为大同增援的兵马和部落地方州县增援的兵马未抵达,必须出动析津府的兵力才能设伏,这不符合韩德遂的作战方略。距离太远,从城中调兵是不合适的。析津府是绝对不能丢的,否则诱敌深入的困敌之策便会失效,攻下析津府之后大周兵马便不会担心补给问题,故而析津府是必须要确保安全的,这也是整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最终,在距离析津府以南五十里的这片地方,便成了唯一的伏击战场。为此,韩德遂命所有集结的散兵游勇们集结于此连夜挖设陷阱。同时从析津府就近调集了三万弓箭手和近六万骑兵。弓箭手埋伏在山丘长草树林之中,而骑兵则在数里之外的山野之间隐匿。韩德遂设计的很精妙。他认为,对方一旦遭受伏击,因为无法及时退却,便会选择拼命。那么陷坑便是保护弓箭手的最佳工事,而且也是杀敌的手段。对方最终只能选择一条路,便是往北冲。因为他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事实也正如韩德遂所料的那样,大周骑兵所有的行动也都是按照韩德遂所事前设计的那般一步步的走。但是,让韩德遂恼火的是,这当中却出了点意外。原本韩德遂是要尽可能多的歼灭大周骑兵的,这只两万余人的骑兵先遣队正好可以完美的填满伏击的口袋。可是偏偏在行到中途的时候有人发出了警报,导致大网里只困住了万余兵马。辽军伏兵被迫发动,因为他们若是不发动,对方便要前队变后队开溜了。没能将对方全部兵马尽数囊入囊中歼灭虽然遗憾,但这网里的鱼儿也已然是不少了。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着,一万大周骑兵中的半数被歼灭,剩下的四千多人冲了出来。弓箭手没能解决的问题,自然轮到后方的骑兵来解决。他们设伏于此,本就是计划的最后一环,弥补上因为防止对方先遣骑兵探查而不得不敞开的官道路口,将这个包围圈唯一的漏洞填塞住。 第一二六五章 浴血 漫天遍野的辽国骑兵的出现,像是在韩刚等四千余死里逃生的大周骑兵们头上齐齐浇了一盆冰水,他们的心紧缩着,变得冰冷而绝望。这完完全全是个死局,从踏入那埋伏圈开始,一切都已经不可逆转。今日,没有幸运儿,没有幸存者,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没有人会有意外。 号角声中,漫山遍野的辽军骑兵开始朝官道靠拢,收缩包围圈。前方官道拐弯处尘土飞扬,刀光闪烁,一只辽国骑兵已然出现在前方的官道上,他们正策马飞驰,大声的呼喝着朝韩刚等人冲来。他们埋伏于官道上,所以来的最快,冲的最猛。四周山野里的辽国骑兵主要是防止韩刚的人马从山野逃走,完成最后一击的主力还是这些官道上的骑兵。那是分成三队的三万名辽国精锐骑兵,足以对付任何从伏击圈中逃出来的大周兵马了。 双方相聚只有数里之遥,很快便要冲到近前。韩刚勒马矗立着,不知道该做怎样的应对。退是退不会去的,退回伏击圈也还是死路一条。逃是逃不掉的,山野之间全是辽国骑兵。大周骑兵可没有辽国骑兵的本事,可以策马在山野沟壑之间纵横驰骋。一旦离开官道,便将寸步难行。离开马匹步行逃跑也是不现实的,对方会将所有人都搜出来,一个也逃不掉。 “韩将军,左右是个死,莫若跟他们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死怕什么,马革裹尸乃是我们当兵之人的最后归宿,宁愿杀敌而死,却不能给大周丢脸,给儿女子孙丢脸。”身旁一名年轻将领沉声开口道。 韩刚转头看向他,微微点头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见你有些面熟的很。” 那年轻将领拱手道:“卑职马青山,安肃军骑兵第一营队正,跟随韩大人四年了。四年前韩大人接见过卑职的。” 韩刚皱眉想了想,忽然指着马青山道:“哦哦,你就是那个放弃春闱大考,跑来边镇投笔从戎的马青山不是么?当初这件事可是轰动一时呢。对对对,本将军当时确实接见过你。” 马青山点头道:“正是小人。大人记性真好。小人当时还被人笑话。韩大人后来还替我说公道话,惩罚了几名讥讽我的人呢。” 韩刚点头微笑,四年前有个读书举子放弃春闱来参军,轰动一时。有人嘲笑他不识时务,这年头读书可比参军好一万倍。还有人讥讽他是明知自己考不中所以故意制造噱头。韩刚得知此事后惩办了几名嘴巴臭的官员,还接见了这个举子。本有意让他在身边当个写写书信整理文案的亲随,但是这个马青山当场拒绝,说他是来参军杀敌的,倘若要做这些事,他何必来参军,继续读书便是。韩刚不好勉强,便也随他去。 眼前这个马青山已然面色黝黑,身子健壮,和寻常的骑兵将士无异了。记得当初他参军的时候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瘦弱模样。看来这四年时间,对马青山而言是翻天覆地的四年。 在这种时 候,马青山一介书生出身之人能说出这种话来,让周围众人心生愧疚。 “说的对,跟他们拼了。杀一个是一个。不能让辽狗看清了咱们。” “对,韩将军,下令吧。今日誓死一战,不负大好头颅。” 众将领纷纷大声说道。 韩刚心中感动不已,同时也愧疚不已。此刻的局面,他是有责任的。在得到警报的情形下,自己过于相信杨俊的判断,以至于没有能够谨慎应对。这个责任是无可推卸的。韩刚之前想死的心都有了,不是因为眼前的局面所迫,而是因为觉得实在对不住身边的弟兄,觉得自己实在太蠢了。 “诸位兄弟,你们都是好样的,我韩刚何德何能,今生能有你们这般生死与共的好兄弟。韩刚无能,让你们陷入如此境地,心中实在愧疚难当。”韩刚叹息说道。 “韩大人,不要这样,这不是你的错。就算有,也不能全归咎于你。有什么事,大伙儿一起扛着便是。大不了便是个死,咱们死都不惧,还惧什么?”马青山大声道。 “正是,将军不必自责,敌军已在里许之外了,咱们不能耽搁了。”众将士纷纷叫道。 韩刚收拾心情,缓缓举起长刀,高声喝道:“好,众将士听令,准备冲锋。教辽人知道我们大周骑兵不是好欺负的。今日我们或许活不成了,本人只有一句话告诉诸位,今生得你们这班兄弟,韩某死而无憾。一会儿先去黄泉的兄弟在路上等一等,不要走得太急,奈何桥前咱们再见一面,互相记住长相,来生,咱们还做兄弟。” 众将士目中含泪,高声吼道:“对,来生还做兄弟!” 韩刚张开大口,露出森森白牙,额头青筋暴起,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杀!” “杀!”众将士流泪大吼,战刀高举,策马冲出。四千余骑兵一往无前,迎着前方滚滚而来的辽军铁骑冲了出去。 双方骑兵在极短的时间里边冲撞到了一起。这绝非是规模最大的骑兵对战,但其惨烈程度绝对不亚于任何异常大型的骑兵对战。双方拥挤在只有六七丈宽的官道上,就像是两列火车迎头相撞。在碰撞交手的那一刻,似乎连大地都颤抖了一下。 鲜血飞溅在空中,刀剑闪耀的寒光刺人耳目。残肢断臂,飞起旋转的尚未瞑目的头颅。马蹄下被践踏的血肉,长刀刺中对方身体深入之时和甲胄摩擦的刺耳声响。血肉的腥臭味道,临死前屎尿失禁发出的恶臭…… 等等的一切,都在这短兵相接的一瞬间发生。眼中所见,耳中所闻,鼻子里嗅到的气味都在一瞬间交织在一起,组成了这眼前如地狱般的一幕。 一般辽军骑兵作战的原则并非是近身作战,因为他们并不占据兵器和盔甲的优势。他们会凭借高超的骑术,精准的骑射技术和对方在肉搏之前展开游击战。他们的轻骑快马可以迅速摆脱对手的纠 缠,用强劲的长弓远距离射杀他们的骑兵对手。他们的长弓力道强劲,可穿透这世上最好的甲胄。但同时,他们也有他们的劣势,便是粗糙单薄的甲胄,并不算锋利的兵刃以及马上格斗技术的落后。正因为如此,辽军骑兵一般不会选择和对手正面血拼。 但今日,他们却直接发动了肉搏进攻。一方面,在辽人看来,这四千漏网之鱼已经成了丧家之犬,他们哪里还有斗志。骑兵大军一冲,便立刻将他们冲散瓦解。另一方面也是地形所限。官道之上哪有腾挪空间。难道面对这四千残兵败将,还要让开官道,去往两侧的沟壑荆棘遍布的极为危险的地形上去腾挪放箭?那不是笑话么。鉴于此,这一次辽骑选择了直接冲杀过来,因为他们都认为,对方根本不值一提,根本不是对手。 然而,他们万万没料到,这四千残兵败将居然强悍如斯,居然没有如他们想象的那般崩溃。双方一交手,辽骑便立刻感受到了这一点。大周这四千骑兵居然是一种搏命的作派,他们的眼珠子都是红的,不管不顾只将兵刃朝己方兵马身上招呼,完全不顾对方的兵刃也冲着自己砍杀而来。他们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拼着自己死伤也要让对手中招。而要命的是,他们身上的甲胄精良,尽管满是血污,但并不妨碍它们的防护功效。双方互砍,辽骑兵显然手上更重,而大周骑兵因为有甲胄保护可能只受轻伤或者根本没受伤。交战面上,一名大周士兵连杀数名辽骑兵,最后才被砍杀在马下的情形到处可见。 本来一万骑兵的辽骑兵冲锋而来,无论从气势还是兵马人数上都是碾压态势。然而,在短暂的相持之后,大周骑兵反而开始往前推进。就像是一柄锋利的长刀一般,硬生生破开周围的滞碍,刀锋带着血肉残渣,将辽兵看似坚实的防线捅了个鲜血淋漓。当一个人无畏生死的时候,便会爆发出极为强大的力量。当一只兵马无畏生死的时候,同样也会让他的对手胆寒。 辽骑虽然人数众多,但他们竟然有了败退的迹象。大周骑兵完全不顾生死。他们以命换命,甚至一条命可以换数条命的打法,让凶悍的辽国骑兵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战事进行了一炷香时间,双方死伤人数直线上升。特别是当大周骑兵穿入辽骑内部时,双方形成了一道狭长的凹形的交战面,交战的兵马更多,死伤也随之更大。 在某一个临界点的时候,辽国骑兵终于承受不住心理上的压力,他们开始往后方败退。这时候,大周骑兵只剩下了两千人,而辽骑兵尚余六千人。双方的战损比维持在一比二的状态。辽骑兵倘若能坚持住的话,他们最终还是可以靠人数获胜的那一方。但是他们却坚持不住了。当一只兵马的死伤人数达到三成,那其实已经到了临界点。大周骑兵死伤超过五成却没有崩溃,那是因为他们没有选择。但是辽兵可不一样,他们有后路,有后续增援兵马,所以他们绝不肯继续耗下去。 第一二六六 浴血(续) “他们要败了,兄弟们,杀啊。”韩刚已然全身是血,身上伤势不计其数,浑身火辣辣的疼,但他依旧敏锐的察觉到了战场上的态势。 “杀!杀光他们。”身旁的马长青也大声怒吼着,他的右臂已经受伤,半个臂膀鲜血淋漓,但他左手握刀,依旧凶悍无比。 韩刚暗自赞叹不已,自己倘若能带着众人活着出去,这马长青自己是一定要大力提拔推荐的。此人绝对是个人才。但韩刚也很快苦笑着告诉自己。想要逃生怕是不可能了,而且就算逃出去,杨元帅这一回是绝对不会饶了自己的。 两千余大周骑兵奋起余勇,呐喊着朝着前方凶猛冲杀。数千辽骑兵心中波动,已开始四散溃逃。一旦这种溃逃造成人心的恐慌,便是辽军全线崩溃之时。 然而就在此时,号角声在后方官道上响起。片刻后蹄声隆隆,烟尘飞扬。辽国骑兵第二支万人队终于在此刻汹涌而至。 …… 策马站在沙丘上的韩德遂早就将战场的情形看在眼中,他惊讶于大周骑兵的悍勇。在这种情形之下依然有这样的战斗力。起初他也并未太在意对方的困兽之斗,但直到己方骑兵居然有节节后退的架势,韩德遂才明白必须要让第二个万人队上场了。一万骑兵竟然无法吃下他们,韩德遂心中甚是恼火。 但韩德遂并不担心,第二梯队冲上去之后,局面会立刻得到控制。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对手是绝对支撑不住的。韩德遂只是恼火自己居然低估了对方的战斗意志。幸亏这场伏击战自己完全占据主动,倘若这是一场大规模的正面交战,则后果不堪设想。此事为自己敲响了警钟,提醒自己完全不能大意轻敌。 第二梯队一万骑兵从官道上滚滚冲来,他们的出现像是给已经快要崩溃的交战中的辽兵打了一针鸡血,那些正犹豫要不要逃走的辽军骑兵斗志大增,他们纷纷调转马头,再次和大周骑兵缠斗在一起。 韩刚心中叹息,在看到对方后续兵马冲来的时候,将一腔热血的韩刚等人拉回了冷酷的现实。对方可不止眼前这些兵马,对方有不知多少兵马在后方等候出击。就算杀光了眼前这些辽人,后方还有无穷无尽的辽兵冲来。这就像走在漆黑的长廊里,你走到了长廊的尽头以为那里会有光明,但其实黑暗的尽头不是光明,而是另外的黑暗,永远没有尽头。这样的现实会让人意志崩溃,直至绝望。 所有大周将士们都知道,那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已经精疲力竭,他们几乎人人带伤,精神和身体上都疲惫到了极限。之前的交战消耗了他们全部的激情和气力,此刻当大批敌军骑兵汹涌而来时,他们心中已经绷紧到极限的那根弦终于断裂。很多人垂下了长刀,面色灰白,他们已经失去了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和动力,沦为绝望的行尸走肉。反抗似乎已经毫无意义,那还反抗作甚?不如就此了结,结束这无尽的痛苦。 “杀啊!杀啊!”韩刚依旧怒吼着挥舞着长刀 ,砍杀着前方的敌军。他的身旁还有数百人紧紧跟随,机械的挥舞着长刀跟敌人火拼。但大批失去了斗志的士兵们麻木的停止了作战,而且他们很快便得偿所愿,再不用跟对手厮杀了。因为他们的对手毫不留情。辽国骑兵蜂拥而上,将那些放弃抵抗的大周骑兵如猪羊一般的屠戮干净,丝毫也没因为他们停止反抗而手软。 在敌军增援的骑兵尚在七八百步之外,根本没有加入战团之前。战场的形势陡然逆转。两千余剩余的大周骑兵在短短的时间里迅速被屠杀,只剩下了韩刚身边的五百余人。韩刚无论怎样的大吼,都已经难以唤回那些失去斗志的麻木的灵魂了。 面对此情此景,韩刚心痛如割,却也只能仰天长叹。他并不怪这些人,他知道,他们已经到了极限了。面对这样的死局,他们已经尽力。他们其实并没有丢脸,他们只是累了,只是不想面对这一切了。他们也没有心气再举刀作战了。一个丧失了斗志和希望的人,其实也跟死了差不了多少。 “杀!”韩刚热泪滚滚,口中发出嘶哑的无力的嘶吼。他怒吼着将长刀从一名辽军骑兵的脖子上抽出来的同时,臂膀上也迸发出一片血雾。一柄弯刀从他的上臂上拖过,一道巨大的伤口出现,剧烈的疼痛中,鲜血汩汩而流,迅速染红了整个手臂和半身。一名辽骑面带狰狞的表情举刀砍向韩刚的脖子,韩刚手臂无力,也来不及兵刃换手,不觉长叹一声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 当啷一声响,一柄长刀斜刺里挥出,将那柄致命的弯刀格挡开来,下一刻横刀一抹,那辽骑兵惨叫着摔下马背,脖子上鲜血奔涌。 韩刚转头看去,看到的是一张满是血污的苍白的脸。那是马长青的脸。 “大人,不可放弃。便有最后一寸气力,也要流尽最后一滴血杀敌。决不当半途而废的懦夫。”马长青喘息着道,手伤之后,手中长刀似乎都抓不住了。 “兄弟说的对,不当懦夫。来,你我并肩往前冲。咱们就算是死,也要死的堂堂正正,死的轰轰烈烈。”韩刚刀交左手,大声说道。 马长青大声笑道:“正是这个话。卑职投笔从戎,所求的正是眼前这一刻。人生谁无死?死在疆场之上,死在和敌人的拼杀之中,这是我做梦都能想到的场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也许我们回不去了,但我们的魂灵却会载誉归国,永为世人所敬仰。这难道不是一种荣幸么?” 韩刚哈哈大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我韩刚身边居然有你这样的人。韩某对马兄弟佩服无地。就算你我结交短暂,我也以有你这样的兄弟为荣。死也无憾了。足矣,足矣。” 马长青笑道:“大人是不是想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话用在这里可不准确,不过你的意思我明白。马某感谢你的推崇,那便一同赴死吧。”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的情绪感染了身旁的数百骑兵,辽骑兵也都无语的看着这两人,心道:这两个大周骑兵是不是失心疯了, 这种时候还说些这些话,一定是疯了。死到临头了还笑的出来。 韩刚和马长青同声大喝,纵马上前开始厮杀。五百余骑兵也猛冲而上。虽然立刻斩杀了数十名辽骑,但是后方兵马被杀光之后,‘凹’字形的交战面不复存在。数百辽骑在后方堵住了口子,将韩刚和马长青等人五百余骑困在当中。至此,韩刚等五百余人基本上已经一只脚踏上鬼门关了。只十几息时间,便有五十余名大周骑兵摔落马下,被四周的辽兵乱刀砍杀。 正在此时,一声剧烈的轰鸣声在官道上响起。那轰鸣声震耳欲聋,让交战双方的座骑稀溜溜的惊叫跳动,也让所有交战兵马都下意识的朝声响出看去。 但见后方官道上,一朵黑色的蘑菇云正慢慢的升腾起来,一名身材高挑,面容年轻俊美的骑兵手持一柄黑魆魆的东西朝着天空,那黑魆魆之物的口上还冒着袅袅黑烟。他的身侧,百余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正勒马而立。那些骑兵有些奇怪,穿着的是辽国的轻甲,腰间却悬着长刀。背上背的不是长弓,而似乎是连弩。他们身上交叉穿着一件奇怪的衣服,上面全是口袋,鼓鼓囊囊的,装满了不知什么东西。这伙人既不像是辽人,却也绝对不是大周骑兵的打扮。 “给我杀!”那骑兵将手中的物事往前一挥,下一刻,他身旁的百余骑便策马冲来。他们距离战场不足百步,如幽灵一般的现身在路上,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和来路,见他们猛冲而来,辽国骑兵和韩刚马长青等人都满头雾水,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帮谁的。 但答案却很快便揭晓,冲来的百余骑动作伶俐的取下背后的连弩,在奔行的过程中,密集的连弩便已经激射而至。数十名辽骑兵惨叫着翻身落马。由此,这些人的立场也一目了然。原来他们是来帮韩刚他们的。 “他娘的,宰了他们,是大周兵马。”一名辽军将领大声喝骂着,挥手下达命令。数百名辽军骑兵也怒骂着迎上前去。对方只有百余骑,冲过去的辽军骑兵有三四百人,完全可以将他们全部斩杀。 冲来的百余名骑士们动作划一的将连弩背在背上,又动作划一的抽出了雪亮的长刀。那长刀真的长,目测比大周制式长刀还要长一尺,但却窄了三分。那正是经过林觉和众落雁军将士讨论试验过的新式长刀,林觉称之为贪狼刀。贪狼是星宿之名,以此命名,取其‘贪’字,意思是此刀可斩断贪欲,了却一切念想之意。极言此刀之霸道。但其实林觉的思路是在作战中一寸长一寸强,在重量相等的情况下,刀刃越长,便越利于作战。这才是改造的精髓所在。 距离本就很近,骑士们其实也只能射出一匣子连弩。就算这几百辽军不冲上去阻击,他们也会抽出兵刃砍杀。辽骑冲上去,更是缩短双方交战的距离,好像只是眨了下眼睛,双方兵马已经撞到了一起。在接下来的十几息里,让人窒息的场景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让所有人在凶险的战场上都呆呆的张着嘴愣了片刻。 第一二六七章 脱困 那百余骑兵和辽军三百多骑兵的交战的过程简直匪夷所思。没有人看清楚他们是怎么交手的,只看到那百余骑一冲而过,长刀的光辉笼罩在交战双方的头顶。等光辉散去,百余骑径自穿透了辽军的阵型继续冲向大部队交战的战场。那百余骑一个没少,但手中的长刀却已经从雪亮变成了殷红,显然已经痛饮了鲜血。 再看他们身后,那三百多辽骑兵也似乎毫发无损的坐在马上,看上去双方像是交错而过,谁也没有跟对方交手一般。但很快,随着噗通噗通的倒地之声响起,那三百骑辽骑兵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纷纷摔落尘埃。再没有一个人还能坐在马背上。失去了主人的战马疾驰不停,从那俊美的年轻人和左右两名身材娇小的骑士身侧飞驰而过,四散奔逃。 倒在地上的所有辽军骑兵没有一个爬起身来,甚至没有一个在尘埃中挣扎的。那只说明一件事:他们都死了。 短短的一交错之间,那一百骑兵便已经将这三百多辽军骑兵斩杀。就像是轻轻吹了口气,吹落了几片灰尘那么简单。 整个战场上的人都仿佛成了泥塑木雕一般。这场面太过诡异骇人,他们看向那百名骑士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鬼魅一般的惊骇。他们当然不是鬼魅,每个人心里都明白,那是因为这百余人武技太高,辽骑兵根本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没有人一人是他们的一合之将,在这些骑士面前,三百余辽骑兵就像是稻草木偶的靶子一般,根本没有任何的反抗余地。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结果。 百余骑快速冲到近前,贪狼刀挥舞起来,开始了砍瓜切菜的屠杀。后方的辽国骑兵数量本就不多,适才又被斩杀了三百余人,此刻人数不足千人。被这百余人一冲,登时凌乱。 韩刚和马长青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些人是来救自己的,此刻他们岂会不懂配合。韩刚大声下令,所有骑兵掉头往回冲杀,迅速形成南北夹击之势。待辽骑兵反应过来,后方千余人马已经被斩杀数百,其余骑兵四散逃窜,朝官道两侧崎岖的沟坎上逃走。盏茶时间不到,韩刚等数百骑兵便和那百余骑汇合一处。 “我家大人有令,请韩将军带着你的人后撤离开,我们给你们断后。”一名身材高大的魁梧汉子声如洪钟的对韩刚说道。 韩刚忙道:“你家大人是谁?你们是谁的兵马?” 那汉子高声道:“现在没空说这些,辽人已经冲过来了。” 韩刚回头,反应过来的辽骑兵正鸹噪冲杀而至,那百余名骑兵冲上前去,硬生生堵住官道,双方已然交手。韩刚知道,再耽搁便是害了别人,那百余人再厉害,怕也抵挡不住众多辽兵。更何况还有即将赶到战场的辽军骑兵大队兵马。” 但是就这么离开似乎不妥,韩刚 叫道:“我们岂能让你们涉险,咱们一起冲杀。” 那魁梧汉子瞠目喝道:“你们走不走?这种时候还磨磨蹭蹭作甚?我的人自能断后。你若是不想我的人死在这里,便带着你的兄弟即刻后撤。我家大人在后方等着呢。” 韩刚无言以对,一旁的马长青沉声道:“韩将军,咱们听从他们的话吧,留下来其实也帮不了他们。他们说的对,快撤为好。” 魁梧大汉沉声喝道:“这才是明白话,快走快走。” 韩刚还是平身第一次被人这么鄙视。他本担心这百余人无法阻挡辽兵,白白送了性命于心难安。又不知道该往那里撤离。心中其实有很多疑问,但见对方似乎胸有成竹,再说自己身边这剩余的不到四百人已经无力再战,也确实帮不了什么忙。此刻只能听从这些人的命令了,死马当作活马医便是。 “撤!”韩刚一挥手,四百残兵迅速朝后方驰去。 后方百余步处的官道上,林觉和高慕青白冰三人策马等候,见韩刚等人到了近前,林觉沉声道:“韩将军,跟我来。” 韩刚点头,来不及多问,带着众人跟随拨转马头的三人往南飞奔了百步,那三人拨马转向东侧坡地,直奔不远处的一处树林奔去。韩刚等人也策马跟上,到了树林边缘,才发现居然有一处进林的小道。几颗树木倒在一旁,一堆荆棘散落左右。倒下的树木和荆棘都很青翠,显然是不久前才被砍伐的。韩刚立刻意识到这条林间小路怕是不久前才被开辟出来的,想必便是眼前这些人了。 “诸位请跟我来。加快速度。”一名身材娇小的骑士当先冲入林子,用娇嫩清脆的声音说道。 韩刚忍不住道:“那后面的兄弟……” 那青年策马在旁,微笑道:“韩将军不用担心,他们会全身而退的。你们先进林子,跟着引路的往前走,免得……拖后腿。” 韩刚脸上一红,这拖后腿三个字着实刺耳,但对方说的怕是实情,自己这些人现在一个个精疲力竭,毫无作战能力,还真是累赘。不过韩刚还是有些担心后面那百余骑的安危,在进林子的那一刻,他朝官道上眺望了一眼,这一眼让他心中一紧。因为他发现那百余骑士似乎已经节节败退,黑压压的辽骑兵鸹噪着冲锋。左近山坡沟坎野地里,无数的辽骑兵已然形成合围之势。韩刚咽着吐沫看了策马矗立在林子边缘的那年轻人一眼,但却没在那年轻人的脸上看到一丝的担心。韩刚不再多想,策马入林。 林木茂密,但是林间有一条数尺宽的小道,确实看得出是新开辟出来的通道,因为脚下树木的断口还是白生生的崭新的痕迹,被拖到一旁的树干和树叶还青翠的很,没有丝毫枯萎的迹象。这说明这条小道开辟的时间最多不过几 个时辰。 很快,众人便来到了一处林间空地,这里地方不大,显然也是新开辟的空地。看起来像是个临时的营地,还搭建着简易的树棚。角落里还有一堆堆的马粪。似乎正是这群人之前藏匿之所。官道两侧这样的密林颇多,又在伏击圈之外,他们人数又不多,潜藏在这样茂密的荆棘林木之间,确实不易被发觉。难怪他们适才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官道上。 韩刚心中依旧悬着外边的情形,他已经让马长青留在最后观察情势,此刻马长青尚未归来,韩刚正想向那三名领路之人询问,猛然间,剧烈的轰鸣之声从官道方向响起。那像是天崩地裂之声,又像是暴雨之前的炸雷轰鸣。连续不断的轰鸣声震得耳鼓作响,似乎整片林子的树叶都沙沙作响,树枝都开始晃动。 韩刚等人面露惊骇之色。那俊美青年微笑低声道:“诸位不用担心,那是我的人在阻击辽骑追击。此地不能停留,咱们的继续东走。这片林子若是被辽人围住了,那便不好办了。趁着辽人尚未合围,得快速离开。” 众人离开林间空地继续沿着一条林间小道往东走,从树林东侧出来的时候,马长青从后方赶了回来,脸色有些奇怪。惊骇中带着一丝奇怪的感觉。 韩刚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马长青尚未答话,前方领路的一名身材娇小的骑士转头过来,柳眉竖起,面罩寒霜轻声叱道:“噤声。左近或有辽人,所有人不得闲谈说话。” 马长青赶紧闭嘴,韩刚也只得将疑问压在心里。一行人在长草崎岖的道路上闷声不响的前行。韩刚发现,这一路上的道路似乎都经过了休整,很多沟壑之处都以树木搭建了简易的通道。崎岖难行之处也似乎稍加平整了些。韩刚心中心想:莫非这一切都是这伙人所为不成?然则刻意休憩了一条路途通向下方的密林之中,莫非是专门为了救自己等人不成?他们怎知我们会在此陷入绝境?莫非这伙人便是示警之人? 韩刚满腹疑问未解,众人迅速从山野之间穿行,后方却不断有火器轰鸣之声传来。一股股黑烟在后方林木左近升腾,远远的还有激烈的喊杀之声传来。但声音越来越远,渐趋于无。 两个时辰后,夕阳已然西斜,一干人等穿越了数座丘陵山地,抵达了一片山丘之侧的林木间的空旷之地。前方领路的三人这才勒定马匹,翻身下马。 那年轻人面带微笑高声道:“诸位,此处可算安全了,诸位可以下马歇息了。这里距离官道已有十里之遥,辽兵应该不敢追来了。” 所有人绷紧的神经立刻放松了下来,他们长吁一口气翻身下马,他们精疲力竭,落地后根本站不住,直接躺在了草地上。还有几人甚至直接晕了过去。 第一二六八章 自责 韩刚见状也不及跟领路的几人见礼道谢,忙命兵士施救,同时检视伤情。兵士拿来了清水给昏过去的大周骑兵喂水,忙活了一会,晕厥的几人也都醒了过来。伤势是一方面,流血过多脱水也是一方面,所以喂水是最为直接有效的办法。 正忙碌间,断后的百余骑兵已然策马赶回,韩刚特意观察他们是否受伤,却发现他们竟然无一人受伤,个个龙精虎猛活奔乱跳。不觉心中惊诧不已。那年轻人简单的询问了回来的众人几句后,便下令为所有筋疲力竭的大周骑兵医治伤势。因为韩刚手下这剩余的近四百人手几乎人人有伤。很多人的伤势其实很严重,但却不得不硬撑着跟随众人转移。 那些骑士的身上似乎带着个百宝箱,身上的口袋里居然携带者疗伤的药物。他们取出药物动作熟练的为那些受伤的官兵们治疗包扎,拿出水壶给他们喝。忙活的一刻不停。 韩刚心中无比感激,拖着满身的伤跟着忙活。百忙之中韩刚没忘了低声询问马长青适才看到了些什么。 马长青低声告诉韩刚道:“他们个个身上带着火器,适才听到的轰鸣声便是火器发射之声。卑职在林地边缘查看的时候,他们这一百多人拉开距离之后反而转身就那么策马立在官道上,手中拿着火器发射。辽人骑兵死伤惨重,起码得死伤有上千人之多。卑职都看傻了。短短二十几步的距离,辽军骑兵硬生生没能闯过去。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韩刚呆愣半晌,咂舌不已。于此同时,他也终于能断定这伙人是谁的兵马了。在大周,林觉等人反出京城的那天晚上,长街上火器射杀数千禁军的事情其实已经传遍军中。虽然杨枢密禁止此时传播,但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韩刚虽在边镇,但这样的消息也曾听闻。但韩刚是不信的,他觉得这是夸大其词。怎么有这么厉害的火器?那么点人能阻挡数千骑兵的冲锋?这绝无可能。军中也不是没有火器,但却是鸡肋一般的东西,早已证明没什么用。所以韩刚对这种传言嗤之以鼻。但现在听马长青这么一说,他不得不相信了。拥有火器的人只有林觉,加之示警的也是林觉,所以这伙人不是林觉的落雁军兵马还能是谁?偷偷问了几名帮着治病的兵士,这一切得到了证实。 林觉一直在帮着众伤者治疗伤势。落雁军在这过去的几个月里做了很多事情,其中便包括一项以前从未有过的措施,便是配备军医和身上携带急救药箱的规定。 林觉经历过大大小小的各种规模的战斗也自不少,早已对生死之事看的太多。但从这些经历中,林觉看到许多在战场上受伤的士兵往往不是死于伤势,而是死于事后没能及时的治疗和处置,导致重伤者必死,轻伤变重伤甚至感染死亡。战死沙场那是命数,但伤者拖延治疗而死那是不能接受的。因此林觉决定改变战场救助的方式。 一名兵士的性命是何等的宝贵,训练出来一名士兵是多么的艰难,林觉是深有体会的。特别是落雁军士兵,个个都是宝贝,林觉绝不能让这样 的事情发生。尽量减少因为拖延治疗的死亡和致残,是林觉觉得必须要做的事情。 以前都是战斗结束后,伤者被送回统一让军中医官治疗,这当中耽搁时间太长,容易造成非作战的死亡。所以林觉决定在落雁军中推行急救员制度。每十人小队必须配备一名急救员,携带金疮药纱布止血膏等简单的包扎和治疗的药品和用品,甚至还包括有针线包。关键时候可以缝上伤口紧急治疗。为此,军中进行了急救员的培训,数千名士兵每天晚上在县衙大堂跟随山中的医官学习简单的治疗包扎的技能。三个月培养了近五千名急救士兵。虽然他们的技能未必熟练,也称不上有什么医术,但只要能懂的紧急时候的施救和上药包扎便已经够了。往往就是因为没能及时止血或者消毒伤口,便会断送掉一条宝贵的落雁军士兵的性命。 此次北来,跟随前来的百余名精挑细选的亲卫们更是人人都会急救之术,人人都携带了急救药物和用具。因为林觉知道这一路的凶险,有时候甚至有可能单独求存,所以必须要有这些保障措施。正因如此,此刻才能为这近四百名大周的官兵处理伤口,上药包扎。这些人也算是祖上积德,否则他们当中的一大批人就算没死在战场上,也要因为身上的伤势而死。 忙碌了半个多时辰,所有的受伤骑兵都得到救治,并且安顿他们暂时歇息之后,林觉才洗了手,坐在一块岩石上。白冰拿了水壶,取出两块压缩糖饼给林觉充饥。此刻已经是夕阳西斜,天光将暮。从清晨开始的伏击战到此时已经一天时间了。林觉等人还都没吃饭,所以林觉下令众人取出干粮分发,众人就地果腹。 林觉鼓着腮帮子嚼着香甜的压缩糖饼,神情若有所思。此时,韩刚带着几名将领缓步向林觉走来。韩刚的臂膀上缠着白纱布,头盔下的额头也贴着块止血膏药。他身上的伤也得到了救治,胳膊上的伤势重一些,好在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及筋骨。他的脸上愁云密布,显然心情不是很好。 林觉见他走来,微笑站起身来。韩刚紧走几步,突然噗通一声跪在林觉面前。林觉大惊,忙上前搀扶他。韩刚倔强不起,虎目含泪叫道:“韩某代我麾下兄弟向林大人致谢,今日若非林大人出手相助,我这般兄弟便已经命丧黄泉了。韩某无能,害的兄弟们送死,韩某死不足惜。但我这般兄弟的命却如珍宝一般。多谢林大人了。” 林觉忙道:“韩将军莫要如此,胜败乃兵家常事,韩将军不必自责。一场战役的胜利不算什么。更何况,韩将军和贵属今日也已经拼尽全力了。辽人虽然伏击得手,但他们却也死伤惨重。” 韩刚落泪摇头道:“我的上万好兄弟啊,就剩下了……眼前这几百人了。身为领军之将,韩某羞愧难当。韩某其实无脸苟活,韩某适才就想自刎谢罪,一死了之了。” 周围众人大惊,马青山惊愕道:“韩将军怎可有此种念想?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怎可有轻生之念?再说了,此战也非韩将军之过,林大人他们事前已经示警,您也将 消息禀报了杨元帅。是杨元帅不信警告,命我骑兵不顾危险行军,才有今日之祸。韩将军一路上已经多加警惕,但军令之下,要我们在今日傍晚赶到析津府。军令不可违,这才导致将军无法派人搜寻周围山丘之地谨慎行军。今日之败,与其说是将军之过,莫如说是杨元帅的过失才是。” 一旁几名将领也纷纷道:“是啊,马兄弟所言极是,我们一路上已经够小心了,但是元帅下了死命令,逼着我们快速行军,我们也没法子细致勘察周边啊。这并非将军之过,将军莫要自责。” 韩刚瞠目道:“什么话?我的责任岂能推诿于人?杨元帅是为大局着想,他焉能想到这些细节?若事事要杨元帅亲自判测,还要我们作甚?我自己其实也抱着侥幸心理,我本该做的更好才是。上万兄弟的命葬送我手,我还能推卸责任么?” 马长青等人皱眉无言,他们都知道韩刚和杨元帅之间渊源深厚,他一向对杨元帅敬重有加,即便知道是杨俊的错,他也不可能将责任归咎于杨俊身上。韩刚就是这样的人,他性子耿直,重恩义,这也是他受手下兵士爱戴的原因。 林觉皱眉不语,在这件事上他也不好说什么,正欲出言劝慰几句,身旁站着的孙大勇却忍不住了。 “你这韩刚,此刻在此要死要活的给谁看?怎么跟个妇人一般痛哭流涕的?胜败乃兵家常事,败了便要死要活,算什么男人?韩信当年还受胯下之辱呢,结果如何?你敢说淮阴侯不是大英雄?再说了,今日之败是你们自作自受,你确实应该承担责任。我们冒着危险探得辽人设伏的消息去通知你们,结果你们却当耳旁风。这败仗你们吃的不冤枉。我们从凌晨开始,冒着巨大的风险潜入战场去救你们,虽然没法将你们全部从险境之中救出来,但起码也救了你们这几百人出来,你现在要寻死觅活?早知如此,我们何必花这么大的气力?你想要寻死,自己找块石头撞死便是,却莫要在这里哭哭啼啼的惹人心烦。” 林觉连忙制止,却没制止住孙大勇噼里啪啦的一番刀子般的话语。孙大勇的一番话说的韩刚身旁的几名将领脸色都变了,变得极为难看。似乎便要发作了。 “孙兄弟,莫要说了,快莫要说了。诸位不要见怪,我这孙兄弟性子耿直,有什么说什么,你们千万莫要在意。如有得罪之处,还请包涵则个。”林觉连忙打圆场。 “我倒是觉得孙大哥说的很是,他说的难道不对么?这场灾难本可避免,是杨俊那厮抱着私人恩怨不放,将夫君的警告当成耳旁风。这些人都是杨俊那老……老匹夫给害的。这位韩将军也是不地道,明明是杨俊的错,偏要往身上揽,还要死要活的。我还没见过这么蠢的人。早知如此,真不该去救他们。他们既然想死,便去死好了。”高慕青在旁也搭上了话茬。 林觉苦笑翻着白眼,心道:姑奶奶,你就莫要搭茬了,莫要添乱了。这不是让韩刚下不了台么?万一真的抹了脖子,那倒是像是我们逼死了人似的。 第一二六九章 道理 (谢:神奇的金甲虫、付天下0000的打赏,谢众兄弟的票。) 林觉担心韩刚等人受不住这言语,却不料韩刚却忽然主动站起身来,脸上没有丝毫的愠怒,反而点头道:“林大人,您手下这两位的一席话倒是骂醒了我。我韩刚大小战事也经历过不知多少。当年跟随杨枢密使在西夏作战,我也败给过西夏兵马过,但那又如何?之后还不是打回来了?草原大军正面一战,我率五千骑兵侧面阻击了对方一万三千名援军两天两夜,为杨枢密在正面一举击溃李玄昊立下大功,可谓扬眉吐气。今日这一败我怎可如此颓废?韩某想的应该是如何为兄弟们报仇,而非在此做妇人之态。两位多谢了,你们骂醒了我。” 众人尽皆愕然,韩刚这转变也太快了些。刚才还那般模样,现在又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了。林觉心中暗自好笑,韩刚还真是个性情中人。这种人情绪来的快,但却也去得快。热情似火,耿直如柴,其实是没什么心机的一种人。 “韩将军这么想就好了,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死伤了兄弟自然是悲痛的,但这悲痛要化为力量,而非颓废不振。这岂非让辽人幸灾乐祸么?”林觉笑道。 韩刚点头,长鞠到地道:“林大人所言极是,多谢林大人教诲。” 林觉笑道:“来,韩将军请坐下说话,这几位将军也请坐下说话。我这里有干粮,几位将就吃些,聊以果腹。” 韩刚马青山等人道谢坐下,林觉让高慕青和白冰取出压缩糖饼来分发给他们几块。韩刚等几人也看出来了,这两位是女扮男装的女子。而且适才言语犀利的那名身材高挑的女子称呼林觉为夫君,另外一名相貌妩媚娇美的女子也称呼林觉为夫君,看来这位传奇般的林大人居然带着两位妾室在身边,深入辽国战场之中,这可真是匪夷所思。这位林大人行事还真是不拘一格。 韩刚平复情绪,咬了一口糖饼,那糖饼松脆香甜,好吃的很,不觉大赞起来。林觉苦笑心道:真是心大的很,适才还要死要活,这会子又赞起糖饼好吃了。 “其实直到不久前,韩某才认定你便是发出警报的林大人。韩某和林大人素未谋面,但今日一见,才知道传言的都是假的。”韩刚喝了口水,将口中糖饼灌下肚子里后沉声道。 林觉微笑道:“哦?我在传言中是怎么样的?” 韩刚看着林觉,摆摆手道:“罢了,不提也罢。总之大大的不一样便是。” 林觉笑道:“看来是十分的不堪了。那也没什么,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传言的话都是不可信的。” 韩刚忙道:“也不是什么不堪,只是因为林大人之前的所为……故而有些别样的评价……相貌上……说林大人是个相貌丑陋龅牙麻脸秃顶的奸人之相,却完全是造谣。林大人这长相身材,怕是我大周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了。” 林觉哭笑不得,说好了不提了,却又描述的如此精细。什么龅牙秃顶麻脸,自己怎么被丑化到如此的地步。一旁的高 慕青柳眉倒竖,似要发作。捂嘴偷笑的白冰连忙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莫要发火。白冰倒是觉得挺好笑的。 “任他们说便是,我可不在乎什么流言蜚语。”林觉摆手笑道。 韩刚微微点头,咬了一口糖饼嚼了几下,忽然抬头问道:“林大人,恕韩某冒昧一问。你为何要向我们发出警告?又为何要冒险对我等伸出援手?你们……难道不应该……袖手旁观么?” 韩刚说的吞吞吐吐,但林觉何等聪明,立刻便意会到他的未尽之言。 “韩将军的话我明白,韩将军无非是想说,我林觉是大周的叛贼,和朝廷敌对。今日朝廷和大辽交战,我应该站在辽人一方,希望你们战败,我好坐收渔翁之利是不是?有话直说,不必藏着掖着。”林觉微笑道。 韩刚咂嘴道:“这个……既然林大人快人快语,韩某也不必遮掩了,韩某正是此意。” 此时此刻,这样的问话其实颇为冒犯,就连韩刚身旁的马青山等几名将领也觉得韩刚这时候问这样的话实在不妥。他们担心的看着林觉,生怕林觉会翻脸。 林觉确实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周围气氛也陡然变得紧张了起来。林觉慢慢的将手中的干粮塞进纸包里,包裹好塞入身前的一个小口袋里,这才沉声开口说话。 “韩将军,杨枢密在接到我的警报之后却当做耳旁风,以至于让你们有今日之败。你认为,以杨枢密的能力,他为何出此昏招呢?以杨枢密之能,他不该如此才是。这当中究竟是何种缘故,韩将军可有思索过?”林觉沉声问道。 韩刚沉默片刻,开口道:“恕我直言,杨枢密之所以不信你们的警告,怕还是担心……你们别有居心。毕竟……毕竟你们在伏牛山造反,跟朝廷为敌,你们的话,岂能轻易听信?” 林觉点头道:“韩将军算是说了大实话,杨俊不肯信我,恐原因就在于此。但这也说明了一件事,杨俊就算不肯信我,也不该无视我的警告,毕竟这干系到大军的安危。所以,这件事从骨子里来思索,实际上不是他肯不肯信我的问题,而是他过于自信,过于轻敌之故。作为一名领军主帅,一切消息都要细细甄别,不能草率大意。更不能以个人的好恶来判断。你说是也不是?” 韩刚皱眉想了想道:“理是这个理,但是……你们是朝廷的敌人,教杨枢密信你们的话,怕是有些强人所难。” 林觉微笑道:“韩将军可知我和梁王父子反出京城的原委么?可知其内中情形?” 韩刚缓缓摇头道:“韩某只是边镇守将,职责便是为大周守卫边镇,至于朝中之事,韩某概不多问,也不想参与。韩某只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做好我分内之事……” 林觉哈哈笑道:“好一个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那么我想问问韩将军,你口中所言的君,是指的先皇呢,还是郭旭呢?” 韩刚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觉冷笑道:“恕我愚钝,我的理解是,先 皇在位时你是忠于先皇的,是也不是?” 韩刚沉声道:“那是自然。” 林觉沉声道:“那就是了,先皇在世你是忠于他的臣子,那么当你忠于的皇上被人杀死,被人篡夺皇位之后,你这个忠于他的臣子为何不为先皇报仇呢?不为先皇报仇倒也罢了,反而向杀害先皇的逆贼称臣效忠,这算什么?这岂非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么?当然,你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毕竟在你的位置上没有过多的选择。但请你以后不要将忠君这样的言辞挂在嘴边上,因为你根本没做到忠君之事,你只是一个随波逐流明哲保身没有丝毫自己的见地的普通将领罢了。千万莫要拿忠君这样的事来往自己脸上贴。忠君是要有行动的,而不是说几句空话。” 林觉的话已经相当的不客气了。这样的话其实已经等于是大巴掌往韩刚的脸上糊上去了。不过林觉的逻辑看似无懈可击,但其实带有悖论,有些道德绑架的意味。 韩刚皱眉呆愣片刻,也很快咂摸出林觉话中的语病。 “林大人,当今皇上是皇上的子嗣,韩某效忠的是郭氏皇族,这没有什么值得指责吧。天下人也都懂这个道理。至于皇族内部发生了什么,这也不是我们这些臣子该关心的事。你这般指责我,似乎不太公平。况且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些话,我怎敢相信便是真话?” 林觉呵呵而笑道:“这便是可悲之处了,就像今日的事情一样,我明明告诉你们事实,可是你们就是不肯相信,事后又来捶胸顿足。我将那日京城中发生的事情公告天下,经过写的清清楚楚,你韩大人也必是知晓的,但是你们却死活不信,这叫我如何是好?有的人是装睡,所以叫不醒,因为他们心里明白所有的事,只是不肯站出来,他们在乎的不是真相,而是自己的利益。有的人则是明明清醒着,却昏沉沉的如同死人,对发生的一切事情都选择不信。浑浑噩噩,犹如行尸。杨俊是前一种人,你韩将军应该是属于第二种人。” 韩刚赫然起身怒道:“林大人,你虽然救了我们的性命,韩某也感念你们的救命之恩,但你却不能当面辱我。我韩某行得正坐得直,这一辈子为大周出生入死,虽无功劳也有苦劳,受不得你们这样的人的诋毁。倘若林大人要是继续说这样的话,韩某可不能忍受了。” 孙大勇厉声喝道:“怎地?韩将军莫非要跟我们动手?我们能救你们,杀你们也易如反掌。我家大人跟你讲道理是抬举你,你想犯浑,得问问老子答应不答应。” 韩刚身旁几名将领闻言纷纷起身,抽出腰间的兵刃。孙大勇等卫士也纷纷拔刀,场面突然间变得紧张起来。 林觉摆手道:“孙大勇,收起兵刃,这是做什么。” 孙大勇讪讪收起兵刃,一干护卫也将兵刃收起,那边厢韩刚身边的几人也将兵刃收起。林觉注意到韩刚身边一名年轻将领适才并没有冲动的抽出兵刃对峙,不觉多看了他一眼。那人眉头紧皱,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一二七零章 道理(续) “韩大人,莫要激动。林某并非辱你,而是在同你讲道理。你若不爱听,咱们就此打住。”林觉微笑说道。 韩刚也意识到自己的事态,再怎么说人家救了自己这几百人的性命,替自己这些人疗伤,还供给吃喝。几句话便翻脸,那也太过分了。况且,真要动手,自己这四百残兵败将怕是一个也活不了。 韩刚缓缓坐下,拱手道:“林大人,非是韩某无礼,而是林大人的话实在……叫韩某不能接受。韩某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自认忠君报国,自认没有做过伤天害理,危害百姓之事。但在林大人眼里,我们似乎一无是处。” 林觉缓和了语调,沉声道:“韩大人,你受不得我的言语,那么你想过我们的感受没有?我林觉也自认为为朝廷殚精竭虑,也没有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但在你们口中,岂非也还是落得个‘叛贼’的称呼么?也许你要说,我确实是起兵反叛了。但是我明明给出了我们落雁军起事的理由,你们谁又真正相信了?就像你韩将军明明知道我们落雁军公告天下之事,但你还不是选择了不信?京城那天发生的事情,林某亲身经历,更有先皇遗留的玉玺为证,事实皆清,你们还不是当作是谎言么?说来说去,人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倘若不合心意,便是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也会选择无视,不是么?” 韩刚沉吟道:“韩某相信了又如何?韩某只是军中一将,信与不信无关紧要。” 林觉点头道:“这话才是真话。所以我说你是浑浑噩噩的糊涂人呢。你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你自己维护的是什么。即便你所维护的是个杀父杀兄篡逆夺位的逆贼,你也还是选择俯首听命,毫无质疑之心。这难道不是一种作恶?你说你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那么我来问你,当一个人破坏纲常伦理,犯下滔天罪行,破坏仁义道德,罔顾人伦纲常,这个人便已经违背了最基本的为人的底线,成为禽兽一般的人。这样的人你还选择效忠于他,这不是伤天害理是什么?” 韩刚张口结舌,半晌无言。事实上,关于去年京城的那场惊天变故,即便朝廷严令噤声,即便采取高压手段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但这种事越是禁止,便越是会有人暗中传播。韩刚在军中的级别不低,很多事他知道的比别人更清楚。比较朝廷的解释和落雁军的公告,不难发现谁更详尽,更有说服力。只不过,在韩刚看来,无论如何,郭氏皇族内部的纷争都是皇族内部的事情,作为一名军中将领,他无权指责这些。反倒对于林觉等人的叛出京城的行为,韩刚却视为一种反叛。这其实官员们普遍的心理。但韩刚也不得不承认,倘若当今皇上郭旭真的在夺位之中杀父杀兄血洗后宫,那么他做的便太过分了。在内心深处,韩刚对此是不能认同的。只不过身为大周臣子,他无法摆脱身份的禁锢,更没有勇气和资格出言指责罢了。 此刻林觉的质问让韩刚无言以对。郭旭若真的做 了那些事,那便是禽兽不如。自己还要为他效忠,那岂非也是等同于作恶? “你们说的这些事,皇上未必便做过。焉知你们不是栽赃陷害?你们既要反叛,什么话说不出来?给皇上泼脏水也是有可能的。”韩刚憋了半天,憋出了这句话来。 孙大勇气的又要骂人,林觉摆手制止了他,笑着对韩刚道:“韩将军,这个话题我看我们不宜继续下去。说来说去,你都会以一句不信来搪塞。本人也不想跟你在此事上磨嘴皮子。我也并不需要你相信我的话。天下人骂我林觉是反贼的多了去了,也不在乎多你一个。林某只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林某是绝对不可能向一个丧尽天良杀父杀兄杀皇后太后的贼子称臣的。我林觉和落雁军上下至今为止都自认是大周臣民,我们举旗而反,反的不是大周,而是郭旭这个篡位逆贼。不管你们怎么想,这才是我们的初衷。这也可以作为之前你问我为何要救你们的回答,因为我们都是大周臣民,辽人是我们的共同敌人,你们遭遇危险,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因为我林觉反的是郭旭,而非大周社稷。韩将军和这些兄弟都是我大周的好儿郎,都是为大周浴血杀敌的战士,林某跟你们没有任何的仇隙,有的只是尊敬。所以我们才会出手。这个回答不知道韩将军能否满意。” 韩刚沉声道:“然则,林大人之前的种种行为也是基于此目的是么?而非是什么……别有居心。” 林觉呵呵笑道:“别有居心?杨俊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今日这番话那是对你韩将军说的,倘若我面前坐着的是杨俊,我都懒得跟他费口舌。他和我没有调和的余地,自然会认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别有居心的。我之前所为也不是因为杨俊,我说了,我是为了大周,为了大周百姓。本来郭旭贸然对辽国用兵便已经是一出昏招,倘若你们兵败了,后果不堪设想。我自然希望能避免这一切的发生。大周百姓已经很苦了,倘若再遭兵火之灾,必民不聊生。” 林觉说到最后,笑容收敛,神色郑重之极。语气和神色都表明他对此是极为忧心,且发自内心的感到担忧。韩刚心想:如果林觉真是这么想的,那么这个人倒是让人肃然起敬。对大周和大周百姓心怀悲悯之人,怕是怎么也不会奸恶到哪里去吧。至于这当中的种种复杂的恩怨之事,不明真相的各执一词,其实都可以抛到一边去,暂时不加考虑。 “林大人,之前那信号弹的提醒也是你们所为吧。”韩刚问道。 林觉点头道:“是啊,见你们毫无防备冲入辽人伏击圈,我不得不冒险发出警报。辽人是希望等你们那两万多骑兵全部进入伏击圈中才动手,想一口吃掉你们。我岂能让他们得逞。故而提前让他们发了信号弹。为此我两位兄弟暴露了位置,差点被辽人射杀。” 韩刚再次拱手,衷心道谢。他心里明白,林觉可不止救了他们这四百人,正因为他的那次示警。队伍才停止了前进。 后方上万骑兵才没有贸然冲入伏击圈中。那上万人的性命也算是林觉搭救的才是。想一想若无林觉发出示警焰火的后果,韩刚心中发凉,脊背后都冒着冷汗了。 “林大人,韩某为之前的冲动向你道歉,我相信林大人是深明大义之人,而非有什么目的。不管别人怎么想,今日之后,韩某感念林大人相助之恩。他日有机会必将回报。”韩刚衷心说道。 林觉微笑道:“那也不必了,我只希望将来不要兵戎相见就好了。回报什么的,我可从来没想过。” 韩刚点点头,抬头看了看天空。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天空已经有星星显露,整个天空呈现肃穆之色。 韩刚站起身来拱手道:“林大人,蒙你们搭救,我们得以活命,但我们怕是不能在此地久留了。我们的尽快赶回军中。我前队遇袭,后续还不知发生怎样的状况。杨元帅他们恐怕还等着我们禀报情形呢,我们要赶回去了。” 林觉起身来指着远处躺在草地上的一群伤兵道:“可是贵属这群伤兵可没法走路啊。再说这山野之中极度危险,尚不知辽人兵马是否在搜索,韩将军当真要冒险回去?” 韩刚道:“我拟将伤兵留下藏匿,我大军抵达北边不远处,辽人必不敢再逗留,我想应该没什么危险。待我回营禀明情形,再带人来接他们回营养伤。可否摆脱林大人替我照顾他们一时。” 林觉神色古怪的看着韩刚道:“韩将军莫非要我们在此等死?” 韩刚一愣,旋即明白了林觉的意思。杨俊若是知道林觉他们所在之处,那还不派兵前来围杀他们么?自己要林觉帮忙照顾伤兵,那不是等于让林觉他们在此等死。 “抱歉,林大人可留下些清水干粮给他们,不必照顾他们。”韩刚道。 “笑话,你们已经消耗我们许多补给了,我们还要留下干粮清水给他们?真当我们是庙里的菩萨,有求必应不成?”高慕青冷声道。 韩刚砸嘴道:“罢了,饿个一天半天也死不了,我这要求确实过分了,你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就当我没说。” 林觉微笑道:“韩将军不必介意,我们确实给养不足,无法提供你们这近四百人的给养。还请包涵。我们还有远路要走。我们在这里耽搁了太多时间了。” 韩刚问道:“不知你们要去哪里?” 林觉微笑看着他不答,韩刚突然又意识到自己问错话了。好像自己是在探听他们的行踪似的,引人怀疑。 “抱歉抱歉,我不问了。总之,大恩大德不言谢。林大人和诸位的救命之恩我们记着便是。他日必将回报。那个……韩某在此跟林大人别过,我得动身了。”韩刚忙道。 林觉点点头,拱了拱手。韩刚转身吩咐人牵马来,又举步去跟那些伤兵去想交代几句。林觉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韩大人留步,我有一言忠告。” 第一二七一章 往事 “林大人请说。”韩刚停步回头道。 林觉沉吟道:“此次兵败……你回去后恐怕要受军法处置。况且你们为我所救,杨俊知道了此事恐怕要迁怒于你。我其实想劝你不要回去的,但你恐怕不会听我的。那么,我只能劝你不要提及我们出手相救之事,否则……恐怕会对你不好。” 韩刚一愣,旋即笑道:“杨元帅不至于如此吧,再说即便受罚,也是我咎由自取。我本是败军之将,理当受到惩处。但林大人的忠告,韩某明白了。” 林觉点点头,不再多言。韩刚转身召集众伤兵商议了几句,那马长青自告奋勇留下来带着数十名行动方便的兵士照顾两百多名伤者。韩刚则领着六十余名能够行动的伤势较轻的士兵告辞离开。那也是防止在路途上遭遇辽人的话,也有一战之力。 林觉等人并未立刻转移位置,虽然韩刚回到大周军中之后一定会告知林觉等人所在的方位的,这会带来极大的危险。但林觉还是决定在此停留歇息。林觉认为杨俊应该不敢再贸然行事,今日的失败应该已经给了杨俊极大的教训了。杨俊这种人还是懂的吸取教训的。所以停留一晚应该并无大碍。 再者,眼前这数百伤兵在此,林觉也不能甩手离开。林觉并不想虎头蛇尾,既然救了这帮人,一走了之将他们置于辽人随时可能发现他们的境地终究不妥。这也算自己的仁至义尽了。有自己的人在旁,起码可提前侦察敌情,及时应对。 夜色渐深,初夏的天气夜晚倒也凉爽的很,只是林间蚊虫颇多,颇为扰人。又不敢生火驱蚊,于是林间空地一片噼里啪啦的打蚊子的声音和喃喃的咒骂上。 落雁军亲卫分为两队,一队歇息,一队警戒,上下半夜相互轮替,这已经是一种制度了。数十名士兵分散在林间四周以及左近的高丘上警戒,林间众人也可放心的歇息。 林觉等人虽嘴巴上说补给不足,但却也不忍见那一群伤兵在那里挨饿受蚊虫叮咬,于是林觉命白冰带人送了些干粮清水给他们,还给了一些山寨自制的薄荷水让他们涂抹驱蚊。那些伤兵自然是感恩戴德,吃了些干粮,免去了蚊虫的侵袭,疲倦的众人很快便鼾声如雷倒头睡去。 一弯新月早已挂在天空,洒下朦胧之光。林觉并无睡意,于是和白冰高慕青两女来到林地边缘的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低声说话。话题倒不是关于眼前之事,而是关于遥远的伏牛山的家中的事情。谈及小郡主等人,谈及一双儿女,谈及家人团聚的事情,竟让林觉也在两女的絮絮叨叨中萌生了思家之感。 聊了一会,夫妻三人正欲回林地旁简易的窝棚歇息的时候,却听到不远处有人出声低喝。 “那是谁,鬼鬼祟祟的作甚?禀报身份。”那是林觉身边保护的一名亲卫的声音。 “兄弟莫要误会,在下马长青,见林大人还没睡,想来跟林大人攀谈几句。”那人忙低声道。 林觉听的仔细,眼前浮现出之前跟在韩刚身边的一名面色黝黑的年轻将领的面孔来。不久前自己跟韩刚讲道理的时候,韩刚身边的其他人都曾激愤拔刀而起,但这个年轻军官却似乎没有那么做,而是坐在一旁思索。这给林觉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我家大人要歇息了,这么晚了,还见什么见?速速离开。”林觉身边负责护卫的士兵极为负责,因为孙大勇下了严令,所有人必须确保林大人的安全,一旦被孙大勇发现有不负责任的行为,孙大勇会让这些亲卫苦头吃尽。 马长青闻言面露失望之色,点头道:“既如此,便不叨扰了。”说罢转身离开。 林觉咳嗽一声叫道:“请马将军过来说话便是。” 亲卫领着马长青来到大石头旁。马长青显然极懂规矩,全身上下兵器弓箭全部卸掉,两手空空,以示并无威胁之意。来到林觉三人身前,马长青恭敬拱手行礼。 “马长青见过林大人和两位夫人。” 林觉微笑还礼,高慕青和白冰在旁也拱手还了礼。 “马将军,你的兄弟们伤势都还稳定吧。若需要帮忙的,但请告知,我们一定去帮忙。”林觉微笑道。 马长青点头道:“多谢林大人,兄弟们都很好,都睡的很香。他们今天是真的累了。能睡得这么香,完全是林大人救了我们,算是我们的造化。大恩大德,不敢言谢,但却铭记于心。” 林觉摆手道:“些许小事何必翻来覆去的说?我跟你家韩将军也说了,救助大周同胞,此乃我等应有之义。” 马长青点头道:“林大人高义。在下钦佩之极。” 林觉微笑道:“马将军过誉了。” 马长青道:“请林大人莫要叫在下将军,在下马长青,只是一名队正而已。” 林觉有些诧异,那韩刚对这马长青似乎甚是器重,林觉不止一次看道韩刚和马长青窃窃私语的样子,还以为马长青是韩刚身边的心腹将领,却没想到是只是一名队正。大周军中的队正其实只是个率领五十名兵士的最低级的将领罢了。韩刚怎么会跟一名队正如此亲密,而他身边还有十几名将领跟随着,这倒是怪事。不过这种事倒也没什么好说道的。 “原来如此,那也没什么。无论是将领还是兵士,都是战场上杀敌的好汉。在我眼中,将士地位一律平等,倒也没有高下之分。”林觉客套道。 马长青点头道:“在下确实听说,伏牛山落雁军中确实是官兵平等,没想到是真的。林大人治军还真是有些不同。” 林觉笑道:“你也听说过这些事?这可奇了。” 马长青点头正色道:“在下不仅听说过这些,在下还听说过林大人的一些事呢。我知道林大人师从当世大儒方敦孺方先生,还知道林大人是两浙路的解元公,还知道林大人是我大周庆丰五年春闱科的状元郎。林大人中状元 的诗文策论,在下也拜读过呢。” 林觉呵呵笑道:“那可真是没想到。马兄弟居然如此关注我么?莫非你我有什么渊源?” 马长青微笑道:“渊源倒是没有,不过当年我若参加春闱大考的话,和林大人倒有可能是同科同年学子。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渊源。” 林觉惊讶道:“马兄弟是说,你也是读书人出身?” 马长青点头道:“在下是庆丰四年河北东路解试第三十九名举子,也是有了次年春闱大考的资格的。只是在下没有去参见春闱大考,而是在庆丰四年冬天去保州投入安肃军中当了一名兵卒。所以,怕是也算不上是和林大人同年了,因为我根本没参加春闱大考。” 林觉更是惊讶不已,眼前这年轻人跟自己年纪相仿,岁数上倒是相符。谈吐举止也确实不像是一般兵士那般粗俗。倒是确像个读过书的人。不过,他说的经历有些离奇,这在大周这样的社会之中绝对是个另类,林觉无从证实,心中也自抱有一些怀疑的态度。 “哦?原来马兄弟真的是读书人,还是解试得中,有资格参加春闱大考的学子。既如此,马兄弟怎地不去参加春闱大考?那可是前途无量之事。在我大周,读书入仕可是人人梦寐以求之事,倒去投笔从戎?这倒教人奇怪。”林觉低声说道。这 马长青微笑道:“可不是么?我做出这个决定后,身边的朋友都骂我傻,都说我得了失心疯了。我的老师把我骂的狗血淋头,说我愚不可及。连我们当地的县令官长都来劝我。可是我依然去当兵了。他们都认为我这样的选择是愚蠢的,但他们并不知道我心中所想。我感谢他们的关心,但却不能听从他们的劝告。” 林觉愈发觉得有趣,问道:“但不知是何事让马兄弟如此坚定的从军,连大好前途都不顾呢?” 马长青轻轻叹了口气道:“林大人,在下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那便是为我父母报仇。先父本是商贾,地处边镇,我大周又和辽人通商,故而先父便做起了皮草和药材的生意。从辽国买些皮货草药来我大周贩卖,再从大周买些布匹茶叶贩卖往辽国。虽是小本生意,但却也衣食无忧。然而,在下十二岁那年,生了变故。我爹爹在边镇罗家集榷场卖货的时候,一群辽人洗劫了榷场,强抢商贾的货物。我爹爹不肯被他们抢走货物,天杀的辽狗便……便砍杀了他……。惊闻如此噩耗,我娘带着我前往榷场寻找,之找到了我爹爹无头的尸首。这帮天杀的狗贼,他们连我爹爹的头颅都割去邀功了。可怜我爹爹一辈子为人忠厚,待人以善,最终却落得个无头而终的结果。……我娘自爹爹死后便郁郁不欢,我十五岁那年,娘也生病故去了。临死前,我娘对我说:‘儿啊,你要为你爹爹报仇,找回你爹爹的头颅。你爹爹的坟里至今埋着的还是没有头的尸骨呢。你爹爹没了头,他的魂怎么能找到家?怎么能瞑目安心?’” 第一二七二章 释疑 (二合一) 马长青轻轻的说着这件事,声音低沉而压抑,不时因为悲愤而停下来喘息。他的拳头紧握着,强力压制着自己心中的悲痛,不让自己失态。 林觉夫妻三人听着他说出这番往事来,也都惊愕不已,为之黯然。马长青说的这些事其实林觉早就听闻了。这么多年来,大周和辽国的关系虽然保持在相对稳定的状态,但是边镇的摩擦总是不断。辽人袭扰边镇榷场抢夺财物杀死大周百姓的事并不鲜见,事后虽然大周也会要求对方给出交代,惩办凶手,但却往往不了了之,也并不能杜绝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朝廷看来,这种事不过是死些百姓的一些小冲突,也不可能因此便和辽国交恶。但是这样的事具体到每个受害的家庭之中,则是天大的变故,足以造成剧变。马长青所言的便是这种情形的缩影。边镇榷场上一次劫掠,足以毁了这个生活安定平静的家庭。足以将一切美好打的粉碎。 “抱歉,没想到马兄弟家中有如此变故,勾起你伤心往事了。”林觉轻声道。 马长青苦笑摇头道:“这还用勾么?这些事日日夜夜都在我的脑海之中,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然则……马兄弟投笔从戎,便是要为你爹娘报仇是么?但其实入仕为官岂非也能为你爹娘报仇。大周强大起来,才是这些悲剧得以避免的最终保障。”林觉道。 马长青道:“不瞒林大人说,我之前就是这么想的。我娘去世后,我便发奋读书,希望能入仕为官。我当时便是想着,唯有大周强大,我爹娘的仇才能报。才可避免类似的悲剧上演。可是,不久后我便失望了。我发现事情并非如我想象的那样。就我所知,我大周上下似乎都忙着为自己捞利益,捞钱财,好像很少有人真正关心我大周能否强大起来。我身边的普通人家日益穷困潦倒,边镇辽人滋扰也越来越频繁,很多人不得不离乡背井的流离在外。而朝廷,却丝毫也没有进一步的措施和手段。把持朝政的官员们都忙着自己的事,花天酒地,尽情享乐,谁又在管百姓的疾苦。正直一些的官员都被排挤。我的一位师兄便愤而辞官,回乡归隐。他跟我说,官场黑暗,毫无希望。想做事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这些事听得多了,看的多了,我也渐渐明白了过来。想给我爹娘报仇,恐怕靠考科举是没用的。考上了科举,又能如何?所以,在解试之后,我闭门思索了三个月,最终决定放弃春闱大考,去保州参加安肃军去。这是我认为最为直接的报仇方式,我可以直接面对辽狗,我可以亲手宰杀这些辽狗。这才是真正的报仇。这才是真正的为这些边镇百姓们的悲苦尽力,而非去当官,去和那些贪赃枉法,不顾百姓死活的那些人去混在一起,消磨人生。” 林觉缓缓点头道:“原来如此,马兄弟当真是果决之人,走出这一步怕是也颇受煎熬。马兄弟一介书生去参军,面对的是残酷的战斗,这比一般人更有勇气。” 马长青微笑道:“是啊,我自小没吃过什么苦。爹娘去后,我其实也衣食无忧,因为爹娘微有薄蓄,可供我过活。参军之后确实吃了不少苦头。我特意选择了去保州安肃军,那是因为我知道安肃军指挥使韩刚韩大人是个真正和辽人作战的将领。安肃军也是边镇最好的一只兵马。其他边镇的兵马军纪松散,甚至有的还荼毒本国百姓。我只想找一个能真正敢和辽人作战的兵马,安肃军是我最好的选择。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我在安肃军中四年,跟辽狗.交手数十次。死在我手下的辽狗已有十九名。每杀一名辽狗,我的心便安稳一些,便觉得为爹娘报了一份仇,为百姓做了点事。” 林觉缓缓鼓掌,点头赞道:“好一个热血的男儿,我大周男儿个个如你这般,大周岂会受人欺凌?马兄弟,你教我肃然起敬。” 林觉朝着马长青拱手一礼,马长青忙还礼道:“不敢当,不敢当,在下可没做出什么大事来,怎值得林大人如此褒奖。不瞒林大人说,在今日之前,我心中其实甚是迷惘。越是在军中久了,心中虽然还算安宁,但我却忍不住的去想一些事情。然而却百般不得索解。” 林觉微笑道:“马兄弟为何事迷茫呢?” 马长青道:“在下参军杀敌,固然可以让自己内心安宁,自以为为百姓为朝廷做了些事情。然而……我却越来越发现,原来自己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小了。我的所为并不能改变我大周的现状。这几年朝廷中的风风雨雨,内陆中的教匪之乱。各种政策,新法,规制,弄得人心惶惶,弄得民不聊生。就算是在保州,有安肃军的强力保护,辽人不敢来滋扰保州一带的百姓。但百姓依旧还是妻离子散 ,依旧还是贫困潦倒颠沛流离。这让我觉得,原来我做的一切只能让自己心中安定,却于朝廷大局,于百姓们丝毫没有益处。我不得不去想,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因为我明白,要真正的改变,还需得自上而下真正的改变。而我放弃科举入仕的行为是否只是为了自己一己之私,而罔顾了大义大局了。倘若我能入仕为官,起码可以做的更多,比我在这里当一名骑兵队正要多太多了。所以,我最近经常因此而迷茫并且感到痛苦。” 林觉再一次惊讶了,他听出了马长青心中的想法。马长青是在不断的对现实的思考和反省中得到了一种升华的领悟。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思想的飞跃,这是这年头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绝大多数人只会思索自己的生存和利益,而不会去思考人生的价值和意义,不会去为民族大义,为绝大多数人去考虑事情。只有极少数人才会去思索这些,那是一帮民智正在开化的人。这些人是凤毛麟角的一批精英。历史上众多名垂青史之人也正是最先自省顿悟这那一批人。 马长青发现,投笔从戎虽然可以让他以更为直接的方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却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所以他才会反思,才会醒悟,才会迷惘痛苦。这正是一个醒悟的人所表现出来的征兆,他本来就读过书,又在战场上生死搏杀,所以他更容易去反省思考身边的一切,去思索那些普通人根本不会思索的问题。 “马兄弟,你能想到这些,真叫我对你更加的刮目相看。你的痛苦和迷茫,正是因为你看清楚了一些东西,想通了一些事情的真相。真相是残酷的,这世上很多东西都笼罩在迷雾之中。有的人清楚的知道这一切,但他们却不会告诉大多数的人,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高高在上。普通人一旦洞悉了其中的隐情,便会生出迷茫和痛苦。我不知该恭喜你还是该替你难过,有时候浑浑噩噩的过一生要幸福的多。知道的越多,便越发的痛苦和迷茫。”林觉轻声道。 林觉的话甚至连身边的高慕青和白冰也听不明白,他的话只是说给马长青这种能体味其中的感触的人听的。高慕青和白冰还并未有达到那种境界。 马长青点头道:“林大人所言甚是。今日我听了您和韩大人的一番言语,心中甚有所感。故而在下自告奋勇留下来看护受伤的众兄弟,实际上也是想有个能和林大人单独谈话的机会。这便是在下冒昧前来打搅的原因。” 林觉笑道:“哦?我的那些话,马兄弟有何见教?” 马长青道:“不瞒林大人说,我对林大人的印象是极好的,虽然林大人并不认识我,但自从方中丞严副相开始力行变法之事,朝中涌现出一派积极之风,一扫以前低迷之兆的时候,在下心中是甚为高兴的。林大人灭青教教匪之乱的几场战事,更是打的干净利落。就连韩将军都在军中说过,林大人的那几仗颇有名将之风,就算他去,也未必能如此举重若轻。更何况林大人还是我大周状元郎。这有理由让人相信,我大周朝将会有贤臣出世,大周或将有新的气象。后来虽然变法之事遇挫,但林大人一路高升出任计相之职,在下到那时还是对朝廷充满了希望的。直到去年京城之变的消息传来,听到林大人叛出京城的消息,在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下也曾暗地里骂过林大人是乱臣贼子,在下也曾感叹过但凡才智高卓之人,心术则未必持正。感慨这世上人无完人。林大人选择了背叛朝廷的这条路,势必会身败名裂,为万世所唾骂。” 林觉呵呵笑道:“是啊,身败名裂,为万世所唾骂。我岂不知人们会这么看我。你骂我也在情理之中。天下骂我的何止你一人,恐怕有千千万万的人都在骂我为乱臣贼子。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马长青正色道:“林大人,就算是到了现在,在下也还是认为林大人作为欠考虑。难道事情便必须要通过这样激烈的行为才能解决么?在下虽不知内情,但也能咂摸的出,朝廷在立太子之事以及变法之事上的斗争很是激烈。但事情真的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解决么?林大人可知这么做,最终造成的是大周的分裂和动乱,林大人倘若不是想要毁了大周,又何必走这样的极端之路?” 林觉呵呵笑了起来,沉声道:“马兄弟原来是来责问我的。有趣,有趣。” 马长青沉声道:“在下不是来责问,在下只是不明白而已。在下现在很迷茫。之前听了林大人说的那些话指挥,马某既觉得林大人似乎并非是那种野心昭然的乱臣贼子,而似乎依旧心忧大周社稷江山,心忧黎民百姓的。可是林大人的行动却造成了大周的乱局,这岂非自相矛盾 ?在下不知道该如何相信林大人的话,所以心中迷茫之极。” 林觉收起笑容来,看着淡淡的月色之下马长青那张紧皱着眉头,充满了迷茫和纠结的脸,轻声道:“马兄弟,你既真心要求解,我便真心的回答你。虽然你我萍水相逢并无交情,但至今为止,你是第一个当着我的面说我言行不一的人。我相信很多人实际上都有这样的疑问,包括我身边的兄弟。他们不问,自然是出于对我的信任,但不表示他们心中没有疑问。今日我破例的来解答你的问题,因为我不想让你处在痛苦和迷惘之中。” 马长青拱手道:“在下洗耳恭听。” 林觉思索了片刻,轻声开口道:“马兄弟。我大周如今的处境应该不用我多说了吧。用一句‘江河日下’来形容,应该并不为过吧。我大周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恩师方先生和严正肃大人便是想要通过变法来治疗大周的病,可是,他们没能成功。大周病得太重,已经渐入膏肓。但这病并非无药可治,而是有药,但是有人却讳疾忌医,不让人用药。因为这一治病,便触动了他们的利益。在他们心里,大周的存亡没有私利重要,没有他们手中的权力重要,所以,他们拒绝让大周朝的病治好。” 马长青皱眉思忖,林觉的话很显然是指朝中的那些顽固而庞大的势力,那些糜烂到根子里的盘根错节的派系,把持朝政的巨大网络。那些人是谁,领头者是谁,其实不用明言便已经呼之欲出了。 但听林觉继续道:“当初恩师他们推行变法的时候,我是持半反对半支持的态度的。我支持是因为大周到了不变不成的时候了,我反对是我不希望用那些激烈的手段激怒那些暗中的人。那样的话,变法不会成功的,他们会出手,会毁了新法,会毁了推行新法的人。我主张的是润物细无声的潜移默化的改变,是日拱一卒的渐变。所以,在这件事上,我还曾跟我的恩师方先生发生巨大的分歧。之后变法失败,我恩师方先生和严大人他们身死,新法一败涂地。这虽然证明了我之前的看法,但我却丝毫没有觉得有半点的高兴。因为正是因为此事,让我看清了一些人的真面目,看请了他们的嘴脸。” 马长青对于一些细节虽然不甚了了,但对于变法的进程和大的转折还是很清楚的。那些朝廷里发生的事情其实会很快在各地州府传来来。要知道这些事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只不过,朝廷给出的解释会有所不同。比如严正肃和方敦孺自杀之事,朝廷给出的解释是两位大人因为新法推行过于激进,导致青教教民生乱心生愧疚,故而自杀谢罪。这样的说法是主流的口径。马长青他们知道的也仅限于此了。 “新法的失败,其实不是新法的问题,也不是过于激进的问题,更不是我恩师和严大人操作失误的问题。根本的原因在于,阻碍的力量过于强大,他们无所不用其极,用尽卑鄙的手段去抹黑新法和推行新法的人。而他们有能力左右朝政和舆论,甚至左右皇上的想法。这一点,在新法失败,恩师和严大人自杀之后,我才真正的明白。我之前所有的想法都是错误的,恩师和严大人才是对的,他们就是要用猛药治病,倘若成功,便是药到病除。倘若不成功,便是身死名裂,他们其实想好了这一点。一般人想明白这些,他们不敢去做。但我的恩师和严大人却敢做。因为他们非常人,他们是国士。真正的国士是无畏的,他们只会为了国家去做有利的事,而不会去考虑其中的得失荣辱甚至生死。国士无双,国士才是天下的脊梁。而非是那些豪族大家,名门望户。那些名声享誉天下,为万人所敬仰的人物也未必能称国士。马兄弟,你懂我说的意思么?” 马长青心中涌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感受,他觉得嗓子眼堵得慌,心跳的快速,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林觉的话仿佛是拨开了迷雾的一只手,陡然间让他窥见了一个更高远的世界,一个让人惊诧的认知的世界。普通的对人的评价体系,何为高贵,何为低贱,瞬间黯然坍塌。一种至高无我的国士的标杆竖立在那里,所有的世俗的一金钱地位权势名望多堆砌起来的评价体系在这标杆面前黯然失色。 “在下……不太明白……但在下……似乎又明白些。”马长青哑声道。 林觉轻声道:“不明白也不要紧,你只记着,有些事你看不懂,那不表示别人做的是错的。那是因为你没有看懂而已。当你懂了之后,你便知道,原来有些事只能那么做。别无他法。我大周病入膏肓,倘若要挽救大周,若是你给出药方的话,你该怎么做?” 马长青伸手抓着头发,皱眉喃喃道:“是啊,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第一二七三章 释疑(续) (感冒了,昨天很严重,实在码不了字,所以没更新,望海涵。) 这样类似的问题在马长青脑海之中其实很早之前便有过思虑,所有为国家和百姓忧心之人都或多或少的思考过类似的问题。但是,很少有人能站在全局的高度,对整个大周的命运做个通盘的思考,去找出解决之道。这不是一个普通人所能有的高度和境界。 就算是马长青,他之前心中所生出的那些疑惑和迷茫,也大多是站在自己个人的角度去思考的结果。马长青和许多人想的都是,我能在当下为朝廷做些什么?个人在大局之中能起多大的作用? 然而,今日林觉向马长青提出的问题其实是一个站在最高处俯瞰全局的角度。林觉要问马长青的不是个人如何为朝廷做些什么,而是该如何彻底的改变这眼前的局面。马长青显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所以,他难以回答。 “一直以来,世人可能对我有一种误解。天下人可能都以为:我之所以反出京城,那是因为朝廷已然无法容我。很多人简单的将此事归结为太子之争和我恩师被杀之事,导致我跟郭旭吕中天他们之间生出不可调和的矛盾。认为我无路可走,才会走上反叛的路。但他们并不知道,在此之前,我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去弥补同郭旭吕中天杨俊等人的关系。只要我肯低头,郭旭和吕中天杨俊他们都会接纳我。他们曾多次的招揽我,让我为他们效力。即便是在郭旭杀了先皇和太子之后,我其实也大可献出玉玺,表示支持郭旭登基,郭旭一样不会太为难我。因为他需要我们这些人为他粉饰罪恶,隐瞒真相,那对他坐稳皇位是极大的利好。为了皇位稳固,他绝对会接受我。杨俊便是一个例子。说白了,在利益面前,任何不共戴天之仇的敌人都会成为朋友,只要双方都会在合作中得利。天下没有永恒的朋友,倒是有永恒的利益。” 马长青皱眉轻声道:“既然有的选,为何林大人偏偏要走那条极端之路呢?莫非林大人的眼里真的只是因为对皇上的那些行为不能容忍?林大人恕我直言,皇室内部的倾轧之事,古往今来皆有之。其中不乏心狠手辣丧尽天良之行。就算皇上真的做出了杀兄杀父的那些事,我想这也不是他第一个这么做,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林大人当真便因为这件事便不能容忍?” 林觉看着马长青半晌,终于点头道:“马兄弟果然是读了不少书的人,你可比很多人看事情要清楚的多了。我承认被你看破了,我反郭旭并未完全是因为他杀兄杀父的禽兽之行。我之所以强调这些事,那是因为这件事违背了普通人的道德底线,我大力宣扬此事对我起兵是有利的。百姓们是不会容忍此事的。但对我个人而言,自是知道在皇权争夺之中那些血腥残酷丧尽人伦天良之事是屡见不鲜的。拿普通百姓的标准来衡量皇权争夺之中的事情是不合适的。” 马长青点头道:“果然如此。林大人能坦诚这一点,让我钦佩的很。然则林大人是不是要承认你就是要以此为借口为自己的反叛当借 口呢?” 林觉呵呵而笑道:“马兄弟,我给你打个比方。比方说你面前有一座殿宇,外表看起来华美高大,金碧辉煌。但你进去一看,才知道里边破烂不堪摇摇欲坠。廊柱腐朽,顶梁木椽都已经要断裂了。里边老鼠横行,苍蝇蚊子跳蚤多的很。老鼠们成群的日复一日的啃噬着廊柱地基,苍蝇蚊子将里边的人咬的遍体鳞伤,它们还传染疾病让人生病致死。更重要的是,一旦风雨袭来,这座殿宇便有可能倾覆,里边的人都要被砸死。这种情形之下,你该怎么做呢?” 马长青道:“当然是修缮啊。换掉腐朽的廊柱,赶走苍蝇蚊子老鼠,修缮之后,岂非便可以遮风挡雨了?” 林觉笑道:“修缮?好主意。然则你需得冒着更换廊柱会导致整个房舍倒塌的危险。而且修缮房舍需要揭开华丽的琉璃瓦,将腐败的屋梁和木椽都暴露在外人的眼光里,让人一眼就看穿这是一座徒有虚表的房子呢。况且,这些老鼠苍蝇蚊子跳蚤早已遍布整个屋子,打洞钻孔,四通八达。这些东西生命力顽强,是根本驱除不干净的东西,他们藏匿在洞穴之中,阴暗的角落里,你如何全部驱除?也许你可以赶走一些,但是当你换好了廊柱,它们又卷土重来,再次啃噬梁柱地基,再次将殿宇变得摇摇欲坠。你又该怎么办?再换再修?然后周而复始,永远恶性循环?” “这个……”马长青无法回答。 “再说成本呢?就算你可以修了再修,勉强维持这殿宇不倒,这当中花费多少的人力财力?你认为这么做划算么?而且永远处在危机之中,永远要担心房舍倒塌,或者是修缮不当,廊柱倒下砸死几个人。你觉得这么做值得么?”林觉继续问道。 “这个……”马长青咂嘴道:“似乎是不值,那么依着林大人之见,该当如何呢?” 林觉冷笑一声道:“很简单,一把火烧了便是。一了百了。什么腐木断柱,什么老鼠苍蝇臭虫,谁也逃不过一场熊熊烈火。一把火之后,烧成白地,一切烦恼便都没了。” “……”马长青呆呆的瞪着林觉,半晌道:“一把火烧了自然干净,但岂非无处存身,无处遮风挡雨了?这岂是行事之道?” “笑话,烧了便不能再建?再建一座宫殿便是了。造一个更大更新的,地基更牢固的。养几十只猫专门捉老鼠,以防老鼠滋生。再让专人天天喷洒药粉,以防臭虫苍蝇的滋生。更重要的是,要有人专门定期检查屋顶房梁和梁柱,一旦生虫便即刻更换。绝对不能容许相互传染虫蛀。这样住在里边的人便可安心了。也许这样花的代价要大些,但相较于时时去更换修缮而言,却还是节省太多了。惟其如此,住在里边的人才能安稳的生活,不怕风吹雨打,不惧蚊虫老鼠的滋扰。”林觉沉声道。 马长青惊愕的张着嘴巴看着林觉,良久才轻声道:“原来……这才是林大人的真正目的。大破大立,重头再来是吗?” 林觉缓缓点头道:“正是,大破大立,这是唯一的办法 。有人试图修补,下场你也看到了。我若妥协,最多也只会争取到修补的机会,但那样的代价其实更大,而且最终无法避免大厦将倾的命运。所以,我想的很清楚。破而后立!这是挽救大周的唯一办法。如今的大周,想靠着修缮之法,改良变法是绝对不成的,蛇鼠一窝,把持朝政。君非明君,相非良相。郭旭夺位,只会加重大周的灾难。我反郭旭,非完全因为他丧德失性的品行,也非完全报恩师被杀之仇,最重要的是,郭旭不可能让大周变的更好。郭旭已然开始将大周带着走向深渊之中,我岂能跟着他走向深渊,岂能容我大周亿万百姓一起跟着他陪葬?” 马长青呆呆道:“然则……林大人便想着另起炉灶,新造一座宫殿。但是林大人想过没有,那座殿宇虽然破败,但起码还可遮蔽风雨。林大人这么一烧,岂非连那些还能得到些庇佑的人都无处躲避风雨了?林大人难道不为那些无辜之人想想么?” 林觉大笑道:“马兄弟,你又错了。放火的不是我,我虽举旗而反,但充其量只是点了一盏灯罢了。那殿宇的大火可轮不到我来放。烧毁这殿宇的不是我,恰恰是郭旭自己。” 马长青呆呆道:“此话怎讲?” 林觉道:“马兄弟莫非以为这北伐辽国之策是什么英明的举措么?马兄弟,联女真灭辽不是什么妙计,反而可能是大周的劫难。这场战事大周是占不到便宜的。不但占不到便宜,反而极有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会因此招致灭国大祸。” 马长青皱眉道:“林大人的意思是,北伐会败?辽人已然南北首尾难顾,他们已然是强弩之末了,难道我们还会败给他们?” 林觉呵呵笑道:“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因为……天机不可泄露。你也许觉得我的话不可相信,但是时间会证明一切。马兄弟,你且记住我今日的预言,以后自有印证。当然,前提是你能活着。我希望你能小心谨慎保全自己,好好的活着。不过就昨日你们这场战斗的情形来看,你们这三十万兵马想活着回大周怕是很难。” 马长青咂嘴道:“没想到林大人对我三十万将士居然一点信心也没有。竟然已经预料我们会败了。林大人便这么希望我们败么?林大人说自己也是大周子民,我们败了,林大人难道会真的高兴么。” 林觉摇头道:“我并不希望你们会失败,但是有些事不可避免。出兵掺和进女真和辽人的纠纷便已经是大错,举全国之力攻辽这是将大周拖向更深的痛苦。战略大方向已经错了,其他的所有行为当然全盘皆错。我希望马兄弟活着,还有韩将军,还有我大周数十万好儿郎们。你们一定要保重。其余的话,我也不想多说了。今日跟马兄弟说的已经够多了,我希望这只是一场私人的谈话,马兄弟当不会泄露出去。其实泄露出去,对你也不是什么好事。就像我忠告韩刚的那样,你们回营之后,最好连我的名字也不要提,否则杨俊会对你们生疑的。夜很深了,我该去歇息了,马兄弟自便吧。” 第一二七四章 颜面 马长青其实还想多问些话,他还有很多的话要问,比如适才林觉神秘兮兮的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又悲观的认为北征军必败。马长青很想问个仔细,但林觉显然已经不愿再多说了。即便如此,今晚的谈话已经让马长青震撼不已。他知道了林觉举旗造反的真正原因,而知道这个秘密的当今世上也没几个人。他相信林觉不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而造反,因为林觉的所有阐述都合乎逻辑,条理分明。整个谈话让马长青心中的迷茫得到了相当大的释怀,也让马长青窥见了一个更为高远的境界。当然唯一让马长青不能认同的便是林觉以一句‘天机不可泄露’的解释便钉死了北征军的命运,这是马长青不能接受的。 “多谢林大人肯跟在下说这么多话,今日跟林大人这一番谈话,让我受益匪浅。希望将来还能向林大人赐教。就如今天晚上这般,开诚布公的详谈。再次感谢林大人和两位夫人不嫌马某叨扰,长青告辞了。”马长青发自内心的表达感谢之意,拱手行礼之后,转身缓缓离去。 林觉放下拱着的手,看着马长青的背影在黯淡的月光下消失,轻轻的叹了口气。 此时此刻,高慕青才轻声开口道:“夫君对这个马长青也太信任了。你适才这番话似乎对我们都没说过呢。连我也是到现在为止才知道你的真正想法。你也似乎没有跟小王爷马大哥他们说这些话呢。” 林觉苦笑道:“慕青你们都是简单单纯的人,我没必要跟你们谈及那些复杂之事,让你们徒生烦恼。这马长青其实内心饱受煎熬,我估摸着他每天晚上怕都是睡不着的那种人。我可不想让你们晚上想的太多连觉都睡不着。所以你们无需知道这些事情。” 白冰笑道:“就是,我听的都要瞌睡了,我可不想知道这些无聊的事。夫君吩咐怎么做咱们便怎么做就好了,何必要知道的太多。” 高慕青嗔道:“得了得了,怪我多嘴。” 白冰搂着高慕青的胳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咱们有夫君在啊,何必操那么多的心?” 高慕青转念一想,这话倒也对,自己何必闲操心,有林觉在呢。 “夫君对这马长青似乎很是赏识呢,我还没见过夫君对一个刚认识的人说这么多的话。倒像是很多年的朋友一般。”白冰倒又多起嘴来。 林觉呵呵一笑,没有回答。他对马长青确实很赏识。能问出那些问题,能为大周的前途和命运迷茫而痛苦的人,林觉便都不会怠慢。因为,他们都是已然开始醒悟的那一批人,而非那些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一个方面是出于对他们的尊重,另一方面自然也是出于一种想要分享的欲望。跟这些人分享,会得到多多少少的理解。 当然,目的并非仅仅如此。 凌晨时分,林觉和一干落雁军亲卫动身离开。他们没有惊动空地那一侧正酣睡如雷的那数百伤兵,悄悄的在薄薄升腾的晨雾之中穿林而去,直奔东北方向。 他们要去的是来时所定下的目标方向,便是中京大定府。林觉此来的主要目的便是暗中观摩和研究女真人和辽人的战法。评估双方的作战能力。这么做自然是为了将来有可能的交锋做准备。在桑干河两岸耽搁了时间并非林觉所愿。倘若不是想替大周朝廷兵马出一份力的话,林觉等人早就离开了。 现在则不需要林觉再逗留在析津府前的战场了,因为杨俊已经不值得林觉再为他做些什么。他对林觉的成见颇深,不可能去相信林觉的情报,经过两次尝试之后,林觉已然对此明确。析津府前的大战将要开启,但林觉并不想在此逗留,并不想等到结果。自己只有百余人,无法参与这场战事并非主要原因,主要的原因是,林觉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不想在这里验证自己的预感。事实上林觉很希望自己能被杨俊打脸,那样的话,整个历史车轮的进程便有可能逆转,林觉便也不必去成天去为历史的宿命而担忧了。 …… 距离析津府南六十里处,密密麻麻的大队兵马占据了方圆六七里的官道和大小山丘。所有的辎重物资都在最中间的位置被重重的保护起来,数十万兵马一层层的形成保护戒备阵型展开。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大小山头火把和篝火通明,士兵们兵刃出鞘不解甲胄的密切注意着远近的动静。数百只斥候小队潜伏在大营各个方向,留意着所有异样的动静。 整支大周兵马此刻就像是一只遭遇袭击的刺猬,蜷缩起来,浑身毛刺对外,以防遭遇袭击。因为,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突如起来的袭击。先头骑兵损失了上万人手。骑兵先锋官韩刚等人至今生死不明。 昨日上午巳时,当大周骑兵遭遇伏击的消息送到了杨俊手里的时候,杨俊第一时间便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己犯下的一个大错了。林觉送来的警告被自己无视,自己甚至觉得林觉是别有居心,故意制造恐慌,拖慢大军的行程。自己认为,在这样的地形中,辽军的骑兵并不能纵横来去,也绝不能发挥他们呼啸来去一击便走的优势。所以,所谓的设伏袭击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然而,事实却打了杨俊一个大大的耳光。伏击真的发生了,林觉的警告居然不是虚言而是真的。杨俊寄希望于韩刚等人能全身而退,但是坏消息却接踵而至。到午时,杨俊接到了最终的损失情形。骑兵先头两万兵马损失过半,所有的骑兵已经掉头朝大队兵马靠拢。韩刚和一万骑兵失去了联系,他们被迫冲入敌军伏击圈的更深处,那明显是凶多吉少的结局。 杨俊立刻下令大军停止前进,以中军位置为核心组成防御阵型警戒。杨俊担心这是一系列伏击的开始,前番已经大意了一次,此刻则必须要谨慎小心了。大军从午后开始便积极调度形成强大的防御体系,当所有的辎重和物资都抵达中军位置被保护起来之后,杨俊才稍稍安下心来。此刻这样的阵型就算遭遇袭击也不用惧怕。杨俊便在中军之中等待着最新的消 息,同时召集众将领商议军情,揣摩辽人的意图。 军师会议从晚上开到了深夜,基本上达成了共识,那便是辽人应该不至于进行大规模的野外袭击作战,还是那句话,因为地形并不允许他们发挥作战的长处。再者,辽人的兵马数量也比己方少的多。他们的目的只是想通过伏击骚扰吓阻大军攻击析津府的步伐,希望能为析津府的苟延残喘而争取时间。 得出了这个结论之后,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些。杨俊也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激。之前是过于自信放松,无视了警告。现在被袭击之后反应的有些过于谨慎了,这反而给众人传递了自己有些恐慌的信号。自己身经百战,纵横疆场数十年,怎么能因此而进退失据。这是不应该的。 会议结束后,杨俊一直没有歇息,他分析来分析去,突然对林觉又生出了极大的憎恨。这件事归根结底是林觉的错,这厮若不从中插一杠子,给个什么警告的话,自己完全可以按照正常的作战方略行军。正因为林觉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跑来送了这么个警告,才导致自己的误判。这也许正是林觉隐藏的阴谋,这厮心思细密,也许知道自己不会信他的警告,故而故意玩了这么一手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的把戏,让自己出现了判断上的失误,导致了现在的情形。 杨俊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远在二十里外正结束了和马长青的长谈回到窝棚里睡觉的林觉连打了几个喷嚏。世上的事有时候真的很让人无语。喜欢一个人有千万种喜欢他的理由,哪怕他干了伤天害理丧尽天良之事,也会选择无视。憎恶一个人也有千万中憎恶他的理由。哪怕如林觉这样的,明明提供了真实的情报,向杨俊预警了,事实也证明了是杨俊自己的问题导致了被辽人袭击的后果。但结果最终还是成为了罪魁祸首。这就叫‘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当然,杨俊之所以找出这么个牵强的有些无耻的理由来,还是碍于自己的颜面。他当然不肯承认是自己误会了林觉,是自己太过大意之故。他是大军统帅,他是没错的,所以错的只能是别人。这个锅也只能归咎于林觉了。 晚间军师会议已经决定了,明日将派出左右两翼兵马搜索前进,确保行军的安全。并不再为了追求速度而冒进。所以,明日清晨,等待侧翼兵马探索周围的山丘密林的地形之后发回消息之后,杨俊才会率中军和辎重前行。这最后的几十里将是一个小心翼翼的漫长的过程。但杨俊认了,相较于快速抵达析津府城下而言,谨慎而安稳的将大军推进到析津府城下显然更符合眼前的局面。特别是被辽人已经吃掉了一万多骑兵的情形下,谨慎和小心是极有必要的。 就在杨俊脱了外袍准备上床歇息的时候,外间亲卫忽然来报。 “禀报元帅,前锋骑兵军副都指挥使韩刚韩将军他们回来了。” 闻听此报,杨俊像个弹簧一般的蹦了起来,惊喜道:“什么?韩刚他们活着?快带他来见本帅。” 第一二七五章 变脸 杨俊的惊喜是发自真心的。这次虽然遭遇了辽人伏击,损失了上万兵马,但是杨俊心里明白,这并不能怪韩刚。是自己逼着他加快速度,不必理会什么伏击的警告的。而且,根据传回来的禀报来看,韩刚的应对还是没有纰漏的,特别是能保全一半的骑兵,在变故发生后那一万兵马能迅速的撤出包围圈退后,韩刚便甚至是有功的。韩刚又是自己的嫡系手下,杨俊适才还为他有可能已经战死的情形而伤怀。没想到他居然活着回来了。这确实是一个大惊喜。 韩刚带着数十名骑兵满身疲惫的抵达中军大帐前的空地上。他们傍晚的时候便动身了,距离大周军营不过二十余里的路程,他们却足足走了一整夜。路途难行倒是其次,主要是因为不敢乱走乱闯。被伏击之后,总感觉到处都是辽人躲藏在林木山丘之侧窥伺,所以小心小心再小心,每行一段路都先要四周窥探一番,确定没有危险,这才敢赶路。越是靠近官道,越是小心翼翼。一直到了凌晨时分,这才抵达了大周军营。 杨俊看到韩刚等人抵达,快步上前,满脸的欢喜,口中叫道:“哎呀,万幸万幸,你们居然还活着,教本帅实在太欢喜了。” 韩刚快步上前,噗通跪倒在杨俊面前,磕头叫道:“罪将韩刚见过杨元帅。卑职该死,中了辽人的埋伏,死伤了那么多兄弟,罪将实无面目见元帅。请元帅降罪,韩刚愿领罪受死,绝无二言。” 一群骑兵们也纷纷跪地磕头告罪不迭。 杨俊忙伸手搀扶道:“快起来,快起来,尔等无罪,是辽人狡诈,非你们之过。你们能活着回来已经很好了。快都起来。进大帐叙话。来人,上茶水吃食,他们一定饥渴的很了。” 众人跟随杨俊进了大帐,有人送来茶水干粮,一群人跋涉一夜确实饥渴难当,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杨俊抚须在旁边微笑看着,韩刚能活着回来他还是挺高兴的。韩刚是自己的手下爱将,虽然勇猛有余智计不足,但自己手下缺的便是这种一往无前,不怕死的将领。他需要的就是是这种依命行事的将领,而不需要那些自作主张自以为聪明的将领。哪怕这次韩刚中了辽人的埋伏,那也证明他是遵照自己的命令行事的。 韩刚吃了几口,却吃不下去了。喝了两口热茶,抹抹嘴巴站起身来。 杨俊笑道:“怎么?吃饱啦?” 韩刚摇头叹息道:“末将没有胃口,末将无能,害的……害的上万兄弟战死,末将还怎么能吃的下去。” 杨俊点点头,拍拍韩刚的肩膀道:“莫要难过,胜败乃兵家常事。这笔血债终究要讨还的。你们活着回来就好。死去的将士,本帅要为他们请功抚恤,也要为他们报仇。本帅会安排好的。” 韩刚点头道:“末将替战死的兄弟们感谢元帅。兄弟们也没有给元帅丢脸,也没有 给我大周丢脸。我们也让辽人付出了代价,兄弟们临死之前的拼杀,也斩杀了数千辽狗的性命。” 杨俊点头叹道:“是啊,老夫也听到了禀报,确实可歌可泣。在那种绝境之中,众兄弟还能奋勇杀敌,实属不易。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本帅都以为你们必死了。没想到你们终究杀了出来。” 韩刚道:“不仅是我们这几十名兄弟,我们逃出来的兄弟有近四百人。不过都受了伤。大帅,这一次可得感谢一个人的相助,若无他出手相助搭救,末将和这四百兄弟也是必死无疑的。” 杨俊一愣,问道:“哦?有人救你们?是谁?” 韩刚点头道:“便是那林觉。我们踏入伏击圈的时候,是他命人发射信号弹示警,辽人被迫发动,末将才得以下令后续一万兵马迅速停止前进,即刻后退。否则,我先锋两万骑兵将全部陷入辽人伏击圈中。末将中了埋伏之后无法后退,被迫往北冲出,和辽骑正面交战。最后关头,那林觉带着他的人冲出来救了我们,他们以火器阻敌,带着我们从侧首山林逃脱。我们抵达安全之处时,他还给我们众兄弟治疗了伤势,给了干粮给养。这一次若不是林觉他们,我们损失将会更加的惨重。哎,说起来,昨日他提前示警,我们不该不听的。早要是信他的话,也不至于……” 韩刚说的起劲,完全没有注意到杨俊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在听到是林觉出面相救的时候,杨俊便已经面罩寒霜了。韩刚还啰里啰嗦的说了一大堆林觉的好话,这叫杨俊已然忍无可忍。 “住口……!”杨俊沉声喝道。 韩刚惊愕的看着杨俊,一群正在吃东西的骑兵们也都惊讶的看着杨俊,半张着嘴巴呆呆发愣。 “元帅……”韩刚疑惑叫道。 杨俊面色阴沉,冷声道:“韩刚,莫要忘了林觉是什么身份,被他救出来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不值得大说特说。也不值得对他感恩戴德。” 韩刚皱眉道:“元帅,那林觉他们虽然是朝廷叛逆,但事情得一码归一码。这一次他确实帮了我们,挽救了我们上万兄弟的命啊。而且昨日他派人示警,也是一片好意。可惜我们没能相信他的话。其实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起码在这件事上,他是想帮我们的。” 杨俊怒声喝道:“韩刚!本帅看你是中了邪了。林觉救了你一命,你便对他感恩戴德,五体投地是么?帮我们?你可知他居心叵测?” 韩刚皱眉低声道:“居心叵测?末将愚钝,真没看出来。” 杨俊斥道:“你自然是看不出来,本帅却是看出来了。我们其实是中了他的奸计了。本帅早已想明白了,他之所以故意示警,便是知道本帅不会信他。他是利用了本帅的心理,知道本帅不会相信他说的话,所以才将真实情报泄露给我们,玩了个大大 的心机。他说了真情报,我们肯定不信,现在证明他的情报是准确的,则你们都会认为是本帅的过失。他再出面去救你们,这便更是拉拢人心,分化我大军内部的行为。这难道还不是居心叵测的话,什么才是居心叵测?” 韩刚愕然无语,他本来还以为元帅会赞同自己的话,会因为昨日没有听从林觉的警告而自责,却没想到元帅不但没有半点这样的意思,反而又说出这番话来。连林觉送来的真情报也成了居心叵测之举了。 “本帅问你,林觉他们有多少人手?”杨俊喝道。 “约莫一百多人……”韩刚道。 杨俊冷笑道:“一百多人,那还不明摆着的事实么?他们有什么本事就凭他们那一百多人便胆敢去救你们。辽人动用兵马十余万,你告诉老夫,他们何德何能可以从十几万辽人手中将你们救出来?一百多人?便是三头六臂怕也不能。所以,定是他们跟辽人勾结,故意容他们救出你们,让你们对他感恩戴德。这样你们便上了林觉的当了。取得了我们的信任之后,下一次他便可以任意操控我们了。下一次他再给我们个假情报,诱惑我大军陷入不利的境地,让辽人将我们一网打尽,便达到了他的目的。明白了么?韩刚,尔等不要上了他的当,要长脑子。” 韩刚呆呆的看着杨俊,脑子里满头雾水。那群骑兵们当中的不少人面露恍然大悟的神色,他们原本也是对林觉感激不已的,但此刻听杨俊这么一说,顿时觉得原来林觉居心如此奸恶,心机如此之深,简直太可恶了。 韩刚性子刚直,智计不足,但不代表他没脑子。杨俊的话虽然颇有道理,但是韩刚亲身经历昨日之事,仔细回想一下,觉得并无疑惑之处。林觉所率的百余人小队正是因为规模小才得以从伏击圈和后方辽骑兵的缝隙之中潜入。林间新开辟的通道,一路上山涧沟坎之间为了便于潜行而搭建的简易木桥,铺垫的狭窄小道都不像是精心策划的路线,而是弯弯绕绕选择的是最难行的地形,正是避免和辽人遭遇。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如果林觉确实和辽人勾结,他完全没有必要来示警。因为不管大周兵马信还是不信,这终究是给大周兵马提了醒。万一大周兵马相信了他的示警,大军迂回包抄,岂非将辽人伏兵包了饺子。辽人反受重创。辽人派出了十多万兵马精心准备了这场伏击,难道会因为要配合林觉的行动,博得大周人的信任而承担付出巨大伤亡的代价的风险?这绝无可能。无论从哪方面来考虑,这都不太可能。 被救之后,和林觉的一番长谈也进一步让韩刚对林觉的印象大有改观。林觉说的那些道理他是部分认同的,也看不出他有虚伪之言。 “元帅,末将觉得……这件事也许未必如此。末将觉得,林觉不至于如此奸恶卑鄙,整件事也似乎不是如元帅所想的那般。” 第一二七六章 斗智斗勇 “什么?你的意思莫非是本帅的错了?你心里是不是在埋怨老夫没有听从林觉的警告,才导致了今日之败?”杨俊瞠目怒喝道。 “……这个……末将岂敢。末将只是认为,林觉他们似乎并非如猜测的那般别有居心。末将跟他也聊了一些话,他的态度还是真诚的,不似传说中的那般。”韩刚咂嘴道。 “好你个韩刚,你是真的中了邪了。本帅的话你当耳边风,林觉的话你奉为至宝。那林觉是朝廷的叛贼,你居然为他说话,你是昏了头了么?嗯?”杨俊大怒,指着韩刚的鼻子喝道。 韩刚皱眉躬身道:“元帅息怒,末将只是就事论事。就这件事而言,对林觉似乎有所误解。他当然是朝廷的叛逆,但在此刻,他也是大周人,跟咱们是同仇敌忾的。勾结辽人的事情怕是做不出来的。大人应该好好的想想这件事,免得误会了他的一番好意。” “呵呵呵,好意?好你个韩刚,本帅算是明白了,你怕是真的失心疯了。跟本帅说出这样的话来。也罢,本帅不跟你磨嘴皮子,本帅命你即刻率兵马去将林觉等人擒获,死活不论。这或可抵你兵败之过。”杨俊怒极反笑,厉声喝道。 韩刚皱眉站在那里,沉默不语。 杨俊怒道:“怎么?你敢违抗军令?” 韩刚依旧无言,他的脑海里响起林觉在自己离开时的忠告,林觉确实是个聪明人,他算到了眼前这一幕,所以他要自己不可提及自己是被他救下的事情。果然,现在杨元帅大发雷霆了。可自己怎么可能去欺瞒此事,自己本以为杨元帅不会如林觉猜测的那般狭隘,但事实就在眼前摆着,韩刚不得不承认,杨元帅在自己心目中的高大形象有些黯然失色了。这种对林觉的猜测和指责完全是没有根据而且是不理智的。杨元帅怎么会成为这样的人,这跟当年那个率领大军驰骋西北的杨元帅几乎判若两人了。 “好。好。你不肯去是吧。罢了,本帅另派别人去。你告诉本帅他们所处的位置。本帅也不让你为难,毕竟他救了你的命。本帅让别人去捉拿他们,这总可以了吧。拿纸笔来,让韩将军划出路线位置。”杨俊沉声道。 有人迅速的拿来纸笔,韩刚皱眉盯着那桌案上的纸笔半晌,沉声开口道:“元帅,末将不是故意惹您发怒,末将这便带人去接回剩下的兄弟们。但是……末将不能围剿林觉他们,因为那是忘恩负义之举。林觉他们救了我们上万人的性命,冒着巨大的危险将我们四百多兄弟从虎口之中救出来,我不能做那种忘恩负义之事。末将也不认为林觉他们如元帅所言的那般怀有叵测之心。末将不是要为他们说话,末将只是就事论事。末将的脑子愚钝,转不过这道弯来,元帅若是怪罪也没法子,末将愿意受罚。但末将也请元帅三思而行,莫要冤枉了帮我们的人。” 杨俊惊愕的看着韩刚,满脸的不可置信。韩刚从未 违背过自己的命令,从当年跟随自己的一名亲卫到今天,自己说什么韩刚便做什么,对自己言听计从。然而今天,这厮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反驳自己,拒绝提供林觉得位置,为林觉等人辩护,这种行为简直是破天荒的行为,让人愤怒到了极点。杨俊几乎可以认定,韩刚是被林觉洗了脑子,中了他的邪了。这种事如何能容忍,韩刚这么做便是公然的违背自己的命令,公然的对抗自己的权威,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就算他是自己的心腹爱将,那也绝对不成。 “来人!”杨俊沉声喝道:“将韩刚脱去盔甲,绑将起来。韩刚领军不力,于涿州和昨日两战之中接连失利,麾下骑兵死伤一万五千多人,无能之极。本帅已然给了他立功的机会,然而他却教本帅失望了。即日起革除其职务,押回涿州看押。回头本帅再送他回京城论罪。” 韩刚面如土色,站在那里呆呆无语。 杨俊沉声道:“韩刚啊韩刚,本帅对你不薄,你若稍有良心,便遵从本帅之命,去拿了林觉回来。你受他蛊惑太深了,犯下大错了,你快清醒清醒吧。” 韩刚怔怔的看着杨俊,半晌开口道:“元帅,韩刚实在不知错在何处?卑职无能,领军接连失利,卑职愿领罪,别无二话。但是,我做不出去拿林觉的事来,还请元帅原谅。韩刚对元帅尊敬之极,视若父亲一般,绝非故意要违背元帅之命的,实在是想不通啊。” 杨俊脸上肌肉抽搐着,沉声道:“那你便去监牢里好好的想去吧。也许有一天,午门外刀架在脖子上,你会想通的。来人,捆了押下去。” 兵士进来将韩刚身上的盔甲兵刃解除,绑了个结结实实。一群骑兵们都傻了,他们怎料到事情会闹到如此地步。适才还是一片欣喜,现在却成如此情形了。 杨俊沉声喝道:“你们谁能记得来时之路,主动自告奋勇,本帅重重有赏。” 韩刚正被人推出帐外,闻言回过头来喝道:“你们的命是谁救的,莫要当忘恩负义之人。谁要是当小人,便不是我韩刚的兵,韩刚没有这样忘恩负义的兄弟。” 几名正打断回话的骑兵闻言都闭了嘴。杨俊怒不可遏,大吼道:“将韩刚掌嘴三十,打五十鞭子示众。帐内这几十人,谁敢包庇逆贼林觉,立斩无赦。” …… 半个时辰后,一只兵马在凌晨的薄雾之中出发了。韩刚固然骨头硬,能挨得住。那些救回来的骑兵可没他那么硬气。在斩首的威胁之下,很快便都招供了。几十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前恐后的提供了沿途的路线特征,一张路线图很快便绘制完成。 杨俊立即命一名将领率领三千兵马前往林觉等人的栖身处进行围剿。那三千兵马在巳时时分抵达了那片藏匿的林间空地。一番冲锋之后,发现林间只有马长青和那两百多伤兵错愕的看着冲杀而来的官兵。落雁军众人早已离开许久 了。 马长青从前来的将领口中得知了韩刚的遭遇,他惊愕不已。一切都被林觉算到了,果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马长青既痛心又难过,但同时对韩刚也颇为敬佩。韩将军能这么做,这足以说明韩将军是个正直男儿,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徒。倒是杨元帅的举动,让人颇为寒心和鄙夷。不敢承担责任不说,还执迷不悟,着实让人无语。 对比杨俊和林觉两人,再想想昨夜和林觉的一番长谈,马长青心中甚是感叹。正如林觉昨天说的那样,大厦将倾,里边支撑的梁柱都腐朽损坏了。整个殿宇已经没有了坚强的支柱。杨俊显然是其中一根腐败了梁柱。从此事中可窥见一斑。 …… 就在南京析津府一带战云密布,战事一触即发的同时,东北方向的大辽中京道也已经陷入了漫天的战火硝烟之中。 从四月初开始,女真首领完颜阿古大率领十七万女真骑兵开始向中京道进攻。完颜阿古大用兵颇有一套,他们走了一条让辽人意想不到的路线,他们没有绕行中京道和东京道交界上的医巫闾山,而是直接翻越了这座大山,从陡峭的山峰之间穿越而出。 要知道,那医巫闾山可是被视为大辽圣山,是辽国龙兴之地。方圆虽只有八十里,但山峰高耸,海拔超过千米。苍松翠柏,香雪梨花,深谷幽涧,怪石奇峰,是为大辽国中一处盛景和神圣之地。本来以山势走向来看,此山呈西北往东南的走势,正如一道屏障堵在中京道和东京道的边界上。小股兵马或可穿越而过,但大队兵马特别是如女真兵马这样的十七万大军,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穿越的。 战前,耶律宗元和手下的众臣将领们都一致认为,阻击对手的兵力应该放在医巫闾山的山势两头的懿州和海北州两处。因为对方必然要绕行此山,他们不可能跨越此山,因为地势太难行了。 耶律宗元派出了北枢密院枢密使,自己的长子耶律春率二十五万大军镇守在懿州北山口。命自己的次子耶律材率二十万大军于海北州大凌河南侧布防,相当于将整个中京道和东京道之间的通道彻底封死。无论完颜阿古大从南北哪个方向绕行进军,都将遭受到兵力超过他们的辽军的凶悍阻击。 这两支大军分布在医巫闾山的南北两端,其实相聚也不过一百四十余里。一旦哪一处发现敌踪交上了手,另外一只大军便会急速驰援前往。而每一处的兵力也足以让他们能支撑到援军的抵达,毕竟兵力还要超过女真人一些。一旦拖住女真大军的前进步伐,等到另外一只兵马驰援抵达,便将形成绝对的兵力的兵力碾压态势。而这一切将在两天之内得以实现,因为距离不过百余里。 耶律宗元将此策形容为双头蛇阵型,言道:“两军为皆为蛇首,击一首而另一首至,只有蛇首,并无蛇身,何来七寸?此为必胜之阵。” 第一二七七章 长驱直入 耶律宗元为了堵住女真人的进攻,几乎押上了手中所有的兵马。整个中京道集结的兵力不过五十余万,这两处便压上了四十五万之多。可见他是决意要将女真人拒之于中京道之外。 然而,千算万算,耶律宗元忘了一件事。女真人生长于长白山的崇山峻岭之中,早已适应了在山岭之中纵横驰骋的生活。女真人可骑马在嶙峋的山石之间驰骋而行,穿林过涧,穿越众多险恶的地形。他们所骑的长白山特产的名马也是健壮无比,险峻的山路也可穿行如平地一般。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本领和资本,完颜阿古大提出了直接穿越医巫闾山的大胆计划。他要横穿四十余里的险峰陡坡,让自己这十七万兵马直接抵达中京道内陆之中。 完颜阿古大敢想,他也敢做。即便军中有人提出异议,但他还是坚持如此。从东京道显州境内进山,完颜阿古大派出了一万兵马的先遣队伍,专门负责在极其险峻的地开路搭桥。但凡有路可走,都无法阻挡女真大军的前行。只有那些无路可行的地方,才需要搭设简易的藤桥,搬开巨大的岩石开辟出通道来。 没有人能够想到,完颜阿古大只用了三天时间便做到了这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虽然穿越此山的路上人马损失了近六千人,大多数是失足摔死,落入山涧悬崖之中的不计其数。但是十六万余大军还是在三天后的黄昏成功穿越了医巫闾山,进入了中京道的平畴之地。而且,完颜阿古大还顺便捣毁了辽人在医巫闾山中的几座黄陵,毁了辽人的所谓龙脉风水。 当天晚上,位于山南大凌河中段的宜州城的百姓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遭遇了铺天盖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真兵马的攻击。宜州城中哪里有多少兵马驻守,城中兵马早已被抽空了。况且宜州还在医巫闾山中段,是最安全的地方,哪里会有丝毫的防备。这一战几乎兵不血刃,整座宜州被血腥和屠杀笼罩了一整夜,天明时,城中近七万辽国百姓几乎都死绝了。 完颜阿古大之所以同意手下的兵马以这种凶残的屠城的方式开始他们的征伐之旅,既是要让手下的女真战士们激发出凶悍的血性,让他们有明确的动力。也是要给辽人一个下马威,让所有的辽人都胆颤心寒,失去斗志。 完颜阿古大下了命令,谁先看到的女子便归谁享用,谁先抢到的财物便归谁所有。这便是激发女真战士们的凶残本性,鼓励他们为了这些东西而拼命。当然,完颜阿古大也下了严令,但有相互间因为争夺财物女子内部争斗的,不论对错,双方都将被处死。连带着双方所属的队伍都要受到禁止参与屠城狂欢的惩罚。 天明时分,穿城而过的大凌河的河水都染成了赤红之色,无数的尸体顺大河往东漂流,情形惨不忍睹,犹如地狱血河一般。 下游海北州驻守待敌的耶律宗元的儿子耶律材直到次日上午 才得知了宜州被血洗的消息。那还是因为从上游漂流数十里的尸体被河边居民发现禀报了上来,耶律材才意识到上游某处出了大事。 当知晓宜州遭遇敌袭的消息后,女真骑兵已然离开宜州四五个时辰,如一柄巨大的利刃,直插中京道内腑之地而去。耶律春紧急调集兵马开拔,疾追而去。同时,他也将消息立刻通知了在懿州驻守大皇子耶律春,让他即刻回军追击,对方已经插了翅膀飞进来了。 耶律宗元怎会想到,他所谓的双头蛇的阵型根本没有起到作用,人家一把就掐到了七寸之处,掐到了他的命门。 形势不可谓不严峻,这所谓的双头蛇阵型将耶律宗元手中的绝大多数兵马都用到了其中。现在,中京大定府只有七万兵马驻扎,内陆州府更是全部空虚。而现在女真骑兵正直奔中京大定府,两支拒敌大军现在反而被甩在了外围。双头蛇没能咬到人,却被女真人来了个黑虎掏心了。 一日后,女真大军攻克黔州,又是一场血腥的屠杀。黔州被血洗,城中八万百姓只有一半逃了出来,沿着大灵河往南逃往兴中府。但也正因如此,女真大军为攻克沿途的州府而耽搁了时间,这给了耶律宗元调度兵马的机会。 耶律宗元急速下令,将大定府七万兵马中的五万紧急调往兴中府。与此同时,用来传递消息的鹰隼将耶律宗元的紧急命令传递到耶律春和耶律材两人所率的大军之中。耶律宗元要两人派出所有的骑兵兵马轻骑驰援兴中府,行动缓慢的步兵辎重兵马则后续跟进,不得拖延大军驰援的速度。 原本就距离女真大军并不远的大辽两路大军因为整体行军的速度较慢,所以在黔州被攻克之后不但没有利用机会追近敌军,反而被拉远了数十里。耶律宗元发出的命令正是要他们以骑兵率先驰援,再不能带着行动缓慢的步兵往回赶了。 于是乎,三路骑兵分别从大定府以及南北两路大军方向急速驰援兴中府。耶律宗元的意图很明显,他不能容女真大军直接攻至大定府城下,他要利用兴中府这个中京道第二大、扼守着大灵河和牤牛河两条大河交叉口重要通道的城池,将女真大军拖在距离大定府东北方向两百里外的地方。决不能让女真人兵临中京城下,那会造成整个局面的失控和军心民心的恐慌。 而且,耶律宗元知道,兴中府的地形位置是有阻挡住女真大军的资本的。关键时候,他还有最后的手段可以阻挡住女真人进攻的脚步。当然前提是兴中府无法阻挡女真人的大军,他才会动用那最后的手段。 四月初十日,完颜阿古大挥师攻下了兴中府东北方的最后一座州府——川州。川州一失,兴中府便暴露在前,再无屏障。好消息是,川州在女真大军抵达之前便已经成了一座空城,官府百姓尽皆逃往兴中府避难,整座城池该毁的毁去,该烧的烧,几乎什么都没 给完颜阿古大的人马留下。当女真大军攻入城中的时候,他们看到的是一座城池的废墟。 辽国的城池其实大多都可以说是不设防的城池。这自然是因为他们早年间草原上的游牧生活的习惯所致。除了五京和几处大州府,其余的城池没有什么像样的城防。说的夸张一点,所谓的州城县城不过是打了个围墙圈了地,造了房子修了路的聚居点而已。这就像辽人的祖先契丹人在草原上用帐篷和木栅栏围起来的聚居地是同样的道理。 甚至于为了便于自己骑马出行,一些城池甚至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城门,城池有很多出口,完全是开放式的格局。这也导致了女真大军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踏平这些所谓的城池。然而,面对中京道第二大城池兴中府,情形则完全不同了。兴中府虽然规模必大定府小了一半,但这却是一座平原上的坚城。作为拱卫大定府的附属城池,要既可以充当屏障,又可以在关键时候成为退路,所以,兴中府的城防设施完备,绝非那些不设防的城池可比。 兴中府的地理位置绝佳,南北共有四座山峰,北侧是大华山和青山岭,南侧是和龙山和烽台山。这四座山虽都不是那种山峦高大险峻的山峰,海拔也不过在数百米之间,但他们却完美的将兴中府南北两侧的方圆百里的通道尽数堵住。让大灵河从四座山之间穿行而过,让兴中府扼守在四座山之间的要道上。这也是为什么女真大军必须要拿下兴中府的原因。想再一次穿山而过那是不现实的,那会耽搁大量的时间,等穿山而过的时候,对方怕是已经大军回撤集结,严阵以待了。而且,拿下兴中府的战略意义极大,那可是为女真大军在中京道打下一处牢固的立足点,成为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据点。这是极为重要的。 在完颜阿古大的战略意图之中,兴中府是必须拿下的,那是他战略上两步走的关键一步。 莫看完颜阿古大的兵马势如破竹来势汹汹,但其实他们自己也有极大的危机。要知道,为了出其不意攻入中京道腹地,完颜阿古大冒险穿越了医巫闾山。此举果然奏效,但其实也带来了极大的隐患。大军穿越医巫闾山时,不得不舍弃了所有的辎重和器械轻装前行,才得以穿越大山。正所谓有得必有失,战略意图固然达到了,但是为此付出了代价和压力正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局面的演变而变得越来越大。 首先便是给养的问题。十几万人马不能喝西北风,虽然携带了干粮豆饼等物,但因为无法携带大量物资穿越医巫闾山,所以大军所携的给养不足十日。这便需要在进入中京道之后,女真大军必须不断的劫掠物资,以战养战。这也是女真大军为何不选择直扑大定府,而偏偏要沿途攻袭这些州城的重要原因之一。必须不断的通过劫掠物资方可维持军中所需给养,否则,人吃马嚼的问题无法解决,则大军必败。 第一二七八章 一触即发 这其实是孤注一掷的做法,冒着巨大的风险,是将自己置于威逼之下。但完颜阿古大敢于发动灭辽之战这件事本身,何尝不是一种豪赌。他敢赌,便其实已经接受了这种逼迫和带来的风险。 其次便是战斗本身的困难。攻下这些没有什么城防的小城池固然不成问题。但一旦攻击大定府,那便不是简单的冲冲杀杀便能解决问题的了。就算大定府兵力空虚的情形下,十几万骑兵想攻城也还需大量攻城器械相助。而攻城器械的缺失会让攻下中京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正因为如此,完颜阿古大需要稳住脚跟,找到一个立足点。在确保兵马的给养不成问题,并且能保证军队安全的情形下,有足够的时间制造攻城器械,为攻下大定府做好准备。大周已经在年后送来了大量的攻城器械图纸,并且派了数百名工匠前来指导制造事宜,这些图纸和人员都在大军之中,受到严密的保护。唯一需要的便是一些时间和一处安定的地点。 鉴于上述原因,攻下兴中府成为了必然的选择。一旦拿下这座城池,则有了坚实的立足点。兴中府是一座大城,城中的劳力和给养足够保证大军的供给。而且周围山上有取之不尽的木材,只需花费十天半个月时间便可制造出大量的攻城器械,为攻下大定府做好必要的准备。 四月十二,兴中府以东大灵河南岸的大片沃野之上,十六万女真骑兵如天边的乌云一般滚滚而至,黑压压覆盖了城下旷野。于此同时,兴中府城池之中,五万从大定府赶来的辽军已然入城半日,正紧张的做着防守城池的准备。而在南侧后方五十里处,耶律材率十五万大辽骑兵也即将抵达和龙山下。北边大灵河北岸,耶律春率十四万骑兵抵达了兴中渡口。 小小的一座兴中府,此刻城内城外一下子聚集了五十万大军。一场血腥的大战即将拉开帷幕。 …… 林觉等人花了五天时间从析津府左近赶到了兴中府以南的和龙山中。这原本是需要花十天才能抵达的路程,林觉等人晓行夜宿快马加鞭只用了一半的时间。 在进入中京道腹地之后,林觉等人便感受到了战争阴云笼罩的恐慌。沿途随处看见拖家带口牵马赶车举家往南逃离的辽国百姓,从他们的口中得知,女真人已经攻入了中京道腹地,连下数座州城,并且屠城杀人,凶残无比。 这些百姓原本是要逃往大定府的,但是大定府在数日之前便开始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百姓们无奈,只得继续往南逃走。他们只想离开女真人越远越好,免受荼毒。 某种程度上来说,无论是哪个国家,百姓们都是最倒霉的一群人。一旦战争杀伐开始,倒霉的总是他们。大周 百姓恨辽人入骨,以为辽人个个都是虎狼之辈,都不得好死。但其实,辽国绝大多数百姓其实都是普通善良百姓,他们也和大周百姓一样,只求安稳度日而已。战火烧到他们头上,他们一样惶然无助,沦为流民。 林觉等人告诉这些人,南边的析津府也将面临一场大战,所以他们逃往南边是无意义的。他们此刻最好的逃生路径是北上,往上京道逃难。那里暂时是安全的。可是林觉对他们说的话没人理睬,他们才不会去上京去,在富庶的大辽南方呆惯了的人早已对北方荒漠戈壁和草原上的人带有成见。受大周多年熏陶的南方辽人,早已将北方的辽人部落视为低等异类,去上京道逃难?那还不如死了呢。 林觉等人当然也不会为此而去跟这些逃难的人较劲,他们的选择由他们自己负责,犯不着跟他们磨嘴皮子。倒是从他们口中得到的讯息让林觉得出了判断:兴中府必有一场大战。这对于本就是来观察女真和辽人作战,充分了解双方战斗技巧战斗方法,做好知己知彼准备的林觉等人而言,那绝对是一场不可错过的大战。 于是乎,众人路上不再做任何耽搁,从大定府南侧的平原荒野快马驰骋,一路赶到了兴中府境内。最终,林觉选择了和龙山作为栖身和观战的场所。虽然和龙山不高,主峰海拔不到五百米,但是他所在的位置绝佳,正好可以俯瞰兴中府东南,大灵河两岸的大片草原沃野之地。 本来奔行至此,又登上主峰的众人已然疲惫不堪,急需要休息恢复体力。但是,处于对战场态势的好奇,众人还是只做了简单的休整之后便离开了松树林中的栖身之所,攀上了主峰东侧的悬崖峭壁顶端。 从崖顶俯瞰下去,夕阳下的城廓和河流沃野壮丽无比。茫茫大灵河自东北方向蜿蜒而来,穿过四方形的坐落在山峦之间的兴中府而过,奔流而西。在其流域所经之处,平畴沃野,青草荒原开阔无比。这在整体是起伏丘陵地势的中京道东部位置是极为少见的一处开阔草原。 当此之时,长河落日,山峦壮美,碧野开阔,城廓雄伟。虽是辽国之地,岂非也是一片壮丽的大好河山。众人俯瞰着这夕阳下的景物,心中也自生出无限的感慨之意。 很快,林觉便通过千里镜搜寻道了黑压压的在十余里外河湾处聚集的大批女真兵马。虽然距离甚远,看不到细节,但那黑压压的一片乌云一般笼罩在绿原上的兵马还是相当的醒目。就像是碧绿草地上的一坨牛粪那便有碍观瞻,又像是一张素白的面孔上的一个黑色伤疤那般的让人刺目堵心。那便是女真十六万大军的驻扎之处。 不久后,林觉又从千里镜中搜寻到了距离女真兵马约莫二十余里的东北方向的 大灵河北侧渡口那里,黑压压蠕动如蝼蚁一般的另一只兵马正在缓慢的渡河。 不久后,眼尖的白冰又在东南方向看到了天际升腾的黄色尘云。此时正值暮春晴朗的天气,这种黄色的尘云绝非是自然形成的云朵,那应该是大队骑兵疾驰而至,踩踏地面扬尘所形成的黄色尘云。那便只能是说明一件事,东南方向也有大批骑兵正迅速朝着兴中府而来。 三支大军,数量都极为庞大,显然,一场凶残的火拼将要上演。 林觉放下了千里镜,尚未开口说话,一旁同样举着千里镜看了半天的孙大勇咂着嘴巴搓着手开口道:“嘿嘿,要打起来了,有好戏看了。好期待啊。” 白冰和高慕青甚是无语,孙大勇这明显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要知道这数十万兵马若是在这兴中府城下火拼起来,那将是何种场面。眼前的壮丽景色怕是要成为地狱一般的景象了。 林觉笑着对孙大勇道:“孙兄弟觉得此战谁胜谁败?可否大胆预测一番。” 孙大勇道:“管他谁胜谁败,都跟咱们无关。咱们只希望他们打的激烈些,最好连压箱子的本事都试出来,那便不虚此行了。” 林觉笑道:“此言差矣,双方胜败将左右大局,产生深刻的影响,岂能说跟咱们无关。辽人获胜,则女真人梦碎于此,杨俊就算在南边拿下了析津府,也必会招致辽人凶猛反扑。若是女真人胜了,辽人怕是真要完蛋了。后续的局面……将会极为复杂。” 高慕青皱眉道:“夫君,若是女真人胜了,岂非让郭旭得逞了?辽国灭国,大周得辽国南方之地,郭旭岂非要开心死了。我虽不希望辽人得胜,但一想到郭旭这贼子得逞,心中却还是不痛快的很。” 林觉笑道:“女真人若是胜了,局面将变得极为复杂。我可没说郭旭便一定得逞。女真人胜了是女真人的事,那并不代表大周会从中得到好处。” 高慕青疑惑道:“这话怎么讲?” 林觉沉声道:“女真人壮大并非好事,我只能用这句话来回答你。” 孙大勇皱眉道:“大人的意思是,女真人居心叵测?” 林觉轻声道:“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也许女真人会遵守双方的约定,也许他们不会。事情在变化之中。唯一能确定的事便是……整件事的不确定性。总之,在我看来,无论女真人还是辽人获胜,大周都得不到任何的好处。也许我的猜测过于武断,我也确实没有什么根据的推断。你们权当我是胡说八道好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 白冰笑着轻声道:“夫君是不是不肯明言?还是说真的是‘天机不可泄露’?” 第一二七九章 夜话 林觉呵呵一笑,不置可否。白冰还是聪明的,她觉察出林觉谈及以后的局势时变得吞吐犹豫,自相矛盾。这并不是林觉说话的风格。林觉显然是说一半留一半,不肯把事情说透。这让她想起那天晚上林觉和马长青的那番谈话,冒出的那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之语。莫非夫君真的知道什么天机? “咱们不必去想那么多。这架势,照我看,女真人怕是要悬。他们的目的是要攻下兴中府,但谈何容易。对方援军已至,他们自身怕是都难保了。若是还执意攻城,怕是将遭遇覆灭之灾。我奇怪的是,完颜阿古大难道是个愣头青么?这种局面之下,他要么立刻撤退,要么即刻攻城,在距城十里之遥的河湾处扎营是何意?等着别人来围攻自己么?我想不太明白。”孙大勇沉声道。 高慕青蹙眉道:“是啊,孙大哥说的极有道理,我也很是觉得奇怪。若要我来预测,明显女真人正在丧失良机,陷入绝境之中。此刻怕是退兵都难了,还敢言胜?” 林觉呵呵而笑,缓缓摇头道:“倘若完颜阿古大真是个蠢人,用兵如此愚蠢的话,为何耶律宗元率大军剿灭他数年,却还是没有剿灭?反而连东京道的大片地盘都被人家占了?事情可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这个完颜阿古大绝非常人。” 孙大勇忙道:“大人的意思是……完颜阿古大另有计谋?” 林觉沉声道:“你们只需看女真大军的行动便应该看得出不寻常来。他们做出要攻击兴中府的样子,然而,兴中府城池坚固,那岂是说攻便能攻下来的。这样的城池,只需有五六万兵马守卫,便足可让完颜阿古大和他的大军难以下口,反而会遭受重创。你们莫非忘了涿州之战,韩刚以骑兵攻城遭遇大败的事了。辽人已经有了相当的守城手段。涿州都有所准备,兴中府难道会没有?” 高慕青恍然道:“是呢。兴中府比之涿州城池更加的坚固,又是要冲之所在,不会没有防备。耶律宗元选择这里守城,绝不是心血来潮。想必是已经做好了准备。” 林觉点头笑道:“慕青说的很对。我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适才我仔细观察,竟然在女真军中没有发现一架攻城器械。这便是奇怪之处。兴中府可不是随便便能冲下来的。除非他的人骑着的都是天马,都插着翅膀,一声令下都飞上城头,那自然无需攻城器械。但如今的情形,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们似乎并没有做好攻城的准备。或者是根本没打算攻城。” 孙大勇愕然道:“那可奇了?他们既不打算攻城,又没做好准备,却为何要陈兵于此呢?对方两路大军将至,这不是将自己置于死地么?” 林觉缓缓摇头,目光在夕阳下的河流平原上逡巡,轻声道:“这个完颜阿古大不简单,看起来也是个颇有胆色之人。如果他真想这么做,那他的心该有多大,胆气 该有多壮?倘若他真的干成了,那这个人和他手下的女真大军该有多可怕?” 孙大勇高慕青等人齐声问道:“他到底是要干什么?” 林觉沉声思索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真的想在此和辽人决战。” 孙大勇倒吸一口凉气,轻声道:“大人是说,他要拿这十六万女真骑兵跟两倍于己的辽国骑兵决战?这应该是最愚蠢的作法了吧。” 林觉缓缓摇头道:“那可未必是愚蠢,眼前的局面,北边的辽骑兵尚未渡河,城中的辽兵不会出城,他的对手只有一个,便是东南方向赶到的辽骑大军。只攻击一支兵马,他们非但不是劣势,反而占据兵力优势。只不过……这么做是极度冒险的作法,一旦不能及时击溃对手,将会陷入重围之中。可从完颜阿古大的手段来看,他应该是个喜欢冒险的人。这种作法要么全赢要么全输,不留后路。所以,我才觉得这个人可怕。因为敢于这么做的人,他的内心该有多强大,胆色该有多壮,野心也必是极大之人。” 崖顶上众人都沉默了。晚风吹过,山林如涛轰鸣,正如几个人的心情一样,起伏高低,难以平息。 “夫君,你说,完颜阿古大他真的会这么干么?”高慕青忍不住皱眉问道。 林觉微笑道:“我说了不算,今晚可见分晓。完颜阿古大倘若真要这么干的话,他应该不会耽搁太多的时间。因为北边的辽骑正在渡河,耽搁时间对他而言无异于自取灭亡。让我们拭目以待。” …… 众人回转崖后松林之中生火做饭,天色黑下来的时候,吃饱喝足的众人各自歇息。连日来奔波劳累,众人都很疲惫。所以不久后,林中各处便鼾声大作了。 林觉殊无睡意,他在简易窝棚外的篝火旁坐着,拿了一根木炭在一块岩石上画着作战地图,标识着女真人进攻中京道以来的行军路线已经辽国兵马进军路线。之后便盯着这副行军地形图皱眉思索,静静的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林觉感觉肩上被人披上了一件衣衫,转头看时,却是高慕青正站在身旁,关切的看着自己。 “你怎么起来了?怎么不去睡?”林觉低声问道。 高慕青微笑道:“你不也没睡么?我睡了一会,一睁眼,看到你还坐在火堆旁。这山上晚上夜风挺凉的,夫君穿的又单薄,夫君要保重身子啊。这一路你也挺辛苦的。” 林觉微笑点头,伸手拉住高慕青的手在口边一吻。高慕青面露羞涩之色,忙看向周围。林觉指了指身旁的树桩,高慕青点头坐下,依偎在林觉身旁。 “冰儿睡了?”林觉握着高慕青的手低声笑问道。 “冰儿妹子是真的累了,往松枝上一躺便睡下了。到底是年轻,睡的可香了,不像我,怎么也睡不着。岁数大了,操心的事也多了。”高慕青轻 笑道。 林觉呵呵一笑,摇头道:“说的你多老似的,你跟我同年,也不过二十四岁而已,哪里便多老了?哎,都是我的错,教你们跟着我受苦。你们原本可以在落雁谷呆着的,那里虽不能算什么好地方,但是起码不必这么颠沛流离,风餐露宿。你那么爱干净的人,现在却不得不睡树枝床铺,吃干粮住窝棚,我心中着实有些歉意。” 高慕青轻笑道:“夫君说的什么话?我是那么娇气的人么?当年在龟山岛,我爹爹在世的时候,我确实吃得好住得好,也有些娇气。但是自龟山岛变故以后,我什么苦没吃过?何曾有过半点抱怨?莫非在夫君心目中,我便是吃不得苦的人么?” 林觉拿起高慕青的手在自己嘴巴上轻轻打了两下,啐道:“打你这乱说话的小子,我家慕青吃了多少苦,你怎可这么说她?” 高慕青忙抽出手来,嗔道:“做什么呢?我只是玩笑话罢了。” 林觉轻声道:“在我心目中,永远记得当初在龟山岛上见到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那天我躲在树上,你去给我岳父大人上坟烧纸,我听你诉说那些事情的时候,心中便对你印象颇好。后来我们联手合作之后,我离开龟山岛之后心中便时常想着我们在岛上的情形。想着我们那场假婚礼,想着你穿着新娘服的样子。还有你我分别之时,你站在崖顶看着我离开的样子。我不知那是何种感觉,总之,再一次见到你之后,我的心里像是炸裂般的喜欢。那不是因为你的出现救了我的命,而是我终于又见到了你。那之后,我便知道此生恐怕跟你便一辈子纠缠了。” 高慕青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林觉,眼中雾气升腾。她和林觉之间交心的时候虽多,但是两人从未回忆起当初的点滴。作为男人,林觉也很少袒露心迹。高慕青自然知道林觉心中有自己,但是林觉却不曾当面说出这些温柔的话语。此刻听来,心中感动欢喜,原来夫君的情话也是这般的让人心醉。 “我……我……其实跟你拜过天地之后,便发誓此生非你不嫁了。我是个……女子,就算那是假成亲,我也当成真的了。我很感谢那场飓风暴雨,那个……孤岛的岩洞。若无那次事情,我也许这一辈子都无法成为你林家的人。”高慕青红着脸低声道。 林觉呵呵一笑,打趣道:“等到天下太平了,我们旧地重游一番,就我们俩,去那海岛之上,咱们再过几日。我打渔,你做饭。咱们划着竹排在海面上游玩。定然有滋有味。” 高慕青眼中露出兴奋之光,但旋即苦笑道:“那也不必啦,你哄我开心,我自然也是高兴的。但是我岂能再和你去那荒岛去,家中姐妹岂不是有想法。不要紧,当年的事都深深的印在我心底里,这一辈子都是我最美好的回忆,所以不必重来一次了。” 林觉微微点头,心中颇为感慨。 第一二八零章 夜话(续) 林觉微微点头,心中颇为感慨。 高慕青从一个山寨寨主,到今日能说出这番言语来,她的改变真的很多,也愈发的成熟稳重。林觉时常在心目中将自己身边的女子做比较,竭力想分出个高低上下来。但最后总是觉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可或缺。少了任何一人,自己的人生便都会黯淡许多。但若论自己最亏欠的人是谁,高慕青无疑是排在第一位的。龟山岛的覆灭虽不能说归咎于自己,但自己无疑是要负责的,若非高慕青听从自己的话,也不会让朝廷钻了空子。那也是杨俊他们亏欠高慕青的一笔血债,当初正是杨俊下令血洗龟山岛的。后来高慕青在伏牛山中出生入死,遭受那般艰苦求存的生活,那也是因为最初的原因而起。 自己在京城锦衣玉食娶妻纳妾的时候,高慕青在山寨苦苦支撑。虽然自己也给予最大的支持,但是心中的亏欠却是难以弥补的。 “慕青,待到一切安定下来,我要大张旗鼓的再和你拜堂成亲。当年的成亲太仓促,我必须要补偿此事。”林觉沉声道。 高慕青摇头轻声道:“那些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能陪在你身边就好。就像现在,我和冰儿固然可以在山中过着安稳的日子,但我们定都会牵挂你。能陪在你身边,跟你一起经历哪怕是危险之事,我们都是欢喜的。” 林觉紧握高慕青温软的手,感动的道:“慕青,你真是太好了。” 高慕青狡黠一笑道:“我不这样也不成啊,你的许诺都是天下太平安定之后的事情,可这天下何时能太平呢?我反正是看不到头了,索性大度些,不去让自己有太多期待,这也是无奈之举呢。” 林觉哑然失笑,捏着高慕青的手道:“原来你是消遣我呢,慕青,你也变坏了,也这么伶牙俐齿了,谁教的?冰儿还是芊芊?” 高慕青呵呵一笑,摇头不答。林觉叹了口气,沉吟道:“你说的也对,天下何时能太平,这可真是难以回答。现在的情形可是天下大乱呢。莫看大周现在貌似平静,然而乱局已生,此刻在辽国,不久便可能在大周。怕是谁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高慕青静默无言。夫妻二人依偎半晌无语。 忽然间,高慕青轻声道:“夫君,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林觉笑道:“你我夫妻之间,有何言不可说。” 高慕青道:“那慕青便直言了。慕青从当初见到你的时候,便觉得你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林觉笑道:“是不是让你心中砰砰乱跳的感觉?” 高慕青嗔道:“夫君……慕青在说正经话。我说的不是男女之情,而是……我总觉得你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行事做派绝非是你这个年纪所有的。有时候我甚至感觉你好像活了几百岁一般,阅历丰富行事老练。而且好多事你好像 是预知结果了一般。教人觉得甚是不可思议。” 林觉一愣,勉强笑道:“你说的好像我是半仙一样,我可没你说的那么厉害,你想多了。” 高慕青摇头道:“不,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很多人都有同样的感觉。慕青和家中人闲聊,就连绿舞妹子也有相似之感,其他姐妹皆或多或少有这种感觉。那日梁七兄弟还跟我说,说你仿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不晓百行通。就拿你制造出来的火器来说,之前根本没人想着制造出那种威力巨大的火器,那王八盒子如此的复杂,火药的配比提纯极有讲究,其中涉及许多奇巧之技。夫君自小生长在林家大宅之中,只是读书而已,又怎么会知道那些东西?” 林觉有些意外,高慕青居然会说起这些事情来,这是林觉没想到的。林觉对自己的身份当然是一直讳莫如深的。若是自己告诉这世上的人,自己来自于另外一个平行的世界,而且还重生过一回,那怕是要掀起轩然大波。没人信倒也罢了,怕的反而是有人信。没人信最多被称为疯子,一旦有人信,那便要被当做是邪魔妖怪来看待了。有谁能穿梭于过去未来,穿梭于不同的世界,并且可以死而重生?那不是妖怪是什么?一旦自己不小心泄露这些秘密,则轻则被人视之为疯癫胡言,重则被朝廷当邪魔妖怪捉拿,也许要被浇上火油烧成灰烬也未可知。 也许是自己太过高调,做出的事情不够周密,所以造成了身边人的疑惑。想一想,自己确实有些不够谨慎。比如自己盗版诗词的这件事,明显便是有欠考虑。像定风波这样的词,自己一个年少的少年写出来,虽然一时惊艳无比,但事后难免会让人生出怀疑来。因为这违背了常识,若非饱经沧桑之人,又怎能写出那样的词句?而自己的经历简单的如同一张白纸,只是在林家三房的宅院里读书而已,又哪来那么多的感慨? 相似的事情还有许多,也许自己根本没有在意,但是外人看来,却又很多不符合常理之处。一桩两桩倒也没什么,多了自然会惹人疑惑了。 “慕青多虑了,若我有什么预知的本事,当初怎么会劝你们龟山岛众人跟朝廷和解?我若知道朝廷会忘恩负义,怎会把你们推进火坑?”林觉辩解道。 高慕青皱眉道:“是呢,你当然不会那么做。不过很多事上你确实让我们很惊讶。也许是我们想多了吧,但夫君确实给人一种可知未来的感觉。比如这次大周和女真人同辽国的作战,我便不止一次的听夫君说,大周必败。无论女真和辽国那一方获胜,我大周都将毫无益处。夫君如此肯定大周必败,根据又是什么呢?要知道,每个人都觉得朝廷这一次走了一步好旗呢。唯独.夫君的想法跟我们的完全不一样。夫君又是怎么知道我大周必败的呢?关于这一点,下边兄弟私底下也觉得疑惑。但夫君好像从不解释这些事,莫非夫君以为我们都应该明白 这其中的道理,还是夫君认为无需跟他们解释呢?” 林觉皱眉默然无语,那样的话似乎说的太多了,自己没觉得,可身边人应该是听了多次了。任何一个正常思维的人,在目前的情形下怕都是要押宝在大周得利,辽人要失败的赌注上。种种迹象表明,辽人已经陷入了巨大的危机之中。唯独林觉说此战大周必败,而且斩钉截铁。这确实让人觉得困惑。 然而,林觉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这样的问题,因为他无从解释。林觉所有的判断都是基于平行世界的历史进程,基于此处大周和平行世界的大宋朝有着类似的历史演进的轨迹而得出的结论。所以他无法解释。 今晚虽非十五之夜,但是也已经是近满月之夜了。月色皎洁,透过树林的缝隙落在地上,仿佛在林间落下了点点的白雪一般。风过林梢,树影摇动,月色也斑驳移动,美不胜收。不时有山中夜鸟发出鸣叫之声,更增这山林中的静谧。 高慕青轻声开口道:“罢了,是我多嘴了,夫君应该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是慕青强人所难了。慕青不问了便是。” 林觉听出高慕青话语中的微微的失望,他其实心里明白,高慕青对于结果倒是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自己能否跟她交心,能否对她开诚布公。这一点同样适用于身边的众人。自己只是简单的归结于天机不可泄露的含混之言,身边人难免会产生一直不被信任和重视之感。 “慕青,我实难解释一些东西。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不可言传的。我不是什么神仙降临,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但我身上确实发生过一些不可思议之事。这些事让我的人生变得更加的丰富,让我拥有更多的智慧和更大的能力。但这件事本身,我却无法言明。因为,我自己也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更不可能跟你说得清楚。你也许以为我胡言乱语的说了这些话来搪塞你,但我告诉你,我这绝非是搪塞之言。我能解释的只有这么多了,希望你能信我,不必生出疑惑。我林觉只是你的夫君,只是一个挣扎求生的普通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能更好的活着。仅此而已。” 高慕青静静的看着林觉半晌,忽然莞尔一笑道:“你这么严肃干什么?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我当然信你,不信你我信谁?” 林觉苦笑无言,伸手搂住高慕青柔软的腰肢,将她往怀里拉,意欲亲热一番。互听有人娇声的咳嗽了一声,林觉一愣,转头看去,只见窝棚口,白冰正站在一束月光下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两人。 “我没打搅你们吧。你们继续,我回去继续睡觉。”白冰道。 高慕青嗔道:“鬼丫头。” 白冰笑着刚要说话,便听得林子里重重的脚步声飞奔而来。林觉和高慕青忙站起身来看去,但见孙大勇从林间穿梭而至,口中叫道:“大人,大人,打起来了,真的打起来了。” 第一二八一章 夜战 林觉等人迅速跟随孙大勇来到悬崖之上。尚未来到崖壁旁,便隐约听到夜风之中传来的喊杀呼喝之声。虽然相距甚远,但确定是嘈杂的兵马交战呐喊之声。 待来到悬崖边缘的山石之旁往下看时,远远的便看到远处二三十里之处的地方数堆大火熊熊燃烧。并有无数的火把胡乱晃动,人嘶马叫的厮杀之声也更加的清晰了。 “打起来了,哈哈,瞧,真的打起来了。嘿,厉害厉害,没白费我在这里等了几个时辰。”孙大勇嘿嘿笑道,兴奋的盯着下方的战场。 傍晚时林觉说今晚极有可能有战事发生,孙大勇甚至没有回林子里睡觉,而是直接和十几名亲卫就在崖顶等待。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的让他等到了战事发生,于是第一时间去通知了林觉。 林觉眯着眼仔细观瞧,确定那正是一场两军的厮杀。不过很快,他便皱起眉头来。 “那里……不是北边的辽军渡河之处么?女真人怎么会舍近求远去攻渡河的辽军?当真奇怪。他们的首要之务,应该是攻击东南方向抵达的敌军,他们才是切实的威胁才是。这完颜阿古大是怎么想的?”林觉皱眉喃喃道。 孙大勇在旁笑道:“也许他们是觉得攻击渡河的辽军更有把握吧。渡河未济,击其中流,这是最保险的战法。若是攻击东南方向的十多万辽军骑兵,他们也未必有必胜的把握。卑职觉得,完颜阿古大挺聪明的。” 林觉皱眉看着厮杀震天的战场,那里燃起的一连串的大火正是辽人渡河的船只被点燃烧起的大火。火船在大灵河河面上排成了一长串。看起来辽军确实得手了。毕竟根据林觉的预测,到现在为止,北路辽军骑兵以渡船的方式来渡河,实在是太过缓慢。此刻怕也只渡过数万兵马。倘若辽人全军冲击渡口,倒也确实难以抵挡。但若仅仅是如此而已,完颜阿古大做的跟普通的将领做的没什么两样。然而,既然他只谋小胜,又何必领军深入兴中府下,将自己置身于这明显处于劣势的战场之中呢? “不对劲,孙兄弟说的固然在情理之中,但完颜阿古大行事怎么会按照情理?仔细想想他出兵以来的每一步,哪一步是走在情理之中?他既要求稳当,又何必来这里作势攻城?他若只求小胜,大可率军纵横于外,以女真人的战斗力,可将除主要防守城池之外的其他外围城池尽数摧毁。但是那对他的整体战略有没有帮助?对他最终要达成的目的有没有帮助?”林觉看着远处看似焦灼的战场,沉声说道。 林觉的话让孙大勇皱眉沉思起来。高慕青和白冰也沉吟思索。高慕青忽道:“夫君的意思是,完颜阿古大的目的是要吃掉辽军主力兵马,而非是为了这些小利。他一攻渡河的兵马,则被辽人知道他的目的不是攻城,而是意在同辽军骑兵决战。然则东南方赶来的辽军主力便会有所警觉,完颜阿古大便会因小失大,打草 惊蛇是么?” 高慕青话音落下,孙大勇便恍然大悟叫道:“对啊,我糊涂啊,高姑娘说的才是对的。完颜阿古大若是只贪图歼灭那渡河的两三万人,和他的雄心不符啊。他想灭辽国,则必须歼灭战胜辽军主力才是。放着东南方向赶来的这十多万辽军这块大肥肉他不咬,为何要打草惊蛇?这完全不符合他的意图。” 林觉点头沉声道:“正是,这正是我要说的。” 孙大勇皱眉道:“但是,他们却是这么做了,意图又何在?他们已然攻击渡河兵马了,难道说……他野心这么大?既要吃了渡过河的数万辽军,又要吞了东南方向赶到的这只辽军骑兵主力?不会吧,倘若真的如此的话,和完颜阿古大的野心也太大了,想一口吃掉更多的辽军主力?这胃口也太大了些。” 周围众人尽皆无语,如果孙大勇猜测之言是真的,那这个万元阿骨打的胃口比之前林觉预料的还要大。他不但要和赶到身边的东南方向的辽军大队骑兵作战,而且连尚不能对自己构成威胁的渡河辽军也咬上一口。这么做其实是没有道理的,与其说胃口大,胆气壮,不如说是有些疯狂到难以理喻的地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林觉,希望从林觉的口中得到答案。林觉皱眉负手站在岩石旁,目光盯着下方月光下乱哄哄的战场,忽然间,他的目光转向了南边一片黑漆漆的大地上。在那里盯了许久。 “攻渡河的兵马人数并不多。”林觉沉声说道,然后又自我肯定一般的重复了一句:“不多,绝对不多。若是十几万女真人全力猛攻渡口,现在战斗怕是已经以渡过大灵河的辽军四散奔逃而告终了,因为实力相差太大。但是现在,你们看,大灵河南岸双方你来我往,显然旗鼓相当。这说明了什么?” 众人尚未回到林觉的提问,林觉自己已然作答。 “那只说明了一点:女真人只派出了几万兵马去袭击渡口罢了。因为没出全力,渡口的辽军才能与之有来有往的的交战。那么问题来了,女真骑兵十六万之多,攻渡口的女真骑兵最多四五万人,然则剩下来的十多万女真骑兵在做什么?他们现在何处?” 林觉的话像是黑暗中的一道闪光,照亮了众人心中的迷雾。让众人在疑惑之中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大人的意思是说,攻击渡口是别有目的?这么做反而是为了要进攻东南方向的辽军骑兵?”孙大勇沉声问道。 林觉微微点头,盯着虽然有朗月当空,但却依旧黑乎乎一片的大地,沉声道:“女真人是丛林山野中的猛虎,他们善于潜伏在黑暗之中等待猎物的到达,然后伺机出击。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误的话,真正的战场便在……那里。” 林觉伸手朝黑乎乎的大地一指,那是渡口往南延伸的方向。昨日傍晚,众人已经看到了那里的地形,那里是一片草木茂盛的荒野 平畴之地。没有任何奇特的地形地貌。孙大勇高慕青等人心中依旧疑惑,那片地方距离傍晚时分抵达的辽军骑兵的位置有二十余里,距离女真人傍晚扎营的地方有二十余里。距离渡口河岸战场的位置也有个十余里。为何偏偏是在那里? “林大人英明,属下明白了。这是佯攻渡口的诱敌之计。没想到啊,这完颜阿古大不但野心勃勃,而且还居然懂的兵法了。除非南边的辽骑大军无动于衷,否则……怕是要中他们的圈套了。”孙大勇恍然大悟,大声说道。 …… 渡口战斗如火如荼。五万女真骑兵在二更时分出其不意的出现在渡口位置,他们像幽灵一般对渡过河的辽骑兵发动了凶猛的进攻。北边这只辽骑兵其实早就做好了戒备,因为任谁在大军渡河的时候都会极其紧张,那可是大军最为脆弱的地方。 辽国虽然效仿大周多年,但是毕竟脱胎于游牧之族,很多方面都不能跟大周比较。特别是在各种基本的技术和工艺上,更是相差甚远。虽然想学,但是却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学了个不伦不类。 比如说,桥梁建造技术。当大周已然能在汴河和运河这样的大河上造出宽度百步的坚固桥梁,将天险变成通途的时候,辽国造桥的技术还停留在极低的水准。他们甚至无法造出横跨三十步以外的桥梁。他们无法让跨度巨大的桥梁在无桥墩的情况下横跨大河。 像大灵河这样的宽度达百步的大河,辽国的工匠还无法造出连接两岸的桥梁来。更无法在深水激流中建造桥墩,造出廊桥平桥这些桥梁来。所以,渡河的方式便只停留在渡船渡河。寻常时候倒也罢了,几艘渡船可解决两岸交通的问题。船只也可解决货物运输的问题。但一旦遭遇特殊情形,便立刻显得桥梁的重要性来。因为渡船显然已经无法适用了。大规模的转运兵马便是其中的一张特殊的情形。 辽国二皇子耶律春便不得不调用了数十艘大船通过摆渡的方式运送兵马过河,完成父皇所下达的和哥哥耶律材一起会师一处,共同和女真人决战,并击溃他们的严令。 舟船摆渡的方式是极为缓慢的,即便调集了四十多艘大船运送车马过河,一个时辰也只能运送两千名辽军骑兵过河。所以,从昨日午后到现在,过河的辽骑兵不足三万人。 耶律春当然对女真的袭击是有所防范的,他下令所有渡河的骑兵在渡口死守,以防有变。渡河的兵马也构筑了沿岸的简易工事防范,但这防范显然是象征性的。几乎没有人真正认为女真人会在这个时候攻击渡河兵马。原因很简单,耶律材的十二万骑兵已经抵达了大灵河南岸,距离女真兵马已然是一步之遥。女真人倘若不糊涂,便该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们应该为自己的安危而担心,应该担心他们自己该怎么活。还怎么敢攻击渡口? 然而,攻击却还是发生了。 第一二八二章 埋伏 幽暗的长草之间,微微隆起的旷野小丘之旁,看似毫无异常的草原上,此刻却潜伏着一群群虎狼。 在距离渡口战场南方十余里的大片空旷之地上,十余万女真骑兵正潜伏在这幽暗的夜色之中。虽然朗月当空,月色皎洁,但月光是会欺骗人的。月光之下,一切物事都会变得似是而非,变得朦朦胧胧,反而会让人生出错觉。你以为月光可以让你看清一切,所以放松了警惕,实际上你反而被月色所欺骗,你反而没法看清身边的景物。 空旷的草原也是如此,它也会让人生出错觉。没人会让认为一只数量庞大的骑兵兵马能够在空旷的原野上隐匿身形,因为那根本做不到。 女真人在很多人眼中是落后的蛮夷之族,甚至在辽人眼中也是。他们对于女真人的了解,还是那些穿着厚厚皮袄,住着低矮的窝棚,吃着茹毛饮血的食物,身上散发着难闻气味的低等蛮夷之族。因为轻视,所以便会不屑于了解他们。因为他们没有被了解的架势。 然而,正是这些被别人轻视甚至忽略的女真人,他们所拥有的技能却是无人能及的。其他的不说,光是在长白山的山岭荒野之间,在草原荒漠之地所练就的隐藏的本事,便可称之为天下无双。 女真人为了生存,练就了在山林中纵跃如飞,在旷野雪地里隐藏身形的本事。这样他们可以在猎取食物时更加的便利。此刻这项本事被用在此处藏匿大军,那也是绝对有效的。倘若有一架可以捕捉红外射线的夜视仪,只要往旷野上看一眼,你会吓的头皮发麻。因为你的眼前会出现无数个红色的身影,血液和跳动的心脏。拿开夜视仪,你又会发现那些只是一些长草和地面隆起的草皮而已。 女真人用长草编织草帘,用草皮覆盖全身潜藏在月光之下。不可思议的是,连他们的座骑都潜伏在他们身边,跪伏在地卧着,乖巧无比。女真人早已将他们的马儿训练的就像是他们的兄弟,每个女真人从能骑马开始便拥有自己的一匹马驹,当他们成年之后,他们和自己的马儿已经亲密无间,就像是心意相通的一对伙伴。马儿懂的他们的心意,也学会了在狩猎时潜伏在地,这是任何一支骑兵兵马,甚至包括被称之为生长在马背上的辽人也是无法相比的。 女真人的军队不提供军马,每一名女真战士都带着自己的马儿加入军中。人和马早已无需任何的磨合,这便是他们作战的优势之一。 所有女真人都用泥土将他们的兵刃涂抹了数遍,此举是为了防止兵刃在月光下的反光。他们静静的潜伏在旷野之中,就像暗夜中的虎狼,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完颜阿古大和所有的女真士兵一样,他也身批长草匍匐在地面上。一眼看去,他只是地面上常见的那种一窝窝隆起的长草罢了。但此刻,这个女真人的首领却是最危险的一头猛兽,他在等待猎物的到来。 正如林觉等人之前所分析的那样,完颜阿古大从一开始便根本没有直接攻下兴中府的打算。完颜阿古大知道自己的兵马的优劣势的所在,他知道,在没有攻城器械的协助之下,攻兴中府明显是个愚蠢的决定。对方的两只骑兵大军已经追到了身侧,这种情况下除非自己的骑兵个个都骑着长着翅膀的飞马,可以直接飞进兴中府中,否则,攻城便是一个自寻灭亡的决定。 正因为如此,完颜阿古大选择将大军远远的驻扎在距离兴中府十里之遥的河湾处。这既可让对方感受到威胁,又可以不让对方看清楚自己的底细,不让他们看清楚自己有无大批攻城器械随行,否则对方会很容易的判断出自己的兵马不具备攻城的能力。同时,那也是为夜晚的行动不被城头知晓而采取的措施。 既然不能攻城,看起来似乎应该立刻撤退,否则会陷入对方大军的围困之中。但这样的事情在完颜阿古大的身上是不会发生的。他之所以明知无法直接攻下兴中府却还是选择率军挺进城下,便是因为他的野心勃勃和极度的自信。既然选择了要和辽人作战,既然目标是灭了辽国,既然大事已经开始,怎么可能撤退。和辽人的主力作战是迟早的事,就像在长白山中狩猎野兽一样,总有要和野兽面对面的时候。野兽不会甘心被屠戮,他们会张着獠牙拼命。结果不是自己宰了它们,便是它们伤了自己,逃之夭夭。失败的后果不但是自己受伤甚至死亡,而且没有猎物,家中父母妻儿部落众人也都会挨饿,甚至也会饿死。所以,没什么好说的,这是生死之搏,没有妥协。 要达到最终灭了辽国的目的,没有其他的捷径可走。唯一的办法便是战而胜之,消灭其兵马,让辽人失去反抗之力。除此之外,占据再多的城池和地盘都是没有用的,对方随时会夺回去。而且,完颜阿古大也需要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胜,向辽人宣告女真勇士的不可战胜,震慑整个辽国的军民百姓,摧毁他们尚存的一丝希望。 完颜阿古大要做的是寻求决战,利用兴中府以东,大灵河南侧的这片旷野,他要对辽军发动一场毁灭性的战役。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当然,完颜阿古大绝非是个热血的愣头青,即便在他心目中,女真骑兵天下无敌。过去的三年里,他率军跟辽人战斗无数次,证明了这一点。但是,对方两只骑兵大军一旦汇合,人数高达三十五万以上,这可是己方的两倍有余。即便如此,自己也未必会败,但就算胜了,那也必将己方兵马损耗殆尽。女真战士可是极为金贵的,怎可随意战死。这十六万兵马可是自己灭辽国的本钱,消耗殆尽之后,那胜利还有什么意义?拼人力,自己小小的女真部落可拼不起。 完颜阿古大的目标锁定在了东南方向耶律材所率的十二万骑兵身上。即便是面对这人数少于自己的一只辽国骑兵,完颜阿古大也不肯和 他们硬拼,他要尽量的减少己方的伤亡。他要利用对方尚未会师的空隙,利用两只辽国骑兵抵达战场的时间差做一个局,做一个陷阱,让耶律材的兵马钻入圈套之中,发动突然袭击。那样会大大的减少正面交战的死伤。 完颜阿古大就是这样一个人,莫看他外表粗豪,其实心细如发。莫看他看似粗鄙,但其实却心有七窍。这几年,他常常让自己的妹妹完颜明月为自己读那些从大周带回来的书籍,特别是那些兵法书籍,让完颜明月一个字一个字,一句一句的解释给他听。越是了解这些东西,完颜阿古大便越是佩服大周人的智慧,佩服他们的先辈所总结的所有用兵之道。完颜阿古大也深刻的明白到,莽撞是不能成事的,计谋韬略往往更加的有效。 所以,完颜阿古大才会想出和大周联手灭辽的计划,才会在和辽人的作战中诡计多端,狡猾无比,节节胜利。某种程度上,他在用从大周学到的兵法和谋略行事。可以说是现学现卖。完颜阿古大之所以能崛起,恐怕也和他这种并不故步自封,排斥他人长处的性格有极大的关系。 完颜阿古大将目标锁定在了东南方向抵达的耶律材的大军身上。那支骑兵有十二万人,兵力比自己的兵马还少四万人。更重要的是,完颜阿古大知道他们下一步要干什么。 在目前的情形之下,耶律材应该会谨慎防备,等待耶律春的人马过河。到那时两支骑兵一汇合,总兵力超过女真人一倍有余,便可发动进攻了。在此之前,他应该不会主动攻击自己,而是选择远远的规避警戒。只需要等到明天午后,耶律春的大军也可以全部渡过大灵河了,到那时,就算自己想走,怕也走不了了。 总而言之,对方两支兵马的意图一定是早日合兵一处。对于耶律材的十二万大军而言,他们甚至有可能向着渡口靠拢,借以掩护耶律春所率骑兵的渡河行动。当然,耶律材也可能按兵不动,若是那样的话,他想的必是要堵住自己的退路,防止女真大军从东南方向露出的空当里策遁走。 天黑以后,完颜阿古大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耶律材的大军并没有靠的太近,他们在三十里外的几座隆起的土丘左近停下了脚步,并且开始扎营防备。得知此消息之后,完颜阿古大仰天大笑,大骂出声。对方还真的怕自己跑了,这简直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他们也想在这里把自己一口吞掉,简直是痴心妄想。 不过,耶律材的兵马按兵不动的举动,却让完颜阿古大有些棘手。他不能率军去直接进攻耶律材的骑兵。对方显然会有所防备。这么去攻是不明智的举动,是莽撞的举动,完颜阿古大是不会这么干的。好在这些难不倒完颜阿古大,他早就有了备用的计划。原本的计划是希望对方能连夜往渡口靠拢,这样便可半路埋伏袭击。现在既然对方不听话,那便逼着他们按照自己的设想行事。 第一二八三章 袭杀 这就好像带着部落战士在山林中打猎一般,猎物总不会按照自己人的意愿自己落入陷阱之中。此时便需要给它们用一些手段,逼着他们按照既定的路线走,直至落入陷阱或者包围圈中。此刻也是如此,耶律材不肯行动,便给他喂些诱饵,逼着他走。 那诱饵便是针对渡口的猛烈攻击。完颜阿古大分出五万骑兵奔袭渡河的辽军,闹得声势浩大。明明可以碾压击溃渡过河的那三万辽骑,但完颜阿古大却告诉领军去袭击的将领,不许速战速决,必须要装作有进有退,对方一旦不支便给他们希望,不能让他们崩溃。要保证让他们有胜利的希望,似乎再加一把劲便会守住渡口的感觉,那样他们才会求援。 他们求援的对象不可能是在河岸以北的兵马,而只能是向耶律材求援。除非耶律材不理不睬,否则他只能迅速率军往渡口靠拢支援。耶律材恐怕也会认为自己的全部兵马都在攻击渡口,他也想不到女真骑兵可以在明月之下的旷野之中潜伏的毫无踪迹。在通向渡口的旷野里,便是为他们挖好的陷阱。 …… 耶律材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他能成为大辽北方兵马的统率,很大程度是因为他大皇子的身份。而且也是得益于目前大辽的局面。 大辽进入了纷乱的局面,国中人心惶惶,各部落首领也有蠢蠢欲动的迹象。女真人的叛乱让整个大辽局面震动不安,在这种情况下,辽国大军的领军之权是不能随便给任何人的。除了南方的兵马可以交给足可以信任,且有联姻关系的韩德遂统帅之外,北方的兵马则由耶律宗元交到了他的两个儿子的手里。这是最为稳妥安全的作法,这时候除了自己的儿子和绝对的亲信之外,耶律宗元不可能会信任任何人。军队落入不良之人手中,那便加速大辽的灭亡。 耶律材清楚的知道自己这个北枢密院枢密使是怎么当上的,他也明白自己的能力如何。所以当他率军抵达战场之后,他便告诉自己,不要想着去独自立功,去主动攻击女真人。自己要做的事很简单,不要冒险,和耶律春的骑兵会师,以优势兵力进攻女真人取得胜利,解兴中府之危便可。做到这一点,自己便立了功,而不要去想着什么独自歼灭女真大军这种不切实际之事。 正因为如此,他才在距离女真大军三十里外驻扎了下来,并下令严加防范,提前预警。他甚至没有选择连夜赶往三十里外的渡口处和耶律春的渡河兵马汇合。因为他不想冒任何的风险。 然而,当渡口被女真人攻击的消息传来时,耶律材却不能坐视不管了。虽然他很想这么做,但是父皇的严令他是不敢违抗的。耶律宗元在给耶律材和耶律春两兄弟的命令中已经明确告诉他们必须相互协调合作,互相支撑救援。绝对不允许出现见死不救的情形, 否则将杀无赦。两兄弟知道父皇的脾气,他说杀,那是绝对不会饶了的。在这一点上,耶律材和耶律春心里都清楚的很。 所以渡口被袭击,自己只在三十里外,若不救援,事后必被父皇怪罪。父皇可不是能随便得罪的,那几乎等同于死路一条。所以,耶律材就这么被迫无奈的率军踏上了前往渡口的征程。 耶律材也派出了兵马探路,但是却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倒不是斥候们没本事,隐藏的再好,也会有破绽,也会被近处的人发觉。只不过,当这些斥候骑兵发现有异时,他们已经回不去了,因为他们已经在猛虎的嘴边了。所有的斥候骑兵都被全部宰杀,一个也没能回去报信。耶律材派出了数拨斥候,近三百余名侦察骑兵,尽数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耶律材虽然纳闷,但是他却无法因为这种情形而停下脚步。总不能因为斥候骑兵没有回来禀报消息便按兵不动吧,这个理由也说不过去。而渡河方向,冲天的求救焰火此起彼落升上天空,看样子已经到了很紧迫的时候了,他没法在这件事上纠结,只能下令兵马加速向渡口方向挺进。 前二十里平安无事,渡口在望,喊杀声和火光都已经隐约可闻。十里的距离,在骑兵眼中那根本不算长距离。尽管是在夜间行军,但有朗月当空,地面又非崎岖的地形,小半个时辰肯定会抵达。所以,耶律材心中的担心顾虑也尽皆消除。 三更过半,辽军前队三万骑兵小跑着进入了一片似乎有些崎岖的长草地形之中。周围似乎都是起伏的草坡,中间有几条宽达十几丈的道路平坦的很。骑兵们下意识的选择了这平坦的道路,三万骑兵自动分成六七条纵队,散布在相隔里许的旷野上。突前的一只兵马中,一名辽骑兵的校尉似乎觉得旁边那些起伏的土包有些奇怪,因为他发现这些草皮隆起的似乎甚有规律,像是有些人为的样子。而且,也不是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些草皮土坡似乎子啊微微的颤动。他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为了求证此事,他策马离开队伍来到一旁,伸着脖子瞪着眼探着身子往前方一片隆起的长草处用长刀撩拨草叶。 忽然间,他张大了嘴巴惊骇的汗毛倒竖,因为他看到了长草之中有一双闪亮的眼睛正朝着自己回瞪。一刹那,吓得他魂飞魄散,张口便大叫起来。 “啊!”那辽骑校尉大叫了起来,随着他的这声叫喊,但听一声霹雳弓弦作响,一枚白色的羽箭从隆起处射出,正中他的眉心。那校尉的喊叫只有半声便戛然而止,因为那支劲箭直接穿透入脑,带走了他的性命。他的身子仰天而倒,轰然落马。 “杀!”一声凄厉的呐喊声响起,死去的辽骑马前的草皮掀开,一个高大的身形站在了月光之下。与此同时,他身边的一匹战马嘶鸣着跃起,抖落 身上的草皮。那高大的身影纵身一跃,已然上马。 那校尉好死不死跑去窥伺的那片隆起的位置正是完颜阿古大的藏身之处。完颜阿古大身材高大,和其他女真人比起来像是个异类。此刻横刀立马而起,就像是从地里爬出来的死灵骑士一般,浑身上下漆黑一片,手中的弯月刀都是黑乎乎的。完颜阿古大原本还想再藏匿一会儿,让更多人的辽骑进入伏击范围,但却被那个好事的家伙用长刀拨开草皮,跟他对视了一眼。完颜阿古大这才不得不用短弩射杀了他,现身出来。 但其实,此刻发动袭击也已经是很好的时机了,对方的三万兵马自然分割,已然全部进入了伏击圈,一切已经很完美了。 随着完颜阿古大的怒吼声响起,原野上响起了悠长的号角声。在辽骑兵惊骇的目光中,他们的身前身后的草地上,隆起的小丘之中,无数的女真人像是活死人一般从地底下冒出来。尚未等他们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三万辽骑兵已然陷入了女真骑兵的重重包围之中。 女真人发动了突袭。数倍于敌的女真人口中发出赫赫的怪叫之声,手持形状古怪的弯月刀向着不知所措的被分割成数支队伍的辽骑兵发动了凶横的冲杀。女真人跟辽人不同,辽骑兵遭遇强敌时最先想到的是游走射杀对手,但女真人虽然也属于游牧之族,但是他们的作战风格却跟辽人迥异。那也是因为生活的环境不同所致,女真人为了生存,终日游走在山林之间,面对的是凶猛的山中猎物。一旦发现猎物的踪迹,千钧一发之际,往往便是扑上去的凶狠搏杀。很多女真人都有过跟山林虎豹和熊猪肉搏的经历。女真人某些部落的成人礼甚至是让即将成年的少年和一只抓来的活野猪肉搏并且杀了它。要知道野猪可是不亚于狮虎猛兽的东西,发起疯来像个疯狂的火车头横冲直撞,会要人性命的。女真人正是以此来证明一名少年具备捕捉猎物的能力,具备在山林中遭遇猛兽之后能够与之搏斗的能力。 辽骑兵虽然强悍,但要看跟谁做比较。和大周兵马相比,辽骑兵便是噩梦一般的存在。然而,跟女真人比起来,辽骑兵却又像是孱弱的病人一般的不堪一击。更何况在被偷袭,被围攻的情形下。就算是正常对战,辽骑兵也绝非数量相当的女真人的对手。辽国立国的时间比大周还长数十年,升平岁月固然是好事,但是久无大战,又学会了大周的各种坏毛病,生活的安逸讲究起来的辽人,早已失去了当初草原上纵横骑射的强悍。数代而下,已然一代不如一代了。这也是完颜阿古大只数千部落勇士起事,三年过去不但没被剿灭,反而壮大如此的原因之一。更是完颜阿古大敢于骑兵争夺天下的底气之一。完颜阿古大清楚的看到了辽兵战斗力的孱弱,他才敢于将野心展露于天下。 第一二八四章 恶战 双方一交手,便知高下。女真人动作迅捷如虎豹,他们也不用马鞍,直接坐在光溜溜的马背上,然而其身子仿佛长在马背上一般。俯前仰后,灵活无比。他们手中的弯月刀造型怪异,中间是宽大的圆形,看起来似乎极不方便,但是却是一刀多用,可刺可砍甚至可以当做小型的盾牌。但其实之所以女真人用这种中间宽大的弯刀,却是为了打猎时的便利。那中间的刀刃可做砧板,可做火台,可将肉食放在上面当烤肉板,而且可以利用其周围的锯齿锯木头。相传是女真族中一名勇士发明出来的多用途的刀具。这解决了女真人翻山越岭穿林过溪时身上所携带的物品太多不便的问题。一刀精简行装,行事便方便的多了。 短短的盏茶时间,辽骑兵死伤无数,惨叫声响彻旷野。三万骑兵在重围之下很快便死伤数千人,完全是一边倒的碾压绞杀之局。不久后,辽骑兵开始往后溃逃,放弃了反抗,因为他们根本不是敌手,也组织不起像样的阵型对抗。 近两万辽骑兵开始调转马头朝着来路狂奔,女真人岂会放过他们。此时此刻,他们展示了弯月刀的另一种用法。所有女真人都在呼喝声中将手中的弯月刀掷了出去,空气中顿时响起了数万弯刀在空中旋转发出的呼啸破空之声。投掷武器,这本是大忌,任何人都知道,武器投掷出去便等于丧失了战斗能力,没有人蠢到会这么干。 然而,女真人用实际行动告诉世人,投掷武器并非愚蠢之举,相反却是他们的大杀招。盘旋在空中的弯刀在空中飞舞,锋利的刀刃从奔逃的辽军骑兵的身体脖子胳膊上掠过,溅起无数的血雾,然后这些弯刀又盘旋着以诡异的轨迹飞回道投掷之人的手中。弯月刀在女真人手中成了一种投掷的回旋武器。这正是弯月刀古怪造型的最大奥义所在。 女真人可以不用箭,但每个女真人都会投掷回旋镖。障碍众多的山林之中,手法精妙的女真勇士可以从密集的树林之间投掷出武器去,击中猎物之后还可盘旋飞回。这一手如果在大周武林之中,怕是精妙的暗器功夫。从这一点上来看,女真战士个个都算的上是武技上的高手了。 呼啸盘旋的弯刀在夜空之中发出呼呼的风雷之声,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响彻旷野,一个个辽骑兵捂着脖子翻身栽倒在地。战马拖着他们的尸体依旧狂奔,但马上的人却已经没有了生命。女真人纵马追赶,一边投掷着回旋武器,追出里许之地后,两万多辽骑兵已经如割韭菜一般的被割了一茬又 一茬,剩下的不足七八千人了。 而此刻,前方已经是惊慌失措的耶律材的中军大队骑兵兵马了。 “儿郎们,给我杀!”完颜阿古大发出震天的怒吼,所有女真战士如草原上遍地奔走的野兔一般,密密麻麻铺满地面,朝着乱作一团的辽骑兵大军猛扑而去。 耶律材在前队遭受突然的攻击后惊诧不已,千谨慎万小心,还是着了道儿。这旷野之上怎么会突然冒出来这么多兵马?事前竟然毫无察觉,这简直让人难以理解。不过耶律材倒也没有太乱了阵脚,毕竟之前便心中有所警惕,于是立刻下令中军兵马摆开阵势做好迎敌的准备。耶律材没敢贸然下令中军主力冲入战团之中,因为并不知晓敌情如何,也不知还有什么陷阱,所以他命八万中军骑兵横亘于前,全部弯弓搭箭,等待对方的冲锋。 黑压压的敌人么如潮水一般的涌来,耶律材下达了弓箭狙击的命令。如雨一般的弓箭铺天盖地的射向前方,奔驰而来的骑兵纷纷中间倒下。然而很快,中军辽骑兵们便发现他们射杀的不是女真人,而是从前方溃逃而回的七八千辽骑兵。这些辽骑兵成功的从对方的伏击圈中脱身,又幸运的躲开了女真人回旋刀的击杀,能逃回来的已经是极为幸运之人了。然而,他们最终没能逃脱自己人的箭雨。七八千辽骑兵几乎被密集的箭支射杀殆尽。至此,在敌我双方的共同努力之下,前队三万辽骑兵全军覆没。 不仅如此,射杀了自己的兵马之后,辽骑中军士兵们发现,后方女真人并没有紧接着冲锋而来,他们在数百步外停步,大声的叫嚣鸹噪着,并未进入弓箭的射程。这意味着箭支的阻击根本没有对他们造成伤害。双方忽然形成了短暂的对峙局面,女真大军似乎不敢冲近,而辽骑大军也不敢上前,只弯弓搭箭以待。 但这对峙没有持续多久,随着悠长的号角声响彻旷野,女真骑兵东了。他们分出两支兵马从两翼开始迂回奔驰。正前方尚有大部兵马按兵不动。这是最为经典的对付对方密集防守的战术,在对方反击火力凶悍的时候,两侧迂回的兵马可以有效的调动敌人的部署,对方原本的阵型是防范正前方的冲锋兵马,但现在他们不得不转换阵型防范侧翼迂回的数万女真骑兵。如果他们不转变阵型,侧翼的女真骑兵便会快速突入对方阵型之中打乱辽军阵型。从而给正面的女真骑兵创造正面袭击的机会。 此法果然奏效,为防止对方侧翼切入,耶律材不得不命两侧骑兵收 缩阵型。但数量高达七八万的骑兵阵型一旦开始动起来,便不那么好控制了,阵型在瞬间出现了缺口,并且生出了些许的混乱。而这小小的混乱便立刻被女真人抓住了。 “儿郎们,为我女真死去的兄弟报仇,一洗我女真族被欺压欺凌的耻辱的时候到了。长生天在上,保佑我女真族勇士们旗开得胜,将这些辽狗统统送下地狱。杀!”完颜阿古大发出大声的嘶吼,手中弯月刀往前一指,策马大吼着冲出。 一瞬间,整个大地都开始抖动,万马奔腾中,女真骑兵发出让人惊魂的怪异叫喊声,猛冲向数百步外的辽骑兵阵型。 “赫赫赫赫!” 弯月刀在头顶上打着旋,女真骑兵的身子在马背上左右扭动,做出各种动作。你若以为这些都是无用的动作,那你便错了。当辽骑兵的弓箭漫天而至的时候,旋转在头顶额头的弯月刀仿佛是一张旋转的盾牌,将箭支击的七零八落。扭动的身子往往在关键时候躲避开流星一般的飞矢。虽然按照一般的原理而言,在箭雨之中扭动身子并不能减少被打击的几率。但是这种扭动身子的行为其实是让身体具有某种惯性活力,以便随时规避一些致命的箭支。这就好比打拳击时有人喜欢蹦蹦跳跳晃动身体,这并非徒耗体力,而是为了让身子保持某种韵律,便于做出一些规避和进攻的动作。女真人虽然不会去思考这当中的原理,但是他们会这么做,他们一直以来也都是这么做的。 耶律材大声喝令着骑兵放箭狙杀,辽骑兵们将无数箭支射向从来的敌军。当然,因为阵型在调动,有近三万骑兵未能及时射出箭支。但即便如此,密集的羽箭还是给冲锋的女真人带来了巨大色伤亡。弯月刀不能完全挡住瓢泊的箭雨,扭动身子的行为也不能保证安全。无数的女真战士中箭倒下,无数的战马倒地翻滚嘶鸣,短短片刻,死伤数千之多。 但冲锋之势已成,便已经无法抵挡。随着侧翼两支女真骑兵迅速切入辽骑兵阵型之中,正面方向上,付出了六千多兵马伤亡的女真骑兵也逼近到了二三十步的距离。下一刻,便是女真人的炫技时刻,无数的弯月刀带着呼呼的风声盘旋而出,如无数旋转的叶片切向对手。它们从对方人群之中盘旋飞过,带起一蓬蓬血肉,之后又飞回主人的手里。就像是有生命的刀刃一般,仿佛生了眼睛一般,来回穿梭。 辽骑兵前排兵马纷纷倒地的时候,双方阵型正式冲到了一处。一场近距离的火拼正式开始。 第一二八五章 大胜 无法用语言形容这场人数高达二十万人的骑兵大战,因为已经完全无法去形容战斗的疯狂。 黑乎乎的女真大军如洪水一般肆虐泛滥,将沿途所有的一切都冲走,卷入这洪流之中。女真人的战斗方式极为野蛮,除了冲锋砍杀之外,他们甚至会像猿猴一般扑到对方的马背上,跟对方在马背上近身缠斗。他们用所有能用到的伤敌的手段去对付对手,弯月刀不管用他们便用手指抠,用牙齿撕咬,用头颅去撞击对手。这是他们在和野兽搏斗时常用的手段。 部落中的老猎手告诉年轻人们,要想杀死凶恶的野兽,你必须比野兽还要凶猛。用你身上所有能杀死野兽的地方去对付它。抠出它们的眼珠子,咬破它们的喉咙拽出他们的气管,用手肘甚至是头颅去撞击它们的脆弱部位。总之,你能怎么做便怎么做,最快的杀死野兽,你才不会被它们反咬一口,才会安全。女真部落的老人们也告诫年轻的猎手们,只有猎物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才会安全。最安全的猎物不是看似驯服了的猎物,而是死得不能再死的猎物。 女真人将这一套理论尽数用到了作战之中,他们下手狠辣无比,完全将辽人当成是山林中的野兽和猎物来对待。所以,他们的战斗显得格外的血腥和残酷。辽国骑兵有的被他们抠出眼珠子挂在脸上,有的被他们咬下身上的肉,咬开喉咙管,景象惨不忍睹。女真人在战场上,在狩猎中堪比野兽,甚至比野兽还要凶残的多。 辽国兵马哪里经历过这样的战斗,女真人的凶悍确实在这三年中得到了证明,但是未曾经历过和他们交手的人是不知道可怕之处的,只有你亲身经历了,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肝胆俱裂的感受。 战斗进行了不到半个时辰,辽骑兵便已惶惶然失去斗志,因为死伤的兵马太多了,已然超过了心理承受的极限。而场面终于在耶律材率其三千骑兵卫队掉头逃跑之后彻底崩溃。耶律材撑不住了,他想要活命,所以率先逃跑,辽骑大军当然是一泻千里,一败涂地。 战斗进入了一边倒的追杀时间,女真骑兵像是在草原上撵兔子一般到处追杀。溃散的辽国骑兵四散而逃遍地都是,有的我东,有的往南,哭喊连天,只恨爹妈没给自己多生两条腿,只恨座骑没有肋生双翼,能够在天上飞。 一直到天色微明时分,这场追杀才告一段落。完颜阿古大下令收兵,打扫战场,清点战果。不久后,有了初步的统计数字,今夜之战,女真人以不到一万三千人的代价,歼敌近九万余。十二万辽骑兵除了跟随耶律材逃走的一万多兵马之外,还有一万多人逃往各处,剩下的要么被杀要么重伤要么被俘。不可一世的,被某些人视为不可战胜之军的勇武无敌的辽骑兵,在面对连盔甲都没有、马鞍都没有,浑身上下只有弯月刀和短弓的配置,被辽人视为低等部落,未开化之民的女真人骑兵时,一败涂地,几乎全部被 歼灭。 此战之后,完颜阿古大再一次完成了他的战略设想。各个击破的战略得以实现。东南方的这十二万骑兵大军被歼灭之后,完颜阿古大的女真骑兵基本上不必担心被上下合围歼灭的危险了。 …… 黎明的晨光里,草尖上的露珠尚未干涸。和龙山北山口的树林里,林觉和孙大勇等百余名兄弟正在林间空地中歇息。昨夜女真人和辽人的这一场盘肠大战打得激烈无比,林觉等人也当了了一回战场的看客。 早在二更时分,渡口之战打响的时候,林觉便敏锐的猜测到了女真人的真实意图。只是林觉尚不明确女真人以何种方式来伏击辽骑兵而已。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渡口的战斗是佯攻无疑。 林觉立刻便坐不住了,他觉得今晚会有一场大战发生。呆在和龙山山顶上自然是安全无虞,但是却根本看不清这场战斗的细节,也无法从中窥伺双方的作战特点。于是乎,林觉立刻下令所有人下山,抵近战场左近观战。 这个决定虽然很是冒险,但是林觉身边的人早已见怪不怪。林大人怎样的决定都是合理的,因为已经见识过他太多貌似不合理的命令了。众人即刻下山,从山谷中将藏匿的马匹都拉出来,骑马冲出和龙山山谷,直奔林觉预测的渡口以南的位置而去。 紧赶慢赶,终于在四更前抵达战场左近位置。林觉等人当然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们远远的离开林觉所划定的区域之外数里之地,人马都藏在一片树林里远远的窥伺到底会发生什么。 然后,他们便看到了女真人从地面突然窜出来,将数万辽骑兵围困起来斩杀的情景,也看到了女真人挥舞弯月刀掷出,数万柄弯月刀在空中飞旋舞动,发出如风雷一般声响的场景。这之后女真人的战斗方式也让人印象深刻,那如同野兽一般凶残的作战风格,让观战的林觉等人目瞪口呆。 战斗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林觉便下令退回山中。因为林觉断定辽人必败,女真人将会大获全胜。再留在那里已经没有意义,辽骑兵溃逃时反而会带来不安全的因素。加之天色将明,也不能暴露在旷野草原之上。所以,众人飞驰而回,在天亮之前赶回了和龙山谷口的一处山林之中歇息。 篝火的余烬依旧火热,篝火上悬挂的水壶丝丝的冒着热气。几张压缩糖饼在炭火上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但围坐在一旁草地上的众人却没有用饭,而是正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适才的见闻。 不得不说,孙大勇等众落雁军亲卫们在见识了适才的大战之后也是颇为惊愕的。到现在他们还没缓过来,任旧处在对战场上发生的一切的惊讶之中。 “女真人可真不是吃素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种作战的方式,凶狠毒的如同野兽一般的作战方式。之前我还纳闷,女真人究竟凭什么能到今天的地步?辽国大军居然三年没有剿灭他们,这真是我心中的谜 团。但现在,我算是明白了。论勇猛,辽人不及女真人,论计谋,辽人显然也没有女真人强。论胆色和杀敌手段,辽人也远远不如。他们完全不是女真人的对手,这样的结果也就不足为怪了。”孙大勇摆着手掌,神情激动的大声说道。 “是啊,孙大人所言极是,女真人虽然装备不全,但他们在很多方面胜出辽人一筹。别的不说,光是这在旷野上能够人马埋伏起来的本事,便让人叹为观止了。”一名亲卫头目点头附和道。 “女真人这才叫骑兵,人马合一,骑术之精让人甘拜下方。我们之前都说辽人骑术好,自小生长于马背。但跟女真人比,他们却差的远了。今日算是颠覆了我的想法,我之前一直都认为,辽骑兵天下第一。但现在跟女真骑兵比起来,辽骑兵简直不堪一击。真正的骑兵天下第一,那还得是女真人才是。”另一名头目也点头说道。 林觉微笑看着众人道:“孙兄弟和几位兄弟看来是真的被震惊到了,你们对女真人看来是极为赞赏呢。诚然,连我都目瞪口呆了,我也没想到女真人强悍如斯。今晚之战,他们巧设埋伏,凶猛进攻,辽人之败其实一点也不冤枉,因为各方面他们都败了。厉害啊厉害。” 孙大勇咂嘴道:“连大人都觉得惊叹,足见女真人战力之强。卑职其实并不太高兴,有这只女真人兵马的横空出世,对于天下格局而言并非是件好事。不瞒大人说,属下除了欣赏女真人之外,还心中生出了些担忧之事。” 林觉微笑道袍:“什么担忧之事?” 孙大勇轻声道:“我在想,倘若我落雁军跟女真人交手,胜算几何?也许是我多想,女真人跟我落雁军八竿子打不着,怕是很少会有交手的可能。但我却还是忍不住要去这么想,这么去做比较。” 众人闻听此言,都呆呆的看着林觉。说实话,孙大勇的话其实代表了许多人心中的想法。如果如此强悍的女真人和落雁军对垒沙场,谁胜谁败?众人心中也确实忍不住去这么想。 林觉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点头道:“孙兄弟这个问题问的好,你能想到这个问题,让我倍感欣慰。这证明你们没有被他们吓糊涂,而是冷静的去思考实际的问题。是啊,我也在想,我落雁军和女真兵马作战,谁胜谁败呢?虽然目前看来这是个假设,但世事难料,也许将来会对战沙场之上。与其到那时候去想这个问题,不如早早的去想,早早的去解决问题。” 众人纷纷点头,孙大勇道:“大人可否给我们说一说此事呢?到底我落雁军强些,还是女真人强些?” 林觉抬眼看着孙大勇,沉声喝道:“孙兄弟,无论何时都不要怀疑落雁军的实力。若是我落雁军跟女真人对垒,胜的自然是我落雁军。因为很简单,落雁军是我们的兵马,自然要胜利,要不惜一切的取得胜利,我们的字典里没有‘失败’二字。明白么?” 第一二八六章 优劣 孙大勇忙躬身道:“大人教训的是。” 林觉摇头道:“我不是教训你,而是身为落雁军将领,若对自己的兵马都没有信心,还如何作战?当然了,信心并不一定带来胜利,我也从不认为信心胆色是决定胜利的唯一要素,但绝对是首要的要素。在此基础之上,才能谈装备战法这些东西。一直兵马就算装备再精良,若无胆色军魂,那也是空中楼阁,一击即溃败。你们看女真人和辽人之战,这便是例子。辽人的装备和女真人比较起来不可谓不精良,但结果却又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林大人并非务虚之人,他其实是最注重落雁军的装备战法之人。从他为落雁军打造的所有一切便能看出,大到一窝蜂火器,盔甲兵刃;小到携带的干粮药品,身上穿的背包斜带的设计等等,他都倾注心力,亲自参与。可见他不是那种只喊口号的人。但林大人一直强调一件事,便是除了装备之外的敢于决死一战不畏强敌的悍勇精神,面对强敌敢于取胜的自信。林觉将之统统称之为‘军魂’。失去魂魄的军队,永远无法战胜对手。 “你们在讨论我落雁军和女真人遭遇之后孰强孰弱,这很好。军人当有好胜之心,遇到对手应该做出比较,思量彼短我长之处。因为谁也不知道我们将来会不会在战场上相遇。具体到我落雁军和女真人倘若交手这件事上,我倒是有几点看法,咱们可以一起探讨。”林觉缓和了语气,微笑道。 孙大勇等人忙拱手道:“我等愿听大人高见。” 林觉点点头,拿起一块烤热了的压缩糖饼咬了一小口嚼着,沉思片刻道:“今日之战,我们不得不承认女真人确实很厉害。连我也对女真人刮目相看。据我所知,女真部落在长白山左近生活,其实是很贫困艰难的求存。但正是因为环境的艰苦,才造就了这些悍勇的女真战士。你们都看到了他们的战法,他们是如野兽般的搏杀的战法,不将对手置于死地他们是绝对不会罢手的。这既表明女真人作战之悍勇,其实也会对对手的心理产生极大的震慑。人与人作战,你知道对方也是人,他也有恐惧之心。但是作为女真人的对手,你会觉得他们就是一群野兽。面对一群无畏惧之心的野兽,你能如何?” 军队作战,往往溃败的一方是因为意志的崩溃而溃败。历来大军作战,失败一方绝非是战斗到最后一人,而是当己方的死伤达到一个临界点的时候,便会发生心理上的剧变。受恐惧的控制之下,产生畏敌逃跑的结果。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本性,有人确实心志坚定视死如归,但是这种人在一只兵马之中又能有几人?当你的对手是一群不知畏惧的野兽,根本对死亡没有敬畏之心的时候,想从意志层面去击溃对手是不可能的。唯一能做的便是杀光他们,或被他们杀光。在这种情形下,己方往往是撑不住的那一方,因为你会觉得跟一群没有恐惧的没有生命一般的野兽拼杀是一件根本不可 能取胜的事情,你会首先在心理上崩溃。林觉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作战技巧层面上,其实女真人也并非多么厉害。那一手回旋弯月刀的手法倒是让人惊艳,不过跟咱们的连弩比较起来,可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炫目之外,其实并无必要。军队作战的首要目的便是用简单直接的战法和兵器击败对方。就好像打架,我能一拳便打倒你,何必要绕个弯儿,做出花哨来?只一拳打中要害便罢。当然,女真人也并非故意炫技,那投掷回旋刀的手法也许正是他们认为最为简单直接的办法。而我们认为简单有效的办法便是一枪轰杀对手,或者是一梭子弩箭射杀他们。所以,不值得为他们的回旋刀而惊艳,觉得他们多厉害。”林觉继续道。 孙大勇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适才属下还在想,这种投掷兵刃之法有些愚蠢。女真人身上的武器便只有那弯月刀了,倘若这弯月刀投掷了收不回来,岂非成了赤手空拳了?这帮人就算手法再好,也不会没有失手的吧。倘若跟咱们交手,咱们大可用绳网阻滞回旋刀刃,他们若是敢在我们面前玩这种花活,叫他们全部赤手空拳沦为待宰羔羊。” 林觉哈哈笑道:“有趣,这个想法有趣,想想都觉得有意思。若和女真人对战,女真人投出刀去,然后便成赤手空拳了。岂非个个尴尬欲死,面面相觑?没武器他们还打个屁?” 众人想象那画面,顿时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岂非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一名亲卫叫道。 众人愕然,孙大勇斥道:“不会说话便别乱说,你是说咱们落雁军都是狗么?” 那亲卫落个大红脸,忙结结巴巴的解释。众人更是大笑不迭。 林觉笑着摆手道:“各位,这只是说笑罢了。女真人不会那么蠢的。你们难道没看到,一旦敌人溃逃,他们才会以此手法追杀敌人么?真正的作战时他们不会这么干的。莫要以为女真人没脑子,轻视对手是绝对不允许的,多少人都是死在轻敌上。而且女真人不但不是没脑子,相反,从此战可以看出他们具有相当高的军事素养。他们佯攻渡口设伏狙敌的手段来看,完颜阿古大是深谙用兵之道的。而且,我现在都对他们十余万兵马能全部隐藏在草原之上而丝毫不露破绽的手段甚为佩服。完颜阿古大的作法倒是提醒了我。也许我落雁军兵马也应该想办法制作迷彩服之类的东西,便于隐藏兵马。” “迷彩服?那是什么?”孙大勇愕然道。 林觉忙笑道:“这个……我暂时无法跟你解释,且不谈这些。女真人全军能隐匿于草原之上,足见他们隐匿设伏的本事。这也提醒了我们,倘若跟女真人交战,则必须要洞察他们的隐藏本事。否则怕是落入其埋伏都不自知。” “大人所言极是。女真人这方面的本事确实让人赞叹。之前我们都没发现他们藏匿的踪迹。若非我们 并非踏足战场,否则我们都恐怕误中他们的埋伏之地而不自知了。”孙大勇连连点头道。 林觉笑道:“是啊,幸亏我们谨慎,否则被十几万女真人围着的感觉怕是会很不好。” “岂止是不好,那简直是糟糕透顶。”高慕青在旁笑道。 林觉咳嗽一声道:“所以,综合以上所言,我对女真人有几点看法。他们确实是一只强悍的兵马,他们不畏生死,作战凶狠,如虎狼一般凶残,却也如猿猴一般的灵活。他们善于藏匿自己,出其不意,行踪诡秘。而且,看得出,完颜阿古大善于用兵使计,绝非是想象中的蛮夷之族只会一味的冲杀,没有脑子的那种。女真人能有今天的局面,绝非是运气使然,而是真正有其实力。” 众人微微点头沉吟不语。林觉继续道:“不过,女真人也有其明显的弱点。昨夜之战暴露出他们战法单一且不合理的一面。他们显然习惯于近身搏杀,而不善于远程打击。一只战法单一的军队其实是很容易被抓住软肋的。辽人火力不够强,所以昨晚被女真人冲破了阵型,倘若是我落雁军,女真人怕是便没那么容易冲破我们的阵型了。我们的连弩和火器会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毁灭性打击。女真人并不是不会害怕,他们也是人,不存在没有恐惧之心。只不过他们比其他人更有忍耐力和坚韧的意志力罢了。他们可以忍受的极限比别人要高的多。我倒是很好奇,如果在我落雁军的一窝蜂火箭炮的打击之下,女真人还能不能保持他们的忍耐和坚韧。如果有这个机会,我倒是很像亲眼看看结果。” 众亲卫听了林觉的分析,心中迷雾顿消。林大人说话有时候云山雾罩,有时候却又拨云见日。经过林大人这么一说,顿时觉得女真人也不过尔尔,之前的一些想法也不过是少见多怪了。 “在我看来,女真大军最可怕的不是军队本身,而是完颜阿古大这个人。今日之战证明了他是个优秀的领军之人,脑子清醒,谋略超群。女真人因为有了他当首领,才会变得这么可怕。辽人怕是有麻烦了。今夜这一败,战场形势将会逆转,我估摸着渡河的辽军也将停止渡河了。他们恐怕不敢再来招惹女真人了。辽人经此一败,元气大伤。南边大兵马被大周牵制,恐无援军抵达,而此刻这中京道所有兵马,恐怕都难以和女真人抗衡了。我不知道耶律宗元会怎么做?今日这一战对耶律宗元而言一定是个噩耗吧。”林觉咬了一口糖饼,慢慢的咀嚼起来。 孙大勇沉声道:“大人的意思是,此战之后中京道所有辽军都将不是女真人的对手?以数量而论,中京道马步军加在一起也有三十万吧。真的无力抗衡么?” 林觉看着孙大勇缓缓摇头道:“孙兄弟,你知道什么叫一盘散沙么?你知道什么叫惊弓之鸟么?女真人一出手便灭了十二万辽军主力骑兵,还有谁敢与之正面交战。” 第一二八七章 局面 (二合一) 孙大勇微微点头道:“然则这兴中府怕是也保不住了是么?耶律宗元会如何应对?女真人倘若攻下兴中府,便可长驱直入威胁大定府了。耶律宗元若不敢与之交战,便是给了女真人打造攻城器械的时间。” 林觉点头道:“是啊,耶律宗元怕是要头痛了。在我看来,他现在能做的便是将所有兵马集结于大定府,死守中京。想在野外歼敌,恐是痴心妄想。这兴中府,怕是也保不住了。如果完颜阿古大攻大定府的话,对于耶律宗元而言则还有一点点机会扳回,毕竟大定府是坚城,大军守城还是绰绰有余的。但怕就怕在……完颜阿古大不攻大定府,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不攻大定府?此话怎讲?”孙大勇诧异道。 林觉摆摆手道:“吃东西喝水,吃饱喝足咱们上山观战,这里并不安全,辽军败兵很可能会逃往山里来,我们还是避免跟他们遭遇为好。到了山上,我再慢慢的跟你们说。” …… 朝阳初升,大灵河以南的荒原战场上一片狼藉。获胜的女真骑兵一群群的在荒原上游荡,他们在收集战利品。 虽然对于女真骑兵而言,盔甲不是必备之物。但是有总比没有好。收集的盔甲经过改造之后反而是女真战士们喜欢穿的东西。总比那些毫无防护力的兽皮衣服要好的多。至于如何改造,简单的很,将原本就已经很短的双袖和下摆割除,变成类似坎肩一般的短甲,不至于影响女真人的动作行为便可。 辽人的弯刀也是好东西,女真人的弯月刀虽然也不错,但是跟辽军制式弯刀比较起来还是相差甚远。女真部落的落后是全方面的落后,衣食住行各方面都很原始。弯月刀是女真部落用铁矿石自己冶炼出来的生铁铸造的兵器,在工艺上差了太多。所以女真人从不放过劫掠地方兵器的机会。当然他们用不惯别人的兵器,收集来的所有兵器都将被投入熔炉之中重新融化成铁水,浇铸成弯月刀的样子供给军队使用。 辽人的战马自然也是女真人急需的东西。因为这一次所有的辎重物资都没有携带,所以也无车马跟随大军。沿途抢劫的粮食物资也只能能带多少是多少,带不了的便都烧了。这些辽人的战马到手之后,便可打造大车,装载物资跟随大军前行了。而且不久后要开始打造攻城器械,这些战马即将沦为拉拽器械的苦力。可怜这些辽国战马,都是千挑万选的良马,但在女真人手中一文不值,只能沦为拉车干活的骡子一般的苦力牲口了。 靠近南边山丘的一片洼地里,完颜阿古大的得力副将雅鲁不花正在做一件灭绝人性之事。两万余名辽军被俘兵士和受伤的骑兵被打扫战场的女真士兵们从各处聚拢于此。此刻,赤手空拳被扒光盔甲衣衫的这些人都赤裸着身子被捆绑着手脚,半边身子浸在洼地的泥水里。黑压压的洼地里密密麻麻都是人,虽是暮春时节,但北地的清晨和洼地里的水还是冰冷的,他们缩着身子颤抖着挤在一起,像是一群待宰的猪羊。 他们不知道被集中在此地是何用意,只是从周围女真骑兵蔑视的眼神中隐约感觉到极大的恐惧和不安。 雅鲁不花将军策马站在洼地东侧的山丘上,口中叼着一根黑色的树枝咀嚼,嚼的青色的汁水顺着嘴角的胡子往下流。他的眼神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兴奋的光芒。 几名女真将领策马驰来,来到雅鲁不花面前抚胸垂首行礼。 雅鲁不花皱眉喝道:“胡鲁将军,阿里白将军,还没准备好么?太阳都出来了。大头领要我们巳时前集结,你打算让老子违抗大头领的军令么?” 一名黄胡子将军忙俯首道:“雅鲁不花将军息怒,一切依然准备就绪。被俘的辽狗尽皆集中于此,攻两万四千一百二十九名。” “多少人老子不在乎,总之,一个不留便是,都是累赘。动手吧。”雅鲁不花摆摆手,语气不耐烦的像是在谈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几名女真将领得令,躬身行礼后策马飞驰而去。不久后,低沉的号角声让水洼中一片嘈杂的辽军战俘们停止了鸹噪,他们惊愕的看向四周的高处。但听马蹄声响,片刻之后,密密麻麻的女真骑兵便策马而至,围绕着水洼草窠围了整整两圈。他们手中举着弯月刀,那弯月刀在阳光下闪着光芒,上面还有隐隐的尚未擦干的血迹。那都是昨晚作战后留下的印记。 “动手。”黄胡子胡鲁将军沉声下令,下一刻,无数飞旋的弯月刀从女真人手中脱手而出,闪耀着骇人的光芒,旋转着破空而来。一蓬蓬血雾在阳光下喷发,弯月刀切开皮肉,割断喉管和血管,然后盘旋而去。一具具赤裸的身体摔入浑浊的水中,鲜血迅速的染红了水面。 辽国俘虏们此刻才真正意识到他们被集结在此的原因,凶残的女真人是要将他们全部宰杀在此,不留活口。他们醒悟过来后顿时开始大声哀嚎哭叫。然而他们的手脚早已被绑的结结实实,他们只能在泥水中蠕动,像是一群蠕动的蛆虫,却根本无法逃脱那恐惧的命运。 女真战士们嘴角带着冷酷残忍的笑容,将弯月刀一次又一次的丢出去。这是他们练习投掷的好靶子,这些身无寸缕的血肉之躯身上每增添的一处血口子都会激起女真人更强的兽性,到后来,他们甚至咧嘴大笑起来。 一圈一圈,屠杀在疯狂的继续。杀光了外围,女真人便策马靠近一些,继续往内圈杀。直至他们的马蹄浸入了浑浊血污的水洼里,直至最后一个哀嚎的辽军俘虏停止了他的哀嚎。 原本噪杂刺耳,喧嚣哭闹的场面归于了平静。所有人的耳朵里似乎还回荡着那些哭喊之声和弯月刀破空之声。所有辽军俘虏没有一个活口,他们赤裸的身体交叠着倒在污秽的水洼之中。身上的血将整个水洼中的浅水染成黑红之色。女真人也策马 矗立着,呆呆的看着眼前的景象,他们的胸口起伏着,脸上的兴奋残忍之色逐渐消散,代之的是一丝恐惧和落寞。 长空之中,艳阳高照。长风吹过荒原,乱草刷刷如海潮翻滚。天空中有秃鹰开始盘旋,它们早已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正集结盘旋,准备下来大快朵颐一番。 女真人以这种方式正式结束了这场大战。这一切都是完颜阿古大下达的命令,一来这些辽人确实没法安置,完颜阿古大是不可能分出人手去看守这些伤兵和俘虏的,释放更是不可能,所以便集中屠杀干净。二来,女真人受辽人欺压数十年,早已对辽人恨之入骨。特别是这些辽国士兵,更是被女真人恨入骨髓之中。对于辽国的士兵,女真人没有丝毫的恻隐之心。女真人内部早已有了不成文的军令,凡是俘虏和伤兵一概处死,绝不姑息。 完颜阿古大就是要以极端凶残和直接的方式来解决复杂的问题,去了解所有的仇隙。 巳时时分,完颜阿古大的兵马整顿开拔,于午前挺进到兴中府城下两里之地的旷野上扎营。而此时,正如林觉预料的那样,耶律春的大军已经停止渡河,甚至还往北撤退了十里。而兴中府中的守军得到消息后已然乱作一团。 兴中府知府张元庆和从大定府率军进驻防守的辽军北枢密院副使萧正安紧急商议之后,决定即刻派人请示耶律宗元,请求对策。所有人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 两百里外,中京大定府皇宫里,夕阳西下,耶律宗元正闭目坐在长廊一侧锦鲤池旁吐纳歇息。身旁一名道士打扮的白胡子老者,手握拂尘在旁轻声细语。 “我道家养生吐纳之术,讲究的是恬淡虚无,真气从之。行气者,深……则蓄,蓄则伸,伸则下,下则定。定……则固也。固则萌,萌则长,长则退,退则天。天几舂在上,地几舂在下。顺则生,逆则……死。” 耶律宗元缓缓点头,脸上居然露出笑容来。这道士是耶律宗元从大周请来的天一阁的掌教,和许许多多的帝王一样,耶律宗元自当上了大辽皇帝之后便期望自己能长生不老,永远坐在皇帝宝座上,永远享受荣华富贵。辽国受大周影响巨大,所以耶律宗元也相信大周盛行的道教养生之术,故而请了这老道来专门教授自己吐纳养生之术,每日修炼,从不懈怠。即便是在辽国烽烟四起之时,耶律宗元还是抽出时间来在道长的指教之下吐纳打坐。 “其意为,深吸气,则体中蓄气。将所蓄之气引往下伸,则……”那道长依旧侃侃而言,但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惊扰了两人。 耶律宗元愤怒的睁开眼睛,他看到宫中内侍李狗儿正提着袍子满脸焦急的飞奔而来。耶律宗元沧浪一声便将悬挂在廊柱之上的长剑抽了出来。耶律宗元下过严令,他练功吐纳之时,任何人不得来打搅。因为那道士说过,吐纳之时被外物打断容易岔气走火,所以谁在这时候来打断自己,无异于是谋杀。这种人自己岂能饶恕。 李狗儿见状吓得脸色惨白,举手扬着手中的信叫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是兴中府急报,奴婢不敢耽搁啊。” 耶律宗元一愣,收回长剑,喝道:“兴中府急报?” “正是。宫中金雕飞回,送回的急报。”李狗儿双手奉上。辽国送信的飞禽有几种,鸽子山鹰金雕之类的各自表示不同的紧急程度。金雕飞的最快,也最难驯养,所以一旦出动金雕送信,那便表明是最为紧急的情形,不得耽搁半分。李狗儿便是据此知晓此信不能耽搁的。 耶律宗元一把扯开竹筒,勾出蜡封之后,取出信来,快速展开细看。只片刻,便脸色大变,怒声叫道:“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混账,怎么会这样?” “皇上,吐纳之后,切忌发怒。”老道士在旁道。 “滚一边去。”耶律宗元怒骂道。 那老道脸上惊诧,不敢多言,躬身快步而去。李狗儿跪在地上仰着脸道:“皇上,狗儿没耽搁时间吧。” 耶律宗元正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猛然举剑,一剑劈下,李狗儿的头骨碌碌滚入水池之中。一大群锦鲤还以为是投食入水,蜂拥而至,围着那人头啃咬不休起来。 耶律宗元怒声大叫道:“来人,来人。传朕旨意,召集群臣上殿。” …… 短暂的休整之后,完颜阿古大开始为攻击兴中府做准备。兴中府是通向中京道以西南地区的拦路虎,必须要攻下兴中府才能让自己的兵马得到真正的休整,同时也可将兴中府作为自己在中京道的立足点。之后的事情可以徐徐为之。 完颜阿古大并没有因为昨晚的胜利而膨胀,他认为,昨晚的胜利尚不足以让他掌控局面。最多让自己占据了主动而已。辽军尚有数十万兵马在中京道,远的不说,眼下左近便还有二十多万兵马。自己一路攻击而来的路上还有十几万辽国步兵正朝兴中府赶来。 完颜阿古大甚至计划好了下一步的打算。如果自己拿下兴中府之后,耶律宗元龟缩于大定府死守,自己则不必去理会他。中京固然重要,但是与其攻击大定府,还不如实际控制中京道来的更为实际。完颜阿古大的打算是,耶律宗元若龟缩不出,自己则率兵马横扫整个中京道,将所有的城池都占领,让大定府成为一座孤城。到那时,耶律宗元便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当然,这么做的主要目的还是逼迫耶律宗元出城跟自己作战。昨晚的胜利还不够,还需再歼灭辽军十余万主力骑兵。到那时,耶律宗元便将彻底成为手下败将。不过,这一切还需要南边的大周兵马能够牵制住数十万辽国南院所属兵马。否则还是很难做到。 无论如何,眼前当务之急是攻下兴中府。军中工匠都在,大周送来的珍贵图纸也都是现成的,所以得抓紧伐木造器 械,尽早拿下兴中府。虽然昨晚经历一场大胜,但是众兄弟所携补给已然不足数日,而且兵马困乏,伤病情形严重,急需休整。于是乎,从傍晚时分开始,完颜阿古大便派出数万人手前往和龙山中伐木。缴获的战马拖着原木排成长长的长龙往城下营地里运。数千工匠挥动斧凿开始动工,另有上万兵马协助,开始大力制造攻城器械。 女真人毫不掩饰他们的意图,天黑之后,营地里灯火通明,热闹之极。他们就在兴中府守军的眼皮底下公然行事,一点也没藏着掖着。完颜阿古大就是要给兴中府的守军以压力,让他们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如果对方憋不住出城和自己交战,那将是自己求之不得。然而完颜阿古大知道,辽人没这个胆子。 …… 夜已深,城上城下却都是灯火通明。城上忙着加固城墙防御设施,搬运守城之物做好迎战准备,城下则是热火朝天的制造攻城器械的场面。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大战前的气息,压抑的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仅城头上下如此,此时此刻,在明月高照的天空之中,一场特殊的厮杀正在展开。 完颜阿古大知道辽人善用飞禽传信。多年一来,女真部落被迫向辽人进贡长白山出产的各种猛禽飞羽,一方面是供给辽国贵族的玩物,另一方面也是辽国兵马传递讯息的工具。一只好的鹰隼其飞行速度比信鸽快数倍,而且耐力持久,风雨无阻。猛禽传信的安全性很高,速度也快,是为效率极高的传递讯息的方式。相较于陆上的车马驿站而言,好处多多。唯一麻烦的便是驯练这些飞禽需要专门的手段,花费很多的时间。但辽人已经掌握了这种方法。从雏鸟开始的驯养,一年时间便可成功驯养出一头传信的鹰隼。 完颜阿古大自然对这些事了如指掌。莫看他的兵马大张旗鼓的毫不掩饰的在城下制造攻城器械,看似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但是完颜阿古大却绝对不会掉以轻心,他其实很想知道对方的底细和反应。他知道,城中守军一定会和大定府中的耶律宗元频繁联系,这种情形下,他们不会浪费时间,必定要动用金雕山鹰之类的猛禽传递消息。 于是乎,完颜阿古大下令,放出了女真军中的十几只海东青猛禽,盘旋在兴中府上空,其目的便是截杀这些传递消息的飞禽。 海东青的体格虽小,但却是所有猛禽之中最为凶猛的一种。而且它们攻击性强,惯于从别的飞禽口中夺取猎物,堪称飞禽中的强盗。完颜阿古大早就暗中驯养这些海东青,以备他日之用。作为一个早就心怀异心志向高远的人物,他为自己的将来做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准备。就像驯养海东青一样,别人还以为是自己的头领喜欢这种玩物,却不知完颜阿古大的目的便是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十几只海东青在兴中府城头盘旋着,它们没有等待太久,西方的天际,几只送信的金雕振翅而至。它们是傍晚时分从大定府飞来兴中府的,传递的正是耶律宗元的绝密命令。因为事情重大,一只金雕不能确保安全,所以耶律宗元派出了两只金雕和三只山鹰组队而来。两只金雕携带着两份命令,山鹰虽然腿上也绑着竹管,但那却是假的信笺,完全是为了混淆视听。 等待多时的海东青见到金雕和山鹰飞来,立刻振翅鸣叫,一窝蜂的冲了过去。金雕体型硕大,凶猛之极,双翅展开能有一人多长,爪牙鹰喙锋利有力,一般飞禽见到它都敬而远之。山鹰虽然体型较小,但是也是性子凶猛的飞禽,以山鹰保护金雕,倒像是战斗机保护轰炸机的意思。然而,海东青是无畏的,对于海东青而言,没有什么是它们不敢攻击的。虽然它们体型较小,但是天生无畏。况且,这十几只海东青可是经过特殊训练的。完颜阿古大进贡金雕山鹰给辽人的时候,海东青的训练便是以金雕山鹰为假想敌,而且训练的不是让海东青与之搏杀,而是如何去偷取金雕脚上的信筒。这是专门的针对性的训练,而且进行了数年。 十几只海东青冲向金雕和山鹰的队伍,开始了纠缠打斗。金雕虽然爪尖嘴利,但是灵活性远远不如海东青。十几只海东青分工明确。五六只围着山鹰撕咬搏斗,缠住它们,其余的绕着两只金鹰上下翻飞,伺机偷袭。缠斗进行了不到盏茶功夫,一只海东青穿过一只金雕腹部,突然振翅扭身,双爪朝上抓住信筒一把扯下。然后得意的鸣叫起来。其余海东青大声鸣叫相和,纷纷组成阵型保护那得手的海东青。金雕失了信笺急欲抢回,却被海东青组成阵型拦阻。十几只海东青张牙舞爪的样子也有极大威慑力,金雕和山鹰无奈转折,往侧首飞去。海东青群振翅往东,飞到女真营中纷纷落下。 不久后,那只抢来的竹制信筒已经在完颜阿古大的手中攥着了。大帐之中,油脂灯闪烁着冒着黑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完颜阿古大用粗大的手指拨开竹筒上的木塞和蜡封,抽出一卷黄色的绢布,徐徐在灯下展开。 那绢布上空空的,似乎并无任何字迹。完颜阿古大皱着眉头,神情有些恼怒。直到绢布展开到了中间的位置,赫然间,两个蝇头小字落入眼帘。完颜阿古大在看到那两个字的一瞬间,便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样整个人蹦了起来。帐中七八名将领和几名贴身的亲卫都吃惊的看着完颜阿古大。但见完颜阿古大脸色煞白,脸上的肌肉抖动着,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落。 “大首领,怎么了?”雅鲁不花将军忙问道。 “传令,传令!”完颜阿古大大声喝叫道:“立刻传令全军开拔,即刻进入和龙山中,立刻传令。” 完颜阿古大的声音都颤抖着,变得有些嘶哑。他也如一阵风般的冲出大帐而去。雅鲁不花等人面面相觑,雅鲁不花上前伸手拿起桌案上的那张黄色绢布,展开皱巴巴的黄绢,在中间位置找到了两个小字:掘坝! 第一二八八章 洪流 (二合一) 大灵河东西走向,穿越数百里,串联起东西方向十几条河流,汇聚成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从东南方向注入辽东湾大海之中。大灵河水量充沛,常年不会干涸,其流域达方圆数百里,滋润了大定府以东的大片土地,形成了富饶丰盛的草场和林木之地,养活了辽国大量的人口。 其水量充沛的原因,除了源头之外,正是因为有沿途十几条的大小河流的注入,才让其充满活力。这其中,一条名叫牤牛河的支流,几乎贡献了一半水源。 牤牛河也是一条大河,它是南北走向的一条河流,穿越中京道中北部地区一直延伸到上京道境内的云台山。云台山虽然也不是高山,但其山脉方圆数百里,且因为已然靠近北地,山中每年都有大量的落雪累积。每年春夏之时,冰雪融化,汇入牤牛河中,穿越中京道北部地区,以垂直交叉的方式注入大灵河在兴中府南侧十余里的这一段河道。 中京道北部有一大片戈壁地带,干旱少雨。牤牛河从中穿行而过,水量又丰沛的很,这自然会激起辽国上下想要利用牤牛河的河水缓解干旱的戈壁的欲望。于是,在六十年前,辽兴宗登基之后,这个辽国历史上较为贤明的皇帝便下令开始在牤牛河上筑坝拦水,试图利用牤牛河的水资源缓解北部戈壁的缺水状况。 经过近十年的建设,兴宗皇帝终于在他临死前看到了牤牛河大坝的建成。那是在位于兴中府东北方向五十余里的,利用大华山余脉的一条峡谷而建造的一座超级大坝。建造的过程有必要做出简单的叙述,方可理解这座大坝的雄伟。 大坝的建造分为三步走,第一步是选择了大华山余脉的一座峡谷作为大坝的建造地点。但这并非是河道流经之处,所以第二步便是挖掘河道通向峡谷,贯通人工河道,让河水分流。最后一步便是将原有的河道彻底堵塞,让河水全部流入峡谷大坝之中。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何其难。特别是在这种年代,完全是靠着人力而为之,无怪乎花了十年之久才完成了整个河道的迁移。完成了在峡谷大坝之中蓄水的宏愿。辽人完成此大坝之后,辽国朝廷上下曾自豪的宣称,此大坝超越大周的葛洲坝,乃是天下第一大水坝。但其实他们自己也知道,那是大话。这座水坝虽然雄伟,但要是跟葛洲坝比起来,却还是相差甚远。不过,这座峡谷大坝的蓄水量惊人,依托峡谷峭壁为屏障建造的高大数十丈的大坝,直接让整个峡谷成为了一片汪洋之海。将上游二三十里地的所有小山村庄树木全部淹没。 但是,稍有见识的人都会明白,这样的水坝在上游屹立,那绝对是一个极为危险的隐患。如果这大坝溃堤,方圆数百里的下游地带将会遭受灭顶之灾。大灵河无法承受巨量水流的汇入,必然泛滥成灾,淹没方圆数百里的一切。辽国朝廷自然也明白这一点,除了重兵驻扎护卫之外,早在建造大坝的时候,便已经采取了许多措施。 整个大坝安装有近百个水活门,深浅不一,大小不一。其主要作用便是用于在大坝危险是泄洪。根据水位的高低,会开启不同的活门进行泄水,将水位控制在大坝的承受能力范围内。至于怎样的水位才是大坝可承受的范围,只有那些深谙此道的专门的水利官员才知晓了。总之,在他们的控制之下,数十年来大坝从未有过险情。反而通过调节水位,为上下游分洪解旱,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摧毁这座大坝,这正是耶律宗元为阻止女真人进攻的最后的手段。女真人此刻在兴中府城下,一旦大坝被摧毁,在半个时辰之内,滚滚洪流便会将整个下游横扫的干干净净。包括那十几万女真骑兵在内,都将涤荡成尘土,消失的无影无踪。当然,这么做的代价是巨大的,十几万女真兵马固然会全部消灭,但下游方圆数百里的城池市集村庄也都将全部被摧毁。数以百万计的百姓也将失去家园,死亡的百姓和损失的财产将不计其数。 但耶律宗元已经别无选择了,耶律材这一败,彻底扭转了战局。大辽兵马士气低落,也根本不能跟对方正面一战。与其等着对方攻克兴中府,夺取中京道的半壁地盘,迫近大定府。那还不去狠下心来一了百了。如果任由女真人在眼皮下肆虐,则自己早已经失去的威望将会更加的难以拾取。他必须以雷霆手段,不计代价的解决女真人。腾出手来再解决大周这个浑水摸鱼者。他无法再等下去了。 于是,昨日黄昏,他得到耶律材战败的消息之后,便即刻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他并非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但他其实已经顾不得太多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届时杀几个官员,说他们守坝不力搪塞过去便罢。总之已经不能去想太多了。 两只金雕确实起到了防止消息被截留无法传达的作用,一只金雕被抢走了竹筒,另一只却将耶律宗元的旨意传到了兴中府中。兴中府知府张元庆和大辽北枢密院枢密使萧正安正在府衙大堂之上焦急等待。当两人看到这道命令时,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两个人默默的对视着,都从对方的眼神之中看到了骇然之意。他们都明白这‘掘坝’二字代表着什么。掘坝,掘的什么坝?自然是北便数十里外牤牛河上的那座峡谷大坝。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洪水滔天而下,方圆数百里的城池州府集镇村落将一扫而光。意味着洪水滔滔,不知死多少人。 “张大人,皇上既然有旨,我等只能遵命了。金雕传信,那便是要我们即可动手。张大人,你看呢?”萧正安终于沉声开口道。 张元庆皱眉道:“箫大人,你该知道这件事的后果。掘坝……不仅我兴中府要洪水吞没,下游方圆数百里将成一片泽国,死伤损失将无可计算。皇上要我们这么做,那是要……让我们成为千古罪人啊。皇上一无圣旨,二无钦差前来,只是用这密函下令,你我若是这么做了,将来必背责任啊。” 萧正安皱眉道:“张大人是何意?莫非你想要违背皇上的命令不成?” 张元庆道:“箫大人,本官觉得,这件事要三思而行。咱们是否再送信去问问皇上的意思。即便皇上执意要这么做,那也得有正式旨意下来。而且要给我们时间转移城中百姓啊。下游的几座城池和百姓也得通知才可,否则如何能成?” 萧正安看着张元庆苦笑道:“张大人你说的什么好笑的言语?皇上派金雕来传讯,便是要我们即可动手。女真人正在打造攻城器械,说话间便要攻城了。你认为这个时候,还有时间去让你通知各地州府么?而且一旦走漏风声,女真人岂非要逃了。傻子都知道皇上的意图,皇上这是不惜一切代价以洪水歼灭女真主力,确保我大辽社稷安危。也许会死不少人,但这跟我大辽江山社稷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张大人,还是不要纠结了,我看,咱们下决定吧。” 张元庆皱眉不语,踌躇不已。萧正安沉声道:“张大人,实不相瞒,我从大定府领军前来时……皇上便已经告诉了我……万不得已便要掘坝。所以……这一切并不出乎我的意料。你说再请示皇上,其实并无必要。因为……这本就是皇上原本的打算。” 张元庆吃惊的看着萧正安道:“原来……原来你们早打着这个主意。我竟然不知。” 萧正安正色道:“张大人,要你知道作甚?劝你还是赶快想办法疏散兴中府中的军民。你有爱民之心我明白,咱们还有时间疏散百姓到北边的山里躲避,我也不忍城中百姓死于洪水。但也仅限于兴中府百姓,其他的地方是来不及了。一会儿我便带人连夜去大坝处,城中兵马也将在一个时辰后撤出。你还是抓紧吧。” 张元庆无可奈何,仰天长叹一声,知道事情无可改变,于是立刻开始着手疏散百姓。萧正安则带着一骑快马出城连夜直奔大坝而去。黎明时分,他们从兴中府抵达了大坝所在之地,从睡梦中将管理大坝的水利官员叫醒,并且宣布了一个让他们惊恐的差点昏倒的消息。 每年夏水暴涨的时候,工部所属的水部郎中沈默之便会亲自坐镇中京道的这座大坝,监控大坝的水位和安全性。因为这座大坝干系太大,容不得有半点差错。辽国水部众官员一年中倒有半年的时间是在这大坝上渡过的,这里甚至修建了一座水部衙门,因为很多日常事务都需要在这里才能办理。 沈默之听到萧正安带来的要掘坝泄洪的消息后当即便差点晕倒,他一蓬白胡子吹得飞起,连连摆手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简直开玩笑。皇上怎么会下这样的旨意?不可能,绝无可能。” 一群水部员外郎和主事们也都纷纷附和,连称不可能。掘坝?怎么可能?皇上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那不是让下游百万百姓都死么?身为大辽皇帝,就算是最昏庸的皇帝,也不会下这样的命令。 萧正安没有跟他们纠缠,他知道说道理是没用的,这件事本就无理可说。于是萧正安下令手下士兵将沈默之等人控制起来,叫来大坝驻军将领过来说明了情形。大坝驻军本就是北枢密院的兵马,萧正安是他们的上官,自然是完全听命。虽然不理解为何会有这样的命令,但却也不去多想,带着萧正安等众人便踏上了大坝。 萧正安站在高大的大坝上,回首看着西南侧数十丈高的巨大坝体,宛如悬崖峭壁一般,再看看东北侧一汪碧水浩浩荡荡,心中也自感慨。那水坝拦截的水面面积方圆一二十里之大,峡谷两侧的高崖只露出一条窄窄的边线。原本高大的山峰成了水中孤岛。这座大坝拦截的水量着实惊人。就连萧正安也意识到大坝决堤的可怕。 可是,他不能不执行他的使命。于是乎萧正安下达了命令,开始开闸放水。所谓掘坝的命令并不需要真的将大坝掘开,实际上大坝设计建造之时,便已经考虑到关键时候需要大力泄洪的要求。所以,大坝上下各处安装了三百六十个水门,一旦这些水门打开,便几乎等同于决堤一般。在大坝建成的数十年间,最危急的一次也不过开了二十道水门,便解决了大坝水位快速上涨的危机。但这一次,三百六十个水门将会被全部打开。 生锈的机轴吱呀呀的作响,水门一道道被打开。咆哮如巨龙一般的水流在巨大的压力之下穿过坝体奔涌而出。发出震天的声响,丈许方圆粗的泄洪水门喷出十余丈远,足见水压之大。除了三十几道因为锈蚀而无法绞动机轴打开的水门之外,在短短半个时辰内,三百多道水门全部打开。 此时此刻,山野之间已经像是天崩地裂一般全是河水奔涌之声。数百道水柱如数百条狂龙吐水,极短的时间里,便将水坝下方的河道冲出巨大的深坑。冲的山石滑落,地动山摇。 自大坝建成以来也没有全部水门都打开过的先例,所以这一次是破天荒的第一遭。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水部郎中沈默之知道会发生什么。他被士兵们押解在大坝西头的屋子里,耳听到水门咆哮之声越来越猛烈,沈默之大声叫骂道:“你们快住手,你们这群什么都不懂的混账东西,你们要毁了这大坝啊。” 士兵们谁肯搭理他,鼓着眼看着他。沈默之猛的用力挣脱,跌跌撞撞的冲出门来,奔向大坝之上。口中大叫道:“快住手,快住手,大坝撑不住的。大坝撑不住的。” 正在大坝顶上带着众士兵快步归来的萧正安见到沈默之挥舞着手冲来的样子,紧皱着眉头,心道:谁给他放开了,这老郎中真是令人心烦。 忽然间,萧正安感觉到了脚下大坝的抖动,他惊讶的停住了脚步。就在巨龙咆哮的嘈杂声响之中,萧正安却清楚的听到了前面跌跌撞撞跑来的沈默之的狂笑声。 “你们这帮天杀的,蠢货。全完了,全完了。你们也得死。大坝要倒了,哈哈哈,你们都得死了。可惜了我这半辈子守护你啊,苍天啊,惩罚这些天杀的蠢货吧。” 沈默之的声音湮灭在巨大的轰鸣声中,脚下的大坝开始振动,歪斜,然后坍塌。大坝上上的萧正安和数百兵士,以及沈默之,都在一瞬间被洪流吞没,粉身碎骨 。 大坝建成数十年,早已饱经沧桑。因为大坝建成的水压之故,这里发生了多次小规模的地震,整个大坝的坝体其实已经受损。但是大坝却还是能扛得住的,只要不胡乱行事即可。但是,今日忽然打开所有的水门,这看似是减轻坝体的压力,但是却加速了大坝的坍塌。原因很简单,数百条水门泄出的水流劲道惊人,将坝体下方的河道迅速掏空。而三百多道水门也经过了数十年的沉寂,早已经有不同程度的腐蚀损坏。巨大的水流贯穿其中,顿时将周围的土石侵蚀的松动迸裂。就好像是用水从豆腐之间的通道冲刷而过一样,会将整块豆腐都掏空。 两方面的作用之下,大坝支撑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在巨大的水压之下崩塌了。萧正安不懂这些,但是沈默之却明白这一点。只可惜,萧正安们不会去问他意见,以至于酿成了整座大坝的坍塌。 大坝坍塌,坝中之水如怒蛟狂龙一般奔腾而出。仿佛无数条巨龙猛兽张牙舞爪的冲出牢笼一般,凶猛的撞击着下方的河道和两侧的峡谷山坡。 大片的峡谷崖壁开始坍塌,整片整片的山坡开始滑动坠落如洪流之中。但这坠落的山石土木无法阻挡半点洪水的脚步,漫溢的洪水裹挟着所有的泥沙山石树木滚滚向前,如千军万马奔腾出峡谷河道口。 狭窄的河道在洪水面前就像是一条小水沟,根本无法承载这铺天盖地的洪流。洪水漫溢高涨,在冲出峡谷之际已然形成了高达十几丈的浪头。冲到平地河滩上的时候,就像是地面上高高筑起的一道水墙,遮天蔽日,狰狞舞爪怒吼向前。 前方所经之处,任何东西都被一扫而空。地面上的房舍树木,荒原上的牛羊和牧人,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巨大的浪头袭来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整个大地像是末日大洪水来袭的场景,白白的高达十几丈高的浪头形成一条数里长白线,如千军万马冲锋一般奔腾往南,一往无前。 不久后,洪流抵达横亘在前的大灵河。此刻的大灵河平静开阔,浩荡往东。但下一刻,咆哮的洪水冲垮北岸闯入其中,整个大灵河顿时如沸水一般的翻腾起来。巨浪席卷南岸堤坝,将防浪的柳树连根拔起,南岸的堤坝被浪头一击而破。滚滚洪流冲向了更外广阔的大灵河以南的广阔原野。 暴虐的洪水的可怕之处不在于水量巨大,而在于其的迅猛冲击之力。洪流所到之处,地面会被硬生生的扒掉了一层皮,厚达尺许的草皮和地面被撕扯开来,裹挟在洪水之中。许多树木都是被连根拔起,地面上的巨石都会被卷积起来,裹挟带出很远的地方。就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发着雷霆之怒,用他巨大的手掌在大地上挥舞。那些草芥一般的树木房舍在他的手掌之下简直就像是玩物一般不堪一击。 洪流滚滚向南,虽然浪头随着所经区域的越来越大而变得越来越低,冲击力也越来越小。但是其威力依旧足以摧毁所经过路径上的一切。 兴中府在决堤半个时辰之后便迎来了十几丈高的巨大洪峰。兴中府因为是建立在大灵河之上,所以它所经受的冲击不仅是来自北边滚滚而下的巨浪的猛击,而且还要经受大灵河内部忽然涨水所导致的洪水漫溢。实际上,兴中府坚固的城墙倒是可以抵挡住洪峰的冲击之力,毕竟那全是夯土青石筑造的坚固城墙。但是对于兴中府中的百姓而言,最可怕的反而不是洪水的冲击,而是来自大灵河内部的猛然溢水。 在洪峰抵达大灵河的短短盏茶时间里,兴中府中的洪水陡然涨高六七丈之高,这高度甚至已经高出了兴中府城墙上的城楼的顶端了。整个兴中府几乎在一瞬间陷入了灭顶之灾。要知道兴中府兴建的位置可是在一处高坡之上的。大灵河涨水多次,也没能给兴中府造成洪涝之灾。然而这一次,兴中府却没能逃过这一劫。 城中在一个多时辰之前便由知府张元庆组织撤离百姓之事,但是因为是深夜时分,而且张元庆又不能告诉百姓们是皇上要掘坝放洪水的事实,只能谎称是牤牛河大坝有危险,有可能会发生溃坝之灾。但这样的理由显然不能让百姓们信服。百姓们磨磨蹭蹭的不肯走,张元庆苦口婆心的劝说他们离开。最终,当洪峰袭来之时,城中尚有近一半的百姓尚未撤离,其中便包括张元庆自己。 洪水迅速淹没整座城池,整个兴中府只有几座城楼和城中小山上的一座高塔露出水面。除此之外,一片白茫茫的水面。近五万兴中府百姓尽数被洪水吞没,显然,他们将无一幸免。 从大坝溃塌之后的三个时辰内,咆哮的洪水奔腾肆虐了八十里,淹没了方圆百里的所有地方。它们淹没了城池,摧毁了荒原上的一切,裹挟着所有能裹挟之物,冲向它们想去的任何地方。最终,洪水在和龙山下停住了脚步,巨浪冲上和龙山山口的坡地,也已然成为强弩之末。它们转回头去,喘息着平静下来,最终成为了汪洋一片的死水。 阳光炙热和炫目,时近午时。中京道东段这段荒原山野中,原本绿意盎然大河蜿蜒,原本是一派大好河山的壮丽之景,但此刻,炙热的阳光只能照耀在白茫茫黄橙橙的一片洪水之上。洪水肮脏,水面上漂浮着大堆的泡沫和木屑荒草,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片片的黑斑。淹死的尸体到处都是,尸体泡的圆滚滚的像个充气的人偶。人的,牛羊的,动物的尸体在水面的垃圾旁荡漾着。幸存的树木枝桠上挂着破布和大团纠缠的乱草树枝,树枝上爬满了奄奄一息的老鼠和蛇。除此之外,方圆百里的洪水泛滥之地出一片死寂。空中甚至连一只飞鸟也见不到。 耶律宗元制造了一场人为的浩劫,为了能保住自己辽国皇帝的宝座,为了能阻止女真人的兵马,为了一己之私,耶律宗元不顾一切,犯下了这人神共愤的滔天罪行。短短数个时辰之内,被洪水杀死的辽国军民数量超过二十万。更有无数的牛羊野兽的性命消失。无数的房舍,十几座城池集镇,上百座村庄,乃至整个中京道东部的欣欣向荣的绿洲之地尽数被毁于一旦。 第一二八九章 噩梦 和龙山山崖之上,从凌晨时分开始,林觉等人一行人便目瞪口呆的目睹了这一幕末日洪水来袭的场景。所有人都惊骇无语,久久说不出话来。 林觉等人是在半夜里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的。负责瞭望观察兴中府战场情形的亲卫在三更时分前来禀报了重大的消息。因为他们发现,正在兴中府城下连夜打造攻城器械的女真人的骑兵忽然开始拔营而走。迅速的向着和龙山方向而来。 林觉上到崖顶观察时,女真兵马已然全体开拔,朕在月光下朝着和龙山方向疾驰而来。众人都很惊讶,有人甚至以为是己方行踪暴露,女真人要来围剿己方这些人。 但林觉却知道一定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女真人就算知道自己的存在,也不至于调动全部兵马进山围剿自己。自己和女真人之间也无恩怨,他们不可能这么做。而且,正当女真人打造器械准备攻下兴中府的当口。他们怎么可能因小失大为了自己这百余人而前来围剿。这当中必是发生了些什么变故。 不久后,当兴中府城中的军队开始出城撤往兴中府北边的大青山,以及城中一片喧嚷,大批的百姓也似乎开始撤离时,林觉更加确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女真人和辽人都似乎在逃避着什么灾难一般,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林觉不得而知,只是隐隐觉得心中不安。 黎明时分,当隐隐的如龙吟虎啸一般,如风雷滚动一般的声音传来时,林觉一度将地面的抖动当成是一场大地震。然而,当北边远处高高的水墙闪耀着长达十余里的白色水线滚滚而来时,林觉等人都如泥塑木雕一般的傻了眼。 林觉见识过杭州钱塘江八月十八的大潮。那场面确实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让人惊骇而印象深刻。然而,跟眼前的场面比,钱塘大潮也黯然失色。从崖顶的角度刚好可以俯视整个洪水滚滚而来的全貌。你可以看到那高昂的巨浪就像毒蛇高昂的头颅一般扑面而来,其后是滚滚洪流漫山遍野,树木连根拔起和房舍轰然倒塌的场景。钱塘江大潮给人的感觉更多的是壮观雄浑,而眼前的场面带给人的是末日将至的骨子里的恐惧。 “原来……女真人是进山避祸的。他们必是知道了洪水将至的消息。耶律宗元……简直是个魔鬼,他怎敢下令掘掉上游的水坝,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人神共愤之事啊。” 一瞬间,所有的疑问都在见到洪水滚滚而来的那一刻有了明确的答案。身边所有人也都明白了过来,一个个惊骇无语。 “那城里还有人啊,怎么办啊。洪水已经来了。”白冰指着兴中府中一片忙乱的百姓们叫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里,他们的心都紧缩着,脸上的肌肉都抽搐了起来。城外是滔天巨浪袭来,城中街道上却还是乱糟糟的人群。他们还不知道,灾难即将到来。 “快走啊,快走啊。 洪水要来啦。”白冰急的跺脚,情不自禁的朝着遥远的城池大叫起来。 高慕青伸手攥着她的手,轻声道:“冰儿妹子,没用的,他们听不到的。” 白冰叫道:“夫君,救他们啊。” 林觉嘴角抽搐着,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巨浪冲击在城头,城中水位暴涨,整个城池瞬间被淹没。街道上的人群如蝼蚁般的被吞没其中的时候,白冰捂着哭出了声。 几个时辰里,林觉一言不发,站在山崖上看着下方洪水肆虐的情景。在林觉的角度来看,和龙山此刻像是被洪水包围着的一座岛屿一般。下方是满是泡沫垃圾的肮脏的洪流,目光所及的所有旷野之地都已经一片汪洋。林觉知道,巨浪会一路往南往东,会将方圆百里之地尽数洗劫一空,然后才会慢慢的平静下来。而就这半天时间里,也不知多少人会死去。 林觉的心是紧缩而愤怒的,他从来不是一个装慈悲圣母之人,在战场之上,林觉丝毫不会有任何的手段,甚至包括在和大周官兵的作战中,林觉也绝不会有半点的怜悯之心。因为林觉的哲学是,只要你上了战场,站在了对面的阵营,你便是敌人。对待敌人是丝毫不能手软的。哪怕你是大周的兵马,哪怕你是迫不得已而为。 但是,林觉对滥杀无辜,对手无寸铁的百姓视若草芥,随意诛杀的行为是不能容忍的。强者不应以武力霸凌手无寸铁的弱者,而应该承担保护他们的责任。即便是敌方的平民百姓,也不应滥杀他们,即便你不想保护他们,也不能任意夺取他们的性命,因为他们对你没有任何的威胁。更何况,拿自己的国家的百姓的性命当做筹码,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私人之利的行为,则更加为人所不齿。 耶律宗元,身为辽国皇帝,不但不保全他的子民,反而以漠视他们的性命的方式来抵挡女真人的进攻,这让林觉出奇的愤怒。耶律宗元不配为辽国皇帝,不配为男人,甚至不配当个人。这种人,和郭旭一样,是人中的败类。是为了一已之私可以毁灭整个世界的魔鬼。然而可悲的是,偏偏是这种人统治者这个世界,身居尊崇之位。由此可见,这个年代是多么的黑白不分,多么的扭曲肮脏,多么的黑暗无光。 可笑的是,耶律宗元其实并没有达到他的目的。孙大勇已经确认了女真骑兵冲入和龙山山谷中的消息。洪水没能越过和龙山口,所以耶律宗元的十几万女真兵马安然无恙。这着实有些讽刺。耶律宗元知道这个消息,怕是要发疯了吧。 随着时间的推移,洪水也有消退的迹象。毕竟再多的水量在如此巨大面积的泄洪区的分摊之下也会变的很浅。然而,水位回落,却暴露了更多令人惨不忍睹的景象。远远望去,洪水过后的大灵河北岸,原本绿油油一片生机盎然之地,此刻已经光秃秃一片。洪水剥离了草皮和泥土,露出黄橙橙和在阳光晒 的惨白色的地面。那些都是地层之下的砂土。原本大灵河和牤牛河流域之所以变成水草丰茂之地,便是因为河水冲积将肥沃的河土覆盖在砂砾之地上,久而久之形成了尺许厚的可以生长草木的沃土。但此刻洪流所到之处,一切都被打成原形。表层地皮被洪水卷走,砂砾重新裸露出来。而这些砂土上是无法生长任何草木的。 可以想象,在阳光的暴晒之下,砂砾地面很快会被晒干。风一吹必是扬尘四起,漫天沙尘。这片肥沃之地,将很快成为不毛之地。 耶律宗元掘坝之举,不仅仅是杀了辽国的二十万百姓,毁了那么多的城池和村落,更是彻底的毁了整片沃野之地,毁了中京道东部的沃土,毁了后世子孙立足之地。 大灵河两岸的洪水也有消退之象。一些土丘高坡也露了出来,上面堆满了黑乎乎的树木乱草以及尸体的残骸。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堆堆巨大的伤疤。浑浊的洪水如死水一片,白花花的泡沫中可见泡的肿胀的人和牲畜的尸首。肿胀的尸体的手脚伸出水面,朝向天空之中。既像是祈求上天的怜悯,又像是最后的控诉,让人不寒而栗。 兴中府中的洪水其实很快就消退了。大灵河在洪峰抵达之后的突然涨水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激涌而起的水位便随着洪流的继续往南漫溢而消退下来。城中依然还有大量的积水,但是城墙和房舍的大半都已经显露了出来。然而,就在那些城墙屋顶之上,横七竖八的百姓的尸体横陈其上,都已经泡的如同吹气人偶。大批盘旋的秃鹰落在城墙上屋顶上啄食尸体,有的带着长长的血肉淋漓的内脏和肠子飞上天空,互相打斗撕咬着。 面对这样的景象,一直陪在林觉身边的高慕青和白冰都忍不住呕吐了起来。林觉歉疚的看着两女,终于决定不再留在这里看着这些人间惨祸。于是携两女下了崖顶,回到树林之中。 众人心情沉郁,回到林中尽皆无言,只默默吃了些干粮,便各自在孙大勇的吩咐下歇息。林觉也是有些心力交瘁,心情低落,闭目在窝棚里歇息了一会,不知不觉竟然睡去。 林觉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荒原之上。数十丈高宛如高山一般的洪水水头冲了过来,让林觉惊恐不已。关键是那水头浪花之上有无数的百姓在挣扎着,张口大呼惨叫。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那些被浪头裹挟着的百姓们的叫声凄厉而刺耳。林觉拼命的奔跑,浪头裹挟着百姓在身后猛追过来,终于林觉精疲力竭,只觉得头颈胳膊大腿手脚都被无数的手拉拽纠缠,整个人也被卷入浑浊的浪花之中,直至窒息。 “啊,啊!”林觉大叫着醒来,腾地坐起身来茫然四顾,额头上全是汗珠。 坐在一旁轻声说话的白冰和高慕青惊愕转头,看到脸色茫然浑身大汗的林觉,忙关切移过身子来。 第一二九零 困境 “夫君,怎么了?做噩梦了么?”高慕青移坐在林觉身旁的松针上,柔声关切问道。 林觉惶惶点头,哑声道:“是,好可怕的梦。” 高慕青苦笑着,伸手将林觉的头揽在怀里,轻声道:“夫君莫要担心,那只是梦罢了。” 林觉闭了眼浑身无力的靠在高慕青温软的怀抱里,长长的吁了口气。高慕青和白冰苦笑对视一眼,心中均想道:谁能想到,夫君这样的人物也有这般软弱的时候。人前的夫君永远是身姿挺拔智计百出胸有成竹,怕只有身边人才能看到他此刻这般软弱颓废的模样吧。但也正因如此,夫君才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才更让人喜欢和怜惜。 林觉的软弱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他便坐直了身子,探头看着外边斜阳穿透树林的斑驳之景道:“几时了?我睡了多久?” “才刚刚申时过半,夫君只睡了小半个时辰。”白冰递过水壶道。 林觉咕咚咚喝了两口,将水壶挂在腰间,起身道:“孙大勇来过没有?山下的女真人有没有消息?” 高慕青摇头道:“没有,想来是没什么消息的。女真人怕也是惊魂未定,他们应该不会随便在山中乱闯的。” 林觉刚要说话,忽听林间窸窣作响,有人飞奔而来。白冰和高慕青同时警觉的抓住腰间兵刃,但见林间斜阳光柱一黯,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侧首小道上出现。正是孙大勇前来。两女这才松开握着兵刃的手。 “大人,大人醒了么?”孙大勇压低声音叫道,脸上全是热汗。 林觉走出窝棚道:“孙兄弟,怎么了?” 孙大勇忙拱手道:“见过大人,女真人有了动静,有数百女真人朕沿着山坡往我们所在的之处爬来,他们的动作很快,半个时辰怕便要到了。不知是何企图,卑职请大人示下。” 林觉一愣,皱眉沉吟起来。高慕青窜出窝棚皱眉道:“女真人怎么往山上爬?洪水也没进到山谷里,他们往山上爬作甚?莫非真的发现了咱们的踪迹?来找咱们的麻烦?咱们得做好准备。” 孙大勇点头道:“我也觉得蹊跷,但既然来了,倒也不用怕,我已然让兄弟们做好迎敌准备。他们一旦接近林子下方的斜坡,便给他们全轰杀了。” 高慕青点头正要说话,林觉摆手开口道:“不要这么做,着兄弟们即刻撤往林子深处,不要去招惹他们。我想他们可不是来找我们的麻烦的,他们也压根不知道我们在这里。” “何以见得?那他们来此作甚?还专门朝我们这个方向而来。”孙大勇皱眉问道。 林觉微笑道:“若是发现了我们,你以为他们只会派几百人前来?我认为他们来此是因为这里的地形,他们跟我们一样,看重了这和龙山北峰的高处。他们也想看看外边到底是怎样的情形。慕青有一点说的对,这帮女真人现在怕也是后怕的紧,他们虽逃过洪水之劫,但却被困在这和龙山中,他们也两眼一抹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咱们何必去惊扰他们。这里让给他们便是。” 众人将信将疑,林觉摆手道:“立刻下令,往北侧林子里撤,不用跟他们纠缠 。” 孙大勇得令而去,百余名落雁军亲卫迅速聚拢,悄悄往北边山坡撤去。白冰受命去林地边缘监视女真人的动向,不久后她赶回禀报林觉,女真人连林子也没进,直接往山崖的方向去了。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显然林大人的推测是正确的。 …… 林觉的判断基本上是正确的。完颜阿古大及时得到了情报,及时率军逃入和龙山中,在山口,他看到那滚滚而来,从山边冲刷而过的滔天洪流,心中既惊惧又庆幸不已。 完颜阿古大想着此事,不禁佩服耶律宗元的果决和残忍,宁愿决堤,置自己的子民性命于不顾,也要让自己止步于此的果决,当真是让人咂舌。完颜阿古大倒也没觉得耶律宗元这么做有什么不妥,反而对耶律宗元甚为佩服。正所谓做大事者不拘小节,耶律宗元这么做虽然看似不妥,但如果他得手了,则自己十几万大军将葬身洪水之中,那么他便等于取得了胜利。自己这十几万大军可是女真部落的全部人马,倘若全军覆没于此,便再无作战之力,他便可高枕无忧了。 佩服之余,完颜阿古大又想大笑。因为自己提前得知情报,所以躲过了这场浩劫。否则现在自己和十几万兄弟怕是已经是泥潭中的尸体,秃鹰们口中的腐肉了。然而笑了之后,却又觉得笑不出来了,因为虽然逃过了一劫,但现在十几万大军被困在这和龙山中,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本来大军的补给便只有三天不到了,现在这种情形,外边怕是遍地洪水,不知何时能消退。自己十几万人是完全被困在这和龙山中了。这可如何是好?自己必须要想办法找到出路才可,否则难道大伙儿都饿死在这里?虽然说女真人有捕捉山中猎物的本事,但是这可是十几万人呐,而且这和龙山又不是什么大山,怕是也没什么大型的野兽,就算山中的野兔野鸡吃光了,怕也无法让十几万人吃饱肚子吧。 鉴于此,完颜阿古大决定找寻出路,做出决断。当然不能随便乱闯,得先知道外边的情形,所以他便锁定了北边的最高峰,那里应该可以看到山下大范围的情形,于是便在午后时分,带着数百亲随和数十名将领前往。 很快,完颜阿古大便和将领们登上了崖顶。此刻正是夕阳西下时分,阳光照耀着山下一片泽国水面,反射着耀眼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腥臭腐败的味道,一股股夹带臭气的热风吹上崖顶,令人呼吸都几乎窒息。 洪水泛滥之地的惨状,让完颜阿古大和他手下的众将都咂嘴皱眉不已。 “耶律宗元这狗贼可真的心狠手辣,完全不顾辽国百姓的性命啊。嘿嘿,为了歼灭我们,他可算是不顾一切了。这狗贼敢这么干,便不怕天谴么?他这皇帝之位怕是做不成了。老天容他,辽国上下臣民怕也不容他了。”完颜阿古大沉声道。 “可笑的是我们毫发无损,他这番手段害了他们辽国自己。这一场大洪水,怕是要死不少辽国百姓吧。身为辽国百姓,可真惨。他们的皇帝都如此待他们,还有何指望?”女真将领阿里白沉声道。 “哼!这些辽狗哪有一个好东西。他们死便死了,难道还值得惋惜不成?将来 完颜首领夺了辽国江山,我女真族将士上等人,这些辽狗统统都要沦为奴婢,怕也要杀了一大批才成,免得他们啸聚作乱。耶律宗元倒是先替我们杀了一批,省的将来咱们自己动手。”雅鲁不花冷哼道。 众将纷纷点头,在众人看来,辽国百姓死个几十万算什么,这些人本就该死。雅鲁不花的话倒是代表了众将的心声,他们并不在乎辽国百姓的生死,长期的仇恨和压迫,让女真人对辽国上下甚至普通百姓也充满了敌意。 完颜阿古大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参与进去,他其实心里自有打算。如果夺了辽国江山,自己当了皇帝,那么这些辽国百姓也便成了自己的子民,那还怎么可能去随意屠杀?不过,在此刻,他却不去说明这一点,他需要自己手下的将士保持对辽人的敌意,这样才更加便于作战。 “诸位,耶律宗元的所为咱们且不管,但现在我们却又麻烦了。咱们所携的干粮只可供两日之用了,耶律宗元的奸计虽然没有得逞,我们没有收到洪水的丝毫伤害,但是我们此刻却是被困在这里了。你们瞧西边,我本以为兴中府以西不受洪水影响,但从这里却可看到西边十余里之地,一片白茫茫都是洪水。大灵河被冲垮了,此山以西也必是一片泽国。我本打算将计就计直接往西穿越此山的计划怕是也要落空了。”完颜阿古大沉声说道。 众人纷纷朝完颜阿古大指着的方向观瞧,确实,往西的大灵河河道两侧一片汪洋。洪水灌入大灵河时,暴涨的水流冲垮了大灵河的河堤。现在不是洪水漫溢的问题,而是大灵河岸堤多处损毁,以至于大灵河本身的水流外溢。河水一直往两侧涌出,导致这兴中府以西乃至和龙山以西的山脚下的平地也都是洪水泛滥了。 完颜阿古大本来是想来此查看和龙山西边有没有遭到洪水侵袭。倘若和龙山以西没有被洪水袭击,那么此刻便正好可以穿越和龙山而过,直接进入兴中府以西的地区。随便攻袭几座城池便可获得给养。但现在,目测和龙山以西的情形怕是不容乐观了。 虽然并不能看到数十里外的情形,只能根据十余里的目测距离进行推断,但是现在完颜阿古大不能冒险押宝。他的大军只有两天多的干粮储备,若再将这宝贵的两天物资消耗都花在穿越和龙山之中,万一到了和龙山西边山口,发现外边一片汪洋,到那时弹尽粮绝,再无回旋余地,则是巨大危机了。没被耶律宗元的洪水淹死,结果却被活活困死在这座山里,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大首领所言极是,可惜我们没有天眼,否则可知和龙山外情形,现在的情形可真是棘手。”雅鲁不花皱眉道。 众将皱眉不语,心中都有些犯愁。 完颜阿古大也不想让众人因此而军心浮动,摆手道:“倒也不用过于担心,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不成?咱们还有时间。没准这两天大太阳晒着,洪水便迅速消退了也未可知。咱们连洪水都能躲过去,足见长生天保佑着咱们,怕得什么?走,先回山下,再从长计议。” 众将纷纷点头道:“对,有长生天护佑,有大首领在,没什么可担心的。” 第一二九一章 遭遇 一行人下了山崖,因为稍有些劳累,天气也有些燥热。见左近松林茂密,树荫凉爽,于是便有人提议去林中歇息片刻,喝些水歇歇脚再下山。 完颜阿古大同意了他们的请求,他自己其实也热得浑身冒汗了。于是留下一些人手在外边警戒,便带着剩下的两百多人进了林子。 刚往林子里走了不到数十步,忽然间前方传来四声杜鹃的啼叫之声,所有的人几乎同时停住脚步,迅速在左近树后藏匿起来。四声杜鹃是杜鹃的一种,以其抑扬顿挫的四声鸣叫而得名。因其叫声颇有特点,不类其他鸟类,故而女真人以其‘割麦种谷’的鸣叫之声作为统一的传递的信号。在林中听到四声杜鹃‘割麦种谷’的叫声,便意味着警戒小心,有异常情况出现的意思。在狩猎之中,则意味着有猎物的踪迹。 完颜阿古大便认为是发现了猎物,和龙山这种山上大的猛兽怕是没有,但是山猪之类的是肯定有的。遇到山猪,能宰了带下山去,今晚倒是可以大快朵颐一番。 然而,不久后前方女真亲卫传来的消息却是,发现了可疑的敌人踪迹。完颜阿古大忙蹑步上前,来到前方。只见数十名亲卫正缩在松木之下瞪着前面的林子。 “怎么回事?”完颜阿古大伏在他们身侧,沉声问道。 “大首领,前面有块空地。明显是有人砍树开辟出来的。瞧,那还有松树搭建的窝棚。还有火堆余烬。我们担心有敌人再次,故而示警。”亲卫忙禀报道。 完颜阿古大眯眼看去,只见前方确实是一片空地。满是松针的地面上留有数百个尺许高的树桩。似乎正是砍伐了树木而开辟的空地。顺着亲卫手指的位置看去,在林地另一侧看到了用松树枝搭建的简易的十多个窝棚。窝棚前一滩黑乎乎的篝火余烬也很醒目。 完颜阿古大观察了片刻,确定窝棚和空地上均无人迹,于是一挥手,带着数十名亲卫冲过空地来到那些窝棚旁。那些窝棚都是临时搭建的,倒也无特异之处。完颜阿古大走到火堆余烬之旁,伸手探试温度,忽然间神色一变,沉声道:“余烬尚热,显然是才熄灭不久的。人就在左近,看来人数不少。十几座窝棚,怕有上百人居住。传令,所有人搜索林子。” 数百女真人立刻开始在树林里搜索了起来。女真人很多都是追踪猎物的高手,这几百人人之中也有懂的追踪之术的。林觉等人撤离时本就仓促,也没注意做什么掩饰,看似没有留下什么破绽,但其实在这些追踪痕迹的高手看来,踏过的松针地面,这段的细枝和草叶,都是指引他们行踪的方向。女真人很快便循着踪迹往林子北边深处的搜索而来。 终于,在一处斜坡之侧,完颜阿古大摆手让自己的人停下了脚步。他眯着眼看着前方 空荡荡的树林,那里阳光一缕缕的照射进来,似乎安静的连个鬼影都没有,但是完颜阿古大的手却按在了腰间的弯月刀上。 “你们出来吧,还没有人能在山林之中逃过我女真人的追杀。你们是躲不掉的。”完颜阿古大沉声喝道。 山林寂静,没有任何动静。 完颜阿古大攥住了刀柄,沉声再道:“若还要躲着,便休怪我们不客气了。你们藏匿不出,我将视为威胁,格杀勿论。” 完颜阿古大缓缓的抽出了半截弯月刀,一缕夕阳照在刀上,发出刺目的绚烂之光。所有的女真战士也都做好了准备,手中的弯月刀早已抽出,身子弓着,脚尖点地,只待一声令下便将迅猛出击。 就在此时,一只手在一颗松树后伸出来,挥舞了几下,一个清朗的声音叫道:“别别别,别动手,自己人,咱们是自己人。” 一名眉目清秀的青年从树后现身,下一刻,周围的树木后,斜坡的几堆石头后面,高低胖瘦百余人慢慢的现出身形。 完颜阿古大冷笑看着面前这些人,他们穿着的是辽人的盔甲,分明是一群辽国兵马。 “自己人么?我女真部落跟辽狗不共戴天,咱们可没有在辽国的自己人。尔等还不放下武器投降,难道要我们动手不成?”完颜阿古大冷声笑道 那青年忙道:“我们不是辽人,你们是女真人是吧,那便错不了,咱们就是自己人。我等是大周兵马,咱们现在是结盟的盟邦,那可不是自己人么?” “你们是大周兵马?”完颜阿古大皱眉疑惑道。 那青年拱手笑道:“那还有假?诸位莫不是因为我们这身盔甲而误会了吧。这只是伪装罢了。这是辽人的盔甲不假,但却是为了方便在辽国境内穿行,混淆视听的。我等从析津府而来,奉我家北征军元帅,我大周杨枢密使之命前来的。” 完颜阿古大听到林觉说出杨俊的名字来,又说的有鼻子有眼,心中倒也信了三分。不过也仅仅是三分而已。 “你们来此作甚?杨俊不好好的去攻下析津府,派你们来这里作甚?跟谁接洽?跟我们还是辽人?”完颜阿古大沉声喝道。 那青年忙道:“可莫要想歪了,当然是来跟你们女真人接洽见面,我家杨元帅要我们来此和你们女真族的完颜大首领见面,一来禀报析津府战况,二来也及时了解中京道战局。我大周和你们联手灭辽,自然需要相互协同,知晓对方的战况,以便作战协同。” 完颜阿古大面色稍霁,这话说的倒也没毛病。大周派人来查看自己的进度,这就跟自己同样关心对方攻城的进度一样。双方联手攻辽,自然都希望能知晓各自战场的情形。说的难听点,便是避免自己一方承受太大压力,说的 好听点便是协同作战,共同配合。 不过,完颜阿古大却还是不能完全相信。 “你说你是杨俊派来接洽的,必是有文书证明身份吧。呈上来瞧瞧。”完颜阿古大道。 那青年笑道:“那可没有。” 完颜阿古大冷笑连声,一旁的雅鲁不花大笑道:“果然是假冒的,当我们好骗么?无凭无据,就凭你说几句话,便想骗我们?跟他们废话作甚,宰了便是。” 一干女真人纷纷呼喝鸹噪,威胁动手。对面百余人也纷纷抽出长刀严阵以待。双方似乎立刻便要动起手来。 那青年忙摆手道:“慢来慢来,你们懂不懂道理?我等穿越辽国境内而来,危险重重。连装扮尚且要伪装,难道还要带着暴露身份的文书密函不成?若是被人拦住搜查,岂非全露陷了?要证明身份还不简单么?我说些我大周军中情形,你们不就知道我等是不是假的了么?你们到底是不是女真人?如此草率行事,我都要怀疑你们是辽人了。” 完颜阿古大呵呵而笑,摆手示意手下人不要冲动,沉声道:“那好,那你便说说那边的情形。倘有半句对不上,可休怪我们将你们全部斩杀。” 那青年皱眉道:“你们这些女真人当真是蛮横无理,跟你们也说不清什么理。罢了,也不跟你废话,我说便是。” 当下那青年侃侃而言,将大周兵马攻击涿州渡过桑干河逼近析津府的情形都说了一遍。末了道:“我们动身时,大军尚未开始攻击析津府,故而不知现在的情形如何。但之前的情形可是全跟你们说了。你们若是还有疑问,那么我再说一个只有你我两家才知道的秘密。那便是你我两家年前在渤海上订立海上之盟的事情,此事知道的人可不多。我还知道你方前去谈判盟约的人是你们女真的金花公主。这算不算是机密?我等倘若是辽人,难道连这样的秘密都知道么?” 完颜阿古大听完这一席话,这才完全的放下心来。大周兵马进军析津府的战况他是知道一些的,只是距离遥远,双方确实有战报想通,但是时效性不够。不过攻涿州渡桑干河的战事已经是很多天以前的事情了,完颜阿古大自然知晓。这些其实并不足以证明这些人的身份,毕竟那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但眼前这人说出了海上之盟的事情,那可是绝对的机密。甚至连自己的妹妹金花公主前去谈判结盟的事都知晓,这绝对是大周知晓内情的官员无疑。否则不可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这么说来,你们果然是杨元帅派来的人,确实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哈哈哈。”完颜阿古大哈哈大笑道。 完颜阿古大既然认定了对方的身份,双方的气氛立刻便缓和了起来。众人收起兵刃,相互走近拱手行礼。 第一二九二章 对峙 “这位兄弟不知是杨元帅麾下的哪一位大人呢?知晓海上之盟的事,想必是杨元帅的心腹之人吧。”完颜阿古大眯眼看着那青年的一张俊脸,笑问道。 那青年拱手笑道:“在下方林,杨元帅麾下一名办事的小吏罢了,可不敢自称心腹。不过杨元帅对在下倒是器重,所以派在下前来联络。敢问尊驾是女真军中哪一位将军?” 完颜阿古大抚须笑道:“你猜上一猜。” 那青年看了几眼完颜阿古大,眼睛一亮,笑道:“我对贵部人员不太熟,不过倒也可以斗胆猜上一猜。我见尊驾器宇轩昂气度不凡,身上有一股王者之气。斗胆猜测,尊驾莫不是女真各族大首领完颜大将军么?” 完颜阿古大有些惊讶,哈哈大笑不语。那青年笑道:“莫非我猜错了?那可尴尬了。” 一名女真将领呵呵笑道:“那可没错,算你还有点眼力,你面前站着的正是我女真大首领,我们长白山上的雄鹰王完颜大首领。” 那青年惊愕喜道:“果然如此,我就说他身上有一股王霸之气,那是一般人身上没有的,总算没走眼。” 完颜阿古大心中高兴,这大周青年说话倒也中听。特别是说自己身上有一股王者之气,这岂非是说自己霸业将成,是长生天选中之人的意思么?又或者自己身上真的有那么一股气?大周上国之中有些人善于这些玄妙之术,莫非他真的看出来了不成。 “哈哈哈,过誉了,过誉了。本人便是完颜阿古大。什么王霸之气?我可不相信这些。咱们女真人有怨报怨有仇必报,辽狗欺压我们数十年,现在我完颜阿古大便要带着儿郎们去讨还血债。”完颜阿古大哈哈笑道。 那青年微笑点头,心想:你不信最好,我只是听你妹妹跟我在蛇岛地穴之中描述过你的长相,才确定是你。你身上王霸之气我没看到,倒是有一股腥膻之气。 “话说……方大人,你们既然是来与我们接洽的,怎地躲在这山林之中?怎不去我军中找我们?”完颜阿古大忽然问道。 一干女真将领和亲卫们也都转眼看着那青年,心中均有疑惑。这帮人既来接洽,却又躲在山里,是何用意?看他能不能自圆其说。 那青年叹息道:“别提了,我们本打算去山外找你们接洽的,但是我们被辽狗发现了。几日前我们从西边过来的时候,一只辽狗骑兵发现了我们,没办法我们才进山躲避。昨日我们才来到这山林栖身,也是因为上面的山崖可作瞭望之所。可谁料想一夜天崩地裂,不知发生了何事。早上才发现四处一片汪洋,洪水肆虐。我们正惊惶不已呢。午后得知有不明身份的兵马上山来,我等只有区区百人,便只能退避此处躲避了。谁料想竟然就是完颜将军到来。这可不是巧了么?敢问完颜将军,外边到底发生了何事啊?” 完颜阿古大大笑道:“原来你们一无所知是么?哈哈哈哈,说出来你怕是要吓死。那耶律宗元见我女真大军勇猛 ,他们辽人不是对手,竟然想出了掘坝以洪水将我们全部淹死的毒计。昨夜他们掘了牤牛河上的大坝,才有这般惨状。结果老子提前得知他们的毒计,带着二郎们躲进了这座山中,他耶律宗元连我一根鸟毛也摸到,倒是这大洪水一来,他辽国百姓怕是要死伤无数了。耶律宗元若是知道我们毫发未损,怕是要吐血三升而死。哈哈哈哈。” 那青年脸上惊诧,跟着大笑起来,连声道:“原来如此。耶律宗元这老贼还真是不顾一切,这下他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完颜将军好厉害啊,居然提前得知了消息,真是厉害的紧。原来完颜将军早有布局,在辽国朝廷里有了眼线啊。佩服佩服。这样的话,辽人岂非放个屁你们都知道了?如此这般,大事焉能不成?” 完颜阿古大笑道:“哪有什么眼线?不过是我的海东青在空中拦截了他们送信的飞羽,得到了耶律宗元要掘坝的命令罢了。哈哈哈,这叫做天佑我女真,这般重要的情报被我知晓,该当他辽国要灭。” 那青年这回脸上倒是真的惊诧了,他的话本就是故意套问女真人是如何提前知晓了洪水要来的消息的,这也是到现在为止林觉最不能理解的事情。完颜阿古大倒是坦诚,直接便说了。青年人不动声色,在心里关于女真人的作战技能的项目里重重的记下了这一条。女真人居然可以借助飞禽截获空中情报,若是不知秘密,跟女真人为敌的话,岂非什么秘密都被他们知晓了。 完颜阿古大也似乎是意识到自己透露了不该透露的秘密,打着哈哈道:“罢了,方大人既然找到我们了,咱们也不必在这里说话,咱们下山去我大军之中叙话如何?” 那青年笑道:“好是好,但是我们不能耽搁了。这里的情形我们已然知晓,你们女真大军已然取得进展,这个消息我要尽快送回去给杨元帅知晓。我们在这里耽搁了好几天,我家元帅必是已经很着急了。完颜将军可有什么话要带给我家元帅的?在下给你捎去便是。” 完颜阿古大楞道:“你们这便要走?这么着急么?” 那青年道:“没法子。我家元帅治军甚严,算好了我们来回的期限,逾期不归,要军法从事的。来之前他便说了,无论我们有没有接洽到你们,都要按期回去,禀报结果。我大周军法如山,完颜大将军怕是不知其中之事。就算今日我们没遇到完颜将军,我们今晚也要动身回去了。” 完颜阿古大点头道:“原来如此,既如此便罢了,我也不强人所难。方大人回去告诉你家杨元帅,就说我完颜阿古大希望他能尽快攻下析津府,往北用兵,给予耶律宗元更大的压力。只要他攻下析津府,辽国便离完蛋不远了。咱们盟约照旧,但双方都要加一把力。” 那青年点头道:“好,一定带到。” 完颜阿古大走上两步,拱手道:“那好,咱们就此别过,你们一路小心,可莫被辽狗给盯上了。你们这么点人,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那 青年躬身行礼,口中道:“多谢关心,我等一定小心……” 那青年本想说‘我等一定小心在意’,但这在意二字尚未说出口,完颜阿古大猛然探手,一把抓住了那青年的手臂,用力一带。林觉猝不及防,身子扑向前方。完颜阿古大手臂一弯,勒住了青年人的脖颈,口中哈哈大笑道:“小子,你骗人骗够了么?在老子面前撒谎,当我不知道么?” 这一下变故陡生,林觉身侧的白冰和高慕青娇叱连声,合力扑来。青笛刃和长剑几乎同时递向完颜阿古大的要害。完颜阿古大单手挟持林觉,单手擎出弯月刀往外招架,他本以为这一下必然能将那两柄兵器荡开,两个身形娇弱的士兵他还没放在眼里,他一只手之力便可擒获狮虎,何况是两个单薄的士兵。 然而他失算了,那两柄武器上传来大力,居然震得他虎口发麻。弯月刀拿捏不住,脱手掉落。于此同时,他觉察到身前的那青年人也似乎弓着身子试图乘乱反抗。 完颜阿古大急中生智,双手抱着那青年的头颈厉声喝道:“住手,不然我拧了他的脑袋。” 青笛刃和长剑在完颜阿古大的左右双目前数寸停住了,再不敢进半分。因为白冰和高慕青都知道,完颜阿古大是真有将林觉的脖子扭断的能力的。即便是受到重创,他也能做到这一点。除非一击毙命,否则他必有反应空间。这个险,两人都不敢冒。 至此时,双方人手纷纷抽出兵刃对峙起来。数百女真武士手中弯月刀森然,而落雁军亲随手中的贪狼刀也寒光闪烁。更有手快的落雁军士兵已经将王八盒子拔出,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对方。 然而,谁也不敢动手,双方的首脑都在对方的控制之下,一旦动手,林觉固然要被拧断脖子,完颜阿古大也要被双刃贯目入脑,必死无疑。 两帮人都投鼠忌器,不敢擅动,一时像是泥塑木雕一般僵持在幽暗的树林之间。 “呵呵呵,完颜大首领,你这是何意?莫非你还以为我们是辽人不成?干什么这么不友好呢?”青年人的声音响起,虽然笑着,但笑声里却有些尴尬。 “嘿嘿嘿!是你不友好在先,可怪不得我。我倒是不怀疑你们是大周人,但你们绝对不是杨俊的手下。莫以为可以欺瞒我们。”完颜阿古大嘿嘿冷笑道。 林觉皱眉想了想道:“你又是如何看出来的呢,难道我的解释不够完美?” 完颜阿古大冷笑道:“解释的倒是没什么毛病,我差点就信了。但是你却露出了几处破绽。” 林觉苦笑道:“说说看。” 完颜阿古大冷笑道:“很简单,你说你们被辽人追入山中,昨日才抵达在这山林之中躲藏。这句话便是假话。骗别人或许可以,但骗我们女真人那是休想。适才我们发现你们的营地,那些砍伐的树木的断面起码有四五日以上的光景。我女真人善于辨识草木猎物的痕迹,若是这一点我们都看不出来,那还是女真人么?” 第一二九三章 丝连 林觉咂嘴无言,原来对方从林中空地的被砍伐的松树的断面痕迹便判断出自己这些人在这里躲藏了不止四五日了,自己却骗他们说是昨日才来,自然已经引起了怀疑。 “更可笑的是,你拿什么军令搪塞,说要立刻赶回去,不愿跟我回营,那更是表明你的心虚。你们就是来找我们的,怎能连话都不说明白便要离去?况且这周围被洪水包围,你又怎么出山?张长翅膀飞出去不成?明显是不肯跟我们回营的搪塞之语。你根本不是杨俊的手下,不但不是,而且你还是杨俊的对头。我来问你,你是不是叫林觉?是不是你们大周正在反叛的伏牛山落雁军的统率?是也不是?”完颜阿古大大声说道。 林觉惊愕的张大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要说临时编造的理由或者行事上的破绽让对方产生怀疑倒也罢了。但对方居然一口便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这简直匪夷所思。林觉不明白完颜阿古大是怎么判断的这么准确的。 不光是林觉,所有落雁军人马都惊讶了。对方居然知道的这么详细,这怎么可能? “哈哈哈,都傻眼了吧。”完颜阿古大在林觉耳边大笑着,口中喷出的热气带着一股腥膻之味,让林觉差点窒息。 “完颜大头领又怎知道的这般详细?”林觉皱眉沉声道。 “嘿嘿,小子,你腰间挂着的那是什么?那是我女真独有的银制酒壶呢。那是何人送你的?嘿嘿,那可是我的东西,我送给了我妹子金花公主当她十六岁生日礼物的,怎地到你手中了?”完颜阿古大冷笑着道。 林觉嘴巴张得老大,一瞬间,他彻底的明白了过来。自己腰间挂着的银色酒壶是去年在蛇岛洞窟之中脱困临别之时,完颜明月送给自己留作纪念之物。这酒壶纯银制作,花纹繁复精美,明显不是寻常之物。完颜明月并没有说明它的来历,林觉自然也不会问这些。但没想到这酒壶竟然是完颜阿古大送给完颜明月的生日礼物。自己此来觉得这酒壶精巧精美,于是便随身携带装了些药酒备用。本来是放在马囊之中的,这几日在山林中跑来跑去的,为了便于携带清水,便将已经空了的银壶装了水挂在腰间。适才自己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见了完颜阿古大也没摘下此物藏匿,完颜阿古大一见这酒壶,怕立刻便生出怀疑了。因为很显然,在蛇岛上发生的事情完颜阿古大应该是知晓大概的。 果然,完颜阿古大冷笑道:“去年冬天,我妹子明月去和你们大周商讨盟约。回来后,我得了禀报说她曾被风暴逼迫登上蛇岛,后来遭遇有人袭击还消失了两日。回来后她便有些不对劲,我便问她事情的经过,她也不肯说。嘿嘿,她不说可不表示我不知道此事,跟她去的人也不是瞎子,我召来他们一问便什么都知道了。我便去找明月去询问,她知道瞒不过我,便全部说了。你还不承认么?你是不是反叛大周的伏牛山落雁军的林觉?” 林觉叹息一声,静静道:“罢了,既如此,我还隐瞒什么。没错,我正是林觉。不过,完颜大首领,我们之间可无仇隙,我虽然今日骗了你们,但 却并无恶意,只是不想惹麻烦罢了。我等到此也只是凑热闹看看你们女真大军和辽人的大战罢了。自始至终我可没做过对你们女真不利之事。完颜大首领,你我进水不犯河水,何必刀剑相加剑拔弩张?莫若咱们同时收手,你率你的人去跟辽人作战,完成你的伟业,我和我的兄弟们离开这里回大周,岂不是好?” 完颜阿古大哈哈笑道:“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咱们确实没什么瓜葛。不过我听说你这个人有些本事,在你们大周也当过大官,现在反叛朝廷,去年秋天还曾战胜过你们朝廷的大军。看起来你是个人物。我想你们大周朝廷一定对你很忌惮吧,如果我把你献给大周朝廷,不知道他们会给我怎样的回报呢。” 林觉闻言冷声道:“完颜大首领,你若想拿我去献给我大周朝廷,怕是痴心妄想。劝你莫有这样的打算。这是我落雁军和大周朝廷之间的事情,也是我大周内部事务,跟你们女真人可没半点干系。劝你还是放了我为好,我固然生死在你手里,但你的生死岂非也在我的人手里。你可以杀了我,但你也活不成。劝你三思而行,不要做损人不利己之事。” 完颜阿古大看着面前两柄寒芒颤动的兵刃,倒也觉得林觉说的不是假话。适才自己和眼前这两个瘦小的人交手一招,已知道对方的本事。自己固然可以将林觉脖子拧断,但却难逃双目被刺中的结局。这种两败俱伤之事,他完颜阿古大怎么肯做。 “你说的对,你们大周内部的事情,我并不想参与。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我可不会拿了你去跟杨俊,跟你们大周朝廷交换什么。不过……有件事你必须给我个交代,我之所以动手拿你,也正是因为此事。只要你答应替我解决此事,我绝不会动你一根毫毛。”完颜阿古大沉声道。 林觉道:“好,但不违背道义人伦之事,我自会帮忙。超出我能力之外,那可不能怪我。” 完颜阿古大冷笑道:“当然是你能办到的,那便是关于我妹子明月之事。我只问你,在蛇岛之上,你跟她困在洞窟之中两日,你对她做了些什么?” 林觉愕然。白冰和高慕青两人愣了愣。这完颜阿古大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原本便对洞窟中的两日有些好奇,只是不好直接询问林觉。此刻两女也支愣起耳朵来,想听林觉说出在洞窟之中的事情。 林觉有些尴尬道:“完颜大首领这是什么意思?我和令妹被困洞窟之中差点死掉,只忙着自救而已。你这话问的不明不白的。” 完颜阿古大呵呵冷笑道:“少跟我装蒜,你一定对我妹子做了什么。否则她回来后何以那般对你念念不忘?你的名字她写了千百遍,还请画师画了你的像挂在他的毡帐之中。终日把玩一只破损的玉佩。还写了一些诗词悬挂在毡帐之中,据说那都是你写的诗词。每日魂不守舍的样子,便是傻子也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你还在我面前装蒜?” 闻听此言,高慕青气的脸色煞白冷哼出声,白冰虽不太生气,但却也心中不好受。照完颜阿古大的说法,这岂非很明显,那完颜明月显然是对 夫君倾心了。又是画像又是写诗词的,那不是有意是什么?他们本来又不认识,只在洞窟之中被困两日罢了,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高慕青不仅想起了当初在荒岛和林觉被困的情形,她知道在那种绝望的情形之下,孤男寡女在一起会很容易发生不可控制之事,所以她认定一定发生了什么。 周围气氛颇为尴尬。女真族众兵将倒也没什么,女真族风气开放,男女之事并不遮遮掩掩。但孙大勇等亲卫却尴尬的很,闻听林大人这些事可是忌讳,但又不能走开,双方还对垒着呢。所以个个脸上露出古怪之色来。 林觉也很尴尬,他怎知完颜阿古大会当众说出这件事来,所以一时语塞。 “没话说了吧,我可告诉你,我完颜阿古大就这么一个妹子,我看她犹如珍宝一般。我不管你怎么想,但有人欺负我妹子,我可饶不过她。你若对她做了什么事,便该负起责任来。我妹子若是因此而出什么事情,我率大军杀到你大周去,杀到你伏牛山去也要将你碎尸万段,你明白么小子。”完颜阿古大喝道。 林觉苦笑道:“完颜大首领,我和你妹妹之间清清白白,哪有什么事发生?难道是金花公主对你说了什么不成?” 完颜阿古大怒道:“什么意思?你要抵赖?这事儿还用说?虽然她死活不肯说半个字,但莫非你当我们是傻子瞎子?你们若无瓜葛,她的银壶怎么在你身上?她手里的玉佩是不是你的?这是不是你们大周人所说的什么定情之物?” 高慕青听不下去了,怒道:“夫君,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抵赖什么?我们又不会不让你沾花惹草,敢做不敢认作甚?莫若我们去给你将这金花公主娶回家便是了。对了,飞鸽传书告诉郡主她们,告诉她们这件大喜事,咱们林家又添新人,又多了姐妹了。” 林觉忙道:“慕青,不是那样的。你可莫要瞎说。” “那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呀。”高慕青冷声道。 林觉张口结舌,却又无法说出什么来。洞窟里发生的事情确实暧昧,两人确实做了些厮磨温存之事,但是那是特定时候发生的事情。事后其实两人也都明白,那只是短暂的缘分,并没有实际的可能。林觉只将这件事埋在心底里,知道不会有后续发展,所以才没说出来。怎料完颜明月却露了马脚,被完颜阿古大知晓了。自己好死不死又巴巴的跑来辽国,被完颜阿古大制住了。对方当面诘问,却是尴尬难言。 “完颜大首领,我只告诉你,我和令妹之间……清清白白,并无你们想象的那般。你们不信我也没法子。金花公主是个未出嫁的女子,完颜大首领,你这般毁你妹子声誉可不太合适。莫非你还非要逼着我说谎话,非要让我说出和令妹之间有什么瓜葛的话么?” 林觉沉声辩解道。他也只能嘴硬死扛了,难道要告诉完颜阿古大说,自己扒光了你妹子的衣衫,还在她胸口吸了半天,之后还抱着他亲吻抚摸黏黏糊糊了两夜么?那岂非要让完颜阿古大发疯了。不过两人之间底线可没突破,这也是林觉唯一的底气了。 第一二九四章 挟制 完颜阿古大皱眉道:“莫非我真的弄错了?不可能?我妹子神魂颠倒的茶饭不思的样子,便是瞎子也能看出来,那不会错。你要我相信,除非你和我妹子当面这么说。林觉,我也不为难你,我只要你跟我回去,当着我妹子的面澄清此事,便放你走。我就这一个妹子,我不希望她不开心。就算你们没发生什么,她也应该是喜欢你了。她喜欢你了,你便该去见她,哄她开心。我只要我妹子开心起来,不希望她愁眉苦脸。她那妹子可倔强的很,若是思念成疾有个三长两短,那这笔账我会算在你的头上。我是绝对不会饶了你的。你答应不答应?你不答应也不成,你在我手里,我可不在乎鱼死网破。我只肖手这么一用力,咔擦一声,你脖子就断了,便一了百了了。也许我不该跟你商量这些事的,也许我该直接拧断你脖子才是。你死了,我妹子不就死了心了么?” 高慕青等人闻言吓了一跳,忙叫道:“你可莫要胡来,你若敢动他一根毫毛,我便将你碎尸万段。” 完颜阿古大怒道:“我偏要拧断他脖子,你待怎样?” 孙大勇忙高声道:“都冷静些,何必闹得两败俱伤。那大首领,你妹妹既然对我家大人一往情深。你若杀了我家大人,你妹妹岂非要恨死你了。搞不好还要自杀殉情,那岂非是你害了你自己的妹妹了?” 完颜阿古大皱眉想了想,点头道:“你这个人说话倒也有些道理。我妹妹倔强的很,搞不好还真的会恨我。但是这姓林的赖账不认,让人当真恼火。还不如杀了。” 孙大勇叫道:“我家大人也没说不去解决此事不是么?大首领且听我家大人怎么说便是。” 众人的目光转向林觉,林觉眉头紧皱着,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完颜阿古大似乎完全是出于爱护妹妹的想法,非要带着自己去澄清此事。自己若是拒绝,怕是他真的不肯干休,冲动之下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来。再说,若真如完颜阿古大所言,完颜明月似乎对自己已然一往情深,自己倒也确实该去劝解一番。毕竟若无洞窟之事,岂有今日之状。若那完颜明月真的因情生困,再想不开思虑成疾生出什么病来,那也是自己的责任。自己也不能装作不知道。 从另外一个目的来说,若能深入女真部落之中,应该能进一步的了解跟多它们的事情。这对于收集情报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倘若真闹僵了,双方鱼死网破在这里厮杀一场,也不是解决之道。 想到这里,林觉沉声道:“完颜大首领,若只是为令妹之事,我可以跟你去见她,澄清整件事情。但我把话说在头里,倘若完颜大头领另有企图,我却绝对不会答应。完颜大首领定不会希望在此时另生枝节。现在你们跟我大周朝廷联手同辽人交战,胜负尚且未定,如果你非要跟我落雁军为敌,我倘若死在这里,我落雁军必将起兵。我们虽然没办法打到你女真部落去,但我们可以 在大周内部搅起风云。我落雁军战力强悍,你适才也说了,朝廷十几万大军攻我伏牛山,却被我落雁军杀的铩羽而归。我落雁军有能力在京畿一带兴起风浪来。一旦我们对京城有威胁,或者席卷京畿周边州府,朝廷便只能调动兵马来围剿我们。而这势必影响攻辽战况。大首领定然不会希望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吧?” 完颜阿古大皱眉想了想,微微点头。林觉的话其实很直白,这本就是个一连串的骨牌效应的问题。林觉若是死在女真人手里,落雁军也许没法找完颜阿古大报仇,但他们可以在这关键时候搅局,搅的大周内部鸡犬不宁,逼得大周朝廷分心对付他们。然则这必然影响大周全力攻辽的计划。如果大周无法全力攻辽,甚至要分兵去镇压落雁军的话,那么牵扯辽军的效果便不大了,攻辽的压力便大大的增大,这对完颜阿古大是绝对不利的。这笔账其实清清楚楚。 不过完颜阿古大对落雁军的实力倒是不甚了解,他有些不太相信落雁军真会搅的大周不安。 “你威胁我也无用,我女真人可不受人威胁。再说了,你们的落雁军有这么大的能力?据我所知不过是盘踞山中的山匪罢了。何必说这些话给自己脸上贴金。”完颜阿古大嗤笑道。 林觉大笑道:“大首领,我落雁军到现在为止,拥有马步兵三万六千余。其中骑兵八千人。我落雁军自数年前便占据伏牛山,那时兵马不足千人,朝廷数次围剿皆铩羽而归。去年秋年,郭旭亲率大军十余万意图剿灭我落雁军,结果连我山寨都没有攻上去便败退而回,死伤禁军四万余。我落雁军死伤不足三千人。大首领若是质疑我落雁军的作战能力,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我们有绝对的能力搅动京畿不安。若不信,便请大首领试一试,到头来后悔的怕是大头领你自己。你的情报工作不到位啊,你也不打听打听,但凡我大周之人,谁不知我落雁军之勇?” 完颜阿古大皱眉道:“你们既然这么厉害,怎地没能成气候?” 林觉摇头笑道:“完颜大首领看来还没看明白,我大周拥兵百万,我落雁军岂会与之硬拼?真要拼起来,我们自然不是官兵的对手。但朝廷又岂肯跟我们鱼死网破?而现在,我们却又绝对的能力搅局,原因很简单,我们已然壮大不少,而朝廷现在对辽作战,抽调三十万精兵出征,正是内部空虚之时。我落雁军正可利用这个机会搅局。完颜大首领你数千兵马尚且能跟辽军周旋三年,壮大如斯?难道便以为我落雁军做不到这一点么?” 完颜阿古大微微点头,林觉的话说的明明白白,道理讲得清清楚楚。确实如他所言,目前的局面正是如此。大周全力攻辽的情形下,有内部三四万兵马作乱,必造成大乱的局面。林觉拿落雁军跟自己三年前相比较,或许是太高看他自己了,因为这世上没有兵马比女真勇士更加善战。但是这也确实有些相似之处,自己数千兵马尚且搅 乱了辽国局势,更可况对方拥兵数万之多。 完颜阿古大呵呵笑了起来道:“你口才倒是不错,虽然我并不怕你说的这些话,但是我也不跟你争辩。因为,我压根没有想对你不利。你们落雁军跟你们大周朝廷的纠葛我可不管。我只要你去见我妹子,解决你们之间的事情,除此之外,我不会对你有任何的企图。我向长生天发誓好了,你只要肯跟我去见我妹子,解决这件事,我完颜阿古大绝不会动你们一根汗毛。” 林觉沉声道:“好,那便一言为定,你放开我,我脖子都被你快勒断了。” 完颜阿古大正欲放手,忽然叫道:“着你的人先将兵刃拿来,你们大周人狡诈的很,我可不想着了你们的道儿。” 林觉冷笑连声,也不反驳他,对高慕青和白冰道:“慕青冰儿,将兵刃挪开。” 高慕青冷哼一声没有动,白冰叫道:“夫君,此人万一不守信,夫君岂非要受其挟持。” 林觉皱眉道:“完颜大首领是当今世上的英雄人物,一言九鼎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会食言而肥?岂非让天下人笑话,还不退下。” 白冰看了一眼高慕青,高慕青哼了一声,手一动,光芒闪烁之中,长剑已然归鞘。白冰也收回了青笛刃,但两人却手搭兵刃柄,身子做好了随时扑前的准备。 完颜阿古大哈哈大笑,身子往后退后数步,手一松,松开了林觉的脖颈。居然确实也是守信放人。 慕青白冰纵身而上,一左一右扶住林觉,关切询问。林觉摸着自己的后颈笑道:“完颜大首领手下力气也太大了些,我这脖子后面怕是都青紫了吧。” 完颜阿古大大笑道:“我已然用了最小的气力了,你不妨问问我手下人,我完颜阿古大可徒手搏杀虎豹。莫说是你,便是一头吊睛大虫被我抓住,那也是任我摆布。” 白冰嗤笑道:“吹什么牛?适才连我们一招都招架不住,兵刃都飞了。欺负我夫君不会武功,拿他为人质才保住性命罢了。若非如此,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完颜阿古大瞠目便欲发怒,林觉忙道:“好了好了,事情已然过去,不必再提了。” 完颜阿古大皱眉道:“这两人是女的?是你的妻妾?她们叫你夫君?” 林觉笑道:“正是本人的两位内子。” 完颜阿古大倒也并不在意林觉身边有妻妾作伴,这在他们女真人看来也是寻常之事。他自己的毡房里便娶了几十位夫人。只不过他对白冰和高慕青的行为言语很不满意。 “男人说话,女人怎来插嘴?林觉,这样的女子若是在我女真部落,当即便家法伺候,鞭打数十以示惩戒。你这脸妻妾都降伏不住,能干得什么大事?” 高慕青柳眉倒竖,娇声斥道:“关你这臭猪什么事?要你多嘴?信不信我一剑宰了你这头臭猪。” 第一二九五章 与会 完颜阿古大瞠目便要喝骂,林觉苦笑摆手道:“都莫要吵了,完颜大首领,天要黑了,还下不下山了?等下黑灯瞎火的想摔死在山坡上么?慕青,少说两句好不好?给我几分薄面成么?” 高慕青从未这般暴烈过,只是因为此刻心中莫名的焦躁,所以才言语激愤。那其实也是因为听到了林觉和那个金花公主的事情。这件事虽然林觉否认了,但是凭着女人的直觉,高慕青知道这里边必有文章。但其实真正烦躁的原因倒也还不是林觉和金花公主有些什么,而是林觉之前隐瞒了此事,让高慕青觉得难以接受。 因为心中烦躁的很,言语行为也有些失控。但此刻见林觉向自己求肯,心中也自后悔言行太过。让夫君当众求自己,实在是有违妇道。当下暗叹一口气,退后数步不再多言。 完颜阿古大倒也不想跟女人一般见识,只是心中暗叹大周女子不娴淑,为大周男子抱不平。自己的后帐之中倘若有这样的女子,早就打杀,毫不留情了。当下双方收起兵刃来,数百女真人将林觉等人围在当中,穿行光线已然黯淡的松林,往山下行去。 抵达山谷女真大军的营地之中时,已然是初更时分。走入山谷中十几万女真人的营地,那种感觉相当的让人胆怯。女真人形貌不端,衣冠不整,加之不拘小节,随意横七竖八的躺在地面上。有的还袒胸露乳,有的扣着黑乎乎的脚丫子。这些人用陌生而凶狠的眼睛注视着林觉等人,他们的目光就像野兽一般发亮,让人毛骨悚然,心中发寒。 林觉等人都是久经阵仗之人,但此时也不免心中发冷。这就好像走入了野兽环伺之地,这些人似乎随时随地都会扑上来,将林觉这百余人生吞活剥。 完颜阿古大倒是对手下这些人横七竖八军纪不整的样子丝毫不在意。女真人本就如此,深山之中追寻猎物,累了便随便倒在地上歇息,那里去管其他的事情。不过,倘若一声令下,完颜阿古大知道,这些人瞬间便会成为一支勇猛无畏的兵马。完颜阿古大要的正是这一点。 对于林觉答应跟随完颜阿古大去女真营地的决定,孙大勇等人也知道其实是无可奈何之举。看似是林大人似乎招惹了完颜阿古大的妹妹的事情,但其实,即便没有此事,完颜阿古大要林觉去女真族所在之处,众人也是没法拒绝的。孙大勇不是没想过在山上的松树林里解决那数百女真人,但是当时对峙时孙大勇便意识到己方无法做到这一点。女真人当时呈分散队形,各自保持距离,有的甚至已经爬到了树上。在那种情形之下,根本不可能以火器或者迅速的搏杀解决战斗。加之对方那一手弯月刀投掷的绝活让人印象深刻,孙大勇觉得如果动手,己方未必能占到便宜。所以便打消了这种念头。 一旦动手,便必须要将所有的女真人消灭在松树林中,否则他 们便会报信,山谷里的十几万女真人是绝对不会容众人逃脱的。这种险还是不要冒的好。 林觉心里其实也在权衡此行的利弊,但到了山下时林觉已经想明白了,这不是自己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自己不得不为之。现在要做的便是与之虚与委蛇,争取脱困。来硬的,或者是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其实都是多余的。只要完颜阿古大没有别的企图,遵守誓言的话,倒也并非没有脱身的可能。 完颜阿古大倒也对林觉等人还算照顾,当晚在自己的毡帐西侧给落雁军众人划出了一小片地方让他们歇息。这一夜林觉等人如何睡得着?身在女真大军之中,便宛如在野兽环伺之中。再加上这帮女真人也不知是打了什么鸡血,一整夜篝火燃烧,唱歌的跳舞的叫骂大笑的声音几乎没有停止,吵得人头晕脑胀,不敢睡也睡不着。 这一夜也不知如何煎熬着到了黎明,好在在凌晨时女真人终于消停了些,林觉等人才得以有了片刻的歇息。 林觉在满脑子混沌的状态下醒来,睁眼后看见刺目的阳光从帐篷的缝隙中射进来,时辰似乎已经不早了。林觉忙起身撩开帐篷往外看,见孙大勇高慕青白冰等几人坐在帐篷前的草地上,正低声的商议着什么。外边闹哄哄的,阳光已然甚是刺眼,但看高度并不高,应该还只是辰时时分。 林觉走出帐篷,众人见林觉出来,忙上前行礼。林觉胡乱的用湿布巾擦了擦脸便算是洗漱完毕,接过白冰递来的压缩糖饼啃了一口嚼了起来。 “他们在干什么?”林觉一边鼓着腮帮子嚼着东西,一边眯眼看着大批的女真将领正往完颜阿古大大帐方向奔跑的身影问道。 “禀大人,尚不清楚他们在搞什么。不过一大早那完颜阿古大便带着人骑马离开了,不久前刚回来。然后便似乎是召集手下人开会。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事。”孙大勇沉声道。 林觉点点头道:“不管他们,昨晚你们都没歇息好吧,一会叫兄弟们都睡觉。大白天的有我们盯着,让兄弟们歇息着,养精蓄锐。女真人干什么咱们一概不管。” 孙大勇点头应诺,昨晚兄弟们确实没能好好歇息,抽空歇息倒是必须的。好在手下众兄弟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倒也不至于因为一夜未眠便会撑不住。 林觉转向高慕青和白冰道:“一会你们俩也去睡一会。昨晚你们没合眼,怎地一大早便起来了。事已至此,便且安心。其实完颜阿古大真要杀我们,我们怎也逃不掉。除了昨日在林子里还有拿我命换他一命的机会,现在这种情形,我们连他一根毫毛都摸不到了。所以大可不必太紧张。” 高慕青和白冰也都明白林觉说的是实情。此刻这种情形,对方十几万大军的营地里,自己这百余人再有本事,一旦动手也将顷刻间被杀的干干净净。实际上防 备不防备都没什么意义。昨晚没睡着的时候,在帐篷里林觉已经跟两女坦白了在洞窟之中发生的事情。真正坦白了因为救治蛇毒而导致的一系列的耳鬓厮磨的后果之后,高慕青反而没那么生气了。其实高慕青并不是那种醋坛子,她昨日生气只是因为林觉至今都隐瞒着洞窟中的事情,她是恼火林觉隐瞒自己,而非是招惹金花公主这件事本身。至于白冰,她从头到尾都没认为这件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夫君爱怎样便怎样就好了,只要他开心便好。反正分享夫君的也不多那一个女子,更别说夫君还没跟她有什么关系。 几人谈谈说说的时候,一名女真将领带着一小队女真士兵从东首快步走来。林觉等人站起身来看着他们,那一队人果真在众人身前站定。 “林大人,我家大首领有请,请去大帐议事。”那将领高声喝道。 “我?”林觉诧异问道。 “正是。快些着,大首领等着呢。”那将领不耐烦的道。 “我们又不是你们女真人的兵马,议的哪门子事?”孙大勇皱眉道。 “少废话,我家大首领的命令不容置疑,快走。”那将领喝道。 孙大勇翻翻白眼正要争辩,林觉摆手道:“罢了,去便是。请这位将军头前带路。” 众人跟着林觉举步欲行,那女真将领却道:“只林大人去,其他人留在这里,不许乱走。” 高慕青一听便急了,让林觉一人前去,岂非太危险了。当即便要反驳。林觉拉拉她的胳膊笑道:“慕青,没事的。去一个人和去十个人有区别么?便是全部去了,又能如何?放松些,没事的。” 高慕青张张嘴,无奈点头。是啊,全部落雁军亲卫都跟着去又能怎样?不过百余人罢了。完颜阿古大要是真想对自己这些人不利的话,那是无可阻挡的。 “夫君小心啊。”白冰道。 林觉点头,负手而行,在那女真将领和一干士兵的簇拥下离开。 完颜阿古大的大帐是一座椭圆形的毡房,虽然携带不了大量的物资,但是女真人的毡房轻便易于携带,倒也不费什么气力。此刻,毡房里早已挤满了数十名女真将领,毡房中臭烘烘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这都是女真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有血腥味,有汗臭体臭味,更有呼出的口气中的腐臭之味。 坐在上首木桩上的完颜阿古大看见林觉进来,点点头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只木桩道:“林大人请坐,就等你了。” 林觉微笑点头,穿过一群肮脏的胳膊大腿,在两名身子肥胖的女真将领中间挤进去坐下。一群女真将领好奇的看着林觉,好像林觉是动物园里的猴子一般。 “好了,诸位兄弟,咱们得商议个事儿。这事儿到了不做决定不成的时候了。”完颜阿古大沉声开口道。 第一二九六章 问计 完颜阿古大一说话,乱哄哄的帐篷里顿时雅雀无声,所有的女真将领都闭嘴挺直了腰杆,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完颜阿古大在女真军中的威望由此可见一斑。 “……今日一早我便去山上崖顶再看了一回,我本以为过了一夜,外边的洪水会消退不少。然而……情况比我想象的要糟糕。洪水看上去没退多少。西边那里大灵河泛滥的情况严重,依旧是一片汪洋。东边就不用说了,一塌糊涂。我不得不跟诸位说一句话,咱们怕是有大麻烦了。”完颜阿古大面色凝重的道。 毡帐之中顿时像是炸了锅一般的乱成一团,众女真将领叽哩哇啦情绪激动的指手画脚的说着话。林觉皱着眉头听着他们的对话,依稀明白了他们说的是什么。女真将领们说的正是林觉之前所预料到的补给不足被困在此处的问题。 “好了好了,都不要慌乱。”坐在完颜阿古大身旁不远的雅鲁不花将军拍着巴掌喝道。 众人慢慢的平息了下来,目光都看着完颜阿古大。 “各位的心情我能理解,咱们虽然躲过了一劫,但是却被困在这和龙山里。咱们目前的干粮已然不足两天。目前确实麻烦很大。这洪水退的缓慢的很,就算现在天气晴好,我估摸着也起码得三五天才能退光。然而,就算洪水退了,地面全是淤泥,还需要几天时间也许才能人马通过。这种情况下,可是大麻烦。原本我想咱们索性往西穿此山直捣辽人腹地,但西边显然也被淹了,这条路走不通了。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必须要想办法了。倘若被困在这里十多天,咱们岂非要全部饿死在这里。这山里也没有多少野物,咱们可是十几万呢。难不成最终要我们吃自己的马儿不成?”完颜阿古大沉声说道。 “那可不成,马儿可不能吃,吃了马儿,以后怎么打仗?” “就是,战马是我的兄弟,我饿死也不吃。我宁愿吃树根草皮。” 众人纷纷叫道。每一个女真人和自己的战马都情如兄弟一般,那都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感情,不亚于人与人之间的兄弟情。让吃战马确实无法接受。 完颜阿古大摆手道:“我只是这么一说,并没有让你们去宰杀马儿吃。不过目前的情形很是危急,倘若到了最后关头,有些事怕是也不得不做了。但在此之前,我们还有些时间,所以得共同商议对策才是。” 众人议论纷纷,也纷纷踊跃提出建议。有人说,立刻派人四处围猎,这山里多少有些野兽,也许可以多撑个一天两天的。有的说,干脆大军穿山往西,碰碰运气。也许西边山侧并没有被水淹没。更有的说,吃马什么的不可能,吃人倒是可以。莫若派人去山下收集那些淹死的尸体,实在不成便吃人肉。说这话的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看了林觉一眼,舔了舔嘴唇。林觉身上汗毛倒竖,吓了一大跳。这帮女真人都是近乎野蛮之人,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真的说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 真要是没得吃,自己和手下的百余人怕是真要被他们当食物给煮了吃了。 所有这些建议都没有一个可以解决问题的。完颜阿古大现在担心的不仅仅是补给断绝的问题,更是如果不及时撤离,一旦被辽军集结困在这里,而补给又断绝的情况下将会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要知道,辽人虽然看似遭受重创,但是大灵河以北还有耶律春的十余万骑兵。东边其实还有十多万被骑兵率先追赶自己而落下的辽国步兵呢。如果耶律宗元再纠集一些兵马从西边而来,那便是三面合围之势。洪水退去时他们也会蜂拥而至,到那时自己的人一个个饿的怕是连走路都没气力了,岂非是死路一条么。 沉吟间,完颜阿古大的目光看到了坐在那里正皱眉沉思的林觉身上。都说大周人智谋超群,这个林觉曾经当过大周朝廷的大官,定然是个极有主意的人。何不问问此人有何见地。 “林大人,你想什么呢?”完颜阿古大开口问道。 林觉一愣,忙道:“在下听着诸位商议事情呢。” 完颜阿古大道:“但不知林大人对此有何高见?眼下的情形你也应该听明白了吧。” 林觉摆手道:“我能有什么主意?我可不敢胡乱说话,这等大事,还是完颜大首领和诸位将军商议而决。在下不敢乱言。” 完颜阿古大皱眉道:“请你来便是想让你也出些主意。你们大周人不是常说要群策群力么?这种时候,大伙儿都得出力商量。你们大周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做‘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么?更何况,林大人现在跟我们在一起,你们虽非我女真人,但若是我女真大军完蛋,你们怕是也活不了了。” 林觉皱眉不语。从内心而言,林觉当然不肯为女真人出谋划策。但是目前的局面确实有些棘手,自己现在其实等于被女真人挟持了,女真人遭遇目前的情形,自己并不能独善其身。而且林觉也听出了完颜阿古大心中的担心,担心的是时间越久,不但是补给的危机,辽人的威胁也是实打实的存在。女真人和辽人的死活自然不是自己所要关心的,但女真人若是被辽人剿灭了,自己这帮人也得跟着死,并不能置身事外。所以与其说帮女真人想办法,还不如说是帮自己找活路。 况且,如果能给完颜阿古大出个主意帮他脱困的话,或许能让完颜阿古大对自己有些好感,便于之后顺利脱身。 想到这里,林觉转变了心态,认真的开始思索起来。片刻后林觉便有了对策。 “完颜大首领,既然需要在下的意见,在下便提个不成熟的建议。可行则行,不可行也请莫怪。”林觉的道。 “哦?你有主意?快说快说。怪什么怪?成便用,不成便再想办法就是。”完颜阿古大喜道,众女真将领也都纷纷看向林觉,想听听这个南人会有什么主意。 林觉点头道:“好,那我便畅所欲言了。完颜大首领,我个人认为, 其实补给的危机并非最大的危机。辽人兵马并非被打垮,你们是知道的。这洪水虽然没有伤及你们一分一毫,但却成功的将你们困在这里。这便给了辽人调集兵力围击的时间。无补给,而又有敌军包围之忧,这才是最大的危机。真的会有大军覆灭的危险。” 只听这几句话,完颜阿古大便对林觉刮目相看。林觉说出的话也正是他自己最担心的,只是他没有对众人说出来罢了。林觉一针见血说到了点子上,显然非自己帐下这些庸才可比。他的办法想必也是高明的。当下也打起精神认真倾听。 “……眼下你们补给只剩两日,又被困于此山之中,这确实是棘手的紧。不过,只要处置得当,还是能够脱困的。完颜大首领,恕我直言,以目前这种状况,完颜大首领应该立刻行动才是,而非在这里耽搁时日坐以待毙。我的建议是,双管齐下。你们不是有鹰隼传讯么?此刻不用更待何时?当立刻给后方告急,让他们急速运给养前来接应。这是其一。其二便是要立刻进行粮食上的管制。大军的粮草要全部上缴,按照计划分配。这当中最重要的反而不是人,而是马匹。人饿个四五天也死不了,但马儿没力气走路,那可大大影响脱困的速度。所以人一天吃一顿就可以了,马儿不能克扣。这么一来,我相信节省下来的粮食可以让马儿多走一日。前前后后这么一算,便是六日。六日时间,怎么也能和接应的兵马汇合了吧。”林觉板着手指头侃侃而谈道。 众女真将领眨巴着眼睛满头的雾水,什么这一日那一日的,听着完全不明白。这小子最后还折腾出个六日时间来。明明补给只够两日的,就算人不吃给马儿吃,那也只多坚持一天罢了。这小子在算些什么? “喂,你说什么呢?明明最多坚持三天,怎么成了六天了?你这小子糊弄人是么?”满头黄毛小辫子的一名将领忍不住叫了起来。 “是啊,哪来六日啊。有六天时间我们都回到辽阳府了都。大首领,这小子胡说八道的。”一群将领附和道。 林觉苦笑道:“你们的脑子里全是浆糊么?咱们这便坚持三日,救援的兵马难道原地不动?不也走了三天么?他们三天我们三天,这不是六天么?虽只过了三天,但走的是六天的路程。你说能走到辽阳府,那不正好得救了么?” 众将领恍然大悟,均挠头道:“他娘的,倒忘了救援的也走了三天了。你干什么不明说?非跟我们绕弯子。” 林觉苦笑道:“我可没绕弯子,是你们脑子没绕弯子。” 众人咂嘴不满,叽里咕噜的说了一些林觉不懂的话。突然间有人大声道:“不对,你这办法看似不错,但问题是,我们怎么出山?四周全被水淹了,如何离开?” “对啊,四面全被水淹了,怎么离开这里才是关键。你说的这些都没用啊。果然是南蛮子,嘴上谈兵,头头是道,却都是空话。”众将领纷纷嗤笑道。 第一二九七章 演示 林觉一笑,伸手抓了一块山石放在地上,转身朝一名将领伸手道:“水囊拿来。” 那将领楞道:“干什么?你自己不是有水壶么?要喝水喝自己的。” 林觉皱眉道:“给不给,不给我抢了。” “嘿,这小子还真嚣张,你敢抢?信不信我把你头给揪下来?跟谁倆呢?跟老子耍横?找死不是么?”那将领怒道。 “胡鲁将军,将水囊给林大人。”完颜阿古大沉声道。 完颜阿古大倒是听明白了林觉的双管齐下的办法,他明白林觉的意思是全力保证战马可以行动,保证大军和后勤救援兵马顺利汇合。此刻想要得到补给,便只能靠后方输送了,以战养战是行不通的。被困在这里找谁去以战养战?按照林觉的计算,六天时间,足够能得到补给了。但完颜阿古大同样不明白怎么才能出山的问题。林觉显然是要做出解释,所以完颜阿古大喝令那将领照办。 那将领虽然心中百般不愿,但是大首领发话他岂敢不听。当下脸上百般不舍,神情还有些奇怪的将水囊递给林觉。一个水囊而已,这人如此做派,倒是让人觉得很是奇怪。 林觉接过水囊,也不拔出塞子,而是在旁边一名将领的弯月刀刃口上一蹭,顿时水囊上半截被割开巴掌长的口子。然后弯腰将水囊中的水尽数倒在地上。下一刻,整个帐篷里都是一股浓烈的酒香味道。所有将领都惊愕不已,还以为是林觉变了个戏法,把水变成了酒。但很快他们便明白了过来,原来那水囊之中装着的根本不是水,那就是烈酒。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胡鲁将军扭捏着不肯给出水囊的原因了,原来他是怕这个秘密被众人发现。众将领明白过来,都大叫大嚷道:“胡鲁将军,你哪来这么多酒啊?他娘的,藏着这么多呢,也不给老子们分享些。怪倒是这几天我们都没精神,你倒是滋润的很,原来自己私藏了这么多好酒。真他娘的不地道。” 女真军中并不禁酒,实际上每次作战之前,完颜阿古大还鼓励众人喝几口烈酒。酒可壮胆,并且可以麻痹身体,减少疼痛感,这对作战很重要。不过,酒水是配给的,每人只有定量,那也是防止喝酒过量而导致无法作战。每个女真将士都有定量的小酒囊装酒,喝完了再去中军领酒,可没有人身上揣着一大水囊的烈酒的,那属于违反命令。胡鲁将军是个酒鬼,这些酒都是他从下属士兵手里给强令搜刮来的。每人搜刮一点,积少成多,装满了满满一水囊。如今不给断了,别人都没酒喝了,他却美滋滋的揣着一水囊的酒,舒坦的不行。谁料想被这个南人给揭穿了。 林觉自己也纳闷的很,他可不是故意如此,他只是要做个演示罢了,没想到居然揭穿了别人的秘密。 胡鲁将军满脸尴尬,跪地给完颜阿古大磕头赔罪道:“大首领恕罪,胡鲁该死,再 也不敢了。” 完颜阿古大自然知道手下将领这些花样,不过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呵斥几句也就罢了。胡鲁作战勇猛,完颜阿古大对他也甚是喜爱。 “回头再罚你,混账东西。”当着众将的面,完颜阿古大也不得不严厉斥责。 “是是是,胡鲁知罪。”胡鲁心里气的要命,酒没了,还挨骂了,都怪这个南蛮子。回头找机会必一刀宰了他。 “那小子,你就算知道他藏酒,也不用全倒了啊。这时候酒可是好东西啊,你给我喝两口也好啊,我可以一口不吃干粮全部喂马,只要能喝两口酒。”一名将领咂嘴埋怨道。 众人的目光再次回到林觉身上,也都纷纷埋怨起来。本来就馋的很,现在这么多酒全洒了,香味扑鼻。酒虫被勾起来,更是心痒难搔,怎不埋怨。 林觉苦笑道:“我可不知道他水囊中是酒,我只是给诸位演示一下何处可离开此山的情形罢了。早知是酒,我也想喝两口啊。” 完颜阿古大道:“林大人莫要管他们,你这是要做什么?” 林觉指着地上道:“结果明摆着啊,你们瞧瞧地面的水渍便知道了。” 众人这才将注意力集中到地面上。地面上一滩酒水,湿了一大片。泥土和杂草被冲到一旁,乱七八糟的样子。瞪着眼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些门道来。一个个大眼瞪小眼。 完颜阿古大也没看出来名堂,皱眉道:“林觉,你也不用卖关子,这地面上的水渍能看出些什么名堂来?” 林觉心道:你们这群蛮夷不动脑子,这要是在我落雁军中,早就有人知道我的用意了。 当下微笑道:“这还不明显么?在下模拟了洪流来袭的情形,适才那酒水泼洒就是模拟大坝溃塌的情形。这块石头,便是咱们所在的这座和龙山。你看,南北狭长,北高南低,像不像?”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模拟了洪水袭来的场面。不过,这显得有些滑稽,这么做有何意义? 林觉继续道:“诸位仔细观察这水渍,适才我泼洒酒水的时候可是用了力道的,冲开了这么一大片的范围,我想若以比例来算,也应该差不多吧。真正的洪水也不过漫溢方圆百里而已。从大坝到大灵河五十里,大灵河以南再漫溢五十里的面积,恰好是在和龙山最南端的位置。正如我所想的,这水渍将石头的东西北三面的地面都湿润了,唯有南边留有一条狭长的干燥通道。倘若现实发生的情形跟我所做的模拟的行为相类似的话,那么此刻和龙山南侧应该没有完全受到洪水侵袭,应该也有一条可以出山的通道才是。而这便是我们离开此山的路径。” 所有人都傻傻的看着林觉,有人心里想的是:这人怕是疯了,拿酒水这么一洒,便说南边有出路,真把自己当成是神仙不 成?这也太儿戏了。不过有人的却觉得颇有道理。因为按照日常的常识而言,水流遭遇障碍之物的阻挡分割,障碍的对面未必会被水流浸染。除非是连续不断的流水,才会最终将障碍物包围。只是那么一下洪流的漫溢,在和龙山分割水流之后,后续无力的情况下,南边确实是最有可能没被洪水淹没的地方。 完颜阿古大看着地面上的水渍,盯着那块石头一侧的一条狭长的干燥通道不语。他承认林觉说的有道理,但他却又觉得这事儿不太靠谱。这当中有臆测的成分,林觉所做的这个掩饰只是一种可能。更有可能是洪水汇聚,山南反而是洪水的归宿,反而可能更加是一片汪洋。 “这……林觉,你敢保证山南一定没受洪水侵袭,一定可以离开么?光是赶往山南便要花起码两天时间,倘若到了那里情形并非如此,岂非白白消耗了两天的时间?那便更加的棘手了。”完颜阿古大沉吟着道。 林觉呵呵笑道:“情形还能怎么糟糕?比你们呆在这里等死还糟糕么?情形如何,亲眼看了便知。我也不能保证我的演示便是实情,但这起码是脱困的一种可能。而且是相当有机会发生的一种可能。若不信拿水囊来,咱们再做几次演示。” 完颜阿古大倒真的命人拿了水囊来,林觉又分别以一只水囊和两只水囊三只水囊的份量模拟洪水的水量程度做了演示。最后三只水囊的水量才让被石头阻挡的水流在另一面最终合拢淹没了地面。这演示已经证明了即便在两倍于适才水流的冲击之下,依旧有可能有脱困的可能。虽然着,这种演示其实并不能完全模拟洪水袭来的具体情形,只是一种形象化的象征性的掩饰而已,但还是有参考价值的。 况且,在这种时候,完颜阿古大又能有多少其他的选择。 “无论如何,值得一试。你说的对,总好过在这里等死。”完颜阿古大下了决定。 林觉离开毡帐的时候,三只海东青在他后方的天空鸣叫着飞起,直冲云霄往东方而去。那正是完颜阿古大派去前往辽阳府求援的信使。完颜阿古大在短信中要自己的妹妹完颜明月亲自押送补给前来接应,这种事完颜阿古大能信得过的便只有自己的妹妹一个人。倘若让留守的将领和部族长老知晓,他们到底会不会来救自己,都是个未知之数。 孙大勇高慕青等人听了林觉叙述会议的经过之后都有些诧异。倒不是诧异女真人此刻处在山穷水尽的地步,而是惊讶林觉居然会给他们出主意,帮他们脱困。 “夫君,妾身或许无知,但夫君帮女真人脱困之举,是何用意?夫君不是说过,女真人其实也非善类,此刻帮他们岂非是养虎为患么?”高慕青忍不住问道。 孙大勇在旁皱眉不语,但却有些期待的看着林觉,显然他对此也是不解的,只是他没有高慕青那么直接罢了。 第一二九八章 现实 林觉叹息道:“我知道你们会问这个问题,但其实我们没有太多的选择。从我们自身的安危来看,救女真人等于是自救。我当然不想帮他们出谋划策,但他们若是被困死在这里,我们难道会活着逃出去么?从大局来看,女真和大周还是联手攻辽的盟邦,若女真人困死在这里,之后因为断粮而被耶律宗元包围歼灭,则女真彻底失败,辽人便可专门对付朝廷兵马了。那种结果也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我们之所以在南边帮杨俊几回,还不正是担心朝廷兵马战败,导致反噬大周本身的结果么?耶律宗元倘若缓过气来,必将大举报复大周,我大周百姓将生灵涂炭。所以从目前的大局来看,其实帮女真人便是帮大周百姓。不至于让局势瞬间失衡。当然了,从长远看,这是不明智的举动。女真人绝非善类,我此刻更是坚信这一点。然而,局面已是如此,大周已然卷入了这场不明智的战争之中,那已然不可扭转。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起码要将看得见的危险摒除。将来的事要将来再为之,而现在不这么做的话,怕是连将来都看不到了。” 孙大勇高慕青白冰等人暗自点头。确实,局面太过复杂,想站在一个完全正确的立场上也是不太可能的。帮谁都似乎是错的,但不帮似乎也是错的。正如林觉所言,一切已经进入了一个错误的轨道,朝廷已然做出了错误的决策,介入了这场错误的战争,那么接下来的一切都只能是按照这条路走下去。帮女真人是错的,帮辽人也是错的,那么帮杨俊便是对的么?此刻所采用的立场怕只能是帮自己才是对的。然而,对于大局而言,这又似乎是错的。 他们能感受到林觉的纠结和无奈,他们自己心里何尝不是如此。 整个女真大军立刻行动了起来,全军开始收拾开拔。不到半个时辰,女真大军已经走在了往南的山谷里,开始前往山南之地。 和龙山北高南低,呈现南北狭长地形。山势起初陡峭难行,但越往南行,山势渐缓。主峰尚且不过五百米左右,更遑论南边的这些山峰了,大多为两百三百左右的小山,连绵舒缓。在经历了起初艰难的几个时辰的跋涉之后,到了傍晚时分,女真大军的行军其实已经变得不那么困难了。虽不能说轻松写意,但这种山地行军对于习惯了长白山高山峻岭深谷幽涧的女真人而言,难度不算太大。 夕阳将落,星月将升。夜幕的降临并不能阻挡女真大军行进的脚步。因为要尽量的争取时间,所以完颜阿古大下达了连夜行军的命令。于是在星夜之中,一条火把的长龙照亮山野之间,大军如一条流淌的火焰之河,穿行在崎岖难行的山岭之间。 这一夜的艰难跋涉终于在朝阳初升之时到了尽头。前方是最后一座小山,因为那小山的对面已然再无山头,从山谷之中已然隐约能看到远处苍翠碧绿的平畴之地了。 虽然女真将领和士兵们昨日一整天和昨晚一整夜都只吃了一顿饭,一个个饿的头昏眼花身上冒着虚汗,浑身疲倦的像是要散架一般。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众人还是打起了精神来。因为真相就要揭开,那山南之地到底是一片汪洋,还是如林觉演示的那般情形,谁也不知道,谁都想知道。 完颜阿古大的心也是忐忑的,他在数十名将领的簇拥下纵马冲上了那最后的小山山头。放眼往山 下看去。顿时高兴的哈哈大笑起来,心中对林觉也佩服不已。 小山之下,两侧是数里长的一片汪洋之地。遍地的垃圾树木,一片狼藉。显然洪水冲击到过这里。然而,中间有两里多宽的地方却是一片绿油油的旷野。很显然,洪水到了这里已然是强弩之末。正如林觉所演示的那般,洪水未能在山脚下实现合拢包围,而是止步于此,且留出了出山的道路。这条路正是众人的逃生之路。 大批的女真士兵们抵达山头之后,见此情形都大叫大笑,载歌载舞起来。这条路意味着脱困,意味着早日离开这该死的洪水的围困,解除被歼灭的危险,当然值得高兴。同时,众人对那姓林的南人也大为钦佩。南人还是有点本事的,居然被他说中了。若不是他,大军还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完颜阿古大下令在此处稍作歇息休整之后再行出山,众人也稍微吃了些东西,以解决腹中的饥饿。完颜阿古大亲自带着一小壶烈酒来对林觉表示感谢。对林觉的态度也变得热情了许多。 “哎呀,可真是没想到,你竟有如此本事。我完颜阿古大早就听人说过,你们南人中有些人颇有些本事,什么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什么借东风,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之前我是半点也不信,总以为你们是胡说八道,不过是为了吓唬人罢了。但现在,我怕是要改变我的看法了。你在我眼皮底下证明了什么叫决胜千里之外,眼下的情形完全如你所言,像是你亲眼所见一般。佩服,佩服。敬你一杯酒,干了!” 林觉微笑举杯喝了这杯酒,心中却并无多少得意。救女真大军脱困实在是心中不愿,但此时此刻,却也只能如此。但愿这不是自己的昏招。实际上林觉一直在想,倘若这一次女真人因为被困于此而全军覆没,那是是否意味着自己一直担心的必然要发生的历史的洪流被改道湮灭,是否意味着避免了大周的一场浩劫。倘若真能如此,那么牺牲个人的性命让女真人灭亡在这里是否才是最应该的做法?但是林觉终于还是在凌晨时分想通了这个问题的最终答案。 若说历史大势不可逆转,和平行世界一样,大周必将经历一次浩劫之灾的话,那么女真人未必便是那浩劫的始作俑者,同样有可能是辽人。这个世界的历史进程虽然跟真实历史极为类似,但细节上呈现出诸多的不同。而历史的大势也并非指的是过程,而应该是结果。如果大势不可避免,大周必经历一场浩劫的话,则谁是这浩劫的始作俑者反而并非是最重要的。冥冥之中或许有一双无形的手操控着这一切,冥冥之中的天意只是要大周经受此劫。女真灭了,辽人便是那浩劫的始作俑者。辽国灭了,女真则是罪魁祸首,这才应该是所谓历史大势的正确解答。所以,帮女真脱困,其实也并非便是助纣为虐之举,因为这过程之中的不确定才是唯一能确定的点,而最终的结果才是所谓的历史的必然。 这么一想,固然心中释然了,然而却又生出无力感来。倘若这一切都是必然,然则自己在其中又能起到怎样的作用?自己奔波来往的目的又何在?似乎是徒劳而无功?若是如此,努力便毫无意义了。这种颓废而无力的想法却又让林觉纠结不已。 但林觉终究不是颓废之人,这一世重生之初,他便立下了誓言,要扭转个人和家族的命运。 而现在,这一切上升到了国家和百姓的命运上来。林觉认为,就算人力犹如蝼蚁一般,无法阻挡历史的洪流,自己也不能因此而消极对待,反而更应该努力的去扭转。就像自己的老师他们一样,真正的国士真正的为人尊敬为历史所铭记的人,并不会去刻意的计较得失成败。哪怕只有一分希望,甚至毫无希望,但只要认为该做,便必须去做。 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想法,在很早以前是被林觉所摒弃的。但是现在的林觉,经历了无数的风雨洗礼之后的林觉反而摒弃了自己以前的想法。他自己都发现,自己越来越向方敦孺严正肃们在思想和行为上靠拢着。发现这一点,非但没有让林觉觉得心中不快,反而让林觉觉得高兴。林觉真心认为,这才是自己的成长,越是靠近和理解那些高山仰止一般的人的想法,理解了当初的不理解,便越是因为自己已经得到了升华和自我的进益,这是旁人所无法真正了解的。 当然,林觉并不希望自己真正如前辈们一样,会有一个无言而遗憾的结局。因为毕竟还有些东西在改变,毕竟自己在这一世扭转了一些事情的结局,扭转了一些人的命运。这便如漆黑的夜里的几点萤火,虽不灿烂夺目,但却是希望的微光。就像黑沉沉的大幕被撕开了一些小小的口子,甚至只是针眼般的洞孔。大幕虽然犹在,但起码说明它并非坚不可摧牢不可破,它是可以被撕开的,它是可以被穿破的。这便是林觉内心深处的那股动力。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若有可为之处,则更需为之。 …… 朝阳初升的天际飞来几只黑点,它们飞速而来,稳稳地落在完颜阿古大的臂膀之上。这是行军一来第三波飞来的海东青信使。 在这之前的两拨已经将辽阳府中留守的完颜明月备好物资兵马开始朝西接应的消息送达到了完颜阿古大手中。这第三波带来的更是好消息。只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完颜明月和她率领救援接应兵马已然越过了东京道和中京道的交界之地的海北州以南的开义县。那意味着他们已然进入了中京道东南方向的荒野之地。按照这样的速度,他们应该在两日之内便可抵达兴中府以南的大辽安德州境内。而安德州就在和龙山的东南方,相距此处不足一百四十余里。 按照这样的路线和进度,再有两天时间,女真大军便能在安德州境内和完颜明月的救援兵马汇合,并且得到救援。 完颜阿古大心里的高兴就别提了。事情如此顺利,让之前还笼罩在头顶的覆灭的危机一扫而空。完颜阿古大暗自感谢长生天的护佑,同时也对林觉和自己的妹妹感激不已。他立刻写下回信,定下了会师的地点和最快捷的路线答复自己的妹妹。在信的结尾,完颜阿古大犹豫了片刻,还是写了两句话。 “……此次妹子立下大功,为兄感激不尽。兄长也给你带了一个礼物来,这礼物必是你喜欢的,到时候你必也要感激为兄。投桃报李,你我兄妹相依为命,你所喜欢之物为兄无论如何也要替你弄到手……” 休息已毕,大军开拔下山,沿着狭窄的通道冲出和龙山。战马一旦踏足旷野,行军的速度自然快捷无比。完颜阿古大下达命令,人马不得随意歇息,两日内必须赶到安德州。十几万大军奋蹄疾进,扬尘而去。 第一二九九章 大战 就在完颜阿古大率领大军庆幸的脱困离开和龙山往南疾驰之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大辽南京析津府城下,一场惨烈的攻城之战刚刚结束。 这已经是大周兵马发动的第四次攻城了。从昨夜二更开始的攻城战进行了六七个时辰,直到日上三竿,方才告一段落。城上城下,早已是一片惨烈的场景。 析津府坚固的南城墙已经面目全非,城头上的敌楼箭塔垛口全部坍塌移平,到处是黑乎乎的血肉和尸体的残骸。这一切都是大周攻城兵马的杰作。 从数日前的攻城战开始之时,八百架投石车便没日没夜的朝城头倾泻着石块。城头的所有防御体系都在这漫天的石雨之中被砸的面目全非。构筑的坚固的防守反击的工事都被轰的坍塌,失去效用。 当然,大周的投石车也损失了一半数目还多,八百多架投石车到昨夜攻城时,只有三百二十余架还能用,其余的全部在城下坍塌城一堆堆的朽木。那正是城头床弩的杰作。辽人守城器械早已有了大规模的发展,床子弩便是其中一种守城利器。虽然这种源自于大周的兵器在辽人手中并非是最完美的状态,因为辽人的仿制总归没有大周的制造那么精巧完美。但这不妨碍它们在对付投石车时能够发挥效用。 投石车和辽人的床子弩的攻击距离都在三百步左右,投石车能将石块投上城头,床子弩也能将粗大的弩箭射到投石车上。在这种情况下,大辽南枢密院枢密使韩德遂下达了不计一切代价将对方投石车摧毁的命令,城头的大量床子弩和仓库中的两百多架床子弩尽数耗尽的情形下,也成功的将对方投石车的规模减半。这是极有意义的,这意味着对方依靠投石车的大规模压制掩护进攻的战术的威力减少一般。原本根本不能立足的城头辽军已经可以在其上立足作战,而不用太过担心投石车的全城墙的覆盖。 当然,投石车带来的威胁远远低于大周兵马的攻城利器云霄车,那在辽人眼中简直是无法阻挡的搭建城下到城头通道的神器。在不得不接受对方兵临城下的局面之后,韩德遂在战前专门召开会议商讨如何解决云霄车攻城的难题。终于,在集思广益之下,韩德遂采用了两种办法来应对。 第一个手段便是对城墙下方的地面进行一次大改造。原本在护城河城墙之间是略有倾斜的十余丈宽的地面。为了不让云霄车在此立足,韩德遂下令城中百姓和兵马临时在城下筑起了更为陡峭的斜坡。那坡道仰角起码有六七十度,人尚且难以立 足,更遑论是云霄车了。云霄车高大笨重,且重心较高,要保持平稳地面坡度不能太陡,否则云霄车会翻倒。这个办法其实很笨,也未必能奏效,因为对方的士兵自然也可以挖掘地面,打下桩基固定住云霄车,保持平衡。但是这么一来,在战场上便要耗费更多的时间,而这正给了韩德遂进行第二种手段攻击云霄车创造了时间和时机。 第二个手段才是针对云霄车本身的真正攻击。收集的情报显示,云霄车外罩铁皮衣,里边是厚重的原木建造,不惧弓箭和普通弩箭的攻击。哪怕你箭支射穿铁皮,将云霄车射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豪猪,却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对其进行损毁。而一旦云霄车的通道搭建完毕,则进入肉搏攻城战之中,便也无暇再顾及云霄车的本身了。 所以,为了能在对方进攻通道搭建好之前便摧毁云霄车,韩德遂采用了军中工匠的意见,制造了一种带着锋利金刚钻头的巨大旋转木钻。其原理其实很简单,当云霄车进入城下数丈距离之内时,这种十字形的巨大钻头便从城头伸出,对着云霄车的铁皮缝隙旋转钻进。云霄车的外壳铁衣其实并不太厚,不到半寸而已,劲箭都能穿透铁衣。而内部即便是坚固的原木,但那也是木头。十几人以轮轴带动机轴的方式让钻头钻透云霄车外壳,留下碗口粗的孔洞。接下来便是大量的火油弹直接往里边丢,在云霄车内部造成巨大的火势,将之焚毁。 杨俊完全没有预料到对方会有这样的对策,在第一次发动攻击,八百辆投石车压制之下,大军推进到城下,三十架云霄车也顺利推进道城墙下的时候,杨俊一度以为析津府已经成为囊中之物。然而,在云霄车忙于固定自身,士兵们顶着城头的弓箭和石块挖掘斜坡上的土石,打下桩基的时候。从城头探出的精铁钻头成功的钻穿了云霄车坚固的外壳。接下来发生的便是人间惨剧。云霄车内部起火,挤在车内平台和木梯上准备在打开吊桥的一刹那攻城的大周士兵顿时成了一锅红烧肉。火油燃烧之后迅速抽空里边的空气,释放出黑色的毒烟。而下方打开的通道口像是炉子的进气口一般往上吸气,让里边烈焰和黑烟滚滚,所有在里边的大周士兵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尽数死去。 三十几架云霄车统统以这种方式报废,在城墙一侧燃烧城滚滚的烽火台。这一幕让杨俊大骂不已,痛心不已。 而原本顺利的攻城作战也就此宣告失败。杨俊想着当日便攻下析津府的美梦也就此破碎。 可以说,双方 在这场作战之中斗智斗勇,发挥出了极高的战斗素养。杨俊固然是的大周名将,韩德遂也不是吃素的。攻城作战虽然是大周兵马的强项,但韩德遂在守城上的作为也丝毫不逊色。双方其实都抱着坚定的信念,一个是坚决要拿下析津府的,一个是要坚决守住析津府的。 对于双方而言,析津府正是战役关键的焦点,大周兵马若是拿下析津府,则意味着将辽国资源最富庶的南方之地收入囊中,切断西京大同府和辽国内陆之间的通道。下一步便是攻陷大同,彻底将战线推向中京乃至上京一带。 对辽人而言,析津府一丢,门户大开。西京告急,中京受迫,面临全面崩溃之局。唯一的办法或许便是退回到上京道的戈壁草原上去了。但那样一来,则意味着大辽五京失其四,重要的钱粮赋税之地丧失,那大辽其实便也是名存实亡了。这是关乎生死的一战。 正因如此,双方在析津府的攻守战进行的惨烈无比,数日来,杨俊发动了长时间的不分昼夜的数次攻城作战,数十万兵马轮番上阵,攻城器械全部动用了。整个析津府城头千疮百孔,几乎被硬生生的削平了数尺。双方死伤的兵马也不可计数。攻城方在经历数拨猛攻之后,死伤兵马超过了六万。而守城方的死伤人数同样超过了四万人。这其中还有双方自己格杀的自己的兵马数千人。无论攻城方还是守城方,在这般惨烈的作战中总有人会因为恐惧而崩溃逃窜,这些人,都被双方主帅毫不留情的格杀,那便是告诉所有参战兵马,不到胜利的那一刻,休想逃离。不胜利,便只有死路一条。 朝阳初升,天气变得灼热。大战方歇,双方终于在上午时分迎来了短暂的歇息的时候。 放眼战场之上,城头上下尸横遍野。前几天杨俊还下令为战死的将士收尸,但他很快发现,那是太耗费精力的一项工作。死亡的人数太多,清理辨认掩埋尸首需要花费的时间更多。所以,杨俊放弃了为战死将士收尸的想法,改为出战之前,以小队为单位统计姓名,战后再统计一次的作法。那些战后没有被统计到的名字,显然便是战死在战场上了。这么做也是为了能在战后为阵亡的士兵进行抚恤。 但是,这遍地的尸体却已经开始腐烂,发出恶臭的气味。战场上的血肉已经在炎热的初夏的天气里开始变味。遍地是飞舞的苍蝇,爬满了尸体。每逢战斗空隙,天空中无数的秃鹰便落下来,啄食地上的尸体。整个城下战场其实已经如同人间地狱一般的恐怖了。 第一三零零章 挺身而出 杨俊站在阵前的高台上朝着析津府城头眺望着,那里许之外的大城可望而不可及,这让他心中甚是焦灼。昨夜之战后,大军又伤亡上万之多,整个大军的士气已经低落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这是杨俊在战前所没有想到的。 杨俊布满血丝的眼睛从黑乎乎残破一片的析津府城头掠过,远远的他看到了倒塌的只剩半边的城楼上的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那显然也是辽军的守将在朝着战场眺望。虽然相隔里许,虽然完全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是杨俊却在某一瞬间感觉到了和对方目光的对接。那是自己的顽强的对手,也是令人尊敬的对手。 杨俊挺直了胸膛,眯着眼瞪着那城楼上的对手,目光锁定着对手丝毫不让。心中的倔强和骄傲让杨俊绝不会在对手面前退让半分。杨俊知道,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比拼的就是双方谁能坚持到底的决心。任何一方的软弱和崩溃都会导致整个战局的崩盘。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在自己身上发生。他杨俊,叱咤风云数十年,经历过无数次的恶战,哪一次不是对方在自己的战马前倒下。这一次虽然遇到了麻烦,但是杨俊坚信,胜利依旧属于自己。 “传我号令,稍作休整,巳时正,继续进攻。”杨俊沉声喝道。 站在杨俊身后土坡上的数十名大周将领们的身子明显抖动了一下,血迹斑斑的脸上抽搐了起来。他们的心紧缩着。元帅这是要疯了么?已然连续攻击了六个多时辰,他还要进攻。兵士士气低落到了极点,这时候,还如何进攻? “大帅,进攻可否稍缓。一来将士们甚为疲惫,二来……咱们也需要商议一下如何进攻。这般强攻,似乎并不能奏效,徒增伤亡啊。”有人轻声说道。说话的是喜副帅白奇。此时此刻,敢说话的也只有他了,毕竟他除了身兼副帅之职之外,还是皇上派来的监军,身份自是不同。 然而,之前对白奇客客气气的杨俊却转头用血红的眼睛瞪着白奇,沉声喝道:“白副帅,你说什么?什么士气低落?你以为辽人便是士气高涨么?辽人守军伤亡已然过半,城头所有防御措施都已经被摧毁,他们比我们的情形好多少?狭路相逢,勇者得胜,现在还谈什么计策谋略?现在是脑袋挂在裤腰上血拼的时候,咱们休息,他们也能休息。咱们休息一个时辰,他们便能让城中的百姓运上去大量的滚木礌石。咱们休息两个时辰,他们便能拼凑出床弩运上城头。所以,一刻也不能歇息。析津府必须拿下,不计任何代价。即便拼到最后只剩下你我两人,你也得跟我一起去进攻。你可明白?你倘若再说这样的话,休怪本帅对你不客气。” 白奇脸色灰白,皱眉不语。杨俊的话说的是没错,但拼也有个拼的方法。杨元帅明显是较上劲了,杀红了眼了,已经丧失了一个领军之将的冷静。事实上,这个时候更需要商量出一个计谋来,给予对手最后 一击。而非以士兵们的性命去冲击那高高的城墙。 可是白奇没有再说话。出兵这么多天来,他已经对杨俊有所了解。杨俊是不允许有人质疑他的命令的。他本质上是个控制欲极强,刚愎自用之人。自己虽然受皇上指派监军,但从来时自己便想好了,绝不会跟杨俊作对。这不仅仅是因为杨俊位高权重,自己不能轻易的得罪他,同时也是出于对杨俊的尊敬。 “我知道将士们都很疲惫,所以,我决定,让我的亲卫营作为主力参与此次进攻。但我的亲卫营兵马只有三千人,我还需要更多的兵马。哪位将军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杨俊沉声道。 众将雅雀无声,他们当中很多人已然受伤,很多人的属下已经死伤过半。每一次进攻便都意味着有去无回。所以,除非杨俊下令点将,否则他们绝不会主动去应和。这不能怪他们,他们已经连续作战了数日,已然精疲力竭了。 杨俊瞪视着眼前的众人,心中极为恼怒。但他强忍怒火,没让自己发作出来。他知道众人的心思,所有人其实都顶不住了,但越是这个时候,自己则越不能退缩。这正是最后需要坚持的时刻,咬着牙也要挺住。他们不愿挺住,自己便逼着他们挺住。 杨俊的目光逡巡说,他想点将了。但就在这时,后方一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末将愿率手下兄弟们参与攻城。” 杨俊眼睛一亮,沉声道:“何人?” 一个脸上满是血污,盔甲破烂但却身形挺直的将领缓步而出,拱手行礼:“马军先锋副将马青山见过杨元帅。” “马青山?”杨俊立刻想了起来,数日前马军遇袭一战中,韩刚率数百人突围。这其中便有马青山。不过那时他只是个队正罢了。韩刚违抗杨俊之命,拒不说出林觉等人藏身之所,被杨俊革职送往涿州关押。临走时,杨俊还待最后劝一劝韩刚。韩刚似乎是铁了心就是不肯做忘恩负义之事。不过他却向杨俊推荐了马青山。那是他在伏击之战中最大的发现。 杨俊知道韩刚不会看错人,虽然他对韩刚的所为甚是恼火,但他却相信他的眼光。于是马青山再被救回之后便被提拔为马军校尉。这几日攻城作战中,马青山作战勇猛,火线提拔,现在已经是马军先锋副将了。 “好,马将军读书人出身,却有着武人所没有的悍勇之气。相较之下,其他人应该汗颜才是。马青山,就冲你这份勇气,本帅便对你刮目相看。马青山听令,本帅擢升你为中军参将,此刻起马军归你统帅,同时兼领中军步兵三大营兵马。我命你即刻组织兵马准备攻城。”杨俊沉声喝道。 所有人都傻了眼,这火线提拔,一下子便窜到了参将了。马青山真的会找机会,这一下便乌鸦变凤凰了。不过也有人心中想:升了官固然好,只可惜怕是有命升无命享受。攻城之后能 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个问题呢,这送命的提拔还是不要也罢。 马青山高声道谢行礼,他其实并不是为了出风头,在这个时候为了升官而跳出来。他其实也是认为此刻必须要连续攻城,不能耽搁。这种作战确实已经到了拼意志品质的时候了。此刻松懈,无异于自取失败。于是他决定出来参与攻城。更何况他自己还有些想法。 “多谢元帅器重,但攻城之前,末将还有一个小小的提议。”马青山道。 杨俊沉声道:“什么提议,说便是。” 马青山道:“元帅要以亲卫营三千人作为生力军,这无异于是给我攻城兵马如虎添翼。不过,末将知道,元帅的三千亲卫营将士是精锐中的精锐,一窝蜂参与攻城体现不出他们的威力。末将认为,这三千亲卫营兵马当单独行动,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只要这三千人马能攻上城头,必能撕开对方防御的口子,占据部分城墙。故而,我建议三千亲卫营暂且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杨俊皱眉想了想道:“继续说,你想亲卫营何时进攻?” 马青山道:“得等我们攻破城墙,胶着之时,才是最佳时机。末将再提个建议,此次攻城我们集中攻击城门左近,战线不要铺开。让对方防守兵力也无法展开。我请求动用最后全部火油车助阵,兵马的任务便是掩护火油车接近城门,实施火攻。” 众将军面露鄙夷之色,还以为是什么妙计,这火油攻击之法早已用过。析津府南城门早已被烧光,但是析津府城门洞里早已被巨大的青石填实,城门被毁却也无法进城。马青山还要火攻,却不知攻什么。 杨俊也皱眉道:“你确定如此能奏效?” 马青山道:“末将不确定能否奏效,但末将以为此举或见奇效。” 杨俊沉吟半晌,咬牙道:“好,本帅便信你一回,所有攻城兵马物资归你调度,你来打这一战。本帅看你有何本事。如能成功,本帅举荐你登堂入室。如不成功,本帅一样问责。你可明白。” 马青山沉声道:“末将明白。” 攻城之战在巳时三刻打响,疲惫之极的大周兵马不得不再一次打起精神作战,而城头疲惫的辽军兵马也不得不发出恶毒的咒骂却不得不在号角声中登城拒守。 马青山的思路很清晰,虽然动用了近四万兵力在城下铺开,但其实除了城门左近之外,其余的地方都是故作姿态。攻城的大周兵马在数百步外扛着云梯高声呐喊,但却并不进入弓箭射程之内。但即便如此,城头的辽军守军也不得不全神戒备。 马青山的想法是,虽然只是全力攻击析津府城门左近,其他的兵马都是佯动。但这并不排除佯动会变成实际的进攻的情形。马青山的意图正是要给对方以随时会发动全面攻城的压力,让对方不敢将大量兵力投入城门左近的防守。 第一三零一章 烈火 午时正,二十六辆满载火油的火油车终于缓缓的来到阵前。火油车在这次攻城作战之中并没有太大的作用,因为射程相对较远,而且面对的不过是夯土石块的城墙,火油并不能起到焚毁一切的效果。第一次攻城受挫之后,杨俊在第二次攻城时尝试性的用了几辆火油车参与攻城,但结果却并不理想。虽然在城头燃起过大火,但大火熊熊之中,攻城方却也根本无法攻城。而火焰熄灭之后,城墙安然无恙,夯土经过大火的燃烧然而更加的坚固。杨俊彻底的摒弃了火油车参与攻城的想法。这东西攻山以及攻击面积较小,或者是木质的堡垒还是有效的。在这座大城的进攻作战中却是没什么大用。 所以这一次马青山提出要用火攻城门的时候,杨俊其实也是心中颇有些疑惑的。但见马青山态度坚决,而且当此之时自己必须鼓励像马青山这样的将领,所以才决定放手让他一试。 战鼓声起,伴随着激越的鼓点,六千名顶盾的大周士兵排成五列横队,朝着城门口挺进。在他们后方,满载原木的上百辆平板大车簇拥着二十六辆火油车徐徐跟进。 城头迅速做出反应,在进入一百五十步的射程之内后,城头羽箭如漫天蝗虫一般带着嗡嗡的破空之声袭来。一时间,整个阵型完全笼罩在这密集的箭雨之中。 士兵们的大盾抵挡了大部分的箭雨,但是后方的大车和火油车无可抵挡。满载原木的大车上瞬间便插满了箭支。推车的兵士们缩在原木之下躲避箭雨,倒也没受到太大的伤害。那些火油车原本便是厚厚的铁制罐子,普通弓箭根本无法穿透。此刻羽箭射在它们的外壳上,叮叮当当宛如开了个铁匠铺一般好不热闹,但却并不会造成实质的伤害。 最有威力的反而是辽人仿制的床子弩。虽然数量已然不多,在城楼左近只有十几架。但是粗如儿臂的劲弩袭来,会将兵士们手中的大盾爆成木屑,贯穿入阵型之中。会将大车上的木头射的木屑纷飞。也会在火油车的铁罐外壳上留下深深的变形的沟槽。 但总体而言,对方大周兵马受到的伤害不大,他们成功的挺进到了城门护城河边。 兵马阵型散开,装载原木的百余辆大车挺进前方。城头的辽军以为对方是要用这些原木搭建桥梁,都觉得纳闷的很。明明两侧城墙多处护城河已经被他们填平,他们有何必在城门处白费这样的功夫。但下一刻他们却被大周兵马的行为弄得有些摸不著头脑了。 马青山一声令下,十几名士兵手持铁钩勾住一根丈许长的原木便朝着护城河边猛冲。到了河边同时大喝扬手,将丈许长的原木远远的投掷过河,滚落在已经没有城门,但却被之砂石完全堵塞了的城门洞口。 辽军士兵么甚至忘了放箭,他们惊愕的猜测着对方的用意,很快他们便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这是……要火攻?拿这些木头烧城门?大周人是不是疯了?他们试过一回了,不过是烧毁了两扇城门罢了。现在这么做 意义何在?”辽军众人满头雾水。就连督战的韩德遂也是摸不著头脑。 倘若只是火攻的话,那有什么好怕的。怕就怕对方有什么己方不知的企图。韩德遂猜测不透,便只能下令弓箭手疯狂射箭,床弩手将一只又一只的强弩射向城下。 冒着猛烈的箭雨,付出了两千多人死伤的代价,上千根原木被尽数投掷过河,横七竖八的堆在城门左近。堆成了好几座高高的小山。 二十六辆火油车上场了,水龙隔着护城河将大量的火油喷洒到了这些原木小山上。一车车的火油尽数喷空。直到所有的火油车被榨干了最后一蓬火油,这才迅速的退走。在这过程中,又有两千多名大周士兵伤亡。 在发动进攻的一个多时辰之间里,辽人没有一人伤亡,而马青山已然让己方白白损失了近四千人。后方很多将领开始大骂不已,开始在杨俊面前数落。杨俊面沉如水,心中虽然也很不高兴,但是他还是很想知道马青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会带来怎样的结果。他还没那么急性子。伤亡几千兵马根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射火箭!”马青山终于发出了命令。一排弓箭手突前,点起百余只火箭射出了进攻以来的第一轮来自大周兵马的箭支。燃烧的箭支带着烟火的轨迹落在了那堆成小山一般的原木上。下一刻,烈焰熊熊而起,火焰升腾形成一道宽达五十余步的火幕,迅速将城门左近数十步的范围完全吞噬。 火油燃烧时之猛烈可想而知,纯度极高的火油甚至会引发爆炸。虽然此时的提炼技术一般,但火油的纯度已经相当的高了。这些火油甚至可以在水面上燃烧,更遑论是附着在大堆的木头上。火势窜起直上云霄,火焰最高处甚至有十几丈高。整个城墙连带城楼的高度也不过八丈高,所以整个城楼已然全部被火焰吞噬。 城楼以及两侧的辽军立刻撤离,因为那大火猛烈,数十步范围内都会被烤的皮焦肉酥,根本不能立足。所以必须立刻离开,否则便要被融化在这大火里。 直到大火燃起,韩德遂也没弄明白对方的意图。这样的大火虽然凶猛,但又能如何?最多将城楼烧毁,但难道这样会将城墙烧塌?这怕是不可能的。整个城墙都是用糯米汤搅拌三合土夯筑而成,这是最为坚固的夯土之法,防水防火,根本难以撼动。之前其他城墙处也被对方用火油烧过,但越烧越是坚固。烧过的地面反而更加的坚实。大周将领想用此法,怕是痴心妄想。 城头上下攻守双方的兵马都对这熊熊大火敬而远之。马青山也早已下令兵马撤回到对方弓箭射程之外。城上城下数十万人便就这么呆呆的看着城门处的冲天大火发愣,不知最终会发生什么。 被火油完全淋湿了的原木燃烧的时间很长,本来原木便堆成小山,本就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烧完,更何况还加了火油在其中,更增加了燃烧的时间。这场大火从午时将末一直烧到了夕阳西下时分。整个析津府南城门上方烟尘滚滚,鸟雀绝迹 ,方圆百步之内都能感受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灼热。整个析津府南城门上方本已经半边倒塌的城楼完全经不住烈火的焚烧和烘烤,在大火燃起半个时辰后便已然垮塌。里边木质的一切廊柱门窗早已化为了飞灰。石柱都被烧的爆裂坍塌了。 但随着火焰的渐渐变小,逐渐的熄灭,人们重新看到了城门左近黑乎乎的城墙时,发现除了被烧成焦黑色之外,城门城墙依旧挺立,看上去丝毫未损。 韩德遂长长的舒了口气,虽然早就知道大火烧城墙没什么用,但是毕竟还是有些担心。直到结果呈现,整个城墙显然经受住了数个时辰烈火的考验,依然矗立。韩德遂心里的痛快劲便别提了。 大周兵马这方,质疑声却一直不断。到火焰终于接近熄灭,什么都没发生之后,众将终于炸了锅一般的开始数落马青山胡搞乱搞一气。有人幸灾乐祸,心道:你这个参将升的快,怕是革职的也快,很快怕就要去跟韩刚一起在涿州牢房之中见面了。 就连杨俊也有些沉不住气了,派了亲卫营将领前来询问。马青山只跟亲卫营的将领说了几句话。 “请将军回去禀报元帅,请元帅下令骑兵做好冲锋准备。至于将军和您的三千亲卫营兄弟们,到了你们大展身手的时候了,很快你们便将作为第一梯队攻入城中。我给诸位的建议是,所有人都披上湿衣,马身上必须喷水淋湿,马蹄裹上厚厚的皮垫,做好防护高温的准备。” 那将领惊愕无言,迅速回去禀报。杨俊心中疑惑,却命令他遵照马青山的话去做。因为杨俊听出来了,真正的好戏现在才开锣。 夕阳落山,天空呈现肃穆之色。暮色四合之中,城门口火堆的余烬在夜风中格外的亮眼。就在辽人以为大周人的火烧之策无功而返,必将偃旗息鼓之时,城下震天战鼓声却猛然敲响。 守城的辽军欲哭无泪,心中连大周兵马的祖宗十八代都骂翻了。还让不让人消停了?一个下午耗着,到现在居然还要攻城?有没有搞错?辽军几乎都要疯了。 火油车再次登场,这一次火油车中再无火油,装的是满满几十车的水。已然无需做特别的掩护,因为城门左近热的人无法靠近,辽人弓箭手也无法抵近放箭。侧首零零星星的羽箭射来,却已然构不成太大的威胁。所有人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火油车抵近到护城河旁,然后数十条水龙开始朝着城门洞的位置开始滋水。 “搞什么啊?大周人是不是真的疯了?上午放火,现在来灭火?呵呵,真是有趣。攻不下城池也不用这么穷折腾吧。”辽军士兵们面面相觑的想着,觉得奇怪而又好笑。 然而,很快眼前发生的情景便让他们目瞪口呆了。数十股水龙喷射的水柱落在城门洞口之内,城墙发出嘶嘶的声音,升腾起漫天的白色雾气。一开始众人并不以为意,以为这不过是冷水遇到滚烫的墙面所发出的雾气而已,这也是正常的现象。但很快,他们便意识到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第一三零二章 贯通 在傍晚幽暗的日光里,白色的雾气升腾云集,水龙不断的冲入雾气里,在目力不能及的雾气深处传来了轰隆隆的倒塌声和巨大的爆裂之声。而那些弥漫在空中的雾气中除了焦糊味之外,还带着一股刺鼻的奇异味道。 “那是怎么回事?难道……城墙真的坍塌了?”所有敌我双方的兵马都愣愣的看着这一切,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真相很快揭晓。随着轰塌之声密集传来,大量的石块冒着滚烫的热气滚出门洞口,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那些大石块都崩塌碎裂开来,露出醒目的白色断口。水龙浇在上面,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巨大的白烟,并且自然碎裂成更小的石块。 很包括韩德遂杨俊等人在内的敌我双方中的不少人瞬间明白了过来。杨俊眼中露出兴奋之色,看到此处,他终于明白了马青山的目的何在。 马青山从一开始便将目标对准的是城门洞里的填塞之物。当马青山得知对方用的是巨大的条青石堵塞城门洞,以保证城门被烧毁之后可拒敌于外的目的的时候,马青山便抓住了这个细节,心中有了突破城门洞的想法。 具体的作法便是以火油和大量的木料堆积在城门洞外侧燃烧,当火焰燃烧的时候,狭长的城门洞中巨大的青石之间的缝隙其实便是一个巨大的炉膛。此刻初夏时节,南风正起,风助火势,火会从青石缝隙之中穿过,巨大的风吸之力足以将整个城门洞变成一个火焰的通道。让烈焰大火借助风吸之力穿透其中,形成一个煅烧的火窑。这个原理其实很简单。虽然无法用言语具体的描述,但是却不难理解。 适才在大火熊熊的时候,在析津府城内广场上的百姓和守军都看到了暗红色的火舌从城门洞内侧的冒出的情形,都感受到了从城门洞口所散发的灼热之感。 马青山的意图便是要将城门洞中的青石统统烧毁。因为他知道,建造城墙的是三合土,那是无法被烧毁的,越烧反而越是坚固。但是青石块虽然看似比三合土还要坚硬,但却是经不起火焰煅烧的。当火势到了一定的程度,青石便会便煅烧成石灰。当然温度要足够高,火势要足够猛。所以他才动用了全部的火油以及小山一般上千根原木作为燃料。 青石煅烧成石灰,这是人人皆知的原理。但是懂的运用在战场上,并且敢于尝试的人却凤毛麟角。马青山不仅敢想,而且敢干,事实上他自己也并不能确定这个办法是否能奏效,毕竟是拿数千兄弟的性命来进行这项计划,倘若失败,他自己也将是虽百死莫恕的罪过。但这个时候,马 青山管不了太多了,他大胆的迈出了这一步。 这世上的人和事往往就是如此,在某些关键时候能脱颖而出人就是显示出和常人不同的特质。倒不是他比其他人多知道些不得了的知识,也不是他本身就跟其他人有什么大不一样的地方。而在于这一类人都有一种灵活的开放的视角,都敢于做出一些其他人无法去做的尝试。所以最终他们获得了成功,绝不是因为他们比别人多了三头六臂的神通,而只是他们愿意尝试,愿意冒险而已。说白了,便是内心的强大和敢冒风险的精神。 马青山无疑便是这种人。敢于冒如此巨大的风险去做这样的尝试,其内心显然是极为强大的。当然,风险的后果是不可预料的,就连马青山自己也确实没有把握说这个办法会成功。他只是觉得可以一试。失败了自不必说,但成功了,回报将是巨大的。 眼下,他的冒险正在得到回报。 随着水龙激射,城门洞内塞满的青石在烈火的煅烧下已然大部分成为一触即碎的生石灰石。遭遇冷水激射之后,全部开始坍塌并且分解。石灰石分解之时又会产生大量的雾气和热量,这导致整个城门洞内白烟滚滚,热烘烘的蒸汽家带着些许刺鼻气味的雾气弥散四周。大量的乳白色的石灰水从城门洞中流淌而出。 马青山要的其实并不是整个城门洞里的青石被烧成石灰,他要的是青石煅烧灼热之后的分解坍塌的效果。只有这样,城门洞才可以在短时间内被贯通。在失去了城门之后,洞开的城门洞便是畅通无阻的通道。那是攻城的关键。 韩德遂惊讶的发现了这一点,他已然意识到了对方的意图。如此巧妙的作法让韩德遂不禁赞叹大周兵马的巧思。而自己其实也犯下了一个错误。为了追求城门洞被彻底堵塞,并且难以打通的效果,是自己下令以青石堵塞城门洞的。自己完全没有预料到烈火的焚烧会造成这样的后果。早知如此,还不如用泥包沙土堵塞来的更为实际。 “传令,城门内广场即刻建造工事,调集五千……不……一万弓箭手前去阻击。决不能容他们冲进城里。”韩德遂大声怒吼着下令,声音里也有了一丝恐慌。 大周兵马从容不迫,水龙依旧猛烈的消解城门洞中的石灰石。水流将大量的石灰冲刷而出,流出城门洞两侧。同时,大量的清水也起到了迅速降温的效果。灼热的城门洞和城墙依旧难以让人靠近,温度高到靠近十几丈都感觉要被烤熟一般,所以必须要迅速降温。于此同时,大周工兵开始在城门前已然被损毁的吊桥位置重新搭建吊桥。 他们搭建的方式极为简单和快速。长长的毛竹被捆扎在一起,直接搭在对岸雾气蒸腾热浪滚滚的城门前。数百根长竹形成密集的竹排,然后开始捆扎铺上长条木板。之前的几个时辰里,一切都似乎有过演练,所有的材料也都准备齐全了。在这种情形下,一座虽然颤巍巍的发抖,但是却绝对坚固的吊桥搭建完成。 城头两侧的辽军守军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在眼皮底下完成了这座吊桥的。因为他们根本无法靠近被烈火灼烧的烫人的城楼左近。他们只能在箭支最大的射程范围内用并不密集的箭支骚扰,用数量并不多的床子弩对着人群射击。虽然大周兵马在完全没有遮蔽的情形下又被射杀了不少,但是他们根本无法阻止对方完成他们想干的事情。 接下来便是最艰难的时刻,为了保证城门洞的贯通,马青山不得不下令兵士们进入其中进行清理。因为城门洞中还有许多碎石。甚至在最里边的地方,青石墙并没有崩塌,因为水龙无法冲击到最里边。那里的青石虽然已经一触即碎,但是尚且是完整的石墙模样。只需稍加外力便可倒塌。 马青山的目的是,不求成为坦途,起码要开出一条路来。极高的高温,满是热雾的环境,腐蚀而且滚烫的石灰石,滚烫的无法落脚的地面。无论哪一项都是致命的危险。但为了争分夺秒的贯穿通道,马青山不得不下达命令让兵士们进去清理。随同这些兵士冲进去的还有两辆攻城冲车,它们的使命是用冲车巨大的铁锥头将城门洞另一侧尚未倒塌的青石墙轰塌。只剩下薄薄一层的青石墙正适合冲车上场。 上百名以湿布裹着头脸和身子,脚下踩着半尺高的木屐,全身上下淋湿的大周士兵推着两辆冲车冲过烟雾弥漫水龙纵横的前阵,冲入城门洞中。夜幕降临,加之到处是烟尘雾气,所以只能听到城门洞中轰隆隆的倒塌之声,其余的什么都看不见。 冲进去的大周士兵们不到盏茶时间便需撤出,换另一批士兵进入其中。虽然做足了防范的措施,但是依旧不能避免士兵的伤亡。短短盏茶时间便撤出的士兵中已然有的被全身灼伤,有的被石灰水腐蚀了裸露的肌肤,有的则因为窒息而昏迷。 不足半个时辰,换了十几批人轮换进入,付出上百人烫伤灼伤之后,终于,好消息传来。整个城门洞已然完全的贯通。两辆冲车轰开了最后不足丈许的堵塞之物,贯通了整个城门通道。里边的碎石以及因为水龙无法分解的大量石灰石残渣也被统统用木耙推到两侧。中间的地面虽然炙热,但是却已经是一条坦途。 第一三零三章 浴血 城头的守军也没闲着,眼看对方的意图也来越明显,韩德遂一面想办法让城头守军靠近城门左近阻击,一面集结了大批弓箭手在城门后方的广场形成强大的火力打击圈。与此同时,韩德遂还下令调集上万骑兵集结余城门内两侧的街道上。他也做好了巷战肉搏的准备。 战鼓隆隆而起,马青山下达了攻城的命令。城下从上午便佯做攻城的大周士兵终于发动了真正的攻城。但其实他们的进攻还是佯动,还是为了配合城门处的进攻。 城门处,以杨俊的亲卫骑兵营三千人为首的数万大周骑步兵已经蓄势待发。当城下兵马发动攻击之时,马青山厉声怒吼一声,将手中令旗向前挥处。 以亲卫骑兵营生力军为首骑兵开始发动冲锋,他们裹着湿透的布巾,全身上下都被淋湿,战马身上的关键部位也蒙着湿布,马蹄上都已经包裹了厚厚的棉布。人马都湿淋淋的像是从水中爬上来,而且蒙着头蒙着脸,活像是黑暗中的幽灵骑士一般。马蹄轰鸣声中,他们冲过搭建好的竹桥,踏着满地的水流冲向了黑洞洞的依旧灼热得如同熔炉一样的城门洞中。在接近城门口时,所有的骑兵和战马都感受到了那种扑面而来的灼热感。身上的湿布迅速的蒸发变干,灼热的空气让人马都难以呼吸。整个人像是要跳入熔岩洞穴之中一般。 但是,这一切没能阻挡他们的脚步。他们屏息眯眼,伏在马背上,催动马匹冲入那黑乎乎热烘烘的城门洞,奔驰在那前方露出灯光火把的幽暗的甬道之中。 杨俊的亲卫骑兵营是一只战斗力超强的兵马,其组成很是特别。当年西夏之战虽然辉煌无比,但是那一战阵亡的将士也不计其数。他们中有的已经有了妻儿,他们一死,留下了一大批战争的孤儿。杨俊便根据具体情形,收容了大批这样的孤儿抚养,在身边教导他们,让他们成为自己身边亲卫骑兵营的一员。对于这些被杨俊抚养长大的青年们而言,杨俊不仅是自己的统帅和官长,更是抚养自己长大的父辈。他们对于杨俊有着对父辈般的情感,因为杨俊弥补了他们失去父亲的空缺,并且将他们带上了一条光明的大道。 亲卫营中很多佼佼者早已在禁军和地方厢兵之中担任要职。杨俊丝毫不惧别人任人唯亲的议论,他就是要让当年这些为国阵亡的手下的后代享受他们的父辈所带来的恩荫。他认为,这是应该的。当然,这对于他自己而言,也是一种控制军队的手段。当手下这批亲卫营的战士们分散到军中的角角落落担任军职的时候,整个大周军队中便不再有任何反对自己的对抗力量了。当然,这是杨俊心底里的秘密,他不会跟任何人说。 除了战死的手下的后代,还有许多活着的手下将领们也主动要求将儿孙送到杨俊身边。他们曾跟着杨俊出生如此,他们的儿孙也要跟着杨俊出生入死。更重要的是,他 们都明白,儿孙们在杨俊身边会有更好的前程。 这只亲卫营原本只有五百人,但那只是对外的数量。实际上的人数超过了三千人。此次北征,杨俊将他们全部都带在身边,因为这不仅是历练的机会,也是立功的大好时机,杨俊不能错过这个让他们都能得到真正的战斗洗礼的机会。今日战况如此,杨俊也不得不动用这只自己身边的精锐力量了。 战马飞驰在长长的甬道之中,包裹着棉布的马蹄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响声在四周黑乎乎的墙壁上回响着,显得诡异无比。 亲卫营的骑兵们的身体都像是被火在炙烤,他们的眼睛干涩,全身上下剧烈的疼痛。空气灼热的让人难以呼吸,每吸一口气,都像是吸进去了一团火。但是,所有人都咬着牙关,双目盯着甬道尽头的灯光,看着那逐渐放大的光亮之处,握紧了兵刃和盾牌,做好了作战的准备。每个人心里都明白,那光亮的尽头也许未必是一种解脱,迎接自己的除了夏夜的凉风之外,或许还将是永远的黑暗。 “准备……立盾!”嘶哑的吼叫之声从前方传来,那是冲在最前方的亲卫营指挥使何传宗的声音,何传宗的父亲当年只是一名战死在西夏的普通士兵,父亲战死之后何传宗才六岁。杨俊派人将他接到身边,原本一名失去父亲前途暗淡的孩童,从此有了新的人生。多年以后,何传宗已经是亲卫营的指挥使,无论武技谋略都已经得到了杨俊的认可,也是众亲卫骑兵爱戴的对象。他得身先士卒是所有人前进的动力之一。此刻听到他的声音,让所有人的心中都瞬间安定了下来。 大盾齐刷刷的立起,下一刻,并排飞驰的四匹战马冲破了黑暗和光明的界限,冲出了如地狱一般的城门洞的甬道。在那一瞬间,身上的炙热敢便被夏夜清凉的夜风所驱散,整个人就像是获得了新生,脱离了那地狱炙烤般的痛苦。 然而,伴随着那夏夜凉风而至的是无数羽箭破空之声,如预料的一样,在骑兵冲出城门洞的那一刻,四面八方无数的箭支破空而来,整个城门洞入口瞬间像是被狂舞的黄蜂笼罩的巢穴一般,无一处死角。 巨大的盾牌在一瞬间便扎满了箭支,然后在几名骑兵手中爆裂开来。战马和骑兵身上在一瞬间便插上了数百只羽箭,在惨呼和战马的嘶鸣声中,战马和骑士倒地翻滚着,冲出洞口丈许。后续十几匹冲出的骑兵也以同样的命运而告终。密集的箭雨封锁了城门洞口,慢说是骑兵,便是一只苍蝇或者蚊子,怕是也要在这样的箭雨中被射落地上。 连续冲出的数十名亲卫骑兵营骑兵都在密密麻麻的箭雨之中被射成刺猬,最远的距离尚未冲出十丈。这条城门口通道仿佛成为了通向死亡的深渊,仿佛是的大周兵马打开了的通向地狱之门,似乎根本无法逾越。 然而,你要这么想,便低估 了杨俊身边这三千亲卫营骑兵的能力了。杨俊在他们身上花费的心血不可计算。孩童之时将他们聚拢到身边,请来众多能人异士教授他们各方面的才能。文有当世名儒,翰林大家为师,武则亲自教授兵法战阵,且请来武林高手教授武技。不管你是朝廷官员还是江湖武林高手,杨俊只要看上了,便重金礼聘前来。 所有人便是在这种环境之中成长起来的,不敢说文武全才,但也绝对异于常人。这其中,武技是杨俊最为看重的几个技能之一,因为杨俊需要的不是文弱书生,而是要将他们培养成一群虎狼之士。不但体魄健壮,武技超群,还要有见地有见识。在武技上面,三千亲卫营骑兵更是个个堪称高手,是千锤百炼的一群拔尖人物。 冲出城门洞的兄弟瞬间死于箭雨之下,后方的骑兵当然全部看在眼里。亲卫骑兵营指挥使何传宗在队伍前列,他看到了外边的局面,这其实并不出乎自己的预料。在冲锋之时,便早该想到是这样的局面。 战马猛冲向前,何传宗和左右十几骑已然抵达城门洞口。漫天的箭雨裹挟着冰冷的风迎面袭来,身旁一名士兵的大盾在瞬间爆裂。就在此时,何传宗口中爆发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喝。 “弃马,跟我冲!”何传宗吼叫着,横臂将盾牌斜对出口,迎向前方的箭雨。箭支如雨袭来,何传宗一人一马冲出洞口之后便立刻遭到无数箭支的袭击。盾牌爆裂的同时,胯下战马也悲鸣着倒地,战马前部插满了羽箭。然而就在战马倒下,手中盾牌爆裂的瞬间,何传宗身子在马上腾空而起,窜起丈许之高。同时手中银光流转,手中一杆铁枪舞动如轮,将箭支击打的四散横飞。 何传宗之所以能当上指挥使,除了对杨俊视若父亲般的崇拜和忠心之外,便是因为他是三千亲卫营骑兵中的佼佼者。他手中一杆长枪在营中无人能敌,得到的是江南唐家霸王枪真传。霸王枪的枪法以迅捷绵密凶狠而著称,其精髓绝招更是招招如电,来去无踪。此刻何传宗使用的正是霸王枪的绝招之一名曰‘孔雀开屏’,顾名思义,一柄长枪在手中如同孔雀开屏般的舞动起来,密不透风,水泄不通。 何传宗不是一个人,他跃起在空中之时,十几名骑兵也从被射杀的战马上跃起在半空之中。这些人各有绝技,有的以长刀挥舞,有的以披风乱舞,箭支在被他们击打的到处乱飞。十几人落地之时,居然一个没死,只有两人受伤。 十几人落在三丈之外,在何传宗的大吼声中结成战阵,冲向数十步外的辽军工事。何传宗看到对方的包围阵型时心中便有了计较,他冲向的正是正北面的敌军工事,那也是对方正对城门洞口的杀伤力最大的位置。而且,这么做还会让对方的弓箭手在自己冲到某个地点的时候便不敢对自己的身后和侧翼进行射击。这对自己而言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 第一三零四章 虚实 城内广场虽然长宽方圆百步之阔,但为了箭支能迅猛而快速的击杀冲进来的大周骑兵,所以这一圈工事搭建在以城门洞为原点的半径四十步的扇形位置上。大周兵马从城门洞冲出时,扇形排列的弓箭手可以互相不干扰的将所有的箭支射向城门洞口。发挥最大的火力优势。 然而,他们根本没考虑,或者是也没有时间去考虑细节。特别是当对方有人冲到某个位置的时候,其他方位的弓箭手便再也不能提供弓箭支援的问题,他们似乎根本没有做出判断。 当何传宗和十几名亲卫营骑兵冲向北侧的工事时,一开始扇形其他位置的弓箭手还可以从侧翼向他们射箭。但他们很快发现,当对方冲到纵深十五丈距离开外时,他们无法再肆意朝着他们的侧首放箭了。因为他们的视野里出现了对面工事后面的自己人。辽人的长弓可不像是大周的连弩,长弓的射程可不易控制,即便是平射,也控制不住距离。一旦射空,便全部招呼到自己人身上了。 而这便是扇形包围圈,且相聚只有百步不到的弓箭阻击圈的劣势所在。何传宗便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判断出了他们的弊端所在,所以直直的冲向北面。在冲到十五丈之外后,他们所要面对的其实便是迎面和两侧小角度的箭支的射击了,两侧的弓箭手完全不敢射箭,全部哑火。他们所能做的便只能是选择无视身边的危险,继续往城门洞方向放箭狙杀后续大周兵马。 很多人心想,这十几人即便冲到工事前又能如何?辽军的弓箭手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弓箭手,他们其实都时作战肉搏的好手,弓箭不过是所有辽军士兵的必备技能罢了。每一个辽军士兵其实都是弓箭手。这十几人冲上来其实便是送死。 然而,他们低估了对方的武力。 三四十步的距离对于全力冲锋的何传宗等人不过十息不到时间便可抵达。没有了侧后方弓箭的袭扰,十几名武技高强之人结成的站阵更是一往无前,前侧方的乱箭根本无法将他们全部射杀。两名士兵在乱箭之中惨叫倒下的同时,冲在最前面的何传宗也将手中长枪横扫在了工事后方一名辽军的头盔上。砰然一声响,那辽军士兵的头盔碎裂,脑浆迸流,整个人像个破口袋一般的倒在地上。何传宗看也不看他一眼,大喝一声,手中长枪银光乱舞,大开大合的杀将起来。后方十余名人手也同时赶到,刹那间血肉横飞,鲜血飞溅,双方战作一团。 杨俊多年来对他们的栽培在此刻派上了用场。何传宗等人数量虽不多,但此刻却一个个如虎入羊群一般,杀的辽军士兵哭爹叫娘。短短数息时间,正面对敌的十几名辽军士兵便尸横当场。辽兵原本就不善正面厮杀,特别是眼前这些还是专职的弓箭手,更不是这些凶狠的亲卫骑兵营的对手,何传宗等十几名大周士兵便搅动了大片区域的混乱,周围众辽兵不得不停止放箭,抽出兵刃围堵过来,试图将何传宗等人格杀在 此。 后方城门洞口,大周骑兵悍不畏死的源源不断的冲出黑漆漆灼热的城门洞口。虽然辽军的箭支依旧猛烈,但正北方混乱的局面密集的箭雨有了一个小小的缺口。数骑并肩冲出,在左右两侧的兵马被射杀的同时,中间的骑兵则在自己兄弟的肉盾的保护下冲前十几丈,这已经足够让他们摆脱箭雨的密集攒射了。不到片刻时间,百余名骑兵突破箭雨之阵冲到何传宗等人身旁加入站斗。撕裂的口子越来越大,正北方五十步的弧形工事已经成了肉搏混战的战场,整个辽军弓箭手的狙击阵型已经被突破了三成。 当局面如此,其实便已经宣告了辽军弓箭手试图将对方骑兵全部压制在城门洞口射杀干净的企图已然失败。但他们还在坚持,两侧的弓箭依旧朝着城门洞口施射,然而他们已经无法阻挡源源不断冲出的大周骑兵了。进攻进行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后,杨俊的三千亲卫营骑兵在付出了近五成的伤亡代价后成功冲入城中。辽军弓箭伏击圈开始崩溃,一千多骑兵足以将他们尽数冲垮赶走,让他们根本无法再向城门洞口射出一支箭。 站在城墙上的韩德遂看到了这一幕,他的脸上肌肉抽搐着,他知道城门告破意味着着什么。但他并没有打算放弃。析津府不能丢,绝对不能丢,哪怕是战至一兵一卒,也要死磕下去。丢了析津府,大辽便完了。 “你们在这里钉着,老夫去城中作战,他们想就这么夺我析津府,却是休想。”韩德遂沉声下达命令,让几名将官死守城墙。虽然说此刻守住城墙似乎意义不大了,但是韩德遂知道,一旦城墙全面告破,对方兵马便会以潮水涌进的方式冲入城中。而只要城门不失,自己还有可能堵住洞开的城门口,阻断对方进城的通道。 韩德遂迅速下城,城门左近的长街之上,事前便准备好的一万骑兵已经和大周骑兵厮杀在一起。韩德遂快马赶到,下达了所有骑兵往城门广场冲杀的命令。韩德遂很清楚,此刻跟这一两千大周骑兵纠缠是不明智的,对方的兵马正从城门洞迅速涌入,当务之急是夺回城门的控制权。至于这冲进来的大周兵马,当城门洞被重新夺回控制权之后,他们也成了瓮中之鳖了。 韩德遂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老手,他立刻便抓住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在他的率领下,八千骑兵从东侧大街冲杀而出,朝着广场奔袭而至。广场上,源源不断的大周骑兵正疯狂的穿过城门洞甬道涌入城中。但那城门洞毕竟狭窄,兵马再多,也得以并排四五骑的方式通过。所以截止目前为止,冲进城中的大周骑兵不过四千余人。韩德遂率八千骑兵斜刺里猛冲而至,双方混战在一起。小小的广场和街道上瞬间拥挤了一两万人马,狭小的空间里的肉搏格外的残酷和血腥。黯淡的光线之中甚至都已经难分敌我,到处都是兵刃交击,呐喊厮杀之声,已经分不清战况如何了。 韩德遂要的便是这种效果,全部兵马 拥堵在广场上厮杀,对方兵马便无法快速冲进城中,因为广场上已然拥堵不堪,兵马无法快速通过城门洞,便会产生拥堵。正如韩德遂所预料的那般,此刻大批大周兵马已然无法继续冲锋进城,城门洞中数百名士兵被堵在里边,灼热和窒息让人难以忍受。人和战马在这样的环境中熬不到一会儿便要出事。 “传令何传宗,夺回广场控制权,疏通通道。”杨俊见此情形大声传令道。 “杨元帅,时机到了。请元帅下令全军攻城吧。这才是真正的进攻时机。”马青山在旁拱手道。 杨俊愣了愣道:“你是何意?” 马青山道:“攻下城墙,是时候了。辽人兵马本就不多,现在又抽调起码两万人在城中防守,此时不全军攻城更待何时?必须攻破城墙,方可拿下此城。靠着城门口的争夺,怕是不知拉锯到何时。一旦城墙全面告破,对方便再无念想了。这才是卑职真正的意图所在。” 杨俊呆呆的看着马青山道:“原本老夫以为城墙是佯攻,攻城门才是真正的目的。却没想到,你居然是将攻下城门当做了佯攻,攻城墙才是你最终的目的。了不起,了不起,连本帅都骗过了。此战若是拿下析津府,你马青山要天下扬名了。” 马青山躬身道:“卑职不敢,卑职只想不负元帅所托,拿下此城。” 杨俊点头,负手大声下令道:“击鼓吹号,所有作战兵马猛攻城墙,不计任何代价。” 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谁能想到马青山花费了一整天时间夺下城门的举动竟然是虚招。杨俊的亲卫营和大批的大周骑兵在他眼里居然都是炮灰!马青山气魄之大,胆气之壮就连杨俊也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其余众将更是惊愕无言,心中不知何种滋味。 原本出动的是四万佯攻兵力攻城,后方还有八万多的大周步兵正在休整。此刻军令一下,八万步兵开始了猛烈的进攻。攻城大战瞬间升级,城门内外,城墙上下,二十多万兵马在不同的地点展开血腥厮杀,其场面之壮观,战斗之残酷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 城门内广场上,何传宗等数千骑兵已经死伤一大半,从城门洞中冲出的大周骑兵几乎便等同于送死。因为他们冲出来之后面临的便是辽骑兵的包围圈,便陷入被围杀的绝境。而何传宗等人在外围死命往里冲,却根本无济于事,冲不进内圈。老辣的韩德遂硬是将他们顶在外围,确保城门洞中冲出的大周骑兵的数量无法成型便将他们格杀。同时,外围兵马不断的蚕食何传宗手下的兵马,让他的兵马越来越少。当少到某个程度的时候,韩德遂会毫不犹豫的下令将他们一举击杀,彻底清除城中的大周兵马。 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正在朝韩德遂所设想的方向发展。但就在此时,西首城墙之上一片混乱,大批的大周兵马冲上城墙,正蜂拥朝两侧城墙冲杀。城墙在这个时候被突破了。 第一三零五章 长路 和龙山南九十余里处,一座名叫烽台山的山峰高高耸立。说高高耸立其实也有些夸张,毕竟烽台山最高峰不过海拔六百余米。但相较于它北边的和龙山,倒也是高出一筹。 此时此刻,一只庞大的骑兵兵马正沿着烽台山东侧的旷野往南行军。初夏的阳光在头顶上照着,气温很是炎热,马上的那些骑士们原本便精神不振,再加上天气炎热,更是一个个歪头搭脑,萎靡之极。 这只兵马正是从和龙山逃离洪水包围的女真大军。他们从和龙山到此已经走了一个整天加上一个上午的时间了。兵马们都疲乏欲死,人人精疲力竭。倘若这时候有一只哪怕只有万人的兵马突然对他们发动袭击,这十余万人的大军怕是也要立刻崩溃瓦解,没有任何的战斗力。 前方是一小段树荫浓密的山谷,行在队伍前列的完颜阿古大接受了手下的建议,决定让兵马在这里休息一番,躲避正午的高温。命令下达之后,众女真士兵如蒙大赦,纷纷滚鞍下马,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张大嘴巴喘息。长期生活在冰天雪地的长白山内外的女真人对严寒倒是有极强的抵御能力,但是对炎热似乎并无多少抵抗之力。在加上他们都空着肚子,所以一个个变得颓废无比。 “给马匹喂食喂水。”完颜阿古大下了命令。有人开始用豆米给马儿喂食,众女真士兵眼巴巴的看着马儿嚼吃食物,一个个干咽着口水,恨不得冲上去从马嘴里抢下几口来。但是,大首领已然下了严令,所有的粮食都要留给马儿,因为必须依仗着马儿才能赶路,马儿在这时候可比人要重要的多。 前方一片树林边缘,完颜阿古大喝光了皮囊中的清水,擦着额边的汗珠皱眉看着前方起伏的荒野地形,神情甚是严肃。 “距离安德州还有多远?按理说咱们应该要到了吧。不久前海东青送来的消息不是说明月他们已经过了小灵河了么?怎地不见踪迹?”完颜阿古大沉声说道,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问身边之人。 “大首领,咱们是不是走错路了啊。咱们应该从东边的旷野上走才是。不该听那姓林的大周人的话。从山边行军,也许跟金花公主他们错过了也未可知。”胡鲁将军在旁沉声道。 完颜阿古大转头用严厉的目光瞪了胡鲁一眼,胡鲁赶忙闭嘴。完颜阿古大皱眉看向远处片刻,沉声道:“去将林觉请来。” 林觉在不久后到来,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显然正吃着什么东西。女真人补给不足跟林觉他们可没关系。林觉手头的补给还充足的很。压缩糖饼还有不少,所以林觉可犯不着跟着他们挨饿。只 不过吃东西的时候得小心些,不能在女真人面前公开的吃,否则怕是要引起女真人的不满。适才下令休息的时候,林觉等人便是躲在树林一侧吃干粮,此刻显然干粮还没咽下。 林觉咽下了口中的糖饼,朝着完颜阿古大拱手行礼。完颜阿古大面带笑容道:“林觉,咱们这是到哪儿了?好像有些不对劲啊。按理说我们该到了安德州了吧。” 林觉摆摆手,完颜阿古大会意,将手中的羊皮地图递给林觉。林觉将地图摊在一截树桩上,端详片刻,手指头指着一处地点道:“大首领,目前我们在烽台山东南侧的位置。安德州就在东南方向。如果令妹的行军速度没有受影响的话,应该很快就会汇合了。” 完颜阿古大大喜道:“当真?那可太好了,咱们没走错路?” 林觉苦笑道:“咱们可没走错,这是往安德州的捷径。但不知道令妹有没有遇到麻烦。要知道,安德州虽是小州府,但也是辽人的一处城池。之前我请大首领告知令妹,不要惊动安德州的辽军守军,只从北边渡小灵河东来,未知他们可曾照办。倘若不能如此,要是被安德州的辽军给缠上,那倒是有些麻烦。” 完颜阿古大一惊道:“那可怎生才好?万一被安德州的辽人守军缠上,岂非要糟糕?” 林觉沉吟道:“糟糕倒是不至于,安德州能有多少兵马驻守?令妹不是带了三万人押解物资粮车么?安德州的辽军还没这个本事对她们造成威胁。不过,拖延时间是一定的。” 完颜阿古大微微点头,回头看着自己的兵马的样子,心中其实很是着急。耽搁时间其实已经很致命了,自己的兵马从和龙山东侧出发到现在已经走了三天半的时间了,超过了预期的三天时间。兵士们只吃了三顿饭,每天一顿稀糊加两片薄面饼勉强维持骑马的气力。再要是不能和妹子的接应兵马汇合,怕是只能杀马吃了。 林觉看着完颜阿古大的脸色,心中想道:完颜阿古大也不过如此,这种局面下他也慌了神了,脑子也不灵光了。自己三言两语,他便信了。 “大首领不必担心,我敢打包票令妹一定没有遇到辽军兵马的纠缠。”林觉笑道。 完颜阿古大皱眉道:“何以见得?” 林觉笑道:“很简单啊,令妹上一次和大首领以海东青联络是一个时辰之前吧。” 完颜阿古大点头道:“正是,那又说明什么?” 林觉笑着指向东南方向的天空道:“您瞧,海东青信使又来了。一个时辰时间飞了个来回,说明令妹和我们已然相隔不远了。海东青的飞 行速度我不知道多快,但我估摸着令妹他们应该已经在二三十里之外吧。很快便能汇合了。” 完颜阿古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东南方向的天空中几个小小的黑点迅速接近,正是海东青信使到来。完颜阿古大大声唿哨,伸出右臂来,三只海东青扑棱棱落在完颜阿古大的手臂上。完颜阿古大迫不及待的解开竹筒,取出信件来,只扫视数眼,便大笑起来。 “哈哈哈,他们到了,就在东南方三十里处。兄弟们,咱们的粮草物资都到了,哈哈哈。” 众人闻言大喜,纷纷前来询问。完颜阿古大道:“兄弟们就地扎营,我那聪明妹子知道我们已经人困马乏走不动路了,所以让我们在此扎营等着他们,他们很快就到,不出一个时辰便到了。哈哈哈。” 消息传出,众人欢声雷动,喜不自禁。完颜阿古大简单的写了回信,交给海东青放飞出去。转身来想跟林觉说话,却发现林觉已然不在身边了。 “咦,林觉人呢?”完颜阿古大问道。 “已经离开了,去树林里了。”雅鲁不花沉声道。 完颜阿古大朝树林里瞧去,看到了林觉潇洒而去的背影,咂嘴轻声道:“这个林觉……不简单。他没看到信的内容,光凭海东青的来往速度和时间间隔便猜出了情形,不简单呐,真的不简单呐。” 雅鲁不花将军微微点头道:“是啊,此人……很厉害,不知为何,我觉得他……很厉害。大周有这样的人,大首领,您心里难道没有些想法么?” 完颜阿古大皱眉道:“你是什么意思?” 雅鲁不花没有说话,在一旁的胡鲁将军倒是替他说了一句:“这家伙这么有本事,留着他怕是个祸害啊。” 完颜阿古大身子一震,转头看向胡鲁将军。胡鲁忙摆手道:“大首领可莫生气,我只这么一说罢了。” 完颜阿古大瞪着胡鲁半晌,忽然脸上露出笑容来,伸手一拍胡鲁的肩膀呵呵笑道:“我没生气,我也没怪你。你们说的很对,我为什么要生气?这样的人在大周,将来岂非要坏我大事么?不过……这样的人倘若为我所用,我女真大军岂非如虎添翼?我们就缺这样的人呢。” 雅鲁不花点头道:“大首领果然思虑高远,这样的人要是招揽过来为我们所用,必对我女真大军有极大裨益。得招揽他。” 完颜阿古大抚须而笑。胡鲁在旁冒了一句:“倘若他不肯呢?” 完颜阿古大笑容收敛,沉吟片刻道:“不为我所用,那便杀了他。他不肯,便得死。” 第一三零六章 争论 一炷香时间后,派出去的骑兵飞驰而回,他们已然在前方山丘上看到了远处滚滚而来的一队大军的踪迹。完颜阿古大按捺不住兴奋之情,带着百余名将领和护卫策马前去相迎,行到山丘下方处,但见远处旷野之上,黑压压的一大片兵马正扬尘而来。完颜阿古大手搭凉棚细细观察,他看到了那空中招展的雄鹰大旗,看到了在大旗之下身着彩裙坐在一匹红色高头大马上的娇俏的身影。 “哈哈哈,是明月他们,哈哈哈。”完颜阿古大放声大笑,策马飞驰而下,朝着前方飞奔迎接过去。众将领和护卫也都大笑大叫,打着唿哨,大声叫嚷着飞驰而去,兴奋的身子在马上左摇右摆,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来。 前方大旗下,骑着红色骏马的正是女真部落的金花公主完颜明月一行。她率领接应的车队和兵马行了三天多的时间,终于抵达了这里。完颜明月看到了从山丘上冲下来的众人,听到了兄长熟悉的大笑声和众将领的唿哨叫嚷之声,美丽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来。说实话,能看到兄长他们,对完颜明月而言也是一种解脱。这一路上辛苦自不必说,还得提防遭遇辽人,可谓担心受怕寝食难安。见到了兄长他们,便意味着艰苦的使命终于完成了。 完颜明月娇叱一声,挥起马鞭策马而出。完颜阿古大见到妹妹飞驰而来,大声笑道:“妹子,可见到你啦,想死哥哥了。” 完颜明月纵马驰来,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道:“哥哥是想我还是想这些粮草物资呢?” 完颜阿古大佯装生气道:“妹子又来打趣为兄,看我怎么罚你。” 完颜明月嗔道:“才刚见面,不谢谢我便来罚我,哥哥心中果然没有妹子。” 完颜阿古大哈哈大笑,纵身下马来到完颜明月马旁,伸手便将完颜明月抱下马背,然后抗在肩膀上,张开双臂在草地上大笑着转圈。完颜明月咯咯的笑着,大声道:“哥哥饶命,哥哥饶命!” 当年完颜明月六岁便离开了女真部落去往大周京城生活。在她的记忆里,在她离开女真部落之前,跟哥哥在草原雪山之中生活的那段时光是最为美好的童年记忆。在大周京城汴梁的无数个日子里,留在完颜明月印象中最为深刻美好的记忆便是哥哥将她抗在肩头转圈的情形。那时年幼,坐在哥哥的肩头转着圈的时候除了高兴还有些胆怯,转到头晕的时候,完颜明月总是会叫起来‘哥哥饶命’。现在哥哥又将自己抗在肩膀上转圈,完颜明月自然而然又叫出了童年时候的求饶的话。此次此刻,兄妹二人均倍感温馨。 完颜阿古大放下完颜明月来,扶着她的肩膀笑道:“妹子,这才一个多月不见,妹子又美了些。就像咱们长白山山涧里的杜鹃花那么红艳艳的。” 完颜明月笑道:“哥哥什么时候也学会夸人了?好了好了,妹子知道哥哥疼我,适才妹子的话说错了,便不要折腾妹子了。快去见后方的兄弟们吧,若不是他们一路艰辛,光是妹子一人可没法来到此处。” 完颜阿古大重重点头,转身朝向车队前来的方向看去,那里黑压压的车马已经抵近数百步之外。每一辆大车都沉甸甸的,车轮都深深的陷入草地之中,装满了各种物资。那都是救命的物资。完颜阿古大心中宽慰之极,大笑着阔步迎了上去。 半个时辰之后,临时营地之中已经弥漫着喷香的食物的香气。牛羊肉在锅中翻滚着,发出令人口水淋漓的扑鼻的香味。香喷喷的面饼在柴火旁烤的金黄,木桶里的酒水散发着让人发疯的香味,十几万女真兵马像是突然获得了重生一般,一个个再也不是垂头丧气瘫在地上的样子,而是一个个瞪着眼睛站在一堆堆烧饭的篝火旁,盯着锅里翻滚的肉食,嗅着面饼和酒水的香气,伸着脖子像一群留着哈喇子的恶狗。这个时候,便是八匹马怕是也无法将他们从烧饭的篝火旁拉走,虽然做饭的女真族厨子翻着白眼喝骂着让他们躲开些,因为他们实在太碍事了,但他们半步也挪不动,就像钉在地上一般。 终于,饭食烧煮完毕,完颜阿古大下达了吃饭的命令,一时间满营欢声雷动,下一刻啃食食物的声音,吧嗒嘴巴的声音,喝酒后满意的叹息声之外,食物入口满足的哼哼声四处响起。当美味入口,美酒入喉,许多女真士兵甚至泪流满面了起来。说实话,这些厨子的手艺一般,肉食按照女真族的作法应以炭烤为最佳,而加水熬煮其实是最次的手段。但是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褒贬一句,每个人都认为这些厨子是天下第一等的厨子,没有谁比他们烹饪手段更好了。 民以食为天,放在哪里这话都是对的。管你是道德君子,下里巴人,中原上国之民还是蛮夷茹毛饮血之族,吃饭都是头等大事。这些女真士兵还只是饿了三天而已。只这挨饿的三天,便足以让很多人生出对食物的感恩,对人间的美好的感叹来。 这顿饭吃的全军将士心满意足。一个个吃的肚大如鼓,吃的满足的叹气,吃的汗流浃背,吃的泪流满面。若不是有人提醒不能太无节制,这家伙怕是还要不断的吃下去。吃完之后,所有人都原地倒头大睡,吃饱喝足之后更需要好好的大睡一场才能恢复精力和体力。 树林边缘处,完颜阿古大的大帐之中的酒宴也极为丰盛。众将领推杯换盏,啃着油乎乎的羊腿牛肉,大口喝着酒水,将这数日来的所有的疲惫和担心都尽数一扫而空。众将轮流上前来给完颜阿古大和完颜明月敬酒,感谢大首领的英明决策,感谢金花公主不辞辛苦远道而来送来食物和酒水。完 颜阿古大酒到杯干,金花公主也豪爽的很,来者不拒。但最终倒下的还是众首领们,完颜兄妹还是有节制的,并没有因为这狂欢的气氛而喝醉。 在众人一个个呼呼大睡的时候,脸上喝的红艳艳的完颜明月终于能跟兄长说几句话了。兄妹二人出了大帐,漫步走到林荫之下的一处开阔之地,完颜阿古大敞开衣襟吹着风,同时将大军一路来的经历跟完颜明月说了一遍。 虽然兄妹二人通过海东青的联络一直有沟通,但毕竟不能详尽叙述。此刻完颜明月听的是惊心动魄。特别是听到耶律宗元以洪水袭击的方式意图歼灭阻止女真大军夺取兴中府,完颜阿古大放出海东青无意间截获了这个重大消息,才得以率军逃过一劫时,完颜明月抚胸瞠目,良久说不出话来。 “耶律宗元可真是歹毒之极,为了阻止哥哥进军,竟然掘坝泄洪,完全不顾辽国百姓的生死。哥哥,这一次真是死里逃生啊。若不是海东青立功,怕是要全军覆没了。哥哥,你听妹子一句,或许这便是天意,要咱们适可而止。咱们现在占了辽阳府和东北方的大片土地车城池,而且已经不惧辽人的攻击。这时候是否应该考虑一下不要再攻打辽国了。跟他们谈判,让他们承认我女真部落独立出来,签订和平约定。这或许是最好的打算。妹子真怕你们这么下去,耶律宗元还会用出怎样不择手段的办法来对付你们。你们这十几万人是咱们女真族能够保存的希望呢,妹子不希望看到大好的局面就此丧失。”完颜明月手扶身旁的一棵树干,郑重说道。 完颜阿古大愣了愣,皱眉苦笑道:“妹子,你怎么会这么想?此次确实有些凶险,但这岂非正说明我女真族受长生天眷顾,得其指引,才得以逃脱此劫么?耶律宗元确实不择手段,此次泄洪之举也丧尽天良,但是这正说明他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之时。否则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举动。此刻该做的是一鼓作气,穷追猛打,不能让他缓过气来。南边大周兵马正猛攻析津府,我们也要兵临大定府,要让他耶律宗元首尾难顾,让他辽国土崩瓦解才是。这个时候怎可退缩?岂非前功尽弃么?” 完颜明月蹙眉道:“话是这么说,但是这件事岂非也敲响了警钟?适才我看我女真大军的样子,心中颇有感慨。此番若非救济及时,这十几万人不知是怎样的结局。哥哥,妹子是担心你们的安危。你们的安危便是时候全族人的牵挂。你们倘若出事,我们全族老少妇孺谁来保护?你们在,辽人便不敢肆意欺负我们。” 完颜阿古大摇头道:“正因如此,我才要将辽人彻底打垮,让他们永远不能欺负我们女真人。寄希望于辽人的仁慈是不成的,鞭子握在自己手里,弯刀攥在自己手里才不会挨打,不会被屠戮。你明白么?” 第一三零七章 重逢 完颜明月轻声摇头道:“哥哥,你说的我都懂。但是……哥哥,你莫以为妹子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想要占了辽国当皇帝是么?可是我女真人就这么点人,如何能统治这么大的辽国地盘,如何能让数千万辽人臣服?哥哥你定要说,到时候他们不得不臣服,因为你有鞭子和屠刀。但是那么一来,咱们跟耶律宗元有什么区别?耶律宗元欺负我们女真人,我们赶走了他然后欺负辽人,辽人最终受不了我们的欺凌也要反抗我们,这不是周而复始,恶性循环么?” 完颜阿古大冷声喝道:“妹子,你是怎么了?你怎知辽人会反抗我们?怎知他们不会甘心情愿臣服我们?我们女真人岂是他们辽人所能比的?我们也不会像耶律宗元欺凌我们一般欺凌辽人的。” 完颜明月看着完颜阿古大的脸,轻声道:“哥哥,你说这话你自己信么?莫以为我不知情,你们这一路连屠数城,杀死了无辜辽人百姓数万人。这完全是无缘无故的杀人。你纵容手下这么做,难道还指望辽人会臣服于你?你将我女真人对辽人的仇恨发泄在普通百姓身上,这是多么的不明智啊。我敢担保,现在在辽人心目中,我女真人必然个个都是恶魔,都是被他们恨之入骨之人。正如我们当初痛恨辽人一般,我们正在变成他们的模样。” 完颜阿古大神情有些恼怒,沉声喝道:“住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你是我的妹妹,这种时候你跟我说这些话,是何用意?” “妹子的用意是希望哥哥适可而止,希望我们女真族上下平安,希望辽人和我女真人能和平共处,能不相互敌视。这一切都还来得及。哥哥,你想一想好么?也许这才是我们未来的出路,不要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完颜明月道。 “住口,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要夺了辽人的江山。偌大的天下,我女真人为何只能偏居一隅?瞧瞧这里,瞧瞧这大好的草原,比我们长白山白雪皑皑的山谷,比我们山外崎岖不毛的戈壁要好太多了。这里河流纵横,草木肥美,既有这样的地方,我们为何还要在冰天雪地荒漠戈壁上苦熬?凭什么我们女真人便不能在这样的地方生活?除了这里,还有南面富庶之地,遥远的南方,大片的肥沃富庶的土地,我们女真人应该都有资格在那里居住。每一个地方,我们都有资格。为何我不能带着我的族人占领那里?你说的这些都是妇人之仁,都是一厢情愿。你想要和平共处,别人未必肯。想要安宁的生活,只有征服他们,让他们惧怕,让他们恐惧,他们才会臣服于你,才会有真正的安宁。你明白么?”完颜阿古大厉声说道。 完颜明月呆呆的看着完颜阿古大,半晌说不出话来。 完颜阿古大伸手拍拍完颜明月的手背,话语转柔,轻声道:“妹子,咱们不说这些了好么?哥哥并不想跟你吵架,一切有哥哥 在,你只需支持哥哥便好。这些事咱们以后在详细商量,倘若你能说服哥哥,哥哥自然也会听你的,现在咱们不说这些了好么?” 完颜明月叹了口气点头道:“也罢,便不说这些了,免得我们又生争执。” 完颜阿古大点头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妹子呢,对了,我在给你的信上说的事你看到了么?你这次立了大功,哥哥没什么送给你,所以送你一件你最想得到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么?” 完颜明月一愣,微笑道:“我也很好奇呢,你说送我一件我最喜欢的东西,我想来想去,都不知道我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哥哥到底要送我什么呢?” 完颜阿古大神秘一笑,低声道:“送你一个心仪的郎君,一个你念念不忘的男子。他叫……林觉!” …… 傍晚时分,睡了一觉醒来的女真士兵们被扑鼻的香味唤醒,一堆堆篝火旁,女真厨子们已经将晚饭准备的七七八八了。中午胡吃海塞的肚子溜圆的女真士兵们的肚子又咕噜噜的叫了起来,三天的饥饿光一餐是无法解决的,所以他们很快爬起身来,又聚拢到篝火旁等待着开饭时刻的到来。 完颜阿古大的大帐之中,晚宴也即将开席。十几盆肉食热气腾腾的摆在桌上,鹿角杯里斟满了烈酒,气氛着实热烈。 酒席上首,完颜阿古大居中而坐,左边坐的是完颜明月,右边坐的却是林觉。完颜明月脸色红红的,双眸闪闪朝着林觉脸上不断的偷瞄几眼,林觉报以微笑,却不敢与她对视。 不久前,当完颜阿古大告诉完颜明月林觉随军而来的消息后,完颜明月先是无比惊讶,借着便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去问兄长为何林觉会在女真大军之中,她还以为林觉是思念自己特意千里迢迢从大周赶来看望自己的。 在蛇岛一别之后,完颜明月的心里便住了个人。虽然只相处了两天两夜的时光,但对于完颜明月而言,那绝对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两天两夜。林觉救了她的命,也看光了她的身子,夺去了她的初吻,给了她寒夜中的慰藉,给了她一个少女最美好的温情和照顾。虽然理智告诉完颜明月,自己和林觉是两个世界的人,那两天两夜只是一场美丽的梦而已。但这美丽的残梦却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里,让她回味不已,心神激荡。 回到女真部落之后,完颜明月回忆起和林觉每一刻的相处时光,回想起林觉的一言一笑,都觉得甜蜜无比。想起和他耳鬓厮磨的情形,更是既羞涩又甜蜜。完颜明月自己也没想到,居然就那么无可救药的迷恋上了林觉。完颜明月知道,自己绝不仅仅是因为他救了自己的命,也不是因为他看了自己的身子,触摸了不该触摸的地方。她是女真族少女,并无汉人女子那般的保守和禁锢,虽然在大周生活了十年,但骨子里对汉人女子的那一套并不认 同。吸引她的是林觉的谈吐和行为,以及两天两夜相处时对方那种细致入微照顾自己,生死患难之中的感情。 有时候,男女之间的爱意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的酝酿。在某一瞬间的心弦的拨动,在某一时刻对方的行为,都有可能让男女之间产生出爱的火花。而完颜明月本就是敢爱敢恨的异族女子,和林觉在蛇窟中的生死关头,以及林觉身上的迥异于女真族人的聪慧和儒雅的气质,迥异自己所见的其他男子的细心和周到打动了完颜明月。所以,在寒夜相拥时的热吻看似是激情,但其实便是心动的表示。只是在当时,完颜明月并不明白这一点,但是回到女真部落之后,完颜明月却发现自己已经是情根深重了。 然而,这注定是一场不可能的爱情。完颜明月知道这一点。所以她便只能以各种方式排遣心中的思慕之情,那也是完颜阿古大所知道的什么给林觉画像,写林觉的诗词挂在自己的毡帐之中,摩挲着那半截的玉佩等等。这些当然也逃不过完颜阿古大的眼睛。然而在人前,完颜明月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惆怅和苦闷,她依旧协助兄长领军作战,作为女真族的公主,她安抚部落百姓,解决他们的问题。她依旧是女真族人眼中那个如明月一般皎洁可爱的金花公主。 得知林觉就在军中的消息,完颜明月掩饰不住自己的高兴。举止得体的她突然感到手足无措。所以在完颜阿古大要将林觉叫来跟她见面的时候,她连忙阻止了这个提议。她要沐浴更衣,她要好好的打扮一下自己。在朝思暮想的郎君面前,她要打扮的更加的漂亮。所谓女为悦己者容,怕便是此刻完颜明月的心理写照。 完颜阿古大于是便将这次见面安排到了晚宴上。中午的时候,完颜阿古大其实便邀请了林觉来和妹子见面,想给妹子一个惊喜。然而林觉却拒绝出席。完颜阿古大当时心里边非常的不痛快,看起来这个林觉是在回避这妹子的见面。于是晚宴之前完颜阿古大不得不亲自去见林觉,并且提醒他莫要忘了他答应了什么。他答应了要来见自己的妹妹,解决和妹妹之间的事情,如他不愿履行诺言,那么自己也可以不履行诺言,也可以不释放他们离开。面对这样的威胁,林觉不得不出席晚宴来见完颜明月了。 林觉见到完颜明月的那一刻,内心里还是很高兴的。那女子换了一身汉服,袅袅婷婷的站在自己面前,就像一个纯正的大周女子一般。眼神中的期待和兴奋是难以掩饰的。林觉知道她这么做是想告诉自己,她愿意成为大周女子,她和他身边的女子没什么不同,不要把她看做是异族女子。同时也是迎合林觉的审美观,也许在她心中认为,林觉是大周人,自然对大周女子更加的喜欢些,而并不喜欢女真女子的装束。总之,完颜明月穿上大周女子的服饰的行为,让林觉很是感动。他感受到了完颜明月的情怀。 第一三零八章 酒宴 然而,林觉却不能给予太多的回应。一来是此刻的处境,二来也是因为双方的身份。特别是现在,自己相当于是被劫持来此,尚不知完颜阿古大的心思的时候,自己绝不可乱来。倘若自己稍微表现的热情些,引起了完颜阿古大的不满的话,或许事情会变得糟糕。或者是自己表现的太过冷漠的话,也同样会引起完颜阿古大的不满。总之,这时候行事是需要深思熟虑的,差一步,便有可能导致不好的结果。 所以林觉见到完颜明月的时候,只躬身行礼,道了一声:“公主别来无恙,林觉有礼了。”。之后,便只能眼观鼻鼻观心了。 酒宴开始,完颜阿古大端起酒杯大笑说话道:“哈哈哈,诸位,午间草草而饮,不得尽兴。今日大军不限酒水,明月带来了三百五十桶好酒,咱们今晚可以不醉不归,庆祝我大军脱困。来来来,都干了。” 众将领纷纷叫嚷着举杯,所有人都将牛角杯中的酒喝得干干净净。林觉也无奈的举杯来喝酒,完颜明月在旁低声道:“林公子倘若不善饮酒,便不必喝光。浅尝便可。” 完颜阿古大却哈哈大笑道:“那怎么成?林兄弟,虽然我妹子对你照顾,但你怕是不懂我们女真人的规矩。跟咱们女真人喝酒,必须喝的涓滴不剩,否则便是瞧不起我们。你看座上兄弟,哪个不是喝的干干净净的?不信你随便找个人验验。” 众将领纷纷附和,几名将领拿起自己的酒盅倒过来举在空中,果然连一滴酒都没流下来。 完颜阿古大笑道:“瞧瞧,林兄弟,可不是诓你吧?” 完颜明月嗔道:“哥哥,林公子是大周人,喝不惯咱们的酒,你不要为难人家。” 一名将领笑道:“金花公主,大周人怎么了?大周人在我们女真人面前也得守规矩不是么?拿大周人的说法便是入乡随俗呢。” 完颜明月张口欲辩,却听林觉摆手笑道:“莫要争了,这位兄弟说的对,入乡随俗,这是礼节。一杯酒水而已,干了便是。” 林觉举起酒盅,仰脖咕咚咚喝下烈酒。女真人的酒本就比大周的酒更加的浓烈。大周其实最流行的便是清酒,酒味平和,甚至有些甜香。这种酒跟林觉在京城常饮用的竹叶青有些相似,但竹叶青酒味纯正,烈而不辛。眼下喝的这酒辛辣无比,就像是喝了烧红的刀子入喉一般,一股热辣从喉头直奔胸腹,林觉当即全身便冒了一层细汗。 “好,够爷们。这才是男人呢。不能喝烈酒,还能算男人么?林兄弟果然是个爽快的男子汉。”完颜阿古大拍手大笑,众将领也都挑指称赞。 完颜明月蹙眉关切的看着林觉,想出声询问林觉怎样,见林觉神色如常,这才张了张口咽下了话语。 “今日我大军能脱困,除了长生天的庇佑之外。也得益于我妹子明月的救援得力。除此之外, 林兄弟的谋划功不可没。若非林兄弟给我出了主意,安排了行军的计划,而且准确的预测了洪水的形势,指出了一条明路。否则我大军恐难如此顺利脱困。林兄弟,我敬你一杯酒,以表达本人对你的感谢。咱们女真人恩怨分明,你对我们有恩,我自然要感谢。没说的,今后我拿你当兄弟,喝了这杯酒,你我便是兄弟了。我绝不拿你当外人。”完颜阿古大端起酒杯来大声笑道。 完颜明月惊讶的瞪大眼睛,她才知道原来林觉是协助女真大军脱困的功臣。心中对林觉更是感激万分。同时心想:林觉肯这么做怕是因为自己吧。也许是爱屋及乌之故。否则他为何要这么做? 林觉关心的问题却是,如何面对眼前这第二杯慢慢的烈酒。虽然自己酒量不错,但这么喝怕是也顶不住几杯。 “是兄弟,便干了。除非你认为我完颜阿古大不配做你兄弟。”完颜阿古大仰脖子喝干了酒,倒转牛角杯来,一滴也没落下。 林觉端着酒杯皱眉头,完颜明月又想说话,完颜阿古大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眼神严厉制止。 “不喝也可以,你若觉得咱们大首领不配跟你当兄弟也可以不喝,但不是兄弟,那便只能做敌人了。”胡鲁将军斜着眼冷笑道。 林觉突然觉得今晚的酒宴不止是酒宴,也不止是跟完颜明月见面,而似乎是个局。对方似乎有意灌醉自己一般,或许别有企图。 然而此时此刻,就算有这样的感觉,自己也不得不喝了这酒。林觉一咬牙,仰脖子将酒喝干。放下酒杯时身子微微的趔趄了一下,头稍微晕了一下。林觉知道,两大杯烈酒下肚,已经快到自己酒量的极限了。 完颜明月知道林觉必是不能承受这酒水之烈,皱眉道:“你们这是作甚?林公子怎经得起这般大杯喝酒?这种喝法岂非是要喝醉了。” 完颜阿古大笑道:“妹子,林公子酒量甚豪,不打紧的。” 完颜明月嗔道:“我女真族人也很多无法这么喝酒,何况林公子是大周人氏,你们也有点待客之道好么?” 雅鲁不花将军干笑道:“明月妹子,咱们这是感谢他为我女真大军脱困出力呢。大首领亲自敬酒,这还不是最高的礼数?大首领敬了酒,我们这些人也得敬酒呢。怎可失了礼数。” 胡鲁将军点头附和道:“正是,不可失了礼数。” 完颜明月冷声道:“灌人酒水算不得礼数。你们谁想喝,便跟我来喝。十杯八杯都无所谓,管教你们喝个够!” 雅鲁不花一愣,赔笑道:“那可不用了,我们是要跟林公子喝酒,跟你喝算怎么回事?” “就是,公主,你这可是强出头了。跟你喝算怎么回事?”胡鲁将军脸上似笑非笑的附和道。 完颜明月一时语塞,脸上有些泛红。是啊,自己为林觉强自出头,这 算什么?自己和林觉之间可也没什么关联,这强行出头维护他,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完颜阿古大一直没说话,只笑着看着完颜明月,脸上神情意味深长。见完颜明月窘迫,于是呵呵笑道:“妹子说的也对,林觉是大周人,不惯这般饮酒,咱们也不能失了礼数。来人,给林觉更换小杯,总不能一口菜没吃便喝醉了。” 完颜明月向完颜阿古大投去感激的目光,兄长还是向着自己的。然而,林觉却在此时开口笑道:“不用不用,客随主便,入乡随俗,这是我大周人的礼数,用不着换什么酒盅。今日大军会师,是值得庆贺之日,便是醉了那当如何?诸位将军想跟我喝酒,咱们便喝就是,我虽是大周人,却也酒量不错。再说了,男人在酒桌上怎可认怂?酒桌便是战场呢。” 众人惊愕的看着他,见林觉自己给自己斟了满满的一杯酒来,端起来笑道:“承蒙大首领和诸位将军的照顾,林某和手下众人深表感谢,便借花献佛,敬诸位一杯。” 众人有些发愣,完颜明月蹙着眉头,心中甚是难受。从见到林觉到现在为止,林觉的态度都是不冷不热的样子。虽然在人前也许不能有所表示,但自己明显已经是极力维护他,他却似乎并不领情的样子。主动要喝酒,他如何是席上人的对手。这不是铁定要醉么? 完颜阿古大也有些诧异,他确实有意灌林觉酒,不过今晚他的目的可不是让林觉喝醉,而是要让林觉喝的迷迷糊糊的,好决定一桩大事。在将醉未醉之事说这件事最为妥当。 林觉向自己敬酒,完颜阿古大却忙道:“不忙不忙,先吃些肉,这还什么都没吃呢,光喝酒了。吃点羊肉,我还有件事要跟林兄弟商量。” 林觉却仰脖子几口将酒喝干,倒提着杯子笑道:“这是本人的敬意,我喝干了,大首领和诸位将军随意便是。我们大周人跟你们女真人礼数不同,我喝了,你不喝也不会怪你不够朋友。” 林觉这么一说,完颜阿古大等人反而不好意思了。林觉都干了,难不成自己这些人还要耍赖不成?当下众人不得不纷纷干了杯中酒。 酒杯尚未放下,林觉又自己摸到了酒壶斟酒了。完颜阿古大忙抓住林觉的手道:“兄弟兄弟,且停一停,这么喝怕是要喝醉。先吃菜,吃菜。” 林觉脸色已经有些发白,舌头也有些大了,说话有些秃噜:“不成不成……那不成,咱们大周的规矩,敬酒三杯,才是最大的……敬意。还两杯呢,咱们喝。不喝可不成。” 众人眼珠子乱滚,还要连喝两杯?慢说这个林觉要醉,便是座上众人怕是有人也要趴下。这姓林的疯了不成?女真族的野猴酿可是猛烈之极,就算是女真族人,也不敢连续猛喝,而需要慢慢的喝,并且边喝边闹腾散发酒气。这连续的闷酒,那可不是享受酒水了,而是斗酒了。 第一三零九章 提亲 完颜明月站起身来,走到林觉身边,沉声道:“林公子要喝是么?那明月陪你喝。你要喝几杯咱们便喝几杯,一直喝到醉倒了为止。来,喝!” 完颜明月也不避讳,伸手将林觉手中的牛角杯夺过去,仰脖子咕咚咚便喝干,伸手擦了擦嘴边的酒水,面部改色。 林觉道:“你喝得是我的酒,我喝什么?” 完颜明月指着酒壶道:“你将那一壶酒都喝了便是。” 林觉苦笑道:“那我可喝不了。” 完颜明月道:“我替你喝。” 说罢伸手便去抓酒壶,完颜阿古大忙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道:“别别别,妹子,别闹了。你这是怎么了?” 完颜明月冷声道:“你们这是庆功宴么?倒像是鸿门宴。你们不是想要灌醉对方么?妹子便跟着你们乱喝,醉了便睡去,眼不见心不烦。林公子,他们要灌你酒,你却主动要喝,就算你不待见我,不肯听我的,也不用糟践自己。” 完颜明月是真的有些生气了,自己满心欢喜的沐浴更衣,来这里见自己的意中人,参加这个庆功宴会。没想到这宴席气氛诡异,林公子爱答不理,哥哥他们死活逼着林觉喝酒,林觉拒绝自己的好意自己抢着喝酒。这些人都在干什么?都在闹腾什么? “妹子,你说的对,咱们慢些喝便是。从现在开始,都不许逼着人喝酒了。全部换上小杯子便是。林公子,吃块羊排尝尝味道。妹子你回座,我有件事要宣布。” 完颜阿古大亲自夹了一块羊排放在林觉面前,林觉道了声谢,坐下吃了两口,滋味确实很不错,风味独特。完颜阿古大等人也都吃了些肉食,暂时无人再闹着敬酒了。 “林兄弟,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有件事我想跟你明言。”完颜阿古大将手中的羊骨头丢在地上,擦了擦手笑道。 林觉眼神迷蒙,秃噜着舌头问道:“大首领……有什么事尽管说便是。” 完颜阿古大笑道:“好,那我便直说了。林兄弟,我带着你跟随我女真大军前来的目的,你想必也是清楚的。你和我妹子之间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你们两个之间……” 完颜明月脸上绯红,打断道:“哥哥,你说什么呢?” 完颜阿古大笑道:“妹子,你也莫要矫情。咱们从小父母亡故,你我兄妹相依为命。我是你兄长,自然希望你有个好的归宿。这几年来,我也给你物色了不少我女真的年轻勇士,可是你都看不上,哥哥也没逼你。毕竟这是终身大事,自然要你喜欢。你和林兄弟在蛇岛上的事情……哥哥也不是聋子瞎子,已然全部知晓了。你二人单独在洞窟里待了两天两夜,虽然你说没发生什么,但是我这当哥哥的却是看 的清楚明白的。你们必是发生了些什么……” “哥哥……”完颜明月跺脚嗔道。 完颜阿古大摆手道:“你也不要害臊,我女真族女子可不似他们南人那般。你又是我女真族的金花公主,更无须受什么世俗的约束。你回来之后的表现,哥哥也看在眼里。既然你对林兄弟有意,哥哥我也不说什么,自然是遂了你的意。我之所以将林兄弟带来见你,便是要了结这件事。咱们大可把话摊开了说,当着众兄弟的面,那也不是外人。这事儿总得有个了结不是么?” 完颜明月偷看林觉一眼,林觉坐在那里眼神迷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完颜阿古大转向林觉道:“林兄弟,我答应过你,见过我妹子,了结此事之后,便放了你们的。本来我是不愿意将我妹子嫁给一个外族人,而且是你们大周人。在我看来,你们大周人是靠不住的,我不想我妹子受苦。但是,我就这么一个妹子,我很疼她,也希望能遂她之意。你也看出来了,我们大伙儿都看出来了,我妹子她对你一往情深。所以呢,今儿我便想问你一句话,倘若我将我这妹子嫁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完颜明月的脸上火烧火燎的,她捂住了脸,不敢抬头。虽是女真女子,性格爽直些,但谈及这些事,她还是羞涩难抑,颇有小儿女之态。这和平日高贵冷艳的金花公主完全两样,就像是个普通的少女一般了。 林觉心中颇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完颜阿古大会这么直接,要将完颜明月嫁给自己。完颜明月生的明媚可爱,又是女真人的公主,身份高贵。而且自己跟她又有了一些瓜葛之事,在那洞窟里也确实占了些轻薄的便宜,对她也生出了些情愫来。这件事倘若成了,那自然是求之不得事情。 不过,此事怎么想怎么有些不对劲。要知道从自己遭遇完颜阿古大被他们胁迫跟随女真大军来此这一路上,完颜阿古大最少有十多次暗示自己见了完颜明月不得有非分之想。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林觉去断了完颜明月的念想,他是不希望自己的妹妹迷恋自己这个大周人的。直到抵达烽台山的前一天,完颜阿古大还是这个意思。但为何此刻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便要当众宣布将完颜明月嫁给自己呢?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 林觉的沉吟被女真将领们误会成了犹豫和拒绝的意思了。十几名将领鼻子都气歪了。这姓林的也太无礼了,金花公主完颜明月那可是女真族中的一朵鲜花,那是天空中高不可攀的一轮明月。不知多少女真族的将领对她垂涎欲滴。座上便起码有七八名将领打着完颜明月的主意,只不过统统被拒绝了罢了。 本来大首领要将完颜明月许配给林觉,众人便已经很惊讶了,更可气的是这厮居然还一 副不领情的样子,对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不屑一顾,这是极大的无礼和羞辱。 “嘿嘿,瞧这姓林的,看着样子他似乎还不愿意呢。瞧他那样子,一百个不愿意呢。他娘的,老子真想上去给他两个耳刮子。除了生的好看些,这厮哪里找人喜欢了?” “可不是么?我女真金花公主那是何等人物,对这厮有意,大首领做主下嫁已然是他十辈子修来的福气,居然还这副嘴脸,实在让人生气。” 几名将领愤愤不平的议论起来,虽然声音不大,但在这酒席宴上其实便等于是当面议论,丝毫也没有避讳的意思。女真人行事随性,完颜阿古大对他们的言行也格外宽松些,所以在这件事上他们说话并不估计。 “姓林的,你还真当你是香饽饽不成?给你三分脸,你还自以为了不得了。大首领,这厮如此可恶,羞辱金花公主便是羞辱我女真人,我瞧也不用便宜这小子了,宰了这厮便是。干什么要将我女真部落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咱们女真族的勇士难道死绝了么?偏要将公主嫁给外人?”胡鲁将军大声说道。 此人早就对完颜明月垂涎,可惜完颜明月根本就对他不假以辞色。他曾纠缠过两回,被完颜明月差点打掉了牙齿。自己吃不到天鹅肉本就恼火,那林觉还这般矫情,更让他对林觉恼怒不已。 完颜明月有些尴尬,拿开捂着脸的手呆呆看着林觉,心道:莫非他并不喜欢我不成?原来我只是一厢情愿么? 完颜阿古大对林觉的态度甚为不满,听了手下人的议论更是有些挂不住面子,冷声哼了一声。林觉被完颜阿古大的冷哼声惊醒过来,抬头一看,十几双眼睛都瞪着自己,都带着愤怒之意。完颜明月的眼神里则有些失望之色。 林觉忙站起身来,拱手对完颜阿古大道:“完颜大首领,请恕我无礼。我可不是怠慢或者故意羞辱怠慢。令妹聪慧美丽,仙女一般的人物,大首领抬爱,公主错爱,愿和我有婚姻之约,在下自然是求之不得,欢喜不已。谁不愿迎娶金花公主这样的女子,除非是个傻子。” 完颜阿古大兄妹闻听此言,这才神色变缓。完颜明月心想:原来他不是不愿,而是快活傻了。 但听林觉继续道:“不过……适才我心里想到了一件事,必须要说出来才成。我不能欺骗你们。大首领,明月姑娘,你们都该知道我是有家室的人。我在大周有妻妾数名,膝下已然有一子一女。换句话说,林某是有妇之夫的身份。倘若再答应这门婚事,则对完颜姑娘甚是不公。我怎能让完颜姑娘这般身份的做我的侧室,我想大首领和完颜姑娘也不会愿意的。倘若大首领和完颜姑娘不介意此事,那我完全没有问题。求之不得。” 第一三一零章 逼迫 完颜明月面色绯红,心想:你有妻妾,我自然是知晓的。似你这般男子,三妻四妾也属正常,我倒是并不介意。但这话也只能在心里说,此刻可说不口,只将眼睛看着完颜阿古大,希望兄长能体会自己的心情。毕竟兄长自己便是有数十名妻妾在毡帐之中,他应该不会反对。 完颜阿古大张口发出大笑之声,抚着胡子道:“我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件事。那还不好办么?你跟我妹子成了婚,便是我完颜阿古大的妹夫了,便也留在我女真部落,跟随我开疆辟土,难道你还会去不成?我妹子乃金玉之体,是我们女真部落尊贵的公主,岂能当你的妻妾,自然是要当正妻的。你也不用回去面对你之前的妻妾儿女,只写下休书命人送回去,将她们统统打发了便是。有了我妹子这般神仙般的女子为妻,你还想些什么?其他的庸脂俗粉统统丢了便是。我们也不嫌弃你的过去,只要你好好的待我妹子,好好的跟着我。将来我打下大大的疆土,开国立朝之时,你便是皇亲国戚,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可听明白了?” 林觉呆呆的张着嘴巴看着完颜阿古大,他没想到完颜阿古大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要自己抛妻弃子?将家中妻妾都休了去娶完颜明月?那不是疯了么?林觉惊愕之余,也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此事或许只是完颜阿古大的一个借口,他是想找理由毁了约定,不放自己离开。这厮怕是要反悔了,所以故意如此。 “哥哥,你怎可提出这种要求?你要林公子抛妻弃子?这不是陷人于不义么?林公子怎会这么做?妹子也绝不愿在这种情形下和林公子成婚。妹子承认喜欢林公子,但妹子还没自贱到去抢人家的丈夫。此事万万不可。”完颜明月叫道。 完颜阿古大皱眉摆手道:“妹子,这事儿由不得做主。你是我的妹妹,是我女真族的金花公主,难道要给人做妾不成?他要娶你,必须如此。” 完颜明月嗔道:“哥哥,若是如此,此事作罢。” 完颜阿古大厉声道:“作罢?那也好。那我便将这姓林的一刀杀了。此人冒犯了你,便是侮辱了我女真全族。始乱终弃之人,我岂能容他?杀了他方消我心中之恨。” 完颜明月吃惊的道:“哥哥,你怎可这么做?适才你还说是林公子替你们出谋划策,让我女真大军脱困的,怎可杀了他?再说我和他之间清清白白,他……他并没有对我做什么,哪来的的羞辱全族之事?哥哥你不要乱想。” 完颜阿古大冷笑道:“什么乱想?我送你的银壶怎么在他身上?你经常把玩的半截玉佩是谁的?你们已然互赠了信物,还说没有发生什么?你回部落后诸般行为,便像是被这小子骗了身子一般。这事儿难道就这么算了?妹子,我已经很疼你了,我本来可以一刀杀了他的,但我还是把他带来你面前,给他一个机会,让你们成婚。难道说我还要容忍他把你当做小妾?而 且还能让他将你带离我身边不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完颜明月脸色煞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完颜阿古大转过头来,瞪着林觉道:“林兄弟,你也听到了,这便是我的态度。你要么答应我的条件,休了你在大周的妻妾,留在我女真部落为我做事,我可以将妹子许配给你,你一样过得滋润。你在大周不过是当叛逆的土匪罢了,有何前途可言?跟着我,将来富贵不可限量。我还能亏待自己的妹夫不成?要么你不肯答应的话,那我只能杀了你和你的随从了,不是我不讲信用,而是你冒犯在先,我给了你机会了。两条路,你必须选一条。一个是荣华富贵外加上一个如天上明月一般的娇妻,一个是死在我的刀下,你选吧。” 林觉怔怔的看着完颜阿古大,忽然,他一张口,一股酒水喷出来。完颜阿古大躲避不及,身上被喷的全是污秽的酒水。完颜阿古大怒气勃发正欲发怒,却见林觉身子咕咚倒地,躺在地上。 “干什么?装死么?”完颜阿古大不顾身上污秽,一把揪住林觉的衣服朝他喝问道。回答他的只有林觉重重的鼾声,和口中喷出的刺鼻的酒气。 “娘的,这厮醉的不省人事了。”雅鲁不花凑近看了两眼,咂嘴骂道。 完颜阿古大怒道:“这么巧?要他选择的时候便醉过去了?一定是装的。” 完颜明月冷声道:“哥哥也忒没意思了,逼人若此,倒显得穷凶极恶一般。就算你希望能留住他在女真军中,也当好言相商才是。难道你还要在他醉酒的时候给他一刀不成?传出去真是丢了颜面。” 完颜阿古大皱眉沉吟,忽然大叫道:“送他回帐篷去,命重兵看守他和他的随从。明日一早待他酒醒之后,他必须给我选择决断。” …… 林觉确实是有些醉了,并非刻意的假装。不过这醉与不醉却是由林觉自己控制的。三大牛角杯的烈酒喝下去,以林觉的酒量而言确实已经到了极限。但却也并非便立刻倒地大醉不醒。或者说,林觉从一开始主动要喝酒的时候起,便是为眼下的‘醉倒’铺垫了个合适的理由,他是自己主动要喝醉的。 原因当然是林觉从酒宴一开始便嗅到的不寻常的意味。从一开始林觉便觉得今晚的酒宴并非是庆功感谢自己之类的目的,完颜阿古大和女真众将的言行举止里透露着一丝阴谋的味道。林觉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何在,所以林觉喝了几大杯酒,这样在关键时候,林觉便可以‘醉倒’而不必去跟这些人纠缠。对方的目的显然不会是杀了自己,自己是个男人,也不怕酒醉失身。所以‘醉倒’在地,不省人事,是最好的逃避方式。 当完颜阿古大要自己娶完颜明月的时候,并且要自己留在女真部落时,林觉便明白了完颜阿古大的真正目的。也明白了他为何突然主动要求要将完颜明月嫁给自己的原因。完颜阿古大是想要将 自己困在他的身边,为他出谋划策。他是不打算放自己离去了。所谓和完颜明月之间的亲事,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罢了。他咬定自己跟完颜明月之间有瓜葛,这样便可要求自己负责任,自己只要娶了完颜明月,那么留在女真部落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显然,完颜阿古大发现了自己的价值所在,要自己为他所用。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留在这里,所以便找了这么个理由和借口来。 面对完颜阿古大的逼迫,林觉一时无法想出对策来,所以他只能‘醉倒’在地了。拖延是眼下唯一的办法,起码可以有时间回去跟众人商议此事。 呼呼大睡满身酒气和污秽之物的林觉被人抬回了林子里的帐篷。出席晚宴时只有林觉一个人得到邀请,所以高慕青白冰孙大勇等人都只能呆在营地里等候。虽然说这一路以来似乎跟女真人的关系没那么剑拔弩张,但是林觉独自赴宴,众人还是有些担心的瞪着林觉回来。直到看到林觉被女真士兵抬着回来,高慕青和白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立刻冲了上来。发现林觉只是醉酒而已,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女真士兵一离开帐篷,林觉便立刻‘酒醒’了。 “夫君,怎么回事?喝了多少酒啊?怎地满身都是酒味?你感觉怎样?他们灌醉你了?”高慕青一连串的发问道。 林觉脱了酒气冲天的衣衫,又接过白冰递来的热毛巾擦了脸和手,这才苦笑道:“这下麻烦了。我是装醉脱身的。哎,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 话虽难以启齿,但终究还是要说出来。林觉低声将宴席上发生的事情跟两女和孙大勇叙述了一遍,孙大勇和两女都傻眼了。 “原来如此,那我们倒要恭喜夫君成为女真人的女婿了。夫君怎么不请我们去喝杯喜酒呢?这杯喜酒我和冰儿怎也要喝的。”高慕青冷笑道。 林觉无语的看着高慕青,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女人有时候真是奇怪的很,这时候关注的重点居然还在那婚事上,难道不是应该关注如何脱身么? 白冰本来就对这些事无所谓,倒也没有高慕青的小情绪,她抓到了问题的重点:“夫君,你的意思是,他们要将夫君留在这里?不许我们离开?” 孙大勇道:“白姑娘说的对,他们正是要这么做。什么和女真公主的婚事都是借口。他们是要以此为借口逼着大人留在女真军中,入赘女真族中。我想必是完颜阿古大看中了大人的才能,想让大人为他做事。” 高慕青也醒悟了过来,娇声道:“他们休想。夫君怎么可能留在这里,伏牛山数十万军民还等着我们回去,林家上下还在翘首盼望我们回去,怎么可能留在这里当上门女婿?给他们女真人出谋划策?他们疯了不成?” 林觉摆手道:“慕青,稍安勿躁。他们应该已经派了人手在我们的帐篷周围严加看管了。不要大声喧嚷。” 第一三一一章 脱身之策 (二合一) 孙大勇快步来到帘幕边,凑近门帘缝隙朝外看。半晌后转头低声道:“外边确实多了不少人,看来确实是防止我们逃走,增加了周围的人手。” 林觉点头道:“不用管他们,他们不增加人手我们也逃不出去。这可是十几万人的军营,而且我们的马儿都被他们牵走保管了,想逃走是不可能的,来硬的只会激怒完颜阿古大,我可不希望惹怒他,把我们都杀死在这里。” “夫君,那怎么办?难道你要留在这里当女真人的女婿么?你……要把我们都休了么?”白冰呆呆问道。 高慕青闻言也睁大凤目瞪着林觉。林觉苦笑道:“怎么可能?你们想多了,我岂会如此?那我成什么人了?我是不可能娶完颜明月的,倒也不是因为她本人有什么不好,实际上完颜明月是个好女子,我对她并无恶感,她对我们也没坏心。而是因为……她的身份。我不可能和女真人混迹到一起,否则的话,我将名声扫地,为万人唾骂。会立刻被冠以勾结外敌为祸大周的罪名。我甚至怀疑完颜阿古大之所以逼着我娶完颜明月,不仅是要我为他出谋划策,甚至有可能会利用我们伏牛山落雁军的人马,为他将来的野心做内应。任何一种可能都有。所以,唯一杜绝这一些的办法便是坚决不能同意他的要求。得想办法脱身。” 孙大勇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大人说过,女真人绝非善类,对他们要百般提防。完颜阿古大或许真的想拉拢大人,利用我落雁军的势力为他所用也未可知。总之,咱们得想办法脱身才是。可是……怎么脱身呢?大人可有计策?” 林觉皱眉微微摇头道:“事出突然,暂时我还没有对策,我得好好想想。我只是跟你们通个气,让你们知道今晚的情形和目前咱们的处境。我装醉脱身便是希望有一夜的时间好好的思索对策,你们也可以好好想想办法,咱们集思广益,或有解局之法。” 高慕青咬牙道:“莫若我今晚摸到完颜阿古大的营帐之中挟持了他,逼着他们放我们走。” 林觉吓了一跳,忙摆手道:“不可,慕青,万不可轻举妄动。完颜阿古大身边的保卫森严,你不会得手的。一旦失手,便无回旋余地了。你若乱来,便是送了大伙儿的命。” 高慕青叹息一声,沉默不语。她当然也知道这么做风险太大,只是心中焦急脱口而出罢了。林觉不同意,她是绝对不会去那么做的。 林觉正要安慰她两句,忽听帐外人生嘈杂,似有人接近被落雁军兵士拦截,双方正在交涉。孙大勇忙出去查看,片刻后进来禀报道:“大人,是那金花公主来了,带了些醒酒之物要来探望大人。” 林觉愣住了,高慕青哼了一声,白冰忙拉住高慕青的手捏了捏,示意她不要生气。 林觉皱眉道:“我这是装醉回来的,不好见她。冰儿去见见她,就说我酒醉未醒,感谢她的好意。” 白冰点头答应了,转身往外便走,高慕青道:“我也去。” 林觉皱眉道:“慕青……” 高慕青道:“放心便是,此事跟她无关,我可不是不明是非之人。你这么担心作甚?” 林觉摆摆手道:“也罢,你去便是。” 白冰和高慕青两人出帐而去,孙大勇看着林觉道:“大人心中有何计较?咱们如何才能脱困?” 林觉轻声道:“我已然有了些想法,明日见机行事。你回去歇息吧,兄弟们一路奔波都很辛苦,今晚必是一个喧闹的夜晚,叫大伙儿蒙了耳朵睡觉便是,什么也不用管。” 孙大勇点头应了,躬身告辞而出。 白冰和高慕青不久之后回转过来,白冰手里捧着一包东西,放在床上。林觉还没问,白冰便道:“这是那公主送的醒酒之物,有几根人参和白草,说是熬了喝了能醒酒。那公主托我向夫君表示歉意,她说她会劝她的哥哥不要为难咱们的。” 林觉点点头,叹了口气。 白冰笑道:“那公主穿了咱们大周人的衣衫啊,还别说生的真是好看。难怪夫君会喜欢上她。我见了都喜欢。” 林觉忙道:“莫要瞎说,我什么时候喜欢她了?冰儿你是嫌不够乱是么?” 高慕青哼了一声道:“喜欢就是喜欢,遮遮掩掩作甚?你们之间若是无事,那公主怎地对你这么好?那两天在蛇岛洞窟里到底做了什么,只有你们自己知道。” 林觉无奈之极,赌咒发誓解释起来,高慕青一甩头躺在自己的床上,只道:“用不着如此,你便是喜欢了谁便直说,我们只是不喜欢人遮遮掩掩的,男子汉大丈夫做了便是做了,干什么不肯认。” 林觉彻底无语了。这种事越描越黑,越解释越是惹人怀疑,自己完全多余去解释此事。高慕青的表现也不完全是醋意,而是心情急躁心境不佳之故,也不用去跟她计较。近来高慕青确实有些像是换了个人一般,林觉也颇为费解。但此刻却也无法跟她详细的沟通,只得作罢。 当下林觉吩咐白冰熄灯上床,三人和衣而卧,各想心思,不久后都沉沉睡去。 …… 这一夜当真是喧嚷不堪,女真人开怀畅饮,酒醉之后围着篝火又唱又跳又叫又闹,简直如群魔乱舞一般。一直狂欢到三更之后,才终于消停了下来。接下来便是满营鼾声,宛如雷霆。 次日清晨,林觉正在帐外草地上跟孙大勇说话的时候,完颜阿古大骑着马身后带着一大群骑兵飞驰而来。 “想好了么?可有个答复?”完颜阿古大坐在马上大声问道。 林觉拱手道:“大首领说的什么啊?在下没听明白?” 完颜阿古大冷笑道:“跟我装聋作哑是么?这么做对你没什么好处。我现在有事要离开,午后回来,你必须给我答复。否则休怪我不客气。想活,便答应我的条件,想死,我可成全你们。好好想想吧。” 说罢,完颜阿古大挥鞭策马,带着一群骑兵穿林疾驰而去。 林觉脸色铁青,草草的吃了几口干粮便立刻召集众人去帐中商议事情。参与商议的只有七八名骨干,众人已经都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了,见林大人神色严肃,也都一个个神情肃然。 “诸位,女真人是不打算让我们离开了,完颜阿古大提出了条件,要我娶了他的妹妹,留在女真部落之中为他效力,否则便要将我们全部杀了。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林觉沉声问道。 关于林觉和那女真金花公主的八卦,众人早就知晓了。昨晚的事孙大勇也跟几名骨干私下里说了,众人昨晚其实都没睡好,一方面是因为营地中女真人吵闹不休,一方面是思索此事如何解决。但其实众人都找不到好的办法。 “林大人,女真人当真可恶,林大人怎么可能留在这里,我落雁军上下谁来统帅?干脆,大人下令,咱们硬闯出去便是。早上我和几名兄弟去偷偷逛了逛,打听到了马匹的位置,就在东边的林子里。咱们一鼓作气冲杀过去,抢马杀出去便是。”说话的是落雁军亲卫营一名姓李的校尉。 “就是,李兄弟说的很是,大人,咱们干脆动手便是,就算战死,也不能给女真人当狗。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一个。”几名骨干纷纷附和道。 林觉皱眉道:“这便是对策?动不动拼命这便是对策么?一百多人跟人家十几万人拼?有胜算么?死了有什么好?死了固然一了百了,那落雁军呢?伏牛山数十万百姓呢?咱们落雁军的大事呢?岂非全成了烟云?” 林觉一番斥责让众人纷纷低头无言。林觉看了看孙大勇道:“孙兄弟可想出什么办法了?” 孙大勇摇头咂嘴道:“恕属下愚钝,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林觉再问白冰和高慕青,两女也都摇头。虽然绞尽脑汁,但确实智计不够,这等情形下确实想不出良策来。 林觉点头道:“既然你们都没有好办法,我这里倒是有个办法。你们听听可不可用。” 众人大喜,原来林大人有了对策,那还说什么?林大人的计策必是精妙的,早知如此也不用多费口舌了。 “大人快说怎么做,我等全听大人的便是。”众人纷纷道。 林觉点头道:“拼命是下策,大伙儿都死在这里没什么意义。我们要活着离开这里。我想了想,目前的情况下,办法只有一个。那便是,答应完颜阿古大的条件,我跟金花公主成亲便是。” “什么?”众人眼珠子满地乱滚,失声叫出声来。 “夫君……你该不是当真要答应他们的条件,休妻娶那金花公主吧?”白冰颤声道。 高慕青也是眉头紧皱看着林觉,她心里知道林觉绝对不会那么做,但是此刻却又心中觉得不安。终归是心里觉得有些慌张。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会这么做?不过是计谋罢了。”林觉低声道。 孙大勇沉声道:“大人的意思是……莫非是佯做应允,待他们放松警惕,伺机逃脱?” 林觉微微摇头道:“孙兄弟猜对了一半,我确实是佯做应允,但却非是为了伺机逃脱。而是……我要跟完颜阿古大达成条件。我可以答应他留下来跟完颜明月成亲,前提是……他必须放你们离开。他肯答应,你们便可以逃出生天。” 众人愕然,高慕青轻声道:“那你呢?” 林觉沉声道:“你们只要逃出去,我便放心了。他们要的是我,你们犯不着留在这里陪着我死。你们安全了,剩下我一个人,我便无所顾忌了。你们都是我落雁军的骨干,咱们逃得一个是一个,都是为我落雁军保存实力。否则,我们便都要死在这里。明白么?” 众人尚未说话,高慕青咬牙道:“不成,要死死一起,别人我不管,但我高慕青绝不会抛弃夫君独自逃生。” 白冰也摇头道:“我也一样,我是不会独自逃生的,那岂是人妇所为?那不正应了那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南临头各自飞’了么?若是那样,我和慕青姐姐还有何颜面回落雁谷 ?还如何面对路家中众人和落雁军众人?” 孙大勇也沉声道:“大人,兄弟们也不会做这不仁不义之事的,事到临头便自己逃走,让大人一个人留在这里,这岂是我等所为?教我们今后还如何立足天地之间?岂非受良心折磨,受世人唾骂?大人莫要陷我等兄弟于不义。” 林觉苦笑道:“你们干什么?我留下来也并非就要死啊?你们这是做什么?我留下来是成亲啊,你们以为我留下来必死?” 孙大勇摇头道:“大人,我对大人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大人既出了这么个主意,便是做好了被杀的准备。大人不希望我们跟着一起死,所以让我们脱身,之后大人便会跟那完颜阿古大摊牌。是也不是?” 众人纷纷点头,心想,倘若大人当真肯跟那完颜明月成亲,却又为何要让我们先走?这必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思了。 林觉摇头道:“你们想错了,蝼蚁尚且偷生,我又怎会甘心死在女真人的手里?我这么做是想让我们都能脱身罢了。只不过分为两步,第一步是你们脱身,第二步便是我自己脱身。我也自有脱身之策,绝非你们想的便要死在女真人的手里。当然,有一点你们说对了,我不会和完颜明月真的成亲结为夫妻的,这一切都是幌子。你们不要乱想,我一定会成功脱身,然后去找你们的。放心便是。” 孙大勇皱眉摇头,众人脸上也是一副不肯相信的样子。林觉转向白冰和高慕青道:“慕青,冰儿,你们该信我有这个能力脱险的,你们不会也不信吧。” 白冰和高慕青同时摇头道:“不信!” 林觉摊手苦笑道:“为何不信?” 高慕青道:“夫君,你若真有脱身之策,便请告诉我们如何脱身,也让我们心安。” 林觉沉吟半晌道:“我不能说,说出来便不灵了。总之,我一定会脱身的便是。” 高慕青缓缓摇头道:“你是说不出来罢了,因为根本没有脱身之策。除非……你真的当女真人的赘婿,真的按照他们做的去休妻。或许那么做的话,三年五载之后可以乘着他们放松警惕逃走,但到那时,怕是一切都已经迟了。你回去后怕是也找不到我们了,因为接到休书的那一刻,林家众姐妹怕是便都要死了。” 林觉皱眉怒道:“慕青,不要钻牛角尖,我已然说了不会答应他们的条件,而且我可以脱身,你们还要怎样?这是目前我唯一能想出来的大伙儿脱身的办法。你们统统胡乱的猜测一番,也不听我的话。那么这样,你们谁能提出更好的建议,便请提出来。或者我们干脆现在便杀出去,大伙儿都死在这里,岂非遂了你们的心思?你们不是要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么?那咱们便去杀,便去送死。走啊,都跟我走,咱们去送死去。都愣着作甚?” 林觉厉声说话,站起身来拔出腰间王八盒子,一副怒发冲冠要去拼命的样子。白冰忙上前抱住他的胳膊道:“夫君莫恼,这不是大伙儿都担心你的安危么?” 林觉喝道:“担心个屁,我都说了我会没事的,你们他娘的何曾听进去?你们既不肯听我的,我还费什么气力?大伙儿都无脑去送死就是,那是最省事最不用动脑子的决定。真是气死我了。” 众人从未见过林觉这般恼火的样子,林觉平日虽然也有严肃的时候,但绝非现在这般的神情,也都保持着些风度。但现在,他可是连脏话都骂出来了。 “大人勿要恼怒,我等绝非抗命,而是关心大人的安危。还请你息怒。”孙大勇忙起身拱手,几名校尉也都忙告罪。 林觉冷哼不语,孙大勇尴尬的看着白冰和高慕青两人,希望两女能出面说话。高慕青叹息一声,轻声道:“夫君,你既这么说了,我们自然是遵命而为。不过,慕青将话说在头里,我们可以按照夫君的计策行事,可以先行离开。但是倘若夫君有什么不测,我等必不可能活着回到伏牛山的。到时候就算是死,也要为夫君报仇。夫君倘若只是为了诓骗我们,那今日不如一起血战而死。夫君该记得当初的话语,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林觉瞪着高慕青,高慕青的脸上神情决绝。‘生一起生,死一起死’这句话林觉再熟悉不过了。想当年在桃花岛遇险,在惊涛骇浪的飓风大海之中时,在地下库房大爆炸,陷于天塌地陷水流漫溢的洞窟之中时,这是自己和高慕青的誓言。今日高慕青说出此言,便是提醒自己她不会忘了当初的誓言。林觉绝对相信,自己倘若有不测,高慕青会毫不犹豫的为自己而殉。 “慕青,信我。我不会死的,我不会让完颜阿古大得逞的。”林觉终于轻声开口道。 高慕青微微点头道:“好,夫君既然这么说,我们听你的便是,一切凭你安排。孙大哥,你们也不要再说了,我相信夫君必有脱身之策。大不了……我们回头来再杀入女真营中便是。” 孙大勇微微点头道:“好,既如此,我等遵命。” 众人也拱手道:“我等遵大人之命。” 第一三一二章 如簧之舌 (二合一,今日七十周年国庆,在此祝愿祖国山河永固,国泰民安,万世长存。祝各位书友节日快乐。) 晌午的阳光灼热无比,帐篷里热的很,林觉独自坐在一棵树荫下沉思。远处女真士兵鬼鬼祟祟的在树林里出没,整个树林四周,林觉等人的营帐之外早已戒备森严,布置严密。完颜阿古大已然安排了许多人手看管林觉等人,监视他们的动向。 林觉心中冷笑不已,这完颜阿古大虽然有些英雄气概,但是此人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奸诈之极。他行事完全不顾及任何规矩,这种人其实最为可恶和可怕。一个完全不会受承诺和约定约束的人,行事往往会让人不可捉摸,也最是难以应付。 这也是林觉决定必须要将高慕青白冰以及孙大勇等人安全救出去的原因。因为他们每留在女真人军中一刻,便随时会发生不测。不知道完颜阿古大什么时候翻脸,便会突然动手。趁着现在尚未真正撕破脸,趁着完颜阿古大还对自己有所期望,自己必须这么做。 其实完颜阿古大还是不够了解自己,毕竟相处也才数日。倘若是熟悉林觉的人,自然绝不会认为林觉会为了活命而答应他的那些条件,因为林觉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正因为如此,才给了林觉操作的空间。林觉相信,自己只要提出条件来,完颜阿古大一定会答应自己先放了他们。自己会让完颜阿古大高高兴兴的送慕青和白冰他们离开。 至于之后的事情,林觉其实一点底也没有。这种情形下跟完颜明月成婚是不可能的,林觉绝不会让完颜阿古大得逞。所谓的信誓旦旦的逃生之策,不过是林觉为了能让高慕青孙大勇他们安心离开的借口。他们走之后该怎么脱身,林觉其实毫无头绪。 林觉很想自己能想出办法来,然而坐在这里一个多时辰了,他还是没有想出对策来。 脚步沙沙作响,一阵淡淡的香气侵入林觉的鼻端,林觉头也不用回便知道是谁来了。 “冰儿,过来坐吧。”林觉沉声道,将手中一截枯枝丢向前面的树干。 “夫君耳朵真灵。这都知道是我。”白冰娇憨的声音传来,软绵绵的身子挨着林觉坐在树根下。 林觉转头微笑看着她,笑道:“你都来回探头探脑几趟了,我还能不知道是你么?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白冰点头道:“确实有件事想告诉你,不说出来,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林觉轻声道:“若是反对我的计划的话,便不必说了。” 白冰嗔道:“那可不是,反正我是相信夫君能有办法脱身的,我对夫君有信心。那计划,我是不会反对的。” 林觉笑道:“那又是什么事?” 白冰轻声道:“是关乎慕青姐姐的事情,我觉得应该告诉夫君。” 林觉道:“怎么?她又说什么话了?是否又发牢骚了?” 白冰静静的道:“夫君,这段时间慕青姐姐有些心神不定,说话也有些冲,夫君不会怪她吧。” 林觉愣了愣,摇头笑道:“这是什么话?慕青最近心情似乎确实有些糟糕,所以有些和以前不一样的言语,但我怎会怪她?我也有责任,眼下这件事……确实是我造成的。慕青怕是有些怪我了。” 白冰轻轻摇头道:“夫君误会了,慕青姐姐岂是那般小气之人。去年离开蛇岛之后,慕青姐姐便跟我私下里说,倘若夫君喜欢那女真女子,她绝对不会反对的。她说,只要夫君开心,她便开心,并无醋意。夫君若以为她最近言行反常是因为眼下这件事,那便误会了。其实,此事另有原因。” 林觉一愣,皱眉道:“那是什么缘故?你快说。” 白冰看着林觉片刻,轻叹道:“夫君还真是粗心啊,难道夫君一点没觉察出来么?慕青姐姐身怀有孕了。” 林觉吓了一跳,惊讶道:“什么?她怀孕了?什么时候的事?” 白冰嗔道:“这事你却来问我?你自己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有的么?据我所知,她已经有孕近三个月了。” 林觉呆呆发愣,回想经过,却想不起来具体的时间。毕竟林觉对林家女子采用的一碗水端平雨露均沾的原则,所以平日里也都各房轮流歇息。若说妻妾中任何一个女子怀孕,都有可能。但要记起准确的时间,却并不容易。 “我也是出来之后才知道的。夫君还记得,这一路上……慕青姐姐都不肯跟你同床么?她都要我伺候夫君的。直到我看到她吃东西的时候呕吐,形容也有些憔悴,脾气也有些烦躁,才想起我姐姐当初告诉我的女子怀孕之后的一些征兆。比如说呕吐,比如说脾气会反常,莫名的烦躁等等。我便偷偷的问慕青姐姐,是不是身怀有孕了,她开始还不说,后来不得已才承认了。我才知道她为何一路上都要我伺候夫君,因为她是怕和夫君同床对孩儿不好。”白冰轻声说道。 林觉十分惊讶,沉声道:“你既知道,为何不早告诉我?你何 时发现的?” 白冰撅着嘴道:“就在涿州的时候,辽人和官兵大战的时候。我不是不告诉你,而是……慕青姐姐不让我说。” 林觉皱眉道:“为何?” “慕青姐姐说,她不想让夫君知道此事,否则夫君定会让她回落雁谷。她不想回去,所以不能告诉你。她说,只要自己小心些,便不会有事。她不想腹中孩儿有事,但也不想夫君的大事受影响,所以便要我保密。”白冰轻声道。 林觉细细回想起出山以来的情形,终于明白为何这一路上慕青都似乎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打探什么事情,爬高上低的事情原本她都抢着去做,但现在基本上都是孙大勇和白冰两人去办。她只推脱说孙大勇和白冰轻声功夫好,自己无需自告奋勇。女子怀孕之后确实有诸多表象,诸如性格烦躁,心绪不宁,突然变得斤斤计较等等。当初小郡主怀孕初期也是有这样的一些特征的。这一路上也确实不跟自己同床,好几次弄得自己有些尴尬。现在想来,这种种的一切都是因为她身怀有孕之故。 “我来告诉夫君这件事,是希望夫君不要误会慕青姐姐。适才你似乎真的恼火了,慕青姐姐心里怕是会很难受。但其实她不是故意反对你的话,而是……她有了孩儿,自然格外的关心安危之事,不肯离开夫君。冰儿是知道内情的,自然不能让夫君和慕青姐姐之间生出些误会来。所以我思虑再三,决定还是将这件事跟夫君说了。而且……眼下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结局。万一,我是说万一的话,有什么差池,夫君竟然不知慕青姐姐身怀有孕,那岂非太不好了。”白冰继续道。 林觉心中五味杂陈,既高兴又愧疚。怪倒是慕青行为有些反常,言语也有些生硬,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自然不希望自己出意外,不希望孩子没有爹爹。所以对自己提出的计划多加问诘,也是在情理之中。自己一路上忙着关注三方战局了,根本没有注意到慕青怀孕的事,对她的关注太少了。想一想,从析津府往中京道赶时,纵马驰骋数日,这对高慕青的身体影响怕是极大。依稀记得慕青在那几日似乎身子不适的样子,怕便是因为颠簸之故。自己居然没有去细究此事,这实在太不像话了。 “慕青现在何处?”林觉站起身来问道。 “慕青姐姐在帐篷后的树荫下坐着呢,帐篷里太热了。”白冰道。 林觉点头,快步走向营帐。绕过营帐一侧,但见高慕青坐在一棵树荫里正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的手有意无意的抚着小腹位置,神情极为慈爱。 “慕青!”林觉叫道。 高慕青一愣,抬头看来。见是林觉,忙拿开小腹上的手掌笑道:“夫君,你来啦。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这副模样?” 林觉快步上前,长鞠到地,轻声道:“苦了你了,快坐下,小心孩儿。” …… 未时过半,完颜阿古大率数百骑归营。在帐中和众将领一边说话一边喝水。一碗茶水尚未喝完,便有女真士兵前来禀报,说林觉求见。完颜阿古大哈哈大笑,命人将林觉带进来。 “林兄弟,怎么样?那件事想好了没有?我正要派人去问你,你却主动来了,看来是拿定了主意了是么?”完颜阿古大看着面前站立的林觉沉声说道。 林觉拱手道:“大首领,在下确实下了决定。所以倒也不劳大首领垂询,自己便来了。” 完颜阿古大点头道:“那么,你的决定是什么呢?同意还是不同意婚事?” 林觉沉声道:“承蒙大首领赏识,明月姑娘错爱,林某感激不尽。林某自当遵从大首领的意愿,在下同意大首领的要求,愿意留在大首领身边,为女真族一统天下竭尽全力出谋划策。” 完颜阿古大张口哈哈大笑,眼神顾盼着周围众女真将领,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道:“瞧见没?我说什么来者?我说林觉一定会同意的。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成为我完颜阿古大的妹夫,娶了我如花似玉的妹妹,这是多少人的梦想。这要是还能拒绝,那还是个男人么?” 众将领纷纷笑道:“大首领英明,果然是早就料到了。” 女真众人哈哈大笑,仿佛林觉根本不存在一般。完颜阿古大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对林觉笑道:“林兄弟,我并无嘲笑你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世上怎会有人拒绝当我完颜阿古大的妹夫。你能答应此事,我也很高兴。从此以后,你便是我女真族的人,是我完颜阿古大的人。我女真大军得你这个人才,那也是如虎添翼。这便叫做两全其美。” 林觉微笑道:“多谢大首领抬爱。” 旁边一名将领叫道:“该叫大舅哥才是,怎地还叫大首领?” “哈哈哈,是啊是啊,还不改口。对了,还要敬茶磕头。俗话说长兄如父,这礼节上可少不了的。”一群人跟着七嘴八舌的哈哈大笑。 完颜阿古大摆手道:“你们莫要闹腾,林兄弟可是斯文 人,大周上国来的斯文人,今后你们也要对他尊敬些,绝不许欺负他。至于这礼节上的事情,毕竟还没成婚不是么?这样,既然定下了,那便要准备准备,我一会去见明月,跟她商量婚事操办之事。这之后再改口不迟。还有些事也要在婚事前办了,比如林兄弟答应的那些事都要做了,才能成婚。林兄弟,你说是也不是。” 林觉当然明白完颜阿古大的意思,他是提醒自己要休妻之后才能成婚,要逼得自己没有后路。另外,他也必须要去征求完颜明月的意见。 林觉沉声道:“大首领,我答应留在女真部落,和金花公主成婚。但是,我也有我的条件。大首领也要答应我的条件,此事才能进行下去。” “你还有条件?”完颜阿古大讶异道。 林觉点头道:“正是。我也有我的想法。” 完颜阿古大往椅子上一靠,捏着小辫子捻动着,似笑非笑的道:“那你说说你的条件。” 林觉咳嗽一声拱手道:“我的条件很简单,请大寨主放了我的随从人员离去。我自己可以留在这里,他们却要回大周,我也不能强人所难。另外,关于写休书休妻的事,我也想请大首领收回成命。” “什么?呵呵呵呵。林觉,原来你是消遣我来着。放你的人走?你这算盘打得挺精明。而且你连休书都不愿写,那不是要我妹子给你做妾?你想死不成?这时候还敢提出尔反尔?”完颜阿古大冷笑出声,坐直身子指着林觉的鼻子喝道。 “就是,这小子没诚意,搞了半天是消遣咱们大首领,他娘的,一刀砍了算了。” “对,宰了他拉倒。咱们女真金花公主什么样的男人不能嫁?便是嫁给一个王爷当王妃都够格,居然想让公主做妾,简直岂有此理。宰了他,宰了他。” 众将领也都义愤填膺的叫嚷道。 林觉皱眉道:“我这么做其实是为大首领着想,为女真部落着想。大首领和诸位切莫想歪了。” “为我们着想?呵呵呵,我倒要听听你是如何为我们着想的。”完颜阿古大冷笑道。 林觉点头,拱手道:“大首领应该知道我现在的身份,我乃反出朝廷,在伏牛山落雁谷举旗而反的落雁军的指挥使。我落雁军如今全军兵力已达八万余。整个伏牛山中近二十四万百姓居住,都在我落雁军的保护管辖之下。我想,这样的力量虽不算太强,应该也不弱吧。” 完颜阿古大捏着下巴心想:真要是伏牛山有这般局面,那岂止是不弱,而是强悍之极的所在。去年大周朝廷禁军在伏牛山兵败,则足以说明林觉口中的那支落雁军是有着强大实力的,绝对不容小觑。 “你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完颜阿古大沉声喝道。 林觉淡淡道:“我的意思很简单,落雁军数量战力也自不弱,大首领难道希望我就这么放弃这只兵马么?落雁军是我的一位夫人高慕青所创立,你要我写下休书抛妻弃子,那岂非从此和落雁军结下梁子了。大首领志在天下,随意树敌可非明智之举。我也不瞒你说,那高慕青就跟随我前来,此刻就在大军之中,我身边那些人也都是她的人。你要我留下来成亲倒也罢了,但这些人倘若不肯放走,便是和落雁军彻底为敌。明智之举是大首领放高慕青带人离开,展现诚意,我在其中斡旋,落雁军便是咱们的友军。那高慕青对在下甚是迷恋,我的话她还是听的。我只说和令妹之间的婚事是我落雁军和女真部落的联姻,为了将来共谋大事,她也不会反对此事。如果大首领是个眼光远大之人,应该明白我说的意思。不但不能将这些人困在这里,更不能逼我休妻,那都会将这场合作完全破坏。” 完颜阿古大静静的听完林觉的话,皱眉陷入了沉思。倘若完颜阿古大并无极大野心倒也罢了,但他却是个野心勃勃之人。他早已立下宏愿,灭了大辽建立大大的女真国。这是他的第一步。大周帝国富庶繁荣,妹子在汴梁十年,回来后描述的情形让完颜阿古大垂涎欲滴。那是天堂一般的地方,如果自己有实力,那是绝对要争一争那片沃土的。 如果将来大周内部有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跟自己一起动手,里应外合之下,必将事半功倍。林觉说的这些话正好击中了完颜阿古大的软肋,撩拨起完颜阿古大心中那隐秘的野心和欲望。所以他沉吟了,由不得他不考虑林觉的提议。 “大首领,至于令妹的名分,其实也很简单。我让令妹当我的正房妻室便是,这并不难。倒也不必枉做恶人,逼我休妻弃子,坏了我的名声。我在落雁军中也有些兄弟,将来我作为中间联络之人,还可以两边联系,互通消息。事实上如果大首领信得过我的话,这门婚事其实都无结成的必要。只要我们达成协议,互为盟友,大首领完全可以连我一起送走。女真军中,有英明神武的大首领在,还需要我来出谋划策么?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 林觉鼓动如簧之舌,进一步的游说道。 第一三一三章 得计 (二合一) “不成!”完颜阿古大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声喝道:“你也想走?那可不成。林觉,你可莫要跟我耍小聪明。我知道你们大周人都心眼多,诡计多端的很,你想三言两语诓骗脱身,那是绝无可能。” 林觉心中暗骂,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些急躁冒进了。自己后面这几句是画蛇添足之言,很容易便被完颜阿古大听出来自己急于脱身,说出这些话来很容易适得其反,前功尽弃。但是林觉其实也是没办法,他若有脱身之策,倒也不用说这些话。无非便是想着能不能碰碰运气,万一完颜阿古大脑子糊涂了,真的放了自己离开,那岂非是最好的结果。 但现在看来,完颜阿古大显然是嗅出了点味道来了。林觉于是连忙补救。 “大首领,在下已然决定留在这里。令妹对我一往情深,我也不能始乱终弃。再说了,大首领如此赏识我,我岂能不识抬举。我林觉也渴望建功立业,只可惜未遇明主罢了。大首领英明神武,有一代雄主之姿,我自然愿在大首领帐下效力。于我而言,是一条明路,于我落雁军而言也是一条生路。适才之言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大首领便是轰我走,我也是不走的。”林觉忙拱手道。 完颜阿古大听了这番话,脸色才慢慢的恢复了平静,点头道:“这才像话。这……你适才之言,也有些道理。不过我女真大军并不担心会得罪什么人。你说的那落雁军……迟早要被你们大周朝廷剿灭,你们是大周的叛军,而我们现在跟你们大周朝廷是盟友,若我们跟落雁军有什么瓜葛的话,你们大周朝廷怕是会对我不满,影响目前的战局。” 林觉恍然大悟,原来完颜阿古大是担心这个,所以才一直没提落雁军的事情。之前林觉和孙大勇私下商议的时候还觉得奇怪,完颜阿古大既然知道落雁军的存在,为何只字没提出任何关于落雁军的要求来。完颜阿古大不该愚钝到这种地步的。此刻他自己说出了原因,原来一直不提是时间点不对,此刻跟大周朝廷是盟友,完颜阿古大自然不希望激怒盟友,破坏大局。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大首领,这个好办,我跟他们说一声,着他们不必声张。大首领跟落雁军只做到心中有数暗通款曲便是。将来只要大首领需要我落雁军效力的时候,咱们再公开盟友的关系便是。绝不至于坏了眼前大局。话说回来,落雁军也不希望公开和大首领之间存在盟友的关系,毕竟那会被人诟病为勾结外敌之举。所以,这件事可暂时保密。”林觉低声道。 完颜阿古大心中颇为赞许,自己话说了半截,林觉便明白自己的意思了。林觉的解释也是合情合理。如果在既不破坏和大周朝廷的关系的局面下能够掌控大周境内的一只实力强劲的叛军的话,那自然是求之不得之事。还有什么比此事更有价值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此事……倒是可以考虑。放了他们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怎敢保证那高慕青等人回去之后还会听你的话?万一你的话对她再无作用,岂非是白高兴一场?”完颜阿古大皱眉道。 林觉呵呵而笑,探头过去压低声音道:“大首领这话是不相信我林觉的本事了。我林觉别的本事或许没有,但是在女人这件事上,还有有些本事的。说句不敬之言,令妹金花公主跟我只相处两日两夜,这不都已然非我不嫁了么?高慕青跟我有生死患难之交,对我死心塌地。这次我要来求大首领放她和那些随从离开,她都对我感激涕零呢,在她看来,我是舍己而救她。她只会更加的对我死心塌地。而且……退一万步而言,不瞒大首领说,那落雁军中的骨干……很多都是我的人。不用我说,大首领也明白我的意思吧。” 完颜阿古大瞪着林觉半晌,忽然手指林觉的鼻子哈哈大笑起来,点头道:“有一套,有一套。果然有过人之处。若别人跟我这么说,我可能还以为他是吹牛。但你这么说,我却是完全相信。我妹子眼高于顶,居然还真就对你念念不忘,足见你没有吹牛。林觉,既然如此,我便答应你,方他们走便是。休书什么的也不用写了。但我可要警告你,你若是诓骗我,怀有其他的心思。嘿嘿嘿,可莫怪我心狠手辣。莫以为你和我妹子成亲了是我妹夫便可以保住性命。凡是欺骗我的,不老实的,不肯为我效力心怀鬼胎之人,我都会毫不犹豫的拧掉他的脑袋。” 林觉心中狂喜,脸上却一片赤诚,拱手道:“大首领若是信不过我,便一刀砍了我便是,我也不发什么毒誓来证明自己。我林觉向来待人赤诚。尤其在这件事上,对我是有好处的,所以我才主动前来商讨。其中绝无半句诓骗之言。” 完颜阿古大盯着林觉的脸,缓缓点头道:“我看人只看行动,不看其言。今后你若全心助我,便无需发誓。否则你誓言发的地动天摇,也是无用。” 林觉点头道:“正是这句话,所谓观其言察其行,一切以实际行动为准。然则既然商定了,那么便请大首领下令,今日便放他们离开便是。我也好和令妹早日成婚,安心留在军中效力。” 完颜阿古大张口正要说话,一旁的胡鲁冷声道:“这么急作甚?要放他们走也得让他们喝杯喜酒再走。你那姓高的小妾若是真的不计较此事,喝杯喜酒也是应该的。” 林觉心中暗骂,胡鲁这狗贼自从自己无意间揭开其私藏酒水的秘密之后便 处处刁难自己。他要高慕青她们留下来喝喜酒,摆明就是刺激高慕青和自己的手下,制造事端。倘若慕青忍不住闹起来,则正好中了他的诡计,搅黄了谈好的交易。此人心思歹毒之极。 完颜阿古大点头道:“胡鲁兄弟说的对,不忙走,喝了喜酒再走。我这便去跟妹子道喜去,商议个成婚的日子。你们入洞房之后,我便也可以放他们离开了。” 林觉岂肯如此,那样的话,主动权岂非操控在完颜阿古大手中,对慕青和白冰也是一种极大的折磨。而且,自己没打算真的跟完颜明月成亲,不想坏她清白。所以在此之前必须让慕青白冰他们离开,否则这计划便无意义。 “不成,她们必须今日走,而且婚事也要在她们脱困最后才能办。我必须要确认她们真的安全离开了才能成亲。大首领必须答应我的条件,否则此事作罢。权当我没来过这里。大首领要杀要剐随便你便是。”林觉高声说道。 “呸,你倒还硬气的很,由得你么?也不想想你现在的处境。”胡鲁啐了一口骂道。 林觉冷声喝道:“胡鲁将军,你最好对我客气些,你若一直对我抱有敌意,将来我们也难以相处。将来我若为大首领效力,你却处处要拆我的台的话,我必铲除了你。你给我记着。” 胡鲁怒极,瞠目起身来一把便拽出了弯月刀骂道:“那咱们便比划比划,我和你决斗。” 完颜阿古大本来因为林觉的话而有些恼怒,但此刻却哈哈大笑了起来道:“有意思,有意思。林觉倒是有些男儿气概,居然还有这番火气。你们都莫吵,林觉说的对,将来都是兄弟,得好好的相处。胡鲁,正所谓用人不疑,既决定了达成约定,早放人晚放人都是放,便现在放人就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计较了。” 完颜阿古大其实是听到林觉说的‘我以后为大首领效力’的话所打动,他认为在激愤之下林觉说出这样的话来,那是肺腑之言,不似作假。与其如此,何必让林觉觉得自己不重视他,为了早放晚放几天那百余人而闹得心中不快。这也是得不偿失之举。 完颜阿古大一发话,众人再无异议。林觉大声道谢,转身退出大帐而去。 ……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日头落下之后,炎热消退。晚风也变得有些凉意。 女真大营北面的小山坡上,林觉正在暮色中送别众人。虽然经历数次反复,虽然孙大勇几乎要抗命不从,不肯离开。虽然白冰和高慕青哭的眼眶都红肿了,但这一切都没能动摇林觉的决心。林觉以几乎是决绝的命令的方式要求众人必须在天黑前离开,他不能耽搁,不能让事情发生变化。 风过山坡,林木如涛,旷野之上,长草如浪,发出沙沙之声。此时此刻听起来,颇有些萧索之意。高慕青坐在马上,长发飞舞,青丝纷乱,神情甚是凄婉。 “慕青,相信我,我会平安回去的。眼下最重要的是,你们要立刻离开,越远越好。一旦你们脱险,便放回山鹰,告知于我,我也好放心行事。你不要担心我,我真的有脱身的办法。”林觉站在高慕青的马前,衣衫在风中猎猎。 “夫君,慕青只要你记着,夫君若有不测,我便不会独活。夫君便不为我,也要为我腹中未出生的孩儿。我不希望他出生之后便没有爹爹。跟我一样,爹爹死后受尽他人欺骗,吃尽苦头而没人保护。你定也不希望孩儿以后也是如此。”高慕青轻声道。 林觉上前探手握住她的手道:“慕青你放心,我不会让孩儿没有爹爹的,当然也不会让孩儿以我这个爹爹为羞耻。我一定会脱身归去,你相信我便是。” 高慕青不再多言,俯身将脸贴在林觉的手上摩挲了片刻,直起身来后接过了林觉递过来的缰绳。林觉叹口气走向白冰的马旁,微笑道:“冰儿,照顾好你高姐姐,不然我可要生气的。” 白冰眼角宛然有泪痕,不过还是微笑道:“夫君放心,我会的。夫君会很快跟我们团聚的,照顾高姐姐的事还是夫君亲自来的好。” 林觉笑道:“那是当然。你乖乖的,替我照顾几天就好。” 白冰点头微笑。 林觉转头看向孙大勇,沉声道:“孙兄弟,我说的话你记住了么?按我说的去做,明白么?” 孙大勇神情肃然,沉声道:“大人放心,大勇遵命便是。但大勇的话大人也记着,请大人多多保重。” 两人看似是简单的话别,但话语中却有话外之意。那是在之前林觉对孙大勇下达的命令,要他无论如何保护白冰和高慕青安全回到落雁谷去,无论发生怎样的变故,哪怕便是将高慕青和白冰绑着也要安全离开,决不能允许她们拼命。而孙大勇提出的要求是,如果林觉不能脱困,在他将两位夫人护送回去之后,他要带着火器营和亲卫营全部兵马赶来辽国战场,哪怕是拼的一个不剩,也要找辽人算账,也要救回林觉。 林觉知道孙大勇的心思,孙大勇对自己极为忠心,他的职责便是保护自己的安危。这一次他被自己逼着离开,心中其实非常自责。如果自己发生不测,他在完成自己的嘱托之后便要来复仇。如果自己不答应他的要求,便是看轻了他的人品和忠诚,所以林觉也答应了他。 “我记着,我已然答应你了。那么现在,你们可以走了。”林觉沉声道。 孙大勇点头,一声令下,面色肃穆眉头紧锁的众亲卫虽然心中万般不愿,但在军令之下却也齐刷刷调转了马头。 高慕青颤声叫了起来:“夫君……” 林觉微笑道:“走吧,时候不早了。” “夫君……”高慕青泪水流了下来。 林觉上前牵着马头调转了方向,然后走到马臀旁伸手猛击一掌,厉声喝道:“走,哭哭啼啼的作甚?我最不喜欢女子哭哭啼啼了,不要叫我见到。” 那马儿吃痛,窜了出去。林觉喝道:“冰儿,去护着。” 白冰拱手道:“夫君,保重。”说罢纵马直追而去。 “林大人,保重!” “大人保重!” 一片保重声中,孙大勇率众亲卫也策马奔去,很快便追上二女的座骑,将两女的座骑簇拥在当中,驰下山坡而去。马蹄声远,夜风中兀自传来高慕青哭叫的‘夫君’之声。林觉举着手不知朝谁道别,只站在暮色中半晌,怅然若失。 …… 夜半时分,独自站在帐篷外徘徊的林觉听到了飞羽煽动翅膀的扑腾声。一只传信的山鹰落在篝火旁的的鹰架上,不久后,一名女真士兵送来了一只密封的竹筒。这只山鹰是高慕青等人携带离开,用来禀报回信的。林觉强烈要求这么做,就是怕完颜阿古大阳奉阴违,怕他表面上放走了众人,然后又背地里下手。所以,以这种方式确认高慕青等人安全离开,林觉才能安心。 信上的信息表明,高慕青等人已经在二十里之外,而女真人没有派人尾随盯梢,发动攻击。他们已然安全的逃离了女真人所能追击的范围。二十里的距离,双方都有座骑,就算女真人用最快的战马也难以追击了。 林觉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自己终于成功的将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安全送离了,从此刻起,所有的危险便只在自己一人身上。虽然自己独自一人脱困的可能性极低,但是这已经是林觉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将损失降低道最低限度的办法了。就算自己最终难逃一死,也总比所有人都死在这里要好。一起冲杀,固然也许能杀个几百上千的女真人,但那又有何意义?林觉从不认为无谓的死亡便是英勇,死要死的有原因和价值,而非一味的慷慨赴死。 而自己如果此刻死在女真营中,那也是林觉目前所能想到的最有价值的死法。因为自己救了两位爱妻和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儿,救了上百名自己的兄弟的命。也算死得其所了。 心情轻松的林觉并没有为自己还没找到脱身之策而烦恼,他林将竹筒连带信笺全部丢在篝火里烧了,还向篝火旁的女真士兵讨了几口酒喝了,之后便回到帐篷里躺下。不久后,便呼呼入睡。 清晨,一阵喧闹之声将林觉惊醒过来,林觉刚刚睁开眼来,帐篷的帘幕便被掀开来,阳光照了进来,十几个人影呼啦啦的冲了进来,呜哩哇啦的说着话,七手八脚的将林觉从床上扯了起来。 林觉惊讶不已,这伙儿直接将林觉粗鲁的拖到帐篷外,让林觉还以为自己计划败露,大限将至,他们要拖着自己去砍头。然而很快他便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因为这帮人正在扒自己的衣衫。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林觉惊慌失措,死倒是不怕,要是被人在死之前脏了身子,那可真是莫大的羞辱了。 “莫动,莫动。要当新郎了,自然要换上新衣服去拜堂。大首领有令,今日是良辰吉日,是成婚的好日子,这便要你去跟金花公主成婚呢。你这小子运气真他娘的好,真是便宜你了,你可知道咱们女真的金花公主多少人馋的流口水?我若是年轻三十岁,也要去争一争的。”一名胡子花白的女真族老兵大声叫道。 林觉有些发蒙,原来居然是要去成婚。完颜阿古大居然招呼都没一声,便直接要拉着自己去成婚了。这也太草率了吧。 “喂喂喂,换衣服便换衣服,莫要乱扯我衣衫,我自己换了便是。”林觉躲避着那些伸过来的乱七八糟的手。 “今日你是新人,得我们来,我们是奉命来伺候的。莫吵了,再吵我得再叫几个人来对付你才成。”那老兵叫道。 林觉只好不挣扎了,再来一帮人硬来,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呢。这道程序看来是逃不过去了。林觉不挣扎,这帮人的动作倒也轻柔了许多。林觉身上的衣衫本就单薄,三下五除二便被扒的只剩下内衣。 林觉正担心他们会继续扒衣服的时候,便听那老兵叫道:“给新人净身。” 林觉魂飞魄散,没想到女真人居然下此毒手,定是因为他们恨自己偷了他们的金花公主,所以假公济私报复自己。要净身,那还不如死了呢。 林觉正要反抗,猛然间一盆凉水兜头浇来,顿时浑身上下淋淋漓漓,全部湿透。还没反应过来,哗啦啦,哗啦啦,数盆凉水连续不断的浇来,从头到脚,从头发到衣衫鞋袜全部湿透。 “好好洗洗,洗干净了身子,新人可不能臭烘烘的。” 那老兵的话传入耳中,浑身淋漓的林觉突然明白了净身是什么意思了。 “女真人学我大周的这些文绉绉的词作甚?不伦不类的,要吓死人么?要洗身子便洗身子,说你娘的‘净身’,差点吓死我了。”长舒一口气的林觉抹着头上的水,心中骂道。 第一三一四章 成婚 (二合一) 不久后,身上裹着宽大红袍的林觉被簇拥着来到完颜阿古大的大帐之中。完颜阿古大早已居中而坐,一干女真将领和不少士兵们也早已拥挤在侧笑嘻嘻的围观。 完颜阿古大见林觉到来,站起身来哈哈笑道:“还别说,林觉这么一打扮,还真像我女真男子呢。” 林觉苦笑无语,他此刻不但身上穿着宽袖大袍子,头上的发髻也被梳成了一个个的小辫儿垂在两侧肩头。后面的长发更是披散在身上,跟周围的女真人的发型一样,丑陋无比。好在他们并没有强行将林觉的头发剪短,额头剃光,否则林觉怕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大首领,这是作甚?怎么说成亲便成亲了?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这也太草率了些吧。”林觉皱眉道。 “草率?我可不觉得。你是说成婚太快了些是么?那也不必拖泥带水,我们女真人办事可不像你们大周人那般拖拖拉拉。我昨日命人择期,军中萨满法师说今日便是良辰吉日,那还等什么?直接成婚便是。当然,因为在军中之故,时间也仓促了些,一切都会简便些。但有我十几万大军参与的婚事,必是隆重的。再热闹还能热闹过我大军共贺的场面么?”完颜阿古大大声笑道。 林觉道:“我是说,我还没做好准备。” 完颜阿古大把脸一沉道:“你要做什么准备?莫非你还要反悔不成?我大军在此已然停留三日,可不能再待下去。实话告诉你,昨日,我已然带着人去侦察了安德州。我决定攻下安德州,让大军在安德州进行休整,届时再计议如何进退,所以耽搁不得。今日办了你们的婚事之后,明日我们便可以进军安德州了,也省的打起仗来,再无精力去为你和我妹子操办婚事,耽搁了良辰吉日。” 林觉一惊,心道:完颜阿古大看样子并不打算退兵,他要攻下安德州休整,之后恐怕是继续往东进攻,其目的还是中京大定府。安德州的辽军和百姓怕是要遭受灭顶之灾了。 但眼下,林觉管不到其他事情了,他自己已然不得不接受完颜阿骨大的这安排,因为他没有任何理由去反对。 想了半晌,林觉终究还是不甘心的问了句:“令妹是否同意和我成亲,难道令妹已然应允了此事么?” 完颜阿古大呵呵笑道:“那不用你操心。一会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帐外一片号角长鸣之声,有女真战士取出了土琴和笛箫开始吹奏,腰鼓锣钵开始欢腾。虽然乐声演奏的一般,但是气氛却一下子热烈了起来。整个军营中的女真人很快便知道了完颜公主今日跟林觉成婚抵的消息,一个个纷纷开始聚拢过来,叫嚷了起来。 伴随着这杂乱却显得喜庆的声音,有人在帐外高声喊道:“新娘子金花公主到!” 完颜阿古大搓手看向门口,笑道:“妹子到了。来人,点起香烛,摆起天地灵位,我亲自来为妹子的婚礼主持。” 话音未落,大帐门口,身着大红喜袍,披着流苏盖头的完颜明月被几名妇人簇拥着举步而来。完颜明月的脚步有些迟疑,但两侧的妇人却搀着她的手臂快步而来。林觉惊讶的发现,完颜明月身上穿着的居然是大周女子成婚穿着的红色喜袍,不禁有些哑然失笑。自己被迫扮作女真男子,完颜明月这个女真女子却扮作大周女子,这错位还真是让人无言。 “哈哈哈,吉时将至,莫要错过了时辰,即刻拜堂成亲吧。妹子,咱们的爹娘死的早,长兄为父,今日哥哥便代表我们死去的爹娘,尽到长辈之责,为你完婚。”完颜阿古大大声笑道。 完颜明月蒙着盖头微微躬身,声音轻轻的道:“全凭兄长安排便是。” 在两名身着奇异五色长袍,头上插着各种彩色羽毛的萨满法师的主持之下,林觉和完颜明月像是两个木偶一般被推到一起,拜过了长生天,拜过了完颜阿古大代表的长辈,又夫妻对拜之后,两人被簇拥出帐,送入大帐后方不远处的完颜明月的毡帐之中。那便是洞房了。 外边,完颜阿古大下令全军开始庆贺,解禁酒水,烹调佳肴,载歌载舞,锣鼓喧天。女真大军上下狂欢庆贺起来。 从上午直到傍晚,大帐之前的几十桌流水席便一直人满为患,喝酒的女真将领们走了一批又一批。上百大桶的野猴酿烈酒被喝了个精光,肉食更是吃了数千斤之多。这里是专门为女真将领们设置的席位,营中其他普通士兵也自分到了一份肉食和酒水,共同分享金花公主大婚的喜悦。大帐之前很多人喝的醉意熏熏,丑态百出。但完颜阿古大今日是不会处罚他们的,只命人将那些喝醉的人都送走便可。 林觉进洞房不久便被请出来陪酒,直到夕阳西下时分,林觉终于得以 脱身,浑身酒气的被人搀扶前往完颜明月的毡帐之中。 当林觉趔趄着进了毡帐之中,厚厚的门帘在身后无声垂下之后,也将外边的喧闹隔绝开来,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了下来。毡帐之中,摆着一张桌案,桌案上点着两支红烛,红红的火苗正自跳跃。毡帐里在红烛的照耀下变得一片红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林觉长吁一口气,踉跄着走到桌旁的椅子旁,全身无力的瘫软在椅子里,闭上眼睛休息。虽然今日所喝的酒是完颜阿古大特意安排的用清水勾兑过的淡酒,酒虽不烈,但是架不住敬酒的人多,再淡的酒那也是酒,积少成多之后,林觉还是喝得醉醺醺的,头晕目眩。 毡帐中极为安静,外边女真将领和士兵们大声喧闹的声音被隔绝在厚厚的毡帐之外,远的好像在数里之外的喧哗,更增加了眼前的寂静。林觉闭着眼睛的时候,甚至可以听到红烛的火焰的轻微爆裂之声。 林觉闭目休息了一会,烦恶和头晕的感觉才渐渐好转。忽然间,林觉想起了一事,忙坐起身来,睁眼朝后侧的帘幕后的床头看去。只见一层薄薄的纱帘之后,一个静静的娇小的身影正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头上依旧顶着盖头,坐在那里等待着。 林觉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缓步走向纱帘,伸手轻轻撩起纱帘之后,完颜明月的身形就在眼前。似乎感应到林觉的到来,完颜明月的身子有些微微发抖,绞着一方丝帕的纤手表明了她内心的紧张。 林觉慢慢的伸出了手,指间接触到了盖头垂下的流苏之后,忽然停下了手。一动不动的保持了这个姿势很长时间后,林觉忽然缩回了手,转身出来,走回椅子旁缓缓坐下了,闭上了眼睛。不久后,微微的鼾声传来,他竟然睡着了。 完颜明月的身子僵硬着,透过盖头她其实可以隐约看见林觉的行动。林觉走来伸手要揭盖头的时候,她是紧张而欢喜的有些透不过气来。但当林觉终于转身离去的时候,完颜明月的心一下子坠到了谷地。她明白,自己心中对于此事的猜测是对的。 昨日下午,当哥哥来到自己的毡帐中跟自己说林觉同意留下来跟自己成亲的消息后,一度完颜明月的心里开心的要炸裂开来。但很快,从哥哥的口中完颜明月得知了林觉所提的条件和说的一些话,完颜明月立刻便意识到事情有些不简单。 完颜明月在大周生活了十年,她的思维方式和喜欢已然很接近于大周人的思维和行事的方式。当听到林觉所提出的那些条件,要求先放走他身边的人的话之后,完颜明月便敏锐的意识到林觉这是在诓骗自己的哥哥。他是想让跟随他前来的两名女子和他的一百多兄弟脱身,只留下他一个人之后,再想办法脱身。也就是说,他的所谓自愿留下跟自己成婚,其实是他的缓兵之计。而自己其实他达到目的的一个手段罢了。 完颜明月激愤之下,差点便将这些话全部说给哥哥听了。但是,她却没有。因为完颜明月已经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知道了林觉他们为何会出现在女真军中的原因。林觉他们遭遇哥哥是场意外,哥哥因为自己将他们强行挟持而来,最终却又不守约定,要林觉留下来为他效力,这显然是哥哥的不对。林觉就算使计谋脱身自保,那也是情有可原的。 完颜明月只是有些伤心,林觉如果真的拿自己对他的情义当做脱身的手段,那无疑是亵渎了自己心中这段圣洁的感情的。自己对林觉一往情深,但现在看来,林觉似乎并没有同样对待自己。 完颜明月决定了,她决定答应这门婚事,决定为林觉提供方便之门。同时,她也想知道林觉对自己是否是真心,她也想知道林觉会如何的利用自己脱身。倘若他对自己绝情绝义,自己虽然伤心难过,但起码能知道他的真实意图,不至于自己痴心对人,对方却根本对自己不屑一顾。 其实即便林觉对自己无意,完颜明月也并不恨林觉。毕竟从那日蛇岛洞窟脱困之后,自己便可林觉应该没有什么瓜葛了。自己和林觉是两个世界的人,强求他喜欢自己,也非完颜明月所愿。完颜明与想要知道的是,林觉是否会将这段情感看做儿戏,是否自己的一片真情在他眼中毫无价值。倘若他为了自己脱身而完全不顾念这段缘分,那才是完颜明月所伤心的。完颜明月想知道的便是这一点。所以,她同意和林觉成婚。她要看看事情究竟会如何的发展下去。 现在,林觉没有来揭开自己的盖头,反而在椅子上睡着了,这起码说明了一件事,林觉是不愿跟自己成婚的。这婚事,恐怕正是他为了让身边人脱身的计划的一部分。 完颜明月轻轻的掀起盖头,如果林觉此刻睁开眼睛,他会发现完颜明月不但穿着打扮是大周女子的样 子,她头上梳的也是大周女子的云鬓,插着大周女子喜欢的金钗珠花之类的首饰,而女真女子是绝对不会这么打扮的。虽然带着怀疑之心,但完颜明月的内心里还是希望通过自己打扮上的心思让林觉明白,她是真心实意要做林家妇的。 完颜明月缓缓的站起身来,撩来纱帐无声的走到椅子旁,借着红烛的烛火,端详着林觉那张俊美的脸。她伸出手去想触摸林觉的脸,但是手伸出去一半便缩回了。静立片刻,完颜明月肩膀上披着的披肩轻轻取下,搭在林觉的身上。叹息一声后,转身回到床边,和衣躺下睡去。 …… 清晨,林觉被人轻轻推醒。睁眼看时,他看到了站在面前的完颜明月那张皱着眉头的清丽的面孔。完颜明月已然唤回了女真女子的装束,一样的明媚可人。 “夫君……咱们该去见哥哥敬茶了。”完颜明月轻声道,话语中口气平淡,毫无波澜。 林觉哦哦两声,忙站起身来。歉疚的拱手道:“实在抱歉,我昨日酒多了,居然就这么睡去了。实在是该死。你不会怪我吧。” 完颜明月微笑道:“不怪你,我见你睡在椅子上,本想让你上床来睡,但又怕惊扰了你。所以便没有惊动你。我伺候你漱洗,咱们去见哥哥。” 林觉忙点头。两人说的话都是假话,心里都明白,但都心照不宣的没有说破。 完颜明月亲自打水伺候林觉漱洗,又从箱笼中取了一件绸缎长袍伺候林觉穿上。那袍子甚是合体,也是大周男子的穿着样式,显然这是完颜明月为林觉准备的。完颜明月昨日修改了一件女真长袍,将之改成了大周男子常穿的样式,也是她自己的一种心意。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穿了袍子,结好发髻,林觉恢复了大周男子的打扮,长身玉立,气度儒雅,俊美不凡。完颜明月痴痴的看了片刻,轻声道:“走吧。” 夫妻二人走在去往大帐的路上,周围火堆的余烬旁,一些昨晚宿醉的女真士兵兀自酣睡。有的满头草芥蓬头垢面的醒来,打着阿欠揉着眼睛爬起身来,看着林觉和完颜明月两人。但见男的英俊,女的俏丽,心中也自喝一声彩,赞一声郎才女貌的绝配。更多人其实脑海中脑补的是他们昨晚洞房的画面,心中充满了不堪的念头和嫉妒的心情。女真族高傲的金花公主昨晚已然被这个汉人男子得到了。这小子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真他娘的让人羡慕嫉妒而且恨。 大帐中,完颜阿古大笑容可掬的接过了林觉和完颜明月的行礼,哈哈大笑着离座拍打着林觉的肩膀道:“妹夫,这回咱们是一家人了。从今日起,你可要全心全意为我做事。你有什么本事便尽管拿出来吧。当然了,明月嫁给了你,你更要好好待她。总之,你莫要教我失望。” 林觉微笑道:“大首领……不……大舅哥放心便是,明月是我的妻子,我自然对他全心全意。大舅哥如此看重我,我自然也会遵守我的承诺,全心为你效力。从今日起,我便是女真的一员了。” 完颜阿古大高兴的连连点头,哈哈大笑起来。一旁的完颜明月脸上也带着浅浅的笑意,看了林觉一眼,心中暗自叹息。 “妹子,哥哥对你如何?你可遂了心愿了吧。你喜欢林觉,哥哥便将他送来给你当夫君。从今往后,你也要全力协助哥哥行事。这女真军中,哥哥最信任的便是我自家妹子了。妹夫答应了好好待你,倘若他欺负你了,你便告诉我,我必会找他麻烦的,哈哈哈。”完颜阿古大看着完颜明月笑道。 完颜明月沉吟着,林觉忽然有些担心,他担心完颜明月将昨晚自己碰都没碰她的事情说出来,那必会引起完颜阿古大的怀疑。但完颜明月的话让林觉放下心来。 “哥哥以后不要说这种话,我嫁给了林觉,他便是我的夫君,便是你的妹夫,正如哥哥所言,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但如果哥哥还说这样的话,便是将他当做外人看了。军中很多人对他也会不尊重,那便是对我的不尊重。大周人有句话叫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君是大周人,我也应该尊重他们的风俗和想法才是。夫君无论如何待我,都是我和他的事,哥哥不用操心了。”完颜明月如是道。 完颜阿古大愣了愣,发出刺耳的笑声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哈哈哈,有趣。也罢,妹子说的也有道理。以后你们夫妻的事我不掺和便是,只要妹夫一心一意的对你,一心一意的为我做事,我会让他获得尊重,不许任何人对他不敬。妹子尽管放心。” 林觉在旁微笑沉吟着,完颜明月的话让他心中掀起了万丈波澜,愧疚之感甚为强烈。他下了决定,要向完颜明月坦诚自己的目的。他可以利用她,但不能伤了这个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女子的心。 第一三一五章 情重 午后时分,完颜阿古大召开了军事会议,林觉和完颜明月虽是新婚,但也被要求出席。此次会议正是商量攻击南边不到五十里外小灵河北岸的安德州的计划。 前天清晨,完颜阿古大便带着一批将领前去探查了安德州的城防和城池格局,目的便是为攻击安德州踩点摸底。安德州不过是中京道十六座州城中普通的一座而已,论战略位置其实也并不重要。但是,在此刻,兴中府一带洪水泛滥,无法西进的情形下,女真大军也只能从南边绕行。安德州便是拦在前面的一个障碍。 完颜阿古大的想法是,拿下安德州,在城中稍加休整之后便渡过小灵河西进潭州。再从潭州北攻利州和榆州,则可从南侧逼近大定府,从而绕过洪水泛滥的,有可能波及西边大部分地区的大灵河流域。完颜阿古大的总体目标不变,还是要直奔中京大定府,寻求再一次的决战机会。 林觉虽然全程没有说话,但他心里却对完颜阿古大的计划是认可的。女真大军在经历了一场危机之后,完颜阿古大还敢扑向大定府,并没有选择撤军,足见其心志之坚和信心之足。而且,完颜阿古大在阐述理由时说了一条让林觉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形势判断很清醒的理由。那便是,耶律宗元掘坝泄洪之事所带来的影响。完颜阿古大认为,耶律宗元做出那样的行为正反应了他内心的慌张,所以他才不顾一切的那样急于用洪水将自己的大军歼灭或者阻隔。然而,他这么做带来的后果是极为严重的,这属于断臂医手,饮鸩止渴之举。他如此无视下游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和城池州府的安危,一定会引起辽国国内军民和百姓的不满。很多像女真族这样的部落都在辽国的统治之下,他们选择拥戴耶律宗元,还不是为了能够求存,希望能够在耶律宗元的庇佑之下能够平安无事。然而耶律宗元无情的掘坝泄洪之举,会让这些人彻底清醒过来,明白耶律宗元是怎样一个人。 耶律宗元掘坝之后,便已然激起了辽国内部的愤怒和不满,这种时候,正是耶律宗元即将众叛亲离之时。此刻倘若自己的大军选择撤回去,则反而给了他喘息之机,证明他的绝情之举是正确的决定。此刻不但不能撤兵,反而要给予更大的压力,让所有辽国内部的部落和官员都知道,耶律宗元以牺牲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为代价的掘坝行动其实是一个草菅人命毫无作用的计划。那样的话,耶律宗元的统治或便岌岌可危了。 这一点,完颜阿古大的考虑和林觉的想法完全吻合。林觉做了换位思考,倘若是他在完颜阿古大的位置上,也必然会选择更为凶猛的进攻,以摧毁耶律宗元在辽国内部的威望。完颜阿古大说出这些理由的时候,林觉竟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 另外,完颜阿古大的行军路线也是合理的。安德州攻下之后往西攻进,直到抵近中京道南侧位置,这一路上有大大小小六七座 山。从此处的烽台山绵延往西,便是檀州东北方向的龙山,在往西北攻进,便是尖山、鹿鸣山和德山。完颜阿古大选择这条路线,正是利用了女真士兵的长处。而且,这样的地形其实便于完颜阿古大根据形势采用灵活的进退战术,穿插在山地南北纵横的手段,女真大军显然更为拿手。所以这条路相较于从兴中府西进的路线而言,似乎更加的适合女真大军的特点。 这其实并非是商议是否攻打安德州的会议,而是下达命令和分派作战任务的回忆。会议最终决定了,明日上午开拔,午前攻袭安德州的计划。 从大帐之中出来后,林觉眉头紧锁着。女真人要攻安德州了,那便意味着在此处只能逗留半日和今晚一晚上了。当大军开拔,自己也要随之而走。而到现在为止,自己还没办法脱身。一旦大军开拔,一路进军的情形下,必将更加的谨慎小心和紧张,自己逃走的希望比之此处更为渺茫。 回到毡帐之中,林觉静静的坐在椅子上沉思。完颜明月沏了茶水送来,林觉道了谢后依旧陷入了沉思之中。完颜明月看了林觉半晌,终于开口道:“夫君在想什么?” 林觉忙笑道:“没想什么,只是发呆罢了。” 完颜明月点点头道:“莫要骗我,你是否在想,如果大军开拔出战,你将如何脱身是么?” 林觉吓了一大跳,差点打翻了茶水,抬头惊愕的看着完颜明月。 完颜明月静静的看着林觉道:“是不是觉得很意外?我竟知道你内心的想法。” 林觉皱眉不语。心中一片冰凉。完颜明月居然识破了自己的心思,那岂非意味着自己心中所想并非秘密,完颜阿古大岂非也知道自己的心思了。那样的话,自己怕是永远也无法脱身了。 “其实,脱身很简单。夫君,明月倒是可以给你出个主意。”完颜明月轻声道。 林觉再次惊愕的看着完颜明月,他不知道完颜明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用这么看着我,我是真心想为你出个主意。你们大周有句俗话叫做‘强扭的瓜不甜’,这一次我哥哥逼着你跟我成婚,违背了你们之前的约定,你心中定然是百般不愿的。所以,你才让你的手下先脱身而走,你自己想办法再逃走。是也不是?我完颜明月确实很喜欢你,但是我也不会强人所难。我本以为你我在蛇岛洞窟之中的事,便是你我此生的缘分。但我错了,你对我并无爱意,我又何必强行将你留在身边?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今晚也应该不会碰我一根手指头的,因为你并不打算真的娶我,所以你不会碰我。”完颜明月轻声说道。 “完颜姑娘,我……”林觉哑声道。 “不必说了。”完颜明月摆手打断林觉的话,轻声道:“我哥哥不肯放你走的,你想逃也不同意。所以,我为你想了个主意。” 完颜明月说着话,伸手从腰间将那柄镶嵌着宝石的弯月刀取下,放在桌上缓缓推向林觉。林觉皱眉道:“这是何意?” 完颜明月微笑道:“拿着这把刀,挟制我。我哥哥应该不会不顾我的性命的,我是他唯一的妹妹。看在我的性命攸关之事上,他会放你走的。昨晚我便为你想好了这个办法,这恐怕也是你唯一的脱身之策了。” 林觉皱眉看着那柄弯月刀,那柄弯月刀林觉其实很熟悉,刀面上甚至还有一些火烧的痕迹。那是蛇岛洞窟之中,林觉拿这柄弯月刀烤蛇肉留下的。虽然经过清洗,但是烧烤留下的痕迹依旧可辩。 “你还在等什么?你想脱身,这便是办法。”完颜明月道。 林觉无声的笑了起来,站起身来朝完颜明月恭敬的行了一礼,沉声道:“完颜姑娘将我林觉当成什么人了?我承认我是想脱身,我和你成婚也是被逼无奈。但是,我怎么可能用挟持你的方式去脱身?那我林觉成了什么人了?完颜姑娘对我情深义重,我反倒利用你对我的情义去这么做?那我岂非是世上最为无情无义无耻之人了?若我成了那样的人,活着还要何意味?” 完颜明月轻声道:“你能说出这番话来,不枉我对你倾心一场。但你既心不在这里,我又何必强人所难?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脱身之策么?” 林觉摇头苦笑道:“我还真没有脱身之策,但这个办法我绝对不会用。明月,我对你只能说声抱歉,实际上我并非无情之人,我对你也并非没有爱意。但我不能接受令兄这种胁迫的方式,挟持我留在这里。我若娶你,必是你情我愿,光明正大,而非以这种方式胁迫。我林觉也许没有什么别的优点,但骨头硬,不接受他人胁迫必是我的优点之一。令兄想以这种方式逼我,那是因为他太不了解我了。” 完颜明月惊喜道:“你是说……你对我并非毫无情义?” 林觉苦笑道:“我是那般绝情之人么?你我也曾共患难,甚至……有过肌肤之亲,我是那般无情无义之人么?不瞒你说,蛇岛一别,匆匆半年而已,我想到过你多次。想起那洞中的时光也多次。” 完颜明月面色绯红,深深的看着林觉道:“那……那便好,我也一样,我……我回来后……每日每夜……都记得那个洞中的时候。记得你跟我说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温存的时刻。我知道和你不可能再重逢,所以我只将这一切当做回味,可是……长生天将你又带到了我面前来,我……我……着实感谢它。我也不想……事情会成这样。但是,我不希望你不高兴,所以我希望你能脱困离开,哪怕这样会让我痛苦。但我……不在乎。” 林觉呆呆的看着完颜明月,心中波澜起伏,感动不已。完颜明月对自己深情如此,实在教林觉极为感动。林觉缓步走过去,伸手将完颜明月搂在了怀里。 第一三一六章 野游 这是两人见面以来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拥抱在一起,彼此身上熟悉的味道又勾起了蛇岛洞窟中的甜蜜回忆,情不自禁的亲吻起来。二人唇舌交缠良久,完颜明月呼吸急促的在林觉怀中扭动着身子,身体也热的烫人,但林觉却轻轻的离开放开了他。 完颜明月仰着头眼神迷茫的看着林觉,林觉静静的看着她没有说话,但完颜明月从林觉的眼神中读懂了一些东西。林觉并非不爱自己,自己对他也并非没有吸引力,但林觉显然知道自己和他并不能成为真正的夫妻,所以他不愿意更进一步,不愿意伤害自己。如果林觉此刻要了自己的身子,自己是绝对不会拒绝的。但他是决意要离开的,这里的一切留不住他,自己也留不住他,所以他的选择是克制自己。 眼前这个男人是有立场的,不会为了自己便留在女真大军之中,也不会为了贪恋女色便不计后果。他也绝不会欺骗自己的感情,拿自己对他的感情当做交易的筹码。这便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子的担当,也是完颜明月少女的梦中最完美的男子形象。 “夫君,陪我出去散散心吧,大营里太嘈杂了,我不喜欢。我想和你单独呆一会。”完颜明月轻声道。 林觉微笑点头道:“敢不从命,不过,大首领未必肯让我出营呢。” 完颜明月道:“不怕,有我呢。” 林觉点头,完颜明月笑道:“我换件衣衫便来,夫君先去外边等我一会儿。” 林觉应诺,来到帐外等候。毡帐周围有不少女真人走来走去,看似忙忙碌碌,但其实这些人的目光都不时瞟着林觉,林觉知道这些人都是监视自己的人。短时间内,就算自己和完颜明月成亲了,完颜阿古大也不会轻易的信任自己的。 不久后,完颜明月出来了,换了一身骑马的装束,长发挽起在脑后,用红绳扎成发髻,脚上穿着马靴,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包裹。鼓鼓囊囊的不知何物。 “来人,牵马过来。”完颜明月沉声吩咐道。几名贴身女护卫牵了马来,林觉的五花马赫然在列。林觉惊喜不已,上前抚摸五花马的脖颈,那马儿也认出了主人,低头灰灰叫个不停。 “昨日我便让他们将你的座骑送来我这里了。”完颜明月笑道。 林觉微笑点头道:“多谢你了,有心了。” 完颜明月道:“上马吧,咱们出营。” 林觉点头,翻身上马。完颜明月也上了马,两人并辔缓缓往营地南边行去。路上女真士兵们都指着两人指指点点的说话,有人很快便将消息禀报了上去。两人尚未抵达军营南出口处,后方马蹄声响,完颜阿古大带着数十人疾驰而至。 “妹子,妹夫,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完颜阿古大大声笑问道。 完颜明月沉声道:“我和夫君出营走走,一会夕阳下山,我们看看外边的风景。” 完颜阿古大皱眉笑道:“太阳下山有什么好看的?是妹夫要出营的么?” 这问话看似无意,但其实便是在 探知林觉意图。倘若是林觉要求出营去,那便绝对有问题了。完颜阿古大问的看似轻描淡写,但却另有用意。 “哥哥,不是夫君,是我要他陪我出去透透气的。大营里太嘈杂了,我便想出去透透气,看看景色。”完颜明月道。 完颜阿古大哦了一声,眼睛看着林觉若有所思。 林觉对完颜明月笑道:“明月,要不我们不要出去了吧,明日便要开拔打仗了,咱们留在营中便是,免得你哥哥担心。” “对对对,妹夫说的很对,明日开拔,今晚便要宵禁。全军将士今晚都要进入战前准备,早睡早起,不许喧闹乱行。妹子,便不要出营了。”完颜阿古大笑道。 完颜明月皱眉道:“大军开拔跟我有什么干系?我又不去攻城。再说了,正因为明日起便不得空闲,现在才要出去透透气呢。一打仗到处闹哄哄的,闹腾的很。哥哥这是怎么了?妹子出营走走难道都不成了?什么时候我连出营的自由都没有了?” 完颜阿古大忙道:“不是不是,哥哥怎会限制你自由,不是那个意思。” 完颜明月沉吟道:“是了,你们是不是对我林郎不放心,担心他会乘机逃走?哥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林郎跟我已经是夫妻了,他也说了今后要全心全意为女真族效力。哥哥你这般怀疑他不好吧。你怀疑林郎,岂非也是怀疑我?你要是怀疑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完颜阿古大皱眉道:“这是什么话?我不过是路过问问罢了,对你们我有什么怀疑的?你们当真要出营走走便去就是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安全要保证,我可不希望你们出什么差池。胡鲁,你带些人手跟着保护我妹妹和妹夫,确保他们的安全。” 胡鲁躬身道:“遵命。” 完颜明月皱眉道:“哥哥这是什么意思?我正是要出去清静清静,你却教人跟着我?我用的着他保护么?我手下的人是干什么吃的?我不要人保护。哥哥,你若是信不过我和林郎,明日我便带着林郎回长白山去,再不跟着你了。” 完颜阿古大忙笑道:“罢了罢了,又不是大事,怎地这般误解哥哥。你们去便是,你手下人得跟着保护,我可不希望你们遭遇辽人兵马。另外不可走远,只在左近走走便罢。哎,妹子,你近来似乎脾气大了不少,哥哥跟你说话都动辄便得罪了你,这以后都不敢跟你说话了。我是你哥哥啊,我还能对你有什么坏心思么?” 完颜明月行礼道:“哥哥勿恼,妹子适才确实无礼了些,不过我们只是出营走走,哥哥问东问西的,难免让人不快。” 完颜阿古大笑道:“罢了罢了,我不问了便是。你们去吧。妹夫,照顾好明月,她贪玩,记得提醒她早些回来。你也该好好的歇息,明日要攻城,可不能让我分心。” 林觉微笑点头道:“大首领放心,我知道的。” 完颜阿古大点点头,完颜明月和林觉拨转马头往南营门外行去。完颜阿古大坐在马上看着他们的背影皱 眉沉吟片刻,一摆手,拨马带着人离去。 完颜明月和林觉出了南营门来到野外的旷野之上,此刻正近黄昏。夕阳西斜,山野之间长草碧绿,在阳光下翻波涌浪,甚是开阔空旷。旷野的风吹在身上,让人身心惬意。比之营地里到处都是嘈杂声和各种难闻的气味的情形要好了不知多少倍了。 “夫君,咱们去山里吧,那里风景应该更美。”完颜明月举着马鞭指着南边不远处的烽台山的山峰笑道。 林觉并不知完颜明月要干什么,于是笑道:“令兄可说了,不许我们走远。那山看着近,但其实来回也有十几里。一会便要天黑了,天黑了回不来,大首领会不会着急呢?” 完颜明月笑道:“管他的,回不来便回不来,怕什么?咱们便在山里过夜,明日一早回来也成。我就想去山里玩玩,夫君不愿陪我么?” 林觉笑道:“敢不从命。” 完颜明月笑道:“那就是了,听我的便是。跟我来。” 说罢,完颜明月挥鞭娇叱,催动马匹在山坡上疾驰起来。林觉忙催马追上去,十几名完颜明月身边的女护卫也都策马追了上去。众人策马翻过了几座小山坡和山谷,便正式进入烽台山主峰山口。 进了山谷之中,完颜明月便不许护卫靠近,只命他们远远跟随。她下了马,拉着林觉在山野里闲逛,在山坡上采了许多野花,扎了好几大束花。林觉在旁边替她抱着这些话,跟着她在山坡上漫步,看着完颜明月笑颜如花,像个孩子一般在山坡草地上打滚欢笑,心中也颇受感染。不知为何,只是觉得完颜明月有些反常。 夕阳落山时分,完颜明月和林觉并肩坐在山坡上,看着夕阳一点点的落下去,看着天色一点点的变得肃穆高远,看着倦鸟归巢,太暮色四合,都没有说一句话。一种莫名的思绪环绕在两人心头。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天黑了便不好走了。”林觉看着天色快速的变黑下来,于是轻声说道。 “我不想回去,今晚我们就住在这里了。夫君搭个帐篷吧,就在下边的林子旁的草地那里,我相中了那里了。我来生火,给夫君做饭。”完颜明月笑道。 林觉愣了愣,完颜明月笑道:“不用担心,我让人回去禀报一声便是。” 林觉笑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完颜明月一笑,自去吩咐山坡下的护卫回去禀报。林觉拿了完颜明月的弯月刀到山坡下的林子里砍了十几颗小树,割了一大堆长草。当窝棚成型的时候,完颜明月已经升起了一堆篝火,将带来的包裹打开来,林觉这才发现,里边有酒水有肉脯还有干粮,还有折叠起来的一方白布。似乎完颜明月早就打算要在外边过夜,所以准备好了这些吃食。 两人在篝火旁摆开食物,相对而坐。完颜明月用银色的小酒杯斟酒,跟林觉慢慢的喝酒吃东西,东拉西扯的说了半天话,絮絮叨叨的全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林觉本也是琐碎人,居然东一句西一句跟着唠,一点也不厌烦。 第一三一七章 奉献 两人在篝火旁摆开食物,相对而坐。完颜明月用银色的小酒杯斟酒,跟林觉慢慢的喝酒吃东西,东拉西扯的说了半天话,絮絮叨叨的全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全是些女真族日常的打猎生活的事情。林觉本也是琐碎人,居然东一句西一句跟着唠,一点也无厌烦之意。 不知不觉,两壶酒喝了个精光,两人也醉意薰薰。完颜明月举手伸了个懒腰,娇声打了个慵懒的阿欠,她脸被篝火照的红艳艳的,甚是明艳动人。 “困了么?那便睡吧。”林觉微笑道。 完颜明月笑道:“确实有些困了,你也困了吧,听我说了一晚上,你怕是听都听累了吧。” 林觉笑道:“哪里有,困了便睡吧。你睡树棚里边,我就睡在火堆旁。” 完颜明月没有说话,站起身来道:“你帮我一下,我铺一下床。总不能就睡在地上吧。” 林觉笑着点头,心想:在外露营还要铺床,又没带着被褥,如何铺床? 完颜明月站起身来,变戏法一般的手上出现两只蜡烛,居然是两只红烛。她将蜡烛点燃,将两只酒壶翻过来,滴了些蜡,将红烛嵌在上面,权当是两只烛台,然后递给林觉道:“帮我拿着放进去照亮。” 林觉一手一个拿着两根红烛进了窝棚里,找了角落将红烛放好,小小的窝棚里顿时一片光亮。树枝和地上铺着的长草都被抹上了一层红色的光芒。 完颜明月拿着那方白布跟着进来,笑着问林觉道:“夫君我之前采的那些野花呢?” 林觉愣了愣,旋即响起之前完颜明月在山坡上采集的几大捆野花来,于是忙在角落里找到了那几大束野花。心中暗自庆幸自己之前将这些花都摆在了窝棚里,差一点便扔了它们。否则,完颜明月怕是要不高兴了。 “多谢夫君。”完颜明月接过花来,将那些各种颜色的花弄散,连花枝一起铺在地上的长草之上。虽然只是些野花,却也斑驳好看之极。然后,完颜明月才将手中的白布展开,慢慢的铺在花瓣和长草铺成的床铺上。 林觉看着她做着这些,心想:到底是姑娘家,总是喜欢打理的花哨些。铺张草床还要洒些花瓣在下边,增加些美感。虽然贵为女真族的金花公主,但却也和寻常暧昧的少女没什么两样。林觉一点也没觉得无聊,反而认为这恰恰说明了完颜明月是颇有些生活情趣的女子。女真女子应该没有人会有这些情趣,这或许是她在大周汴梁生活了十年的缘故吧。这些事若是大周女子做,其实一点也不让人惊讶。 “好了,铺好了。”完颜明月直起身来,拍了拍手笑道。 林觉笑 道:“这床晚上睡着一定很香甜,或许还会做个满是鲜花盛开的美景的梦。” 完颜明月开心的咯咯笑了起来。这一笑,更是艳光四射,美艳无比。林觉不敢多看,拱手道:“那么,你歇息吧,我出去了。我就睡在篝火旁,你有事便叫我。” 完颜明月轻轻点头。林觉转过身来朝外走去。忽然间,只觉身后风声飒然,林觉刚有所察觉,后颈便挨了重重的一下,头一晕,整个身子站立不住,往后便倒,倒在了一个温软的怀抱之中。 完颜明月抱着林觉的身子,将嘴巴贴在林觉的耳边轻声道:“对不住了夫君,我不会伤害你,但是……我知道你定不肯承认和我是夫妻。你想要离开,我自然不会拦着你,我也留不住你。那么,便让我……将我的清白身子给你,那样的话,按你们大周的话来说,便是生米煮成熟饭了,你便不能反悔,便不能不承认我是你的妻子啦。即便你以后和我远隔千山万水,但我要你始终记得我,记得我是你的妻子。你认为我自轻自贱也好,认为我是个坏女人也好,我都不介意。我只要你记着,你是我的夫君,你我已然是夫妻,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林觉脑子里迷糊着,完颜明月本就身有武技,那一掌正是切在林觉颈侧的血管上,正是可以致人短暂眩晕昏迷之处,只是完颜明月不敢用太大的力道,所以林觉只是眩晕,却并没有失去意识。完颜明月的这番话清晰的听在耳中,林觉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 完颜明月抱着林觉,将他放在草床上,红着脸替林觉解开衣衫,一件件的将林觉脱得一丝不挂。之后,她开始自己宽衣解带。林觉的目光眩晕着,红烛的火焰在自己的眼前闪烁着,那跪坐在自己身上的女子的长发披散着,雪白的身子如天上的明月一般的皎洁。她身上散发出的幽香的气味让人迷醉。虽然脑子里晕乎乎的,但生理上并不受影响,完颜明月红着那张几乎要滴血的俏脸,用纤细柔软的手指生涩的进行了一番撩拨之后,林觉的身体起了反应,便如草棚外那座烽台山的主峰一般高高耸立起来。 一声娇声闷哼,完颜明月咬着银牙自己主动完成了从少女到妇人的过程。这之后,红烛摇弋的窝棚里便响起了压抑、痛苦却又似乎充满了欢乐的娇。吟和喘息之声。 夜幕星光之下,山谷简陋的窝棚里,完颜明月做出了她这一辈子最为大胆的行为。女真女子血液中的大胆和泼辣,敢爱敢恨,再加上她对林觉真诚的爱意促使她做出了这个决定。但在痛苦和极乐来临的刹那,完颜明月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的伏在了林觉赤裸的胸膛上。说不出是喜悦还是痛苦,说不出是开心还是悲伤 ,总之,此时此刻,没有言语能形容她的心情。 就在完颜明月泪水打湿林觉胸膛的时候,一双温柔的手轻抚她赤裸的脊背,耳边传来了林觉的叹息之声。 “明月,你何苦如此呢?真的值得这么做么?”林觉已然从眩晕中清醒过来,心中又怜又爱,复杂难言。 完颜明月一怔,脸上露出羞怯之色,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看着林觉,羞红的脸上兀自挂着泪珠儿,一字一句道:“当然值得,有此一夜,此后再无他求。夫君骂我自轻自贱也罢,明月认了。” 林觉轻叹道:“我当然不会认为你是自轻自贱,我只是不想欺骗你。我是不可能留在这里的,即便你我有了夫妻之实,我也不能留在这里。即便是我无法逃脱,便是被你哥哥杀了,我也要离开这里的。我有我必须要去做的事,绝非是因为对你绝情无爱,而是这些事我必须要做。除非我死了。” 完颜明月轻声道:“我明白,夫君自有你的事要做,怎么可能留在我女真军中,替我哥哥出谋划策。我一开始便知道这个结果,可惜哥哥他不懂。” 林觉轻声道:“你早就知道我和你成亲只是权宜之计是么?但你并没有揭穿我,我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完颜明月摇头道:“你什么也不必说,哥哥也是利用我来刁难你罢了,我只是不想成为他的工具。夫君是谦谦君子,我哥哥才是毁约之人。” 林觉叹息道:“但你现在这般,叫我以后如何心安理得的离去?你这是教我当无情无义之人啊。” 完颜明月坐直身子,胸前的美好毫无遮掩,尽入林觉眼中。完颜明月却脸色郑重道:“夫君,明月并非用此举逼着夫君留下来,恰恰相反,今日明月执意要和夫君出游,便是为了让夫君有机会离开。明日清晨,大军开拔之际,必是一片忙碌。夫君不必回营了,自从山中离开便是。但今晚,明月不能让你走。明月要和你做夫妻,只这一晚,再无他求。” 林觉沉吟半晌,心中有千言万语,但却一句话说不出口来。那些感动的,愧疚的,苍白的言语已经无法表达他此刻的心情。林觉坐起身来,将完颜明月搂在怀中,压在身下。在她耳边低语道:“林觉向你立誓,完颜明月是我林觉得妻子,天地为证。今晚便是我们的洞房花烛之夜。让夫君好好的疼你吧,其他的事都不要管了,自有解决的办法。” 完颜明月红着脸点头,轻声细语的颤抖着身子道:“请夫君怜惜,此时此刻,明月什么也不愿去想,只求夫君垂怜。” 林觉微笑点头,低头吻上那香糯的红唇,身下一挺,二人再也密不可分了。 第一三一八章 识破 一夜温存缠绵,风光旖旎无限。但欢乐的时光终究短暂,红烛燃尽之时,天也快亮了。 尽管有百般的不愿意,林觉还是在完颜明月的催促之下起身来,两人穿好衣服,简单的打理了一下自己。完颜明月更是将那方白色的床单仔细的折叠起来收好,那方白色床单在经过昨晚一夜的翻滚碾压之后,下方的花瓣的汁液将床单印上了各种颜色的花的形状。其中最艳丽的便是下方的朵朵红梅,那是完颜明月从少女到妇人的爱的证明。 “夫君,天还没亮,你可现在离去。夫君可选择穿越此山或者是从山口往北离开。”完颜明月拉着林觉的手轻声道。 林觉沉声道:“你我已然是夫妻,你索性跟我走便是。” 完颜明月摇头道:“不,我不能跟你走,虽然我很想那么做,但是我是女真族的金花公主,我女真族正在经历翻天覆地的大事,这种时候,我怎么能离开我的族人,怎么能离开我的哥哥。虽然他们的很多行为我也是不赞成的,但我不能离开他们。我们都是在长生天面前发过誓的,若背叛族人,不但自己罹祸,还将祸及身边人,祸及后世子孙。所以,原谅我不能跟你走。” 林觉沉吟点头,他知道完颜明月的心情,正如自己无法留在女真大军中为女真族效力一样,完颜明月也同样是这种感受。这也是一开始两个人之间便注定没有结果的原因。他们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既然如此,我也不劝你了,明月,我要你记着,无论我们相隔多远,昨夜之后,你便是我林觉的妻子了。将来也许会有机会让我夫妻团聚,但此时此刻,我却不得不离去。”林觉轻声道。 完颜明月脸色哀婉,伏在林觉怀中流泪片刻,猛然推开林觉的身子道:“事不宜迟,赶紧上马吧,迟恐生变。你的马囊里我已然放了清水和干粮,够你几日之用。几日之内,你应该能和你的同伴汇合了。” 林觉更是感动不已,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完颜明月已然为自己的离开做好了各种准备。今日这一切确实是她早已想好的结果。她虽是女真女子,但却是个行事果决干脆,有情有义的奇女子。 林觉快速的思索了片刻,选择脱身的路线。往山里去自然是一个办法,但是这烽台山虽然不大,但却奇峰陡峭,山林密集。即便有路可以穿山而行,那恐怕得花很长的时间。而且女真人善于在山中行动,自己怕是没逃出此山便被他们的人给追到了。这种情形下,反而不如出山口借助马匹的脚力快速逃离来的更加的稳妥。只要山口没有人拦截,出山口之后快马往北,便是逃生坦途。 林觉将自己的考虑说给完颜明月听,完颜明月表示赞同。完颜明月当然知道女真人在山中的搜索能力。慢说是林觉这种在山林中行动不便之人,便是长白山的崇山峻岭之中行动迅捷的虎豹野兽,女真人也可以凭借辨识追踪之处,用很少的人 力便可将猎物围捕击杀。倘若发现林觉逃走,虽然大军开拔离开,但以哥哥的脾气必是一定会派人来山中搜捕的。那样林觉反而更加的危险。 两人计议已定,于是决定从山口离开。完颜明月先行上马,带着十几名护卫去山口打探一番。确定了山口无人之后,完颜明月才策马飞奔而回,催促林觉离开。 林觉早已上马准备好了,跟随完颜明月的马后抵达山口之外。此刻已然是黎明时分,天色已经微微泛白。四野虽然依旧黯淡,但已经微微可辩。山口之外山坡起伏,旷野萧然,除了晨风吹动长草之声外,悄无声息。看起来,似乎并无任何的异样。 远处大营方向,隐隐有人叫马嘶之声和号角之声传来。显然女真大军正在准备开拔。此时此刻,正是绝佳的逃离时机。 “夫君,快走吧,我送你一程,就到前面的小坡上,那样我可以多看夫君一会儿。”完颜明月沉声道。 林觉轻叹点头,催动马匹和完颜明月并辔疾驰往北,往前方一座小山坡上疾驰而上。然而,就在两人奔到山坡半腰处时,山坡顶端,一个接一个的黑色骑兵的身影在青白色的天空映衬之下迅速显现,那是一大群骑兵的身影。下一刻,怪叫唿哨声响起,数百骑从山坡上疾驰而下,以极快的速度抵近林觉和完颜明月二人身边,将两人团团围在当中。众骑兵绕着圈子,口中鸹噪不停,像是围堵到了猎物一般发出怪叫之声。 林觉见此情形,心中暗暗叹息。事情果然没有那么简单。其实林觉一直心中隐隐觉得完颜阿古大不会这么放松警惕,让自己能有这样的机会逃走。但林觉心中总是希望有奇迹发生,既然有那么一丁点的机会,总是要试一试的。况且除了眼前的机会,一旦跟随大军之中,则更无任何机会了。 “哈哈哈,果然被我料中了,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姓林的,可被我逮着了吧。还有什么话好说?大首领待你这般好,还将金花公主嫁给你,你却三心二意,意图叛逃。哈哈哈,这下你可死定了。”刺耳的大笑声中,一匹黑马缓缓穿过人群来到林觉和完颜明月面前,马上人林觉认识,正是那位叫胡鲁的女真将领。 “胡鲁,你干什么?休得无礼?还不让开。”完颜明月厉声斥道。 胡鲁笑着拱手一礼道:“金花公主,恕我不能从命了。我来缉拿叛逃的贼子,公主受其蛊惑,这难道是要跟他一起叛逃么?如果是这样的话,怕是连公主我也要一起拿下了。” 完颜明月斥道:“胡言乱语,我们是出山回营,何曾逃走?胡鲁,我警告你,再敢胡言乱语,我必不饶你。” “回营?哈哈哈。公主啊,大营在南边,你这是往北边走呢。果然是被这姓林的蛊惑了,南北都分不清了么?哎,你说这姓林的有哪点好?偏偏你对他念念不忘,非要嫁给他。我们女真族中好汉子多的是,便没有一个入你金花公主的眼 么?偏偏要嫁给一个外族人。不过也不要紧,这姓林的今日是别想活了,叛逃之罪可当场格杀,今日我要宰了他。至于公主你,却只能大首领发落了。嘿嘿,昨日我便觉得不对劲,出营游玩?必有猫腻。不枉我带着兄弟们在这里挨了大半夜,被蚊子虫子咬的满身包。能宰了这姓林的,我也出一口恶气,哈哈哈。”胡鲁大笑着说道。 自从林觉那日无意间戳破胡鲁私藏酒水的事情之后,这胡鲁便对林觉恨上了。加之林觉居然娶了金花公主,那可是胡鲁朝思暮想的对象,虽然一直被拒绝,但却一直没死心。林觉居然跟金花公主成亲了,这更是让胡鲁对林觉恨的牙根痒痒。昨日林觉和完颜明月出营之后,胡鲁便在完颜阿古大面前进言,说林觉必有逃走之心,他愿意带人去堵着。 完颜阿古大自然也是怀疑的,于是便答应胡鲁带人去监视。胡鲁其实带了两拨人,一拨人悄悄的进了山口远远的躲在林子里,一拨人在山口外的山坡后方埋伏。无论林觉试图从山中穿行还是从山口逃离,都能堵到林觉。完颜阿古大也给了胡鲁授意,如果林觉真的有逃走的想法的话,允许胡鲁当场将他宰了。完颜阿古大本就只是不希望林觉将来为他人所用,能为自己所用自然最好,否则杀了也不可惜。至于妹子完颜明月的感受,完颜阿古大也顾不得了。如果林觉要逃走的话,则说明妹子为其蛊惑,那么杀了林觉反而可以让妹子清醒过来。 胡鲁守了大半夜,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刻,自然是兴奋之极。就像以前打猎一样,终于猎物落入陷阱的感觉,是无比美妙的。而杀了林觉更是解了心头之恨,那更是快意之极。 “儿郎们,给我宰了这姓林的,剁成肉酱。”胡鲁厉声下令道。 十几名女真战士策马而来,龇牙咧嘴的怪叫着,手中的弯月刀灵活的在手上盘旋着。林觉手无寸铁,林觉的王八盒子让高慕青等人带走了,那是林觉主动要求的。因为深陷女真军中,两柄王八盒子起不了作用。而且一旦被完颜阿古大得到,会有泄密的危险。完颜阿古大倘若逼着自己告知制造的方法,那更是大麻烦。这等火器可能落在完颜阿古大的手里。故而此刻林觉除了手中的马缰之外,便只有靴筒中的一柄匕首了,但这些如何能与对手周旋? 一名女真士兵冲的最快,策马冲到林觉侧首,手中旋转舞动的弯月刀突然高高举起,朝着林觉的脑门便砍了下来。这一刀砍下来,林觉必是头颅碎裂,死的透透的了。 “沧浪浪!”一声脆响,一道寒光掠过,惨叫声中,那女真战士抱着汩汩冒血的肩膀摔落马下。一之紧握着弯月刀的手落在草地上不断的抽动,那正是落马士兵的一只臂膀。 “敢动我夫君一根毫毛,想死不成?”完颜明月厉声娇叱,手中的弯月刀血迹滴落,面色冷厉。关键时候正是她策马冲上,一刀砍下了那名女真士兵的臂膀,救下了林觉。 第一三一九章 道理 “公主,你好大胆子。你竟敢为了一个叛逃之人伤我们族中战士。你这是真的要为了这姓林的叛出我族么?你可知道这么做的后果?”目睹此状的胡鲁惊骇瞠目吼道。 完颜明月将滴血的弯刀一横,冷声道:“谁敢动我夫君一根毫毛,我便杀谁。慢说是他,便是你胡鲁敢动手,我也一样杀你。如若不信,你便试上一试。” 胡鲁惊怒不已,他可不敢上前去跟完颜明月动手,那不是因为自己忌惮完颜明月的身份,而是因为自己根本不是完颜明月的对手。金花公主之所以在女真族中名声显赫,除了她是大首领的妹妹之外,除了她美艳无双之外,也因为她的武艺高强。在大周十年,她可没有荒废掉。大首领为了培养自己这个妹妹,派了族中勇士去教授她搏击之技外,还在大周重金请了名师教授她的武功。十六岁那年,完颜明月回到族中,在当年的族中比武大会上便连败九名公认的女真族中的顶尖勇士。自此之后,便名声大躁。 之后,很多族中勇士对完颜明月爱慕,希望能娶她为妻。完颜明月只提了一个条件,便是能打败她便可有资格。这之后不下三十名女真族中自诩武技高强之人都败在完颜明月之手。后来也没人去跟完颜明月动手了,因为败在一个女子手里,那是莫大的耻辱,会被人嘲笑一辈子。所以这块天鹅肉让癞蛤蟆们流口水,但却终究无法吃到。 胡鲁是个聪明人,他虽然也是完颜明月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但他自己掐掐腿肚子,认为自己没有取胜的把握,便坚决不肯和完颜明月比武,以免名声扫地。今日这情形,他更是不能动手,因为完颜明月明显红了眼,手下恐不会留情。而自己若是伤了完颜明月,大首领怕是饶自己不过。 “都给我让开,我完颜明月不想对自己的族中战士动刀,不想杀了自己族中的兄弟,但你们莫要逼我。否则谁敢挡我们的道,我便杀了谁。”完颜明月高举弯刀,气势汹汹的娇声斥道。 众士兵举着兵刃围在周围,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动手。完颜明月转头对林觉沉声喝道:“夫君,跟在我身后,咱们冲出去。” 林觉点头,刚要说话。去听坡下有人厉声喝道:“妹子,你怎可如此胡闹?胡鲁,还不拿了他们。” 完颜明月闻声身子一震,看向林觉的眼神颇为绝望,因为那是完颜阿古大的声音。转头看去,山坡下,完颜阿古大率领十几名骑兵正策马飞驰而来。 “夫君,今日之事……怕是难以善了了。你怕是走不了啦。”完颜明月喃喃说道。 林觉苦笑道:“那也没法子,你尽力了。我已经很满足了。” 完颜明月凄然道:“他们会杀了你的,他们不会饶了你的,夫君,是我害了你。” 林觉大笑道:“这是什么话?就算没有今日,我也还是 要走的,大不了一死就是。明月,莫要自责,时也命也,非人力所能及。” 完颜明月正要说话,完颜阿古大炸雷般的声音在两人耳边响起:“说的不错,你想从我手中逃走,那便是你命不好了。林觉,你教我失望了。所以你得死了。” 高大的战马如旋风一般冲到两人身旁,身材高大的完颜阿古大坐在马上像是一座山。或者说像是一片巨大的阴影,两林觉和完颜明月两人笼罩。 “我本以为你是真心实意的想要为我效力,没想到你却心心念念想着伺机逃脱,我女真人待人以诚,但也嫉恶如仇。你不肯为我效力,那便是我的敌人了。对待敌人,我们向来毫不手软。就算你跟明月成了婚,你是我的妹夫,那也绝不能姑息。林觉,你有什么最后的遗言,便说出来吧。”完颜阿古大声音冰冷,让人从心底生出寒意来。 “哥哥,这不公平。林郎献计救大军脱困,立下了大功。你答应了他,当大军脱困之后,解决了我和他之间的瓜葛,便放他们离去的。可是你怎可出尔反尔?强行羁留他在我女真军中?这岂是待人之道?你这么做岂是大丈夫所为?”完颜明月叫道。 完颜阿古大皱眉喝道:“妹子,胡说些什么?你是被他迷惑住了么?怎对我说出这种话来?我逼他跟我来此,还不是为了你么?他既始乱在先,自然要承担责任。” 完颜明月冷笑道:“休得拿我说事,我的事可用不着哥哥来关心。你羁留林郎,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着想罢了。你不过是看着林郎有些本事,便想逼他为你所用罢了,跟我何干?你若说是为我,那么我现在告诉你,我对他已然恩断义绝,毫无爱意。这场婚礼就是一场闹剧罢了。现在我不喜欢他了,你还有什么理由逼着他留下么?你该放他离去才是。” 完颜阿古大脸色铁青,沉声道:“妹子,你是决意胳膊肘往外拐了是么?哥哥将你送去大周十年,花尽钱物培养你成才,你学的一口大周人的伶牙俐齿,便是来跟我辩驳的是么?便是来跟我作对是么?好,既然这林觉你已然不喜欢了,那么我更改宰了他才是,因为他最后一点活命的理由已然不存在了,留他还有何用?” 完颜明月怒道:“你这是狡辩,太无耻了。” 完颜阿古大厉声喝道:“住口,就算你是我妹妹,也不许你这么跟我说话。女真上下,谁敢这么说我完颜阿古大?我这般辛劳征战又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女真族的生存和强大?人人对我敬若神明,你却说我无耻?这是你该说的话么?我看你是被这姓林的迷惑了,已然不知道谁是外人谁是你的哥哥了。还不退下。” 完颜明月眼泪汪汪,但却咬着牙倔强不退。林觉轻声道:“明月,你已尽力,我很感激,不用在争执了。” 完颜阿古大冷笑道:“林觉,还在装好人迷 惑我妹子么?你这厮迷惑女人的本事确实不小。我妹子这般心志坚定之人,都被你迷惑的昏头昏脑,为了你说出那些话来。你简直可恶之极。” 林觉微笑看着完颜阿古大道:“谁可恶,我看是大首领你吧。令妹说的不对么?你我之间的约定是谁反悔的,谁忽然羁押我们不许离开的?出尔反尔的是谁?” 完颜阿古大喝道:“我行事还用向你解释么?我自有我的道理,用不着你来指责。” 林觉大笑道:“你是要争霸天下的,自然要说只要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无不可为。这正是你们这些野心家的虚伪之言。凭什么为了你的野心,便可为所欲为?你说你为了女真族的生存和强大而努力,但这世上其他人便没有生存和强大的权力?被你们屠杀的辽人百姓有何过错?还不是被你当猪狗一般的屠杀了。你何曾顾忌过他人的感受。你莫拿令妹和我之间的事情说事,真实原因你自己清楚,还不是为了让我为你效力你才反悔。你若大大方方的说出来,我林觉倒对你敬佩有加。偏偏你非要拿令妹和我之间的事来作为理由,这便是格局不大,心胸不阔之像。你要我为你效力?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林觉是何等样人?我林觉若肯为人所胁,今日岂会是这副光景?当初郭旭百般拉拢威逼我为他所用,我若肯稍微低下头来,今日我便是大周炙手可热的权臣。我尚不为朝廷所用,反倒为你女真效力?你怕是想疯了。呵呵呵呵。” 完颜阿古大脸色铁青,冷声道:“你也莫为你自己脸上贴金,你不也是站错了队,走投无路才骑兵造反。在大周,你也不过是个反贼罢了。有什么好自傲的。我对你看重,你该感恩戴德才是。” 林觉大笑道:“我是反贼,你是什么?你女真族不也是辽国所属,你此刻做的跟我有什么两样?莫非你要自诩天之子,天下正统不成?可真是个笑话。完颜大首领,我劝你一句,天下虽大,但也不是处处你都能染指的。你要跟辽人作战,我可不管,我甚至还有可能为你指点一番。然而你的野心太大,你心里想着的不止是辽国,还觊觎我大周的江山,你这就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定疑惑我怎么知道你心中所想的,很简单,你自己告诉我的。我只拿我手中的落雁军可以和你结盟成为内应的事情试了试你,你便自己暴露了你的野心。你要觊觎我大周?我岂能跟你同流合污?” 完颜阿古大皱眉冷哼道:“原来你跟我说的那些话都是试探我,都是诓骗我的心思。” 林觉呵呵笑道:“正是,否则我怎知你野心勃勃?” 完颜阿古大冷声道:“那又如何?就算我有觊觎大周的心思,那又算什么错?有野心便是错么?” 林觉喝道:“有野心未必是错,但野心太大,不自量力,手伸到太长,去觊觎别人的土地,那便是大错而特错了。” 第一三二零章 相逼 完颜阿古大啐了一口道:“然则你落雁军造反可以,我女真人便不可染指?这是否便是你们大周俗话说的‘只许官家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呢?” 林觉反啐一口道:“你算什么百姓?休要拿我落雁军作比。我落雁军反郭旭,却非反大周。退一万步而言,就算我们是要造反,那也只是我们汉人内部之事。而你不同,你想要染指,绝无可能,因为你们没有资格。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大周,我们是那里的主人。就像我跑去你们女真族的地盘,要夺你们女真人生活的土地,奴役你们女真族一般。辽人你们尚且愿受其奴役,更不会允许我们染指。我,或者大周任何一人都可以造反,夺取大周江山。但你们,却是休想。你想染指,便是大忌。” 完颜阿古大大笑不止,摇头道:“什么狗屁理由,我却根本没听懂。凭什么你们能,我便不能?岂非天大的笑话。” 林觉摇头道:“我已然说的这么清楚了,你还不懂,要么是假装不懂,要么是真的蠢,我却懒得再跟你解释了。我可不负责教化你们。” 完颜阿古大冷声道:“你不想解释,我却也不想听了。我只问你最后一句,你当真不肯为我效力?当真非要叛逃我女真大军?” 林觉扬声大笑道:“为你效力?这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我也不是你女真人,何来叛逃之说?死了这条心吧,杀了我便是。” 完颜阿古大点点头,沉声道:“好,那你只有去死了。” 林觉点头道:“休得多言,要杀便杀,多说无益。” 完颜阿古大凝视着林觉,咂嘴道:“可惜了,可惜了。”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凌厉,沉声喝道:“来人,将此人宰了。” 十几名女真士兵策马冲上,便要动手。但听完颜明月娇声斥道:“谁敢!” 话音落下,完颜明月左手持刀,右手已然将马鞍上的长鞭取下挥起,长鞭发出啪啪之声,准确的抽打在四周冲来的女真士兵身上,直打的他们抱头叫嚷,不敢靠近。 完颜阿古大怒道:“明月,你若再胡闹,我可不依你。还不退下。” 完颜明月脸色煞白,娇声叫道:“哥哥,林觉是我的夫君,你这是要杀了我的丈夫么?” 完颜阿古大斥道:“什么夫君?你没听到他说的话么?他背叛了我们,把我们女真族斥的一无是处,根本无心归顺。这种人你还护着他?明月,世上男子千千万,你想要嫁谁,哥哥都能如你的愿。但这个林觉,今日哥哥必须杀了。我女真族也没有那么多的臭规矩,他死了,你照样可以嫁人,照样是我女真的金花公主。” 完颜明月冷笑道:“天下男子千千万,但除了他,又有谁能让我看上眼的?” 完颜阿古大厉声道:“你还待胡闹么?这等时候哥哥可不纵容你。” 完 颜明月喃喃道:“我也不要你纵容,今日谁要杀我夫君,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放肆!简直岂有此理。来人,给我拿了金花公主,免得她碍手碍脚。”完颜阿古大叫道。 胡鲁笑着策马上前,对完颜明月道:“公主,可莫要惹大首领不高兴了,大首领多么疼爱你啊,你怎可为了一个外人跟大首领耍脾气?来,跟我到旁边去,眼不见心不烦,我让兄弟们给他个痛快便是。过几日你便忘了这姓林的了。” 胡鲁一边说一边缓缓靠近,见完颜明月神色呆滞的样子,竟然大着胆子伸手去拉完颜明月的胳膊。 “滚开!”完颜明月忽然暴起,娇叱声中,手中寒光闪动。胡鲁惨叫一声,胳膊上已然中了一刀,鲜血顺着手缝涌了出来。他顾不得疼痛,拨马快速退出数丈之外,这才大声呻吟起来。也幸亏他之前便有些戒备之心,适才躲得及时,这一刀也才只入肉数分。否则以完颜明月这迅捷一刀,他这只胳膊怕是要废了。虽然如此,此刻疼痛钻心,痛叫之余,心中大骂不已。 完颜阿古大真的怒了,自己这妹子太不像话了,居然为了一个外人对自己的族人举刀相向。完颜阿古大如何能容忍。 “妹子,你这么做救不了他。他死定了。弓箭准备!”完颜阿古大厉声喝道。 数十名女真士兵齐刷刷取下长弓,弯弓搭箭,围城半个圈将弓箭对准林觉的身体。完颜明月惊叫一声策马拦在林觉的马前,但她只能拦住一面,其他方向却阻拦不住。女真士兵的弓箭准头极好,又是在十几步的距离上,更是根本不会失误。 完颜阿古大举起手来准备下令,他只需手指一动,那林觉便将会被当场射杀,而且绝对不会伤到完颜明月。完颜明月脸色惨白,她自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阻止侧面和后面的箭支,哥哥只要一下命令,林觉便会惨死当场。 “哥哥!”完颜明月的嗓音都变了,变得尖利而惶然。“哥哥,就当妹子求你,饶他一命,放他走。从今往后,妹妹什么都听你的,全心全意协助你征战。如果哥哥今日杀了他,那便连我也杀了便是。我和他已然是夫妻,他死了,我岂能独活。” 完颜阿古大举着手掌皱着眉头犹豫不决。完颜明月见哥哥犹豫,猛然间将弯月刀横在脖子前,哀声道:“哥哥既然不肯饶了他,妹妹便先他一步去了。我不怪哥哥狠心,怪只怪我自己命苦。哥哥对我从小便疼爱有加,我感谢哥哥这么多年来的照顾。我去了长生天旁边,见到父亲和母亲的时候,也绝不会告诉他们我因何而死的。妹子祝愿哥哥能够心愿得逞,一酬壮志。哥哥,我去了。” 说罢,完颜明月手臂一横,作势自刎。林觉和完颜阿古大都惊叫出声。 “不可!”林觉叫道。 “妹子,不可!有话咱们好好商议,不 可冲动。”完颜阿古大也叫道。 完颜明月手中的刀刃已经切破了肌肤,她当然不是一心求死,否则锋利的刀刃便早已将她娇嫩的脖子切断。她只是以死相逼罢了,除此之外,她已经没有任何的办法能救下林觉了。 “哥哥,你若不答应饶了林郎的话,还有什么好商议的。”完颜明月落泪道。 完颜阿古大皱着眉头,口中喃喃而咒骂。他不想就这么放了林觉,但是他也不想逼死自己的妹妹。妹子很小的时候,父母便双双亡故。自己和妹子相依为命,直到今日。妹子可算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父亲完颜阖里波是自己最为尊敬的人,在自己十七岁那年,父亲战死在和其他部落的纷争之中。临死之前交代了自己两件事。第一件事便是要带领女真部落发展壮大,要强大起来,不受他人凌辱。第二件事便是自己要好好的照顾当时才两岁的妹妹完颜明月。而自己若是逼死了妹妹,如何对得起父亲和母亲的在天之灵。 但是另一方面,完颜阿古大也不想就这么放了林觉,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林觉是个祸害。虽然自己口中将林觉贬的一文不值,但是从内心里,却对他甚为看重。否则他也不会想尽办法的要将林觉留在身边了。 局面一时僵持,完颜明月举着弯刀横在脖子上,完颜阿古大坐在马上皱眉权衡。林觉则关切的看着完颜明月,关注着她的伤势。看到她脖子上的伤口似乎出血不多,心中才稍稍安定。心里同时也为完颜明月的举动而感动不已。这一世自己遇到了这么多情深义重的女子,其他的女子他都能给予回报,但对完颜明月,他却无法给予回报,着实心中愧疚。 此刻,天光已然大亮,红日已然初升。清晨的阳光照耀在荒野之上,将旷野长草染成一片金色。晴空之中,万里无云。但在西北侧的天际之处,两只黑色的小点越来越大。几声清亮悠长的鸣叫由远而近,逐渐清晰。 女真众人被声音所吸引,仰头看去,那正是一头山鹰和一头海东青联袂飞来。完颜阿古大的注意力被转移到天上,他伸出手臂,口作鸣嘀之音。两羽信使闻声相和,利箭一般直扑而下,长翅扑腾之间,已然落在完颜阿古大伸出的手臂之上。山鹰和海东青脚上各绑着一只竹筒,完颜阿古大只解开了海东青腿上的竹筒,将两只信使交于身旁的女真骑兵手上,便迅速解开打开竹筒取出里边的信条查看起来。 只短短片刻之间,完颜阿古大的脸色便发生了剧变,之前便已经很难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不久后又变得一片通红。 “怎么可能?真是废物啊,真是一群废物啊。”完颜阿古大怒声咒骂着,将纸条撕得粉碎。 “大首领,怎么回事?”胡鲁凑上前来问道。 完颜阿古大皱眉没有回答,目光投向完颜明月和林觉两人,沉思片刻道:“妹子,我可以饶了 第一三二一章 逆转 完颜明月忙点头道:“哥哥请说,妹子定照办。” 完颜阿古大道:“妹子你之前的话要算话,以后要一心一意助我征战。” 完颜明月连连点头道:“我一定做到。长生天为证。” 完颜阿古大微微点头,目光看向林觉道:“林觉,看在我妹子的面子上,我今日饶你不死。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林觉皱眉不语,心中想的是完颜阿古大适才收到的是什么情报,为何完颜阿古大会怒骂出声。 “我可以放你离去,但你需遵守你之前跟我达成的诺言,今后你的落雁军不得与我为敌。”完颜阿古大道。 林觉皱眉想了想,本想说:只要你不攻我大周,我落雁军便不会与你为敌。但转念一想,既然有一线生机,何必要跟自己过不去,断了这生机。且答应他便是。 于是林觉沉声道:“我答应你便是。” 完颜阿古大道:“你发誓。” 林觉顿了顿,举手朝天道:“我发誓,若违此言,天地厌之。” 完颜阿古大点点头,天地厌之便是为天地所不容之意,这其实是重誓,完颜阿古大还是明白的。但他哪里知道,发誓这种事对林觉而言完全就是一句话而已,林觉才不会为誓言所约束。在林觉的经历里,也不知发过多少次这种自欺欺人的誓言了。 “好!你走吧。明月,还不放了弯刀,跟我回营。大军已然要开拔,我们还有无数的事情要做,无数的仗要打,不能耽搁了。”完颜阿古大喝道。 完颜明月道:“你先放他走。” 完颜阿古大冷笑一声,策马冲出,飞驰往东边大营方向而去。胡鲁忙叫道:“大首领,就这么放了他么?” 完颜阿古大并不搭理他,策马疾驰往东,胡鲁看了一眼林觉,恨恨的啐了一口,策马追了下去。所有的兵马也都追着完颜阿古大的背影疾驰而去,顷刻间山坡上只剩下了林觉和完颜明月两人。 完颜明月缓缓放下弯月刀,对林觉轻声道:“你走吧,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林觉轻声道:“明月当真不肯跟我走么?” 完颜明月缓缓摇头道:“那样你也走不成啦,再说……我也答应了哥哥,今后要一心一意的帮助他完成心愿。” 林觉微微点头,拱手行礼道:“明月,你的情义和恩惠,林觉记在心中。终有一日,我们会团聚的,我坚信。咱们就此别过,各自珍重,期待团聚之日。我去了。” 说罢,林觉催动马匹,五花马疾驰而出,冲上山坡,身形迅速消失在山坡另一侧。完颜明月眼泪涌出,策马冲上山坡驻马望去,泪眼朦胧之中,但见林觉一人一骑已然飞驰下山坡,片刻后便已然在里许之外。完颜明月哭出声来,高举右手挥动。东方,号角长鸣,人嘶马叫,女真大军已然开拔,踏上 了征程。完颜明月抹了一把眼泪,拨转马头冲下山坡,往大军开拔的方向疾驰而去。 …… 中京大定府皇宫大殿之中,夕阳西下时分,一场盛大的宴会正在举行。参加宴会的人数足有上百人,他们戎装未脱,风尘仆仆,但却一个个喜笑颜开,高谈阔论。 耶律宗元脸上洋溢着难得的笑容坐在上首宝座之上,不住的接受着下方臣子的道贺。 自女真叛乱伊始,耶律宗元还从未有今日这般高兴过,因为就在不久之前,析津府大捷的消息给本已经心气低迷的大辽朝廷打了一针强心剂,让朝廷上下一扫多日来的低迷的士气,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十余日之前,耶律宗元下达了掘坝泄洪阻挡女真人进军的命令,这本已经是孤注一掷之举,此举已然冒了巨大的风险。耶律宗元自己也明白,这么做的代价是巨大的,不仅会让兴中府以南的大片地方遭受灭顶之灾,会死许多无辜的大辽百姓。而且这么做所承受的道德风险也极大。这么做会让自己在大辽恶名昭著,会被大辽上下所诟病。但是为了应对女真人进逼的危机,耶律宗元还是决定这么做了。 然而,当得知女真人居然在那场大洪水中毫发未损,并且成功的逃离了洪水的包围之后,耶律宗元气的几乎要吐血。满朝文武在得知皇上下达了这样残酷的没有人性的命令之后也是纷纷上奏谴责,有几个不怕死的更是冲到皇宫之中来指着耶律宗元的鼻子骂他是暴君,骂他草菅人命,不顾子民死活,是个昏聩之君。 若是在以前,有人敢这么冒犯耶律宗元的话,耶律宗元是绝对不会姑息他们的,必要教他们后悔自己的爹娘生养了自己。但现在,耶律宗元却选择了忍耐。不仅是因为自己理亏,也是因为局面已然大坏,他再也不能为所欲为的随心所欲的行使他皇上的威严,他再也不能在这本已经被激怒的上下臣民的心头再火上浇油。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析津府的大战已经开启。二十万多万大周精兵已经兵临析津府城下,开始了疯狂的进攻。析津府一旦失守,他的皇位便塌了半边了。在泄洪拒敌失败之后,析津府再不能有任何的闪失了。 耶律宗元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析津府之战上,并且,为了析津府不失,他做出了一个扭转了战局的重大决定。正是他的那个决定,让析津府之战从绝望的战败之中反败为胜,将本已经攻破城池的大周兵马驱赶出城,并且歼灭了近七万大周兵马。完成了不可思议的大逆转,获得了大辽同大周和女真联盟兵马作战以来的一场惊天动地的辉煌胜利。 今晚,耶律宗元举行的宴会正是为了庆贺这场胜利。宴席上出席的上百名人,正是在大周兵马败退之后被耶律宗元召来中京大定府封赏的参战将领们。这其中,自然包括大辽南枢密院枢密使韩德遂以及其手下的各级将领,更有三十多名部族酋长和部落 领军将领,还有一位大功臣,便是大辽国的宰相韩延寿。 鼓乐悠扬,舞姬们的舞姿美妙无比。轻纱细腰,明眸如水,香风阵阵,身形曼妙。酒宴正到高潮,殿上的歌舞也到了高潮。一名酒意薰薰的部族将领实没能控制住自己,突然从酒席上冲出来,冲到了舞姬的队伍里,一把搂住一名红裙舞姬便上下齐手手口并用起来。一时间,其他舞姬们吓得花容失色,如被惊扰的鸟雀一般四散而逃,惊叫声一片。包括耶律宗元在内的众臣目睹此景象,都惊愕的目瞪口呆。 “大胆,皇宫大殿之上,竟敢如此无礼,这是哪个部落的人?部落头领何在?此人连同部落首领都需严惩。”一名官员厉声斥道。 一名部落首领飞快出列,一把将那埋首在舞姬汹涌的胸怀之中正大力狂咬的将领拖拽到耶律宗元座前,先扬手给那将领几个耳光,再跪地朝着耶律宗元磕头。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臣手下肆意妄为,冒犯天威,无礼之极。臣愿领责罚。” “原来是你黑河部落的人,箫正帮,你的手下也才缺管束了,居然在朝堂上这般妄为,你也难辞其咎。”之前那官员认出了这部落首领,他正是上京道黑河部落的酋长萧正帮。 萧正帮脸色发白,连连磕头告罪。 耶律宗元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摆手道:“马御史,不要这么严厉嘛。这位将军是酒醉之后失行而已,那本是无心之过罢了。再说了,他们都是功臣,刚刚替朕击退了大周的三十万大军,守住了朕的析津府。朕感谢他们还来不及呢。这一次若非如黑河部落这样的数十个部落无私的调遣他们部落兵马前来相助,哪有今日之捷?朕不但不怪罪,反而要重重的赏赐。这些舞姬,朕本就是要赏赐给用功之臣的。都听好了,一会儿除了这殿上的三十名舞姬,朕还为你们准备了一百多名相貌出众的宫女,所有从析津府来的我大辽的勇士们都可以选一个,朕将她们赏赐给你们受用。当你们的奴婢便是。” 殿上顿时大哗,众将领欣喜大叫,纷纷行礼道谢,喜不自禁。 很多官员虽然皱着眉头,但却也知道这是皇上顺水推舟的缓和之法。总不能在今日庆功宴上为了这点事而煞风景吧。按说,这种行为是要拖出去问斩的,皇上显然不想这么做。 “舞姬乐师们都退下吧。”耶律宗元笑着摆手道:“一会儿酒宴之后再让你们自己挑人,现在朕却不想看她们跳舞了。她们的舞姿虽然好看,乐曲虽然好听,但朕更愿意看殿上我大辽的这些忠臣良将们,更愿意听的是析津府大捷的经过。虽然朕已然接到了众人的奏报,但朕更愿意听你们亲历战斗之人的禀报。哪一位爱卿愿意受累,就在这朝堂之上,给朕再说一遍咱们是怎样打的大周三十万大军落花流水的,析津府之战是怎样扭转战局的。如何?哈哈哈。” 第一三二二章 绝望时刻 时间回溯到六天前析津府攻城战的现场。 在马青山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的作战方略的指导之下,大周攻城兵马在傍晚时分突破了南城门,骑兵在付出巨大的伤亡之后冲入了城门中。杨俊的骑兵亲卫营指挥使何传宗率领数千骑兵拼死搏杀,成功的将韩德遂和两万多守城辽军吸引下城,分散了辽军城墙上的兵力。 马青山果断请求杨俊下达了全面攻城的命令,杨俊明白了马青山的意图之后没有丝毫的犹豫,将手头的八万中军全线压上,在天黑之前一举突破了南城墙。 当源源不断的大周兵马冲上城墙,并且占据了七八处下城的阶梯通道,蜂拥往城中冲来的时候,就连韩德遂也意识到析津府即将不保了。城池被破,最大的可凭借的优势已然丧失。总兵力不及对方,肉搏能力不及对方的情形之下,析津府似乎已然无力回天了。 但是韩德遂从攻城战一开始便已经下定决心死战到底,因为他清楚的明白,一旦析津府被攻下,大辽江山便将风雨飘摇,时日无多了。作为耶律宗元的岳父,作为和耶律宗元在同一条船上的盟友,韩德遂当然明白,那也是自己韩氏一族数代人努力才获得的今日的地位和成就的终结。韩德遂当然不甘心,所以他必须死战到底,因为他毫无退路和回旋余地。 韩德遂不愧是大辽名将,在这种时候,他依旧能冷静指挥,有条不紊。得益于之前便考虑到的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状况,韩德遂早早的便在城中主要的大街上设立了数道工事。这些以沙包石块垒就的工事虽然和城墙不能相比,但是依旧可以作为巷战凭借的手段。长街上大量堆积的木料桌椅也被全部点燃,用来阻挡大周兵马的推进。 与此同时,韩德遂迅速的集结了剩下的近七万守城兵马,在每一处街道和巷口对大周兵马展开了阻击。巷战进行的极为惨烈,大周的十几万兵马和六七万辽军在每一处工事,每一条街巷展开了争夺和血战。每一处街口和巷陌之间都浸染了鲜血。 辽人的优势在于对于地形的熟悉和长弓的精准狙击,而大周兵马谋求的是以优势兵力突破街区层层推进围剿。一旦将辽军围堵在某处,进入真正的肉搏作战中,辽人便根本没有抵抗之力。但大周兵马虽然人数多出一倍,但他们连续攻城作战,已是疲惫之兵。加之辽人在城中遍造工事,极大的阻碍了大周兵马的推进。所以,巷战的进展极为缓慢。 终于,在午夜时分,大周兵马占领了大部分的城池,近四万辽军在韩德遂的指挥下退入析津府北城的皇宫之内,凭借皇宫的高墙进行最后的拼杀。 这本已经是无力回天的死局,皇宫的城墙虽然高大,但绝对抵挡不住大周兵马的进攻的。但为了减少伤亡,杨俊下令调集城外的攻城器械入城,想用攻城器械一举攻破皇宫,完成最后的围剿。 然而,就在此时,变故却陡然发生。留在南城 之外的大周三万后勤辎重兵马和万余伤兵突然遭受到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无数辽国骑兵的袭击。所有大周兵马的主力都在城中浴血作战,且辽军守城主力已然全部尽在掌握,人数和分布皆已明朗,谁能料想到会有另外一只辽军兵马抵达。 仓促之间,城外大周兵马一边示警,一边阻止抵抗。然而对方袭击的兵马之多超出想象。黑压压的辽军骑兵遍布山野车城下空地,粗略估算,人数恐怕超过十五万之数。如此大批的兵马突然袭来,事前竟无半点征兆,这简直让人不可思议。而之前居然没有半点关于这只兵马的情报,这更是让人措手不及。 兵马数量完全碾压,加之城外的兵马本非大周主力,老弱病残居多。当攻入城中的杨俊白奇马青山等人接到禀报时,城外的局面已经是一边倒的局势了。数万大周老弱病残兵马在极短的时间里便被歼灭的七七八八。对方大部分兵马已然冲南城进入城中,直捣围攻皇宫的大周兵马的腹背。 双方的兵力逆转,大周城中兵马尚有十三四万,而辽军总兵力竟然猛增至二十万左右,实力对比陡然逆转。更麻烦的是阵型,增援的辽军和皇宫中坚守的韩德遂所率的辽军呈南北夹击之势,将大周兵马夹在了当中。 这种局面之下,白奇和马青山即刻向杨俊建议,立刻停止攻击,转而集中突围。但是,杨俊此时却犯了致命的经验主义的错误,他将当年和西夏主力正面交战一举击溃他们的情形当成了和眼前一样的局面,他认为自己依旧能够复制当初的那一战。如果能在此处将辽国大军正面击溃,则局面将完全落入自己的掌控之中。否则在拿下析津府继续进兵北上的时候,还是要和辽军主力进行决战。与其如此,还不如在这里进行决战。 当然,杨俊也不是我完全没有权衡战力的对比,对方人数超过己方数万人,这是不争的事实。杨俊的决定不能不考虑实力对比的因素。但他在看到了对方增援的兵马的装备之后,发现对方增援的兵马并非辽国正规兵马,那些人身无盔甲,兵刃也都是七拼八凑的,战马也非精挑细选的,明显是临时拼凑的兵马。这是一只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杂牌军。杨俊认定他们的战斗力不会强。而且,杨俊认为,在城中逼仄的地形之下,对方以骑兵为主的兵马并不能发挥威力。而大周兵马以步兵为主,则可以游刃有余,迂回穿插,行动自如。 鉴于以上种种判断,杨俊不但没感到丝毫的不妥,反而认为这又是一次让自己名震天下的机会。他决定要以十三万大军和对方近二十万大军展开一场旷世决战。 白奇和马长青以及部分将领虽然苦劝阻止,但被杨俊一句‘尔等莫非怯战怕死不成’便噎的一句反对的话也说不出了。既然元帅心意已决,那也只有拼死一战了。 杨俊收回了指挥权,亲自安排大战事宜。黎明时分,在得知己方援军抵达的消息后,韩德遂率四万 辽军冲出了皇宫,与此同时,南边的辽军援军也从十几条主街方向潮水般的涌向战场,双方显然是经过了沟通,虽然并不知道这种沟通是如何实现的,但明显是同时发动南北夹击。 大战在黎明时分开始,在析津府皇宫周围的环形广场以及方圆四五里的街巷之中,集中了双方数十万的兵马,进行了一场血腥的大火拼。这是有史以来在一座城池之中的一个小范围内集中的数量最多的一次战斗。街巷广场上到处是人,到处是厮杀,到处是鲜血和惨叫,堪称人间地狱一般。 杨俊坚信这场战斗他会取胜,因为他的兵士都是精锐,都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精锐。更有他这个大周军神亲自指挥,应该不会有失。也许是场惨胜,也许持续的时间会长一些,或许要从黎明战到黑夜,但自己一定会胜利。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战斗甚至没有持续到一个时辰。当朝阳的光芒洒在城中战场上的时候,大周兵马便开始全线崩溃。 原因很简单,杨俊之前的种种分析不可谓不正确,但他却忽略了两个重要的影响战斗胜败的要素。第一个便是疲劳。杨俊完全忘记了在今夜之前,大军已然不间断的攻城三日,所有的兵马都已经疲惫不堪了。虽然采用的是轮换攻城之策,但是攻城吃紧之时,便会驱赶撤下来的兵马再次冲锋。全军上下,实际上三天时间真正能休息的时间不过几个时辰。大军在攻城,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随时准备全军进攻,哪里有让你歇息的时间。而且,在此之前,大周兵马已经连续行军月余。自进入辽国境内,便几乎在攻城、渡河、急行军中渡过。时而还要担心对方的伏击。全军上下其实都已经从骨子里疲惫不堪了。而辽国的兵马除了那四万仅存的守城兵马疲惫不堪之外,增援的十几万大军则个个是生力军。 第二个因素便是士兵们的心理。原本久攻不下的攻城战,损失了那么多的兵马,士兵们便已然心中生出厌战之意。当马青山的计策见效,原本以为这炼狱般的攻城战要到头了的时候,忽然间又面临对方大批增援兵马的情形,其心理上的打击可想而知。原以为能活着捱过这场攻城战,但此刻却心生恐惧。 劳师袭远已然是兵法大忌,疲兵和生力军对战,人数又不占优势,心理上又生出厌战之心,其结果可想而知。即便是训练有素之兵,也绝难取胜了。杨俊也许是个优秀的领军者,但他有时候过于自信,过于刚愎自用。对胜利的渴望过于强烈,不肯接受失败的事实。这是一把双刃剑,有时候会给他带来辉煌的胜利,但有时候便会让他一败涂地。 在正南方向的长街上,大批的大周士兵丢掉武器举手投降不愿再战之后,厌战悲观的负面情绪如瘟疫般的滋长。疲惫而无心气的大周士兵们很快便陷入了苦战之中,而越是如此,对方的压迫力便更大,便会越发造成恶性循环。绷紧的弦一旦断了,便是全面崩溃之局。 第一三二三章 梦断 (二合一) 败像已现,副帅白奇和马青山都觉察到了这一点,他们知道,必须尽快做出决断,进行突围了。若是再拖延下去,全军溃败,士气大丧,便要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 两人立即向杨俊建议突围,然而杨俊此时却已经红了眼,他不愿接受失败的结果,厉声否决了两人的提议。但正南方向的溃败他也看在眼里,杨俊为了挽回败局,下达了让何传宗率领仅剩的两千亲卫营骑兵顶上去进行反击。杨俊认为,前面的溃败是因为对方骑兵冲锋步兵阵型所致,而非其他原因。只需稳住局面,抵挡住对方骑兵的冲击,便可制止溃败之势。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便要动用最为精锐的亲卫骑兵营才可以。 何传宗丝毫没有犹豫,他从孩童时便跟在杨俊身边,杨俊便是他的父亲,便是他心中的偶像,是高不可攀的高山。对于杨俊的每一个命令,他都无需做出任何的思考,只不折不扣的完成便是。两千亲卫骑兵营冲向了前方逆行败退的大量步兵的阵型,朝着正南大道上汹涌冲杀而来的辽军骑兵猛冲过去。 毫无疑问,整个大周军中,杨俊的亲卫营无疑是战斗力最为强悍的一只兵马。虽然他们的人数并不多,但却个个是精锐。之前的攻城作战,五千亲卫营兵马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他们硬闯城门,展现了极高的作战能力和悍不畏死的精神,让韩德遂不得不亲自调集大量兵马下城围杀,从而给了攻击城墙的大周兵马机会,一举突破了城墙。但是,亲卫骑兵营的损失也是巨大的,五千人损失过半,到现在只剩下了两千余人了。 这两千人依旧展现了他们凶猛和犀利,面对铺天盖地的宛如管涌一般奔腾而来的辽国骑兵,何传宗率领两千骑兵硬生生的顶住了洪流,就像是一根中流砥柱一般,将奔涌而来的敌军骑兵强行堵住。骑兵们手中的长刀起落,浑身浴血,杀的辽军哭爹叫娘,惨叫连天。在极短的时间里,何传宗等两千余亲卫骑兵便杀死了三千多人。整个街口地面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堆积在一起,被马蹄人脚践踏成血糊糊的一片,到处鲜血横流,街道两侧的阴沟里都是小溪一般流淌的殷红的血水。 杨俊大喜过望,大声对着白奇和马青山吼叫道:“看到了没有?这才是和辽人作战的正确战法。他们凶横,咱们要比他们更凶狠。瞧瞧何传宗他们,这才是作战。两位若是再说什么撤退的话来泄我军的士气的话,本帅将军法行事。” 白奇和马青山叹息无语,杨元帅怕是真的脑子发热了。完全靠着何传宗等人的勇猛才止住了正南大街街口的颓势,但是杨元帅似乎看不到其他街口的局面,那里大周的兵马已经节节败退,正被迅速的压缩在皇宫外围的环形广场上。一旦所有的兵马都被迫退回广场,对方便可以像屠狗宰猪一般的屠杀大周兵马。而所有的街道出口被对方封锁后,连突围都成为了不可能。何传宗所率的亲卫骑兵营虽然强悍,但他们也只有两千人而已,充其量也只能抵挡一处而已。 何传宗等人在正南大道街口所向披靡,几乎是无敌的存在。两千骑兵不但阻止了对方的进攻之势,而且发动了反冲锋,将对方的骑兵阵型冲的往后压缩。再斩杀千余名骑兵之后,他们已经在长街上冲出了近两百步,将对方的密密麻麻的骑兵逼退了两百步。 此时此刻,西侧一座两层小楼的顶上,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皱眉看着正南大街上的战斗。看到何传宗势如破竹,长枪连挑,辽军骑兵纷纷被他杀死挑飞的英姿时,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不懂么?那厮神勇,正是整支骑兵的主心骨,杀了他,对方士气便大散。耶律族长,你不是说你的族中神箭手多的是么?这时候不叫他们出来动手,还等什么?”那老者抚须沉声道。 一名身材肥胖,身着盔甲的中年人笑道:“韩宰相放心,这事儿还用您教么?他们冒进两百步,已然一只脚踏入鬼门关了。我早已命弓箭手上房准备了。” 老者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那还等什么?他们杀的可都是你部落的人手呢。” 那耶律族长点头道:“这便动手。” 那族长转身取弓,朝着天上射出一只响箭,刺耳的啸叫声中,下大街两侧的十几间屋舍上冒出了无数的人头,每个人手中都弯弓搭箭,对着街道上正切瓜砍菜一般杀敌的亲卫骑兵们。 “不好,快撤。”何传宗看到了屋顶上冒出的人头,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带人冲的太深了,已然冲杀了数百步,深入了街道深处,此乃大忌。他只需阻挡辽军占领街口,让己方步兵占据两侧的高处封锁街道便可。这已经太冒进了。 箭支如雨而至,无数的羽箭划破空气铺天盖地而来。大周亲卫骑兵们即刻做出反应,拨马前队变后队撤离的同时,举起盾牌遮蔽。战马翻滚嘶鸣声中,人马中箭倒地,乱成一片。 何传宗将长枪舞动的风雨不透,十几 只射向他的箭支根本无法伤他,尽数被磕飞。 “立盾!”何传宗吼道。 骑兵们迅速将马臀处悬挂的盾牌取下,组织起盾墙防御箭支,箭支虽然密集,但对骑兵的伤害却着实有限,骑兵们迅速的往后退去,看起来颇为有序。 “那个人必须死。”远处屋顶上的老者皱眉道:“不能让他活着回去。” “遵命!”耶律族长躬身点头,转身下令。 所有的弓箭手在不久后便将弓箭对准了队伍后方的何传宗。何传宗冲杀时在最前面,此刻撤退时他却在队伍的最后面。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举起盾牌遮蔽身子,因为他有一杆长枪在手,舞动的密不透风。他对自己的武技很自信,在冲入城门洞之时,他的长枪便没有让任何一支箭飞进他的身侧。 何传宗觉察到了危险,那是一种被无数的毒蛇昂起的头,用空洞恐怖的双眼盯着你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人汗毛倒竖,恐惧无比。 “嗖嗖嗖!” 下一刻,无数的箭支从房舍顶端激射而下,这一次,所有的箭支便只有一个目标,便是在队伍后方的何传宗。他太显眼了,之前杀人也太凶悍了。他高大的身影像是一座山一般,修长的身体健硕无比,浑身都充满了力量。手中的那柄长枪在不久前已经夺去了至少三十名辽军的性命。就算没有上边的命令,射向他的箭支也比别人多的多。何况此刻所有弓箭手得到的命令是:“不管其他人,只射杀此人。” 何传宗做出了他这一生最为正确也是最为错误的决定。他没有选择硬抗这无数射向自己的箭支,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抵挡这么多的箭支的攒射。所以他第一时间跃下战马,缩在了马腹之下。 那匹高头战马甚至连悲鸣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四面八方攒射而至的箭支射的浑身密密麻麻,成了一只豪猪。马腹下的何传宗躲过了这一劫,但是战马倒下的同时,他也没有了座骑。 第二轮箭雨如期而至,何传宗在长街上翻滚,身侧密密麻麻的箭支射在青砖大道上,弹跳飞舞,射出无数的白烟和灰尘。何传宗拼命的冲向街道一侧,因为他知道,那样的话,射向自己的箭会少一半。而两侧的房舍门前有更多的遮蔽之物可让自己躲藏。 他将毕生的所学都发挥了出来,他的目标是旁边一座大宅门前的石狮子后方。一旦自己能躲在石狮子之后,已经有数十名骑兵顶盾后撤前来救援,那么他便可逃过这一劫。 战场左近的所有人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他的身上,每个人都看着他在街道上翻滚躲避箭雨射杀的身形,每个人都紧张的透不过气来。在看到何传宗身形矫健的躲过一蓬又一蓬的箭雨的攒射,仿佛在箭雨之中穿插而行的手段之后,很多人甚至忍不住喝起彩来。这就好像是一场精彩的个人武技的表演一般。 然而,这并非表演,而是残酷的追杀。事实很快便证明了这一点。当何传宗在距离石狮子数丈之外腾空跃起,飞扑而下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将要成功的躲避开箭雨的追杀而获救的时候,身在空中的何传宗身子像是遭到雷击一般的颤抖了一下,然后轰然落在坚硬的青砖地面上。一名辽国神箭手算准了提前量,一枚劲箭如毒蛇一般钉在了何传宗的后背上。 “何将军!”众亲卫亲兵惊慌高呼起来,有人已然拨转马头准备冲来救援。 “快撤!”摔落地面的何传宗高声大喝,同时奋力望石狮子背后爬去。箭雨无情的攒射而至,已然被那只劲箭穿透甲胄伤及后心肺腑的何传宗已然无力躲避,一瞬间,无数只羽箭射穿他的身体,他整个后背从头到脚都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支。劲箭入体,血肉淋漓,何传宗大叫一声,倔强的试图爬起身子来。又是一阵箭雨袭来,何传宗的全身上下血肉横飞,竟无一片血肉完好。攒射的箭支连续不断的射中同一块血肉,会产生爆裂的效果,何传宗的身体便是在弓箭的轰击之中爆裂为一滩人形碎肉。 目睹此状,众亲卫骑兵惊声大呼,魂飞魄散。那是他们见过的最为悲惨的死法,何指挥使硬生生被箭雨射得爆裂成一滩肉泥,这场面已然让他们无法接受了。更何况,他们的指挥使何传宗是军中最为勇武之人,也是众人的主心骨。目睹他遭受万箭穿身之祸惨死当场,众人的心更是一片冰冷,浑身上下都似乎失去了气力。整个人都似乎哆嗦起来,泪洒当场。 箭支射杀了何传宗之后,开始转向骑兵队伍进行射杀。有人恢复了过来,高声叫喊,所有人这才从惶然呆滞之中清醒,然后仓皇撤离。在留下百余名尸体后,亲卫营骑兵冲出弓箭的射杀范围,退回街口。 当杨俊得到何传宗被对方乱箭射杀的禀报之后,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混账,怎么可能?何传宗呢?叫他来见本帅。”杨俊瞪着血红的眼睛吼道。何传宗是他从小养到大的最为忠心之人,自己任何的命令他都会不折不扣的去完成 。他的武技和才能也是一等一的,在杨俊看来,谁都可能失败,但何传宗绝对不会。任何事情,只要交代给何传宗,他便会不打折扣的完成,不管有多么艰难。自己没有让他死,他怎么敢战死? “大人,何指挥使真的阵亡了。大人节哀顺变,切莫过于伤痛。”白奇低声劝解道。 “混账,不许胡说。何传宗呢?在何处?我要去找他。来人,带我去见他。他怎敢躲着我。”杨俊有些语无伦次,策马便要往街口冲。 “大人……事情千真万确,我等上千兄弟尽皆目睹何指挥使阵亡。大人……节哀顺变,我等兄弟也是心痛如割啊。”前来禀报的亲卫营偏将黄孝全流着泪叫道。 杨俊呆呆片刻,脸色煞白,猛然间张口,一口热烘烘的鲜血喷涌而出,整个人在马上摇晃了两下,倒栽下马。幸亏左右反应迅速,在他摔落地面之前将他的身子抱住,但杨俊已然面如金纸,昏迷不醒了。 大军面临绝境,士气极其低落,主帅又昏迷不醒,这场大战还如何继续。白奇和马青山当机立断,下令突围。到当日傍晚时分,大周兵马才拼死突破辽军的包围圈,最后从三处街巷突围而出,逃出析津府南城。 能够突围成功,还得得益于白奇和马青山的指挥得当,他们集中了优势兵力,猛冲三处街道。对方后来增援的兵马确实装备不够精良。在大周突围兵马结成盾阵方队突围之时,他们确实拿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只能一味的以长弓阻击和骑兵冲杀,但轻骑兵在盾阵面前其实也占不到多大的便宜。 白奇指挥兵马在前方冲击,马青山率两万连弩步兵在后方拼死阻击侧后的辽军追杀,就这样步步为营,一直冲到了南门之外。辽军没有阻挡他们的好办法,加之己方的伤亡并不比对方少,占不到太大的便宜,天色转黑之前,便也偃旗息鼓,退回城中。 大周兵马没敢停留,连夜行军,不敢片刻歇息,一直到次日午后,在距离桑干河渡口南五十里之外的丘陵山谷里,实在走不动的大周兵马才终于停下休整,同时开始盘点剩下的兵马和家当。 这一盘点不要紧,结果让人沮丧透顶。从涿州渡河前往析津府作战时的大周兵马是二十三万余,而现在,大周兵马只剩下了不到七万人。也就是说,攻析津府一战,近十六万大周精锐兵马被歼灭。而且,物资辎重全部丢失,粮草全部丢了也就罢了,攻城车,投石车,云霄车,火油车等攻城器械也全部丢失。这些东西若是损毁了倒也罢了,倘若没有损毁的话,便有泄露机密的危险。辽人不知多么想要云霄攻城车的制造方法,火油车云霄车的制造都是绝顶机密,这一次,辽人怕是全部知晓了。 人马损失的数字在次日后重新有了调整,因为陆陆续续有大周残兵败将归队,人数足有六七千人。但即便算上这些人,大周精锐兵马也损失了十五万之巨。此刻在涿州还有两万大周兵马,加上这些,三十万大周精锐的北征兵马也损失了六成。加上攻城器械粮草的损耗丢失,可说是一场完败的北征作战了。 两日后,残兵败将败回涿州。杨俊一病不起,每日昏迷不醒。副帅白奇便暂代军务,他将大军战败的消息写成奏折呈报朝廷,同时请求兵马放弃涿州撤回大周境内。因为这只兵马倘若再留在涿州,恐还将遭遇危险。 与此同时,一直困扰白奇和马青山等人的关于辽军的十五万增援大军到底从何处而来的疑惑也有了明确的消息和答案。 …… 林觉是在和高慕青等人汇合两日之后才得知了析津府大战的结果。这样的结果简直让人无法接受,杨俊率二十多万大军攻击析津府,居然会以惨败收场,这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林觉也明白了完颜阿古大在自己逃走的那天清晨接到那从天而降的消息时的脸上那不可思议的表情的含义。确实太不可理解了,大周兵马在自己最擅长的攻城作战上居然大败?杨俊怎也不能算是草包,他也是身经百战的名将,怎么会在占据绝对优势兵力的情形下败的如此彻底。那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则林觉也明白了为何完颜阿古大仓促的放了自己,急于开拔大军。当时完颜明月以死相逼,倘若他不做决断的话,还要扯皮良久。而显然,完颜阿古大不能再有任何的耽搁了,大周兵马在析津府大败,则意味着他女真族的盟友已经无法为他牵制辽国兵马了。数日内,析津府的兵马将会增援大定府,而他完颜阿古大将要面临的是辽国举国之兵。他要想赢得战场,必须要立刻行动,和对方的援军抢时间。除非他决定撤兵,否则他必须立刻进军大定府。显然,完颜阿古大不是肯认输的人。但他女真兵马的前途也不容乐观了。所以,他不肯纠缠,也失去了嚣张的气焰,决定还是留自己一条命,同时也给他自己留一条后路。 关于战事的具体经过,林觉也在踏入南京道所辖范围之后不久,便得知了全部的详情。 第一三二四章 剧变 (二合一) 二十多天前,当大周和女真兵马呈南北夹击之势挺进南京道和中京道时,辽国朝廷做了一个重大的决策。宰相韩延寿向耶律宗元献策,他要去大辽所属各大部落进行游说,说服他们出动部族兵马为朝廷作战,因为朝廷已经到了危难之际。 事实上,大辽朝廷内部很多人对此是很怀疑的,他们认为,在这种时候,那些部族首领一旦知道情形已然恶化至此,不但不会出动人手助力,反而会趁机作乱落井下石,将局面搞得更加的不可收拾。 但是韩延寿坚持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在这种时候,各大部落首领不会这么做。因为大辽也是他们的利益所在,一旦大辽倾覆,女真和大周瓜分大辽江山,各部落也将无立足之地。以韩延寿多年来对大辽这些北方所属部族的了解,他知道,这些人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也只有灭国的危机才能让他们意识到必须团结一致了。 耶律宗元支持了韩延寿的观点,他赞成韩延寿去试一试,他相信韩延寿的判断。因为若论大辽群臣之中有谁最了解这些部落首领们的心态,有谁最有声望能劝得他们回头的话,除了韩延寿再无可能是别人。 韩延寿临危受命,踏上了前往上京道整合大小部族的意见,说服他们组成联军为朝廷作战的旅程。韩延寿已然年过七十了,但他不顾自己身子的老迈,花了四天四夜的时间赶到了上京临潢府。在路途上他便派出飞羽信使,召集达旦九部、达迷里部、梅里急部、茶扎刺部等大大小小的北方数十部落的首领赶来临潢府聚集。若是耶律宗元发出这样的召唤,这些部落首领怕是一个也不会来。但是,倘若是韩延寿,这些人却是另一只心境。韩延寿是大辽国中德高望重之人,当初耶律宗元篡位登基,国内部族贵胄一片喊打喊杀之声蜂起之时,正是韩延寿从中斡旋,才让一场大辽内乱消弭于无形。由此可见韩延寿在大辽国内的声望。 可以说,若无韩延寿出任大辽宰相,以耶律宗元的威望,是不足以稳定住大辽国内的势力的,辽国国内也势必要经历一场战乱。 韩延寿抵达临潢府三日之后,达旦九部、达迷里部、梅里急部等大小部落的首领也陆续到达。当然也有不给面子和赶不到的,毕竟大辽疆域广阔,西部荒漠戈壁远在天边,不可能短时间赶到。但对于韩延寿而言,实力较强的部落来了十之七八,这已经足够了。 韩延寿没有隐瞒,他将女真人已然挺进中京道逼近大定府,大周三十万大军已然夺取涿州强渡桑干河抵近析津府的情形毫无保留的告诉了众首领。韩延寿告诉他们,这一次大辽真的有灭国之危了。大周和女真联手,对大辽发动的是灭国之战,而非是简单的攻袭,大辽已然危在旦夕,急需援军支持。 众部落首领其实早已听到了些消息,但他们没想到情形已经变得如此糟糕。本来还有不少部落首领私下里已经缔结了同盟,这次来临潢府是想借韩延寿之口向耶律宗元提出一些条件,否则便要起兵反他的,可没想到居然听到了如此让人震惊的消息。众首领惊愕不已,意见也不尽相同。有的说自己实力微薄,部族兵马又非正规兵马,人数少,装备差,恐难有作为云云。有的则直接了当的说,他们没有起兵反耶律宗元便已经很给面子了,居然要帮耶律宗元,这绝无可能。 韩延寿并不生气,他告诉众人,他此行并非强迫众人出兵,众人不愿出力他也不会怪他们。但覆巢之下绝无完卵的道理他要跟众首领说个清楚。局面他要跟众首领讲清楚。即便众人不愿出兵,也要做好和大周以及女真兵马作战的准备,因为一旦朝廷兵马不敌,大周和女真大军便会攻占两京,直扑上京。各部落便要考虑是投降还是作战的问题了。是趁此时朝廷大军尚有七八十万,尚有一战之力的时候雪中送炭,还是之后独自应付大周和女真的联军,那是必须要众部落首领考虑的问题。 部落首领们也不是傻瓜,在这个问题上,其实答案很明显。等着朝廷倒下,女真大军和大周兵马打到他们的地盘上,那是极不明智的作法。辽人从未将女真和大周人放在眼里,更遑论要沦为他们的阶下之囚,仰其鼻息过日子。那女真首领完颜阿古大可不是一个和善的人,他们是野蛮人,臣服于他,那还不如臣服于耶律宗元呢。耶律宗元虽然不得人心,但他毕竟是大辽皇族,他夺取皇位的手段虽然令人不齿,但他本人还是有继承皇位的资格的。他当皇帝不是没有资格,而是手段卑鄙罢了。 韩延寿及时的抛出了两个诱人的条件,条件之一便是代表耶律宗元许诺,只要部落出兵相助,今后向朝廷强迫征缴的马匹人力物资都将大幅度削减。第二便是在权力上给予各部落更大的自专之权。以前为了削弱部族势力,朝廷指派官员进驻部落所辖之地,并派兵马在此驻扎监督,很多事若无朝廷允许,各部落是无法自专的。但现在韩延寿给予的承诺是,部落首领将会得到朝廷的授命成为当地拥有行政军师管辖权的节度使,朝廷不再驻军,而允许部落组建地方兵马,朝廷还将给予粮饷的供 应。 这两个条件简直诱人之极,这其实便是给予了各大部落自治之权,基本上便是国中之国的概念。在他们各自的部落所辖范围之内,他们便如君主一般的存在,可以为所欲为。这样的条件倘若还有人不明白其价值,那除非是没有脑子了。 来之前,韩延寿私下里请求耶律宗元允许他以这样的条件说服各部落。耶律宗元当时便差点翻脸。这是严重削弱他的皇帝集权的举动,这些部落成了国中之国,权力将极大,朝廷还要允许他们公然养兵,甚至给他们钱粮当冤大头,这简直不可思议。耶律宗元差点便要骂韩延寿是老糊涂了。但韩延寿只一句话便让耶律宗元的怒火熄灭。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非常时刻,行非常之事。权力是皇上给的,皇上也可以拿回来的。” 韩延寿这淡淡的一句便让耶律宗元平静了下来。是啊,这时候若不给他们喂快大肥肉,怎么能让他们出兵?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大道理固然要说,但光有大道理恐怕也显得空洞,一旦加上丰厚的条件,还怕他们不出兵。待局势平息之后,要整治他们还不是自己一道圣旨的事么?只要女真和大周被自己打败,自己难道还在乎那几十个大小部落么?何必在此刻斤斤计较。 如此条件之下,众部落首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几乎所有人都表示要和大辽共存亡。于是乎,在短短五天之内,一只由地方部落私兵和临时征召的青壮牧民组成的部落联军便在临潢府集结完成。虽然这只兵马的装备是极为简陋的,但这些以游牧之民组成的兵马却是一只全骑兵兵马,且他们不像大辽其他地方的百姓,在历经百年时间的被大周同化的过程中丧失了他们善于骑射的传统,这些部落骑兵善骑射彪悍勇猛的特点并未有太多的改变。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才是辽国骑兵该有的原貌。 韩延寿率领这只人数高达十五万之多,由二十七个部落所组建的骑兵联军连夜出发,直奔中京大定府。因为按照之前的商议,这只兵马要投入中京道的战场之上,配合耶律宗元手中的优势兵力同女真人作战。至于析津府战场,只能让韩德遂暂时硬撑住。女真人才是心腹之患,必须先解决了女真人,回头孱弱的大周兵马便不足为虑了。而且南枢密院枢密使韩德遂应该有能力守住析津府,拖住大周兵马。 然而,韩延寿率军刚刚抵达饶州,便接到了来自耶律宗元的急旨。韩延寿也得知了耶律宗元掘坝阻挡女真大军的事实,更知道了女真大军毫发未损的逃出了洪水范围的消息。韩延寿差点气的吐血,耶律宗元太蠢了,也太恐惧女真了。兴中府丢了又如何?只要能收缩于大定府一带,己方的兵力大大多于女真人。再加上自己率领这十五万联军抵达,马步兵总数最少是女真人的三倍,当可寻求决战,将女真人一举歼灭余大定府城下。可他偏偏要下旨守住兴中府,导致了耶律材所率的十余万骑兵的覆灭。以至于逼迫他自己下达了掘坝泄洪的命令。此举必将给他本已经不好的声誉再添上黑色的一笔。让人心寒。他这么做必会让他自己更加的众叛亲离,这件事的后果不久后必然呈现。 不过虽然气愤之极,但眼下却不是生气的时候。耶律宗元在急旨上倒是下达了一个清醒的命令,他要韩延寿率领联军增援韩德遂的析津府,因为洪水虽然没有歼灭女真大军,但女真大军显然也不可能在短时间东进了。他们的补给路线被洪水断了,他们携带的干粮也应该告罄了。失去了兴中府作为依托的补给点,他们此刻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西进大定府。耶律宗元要韩延寿即刻领军增援析津府,那里大战将起,耶律宗元要求他和韩德遂能以优势兵力解决大周攻城兵马,挽救眼前危局。 耶律宗元的这道旨意是如此的及时,或者说冥冥中似乎他的气数未尽之故,部落联军抵达析津府时,析津府正面临破城之危,他们赶到的时间正及时。联军骑兵迂回城东西两侧,超了大周兵马的后路,扭转了已然必败之局。 而这一战的取胜,也让辽国在灭顶之灾之中起死回生。 …… 林觉等人在十几日后回到了大周境内。在经过涿州境内的时候,林觉等人发现,涿州城已经重新为辽人攻克。或者说是大周的兵马主动放弃了涿州,因为在经历了大败之后,占据涿州已经毫无意义。涿州突入辽国境内,坚守此城是不可能的,除非是想要继续组织大军重新进行一次向北的征伐,那便必须占据桑干河渡口,则涿州有守城的必要。而此刻,组织另一次的北伐显然是不可能了。 林觉的心情是沉重的,他知道眼下的局面意味着什么。大周兵败带来的后果并不难预料。女真大军独木难支,完颜阿古大想要灭辽的野心怕是要破灭了。以女真人那十几万兵力是根本无法单独灭了辽国的。析津府战事终了,辽人会调集大军去往中京道增援,完颜阿古大倘若不是疯子的话,当会立刻撤兵。 接下来,便是报复的时刻。辽人要先报复女真人还是大周,目前还不得而知。但以耶律宗元的脾性,他怎肯善罢甘休。无论是女真还 是大周,恐怕都难以承受耶律宗元的怒火。大周看起来依旧兵马众多而且数量庞大,但在三十万精兵大败之后,他们战斗力也暴露无遗。精锐尚且如此,那些边镇挑剩下来的厢兵怕也只是一个个纸糊的摆设了。倘若指望他们和辽人开战是不现实的。 留在此处已经意义不大,林觉决定带着众人回伏牛山。如今局面大乱,自己必须要回山和郭昆等人商议,落雁军要做好准备。 正如林觉所预料的那般,在得知析津府之战大周兵马战败的消息之后,完颜阿古大选择了即刻撤回东京道。在放走林觉的当天上午,女真大军报复性的横扫了安德州,屠杀了数千辽国军民之后并没有按照之前的计划往西推进,而是调转马头撤往辽阳方向。完颜阿古大心中是极度不甘的,但无奈,他摊上了一个无能的盟友。三十万大军只攻到析津府城下便大败而归。大周的兵马如此无能,是完颜阿古大根本没有预料到的。 虽然心中愤怒不已,但他也只能接受这个结果。而且接下来他要面临的问题极为严峻。辽人如果集中兵力来攻击自己,自己怕是要被打回原形,又要回到长白山里去当野人。所以,早一日回撤,早一日布置防御之事,巩固占据的东京道的大片地盘才是自己该做的。怨天尤人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 七月流火,大周京城汴梁城的夏天是所有经历过的人都不会忘怀的,那种炎热非言语所能形容。只是巳时时分,城中街道上的百姓便已经热的张口喘气,汗珠子不断的往下滚。不断的咒骂着这鬼天气。 豪门富户之家的夫人小姐们躲在花园凉亭的阴凉里,一边喝着冰镇的汤水,一边娇滴滴的抱怨着今年天气格外的炎热。却无视她们身旁打扇的婢女们却早已汗透衣衫。 早朝刚刚散去,大周文武官员们正从大殿门口的台阶上涌出。往常,数百人的大朝会散朝的时候,官员们都像是一群水鸭子一般的呜哩哇啦的说笑议论,哪怕是闲话也要扯几句玩笑。下朝时是最轻松的时刻。然而自从杨俊率领的三十万北征军兵败之后,无论是上朝还是下朝,文武百官们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今日,散朝的官员们不但个个沉默不语,而且一个个脸上还带着一种悲愤和羞愧的神情。他们佝偻着身子,匆匆而行,仿佛无法正视他人,逃也似的的一个个飞快的离开身后的那座大殿。 就在刚才,大周朝廷上下廷议决断了一件事情,便是同意了重新和辽人谈和的条件。而那条件是屈辱的,是在场每个人都难以接受,但却最终不得不接受的条件。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觉得羞辱难安,才会逃也似的离开大殿。潜意识里似乎觉得离开这大殿越快,自己便能摆脱和这羞辱的和谈条款之间的关系。便不会成为大周的罪人一般。 杨俊兵败的消息传到京城之后,郭旭震惊之余都要吓得尿裤子了。他对这样的结果丝毫没有准备。大军兵临析津府的时候,郭旭一度认为辽国已然大势已去,他甚至准备拟旨让杨俊在攻下析津府之后东进攻击中京道,抢在女真人之前拿下大定府。占了便是自己的,免得到时候跟女真人扯皮分地盘。大周就要析津府大同府和大定府这三京之地了,这正是辽国地盘中的精华所在。这三京之地囊括了辽国最为富庶的地域和近一半的人口,剩下的那些贫瘠荒原沙漠便给女真人就是了。 美梦还没醒来,现实却如冰冷的风暴袭来。瓜分辽国的美梦变成了辽人要反击的噩梦。郭旭整个人都傻了。 接下来的消息接憧而至,没有任何悬念,辽人开始了他们的报复。辽国南枢密院枢密使,已经被封为南院大王的韩德遂集结了十五万兵马陈兵边境。据细作探报,大批辽军兵马正从中京道向着大周东北边界集结。毫无疑问,辽人要展开他们的报复行动,对大周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了。 大周如今字面上的兵力还有百余万,东北方向还有厢兵四十万,西北西夏境内还有西北厢军二十五万。京城还有禁军二十余万。看起来似乎有一战之力。然而,事情却并没有那么简单。 禁军是不能动的,他们要守卫京城。西北军守卫西夏,远水难解近渴,那也是指望不上的。唯一能指望的便是边境的四十万边军。听起来这四十万是个庞大的数字,但其实郭旭和朝廷核心官员们都知道,这四十万兵马都是不堪一用的歪瓜裂枣。都是被杨俊挑剩下来的兵马,战斗力极其有限。 更恶心的是,为了支持杨俊的这三十万大军的北征,朝廷动用了几乎一切能够动用的资源。钱粮、器械、车马、工匠,物资等等等等,所有的宝都压在了杨俊的北征大军身上。但这一切打了水漂之后,拿什么来抵抗辽人的报复?靠着这四十万没什么战斗力也没有作战物资的兵马?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郭旭已经冒了一次险。那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胆识。这一次,他不肯这么做了。加之宰相吕中天也认为不能在和辽人打了,这么打下去大周有亡国之虞。于是,郭旭终于决定,派出使者前往辽国求见耶律宗元,跟他们谈和。 第一三二五章 和议 耶律宗元之所以首先将报复的矛头指向大周,倒不是因为认为大周此刻比女真人更容易对付。事实上,辽国上下长久以来便有共识,那便是,南方的大周虽然是一块大肥肉,但是想一口吞下去还是不现实的,会噎死自己。这块肥肉可以一口口的咬下来吃掉,决不能操之过急。之所以首先对大周动手,故意在边境陈兵做出一副要大肆入侵的架势,正是看准了大周朝君臣必然会派人来和议。 多年来跟大周人打交道,辽人熟悉大周人的秉性。只要有和议的机会,他们便不会殊死一搏,而会选择和议。他们喜欢拿‘小不忍则乱大谋’‘退一步海阔天空’‘大局为重’这样的话来说服自己。既然吞不下这块大肥肉,那么这时候正是咬下一口,得到实惠的机会。 所以,大周和谈使者的到来,耶律宗元毫不惊讶,他早已料到了这一点。 礼节上,辽人还是客气的。宰相韩延寿亲自和前来和议的是新提拔的副相柳振邦进行了会晤。柳振邦原本是政事堂的一名主事,郭旭登基之后被吕中天提拔了上来当了副相,原本就是吕中天的人,除了拍马屁听话之外也没什么本事。这一次他来和议,带着的是吕中天的嘱托。 吕中天的嘱托是:但只要辽人不侵犯大周,无不可谈。 战败者和战胜者的和谈无疑是极不对等的,虽然柳振邦已经有了对方狮子大开口的准备,但是当他听到辽人的和谈条件时,还是吓了一大跳。辽人的条件实在太苛刻了。 韩延寿提出了四个条件。第一个条件便是割地。辽人要大周放弃边镇数城,其中包括霸州、安肃以及西边的代州。这些都是边境重镇,割让给辽人之后,工事坚固防守严密的燕云防线以及西边和辽国西京大同府接壤的边镇便将落入辽人之手。整个边镇防线将漏洞百出。第二个条件便是赔款。战争造成的辽国的损失统统要大周进行赔偿,也不知韩延寿怎么统计出来的数字,总要求赔偿的款项高达三千万两。第三个条件便是要求惩治战争罪犯,在韩延寿给出的名单里,杨俊白奇等人的名字赫然在列。都是此次北征军中的高级将领。第四个条件便是要求大周恢复岁帛岁币的进贡,并且重新开放十几处榷场,开禁钢铁硫磺火药、稻米、盐、漆物书籍、工匠、制造工艺等诸多以前被大周朝廷严厉禁止贸易交流的商品和技艺。 这四个条件提出来,就算有了吕中天那‘无不可谈’的嘱咐,柳振邦也不敢随便答应下来。他若是答应了这样的条件,那他回到大周便会被 立刻凌迟了。 双方讨价还价,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坐地还钱。一方态度蛮横,一方委屈求全。一方趾高气扬,一方低声下气。辽国一方的谈判官员数次掀翻桌子吹胡子瞪眼威胁要终止谈判即刻开战,但最终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坐在谈判桌前继续谈判。实际上辽人正是要狮子大张口,明知道有些条款对方不能答应,但这样才能逼得对方答应自己真正想要的条款。 比如,割地割城一项,辽人知道不可能达到目的,如果坚持这第一条的条款,则根本谈不成。大周会被这一条逼上被迫交战的唯一一条路。所以,如果最终辽方同意让步,不要求大周割地之后,同样大周也要在别的地方做出妥协。这便是谈判的技巧,要价高绝非是为了让谈判破裂,而恰恰是为了让步时能换取更多的利益。而辽人是战胜者,他们有资本这么做。 几经周旋,柳振邦赔了无数的笑脸,忍受了无数的奚落和辱骂,终于双方达成了新的和议条件。 其一,大周和辽国之战中辽方损失由大周全部赔偿,双方议定,大周以钱银或者是粮食布匹茶叶铁器等方式支付总价一千万两的赔偿银两。其二,大周需开放边镇榷场,不再设置禁止交易商品,允许辽国从榷场获得所需一切商品的交易。大周朝廷不得加以干涉。其三,大周皇帝需向大辽皇帝道歉,双方恢复友好,订立新燕云之盟。大周恢复向辽国进贡岁币岁帛,进贡的数量每年增加到白银三百万两,布帛五十万匹。大周皇帝郭旭向大辽皇帝耶律宗元称侄。 除了这三条明款之外,还有一条暗中的约定。辽人坚持要求惩办大周领军进犯之将,大周枢密使杨俊必须死,因为他在攻击析津府之战中当着城头大辽兵马的面,将辽国三皇子耶律石斩杀在阵前。耶律宗元要那杨俊的人头祭奠自己最喜欢的三皇子耶律石的亡魂。 三条明款自不必说,辽国将获得巨额的赔偿和莫大的好处。大周从此之后将对辽人不设防,任何物资和先进的技术都将不受禁止的流入辽。岁供的负担也将更加的沉重。两国关系从之前的兄弟之国的对等关系一下子变成了长辈和晚辈的关系,这是对大周的巨大羞辱。但这种羞辱和前面的实惠相比,反而已经并不重要了。 真正能看得出辽人的祸心的其实是那最后一条暗中约定的条款。辽人要杀杨俊,理由看起来是给耶律石报仇,但其实,辽国上下的真正意图是毁掉大周军队的主心骨。大周唯一能够率领兵马,能够成为中流砥柱的领军之将便是枢密使杨俊了 。虽然他战败了,但这场胜利其实带着诸多的偶然。杨俊依旧是大周军中唯一能够和辽人抗衡的人物,有他在,辽人便心生忌惮。一旦失去了杨俊,大周便等于自毁长城,今后任何时候想攻大周都不必考虑对方主帅的因素了。让这个能打仗的杨俊完蛋,其意义不亚于前面的三条条款。 柳振邦认为,到这种地步,他已经做到了他能做的极限了。割地的条款被删除,赔款给砍到只有一千万两,而且可以以物资相抵。辽人要求要惩处的将领名单只剩一人。至于开放榷场,那本身就是双方受益的事情。辽人也承诺开禁一些诸如皮毛马匹之内的商品交易。新燕云之盟岁供的数量虽大幅度增加,但这几百万两银子和布帛朝廷还是能承受的住的。自己做出的努力已经足够大了。 唯一让柳振邦觉得棘手的便是,辽人要杀杨枢密使,这一点柳振邦觉得恐怕回去无法交代。但辽人坚持如此,否则便推翻全部的条款发动进攻,柳振邦也无可奈何。他只得同意下来,待回汴梁再请吕中天示下。 …… 大周君臣今日的朝会便是廷议这三天和议的条款。殿上的争执是难免的,有的官员义愤填膺的痛骂柳振邦居然谈下了如此屈辱的条款,让大周蒙羞。部分官员慷慨陈词,要求朝廷调集兵马准备和辽人决战,这屈辱的条款要是答应了,大周颜面何存,大周将何以立足于天下。 但是,绝大部分的官员心里都明白,现在这种情形之下跟辽国开战,怕是自取其辱。边镇兵马绝对不是辽人的对手,西北的二十五万兵马或许可以一战,杨俊嫡系袁振乾所率的西北军还是有战斗力的,毕竟那是和西夏兵马有过恶战的老底子组成的兵马,实力是有的。然而西夏靠着他们稳定局面,倘若调集那二十五万兵马前来,西夏又当如何?时间上也是来不及的,辽人只给了十五天的时间让大周考虑和议条款。这十五天时间无论是调兵还是筹集粮草款项都是来不及的。 虽然群情激奋,虽然声泪俱下,虽然所有的官员都发誓要为朝廷分忧,要不惜一切代价跟辽人殊死一搏。但是,最终在吕中天询问此和议可否达成时,绝大多数的官员还是叹息着表示:目前可能只有暂且答应这样的条件为宜。毕竟江山社稷为重,毕竟大局为重,毕竟不能因小失大,毕竟小不忍则乱大谋…… 极少数官员虽然气愤之极,涕泪交加,但却也没有做出什么撞柱而亡的过激举动来。毕竟……命是自己的,似乎还没到拿命来作秀的时候。 第一三二六章 焦头烂额 偏殿之中,郭旭脸色煞白的坐在椅子上歇息。适才廷议的过程是让人难堪的。作为一个满怀壮志,要为大周开疆拓土,成为千古一帝的人而言。大周如今到了这种地步,简直让郭旭羞愧无地。今日在殿上,群臣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时候,郭旭甚至有一种掩面而走的冲动。 自己登基以来,似乎没有任何一件事是顺利的,做的每一个判断似乎都是愚蠢的。攻伏牛山大败,十几万大军围剿区区数万叛军依旧是铩羽而归,死伤数万。那件事便已经让自己难堪了。现在,他将宝压在了联合女真北征辽人这件事上,现在看来,又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而且这一次的错误带来的后果将直接影响道大周的存亡,直接影响到自己的皇位。这个错犯的太大了,太离谱了。 郭旭知道,臣子们都在等着自己承认错误,都在等着自己像自己的父皇那样下罪己诏,向他们低头认错。毕竟这一次导致的危机太大,需要有人出来承担责任。但郭旭是不会这么做的,即便内心知道是自己的决策出了大错,但郭旭已经想清楚了,绝对不能认错。自己皇位得来的本就不大光彩,大周上下对自己的皇帝之位本就背地里还有微辞,还有诸多议论。伏牛山的那群反贼们还在蠢蠢欲动,伺机作乱。自己此刻再承认这重大的决策错误,无异于给了天下人以口实。他们心里会认为自己毁了大周,认为自己根本不是真命天子。这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虽然当皇帝很累。大周太大了,每天都有无数的事情等着郭旭去处理。林林总总大大小小的事情多如牛毛。屁大的事情都有可能需要自己去拍板批奏。有的时候是,郭旭甚至开始怀念自己当王爷的时候的逍遥自在。那时候的自己活得才真叫潇洒自如。但是,那也仅仅是怀念罢了。当皇帝确实是个苦差事,确实很累,然而,当皇帝也是世上最畅快舒心,最让人迷恋的事情。没有人在尝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的滋味之后还能舍得放弃它。那些喊苦喊累,说着怀念逍遥自在的日子的话都是矫情之言,都是一种变相的炫耀。世上有几个人真正愿意过那种与世无争的日子,那些隐士高人们看似洒脱,其实不过是因为没有机会罢了。只要有机会接触到权力和地位,他们一个个会趋之若鹜,跑的比兔子还快。 郭旭明白,自己绝不可能回到从前,自己的皇位也绝不容任何人质疑和攫取。他为此付出的代价太大,而这权力的滋味也太过美好。如果自己有丝毫的退缩,那么代价必然是身死名裂。他不能退缩,只能死撑。 所以,他愿意同意那些羞辱的条款议和,这对自己是关键的一步。这时候他若不能稳定住局面,一切便真的完了。放在以前,以他郭旭的脾性,怎么可能接受如此屈辱的条款。话说当年他可是连燕云之盟那样轻微的对大周有那么一点点不利的条款都难以接受 的。但和今日廷议的几条相比,当年的燕云之盟简直可以算是两国平等交好的完美和议条款了。今日这几条条款不但让大周损失巨大,而且带着极大的羞辱性。当年大周和辽国是兄弟之国,无辈分高低之分,但现在自己必须要称呼耶律宗元为‘叔叔’了。整个大周和辽国也成了辈分不对等的国家,是辽国的‘侄儿国’。 难怪那些臣子们痛哭流涕如丧考妣,这确实是极大的羞辱。可是,自己又能怎么办呢?辽人丢过来的是一团马粪,自己也要忍气吞声的吞下去。因为自己已经没有资本跟辽人叫板了。再跟辽人打仗,那是要亡国的。 好在,协议的内容虽然令人愤怒而且羞辱,但是却还不算将自己逼到绝境。那些赔偿的银两虽然数目庞大,但却也不是没办法筹措。大不了多征些税钱,大周这么大,这里搜刮一些那里搜刮一些总是能弄到银子的。大周百姓们肯定会不满的,但跟辽人相比,他们的不满对朝廷的威胁便小得多了。大周兵马也许不是辽人的对手,但对付这些百姓还是绰绰有余的。他们若是敢闹,自己是不会手软的。总之,眼前的难关必须渡过,必须要稳定住局面,必须保证自己皇位的安全,保证大周社稷的存在。为了这个目标,出点钱,受点气,都是可以容忍的。 “那耶律宗元年纪比我应该大了有二十岁吧,我叫他叔叔……也不算是太大的羞辱。毕竟从年岁上来看,就算是普通百姓之间,叫他一声叔叔也是起码的礼节吧。”郭旭坐在椅子上自我安慰一般的这么想着。虽然觉得自己有些无耻,居然为自己找了这样的理由,但是这么一想之后,心中顿时觉得舒坦了许多。 …… 就在郭旭坐在那里思绪翻腾之时,吕中天缓步进了偏殿之中。门口的内侍甚至没来及的禀报,吕中天便已经来到了郭旭身旁。 “皇上!”吕中天轻声呼唤道。 “哦,是外祖父来了,朕正要命人去请你呢。关于这和议之事,既然今日廷议已决,朕想便请政事堂派人去辽国回复。毕竟只有不到十日的时间了,早日落实下来朕也心安些……还有,便是这款项筹措之事,要不要请舅舅来一起商议,他是三司使,这笔银子得他去想法子筹措才是。”郭旭见到吕中天,脸上神色变得放松了些。这种时候,外祖父还是自己的后盾,虽然自己最近对他有些疏远,但此刻似乎觉得只有外祖父才能靠得住。 吕中天躬身道:“皇上说的这些事,老臣都会去安排。赔款……恩……银两筹措之事,老臣早已有了办法。至于时间上,那是来得及的。去往涿州只需五日便到,也不会误了时间。老臣来见皇上,是有另外一件事禀报的。” 郭旭淡淡的哦了一声道:“什么事?外祖父自行斟酌解决便是,这个时候,朕对其他的事没有任何的心思去处置。朕只希望 尽快落实和议之事。” 吕中天握拳于口边,轻轻咳嗽一声道:“皇上,这正是关于和议的事情。” 郭旭诧异的看着吕中天道:“和议之事?今日不是议定了么?是不是又有人表达不满?那几个言官实在是惹人厌烦,现在这种情形,偏偏不能体谅朕的处境。真要闹的话,便全贬出京去吧,省的他们闹得沸沸扬扬的。” 吕中天叹息一声道:“皇上,不是言官们闹事,而是……老臣直说了吧。今日廷议的和议条款……并非全部的条款。辽人实际上提了四个和议的条款。今日议决的是前三条。那第四条……老臣……没有禀报皇上,也没有在殿上言明。” “什么?”郭旭腾地起身,惊愕的看着吕中天。“你是说,你对朕隐瞒了和议的条款?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打算欺君么?” 吕中天一点也不慌张,静静拱手道:“皇上稍安勿躁,老臣岂敢欺君,老臣是为皇上着想。这最后一条和议条款若是公布出来,这和议怕是便谈不成了。这一条老臣觉得有必要跟皇上单独商议,不可拿在大庭广众之下议定,所以便自作主张这么做了。皇上若是恼怒,老臣愿领责罚。” 郭旭越发的好奇,沉声道:“那是怎样的条款?如此重要?难道辽人要割地?倘若是这种要求,那是绝对不成的。朕不能当万世唾骂之君。” 吕中天摇摇头道:“不是割地,而是关于一个人的生死。” 郭旭不解的看着吕中天,但见吕中天环顾偏殿周围,面色严肃的挥了挥衣袖。一群内侍宫女等人忙躬身行礼退下,偌大的偏殿之中顿时空空荡荡。 “皇上,辽人提出的最后一个和议的条件是……要我们杀了杨俊。”吕中天沉声道。 “什么?”郭旭惊愕的瞪着吕中天叫出声来:“为什么?” “他们说,杨俊是此次领军北征的主帅,当受惩罚。而且,杨大人他……当着十几万辽军的面斩杀了耶律宗元的儿子,辽国的三皇子耶律石。耶律宗元据说恨他入骨,所以在那和议条件上强行加上了这一条。要我们杀了杨俊,献上首级。否则,即便前面的三项和议条款达成,他们也不肯罢休。”吕中天沉声道。 郭旭呆呆的愣了片刻,皱眉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们怎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杨枢密怎可杀了?他虽战败了,但他是我大周重臣,朕怎可如此?朕要是这么做了,岂非让朝廷上下寒心?辽人这般睚眦必报么?两军交战,死伤不是难免的么?怎可事后如此清算?” 吕中天沉吟不语,静静的看着郭旭。 郭旭走了几步,忽然扶额叫道:“不对,辽人这是故意为之,想杀我军中良将,朝中砥柱,居心叵测。若我们杀了杨枢密,今后朝中谁人整军,谁人领军作战?谁来保朕江山社稷?” 第一三二七章 忠心耿耿 吕中天静静的看着郭旭,沉声道:“皇上这话叫老臣无可回答,老臣只想说,杨俊之前,我大周难道便无忠臣良将?杨俊之后,难道我大周便将亡国不成?皇上未免将杨俊看的太重了些。” 郭旭搓着手眉头紧皱道:“可是外祖父,我大周现如今的情形如此,谁可镇住三军?恐只有杨俊一人啊。而且辽人这么做……定是包藏祸心之举,难道外祖父没有察觉么?” 吕中天静静道:“老臣岂会没有察觉,但即便他们居心叵测,即便这是一个坑,我们恐怕也只能跳下去了。难道皇上认为,杨俊的性命比我大周的江山社稷还要重要么?” 郭旭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双手绞在一起,指甲都在自己的手背上掐出道道血痕来。 “可是……若依从辽人的要求杀了杨枢密的话,朕担心……天下要乱啊。杨俊在军中根深蒂固,若是其部下被激而反,岂非中了辽人的奸计?况且,朕如何向天下人交代?这北伐之策是朕拟定的啊,杨枢密和外祖父都是不同意的啊。我的错让杨俊受罚,他甘心么?他肯么?”郭旭喃喃道。 “皇上,你不觉得正因为你有这样的担心,此次咱们正好要利用这个机会杀了杨俊么?”吕中天轻声说道。 郭旭惊愕的看着吕中天,吕中天面无表情,沉声道:“皇上不要这么看着老臣,皇上登基之前,我们便谈及过此事。皇上当时心里不也是想的是要将杨俊铲除么?只不过后来皇上变了心意罢了,皇上和杨俊走的很近,对老臣起了戒心,老臣岂会不知?” 郭旭咽着吐沫,张口欲言,吕中天却摆手制止了郭旭的话,轻叹道:“皇上啊,你是不知老臣的心啊,老臣对皇上赤胆忠心,全力维护,这一点天日可鉴。皇上想一想,从一开始,老臣是不是便站在你这一边?一步步走到今日,看着皇上登基为帝,乃是老臣长久以来的愿望。老臣曾说过,皇上登基之后,老臣便可退隐归老,以免被人说成是老臣专权,控制皇上。若非是皇上太过心急,即位的手段太过仓促,以至于皇位尚未稳固的话,老臣早就告老了。老臣不能在这时候告老的原因便是因为老臣不能撒手不管,将皇上扶上马之后,老臣还希望能送皇上一程。皇上之所以疏远老臣,或许是认为老臣没能兑现诺言,认为老臣干涉太多之故吧。” 郭旭忙摆手道:“不是这样的,外祖父,朕绝非是这么想的。” 吕中天微笑道:“皇上是不是这么想的,老臣也不想追根问底。老臣只是尽我所能扶持皇上。若是皇上地位稳固,天下四海清平,老臣早就去享清福了,还留在朝中碍眼作甚?所以,皇上纳杨俊之女为妃,承诺册其为皇后,老臣都没有阻拦。老臣反而为皇上高兴,因为皇上起码懂的了平衡之术 ,皇上越来越像皇上了啊。” 郭旭张了张口,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原来自己所做的一切,自己的心思都在外祖父的揣摩之中,外祖父心里跟明镜一般。 “可是皇上,你没觉得你拉错了人了么?杨俊此人,私心甚重,且左右摇摆不定,非忠心对人之人。国事仰赖于他,势必会有偏颇。老臣明言,对杨俊,老臣是不信任的。老臣当然可以隐退,但老臣不能见杨俊当权。皇上适才也说了,杨俊任用私人,大周军中安插了他众多亲信,皇上也担心他的部下会造反闹事。那么试想,如果杨俊当权,他手握重兵和朝政大权,然则皇上是什么?岂非成了他手中的傀儡么?正因为如此,老臣不能走,老臣不能眼睁睁看着杨俊专权,不能让皇上沦为其手中的傀儡。若是老臣不管不顾,便是老臣的不忠。所以,老臣即便受到皇上嫌恶,也要留在朝堂之上,便是为了替皇上看着他。老臣自问还有些威望,起码老臣在朝中,他还不敢放肆。” 郭旭听到这里,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外祖父,心中忽然一阵感动。是啊,自己能有今日,正是吕中天的全力提携和扶持,正是有他在身后撑腰,自己才敢做出胆大妄为之事。因为自己知道,外祖父会替自己解决麻烦。那疯狂的一天的最后,是外祖父去跟杨俊达成了协议,说服了杨俊。否则自己还能有今日么?自己后来反而对外祖父生出了猜忌之心,拉拢杨俊对抗外祖父,这实在是太过分了,太不知好歹了。外祖父心里怕是极为委屈的,可是他忍着委屈,依旧对自己不离不弃,依旧为自己着想。他对自己实在是太好了。 “皇上,老臣说这些,不是想要对皇上解释什么。更非希望皇上对老臣表达感激之心。因为,臣子为皇上着想,为我大周江山社稷着想乃是天经地义之事,这是老臣的责任。眼下朝廷处在极度危局之中,老臣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眼前之危机也未必全然是祸。皇上适才自己也说了,担心杨俊的部下会生乱,这恰恰说明杨俊坐大,皇上也对他有所忌惮。辽人要杀杨俊,或许包藏了祸心,有他们的企图,但若除了杨俊即可除去朝廷的祸端,也可解决眼前和辽人的危机,达成和议之事,难道不是一石二鸟之策么?”吕中天堪堪而道。 “可是……”郭旭皱眉道。 吕中天再一次打断了郭旭的话,沉声道:“老臣知道皇上的担心,但老臣认为这种担心并无必要。杨俊确实在军中亲信不少,比如边镇的诸多将领,西北的袁振乾也是其嫡系亲信。但只要理由得当,处置得当,他们便不会有异议。他们是杨俊的亲信,但他们更是大周的臣子。” 郭旭皱眉道:“可是如何处置才算得当呢?朕不能将战败之责归于他身上吧。” 吕中天沉声道:“为何不能?皇上要想清楚,眼下大周上下都在等待朝廷对这场败仗的解释。三十万精锐之兵,举全国之力北征,结果却落得惨败下场,杨俊身为领军主帅,难道不该负责?皇上莫非要将战败之责揽到自己身上不成?莫非也要下道罪己诏不成?他杨俊回京多日,一直在府中养病。既未上奏请罪,也没有对战败之事做出解释,在老臣看来,他根本没有想着为皇上着想,根本没有考虑皇上的难处。老臣认为,皇上决定和女真联盟灭辽的举措并没有错,只是杨俊盛名之下名不副实,辜负了皇上的重托,三十万精锐兵马连析津府都没攻下便大败而归,难道他不该承担罪过?他难道不该给皇上一个解释。就凭他这种不肯担责的态度,皇上便不该宽恕他。” 听吕中天这么一说,郭旭心中也确实有些恼火。杨俊兵败之后吐了血,一直到霸州才清醒了过来。回京之后,郭旭体谅他的病情,允许他在府中养病。一晃半个月过去了,郭旭始终没有得到杨俊的只言片语的解释。杨俊既没有请罪也没有自责之意,郭旭反而自己责怪自己做出了错误的决断。看起来也许杨俊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他也许还在怪自己呢。否则他为何都不来见自己一面?后宫杨氏倒是回去探望了一次,但她说杨俊的病情还很重,不能下床移动,这也许是杨俊躲避责任的借口也未可知。杨俊是自私之人,他定是不肯承担这么大的责任了。他不肯担责,这责任难道要自己去担么?杨俊如果真的这么想,便是对自己大大的不忠了。 “皇上该去见一见杨俊,他不是缠绵病榻吗?皇上便亲自去探望他。皇上务必要杨俊明白,此战之责他必须要担责。只要他主动担责,后面的事情便好办了。他自己承认战败之责,朝廷处置他他也没话说。那便不是因为辽人要杀他,而是我大周朝廷自己追究战败之人的责任。他自己主动承担了责任,朝廷处置了他,军中将领也无话可说。事后再提拔袁振乾为枢密副使,让白奇接任枢密使之职,安抚一些军中将领,事情便会慢慢的平息下来。若是有人要闹事,便毫不留情的拿办便是。只要稳住袁振乾和边镇领军的一批将领,便乱不起来。之后慢慢的剪除其羽翼,整肃兵马,清理他的亲信便是。这对我大周而言,正是有极为有利之事,正好利用此次契机解决了,何乐而不为?”吕中天淡淡的说道。 郭旭终于明白了吕中天的用意,他品味着吕中天的话,心中不禁佩服之极。外祖父果然老谋深算,他要自己去和杨俊聊一聊,最好让杨俊能主动担责,那么之后便可利用这一点杀了杨俊。这一手翻脸无情,狠辣之极。事后连杨俊的亲信部下都没有理由生乱,既解决了杨俊坐大的危险,又完美的解决眼前的危机,实在是太高明了。 第一二三八章 败军之将 夕阳落山之后,炎热逐渐退散,晚风渐起,空气中也有了凉意。 杨俊宅邸后园的凉亭里,杨俊斜在一张细竹编成的躺椅上乘凉,身边几名婢女打着扇子。一旁的熏香炉中淡淡的香味随着微风阵阵袭来,钻入鼻孔之中,让人心神安宁,精神愉悦。 杨俊眯着眼享受着这舒适的时刻,很长时间以来,他都没有这么安稳过了。自从析津府中大败,杨俊心神激荡,沮丧之极,吐血昏迷。直到抵达霸州,才清醒了过来。之后便立刻回到京城医治。 病因其实便是急怒攻心之症,大好局面一夕崩溃,特别是何传宗的死让杨俊心痛无比。战局崩坏,回天无力的感觉,一下子便让杨俊急怒攻心,导致吐血而昏迷。杨俊不是经不住事的人,多少艰难时刻他都经历过了,胜败之事也经历了太多,按理说不至于如此。但一来年事已高,连日征战身心俱疲之下,经受不住那样的打击。二来,这一战也太重要了。杨俊当然明白这场败仗意味着什么。 郎中们告诫杨俊要在家静养,不能再劳心伤神思虑过甚了,否则病情可能会加重,且这种急怒之症很难痊愈,也无良方可医,只有静养一途。这倒是和杨俊心里想的一致。杨俊倒不是为了自己的病情这么做,而是因为形势使然。自己率军作战惨败而归,朝野上下必是一片哗然,指责自己的人必然多如牛毛。这种时候,自己必须保持低调,捱过这段难熬的日子。让人将自己的病情扩大是有好处的,一则自己可以有理由闭门不出,不出席任何朝会,拒绝任何人的探望。二则,这也是一张感情牌。自己虽然败了,但自己为了大周操劳的都要没命了,朝廷上下起码也有些恻隐之心吧。没有功劳,起码也有苦劳吧。 正因如此,杨俊回京之后虽然神智已然清醒,身子也慢慢的恢复,但是他却足不出户,闭门谢客静养。所有来探望的人都被告知,杨枢密病情严重之极,缠绵床榻之上无法见客,要静养身子。包括自己属下的军官,嫡系的亲信,都被拒之门外。 当然,杨俊内心里还是颇为煎熬和自责的,对于这场战败他也是彻夜难眠的进行了反思。最终,杨俊还是认为,此次战败非自己之过,而是从一开始便不该反动这场战争。是皇上的倔强导致了后面的一系列的后果,从皇上决意要北征的那一刻开始,其实战败便已经不可避免了。所以,真要追究责任,那便是皇上的责任。而自己,其实已经做到了极致了。 自己夺涿州,强渡桑干河,差一点便拿下了析津府。自己已然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辽军实在太强大了,他们现在不但是骑兵野战厉害,而且已经学会了守城的手段,早已不是印象中那种只会骑兵作战的辽军了。他们的作战战术也提高的很快,已然是一只能攻能守会用兵法的军队了。若说此战唯一失误的地方,便是从自己到手下的将领都没有重视这一点,有了轻敌之心,所以才有了涿州城之战中,韩刚攻城损失近万兵马的首败。在挺进析津府途中,被对方伏击又损失大量兵马。在攻析津府时,也没有预料到对方已然有了防御云霄车的 手段。不过,总体而言,错在决策本身,而非作战本身。 战败之后的局面也确实很让人担忧。杨俊也明白,辽人虽胜,但却还无力吞灭大周。他其实很想上奏朝廷,根本不必担心辽人的恐吓,因为他们自己其实在这一战中损失也很惨重。加之还有北边的女真人牵扯,他们尚未余力真正的对大周造成威胁。只要女真人不灭,他们其实是无力南下的。不过杨俊得知朝廷跟辽人已然开始议和的消息后松了口气。朝廷想议和,那是一定能成功的。他一开始便预料到了这一点。但是,在这种时候,杨俊是不会出来说这种话的。 杨俊知道郭旭现在一定很担心,他要保住他的皇位,保证大周的社稷江山不被辽人进攻,所以他绝对不会冒半点风险,一定会议和。自己此刻出来提出建议是不合时宜的,反而会招致朝廷上下的怒火。此时此刻,闷头装病不说话是最好的对策。 杨俊当然也考虑过战败的责任的问题,即便他认为责任不在自己身上,但他也明白,这一次他必须要给上下一个交代。但是如何能让这战败的责任最小化,不至于影响太大,这是必须要考虑的。杨俊不想这件事变成攻击自己的靶子,被那些反对自己人所利用。特别是吕中天,他恐怕已经铆足了劲要拿这件事做文章了。所以,自己必须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解决办法,必须在保证自己不会受到太大的攻讦的情形下,取得皇上的谅解,从而保证自己的地位不能动摇。 这段时间太关键了,杨俊不得不慎重行事。所以他龟缩在府中,一面积极的打探着外边的动静,一面苦苦的思索着解决的办法。但很显然,两全其美的办法在这种情形之下是很难找到的,杨俊心里甚至做好了做出一些退步的准备,只要保证核心权力不失,一些皮毛上的让步和惩罚他是愿意承受的。 夜凉如水,亭子里凉风习习。在杨俊斜靠的角度可以看到满天的繁星闪烁。杨俊心中安静的很,身子也舒适的很,他决定好好的睡一觉。他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安稳觉了,最近每次睡梦之中都会梦见析津府大战的惨败的场面,希望此刻能安安稳稳的睡一觉,那些噩梦不会来袭扰。 不久后,杨俊真的睡着了。睡的鼾声大作,睡的口水顺着胡子都往外流了下来。足见他睡的昏沉。他确实很久没有睡的这么香甜了。 然而,酣睡的杨俊很快便被惊醒了,有人推醒了他。 “老爷,老爷,快醒醒,皇上来探望你了。” 杨俊正在做梦,这次不是噩梦,而是自己正领军势如破竹的攻克析津府的梦。自己策马持枪冲锋在前,所向披靡,身子矫健如少年之时。耶律宗元丢盔弃甲策马而逃。他正弯弓搭箭射出,一支箭即将射中耶律宗元的后心,将他射下马来的时候,却被人给惊醒了。 “滚开一旁。”杨俊眼睛都没睁开,挥手便是一巴掌。啪的一声响过,有人哎呦叫了一声,四周突然间变得一片死寂。 杨俊也变得有些清醒了过来,睁开眼之后,他看到竹塌旁打扇的几名婢女都满脸恐惧的跪在地上,但她们的目光 没有看着自己,而是盯着自己身侧的位置。杨俊狐疑转身,然后他看到了一个捂着脸的人站在自己身旁,正双目喷火看着自己。 下一刻,杨俊像是一只弹簧一样弹起身来,不顾赤足散发的形象便跪在地上,朝那人磕头叫道:“老臣该死,老臣该死,皇……皇上……您怎么来了?适才老臣是……打了皇上了么?” 郭旭站在那里,脸上火辣辣的疼。杨俊是武将,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上的力道还是在的。那一巴掌打的郭旭眼冒金星,疼得想哭。自己好死不死正好探着头弓着身子想要亲自叫醒杨俊,这下倒像是自己将嘴巴子送上去给杨俊抽一般。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倘若不是杨俊在病中,这一巴掌怕是要郭旭掉几颗牙齿。 郭旭今晚是低调前来的,来到杨俊府中时,得知杨俊在后园纳凉,郭旭便让人不要禀报,以免惊扰杨枢密,自己便亲自来见杨俊了。郭旭其实也是想给杨俊一个惊喜,看看杨俊到底是不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病的已经快死了。事实证明,杨俊好的很,从竹塌上下来的身形依旧矫健,这一巴掌也够呛的很。 火辣辣的疼痛慢慢褪去,郭旭的恼怒也慢慢的消退。毕竟,他今晚亲自前来是有目的的。这一巴掌挨了也就挨了,那也算不得什么。只要今晚能说服杨俊答应自己的要求,这一巴掌便当是代价吧。 “没事没事,爱卿快起身。爱卿病体未愈,怎可剧烈动作。快回榻上去。”郭旭摆手笑道。 杨俊犹豫了一下,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一般身子瘫软了下来,口中一边告罪,一边让婢女来搀扶自己。做戏要做全套,自己是‘重病未愈’之人,怎可行动敏捷如此。自己可是缠绵床榻,连路都不能走的人。 婢女们将杨俊搀扶上了竹塌后,杨俊有气无力的道:“皇上恕罪,臣实在是行动不便,只能不敬了。皇上请坐,怎么今日这么晚,皇上来臣府中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郭旭在凳子上坐了下来,看着杨俊叹息道:“哎,杨爱卿病成这样了,这都是朕的过错啊。是朕要联女真征讨辽人,杨爱卿一把年纪依旧领军出征,所以才成了这副模样,这是朕之过啊。朕心里,难受之极。这段时间朕忙的很,一直想来探望,但都不得空闲。今日朕是专门来探望爱卿的。” 杨俊愣了愣,心中有些疑惑。郭旭居然说出这种话来,直接便承认是他的过错,这倒是让自己没有料到。郭旭心里真的这么想的?他何时变得如此贤明了。 “皇上万万不要这么说。老臣为皇上分忧是分类之事,领军出征也是老臣的职责。只可惜……哎。老臣无能。此次北征铩羽而归,辜负了皇上和朝廷上下的期望。老臣这段时间自责欲死,只觉得愧对皇上,愧对我大周上下啊。老臣恨不得这病不要好起来,死了算了。”杨俊叹息说道。 君臣二人见面开始便相互自责揽责,这要是传出去怕是一段佳话。但可惜的是,两人说的话全都是言不由衷之言。这场谈话从一开始便奠定了相互欺骗的基调。也预示着接下来的所有交谈都是一场骗局。 第一二三九章 动之以情 “爱卿的病可好些了么?朕之前命御医前来为爱卿诊治,却被你身边的人拒绝了。说是已有医者治疗,医多则乱。朕认为这话也对,重要的是有能治病的医者,而无需人多。人一多反而麻烦,各自医治的手段不同,用药开方也自不同,反而对病情无益。所以朕便也没再坚持。”郭旭关切的看着杨俊道。 杨俊忙拱手道:“多谢皇上关心,皇上的心意老臣也受到了,宫中御医送来的药物补品老臣也都收到了。但确实因为已经请了医,便没敢留下御医们。臣这病其实便是急怒攻心之症,也不算什么棘手的病症,任何一个医者都可以诊治。用药用方其实也大同小异。倘若是疑难之症,不用皇上派御医来,老臣怕也要请求皇上准许御医来给老臣拿捏病症了。臣的病也说不上好坏,这急怒攻心之症,说白了便是心病,也没那么容易便痊愈。所以臣便只能遵照医嘱,在府中静养。回京这么多天也没能去叩见皇上,老臣心中着实难安。还请皇上恕罪。” 杨俊应对的滴水不漏,事实上前几日郭旭确实派了御医来给杨俊诊治。但杨俊岂敢让他们诊治,那岂非暴露了自己病情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实,自己还怎么能以病重为借口躲在家里。所以当然是拒绝了御医的诊治。 “爱卿你这么说,朕便更为自责了。这段时间,朕躬省自身,越发觉得惭愧。眼下局面若此,可说都是朕的责任。当初朕要联女真北征之时,你可是竭力劝说过朕的。可是朕当时利令智昏,不听你们的劝告,一意孤行。现在想来,朕惭愧自责不已。爱卿在那种情形下愿意挺身而出,领军出征,其实便是对朕最大的忠诚。你一定心中知道此次北征有可能会失败,但你没有逃避责任,这便是我大周的杨枢密啊,从来都是迎难而上,绝不推诿。朕每想通此节,心中便钦佩不已,慨叹不已。同时也惭愧无地啊。如今爱卿因此而病重,朕真的是心急如焚。朕早就想来看望爱4无奈朝廷这段时间事务太多,朕不得不忙于这些事情,只能让贵妃来探望你。贵妃回宫后禀报说你病情严重,朕便再也坐不住了。这不,今日朝中要务处置的差不多了,朕便抽空来看你了。” 郭旭坐在竹塌之旁,轻声说这这些话,眉头紧皱,神情懊悔,让人感觉这一切都发自于内心之中,言语恳切之极。 杨俊心中本来对郭旭这夜晚来访甚是疑惑,他怀疑郭旭是来问罪的,所以心中充满了戒备。但现在,杨俊忽然产生了一些另外的感觉,他觉得郭旭说的这些话似乎不像是虚假之言。这些话他能说出来,足见他是深思过整件事的。也许皇上是真的觉得自己决策失误导致了现在的结果也未可知。自己之前心中的戒备是否太重了些。皇上也许根本就没有兴师问罪之意。 “爱卿,朕知道你现在心中一定很惶恐不安,一定难以静下心来养病。朕也不向你隐瞒,这段时间,朕接到了群臣弹劾你,希望朕问罪于你的奏折不下百份,其中也包括了吕相在内。但你尽管放宽心,这些奏折朕一份也不会批奏下去。朕会将这些奏折付之一炬。他们要弹劾你,那便等同于弹劾朕一般。朕当 初请你领军出征之时便说过,无论胜败,责任都由朕来担当。你是替朕去作战,所有的后果朕都会揽着。朕是天子,一言九鼎,朕不会食言。所以,你放心的养病,早日康复,早日回归朝堂之上才是朕现在唯一期盼的事情。我大周不能没有你,你是朕的股肱之臣,朕还要依靠你。” 杨俊呆呆的看着郭旭,忽然他爬起身来跪在竹塌上朝着郭旭连连磕头,激动的嘴唇抖动着。郭旭的话真的打动了杨俊。皇上如此维护自己,自己岂能不感激涕零。 “老臣……老臣不知说什么才好,老臣汗颜无地,老臣辜负了皇上的期待啊。局面如此,老臣真的痛心疾首啊。”杨俊哽咽叫道。 “爱卿,莫要如此,莫要伤了身子,快躺下。爱卿……莫要说什么辜负不辜负的话,朕这么做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我大周不能少了你这样的贤臣良将。朕也了解了一些事情,战事失利是有将领不听你的号令冒进所致,那个韩刚攻涿州首战便败,坏了大军的士气。还有那个马青山,攻析津府时辜负了你的信任,攻城决策有失误,没能考虑周全。靠你一人之力,确实勉为其难。说白了,还是我大周良将太少了,而爱卿独木难支啊。这种情形下,朕怎么会指责你战败了这一战。朕知道他们会围攻你,但朕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我那外祖父……吕相的心思朕也很清楚,他想利用这次机会弹劾你,朕心里如明镜一般。但朕不会允许他这么做。朕不但不会允许他们弹劾你,朕还打算等你身子好了,朕便册立贵妃为皇后,那时你便是朕的国丈了。朕反而要重用你……” “皇上……老臣惭愧啊。”杨俊匍匐在竹塌之声身子颤抖着。 到现在为止,他心中的疑虑已经几乎完全消失殆尽。郭旭今天来探望自己,真的没有半点的责怪之意,所说的这些话句句让人安心感动。杨俊都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表达自己内心的感激之情,唯有不断的磕头,不断的自责。 “爱卿,朕今晚来便是跟你说这些话的,你安心养病吧,时候也不早了,朕该走了。哎,朕……朕回去还得拟一份诏书。真是造化弄人啊,当初我父皇为了变法之事和青教作乱之事拟了罪己诏。朕当时认为父皇实在不该这么做。但现在,朕是理解了父皇当时的心境了。朕也要像父皇一样颁布罪己诏,公告天下臣民了。”郭旭叹息两声,站起身来便要走。 杨俊叫道:“皇上,您要下罪己诏么?” 郭旭转头停步,轻叹道:“是啊,朕说了,这责任朕要承担。如此大败……朝廷上下,大周各地一片哗然,都在要求有人站出来担责。朕只能站出来了,否则如何平息他们的愤怒?今日廷议已然议定了和辽人谈和的条款。哎,那条款一旦公布,更是会让臣民愤怒,更是会天下震动。朕此刻都在担心,即便是下罪己诏也未必能平息民愤啊。” 杨俊默然无语,保持着跪在竹塌上的姿势皱眉沉吟。 郭旭叹了口气摆手道:“罢了,朕不该跟你说这些事,这岂非让爱卿让国事担心,影响身体的康复?朕走了,爱卿好好养病便是。” 郭旭轻叹一声,举步往亭外走去,慢慢的步下台阶。 “皇上,请留步。”杨俊忽然叫道。 郭旭在黑暗中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转过头来时却是一脸的严肃和无奈的表情。 “爱卿还有何事?” “皇上,这罪己诏不能下啊。”杨俊叫道。 “为何不能下罪己诏?”郭旭满脸的诧异问道。 “皇上……罪己诏一下,便将成为口实。皇上本就……根基未稳,此番登基刚一年,便要承担这样的责任,有心之人会大做文章。民心动.乱,则居心叵测之人便会趁机大肆鼓动。比如郭冰郭昆和林觉这一杆反贼,便会乘机大肆宣嚷。不明真相的人会纷纷投奔他们,他们会乘机坐大。老臣担心,这么做的话,皇上会失了人心,事情反而会更加的棘手啊。此事的危害,甚至不亚于外敌侵入之危。还请皇上三思而后行啊。”杨俊急促而激动的说道。 郭旭呆呆而立,皱眉想了想,摊手苦笑道:“爱卿说的很有道理,可是……朕能怎么办呢?朕若不担此责,如何平息朝野之怒?如何平复百姓之怨?朕也不想下罪己诏啊,可是朕别无选择。难道朕要按照他们的要求惩罚爱卿不成?那不是让爱卿背负不该有的责罚么?不成,朕不能那么做。罪在朕身,朕岂能推诿于人?” 杨俊坐在那里皱眉沉思不语,他也不想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否则的话,他自己也完了。可皇上若是下罪己诏,后果真的会很严重。郭旭的皇位本就是抢夺而来,天下人被强力手段压制着不得谈论此事。北征原本是可以让郭旭正名的机会,现在闹成这样,害的大周社稷面临崩塌的境地,再让郭旭罪己,后果不堪设想。若是以前,自己也许可以不去管这些,但现在,自己和郭旭已然走到了一起。此刻不为郭旭着想,便是不为自己着想。郭旭只要能渡过这次难关,之后自己便要成为国丈,便可和吕中天分庭抗礼了。郭旭不再是外人,而是自己必须要保住的人,保住了他,便保住了自己。自己怎么能置之不理。 郭旭看着杨俊半晌,忽然道:“爱卿,朕忽然有个想法。” “皇上请说。” “要不这么着,爱卿可否假意上奏请罪,这样也可平息众人之怒。但爱卿放心,朕不会重重处罚你的,你即便揽责,朕也会为你辩护。你为朕平息众人之怒,朕不用下这罪己诏。朕只夺你爵位,罚你俸禄,加以申斥。另外朕会替你将责任归于韩刚马青山等几名将领身上,朕就说他们临战不听你的号令,导致了败局。朕杀了他们几个,也为你开脱了罪名。这样,你的罪责便大大的减轻。朕也会去跟吕相去谈,这种时候他若不顾大局,一心内斗,朕也不会答应。吕相睿智之极,他不会不懂朕的心思,朕倒下了,他也没好日子过。这样便可达成妥协。事情便会慢慢的平息。待日后事情完全平息下来,朕再找个机会给你平反,恢复你的声誉。你若是能忍辱负重,替朕担负此责的话,朕对爱卿将感恩在心,朕不会忘了爱卿在这关键时候的付出的。爱卿你看……如何?”郭旭沉声说道。 第一二四零章 圈套 空气如死一般的寂静,杨俊歪在竹塌上一动也不动,他的眉头紧锁着,脑子里飞快的思索着郭旭的话,权衡着郭旭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 多日以来,杨俊一直在思索该如何解决眼前的这场危机。躲在府中固然可以图的一时清静,但是,该面对的事情自己还是要面对的。他总不能一辈子躲在府里不见人,这件事终究是要解决的。 虽然杨俊是不想承担此事的责任的,因为这责任太大,他承受不起。但这件事并不会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朝廷上下官员不会放过他。之前他所虑的是皇上的态度,倘若郭旭也加入他们的行列之中,硬是要自己承担此责,他是绝对不会坐以待毙的。但今晚,郭旭的态度是诚恳的,而且他也一再强调是他自己的决策失误导致如今的危险局面,他并没有将责任推卸给自己。甚至他还要下罪己诏来揽责。这一点让杨俊颇为感动和安慰。杨俊本来像是一只绷紧了全身芒刺的刺猬,准备进行反击。但现在,似乎没有这个必要了。 事情无非便是两条解决的办法。一是自己拒绝认罪,郭旭会下罪己诏,然后所有矛盾的焦点都在郭旭身上。自己会因此脱离危机,因为皇上已然揽责。但这么做的话,郭旭本便来路不正的皇位便更加的岌岌可危。反贼们会大肆做文章,郭旭会失去民心,后果着实难以预料。有可能会大周内部形成一股逆流,这绝对会让局面更加复杂和棘手。而自己如今已经和郭旭绑在了一起,郭旭完蛋,自己也绝没半点好处。 另一条路便是自己接受郭旭的意见,为郭旭在关键时候抗起责任来。郭旭的承诺是他只会象征性的削爵申斥,自己的官职和地位不变,无非便是名声受损。这么做的坏处自然是自己要被大周上下唾骂领军无方,作战无能。但好处却是,自己将会彻底赢得郭旭的心,和郭旭之间的关系将更为紧密,更得郭旭信任。此刻失去的东西,不久后郭旭一定会给自己补回来。那么这一时的隐忍换来的将是更光明的未来。而且对于大局而言,自己认罪要比郭旭认罪好了不知多少。郭旭只要还是皇上,一切便都还在掌握之中。真正倒霉的是韩刚和马青山等人。韩刚倒也罢了,自己本就对他很不满了,那马青山倒是没什么过错,自己还打算栽培栽培此人,但恐怕也只能牺牲掉他了。 这两个办法权衡起来,显然后一条路要好一些。自己失去的只是一些皮毛,根本的利益还在。那些爵位俸禄之类的东西不过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罢了,自己本就打算做出一些让步,倘只是失去这些东西,那是不足为虑的。只要自己不倒下,一切都会拿回来。 郭旭满脸的期 待,他见杨俊脸上阴晴不定,心中其实很是忐忑。他担心杨俊会识破自己的心思,因为自己所提出的这个想法却是和吕中天商议之后的一个圈套罢了。现在圈套摆在杨俊的脖子前,只能等待杨俊自己往里边钻,自己不但不能推他入套,甚至反而要把圈套往外挪一挪。因为眼前这个猎物已然成精,任何不慎都会让他受惊逃走,让整个计划落空。 “罢了,朕知道你的难处。所有的事朕一人来承担吧,这本就是朕的错。也许这便是老天给朕的惩罚,朕……之前做错了事。也许朕会因此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起码,朕没有逃避责任。朕是天子,朕什么也不怕。”郭旭沉声说着,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皇上……”杨俊昂起头来叫了一声,他看着郭旭转过的脸,一字一句道:“老臣,愿意听从皇上的安排。明日一早,老臣便上朝递请罪折子。老臣不能不为皇上分忧。” 郭旭心中狂喜,脸上却不动声色,轻声道:“爱卿,朕会记得你的功劳的,大周上下也会记得你忍辱负重的这一刻的。你放心,朕一定会保护你的。这一切,只是做给天下人看罢了。朕走了,明日早朝,朕等着你。” …… 清晨,上朝的钟声悠悠敲响。大周的文武官员们正沉默着沿着大庆殿前高高的白玉兰干的台阶鱼贯进入大殿。 昨日议定的和辽国的和议条款已然在城中流传发酵,京城已经一片纷乱。国子监的学子们昨日已然集体上街游行抗议,禁军也动手抓了人。满城风雨之中,要求严惩此次北征责任者的呼声也高涨到了极致。今日,大部分的臣子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们也要上奏请求朝廷惩办相关之人了。这么大的事,若无人出来担责,那是说不过去的。汹汹的民意和天下人的愤怒也难以平息。必须找到替罪羊,眼下的纷乱才会慢慢的平息。而关于此战的责任者,无疑便是无能的领军之将,那个夸下海口只要朝廷给予他全力支持,他便可以打败辽人的枢密使杨俊。 大臣们最不能容忍的是,杨俊至今闭门不出,说是病情危重。但就算他病的要死,该负的责任也还是要负。他不能装作没事人一样的躲在家里,连半点解释也没有。杨俊必须像个男人一样站出来,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一顶黑色的轿子吱呀吱呀的从广场入口进来,这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因为进入皇宫之中后,任何人不得骑马乘车坐轿,也不知是谁居然坐着轿子在宫中行走。很快,那轿子抵达台阶之下,谜底也在随从掀开轿帘搀扶出一个人之后揭开了。众官员惊愕的目光从台阶上投射下去,集中在那个被人搀扶着缓缓走上台阶的身影上。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 枢密使杨俊。 杨俊面无表情在众官员的目光中缓缓走过,前方的官员主动的让开道路,杨俊没有注意任何人的表情,也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他的目光只仰视台阶上方那黑洞洞的大殿大门。在抵达台阶顶端之后,他震了震双臂,将它们两旁搀扶的随从的手中抽开,然后沉声道:“不用扶了,老夫自己走。你们在阶下等候老夫便是。” 然后,杨俊便缓慢的举步,一步步走入大庆殿中。 殿中已然进来了不少官员,他们看到杨俊走进的时候也是一脸的惊讶。杨俊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微微露出了些笑意来。拱手说道:“各位大人,有礼有礼。” “有礼有礼,杨大人有礼了。”众人忙拱手还礼。 杨俊微笑点头,缓步走到右首班列之前,这是他一直以来站立的位置,是他杨俊的专有位置。然后,他看到一道从左侧射来的锐利目光。 “杨枢密,病体痊愈了?能上朝了?”吕中天微笑着拱手遥遥问道。 “吕相有礼了。老夫病怕是好不了了。但这朝还是要上的。老夫想念吕相,想念诸位大人的很呢。”杨俊还礼笑道。 吕中天抚须呵呵笑道:“我们也想念你杨大人呢。很好很好。今日大圆满,杨大人也上朝了,我大周的国事便更好议定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杨俊呵呵而笑,再不说话,转目看向侧殿入口,等待皇上郭旭的到来。 三遍钟声之后,所有的官员都已经进了大殿。大殿之中人头涌涌,足有四五百人之多。杨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今日居然是大早朝,在京四品以上官职的官员几乎全部在列了。皇上知道今日自己要来请罪的,所以特意召开了大早朝,看来皇上是想让所有人都看到自己请罪的这一幕。杨俊心中有些不快,当着那些低级官员的面上折子请罪多少有些伤颜面,皇上应该给自己留点面子才是。但很快,杨俊便抛却了这种想法。既然已经和皇上达成了共识,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还是不要计较了。自己请罪的事将天下皆知,市井屠狗之辈都会知晓,自己又何必为此而介意?这本就是要大肆宣扬的。 “皇上上朝!”高亢的喊叫声响起,所有官员都立刻整衣正冠捋须清嗓,目光投向偏殿入口。帘幕挑起,十余名殿前司侍卫当先而入,后面跟着的是几名内侍簇拥的皇帝郭旭。 所有的官员立刻匍匐于地叩首,口中叫着万岁行礼。杨俊也在旁边的官员的协助下‘艰难’的跪地匍匐。一阵风从杨俊面前刮过,杨俊看到的是郭旭轻快的从自己面前走过的双脚。郭旭几乎是飞奔着登上宝座的,脚下居然带起了一阵风。 第一二四一章 论罪 郭旭的心情无疑是很迫切的,在偏殿中等候上朝的时候,他得知了杨俊来上朝的消息。心中最后的担忧便也一扫而空。杨俊没有改变主意,他来了,便说明昨晚的话依旧有效,那么一切便将按照自己和吕中天设计的方向进行。 他等不及要见到杨俊的奏折了。 “众爱卿,免礼平身。”郭旭摆着手大声说道,声音里居然有了一丝欢欣之感。 “谢皇上。”众人纷纷起身,殿中响起了一片整衣之声。 郭旭的目光投向了杨俊,微笑抬手道:“杨爱卿,你来啦。朕适才听说杨爱卿来上朝了,心中甚是惊喜。看来爱卿的病体康复了,可喜可贺啊。” 杨俊躬身道:“谢皇上关心,老臣身子大致无碍,自然要来上朝。” 郭旭点头道:“很好,很好,无恙便好。来人,给吕相和杨爱卿赐座。” 给宰相赐座那是传统,杨俊得此殊荣还是第一次,当然那是因为杨俊病体未愈之故,那是郭旭的一片关爱之心,倒也没什么好说的。凳子搬来,杨俊却没落座,他并不想过多拖延。既然决定了要上奏请罪,和皇上打个配合,便无需再拖延时间。自己本就是个干脆的人。 “诸位爱卿,今日朝会,众爱卿有何事启奏么?”郭旭大声问道。 “皇上,老臣有奏。”杨俊应声出列道。 郭旭看着杨俊点头道:“杨爱卿身子抱恙,依旧不忘国事,那么便请奏来。” 杨俊道谢之后,快步上前几步,跪伏于地,同时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双手呈上。 “启奏皇上,老臣有一奏疏,请皇上过目。”杨俊沉声道。 郭旭压抑住心中的激动,对内侍点了点头。一名内侍上前接过呈给郭旭。郭旭展开奏折时手竟然有些抖,奏折都差点抓握不住。他暗骂自己沉不住气,怎地心中居然这般的慌乱。当初逼死父皇虐杀兄长的时候郭旭也没有这么慌乱过,但现在面对杨俊他却抑制不住的紧张。很简单,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手握大周兵马的权势人物,一直以来郭旭便在心底里对杨俊怀有畏惧之感,眼下又是用诡计设套要除掉此人,心中的恐慌有些抑制不住。 奏折终于打开了,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字。杨俊的字写得不好,毕竟是武人出身,但它的字却遒劲有力,字如刀枪一般带有森然之气,光是看字便给人一种战场纵横之感。 郭旭快速的将奏折看了一遍,微微的松了口气。这确实是请罪的折子,一切都没有变化,这折子到手,一切便尘埃落定了。杨俊死定了。郭旭下意识的看了看坐在凳子上的吕中天,吕中天的脸上满是关切,郭旭微微点了点头,吕中天伸手抚须,脸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杨爱卿,你终于肯面对此事了。”郭旭合上奏折,微笑看着匍匐在前的杨俊道。 杨俊还以为要做一番戏,沉声道:“老臣羞愧无地,老臣必 须要面对。老臣从不是推卸责任之人。” 郭旭点头道:“然则你奏折上所言皆出自肺腑,你愿为此领受责罚是么?” 杨俊道:“老臣愿领一切责罚,老臣之过,绝不推诿。” 郭旭叹了口气,拿起奏折来举在空中,环视群臣道:“诸位爱卿,这份奏折是枢密使杨俊的请罪折子,杨爱卿高风亮节之人,勇于担负罪责,实在可敬可佩。你们一定很想知道内容吧。来人,将此折当众宣读,让所有人听听。” 一名贴身内侍上前来,接过郭旭手中的奏折,来到群臣之前站定。所有的官员都屏息凝神,侧耳静听。但听那内侍响亮的嗓音缓缓响起。 “罪臣杨俊,惶恐上奏。臣久沐皇恩浩荡,备受荣宠。朝廷对臣寄托厚望,让臣肩负社稷兴荣之责,可谓是信任有加,期待备至。然臣辜负了朝廷的期望,辜负了皇上的重托。此次北征之战,铩羽而归,臣汗颜无地,羞愧欲死。虽则此战之中,军中部分将领如韩刚马青山等人不遵号令,轻敌冒进,导致战事一开始便陷入被动之中。之后臣虽竭力约束,但却未能完全奏效。士气散尽,再难回天。但臣不能将败军之责归于下属之身。臣乃领军主将,此责自然由臣担当。故而臣上此奏疏,向皇上和朝廷请罪。臣愿负兵败之责,绝不推诿。” 殿上群臣纷纷低声议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也都没想到,杨俊居然这么干脆的承认罪责,愿意承担后果了。这和杨俊平日的作风可完全不符合。众所周知,杨俊此人极度自私,或者说是极度的维护自己的利益的。平日涉及其不当之处,他都会横眉怒对,竭尽开脱,同时事后打击报复毫不手软。今日他居然主动领责,而且是这天大的责任,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或许他实在扛不住了,他知道上上下下的言论压力太大,他也知道自己是躲不过去的。所以才不得已如此的吧。”很多人心中这么想着。 内侍的诵读声还在继续:“……臣自十七岁从军,为朝廷效力,算来至今已四十有一年。这四十一年间,臣历经大小作战两百一十九场,身上的伤口达三十二处之多,可谓是九死一生。每战,臣都不顾生死,抱定必死之念。后入朝为官,臣自问行事兢兢业业,不敢稍有偏颇,也不敢说完全公正,或许也有疏漏之处,但于臣而言,却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朝廷对臣委以重任,先皇和皇上对臣都信任之极,臣岂敢有半点辜负之意。当然,以前之事并不能弥补今日之过,臣也非以此博得皇上和朝廷的同情,罪臣的意思是,罪臣有过,但非有心之过。臣内心里是想做好的,只是才德疏浅,力有不逮罢了。臣尽力了,尽力而为之却未能尽功,虽有遗憾,却不后悔。虽有歉疚,却无愧意。臣大病初缓,脑昏智沉,不知所云。望祈涵谅。罪臣杨俊顿首。” 殿上寂静无声,很多人松了口气。杨俊终于肯认错了,这多少缓解了朝廷的压力。所有的脏水都可 以泼到杨俊的身上了,不仅是大军战败的责任,甚至包括后续的和议条款,都可以让杨俊来背黑锅的。本来昨日众人同意和议条款之后都带着负罪感,条款一旦公布,必为天下人所唾骂。但现在,这黑锅也终于有人背了。 更有一些聪明人从杨俊的认罪奏折之中读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这确实是认罪的奏折,但杨俊显然有些不甘心在里边,他列举了自己的资历和功绩,从少年时到现在的大大小小的战斗他都将具体数字列举了出来,并且告诉众人他受了多少伤,吃了多少苦。咂摸一番便可咂摸出味道来。杨俊似乎是在告诉所有人,他的功劳远远大于自己的过错,即便他认罪,也是有大功之人,应该被原谅。 郭旭嘴角带着一丝冷笑,杨俊显然还是没有完全放心的,所以他在奏折上说了这么一大通自己的功劳,其实便是在提醒自己。同时也是让群臣知道他为大周立下的汗马功劳,给自己施加一些道义上的压力。然而,此时此刻,自己已经拿到了自己要拿的东西,杨俊的死期已经到了。不是自己非要杀他,而是辽人要杀他,自己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借他人头一用了。 “诸位爱卿,杨俊的奏疏你们都听到了,杨枢密勇于担责,不推诿自己的过错,朕着实感动。杨俊也为大周做了那么的事,立下那么多的功勋,朕也着实钦佩。然则,你们说,朕该如何处置此事呢?”郭旭沉声开口问道。 殿中众人沉默着,没有人肯先说话,因为还轮不到他们说话。 “吕相,你是宰相,朕想先听听你的意见。”郭旭道。 吕中天缓缓站起身来,躬身道:“皇上其实无需多问,大周有律法,一些按照律法行事便是。虽则杨俊为我大周立下过汗马功劳,但功是功,过是过。杨俊之功,朝廷早已有了恩赏,他从一名普通兵士成为我大周枢密使,这便是先皇和朝廷对他的恩赏。现在他犯了罪责,自然不能拿之前的功劳来相抵,而须接受惩罚才是。” 郭旭点头道:“吕相言之有理。然则,按照我大周律法,当如何处置杨俊为宜?” 吕中天沉声道:“杨俊此番之罪,害得我大周有覆灭之危。我大周被迫于辽人媾和,接受辽人的勒索和议条款,让我大周元气大伤,且威严扫地。就算他有天大的功劳,也无法弥补他的过错了。犯下如此滔天之罪,让我大周社稷动摇,江山蒙羞,杨俊之罪,已然罪无可恕。民意滔滔,群情激奋,皇上,老臣的建议是,将其斩立决,以平民愤,以惩其罪。” 殿上一片抽气之声,今日大早朝,很多官员都是低级官员,他们能来参加早朝都已经是幸运的了。能见到吕相杨枢密这样的大人物,他们已然很满足了。他们压根也没想到,居然会遇到如此劲爆的朝会。当听到吕相建议要将杨枢密斩立决的时候,这些官员们都傻了。那可是杨枢密啊,吕相居然要杀了他么?朝堂上也太可怕了。 第一二四二章 失控 杨俊抬头看着吕中天,嘴角带着冷笑。果然,吕中天恨不得自己死。要他论罪,自己是非死不可了。可惜这老东西不知道自己和皇上之间的秘密约定,他要自己死,皇上可不会让自己死。 杨俊转过头来,看向宝座山坐着的郭旭。恰好和郭旭的目光相遇。在那目光交织的一刹那,杨俊似乎看到了郭旭目光中的戏谑和嘲讽之意,这让他心中陡然一惊,身上莫名其妙的冒出了汗珠。 “杨俊,你听到了么?吕相说你罪大恶极,当斩立决呢。你说,该怎么办呢?”郭旭轻声道。 杨俊心想,这个时候难道你还要我跟你做戏不成?也罢,便跟你做戏给别人看便是。 “皇上,罪臣之罪全凭皇上定夺便是,罪臣绝无怨言。即便皇上要杀了罪臣,罪臣也无怨言。罪臣只求一个公道的处置。”杨俊将公道二字特意咬的重了些。 郭旭点头道:“好,很好。那么,朕便给你个公道。杨枢密,出兵之前,你是怎么跟朕夸下海口的。你说,只要朕答应你的条件,让你挑选精兵强将,让你粮草充足,让你带上我大周最为精良的装备和器械,你必将给朕一个满意的战果。然而,现在的战果,朕能满意么?若无你夸下海口,朕怎么会下定决心和女真联手?朕本心有疑惑,不肯冒险的,全是因为太信任你之故。” 杨俊惊愕的看着郭旭,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郭旭怎么说这种话?怎么连出兵的决定都推在自己身上?这不是让自己背上大锅么?杨俊张了张口意欲辩驳,但转念一想:皇上也许就是要自己将所有的罪责背负上,但他会遵照昨晚的约定宽恕自己。他要将这发兵的责任一起消化掉,自己既然已经认了战事失利之罪,多一项罪名又当如何?只要他最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兑现他自己的诺言便是。他要洗白自己,自己便遂他的意思便是。 “皇上恕罪,老臣惭愧。”杨俊语气含混,既不否认也不肯定,伏地叫道。但在朝中很多官员听来,这便是杨俊认了此事。原来,联女真攻辽的计划便是杨俊提出来的。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原本对杨俊还觉得杀无赦的罪名太严厉,但瞬间便觉得理所当然了。 郭旭点头道:“你认了便好。朕按照你的要求,举全国之财力物力,让你挑选了我大周最为精锐的三十万兵马和将领出征。你却没能兑现你的诺言。这倒也罢了,你却将罪责归咎于手下将领,说他们不听号令轻敌冒进。那么朕问你,这些都是你挑选的将领,他们的愚蠢怪谁?难道怪朕么?你挑选的兵将,战败的责任难道不是你的?你怎么能怪你自己挑选的人无能。他们无能,岂非正是因为你的无能么?据朕所知,那个韩刚便是你一手提拔之人,是平西夏是你的骑兵亲卫营中的一员。此次军中大部分将领都是你的私人,朕都知道。朕只是为了胜利,对此睁一 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更让朕可笑的是,你攻析津府时居然让一个临时提拔的将领指挥攻城?你自己甩手不管?那马青山在提拔之前不过是个队正罢了,你也太儿戏了,让一个队正去指挥数十万大军攻城?你拿朕的信任当儿戏,拿我大周数十万将士的性命儿戏,拿我大周社稷江山的存亡儿戏,简直匪夷所思,天理难容。这种情形下,如何能取胜?这场大败完全是你的过错,是你一手造成的结果,这罪责你不承担,谁来承担?” 杨俊瞠目看着郭旭,他的心往下沉,一直沉到了黑暗冰冷的深潭底下。之前种种的怪异和不踏实的感觉一下子串联到了一起,他的脑海里像是黑夜里闪起了一道电光,一下子照亮了混沌的黑暗,一下子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上当了。中了圈套了。”一个念头从心头滚过,杨俊浑身上下汗出如浆,身子顿时软的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般。 “更让朕气愤的是,你回京十几日,谎称病重,闭门不出。关于战败之事,你只言不提。朕等你了十几日,你连一封奏折也不上。你将朕,将朝廷上下视为何物?莫非你以为躲在家中便万事大吉了么?朕和群臣因为你的过失而煎熬,辽人的和议条款何其苛刻,朕和大臣们不得不忍受屈辱,平息事态。而你呢?竟然不闻不问。这便是你所谓的兢兢业业行事的态度?但凡你有半点懊悔之心,朕也能原谅你。可惜你让所有人都没感受到半点愧疚之心。今日你来请罪,看似诚恳,但这奏折上却满是标榜自己,推卸责任,自夸自大之语。足见你心意不诚。吕相说得对,因你之过,导致我大周陷入灭国之危,堂堂上国威严扫地,群情激奋,民意沸腾,如此大过,焉能轻饶了你。不杀你,天理难容,国法难容,上下民怨难平。来人,夺去杨俊官袍冠带,拉出大庆门外斩首。人必须为其所为付出代价。”郭旭站起身来,手指着杨俊厉声呵斥着。 杨俊张口结舌,猛然跳起身来叫道:“皇上……皇上……昨晚你不是这么说的……” 郭旭喝道:“来人,噤他的口。” 所谓噤口便是要人塞了他的嘴巴,这是防止罪犯攀诬辱骂的措施,但此刻却是郭旭让杨俊闭嘴的手段。几名殿前司侍卫冲上前来,抓住杨俊的胳膊,将一团麻布往他的嘴巴里塞。 杨俊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振臂将几名侍卫推开,面色通红指着郭旭大笑道:“好啊,好啊。老夫终日打雁,没想到今日被雁儿啄了眼,上了你的当了。皇上,你好卑鄙啊。老夫早该想到这些才是。你这是要老夫当替罪羊啊。呵呵。这是吕中天献的计策吧。凭你郭旭的本事,怕还想不到这一手吧。” 郭旭冷声怒斥道:“杨俊,事到如今,你说什么都没用了。朕劝你老老实实伏诛,便不会祸及你的家人。你若胡言乱语犯上忤逆,便是害了你全家人。” 杨俊哈哈大笑道:“老夫死了,他们还能活么?你连自己的父兄都杀了,你会绕过他们?” 郭旭脸上大变,大叫道:“还不给朕拿了他,任由他胡言乱语么?一群废物。” 几名侍卫忙再次冲上,七手八脚的拿郭旭,郭旭虽然年高且病体未愈,但他的身子依旧强壮,挣扎起来,几名侍卫也按捺他不住。更主要的是杨俊素有积威,这些殿前司侍卫名义上都是归于杨俊所辖,这可是他们的头儿,所以下手之时毕竟不敢太过猛,留了些余地。所以被杨俊摆头扭身,弄得手忙脚乱,一团麻木硬是塞不到他的嘴巴里去。 “郭旭,吕中天,你们两个无耻之徒。你们杀了晋王……杀了太后……杀了皇后……气死了先皇……篡夺了皇位,你们才是大逆不道的罪人。老夫昏了头,悔不该跟你们搅合到一起,当了你们的帮凶。老夫当日便该联合梁王父子联合林觉他们将你们这对篡位的贼子斩杀的。你们才是大逆不道之人,大周便是毁在了你们的手里。这一切,都是报应……这都是对你们的报应……”杨俊剧烈挣扎着,大声喊叫着。 郭旭脸色煞白,急的大骂。没想到杨俊居然当众抖落出这些事来,侍卫们控制不力,着实可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些话来,对自己将极为不利。情急之下,郭旭已然来不及再叫侍卫去帮忙,他自己直接翻过了龙案从数尺高的宝座平台上跃下,伸手抓了侍卫手中的麻布往杨俊的嘴巴里猛塞。 杨俊花白的头颅剧烈摆动着,让郭旭无法得手,同时杨俊的嘴巴里依旧大叫着:“郭旭,吕中天,你们……为了篡位不择手段。心中根本没有大周社稷江山……当初便是你们激起青教之乱,意图火中取粟,最后还将责任推到方敦孺严正肃他们头上。现在你们又用卑鄙手段来害我……郭旭,你昨晚去我府中说……只要我上奏认罪你便……” 郭旭目眦尽裂,一只手抠得杨俊的脸上都出血了,却还是不能控制住杨俊的头,杨俊的嘴巴里含含糊糊的依旧再说出那些话来。情急之下,郭旭伸手抓起侧首木架上的一只冒着蓝烟熏香炉,照着杨俊的头便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 那是铜制的镂空花样的香炉,颇有些份量。砸在杨俊的头颅上发出蹦蹦蹦的带着回音的声响。杨俊挨得两下便已然昏迷,但郭旭似乎意犹未尽,依旧挥动猛砸着。依稀之中,郭旭似乎回到了那个喋血的黄昏,自己在父皇寝殿的回廊上抓着太子郭冕的头发将他在石柱上撞死的情形。郭冕后脑的血和脑浆在夕阳之下四处飞溅的情形让自己一辈子也不能忘记,很多次的梦里,郭旭都会见到那个场景。郭旭说不出那是恐惧还是兴奋,就像眼前的情形,香炉砸在杨俊花白的额头上蹦出的血雾,这让郭旭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快感,让他似乎停不下手来。 第一二四三章 不同的世界 “皇上!皇上!快住手,皇上!”吕中天低沉急促的喊叫声让陷入半疯狂状态的郭旭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郭旭停了手,发现手上身上脸上全是血。环顾殿中,数百双眼睛正看着自己,每一双眼睛里都带着惊愕和恐惧。殿上的数百大臣们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一般,他们看到了皇上用香炉猛砸杨俊的头颅的情景,这情景诡异而恐怖,让人惊恐到了心底里。那是怎样的一种疯狂,适才郭旭表现出的样子就像是一条疯狂的野兽一般,绝对不像是正常人的样子。一个皇帝,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来,简直匪夷所思。 郭旭松了手,满是血迹已经变形的镂花铜炉罩落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的声响,骨碌碌的滚到一旁。郭旭叉着手,手上全是鲜血,而面前被几名侍卫控制着的杨俊已然耷拉了脑袋,满头满脸都是血,不知死活。 郭旭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一时不知所措。 吕中天皱眉沉声开口道:“杨俊大逆不道,咆哮朝廷,污蔑皇上和朝廷。皇上年轻,心气难平,盛怒之下难免有些冲动,这算不得什么。就算皇上亲手杀了杨俊,那也是杨俊咎由自取。杨俊犯下滔天罪行,且已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死有余辜。” “吕相说得是,皇上息怒。” “适才连我都想上去动手,更何况是皇上。杨俊这罪人,人人可诛之。” “正是,此人满口胡言,诋毁皇上,死有余辜。” 一群大臣们缓过神来,纷纷附和道。 郭旭缓过劲来,沉声喝道:“传朕旨意,将杨俊斩首,将其请罪奏折公告天下。另外……今日朝堂上之事,杨俊胡言乱语诋毁之言,众卿不得乱传。谁要是敢在这个时候胡言乱语乱我大周,便等同于背叛朝廷作乱,朕绝不轻饶。” 郭旭目光凶狠之极,脸上肌肉扭曲,让群臣不寒而栗。众人相信,以皇上今日的举动,谁要是忤逆其言,必将没有好下场。之前那个尽量保持温文尔雅的郭旭已然原形毕露,这才是真正的皇上,如魔鬼一般暴虐的皇上。 很多人不禁开始思索一件事,那便是先皇和太子的死因。很多人直到现在都不肯相信外边疯传的皇上篡位杀父杀兄的行为。但从今日郭旭的举动中却有了别样的感受。杨俊适才说的那些话真的是胡言乱语么?皇上为何会做出如此大的反应?一个能在朝堂上挥动香炉猛砸臣子的皇上,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 十多日之前,林觉一行回到了伏牛山。郭昆马斌沈昙等人以及林家众妻妾迎接到了东山峡谷之外。当看到林觉一行人份风尘仆仆的身影时,郭昆命人吹响了号角声,顿时峡谷两侧的山坡上的山石绿树之中冒出无数个人影,站立在山坡上向山谷中的林觉等人行注目礼,场面颇为震撼和壮观。 众人见面自然 是欢喜无比,林觉等人远赴战场观摩的行为之前众人本就不赞成,又听说这一次林觉等人遭遇了极大的危机,差点把命丢在了辽国,自郭昆而下,自然是人人为林觉等人能够平安归来而庆幸。同时见面后又是好一顿的埋怨。特别是林家众妻妾,眼中都有幽怨责备之意。 林觉的心情很舒畅,从战火纷乱的北国战场回到伏牛山中,真的像是回到了世外桃源一般。事实上在进入伏牛山数十里范围之外的时候,林觉便感受到了伏牛山左近强大的辐射效应。从边镇抵达京畿这一段,因为大周兵马的战败的消息传遍,到处是一片人心惶惶之感。而到了伏牛山左近,左近的村庄小镇便显得宁静了许多。气氛也大不相同。 而一进入伏牛山的范围,便能感受到完全祥和宁静的气氛。山谷之中,放养的牛羊在草地上悠闲的吃草。山坡上绿树青翠,开垦的山地上有百姓耕种的身影。更重要的是,这里所见到的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一个个精神状态良好,不似山外见到的那些人脸上都带着愁容,仿佛有满肚子没法派遣的担忧。 林觉知道,这一切正是因为山里山外的不同所导致的结果。山外风雨飘摇,朝廷的盘剥越发的严重,而伏牛山中经过数年的发展已然吃穿不愁,人人安居乐业。更重要的是,有一只强悍的兵马保护着众人的安危。这里已然是一处世外桃源,这里的百姓们从最初的不知前途在何处的迷茫之中走出来,已经从心底里认同了伏牛山落雁谷的统治。生活无忧,衣食充足,自然精神面貌和身体上都变得更加的积极和强壮。 林觉自己也有这样的感受。进入伏牛山之后,绷紧的神经便松弛了下来,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那不是因为此处无需担心安全的缘故,那种紧张不过是最低级的紧张感。林觉的放松是整个心理层面的放松。那是整个氛围的不同所带来的精神上的舒适感和安全感,而非人身上的安全感。 众人虽然急切的希望从林觉口中得知他所经历的见闻,但郭昆等人还是劝说林觉先回府歇息,其他的事待日后再谈。众人从林觉孙大勇等人黑瘦的脸庞和胡子拉碴须发横生的样貌上知道这一次历程的艰辛。 当晚,林家举办家宴,郭采薇绿舞等人亲自挽袖下厨,烧了满桌子的菜为林觉接风。林觉则是梳洗一新,发须都重新修剪的整整齐齐的出席。坐在主人的位置上,一双儿女坐在膝盖上,眼前满堂妻妾,欢聚一堂融融恰恰的感觉,真让经历了这么多天的颠沛流离和数次生死考验的林觉觉得恍如隔世。 酒宴进行的很是温馨热闹,酒到酣处谢莺莺主动弹起琵琶唱了一曲为夫君祝酒。芊芊也跳了一只舞为林觉助兴。欢笑声和掌声响个不停。面对这灯红酒绿人如画的场面,林觉恍如在美梦之中一般。但不知为何,林觉的脑海里总是回到辽国境内, 总是会闪回到那洪水滔天,兵马厮杀的残酷血腥的场景。也回想起在烽台山谷之中那个夜晚,完颜明月的喘息和眼泪。林觉心里明白,伏牛山中的升平岁月怕是也不会长久了,因为天下已然大变,局面已然大变,所有的人都处在这大周立国以来百年未有的大变局之中。在这历史的惊涛骇浪之中,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包括在这世外桃源一般的伏牛山。 次日上午,林觉在落雁谷县衙大厅召开了骨干大会,通报了此行所经历之事。 林觉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简略的将所行的经历叙述了一遍,虽然他说的平淡,尽量不带主观的情绪在其中,但是当他叙述结束之后,整个县衙大厅还是雅雀无声。众将领们的思绪早已随着林大人的讲述跟着他在辽国两京之地走了一遭。特别是听到耶律宗元掘坝泄洪的那一段时,众人更是惊的目瞪口呆。 “此行的经历便是这些。惭愧的是,此行的收获和我之前所希望达到的目标相差甚远。我本意是观摩女真人和辽人的作战手段的,想看看他们有什么秘密的战书和作战武器。然而我却没能看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还差点把性命丢在了女真大军之中。不过,此行却也有些收获,我可和诸位兄弟分享一二。”林觉最后说道。 郭昆点头道:“我等洗耳恭听。” 林觉微笑道:“首先,我想我们对辽人和女真人都应该不用抱着什么幻想了。女真人和辽人皆为虎狼之族,这一点之前我们虽然常说,但这一次我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完颜阿古大此人性格乖张,狡诈凶残,绝非可信任之人。我不是仅仅因为他差点要了我的命,而是因为他的行事手段。女真人攻入辽地之后,大肆屠城,杀了无数无辜的百姓。虽然是两国交战,不必有妇人之仁,但这种行径和禽兽何异?女真人和辽人尚有同根之源,尚且如此不留后路,若是将来跟我大周为敌,更是不会有丝毫的恻隐之心。至于耶律宗元,只从他掘坝泄洪,完全不顾辽国百姓死活的作为来看,便知道也是个为了目的不顾一切之人。所以,辽人和女真人我们都不能和他们为伍,更不能相信他们的任何承诺。这种虎狼之族,要么彻底抹灭,要么奴役他们,决不能让他们有翻身的机会。” 众人纷纷点头,之前林觉一再灌输辽人和女真的不可靠,对于辽人,众人还是能够理解的,毕竟他们和大周接壤,滋扰了大周上百年的时间。即便两国交好,从心底里对他们却是敌视的。但对于女真人,很多人并不了解。这一回,林大人跟女真人有了正面的接触,目睹了他们的凶残的作战手段和狡诈的做法,算是有了一个较为准确的认识了。辽人和女真人一个是恶狼一个是猛虎,他们都是要吃人的,他们也是不会有任何恻隐之心的,根本不能对他们有任何的幻想。 第一二四四章 商讨 “我的第二点感触是,我们之前对于辽国兵马和女真人的印象都要变一变了。我指的是作战的计谋和手段。虽则此次我们并没有发现他们有什么秘密武器,但却也并非全无收获。以前辽人给我们的印象都是骑射纵横,来去如风,故而我大周应付他们的办法便是步步为营,筑高墙工事以守。但现在,从辽人和朝廷大军作战的情形来看,无论是涿州之战还是析津府的战事,都可看出辽军已然不再是我们所想的那般只会骑射突袭的单一手段了。他们会设伏,对于守城也很有一套。朝廷兵马之所以落败,便是在攻析津府时被辽人硬生生守住了四天时间,撑到了辽国部落援军的到来。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朝廷兵马这一次可谓是携带了大量的攻城器械,最为先进的攻城车和云霄车火油车都用上了,却没能快速拿下析津府,便是明证。我听说辽人居然发明了一种对付云霄车的金刚钻,钻穿云霄车的铁皮外壳,往里边扔火油瓶。烧毁了大量的云霄车。析津府领军的辽国南枢密院枢密使韩德遂,此人有勇有谋不可小觑。将来若是咱们在战场上遇到此人,决不能掉以轻心。” 众人皱眉沉吟,从开始到现在,他们一直想不明白的一件事便是朝廷数十万大军是怎么败的。大周兵马攻城的手段多样,析津府就算城池坚固,怕也难以守住,因为辽人并不善于守城。他们的长弓根本不足以阻挡攻城兵马的脚步。但现在听来,辽人似乎已经脱胎换骨,再不是以往的那种只会骑射突袭不善守城的兵马了。怕是此次攻城的大周朝廷兵马也万万没想到这一点,结果被拖的精疲力竭,最终敌人援军抵达,一败涂地。 “……至于女真人,则更是让人刮目相看。我知道在这之前大伙儿心目中对女真人没什么印象,以为他们都是一些穿着兽皮,茹毛饮血像野兽一般的山中野人罢了。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他们绝非是我们想象中的那样。他们确实狂野如野兽,军纪也很涣散,但是他们的战斗力却极为强悍。他们不但善于正面冲杀肉搏,人人都是善于贴身近战的勇武战士,更可怕的是,他们并非莽夫。兴中府城下旷野上的一战,便是他们在毫无遮拦的旷野之中藏匿了身形,将辽军十万骑兵吸引入包围圈中,以至于几乎全歼对手,扭转了局面。那天晚上,我们曾抵近观察,但几乎没有发现他们藏匿埋伏的痕迹,差一点我们自己都陷入他们的包围之中。要知道那可是旷野之中啊,他们能有如此匿踪的手段,让人叹为观止,不得不佩服。”林觉咂嘴继续道。 “可不是么?那天晚上我们明知道他们就在那一片地方,但却根本没有发现他们。虽然是晚上,但是那天也是皓月当空之夜,他们可是十几万大军啊,居然完全发现不到他们的踪迹。”孙大勇也是印象深刻,忍不住开口附和道。 “女真人一人一骑,人马之间从他们很小的时候便已经相互的配合,他们的马儿都被训练的能听懂主人的话,真正做到了人和战马合二为一的境界。无论是潜匿还是攻杀,都能配合无间。这可比辽国的骑兵要更加的强悍。虽然他们 的盔甲简陋,但其近身肉搏之术弥补了他们的缺陷。他们是和辽军完全不同风格的骑兵,他们不靠弓箭射杀,靠的是出其不意的攻袭,凶残近身的厮杀。我事后想了想,倘若是我落雁军遭遇他们的近身袭击,怕是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林觉点头道。 “女真不满百,满百不可敌。我好像听过这句话,看来似乎有些道理啊。”沈昙愁眉道。 “呸,沈兄弟,你这就过分了,怎么也跟着吹捧起来了?女真人这么厉害?那我落雁军如何?满百不可敌?老子第一个不服,叫他们跟我落雁军比划比划试试?”马斌不满的叫了起来。 “就是,我也觉得这话夸张了些,沈大哥,不是兄弟顶撞您,这些话我可不信。”梁七也不满的道。 沈昙哈哈笑道:“我只是这么一说,可没说这话是真的。只是林大人说了这些,我才想起这句话罢了。我之前也是嗤之以鼻的。” 林觉摆手制止众人的议论,沉声道:“重视敌人不是错,他们确实强悍。而且不仅是他们的战法,他们也会用计谋,绝非莽夫。更让我印象深刻的除了他们藏匿的手段作战的凶悍之外,还有他们传讯的作法。他们居然训练出了鹰隼传递消息,这些鹰隼居然可以截取对方军中传递的军令,这简直让人匪夷所思。耶律宗元掘坝的命令便是被完颜阿古大放出的海东青截获了消息,提前得知之后得以全身而退。那可不是运气,那是他们早就计划好的一种截获对方情报的手段。那是有针对性的手段。我们的传讯手段都是信鸽。试想,如果我们和女真人对垒,我们还有什么秘密可言?他们得知关键信息之后岂非可以提前布置,那是怎样的结果?” 众人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如果那样的话,岂非像是在女真人面前光着身子一般,什么都被人看的清清楚楚了。 “这些看起来是细枝末节,但却起决定性的作用。要知道正是靠着这些手段,完颜阿古大的十几万兵马才躲过了灭顶之灾。一只小小的鹰隼挽救全军的命运,这可不是什么小事。而且鹰隼传递消息的速度比我们的信鸽可快了数倍。数百里的距离一日一夜便可抵达,对于作战的布置,协同指挥沟通的作用之大不言而喻。这一点希望你们都要明白。”林觉沉声继续道。 座上众人一片嗡然议论之声,很多人原本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为不过是一些雕虫小技的手段,对真正的作战影响不大。但听林觉剖析之后,顿时觉得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正如林大人以前常说的,领军作战之时,不仅是浴血拼杀便可,更有无数的细节上的准备和博弈,要考虑到每一个细枝末节的影响。因为有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疏忽,便会葬送整个战局。以前对林大人的话不太理解,今日却如醍醐灌顶一般豁然开朗。 “第三点感悟,那便是关乎目前的局面了。眼下的局面已然大乱,之前我们最担心的局面已然发生。朝廷兵败之后,会带来一系列的严重后果,天下从此刻起将不再太平了。当此之时,我落雁军怕是也难以独善其身。在回来 的路上,我便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我想我们必须做出积极的应对了。我落雁军必须要强大起来,必须调整策略应对。”林觉静静说道。 “妹夫,在你看来,朝廷兵败之后,局面会往何处发展?辽人会攻大周报复么?朝廷不知会做怎样的应对。我落雁军该怎样应对才好呢?”郭昆皱眉沉吟道。 郭昆所问的问题也是众人都极为关心的话题,所以所有人都静下来听林觉的回答。 林觉摇头笑道:“我本来还想问问你们的看法的。杨俊兵败之后会导致怎样的局面,这确实是个复杂的问题。我想辽人肯定会报复的,但以何种方式报复,却未可知。” 郭昆皱眉道:“这话是何意?难道辽人不是会调集兵马攻我大周,以图报复么?还能有何种方式?” “是啊,难道不是全面开战?”众人纷纷道。 林觉摇头道:“开战是要开战的,但也许不是现在。我倒认为,短时间内辽国不会全面入侵我大周。很简单,杨俊虽然战败,但辽人面临的局面依旧是南北夹击之势。大势未变,辽人如何大举南侵?大周如今虽然已经风雨飘摇,这一败更是雪上加霜。但真要到了不得不战的时候,大周尚有纸面上的兵力近百万。这其中也许绝大多数没什么作战力,但二十万禁军和二十五万西北军却还是有战斗力的。边镇的四十万兵马在人数上也是一种威慑,虽然他们当中真正能作战的怕不到三成。但是辽人自己的日子却也不好过。” “大人的意思是说,辽人一旦进攻我大周,女真人便会乘势攻击,他们依旧是两面用兵,两头都难顾及是么?”孙大勇道。 林觉点头道:“是这样。辽人这一次其实也吃了大亏,若非杨俊大败,他们自己怕都要土崩瓦解了。只能说辽国气数未尽,关键时候,杨俊败在了析津府城下,这给了他们翻盘的机会。但其实,辽人这次也是元气大伤。辽国兵马被大周和女真两军夹击,历经数战,损失人数不下二十万。他们原本兵力便只有七八十万,现在举全国之兵恐怕也不足五十万了。他们要攻大周的话,这五十万大军怕是要倾巢出动才成。那岂非给了女真人机会。女真骑兵的兵力尚有十五万之多,而且没有受到任何的大的损失。完颜阿古大又是野心勃勃之人,女真大军的作战能力也高出辽人一大截。所以,其实他们才是辽人最大的心头之患。辽人要军事上进行报复,也理应先报复女真人。这心头大患不除,耶律宗元怎敢对大周动手?” 众人恍然。沈昙忽道:“可是大人之前不是说了,辽人似乎陈兵涿州边境,有攻我大周之意。那又怎么说?” 林觉想了想道:“我想这不过是一种姿态吧。以我的判断,辽人断然不会在此刻对大周用兵。他们很可能要以恐吓的姿态让大周朝廷感觉到压力。如果我是耶律宗元的话,我会在此刻逼迫大周脱离和女真人的盟约,同时狠狠的敲一笔竹杠,订立暂时的修好条约。” 梁七挠头道:“我都糊涂了,辽人会放过大周朝廷?辽人会这么好心?” 第一二四五章 局势微妙 林觉笑道:“暂时修好而已,而且这是国与国的博弈策略。打破大周和女真人的盟约,便等于是解决了两面受敌的压力。也许辽人更想做的是和女真人媾和,但他们没有这个条件,因为女真人可不会跟他们妥协。唯有大周,在战败的情形下朝廷里必是一片恐慌和哀叹,这时候和议应该是郭旭他们的第一选择。耶律宗元倘若聪明的话,便应该和大周议和,敲一笔竹杠的同时,也可拆散和女真的盟约。辽人可以腾出手来,拿着从大周赔偿来的物资补充其国内的亏空,用大周的钱粮替他们养兵,然后同女真作战。灭了女真人之后,下一步便是大周了。辽人怎肯放过大周。榨空大周的钱粮,之后便是摧枯拉朽了。” 所有人都抽了口凉气,林大人的口气虽然平淡,这描述出的画面却可怕之极。如果辽人真如林觉所想的那样,那么一旦大周和辽人达成和议,辽人便可以分而治之,先集中力量灭女真,之后回过头来再灭大周。 “你说……朝廷会同意议和么?朝廷难道意识不到这一点么?”郭昆皱眉沉吟道。 林觉摇头道:“我不知道朝廷会怎么做,按理说……吕中天和杨俊都是聪明人,朝中也不乏智慧之人,应该能想到这时候和辽人议和不是最好的作法。之前和女真人的联盟或许草率,但在这个时候,和女真人的联盟反而更需要牢不可破。如果要议和,也只可能是达成三方的议和条款,绝不能单方面和辽人议和,那是正中辽人则计谋的。但是……你我说的不算,还得看郭旭杨俊吕中天他们怎么想。” 郭昆搓着手道:“但愿如你所言,朝廷会识破辽人的伎俩。” 林觉轻声道:“恕我直言,朝廷恐怕很难不考虑和辽人议和之事。我认为关键人物便是杨俊,杨俊还是有些见识的,他应该明白辽人的企图。他若是能顶住压力,想办法收拾兵马,凝聚战力,并且能说服郭旭明白这其中微妙的关窍的话,才有可能避免落入和议陷阱。但以郭旭而论,我恐怕他此刻已经魂不守舍,不知如何是好了。他若是害怕辽人入侵,自己皇位不保,那么便必会和辽人议和。当然,辽人的态度也是决定性的,如果辽人狮子大开口,提出一些太过夸张的要求,比如要求割地,要求数额巨大的赔偿的话,那么和议恐怕也不会成功。但我想,耶律宗元应该不会这么做。耶律宗元一定会提出大周能接受的条件,并且是他们能得到最大实惠的条件来。如果耶律宗元连对形势基本的判断都没有,他这个皇帝早就下台了。耶律宗元此刻面临的压力也是巨大的,他下令掘坝的举动恐怕已经引起了辽国上下的巨大不满,他必须要平复女真人的叛乱,并且以进攻大周来转移国内的视线。所以,在这种时候,其实 正是博弈的微妙之时。谁一步走错,谁就有可能就此覆灭。” 众人听的真是脊背后冷汗淋漓。原来,三方之间竟有如此微妙而且关键的博弈。若不是林大人点出来,众人是根本不会想到这些关窍之处的。惊愕之余,对林觉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林兄弟,既然这么关键,咱们在其中该干些什么?你适才说我落雁军要改变策略,是否是说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呢?”马斌难得的深思熟虑问道。 林觉点头道:“是的,我们要做的便是抓紧时间,扩大实力。我落雁军必须有所作为,要做好准备。因为我个人认为,留给我们的安逸日子不多了。不管朝廷的抉择如何,辽国和我大周以及女真之间的乱局已成。之前我说的所谓微妙的三方平衡的局面是最理想化的局面,不大可能实现。而最大的可能便是辽人灭女真回头跟我大周开战,要么便是朝廷狠下心来,调集最后的力量和女真一起跟辽人死磕,最终将辽国给灭了。这当中其实没有缓和的余地。任何的缓和都是暂时的。对我们而言,无论哪一种情形出现,我们都无法独善其身了。所以我落雁军必须抓紧这最后的时间壮大起来。我落雁军如今全部兵力已有五万人,目前无需扩大兵力,因为我一直说,兵多未必便强,关键是兵精,装备精良,战法先进,谋略得当。我说的壮大实力的意思是,乘着朝廷兵败,乘着他们现在无力管我们,我们必须要大量收购打造兵器火器和各种物资,所有的一切资源都要往军事上倾斜,所有人都要绷紧神经。我们要做好随时出山作战的准备,而且是跟任何人作战的准备,辽人,女真人,甚至必要时是朝廷兵马。” “好啊,林兄弟,你终于肯这么说啦,你知道大伙儿等这一句等了多久了么?”马斌大笑道:“他娘的,什么辽人女真人,老子还真想跟他们会一会。” 众人纷纷附和点头。 梁七也道:“就是,我们都快憋疯了。咱们天天练兵,也不知道何时能出山打仗。乡亲们见到咱们爬山训练的时候都说我们吃饱了没事干,还不如帮他们干干农活消化消化满肚子的饭食,军师,你说气人不气人?虽然是开玩笑,但兄弟们确实憋得厉害啊。” 林觉皱眉道:“这是什么话?你们当真希望去打仗,难道不是应该期盼永远不要打仗的好么?这才安生了几天,一个个便不消停了?真该将你们统统带去辽国看看战场的惨烈,去瞧瞧涿州城下的遍地的尸体,去看看洪水淹没兴中府之后城头上遍地被秃鹫乌鸦啄的血肉模糊的尸体去。我们练兵的目的固然是在需要的时候作战,但终极目标是什么?是让天下太平,让百姓安居乐业。是永远不打仗。倘若只是为了打仗而练兵,那便失去了 我落雁军的价值。” 众人翻着白眼无语,林大人又来这一套了,这些话听的耳根子都起老茧了。可是林大人说是说打仗的残酷,但他弄起火器一窝蜂神武将军炮这些东西来可一点没手软。 “去打仗,也要先练好兵,先做好准备,否则便是去送死。以我落雁军现在的实力,满说是女真人,辽人,便是朝廷大军都未必能打的过。你们还得苦练。”林觉道。 “是是是,军师说的是。” “林兄弟说的是,林兄弟微言大义,明察秋毫,高瞻远睹,说的一点也没错。” 众人忙开始和稀泥以及拍马屁。 “然则,林大人还没具体说我们怎么做呢。都静一静,不要胡乱乱语了,听大人吩咐。”沈昙不失时机的道。 林觉咂咂嘴道:“咱们得大肆出山搜罗我们需要的物资,粮草等物我们不需要,但是我们需要其他物资,比如铁器火药马匹,还需要大量的工匠,。需要加快作坊建设,加快各种兵器的打造和需要的车辆器械的打造。不能小打小闹了,要派人去铁矿产地去买,去产马之地,去火药产地去买。朝廷现在自顾不暇,咱们也用不着太低调。派出精明的兄弟伪装成客商采买,要比朝廷的价高,不用怕花钱。咱们所有的银子都要花出去,转化为战斗力。我承认咱们是乘着朝廷之危拖后腿,但也顾不得了。” 众人纷纷点头道:“原来如此,确实不必太小心了,山外数十里范围内都无官兵出现了。几处地方厢军抽调了大半,剩下的老实的很,根本不跟我们冲突。咱们甚至可以大摇大摆的穿行于几处州府之间,他们根本无心管我们。” 林觉点头道:“那是当然。杨俊北征,征用大量军中资源。地方上的厢军的兵饷必然克扣了不少。连禁军的盔甲都被征用了,何况是他们。估摸着也有不少厢兵被调集往东北边镇了,他们倒是不认为我们会趁机出山攻袭,对我们倒是放心的很。” “若不是军师不准,我们早就拿下周边几处州府了。”梁七忍不住道。 林觉瞪他一眼道:“拿下来何用?徒耗精力。大军来袭,你守得住么?朝廷管着不挺好么?你要是有本事拿下汴梁抓了郭旭,才叫真正的本事。” 梁七翻着白眼不说话了。 “该做的事情我们都要立刻去做,时不我待,做好充分的准备。之前我们议论之事都还没有定论,所以我建议派出大量斥候去打探事态的进一步的发展,做到知悉局势,做好应变。总而言之,王爷,诸位兄弟,咱们恐怕都要绷紧神经忙起来了。”林觉起身说道。 众人纷纷拱手称是,有林觉主导方向,众人心中也都踏实了许多。 第一二四六章 故人来 其后数日,伏牛山中进入了异常忙碌的状态之中。林觉主持之下,颁布了《战时紧急条例》,简单而言,便是一切资源向军队倾斜,实行先军政策。其实伏牛山中一直是这么做的,只是程度不同,也没有正式的发布条例。现在这么做便是以条例的形势公布出来,让山中所有军民遵照执行,也做到了有律可循,减少纷争。 条例的实施对山中百姓的影响还是很大的,首先便是建立百姓联防制度,从百姓之中选拔出青壮进行训练,将山中的部分治安之责交于乡勇团练负责,让落雁军正式脱离一些琐碎治安事务的纠缠,全力训练。其实林觉这么做的真实用意便是要建立预备役兵马,一旦落雁军出山作战,必有伤亡。这时候便可以从预备役中补充进来。这么做的好处是,补充进来的人不至于全无作战经验,提前的集结训练是很有必要的。 于此同时,林觉让林伯庸率领林家众人吸收了七八家山外投奔山中的商贾组成了采购商团。同时从落雁军中选拔一些人手充入其中作为帮手和人力的补充。这只商团在林觉回山之后正式离开伏牛山,分为八只商队开始前往大周各处州府进行大采购。林觉当然不是要以权谋私,让林家领头采购不是出于利益,而是因为商贾采购物品比之落雁军主动去采买要熟练的多,人脉也广的多。林觉也是跟林伯庸等七八名商贾之家的人进行了一番座谈沟通,说明了形势,取得了他们的同意才这么做的。 他们采购比落雁军自己派人去采买具有更大的优势和专业性。人尽其用,伏牛山中原本可用之人便很少,各行各业的人都有一些,这种时候自然是要全部调动起来。 当然,选拔数百名落雁军士兵充入其中,既是帮忙保护他们,当然也是监督他们。林觉可不想有人拿着自己的银子半路跑路,即便是林家自己人,林觉也不能允许有这样的漏洞发生。林觉并不介意将所有的银子花光,只要留下够发军饷的银子便可。这种时候,所有的金银珠宝都不如换做更为强悍的作战装备和武器来得更为实用。 在商贾出山采购的时候,大力整合兵器作坊的行动也开始进行。沈昙率领人手出山,去左近州府村镇开始了强行抓捕工匠进山的行动。这么做虽然野蛮,但林觉却不得不为之。他需要更多的匠人为大力打造装备做准备。十几座作坊被整合成一处,在西山山坡上的大型兵工厂将需要大批的工匠入驻。制造盔甲打造兵器火器,制作火箭箭支等等,所需的人力是严重不足的。等候原有山中工匠的传徒教授已然是来不及了,所以便只能去山外强行掳掠那些工匠进山。这种时候已经不能去照顾他们的感受,《战时紧急条例》上明文规定了,只要局面所需,可强行征集山内外一切资源。包括人力以及车马舟船房舍物资等。要知道,这《战时紧急条例》的适用范围可不仅仅是伏牛山中,范围囊括了整个大周境内。这既是宣示伏牛山落雁军是大周兵马,不是叛军的意味,也是为了今后出山作战时征集物资军用时不必有心理上的 障碍。 战争是残酷的,林觉深知这一点。落雁军如果要出山作战,便只能不顾一切的取得胜利。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林觉自然不会去理会。所以在有些人对这些举动提出异议,认为这些做法和强盗土匪无异的时候,林觉嗤之以鼻,选择了无视。 自七月初十之后,源源不断的山外的消息汇总而来。那是大批出山打探消息的斥候们送回的消息。送来的消息既多且杂,但林觉想要的关于朝廷和辽人之间是战是和的消息却迟迟没有到来。虽然时间才过去不到半个月,事情或许还没有那么快的有结果,但对林觉而言却很想立刻知晓结果。因为这不仅是朝廷的事情,也干系着山中的方向是否要及时的调整或者更加的加快步伐。 七天后,林觉终于等到了从京城送回的消息:大周朝廷和辽人达成了和议,杨俊因战败之责被杀。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林觉正跟众妻妾在夏夜的水榭之中纳凉谈笑。听到禀报后林觉一口茶水全部喷在了坐在对面的高慕青微微隆起的肚子上,惹得高慕青怒目而视。 这个消息让林觉之所以震惊,不是因为议和的结果。这个结果让林觉其实早就在意料之中。因为林觉料定郭旭一定以保住皇位为先,不敢冒险。而且以郭旭的智慧和魄力,恐怕也不敢有破釜沉舟之心,他会选择最为稳妥的手段。议和无疑是他认为的最好的手段。 让林觉震惊的是郭旭居然以兵败之责杀了杨俊,这简直让人不可思议。在这种时候杀杨俊?这不是疯了么?杨俊虽然兵败,但却也没到要杀了他的地步。再怎么说杨俊也是大周军中目前唯一可以担起大任,凝聚军心的人物。一场败仗并不能改变这一点。郭旭以兵败的理由杀了杨俊,这无异于自毁长城。郭旭难道不明白杨俊对他的重要性?难道他不怕杨俊手下的领军的将领哗变?他怎么敢,怎么能这么做?林觉觉得,如果消息属实的话,这当中必有文章。 次日清晨,林觉起床的时候,郭昆马斌等将领联袂而来。林觉甚至还没漱洗完毕,他们便迫不及待了。因为他们也得到了消息,昨晚在林觉接到消息之后,半夜更是连续送来了好几条消息,都是在京城的斥候送来的关于朝廷和辽国达成和议以及杨俊被杀的消息。这些不同的斥候探听到的消息自然完全证实了消息的准确性。而且,其中一只斥候小队还将朝廷公布的杨俊的请罪奏折的全文誊录送回。 林觉仔细的读了那奏折时候,心中疑惑不已。杨俊的请罪奏折中根本没有求死之意。就算他认了兵败之罪,郭旭也不至于将他杀了。林觉急切的想知道和议的内容,然而接下来送来的消息却并无这方面的内容。看来朝廷只宣布了和议达成,却没有公布和议的内容。 林觉对此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猜想了好几种可能,却也无法落实。 四天后的午后,东山峡谷口的落雁军抓到了一家子试图进入山中的十几口人。其中一名老者声称他是林觉故交,是特地来投奔林觉。兵士们将他们押解 到县衙里通知了林觉。林觉听了士兵的禀报之后惊喜不已,士兵禀报了抓获的那老者自己报出的姓名,那人姓张名寒秋。正是林觉当年在条例司的故交。去年冬天,林觉前往蛇岛时顺道京城探访二伯林伯年的下落时,曾经冒险去见了这位张寒秋,希望他能够帮着打听下落。也正是从他的口中,才得知二伯林伯年在楚州运河上投水而死的消息的。对于这张寒秋林觉还是信任的,自己在京城去见他是冒着巨大的风险的,不过这张寒秋以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可靠。 林觉急忙策马赶来,一进县衙大厅,便看到一身黑袍,打扮的像个普通百姓的模样的张寒秋正坐在椅子上发呆。 “张大人,果真是你,哎呀呀,这可真是教我意外的很。他们报了你的名字,我根本不敢相信。哈哈哈哈。”林觉大笑着拱手上前,故人相见,心中的欣喜倒是真的。 张寒秋站起身来看了半晌,终于认出了林觉,躬身行礼道:“林大人,呵呵呵,老夫差点没认出来。林大人可清减了,皮肤也黑瘦了许多。去年冬天咱们在京城见面的时候,林大人却还是个白面书生呢。” 林觉哈哈笑道:“可不是么?我在这荒山野岭之中,能够什么好脸色?山中太阳毒辣,能不黑么?怎地张大人怎么突然来到我这里了?特意来见我的么?还是顺道路过?他们是张大人的家眷么?” 张寒秋道:“说来话长,容我给林大人引见。” 张寒秋领着林觉来到旁边围坐在一起的七八名家人前给林觉引见,两名老妇是张寒秋的老妻和老妾,一名年轻男子是张寒秋的独子,一名年轻妇人是他的儿媳妇。两名五六岁的男童是张寒秋的两个孙儿。 见礼已毕,林觉更是有些纳闷。张寒秋这是举家前来,莫非真的是辞官来投奔自己而来? “张大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去家里歇息,我宅邸大,今晚便住在我家中。晚上我为你接风洗尘。明日再安排你们的住处。走走。来人,备车马。给张大人搬行李上车。”林觉暂时也不多问,看着一家疲倦之极的样子,得先接风洗尘才是。 张寒秋连连应了,一家人从京城风尘仆仆而来,又是大夏天的,确实累得够呛。于是跟随林觉下了山寨来到落雁谷中前往林觉的住所。一下到落雁谷中,张寒秋一家子都傻了眼,他们万万没想到这山坡下的山谷之中居然是一座世外桃源一般的场景。 “哎呀,林大人,这里……这里当真是世外桃源啊。这山谷中稻菽翻浪,河流蜿蜒,白鹭飞落,村舍离离,简直让人无法相信这伏牛山中还有这样的地方呢。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看来林大人是早就未雨绸缪了啊。” 张寒秋看着满眼的稻菽纵横的河流沟渠以及笔直的大道和规划整齐的村落,简直目不暇给,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他本认为林觉在山里必是过着贫瘠的日子。进入那座恢宏大寨时便已经很惊讶了,此刻再看到眼前的场景,自然是完全颠覆了他的想象。 第一二四七章 惊叹 林觉呵呵笑道:“张大人说笑了,你所见到的一切都是我落雁谷军民亲手缔造的。我们来此山谷之前,这里只是一片荒凉的山谷。瞧见北边那道绿柳大堤了没?那是我带着数千军民在腊月的寒风雪地之中挖掘泥地,打下木桩,开采山石,夯土垒砌而成的。有了那道大坝,又开辟了这条贯穿山谷的落雁河,挖掘了四周这些灌溉的沟渠,开垦了这些田亩。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落雁谷众人辛劳的汗水的结晶。历时数年,方有你现在看到的眼前之景。” 张寒秋咂舌瞠目,说不出话来。 行止河堤大道中段,忽然间如炸雷一般的轰鸣声凭空响起,惊的稻田水沟中的白鹭扑啦啦而飞。张寒秋吓了一跳,望天四顾道:“明明大太阳,怎地打雷了?” 林觉忙解释道:“张大人,那是西边山坡上我落雁谷军工厂在试射火器。你瞧,那边冒烟了呢。不用担心,偶尔如此罢了。” 张寒秋瞪着西山林木之中冒出来的一股浓烟呆呆不语,咂嘴道:“这是怎样的火器?霹雳惊雷一般。” 林觉笑而不答。再往前行,忽听歌声嘹亮,一大队兵马正从西山山坡上下来。他们列着队,穿行于稻田田埂之间,黑压压怕是有几千人。口中都唱着粗犷雄壮的歌。 张寒秋再次问道:“那些便是你们的落雁军了?这么多人?看上去个个生龙活虎啊。” 林觉点头笑道:“正是,这只是一小部分,他们是在进行翻山拉练的体能极限训练,看这样子是翻了七八座山头回来了。嗯,比昨日回来的早了一个多时辰,成绩不错。” “一小部分便这么多了?你这里养着多少兵马啊。”张寒秋盯着那些兵马的身影问道。 林觉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多想,回答道:“我落雁军正规编制五万人,实际大概有五万八千人左右,因为我将后勤文职斥候随军工匠也编入了军员之中。另外还有两万余预备役,哦,预备役便跟我大周地方上的团练是一样的,只是称呼不同。若是战时,全部作战之人可达八万人左右吧。” “了不得,了不得,成气候了,真的成气候了。难怪去岁皇上亲率十几万大军围剿你们,被你们打的一败涂地。原来你们有这么多的兵马。”张寒秋赞叹道。 林觉摆手道:“去年秋天郭旭围剿我们的时候,我们满打满算可只有三万余人。跟现在不可同日而语。现在郭旭若是想要来找茬,怕是要率全部禁军前来才成了。” 张寒秋吁了口气道:“他怕是不会再来自找没趣了,他现在也无暇这么做了。” 林觉神色一动,他听出了张寒秋的话里有话。正要相询,张寒秋抚须笑问道:“这些人唱的什么曲子?怎地我从未听过?似乎不像是我大周的音律。” 林觉哈哈笑道:“这是我落雁军的军歌,既是军歌,自然是威武雄壮,不能用那些曲词的靡靡之音。” 说话间,侧首一队兵马 横穿小桥而过,众士兵看到了林觉,立刻停步行礼,纷纷叫道:“林大人好,林大人好。” 林觉摆手道:“兄弟们好,自去遵命行事,不必停留。” 众士兵齐声遵命,队伍和林觉等人擦肩而过。连续十几队兵马和林觉等人擦身而过,个个盔甲整齐,矫健彪悍。虽然拉练翻山训练极为辛苦,士兵们个个脸上全是汗珠,晒得也是黑不溜秋,但却军容齐整,精神完足。见到林觉也都站立行礼,对林觉极为尊敬。 张寒秋在旁看着甚为赞叹,待所有兵马都擦身而过列队远去之时,正要发表一番赞叹之言,忽听后方歌声再起,这一次却是歌声婉转,音律轻美起来。张寒秋侧耳细听,听清了他们唱的歌词。 “落雁河水清又甘,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边住,听惯了水声潺潺,看惯了晚霞和炊烟。……好山好水好地方,条条大路多宽广,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敌人来了,迎接他们的是……灭亡……” 张寒秋听着这歌词静静无语,不知为何,竟然心中颇有些感动和安宁。 傍晚时分,张寒秋一家老小安顿完毕,张寒秋也沐浴更衣之后求见林觉。林觉早已等候着他,于是带着他去往大宅后方,沿着木栈桥来到距离岸边数十步的水库中的水榭凉亭之中。 夕阳西下,水面波光潋滟。湖水清澈,倒映着山影和云影,美不胜收。岸边一大片荷花也有了规模,这是方浣秋今年春天提议种下的莲藕。因为方浣秋希望这里有杭州的感觉,而且杭州故居松山书院的山后小池塘中也有荷花和莲叶,当初林觉便是在那里作了一首《爱莲说》而被方敦孺收入门墙。而方浣秋自己知道,正是那天之后,自己才慢慢的爱上了这个才情高旷且温暖俊俏的师兄。 现在,这一大片荷花已然蔓延成了气候,正值盛夏季节,荷叶田田之中,也有莲花盛开点缀其间。碧水莲花,景色绝美。 张寒秋坐在亭子里看着眼前这湖上美景,心旷神怡,不仅大声赞叹道:“真是个好地方啊,如此美景,怕是只有天上有了。我去过杭州,西湖是极美的,然而人流如织颇有些喧嚷。船上到处是蚱蜢舟和红船,太多烟火红尘之气。但这里,景色不比西湖差,却是毫无半点烟火气,仿佛绝世仙子一般。” 林觉呵呵笑道:“看来张大人很喜欢这里啊。这里却是很清静,这里的人也乐得清静。外边处处喧嚷,虽然热闹辉煌,但也不是人人都喜欢。总之,各有各的好处吧。” 张寒秋道:“这里好,这里比外边好。外边现在还有人能安静待着的地方么?看来我来投奔你是来对了。林大人,我张寒秋此来便是带着全家老小来投奔你的。” 林觉早听兵士禀报时说了这事儿,那也是张寒秋自己让兵士通禀的。不过林觉却觉得有些奇怪。张寒秋此人虽然跟朝中其他人不一样,颇有些傲骨之气。当初方敦孺严正肃因为三不足的言论而被吴春来等人弹劾,条例 司众人攀诬成风之时,张寒秋硬是一句攀诬之言也没说。最后还被投入了大狱,差点被吴春来他们给害死。林觉正是因为这件事而对他钦佩和感激,所以后来救出了他。但是以林觉对他的了解,张寒秋心中一直遵循忠君爱国之念,上次见面,对自己反出京城在伏牛山中举旗而反的事也有些微辞。他怎么可能会来投奔自己?这里边怕是有些文章。在弄清楚原委之前,林觉可不会表态。这种时候,谁知道张寒秋来此的目的何在。 “张大人,朝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又怎么会带着家眷来到我伏牛山的呢?”林觉沉声问道。 “哎!”张寒秋一声长叹,这叹息仿佛是发自肺腑之中一般,郁结了诸多的一口闷气都被叹了出来。倘若这口闷气有形的话,怕是会咣当一声落在地上砸了人的脚背。 “林大人,我大周怕是真要完了。”张寒秋皱眉道:“林大人应该知道朝廷北征失败之事了吧。” 林觉微微点头道:“略有耳闻。” 张寒秋道:“三十万大军啊,都是挑选出来的精锐马步兵,举全国之力,孤注一掷的北征,却就这么失败了。三十万兵马只剩下了不到七万残兵败将,所有的粮草物资攻城器械全部被辽人缴获,说句粗俗的话,这下真的连裤子都输光了。” 林觉点头道:“确实够惨的。” 张寒秋道:“本来他们要联合女真人北征,朝中便是一片反对之声。可是有人不听啊。现在情形如此,一下子便将我大周置于了危险的境地之中。” 林觉不动声色的道:“确实如此,这一败之后,辽人必然要报复的。” 张寒秋道:“是啊,辽人可不要报复么?兵败之后,朝中上下一片恐慌,辽人陈兵涿州,一副要南下入侵的架势,谁不慌张?可是以我大周的体量,真要死拼,辽人也逃不了好去。可是有人害怕啊。皇上立刻便派人去议和,不久前和议达成了。那和议的内容简直太羞辱了。我年后补了礼部员侍郎的缺,得以参与讨论那和议的内容。那内容真是苛刻而羞辱啊。” 林觉道:“是什么内容?” 张寒秋将和议的内容叙述了一遍,沉声道:“你听听,这样的协议让我大周颜面何存?赔偿这么多的银两,岁币增加这么多,这完全是要挖空我大周的底子啊。一千万两银子,简直狮子大开口。每年三百万的岁币,我大周多少州府的赋税便完全填了这个窟窿啊。还有最屈辱的,我大周堂堂天朝上国,今后居然要成为蛮夷之国的侄儿国了。你说,这和议如何能敲定?偏偏吕中天指使人就拿了这么个协议回来,皇上居然还认为这协议不错,在朝堂上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不割地,便是好协议云云。简直丢脸。朝臣们也是没骨气,一句话也不敢说,都唯唯诺诺。我和其他几名官员据理力争,却差点被轰出去。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有胆量拒绝,没有一个敢提出重整旗鼓之策,当真可悲可叹。” 第一二四八章 水落石出 林觉直到此刻才真正的知悉这三条和议的具体内容。但和张寒秋的愤怒不同的是,林觉在听了这三条和议的条件之后的感觉却不像张寒秋那般觉得羞辱和愤怒。因为在林觉看到,这三条和议的条款虽然苛刻,但却并没有触及大周的底线。 要知道,大周面临的可是灭国的威胁。三十万精锐大败之后,要想和对手订立和议,大周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行。这种谈判是不对等的,是没有话语权的。而现在,整个和议的条款除了要了大额的赔款和岁币之外,便是那所谓的要自称侄儿国的羞辱了。但这自称侄儿虽然确实是一种羞辱,却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羞辱。倒像是辽人故意为之,故意打击大周上下的心气而附加的条件一般。和议真正核心的内容也不过是赔偿一大笔钱款。 赔款,这是不可避免的。以大周的国力,要说这么点赔款和岁币想要掏空整个大周还是说说而已。再怎么说,大周也经历过百年盛世。国家虽然财政亏空的严重,但民间还是颇为殷实的。所谓的民间不是指寻常百姓之家,而是大周的贵族士大夫和商贾阶层。这么多年升平下来,这些人都敛聚了大量的财富。这种时候,国家有难,郭旭必是会逼着他们拿银子。况且大周的每年财税收入也起码有七八千万两之巨,总体而言,这笔赔款大损国力,但却并不致命。 难怪郭旭会很快的同意和议的条款,拿钱能解决危机是最好的,对方也没有提出割地或者其他无法接受的动摇大周的根基的要求,这种和议在目前的情形下自然是郭旭绝对能接受的。 反过来想,这或许也是辽人所希望看到的。辽人如果如自己所想那样,只是为了分而治之,打散大周和女真的联盟的话,那么这个和议的条款如此简单,便显得在情理之中了。不过,林觉心里很想知道的是,既然和议对于大周的伤害并不大,那么又是如何激怒了郭旭,让他在这个时候杀了杨俊的。难道仅仅是因为愚蠢么? “张大人勿要恼怒,恕我直言,和议的条款固然苛刻,但这是大周战败所必须要承担的后果。大周决策错误在先,若能以此协议得到真正的和平,那倒是万幸之事了。我怕的是,这协议不过是辽人的缓兵之计罢了。”林觉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林大人似乎话外有话?”张寒秋皱眉道。 林觉看着远处湖面上两只飞翔在水面上追逐的白色水鸟,沉声问道:“张大人,我得到消息,朝廷以兵败之责杀了杨俊么?这是怎么回事?” 张寒秋本已经有些平静的情绪瞬间又变得激动了起来。他握拳捶在亭子里的石桌上,高声道:“林大人,正是这件事才让我对朝廷彻底失望,所以毅然决定离开京城。简直让人匪夷所思,你能想象在这种艰难时刻,朝廷里还在互相的勾心斗角,还在借机剪除异己么?你能想象,身为皇帝,当着数百臣子的面亲自打杀朝中重臣的事情发生么?我大周怎么会变成 这样?我大周怎么有这样的人当皇帝?历代先皇泉下有知,怕是死不瞑目啊。这当真令人痛心之极。” 林觉皱眉道:“到底怎么回事?” 张寒秋咬着牙将当日大早朝的情形详细的叙述了一遍,当日张寒秋身为礼部侍郎也自然列席大早朝上。他亲眼目睹了郭旭的野兽般的行为,也亲耳听到了杨俊说的那些话。下朝之后,张寒秋越想越是觉得呆在朝廷里已然毫无必要,大周朝廷已然乌烟瘴气,那个大周皇上已经根本不值得自己去效忠和拥戴。于是他想了两天后终于做了决定,收拾了行李,带着家眷出京城逃往伏牛山中。甚至都没有辞官,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因为他明白,自己要是那么做的话甚至没法脱身。那样的朝廷已经不是他为之效力的朝廷了。 林觉几乎是半张着嘴听完了张寒秋的叙述,当听到郭旭以香炉当众砸的杨俊半死不活这一段时,不觉摇头大笑了起来。 “你还笑?林大人,你自己说你还是大周之臣的,我大周出了这样的荒唐事你还笑的出来么?和议赔款这样的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朝廷里的这些混乱。你知道皇上那么做了之后,整个朝廷上下现在是怎样的心情么?很多官员都心如死灰,他们无法想象我大周怎么会变成这样,皇上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皇上?” “这有什么好说的?张大人,一个杀父杀兄杀太后杀皇后的人,你还能指望他怎样?你到现在还不相信这件事么?还以为我林觉反出京城是甘心要谋逆造反么?你们这些人就是不肯相信真相,偏偏要亲眼所见才肯相信。这下你们明白了郭旭是怎样一个暴虐之人了吧。哈哈哈。我不是笑郭旭,我是笑你们罢了。”林觉笑声不停道。 张寒秋皱眉咂嘴不语。 “继续说下去,张大人,后续如何?杨俊被斩首之后,朝廷里发生了什么?”林觉问道。 “……皇上下旨斩首了杨俊,将他的请罪折子公布于天下。随后任命吕中天兼任枢密使之职,任命袁振乾为枢密副使……” “什么?吕中天任枢密使?”林觉失声惊呼起来,到现在为止,这是他听到的最意外的一件事了。 “原本是要提拔白奇为枢密使的,但不知为何突然让吕相暂代兼任枢密使之职。皇上给出的解释是,白奇资历尚浅,不能服众,此刻当以重臣担任此职,方可稳定军心。以吕相暂代,对于稳定大局有好处。待局面稳定再觅合适人选任命。这一切变化的太快,各种私底下的消息满天飞,我也不知道具体的缘由。” “哦?都是些怎样的小道消息?”林觉偏偏对这些私底下的小道消息感兴趣了起来。 张寒秋皱眉道:“有人说是因为白奇上奏皇上说,不该杀杨枢密使,这是自毁长城之举。惹得皇上不高兴了。还有的人说,是皇上要白奇肃清杨俊的党羽,要他去将尚留在霸州的韩刚马青山等一杆北征将领都治罪斩首,因为 他们也必须负兵败连带之责。皇上也担心他们因为杨俊被诛杀而心怀不满。但据说白奇拒绝了,于是枢密使之任便不了了之了。总之,还有各种说法,我却没有心思都去打听,你知道我不是那种喜欢打听小道消息的人。” 林觉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问题比自己所想的要严重的多,他原本对杨俊之死的疑惑现在有了一个基本的答案。而且在这件事之外,有多了一层担忧。事情很严重,严重到几乎已经无法挽回的地步的。林觉几乎可以断定,杨俊之死是辽人的阴谋,这也正好解释了为何郭旭在这种情况下会处死杨俊的行为。郭旭也许很蠢,但吕中天绝对不蠢,他难道不知道杨俊的死意味着什么?但他却似乎并没有阻止郭旭这么做。林觉做出这样的判断的原因自然是从张寒秋叙述的言语之中得出的。 “杨俊之死是辽人的诡计。朝廷被迫杀了杨俊。张大人,这是我对这件事的看法。你身在京城,不知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林觉沉吟道。 张寒秋呆呆半晌,皱眉道:“你怎会得出这样的判断?” “很简单,其一,郭旭要杀杨俊,不必等到杨俊认罪。兵败之后,便可以此治罪。为何要等到杨俊主动上奏请罪才动手?而且是在和议条款通过廷议之后才这么做。杨俊的死同和议的条款之间必有关联。也许这个解释并不足以服人,那么我们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上来看。假设是辽人要求杀了杨俊,是否可以完美的解释郭旭为何在和议条款达成之后杀了杨俊的举动?因为协议的内容除了我们看到的这三条之外,还有一条隐形的要求,便是要郭旭杀了杨俊。我本诧异这和议的条款太过简单,太容易达成了,加上这一条,则没有了这方面的疑惑了。” 张寒秋满脑子迷雾,一时没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林觉沉声道:“辽人在协议之外只需再提一个暗中的要求,郭旭在这种情况之下便不得不答应。而这个条件必须是既能让郭旭接受,又能达到辽人削弱大周的目的。杨俊可以当替罪羊,郭旭可以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卸到他的头上,这样他便可以避免舆论的压力。杀杨俊又很符合辽人的利益,辽人的目的便是要分化大周和女真的同盟,和大周和议成功之后,他便可以全力去剿灭女真人。之后他还是要对我大周动手的。那么剪除杨俊,便是为了将来回头对大周用兵之时少了一个大麻烦。杨俊是我大周军中的主心骨,他若在,辽人还是极为忌惮的,因为他能凝聚军心,能够指挥的动兵马。也只有他适合领军作战,其他任何人都是无法服众的。你也说了,朝廷杀杨俊是自毁长城之举,说明你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若是能逼得大周杀了杨俊,那可比得些赔偿的银子和物资更让辽人高兴呢。” 张寒秋猛然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只是还有些疑惑:“可是……皇上大可直接杀了杨俊便是了,为何要闹得在朝堂上那般不可控制的情形?” 第一二四九章 脑洞 林觉小声而又坚定的道:“这恰恰说明了杨俊的认罪奏折有问题,试想,如果杨俊真的认为自己有罪,那么他便应该对后果有心理准备。揽下如此罪责,必是要面临严惩的。杨俊真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在朝堂上便不会大放厥词。你适才说他在朝堂上公然攻击了皇上弑兄杀父的行为,这恰恰说明杨俊并没有对朝廷处置的后果做好心理准备。我想,郭旭必是设了局,事前给了杨俊什么承诺,双方达成了某种协议。在这种情形下,杨俊才肯上奏认罪,揽下责任。极有可能郭旭承诺会对杨俊网开一面,杨俊才肯认罪。对杨俊而言,这一关他也必须要过,兵败的责任他也推脱不了。如果能够得到皇上的许诺,保住自己的官职和性命的话,何妨将所有的责任揽于一身,虽然会名誉受损那也不算什么了。” 张寒秋心中的迷雾其实已经在林觉的话语中消散,他几乎可以断定林觉的分析是正确的。 “难怪……难怪……杨大人在朝堂上冒了几句,说他上了皇上的当了,说皇上卑鄙无耻,前一天晚上去他府中去作了什么承诺云云。当时情形混乱,我都没有在意这些话。他说了这些话之后,皇上便暴怒冲下龙座去堵他的嘴巴。现在看来,皇上恐怕确实是给了杨大人什么承诺。而且是亲自去他府中跟他达成了某种协议。在朝堂上杨俊发现他被皇上耍弄了,所以才恼羞成怒不管不顾的抖落出郭旭即位时的秘密,也将前一天晚上的事试图也公布出来。皇上岂肯让他说出来,于是便……发生了朝堂上那不该发生的一幕:一个皇帝,居然亲手在大殿上用铜香炉打杀朝臣。这不是情急之下想要掩盖什么,要堵住杨俊的嘴巴,还能是什么缘故?真是教人匪夷所思啊,若非林大人将这一切还原出来,我们还都蒙在鼓里呢。” 林觉叹了口气点头道:“你说的完全没错,正是你说的这个样子。辽人在和议条款之中要求郭旭杀了杨俊,因为辽人最忌惮的便是杨俊。为了以后能对大周动手时能够摧枯拉朽,辽人必须要除掉杨俊。而郭旭为了达成和议,并没有察觉辽人的阴谋。加之他自己也因为兵败之后怕遭受朝臣和百姓的指责,因为那北征之策便是他执意要做的。他担心皇位岌岌可危,所以亟需和辽人达成协议并找人当替罪羊。而杨俊是最有说服力的替罪羊。这种情形之下,杀杨俊不但可以让辽人满意,对郭旭也是有利的。于是杨俊便必须要死了。” 张寒秋重重点头,林觉已经的话正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描述的异常清晰。各方的目的都坦陈于面前,动机和行为完美契合,几乎无可反驳。 “……但是,直接杀了杨俊,一来无法服众,因为兵败确实是大罪,但朝廷上下除了追究兵败之责,更要追究朝廷决策的责任。二来,杨俊在军中威望甚高,培植的亲信党羽众多,若是直接杀了杨俊,恐引起军中将领哗变,造成难以控制的结果。所以郭 旭希望杨俊能自己主动请罪揽责,这样的话,那些将领党羽们便没有作乱的理由。这一点张大人适才说朝廷提拔西北军指挥使袁振乾为枢密副使一职便可见一斑。那袁振乾是杨俊嫡系手下,可以说是完全服从于杨俊的高级将领。朝廷这么做的目的便是安抚袁振乾,拿枢密副使的职位作为筹码稳住袁振乾。郭旭为了达到让杨俊主动认罪的目的,便主动前往探望杨俊。可以想象,杨俊请罪的前一天晚上,两人必是经过了一番讨价还价,最终杨俊自认为无法逃避责任,所以在得了郭旭的某些关键承诺之后同意上奏折请罪。你说郭旭特意召开大早朝,那便是郭旭希望更多的官员都知晓杨俊认罪之事,扩大影响。认罪的奏折到手,郭旭达到了目的,便将计就计要杀了杨俊。杨俊醒悟过来之后发现已然坠入郭旭彀中,恼羞成怒之下便说出了那些话。郭旭情急之下便当着数百文武的面干出了亲手打杀杨俊的骇人听闻的举动来。张大人,不知你对我的这一番推测可有什么疑义么?” 张寒秋默默的看了林觉半晌,沉声道:“我只能说,林大人的分析滴水不漏。即便有出入,怕也没有太大的出入。我虽不愿相信这是事实,却也不得不相信事实正是如此了。哎,谁能想到,我大周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君不是君,臣不是臣。为君者地位不正,昏庸暴虐。为臣者自私自利,不忠不义。大周走到今日这一步,历代先皇泉下有知,怕是要痛心疾首死不瞑目。” 林觉点头道:“大周到了今日这步田地,很多人都难辞其咎。大周先皇们便没有责任么?大周多少钱粮被靡费,原本国库充盈兵强马壮,到了先皇手中,便已经捉襟见肘举步维艰了。当初严大人和我的老师方先生他们希望推行新法,改变局面达到富国强兵之目的。可是遭遇了那么多的阻挠和诬陷。杨俊自己不也是对他们攻讦甚急,只是因为两位大人希望能改革兵制,触及了他的利益。他今日之死,何尝不是一种报应?假若他能支持军队的变革,我大周的兵马经过这两年的精心打磨,将那些混迹在军中的老弱残兵都淘汰掉,用节省的军费增强装备战马和士兵的待遇,则现在大周的兵马岂会是如今这般模样?现在霸州一线尚有四十万兵马,为何朝廷却会同意和议?无再战的勇气?那其实便是因为所有人都明白,那四十万兵马是没有战斗力的,都是一些废物。朝廷自己酿成的苦酒今日自己不得不咽下去。杀杨俊是自毁长城,但其实朝廷很早就在自毁长城了。从方大人和严大人死了之后,朝廷的长城便已经倒了。” 张寒秋点头叹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当初你我在条例司中,新法轰轰烈烈,颇见成效。朝廷气象日新月异。然而,这些败家子们,这些宵小之辈害的严大人和方大人寸步难行。这群混账东西逼死了两位大人,现在满朝的跳梁小丑,今日之局面,果真是自己作出来的,完全是咎由自取。” 林觉冷笑道:“现在明白这些也已经迟了,大周到现在的局面,基本上已经是沉疴难解,病入膏肓了。” 张寒秋盯着林觉道:“林大人,你难道不想办法救一救大周么?你也是大周之臣啊。我之所以投奔你来,便是希望跟着你做一番事情,能否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放眼天下,怕只有你才能做到了。我左思右想之后,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投奔你,就是希望能做些什么。” 林觉大笑道:“张大人,你从骨子里还认为我们是造反之人,还以为我们是不光彩的是么?否则你怎会有‘冒天下之大不韪’之言?” 张寒秋忙道:“不是不是,我用词不当,我是真的觉得朝廷已经不是我要效忠的朝廷。我想过了,郭旭篡位我可以原谅,毕竟他也是先皇之子。李唐李世民不也是……” 林觉冷笑道:“不要做这样的对比,他和李世民能比么?他给李世民提鞋都不配。” 张寒秋忙道:“是是是,我的意思是,即便是篡位,他其实也是先皇血脉。我们臣子能做的有限。如果他是个好皇帝,我也认了。但事实证明,他是个昏聩之君,所以,我必须要做出另外的选择了。林大人现在和梁王父子举旗而反,但护佑的是我大周社稷,这里自然是我的归宿。” 林觉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你能来,我举双手欢迎,我们现在最缺的便是你这样的人,你有很多事可干。” 张寒秋道:“我必尽心尽力,我不想大周就这么倒下,我要出一份力。” 林觉点头道:“那我们便方向一致了,正所谓同道可谋,我也不想大周倒下。张大人,你离开京城就对了,否则依你的脾性,恐不为他们所容。郭旭这皇帝怕是也做不长了,这厮既蠢又坏,但他恐怕到现在还没意识到,他其实已经沦为傀儡了。” 张寒秋一愣道:“此话怎讲?” 林觉斜眼看着张寒秋道:“这还用说?吕中天现在是军政大权一把抓,他儿子吕天赐又是三司使,朝廷军政财权集于这老贼一身,他已然可以为所欲为了。国难当头,这老贼倒是闷头攫取了全部的权力。郭旭此刻怕是还在梦中呢。我在想,这老贼到底想要干什么?我大周立国之初便订立两府三司之制,便是要三权分立相互挟制监督,避免大权独揽一家独大。他现在倒好,完全无视大周的祖制。他到底想要干什么?我在想,针对杨俊的这番设计是否是出自于他之手,以郭旭的智商,我觉得他想不到这么做。我甚至进一步的大胆推测,辽人杀杨俊的协议是不是吕中天从中推动,他吕中天是否跟辽人之间有什么默契。老贼是不是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惊天的谋划呢?谁能说这一切便无可能?” 张寒秋一个趔趄差点从椅子上摔下,他的心头砰砰乱跳,身上冷汗冒了出来。 第一二五零章 夏夜 当晚,林觉设宴招待了张寒秋。张寒秋一家人远途跋涉,都很疲惫,酒宴初更时分便已经结束。林觉心头思绪纷乱,在从张寒秋口中得知了所有的事情之后,林觉需要冷静的思考一下整件事,以洞悉所有的细节并作出最利于落雁军的决策。 于是林觉在酒宴散后跟妻妾打了声招呼,便独自缓步往后宅湖边行去。穿过花木参差的后园,后园看守的婢女为林觉打开了一道小小的角门。出了角门之后,便来到了落雁湖东侧的湖岸边。 落雁湖左近原本是临近山坡,山石杂树交错的地形,难以行走。但是现在已经经过了一番改造,山坡到湖水之间的崎岖地形和乱糟糟的杂树已经早已被清理的干干净净,铺上了开采来的青色条石。临近水旁,更是平整了地面,修建了栈桥探入湖水之中,造了一个小小的码头。 林觉缓步往湖边栈桥行去,山中湖畔之夜,空气格外的清爽舒适。抬眼望去,天空中繁星点点,倒影在落雁湖静谧的湖水之中,形成了奇特的景观。仿佛天上地下都是星星,一时之间,让人宛如在梦境之中。林觉站在栈桥入口看的入神,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不过突然之间,星光变得黯淡,原来是空中云彩流动,一轮下弦月出现在东方的天空。算了算日子,今日是七月十八,虽然已经过了月满之日,但月色依旧皎洁,只是初升之时,月亮带着些许金黄之色,洒下的月光自带朦胧之感,越发让周围的景象变得如同梦境一般。 林觉吁了口气,缓步走上栈桥,来到栈桥转折之处,转往左首的一片浮台处,那里一片浓密的荷叶亭亭而立,在月色下居然能辨识出它们碧绿的颜色和粉红的花苞。一艘小舟系在栈桥下方,空无一人在水上微微荡漾,让人有一种寂寞萧索之感。 林觉盘腿在栈桥上坐下,希望自己能在这月光湖水之中放松身心。然而,脑海中的思绪却翻腾不休,局势纷乱,他又怎么能安静下来。 林觉的内心其实是很煎熬的。自从反出京城之后,林觉并不如他表面上的那般表现的淡定。因为这本不是林觉要走的路,而是被迫走上了这条路。 回想这短短数年间发生的事情,一幕幕仿佛如风驰电掣一般在脑海之中闪过。林觉重生之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经历了如此多的经历,遭遇了如此多的艰险和坎坷,以至于到了今日这种情形之中。 自己重生之时,最初的想法不过是希望能挽救自己和家族的命运而已,挽救身边人的命运罢了。他并不想牵扯太多的事情。可如今,经历的种种事情,却是林觉万万没有想到的。冥冥之中,似乎真的有无 形的手在掌控自己的命运,让自己见到了那么多的残酷和死亡,却也见到了那么多的美好和慰藉。只在短短数年时间,给林觉的感觉像是过了三生三世那么久长,那么的疲惫和无奈。 不过,林觉深刻的感受到了自己心理上的变化。为了自己和家人的命运而奋斗,那曾经是林觉唯一的动力。但现在,这显然不是林觉唯一的动力了。现在在林觉心中,大周的命运,天下百姓的命运已然和个人的命运紧密的连接在了一起。林觉之所以做出许多重大的选择的原因也基于此。如果他只是为了自己和身边人的话,他大可选择妥协。那么现在的林觉必是身居高位,在朝堂之中活的自在逍遥。 林觉知道自己的转变是从何时开始的,那是在方敦孺和严正肃的死亡之后,林觉遭受的巨大触动导致了他内心的变化。那不是因为吕中天吴春来等人必死严方二人的仇恨让林觉走向了选择的反方向,真正的原因是林觉想通了方敦孺和严正肃为什么死,理解了两位大人思想中的那种境界的精髓,然后产生了顿悟之感。 林觉从他们身上体味到了一种境界,那便是超脱个人命运和私利的一种境界。体味到了什么叫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体味到了什么叫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信念。从那时起,林觉心中真正有了家国之念和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想法。林觉也意识到了个人的生死命运在整个历史长河之中是多么的渺小。‘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当初自己搬运的这篇赤壁赋的词句,到了此时,林觉自己也才有了真正的感悟。 方敦孺临死时绝笔信的最后一段的几句话是‘一个人立足天地之间,倘只为自己,此生便无意义。当以天下为己任,为万民立命,为江山社稷着想。’,林觉知道,那是先生留给自己的最后的教诲。林觉在事后反思之时,懂得了和理解了方敦孺和严正肃真正的内心境界之后,林觉才明白这几句话不是口号,而是方敦孺从心底里流露出来对自己的殷殷期盼。先生不希望自己做个平凡自私的人,他希望自己成为他那样的人。 从那时起,林觉便明白自己必须要那么做。自己是方敦孺的弟子,拜师的时候自己说要继承他的衣钵。自己要做的便是沿着方敦孺的脚步走下去,做一个和方先生一样的人。那其实不是被迫,而是当思想顿悟之后产生的一种自觉。所以,在林觉书房里,方敦孺那副手书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条幅已经牢牢的占据了书桌对面的醒目的位置,成为了林觉的座右铭。林觉这种内心的改变甚至连他的身边人都没有完全的意识到。她们认为,林觉这是 对老师的一种怀念和尊重,她们不知道,这其实已经是林觉自觉的一种思想的传承。 当然,林觉心中最初的信念依旧未变,为了自己和家人,他依旧会全力以赴。而且,在这之上,更多了对天下百姓的爱惜和责任感。这种责任感已经占据了林觉心中极大的部分。看到了太多的黑暗和死亡,看到了太多的苦难。领悟了恩师和严大人那种看似让人不能理解的作法背后所蕴含的巨大意义之后,林觉自然而然便生出了这种责任感。而在此时此刻这种时局之下,林觉的心中对于大周天下的思虑居然已然凌驾于个人命运之上。他甚至已经不多去想自己的路走向何方,更多的则是思考大周天下和大周百姓的命运将走向何方。 正因为林觉如今的心境使然,所以在听到张寒秋说的朝廷里发生的这些事之后,林觉心中才会如此的煎熬。即便是和朝廷作对,但林觉还是有所克制的,这也是他为何不肯出山攻袭周边州府,只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和官兵交战的原因。这也是在朝廷和辽人交战的时候,他不但没有让落雁军趁机袭扰,反而自己跑去帮了杨俊的大军一把,救了韩刚和马青山等人的性命。这种种看似矛盾的表现,恰恰表明了林觉内心里矛盾的心境。他反出了朝廷,但自己依旧为大周着想,即便对方将来会毫不犹豫的对他进行围剿,根本不会顾及他的这些行为。 此时此刻,林觉心中的矛盾到达了顶峰。那是在得知杨俊之死和吕中天攫取了枢密使之职,独揽大权的消息之后。林觉正在经历心理上的一个重要的关口。他在考虑自己还要不要坚持之前那种有所保留的不愿真正消耗大周实力,避免为外敌所乘的作法。因为形势已然大变,杨俊死后,朝廷已经几无能力抵抗辽人的进攻了。而吕中天的举动又极为可疑。这老贼很有可能暗中跟辽人达成了某种默契。自己再采取保守的政策,反而是在维护老贼,让吕中天更安稳的将整个朝廷抓在自己手里,让他能够毫无忌惮的剪除异己,达到某种目的。那么自己为顾全大局的宽容便毫无意义,且有放任之嫌了。 林觉的脑海中不断的对这个问题进行权衡思考,一时之间难以决断。脑子里酒意上涌,有些昏沉之感。林觉索性躺在栈桥木板上。白天里被阳光炙烤的木板此刻尚有余温,隔着衣服熨烫在林觉的后背上,让林觉舒服的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林觉竟然在这星光月色之下的栈桥上睡了过去。 但这酣睡没有多久,林觉便猛然惊醒了过来,因为他感觉到了身边似乎多了个人。林觉坐起身来时,身旁坐着的一个苗条的身影也正转过头来。 第一二五一章 彩云追月 “哎呀,师妹你怎么在这里?”林觉吓了一跳,同时也认出了坐在身旁的人正是方浣秋。 方浣秋嗔道:“师兄要吓死人么?干什么一惊一乍的?吓得人家一身汗。” 林觉无语,只得告罪。起身时发现身上盖着的一片白色纱巾滑落,于是伸手拿起来笑道:“师妹是特意俩寻我,为我盖上这纱巾的么?师妹怎么知道我会醉卧于此?” 方浣秋嗔道:“人家才没有呢,这里原本我就常来。今晚恰好来这里看到了你躺在这里罢了。我怕夜间风凉,所以便给你披上我的披肩。” 林觉笑道:“原来如此,只是路过而已。我还以为师妹是知道我来,所以特意的来见我的呢。我倒是自作多情了。” 方浣秋静静的看着林觉,月光下俏脸洁白如玉,美丽的脸庞宛如汉白玉雕成一般,一双星眸乌黑闪亮,美的不食人间烟火一般。林觉正要调笑一番,忽见方浣秋大大的眸子里滴下大颗的泪珠来。 林觉慌了手脚,忙扶着她的肩膀低声问道:“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受了谁的委屈?告诉我。是不是家里有人欺负你了?跟我说,我给你做主。你莫哭,师妹,你莫要哭。” 方浣秋扭转身子拭泪,转过头来时,却又巧笑嫣然,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没事,小虫子进了眼睛,迷了眼罢了。”方浣秋轻声道。 林觉心中疑惑,却又不愿强逼方浣秋说明,他知道方浣秋的脾气,她不肯说的事,怎么问都是问不出来的。 “师兄怎么今晚独自一人来这里了?心里烦闷是么?”方浣秋轻声道。 林觉叹了口气道:“是啊,确实心中烦闷的很,便想出来走一走,想一想。” 方浣秋点头道:“嗯,听他们说,外边局势吃紧,朝廷败给了辽国。这两天到处都有人在说,辽国要入侵大周了。今天那从京城来的张大人怕是又带来了坏消息是吧。” 林觉点头道:“是啊,正是他带来的消息,让我心烦意乱。” 方浣秋道:“师兄莫要太过劳神,我虽不懂这些事,但船到桥头自然直,千万不要太过担心。不要像……像……爹爹在世的时候一样。回到家中唉声叹气的,我和娘都不知所措,也帮不上忙。” 林觉一愣,轻声道:“我最近都是唉声叹气的是么?” 方浣秋看着林觉顿了顿,终于轻轻的点了点头。 林觉点头道:“我自己竟然没有察觉,看来影响到你们的情绪了。我以后不会这样的。外边的事情不可影响到你们的情绪。是我的错。” 方浣秋摇头道:“那也不是,你有什么心烦的事跟我们说说也好排解排解,其实最怕的便是你憋着不说,这样大家都担心。就像今晚,你要出来走走,郡主和绿舞妹子她们便有些担心。我见她们担心,便来瞧瞧你。” 林觉叹了口气道:“都是我的错,我在你们面前不善掩饰,什么烦心事都在脸上,让你们也跟着担心。” 方浣秋微笑道:“不妨事,那是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所以你才不会去掩饰。” 林觉点头,转头看向前方 水面上密密的莲叶和荡漾着月光的湖水,忽然转头笑道:“你适才还说不是特意来见我的,只是路过而已,你也学会撒谎骗人了。” 方浣秋嗔道:“我没有骗人,我经常来这里啊。前面那一片荷花便是我种的啊。春天里,我让人划着小船载着我,我用石块拴着莲种垂入湖水里,种了几十棵。现在蔓延了这一大片呢。师兄记得我们松山书院后面的那个小池塘么?我见了这荷花便想起了松山书院的宅子,也不知那里如今怎样的。想来这么久无人打理,怕是已经荒废了吧,池塘里的莲叶荷花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林觉听她口气中带着淡淡的愁绪,伸手抓着她的小手轻声道:“师妹是于是便常常来这里看荷花是么?师妹这是想念松山书院后山的家了啊。” 方浣秋摇头道:“我不是想念那后山的老家,我是想念……那时候的时光。” 林觉怔怔的品咋着这句话,心中有些触动。忽然想起自己最近似乎很少跟方浣秋独处,很少跟她聊天说话,莫非浣秋心中生了怨气? “师兄,你会划船么?”方浣秋的话语打断了林觉的思绪。 “当然会啊,你忘了在杭州,我在西湖上带你划过舴艋舟的。”林觉笑道。 “是呢,太久远了,几乎要忘了。那么师兄带我划船玩吧。”方浣秋指着栈桥旁系着的小舟道。 “现在?这个时候?”林觉脑子里冒出一大堆的安全问题,晚上划船,视线不明,万一稍有不慎…… “恩,就是这个时候。你瞧,天上有星星和月亮,倒影在湖水里,这时候划船岂非像是在天上划船么?一定很惬意。”方浣秋道。 林觉所有的其他的煞风景的想法都被方浣秋这一句话击败,是啊,这样的夜晚,带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泛舟湖上,何等的欢喜时光,怎能去想那些煞风景之事?再说了自己的水性,还能让浣秋有危险么? “说的对,走,咱们划船去。”林觉将所有的思绪抛到一边,站起身来走到栈桥边纵身一跃,咚的一声落在小船里。小船摇晃了几下,林觉适应了船的晃动之后,向栈桥边方浣秋伸出了手。 “来,师妹上船。” “怎么上去啊,你怎么就解了缆绳啊?这边有梯子啊。”方浣秋提着裙据站在栈桥上埋怨道。 “跳下来,有我在,你怕什么?”林觉伸着双臂低声道。 方浣秋看着下边张着臂膀站在船中的林觉,咬了咬牙眼睛一闭纵身跃下,身子撞入了林觉的怀抱里。水面小船本就不稳当,林觉又逞能要方浣秋跳下来,一下子立足不稳,温香软玉满怀时,自己也一屁股坐在船舱里。还在林觉死命的抱着方浣秋,任凭小船左右晃动也不松手。终于,小船安定了下来。 方浣秋搂着林觉的脖子吃吃的笑,林觉越是紧张,她似乎越是不当回事。林觉直到小船稳定之后,这才要将方浣秋抱着自己的脖子的手拿开,但却发现根本拿不开了。方浣秋整个人都黏在自己怀里,将头猫在自己怀里不肯出来。与此同时,林觉也感受到了身体上的刺激。当此盛夏,两人衣衫都很单薄,此刻紧紧搂在一起,几乎 如肌肤相接一般,那种感觉何其这刺激。 “师妹!”林觉哑声叫了一声。 “嗯!”方浣秋低低的应了一声。下一刻,林觉已经扳过方浣秋的脸来,重重的吻了上去。 这一吻甜蜜无比,两人唇舌纠缠,气喘吁吁身上大汗淋漓,林觉的手早已不安分的在方浣秋薄薄的衣衫裹着的茁壮身体上游走,甚至已经开始探入已经,摸索到了温软的皮肤。方浣秋整个人像是醉了一般,任由林觉施为。整个人在林觉手掌之下瑟瑟发抖。 “扑啦啦!”一声异响响起,惊的林觉和方浣秋转头四顾,却发现不远处的水面波纹荡漾,一条黑色的游鱼的影子打着水花,然后迅速消失不见。 “混蛋!”林觉骂了一句。 方浣秋噗嗤笑出声来,却已经爬起身来整好衣衫,抓起一根船桨道:“我来划。” 林觉连忙制止,却也来不及了,小船没头苍蝇一般的在水面打转差点侧翻。林觉及时的拿起船桨来协调,这才让小船顺利离岸,直奔满湖月光的湖中而去。 夜渐深沉,夜风微起,湖面上涟漪片片,月光的倒影被揉碎,宛如片片碎银一般闪烁。林觉坐在船尾处,看着银色碎波将方浣秋完美的身影倒影的波光潋滟,银光流转,一时间惊为天人,竟然忘记了划桨。 俯身伸手在湖水之中的方浣秋察觉小船不再移动,转头看来,见林觉痴痴的样子,嫣然笑道:“师兄怎么了?” 林觉叹道:“师妹,你太美了,简直像是天上下凡的仙子一般。” 方浣秋吃吃笑道:“又来哄我,你身边哪个姐妹不是如仙子下凡一般?我算什么?” 林觉微笑不语,忽然道:“师妹,我给你唱首词吧。” 方浣秋喜道:“为我么?唱哪一首?” 林觉道:“唱新词,此时此刻我新作的词。” 方浣秋大喜抚掌道:“那可太好啦。师兄好久没写新词了。洗耳恭听。” 林觉点点头,放下船桨,眼望天上的明月,伸手轻轻拍打船舷柔声唱了起来。 明月照湖滨 万里流银玉宇无尘 花香暗飘近 夜正迷人梦也迷人 春宵添情韵 晚风轻轻流水欢歌 怡人之夜真醉心 相舞相伴似云追月 几多欢笑入歌韵 明月照海滨 万里流银玉宇无尘 共舞笑亲近 欲进亦同行欲退亦同行 穿梭转向齐步韵 爱心依依情心耿耿 如同比翼双并飞 开拓新岁月 同路也同步 始终一对身心双印 林觉唱完此曲,四下里静悄悄无声。水波轻轻拍击着船身,天空中有薄云纠缠在月亮周围,一会让月光明亮皎洁,一会又让月光变得如梦如纱。空气中送来山野清新的气息,夹杂着远处山坳里野花的香气,当此之时,简直让人迷醉。 (ps:歌词是粤语版彩云追月,很好听的歌。) 第一三四二章 混乱 方浣秋自听完了这首曲子之后便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双目已然被泪水润湿。 “师兄,这是写给我的新词么?”方浣秋深情注视林觉轻声道。 “当然,正是为你而作,只为你一人而作。这首曲词叫做《彩云追月》,喜欢么?”林觉笑道。 “喜欢!焉能不喜欢,喜欢的要发疯了。‘始终一对身心相印’,好美的曲子,好美的词。这正是我心中所想。”方浣秋叹道。 林觉微笑移动到方浣秋身旁,拉着她的手道:“师妹今年已然二十一了吧。先生的一年守孝期也满了吧。我想……我们的婚事也该办了。你和我本就是夫妻,你本就该是我林家第一个进门的妻子,拖到现在尚未进门,是我林觉对不起你。人生有多少韶华岁月可以蹉跎!师妹,你不会怪我吧。” 方浣秋怔怔看着林觉,眼泪扑簌簌的流下来,她轻轻摇着头哽咽道:“师兄,我怎会怪你。我永远不会怪你。” 林觉叹了口气道:“适才你无故流泪,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是觉得我对你疏远了是么?你是怪我这么长时间了也不提娶你进门的事是么?你虽不肯说,但我却是是知道的。你也确实应该怪我,自你来此,我确实关心你甚少,这是我的错。我不想用事务繁忙推脱,事实上我一直在等着合适的时机娶你进门。现在,我觉得无需再等了。明日我便跟采薇说,请她择一假期,我便娶你进门。师妹,你愿意进我林家门,跟我一辈子么?吃苦受罪享福都在一起,永不分离么?” 方浣秋神情激动,以手掩口,泪水滚滚而下。不过此刻的眼泪却是幸福激动之泪了。林觉还是懂她的,方浣秋近来却是心情灰暗,自来到伏牛山之后,虽然衣食无忧,虽然林家众人没把她当外人,但是毕竟和林觉并无名分。每每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林觉身边的女人一个个的怀孕生子,一个个幸福满足的样子,让方浣秋甚为羡慕。偏偏师兄好像忘了要娶自己进门的意思一样,所以心中有些哀怨。她的小心眼里边胡思乱想,觉得师兄似乎已经不喜欢自己了,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伤心之泪。此次林觉回山之后又甚少跟她独处,则更是自怜自哀的伤心了。这一切不过是少女复杂的心情罢了,其实林觉只是忙而已,他的心里可从未放下方浣秋。只是两人并未成婚,林觉也不能过于孟浪,只自我克制罢了。 此刻林觉的话将方浣秋心中的哀怨尽数消解,今晚师兄的表现明显是对自己疼爱之极的,就算是绿舞和小郡主,又有谁得过师兄单独为她写词唱词的殊荣?方浣秋小小的虚荣心早已被幸福溢满,加之林觉说很快要娶自己进门,所以幸福的几乎要晕过去了。 林觉看她激动流泪的样子,心中感叹不已。这年代,一个女子的幸福就是这么简单,能嫁的自己喜欢的郎君便是她们最大的愿望了,其他的她们其实都不计较。自己不该只顾想着大事,而忽略身边人的情绪和感受,因为她们要的并不多。 “怎么?师妹不愿意么?”林觉心中感动,嘴上却调侃 道。 方浣秋连连摇头叫道:“愿意,我怎会不愿意。一千个一万个愿意。浣秋愿一辈子侍奉师兄,就像方才师兄新曲中所唱的那般‘同路也同步,始终一对身心双印’。” 林觉张开双臂,方浣秋扑入林觉的怀抱,两人亲了又亲吻了又吻,不知何时方休。 次日上午,郭采薇果然召集众人宣布了为夫君和方浣秋操办婚事的事情。并且宣布三天后便是良辰吉日,婚礼便在三日后.进行。众人其实都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也在情理之中,倒也并不觉得突兀。只是时间有些仓促,三天后便要成婚,怕是礼数不周。 林觉的意思是简单一些,毕竟现在局面如此,不可铺张浪费,影响也不好。简单而隆重的婚礼便成了。不过小郡主也不这么想,她知道方浣秋在林觉心中的地位,当初倘若不是生出了些枝节,方浣秋便是林家正妻了,哪有自己的事儿。所以,这次婚礼必然要隆重之极,以表示自己的大度和重视。实际上这其实也是为了自己好,自己越是大度,越是上心,在夫君心中便越是会得到赞赏,这一点郭采薇还是清清楚楚的。 好在郭采薇操办这等事的经验已经很丰富了,在她手中操办的为林觉娶侧室的事情便已经好几桩了,倒也轻车熟路。林觉说不可铺张浪费指的是已然全部入库的公款和物资,那么郭采薇便自己拿私房钱出来操办婚事。且将压箱底的名贵首饰珠宝也拿了一些出来当送给方浣秋的贺礼。绿舞本来跟方浣秋便很交好,所以也将自己箱子底下的首饰拿出来送给方浣秋,这么一来其他人也有样学样,纷纷解囊。 男人要娶妾,一群妻妾上杆子帮忙,拿出私房钱来倒贴,并且一个个忙的跟自己成婚一样的场景当真罕见。马斌沈昙等人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禁感叹林大人的福气好本事大。 三妻四妾固然好,但是后宅安宁是个世界性的难题。如何能让自己的妻妾们和平共处相亲相爱,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林大人的后院如此和谐,光是这份本事便没人比得上了。 “林兄弟,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教教老哥哥。我家里那几个天天闹,可要烦死我了。”马斌没人的时候偷偷向林觉取经。 林觉翻翻白眼苦笑道:“没有秘诀,哪有什么秘诀。” 马斌不满的道:“这便不够兄弟意思了吧,这都不肯传授一些秘诀么?看着你老哥哥受苦?” 林觉无语,想了半天后道:“平等相待,一碗水端平吧。另外……叫几位嫂子读点书,明白些事理,应该会好些。” 马斌鄙夷的看着林觉道:“便是这个?这算什么秘诀?说了跟没说有什么两样?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秘制的药物,能让弟妹们服服帖帖的那种,还打算讨要一些呢。在我看来,我家里的那几个就是我忙不过来,累得半死她们还不满意的原因。我是不是自曝家丑了?得了不说了不说了。” 林觉除了笑骂之外,在这个话题上跟马斌再无共同语言。 …… 就在落雁谷中上下都在为林觉的婚事而欢喜忙碌的时候,山外的世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杨俊被处死之后,虽然公布了他主动认罪的奏折,但是所带来的后果还是极大的。而且郭旭将所有的脏水都泼给杨俊的举动也引起了军中将士和许多知情官员们的不满。而在朝堂上,郭旭那香炉打杀杨俊的那一幕也未能如郭旭所希望的那样人人噤口不言。郭旭蠢就蠢在那天他特意召集了大朝会,导致到场的官员多大四百人。这么多人中,自然有人不受控制,所以,他那天的所为仅仅在三四天之后便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整个京城都乱了起来,街头巷尾的流言满天飞,百姓们的脑洞很大,很多版本居然接近了真相。国子监和太学的学子们也开始聚集游行,要求朝廷解释真相。甚至连翰林学士院中的几名老夫子也实在忍不住了,纷纷上书朝廷要求解释。郭旭登基之后的种种关于他篡位的流言,以及他登基后一连串的作为,引发的百姓和官员们的不满的情绪,都在这次对辽作战失败之后爆发了出来。 郭旭得知这样的情形自然是恼怒不已,召来吕中天询问对策,吕中天给出的对策很简单,抓人以及杀人。郭旭有些担心现在这么做会激起民怨,吕中天却并不在乎。在他的命令下,官兵四处抓人,皇城司也行动起来,抓了六十多名国子监学子,数百名妄议朝廷的百姓。翰林学士院的几名上书的夫子也被下了御史台的大狱。 那些被抓起来的人的下场只有一个,便是杀。而且是当众杀。在吕中天看来,没有人是不怕死的,杀一儆百是最好的办法。这已经是屡试不爽的手段了。虽然吕中天也知道,这么做正应了那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古训警告,并不能解决真正的问题,只是让人将情绪憋在心里罢了。但吕中天不在乎,因为这所有的命令都是以皇上的名义下旨的,百姓们恨也只能恨郭旭,而自己是不会出面说什么狠话的。相反,自己还要在某些场合说些同情之语,给自己挣些好感和声望。 果然,手段是有效的。学子们的脑袋掉了几十颗,百姓们的脑袋掉了几百个,终于这纷乱慢慢的平息。在这种恐怖的气氛之下,人们只能将怒火和怨气憋在心里。对于大周百姓而言,对郭旭,对朝廷的失望已经到达了想到高的地步。 而接下来,朝廷又公布了加税圣旨。为了解决赔款的来源问题,解决国库亏空的问题,郭旭不得不采用简单粗暴的办法,那便是加税。增加在百姓身上的盘剥,同时郭旭也开始打商贾们的主意。这一部分人的地位是最低的,上一次为了筹措军费,郭旭动了京城皇族康平郡王郭刚,硬是从他手里讹诈出了大笔的银子。但事后遭到很多皇族世家的指责和不满。郭旭自己也明白,这些人还是不能随便乱动的,不能将他们全部得罪了,否则他们闹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所以这一次郭旭决定拿商贾们开刀。南方的商贾们富得流油,又没什么地位。当此国难之时,榨他们的油水理所当然。而且这帮人也蹦跶不起来。 第一三四三章 人性 郭旭颁布了一道圣旨,要求全大周的商贾都必须缴纳买卖税、行船税、路桥税、入城税等等十余种专门针对商贾设立的税钱。这么一来,商贾们便不得不交出比以前多一倍的税钱才能行商买卖。朝廷的解释振振有词,让人居然无法反驳。大意是:你们这些商贾用了朝廷花银子修建的道路,开辟的河道和码头,建造的市场和交易之所,赚的银子却都是你们自己的,这是不公平的。朝廷的银子为你们花了,你们也得交银子回馈朝廷,这才是公平交易。 商贾们叫苦不迭,但却无处说理。除了交钱,怕只有歇业了。然而这愚蠢的措施带来的后果郭旭是根本意识不到的,经济这笔账可不是他那么算的,他完全不会意识到这么一来打击了商人的积极性,反而会让朝廷在以后的收入变得更少。而商贾的繁荣正是大周能达到今天的繁华程度的最大的功臣。商贾们有的决定歇业,有的则大肆提高商品价格将损失的银子转嫁他人,由此产生的物价飞涨,社会混乱的一系列问题影响的可不仅仅是商人,很快便将波及整个大周百姓。这会带来极大的动荡,造成百姓民不聊生的局面,破坏已然很脆弱的民生。郭旭是压根也考虑不到了。 郭旭现在只是随心所欲的做着他想要做的事情,而朝中的有识之士,那些知道这么做的后果的官员们也敢怒不敢言。更加上吕中天暂代枢密使之职更是让人匪夷所思。虽然朝廷的解释只是暂代,但是这已然破坏了大周立国以来的制度的根基。当初方敦孺和严正肃设立条例司的时候只是拥有了极小一部分的军政财权,便被吕中天等人大力弹劾,说他们破坏祖制,有专权的嫌疑。而现在吕中天自己也这么干了,而且是将整个朝廷的军政财大权抓在手里。这说明吕中天就是个伪君子。 祖制不是不能改,而是要看权力给谁?给别人当然不成,给自己就没问题。这才是吕中天的真实心理。 在这种情形下,朝中部分官员实在是无法忍受,但他们却也无法改变现状。惹不起我躲得起!于是一些人告老还乡辞职离开,有的则连招呼也不打便跑了,便是因为都看出来朝廷已然不可救药了,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对于郭旭和吕中天而言,一些官员辞官走人倒不是可怕的事情,他们最担心的还是杨俊被杀后军队的反应。这当中他们最怕的是统帅二十五万大军驻扎在西北的镇西将军威武侯袁振乾的反应。袁振乾是杨俊一手提拔的手下首席猛将,当年跟随杨俊平定西夏的时候他便是杨俊身边的副将。杨俊因为灭绝令的事情不得不辞去军职归隐了一段时间避避风头的时候,便是推荐了袁振乾接任自己的西北军指挥使的位置。由此可见杨俊对袁振乾是极为赏识的。 杨俊当了枢密使之后,对于西北军的装备物资的供应从来都毫不吝啬。由此可知,杨俊自己也将袁振乾视为嫡系。杨俊之所以能够在朝中地位稳固,很大程度上便是拥有西北军这一支嫡系兵 马远在西夏驻扎,任何人想要动杨俊,都要考虑后果。所以,当杨俊被杀之后,郭旭和吕中天心中最为担心的便是袁振乾的反应。虽然让杨俊自己认罪然后杀了他,看起来似乎能说得过去,但是,这些领军的将领认不认可,特别是袁振乾认不认可,依旧是郭旭和吕中天心中最大的担忧。 在杨俊被处死之后,郭旭便派出贴身内侍携带杨俊的认罪奏折原件以及对袁振乾的枢密副使的任命圣旨、大将军印以及三等公爵位的敕封诏书前往西北。这便是去安抚袁振乾,探知他的态度。任命枢密副使,加上封为大将军,再加上敕封公爵,这三大封赏可谓已经是丰厚之极,郭旭也算是下了血本。这还罢了,吕中天还将府中珍藏的一件宝物交给传旨内侍一起带去,并写了一封亲笔信。那礼物是一柄宝剑,那是传说中的十大名剑之一的雪霁剑。相传是道家掌门之剑,名贵无比,价值连城。 吕中天之所以让人将这柄雪霁剑带去给袁振乾,其中有一个小小的插曲。几年前袁振乾回京述职,吕中天曾宴请杨俊和袁振乾,当然只是礼节上的交往。酒席上袁振乾似乎是喝多了,说他是李唐时玄学道士袁天罡的九代玄孙。袁天罡是什么人?那可是写出了《推.背图》可预测前后数千年国运大事的神仙,民间对他传的神乎其神,道门中人更是引以为豪。袁振乾的话自然无人肯信。袁振乾还说了,他祖上原本有一柄宝剑,便是祖上传下来的,是道门圣物名叫雪霁剑,后来罹遭战乱遗失了。说找到这柄剑是他的责任。 别人都当这话是胡说八道,但在吕中天听来却是另一种感觉。因为好巧不巧,吕中天家中正藏有这把名剑。这是吕中天查封京城天宫观的时候搜查出来的,天宫观的道士不知道此剑名贵,但吕中天知道,于是便自己私吞了。 吕中天听袁振乾这么说,立刻明白这一定是杨俊和袁振乾两人故意做戏。他们显然知道这柄剑落在自己手里,而杨俊这个人最为痴迷的一件事便是搜集各种名剑兵器珍藏。很可能他们知道这剑在自己手里,所以让袁振乾故意编一套故事来。如果自己当真信了他是袁天罡的玄孙,便很可能将这柄剑交还给袁振乾,这样便遂了杨俊的愿了。 吕中天岂肯搭理他们的做戏,当下根本装作没听见。后来杨俊几乎明示了说什么‘吕相交游广阔,若是发现这柄剑的踪迹,烦请代为找寻,毕竟是天师之物,物归原主必有功德’云云。这么一来,则更加说明吕中天的猜测是正确的,这两人便是来骗自己交出这把剑给他们的。吕中天心道:把老夫当傻子么?只敷衍说定然要帮这个忙,看到那柄剑之后必然要想办法物归原主。 当年吕中天是不假辞色,但现在吕中天自然是需要拉拢袁振乾。将这柄剑带给袁振乾,说白了便是要拉拢他。 “……当年袁将军说的话,老夫记在心中念念不忘,终于于不久前探访到此剑下落,于是重金购之,物归原主。袁将军 是天师玄孙,有此剑可告慰先组神人,也可弥补祖上遗失此剑的缺憾了。吕某想来喜欢做成人之美之事,更何况是袁将军的嘱托,自是尽心尽力。也教袁将军知道,老夫从来都是守诺之人。” 这是吕中天信上的话,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对袁振乾当年的一句话便念念不忘,想尽办法也要完成嘱托的一个守信之人。表达了对袁振乾的一种器重和看重之意。更是以物归原主的借口,将这柄价值连城的宝剑当礼物送给了袁振乾。吕中天也是下了血本了。至于袁振乾是不是袁天罡的第九代玄孙,吕中天才不在乎。吕中天在乎的是,他如今攫取了枢密使职位,必须要得到袁振乾的支持才能正式的掌握军权,他必须要拉拢到袁振乾,所以必须要下血本。袁振乾若是个明白人,当知道自己的用意。得到袁振乾的支持,自己这个枢密使的位置便基本上稳了。而且这也是让袁振乾能够对杨俊被杀之事的态度上如何表达的一个重要的砝码。 一方面下重手平息局面,稳定局势,禁止流言蜚语肆虐。一方面,郭旭和吕中天两人也是心惊胆战的等待着从西北回来的消息。胆战心惊寝食难安的半个月之后,终于,传旨的内侍风尘仆仆的从西北回来了。 那内侍也是个狠人,他知道皇上和吕相都在等着自己的消息,所以他这一路上几乎没有歇息,带着随行之人披星戴月的赶路。前往西北的道路遥远难行,他居然只用了七天的时间便赶到了袁振乾大军驻扎的兴庆府。在传达了旨意之后,在兴庆府只歇息了一晚。又用了七天的时间火速赶回了京城。抵达京城的时候,那内侍衣衫破烂皮肤黝黑,全队人员一个个就像是乞丐一般。当然,他的这番努力获得了回报,郭旭之后提拔他做了内侍统领之职,飞黄腾达就在这趟差事之后,却是后话了。 内侍带来了袁振乾的奏折,当郭旭口干舌燥的哆嗦着看完这份奏折后,心中一块大石头轰然落地。袁振乾在奏折上表达了忠心,表示支持朝廷的决定。袁振乾说,虽然他和杨俊情若父子,杨枢密使对他有提拔之恩,知遇之惠,但是国法面前,人人平等。杨枢密犯下大罪,遭到惩处也是情理之中。袁振乾说,他虽然痛心疾首,但他身为朝廷之臣,却也无法为杨俊开脱。袁振乾还说,他只希望朝廷给杨枢密一个体面的葬礼,人已服罪,功是功过是过,不能因为罪过便抹杀功劳。希望朝廷能考虑官员和将领们的感受。 袁振乾的奏折滴水不漏,明明是忘恩负义,却被他描述的成为了自己忠义难两全,最终不得不站在国家大义的角度来表达自己的态度,他倒是为难之极,心痛不已了。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道貌岸然,人性的底线往往深不可知。杨俊若是看到袁振乾的这份奏折,怕是要从棺材里活活被气活过来。这便是他的嫡系心腹,在他死后连一句硬话也没为他说,更别提提出任何的质疑了。 人走茶凉,袁振乾完美的诠释了这个词。 第一三四四章 趁势而为 在郭旭得到袁振乾的奏折的同时,吕中天也接到了袁振乾的私人密信。那信上,袁振乾对吕相表达的敬意和感谢。感谢他替自己找到自己祖传的雪霁剑,让自己能够弥补祖上的遗憾。当然,最后免不了要表达一番自己的态度和忠心。 “吕相德高望隆,此刻正是稳定局面的中流砥柱。吕相担任枢密使乃众望所归,人心所向。我将全力协助吕相履职,倘有需要之处,卑职责无旁贷。我知道这么做很多人会骂我忘恩负义,然而卑职并不在乎,卑职此言出自公心,是为了我大周江山社稷着想,纵有诋毁,亦将嗤之以鼻,漠然视之。但问心无愧,何惧流言。” 在权力和地位面前,袁振乾甚至没有太多的犹豫便做出了他认为的现实的选择。和利益相比,情义能值几钱?杨俊固然对自己不错,但是他现在死了。活着的杨俊或许值得自己敬畏,死了的杨俊便毫无用处了。 朝廷提拔了自己,升官加爵封赏丰厚,这本就是给自己礼遇和尊重,自己又何必不识抬举。难道自己真的要为杨俊做些什么么?自己难道真要为一个死去的杨俊去讨说法,去惹怒皇上和吕中天不成?难道自己还真能用这二十五万手头的兵马做出什么大事来不成?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冒犯天威和吕相,何不顺水推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吕中天想要拉拢自己,自己便也顺水推舟就好,这之后吕中天只会在钱粮军饷上更加的对自己照顾,自己坐镇这西北之地,只要兵精粮足,当个土皇帝便好。其他的事又何必去想太多? 郭旭和吕中天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们担心的便是袁振乾的态度,现在袁振乾选择了站在朝廷这一边,便是选择了效忠朝廷。那是绝对不会再有什么异样的举动了。 至于其他的军队的反应,京城禁军是不用担心的,因为禁军因为地位的特殊,所以一直以来在将领的任命上的举动都很微妙。作为拱卫京城保卫皇上的禁军的将领的任命,杨俊在世的时候便很是谨慎,他也没敢大肆的安插自己的亲信去掌管。因为如果那么做的话,便有一种心怀不轨的嫌疑。事实上所有禁军将领的任命都需要有一个额外的程序,便是任命中级以上将领,需得呈报皇上御览批准。先皇郭冲在世的时候,还自己亲自任命了十多名将领。 杨俊对于京城禁军的掌控程度其实是最低的,相反,吕中天倒是颇有心计的塞了不少自己人进禁军。这就叫做此消彼长。朝廷中的权力争夺犬牙交错,互相角力。在你力有不逮的地方,我自然是要更进一步。在你严密控制的领域,我也只能退让三分了。利用杨俊对于禁军这只兵马为敏感性和谨慎的态度,吕中天却安插了不少重要的职位给了自己的亲信。 如今,京城禁军之中,殿前司指挥使是白奇,这是郭旭自己任命的人。侍卫马军司指挥使是冯子唐,原本便是大周的枢密副使,算是半个杨俊的人。侍卫步军司指挥使原本是小王爷郭昆,但自其和林觉反出京城之后,此职位由另一名枢密副使李三山兼任。但在不久前,趁着杨俊率军出征的时候,吕中天已然建议郭旭提拔了侍卫马军司的都虞候吴奎胜担任了侍卫步军司指挥使,将李三山的兼职给撤除。那冯子唐虽然是杨俊的人,也是枢密副使,但此人并不足为虑。因为此人早已老迈,一年前便已经处于半病退的状态,马军指挥使和枢密副使的职位也只是名义上保留,侍卫马军司中主事的是副都指挥使李荣,而此人则是早已是吕中天的人,是吕中天很久以前让府中大批卫士进入禁军之中,进行渗透禁军计划中的一员。包括那位吴奎胜,都是这个计划中的佼佼者。在吕中天的暗中助力和他们自身的努力之下,爬到了禁军中的高位上。此刻,则正是他们全面掌握禁军的时候。 所以,整个京城的禁军其实是不会因杨俊之死而产生什么太大的骚动的。 至于地方上的一些厢兵,包括东北边镇的数十万兵马,其实担忧还是有的。但这正是吕中天接下来要做的事。地方上的这些杨俊的党羽倘若要是识时务倒也罢了,倘若谁要是敢蠢蠢欲动,那么吕中天将会毫不留情的肃清。就算他们保持沉默,吕中天也要对他们中的一些人进行肃清。 现在,袁振乾这个最大的担忧已经不复存在,吕中天已经没有什么好忌惮的。他决定开始对杨俊的党羽动手。如果他想要完全控制军队的话,有些人注定成为畔脚石,这些畔脚石是必须要被踢开的。在得到郭旭的同意之后,吕中天开始了他的肃清行动。 八月上旬,朝廷发出了召集各地驻军指挥使以及副指挥使来京城见驾的圣旨。名义上是说皇上要和军中官员商讨军中之事,总结对辽作战的战败原因以及当面听取意见改进军队战力的事宜。听起来似乎是个广纳进言,虚心听取军中将领意见的召见,但其实,这却是一场鸿门宴。因为所有通知的对象都是吕中天花了数天时间列出的一个杨俊的残余党羽的名单上的将领,吕中天正是要利用这样的一次机会进行一次大肃清和大策反。很明显,部分来到京城的将领将不会有机会活着回去,能活着离开的人只可能是宣布效忠皇上,或者是效忠吕中天的人。 …… 八月中,虽然大周大部分的地方依旧是炎炎夏日,并没有入秋的感觉。但是,在燕云边镇之地,这里已经有了秋天来临的迹象。 天空高远湛蓝,旷野山坡上的树木也开始转变颜色。原本翠绿一片的山野,此刻却有了五彩斑斓的迹象。这种转变将会变得迅速 ,只消过了月半,很快便会秋意浓郁,秋风萧索。到了九月里,天气便会很明显的变凉,那也便意味着寒冬不远了。 霸州,一座大周边镇上的雄伟城池,此刻便耸立在群山众岭之中。这座大周边镇上的城池,经历过的无数次的战斗的洗礼,高大的城墙上斑驳坑洼,浑身伤痕。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但百年来,虽然无数次遭遇袭击和险境,却从未被敌人攻陷过。所以,霸州边城,从某种程度上已经是大周东北边境的一座心理上的图腾。霸州不失,边镇便依旧稳固,这已经是边镇将士们心中的一个不成文的共识。 此时此刻,霸州北城的城楼上,两个人影正站在城楼垛口处看着北边起伏的山峦和红黄一片的山岭秋色交谈着。其中一人身材高大,面色黝黑,四方脸庞上带着深深的忧虑之色,眉头紧皱着。他身旁站着的那名人虽然穿着盔甲,但却体态修硕,举止儒雅,颇有书生之气。不过和那黑脸壮硕大汉一样的是,他的脸上也是阴云密布,眉头也紧皱成了一个疙瘩。 “青山老弟,对于朝廷送来的圣旨,要我们去京城见驾的事,你怎么看的?”说话的人正是安肃军指挥使韩刚,他身旁的那人便是马青山。 大军兵败之后,韩刚本被羁押在涿州城中,马青山等人率领残兵退回涿州的时候命人将韩刚释放,那时杨俊正在昏迷之中,而白奇原本就对韩刚没有恶感,对于马青山的决定也没有反对。撤回霸州之后,马青山建议韩刚不要跟随杨俊回京城,因为韩刚之前被杨俊问罪,回到京城会有不利。韩刚也不是糊涂人,他当然知道自己此刻回京城不会有好果子吃。马青山之所以留在霸州,却是因为白奇要回京,败退霸州的七万兵马需要有人统率休整,所以白奇请马青山留在霸州善后,率残兵做好御敌准备。 韩刚和马青山两人留在霸州城中整顿兵马,他们收到了辽军大军集结于涿州的消息,在保州容城等边镇兵马都极为紧张的时候,两人坐镇霸州确实起到了定海神针的作用。两人将左近边镇守将召集来此告诉他们不用担心,布置了烽火通信的安排,制定了相助救援的计划,给这些人吃了定心丸。 只不过,最终辽人似乎止步于涿州城,并没有南下,而大周的和议使臣柳振邦从霸州经过北上,众人也都明白了朝廷正在跟辽人和议。对于韩刚和马青山而言,虽然他们知道这次和议必然是不平等的和议,作为军人,和议也是对他们最大的羞辱。但是,作为败军之将,他们甚至连打听的资格都没有。柳振邦从涿州议和回来路过霸州的时候,甚至都没给他们一个好脸色,更别说跟他们说和议的内容了。作为军人不能战胜对手,最终导致必须要进行和议,这正是韩刚和马青山最为内疚和煎熬的一点。 第一三四五章 未卜先知 “韩大人,我不知该怎么说出心里的话为好。这近一个月来,是我人生中最为痛苦和犹豫的时刻。哪怕是当初我放弃了科举投军之后遭受的众人的讥讽和嘲笑的时候,我也没有这么痛苦过。”马青山没有正面回答韩刚的问题,吁了一口浊气,轻声说道。 韩刚微微点头道:“青山兄弟,我知道,我也理解你,因为自兵败这一个多月时间以来,我也处在痛苦和煎熬之中。杨元帅……杨元帅居然就这么被皇上给杀了。就算是兵败,也不能杀了杨大人啊。朝廷此举,不是自毁长城么?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不能这么做啊。可以责罚,但怎么能杀了杨大人呢?简直让人不可思议。得知杨大人被处决的消息,我从头到脚都一片冰冷,如坠入冰窖之中。你和我大概是同样的感受吧。” 马青山凝视着秋阳下斑驳的山岭树林,缓缓道:“正是如此,杨大人被处死,当真如晴天霹雳一般,让我整个人都懵了。不过……我最心寒的还不是这一点,让我心寒的是……朝中居然没人阻止,那么多有识之士居然看不透这局面么?和辽人议和?议的哪门子和?我大周和辽人之间能有真正的和解么?就算议和,难道不怕他们反悔?杀了杨大人之后,辽人若来进攻,谁来领军?朝廷里的那些人难道不去考虑后果么?就算皇上想议和,又何必要拿杨大人开刀?简直让人无法理解此事。我现在真的相信那天林大人跟我们说的那些话了。韩大人,我是真的信了。” 韩刚皱眉道:“你是说那个林觉么?他说了什么?” 马青山道:“那日林觉将我们从辽人手里救出来,在那林间宿营之处跟韩大人说了那么多的话,韩大人难道都不记得了么?” 韩刚苦笑道:“我当然记得,但他林觉是朝廷的叛臣,他的话我怎么能当真?况且那天他说的都是中伤皇上和朝廷之语,我身为朝廷官员,怎能听他蛊惑?” 马青山转过头来,怔怔的看着韩刚道:“韩大人,你认为林大人说的都是假话么?我却认为他说的话都是真的。咱们只是身份不同,不肯相信皇上是杀父杀兄篡位的事实罢了。” 韩刚道:“就算那是事实又如何?你我是大周臣子,又能怎么做?” 马青山还是没有回应韩刚的诘问,只轻声道:“韩大人,那天晚上你离开之后,我和林大人还有一番谈话,你想知道我们说了些什么吗?” 韩刚疑惑的看着马青山道:“青山兄弟,莫要卖关子,有话你就说。你我之间,当不用吞吞吐吐吧。” 马青山点头道:“当然,那天晚上我是主动去跟林觉攀谈的,因为下午的时候我听他跟你交谈的时候便心有所感,心中对他有些好奇。加之他也是我大周的一个传奇人物,便想去跟他攀谈一番。我本来想知道的是,作为原本前途远大,年纪轻轻便位居三司使的林觉,为何会选择叛出朝廷这条决绝之路。他原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的。” 韩刚皱眉思索道:“他有选择么?他不是支 持晋王郭冕的么?郭旭篡位成功,岂能容他?” 马青山神情古怪道:“原来韩大人心里也是认为当今皇上是篡位的。这无心之言,其实才是韩大人内心里的真实想法吧。” 韩刚有些尴尬,摆手道:“莫要说这些,这和我们所言之事无关。” 马青山呵呵一笑,沉声道:“林觉说他并未没有选择,事实上皇上和吕相一直在拉拢他,希望他能为他们效力。林觉说,直到最后一刻,他其实都是有选择的。皇上的玉玺是被内侍统领钱德禄交到他手里的,那时候他只需将玉玺交给当今皇上,那么皇上便不是篡位,而是光明正大的即位。林觉说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他说‘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或者盟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他若愿意投靠皇上和吕相,皇上和吕相断不会将他拒之门外。我相信他的话,因为我知道林觉得经历和本事,他是我大周的佼佼者,文韬武略无不让人叹服。试想,这样的人若是愿意辅佐皇上,皇上怎么会将他拒之门外?” 韩刚想了想道:“就算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为何还要当朝廷的叛臣呢?” 马青山轻声道:“这便是问题之所在了,那天晚上他跟我袒露了心迹。他说,从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位大人推行新法失败之后,他便看出来了,朝廷里烂透了。他给我打了个比方,他说我大周现在就是一座外边华丽的大宅子,看着高高大大华美无比,但其实廊柱腐朽,里边老鼠臭虫横行,已经烂的不能再烂了。严正肃和方敦孺的变法之举是试图修补廊柱,清扫屋子里的老鼠臭虫蟑螂,这种办法其实只是一种维持,并不能让大周这座大宅子得到彻底的修缮。而即便是这种修缮的办法,到后来也失败了。从那时起,他其实便明白了,靠这种修修补补的办法是无法让大周这座大宅子能够庇护天下百姓,替百姓们遮风挡雨的。所以,他认为,与其不断的修补,而且还没有好的结果,还不如一把火将这宅子烧了。” “烧了?说的轻巧,烧了这宅子,岂非连起码的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了?烧了便能解决问题?他这是为他的反叛找理由。”韩刚喝道。 “我也问过他这句话,他说,烧了宅子恰恰是为了重建一座新宅子。这才是目的。与其让人住在这鼠虫横行,摇摇欲倒的宅子里受罪,还不如重新建造一座新的大宅子。用他的话来说,便是大破大立,欲立则先破,不下狠心是不成的。所以,这才是他选择叛出朝廷的最终缘由。他说,他反的不是大周,而是郭旭,他要努力为大周造一座新宅子,因为今上登基,换汤不换药。朝中君不是君,臣不是臣,都是一群烂透了的人,新的大周里是绝对不会允许这些蛀虫,这些看似栋梁却已经腐败之极的人存在的。”马青山沉声说道。 “大破大立?大破大立!”韩刚面容惊愕,皱眉沉吟。 马青山继续道:“当时我听他的这些话也是觉得他有为自己找反叛的理由的嫌疑。按照他的意思来说,朝中无一是栋梁之臣,都是自 私自利的蠹虫,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考虑大周社稷江山的墙头草。都是不顾百姓死活的贪腐之辈。我当时听了他这些话,心中其实是有些反感的。我一直认为,我大周固然有些弊端,但不至于如他所言的那般不堪,皇上我不敢评价,但吕相和一干朝臣中还是有英才的,他林觉那么说着实过分了。然而到今日之时,我不得不说,林觉的话是对的。杨大人之死便证明了这一点。整个朝廷全是苟安之辈,没有一个人去阻止皇上杀杨大人。皇上……何其昏聩。吕相则更令人失望。从他居然同意暂代枢密使之职的行为中,我甚至怀疑……他是故意让皇上杀了杨俊而不阻止,为的便是……攫取军权。我甚至更加怀疑,吕相或许还从中推波助澜了。倘若真的如此,皇上昏聩,吕相这时候还想着专权,朝臣一个个都是缩头乌龟,那么我们所要维护的这个朝廷还有什么让我们维护?我们效忠的是怎样的一个朝廷?光是想到这些,便足以让我夜不能寐,寝食难安了。” 韩刚惊愕的瞪着马青山,半晌喃喃道:“青山兄弟,你是不是想的太多了?你是不是这段时间太累了,怎么能落入林觉的圈套之中。他跟你说这些,恰恰便是另有目的而已。你怎么能信他的话,而诋毁朝廷呢?” 马青山摇头道:“韩大人,我当然信林觉,因为他说的句句都在理,而且现实已经应验了。韩大人,我再跟你说个最离谱的事情,这件事说出来,你或许更以为我是中了邪。但我却可以我死去的爹娘来发誓,我说的句句是实话。” 韩刚忙道:“怎可发此毒誓?犯不上吧马兄弟。” 马青山道:“我也不想这样,但这事太过离奇诡异,你一定认为我在胡说八道。所以我发下毒誓,便是告诉你,我说的都是事实。” 韩刚道:“罢了罢了,你说便是。” 马青山正色道:“那天晚上交谈的最后,林觉对我说了几句话,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马兄弟,联女真灭辽不是什么妙计,而是大周的劫难。这场战事大周是占不到便宜的。不但占不到便宜,反而极有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会因此招致灭国大祸。’。我听后自然不太相信,于是便问他说,他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大周此次北征必败。他当时斩钉截铁的告诉我说,他正是此意。我问他‘你为何如此肯定?’。你猜他怎么说?” 韩刚皱眉道:“他怎么说?” “他说……天机不可泄露。原因他不会告诉我,他只叫我一定记住他的预言。到时候便知道他不是信口胡说,也不是故弄玄虚。”马青山轻声道。 韩刚惊愕道:“他……他的意思是,他可未卜先知?他可预见事情的成败?” 马青山咂嘴道:“恐怕正是如此。当时我是当笑话听的,可现在……事实俱在,他的所有的话都应验了,我还能不信么?这个林觉……怕是真的是知晓前后之事,能够未卜先知之人。我从未见过一个人那么笃定的敢说我大军会失败的。你说这邪门不邪门?” 第一三四六章 死法 韩刚呆立半晌之后,轻声道:“或许只是巧合罢了,应该没那么邪门吧。哪有人真的有未卜先知之能?” 马青山点头道:“也许吧,也许只是巧合。但是,这起码说明这个林觉对余局面是看的很清楚的,他虽未必真知结果,但却一定是对双方实力的对比,对于我的大周兵马的战力有清醒的认识,甚至比我们自己都还了解,所以才敢做出这样的预测。这个人一定是有真本事的,也是有远见目光的。” 韩刚皱眉道:“这一点我倒是有同感,这个人不简单。可惜他不愿为朝廷效力。否则,此次北征若有他在,必不至于如此下场。” 马青山点头道:“是啊,可惜他是不肯为现在这个朝廷效力的。” 韩刚顿了顿,忽然问道:“青山兄弟为何会想起这个林觉呢?你似乎对他极为推崇呢。青山兄弟,不要怪我啰嗦,那林觉再有本事,也是朝廷的叛臣啊。” 马青山呵呵笑道:“韩大人,到现在这个时候,你还这么想么?林觉只是不肯维护眼下这个朝廷罢了,他并非是背叛了大周,只是不肯跟篡位者和只图私利腐朽之辈为伍罢了。我倒是觉得,站在目前这种状况之下,他的选择或许……或许……值得我们去深思。” 韩刚楞道:“你是何意?我怎么感觉你今日说话怪怪的。” 马青山轻声道:“不是我说话怪异,而是……我说的话都是事实,但却违背了我们一直所坚持的东西,所以韩大人觉得怪异罢了。但其实我们现在到底是在维护什么?我个人已经非常的迷茫,不知韩大人可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韩刚皱眉道:“青山老弟,越说越离谱了,我不想听你胡言乱语。我叫你来此,只是想询问你对朝廷召我们进京之事的看法罢了,可没想跟你说些其他不着边际的话。” 马青山静静道:“韩大人,这件事你还用问我的意见么?你心里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接到圣旨被要求回京的都是杨枢密提拔之人,像韩大人这种的,都被视为是杨枢密的亲信嫡系。这种时候,召集咱们这些人回京城,难道真的是为了述职商讨什么事么?事情不是明白着,这是要对咱们这些人动手了。吕中天现在成了枢密使,他要执掌军权,完全掌控军队的话,我们这些人便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除非我们愿意公开表态支持朝廷诛杀杨大人的举动,并且愿意向吕中天低头效忠,否则此去京城只有一个结果,那便是——送死!韩大人正是因为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找我来此商议的吧。” 韩刚怔怔的看着马 青山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马兄弟果然是明白人啊,果然是读过书的人。你说的没错,你适才之言正是我心中所想。这一次召我们这些人进京……着实蹊跷的很,怕是要拿我们开刀了。” 马青山沉声道:“既如此,韩大人可有什么对策?其实韩大人只需公开表态支持朝廷的决定,并且去对吕中天表达忠心,支持他当这个枢密使,愿意无条件接受朝廷的任何任免调动,我想应该便可保住一命吧。” 韩刚皱眉瞪着马青山,马青山苦笑道:“不用这么瞪着我,我说的都是现实之言,这么做可以保住性命,或许还可以得到吕中天的器重呢。” 韩刚喝道:“公开表态支持朝廷杀了杨枢密的决定?你是不是疯了?无论杨大人怎么对我,他总是对我有恩之人。若无杨大人提携,我怎有今日?那吕中天算什么东西?如果此次杨大人之死真的是他捣鬼的,便说明他意图大权独揽,心怀不轨。我支持他当枢密使?疯了不成?他有什么资格当枢密使?况且他此举已然破坏了朝廷祖制,满朝上下该弹劾他才是。青山兄弟让我去效忠吕中天当他的走狗?难道在你心目中,我韩刚便是这样的人么?岂有此理。” 马青山忙道:“韩大人息怒,青山并无此意,只不过这是青山目前能想出来的能够应付局面的办法而已。青山当然知道韩大人绝非这样的人。世上谁都可能这么干,但唯独你韩大人不会忘恩负义卑躬屈膝。” 韩刚摆手道:“你也不用拍我马屁,现如今你的军职跟我相同,目前位置,北征大军尚未解散,你还是北征大军的高层将领,仅次于副帅白奇之下。你也是杨元帅亲手提拔的,你也不能置身事外。” 马青山笑道:“岂止是不能置身事外,我可是死定了的。我可是得到了消息,有人说析津府之战其实是我的责任,因为杨元帅当日是任命我指挥攻城作战的。而我被杨元帅提拔的也太快,他们怀疑我和杨大人之间有什么秘密的关系,怀疑我们之间有什么交易呢。我去京城,必要因为析津府之战而被指谪,我是要被杨元帅陪葬的。” 韩刚怔怔看着马青山道:“亏你还笑的出来,你既知道朝廷肯定要杀你,却还能如此淡定么?你有何脱身之策?” 马青山摇摇头道:“我没有什么好办法。” 韩刚咂嘴道:“那么你我便只能去送死了么?真的没有什么好法子了么?” 马青山沉声道:“韩大人,我是不会去送死的,我压根没想去京城。” 韩刚皱眉道:“你想抗旨?” 马青 山缓缓点头道:“我只能如此,我不想跑去京城任人宰杀,我只能选择抗旨。我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朝廷更有理由杀了我,而且合情合理,无可辩驳。但我依旧要这么做。我不是怕死,想我马青山投笔从戎之时,便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死并不可怕,我其实怕的是……不明不白的死。我跟韩大人说过我爹爹的事情,我参军的缘由一半是为了保家卫国,另一半是为了为我爹爹报仇。朝廷能跟辽人议和,我马青山是绝对不会跟辽人妥协的,就算没有国仇,我个人也有家恨。所以,我不妨跟韩大人坦言,我个人认为,朝廷已然不值得我效忠。如林觉所言,他们烂透了。我可不愿死在他们手上。与其死在他们手上,何如战死疆场之上。” 韩刚惊讶道:“你到底意欲何为?莫非要叛出朝廷么?投靠林觉他们?” 马青山摇头道:“并非如此,我的想法很简单,我要去和辽人打仗,我不会承认所谓的和议的。也许没人愿意跟我一起去杀辽人,因为这也是一种送死的行为,但我宁愿死在和辽人作战的战场上,也不愿窝窝囊囊的死在朝廷手里。去京城是死,抗旨是死,和辽人作战更是九死一生,我选择和辽人作战而死,这便是我此刻的想法。” 韩刚神情激动,忽然挥拳在城楼廊柱上重重一击,沉声道:“好兄弟,好胆色,好勇气。你说的对,与其死在朝廷手里,跟杨大人一样死的不明不白,还不如死的轰轰烈烈。朝廷跟辽人和议,我们却和辽人是死敌。马兄弟,你想要和辽人作战,我韩刚陪你一起去。大不了我们都死在辽人手里便是,那却正是我们军人的归宿。趁着现在我们手中还有不少兵马,而且涿州辽军或许以为和议达成,正处在麻痹状态之中,你我兄弟给他们来个回马枪,猛攻涿州,杀的他们屁滚尿流。你看如何?” 马青山双目放光,哈哈大笑道:“我早就知道韩大人会同意我的想法,韩大人对辽人也是恨之入骨的。果然如此。哈哈哈。可是韩大人,这么一来,我们便没有回头路了,也许真的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韩刚大笑道:“那又如何?我们也是被迫无奈。起码我们可以选择自己怎么个死法,不必受人摆布,更不必卑躬屈膝。此次北征,我在辽人手中吃了两次亏,心中着实恼怒。这正是找回场子的时候。或许你我兄弟能建奇功,扭转局面,会让朝廷坚定和辽人作战的信心呢。即便战死了,那又何妨?死之前,也是要拿辽人成千上万的人头来告慰杨大人的在天之灵的。” 马青山道:“好,如此,我们便分头整顿兵马,立刻行动。” 第一三四七章 微妙之局 辽国上下最近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析津府之战的胜利让辽国在面对大周和女真人的夹击的危机得以缓解。大周兵马败走之后,女真大军也识趣的没敢再往大定府逼近,而是迅速退回了东京道辽阳府以西,做好了防御的态势。 按理说,这种状况下,辽国君臣上下应该是长长的松了口气,庆贺危机的缓解才是。然而,对于耶律宗元而言,他依旧感到压力巨大。和大周的和议首先遭到了许多人的反对,反对最激烈的不是别人,正是在析津府之战中立下大功,被封为南院大王的大辽国丈韩德遂。韩德遂认为应该乘势猛攻大周,乘机将大周北方的国土全部吞并,获得大量的人力和物力资源。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以韩德遂多年来和大周对抗的经验而言,他认为这种机会简直是天赐良机。如果给了大周以喘息之机,那么大周会很快的恢复过来,析津府之战的大胜所带来的效果便会大打折扣。 就像是一股洪水的浪头,洪峰来袭时,跟着这道洪峰之势便是摧枯拉朽。挟大胜之威,正可以高歌猛进。如果耽搁了这最佳的时机,胜者之威消退,败者也会有喘息之机,重新进行调整。那么事情便难办多了。 对韩德遂而言,南下正是他多年来的梦想。久居析津府的他,在这座辽人和大周交流的最大的城池镇守了这么多年,他自认为对大周的了解比所有辽国朝廷上下都要深刻。同时,他也是最直观的感受到大周的富庶和繁华的,这让他对大周垂涎欲滴。 他特别的研究了大周北方的地形,从军事作战的角度上来说,只需突破大周几座边镇城池之后,大周的京城汴梁其实便是唾手可得之物。除了黄河天险之外,汴梁这座都城的北面一马平川,无险可守。难就难在边镇雄州霸州容城保州等十几座边镇重镇难以突破,对方重兵驻扎,更将城池打造的跟铁桶一般,实在是无计可施。那么眼下大周三十万大军几乎损失殆尽,这岂非正是一鼓作气突破对方边镇的机会?边镇城池一破,大周还有什么抵抗力?很快便可摧枯拉朽一般兵临汴梁城下了。 不得不说,韩德遂的想法还是颇有道理的。如今的大周精锐尽失,边镇一帮子残兵败将老弱兵士,士气也正在低谷之中。这个时候一旦辽国精锐尽出,挟大胜之威攻到,怕不是真的要摧枯拉朽。如果此刻不动手,等大周缓过劲来,兵马得到补充,士气得到恢复,那岂非坐失良机。 不过,韩德遂的这种想法分明是带有搏命一般的冲动,他根本的弊端便是无视了女真人在腹背的威胁。韩德遂没有和女真人交过手,他对女真人并不感冒。他甚至觉得耶律宗元实在无能,一个区区女真部落,怎么围剿了三年还没解决,相反还让他们坐大,拥有了十几万兵马。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当着耶律宗元的面他都嘲笑过他,耶律宗元虽心里恼怒,但却也只能忍着。因为他不能得罪韩德遂。若说 大辽朝廷里,耶律宗元这个极为强硬且凶横的人有什么不敢得罪的人话,那么韩德遂必是其中之一。 韩德遂对如何防备女真人腹背进攻的给出的方案便是,派出部分兵马死守中京道,死守大定府,其余全部精锐都猛攻大周。拿下汴梁城之后,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到时候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什么有什么。回过头来再解决女真人的问题。他甚至说,即便将中京道给女真人也没什么,因为大辽将拥有更为广阔更为富庶的南方国土,即便是做交换,那也是值得的。 这种激进的想法理所当然得不到众人的支持,包括耶律宗元和他的耶律春耶律材在内,包括宰相韩延寿在内,以及大批的部落头领都表示反对。耶律宗元当然是不肯搏命的,搏输了,他岂非丢了大辽皇帝的宝座,这损失也太大了。再加上多年来对大周的认识,都认为这是一块大肥肉,但是一口吃不下个胖子。真要惹得大周殊死反扑,那也绝对不容小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现在大周正在衰落,即便大周刚刚大败于大辽手中,那其实也没有胜算。 而其他人除了认为大周不是那么容易变被轻易的打败之外,他们反对韩德遂的重要原因还因为他们的根基在大辽的土地上。他们的部落,他们的产业,他们的财产都在大辽。韩德遂说的轻松,按照他的想法,所有人岂非要跟着他孤注一掷,自己部落的百姓自己的土地产业岂非全部要完蛋。况且,在很多人眼中,南方大周的土地还不如他们所拥有的部落土地富庶肥沃呢。正所谓敝帚自珍,这里再不好,那也是生养自己的地方,那也是让自己能够纵横驰骋的地方。南方再好,那也是异乡。若是去问大辽的子民愿不愿意搬到南边大周的土地上,怕是有绝大部分的人还根本不愿意呢。 虽然韩德遂地位高功劳大,但他的提议在遭到所有人的反对的情形下自然是无法实行的。耶律宗元以及大辽大部分的大臣们都倾向于宰相韩延寿的第二套方案,那便是和大周议和,拆散大周和女真人的联盟。同时狠狠的敲一笔大周的竹杠,以大周供给的钱粮物资作为剿灭女真人的本钱。这样,即刻弥补因为大战所造成的损失,也可在全力剿灭女真人的同时削弱大周的实力。这个方案被称为是一石二鸟,得到了绝大部分人的赞同。韩延寿这个老谋深算的计谋也得到了耶律宗元赞同。但是,耶律宗元在韩延寿的计划上增加了一条,那便是,在灭女真之后,大辽将要将矛头对准大周,惩罚这个欺骗大辽的不仁不义之国。 耶律宗元之所以加上这一条,不光是因为他早已对大周垂涎,也是因为他所承受的压力。大辽朝廷上下现在其实并非铁板一块,很多人对耶律宗元非常的不满。耶律宗元本就引起了各大部落的不满,若非韩延寿从中弥合,并且开出了丰厚的条件,析津府之战必是一场失败。但是,这些部落首领们那时候并不知道中京道的牤牛河 峡谷大坝的溃塌是耶律宗元的主意。但这件事显然是隐瞒不住的。 所以在析津府之战后,众部落首领得知耶律宗元下达了掘坝的命令,导致中京道二十万百姓,方圆数十里之地被洪水冲成死亡之地的事实后,他们在惊愕之余,也对耶律宗元有了全新的认识。耶律宗元在各大部落之中的威望和声誉再创新低,这种不顾自己治下百姓死活的皇上简直是大辽立国近两百年来绝无仅有的。这个人太凶残,太没底线了。那么他答应的条件,未来也必会说翻脸便翻脸,说撕毁便撕毁。这个人是不足以相信和依赖的。 故而,众部族首领暗地里其实已经达成了共识,他们必须要对耶律宗元进行防备。他们甚至已经通过韩延寿向耶律宗元提出了条件,他们要求的是高度的自治之权,并且要求耶律宗元公告天下人作为佐证。这其实便是要纷纷闹独立,要将上京之地各大部落的地盘分裂出去。名义上属于大辽所属,但实际上要求所有大辽中央派驻的官员和驻军,乃至钱粮税收等所有的军政财权力统统收回,朝廷绝不准染指。 耶律宗元知道此事后愤怒是可想而知的,这是大大削弱他作为辽国皇帝的权力,这帮部落首领实在太可恶,居然敢提出这种过分的要求。这跟反叛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字面上的差异罢了。但是耶律宗元也知道,这种时候他是不能跟众部落闹翻的,现在朝廷的兵马损失严重,总兵力不足五十万,其中只剩下十五万左右的骑兵。而部落联盟的兵马超过二十万,且都是骑兵,进在很大程度上成为自己不可或缺的力量。如果此刻得罪他们,他们若是带着这二十万兵马撂挑子,亦或是反叛,那自己将无法应付。 耶律宗元当然不肯激怒他们,他让韩延寿继续稳住众部落首领,告诉他们,只要能剿灭女真人的叛乱,并且稳定住大辽的局面,他们的兵马只要能听命于自己奋勇作战,那么一切的条件自己都可以答应。前提是他们必须不能三心二意,否则不能达到目的的话,自己是不会答应他们的条件的。 耶律宗元之所以决定要在灭了女真人之后加上立刻进军大周的计划,便是要最大限度的利用部落的兵马为自己作战,榨干部落联盟的兵马的价值。同时借助敌人之手削弱部落兵马的实力。他们每战死一个,自己以后便在对他们进行惩罚的时候少一个敌手。没错,耶律宗元已经想好了,一旦局面稳定下来,他将会毫不犹豫的将大大小小参与此时威胁自己的部落统统灭了。哪怕杀光他们所有部落的全族,自己也决不能容忍他们的威胁和此时的胁迫,这世上还没有人能够胁迫自己。 总之,辽国朝廷上下在近一段时间便处于这种因为胜利而产生的兴奋和狂欢的感觉中,同时也处在一种因为意见不合而造成的吵闹和不快之中。更有暗地里的胁迫和交易,平静下隐藏的各自的算盘。所以让人感觉很怪异,很微妙。 第一三四八章 夜袭 不管怎样,辽国上下算是基本上达成了广泛的共识,对付女真人成为首要之务。耶律宗元故意做出了往大周边境集结兵力的样子,便是给大周一种要全力进攻他们的假象,逼迫他们来和议。而大周朝廷也颇为配合的派来的使者进行和议。 这之后自然是一番讨价还价。按照韩德遂的想法,自然是无论如何也要得些真正的实惠,要大周割取一两座边镇城池方可罢休。但耶律宗元和韩延寿都觉得不能逼得他们没有退路,不能让大周觉得和议的条件不能接受。倘若是割地的话,那么郭旭会很难跟臣民交代,恐怕难达目的,适得其反。在这种情形下,韩德遂也只能放弃这种想法。 不过韩德遂还是在和议之中夹带了私货,便是那条隐形的要大周杀了杨俊的条款。这其实本来比要对方割地甚至还要难。韩德遂提出要加上这一条条款的时候,没有人认为大周会接受这样的条款,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杨俊之于大周的重要性。但韩德遂信誓旦旦的告诉耶律宗元,这一条对方一定会接受。具体的原因,韩德遂却并不说明。他只是告诉耶律宗元,要相信他的判断,如果能借此机会除掉杨俊,以后.进攻大周的时候便将事半功倍。杨俊一个人便可抵十万雄兵,况且他还是大周军中威望最高的人物,是大周兵马的主心骨。 耶律宗元虽然担心这个条件会导致和议谈崩,但韩德遂发誓赌咒坚持如此,耶律宗元也不能完全无视韩德遂的意见。毕竟如果真的能成功,那对大辽将来对大周的进攻将是极为有利的。不过耶律宗元也告诉韩德遂,一切以和议达成为要旨,倘若对方反应激烈的话,这一条便可作废。 让耶律宗元和韩延寿等人没想到的是,大周朝廷居然真的答应了那隐形的条款。当杨俊被杀的消息传来,杨俊的首级被大周使臣送到耶律宗元等人的面前的时候,耶律宗元不禁仰天大笑,心情欢畅无比。韩延寿只说了一句话:“大周气数已尽了。” 韩德遂得到了耶律宗元的大力褒奖,但韩德遂却并不太开心,因为他建议先攻大周的计划没有被众人任何,所以他很不高兴。故而,当耶律宗元请他去指挥大军剿灭女真兵马的时候,韩德遂选择了拒绝。他以这种态度表达了对于进攻女真的计划的不认同。耶律宗元等人也没办法,韩德遂的脾气是执拗的,他不肯就是不肯,再怎么劝他都不会同意,这便是他的倔强。好在耶律宗元倒也并不是非要韩德遂领军不可,他其实已经决定亲自统帅大军剿灭女真人。也算是给自己捞一些威望和本钱。 在短短半个月内,耶律宗元几乎集结了自己所能够集结的所有兵马。其中包括大辽马步兵三十万,部落联盟的十八万骑兵。所有的兵马都在中京大定府城下集合,做好了东进收复东京道,绞杀女真大军的准备。大周赔偿的大批钱银正源源不断的送来,足以支付这只庞大的军队的开支。这一次,耶律宗元知道,他必须要彻底剿灭女真兵马,彻底平息女真人的叛乱。倘若这一 次再不成功,那恐怕将永远也无法剿灭女真人了。 …… 大周边镇的涿州城,从大周人手中夺回涿州城之后,这里一度兵马云集。部落骑兵短暂的集结于此,加上韩德遂手中的剩余的五万兵马。这一切当然是为了给大周施压,为了给和议的谈判造势。 然而,短暂的热闹之后,这里又变得安静了下来。部落骑兵已然被全部调集去往中京道集结。虽然韩德遂手中的五万兵马并没有被抽调走,相反耶律宗元还应韩德遂所请,从中京道调来了三万步兵补充因为大战而损失的韩德遂所属的兵力空缺。但此刻大部分的兵马都跟随韩德遂回到了析津府驻守。这涿州城里此刻只有两万余马步兵在此驻扎。 韩德遂撤回析津府坐镇,让他的小儿子韩宗泽率两万兵马驻扎涿州。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韩德遂清楚,在目前情形下,大周已经不会再会对涿州有什么威胁性的行动,自己已经无需率全部兵马驻扎在涿州这拥挤的城池里,留下两万兵马足矣。而析津府因为上一次的大战已然损毁严重,那是他韩德遂的老巢,他必须尽快的将城墙和城门修葺完毕,恢复秩序。并且,大周用来抵消赔款的粮食物资的车队正日夜不断的经过析津府,他要从中截留一部分重建析津府。而除了他,任何人都不敢这么做。 秋夜微凉,二更过后,整个涿州城中黑灯瞎火一片漆黑。此时此刻,涿州城破旧的城主府里还亮着一盏烛火,守将韩宗泽正斜依在软榻上,手里举着酒盅看着那跳跃的烛火发呆。 这韩宗泽自小熟读兵书,博闻强记,是韩德遂最喜欢的儿子。每与人辩论,韩宗泽都是舌绽莲花头头是道,各种兵书滚瓜烂熟,胸中仿佛有万千丘壑一般深不可测。他本在临潢府老家呆着,这一次析津府之战后他特意赶来爹爹麾下,希望能正式出山,建功立业。韩德遂也是用人不避亲,对这个小儿子,他也抱有很大的期望,决定给他历练的机会。于是便让韩宗泽率兵驻扎涿州。 当然,这也是因为大周边镇段时间里没有什么战事,涿州城中除了修葺城墙之外,并无什么危险。所有韩德遂特意让儿子在此驻扎,给他当城主的机会,为他步步高升奠定基础。 但对于驻守涿州城的差事,韩宗泽是很不乐意的,他其实希望的是能去东边同女真人的战场上建功立业。可是自己的爹爹倔强的很,不肯接受皇上的邀请去统帅兵马跟女真人作战,自己自然也就不得不跟着爹爹留在这里。这里既无仗可打,面对的又是废墟一般的涿州城,每日里除了督促士兵和百姓重修城池之外,着实没有什么乐趣。唯有借酒派遣烦恼,喝醉了便可以什么都不想了。 韩宗泽端着酒杯看着烛火,心里想着:东京道前线必然已经战火如荼了吧。可惜自己只能在这里在孤灯下喝闷酒,着实让人烦恼。他一口将酒盅中的酒抽干,伸手去拿桌上的酒壶斟酒,却发现酒壶已空。韩宗泽不满的骂了句,这是他今晚喝光的第三壶酒了 。夜这么长,酒这么容易喝干,实在没什么意思。 韩宗泽想了想,终究还是克制住要人拿酒来继续喝的冲动。最基本的自律他还是有的,他不想让自己喝城一堆烂泥。事实上三壶酒已经是他的极限,此刻的他已经醉意熏熏了。再喝下去,便要醉了。 “今晚还是到此为止吧。”韩宗泽这么想着,挣扎着起身来,摇摇晃晃的往内宅行去。忽然间,他停下了脚步支棱起了耳朵,因为他似乎听到了四周有隐隐的喧嚷声,再仔细听,那似乎是喊杀之声。 “来人……怎么回事?外边发生什么了?”韩宗泽大声叫道。 话音刚落,他听到了盔甲摩擦和兵刃碰撞的声音,还有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刺耳的杀猪般的大叫声。 “韩将军睡了么?韩将军睡了么?快叫他起身,大事不好。” 韩宗泽脸色剧变,酒醒了一半。他走向门口,但见回廊处人影晃动,片刻间几名将领面色煞白气喘吁吁的出现在他面前。 “发生什么事了?外边闹腾什么?”韩宗泽皱眉喝问道。 “韩将军,大事不好,敌人攻进城里了。快穿戴盔甲,卑职等护送你冲出去。”几名将领急促的叫道。 “什么?敌人?哪来的敌人?你们在说什么?”韩宗泽的酒醒了大半。厉声喝问道。 “我们也不知道。只眨眼之间,敌人便进了城。铺天盖地,怕是有好几万人。咱们的人白天累得很,都睡的昏沉。夜哨也不知为何没有示警。一下子便被他们冲进来了。”一名将领急速回答道,声音还在颤抖。 “混账,居然连敌人摸进城里来都不知道,你们干什么吃的?这里能有谁的兵马有这么多人?怕只有大周兵马了。好个大周,再一次耍了我们大辽,说是定了和议,其实却是掩人耳目。爹爹早说过大周人不可信,他们就是不肯听……”韩宗泽怒道。 “是是是,韩将军,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快穿衣上马,卑职等护送你从北门离开。立刻撤离。”几名将领焦急的道。 “胡说八道,怎么可以逃走?他们攻城,咱们便要守住才是。你是要我逃走?咱们两万大军是吃素的?即刻传我命令,谁也不准逃。谁要是退后一步,军法处置。你们几个,即刻跟我杀敌。”韩宗泽的酒全醒了,一边去拿兵器架上的盔甲穿戴,一边大声喝道。 “韩将军,他们已然进城了,兵力比我们多的多。我们的兵马已经死伤了不少。敌众我寡,还是撤离的好。这涿州城是守不住的。”一名将领叫道。 “混账,这是什么话?我爹爹叫我在这里驻守,可不是教我逃走的。遇敌便逃?这岂非败坏我大辽雄兵的形象,让人知道了我还有脸见人么?莫要多言,都跟我来。你们除非不想活了,否则绝对不许你们这般。” 韩宗泽正义凛然的呵斥着,提起兵刃,穿好盔甲快步而出。几名副将面面相觑,终于无奈的叹息着,追着韩宗泽离去。 第一三四九章 意外 攻击涿州城的兵马正是韩刚和马青山两人率领的三万大周骑兵。两人在霸州城头达成共识之后,决定要站着死,要让辽人付出代价的勇敢决定。在经过三天的准备之后,两人在霸州城中的近十万兵马中挑选出了三万精锐兵马准备进攻。 挑选兵马的过程并不顺利,韩刚和马青山虽然是此刻霸州城中最高军事将领,但他们并无调兵之权。一个是被杨俊要治罪的将领,一个是已经战败的北征军的将领,对于目前的局面而言,两人都无调动兵马之权。所以,当两人开始挑选兵马,集结物资和人手准备的时候,很快便遭受到了城中众将的质疑。 韩刚和马青山为了能顺利的集结兵马,完了一点诡计。他们宣称,刚刚前来霸州传旨的朝廷官员给两人下达了秘密的旨意,两人挑选集结兵马正是因为得到了朝廷的旨意,并非擅作主张。至于要干什么,暂时无可奉告。 城中官员和将领虽然将信将疑,但却也不好公开质疑。三天后当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韩刚和马青山召集了军中数十名中高级将领进行摊牌。他们如实告知了他们的目的,他们是要去反攻辽人,为杨枢密复仇。而且他们作为大周军人,因为北征溃败之故导致朝廷不得不跟辽人订立屈辱和议,心中着实内疚。所以他们要反攻辽人,抱着必死之心去恕罪,这才是大周军人在此刻该做的事情。 一干将领都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想到韩刚和马青山居然是要和辽人作战,这简直不可思议。朝廷和辽人已经达成和议,边镇各军已经接到了不得和辽人冲突的命令,韩刚和马青山现在这么做这是公然的违抗上命,违背朝廷的旨意的举动。更何况,杨枢密亲率三十万精锐兵马都没能取胜,这两人昏了头,这不是拉着大伙儿一起送死么? 众将领纷纷质疑,表示此举决不可为。韩刚和马青山告诉众将,此次行动纯属自愿,他们绝不会强迫众人参与其中,他们可以退出。十几名将领当即表示他们要退出,这非法的军事行动他们不会参与。即便韩刚和马青山的官职比他们高,但这样的军令他们是绝不会服从的。 韩刚笑着表示了理解,请他们退出议事的府衙大堂。然而,当十几名将领踏出大厅门外,行到台阶下的空地上的时候,四面八方无数的羽箭攒射而至,将这十几名将领当场射成了刺猬。韩刚以雷霆手段镇压了军中的异见者,此时此刻,他必须用这样的手段去解决指挥权的问题。既然抱着必死之心,韩刚便没打算 给自己留后路。这些将领中绝大部分都是北征军的将领,他们在北征军惨败之后无法置身事外,他们因为救赎自己的行为,而不是退缩。他们应该在析津府之战中战死,而非在此时反对这项计划。 剩余的将领们当中也有犹豫的人,只是他们没有这十几人这么直接。当他们看到那十几人在大堂外的秋阳下瞬间被射杀的时候,都明白了一件事。韩将军和马将军是铁了心了。他们绝不会容忍有人反对这次行动。所有人当即表示服从命令,愿意跟随韩刚和马青山对辽人发动复仇行动。 韩刚和马青山都明白,以这种方式逼迫众人跟自己行动确实有些不光彩,但他们只能这么做,否则没有人会愿意跟着自己去作战。这么做当然弊端很明显,整支兵马靠的是强压而整合在一起,并没有凝聚力。也许一场交战便会分崩离析。但结果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人完成自己的心愿,战死战场,杀敌而死,绝不愿不明不白的死在阴谋之中。 对于此次作战,两人心中谁也没有底,但是三万兵马还是在这种犹豫和未知之中出发了。首要的目标当然是涿州城,事前得到的情报是辽人从涿州撤走了一部分兵马,但具体涿州还有多少兵马驻扎,却是未知之数。 马青山制定了半夜里悄悄摸进,从东南西三面城墙发动偷袭的计划。事前的侦察表明,涿州城防尚未修复,白天里大批辽人正在忙碌修葺城墙的防御体系,这足以证明对方城池的防御手段不足。所以有了偷袭成功的可能。但这个计划也仅仅是有成功的可能而已,对于韩刚而言,涿州城是他北征首战失败的羞辱之地,他心中甚至有了一丝心理阴影。马青山的计划更他当初失败的那次偷袭何等相似,韩刚甚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依旧要重蹈覆辙,而这一次怕是要死在这里的预感。 然而,当攻城战打响之后,让韩刚和马青山万万没想到的是,事情居然顺利的不可思议。大批兵马摸到城下的时候,对方城头辽军居然没有丝毫的反应。当强弩将城头游弋的少量流动守夜的侦察哨射杀之后,城头居然没有任何的觉察和骚动。只携带了最简单的攻城云梯的大周兵马怕是史上最为寒酸的一只攻城兵马。但他们居然直到利用云梯大批攻上城墙之后才被城下帐篷里熟睡的守军发觉。城头上居然除了那些值夜的流动哨之外,没有任何的防御措施和驻守兵马。 当辽军发现大周兵马已然攻上城头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潮水般的大 周兵马涌入城中,东南西三处城门被攻占,城门洞开。更多的大周兵马疯狂涌入,像海潮一般灌满了各处街巷。 守城的这一批辽军兵马是从中京道调来的步兵。他们原本隶属于北枢密院枢密使耶律材的步骑兵大军。数月前,完颜阿古大的女真大军突破天险山峦突入中京道,一路屠杀直奔兴中府而去的时候,耶律材做出了最快的反应,他命十五余万骑兵率先追击,剩余的五万步兵只能步行跟随。直到耶律材在兴中府大灵河南岸的旷野被完颜阿古大的骑兵伏击,几乎全军覆没之时,步兵们也没有赶到兴中府战场。 而恰恰因为他们行动速度慢,却也因祸得福躲过了洪水的灭顶之灾。但之后他们却不得不绕行大灵河北岸,最后和耶律春的兵马汇合一并赶往大定府。到了大定府之后,他们中的三万人又不得不行军六七百里赶往析津府,因为析津府大战结束,朝廷将所有兵马集结于大定府,而这三万人则必须填补析津府守军战斗阵亡的缺口。 也就是说,在短短的两个月的时间里,这些步兵从中京道最东边的海北州开始行军,一路往西,最终抵达了一千三百里外的析津府。这还不算完,到了析津府之后他们中的两万倒霉蛋又不得不开赴涿州。到了涿州本以为终于可以安稳下来了,然而,涿州守将韩宗泽这个靠着他爹爹的权势得到守城军职的家伙居然下达了要这两万人修筑涿州城池的命令。 连续多日的辛苦奔波行军,现在又是重体力的修建城墙的工作,这两万步兵早已疲倦欲死。白天累得半死,晚上一个个睡的跟死猪一番,怕是打炸雷也炸不醒他们。那韩宗泽还自以为聪明,自以为体恤士兵们的感受,特地在城墙下修建了供他们夜晚睡觉的工棚,让他们睡的更香甜。为了恢复他们的体力,让他们不至于太不开心,韩宗泽更是下令解除军中戒酒禁令,在晚间允许他们喝酒。那些喝了酒又疲劳的辽军苦力倒霉蛋们哪里还有半点的警惕性。刀架在脖子上,砍出血来,他们才会惊醒。 其实韩宗泽这么做也没错,只能说,韩刚和马青山的这次进攻完全是意料之外的进攻。辽人怎会想到,前脚订立了和议,后脚便有大周兵马攻城? 这种种的因素导致了大周兵马不费吹灰之力便迅速掌控了局面。韩刚和马青山也意识到涿州城中的兵马并不多,战斗力也并不强悍,他们惊喜的发现,这场攻城战居然会如此的顺利,如此的摧枯拉朽。对于敌我双方而言,这都是一场意外。 第一三五零章 大胜 战斗持续了到了天亮,大周兵马异常的英勇,仿佛在过去数个月的战败以及大周朝廷和议的屈辱所积聚的怨气都在今晚爆发了出来。士兵们呐喊冲杀,一个个像猛虎恶豹一般的勇猛无畏,只杀的辽军丢盔卸甲。 辽军短暂的组织起了防御,但这显然是徒劳的。两万疲惫的辽国步兵根本不足以抵挡已经蜂拥入城的大周兵马。原本在装备和近身搏杀上便不是强项的辽军面对这些一个个满腹怨气的凶悍的大周兵马,他们的抵抗完全毫无意义。 可笑的是那位韩宗泽韩将军,或许是兵书读多了,读坏了脑子。他居然以为凭他的能力能够率领兵马将大周兵马赶出城去,可是他甚至连怎么指挥兵马都没协调好。情急之时,他居然自己暴露了目标,站在一处房舍屋顶上指手画脚。他的行踪被韩刚发现之后,韩刚调集的数千兵马猛冲左近街巷,在韩宗泽意识到不妙之时,他所在的房舍四周已经全是大周的兵马。韩宗泽和他手下的七八名将领尽数被韩刚俘获。 天明时分,晨雾未消之时,城中的战斗基本结束。由于韩宗泽没能第一时间下令兵马撤离,在攻入城内之后,马青山率三千兵马攻至北街,封锁了北城门出口,导致了后续辽军想撤而无法撤离,最终变成困兽之斗。之所以战都持续到了天亮,便是大周兵马满城追杀这些辽军的残兵,让他们无路可逃。 韩刚和马青山浑身浴血,满身疲惫的相聚在了城主府前的广场上,两个人虽然满身疲惫,但却心情愉悦之极。对视之间,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韩大人,没想到啊。咱们轻轻松松便是一场大胜啊。”马青山大笑道。 韩刚哈哈笑道:“可不是么?我二人抱着必死之心而来,结果却得了这场大胜。今日之战,起码歼灭辽狗上万了吧。” 马青山笑道:“恐怕都不止呢,一会儿等打扫战场,敌我伤亡数字出来便可知晓了。有一点是肯定的,咱们得了一场大胜。” 韩刚点头道:“正是,终于一扫心头阴霾,一泄心中之愤。可惜啊,杨大人没能看到这一幕,否则他必是极为开心了。” 马青山沉声道:“杨大人英灵不远,应该也是开心的。此次大胜,可告慰大人在天之灵了。我们没有给他老人家丢脸,我们没有屈服,这应该才是大人最开心的。” 韩刚点头道:“兄弟说的很是,我们像个男儿一般战斗,绝不会向辽狗摇尾乞怜,这才是我大周男儿应该有的血性。” 马青山指着周围一群群群情激昂,笑逐颜开的兵士们笑道:“韩将军看看我们的兄弟们,之前他们还垂头丧气,经此一战,一个个都变了个人一般,一个个都心情愉快,神清气爽了。呵呵呵,所以说,之前你担心咱们士气无法凝聚,但其实只需一场今日这般的胜利,士气便会高涨,人心便会凝聚。一切担忧便都不复存在了。” 韩刚挑指赞道:“马兄弟果然是厉害,我真是对你佩服的很。今日攻城,是你攻的东城率先突破了城墙,夺取了城门。又是你带着三千人夺了北城门,把辽狗后路堵死。马兄弟真是神勇无比啊,你我手下的兵马一样,我却自叹不如了。” 马青山眉梢动了动,嘴角扯了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不能告诉韩刚真相,起码此刻不能。 他的手下兵马中可不止是霸州的那些兵马。昨夜起,一只兵马加入了他们,之后所有的突破都是那只兵马所为,甚至夺取北城门,要全歼此城辽军的也是别人的建议,马青山自己可没有要将辽人全部歼灭于此的气魄。事实证明,那人的建议是无比正确的。 “韩将军,我看咱们得快速清扫战场,让兄弟们休整一番。之后,咱们得拟定下一步的计划了。攻下涿州大胜一场,固然是件好事。但此后何去何从,咱们可得好好的商议商议。”马青山道。 韩刚神情一肃,心中凛然。是啊,之前只是想跟辽人火拼一场,抱着必死之心而来,没有想太多。现在居然胜了,反倒有些迷茫了。这场大胜固然可喜,但此战之后,自己和马青山以及手下这三万兄弟也回不了头了。指望朝廷嘉奖么?那怕是不可能的。此举已然破坏了大周和辽人的和议,后果未可预测。若是今日战死了倒也罢了,现在大胜之后,怕是要好好的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晌午时分,城主府破烂的大厅之中,韩刚和马青山召集了会议。会议的气氛甚是热烈,众将领尚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对昨夜的大战津津乐道,谈笑不休。 韩刚面带笑容咳嗽一声,开口道:“诸位兄弟,战果已经统计出来了。此战我们歼灭辽军守城兵马一万八千余,俘获敌军守将韩宗泽及辽将十余名。辽军在此城兵力两万,只越城墙逃出去两千人,剩下的全部被我们歼灭。而我们只死伤了不到三千人,真可谓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大胜。哈哈哈,如此战果我和马将军都没有预料到。这一战一扫阴霾,扬眉吐气。谁言我大周兵马无能?谁说辽人不可战胜?我们只以三万兵马攻城,并全歼对手,不但打破辽人不可敌的谣言,更是壮我军威,一扫浊气。” 众将领纷纷大笑,兴奋的议论起来。 “全靠韩将军和马将军二位指挥有方,我们也万没想到能有此大胜。真是大快人心。” “可不是么?我生平第一次如此扬眉吐气,和辽人在边镇纠缠这么多年,我大周何曾有这般大胜?此战证明了我大周兵马不比辽人弱。那些见到辽人便矮三分的家伙,觉得辽人不可战胜的家伙们怕是脸都要被打肿了。” “是啊是啊。朝廷就是不肯下狠心,我大周兵马绝对和辽人有一战之力。但是朝廷里就是有些尸位素餐之辈也不知怀着何种目的,一直唱衰我大周兵马。恨不得给辽人当儿子。这一战教天下人知道,辽人不过如此。我们兵力虽比对方多一万,但我们是攻城啊。那可不同野战。”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神情言语中满是自傲和亢奋。韩刚和马青山对视一眼,马青山微微点头,起身来道:“诸位将军,此战扬我大周之威,诸位也将扬名天下,这是肯定的。不过,虽则是一场大胜,有些事还是要跟诸位兄弟说清楚的。” 众人纷纷拱手道:“马将军请说,我等听着呢。” 马青山点头道:“好,那我便不绕弯子了。诸位,首先,我和韩将军要在此刻跟诸位将军致歉。不久前在霸州,我和韩将军几乎是硬逼着诸位跟我们来攻打辽人的,甚至我们还不得不杀了部分抗命的将领。你们中有人其实是被迫无奈的。这一点我们心里都很清楚。我和韩将军强令诸位来参战,确实不应该。故而在这里 ,我和韩将军向诸位道歉。还请诸位宽宏大量,原谅我和韩将军的所为。” 韩刚站起身来,和马青山齐齐躬身,向十余名将领深鞠一礼。 众将领连忙起身还礼,一名将领沉声道:“这是作甚?两位将军是血性之人,不愿和辽人媾和,不愿受辽人屈辱,要证明我大周并不是脓包。之前我等兄弟确实不太理解,但现在我们已然明白了此事的意义。却也不用跟我们道歉了。” “正是,末将自大军落败之后心中怯战畏敌之心难以消除,私下里甚觉羞耻。若非两位将军强逼,岂有今日的扬眉吐气?岂有消除末将心魔之日。战败之后,我家中妻儿来信相询,问我战事情形,我都羞于启齿。因为末将没有像他们想的那般杀敌立功保家卫国,反而败退丧志,畏敌怯战。但今后之后,卑职便可昂然告知他们,末将不负他们的期盼,足可在他们面前挺直腰杆。此乃两位将军之功,末将感激还来不及呢。”另一位将军动容道。 马青山点头轻叹道:“多谢诸位,多谢诸位,你们能这么想,我和韩将军心中便好受多了。我们为了出征也杀了自己人,那十几名将领并非有过错,只是我们不得不为之罢了。若有机会,我们必要补偿。不过,虽然你们不计较我和韩将军的作法,有些事我们还是要说清楚的。诸位也都知道,此次我们来攻打涿州,那是违背了朝廷的旨意,私自出兵作战的。光是私自出兵作战这一条,我和韩将军便是死罪一条了。更何况,朝廷和辽人和议已成,双方已然不再交战。我们这么一搅合,辽人定以为我大周出尔反尔,怕是又要搅动两国之间的战事。违背大周国策大事,我和韩将军更是诛九族都不为过。虽然此战得胜,但却没有改变这样的事实。” 众将领咂嘴不语,脸上的喜悦和兴奋也慢慢的消退,代之以愁眉紧锁了。是啊,此战并非朝廷授命,是私自出战,且在朝廷和辽人议和成功之后。这种行为几乎等同于是叛乱了,这是绝对不会被饶恕的。眼下不知道事情怎么收场,朝廷和辽人会有怎样的反应。 “此战或许会激起朝廷的信心,或许会唤醒他们对我大周兵马实力的信心,不必对辽人卑躬屈膝。但更大的可能是,朝廷和辽人都将不容我们,我们之后怕是要面临极为窘迫的境地。我和韩大人倒是没什么,因为我们起兵的本意便是希望能死在和辽人作战的战场上,不愿对辽人屈服,就算是死,也要杀辽狗告慰杨枢密和战死在析津府城下的数十万大周将士的英灵。我们不能在这些将士们英魂未泯之时便对辽人卑躬屈膝。换句话说,我和韩将军是来找死的。可是你们不一样,你们是被我们逼着来的,此战之后,前途未卜,我们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此战已然大胜,我和韩将军不忍见你们跟我们去送死,你们已经做了你们该做的,所以我和韩将军决定……任你们离去。你们不用担心朝廷责罚,这个锅我和韩将军全背了。我和韩将军会上奏朝廷,告知朝廷这件事是我和韩将军所为,你们是被我们胁迫而来,朝廷不会追究你们的责任。另外你们也可以告诉朝廷,你们是自行率军离开的。朝廷绝对不会怪罪你们。所以,从现在起,你们可以率各自本部兵马回霸州了,我和韩将军发誓,若是诓骗你们,便天诛地灭,死后永世不得超生。”马青山道。 第一三五一章 适得其反 马青山话音落下,座上一片寂然。众将领没想到两位将军在大胜之后居然是提出了让他们离开的要求。这如同当头给众人浇了一瓢冷水,让众人胜利后的激情和喜悦开始冷却并且冷静下来。 诚然,这一场大战的胜利固然让人扬眉吐气,但是此战的后果绝对比这场战斗本身还要震惊世人。大军何去何从,这是个现实的问题。很多人心知肚明,朝廷既然已经和辽人媾和,这场战事发生之后,朝廷必然震怒不已。最终的结果大概率是要严惩参战兵马和将领,给辽人一个交代。 而辽人也一定不会愿意吃这个闷亏,他们一方面会调集兵马来攻打,一方面更是会向大周施压。总之,自己这些人在今日之后必将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朝廷应该不可能因为这次胜利便改变和辽人媾和的态度,这次胜利虽然辉煌且令人鼓舞,但却远远没到能够扭转朝廷想法,改变局面走向的程度。 这个时候,对于众参战将领而言,是最后的回头的机会。倘若他们此刻率本部兵马退回霸州的话,确实会保住性命。朝廷只会把账算在韩刚和马青山头上。自己这些人的举动叫做悬崖勒马,最多被朝廷给予惩戒,不会伤及性命。而如果此刻还不回头,依旧跟着马青山和韩刚他们混在一起,朝廷开始问责之时,这所有人在内都会被打包处理,谁也没有开脱的理由了。 很明显,马将军心里是明白这一切的,所以在此时此刻他提出了允许众人离开的想法,便是不肯再将众人拖入更深的浑水之中,最终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经此之战,众将领们的心理上已经起了变化。毫不夸张的说,这是众人近年来打的最痛快,最摧枯拉朽的一场仗了。大周和辽国之间边镇摩擦虽然不断,但因为有燕云之盟在,双方毕竟还是有所克制,大部分战事都只能称之为摩擦或者是小规模的战斗。有数十年的时间,边镇没有爆发千人以上的作战。但这些小摩擦小战斗绝大部分都是以大周的忍让,朝廷的申斥弹压而终结。这也是大周的传统。大周朝廷从来都是抱着‘小不同人则乱大谋’‘忍一时风平浪静’这样的想法。辽人杀几个人,抢夺些财物那其实在朝廷看来也算不得什么。但久而久之,对于边镇将领们而言,这种小的积怨一直累积,成为堵在众人心中的块垒。 朝廷发动的北征作战行动,实际上在大周军中是获得了广泛的支持的,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该教训辽人一顿了。这也是为什么郭旭敢这么做的原因之一,因为郭旭在边镇领过军,他知道军中将士的情绪。然而,北征作战的失利反而堂大周将士们更加的闹心,几乎全军覆灭的结果让众将士无比羞愤,朝廷向辽国求和更是让所有人都抬不起头来。多少军中将领夜不能寐寝食难安,见人都矮 三分,因为他们没能肩负起保家卫国的职责。 在座的众人都有这样的感受,其中还有几名将领是北征军中的将领,更是深深体会到战败后的屈辱和无奈。 但今日之战,让他们心中的怨愤尽数宣泄了出来,那种复仇的感觉,心中的块垒被消融,压抑被宣泄的感觉无与伦比。那是一种扬眉吐气重见天日的感觉,重拾信心,重新有了为军人的自豪的感觉。所以,对于这些人而言,这种感觉让他们开心愉悦同时也是弥足珍贵的。如果此刻离开,固然可以保全性命,可以和马青山韩刚等人划清界限,但就这么走了,便像是被掏空了精神和灵魂一般。这个决定又怎能轻易作出。 面对众人的沉默,马青山沉声道:“诸位,你们无需纠结,你们已经证明了自己。我和韩将军只希望你们日后能为我和韩将军说句公道话。不在朝堂之上,只在你们身边人之间,你们要告诉他们,我们不是孬种。告诉他们,我们大周兵马都不是孬种。我们可以打的辽人落花流水。你们一定要给我们正名,决不能容许别人讥笑我们大周的将士无力抗敌,决不能容许他们抹黑我们,嘲笑我们。我们可以死,但不接受任何抹黑和嘲笑,不接受和敌人的卑躬屈膝的妥协。这也是我和韩将军的初衷。” “末将想问两位将军,我们都离开后,两位将军还有剩下的兄弟们何去何从?死守涿州么?这怕是守不住的。”一名将领沉声问道。 “秦副将,我和韩将军商议过了,我们是不会死守涿州的,我们也不会逃往藏匿。我不妨明白的告诉你,我和韩将军不但不会躲,也不会逃,我们将率剩余的兵马继续北上,我们要去攻析津府。我大周的尊严便是在析津府城下丢失的,我和韩将军要去拿回来。”马青山沉声喝道。 “什么?你们居然要继续北上,进攻析津府么?这……这简直不可思议。”众将领惊愕失声,一片喧哗。 韩刚发出响亮的大笑声道:“是啊,是不是觉得我和马将军两个都疯了?你们可以认为我们是疯子,我们本就是疯子,否则我们怎么会违背朝廷之命攻下了这里?我们两个就是疯子。哈哈,今后你们可以叫我韩疯子,可以叫马将军马疯子,一对疯子,哈哈哈。” 众将无心调笑,那秦副将正色道:“我们若是离开,两位将军手下恐怕只剩万余兵马。以这么少的兵力去攻析津府,何异于……自杀。” 马青山点头道:“没错,跟自杀也没什么两样,不过那又如何?我们本就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们就是要去杀辽狗,这本就是我们的目的。就算我们死在析津府城下又如何?杨元帅死了,何传宗他们死了,上百将领战死了,千千万万的兄弟们战死了。我们活了下来,但我们有什么脸面去活 ?我和韩将军就是去送死的,要和死去的那些将士们兄弟们死在一起。但是,死之前,我们也得让辽人知道,我大周是有脊梁的,并非所有人都对他们卑躬屈膝,一样有视死如归宁死不屈之人。不能教辽人看轻了我们。死之前我们也得宰杀辽狗,叫他们也不得安生。” 那秦副将怔怔的看着马青山片刻,沉声道:“两位将军能有如此血性,我秦万里难道便是孬种么?我不会离开。我要和两位将军一起攻析津府。两位大人说的对,我们大周在析津府下失去的尊严,我们要拿回来。就算是死了,也得拿回来。也许我们死在析津府城下,能让朝廷明白一件事,便是我大周不该同辽人媾和,不该向他们奴颜婢膝,我大周天朝上国,岂容宵小之国侮辱。我不走了,打死也不走。” 韩刚和马青山正要说话,座上众将领纷纷起身来叫道:“对,我们也不走。我们也不是孬种。干他娘的便是。这个时候我们离去,那还是人么?两位将军,我们谁也不走,要死便死在一起。” “诸位兄弟,我们不是要逼着你们跟我们送死,诸位三思而行,你们没必要跟我们一样。事实上我和马将军也是无奈。朝廷……朝廷可能容不下我们,朝廷有人要肃清杨枢密留下的人手,我们也在其中。你们则不必如此。”韩刚一激动把真话内情都说出来了。 众将领哪里肯听,此刻所有的劝解都被他们视为是编造的理由。众将领群情振奋,七嘴八舌坚决不肯走。一方面,众人为马青山和韩刚的行为所深深的震撼和打动,另一方面,他们也确实不愿虎头蛇尾,他们今日当了英雄,尝到了扬眉吐气的感觉之后,谁还再愿意回去当缩头乌龟。此刻的离去,将成为他们以后毕生的愧疚和被人唾骂的理由,那可是比死还可怕的困扰。所以,众人被激起了血性和荣誉感,选择了共同进退之路。 韩刚和马青山苦口相劝,却是根本无法奏效了。终于,韩刚和马青山对视叹息,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事实上他们是真的不希望众将领跟他们去送死。本来是诚心相劝,结果却变成了一场战前的动员会,不但没劝走他们,反而更加的团结紧密了。 “罢了,既然你们决意如此,我们也无法相劝。既如此,我们便同心一力,让辽人知道我们的手段,搅的他们寝食难安才是。”韩刚大笑道。 “也许,我们能和攻下涿州一样,将析津府也攻下呢,到那时,朝廷应该会明白和议是多么不妥了吧。也许到了那时,朝廷会放弃和辽人的和议,会回心转意派大军再次北征,一洗前耻呢。”一名将领呵呵笑道。 众人哈哈大笑,连声附和。马青山和韩刚口中大笑,心中却不约而同的想:攻下析津府?那又谈何容易?那怕是一场梦吧。 第一三五二章 幕后人物 午后时分,马青山带着几名亲兵策马驰往涿州城东北角的一处辽军的角营。这里被马青山划拨给了一队兵马驻扎,然而这一队兵马却并非马青山的属下,也不属于攻城的任何一名将领所属。 角营不大,可容纳的兵马不足千人。所谓角营,顾名思义便是城池角落的军营。这种营地一般不大,这是在需要重点防御的城池常设的一种营地。这是防止城墙防守产生死角,城墙交接之处很容易被两面城墙的守军都忽视,设立角营便可解决这方面的担忧。 涿州作为的边镇重镇,自然设有这样的角营。因为地处偏僻,这里往往很少有房舍商铺存在,倒是僻静的所在。 马青山在街道尽头下了马,前方便是高大的院墙围绕的军营,一道大门在侧首朝南开着,门口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在警戒。 马青山快步走近,门口兵士警惕的看着他,但一名将领模样的人认出了马青山。 “马将军怎么来了?这是要见我家大人么?”那将领拱手上前问道。 马青山微笑还礼道:“正是,烦请将军通禀一声林大人,就说马青山求见。” 那将领笑道:“不用通禀了,我家林大人交代了,马将军午后必来,直接请进去便是。” 马青山愣了愣,旋即笑道:“林大人料事如神,连我要来此都算到了。哈哈哈,既然如此,我便进去了。” 那将领让开道路,伸手道:“马将军请!” 马青山微笑点头,举步进了角营大院。角营虽不大,但也是可容纳上千人的军营,进了院子便看到一片平整的校场,方圆也有百步。校场四周大树参天,虽是秋日,但依旧郁郁葱葱。东首建有一排排的房舍,掩映在树木之间,那便是兵营和库房所在之处。北侧有一座大宅子单独矗立,那便是此处军营的公房所在之处了。 马青山径自穿过校场往北走,不过他的目光却被校场上一群数百人的兵马所吸引。他们此刻正聚集在西首的空地上训练,在十几名教席模样的人的率领下,手持狭长的长刀赤着上身正自训练格斗砍杀的招式。 马青山被这番景象所吸引,不觉放慢脚步看着这群人。但见他们一个个身上黝黑,一块块腱子肉鼓起,在秋阳照耀下,汗津津的身体上像是抹了一层油。看上去便是一群浑身蕴藏着爆炸般的力量的健壮兵马。他们手中的长刀比之大周正常所用的长刀要长处半尺多,刀身更薄更狭长,舞动起来金光闪动,加之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姿势矫健灵活,着实赏心悦目。 在十几名教席的带领下,这群兵士舞动长刀虎虎生威,身姿矫健腾挪,劈砍撩刺,招招凶狠。舞到酣处,数百兵士大声呼喝,齐齐腾空纵跃,长刀在空中划出数百道金光劈砍而下,就连空气中都带了隐隐风雷之声。长刀砍中地面,烟尘四起,泥土飞扬,气势着 实摄人。 “好!”马青山看的热血沸腾,情不自禁的喝了声彩。这一声喝彩声甚大,众士兵收势而立,竟无一个回头看一眼,就像是没听见一般。 马青山心中叹息着想:“这才是精兵,身体健壮,武技高强,兵器锋利,且纪律严明。倘若是大周边镇的兵马,自己方才那一声喝彩早已赢来了无数的回头。但这落雁军的兵马便绝不会走神,他们不是没听到,而是军纪不允许他们分神罢了。” 想着这些,赞叹着这些兵士的精干强悍,马青山快步走到了公房大宅之前。没等马青山向门口的兵士说话,公房门口,一个身材魁梧的黑甲将领已经走了出来,朝着马青山拱手道:“马将军请进,我家大人在堂上等着你呢。” 马青山当然认识此人是谁,这个人便是林觉身边的亲卫营指挥使孙大勇。 “多谢孙将军。”马青山忙还礼,孙大勇笑着侧身,引着马青山进门。 从秋阳明艳的屋外进到屋子里,眼睛一时不能适应。马青山眯着眼睛朝四周看,却听一个爽朗的笑声响起。马青山的眼睛很快适应,林觉的笑脸也在眼前慢慢的清晰起来。 “马将军,情形如何啊?”林觉全身上下也是全副武装,穿的也是黑色的大周制式盔甲。但这身盔甲穿在他身上,倒不像是作战的战衣,而像是唱戏的行头。好看有余,威武不足。这都是相貌生的太英俊惹的祸。 “在下见过林大人。见过各位将军。”马青山连忙躬身行礼,适应之后的眼睛也看到公房中或坐或站的五六个将领的身影。他们都是林觉手下的落雁军将领,马青山也早已跟他们都熟悉了。 众人齐齐还礼,林觉待他们忙活结束之后又问了一句:“马将军,情况如何啊?他们离开了么?” 马青山呵呵笑道:“在下对林大人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了,正如林大人所说的那般,我将林大人教我说的那些话跟他们说了之后,他们反而一个都不肯走了。我本以为他们会立刻带着部下离开的。我低估了我大周将领们的血性,他们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倒是林大人对他们比我还了解,事情完全在林大人的掌握之中。当真神机妙算啊。佩服佩服。” 马青山满脸诚恳状,一叠声的说着佩服。 林觉哈哈大笑道:“也就是说,你叫他们离开,他们反而不离开了是么?” “正是,他们都愿意和辽人死战,不计任何代价,哪怕是战死也在所不惜。”马青山道。 林觉点头而笑。马青山道:“多亏了林大人运筹,一切都如林大人所言的那般,出兵时我着实怀疑这样一直强拉来的兵马能有何等作为,林大人说一定能攻下涿州,在下却是很怀疑的。事实证明,林大人高瞻远瞩,于领军作战和运筹帷幄上比我可高明百倍了。” 林觉摆手道:“那也不是什么 高明百倍的事,只是我早已侦察探明,涿州兵马只有两万步兵驻扎,且每日修筑城墙忙碌不休,充其量只是两万工兵罢了。辽军主力已然调集前往中京道,辽人以为和大周和议之后便可高枕无忧,他们岂会料到会有大周兵马私自出兵?这次攻城得手,其实是以多打少。这种情形下倘若还不能拿下涿州城,我们这些人的脸往哪放?” 周围一群落雁军将领都轰然大笑起来。他们都是跟随林觉此次出山的将领。 马青山跟着笑,大声道:“兵力多也未必能胜,否则北征三十万大军何至于败北。关键还在于作战的手段才是。若不是落雁军一干兄弟率先突破城东城墙,打开缺口,又抢夺北城城门,岂有这次大胜。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林大人也不必过谦。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林大人为何要我这提出允许让众将离开的建议,难道大人便不怕这些人真的率兵离开么?倘若他们都走了,那剩下的这点兵力能干什么?” 林觉笑道:“马兄弟,你还不明白么?一直兵马的战斗力的强弱,可不仅仅是装备和人数,恰恰反而是士气和凝聚力。一只目标涣散人心不齐的兵马是走不远的。你们从霸州拉出这只兵马的时候便用的是欺骗和强迫的手段,所以,其实众将领是被迫作战,心中是不忿甚至是愤怒的。但好在涿州城防破损,守城的辽人也是一些没什么作战能力的兵马,所以我才默许你们以那种方式拉出这只兵马。因为我知道,这一战只要不出大的差错,应该会十拿九稳。一旦大获全胜,士气立刻便会高涨,结果你也看到了,胜利之后的兵马跟之前可是判若两军了。” 马青山点头道:“可不是么?将士们都士气蓬勃,我从未见他们这么扬眉吐气过。” 林觉笑道:“那就是了。但是上午我跟你说了,士气高涨是短暂的,根本性的凝聚力不能解决,将领们心里的疙瘩不解开,军心还是涣散的,便走不长远。所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才让你开诚布公的跟他们摊牌,允许他们自由选择。这么做的目的其实是给予他们尊重,修复你们之间的隔阂。同是大周军中将领,其实你们的心意和感受都是相通的,欠缺的便是这种尊重和沟通。你和韩将军都是视死如归视尊严为生命的人,那些将领也都是如此。所以你们会很容易产生共鸣。我之所以笃定他们不会离开,那正是因为知道这些人心中所想的其实跟你和韩将军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们没有你和韩将军这般果决罢了。当然了你和韩将军也是被朝廷逼迫而为之,少了一条退路。那些人都有退路,这也是他们扭捏的原因。不过在攻下涿州之后,情形已然有所不同,他们已经踏出了这一步,便不太可能走回头路。再者,他们尝到了复仇的滋味,怎肯去当缩头乌龟。故而我才断言他们不会离开,但有血性之人,但心中还有义气之人,都不会在这时候退出。” 第一三五三章 主动出击 第一三六零章、 林觉是在和方浣秋完婚之后第五天离开伏牛山的。在落雁谷待了不到一个月,便又要再次离开,而且是在新婚之时,这着实是不应该。然而林觉没办法,面对山外的局势剧变,他必须要做些什么。 众妻妾虽然有些埋怨,但是她们也都明白,夫君是不得已而这么做。试想,谁不想安逸的呆在落雁谷中过日子,谁愿去过颠沛流离风餐露宿的日子,夫君倘若不是必须要出马,他怎会去自讨苦吃。夫君本就是个懂的生活享受的人,从小到大,虽说不是林家嫡系子弟,但却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最起码,吃喝不愁,衣食住行都是有人伺候的妥妥当当的。林伯鸣死之前对林觉母子是很照顾的,就算林伯鸣去世之后,三房庶子的生活还是过得去的。吃喝穿用比之外边普通百姓人家不知要好多少。 就算是现在,林觉在吃喝穿用上还是有些挑剔的。这一点众女心里都很清楚。但一旦离开落雁谷,且不说林觉的身份是朝廷重点通缉的对象,出山便意味着危险。就算是衣食住行也是跟在落雁谷迥异,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上次出山去辽国,一路上风餐露宿的,回来后整个人都黑瘦的很,头发胡子都乱糟糟的无暇打理,可见在外边受的罪。所以林家众女的埋怨其实很大一方面是因为心疼夫君,知道夫君出去后过得日子是在受罪。 当然,和方浣秋才新婚五天林觉便要离开,这也是众人不满的理由,这有些太不近人情了些。方师母便很不满,虽然浣秋嫁给林觉圆了她的心愿,已然二十多岁的女儿终于和林觉成亲了,这是天大的好事,但是林觉居然新婚几日便要去山外,这可让方师母很是愤怒。方师母找到林觉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一顿数落,林觉面对方师母只能唯唯诺诺的赔笑脸,一个劲的道歉让方师母不要生气。 方师母在林觉心目中的等同于母亲王氏的地位,她既是师母,现在又是自己的丈母娘,林觉自然是全心的依从。然而,在出山这件事上,林觉却只能违背方师母的心意了。方师母其实也只是一时的气愤,一方面心疼女儿,一方面也是担心林觉。出了这座伏牛山,外边便是险恶的境地,这一点方师母还是明白的。然而方师母明白,林觉便和自己去世的夫君一样,他们要做什么,自己是无发阻止的。林觉的某些方面简直像极了自己死去的夫君,这师徒之间性格差异很大,但是行事时的那种倔强劲头却是极为相像。方师母心中叹息,自己这一辈子跟着方敦孺和没少担惊受怕,受他的倔强脾气的气,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林觉这样的人,将来怕是也要步自己的后尘,大多数时间 都要担惊受怕了。 方浣秋倒是主动跟林觉一起安慰劝解方师母,方浣秋虽然对林觉这时候离开很是不舍,但林觉将山外的局面已经和方浣秋解释了。方浣秋也理解林觉的心情。她本来也不是喜欢纠缠的人,本就知书达礼的很,夫君既然有大事要做,她只能埋下心中的不愿,去顾全大事了。 方浣秋这么一劝,方师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唠唠叨叨的数落了林觉一番,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不久后便命人送来了一件棉袍,居然是给林觉准备的棉衣。说马上要入冬了,又要去很远的地方,一时半会回不来,所以必须要穿的暖和。这棉衣是之前抽空缝补的,还没完成,现在突击缝补好了,给林觉带上。 林觉抱着这棉衣和方浣秋相视而笑,方师母永远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之前来骂的林觉狗血淋头,但心里还是心疼这个女婿的。 在落雁军内部,林觉也为此次出山的缘由做了说明。林觉告诉众人,从张寒秋带回来的消息,以及落雁军自行打探的消息综合来看。朝廷的局面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和辽人和议倒是在预料之中,但是,杨俊被杀绝对是意料之外的惊天变化,这件事绝对有蹊跷。吕中天代理枢密使之职,便已经大权独揽。事实上,现在的大周朝廷,已经近乎完全被吕中天所控制。也许吕中天表面上不会表现出什么,或者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也不会违背郭旭的意见,但是一旦他掌控了军队,他便随时拥有了可以左右郭旭的能力,成为真正发号施令的大周真正的主人。 林觉还将自己的对于杨俊之死的分析分享给众人,也毫不讳言自己怀疑吕中天从中捣鬼,借此机会除去了自己的政敌。因为吕中天的大权独揽来的太快太急切,这让他暴露出了蛛丝马迹。林觉告诉郭昆等众人,他认为,平衡已然打破,更大的乱局即将到来。落雁军不能坐视形势的发展,必须要有所作为。既然吕中天把持了朝廷,那么落雁军也不必低调。林觉要主动出击,挖朝廷的墙角壮大落雁军。这种做法在以前是绝对被禁止的,因为一直以来,林觉都不想以损害大周实力的代价来壮大自己,毕竟大周正和辽人作战,林觉不想拖这个后退。但吕中天的专权企图已然打破了这种禁忌,林觉认为,现在维护朝廷的利益,其实便是维护吕中天的权势,反而成了最愚蠢的决定。 林觉自己则决定去前往东北边镇,他要去找韩刚和马青山等一干杨俊的旧部去好好的聊一聊。因为从张寒秋带来的消息可以知道,朝廷是要对杨俊的旧部党羽进行清洗的。白奇之所以没能成为枢密使的原因便是因为他不肯这么做。吕中天任枢 密使之后,为了抓住军队,他一定会痛下杀手肃清杨俊旧部,而这正是林觉必须要出山的原因。 林觉要抢在吕中天之前将这些人从危险中拯救出来。当然,最终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们归顺落雁谷,快速壮大落雁军的力量。虽然大周兵马早被诟病为毫无战斗力的兵马,但是这在林觉看到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林觉有无数的手段去解决所谓战斗力的问题。林觉真正看重的是那些杨俊手下的将领,落雁军若是能招纳到这些人,必将填补落雁军将领不足的大难题。 总之,林觉的想法是要破坏吕中天进一步迫害军中将领的行为,争取策反一部分有能力的将领和一些兵马,壮大落雁军的实力,迎接时局的剧变。 对于林觉说的这些话,落雁军众人激烈的进行了讨论,最终达成一致,认为应该遵照林大人之言而行事。根据之前的经验来看,林大人不大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无根据的揣测。一旦他做出了揣测,那必是已经有了极大的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了。质疑林觉的判断,在落雁军之中是不可能的。 林觉请郭昆主持山中事务,自己则率领孙大勇马斌梁七等心腹将领,率一千自己的亲卫火器营出山。这一次出动的人手多达千人,足见林觉对此事的重视。他需要更多的人手跟随,也预示着此行绝不会像上一次去辽国那般的安稳。毕竟那时局势虽乱,但林觉的百多名亲卫还是低调且安全的,只是后来出了些意外罢了。这一次上千兵马的出山,则预示着更大的危险。 这一次高慕青因为身怀有孕,将不能随行前往。家中妻妾跟随的只能是白冰了。绿舞原本有意跟随林觉一起出山,因为她不想看到公子又黑又瘦归来的模样,她心疼公子。她想跟着去照顾林觉的起居。但是林觉告诉她,此行极为凶险,自己不希望绿舞跟着冒险,因为自己有可能无法保护她。林觉不想遗终身之恨,所以希望绿舞不要跟着去,那会让自己分心。 绿舞闻言,只得作罢。倘若自己跟去不是能为公子分忧,而是让公子为了自己而分神,那反而是更加糟糕的事情。绿舞原本就不是强势的人,公子说不成,那便肯定是不成了。于是私底下倒是跟白冰交代了很多事情,请白冰代替自己多照顾夫君,白冰自然一一答应。 就这样,林觉率千余名亲卫火器骑兵营的亲卫,以及随行诸将离开伏牛山。林家妻妾和郭昆等人送到东山峡谷里,方浣秋带着昨夜和林觉缠绵数次以慰离别的行为所留下的痕迹——一对黑眼眶,在送别时哭成了泪人。直到林觉等人驰出山外老远,才在绿舞等人的搀扶之下回山。 第一三五四章 转变 众人在出伏牛山之后便化为百余只小队分散而行,毕竟上前兵马一起行动目标太大,会很快被朝廷发现端倪。分散为百余只十余人的小队,从不同的线路行进或者是间隔时间行动便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了。只要在规定时间抵达霸州城外的指定地点集结便可。 林觉白冰以及孙大勇和十余名亲随绕行偏僻道路,晓行夜宿,在六日前抵达了霸州郊外一处叫小东山的小山谷里,这里也是众人约定好的集结的地点。抵达之后只有七八只队伍堪堪到达,林觉让众人在小山谷中休整,等待后续的小队抵达。自己则带着白冰乔装成一对骑着毛驴进霸州赶集的普通农家夫妻进了城。 几经周折,林觉打听到了马青山的住所。当晚,林觉和白冰潜入了马青山的住所挑明了身份。 马青山对林觉的到来甚为惊讶,不过倒也颇为欣喜。林觉是他的救命恩人,自然是殷勤见礼,客气周到。林觉也不多啰嗦,直接告知马青山他所知道的消息,关于杨俊的死,关于吕中天的企图,关于朝廷即将肃清杨俊党羽的所有消息,林觉都和盘托出告知马青山。巧的是,朝廷命马青山和韩刚去京城的旨意今午后刚刚抵达,联系林觉所说的情形,马青山顿时意识到这旨意来的不简单,自己和韩刚此去京城怕是凶多吉少。 林觉抓住契机和马青山聊了一整夜,终于,马青山对整个朝廷的局面,对自己面临的处境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原本马青山在上次和林觉的长谈之后心中便有了不小的波澜,对林觉所描述的大周的状况便颇为忧心。只不过马青山终究觉得林觉走的这条路他不太能认可罢了。但对于林觉想要挽救大周的倾覆的努力之心,他其实已经不再有误解。在和林觉的交谈中,他无时无刻不感受到林觉对大周江山和天下百姓的关切之心,同时也意识到林觉并非为了个人的野心而如此。如果林觉有什么不轨之心的话,朝廷北征之时他大可率伏牛山中的兵马攻城掠地,搅乱大周后方。因为大周越乱对他而言则越是机会。他也不必去向大周北征兵马通风报信,提供帮助,他应该更希望朝廷兵马战败才是。这足以说明此人光明磊落,当真是在践行他自己的理念,只是希望推翻目前的大周腐败的朝廷和篡位的郭旭,建立起全新的大周朝廷,走一条挽救大周的新路。 马青山本就不是愚昧之人,他本就是接近醒悟的那一批人。在林觉的点化之下,他的心境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很多以往觉得不可接受的想法都忽然觉得似乎也并非是不可触碰的禁忌。加之林觉告知的朝廷现在的情形也到了让他难以接受的境地。和辽人和议本就是怯懦而且错误的想法,更从林觉的话中听出了朝廷有可能是因为向辽人妥协达成协议而杀了杨枢密作为和议的条件之一,做出自毁长城之举。这说明朝廷简直已经愚蠢透顶,已经烂透了。 而且,那吕中天乘机攫取军权,且要清洗杨俊旧部意图彻底的掌控军队,军政财三权独揽之后,整个朝廷便将为他吕中天所控制,表面上是郭 氏江山,实际上已经为吕氏所掌控。这窃国的老贼掌控的朝廷,自己还要效忠于它么?自己和韩刚难道还要去京城伸着头给老贼砍么? 这一夜的长谈,终教马青山的思想发生了转变。而林觉也并没有逼着马青山加入落雁军,林觉只是提供了一个思路。那便是,他马青山和韩刚其实是大有可为的,他们要勇于走出一步,唤醒天下人,鼓舞天下人。哪怕是死,也不能不明不白的死。林觉希望马青山说服韩刚整军出战,这既可破坏朝廷和辽人达成的和议,打破辽人分而治之的阴谋,又可为他们自己正名。林觉甚至向马青山保证,只要他们敢出兵,涿州必被攻克,且将是一场大胜。 林觉离开之后,马青山纠结良久,终于做出了决定。所以当午后觉察到不对劲的韩刚将马青山约到北城城楼上商议朝廷命令他们回京的动机的时候,马青山终于亮明了态度,说服了韩刚。他说服韩刚的那些理由其实都是昨晚从林觉口中得知的,也是林觉说服他的理由。 当然,马青山隐瞒了不少内容,他担心韩刚会生疑,会奇怪他怎么会知道的这么多的消息。但其实只是稍微的劝说了一番,韩刚便已经同意整军出征,要以死明志了。这说明其实韩刚自己也已经早就心中有了别样的想法,马青山的劝说只是推波助澜而已。当得知马青山跟自己也有类似的想法之后,两人自然是一拍即合了。只不过,韩刚的想法是,攻涿州以死明志,他可没去想着一定会攻下涿州,取得一场大胜。而马青山心里却是有些底的,虽然他对林觉的保证不敢全信,但林觉的话多少给了他信心。 马青山之所以没将林觉在霸州的消息告知韩刚,那也是林觉提出的要求。林觉认为韩刚是个执拗的人,只能以事实来说服他,他是领军将才,但在大局大势上却并不明理,所以没必要去告诉他一些事情,否则他反而会逆反,反而会拒绝马青山的劝说。马青山深以为然。林觉没去找韩刚谈,而是直接来找自己谈,这说明在林觉心目中自己比韩刚重要的多,也明理的多。他不惧危险来自己住处找自己的举动,也说明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这些举动都透露出他对自己是认可和尊重的,马青山为此而感到欣慰,甚至有一种‘人生得一知己’的欣喜。 在马青山和韩刚整顿兵马的时候,林觉已经率领集结完毕的上千人手潜入了涿州境内,事前便已经做了大量的准备和探查。韩刚和马青山率三万兵马到来时,林觉等人加入马青山的帐下,一整套攻城的方案已然摆在马青山的眼前。 可以这么说,攻涿州的作战行动表面上是马青山的指挥,但实际上马青山只是个传达林觉意志的将领,通过马青山之手,拟定了三面攻城奇袭,封锁北城全歼城中兵马的计划。马青山虽然有所疑惑,但林觉的口气不容置疑。大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马青山也只能选择相信林觉的计划能够奏效。当晚,战斗打响之后,马青山所有的疑惑便烟消云散了。林觉说,辽军城头没有守军,只需射 杀夜巡辽兵便可攻上城头。林觉说,辽军战力不高,都是些疲惫的步兵,人数也很少,根本无需担心。种种的引起马青山疑惑的这一类的讯息都被证明是真的,是正确的。基于此做出的决策都是奏效的,这时候马青山才真正明白,为何林觉敢大包大揽的保证绝对能攻下涿州了。 攻下涿州之后,抑制不住自己的欣喜的马青山对林觉已然极为佩服。他甚至觉得,林觉的领军谋略比之杨俊也不遑多让,他的思路更清晰,目标更明确,作战的胆略和气魄也更大。马青山隐隐觉得,若是当初领军的不是杨俊而是林觉的话,怕是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林觉又提出下一步攻击析津府的计划,这一次连马青山都觉得过分了。但他并没有质疑,他心中已经将攻析津府的计划当做对林觉最后的检验。他暗自决定,如果林觉真的能攻克析津府再取得一场大胜的话,那说明林觉就是那个自己一直在找的人,能跟着他和辽人对抗的人,那么自己将毫不犹豫的加入落雁军,扭转心中最后一丝的不情愿的想法。因为这样的人值得自己追随,值得自己去改变想法。 韩刚对马青山提出的继续进攻的想法倒是并没有什么异议,涿州之战没有战死,取得大胜已经是意外。韩刚想,死在析津府城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而且若是能再杀一批辽狗便更够本了。对于马青山提出要让其他被逼迫而来的将领自由离开的想法,韩刚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涿州已经被攻下,析津府之战是必死之局,何必带着这些人去送死,所以,他表示同意。至于会议上众将死活不肯走,倒让韩刚觉得意外。他甚至差点说出了真相来劝说将领们不要跟着送死,但这些将领们依旧坚持己见,韩刚当然也没傻到用刀子逼着他们走。毕竟虽然攻析津府是自不量力的送死行为,但是兵马越多,胜利的几率便越大。即便是微小的胜利的希望,自己也不能完全放弃的。韩刚不敢想象,倘若在析津府一战中能取胜,那会是怎样的一种轰动。 …… 丘陵起伏的广阔大地被夕阳笼罩着,析津府之地在秋天景色绝佳,因为树叶变黄变红,长草也变了颜色。起伏的丘陵之地就像是一片彩色的锦缎一般,景色壮美而开阔,让人赞叹。 析津府以西,西京大同府通向析津府的官道上,一只长长的车队正缓慢的在官道上行进。装载的满满的大车足有三百多辆,绵延了里许之地。赶车的车夫和随行保护的兵马足有两千人,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的机械的缓慢赶着路,希望在太阳落山之前抵达前方的丘陵之间的宿营点。已经有兵马在前方找到了适合宿营的地点,就在数里之外。 这只车队便是大周和辽国和议达成之后,用来当做赔款银子的抵押之物而从大周运抵辽国的粮食物资车队中的一只。大周那里能一次性拿出一千多万两银子的赔款,所以辽国便要求他们以粮食和物资相抵。而这也正是辽国所需之物。以大周的赔偿的粮草物资作为剿灭女真人的资本,这正是辽人打的如意算盘。 第一三五五章 车队 众人在出伏牛山之后便化为百余只小队分散而行,毕竟上前兵马一起行动目标太大,会很快被朝廷发现端倪。分散为百余只十余人的小队,从不同的线路行进或者是间隔时间行动便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了。只要在规定时间抵达霸州城外的指定地点集结便可。 林觉白冰以及孙大勇和十余名亲随绕行偏僻道路,晓行夜宿,在六日前抵达了霸州郊外一处叫小东山的小山谷里,这里也是众人约定好的集结的地点。抵达之后只有七八只队伍堪堪到达,林觉让众人在小山谷中休整,等待后续的小队抵达。自己则带着白冰乔装成一对骑着毛驴进霸州赶集的普通农家夫妻进了城。 几经周折,林觉打听到了马青山的住所。当晚,林觉和白冰潜入了马青山的住所挑明了身份。 马青山对林觉的到来甚为惊讶,不过倒也颇为欣喜。林觉是他的救命恩人,自然是殷勤见礼,客气周到。林觉也不多啰嗦,直接告知马青山他所知道的消息,关于杨俊的死,关于吕中天的企图,关于朝廷即将肃清杨俊党羽的所有消息,林觉都和盘托出告知马青山。巧的是,朝廷命马青山和韩刚去京城的旨意今午后刚刚抵达,联系林觉所说的情形,马青山顿时意识到这旨意来的不简单,自己和韩刚此去京城怕是凶多吉少。 林觉抓住契机和马青山聊了一整夜,终于,马青山对整个朝廷的局面,对自己面临的处境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原本马青山在上次和林觉的长谈之后心中便有了不小的波澜,对林觉所描述的大周的状况便颇为忧心。只不过马青山终究觉得林觉走的这条路他不太能认可罢了。但对于林觉想要挽救大周的倾覆的努力之心,他其实已经不再有误解。在和林觉的交谈中,他无时无刻不感受到林觉对大周江山和天下百姓的关切之心,同时也意识到林觉并非为了个人的野心而如此。如果林觉有什么不轨之心的话,朝廷北征之时他大可率伏牛山中的兵马攻城掠地,搅乱大周后方。因为大周越乱对他而言则越是机会。他也不必去向大周北征兵马通风报信,提供帮助,他应该更希望朝廷兵马战败才是。这足以说明此人光明磊落,当真是在践行他自己的理念,只是希望推翻目前的大周腐败的朝廷和篡位的郭旭,建立起全新的大周朝廷,走一条挽救大周的新路。 马青山本就不是愚昧之人,他本就是接近醒悟的那一批人。在林觉的点化之下,他的心境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很多以往觉得不可接受的想法都忽然觉得似乎也并非是不可触碰的禁忌。加之林觉告知的朝廷现在的情形也到了让他难以接受的境地。和辽人和议本就是怯懦而且错误的想法,更从林觉的话中听出了朝廷有可能是因为向辽人妥协达成协议而杀了杨枢密作为和议的条件之一,做出自毁长城之举。这说明朝廷简直已经愚蠢透顶,已经烂透了。 而且,那吕中天乘机攫取军权,且要清洗杨俊旧部意图彻底的掌控军队,军政财三权独揽之后,整个朝廷便将为他吕中天所控制,表面上是郭氏江山,实际上已经为吕氏所掌控。这窃国的老贼掌控的朝廷,自己还要效忠于它么?自己和韩刚难道还要去京城伸着头给老贼砍么? 这一夜的长谈,终教马青山的思想发生了转变。而林觉也并没有逼着马青山加入落雁军,林觉只是提供了一个思路。那便是,他马青山和韩刚其实是大有可为的,他们要勇于走出一步,唤醒天下人,鼓舞天下人。哪怕是死,也不能不明不白的死。林觉希望马青山说服韩刚整军出战,这既可破坏朝廷和辽人达成的和议,打破辽人分而治之的阴谋,又可为他们自己正名。林觉甚至向马青山保证,只要他们敢出兵,涿州必被攻克,且将是一场大胜。 林觉离开之后,马青山纠结良久,终于做出了决定。所以当午后觉察到不对劲的韩刚将马青山约到北城城楼上商议朝廷命令他们回京的动机的时候,马青山终于亮明了态度,说服了韩刚。他说服韩刚的那些理由其实都是昨晚从林觉口中得知的,也是林觉说服他的理由。 当然,马青山隐瞒了不少内容,他担心韩刚会生疑,会奇怪他怎么会知道的这么多的消息。但其实只是稍微的劝说了一番,韩刚便已经同意整军出征,要以死明志了。这说明其实韩刚自己也已经早就心中有了别样的想法,马青山的劝说只是推波助澜而已。当得知马青山跟自己也有类似的想法之后,两人自然是一拍即合了。只不过,韩刚的想法是,攻涿州以死明志,他可没去想着一定会攻下涿州,取得一场大胜。而马青山心里却是有些底的,虽然他对林觉的保证不敢全信,但林觉的话多少给了他信心。 马青山之所以没将林觉在霸州的消息告知韩刚,那也是林觉提出的要求。林觉认为韩刚是个执拗的人,只能以事实来说服他,他是领军将才,但在大局大势上却并不明理,所以没必要去告诉他一些事情,否则他反而会逆反,反而会拒绝马青山的劝说。马青山深以为然。林觉没去找韩刚谈,而是直接来找自己谈,这说明在林觉心目中自己比韩刚重要的多,也明理的多。他不惧危险来自己住处找自己的举动,也说明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这些举动都透露出他对自己是认可和尊重的,马青山为此而感到欣慰,甚至有一种‘人生得一知己’的欣喜。 在马青山和韩刚整顿兵马的时候,林觉已经率领集结完毕的上千人手潜入了涿州境内,事前便已经做了大量的准备和探查。韩刚和马青山率三万兵马到来时,林觉等人加入马青山的帐下,一整套攻城的方案已然摆在马青山的眼前。 可以这么说,攻涿州的作战行动表面上是马青山的指挥,但实际上马青山只是个传达林觉意志的将领,通过马青山之手,拟定了三面攻城奇袭,封锁北城全歼城中兵马的计划。马青山虽然有所疑惑,但林觉的口气不容置疑。 大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马青山也只能选择相信林觉的计划能够奏效。当晚,战斗打响之后,马青山所有的疑惑便烟消云散了。林觉说,辽军城头没有守军,只需射杀夜巡辽兵便可攻上城头。林觉说,辽军战力不高,都是些疲惫的步兵,人数也很少,根本无需担心。种种的引起马青山疑惑的这一类的讯息都被证明是真的,是正确的。基于此做出的决策都是奏效的,这时候马青山才真正明白,为何林觉敢大包大揽的保证绝对能攻下涿州了。 攻下涿州之后,抑制不住自己的欣喜的马青山对林觉已然极为佩服。他甚至觉得,林觉的领军谋略比之杨俊也不遑多让,他的思路更清晰,目标更明确,作战的胆略和气魄也更大。马青山隐隐觉得,若是当初领军的不是杨俊而是林觉的话,怕是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林觉又提出下一步攻击析津府的计划,这一次连马青山都觉得过分了。但他并没有质疑,他心中已经将攻析津府的计划当做对林觉最后的检验。他暗自决定,如果林觉真的能攻克析津府再取得一场大胜的话,那说明林觉就是那个自己一直在找的人,能跟着他和辽人对抗的人,那么自己将毫不犹豫的加入落雁军,扭转心中最后一丝的不情愿的想法。因为这样的人值得自己追随,值得自己去改变想法。 韩刚对马青山提出的继续进攻的想法倒是并没有什么异议,涿州之战没有战死,取得大胜已经是意外。韩刚想,死在析津府城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而且若是能再杀一批辽狗便更够本了。对于马青山提出要让其他被逼迫而来的将领自由离开的想法,韩刚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涿州已经被攻下,析津府之战是必死之局,何必带着这些人去送死,所以,他表示同意。至于会议上众将死活不肯走,倒让韩刚觉得意外。他甚至差点说出了真相来劝说将领们不要跟着送死,但这些将领们依旧坚持己见,韩刚当然也没傻到用刀子逼着他们走。毕竟虽然攻析津府是自不量力的送死行为,但是兵马越多,胜利的几率便越大。即便是微小的胜利的希望,自己也不能完全放弃的。韩刚不敢想象,倘若在析津府一战中能取胜,那会是怎样的一种轰动。 …… 丘陵起伏的广阔大地被夕阳笼罩着,析津府之地在秋天景色绝佳,因为树叶变黄变红,长草也变了颜色。起伏的丘陵之地就像是一片彩色的锦缎一般,景色壮美而开阔,让人赞叹。 析津府以西,西京大同府通向析津府的官道上,一只长长的车队正缓慢的在官道上行进。装载的满满的大车足有三百多辆,绵延了里许之地。赶车的车夫和随行保护的兵马足有两千人,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的机械的缓慢赶着路,希望在太阳落山之前抵达前方的丘陵之间的宿营点。已经有兵马在前方找到了适合宿营的地点,就在数里之外。 这只车队便是大周和辽国和议达成之后,用来当做赔款银子的抵押之物而从大周运抵辽国的粮食物资车队中的一只。大周那里能一次性拿出一千多万两银子的赔款,所以辽国便要求他们以粮食和物资相抵。而这也正是辽国所需之物。以大周的赔偿的粮草物资作为剿灭女真人的资本,这正是辽人打的如意算盘。 第一三六二章 由于辽人要得很急,和议达成之后,辽国便要求大周在年底将这一大笔的赔偿和进贡的银两兑现,所以,大周朝廷在日前下达了圣旨,派出专门的人员去往大周各州府组织粮食物资车队直接发往辽国。通过计价汇总的方式进行分批的兑现。正因为如此,大周发往辽国的车队是从好几个方向进入辽国境内的。 东边从保州雄州一线进入辽国。霸州边镇就在八九天之前已经有一批数百辆大车组成的车队从城下经过,经边镇关卡进入辽国境内。西边边镇一带则是经由辽国西京大同府境内进入辽国。还有零星的从边镇城池进入辽国的车队。这些车队源源不断的将大周百姓们辛苦劳作的收获送往辽国,维持着大周朝廷自以为得到的和平。 辽人不但要大周的粮食物资,而且更过分的是他们要求大周将所有的粮食物资送到中京大定府才算是正式完成了交割。所以,所有这些车队的人员不得不赶着大车长途跋涉往中京交割,其中辛苦和屈辱可想而知。当然在进入辽国境内之后,押送的大周兵马更换成了辽国兵马,大周的押送人员除了赶车的车夫之外,便只能有随行的交割和计价的官员跟随。 眼下这一只运粮队伍便是由五百名西京大同府的辽军骑兵护送而来,车队是从河东路太原府出发进入大同府,之后再经由大同府绕行桑干河北岸的崎岖官道,往东前往析津府他们抵达这里已经是艰难的跋涉了近五百里的路程,然而几十里外的析津府不是终点,他们的终点远在析津府东面的六百多里之外的中京大定府,才算完成这趟屈辱的旅程。 官道丘陵之间有一片平缓的坡地,南北是小小的丘陵,东西两侧是茂密的杂树林。这里确实是理想的夜宿之处。夜晚的冷风多少会被山丘和树林遮挡住,虽然半夜里任旧免不了寒冷,但总比暴露在风口要好的多。 夕阳快要落山了,辽国士兵们大声吩咐着大周的官员,让他们下令让所有的车马都停到缓坡之上。众车夫吆喝着骡马进沉重的大车赶往坡地上,不久后,混乱的局面终于平静了下来。数百辆大车在坡地上围成三层大圈,中间是方圆不到百步的空地,这便是今晚的简易的宿营地了。 辽国士兵们下了马,领军的辽军将领叫萧全,是驻扎在西京大同府的辽国南枢密院所属的守城兵马中的一名副将。对于这个护送车马的苦差事,箫全本就不愿意接。但军令如山,他不得不走这一趟,所以心里颇不开心。这一路上,他四处找茬,已经鞭打了数十名赶车的大周车夫了。 萧全皱着眉头揉着被马鞍磨得有些疼痛的 大腿,看着即将西下的夕阳吩咐身边的辽军士兵道:“去叫那些大周的猪猡们去给我们砍柴生火做饭喂马。今晚老子不想吃干粮,拆一包粮食。大周的稻米好吃,咱们今晚吃大周懦夫们送来的白米饭。可惜无肉,若是再有些牛羊肉便好了。” 一名辽军校尉在旁笑道:“箫将军想吃肉,那还不简单。马肉不好吃,骡子肉可美味。咱们宰一匹南人押车的骡子不就得了?将军吃肉,兄弟们还能喝几碗汤。” 萧全愣了愣道:“能成么?那可是拉车的牲口,宰了骡子,大车如何行动?” “怕什么,一架车两匹骡马呢。宰了一匹还有一匹。实在拉不动便让车夫们去拉,他们闲着也是闲着。”那校尉笑道。 “说的对,就这么办。去办。”萧全大笑着摆手,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拿起水壶喝水。辽军士兵们四散而去,大声呵斥着疲惫的大周车夫们去割草砍柴生火做饭。 那名出主意的校尉带着几名士兵在牲口旁转了一圈,挑了一匹肥壮的骡子牵来中间的草地上。那骡子的主人扛了一捆柴回来,看见了这一幕忙上前询问。 “你们拉我的骡子作甚?我骡子还没吃饱草料呢,它也辛苦了一整天了。”骡子的主人道。 “不用喂啦,它明儿不用拉车啦。”辽军校尉道。 几名辽军士兵在旁哈哈大笑。骡子的主人不解的问道:“军爷们什么意思?还有几百里路要走呢,我家大花还得起码辛苦十多天呢。它不拉,谁拉车?” “老子说不用它拉便不用他拉,因为,今晚它便要进了我们的肚子啦。瞧瞧这一身的肉,一定很美味。俗话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骡子是马驴杂交所生,味道一定不会太差。”那校尉伸手拍着那骡子的脊背位置,那里是里脊肉的所在,他知道那里的肉一定很好吃。 “什么?你们……你们要杀了我家大花吃?这可不成?这是我的骡子,再说它还要拉车呢。你们莫不是开玩笑?”骡子的主人惊愕道。 “谁和你开玩笑?一边去,莫要扫了老子们的兴。”那校尉一边喝骂一边抽出了弯刀。 骡子的主人见校尉抽出了弯刀,终于明白他们不是玩笑,他们是要动真格的。于是乎大声叫嚷了起来:“你们怎么能这么干?张大人,陈大人,您快来瞧瞧啊,这些辽人居然要宰了我的大花去吃肉。您还不来劝阻他们么?” 两名大周的官员正好走来,骡子的主人连忙向他们求助。那两人忙小跑着过来,听完骡子的主人三言两语的叙述,看见辽国士兵正磨刀赫赫的样子,知道所言不假。那名政事堂派往下边州府充当催缴押运官的张大人忙对那辽军校尉拱手。 “几位莫要开玩笑了,你们怎可杀骡马吃肉?这可是拉车的牲口,吃了骡子这些物资如何拉往贵国中京?再说了,这骡子是私人之物,也不是赔偿给你们辽国的,你们想吃骡子肉,也得花钱买来。而且也得人家主人卖才是啊。” “我不卖,我一家大小指望着大花拉车养活呢,卖了我们喝西北风么?再说他们是要杀了吃肉啊,我家大花是通人性的,怎么能卖给被人当肉吃。”骡子的主人在旁叫道。 辽军校尉皱眉不语,萧全从远处走来,看着那骡子笑道:“吵什么呢?这骡子不错啊,瞧这胸脯大腿上的肉,就这头了。宰了便是。” 那校尉忙附在萧全耳边低语了几句,萧全眉头皱起,瞪着两名大周官员道:“张大人,陈大人,你们适才说什么?我们大辽军人吃你们大周一匹骡子还用花钱买?你们也不想想,若非我大辽仁慈,现在大军已经打到你们汴梁了。慢说是一头骡子,连你们的妻儿姐妹都要成为我们大辽将士的财产,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你们这些南人不思感恩,吃一头骡子还吵吵闹闹的,可太不应该了。” 张姓官员赔笑拱手道:“箫将军,话不是你这么说的,咱们两国已然交好,和议也定了。这便该一码归一码。骡子不在此次押运的交割清单之内,再说也是要拉车的,箫将军难道希望耽搁车队行程么?” 萧全大笑道:“吆喝?你还振振有词起来了。我可真替你们大周人感到害臊。这么大的朝廷,自称什么中原上国。现在当我们大辽面前摇尾巴的狗,便该乖乖的夹着尾巴。主人慢说要吃一块骡子肉,便是吃你们身上的肉你们也得割。不服气么?不服气叫你们大周的兵马跟我大辽的兵马开战啊。还不是三十万兵马被杀的差点全军覆没。抱头鼠窜。回头又要求我们饶命。我若是你,大白天都得找块布蒙着脸走路,羞也羞死了。” 这话说的极重,两位大周官员脸上通红,怒目而视,但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大周战败了,大周是求和的一方。自己现在做的便是押运赔偿之物的差事,这本就不是什么值得自傲的事。别人揭你的伤疤,你也无话可说。 “无论箫将军如何辱我们,这骡子还请放过,毕竟差事要紧。箫将军也不想因为口腹之欲而耽搁了押运行程吧。”张大人沉声道。 “老子还不管了,今儿这骡子是吃定了。查校尉,还不快动手?本将军都饿了,天也快黑了。”箫全喝道。 那辽军校尉答允一声,举起弯刀便动手。毕竟是军中之人,出手又快又狠。弯刀斜斜劈下来,寒光闪过后,那匹骡子的头颈被砍断,轰然倒在草地上,断头出鲜血喷溅,四肢兀自挣扎弹动。 “啊!”两名大周官员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退回数步。他们没想到辽人居然说动手就动手,而且虽然是一匹骡子,但被斩首于眼前,还没死透冒着血挣扎的样子着实有些吓人。 “你们这帮天杀的狗贼啊,你们居然杀了我的大花……我跟你们拼了。你们这帮辽狗……”骡子主人先是惊愕,旋即疯了般的大叫起来,张牙舞爪的冲上前来。 第一三五六章 夜袭 骡子的主人愤怒的叫喊着冲上前来,手臂乱挥乱打,直奔那动手砍杀骡子的校尉而来。那校尉见他面色狰狞的冲到面前来,心中也自有些惊惧和理亏,于是撤身避让。 “拿住他,拿住他。造反么?张大人,郑大人,这赶车车夫竟然袭击我大辽兵马,这可是死罪。还不着他退下。”萧全大声喝道。 两名大周官员无可奈何,只得上前去拦阻那车夫。张姓官员劝解道:“莫要闹了,这骡子已然死了。等回了大周,本官给你作价补偿便是。莫要闹了。” 那姓陈的官员也劝道:“这是在辽人的地方,你闹又能闹出什么来呢?没得惹恼了他们,搞不好会有性命之忧。好汉不吃眼前亏,莫恼了。” 骡子的主人跺脚指着两人骂道:“你们这些当官的,还有一点点骨气么?我大周何等样的强盛,如今被你们折腾成这样?拿老百姓的血汗去侍奉这些辽人的畜生,任凭他们作威作福,你们只胆小怕死,只图一时苟安。你们不去跟他们理论,却来劝我?我家大花是我一家子的活路,就这么被他们给砍杀了,你赔?你们能赔我一家子的生计么?” 两名官员咂嘴搓手,无言以对,只连声道:“事已至此,你说这些激愤之言又有何用?” 骡子的主人叫道:“是没用,但辽人断我生计,我便要讨个说法。我一家子不能活,便要跟他们拼命。” 萧全在旁听着这话,心中大怒。这大周百姓口出辱骂之言,还说要跟自己这些人拼命,这还了得。当下上前怒喝道:“那刁民,说话小心些,当着我们的面骂我们是畜生是狗?你是不想活了。识相的立刻滚开,否则休怪老子不客气。” 骡子的主人瞠目怒骂道:“辽狗,他们怕你,老子可不怕你。你这天杀的狗贼,我诅咒你活不过今晚,被人乱刀分尸而死。诅咒你死后永世不得超生,诅咒你子孙中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代代为娼……” 萧全沧浪一声抽出弯刀冲上前来,寒光闪动,弯刀从两位大周官员的中间砍下,正中那车夫的头顶。一刀将骡子的主人的头几乎砍成了两半。两名大周官员吓得瘫坐在地上,裤子都要尿湿了。那骡子的主人双目翻白身子踉跄后退,倒在了他那匹名字叫大花的骡子的尸体旁无声无息的死去。 “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杀你们就像杀一条狗,谁要是再敢放肆,将你们统统都杀了。都给我听好了,你们大周早已不是什么中原上国,你们是我们大辽的狗,你们这些人也是我们大辽人的狗,都听清楚了吗?狗岂能违背主人的命令,敢反咬主人,便扒了你们的皮,吃了你们的肉。”萧全举着血淋淋的弯刀朝着周围怒吼着。 周围早已经聚拢了众多大周的车夫和随行帮忙的杂役,他们全程目睹了辽将砍杀赶车的车夫孙老八的情景。但是,面对的是五百多名全副武装的辽军骑兵,他们只是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也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站在那里对张牙舞爪的萧全怒目而视。 两名大周官员生恐再闹出事来,忙爬起身来去劝说车夫们万万不要想着闹事。否则那真的是一个也别想活。众人对他们虽然鄙夷,但此刻却也真是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让那大周官员去传话,允许他们去将死去的孙老八的尸首收殓起来。两名官员忙去沟通,辽人本就不可能去管死去的车夫的尸体,当然同意由大周车夫们代为收殓。 众车夫们将孙老八的尸体抬出来,七嘴八舌的商议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就地安葬。毕竟还有数百里的路要走,带着一具尸首显然不太现实。虽然落叶要归根,但此刻却无可奈何,只能暂时安葬于此,今后再通知他的家人前来迁移骸骨回太原老家安葬。 众车夫在山坡边缘处挖了坑将孙老八安葬入土,众人站在坟前,心中一片凄然和惶恐。辽人是恶狼,随随便便就杀人,自己等人的性命没有丝毫的保障。这往东的数百里之路,也不知道要受多少气,挨多少打骂,甚至还不知道能不能活。想到这里,众人心中便更是对大周朝廷埋怨痛恨。好好一个大周居然沦落到连自己的子民都不能保护的地步,这样的大周朝廷老百姓还有什么指望? 车夫们埋葬孙老八的时候,辽国士兵们已经升起了十几堆大篝火。那匹死了的青骡子终究没能逃脱被分尸烤炙的命运,众辽兵将骡子分为十几块架在篝火上烤起来,很快便有肉香飘散出来。辽国士兵们心情大好,大声谈笑,肆无忌惮的叫闹着,似乎完全已经忘了他们之前杀了一名大周车夫,另外一群大周车夫还正在安葬他。或许在他们的心目中,大周人真的便如猪狗一般,死了便死了,如草芥蝼蚁一般的不值一提。 夜色渐深,篝火已成余烬,在夜风中像是一团幽暗中的红布。吃饱喝足的辽军士兵们已经鼾声一片呼呼大睡。赶车的大周车夫们也都已经在大车边缘处睡下。他们不被允许在篝火旁取暖,只能紧紧的挤成一团,佝偻着身子披着车上的破麻布取暖。 值夜的一小队辽军士兵原本还在周围游荡,但当万籁俱寂,四野无声之时,他们也不再浪费体力,而是缩在车驾之旁躲避夜晚的冷风。 就在此时,地面似乎有些微微的振动,轰隆隆的声音像是闷雷滚过耳边。数十名守夜的辽军士兵惊愕的站起身来左右查看,四野风声飒然,林木长草呼呼有声,似乎又什么都没发生。秋夜的天空中星河璀璨,也不可能是真的天上打雷之声。 “怎么回事?你们都听到了么?”一名辽军队长皱眉道。 “好像是地震,又好像不是。”辽军士兵们纷纷道。 “他娘的,说了等于没说,也许是风声。”辽军队长摆摆手道。 众人纷纷又重新坐下。然而,下一刻他们又重新蹦起身来,因为他们再一次清晰的听到了那闷雷一般的声响,这一回听的真真切切,是西边的官道路口传来的声响。谜底很快揭开,黑压压一片从路口涌出的骑兵像是一股黑色的洪流奔腾而来,直冲向扎营的缓坡。他们手中高举 的长刀在星空下闪着幽蓝的光芒,形成一道冷冽的长刀之林。 “敌袭!”辽军队长猛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声音撕裂了深沉的夜色,声音中满是恐惧和惊骇。 “敌袭!敌袭!”数十名守夜辽军反应了过来,也都高声叫喊起来,七手八脚的抽出兵刃。 凄厉的叫喊声惊醒了营地里熟睡的辽军兵马和车夫们,战马和拉车的骡马也都骚动起来,营地里顿时乱成一团,所有的辽军都惊慌起身,昨夜吃了骡肉喝了酒之后,他们狂呼乱叫的闹腾了一会,有的人连盔甲兵刃都丢了,慌乱之中无处寻找。他们乱走乱撞,踢得篝火余烬飞扬,到处是飞散的火星。 “不要乱,上马迎敌,西南方向!”萧全大声怒吼着。同时举步冲向战马停放之处,抢了一匹马儿翻身而上。辽军士兵们见状也纷纷冲来上马,虽然盔甲不整,但也很快做出了反应。 西南方向,千余名骑兵如黑夜中的幽灵一般已经冲到了营地边缘。一匹黑色的骏马在空中跃起,飞跃过横在面前的大车,马上身材纤细的女子手中青笛刃光芒闪烁,挥手间已经将两名在马头前乱跑的辽人斩杀。 后方大批的骑兵冲锋而至,两名身材魁梧的大汉骑着高头大马冲在最前面,他们手持长枪同时用力,连续将三辆大车挑动的移动到丈许之外。那些满载物资的车辆重达千斤,这两人居然凭借两杆大枪便将这些大车挑动移位,可见两人气力之大。关键是,两人的冲锋未见有丝毫滞碍,连挑三辆大车之后,营地西南方向露出丈许宽的缺口,后方骑兵得以从缺口涌入。 营地里瞬间便成了屠杀的修罗场,千余名袭击者冲入营地之后,辽军士兵的抵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些家伙耀武扬威祸害手无寸铁的百姓尚可,但是和这样的一只夜袭兵马交手,简直不堪一击。他们只抵抗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开始往四周溃逃。 “一个活口也不能留下,全部格杀。”清澈的嗓音从一名身材修硕骑着一匹五花马的男子口中发出,像秋夜的风一般清冷入骨。那正是林觉。 屠杀在一炷香后结束,营地里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但一切已经归于平静。 “清点尸首。”林觉喝道。 不久后,所有辽军的尸首被抬到角落里,铺满了一大片地面。 “禀报军师,一共五百零三具。”清点尸体的梁七跑到林觉马前禀报道,他总是改不了口叫军师。 “五百零三具?怎么少了两具?”林觉皱眉喝道。 “林兄弟放心,他们跑不了,我带兄弟们去四处搜捕,他们能跑哪儿去?来人,跟我走。”马斌大声喝道,拨转马头便要去搜寻。 就在此时,侧首一片喧哗声传来,数十条人影吵吵闹闹的过来,孙大勇忙带着数十名亲卫上前拦阻,这些人都是车夫,战事开始之后,他们便缩成一团躲在边缘处,弄明白他们的身份后的落雁军当然也没对他们动手。 第一三五七章 报应不爽 “发生什么事了?”孙大勇高声喝问,策马而去。不久后,孙大勇飞骑而回。 “禀报大人,缺少的两名辽兵找到了,他们脱了盔甲扮成车夫躲在大车下边,想乘混乱逃走,却被赶车的车夫看见了。车夫们将他们给拿了。还是两个领头的。”孙大勇大声禀报道。 林觉笑道:“原来如此,押他们过来。” 数十名车夫扭押着披头散发的两名辽军头目吵吵嚷嚷的过来,一边走还有人往两名辽军身上拳打脚踢,嘴巴上更是污言秽语骂的极为狠毒。 “都不要吵闹了,这是林大人,尔等不得放肆,嘴巴里不要不干不净。人也不要打了,都快被你们打死了。”孙大勇喝道。 一群车夫这才停止辱骂殴打,有明事的带着大伙儿向林觉行礼。 “你们都是赶车的车夫么?”林觉拱手还礼,微笑问道。 “是是是,小人等都是朝廷征用的车夫,押运粮食物资的。”一名赶车的老汉胆子大些,所以上前答话。 林觉点头道:“很好。你们干的不错,抓了两条漏网之鱼。得记一功。” 那车夫道:“这两条辽狗还想装车夫逃跑,我们早就盯着他们两个呢。谁都可以走脱,他两个决不能跑。军爷是我们大周的兵马么?怎么感觉不太像是咱们大周的兵马呢?” 林觉一愣,笑问道:“你怎知我们不是大周的兵马?” 那车夫咂嘴道:“咱们大周不是已经跟辽人服软了么?怎么还会有兵马来杀辽人?再说了,咱们边镇的兵马也没你们这么厉害啊。适才你们跟杀猪砍羊一般,那么多辽狗被你们一会儿便杀完了,比天兵天将下凡还厉害。咱们大周什么时候有你们这样厉害的兵马了?小人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咱们大周兵马什么德行,我还能不知道?” 马斌笑骂道:“你这厮怎么说话呢?谁是猪?你一个赶车的,怎地这么多闲话?” 那车夫忙作揖道:“抱歉抱歉,人老了嘴巴啰嗦,也不太会说话,还请军爷原谅。若不是看你们是杀辽狗的人,小老儿也不敢乱说。你们杀辽狗,那必是好人了。” 林觉呵呵笑道:“我们是大周兵马,你可是认错了。你适才说其他人都可以放,这两人却早就盯着他们,绝对不能放走,那是何意?” 那老汉指着两名披头散发的辽人道:“军爷有所不知,这两个狗东西一路上欺负的我们厉害,拿我们大周人不当人。就在天黑前,他们还砍杀了拉扯的孙老八。这两辽辽狗我们都恨死他了。他们躲在车肚子底下想混水摸鱼逃跑,那哪成?我们见他们要跑,一合计便上去给他们拿了。两条恶狗还咬人,万老三的胳膊还被砍了一刀。” 一名壮年车夫将流血的胳膊举起来让林觉等人瞧,果然是小臂处流血,衣服上全是血。林觉忙让一名医疗兵忙上前给他检查伤口。若是被兵刃砍伤不及时救治的话,怕是流血而亡。若是伤了骨头筋,还得立刻接骨绑扎才成。这车夫明显伤的不轻。 这时候,众车夫七嘴八舌的将傍晚发生的事说了个七七八八,林觉也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林 觉倒不惊讶,辽人原本就对大周人极为鄙视,现在大周战败求和,又当了辽国的侄儿国,赔款赔礼,辽人势必更加骄横。辽国兵马更比普通的辽国百姓更加的凶狠些,大周百姓的性命在他们看来怕是一文不值。杀个把车夫的事其实并不让人意外。 “带他们过来。”林觉指着瘫坐地上的那两名辽人道。 孙大勇一摆手,几名亲卫将两名辽兵拖死狗一般的拖了过来。这两人正是萧全和那名姓查的校尉,两人看到敌军冲进营地里,切瓜砍菜的杀人的时候便知道事情不妙。在查校尉的提醒下,萧全偷偷脱了盔甲,扮成车夫模样想乘着混乱逃走。谁料想被一群车夫看见,这帮家伙冲上来将他们给擒获了。不仅如此,因为傍晚的事情,这帮车夫心中痛恨这两人,好一顿拳打脚踢,打的他们晕过去几次。那萧全胸口的肋骨都被踹断了几根。 “抬起头来!”林觉喝道。 萧全大声的咳嗽着,胸腹疼得厉害。他知道今日怕是难以活命,但终究要试一试,争取一下。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于是他强忍疼痛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吓了林觉和众落雁军亲卫一跳,原来萧全的脸已经被打成了猪头,鼻青脸肿,根本不成人样。眼眶乌青,嘴巴肿成香肠嘴,鼻子歪在一边,显然是鼻梁骨被打断了。 “报上名来。”林觉喝道。 萧全挺起胸膛,蠕动香肠嘴含糊却大声叫道:“我乃大辽南枢密院所属南院西京卫左翼骑兵副将萧全。你们是大周的兵马么?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大周已然向我大辽求和,你们胆敢来截杀我们,破坏两国和议,这是死罪。还不速速放了我们,否则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林觉微笑看着他,心中厌恶至极,都这个时候了,这辽将还趾高气扬。可见辽人是对大周人是多么的蔑视。这小子怕还以为报出官职来能吓到自己呢。 “原来是箫将军,失礼失礼了。我们是大周的兵马,不过我们不是朝廷的兵马,我们跟大周朝廷没有半点干系。所以破坏和议什么的,我可不在乎。”林觉沉声道。 “你们不是大周朝廷兵马?那你们是什么人?”萧全错愕道。 林觉笑道:“这你可管不着。我问你,你们这是押粮去大定府是么?物资车队从析津府中经过么?” 萧全不说话,瞪着林觉。 “我家大人问你话呢。快回话,装哑巴是么?那便割了你的舌头,叫你永远当哑巴。”孙大勇厉声喝道。 萧全冷笑道:“我可不会告诉你们,反正你们要杀了老子,老子干什么回答你。” 林觉心中愤怒,这厮还有些难缠。正思索如何让他开口时,却听他旁边跪着的另外一名辽人开口叫道:“我说,你们只要不杀我,我全告诉你们。” 萧全扭头怒喝道:“查辉,你敢!你想死不成?” 校尉查辉吓得身子一抖,孙大勇皱眉摆了摆头,一名落雁军亲卫快步上前,伸手薅住萧全的卷毛发辫往后一拉,将其拉倒在地,一脚踹到他的嘴巴上。顿时萧全的牙齿被踹的松脱,舌头硌在牙齿上被切掉了一小片舌肉,嘴巴里鲜血 奔涌,杀猪般的嚎叫了起来。 “狗东西,到了这个时候还耍横。”孙大勇喝道。 林觉摆摆手,亲卫退了下去,林觉笑容可掬的对查辉道:“不要怕,我给你做主,你回答我的话,若是我满意,便放了你。你若不肯说,那我可不客气了。瞧瞧那边,你的同伴都在那里等你呢。” 查辉顺着林觉的手指方向看去,顿时魂飞魄散,蛋根子都软了。不远处的坡地上,一排排的尸体躺在那里,全是辽军士兵。查辉差点晕过去,连声叫道:“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很快林觉便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一切。这押运粮草的车队确实是要进析津府的,一来韩德遂下了命令,所有押运物资的车队都要经过析津府,因为他要雁过拔毛,扣留一部分物资。二来,车队长途跋涉,要补充清水食物骡马的食料,同时破损的车辆也要加固修补,这正是长途押运必须要做的事,所以必须在析津府停留。同时,林觉也从查辉的口中得知了进城需要文书和验明身份。查辉说的很详细,因为他确实想活命。林觉根据他的交代,在萧全身上搜到了押运的文书以及萧全的腰牌。那腰牌上写着这只辽军所属的部队以及拥有腰牌者的名字。 林觉之前并不知道辽人精细到如此地步,想来这是南院大王韩德遂最近推行的手段。韩德遂还真是个人才,他统帅之下的南院兵马很有条理,正在推行很多新手段。这腰牌的制度,怕便是为了让辽军更有纪律性和更便于辨识和联络。这种时候,这些手段是很有必要的。 “很好,还要什么要交代的么?你们辽人军中有什么口令之类的么?”林觉问道。 查辉迷惑道:“口令?那是什么。” 林觉摆手道:“那便是没有了,你很不错,你的命可暂且寄存着,待一切证实了你没撒谎,倒也可以饶了你。不过听说你们傍晚的时候为了吃骡子就杀了我大周的一名车夫,这事儿是真的么?” 查辉忙道:“不是我杀的,我可没动手杀人,都是萧……萧全这厮乱来,我劝了他不听。人家就咒他今晚必死,必被乱刀分尸,他便怒了,杀了那车夫。这一点车夫们都能作证。我只杀了骡子,没杀人。” 萧全在旁喘息着骂道:“查辉,你个狗日的,你以为这样便能活命么?你这个混蛋。” 林觉冷声道:“箫将军,我这个人最讲信用,这位查校尉我可以饶他一命,因为他表现很好。我大周人不是嗜杀之人,能饶命的自然饶命。但是你,却是饶不了。人家阻止你杀他的骡子,骂了你几句,你便杀了他。你这厮死有余辜。那车夫诅咒你今晚必死,且被乱刀分尸。你猜怎么着?他的诅咒要应验了。来人,拖他下去,乱刀砍死,叫他知道什么叫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几名亲卫拖着萧全去旁边,挥刀乱砍,虽没有真正分尸,但却也是身中十几刀而死。众车夫大声叫好,心中痛快无比。这位自称是大周兵马却又不承认是朝廷兵马的林将军行事还真是狠辣,行事让人说不出的舒坦。只有一点,他说他不是嗜杀之人,这可是说笑了。那地面上五百多辽人的尸体可是摆在那里呢。 第一三五八章 计谋 说话间,落雁军亲卫们在四周搜查的时候将所有车夫都聚拢了过来,也找到了两名趴在草窝里吓得浑身颤抖的大周官员。营地遇袭时,两名官员吓的屁滚尿流,找了个草窝爬下,抱着头瑟瑟发抖。亲卫们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还脸朝下嘴啃泥顾头不顾腚的趴在草窝里。 当见到站在面前的林觉的时候,姓张的官员忽然惊讶的叫了起来:“咦?您莫不是……林大人么?” 林觉皱眉仔细端详此人,半天想不起来他是谁。 “你认识我么?”林觉道。 “当然认识,林大人在朝中为三司使的时候,下官在政事堂户部房,多有事务交接,常见到大人的。只是您怕是没见过我。下官张平山,大人有印象不?”张姓官员赔笑道。 林觉想了想并无印象,但听这人口气,想必真的是认识自己。于是道:“原来是张大人,有礼了。” 张平山松了口气,原来这伙人是大周人,不过他很快又紧张了起来。咽着吐沫道:“林大人……不是去伏牛山……落草了么?这些都是你伏牛山的兄弟么?你们跑这么远来打家劫舍么?林大人,不是下官多嘴,您这可是犯了大忌了。这些是朝廷和议赔偿给辽人的粮草物资,可动不得啊。你们杀了这么多辽兵,辽人会以为是我大周朝廷所为,这可如何是好?” “狗东西说的什么话?什么落草?我们是造反。造郭旭那狗贼的反。什么打家劫舍?想掌嘴么?你认识林大人,可认识老子?”马斌在旁怒喝道。 张平山转头看来,居然也认出了马斌。 “这不是……皇城司兵马副指挥使马大人么?咱们宴席上喝过酒呢。” 马斌骂道:“亏你还认识老子,张平山,我可知道你的底细,你是吕中天那老狗的手下走狗,坏主意一定出了不少。你也少跟老子套近乎,你给郭旭卖命,便是我马斌的敌人。老子砍了你也不为过。” 张平山吓了一跳,忙道:“林大人,马大人,下官只是个办事的,跟你们可没有仇怨。您二位跟什么人有纠葛,犯不着跟下官这小人物计较。” 马斌还待再骂,林觉摆摆手笑道:“张大人,马大人说笑而已,我们此来是杀辽狗的,你好歹也是我大周的人,我们杀你作甚?二位押运粮车的差事到此为止了,我们放你二人离开,自回去禀报朝廷吧。这几百车粮草物资,归我们了。” 张平山皱眉道:“林大人,不是下官多嘴,你们这么做我们回去如何交差?你们杀了辽人,这事儿会闹得很大。我回去也是个死啊。” 马斌喝道:“你死不死关我们什么事?” 林觉摆手笑道:“然则张大人的意思,莫非是要我们将粮食物资交给你不成?” 张平山忙道:“那倒不是,你们吞到嘴里的食,怎么会吐出来,下官也没这个胆子。下官只是希望林大人能给写个证明,证明这批粮草是你们所劫。这样下官回去也好向朝廷交差。另外, 也不会引起朝廷和辽人之间的误会。物资你们拿走。这岂非两全其美么?” 林觉闻言哈哈大笑,这张平山还以为自己真的是为了这批物资而来,殊不知自己岂会将这批物资放在眼里。 “张大人,回去吧,回去告诉郭旭,他若愿卑躬屈膝当辽人的狗,我们也管不着他。自甘堕落之人,自己要当狗,别人也拦不住。但他拿百姓的血汗,搜刮大周的民脂民膏去侍奉辽人,便是天下公敌。他这个皇帝也做不久了。去吧,莫要让我改变主意。今晚我们杀了几百人了,你若硬是要凑热闹想凑数,我倒也可以成全你们。再多死两个人也没什么。”林觉冷声喝道。 张平山心有不甘,还待再说。一旁的郑大人忙扯他衣袖,告诉他适可而止。对方明明可以杀了自己两人的,放走自己已经是万幸,再要纠缠,怕是连命都要丢了。张平山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只得躬身行礼,向林觉讨了两匹马儿,两人骑上马快速离去。 两人走后,马斌等心中不忿,问林觉道:“干什么放了这两个家伙?宰了不就得了。吕中天的走狗而已。” 林觉沉声道:“我也不知他们的劣迹,岂可胡乱杀人。对敌人自然无需仁慈,但在大周内部,岂可滥杀?他们若真的该死,将来自然清算他们。时辰不早了,得速速做好准备,好戏还在后头。” 林觉下达命令,将所有辽军的盔甲全部扒了下来,将尸首拖到左近的林子里藏匿。五百多名亲卫营兵马开始换装,打扮成辽军骑兵的模样。 众人忙活的时候,林觉召集一千多名车夫商议事情。 “诸位,我有件事想请你们帮忙,不知你们当中可有人有这个胆量。”林觉道。 众车夫早已对这个林大人颇有好感,对这帮天兵天将一般的兵马也颇有好感。闻听此言,忙纷纷问道:“大人请说,但有差遣,自当效命。” 林觉点头道:“实不相瞒,我们之所以劫了这支车队,并不是想要这些粮食物资,而是想借此进入析津府中去。你们怕是还不知道,大周数万大军数日前已然攻克了涿州城,不日将进攻析津府。我带着兄弟们混进析津府,便是要里应外合,拿下析津府,给辽人重重的一击。这本是绝密的军事行动计划,但林某将你们视为自己人,所以跟你们说了也自无妨。” 众车夫都惊呆了,原来这帮人居然要进析津府去闹事,这胆子也太大了吧。而且朝廷怎么会出兵了? “朝廷……不是议和么?怎地又开战?”有人问到。 林觉道:“那确实是朝廷的兵马,但却不是朝廷的命令,就像我们一样,我们是大周的兵马,但却未必要听朝廷的话去向辽人求和,去当辽人的狗。明白么?” 众人明白了,原来是边镇的大周兵马自作主张的攻辽了,这虽然不可思议,但却是个让人高兴的好消息。看来大周军中也是有血性之人的,不肯当辽人的狗。 “大人要我们作什么呢?但请 吩咐。我们这些人怕是只会赶车搬物,打仗的话,我们怕是不成呢。”众人纷纷道。 林觉笑道:“打仗怎要你们去拼命?那还要我们这些人作甚?正是要你们帮着赶车进城。赶车你们是内行,杀敌我们是内行,我本不想让你们跟着冒险,但是我的人怕是赶不了这样的大车,最多只能在旁协助。所以我想,请你们当中的一部分人帮我们将车队赶到析津府中。我知道这有些危险,你们不想去我也不强迫,我也可以买下你们的大车和骡马,让我的兄弟们赶着去。只是也许辛苦些,怕被辽人识破罢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些人心中有些嘀咕。原来是要帮他们赶大车进析津府,这可是玩命的差事,心中自然犹豫的很。 “各位车把式。这样的事我们当然要帮忙啊,这是打辽人啊,我们岂能多想?你们怕死是么?我老汉第一个报名,我可不怕死。为了打辽狗,死了又当如何?”之前和林觉说话的那老者在一片沉默之中率先表态道。 他这一表态,顿时有数十名车夫也纷纷表示不怕死,愿意帮着赶车去攻辽人的城池。 那老者见其他人尚且犹豫,于是跺脚骂道:“你们这帮人,难怪辽人会拿我们大周人不当人,因为我大周全是你们这些缩头乌龟,全是只顾着自己的人。我老汉虽然没读过书,却也知道国难当头人人出力的道理。此刻你们不愿出力,等辽人攻到你们的家里,烧了你们的房子,杀了你们的妻儿的时候,看你们还找谁救你们?能救你们的人心都冷了,也死的差不多了,因为你们不帮他们。” 老者这番话虽然说的朴素,但却是真正的道理。众车夫原本就已经没什么退路了,他们其实回去也难交差。朝廷必是要追查他们丢了押运物资的责任的。之前不过是怕死罢了。现在听老者这么一说,纷纷幡然而唔。一时间纷纷举手,七嘴八舌的表示愿意帮着去赶车。 林觉对老者拱手行礼,心中甚是感谢。实际上就算这些车夫不同意,林觉也是要强迫他们帮忙的。不久前颁布的《战时紧急条例》可不是白颁布的,那给予了林觉行事不拘的法律依据,在这种时候,林觉就算是强迫他们为自己做事,那也是符合条例之举。但是,强扭的瓜不甜,毕竟能说服最好。 “多谢诸位,我们也要不了这么多人,我们要保证你们的安全,人太多我们便无法保证了。每辆大车选一个车把式便好,至于其余的兄弟,你们可以选择在此逗留等待,也可选择回大周。我会发放银两给你们,让你们顺利归家。”林觉道。 “我们不走,我们都要去,我们回去了还不是被朝廷找茬?莫不如跟着你们,朝廷或许还以为我们死了,反而不会为难我们的家眷。”众车夫道。 林觉想了想道:“也罢,这样也好,你们便按照原来的编制赶车,这样我反而有了更好的安排。你们只需记住,一切听我的安排,我可保证你们的安全。也不要太害怕,我们既敢进城,自有雷霆手段。” 第一三五九章 进城 (二合一。有些事耽搁了,抱歉。今天就这些了。) 数日之前,林觉便派出了斥候人手在析津府一带搜寻大周赔偿给辽国的物资粮食的车队的消息。林觉的本意是想要找到不久前从霸州进入辽国境内的那支车队,但这支车队行动迅速的很,斥候追查到他们的消息时他们已经进了析津府。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在攻下涿州的前一天夜里,落雁军斥候发现了从西京前往析津府方向的这支车队,规模比之之前的那只车队还要大。 发现了这支车队,让林觉制定的夺取涿州之后谋求进攻析津府的计划有了支点。也有了成功的可能。事实上攻涿州本就不是林觉的目标,林觉此次赶来霸州的目的便是策反马青山韩刚等人,破坏大周和辽人之间的和议,打乱辽人的如意算盘。林觉不能让辽人利用大周的恐惧和愚蠢达到他各个击破的目的,也不能让吕中天为了能控制军队而对杨俊的旧部下手。 林觉需要扩充落雁军的实力,应付复杂的局面,但是仅仅靠着招募和训练似乎已经太慢和太不现实了。他要挖大周现有军队的墙角,而且要挖那些精锐有作战能力的将领和士兵,这要比招募兵马然后花时间来训练要快的多。 攻析津府的目的自然是为了让辽人不得不分神南顾,破坏大周和他们达成的和议。而另外一个目的其实也很明显,林觉要让马青山和韩刚这只兵马把事情闹大,让他们完全无法回头,逼着他们只能选择加入落雁军。而且,如果能拿下析津府,那也将证明自己的能力,让这些内心里以为落雁军是落草之寇的将领和士兵们明白,落雁军才是拯救大周的力量,让他们心服口服。 总之,攻下析津府的意义极大,所以林觉做了数套谋划,但最终,通过混进析津府中里应外合夺城的计划才是林觉认为当下最为合适的计划。因为析津府中尚有五万多辽军驻守,更有韩德遂这样老谋深算的主帅镇守,强攻或者其他不成熟的方案怕绝对达不到目的。倘若自己这一千多精锐亲卫营兵马混入城中,从城里开花,则成功的可能性将大大提高。 然而,在目前的状况下,想要混入析津府怕是难上加难。攻下涿州的消息很快便会传到析津府,析津府会立刻戒备起来,城池会封锁出入,想混进城去,而且是将落雁军这一千多人混进去,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鉴于此,找到能混进去的方法便成了关键。林觉要的便是假扮押运物资的兵马混进析津府,林觉认为,只有如此才可能是唯一的能混进去的办法。 所以,在发现从西京大同府前往析津府的这只车队之后,林觉心中很是高兴,这也是他急于在攻破涿州城当天便率手下兵马离开的原因。在渡过桑干河之后,他们在次日午后便发现了这只车队的踪迹,但林觉没有急于动手,他不能大张旗鼓的在白天进攻。问题的关键在于,他必须将全部押运车队的辽军全部击杀,不能有一个漏网之鱼,否则,即便夺了车队,却也无法借此混入析津府,因为消息会走漏,去析津府反而会是自投罗网。 林觉耐心的等待车队扎营,并且耐心的等到了二更之后才率军瞧瞧的靠近。以棉布包裹马蹄,一直接近到里许之地才突然发动袭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破营地,将五百多名辽军尽数歼灭。这一战完全展现了亲卫营骑兵的实力,他们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从冲锋到开战再到全歼敌兵,花了不到半个时辰。时候,众将领更是各司其职,从外围的警戒到内部的打扫战场搬运尸体等等,全部井井有条,展现了一只训练有素的兵马和其军中将领的极高的战斗素养。完全达成了目标。 …… 清冷的深秋的清晨,朝阳洒满了白霜皑皑的崎岖的官道。长长的车队开始启程,战马的响鼻声和骡马的嘶鸣声以及车夫们的吆喝声打破了山野的宁静。不久后,车队有序的沿着官道绵延里许之地缓缓的开拔,离开了昨夜宿营的那片坡地。 一切都仿佛和昨天傍晚这只车队抵达此处时一般无异,唯一不同的是,此时这只车队的使命已变,保护车队的五百多名兵马也已经腾笼换鸟,不再是之前的那无奈辽军。那五百多名辽兵已经在官道旁的密林里慢慢的腐烂,化为野兽的食粮和树木野草的养分了。 车队行进的速度不快,距离析津府其实只有五六十里的距离,按照正常的行进速度,应该在午后未时便可抵达。但车队似乎是故意的拖延,一直到夕阳西下时分才抵达了析津府南城之外。 析津府南城之外,光秃秃的石砾地面显得空旷而荒凉,虽然那场震惊天下的数十万人的大战已经过去了数月,但是,那场大战的痕迹依旧随处可见,昭示着当日那场大战的惨烈。 城外的荒野上,坍塌损坏的投石车 散乱成一堆堆腐朽的木头和绳索。城墙左近,数十架云霄车被烧毁之后遗留下的残骸依旧在夕阳下矗立,拖着长长的孤寂的影子。地面上的石砾草丛之间,随处可见累累的白骨和黑洞洞的可怖的骷髅头,那场大战,无数的战士死在城下,辽人显然并没有做太多的清理,只清理了官道左近区域的尸体,其余地方的尸骸都任凭他们在荒野之中腐败消蚀,被野兽和乌鸦秃鹫啃食。 林觉等人策马缓缓穿行过城下的旷野,看着夕阳之下眼前这片荒凉恐怖的景象,不禁唏嘘不已。虽然林觉并没有亲历那场大战,虽然时间已经过去数月,但是看到眼前的场景,依旧能让人感受到当日那场攻城战的惨烈。 析津府城墙依旧高大巍峨,和数月前相比已经基本恢复了原来的样貌。要知道,杨俊率军攻击这座城池的时候,连续不间断的进攻和投石车的轰击,曾经析津府东南西三处城墙上的所有防御措施都摧毁,甚至连所有的城垛都被轰塌。那时的城池才叫满目疮痍。但现在,韩德遂花费多日时间,驱使百姓和兵马没日没夜的修复城墙和其他防御措施,基本上已经恢复了原貌。 如今呈现在林觉等人眼前的析津府依然雄伟坚固且高大巍峨,依旧是一座辽国南方最为坚固的城池。南城城门上坍塌的门楼也早已全部重建,看起来反而更加的崭新坚固。城门吊桥这些被当日马青山用火油烧毁的设施也全都换了新的。唯一能看出当日破城时的痕迹的证据,便是那大火灼烧之后让整座城门正面的城墙变成乌黑的颜色,部分城门左近的夯土被烧成琉璃状。这让析津府南城门显得更加的威严和庄重,同时也更有一种饱经风霜的斑驳。 “林兄弟,有消息了。”马斌刚刚从后方赶过来,脸上带着兴奋。 “哦?马青山他们到了何处?”林觉的目光从前方横亘的高大城池上收回,转头问道。 马斌沉声道:“他们已经在三十里外,预计初更时分便将兵临城下。” 林觉转向城头,缓缓点头道:“那我们也该进城了。兄弟们,打起精神来,要干大事了。” 所有人都神情变得紧张严肃起来,林觉策马当先,车队隆隆,前往南城门驶去。 城头上的辽军早已看到了这一队绵延数里的车队,辽军士兵们如临大敌,纷纷弯弓搭箭做好御敌准备。不是他们神经过敏,而是几天前涿州被攻下的消息早已传到析津府中,所以,析津府的辽军立刻便紧张起来。南院大王韩德遂下令士兵时刻警惕,并且已经向朝廷禀报此事,正准备评估发生了什么事,以及得到大周朝廷的解释。所以,整个析津府正处于高度戒备之中。这样一只车队出现在城下,自然不可能不有所提防。整个析津府也早已在数天前便封锁了城门进出,防止有意外发生了。 “来者何人,干什么的?不许靠近,否则,便不客气了。”城楼兵士大声呼喝,警告已经抵达城下百步距离的那队车马。 林觉策马冲出,举起手来高声叫道:“不要放箭,自己人。我们乃是西京卫兵马,护送大周赔偿的物资粮草车队前往中京交付的。本人乃西京卫左翼营骑兵副将萧全,奉西京卫指挥使大人之命护送车队。今晚要进城歇息,补充干粮清水。还请开城门让我们进去。” 城头守军一听,顿时松了口气,原来是押运赔偿物资的大周车队。这段时间来,已经有两拨车队途径析津府了,这一支是从西京大同府来的,难怪来的这么迟。 不过,非常时期,城门守将倒也不敢掉以轻心。于是高声叫道:“有公文腰牌么?拿来瞧瞧。” 林觉早有准备,取出从萧全身上搜出的公文和腰牌,命人策马来到城门下。腰牌和公文用箭支绑着射到城楼上。城头的守将取下辨识无误,这才放心。但是,他依旧不肯开城门,因为他需要往上禀报。非常时期,是否还允许押运的车队进城,得需要得到韩德遂的首肯。 “等着,我们禀报去,开城门需得南院韩大王的亲自允许。”守将叫着,拿了东西下城去韩德遂的王府禀报。 林觉当人无奈,只得在城下等候。太阳一点点的往西边坠落,寒鸦在清冷的天空中嘶哑的鸹噪着飞过,暮色四合,鸟儿归巢。肃穆的天空中星光已然慢慢的出现,四周一片萧索寂寥。 众人等的踌躇,马斌开始担心起来。 “林兄弟,这么久不来开门,是不是识破了咱们的身份啊。我怎么有些不祥的预感呢。” 林觉皱眉思索片刻,沉声道:“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们已经做的很隐秘了。押运的辽军全部被杀,我答应饶了性命的查辉不也被你一刀砍了么?还能有谁走漏风声?” 马斌咂嘴道:“也是,应该不会 走漏风声才是。也许是我多虑。我确实有些担心。” 林觉道:“不要胡思乱想,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若表现的慌张,这些车夫们岂非更加魂不守舍?得表现淡然才是,不要制造紧张的气氛。” 马兵忙点头,忽然突兀的四顾打着哈哈道:“天气好凉快啊,哈哈哈。”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都愕然看着他。林觉也无语的看着他,心道:叫你放轻松,可不是叫你尬聊,这故作轻松之态也太明显了吧。 正在此时,已然有些幽暗难辨的城头传来了辽兵的呼喝声:“箫副将,韩大王有令,准许你们进城。着车队接受盘查一辆辆的进城,不得拥挤。否则格杀勿论。” 林觉大喜道:“多谢多谢,快请开城门吧,我们又累又乏,很想即刻进城歇息。” 城头上传来发号施令的声音,很快,吊桥咯吱吱的放下,紧闭的城门也缓缓的打开。上百名士兵提着灯笼火把出来,在城门口摆上十几只木拒马,仅留出丈许宽的路径之后,身材高大的辽军守门将领挥手喝道:“进吧。” 林觉吁了口气,摆手沉声吩咐道:“进城。” 车马缓缓从吊桥上走过,抵达城门口。第一辆车正是那名率先表态愿意为林觉赶车的老汉所驾驭。那老汉显然有些紧张,呼喝骡马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动作也有些变形。但若不仔细听,倒也不易辨别。 老汉驾着第一辆车来到拒马之间的通道,正欲挥鞭赶着骡马往城门洞里去,突然间,十几只长枪横在马车前。站在一旁的那辽军守将喝道:“来人,掀了篷布,检查车上的货物。” 所有的车都蒙着黑色的篷布,起防备雨水的作用。检查自然要掀来篷布,这本属正常。但是听到他这么一嗓子,林觉等人脸色却都变了。 几名辽军上前来要揭开篷布,赶车的老汉身子僵硬的呆在车辕上动也不敢动,也说不出话来。这篷布一旦揭开,车上的秘密可就暴露了。 “哈哈哈,哪里需要这么麻烦的?这位兄弟,这车上都是粮食物资罢了,文书清单上都写着呢。你们还真打算揭开篷布一包包的检查么?那岂非要检查到明年这个时候?兄弟们岂非要累死了。这一车就是粮食罢了。不信我给您瞧。”林觉大笑说上前,伸手拔出腰间弯刀,往篷布里边用力一捅。刺啦一声,弯刀刺破篷布穿破里边的麻袋。林觉将弯刀往外拔出,带出一大片稻米洒落在地上。 “瞧瞧,只是稻米罢了。何须劳神费事?”林觉笑着指着地上散落的稻米道。 那将领想了想,摆手喝道:“就用他的法子,每车捅几刀。” 众辽兵高声应诺,拿着弯刀在车上乱捅。这一顿乱捅又吓得众人脸色煞白。林觉忙又笑道:“别别别,几位兄弟这么一搞,我这车还能长途行路么?都被捅破了,这一路颠簸到大定府,那还不全漏光了。差不多就得了,抽查几辆不就得了么?在大同府的时候,我们都亲自一包包的查过了,其实大可不必再查。” 那守门的辽军头目喝道:“这是什么话?你们查了是在大同,这里又不是大同。我们自然要查我们的。也是按照规矩办事。” 林觉凑上前去赔笑低声道:“兄弟,给个面子。去中京道是要交割的,倘若短少斤两太多,上面还以为是我这押运的监守自盗中饱私囊呢。咱们都是兄弟,何必为难兄弟?这要是全捅漏了,我还得重新装包,这可多麻烦。这两锭银子兄弟们拿去买点酒喝,高抬贵手,你们方便,我们也方便。天都黑了,何必在这里折腾。” 那将领听了前半部分的话还有些皱眉头准备说一句‘关我屁事’。但突然手心里被塞进来两锭冷冰冰沉甸甸的物事,低头一看,正是两大锭银子,估摸有十几两之多,立刻手腕一翻,银子也没入袖子里。 “罢了罢了,随便查查得了,都是自家兄弟,自然是相信大同府的兄弟们已经查过了。天都黑了,又挺冷的,这些兄弟们长途跋涉而来,怪辛苦的。早些让他们去歇息去才是正经。随便找几辆查查便得了。”那守门将领立刻变了口气,扬手吩咐道。 众士兵巴不得如此,随即搬开拒马,让车队进城。,只象征性的伸手在车上的麻袋上椎打几下,便算是检查了。 林觉笑着想那守门将领拱手道:“兄弟够意思,下回兄弟去大同公干,去左翼营找我萧全,萧某人必好生款待。好酒好菜招待你,晚上还带你去逛咱们大同有名的红灯院。” “哈哈哈,不敢不敢,说笑说笑了。”那将军呵呵而笑,连连摆手。 林觉喝令车夫加快速度,几百辆车鱼贯而入,不到半个时辰尽数进了析津府中。 第一三六零章 万事俱备 (二合一) 林觉带着部分人马是最后.进入城门中的,从幽暗的城门洞中穿过抵达城内广场之时,眼前大放光明。城门内广场上火把通明,光线耀眼。一队队的辽军正举着火把匆忙来去,沿着城墙墙根一侧,更有无数临时棚舍亮着灯火,辽军兵马正纷纷进驻,看起来像是临时的军营一般。 很明显,辽人正在为守城作战做准备。看起来他们似乎已经知道有兵马即将来袭的消息,所以兵马纷纷进驻于城墙之下,做好随时上城迎敌的准备。林觉皱着眉头看着这一切,心中虽然有些忧虑,但其实心里也明白,涿州被攻下已然数日,消息一定早就传到析津府了。三万大周兵马渡过桑干河逼近的消息也一定早就被密切注意。所以兵马全面戒备布防的举动也并不令人奇怪。 “南院萧大王有令,西京来的立刻车队前往东大街军粮库集结。跟我们来。”数十骑辽军骑兵沿着长街飞驰而来,口中高声呼喝道。 林觉忙拱手答应了,命众人跟随数十骑沿着长街行进。长街之上行人稀少,天刚刚黑下来,但街道上却黑灯瞎火。作为辽国繁华富庶的南京析津府,林觉本以为是万家灯火璀璨,城中繁华无比的样子,但眼前的情形却并非如此。 林觉不知道的是,韩德遂早已下令执行了宵禁之令,天一黑,所有的百姓都不许出门,都必须呆在家里。他们没什么可做的,难道徒耗灯油大眼瞪小眼?便只能上床睡觉了。再说据说又要打仗了,几个月前的大战已经几乎摧毁了整座城池,城里城外都是死人。现在又要打仗,百姓们早已惊恐无比。所以天一黑便主动关门闭户,生恐惹出什么麻烦来。 至于所谓的繁华富庶,那却是相对而言。析津府虽是一座大城,是辽人学习大周最为成功的城池,可以说是辽国迎接大周各种新事物的门户。但是,辽人的学习能力着实不敢恭维;或者说是他们不愿意学习大周的拿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不管是不愿意照搬还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总之,析津府这城池显得有些奇怪。街道又宽又直,城墙又高又大,但街道两旁的房舍却低矮破烂,像是贫民窟似的。你也绝对看不到在大周的城池中常见的那种灯火辉煌有着高大门楣灯红酒绿的所在。在析津府,最为高大的建筑物除了城墙城楼之外,便是行宫和韩德遂的王府了。 林觉注意这些,倒不是闲极无聊,他是在观察地形,为行动作出最好的谋划。也为了记住行进的道路,免得在这黑漆漆的大城之中找不到方向。 东城库房位于析津府东大街上,那是一处巨大的庭院,是囤积城中所有物资粮草以及军需之物的场所。车队滚滚进入其庭院一角的空地上。这里倒是灯火通明,更有不少巡逻的兵马在远处的库房之间穿梭巡逻,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是库房重地。 林觉等人正四处打量的时候,两名身材肥胖的辽国官员带着几名随从蹒跚而来,口中叫道:“谁是从西京府押运车马的萧全箫将军?” “在下便是,二位有何指教?”林觉上前道。 一名满脸横肉长着一只大酒糟鼻的官员拱手道:“我等是这里的司库官员,箫将军,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剩下来的交给我们了。你可以带着你的人去军营歇息了。所有的车马物资我们接手了。” 林觉等人都是一愣,林觉微笑道:“这位大人,这话怎么说的?我们的任务是护送这批物资粮食前往大定府交割,那才算完成使命。这一路上,我们都要保证物资的安全,不得立刻车马半步。否则到时候物资粮草短少了,我们可说不清,也担不起这个责啊。” “你没听明白么?你们无需再继续押运这批粮草物资了,到此为止了。这里便是交割之处。明白么?稍后我们会将这些物资清点入库。懂了么?”另一名大盘脸络腮胡子的胖官员皱眉不耐烦的道。 “是你们没听明白吧,我们箫将军都说的清清楚楚了,我们的职责是将物资车队押运到大定府的。可不是这里。这里只是路过休整。”孙大勇在旁喝道。 “怎么?你们难道没接到命令么?这批物资留在析津府充为军饷了。”酒糟鼻官员皱眉道。 林觉皱眉道:“命令?谁的命令?我们并没有接到这样的命令。” 酒糟鼻官员口中骂道:“他娘的,这帮家伙也不把事情办利索了,害我们白费口舌。也不跟他们说清楚。” “就是,成天给我们找麻烦。”络腮胡子官员附和道。 酒糟鼻官员转过头来对林觉等人道:“罢了,那么我向你传达命令吧,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南院韩大王下令将西京府来的这批物资粮草留在析津府留作军用。要我们即刻卸车入库,不得有误。箫将军,这回你没有什么疑 问了吧。” 林觉心里有些明白,因为要打仗了,所以韩德遂正好借机将这一大片物资粮食扣留下来充作军需。这恐怕也是自己等人在这种时候还能被允许进城的主要原因。当你知道攻城兵马已经在数十里外的时候,一般情况下是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再进入城中的。但装满粮草物资的车队便绝对是可以例外的一种了。 见林觉沉吟,酒糟鼻官员以为林觉不再有异议,于是摆手吩咐身边人道:“去叫人准备卸车验货。手脚快些。娘的,今晚怕是没得睡了。着人准备谢酒菜夜点什么的。” 一名随从点头应了,转身便去。林觉忽然叫道:“且慢。你们不能卸车。” 酒糟鼻和络腮胡都愣了愣,络腮胡子官员皱眉喝道:“箫将军,这可是南院韩大王的命令,你都敢阻挠?你们西京府的兵马如此牛皮哄哄?你们西京大同可也是南枢密院所辖兵马,慢说是你,你们西京卫指挥使怕也不敢违抗这韩大王的命令吧。” 林觉拱手道:“自然不敢违抗,但规矩是规矩。我们并没有接到韩大王下达的命令,只凭二位口述之言,怕是不成。出了岔子,我这小小副将可担当不起。在我得到明确的命令之前,不能让你们卸车,我们也不能离开。” 酒糟鼻官员怒道:“岂有此理,我们已然传达了命令,你却不依,莫非要韩大王亲自来跟你说不成?” 林觉微笑道:“实在抱歉,事关重大,由不得我不小心行事。我们可没胆子让韩大王亲自来,但有个手令什么的便可。” 酒糟鼻和络腮胡两位瞪着林觉,见林觉一副不会退让的样子,终于跺脚道:“好,你狠。我们这便去禀报韩大王,就说你们这帮人居然不听他的命令。要他老人家亲自来跟你们解释。哼!这可是你们自己找事,可莫要怪我们。” 林觉微笑道:“二位请便,我们为了公务负责,相信韩大王不会怪罪我们。” 两名司库官员怒气冲冲带着人离去,林觉身边众人也吁了口气。这大车是不能让他们卸的,因为一卸车便露陷了。押车的只有五百人人,林觉的亲卫骑兵营有一千多人,萧全身上搜到的公文上写了押车的辽军将领的姓名以及辽军士兵的数量。所以只能有五百人可以乔装成辽兵公然进城。剩下的五百人却无法进城,这是不成的,进城人手太少,将起不到搅动风浪的效果。林觉想过让这剩下五百兄弟扮作车夫,但公文上同样写明了押车的车夫和杂役的数量。少一些人固然是没事的,但多了五百人便显然会引起怀疑了。 最终,林觉决定卸下部分车上的物资,让五百多名兄弟藏匿在大车上。每辆车现在看起来都是堆得满满登登,但其实只是大车周围一圈堆放物资,中间都是空的。便是藏匿着那五百多名兄弟以及大量的落雁军自己装备的武器和装备。篷布只要一掀开,便大白于天下,所以林觉在城门口拼命阻止城门兵马一辆辆的细查。同时阻止那些人用弯刀在车上乱捅,那便是怕捅穿了麻袋,伤到车中间藏匿的兄弟。 到了这里,更是不能让他们卸车了,那岂非立刻露馅。得找个机会让车里的人出来才成。同时,这车只要一旦卸货,立刻便会全部露馅,因为车上的物资少了一大半,中间都是空的,这会立刻引起辽人的怀疑。 “大人,那韩德遂会不会真的亲自来传令啊?”孙大勇轻声问道。 林觉笑道:“应该不会,他岂会为这种事亲自来。最多派人传令罢了。他若亲自来了倒好了。我们正好擒贼先擒王,将其拿下。那这场攻城战还有的打么?” 众人纷纷点头,确实,如果韩德遂真的来了,当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擒获对方主将,那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夺得此城。不过正如林觉所言,韩德遂当不会为了这点事亲自前来。 “倒要感谢他们给我们提供了这么大的地方,便于我们准备。立刻将车马移动到角落里去,车上的兄弟可以出来了。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我们初更便即动手。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告诉那帮车夫,一会动起手来之后,然他们不要乱跑,找个库房钻进去躲起来便可,万不可到处乱钻。回头我们来来救他们。”林觉低声快速下达了指令。 车马缓缓往库房角落处移动。有人试图前来询问,被马斌带人拦住。 马斌横眉怒目的呵斥道:“怎地?老子们动动自己的车马都要你们管?谁知道命令什么时候才来?车夫们不得喝口水休息休息么?,马儿不得吃料饮水么?咱们不得安排自己的事?岂有此理。再啰嗦,老子叫你满地找牙。滚远远的。” 那些只是库房小吏,本就不敢跟当兵的理论,再加上马斌凶神恶煞一般的模样,谁也不愿多管闲事。于是纷 纷转头躲得远远的,只这些人不离开就可以了,倒也不用跟他们顶撞。 车马慢慢的移动到西侧的围墙角落里,几百辆车乌压压的聚集在一起,顿时形成一道屏障。左近的风灯被白冰和孙大勇弹石子熄灭之后,角落里光线更加的黯淡起来。在昏暗之中,大车中冒出一个个身影,一件件兵刃连弩火器装备都被取出来,众人迅速的进行换装。拉车的马匹被卸了套,因为其中有数百匹都是战马座骑,只是临时被加入拉车的行列之中带进城中的。 一番忙碌之后,万事俱备,天已过初更。按照约定,初更时分韩刚和马青山的兵马将抵达城下,攻城战也同时展开。当外边的攻城战开始的时候,里边也将同时动手。所以,所有人都静静的呆在黑暗中,侧耳听着外边的动静,等待着听到城外的喊杀声。 …… 析津府南城之外,韩刚和马青山率领三万兵马已经在初更之前便已经抵达。重新回到析津府城下,重新看到析津府高大的城墙和城楼的黑影,马青山心中涌起一种不知如何形容的情绪。 数月前那场大战犹在眼前,让人刻骨铭心。事后马青山无数次的反思自己的指挥攻城作战的行动,最终只能将一切归结于天意。自己采取的作战策略和方法应该说是有效的,虚虚实实的攻城策略在久攻不下的僵局之中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南城门被攻占之后又大军攻入城中,距离全歼敌军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谁能料想对方大批的援军会突然抵达,会突然让己方遭到致命的一击。这一切不是天意是什么? 但无论如何,那场战事成为了马青山心头之梗,很多人也将战事失利在私底下归结于马青山的指挥,这也让马青山心中甚是难受。此刻当三万兵马抵达城下,看着城头火把点点,看着如一条巨蟒一般横在前方的巍峨城墙时,马青山的心中虽然有一种一雪前耻的欲望,但更多的还是一种从内心深处生发出来的恐惧和担心。 数月前的那一幕会不会重演?自己上一次死里逃生,这一次会不会死在这里?这析津府到底是自己的雪耻之地,还是自己宿命中的大忌讳之地?是自己这一生过不去一道坎?马青山心中思如潮涌,难以平复。 相较于马青山,韩刚倒是怀着一颗死战之心而来。析津府之战时他已经被押往涿州关押。听到大战失利的消息后除了惊愕和惋惜之外,更多的是一种不甘。韩刚此刻心中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并不认为这一次的攻城能成功,他只将这次攻城当做一次勇武无畏的拼命的举动,完成他身为军人应该要尽的职责。实际上,他做好了死的准备,因为这一次的进攻无异于是送死。三万人攻城,没有像样的攻城器械,这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 “马兄弟,咱们可以开始了么?”韩刚沉声问道。 马青山点点头道:“可以开始了,但韩大人,兄弟再一次强调一遍,咱们不必死攻,只需佯攻。当城门被夺下攻进城中,到那时才是真正的拼命。不必在佯攻城墙行动中死伤太多兄弟。” 韩刚皱眉道:“马兄弟,你老是说能夺下城门,你哪里来的自信?城门如何能夺下?你又不详说。叫我真是满头雾水。” 马青山拱手道:“韩大人,你很快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件事……我一时半会说不清。并非是我有自信,而是我对协助我们攻城的人有信心。那人你也认识,待咱们攻下此城,你很快就能见到他。倘若攻不下,那也不必见了,因为我们大伙儿都要死在这里,泉下自然相见。” 韩刚啐了一口道:“嘿,跟你们这些读过些书的人说话真是费劲,吞吞吐吐的说一半留一半,跟拉半截屎一般的难受。罢了罢了,我也不问了。将那小子拖出来,绑在旗杆上,准备攻城!” 既是佯攻,倒也不必畏畏缩缩的样子,要的便是大张旗鼓,摆开架势。三万大周兵马摆成数十个方阵开始往城下挺进。北征军留下的底子不错,不说兵士,单论装备,倒是留下不少的好装备。兵士们身上穿的都是制式盔甲兵刃之外,还有许多当初为攻城而设计打造的大盾。盾阵便是杨俊的一种为了北征而训练的新战法,此刻也被韩刚和马青山等人应用了起来。 二十多个方阵都顶着盾牌缓步推进,进入弓箭射程之后,这些盾牌将有效的防止己方兵马被射杀。 不过,攻城兵马还有一个秘密武器要用。中间的方阵在进入一百五十步的对方普通弓箭的射程之外时,突然间,一根巨大的旗杆竖了起来。旗杆顶端绑着一个人。那人在秋夜的冷风中张牙舞爪的像一只螃蟹,口中大声的哭喊着。 “爹爹,爹爹,救我!救我!”旗杆上的人正是韩德遂的爱子,熟读兵书聪慧无比却流年不利出山便被擒获的韩宗泽。 第一三六一章 大义灭亲 城楼之上,辽国南院大王韩德遂面色铁青的站在垛口之侧,目光凶狠的看着城下的攻城方队。数日前得到涿州被大周兵马攻克的消息后,韩德遂先是震惊和愤怒,大骂大周人卑鄙小人,反复无常,居然又撕毁了协议。但很快,他便觉得事有蹊跷。 冷静下来之后,他立刻派人前往了解情形。很快,他便明白了,这只是霸州城中的一小股大周兵马的私自行动。原因很简单,攻涿州的兵马数量并不多,大周其他边镇兵马并没有一同进攻。而且大周运送和议赔偿的物资车队也照常进入辽境。这一切都说明,那是一小股大周反叛兵马所为。他们的目的也和明显,便是要破坏和议,挑起事端。 韩德遂将消息禀报给耶律宗元,很快耶律宗元便通过飞禽信使送回指示,要韩德遂全权负责此事,派出使者去大周问询缘由,责成大周立刻解决叛军之事。韩德遂立刻照办,派出使者前往汴梁去向大周朝廷兴师问罪,问明情形并且采取措施。 韩德遂本以为,这一小股大周叛军夺下涿州城之后便只敢龟缩于城中。韩德遂并不多打算派兵去进攻,这种事当然是让大周朝廷自己动用兵马,让他们自己清理叛军最好。以自己目前手头的兵马,为了一时的愤怒去派兵攻城,损失的反而是自己人。也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大周自己派人去剿灭这股叛逆,死伤的都是他们大周的人,这才是最佳的处置办法。韩德遂也相信,那一小股叛军是不敢有什么其他的异动的,毕竟他们只有三万人,攻克涿州已经是他们最大的成就了。 然而,韩德遂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只兵马居然很快便往北挺进,渡过了桑干河往自己所在的析津府而来。韩德遂真的怒了,这帮家伙简直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莫非他们以为凭着那三万兵马还可以像攻下涿州一样攻下析津府不成?数月前,大周枢密使杨俊率数十万兵马进攻析津府,其结果是兵败身死名裂,难道这帮叛军便一点也不感到惧怕么? 无论如何,既然他们来了,那么便只能亲自剿灭这群叛军了。死点人也没什么,事后找大周朝廷再敲一笔银子便是,反正自己是不会吃亏的。于是乎韩德遂立刻下令为守城做准备,关闭城门出入,调动城中兵马,搬运守城物资在城头,做好迎战的准备。虽然对方只有三万人,明显是来送死的。但是作为一名老成持重的领军之将,韩德遂不会轻视任何对手,该准备的所有准备工作都全部准备到位,丝毫也不马虎。 今晚,当从西京大同来的一只数百辆运送物资粮食的车队抵达析津府之后,韩德遂的心中便更有底了。因为皇上耶律宗元正率五十万大军攻入东京道和女真人作战,所有的物资和粮食都要运往那边的战场,所有的资源都要往主战场倾斜,所以析津府中的粮食物资其实并不充足。几只运送赔偿 物资的车队经过析津府时,韩德遂确实扣留了一部分物资,但他并不能大肆的截留,因为毕竟主战场在东京道,自己没有理由截留这些物资。只是截留数车,都需要找些理由,不然便有惹怒耶律宗元之嫌。但今日可谓是天随人愿,大周叛军攻城而来,自己要与之作战了,这几百辆大车的物资便有充足的理由截留了。因为自己也需要这些东西。 有了这几百辆车的物资,本就稳操胜券的守城战更是不必担心了。自己根本不用着急,可以跟这些叛军慢慢的耗着,活活将他们拖死。自己也用不着急着歼灭他们,反正在析津府闲的也挺无聊的,这帮人跑来攻城,自己便当是闲极无聊的娱乐,陪他们慢慢的玩便是。仗打的越久,将来功劳便越大,越可以说这是一场艰苦的战斗。免得将来辽阳府战事结束之后,那些参战的将领们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扬。 若不是因为今晚战事便要爆发,韩德遂都要亲自去见一见押车而来的那位叫萧全的西京来的副将了,自己要好好的褒奖他几句,他来的太及时了,简直是自己的福星。 韩德遂根据斥候情报知道,今晚对方将兵临城下。他也做好了准备。不过他以为对方应该在明日发动进攻,但是,他没想到对方居然都不喘口气,便立刻发动了攻城作战,仿佛这座城池他们唾手可得一般。仿佛他们来这里便可以轻松的攻入城池,在析津府过夜一般。这是对自己的蔑视和轻慢,这群叛军也太狂妄了些。今晚这一战必须给予痛击,但也不能将他们打的太惨,吓跑了他们。总之要打的很有技巧才是。 …… “大王,那旗杆上的好像是……宗泽将军呢,这……这可如何是好?”城楼上,韩德遂身旁的将领们认出了那旗杆上正张牙舞爪大声求救的人。 韩德遂面色铁青的原因便是因为此事。自己最器重,最寄予厚望的儿子韩宗泽率两万兵马驻守在涿州城。城池陷落之后,逃回来的辽兵早已将韩宗泽被擒获的消息禀报给了韩德遂。韩德遂听完禀报是又气恼又愤恨。 自己最器重的儿子韩宗泽,平日谈到领军作战时,嘴巴里冒出的之乎者也,各种战例简直如数家珍,口绽莲花滔滔不绝头头是道。自己本以为自己这个儿子满腹兵书,前途不可限量。将来青出于蓝胜于蓝,比自己成就更大。但谁能想到,一次简单的守城之战,两万守军对三万攻城之敌,便是手下任何一名将领去守城,也不至于坚持不到一个时辰便被攻克。更气恼的是,韩宗泽愚蠢到在城破之后还自不量力要夺回,还将自己置于险境,被对手活捉。这简直太可笑,太愚蠢了。 当对方攻城兵马将韩宗泽绑在旗杆上高高挑起在半空中的时候,韩德遂便认出了那是他那个愚蠢的让自己丢脸的纸上谈兵夸夸其谈的儿子。所以他原本轻松的脸 上才显得愤怒而阴沉。 韩宗泽被绑在旗杆上,像是一只黏在蛛网上的苍蝇,四肢不断的挥舞着,大声的呼救挣扎着。 “韩德遂,瞧瞧这是谁?这是的爱子韩宗泽。你若想救他,便出来谈一谈。我们有个建议,你若是能答应,便放了你的儿子活命。不然,你儿子怕是要没命。”城下方阵内,有人高声喊叫道。 韩宗泽既然是韩德遂的爱子,那么这个棋子自然是要利用一下。所谓的谈一谈之类的话,其实不过是个借口罢了。真正的目的还是让对方投鼠忌器不敢放箭,在喊话的当口,攻城方阵已经又向城下推进了五十步,早已进入了城头箭支的打击范围。但是因为有旗杆上的韩宗泽在,城头守军都没敢放箭。那可是韩大王的儿子啊。 城楼垛口旁,韩德遂脸上的肌肉颤抖着,牙齿咬得咯咯响。他看出了对方是吃准了自己会犹豫,所以利用韩宗泽当挡箭牌,利用己方的犹豫往前推进。弓箭的最佳打击范围和距离就在百步到城下这段距离,对方抵达城墙下方后反而是弓箭的死角,对方便避免了被箭雨射杀的最危险的攻城阶段,这对他们是大大有利的。他们吃准了这一点。 “传我命令……放箭!”韩德遂冷声喝道。 “大人,不可啊。宗泽将军在他们手上,箭支不长眼睛,这乱箭射下,万一伤了宗泽将军,那可如何是好?”一旁的将领忙叫道。 “是啊,爹爹,五弟在他们手里啊。”韩德遂的二儿子韩宗昌也急忙进言道。 韩德遂面色铁青,伸出手来冷声喝道:“拿弓来。” “这……”韩宗昌犹豫了一下,韩德遂厉声喝道:“拿来!” 韩宗昌忙将手中弓箭递过去,韩德遂接过弓来,弯弓搭箭对准了城下那旗杆上正大呼求救的韩宗泽的身体,脸上肌肉抽搐抖动着,口中低声道:“宗泽,莫怪爹爹。国事为重,爹爹不得不牺牲你了。爹爹不可能因为你而和敌人妥协,也不可能因为你受他们胁迫。怪只怪,你自己太不小心,怎可为人所擒?你若怪爹爹心狠,爹爹也没法子了。” 说着话,韩德遂弯弓如满月,手一松,一只羽箭宛如流星一般激射而出。在城头众将的惊呼声中,那支箭正中韩宗泽的胸口,贯穿而入。虽然相隔百步,但似乎都能听到那弓箭破入血肉的恐怖声音,似乎都能看到韩宗泽胸口迸出的血花来。韩宗泽的身子随着这箭支的贯穿猛然抖动了一下,不可思议的抬头向着城头方向看来。即便远隔百步,但那目光却宛如利剑一般穿透黑夜的混沌,落在城头众人的身上,让人不寒而栗。下一刻,韩宗泽大吼一声,头颅和手脚垂下,像个旗杆上的稻草人一般再也没有任何的动作了。 “放箭!”韩德遂老泪纵横,大声吼叫道。 第一三六二章 被动挨打战术 析津府东大街军粮物资仓库大院角落里,酒糟鼻和络腮胡两名官员气喘吁吁的拿到了南枢密院的书面命令前来,得意洋洋的对着林觉等人叫嚷。 “你要的命令来了,韩大王可没空亲自来向你们传令,他老人家倘若亲自前来,你们可就要糟糕了。看清楚了么?怎么说?我们是不是可以卸车了?” 林觉拿着那盖着南枢密院大印的命令呵呵的笑道:“既然有了这个命令,我们自当听命了。我们巴不得如此呢。早一日交差,我们也早一日脱了干系。” 酒糟鼻官员冷笑道:“偏要倔强,早跟你说了上边的命令,就是不肯信。累得我们跑一趟。之后这货物短少缺失了些什么,可莫要怪老子们。”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酒糟鼻官员的意思是,这之后自己清点入库之后会故意找茬,说货物短少了。责任自然是在押解的兵马身上,这是要报复林觉等人的不合作了。 林觉大笑着转头对身旁的马斌和孙大勇等人道:“听到没,这帮家伙居然还要威胁我们呢。怎么办?倘若货物短少了,回头我们要挨罚的。几位兄弟说怎么办?” 马斌哈哈大笑道:“还能怎么办?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宰了这两个兔崽子便是。” 酒糟鼻和络腮胡吓了一跳,怒道:“你们胡说些什么?找死么?” 孙大勇冷声喝道:“找死的是你们。大人,攻城战已经开始了,我已然听到了城外的战鼓声了,咱们该动手了。” 林觉厉声喝道:“那还等什么?先控制这里的军粮物资,一把火烧了,然后咱们再去南城,给他们来个里外开花。动手!” 络腮胡和酒糟鼻两名官员和十几名随从脸色剧变,拔脚便走。孙大勇马斌梁七等人动嘴更快,早已纵身而出,长刀闪烁的片刻之间,十几人立刻了账。与此同时,角落里早已准备完毕的一千多名亲卫已然翻身上马,他们从幽暗的院子一角狂风一般冲向远处库房所在之地,长刀高举,喊杀震天,横扫而去。 东大街库房是析津府四处库房中的一座,也是最大的物资粮草库房所在之处。这里有上千辽军守卫着。林觉等人所在的是外部院落,是供车马停留装运之处。真正的库房重地在北边围墙之内的院子里,大量的看守辽兵也聚集在那里巡逻。正因如此,众人在外边院子里的一番行动才没有太多人注意。林觉等人此番混进城里的目的便是制造大量的混乱,原本就要寻找像仓库兵营这样的地方进行攻击骚扰,没想到直接被带到了东大街这座库房之中,那自然是不肯放过了。粮食物资的库房着火,那是最动摇军心之事,是最能让守城的辽军人心惶惶的举动。 上千兵马往北边库房重地疾冲而去,两处院落之间有巨大的木门相连,平日这里的门都是紧闭着的,但此刻因为马上要进行清点卸货入库的行动,所以此刻这道大门大大的敞开着。当落雁军骑兵从 黑暗中冲出来直奔北院而来时,守卫的辽军立刻便发现了异样,他们的反应也算迅速,辽军头目立刻大喊着让士兵关上大门。 然而,落雁军得行动突如其来,且又是骑着马冲来,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实在有限。当大门关上了一半的时候,马斌和孙大勇带着数十名骑兵已经抵近在三十步之外。 嗖嗖嗖!落雁军骑兵手中的连弩还是发射,几十只连弩的攒射将奋力关门的十几名辽军士兵尽数撂倒。马斌孙大勇等人纵马冲入院内,突破了北院门禁。后方冲来的骑兵将木门撞的大开,骑兵们如洪水一般冲了进来。 四周几座辽人的箭塔上箭下如雨,同时,急促的示警的号角声也刺耳的响了起来。所有在此处驻扎的辽军兵马立刻冲了出来,嗷嗷叫着冲上前来堵截。但这些辽军岂是对手,仓促之间的迎战几乎没有任何的抵抗之力。落雁军连弩齐发,四处射杀。数百辽军好不容易聚集起来迎击,只片刻便被射杀上百,大声怪叫着四散而逃。唯一对落雁军骑兵有威胁的便是几座矗立的箭塔,上面各有七八名辽军弓箭手往下胡乱放箭。但他们很快便无声无息了,因为白冰梁七等早已在冲进去的第一时间便将目标锁定在他们身上。白冰冲上院门东首的箭塔,将上边七八名弓箭手尽数砍翻的同时,梁七也和三名亲卫冲上了西首箭塔,将上边的弓箭手全部扔了下来。 整个库房的战斗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落雁军亲卫们的目的也不是将四处奔逃的辽军尽数杀死,他们只是要控制库房点火罢了。火头很快在十几处库房中冒起,借着秋夜的北风熊熊而起,烧的红红火火。当大火冲天而起时,一千多落雁军亲卫骑兵已经冲上了东大街纵马驰去。 …… 攻城战进行的看似很是激烈,攻城的大周兵马方阵已然抵近了护城河边缘。城头数万辽军万箭齐发,无数的羽箭完全将攻城方阵覆盖。攻城兵马举着盾牌组成盾阵,像是一只只缩在龟壳里的乌龟趴在地上,任凭狂风骤雨一般的箭支在他们头上浇下。厚厚的大盾上密密麻麻钉满了箭支,硬是让这一只只大乌龟一般的方阵变成了一只只趴在地上的刺猬。 但让守城辽军上下奇怪的是,对方似乎并没有往城下攻击的打算,也没有在护城河上搭建通道的想法。他们只是缩在一起忍受着箭支的侵袭。虽然他们的盾牌保护的很是严密,暴风骤雨一般的箭支并没有能让他们死伤惨重。但是劲箭不时将盾牌射的爆裂开来,从盾牌的缝隙穿透进去,总是会让对方有所伤亡。更别说还有强力的床弩对他们阵型的轰击了。儿臂粗的铁头劲弩每次轰入阵型之中,总是能将对方的盾阵轰出一个大大的缺口。在对方弥补这缺口之前,总是有数十人被乱箭射杀。如果对方保持这种被动挨打的局面,城头的辽军倒也可以用有限的十几张床弩一点点的将这些愚蠢的攻城者蚕食殆尽。 就在此时,城中的火头被城头辽军发现 ,很快韩德遂得到了消息,他连忙转到城楼北面,朝着城中火头冒起的方向眺望。 “怎么回事?那里是什么地方?怎么着火了?”韩德遂大声喝问道。 “具体尚无消息,但那方向,似乎是东大街粮食物资库房方向。”旁边将领忙道。 韩德遂怒骂一声,心中恼怒不已。很显然城中混进了敌人,在这个时候开始捣乱了。 “大王,是否让卑职带一队兵马去瞧瞧?”一名将领沉声建议道。 韩德遂刚要点头表示同意,忽然间他警觉了起来。他的脑海中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场攻析津府之战。正是对方攻破城门,迫使自己分兵去夺回,这才导致城墙全面失守。此刻若是分兵,对方很可能故技重施。城中捣乱的敌人不知多少人,也许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也许他们正是要自己分神。 “不用,传令下去,城中各处守卫兵马和衙兵,全部向东大街集结。城里几千兵马应该能够剿灭这些捣乱的家伙,城墙上的兵马一个也不能动。东大街库房烧了便烧了,我们还有三处库房,粮食物资足够用,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守城。”韩德遂沉声说道。 众人只得遵命,韩宗昌命人下城传令,城中各处要冲之处还有不少人手,聚拢起来也有三四千人。这些人在城中去平息事态应该也是够用的。 攻城还在继续,很明显,攻城方的兵马也有熬不住了,一只攻城方阵已经被打散,攻城的大周兵马组不成盾阵,纷纷往后逃窜。数百名士兵被密集的箭支追着屁股射,死伤惨重。其他的攻城方阵也有松动的迹象,可能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突入城下被对方用箭支和床弩肆意攻击的意义何在。 “坚持住,相信林大人他们。”马长青咬着牙告诉自己,硬是在韩刚投来疑惑的目光的时候回避了他的目光。他知道韩刚的疑惑,韩刚怕也是不明白为什么己方兵马要这么做。 韩刚确实不明白为何马青山不发动猛攻,而是缩在城下被动挨打。攻也不攻退也不退,这是怎样一种攻城的手段?自杀式攻城么?即便不惧战死,却也不是这么个死法。 城头上的韩德遂其实日子也不好过,他们的箭支都被消耗了不少,辽兵们已经射空了几只箭壶,但其实战果相当有限。对方死伤不超过千人。对方的防护实在太好了,特制的专门为攻城所制作的六角大盾抵抗弓箭的能力实在太强。每一队方阵都像个缩头乌龟一般趴在城下,确实是活靶子,但箭支覆盖上去却不能伤其皮毛。只能靠床弩轰击,靠着劲箭将这些木盾射得碎裂才能造成杀伤。然而床弩数量有限,起到的杀伤效果有限。韩德遂都有些怀疑对方是在玩草船借箭的把戏了。 但这不是最让韩德遂担心的,毕竟箭支这物资准备的充足,他最担心的还是城中的局面。他已经数次回到城楼北边观瞧,城中的局面似乎已经有些失控了。 第一三六三章 伏击 就在这短短的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城中像是进了千军万马一般,闹腾的沸沸扬扬。先是东大街的仓库大火熊熊,不久后,沿着东大街一路火起。再接着北城行宫也起了火头,西城库房,西北城的几处衙门处统统都起了火。 兵士不断来并报在城中发生的变故,韩德遂不得不来回跑,每去看一回城中情形,他的心便往下沉一回。这明显是有计划的,而且不是少量人手能做到的。城中的守军和几处城门也已经抽调兵马前去清剿,但依旧一盘乱局,这说明城中兵马根本无法控制住在城中纵火捣乱则这群人。 当中街方向又起一片火头时,韩德遂和韩宗昌父子二人终于变了脸色。中街方向火起的位置正是南院大王府所在的位置,正是韩德遂的府邸。此时此刻,府邸之中还有韩家妻妾儿孙数十人。因为和大周定了和议,韩德遂认为再无危险,所以这次将临潢府老家的妻妾和几个孙儿都接来这里住着,一大家子人都在府中虽说有三百多名卫士护卫着,但是眼前这情形,数千城中兵马都没能控制住局面,那三百卫士怕是也未必能挡得住城中的敌人。 “爹爹,咱们不能坐视不管了,这回无论如何得让孩儿带兵马去城中解决此事了。若是咱们府邸被他们攻占了,娘和几个姨娘,以及儿子的妻妾和侄女侄儿都被敌人给杀了,那可真是悔之莫及了。咱们再不能等了。”韩宗昌焦躁道。韩宗昌的妻儿都在府中,他比谁都着急。 韩德遂当然也不能再无视此时的情形了,于是点头道:“好,宗昌你率三千人……不……五千人去城中剿灭敌人。这里爹爹在。万不能让他们伤了家里人。宗泽已死,宗泽的儿子还在府中,不能让宗泽无后。” 韩宗昌躬身应诺,大声呼喝着,从城头迅速抽调五千兵马下城,直奔中街方向而去。 城中所有的一切自然都是林觉等人所为。离开东大街库房后,林觉分出了十几只小队沿着大街往四处纵火。纵火的目标当然都是官衙行宫以及仓库和豪华的宅邸,百姓的居所当然是不能放火的。林觉就是要造成城中一片混乱的迹象。 林觉自己所率的八百余大队骑兵倒是被四面赶来清剿的三千多辽军所困,但林觉等人岂会惧怕这区区三千人。马斌孙大勇率众亲卫骑兵只一冲锋,连弩激射之处,三千多辽兵死伤惨重,到处逃窜。这三千人其实都不是什么精锐,都是老弱兵马加上根本算不上是军队的衙兵。跟落雁军这只精锐中的精锐骑兵对垒,战力判若云泥,如何能抵挡的住。不但被杀了上千,两名将领还中箭被擒。 一问被俘将领,方知他们是来自左近衙门的衙兵以及周围要害之地的留守兵马,并非是从南城城墙撤下来的兵马。林觉冷笑不已,韩德遂倒是有定力,城里都进了敌人了,还死撑着不想撤出兵马来清剿,还想用城中这些歪瓜裂枣来打发。林觉随即问明了韩德遂的南院大王府所在的位置,率众亲卫直捣王府,并且在周围放起了大火。 其实 ,以林觉等人的实力,大可直接杀入王府之中,擒获韩德遂的家人。那王府虽然高大坚固,也有数百卫士把守,但岂能挡得住林觉等人。但林觉没有这么干,倒不是因为对韩德遂的家人有什么妇人之仁和道德上的不忍,而是因为林觉要留着这王府和韩德遂的家人当做诱饵。倘若王府被攻破了,反而让对方决绝。王府尚在,处在危险之中,但可以救援,这才是林觉要传递给对方的信息。 长街之上,韩宗昌骑着马带着五千辽军士兵正沿着宽阔的大街飞快朝中街大王府方向而去。那里火光冲天,但是看方位,似乎并不是王府内部着火,火势只在外围。这说明王府尚在,对方尚未攻入王府之中,救援还来得及。 空旷的长街上空无一人,秋风将青砖街道上的落叶吹起,沿着长街翻滚不休,两侧黑乎乎房舍和树木像是坟场一般的死寂,百姓们没有一个人敢露头的,一个个缩在家主紧闭门窗瑟瑟发抖。 韩宗昌心急火燎连声催促着手下飞奔往前,前方已经是中街的十字路口,王府就在十字路口左侧方向。升腾的火光已经可以照亮周围的黑暗,火光之中,有零星的百姓的声音仓皇奔逃,却不见任何一名敌人的影子。这让韩宗昌有些疑惑,但很快他便释然了。对方显然是看到自己率军来救,于是统统逃走了。 “保护王府。南将军带人搜索敌踪,看他们逃往何处方向,我们便可即刻去肃清。”韩宗昌大声喝令道。 韩宗昌的话音刚刚落下,街道两侧的黑暗中突然响起喊杀之声,无数的弩箭从两侧低矮的屋舍之间射出,毫无征兆。弩箭从黑暗中射来,如狂风暴雨袭来,猛烈无比。辽军兵马本就在街道上毫无遮挡,又是密集的狭长地形,连弩在顷刻间便将队伍两侧的辽军撂倒一大片。 惊恐的叫嚷声响起,士兵们惊慌失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待他们发觉弩箭来自两边的街巷和屋舍的顶端时,已有四百多辽兵死在了密集的连弩轰击之下。 韩宗昌的第一反应是:遇到埋伏了。城里的贼人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利用自己急于救人的心理埋伏在了街道两侧。韩宗昌不愧是将门之后,很快便做出了反应。 “他们在道路两侧的房舍上下,人数不多。南副将,你东我西,冲!”韩宗昌吼道。 南副将高声应诺,大吼着下令。辽军士兵迅速组织起往两侧的冲锋。然而,连弩的凶狠岂是他们仗着人多便可以直接以肉身迎面冲击的,两侧埋伏着各三百余名落雁军亲卫骑兵,个个配备连弩,那样的火力造成的杀伤可想而知。 一茬茬的辽军倒在冲锋的路上,如此近距离的连弩的施射正发挥了连弩射程不远但是近距离密集发射无敌的特点。弩箭如雨,将辽军士兵射杀冲锋的路上,摔倒在路旁的水沟里。即便冲到了路旁的房舍左近,也一时摸不到对方的位置。对方显然是驱赶走了这里的百姓,在窗口门户在屋顶上埋伏了下来。到处是冷箭施射,完全摸不到他们的方位。这种冲锋 简直就是自杀性的冲锋,五千辽军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被射死射伤上千人。 韩宗昌终于意识到对方不是善茬,他们火力强大,绝非硬冲所能解决的。对方绝非自己开始想象的是一群装备简陋的敌人,而是装备了连弩的精锐。明白了这一点,韩宗昌立刻调整了策略。 “往街口冲,远离他们的伏击圈。快走!”韩宗昌大声呼喝道,同时催动马匹朝着前方空荡荡的街口猛冲而去。 众辽兵猛然醒悟,放着前方空荡荡的大街不走,非要在这憋屈的街道上面对黑暗中的连弩伏击手送死,这也太愚蠢了。冲到前方十字街中间地形也开阔,光线也明亮,也脱离对方埋伏好的伏击圈,这才是明智之选。当下所有人放弃往两侧攻击,整支兵马呼啦啦往前方十字街口猛冲而去。 然而,他们只奔出数十步,前方原本空荡荡的街道上突然有了异样。数十名骑兵从不远处大火燃烧所带来的浓烟之中缓缓冲出,献出身形来。从辽兵的角度来看,这数十名骑士像是从烈焰之中走出来的一般,因为他们的身后是火光映照着的红色的烟尘。这些骑兵端坐马上,背对着光线的缘故也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和装备,只一个个端坐马上一字排开,将整条街道拦住。就像是地狱中冒出的黑骑士一般,带着森然的气息。 “他娘的,还有埋伏。”韩宗昌大骂出声,但很快他便意识到前方拦阻的骑兵不足两百人,最多也就百余人的样子。 “区区百余人想拦住我们?做梦!”韩宗昌厉声大吼道:“冲过去,将他们都给我宰了!” 众辽兵发出震天的呐喊,潮水般往前冲去,每个人都知道必须冲出街口,两侧的伏兵还在无情的射杀己方人员,早一点冲出伏击圈便早一点脱离危险。再耽搁一会,所有人怕是都要死在这长街上。 韩宗昌身边的数百骑兵马队冲在最前方,弯刀高举在头顶盘旋着,马蹄轰鸣着,倒也威势骇人。虽然手头只有这两百余骑兵,但作为突破对方百余人的拦截的先锋还是绰绰有余的。只要接近厮杀,后方步兵冲上来,自不量力的拦路的这帮家伙便都得死。 双方相聚距离本就不远,拦截的敌人也不过在三十步之外,骑兵冲锋甚至没提到全速便已经抵近敌人面前。一场近距离的搏杀似乎就要开始。前方一排敌军骑兵的正中间,有一个人影突然高举手臂,做了个凶狠的往下劈砍的动作。在火光的背景下,这动作清晰可辩。韩宗昌在冲锋骑兵的后方看的真切,他本能的感觉到了一丝危险,但这种预感显然已经太迟了。 “轰!轰!轰!”如天崩地裂一般的轰鸣声响起,前方战马上的黑影骑士们的手中爆发出耀眼的火光。下一刻,烟尘之中,一排排密集的铁弹如一道密集的大幕笼罩过来。最前方的辽军骑兵的身子仿佛触电一般的变得僵直。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遭到了什么东西的袭击,只知道身体上下被贯穿了无数地方,浑身上下在一瞬间便被打成了筛子。 第一三六十四章 奇葩计划 距离太近了,这种距离下,火器的威力可谓发挥到了极限。发射出的霰弹铁弹子劲道十足,足可穿透辽军身上本就很一般的甲胄。前排数十名骑兵无一幸免,一百多柄王八盒子的齐射,足以形成没有死角的屏障。他们就像是撞到了一堵墙壁上一样,连人带马被打的稀烂。倒在地上的时候,部分辽军骑兵已经不成人形,被霰弹击碎的碎肉和迸溅的血污在空中弥漫翻腾。 在短短的十几息的时间里,火器射出了四轮,两百余名辽军骑兵几乎无一幸免。当火器的轰鸣声结束的时候,韩宗昌身边只剩下了七八名战战兢兢的骑兵,他们和韩宗昌孤零零的策马站在满地的尸体后方,满脸的惊愕和恐惧。 “那是什么?是火器么?传说中的大周出现的那种火器?”韩宗昌呆呆的看着前方升腾的黑色硝烟,脑子里回想起以前搜集到的关于大周出现了厉害火器的传闻。那传闻并不详细,自己也没放在心上,但今日居然是被自己遇到了么?眼前这不是火器是什么? “韩……韩将军。咱们……咱们快撤吧。”身旁一名骑兵颤声提醒道。 韩宗昌猛然惊醒过来,此时不撤还待何时?等死么?韩宗昌打了个激灵,猛然拨转马头一言不发打马便走。后方,火器齐射造成的黑烟正在消散。一百多名地狱骑士一般的骑兵却已经将王八盒子插入腰间皮囊,他们的手中举起的已经是闪亮的贪狼长刀和连弩。他们并不想浪费太多的弹药,毕竟这东西造价昂贵,能节省便节省。只需解决对方有冲击力的骑兵,剩下的步兵便根本不足为虑。他们要冲上来,自有连弩和长刀伺候,这些已然足够。 韩宗昌哪里还有冲破封锁的想法,火器的威力已经让所有辽兵魂飞魄散,所有目睹了那两百多辽军骑兵在轰鸣中被火器打的身体破碎全部阵亡的惨状的辽军士兵们根本不敢再往前半步,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掉转头往南边逃走。但这便意味着他们必须再一次遭受两侧弓弩的打击。但和火器相比,连弩的攻击已经算是很温和的手段了。起码不会像火器那般的雷霆万钧,那么根本没有幸免的余地。 数千辽军往南溃败,连弩无情的收割着他们的生命,因为混乱和前后队的信息的不对称,导致辽军自己也发生了拥堵和践踏。在逃出百步之外后,韩宗昌的五千辽军已经剩下了不到三千人。超过两千人马就在这长街上的一来一回便永远的丢失了宝贵的性命,更可怕的是,他们连敌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韩宗昌此刻才终于完全明白了过来,对方根本就是设好了圈套等待自己来救援,他们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救援大王府,大王府只是他们的诱饵。于是同时,韩宗昌也隐隐的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那便是,城外的那些攻城的大周兵马虽然数量庞大,看起来是最大的威胁,但其实……也许城里才是今夜真正的主战场。城外的那些攻城的兵马不过是吸引着守军的注意力,真正的作战行动却是在城里,在这街头巷陌之中。这进入城中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对手,而非城外虎视眈眈的攻城兵马。 韩宗昌猜对了,这正是林觉本来的作战意图。林觉明白,攻城的代价是巨大的,特别是没有攻城器械的攻城兵马,人数还比城中守军少两万的情形下,这种攻城其实便是个笑话 。林觉原本想过,自己一旦混入城中,可以夺取城门的控制权,让攻城兵马攻入城中。但不要说这么做的难度有多大,即便自己能做到这一点,夺取了城门的控制权。己方大军攻入城中,所面临的还是辽军的五万兵马。在兵马数量和战力上都能保证城中的巷战会取胜,最大的可能反而依旧是一场失败。即便胜利,那也是一场惨胜。鉴于此,林觉断然放弃了这个计划,制定了以城外攻城兵马牵制,城内落雁军为主力,采取内部开花,诱敌来清剿,一口口的吃掉对方有生力量的计划。 这个计划的实施需要有前提条件,其一便是制造攻城的声势,必须要让辽军意识到城外的攻城兵马是最大的威胁,必须全力防守城墙。但城外的攻城兵马却又不能真的攻城,那会造成他们极大的伤亡。正因如此,在离开涿州城的时候,林觉为马青山制定了以方阵攻城,龟缩挨打的奇葩战术。这种战法看起来毫无道理,将数万兵马置于对方的打击范围之内,任凭对方狂轰滥炸而不还手,这似乎显得太愚蠢。但正是因为从俘获的辽军将领口中得知析津府的兵力配置以及守城器械的缺乏,让林觉断定,对方的打击力量不会太强。兵马在城下以盾阵龟缩不会造成太大的伤亡。对方只会有场面上的巨大优势,但实际上攻城兵马的伤亡会很有限。 既然是作战,死伤不可避免,但这死伤必须有价值。重要的是在城外攻城兵马的死伤能带来效果。这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换取更大的战果,那么死伤便也是值得的。 因为有这样的指导思想,所以攻城兵马采取了让人觉得愚蠢且奇怪的被动挨打的战术。这恐怕是古往今来唯一一场被动挨打不还手的攻城之战了。 第二个前提条件便是,城中的兵马一定要战斗力强悍,能够在城中横行无忌,所向披靡。能够将整座城池搅的翻天覆地。能够应付对方大量兵马的围剿。只有一千人手,想要做到这一点,当世兵马之中怕也只有落雁军亲卫营能够做到了。他们不但配备连弩,且有一百五十多人的王八盒子火器。这是他们的杀手锏。这一千多亲卫营骑兵毫不夸张的说,足以抵得过上万精兵。在狭窄的城中地形,对方即便有大量兵力前来清剿,怕也无济于事。而事实上对方并不可能用全部的兵马来围剿林觉的这一千多兵马。林觉就是要让对方以为只需花少量兵马便可肃清城中敌人,让他们派出数量不多不少的兵马来交战,然后一口一口的吃掉他们的有生力量。当对方意识到城中兵马的强悍的时候,他们其实已经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抽调太多的兵马来围剿,便会顾此失彼。城外攻城的兵马会立刻从佯攻变成真正的进攻,会让对方左右为难,首尾难顾。 满足这两个条件,这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葩计划,这个大量攻城兵马反而作为辅助,城中原本辅助攻城的千人队反而成为了作战主力的奇葩计划便出炉了。 林觉派出小分队四处纵火破坏,制造混乱。然后在中街设伏,等待对方城头救援兵马的到来。以一千人包围五千人,这怕也是绝无仅有之事。能达成这样的作为,除了落雁军亲卫营拥有强悍的战斗力之外,更需要指挥者的魄力和自信。 韩宗昌带着两千残兵往南迅速逃走,但林觉岂会容他们逃脱 。这五千人林觉是吃定了。一千骑兵迅速集结,沿着长街冲锋而来。辽军剩下的都是步兵,如何逃得过骑兵的追击,很快便被骑兵追上。接下来便是一场大屠杀。辽军士兵们脑子不清楚的还试图应战,下场当然是被长刀砍杀。一些聪明的早就四散逃入街道两侧的民居巷陌之中,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是一场完全碾压的战斗,自始至终,五千辽军便没有过像样的战斗,一直处于被动挨打和逃命的状态。五千辽兵不久前还气势汹汹而来,但在半个多时辰后,五千辽军只有数百逃散入巷陌之中活命,剩下的尽数被歼灭。 韩宗昌仗着马快,在落雁军骑兵冲杀而至时早已丢盔卸甲的往南城逃去。 不久后,南城城楼上,韩德遂和众将领面带惊愕的听着韩宗昌叙述了他的五千人被伏击歼灭的过程,众人都傻了。五千人啊,只去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全部被城中的敌人给葬送了,城中该有多少敌人进来了?一万?两万?还是更多? “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怎么如此迅速的便将你和五千兵马击败了?”韩德遂厉声喝问道,听到最后,他也没听到韩宗昌说出对方有多少兵马。 韩宗昌面露羞愧之色,他知道,这个尴尬时刻终究是躲不过去,只能如实相告:“他们……他们……应该是一千多骑兵。” “……” “……” 众人都傻了。这太尴尬了,五千兵马被一千多敌人包围消灭了?有人暗暗替韩德遂难过。韩大王英雄一世,可惜儿子个个脓包。他已经大义灭亲杀了一个,眼前这个恐怕他也要气的要一刀砍了才解气吧。 “只有一千多人?你这个蠢货!”韩德遂挥手给了韩宗昌一个耳光,气的浑身颤抖。 “爹爹,他们战斗力非常强悍,他们有火器啊。那火器轰鸣之声你们难道没听到么?”韩宗昌捂着脸大声辩解道。 韩德遂喝道:“那又如何?你有五倍于他们的兵马,怕他什么火器?五个打一个,以我大辽兵士的战力,怎会全军覆没?蠢不可及。” 韩宗昌有苦说不出,他很想做一番解释,但他知道自己越是解释,爹爹便越是会愤怒。那些将领们会越是以为自己找理由。所以解释其实没什么用。 “传令,调集五千兵马,老夫要亲自去肃清他们。宗昌,你给我死守城头,再不得掉以轻心。等待老夫回来。”韩德遂沉声说道。 儿子的无能他这个当老子的要去弥补,他是不可能让其他将领去的,否则岂非说自己的儿子没有其他将领有能力,那么韩宗昌这个刚刚任命不久的副枢密使兼南院大军副帅的职务岂非要被人诟病。 韩宗昌闻言忙道:“爹爹,五千人怕是不够,得多带些兵马才成。起码的一万人。对了还得带上盾兵,他们还有连弩和火器,还有……” “住口!”韩德遂满脸愠怒的何止了他的胡言乱语。他认为,自己这个儿子被吓糊涂了,已经到了胡言乱语凭空夸大对方的实力的地步了。再厉害,那不也只是一千人而已么?他韩德遂出马,还能容他们逍遥? 不过,韩德遂长了个心眼,点兵时他多带了一千人马,而且带的人手全部是骑兵。六千骑兵,岂不要踏平了对手么? 第一三六五章 自寻死路 (二合一大章。月底最后一天,诸位看看还有免费月票没,别浪费了。) 韩德遂并非完全不信儿子的警告,他知道韩宗昌虽然不算特别有领军之才,但也不至于窝囊到这种地步,被对方一千兵马便打的全军覆灭。更大的可能是,对方确实战力强悍,又使诡计突然的袭击,让宗昌措手不及。 韩宗昌口中说的对方有火器的事情,韩德遂也有所耳闻。关于大周朝的那场篡位的变故,韩德遂早已通过在大周的细作了解的清清楚楚。那天晚上,大周京城长街上的火器的轰鸣自然瞒不过细作们的耳朵,事后也瞒不过他们的查访。杨俊的两千骑兵在兴国寺大街上被火器尽数击杀的传闻也早就呈报到了大辽朝廷上下。 不过,针对所谓的火器的传闻,大辽上下的态度其实有些不屑。火器他们不是没见过,但是火器的作用甚微,似乎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厉害。众人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或许确实有火器,但是更多的怕是杨俊为失败找的借口,否则难以掩饰他的无能。火器所起到的作用怕是十中无一。 韩德遂也是这么看的,对于火器的运用,辽国上下一向嗤之以鼻。大周曾有过火器,边镇摩擦中也见识过他们的所谓的火器,但那威力简直太可笑。一只火箭甚至没有人力射出的箭支力道足,距离远,用大周的一句话来形容,那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所以,韩德遂倒并没有将韩宗昌所说的火器的事放在心上,他反而更担心的是韩宗昌说的对方持有连弩的信息。连弩的制造一直是大周的机密,大周军队能装备连弩的也只有大周的禁军。这些混进城里的敌人既然手持连弩,则说明他们是有着充足的猪呢比的。而且,在弩.弓之中,连弩是极为厉害的武器,这一点毋庸置疑。就算是大辽兵马个个善于射箭,个个都是百步穿杨的人才,但是和连弩对射,却也是绝对吃亏的。这才是需要自己重视的信息。 然则,既然对手手中有连弩这样的利器,想要肃清他们便不能中对方的圈套。不能给对方连弩射击的机会。故而,他决定率六千全是骑兵的兵马进行肃清。骑兵的机动性可以让己方兵马迅速接近对手,利用兵力的优势进行近身冲锋肉搏。即便付出代价,只要能近身相博,这千余人的对手便一定会被肃清。 当然,韩德遂并非不想多调派些兵马进行全面的围剿,那样会轻松的多。但问题是,大周叛军正在攻城,城头必须保证兵力人数的优势。对方三万兵马攻城,城头起码也要有三万以上的兵马才能保证守住城池。自己倘若抽调太多的兵马,岂非是顾此失彼。城中总共才有五万兵马,其他三处城门各有两千兵马驻守,城中留有两千余兵马驻守要害衙门和库房重地,所以实际上在南城守城的兵马只有四万出头而已。韩宗昌的五千人已经白白送了命,自己最多只能再率五六千人去收拾残局,城头实际上守军已经只有三万人了,和攻城的兵马数量对等。这种情形下便再不能抽调更多的兵马去肃清城中的敌人了,顾此失彼的事情是不能做的。城中那千余敌人毕竟是少数,虽必须肃清,但也不能因小失大被攻破了城池。 韩德遂并没有贸然将六千骑兵开赴中街。从儿子的口中,他也意识到对方是有意设伏,等待己方去钻口袋。敌暗我明,被对方伏击之下,那可没有什么好结果。于是韩德遂将六千骑兵分为数队兵马,同时派出人手搜寻敌人所在的位置,他的想法是,只要发现对方的位置,便以数支骑兵包抄合围。最好能将他们堵在一处路口,这样便可几面出击将其彻底歼灭。 消息很快传来,让韩德遂怒不可遏的是,那一千敌军居然回到了中街大王府所在的十字街口,并且公然围困大王府,既不进攻也不离开,仿佛就是在等待自己率军前去。韩德遂从他们的行为中咂摸出了对方的蔑视和嚣张。他们居然还想故技重施,这完全是将己方看成是白痴,压根也没将自己放在眼里。 愤怒之余,韩德遂也冷笑着想:这帮家伙倒是自己找死,居然停在十字路口中,这岂非是自己最想要他们呆着的位置,他们的死期到了。 韩德遂立刻下令将骑兵分为四队,绕行四个方向,分别从东南西北四条主街的位置同时发动冲锋。对方即便有埋伏,那也只是一个方向,其他兵马可以乘机冲杀过去,完成合围。不得不说,韩德遂的计划是甚为完美的,也许某一队骑兵会遭受伏击损失惨重的,但是其他骑兵可以乘势冲杀,对方三面受敌,必然溃败。 四支骑兵很快到位,韩德遂下达了冲锋的命令。焰火弹腾空而起,四支骑兵同时沿着长街发动了冲锋合围。韩德遂自己在东侧方向,率领的是三千骑兵,其余三支骑兵各一千人,这当然也是因为他是主帅,身边的兵马要多一些,以免发生意外。韩德遂所率的这支骑兵冲锋没有遭遇任何的伏击和意外,他们径自冲到了十字路口东侧方向。与此同时,南北两侧的骑兵队也从街口冲出。三支兵马汇合在十字路口。然而,让韩德遂等人意外的是,他们眼前的十字路口位置空空荡荡,并无任何敌兵的影子。 “怎么回事?情报有误?”韩德遂皱眉喝道。 “禀韩大王,不可能有误,适才他们就在这里,黑压压的一片,末将亲眼所见。”一名负责侦查的校尉忙叫道。 韩德遂瞪着前方西侧黑洞洞的长街,沉声喝道: “怎地西街骑兵未至?” 众人这才想起来,十字路口西边的街口的那支骑兵并没有抵达。 “大王,适才卑职好似听到西街有火器轰鸣之声,还有厮杀之声。我等正在冲锋,马蹄声太过嘈杂,听得不甚真切。不过火器轰鸣声应该不会错。”南侧骑兵领军将领忙禀报道。 “卑职也听到了,适才好像确实有轰鸣之声,应该是火器。想必西街上打起来了。”另一名将领也忙道。 韩德遂一愣,怒骂道:“这帮贼子居然敢主动进攻,实在可恶。儿郎们,乘着正在交战之时,抄他们的后路。杀!” 众辽骑兵得令立即朝西侧大街发起冲锋。西侧大街的街道上,一开始还是空旷无一物,也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形。但当众骑兵冲到中段时,眼前的景象顿时让他们触目惊心。昏暗的街道上倒毙了无数的尸体,横七竖八,血肉横陈。那些都是大辽骑兵的尸体,他们有的身上扎着弩箭,有的似乎被巨大的兵刃劈砍而死,有的则是似乎被什么恐怖的武器所杀,身上全是血糊糊的小孔,血肉翻卷,不忍直视。 众骑兵心中胆寒,在长达六七十步距离的长街上,倒在地上的人马的尸首多达八九百具,那已经是从西街包抄的兵马几乎全部的数目了。看厮杀的位置,正在西街入口不远处。也就是说,当西侧的这支辽骑兵发动冲锋之时,对方从十字路口反冲锋而至,在短短的时间里便将这一千骑兵几乎全部杀死在街道上。那是怎样一种恐怖的战斗力,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韩德遂看到了眼前的情形,他的心也紧缩了起来。对方的战斗力超出自己的想象。而且对方的智谋也显然更高。他们似乎知道自己的意图,知道自己想要四面合围,将他们困在十字路口围杀的想法。所以,他们反客为主,先行冲杀西侧骑兵,反而被他们得手。这么看来,自己的分兵合围之策反而是给了他们可乘之机了。这帮敌人狡猾如此,着实让韩德遂没有想到。 韩德遂后悔自责之余,决定立刻调整策略。对方既然突破了西街,想必已经冲了出去,转进其他街道。这合围计划已然失败。但这并不意味着肃清他们的行动失败。他们往西城退去,那正合自己的心意。西城道路狭窄,只有主街通向西城门,现在以优势骑兵将他们往城西逼压。可直接逼迫对方退却到城墙左近,则可以完成真正的合围。对方是绝对不敢挑衅自己的大队骑兵的,当务之急是不能给他们离开西街的机会,要快速找到他们。 “给我冲,他们就在前面。儿郎们,肃清这帮贼子之后,本王大大有赏。斩敌首级一枚,赏银十两。斩三枚,升队正,斩十首级,便提拔为校尉。决不食言。”韩德遂大声吼道。 众骑兵齐声鸹噪,摩拳擦掌。当然也有的人心里犯嘀咕。之前韩宗昌的五千人被这伙敌人歼灭,现在目睹了身边地面上这满地的骑兵尸体,他们明白,这悬赏自己怕是没这个命拿了,还是小心为上,保住性命为好。 无论如何,不管有没有悬赏,军令下达,众骑兵也得往前冲。前队骑兵开始往前冲锋。但他们只冲出了不到百步的距离,便立刻惊骇的收缰勒马。因为在前方的街道在一瞬间大放光明。数百只火把在瞬间点燃,街道两侧也有几堆篝火被点燃。数百步外,一群举着火把的骑兵策马立在街道上,一手持火把,一手持长刀,如一尊尊的雕像一般屹立不动。 “是……是那些人么?他们居然……没有逃走?”辽军骑兵惊骇的想着。 韩德遂从后方策马上来,看到了眼前这一幕,心中既惊骇又愤怒。种种迹象表明,对方这群敌人当真是胆大包天,丝毫也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他们这架势,难道是要跟自己正面交锋不成?以一千对五千骑?疯了不成?一定有诈! 韩德遂断定他们摆出这副架势的目的便是引诱自己的兵马进攻,两侧的民房上一定有他们的弓弩手伏击,他们还是想用对付宗昌的办法来对付自己,简直痴心妄想。 “派人搜索两侧房舍,防止有埋伏。”韩德遂下令道。 两小队数十名骑兵钻入两侧房舍之中开始往前搜索。此时,对方阵中出列了三匹战马。中间一匹五花马上端坐一名相貌俊美的年轻将领。他身着黑甲,披着暗红色的披风,手扶腰间长刀,倒也威风凛凛。 “前方领军的是辽国那位将军?请上前说话。”那年轻将领拱手朗声叫道。 韩德遂面色冷冽,一旁的将领骂道:“这帮贼子莫非还要叫阵不成?大人莫要搭理他们。” 韩德遂冷笑道:“你懂什么?这是他们大周人的规矩。两军交战之前,总要说道说道的。正好,老夫对这伙人颇有些兴趣,会会他们也自无妨。左右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韩德遂策马而出,十几名将领和护卫忙拍马跟上保护。双方相聚百步遥遥而立。 “老夫韩德遂,尔等何人?报上名来。老夫手下不杀无名之辈。”韩德遂抚须高声喝道。 “原来你便是韩德遂,大辽国南枢密院枢密使,南院大王。久仰大名,如雷贯耳。”马上青年将领再次拱手,话语中倒也有真心钦佩之意。 韩德遂眼皮都没眨一下,这种恭维他早已见怪不怪,身为大辽国权势和地位都是顶级的他,早已对小人物的恭维有了免疫力。那些拍马屁的话每天 他都要听到几百句,早已没了感觉。 “老夫在问你话,尔等是什么人?看你们的手段,当非大周边镇兵马才是。告诉我,你们是哪里的兵马。”韩德遂皱眉再问。 林觉呵呵一笑道:“韩老将军好眼光,我等却非大周边镇兵马,我等是大周伏牛山的落雁军。在下林觉。当然了,如果韩老将军愿意,也可以叫我做萧全。” “林觉?萧全?” 韩德遂立刻明白了一件事,之前他还在疑惑这伙人是怎么混进城里的,自己明明在前几天得到了涿州被攻下的消息后便封锁城门,实行宵禁。为的便是防止细作和敌人的人手混入城中。但是突然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敌人,让韩德遂有些疑惑不解。现在则一切真相大白,原来他们是冒充押运物资的兵马混进来的,顶了那萧全的身份而来。不用说,那押运物资的西金卫副将萧全定是在半路上便被这伙人给杀了。这帮家伙倒也敢冒险,居然在战前数个时辰才混进来,这是笃定自己一定会放他们进城的。韩德遂有些恼火的想:自己还是贪心作祟,知道攻城的兵马即将抵达,自己应该在这之前拒绝任何人进城的才是。 不过很快韩德遂从这种自责的情绪中摆脱了出来,他韩德遂从来不是那种纠结于失误而不可自拔之人。眼下情形已然如此,后悔又有何用?毫无用处。 “原来如此,你们胆子真不小,敢混进我析津府捣乱。岂不知这里是龙潭虎穴么?你们进来可以,但想活着出去,怕是不可能了。对了,你适才说你是谁?林什么?什么山的什么军?”韩德遂冷笑道。 林觉还从未被人如此轻视过,他和落雁军都已经天下闻名。连远在白山黑水之地的女真人都知道自己落雁军的名气,林觉不信韩德遂不知道自己和落雁军之名。大周出了那么大的事,自己和郭冰父子叛出京城盘踞伏牛山,又起檄文讨伐郭旭。这些事辽国怎么会不知道?韩德遂怕是在装傻。 “伏牛山落雁军,在下林觉。落雁军指挥使。”林觉微笑道。 “哦,原来是大周的那帮土匪。对对对,想起来了,你们大周朝廷给我们大辽发过文书,提到过你的名字。你叫林觉,不就是那个起兵造反的原大周三司使么?是不是你?”韩德遂呵呵笑道。 林觉当然听得出韩德遂话语中毫不掩饰的讥讽之意。呵呵笑着回应道:“正是在下。不过我们落雁军这只土匪,却能够打的一些自诩正规的兵马屁滚尿流呢。韩老将军,就在不久前,我和我手下这一帮千余人的土匪兄弟似乎已经歼灭了你手下的辽国精锐五六千人呢。我们只死伤了不少八十人。可见您手下的兵马连土匪都不如呢。” 韩德遂脸上变色,怒骂道:“宵小之辈,占了些便宜罢了,便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老夫亲自率军来肃清尔等,识相的还不下马受降,更待何时?惩口舌之利有何意味?” 林觉笑道:“投降是不可能的,我们此来是要拿下析津府的。韩老将军确实威名远扬,但也远没到让我们闻风而降的地步。岂不闻长江后浪推前浪,韩老将军怕也不是我们的对手呢。韩老将军,奉劝你一句,析津府我们要定了,你若识相,可带着你的兵马撤走,保全你的一世英名。否则,我怕你的威名要毁于此处了。” 韩德遂怒极反笑,仰天哈哈大笑道:“你就是俩跟老夫耍嘴皮的是么?果然是个牙尖嘴利不忠不义的叛贼。怪不得不容于你们大周朝廷,便是我大辽人看来,你也是活该了。” 林觉脸上笑容不减,高声道:“我大周的事倒也不劳韩老将军费心,我林觉自己的事,也不劳你韩老将军操心。本人不过是想跟韩老将军求证一件事的。得到答案之后,咱们便决一死战。谁也别瞧不起谁,咱们战场上见真章便是。” 韩德遂点头喝道:“好!你们要决一死战?那倒要成全你们。你想知道什么事,但问便是。” 林觉点头沉吟片刻,高声问道:“林某只问一件事。我大周枢密使杨俊之死是你们辽国的主意,还是我大周内部有人向你们建议这么做?” 韩德遂一愣,旋即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姓林的小子,你心眼可真多。你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么?哈哈哈哈,老夫可不会告诉你。你自己慢慢的想去吧。” 林觉皱眉道:“韩德遂,据我所知,杀杨俊的提议是你的主意。你是不是跟我大周朝廷中的某人有所勾结。那个人是谁?” 韩德遂冷笑道:“小子,你从我这里什么也得不到的,你死了这份心吧。” 林觉微微点头道:“好,既如此,待我擒了你之后再问你吧。你怕是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也由得你。” 韩德遂再次大笑,咬牙怒斥道:“无知狂妄的小子,你的死期到了。今日必将你碎尸万段,点了天灯。” 林觉呵呵笑道:“好,给你机会。叫你的人也不必去小心翼翼的搜索了。我们并无伏兵。今日我们来个君子之战,你们也是骑兵,我们也是骑兵,我们只有一千人,你却有数千人。我们来个正面交战,就在这长街之上。面对面的冲锋,看看谁才是乌合之众。看看是你们自诩的辽军骑兵天下无敌,还是我落雁军这帮你们口中的土匪技高一筹。你敢接我的挑战么?” 韩德遂狂笑不已,怒吼道:“你自找死,老夫还能不依么?” 第一三六六章 君子之战 (稍后还有一章。月初了,有月票的兄弟投了吧。需要兄弟们的火力支持。) 韩德遂有些不太相信对方会真的来一场正面的‘君子之战’,但他很快便发现,林觉并没有开玩笑。双方退回本阵之后,对方的骑兵开始整顿队形,居然真的摆出了冲锋的架势。 见此情形,倒让韩德遂身边的将领生了疑惑之心。 “大人,卑职等觉得,这其中必定有诈。他们怎会有这样的胆子?得小心为上啊。”将领们提醒道。 韩德遂冷笑喝道:“笑话,这种时候,难道我韩德遂会退缩不成?慢说我们是对方的五倍兵力,便是兵力对等,这种时候也不能退缩。我大辽骑兵无敌于天下,其中一条重要的军规是什么?便是一往无前,绝不退缩。你们现在说这样的话,岂非是示敌以弱,难道我们反而要退兵避战不成?要天下人笑话我韩德遂和手下的将士是脓包蛋么?” 韩德遂短短几句话便撩起了众人的血性,激发了众人的凶蛮争胜之心。辽国骑兵原本便在心理上对大周兵马占据绝对的优势,还没有哪只大周兵马敢和辽国骑兵正面对敌的。现在冒出来这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们,大辽骑兵的威名岂能在自己手上断送。当然,众人更多的信心来自于己方有五倍于敌的骑兵,那可说是稳操胜券的。 韩德遂迅速下令调整队形,同时他也飞快的分析了局面。他知道,对方之所以敢这么干的原因无非有二,第一是他们连续胜利,以为辽军无能,不足为战,所以自看自大,冲昏了头脑。第二个原因自然是他们有恃无恐,因为他们有连弩在手,以为可以所向披靡。但他们却忘了,即便有连弩在手,他们能射杀的机会也极其有限。倒是对方手中的火器,也许是真的棘手。 韩德遂很快便计算了双方交战可能发生的情形,他认为,最糟糕的状况无非是自己的兵马被对方吃掉一些。但他们绝无可能阻止己方骑兵冲入他们的阵型之中。一旦肉搏作战,他们的弩箭火器什么的都将毫无作用。高看他们一眼的话,付出几百兵马的损失冲入敌阵之中,接下来他们便要任自己碾压屠杀了。 想到这里,韩德遂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战斗很快开始,原本也不需要太多的准备,只需要整顿冲锋的队形。韩德遂知道,在这狭窄的长街上,短短的距离之间,谁的兵马先冲锋起来,谁便在气势和冲击力上占据优势。因为双方阵型其实都没有回旋的余地,并无空间腾挪。当一方挟雷霆之势冲锋时,另一方只能接战。速度要是慢了,便处于劣势一方。 鉴于如上考虑,韩德遂抢先下令发动了攻击。两千多先头骑兵开始加速,马蹄在青砖地面上的杂沓声由慢而变得密集嘈杂,宛如暴风骤雨落在满塘荷叶之上。震耳的轰鸣声几乎掩盖了所有的声响。冲到一半是,战马 的速度已经提升到最快,辽军士兵们口中发出怪叫声,手中的弯刀也齐刷刷的举起,森森刀光如林,让人胆寒魂飞。 就在辽骑兵开始冲锋之时,林觉一方似乎并没有任何的反应。他们的骑兵依旧立在街道上,并没有同时发动进攻。他们甚至没有摆出任何的防备冲锋的架势,连弓弩都并没有取下,火把都没有丢开,只静静伫立在那里。 “太狂妄了!莫非他们以为我大辽骑兵的冲锋只是摆设不成?莫非他们以为只需站在那里,便可抵挡我大辽骑兵的冲击不成?简直是可笑之极!” 后方,策马登上一处矮屋屋顶总览战局的韩德遂心中冷笑着,同时他也觉得有些索然无味。终究林觉这帮人让自己还是失望了,原以为遇到了对手,但现在看来,他们很快便要被己方的铁蹄所践踏,失败是不可避免的。终究他们还远没有成为自己的对手的资格。 辽骑兵的冲锋宛如一股黑色的洪流沿着长街汹涌而去,气势一往无前,无可阻挡。在十几息之内,战马的速度已经提升到了极限,双方相聚原本只有四五百步的距离,在十几息之后,已经拉近到不到两百步。 在这样的距离,一切都已经似乎无可挽回。即便落雁军骑兵现在进行冲锋,他们在冲锋速度和气势上也将落在下风。他们原本兵力便少,在这种硬碰硬的冲击之下必然将一败涂地,任凭他们有再强的战力怕也难以挽回失败的命运。战场上有时候便是如此,战力固然是战胜对方的因素之一,但是许多微妙的其他因素却能主宰战斗的结果。比如兵力,比如时机,比如气势等等。 一百五十步!一百步!八十步! 双方的距离正在急遽的缩短,每缩短一段距离,则意味着落雁军的失败又近了几分。辽骑兵们已经做好了迎接对方连弩阻击的准备,那也是对方唯一能够阻挡的手段了。当进入一百步之后,他们其实便应该要进行打击了,但是落雁军并没有。也许他们自己也似乎意识到,在这狭窄的只有三十步左右宽的街道上,他们的连弩并不能阻挡洪流一般冲来的大股骑兵。连弩的攻击方式毕竟是以平射为主,这毕竟是它的弱点所在。付出一些代价之后,辽骑兵肯定会冲破对方的阵型的,这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的一点。 终于,在辽骑兵进入阵前八十步的距离后,对手终于做出了反应。立在街道上的落雁军骑兵拨转马头,居然是往后方撤走。 “哈哈哈,现在想逃,却也迟了。无知狂妄的小子,老夫要将你们碾成肉泥。逞口舌之利一时爽,但后果却是你无法承受的。”后方屋顶上观战的韩德遂纵声大笑,心情畅快无比。对方这时候想跑,怕是没经历过骑兵之战差不多。大周兵马毕竟还是不成,这种时候想逃跑,那不是痴人说梦么? 然而,韩德遂的笑声尚未停歇,却直愣愣的 瞪大了眼睛,因为他很快发现,对方并非是要逃走,而只是策马立在阵型前方的百余骑往后撤走而已,他们的离开却露出了身后的秘密来。 长街之上,骑兵后撤后,落雁军的阻击阵型暴露在火把照耀之下。那是一个奇怪的阵型,约莫有数百人组成了一个密集的凹进去的扇形阵型。第一排的士兵单膝跪地,身后是弯着腰的第二排,以及交错站立的第三排和第四排。 街道的宽度只有三十步,以正常拥挤的阵型站立的话,一排约莫可容四十余人立足。但是,以凹形扇面站立,可多容纳十余人。眼前这四排落雁军士兵组成的密集的阵型,居然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容纳了近三百人。若是从正前方看去,这近三百人每个人的上半身其实都能看得到。因为阵型的立体交错,空间的奇妙利用,让这个阵型容纳了更多的人。 倘若在后世,或许在大型会议的合影时能够看到这样的阵型。但眼前的阵型可不是为了来一次战场上的大合影,而是落雁军火器营研究出来的一种在狭窄的地形强大火力阻击的阵型。克服因地形狭小而带来的火力不足的缺点,在一个极小的空间里可以最大化的射出远程攻击武器。同时,这也是克服王八盒子和连弩这种只能直射的及远武器的缺点,发挥他们凶悍打击力的一种改善的方法。 此阵有一个颇为华丽的名字,叫做‘雀屏阵’。顾名思义,阵型就像孔雀开屏的尾羽一般张开,每个人都是那屏风上的一个点,互不干扰互不遮挡。这个名字华丽而浪漫,但这阵却是极具杀戮和毁灭性。特别是在落雁军拥有的强力火器和强力连弩这种兵器的加成之下。 林觉是要跟对方来一次君子之战,但那绝不是对攻冲锋战,而是利用阵型,利用手中的火器和连弩的阻击战。以己之长攻敌之短,那才是战斗,否则便是愚蠢的送死行为。而这种战法则更可称为君子,因为君子锋芒不外露,君子不会以人多欺负人少,君子也不会去主动攻击别人。但若对方霸凌到自己的头上,那么君子的反击也会凶狠无比。 就在落雁军骑兵退后,阻击阵型水落石出的这短短的数息时间,辽骑兵已经以一往无前之势冲出了三十步,抵近了阵前五十步的距离。站在街道上的落雁军士兵冷漠的目光中,已经能看清楚对方人马龇牙咧嘴的凶悍扭曲的面容,已经能感受到对方目光中的凶残和嗜杀之意了。骑兵就是如此,即将冲入敌阵的骑兵更是会化身为狂暴的野兽一般,充满了狂暴和嗜血的气息。骑兵之所以为第一兵种,便是因为速度带来的凶狠的冲击力和杀伤力以及气势上令人胆寒的压迫感。 然而就在辽骑兵们做好了冲入敌阵大杀四方,尽情享受屠戮的快感的时候。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响起,辽骑兵冲在前方的骑兵像是在一瞬间撞上了一堵墙。 第一三六七章 凶残的对手 是的,用墙来形容最合适不过,因为在落雁军骑兵整齐划一的动作中,一百多柄连弩射出的箭支和一百五十多柄王八盒子射出的霰弹确确实实在空中筑起了一道墙。倘若时间可以慢下来的话,你会看到在箭支和霰弹发射出的一瞬间,有一堵灰蒙蒙的由霰弹和弩箭以及烟尘组成的一道宛如实质的墙,沿着街道往辽骑兵的方向推进。而辽骑兵正是一头撞到了这堵墙上。 灰蒙蒙,密密麻麻的弩箭和霰弹组成的有实际形状的看得见摸得着听的到的一堵墙。 那也是一堵毫无死角的迎面撞击而来的墙,整个辽军骑兵正面的所有空间,包括战马和战马之间的微小的空隙都被弩箭和霰弹填满。前方三排百余名骑兵和战马像是得了什么怪病一般,忽然全身上下开始飙血,然后血肉横飞的翻滚倒地。巨大的惯性让他们冒血的身体往前翻滚二三十步,像一滩滩烂泥一般倒在对方阵前。 事前虽然想到过对方的连弩和火器带来的杀伤力的恐怖,但是绝对没想到是这样的场面。对方的火力造成了一种清场的效果。像是有人拿着一把大扫帚就那么一扫,地上的落叶便被扫到一旁,露出干净的地面。辽骑兵就像是那落叶一般,被一扫帚便扫空了数排。 后方在矮房顶端观战的韩德遂惊的张大了嘴巴,舌头在嘴巴里僵直抖动,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长生天保佑!那便是……火器么?”后方的辽骑兵和将领们同样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南人当真拥有如此凶猛的火器么?太可怕了。”众人的心头滚动着这句话。 阵前,地狱一般的场面还在继续上演,数百辽骑兵被轰杀倒地,阵前立刻成为了修罗场。后续的辽骑兵虽有心规避,但却根本无法规避。冲锋中的骑兵想要停止冲锋那可不容易,除非有大片的空间供他们迂回规避,但在这狭窄的长街上又怎么能做到?还有一个办法便是强行勒马,但在急速的冲锋之中,这种作法无疑是自杀。不但马儿未必能够做到急停,而且整个阵型更有自相践踏的大混乱的危险。除非是经过长期的训练,整支骑兵骑术精湛并且能做到心意相通动作的整齐划一。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辽骑兵们能做的便是无视眼前的惨状,继续往前冲。这不是主动的选择,而是被动无奈的选择。他们最大的希望便是冲过这数十步的距离。一旦骑兵的铁蹄踏上对方的头顶,对方的阵型便将瓦解。 然而,这不到五十步的距离便是辽骑兵们的噩梦。短短五十步的距离,骑兵的冲锋甚至用不到数息,平日里这点距离简直在骑兵眼里根 本算不得距离,但今日,却是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是辽骑兵们这一生最难跨越的距离。那接下来的短短盏茶时间,也成了辽骑兵们人生中最后的时光。 两千辽骑兵就这么冲向落雁军阵前,然后一排排的倒下。落雁军阵前四十步之内便是他们的禁区,他们运气好的能冲到十步之外,但最终还是连人带马被打成筛子和刺猬,带着满身的血窟窿倒地翻滚。更多的则是在进入这死亡禁区十余步之后便翻滚倒地。 街道上,鲜血已经汇成了溪流。人马的尸体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面对此情此景,敌我双方的身经百战的将领们也都心中恻然,不忍卒睹。这完全是一场屠杀,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两千辽骑兵仿佛是主动上前送死一般,短短的时间里,尽数成了街道上的没有灵魂的碎肉。这场面岂是一句恐怖残忍所能形容。 长街以东,韩德遂已经惊愕的半天也没说一句话。他终于明白了那林觉狂妄的资本。他们拥有自己无可匹敌的火器,而且还有自己无法匹敌的谋略。他们故意提出的正面交战计划,其实便是要让自己觉得有机可乘。而他们,早已拥有了足够强大的能够阻止己方骑兵的火力。之前那一千骑兵的死亡不是偶然,宗昌五千兵马的失败也不是偶然,大周京城传言的杨俊的两千骑兵被这个林觉的火器所射杀也并不是传言。韩德遂突然痛恨自己对这些都没有重视,自己明明得知了对方手中火器凶狠的消息,怎么还罔顾这些讯息,愚蠢的去在长街上向他们冲锋? 对付对方这种火器的办法不是没有,实际上只要地形开阔一些,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看似街道的狭窄不利于对方火器和连弩的展开,但实际上,这也成了对手所利用的点。自己的优势兵力也并不能展开。韩德遂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事前怎么就想不到这些?硬是在目睹了两千骑兵尽数送掉之后才会想起这么多?自己还是太轻敌了,不是对方自大,而是自己自大。 一干辽骑兵将领们心惊胆战的看着面如死灰一般的韩德遂,了解韩德遂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不肯服输的人。眼下所有人最担心便是韩德遂会恼羞成怒,下令所有骑兵冲锋。而对方的火力之下,这明显是送死的行为。但恼怒之中的韩大王未必会理会这些。 “传令,停止进攻,兵马准备后撤。”韩德遂没有失去理智,他缓缓的下达了命令。 所有辽军将领和士兵都长舒一口气。这命令一下,好比捡了一条命,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韩大人,末将建议封锁西城大街,设置路障关卡,以弓箭手守卫街道,将他们困在西城。回头再抽调兵 马四面围困肃清才是正途。”一名将领提出了建议。 韩德遂脑子里本已经因为惊骇和恼怒变得一片空白,这将领的提议恰到好处。对,先困住他们,设置关卡,以弓箭手守卫。他们难道还敢主动进攻不成?那样他们便丧失了火器和连弩的优势了。 “好……便依你所言。”韩德遂哑着嗓子点头道。 然而,他们突然听到了嘹亮的号角声响起,正是从对方阵型处传来。韩德遂等人惊愕看过去,他们看到对方的兵士正在纷纷上马,后方一大群骑兵已经就位,一个个摩拳擦掌做出了要冲锋的样子。 “难道说……他们要……”韩德遂心中的猜测尚未说出,现实便给了他一个答案。 “兄弟们,杀光辽狗,活捉韩德遂。我落雁军杨威,就在今日。”马斌高举长刀厉声吼叫,他的嗓音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 “杀!”落雁军骑兵策马冲出,马蹄踏着地面的尸体和血肉,发动了对韩德遂所率骑兵的反冲锋。 不可一世的辽骑兵在目睹之前的惨状之后早已对对手心生敬畏。自诩为天下第一的辽骑兵们此刻的心态一落千丈,卑微的如同蝼蚁一般。其实这并不难理解,譬如一个不可一世之人自以为天下无敌之人,却突然被自己看不起的对手打败。之后的心态可想而知。失败的挫折感会让他一蹶不振,以至于突然走向自卑的另一个极端,从自负变成自卑。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卑和自负其实是同一种心态,自负是自卑的外壳而已,自卑之人往往看起来显得极为自负。 此刻落雁军的反击可谓正踩在对方心理的转折之事。两千多骑兵被歼灭之后,整支辽骑兵都已经陷入士气的低谷之中,处在崩溃的边缘。毫不夸张的说,士兵们现在腿肚子都是软的。他们现在唯一想做的便是避免和这帮魔鬼一般的家伙的交战。设立关卡的建议或许能让他们缓和下来,慢慢的从适才的心理震惊中恢复过来。 无奈,对方压根不给他们恢复的机会,似乎算准了他们怯战的心态,悍然发起了冲锋。辽骑兵不得已被迫迎战,但结果可想而知。本就士气低落,再加上落雁军亲卫骑兵个个武技傍身,数年的苦练可不是白费气力,一个个猛虎下山一般凶狠无比。三千辽骑只交战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已经开始溃败。 韩德遂也知道败退之势不可逆转,索性下令撤退,随即演变成一千落雁军追着数千辽骑兵在辽人自己的析津府街道上砍杀的情形。鸠占鹊巢,反客为主,落雁军亲卫营以区区一千兵马之力,完成了对析津府内城的掌控。无论是谁,怕也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第一三六八章 破城 (二合一) 韩德遂在数百骑兵的保护下仓皇败走南城,他的心中懊悔和自责,羞愧和失落交织。作为大辽的一代名帅,数十年来已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战斗,但从未有一次败的如此的彻底,败的如此的窝囊。率领六倍于敌的骑兵去肃清城中这区区一千敌人,结果被打的丢盔卸甲,死伤大半,而对方似乎伤亡不过一两百而已。无论从战力还是谋略上,自己都被那个叫林觉的人全面碾压,这种羞辱感让韩德遂高傲的内心千疮百孔,痛彻心扉。 然而,比这场战败更为严重的局面摆在自己的面前,自己固然可以逃往南城城头。然而城中已然失控,城外三万敌军虎视眈眈将要攻城,这个局面比之当初面临数十万大军围城的局面还要严峻还要尴尬。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怎样的选择。如果城中的那只魔鬼般的落雁军不解决的话,整座城池将被他们搅的底朝天,这和城池被攻下有什么两样?但如果要制止他们的话,怕是要从城头抽调大量的兵马才能将城中那只兵马绞杀。以对方表现出的战斗力而言,怕是要抽出起码一万以上的兵马,会同自己手中的残兵败将以及抽调北城和西城的部分守城兵马展开一个密集阵型的大围剿。方才有可能将这只敌人围剿干净。但那样一来,守城的兵马锐减,城外的兵马发动攻城的话,怕是城池将难保。 若是在和林觉交手之前,韩德遂一定会很有自信的认为,在对方攻破城池之前,以上万兵力肃清城内之敌是一件轻易能做到的事情。但是现在,他甚至不敢保证抽调下来万余兵马还能不能打赢那只有一千多人的魔鬼般的落雁军。在亲眼看到了对方那种杀敌的手段以及胆大包天的作战方式之后,韩德遂心中对落雁军充满了恐惧,甚至有了些敬意。 但很快,韩德遂便不再纠结。应对这个局面的最好的方式不是去瞻前顾后的考虑太多,而只根据局面做出抉择便可。眼下城外敌军并未攻城,城内的这一千敌人是心腹之患,那么现在便该优先解决城内的敌人便是。至于因此而产生的其他问题,韩德遂已经懒得去想了。因为局面已经到了崩坏的边缘,他也确实没有办法找到两全其美的作法。局面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倘若是一开始便知道对手如此强悍的话,他便该在一开始便率一万步骑兵围剿的。现在这两拨的围剿反而成了作战中最为忌讳的添油战术,让对方硬生生的吃掉了自己八千多人,简直太可怕了。所以,韩德遂决定孤注一掷。既是无法可想,也是要报一箭之仇。 回到城墙上的韩德遂当即下令,抽调两万兵马进城围杀林觉等人。这样的命令让城头的守将们面无人色。韩大王带去六千骑兵居然没能解决问题,居然要在城头再抽调两万兵马?那这样一来,城头的守军只有区区万人了。这是在开玩笑么? 更让人无语的是,韩德遂给留守城头的将领下达了死命令。他要城头守军无论如何坚守起码两个时辰,让他将城中的敌人肃清。在此之前,谁也不准退却,哪怕是打的剩下一个人,也必须死在城墙上。这样的命令其实已经是不理智的命令了,人人都看得出韩德遂吃了亏之后的气急败坏。 “城可以破,但林觉和他那一队兵马必须死。”这正是韩德遂此刻心中的真实想法。 被攻下的城池可以夺回来,但被林觉这一千人打的落花流水的面子却回不来,倘若不找回这个场子,不将这帮人碎尸万段,不但城要破,连面子都要输光。那样的话,他以后还如何在大辽立足?今日之战将成为他一辈子的污点和耻辱。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在保全城池和保全自己的声誉的选择中,韩德遂选择了后者。 不久后,两万守城兵马撤下城墙。会同逃到南城的两千多残兵败将一起组成了强大的围剿大军。林觉哪里会想到自己居然这么有排面,让韩德遂连城池都不要了,就想灭了他和他的亲卫骑兵们。当林觉等人在中街左近遭遇到满街的黑压压的辽兵时,惊愕之余不仅大笑出声。 “韩德遂这是气急败坏了啊。这是派了多少兵马来围剿我们。没想到我们居然有这么高的待遇。是时候让马青山韩刚他们发动攻城了,他们怕是也已经憋坏了吧。”林觉笑着说道。 三枚红色的信号弹从城中升起,在漆黑的夜空之中爆裂成无数的星火,然后湮灭。这正是约定好的攻城的信号。被压制在城下被动挨打的三万兵马早已经按捺不住了。 早在半个时辰前城头守军便不再往城下放箭,攻城方的兵马的伤亡已经停止。因为城头的守军似乎意识到这么无休止的往下射箭除了消耗大量的箭支和士兵们的精力之外,对城下的敌人并没有太大的杀伤力。对方龟缩在盾牌下方也不进攻,这么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索性也按兵不动。在城中血腥大战的时候,南城外实际上形成了攻守双方在城头上下大眼瞪小眼的怪异局面。攻的不攻,守的不守,真可谓是奇葩的攻城之战。但随 着三枚信号弹的升腾而起,这场奇葩的攻城之战终于变回了正常模式。 被压制在城下被动挨打的攻城兵马已经满肚子的委屈和不满,终于可以攻城的时候,士兵们倒像是如释重负了一般。这种微妙的心理着实有些莫名其妙。 城头箭雨洒落,但是已经不再如开始时的密集,因为城头守军只有万人,火力打击的凶猛程度减少了大半。加之箭支的消耗和气力的消耗,其实攻城兵马才算是真正的以逸待劳。马青山和韩刚有条不紊的指挥兵马搭建护城河上的浮桥,有条不紊的安排全线攻城。虽然是最简陋野蛮的云梯攻城的方式,但是人数上占据巨大优势的情形下,进展超乎想象。 当韩刚亲自率领数十名勇猛的士兵冲上城墙时,他甚至觉得这似乎也太容易了些。说好的有五万兵马守城呢?怎地城头忽然只剩下这么点兵力,怎地这么轻易的,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攻破了这座曾经数十万人花了几天几夜都攻不破的析津府?从战事开始到现在,韩刚的心中已经多了无数的问号,现在他的心中更是增加了另外一个巨大的问号。 四更时分,析津府南城墙全面告破,城头万余守军根本无法坚持太久,死伤过半后便放弃了守城,纷纷溃散。南城城门旋即被韩刚带人占领,城门打开,无数攻城兵马蜂拥而入,冲向城内的街巷。 城楼上,韩刚和马青山会师于此,韩刚的脸上都放着光,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和马青山居然真的攻下了析津府,完成了一个创举。这让既兴奋却又充满了疑惑。 “哈哈哈,马兄弟,咱们居然做到了。这析津府居然这么轻易就被攻破了。我知道这里边必有内情,你一直不肯说出来。但到了现在,你该跟我明言了吧。”韩刚大声笑道。 马青山的脸色却很严肃,神情也很焦急,他的目光朝着城中的街道眺望着,口中急促道:“韩大人,我现在没办法跟你说这些,我们必须要去救人。看到没?北城皇宫所在的位置火把通明,那是辽狗在围攻城中兵马。今日之战全赖他们之功,得去救出他们,之后你便什么都明白了。” 韩刚眯眼看去,远处北城方向确实火光冲天,也似乎有厮杀之声随风隐隐送来。己方兵马刚刚进城,北城方向却有厮杀,那显然是城中内应的兵马。韩刚再不知情,却也猜到了马青山安排了一只精锐人手混入了城中捣乱,里应外合之下才攻城成功。 当下忙道:“那还等什么?咱们快去救人才是。” …… 韩德遂调集两万兵马对林觉等人展开围剿的时候,林觉等人确实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毕竟只有千余名落雁军亲卫,战力再强也经不住这一夜的车轮战。之前已经歼灭对方七八千人,就算是八千头猪站在面前让人杀,也会让人费些气力。何况那是战斗的厮杀,就算实力碾压对手,也架不住对方车轮作战。 所以,林觉果断选择了迂回撤退打游击。他知道对方急于一口吃了自己,他们才是着急的一方。城外的攻击已经开始,自己只要拖住对方,胜利的天平自然倾斜向己方,根本没有和对手死磕的必要。那韩德遂既然连城都不守要剿灭自己这些人,那一定是下达了死命令的,这个时候根本不必要跟他们交战。 秉承这样的思想,林觉带着重骑兵迂回转进,遇到对方的兵马便掉头避让。反正骑兵的机动性强,析津府的城池也足够大,一时之间对方却也摸不到他们的衣角。不过那毕竟是两万多兵马,韩德遂将兵马分为五六只,由南往北沿着街道逼迫围堵,逐渐将林觉等人逼往北城。在这种情形下,林觉只得选择攻入守卫薄弱的皇宫之中,凭借行宫的高墙拒守。所以,城外是一场大攻城,城内其实也是一场小攻城。城外马青山韩刚等人攻城正酣的时候,韩德遂指挥两万多兵马也完成了对皇宫的合围并且下令不计代价的进攻。 实际上经过一晚上多次的战斗,林觉等人身上所携带的弩箭也已经告罄,火药囊也即将告罄。个人携带的物资毕竟有限,虽然此行携带了大量的作战物资,但消耗也极为快速。因此,在发了疯一般的韩德遂所率的兵马的进攻下,宫墙很快失守。两万多兵马一旦用在攻击宫墙上的时候,林觉等人便顾此失彼,根本无法应对了。林觉不得已下令继续后退往行宫殿宇之中。最终,林觉等人被困于承天殿之中,或者说是主动的退入了承天殿里。 承天殿是行宫中最为高大雄伟的殿宇,仿造的是大周汴梁皇宫的崇政殿所建造。拥有高高的基座和三层十几丈高的高度,并且两侧还有偏殿钟鼓角楼。这其实就是一座地形险要的关卡城池一般,想要攻上去,便是一件很有挑战的事情。因为整座大殿只有一处登上去的地方,便是大殿前方的长阶。除此之外,四周便都是高大光滑的墙壁,根本无法攀援。 长阶虽宽,但是又高又陡。落雁军的火力只需封锁阶梯便可有效狙杀攻 击的兵马。这正是落雁军的强大火力所需要的作战地形。两侧的角楼也可起到居高临下打击的作用。对方人马虽然众多,但人马多的优势在进攻承天殿这件事上并没有特别大的发挥,因为无论你多少人马,也只能从长阶上往上攻,并不能四面进攻。 大量辽兵将承天殿围的水泄不通。韩德遂也下令进行过数次进攻的尝试,但是落雁军的火器实在太过凶猛,长阶上试图冲上去的兵马被火器和弩箭射杀上千,台阶上几乎铺满了尸体。即便冲到台阶顶端上,却也根本无法立足,因为对方数百人手持长刀就在台阶上方等着。冲过封锁线的辽兵很快便会被这些人杀的人头滚滚,翻滚摔落。 当然,如果韩德遂有足够的时间,攻上承天殿自然不在话下。实际上他只需围困住对手,对方便插翅难逃,直到他们粮食淡水都没了的时候,他们自然便会主动出来求战。可是韩德遂没有太多的时间。数次进攻受挫之后,坏消息终于传来,南城告破,大周兵马已经攻入城中。韩德遂怒骂不已,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了,城已破,己方士气如此低迷,人马的数量已经不占优势,巷战也必会大败。他必须即刻撤离析津府方能保全自己和剩下的兵马。然而,杀死林觉这帮人的目标却没有完成,对方近在咫尺,但自己偏偏拿他们没有办法,这是在让他恨得咬牙。于是韩德遂下了个决定,他豁出去了,他要烧了这承天殿。虽然这是大辽南京皇宫的主殿,象征着大辽皇权的威严,耗费了无数银两和物资修建而成的殿宇,敌我双方无论谁占据了此城都不会去轻易纵火焚毁这样的建筑。但韩德遂却顾不得了。哪怕事后被人诟病,被人指责,被大辽朝廷上下问责,他也顾不得了。杀死林觉是他此刻脑子里唯一想做的事情。 韩德遂命人搬来火油,运来大量的柴草等物堆积在大殿周围,在点燃大火的同时,下令向承天殿殿宇之上射出了数万只火箭。一时间,整个承天殿上下浓烟滚滚,木结构为主的殿宇很快便大火熊熊。韩德遂这才满意的带着人马迅速撤离皇宫,从北城门撤离,仓皇逃走。 当韩刚和马青山率大军赶到皇宫之时,辽军已经全部不见踪影。他们连忙冲向烈火熊熊的承天殿,承天殿此刻烧成了一座火焰冲天的殿宇,方圆百步之内都无法靠近,火势实在太大了。从抓获的行宫中的内侍口中得知了林觉等人被逼入承天殿之中,然后辽人点火烧毁殿宇的消息后,马青山脸都白了。他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熊熊燃烧,并且不断的垮塌的殿宇,双膝一软,噗通跪在了地上。 “林大人……我马青山对不住你们啊,我们救援来迟,没想到让你们罹遭如此惨祸,真叫人痛心疾首。在下……在下真恨不得死了才好……呜呜呜呜。” 马青山捂着脸痛哭失声,真个是真情流露,毫无虚假。林觉死了,这让他原本心中升起的希望的光芒瞬间熄灭,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心中一片死灰。哀莫大于心死,林觉代表的是未来的希望,希望没了,一切便都毫无意义了。 韩刚惊愕的问道:“青山兄弟,你说的林大人是哪个林大人?” 马青山涕泪横流叫道:“还能是哪个林大人?林觉林大人啊。他是为了我们而死的。攻涿州是他身先士卒,攻这里,是他带着人混进城中,搅的城中不得安宁,吸引了韩德遂抽调大量兵马肃清他们。我们才得以顺利的脱困。一切都是林大人的安排,否则……你我能有这么顺利么?朝廷要杀了你我,林大人这么做是来救我们的。朝廷里有人勾结辽人自毁长城,杀了杨枢密。林大人察觉这一点,所以才赶来破坏和议。总之……总之……林大人为了我们为了大周鞠躬尽瘁啊。却不料……被韩德遂这老贼烧死在这里。我们救援来迟了啊,我对不知林大人他们。” 韩刚呆呆的听着马青山说出这些话来,半晌后突然大吼道:“救火啊,救人啊,快救火救人呐。” 众人呆呆的看着他,心道:这样的大火如何施救?里边的人怕是已经烧成飞灰了吧。 马青山抹着眼泪爬起身来,猛然抽出兵器,厉声吼道:“我要杀了韩德遂这老贼,为林大人他们报仇。他们逃出不远,来人,跟我去追。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老贼碎尸万段,告慰林大人他们的英灵。” 韩刚也闻言也高声吼道:“说的对,拿老贼的头颅来祭奠林大人的英灵。跟我来。” 众将士纷纷整队准备追敌,韩刚和马青山已经翻身上了马。突然间从侧首郁郁葱葱的花树之旁的殿宇间的大道上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黎明的天空之下,朝霞和宫殿大火的映照之中,一队骑兵小跑而来。队伍前面一匹高大的五花马上,端坐着一名青年将领,身着黑色盔甲,暗红色的披风在身后猎猎,像一团暗红的火焰在燃烧。 马青山瞪大眼睛,惊喜大叫道:“林大人!你们还活着。” 第一三六九章 逃生 当韩德遂点起了大火,承天殿大火蔓延之时,林觉等人被迫退回大殿之内。数万只火箭将承天殿是四处雕梁木柱尽数引燃,火势撩天已经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林觉和八百多名落雁军亲卫营士兵被尽数困在大火的牢笼里陷入绝境。 万幸的是,承天殿的规模太大,不但占地面积大,而且有三层之高,大殿上层的火势虽然烧的已经极为猛烈,但是大殿内一时间并无火焰蔓延。四周堆放的柴火只能烧到墙壁。大殿四周的墙壁可是花岗岩垒砌成数丈之高的屏障,火势也暂时不会从四周蔓延到大殿内。在大殿上层没有坍塌,火势没有蔓延到主殿之内之前,暂时倒也没有性命之虞。 但是,随着火焰的蔓延,主殿是绝对要被烧毁的。而且火势会造成整个上层的坍塌,那也将意味着主殿之内的所有人都是没法活命的。留给众人的时间很短,绝大部分人已经认为没有活命的可能了。 林觉当然不能放弃,他怎甘心被大火烧死在这里。他的第一个念头是,率众人冲出大殿,冲出四周的烈火,跟外边围困着的韩德遂等人决一死战。但其实除非是万不得已,否则这条路除了比烧死在这里更为英勇之外,也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冲出即便不被烧死,也将死在对方的手里。 四周大火撩天,殿内烟雾蒸腾,越来越炙热。人和马很快便要支持不住了。马斌孙大勇白冰梁七等人已经将大殿和左右偏殿都飞快的搜寻了个遍,但他们发现,根本没有脱身之路。回到大殿中的时候,他们却看到林觉正在皱眉出神。 “林兄弟,怎么办?干脆冲出去吧,跟他们拼了。总好过在这里烧死。”马斌大声叫道。 众人都看着林觉等待他的决定。林觉摆手道:“不要慌,你们觉得这承天殿如此大的宫殿,主体又是木质结构,辽人难道不怕失火?” 马斌咂嘴叫道:“我的林兄弟哎,什么时候了,你还操心这样的事?” 孙大勇忽道:“大人的意思是,辽人应该会为大殿失火有所防备?” 林觉点头道:“正是,我当年在我大周皇宫中当崇政殿说书这个闲职的时候,在宫中跟内侍们倒也混的熟悉。闲极无聊时跟他们也闲聊一些事情。我曾问过他们,宫中殿宇如此密集,一旦走水时该如何逃生?他们跟我说,这一点不用担心,因为宫中设有专门的水龙救火队,而且有专人日夜巡查隐患,防止火灾发生。而且在一些主要的殿宇,包括崇政殿紫宸殿以及皇上的寝殿更有专门的措施。我在想,这应急措施是什么?” 众人正火急火燎之时,谁还有心思听林觉在这里唠叨这些事情,谁还能按捺下性子去想什么应急措施? “这座大殿是析津府皇宫中最大的殿宇,我早听说过辽人喜欢仿造我大周的建筑格局。如果他们真的是按照我大周宫殿的建造手段的话,那么这里也应该有同样的在火灾发生时的防御措施才是。”林觉兀自皱眉说道,像是跟众人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马斌已经无暇再去听这些话了,他大声下令道: “所有人准备往外冲,冲出去跟他们拼了,总好过烧死在这里。” 众人纷纷开始准备,有的将头脸用布巾包住,有的用水囊往身上浇水,准备往外冲。林觉忽然起身大喝道:“所有人都不许动,谁也不许动一根手指头,都给我安静下来。” “林兄弟!”马斌叫道。 “闭嘴!再鸹噪军法伺候!”林觉厉声喝道。 马斌呆愣在原地惊愕无语,林觉还从未这么跟自己不客气过,他应该是真的急了。白冰忙低声道:“马大哥,听夫君的便是,夫君必有深意。” 马斌点头道:“当然得听他的,他是指挥使。所有人听着,都不许走动,一动也不许动。” 所有人都像是木雕泥塑一般静立在原地。外边火势蒸腾,红光满殿。炙热的空气已经让人难以呼吸,烟雾从大殿的长窗中钻进来,已经开始弥漫整个大殿。林觉瞪着眼睛盯着大殿内弥漫的烟雾,忽然间,他的目光落在殿北侧白玉栏杆围绕的红木高台上,那应该是专门设置宝座的地方。如果辽国皇帝驾临析津府,要在析津府皇宫议事的时候,只需在高台上设置宝座便可。大殿内唯一突出的地方便是此处。但吸引林觉的不是这宝座的位置,而是在那左近空气的扰动。 林觉之前已经命人将大殿四周长窗关闭,便是阻止烟雾的快速透入,也是防止造成贯穿风引发对流加快火势蔓延的情形。虽然无法阻止烟雾的进入,但确实可以延缓一段时间。在这种情形下,大殿内的空气完全的禁止,进来的烟雾也以一种很规则的方式缓缓的从殿顶弥漫开来,慢慢的往下沉。烟是往上飘的,这是常识,除非烟雾灌入太满,空气扰动的厉害,否则烟雾都是以自上往下的速度弥漫整个空间。 林觉之所以让众人禁止不动,便是防止众人乱走乱跑带来空气的扰动。当所有人都禁止不动的时候,理应烟雾也将回归缓慢自上而下弥漫的情形,不该有什么异样才是。然而,那红木高台的侧后方的空中,烟雾翻卷不定,似乎有气流正自下往上的吹动烟雾一般。林觉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 “空穴来风,必有原因。那下边一定有古怪。移开那木座。”林觉蹦了起来,大声叫道。 孙大勇闻言早已飞奔而去,手中长刀劈砍在那木台上,将木台后侧砍出一个裂缝。一股冷风从缝隙中吹来,孙大勇大喜叫道:“下边是空的。” 众人闻言大喜,已经来不及多想,数十名亲卫上来七手八脚嘁哩喀嚓一顿乱砍,将坚固的木台砍的七零八落,踹的踹,扯的扯,很快便将木台夷为平地。但是,木台移动之后,地面上铺着一块满是灰尘的巨大毡布,孙大勇一把便将毡布掀开,灰尘四起之中,一块丈许大的嵌入地面上的木板出现在众人眼前,木板上沿安着两枚兽头铜门环。 孙大勇双手拽住铜环用力一提,一股冷风从下边扑面而来,吹得人精神一振。一个黑洞洞的洞口出现在众人面前,侧首有石阶匍匐而下。 林觉哈哈大笑道:“果不出我所料,当 然是有逃生通道才是。就在这宝座之后,方便大人物立刻脱离危险。不仅是火灾,也可防备刺杀之类的事情。所有人准备离开,悄悄的走,不要喧哗。” 众人激动的差点掉眼泪,绝处逢生的感觉无比美好,大叹老天保佑菩萨显灵。但同时,他们也对林大人钦佩不已。在这种时候,林大人能如此的冷静思索,判断出必有逃生通道这件事,并且能找到通道,这简直不可思议。哪有什么菩萨保佑,林大人才是活菩萨才是。一切都不是运气,而是冷静的分析。 那通道长宽高都有丈许,连马匹通行都无阻碍。阶梯通向之处便是这座宫殿高高的地基之下,夯土青石之间预留的一条长长的通道,一直通向北边殿宇之后的一座伪装成花坛的角落之处。出口处并未封死,只是以草木掩盖,所以夜风北来,多少吹进去一些,造成了气流的贯通。大殿方向烈火烧的太猛,导致大殿内氧气消耗的厉害,更是加速了空气的流通。所以被林觉明眸慧眼发现了端倪。事实上出口就在木台上方,根本无需毁了木台。只是众人当时心中过于急切,才七手八脚的毁了那木台罢了。 这样的密道其实知之者甚少,建造宫殿之时的设计者大多被封口,知道密道位置的只有最为亲近的内臣。年久之下,知道的人便更少了。那韩德遂虽然是知道大殿有密道的人之一,但其实他也不知道具体的位置,不知道出口通向何方。在他看来,林觉这伙人也绝对不可能知道密道入口,不可能从大火之中逃离。 …… 见到林觉等人安然无恙的到来,马青山和韩刚等人惊喜万分,马青山抹着眼泪快步迎上前去长鞠到地行礼,脸上挂着泪痕却笑的灿烂无比。 “太好了,太好了。你们都还活着,在下以为林大人和诸位将士已遭不幸,正自责不已。老天保佑,林大人和诸位将士们平安,这可是天大之喜,天大之喜啊。”马青山激动的语无伦次的说道。 林觉哈哈大笑着跳下马来,他看得出马青山是一片真情实意,心中也自感动。有人能真心关心你的生死,因为你的死而哭泣,因为你活着而欣喜,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可以信任的人。因为在如今的乱世之中,自保不暇,自私自利,罔顾道义人伦,忘恩负义等等行为似乎已经成为普遍现象,社会的整体道德水平正在急遽下降。在这个时候谁还会关心其他人的生死。更别说为了一个交往不深的人之死而哭泣了。 “托马兄弟的福,我们还活着。韩德遂想烧死我们,哪那么容易?不过这当中确实凶险,但好在老天爷站在我们一边,关键时候,却教我们化险为夷。”林觉大笑道。 马青山连连点头笑道:“吉人自有天相,我也是蠢得很,林大人倘若这么容易死的话,之前所经历的那些大风大浪又是怎么过来的?能从数十万禁军守卫的京城脱身的人,岂会死在这区区小场面中?” 林觉仰头大笑,马青山也大笑起来。两人笑的甚是欢畅,感染了周围众人。马斌孙大勇等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第一三七零 道不同 众人正自大笑,忽听得大殿处“轰隆”一声巨响,犹如天崩地裂一般。众人惊骇看去,但见烈火熊熊的承天殿主体在大火之中整体坍塌。一时间烟尘冲天,火苗四散飞溢,仿佛如火山爆发一般,场面着实骇人。方圆百步之内,一片烟火混乱。坍塌之后的大殿已经整体全部起火,下方的主殿也全部被烈火吞没。倘若此刻林觉等人还在里边没有脱身的话,现在应该已经成了焦炭了吧。其实在此之前,应该都已经被烤成人干了。想想都让人后怕。 众人连忙后撤,以免遭受池鱼之殃。飞溅的火星已经将周围的一些草木点燃,也许很快便要波及其他殿宇。所以林觉立刻下令让所有人退出皇宫之外。同时命令人手砍伐周边树木,扑灭小股火头,以免造成整座皇宫的焚毁。虽然这些殿宇就算烧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毕竟凝结着大量百姓的血汗和膏脂,花了大量人力物力建造的,能留着自然最好。 忙乱了一番,朝阳已经上到三竿。林觉马斌孙大勇马长青韩刚等人才得以在一座城中的大宅里坐下来安稳的说话。直到此刻,韩刚才有了跟林觉交流的机会。 “韩大人,之前你满腹的疑问,现在到了兄弟给你解答的时候了。实际上也无需兄弟多言了吧,你应该已经明白了这所有的一切。没错,一切都是林大人的计划,从霸州出兵的时候,林大人便已经跟我商议了整个计划了。攻涿州时,林大人带着落雁军的兄弟们加入了我们。攻析津府的计划,也是林大人全面谋划的计谋。我们能连克涿州和析津府,全是林大人之谋。只是因为……怕韩大人心中误会,所以没有禀报大人,希望韩大人不要生气。”马青山率先给韩刚行礼并表达了歉意。 韩刚确实心中颇为不快,从头到尾他都被马青山和林觉蒙在鼓里,就像是个局外之人,他心中当然不开心。而且,他觉得一切都似乎被林觉操纵了一般。从出兵开始,似乎中了林觉的圈套。有一种被人玩弄的感觉。不过理智告诉他,林觉做的确实完美,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次出兵居然能达到这样的结果,他本抱着战死沙场之心出兵,但事实上,现在他不但好好的活着,而且还攻下了析津府。光是这个成就,便足以夸耀一辈子了。 但是,韩刚有自己的想法,他似乎也猜到了林觉的意图,他必须表明态度。在知道林觉在幕后操纵了这一切的时候,韩刚便几乎已经明白林觉想要干什么了。他自己其实也有了自己的想法。 “原来如此,我说呢,马兄弟用兵如神指挥若定,我还以为马兄弟最近得了什么宝藏兵书,一下子谋略高涨了。却原来是林大人在背后的谋划,那便不足为奇了。林大人是何等样人?自然是手到擒来了。不过,本人有些好奇,林大人怎地忽然跑来帮我们呢?我们是大周朝廷的兵马,林大人似乎跟我们立场不同呢。” 韩刚的话显得有些阴阳怪气,但林觉并不在意。笑着拱手道:“韩将军,林某必须做出一些解释。我此来是因为得知了一些消息,关于杨枢密被杀的消息,以及朝廷里有人想借机杀害忠良,控制军队。而且朝廷和辽人签订了羞辱的条约,明显中了辽人分化之计,我岂能坐视。故而来此的目的一则是破坏辽人的企图,二则是为了挽救我大周忠良之将。我的立场和你们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我是为大周好,你们也是如此之心。” 韩刚脸上挂着冷笑道:“既如此,却又为何瞒着我呢?是否是担心你策反马将军的企图被我察觉呢?你怕是心里明白,只有说服马大人,方才能通过他来说服我。你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林觉呵呵笑道:“韩将军,我瞒着你只是想让事情进行的更顺利罢了,因为我知道韩将军对我是有偏见的。数月前我和韩大人有过一次长谈,我知道韩将军是忠勇耿直之人,不肯轻易改变立场。所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困扰,我才和马兄弟商议了,暂不告知你实情。不过,马兄弟劝你的那些话可没有一句是假话。你们接到去京城的圣旨,其实便是有人要将你们这些杨俊的亲信一网打尽。辽人和大周朝廷订立的和议内容中有猫腻,有人借刀杀人,跟辽人勾结要了杨俊的命。辽人和议的企图不是为了和平,而是为了能稳住大周,腾出手来剿灭女真人,行各个击破的计策。这些事,可没有一件是骗你的。韩将军之所以同意和马将军一起出兵铤而走险,不也是看出了这些猫腻么?” 韩刚沉声道:“确实,马青山跟我分析的这些事我都认同,但你林大人加入其中,这便让人疑惑了。我怀疑你另有目的。” 林觉微笑道:“我能有什么目的?” 韩刚道:“你是不是想要拉拢我们加入你们落雁军?所以怂恿我们出兵,又帮我们攻下涿州和析津府,便是要我们感恩戴德是么?由此便可劝说我们加入你们落雁军是么?” 林觉笑道:“韩将军,既然你挑明了此事,那我也不否认。我落雁军欢迎韩将军和马将军以及众弟兄的加入,今后我们并肩作战,保家卫国。韩将军以为如何?” 韩刚哈哈大笑道:“果然被我猜中了。礼下于人,必有所图。林大人倒也是实诚人,居然也不避讳。你当初便有拉拢我韩刚之意,这次自然以为我一定会加入你们是么?” 林觉微笑道:“韩将军,大周已然到了风雨飘摇之时,这个时候,必须要站出来做些事情了。我落雁军是大周的兵马,自然不能袖手。但我落雁军实力欠缺,确实需要广纳贤才。韩将军这样的领军之将,是我们最欠缺的。我确实有爱才之意,若韩将军肯加入我们,必能对大事有所裨益。韩将军也不想我大周沦为辽人或者其他外地的蹂躏之下,也不希望我大周衰亡,百姓涂炭吧。所以,我想韩将军一定不会拒绝。” 韩刚呵呵而笑道:“林大人的口才确实是不错的,但是,这件事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我并没有打算加入落雁军,相反,我倒要劝林大人和落雁军众兄弟在国家危难之际摒弃前嫌,跟朝廷携手。以林大人的本事,当可力挽狂澜,建立不世功勋。今日夺下析津府,朝廷必欣喜嘉奖,此刻正是林大人和你的落雁军重新为朝廷效力的最好契机。韩某可向朝廷上奏,言明此战是你林觉和落雁军众兄弟之功,朝廷必然宽宥林大人之前的作为。林大人认为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惊愕的目瞪口呆。马斌忍不住骂道:“说的什么狗屁话?叫我们为郭旭和吕中天卖命?你疯了么?” 梁七也骂道:“韩刚,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家大人给你脸,让你加入我落雁军。你却来说这些话。我家大人好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这次来也是来救你们,给你指了一条明路。你是蠢还是傻?” 马青山也眉头紧皱,在一旁一言不发。他没想到韩刚居然倔强如此,这时候还说出这样的话来。说到底,韩刚是从内心里不认同落雁军的,还是将林觉等人视为是叛徒。这可太不应该了。 林觉摆手制止众人多言,只微笑道:“韩大人,我并不会逼你加入我落雁军。我落雁军兄弟都是志同道合之人,从未有强迫之说。我们确实需要韩将军这样的领军之才,但却也并非不可或缺。合则同行,不合则去,并无强迫的想法。韩将军也不要因为我救过你便勉强自己。不过,话我必须跟你说清楚,朝廷已然容不下韩将军了,杨俊一死,朝廷军政财大权已经被吕中天一人独揽。吕中天极有可能是杨俊被杀的幕后推手,他很可能跟辽人有所勾结。而你韩将军也率军铤而走险违抗了朝廷的命令,实际上已经形同反抗了。韩将军此刻想回头,怕是已经晚了。” 韩刚沉声道:“那是我的事,我本就不惧一死。我出兵便没打算活着回去。” 马青山忍不住道:“韩大人,你何必如此倔强?你还看不出来,林大人和落雁军才是我大周的希望么?朝廷已然大厦将倾了,何必死忠不放?你我出兵固然是不惧身死,但倘若能以有用之身挽回局面难道不是更好么?” 韩刚皱眉道:“马兄弟,你的话我都明白。但我想,我们拿下了析津府之后,朝廷或许会改变想法。这正是朝廷转变的契机,你我应该尽力促成朝廷的转变。攻下涿州和析津府之后局势大变,我将上奏朝廷说明原委,请求朝廷出兵伐辽。此刻辽人门户大开,这正是趁机北征的最好机会,你难道不这么想么?” 林觉闻听此言瞬间便明白了韩刚的心思。原来韩刚之所以坚决不肯加入落雁军的原因是他以为他看到了希望。他认为攻下涿州和析津府之后,朝廷会因为事实上的和辽人之间的和议被破坏,又攻下了析津府这北上的拦路虎而会将计就计改变作法,会索性下令北征。而他韩刚会因为攻下了析津府而将功补过,不会被朝廷责罚。搞了半天,韩刚是抱着这样的希望。这可实在是太天真了。 第一三七二章 辽阳城下 大辽东京辽阳府下,秋风让万物变得萧瑟而阴暗。原本生机勃勃草木茂盛的旷野,在此时此刻已经变成了一片灰暗之色,更显得大地宽广无边,山野无边无际。寂寥霜天,万物都正在走向凋零和死亡,草木如此,人能免乎? 五十万辽国大军自一个月前便从中京道陆续集结于辽阳府城外的旷野。耶律宗元几乎倾尽了辽国所有能调动的兵马,将他们集结于此。这一次他的目标是彻底收拾这个心腹之患,这个让他即位之后便寝食难安的女真部落。这个让他差一点便陷于覆灭境地的女真部落。他要活捉了那个女真部落的首领完颜阿古大,要将这个差点将自己逼入绝境的逆贼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为了能确保胜利,耶律宗元并没有急于进攻,他知道完颜阿古大的能力,他知道女真人的战斗力,虽然对方只有不到二十万的兵马,但耶律宗元并没有生出轻视之心。耶律宗元知道,他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大辽经不起一次大败,一旦如此倾巢而出的剿灭之战失败,他耶律宗元将彻底丧失一切。莫看现在大辽上下似乎同仇敌忾,似乎让南方的大周俯首臣服之后显得心气甚高,斗志昂扬。但其实耶律宗元自己心里明白,这表象之下是潜流暗涌,是暗礁险滩,是极为凶险的局面。 那些部落首领揪着自己掘坝泄洪阻敌的作法喋喋不休,他们背地里表达的不满耶律宗元都知道。而且甚至连宰相韩延寿在件事上也不站在自己这一边,当面对自己表达了不满。部落二十万骑兵联军又是现在自己手头的主力兵马,这一切的凶险耶律宗元怎会不知?耶律宗元只能向他们妥协,在目前的情形下只能不断的许诺,答应他们无理的要求以哄得他们跟自己同仇敌忾。耶律宗元不但要战胜女真人,而且要利用这一战重挫部落联军,削弱他们的力量。剿灭女真之后,他要马不停蹄的对大周开战,他是绝对不会给这些对自己兴怀不满的家伙发难的机会的,要耗干他们的兵马,让他们无力反抗。局面稳定之后,便是他一个个收拾这些家伙的时候了。 当然,所有的前提是建立在胜利的基础上的,既要胜利,又要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这足以让耶律宗元绞尽脑汁,穷尽心力了。 五十万大军在九月初便陆续集结完毕,辽阳府郊外,五十万大军组成的连营绵延二十余里,沿着辽河两岸的旷野之地展开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方圆二十余里的旷野之中,密密麻麻全是营帐,旌旗遮天蔽日,篝火通宵达旦,人马的扬尘甚嚣尘上,大片的天空都变得灰蒙蒙的。 每一天,光是这么多兵马消耗的粮食物资清水柴薪,便足以让一只三千辆大车和两千匹驮马的后勤兵马昼夜不停的穿梭在营地之间供应给大军。每日光是消耗物资所费银两便高达二十五万两之巨。打仗便是打银子,这句话一点也不错。 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为了保证能够一举拿下辽阳府,耶律宗元依旧没有仓促宣布攻城。他依旧咬着牙等候了二十天的时间,他在等候从南京析津府之战中缴获的大量投石车云霄车等重型攻城器械的到来。缴获的这些攻城器械因为距离遥远,必须从析津府通过车马运输过来。这一路山高水远,这些器械又沉重榔槺之极,实在是一件极为不易的事情。耶律宗元恨不得它们能在几天时间便运抵,但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耶律宗元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大辽的国土实在太辽阔了些,辽阔到自己都嫌弃的地步。 有人建议应该就地制造这些攻城器械,省的大老远从析津府运来。耶律宗元也不是没有尝试过。然而,就算有了模子在眼前,想要仿造这些攻城器械也不是嘴上说说的。这可不是削一根形状相同的木棒那么简单,这些东西是要能在攻城之时派上用场的。以结构较为简单的投石车来说,光是让这些投石车能投掷石块,并且能及数百步之远,便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大周的投石车的核心部件都是铁制,这样才能承受住抛射之时巨大的冲击力。用木轴凑合是不成的,粗制滥造的结果不但不能让制作出来的投石车达到攻城的目的,反而徒耗人力物力。 投石车尚且如此,更不用说那些制作精良,不惧弓箭和火箭袭击的云霄登城车了。这些东西不是简单的用木料敲敲打打便能造出来的,军中仿造了两架,耗费了上千人两天的时间。然而造出的东西不伦不类,推进十几丈便因为重心不稳而轰然倒地。而且很显然,没有铁皮外壳防护,能否完整的推到辽阳城城墙下都是个问题。鉴于此,耶律宗元很快便决定放弃这种愚蠢的尝试,这些东西自然是要造出来,但绝非此刻短时间便可摸索出来的,以后慢慢的造才是正经,而此刻,只能用笨办法,将远在析津府缴获的大量攻城器械慢慢的运来。 耶律宗元之所以如此小心谨慎的做准备,原因自然是他不想折戟于此。大臣和将领们都抱着极为乐观的态度,他们认为五十万人攻城,一拥而上,城池便将告破。哪里还需要什么攻城器械。但耶律宗元是知道女真人的能力的。女真人不满百,满百不可敌。这话是近来在辽国流传的民间童谣,这些话之所以出现,正是这几年自己率军剿灭女真人的时候不断的失利,女真人处处胜利,最终才有这样的童谣出现。而去年的辽阳府一战时,女真人凭借不到五万兵马便攻破了自己二十万兵马防守的辽阳府,逼得自己放弃了辽阳府。至今为止,耶律宗元对女真人的战斗力的恐怖依然记忆犹新。 而眼前辽阳府中有二十万女真守军,如此庞大数量的女真兵马,如不重视他们,便等于是自寻死路。不仅如此,眼前的辽阳府早已不是自己认识的辽阳府了,当自己第一次策马在城外土坡上观察辽阳府时,便惊愕的差点闭不上嘴巴。女真人从中京道快速撤回辽阳府之后,他们便开始了对辽阳府的改造和加固。一个月的时间,整个辽阳府已经成了一座张牙舞爪的野兽一般的城池,已经被女真人彻底的从头到尾的改造过了。 且不说辽阳府本身城池的加固和防御体系,单论城池外围,便已经看的出在这段时间里女真人做出的多大的努力。辽阳府周边本是一片地平野阔之地,但现在,平白无故环绕辽阳府周围多出了三道宽达两丈余的沟渠。辽阳府就像多了三道护城河一般,被包括本身城下的护城河在内的四条壕渠所包裹,形成一个同心圆的保护圈。 辽阳府虽然规模比不过析津府和大定府,但也是长宽六七里的大城池。作为大辽东京,它存在的意义不仅是作为大辽东部的一座行政治所的存在,更是作为一个辽国对东部女真等部落的强化统治的堡垒而存在。通过辽阳府以极其周边城池所辐射的力量,可以有效洞察和压制东部部族的异动,通过辽阳府所驻扎的兵马和行政力量,可以随时对辽东一带所辖之境进行有效的掌控,必要时作为镇压反叛的基地存在。正因为如此,辽阳府是辽东一带最大的城池,城池的规模自然也不小。 如此规模的城池,女真人居然挖出了三条外护城河,其代价可想而知。看起来,女真人是铁了心要守住辽阳府了。 但其实,光是外围挖掘的这三道护城沟渠的话,倒也对攻城的影响似乎不大。这一点,大辽内部也做了讨论。这些护城沟渠毕竟在城墙火力的支援之外,花费大气力挖掘这三道沟渠明显有些不明智。一旦发起进攻,大辽兵马会很快在这些沟渠上架设好进攻的通道,最多只是耗费点时间罢了。女真人难道还敢凭借这些沟渠拒守不成?总之,他们这么做似乎有些意义不明。这一点耶律宗元也很是疑惑。 不过相对于外围的三道两丈左右宽的沟渠而言,城池本身的加固和改造才是耶律宗元真正担心的所在。 眼前的辽阳府早已不是耶律宗元熟悉的那个辽阳府了。去年耶律宗元率领二十万大军驻扎在辽阳府和完颜阿古大作战的时候,对于辽阳府的格局再清楚不过了。虽然城坚墙高,但规模却也有限。然而现在的辽阳府已经面目全非,耶律宗元第一眼看到城池的轮廓时几乎都认不出来了。 但是城外原本三丈宽的护城河现在便已经拓宽到了四丈之宽,那可引辽河支流之水作为护城河的,现在这条支流都快要赶上辽河本身的宽度了。且因为是活水,所以水是流动的,不似其他城池的护城河水是静止不动的。攻城时,这会带来不小的麻烦。一般的手段怕是难以奏效。既然拓宽了,怕也挖深了不少,这绝对是攻城时的一个大麻烦。 这还罢了,整个城池的城墙都似乎比之前加高了丈许。城墙垛口也加高到了一人多高。城墙上每隔数十步便有一座高耸的敌楼,更有许多突出城墙之外的增设的平台。这等于是将整座城墙的防御体系变得更为立体。平台让城墙起到了拓宽的作用,可以有更多的空间让守城兵马驻守和轮转调动,可以对方更多的守城物资。而修建的这些敌楼,无疑是可以更加让女真人的弓箭手肆无忌惮的进行打击,而不必担心城下攻城方的强大压制力的威胁。 总之,在从千里镜中观察到辽阳府城池内外的情形时,耶律宗元便再无一丝一毫的懈怠之心了。他知道,完颜阿古大已经做好了死守的准备。辽阳府这一战,自己必须要慎重又慎重,绝对不能轻敌。虽然自己拥有五十万大军,是对手的一倍还多。但是,若说自己率领的是五十万头恶狼的话,对方便是二十万只猛虎,而非二十万只羔羊。稍有不慎,便将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第一三七四章 妙计 壕沟燃起的大火阻挡了辽军的进攻,浓烟和烈火让人无法靠近,稍微吸入一些燃烧的黑烟便教人咳嗽不止。黑色的烟絮顺着北风飘到大军阵前,飘飘洒洒落下,仿佛天空下了一场黑雪一般。虽然落在人的身上和皮肤上并没有什么异样,但是伸手摩擦之际,士兵们的脸上顿时像是被人用毛笔胡乱画了几笔一般,丑陋的像是恶鬼一般,着实有损军容。 五万工兵被迫后撤,等待命令。 耶律宗元不甘进攻伊始便遭遇无可逾越的险阻,亲自来到阵前和众将领商议对策。有辽军将领有人建议以水灭火,耶律宗元觉得可以一试。如果奏效,可以一段段的灭了火势,在火墙之间搭建进攻通道。 于是乎,十几辆满载清水的水车驶向壕沟,他们忍着剧烈的灼热将水车推到了距离大火二十余步的距离,这也是水车上配备的水龙可以及远的距离。忍受着炙烤的士兵合力将十几只水龙推动,十几股水柱灌入烟火之中,浇在火焰上。耶律宗元本以为即便灭不了火,起码火势也会减小一些。然而,让他意外的一幕发生了。那些水珠一接触壕沟中燃烧的黑油,顿时整片壕沟喷起数丈高的火焰,而且火焰朝四处爆裂,发出巨大的轰鸣和爆炸声。 火焰朝四周爆裂,在方圆数十步的距离里落下了一场火雨。近百名操作水龙的辽军士兵躲闪不及,顿时身上着火。关键是这样的火落在身上难以扑灭,黑的的油污劈头盖脸的浇在他们身上,黏在他们身上,火焰便也附着在他们身上。他们浑身冒火满地打滚,最后狼狈逃回三十余人,剩下七十多人都在全军的目睹之下活活烧死在那里。 “真是蠢啊。那是石中油啊。以水灭油?不好似火上浇油么?蠢不可及。”后方目睹此状的韩延寿摇头骂道。他因为行动有些不便,所以没跟随耶律宗元去阵前,所以没法阻止。气的乱骂不止。 耶律宗元惊愕万分,再也不敢胡乱尝试,自己也灰头土脸的回来。心中郁闷之极。 韩延寿毫不客气的数落了一番耶律宗元,之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皇上想要灭这样的火,可不能用水浇。油料起火,得用沙土覆盖才成。要么咱们便耐着性子等火熄灭,照这种烧法,壕沟中的油料最多三天便燃尽。如果皇上等不得,便得想办法用沙土灭火才是。” 耶律宗元咂嘴道:“宰相所言极是。朕算是看出来了,女真人这是要以这种方式拖延我们的进攻时间。天气越来越冷了,已然是十月了,隆冬已至,第一次大雪很快就要来了。留给我们攻城的时间 其实只有十几天而已。十月中必降大雪,这是辽东一直以来的天象。咱们不能等了,后面还有两道壕沟,怕不是要等八九日?到那时大雪下来,我们的粮食物资的供应或将大受影响。绝对不能等。” 韩延寿点头道:“说的也是,确实等不得。大雪下来,便有大麻烦了。但除此又有什么办法呢?沙土可灭,但这大火让人无法接近,烟尘和灼热都会要人命,这可如何是好?” 耶律宗元眉头紧皱,他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有人在旁道:“父皇,儿臣有一策,或可奏效。” 耶律宗元扭头看去,发现说话的是自己的大儿子耶律材。耶律材自在大灵河南岸中了女真人的埋伏,十多万骑兵被歼灭大半,带着仅仅不到两万残兵败走逃命之后,便一直不受耶律宗元待见。耶律宗元好几次骂他朽木难雕,领军无方。怎么可能在平原旷野上中了女真的埋伏,这简直太愚蠢了。耶律材自己也无话可说,这段时间一直保持低调,不敢出头。今日敢出来说话倒是第一次主动冒头。 “你能有什么好主意?莫不是又有什么馊主意。”耶律宗元一点也不信他这个大儿子,冷声呵斥道。 耶律材并不气馁,沉声道:“宰相说灭此火要用沙土,父皇无非是担心兵士不能背负沙土靠近壕沟灭火么?儿臣有一个办法,可以无需靠近便可以沙土覆盖灭火。” 耶律宗元喝道:“什么办法?卖什么关子,还不快说。” 耶律材连忙上前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众人闻听之后,惊喜不已,一个个挑指大赞。耶律材这个办法简直太好了,绝妙之极。耶律宗元本来没抱着耶律材有什么好主意的想法,但听了耶律材的建议后也是喜笑颜开,连连称赞耶律材有长进,想出了这样的绝妙对策。耶律材扬眉吐气,弯了几个月的腰杆子,第一次挺直了起来。 经过半个时辰的准备,四百多辆投石车缓缓从营中赶到战场前沿,按照指定的位置停在距离壕沟大火两百步到两百五十步不等的位置上,呈四排弧形排列。 紧接着,数万工兵开始为这些投石车准备特殊的弹药。那不是石块,而是一袋袋松散的砂土和散泥。这正是耶律材所献的灭火之策,既然人不能靠近壕沟以砂土灭火,那么便用投石车将砂土泥包给投掷过去。几百辆投石车集中往一处投掷砂土泥包,其效果一定会奏效。不得不说,耶律材这个主意确实不错。灵机一动解决了眼前最棘手的难题,难怪耶律宗元喜笑颜开夸赞不已了。现在要看的便是实际的效果了。 一声令下,几百两投石车开始投掷砂土泥包,目标是一段四十步左右的壕沟方位。当第一轮砂土泥包呼啸着落入壕沟中的时候,砸的壕沟中燃烧的黑油四处飞溅,仿佛天火降临一般,场面着实有些恐怖。飞溅出的黑油依旧是在燃烧的,那壕沟左近方圆数十步内几乎在那一瞬间全部起了火,地面上全是黑油燃烧的火头。看起来仿佛不但没效果,反而加剧了火势一般。 但很快,当一包包砂土泥包落在方圆四十步左右的地面上和壕沟里迸裂,砂土泥巴开始一层层的将地面和壕沟中的黑油覆盖的时候,火势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还是减弱。壕沟两侧喷溅出的火势已经完全的熄灭,壕沟内的火势几乎已经不见,只冒着黑色的烟雾。偶尔会有火头窜起,但很快变被砂土覆盖住。 一个多时辰里,四百多辆投石车投掷了二十几轮,上万只装满砂土泥巴的草包被投入指定的位置,目标壕沟所在的位置的大火已经完全被熄灭。虽然整个壕沟的其他地方依旧是烈火熊熊,浓烟滚滚。但是此刻已经不再是完整的火圈,而是有了个四十步距离的缺口。这也预示着火墙的封锁已然失效,很快这个缺口便会扩大。 后方辽国君臣心情愉悦,不但灭了火,而且还顺带填平了部分壕沟,以这个方式来搭建壕沟通道倒也不错,士兵们似乎都不用去冒险了。 耶律宗元立刻下令投石车继续投掷,扩大灭火缺口的范围。四十步距离的缺口明显是不够的,要扩大缺口的距离并且要在西北南三个方向都要打开缺口,因为兵马将会全面发动进攻,必须保证进攻不受阻碍。 更多的投石车加入了灭火的行动,军中所有的投石车全部投入了灭火的行动之中。七百多辆投石车分为三队,分别在三个方向进行灭火操作。很快在午后时分,便在三个方向打开了数百步距离的三个大缺口。城中守军不得已点燃了第二道和第三道壕沟的大火,但其实这么做已经并不能对辽军造成太大的震撼和困扰了。他们如法炮制,用投石车一路推进,一路进行灭火操作便可,只不过是花些时间罢了。 连续轮流的灭火行动进行到了第二天的午后,三道壕沟已经完全被突破了进来。三道熊熊大火燃烧的火圈被硬生生切成三块,大火之间开辟出了三条百步宽的通道,在空中俯瞰而下,场面倒像是八卦图形,又像是巫术的火阵一般,颇为壮观震撼。 三道火圈全部点燃之后,也让整个战场笼罩上了一层末日将至的氛围。因为,整个天空都似乎变得灰蒙蒙的,虽然这两天其实是大晴天,但整个天空都变得晦暗而阴沉,那是因为燃烧的这些石中油所产生的浓烈的烟雾所致,它们遮蔽了日光,屏蔽了光线。更为可怕的是,整片区域的空中,无数的黑色的棉絮一般的东西纷扬而下,宛如漫天大雪一般飘落。场面诡异而恐怖,让人心中惊恐,总觉得似乎要天翻地覆,山崩地裂,末日就要到来了,地狱中的恶魔就要现身于此了一般。 第一三七六章 大战(续) 大战开始之后,双方的争夺焦点其实在于护城河的控制权。辽军的目的是要快速在护城河上搭建通道,以便兵马器械能攻到城墙之下。而女真人则要拼命的阻止或者延缓他们那么做。 这几天等待大火熄灭的时间里,辽军上下的军事会议开了一场又一场。关于如何突破护城河的对策,上下人等也都出了不少的对策。最终经过众人的筛选,选择了两种方案。这两种方案其实都是比较传统的方案,只不过在行动上做了些创新。 第一种方案便是搭建浮桥。由于女真人将护城河拓宽到了近四丈的宽度,所以,搭建传统浮空简易桥梁通道的想法只能被浮桥所替代。但因为护城河的水是流动的,传统的搭建浮桥的手段也需要创新。一名将领曾经在桑干河渡口见识到大周兵马在桑干河上搭建浮桥的作法,于是乎他便将此法提了出来,结果得到了耶律宗元君臣上下的一致认可。能在桑干河那种宽达数十丈,水流湍急咆哮的地形搭建浮桥的作法自然能在眼前这小小的护城河上奏效。 于是乎,辽军工兵部队在那几天时间里做了许多准备。他们提前打造了大批的木排,在木排上安装勾连绞链之物,准备的妥妥当当的。攻城大战开始之后,数百辆大车将这些材料运送到护城河边,兵士们冒着城头的箭雨将这些木排推入水中,然后一一勾连起来,以铁链牢牢的捆绑在一起。以此类推,一道浮桥只需半个时辰不到便搭建完成。两头和河中打桩略加固定之后,便是一座宽达丈许的可供兵士畅通无阻的浮桥了。 辽军在攻城开始后仅仅半个时辰之后,便在护城河上搭建了六十多条这样的浮桥,其实已经完全能满足大军渡过护城河攻到城下的需要了。当然,搭建浮桥的过程中的死伤兵马绝对不少,城头的火力重点便是对付这些搭建浮桥的兵马,箭如雨下的攻袭,让辽军兵士们也下饺子一般死伤惨重。搭建过程中,数千辽军士兵中箭落水,护城河上浮尸历历,每一座浮桥上都洒满了鲜血,颜色血红。 但无论如何,浮桥的顺利搭建是攻城成功的一大进展。计划进行的如此顺利,让辽军上下人等也是心中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并不能让正式攻城立刻开始,他们还需等候另外十几座特殊通道的搭建完成。那便是第二种搭桥的方案,也是为了保证让攻城的器械能够顺利过河抵达城下的唯一办法。辽军必须要在护城河上建起十几座可以供沉重的攻城器械渡过护城河的堤坝,否则,云霄车攻城冲车这些攻城利器便完全成为了摆设。 简易的浮桥可供兵士通行,但云霄车冲城车这一类的重型器械都是极为笨重的,浮桥根本无法承受它们的重量。千里迢迢运抵此处的这些器械倘若不能派上用场,那么之前的等待便毫无意义,且攻城将未必成功。以普通云梯登城的方式攻城,这加高到三四丈高的辽阳府的城墙将会是辽军的噩梦。关键是就算不顾死伤兵马,也未必能攻上去。但如果将运抵的数十架云霄车抵近城墙之下,则多了数十条可以直接攻上城墙的通道,则辽阳城必破。这也是耶律宗元死活要等待攻城利器抵达这里的原因。 但土石填埋堤坝的行动非常的不顺利,一则这护城河太深太宽,还是流动的河水。靠着兵士们背负泥包沙土搬运石块填埋的方式实在是收效甚微。一些泥石包投入水中,便好似泥牛入海一般消散,浮桥都搭建了几十条的时候,堤坝只进展不到丈许。为此被射杀的兵士倒有数千人之多。 耶律宗元急的团团转,仅有浮桥是不成的,士兵们的攻城必须配合云霄车和冲城车,否则便是做无用功。数十辆云霄车已经推进到距离护城河不到八十步的地方,但它们不得不停止前行,因为它们根本没法抵达护城河对岸。好在它们也并非一无是处。近五丈高的云霄车最顶端的平台上,辽军的弓箭手倒是可以居高临下对城头放箭,倒也射杀了许多女真兵马。但云霄车若只当做箭塔来使用,未免暴殄天物,对攻城的益处也太小了。这便好比拿着千年人参这种可以活死人的灵药去治感冒,实在是糟蹋了好东西。 “不成,不成,这么下去不是办法。照这种建造速度,起码得两个时辰才能建好堤坝,这绝对不成。在城下被动挨打两个时辰,我大军起码得伤亡数万。朕不能容忍,诸位快想个好办法出来。”耶律宗元搓着手,在后方观战平台之上来回踱步,焦躁不已。 众官员将领也都眉头不展,却一时间并无对策。 “皇上,要不,让兵马先攻城墙,一旦攻城,对方守城兵马便无暇应对筑坝的兵马,便可大大的加快进度。”一名将领沉声道。 一些人闻言纷纷附和。此人的意思是,一旦开始攻城,则城头守军便必须要应付攻城兵马,给后方填埋土石建造堤坝的兵马创造了很好的条件,城头守军无暇对他们进行打击,则填埋速度会大大加快。 “蠢材,这种办法跟饮鸩止渴有何区别?若无攻城器械相佐,直接攻城跟送死有什么区别?远离城墙只会受弓弩攻击,抵达城墙之下要遭到滚木礌石滚油开水的攻击,死的人会更多。亏你想得出这种馊主意。朕真是服了你,脑子给野狗吃了么?”耶律宗元怒骂道。 提议的将领赶忙缩了脑袋不说话了,暗骂自己多嘴,就不该去出这个风头。 “现在的问题是,兵士背负土石的速度太慢,石块也太小。左近又没有太多合用填埋之物,只能以泥包当做填埋之物。那护城河水是流动的,少量泥包都会被冲散。老臣觉得,既要加快填埋的速度,也要在填埋之物上想想办法。”韩延寿沉声思忖道。 耶律宗元眉头跳了跳,沉声道:“集合所有大车,堆满泥包,用绳索紧紧捆住,用马匹直接连车掀翻河水之中,总该可以奏效吧。”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道:“对,这个办法绝对有效。皇上此法真是绝妙。” 不过很快有人提出道:“全部的车驾都丢进去,却也不够啊。十几座三丈宽的堤坝,所需土石不再少数呢。咱们没那么多大车啊。” 耶律宗元皱眉沉吟,他的目光落在了站在平台一侧的几名部落首领身上。他们倒是神态悠闲的很,部落联军绝大部分都是骑兵,他们的兵马目前只出动了五万余骑兵弓箭手在护城河边射箭压制,看起来他们似乎对眼前的难题有些事不关己的样子。 “还不达旦九部、达迷里部、梅里急部、茶扎刺部、黑河部的几位大酋长?你们认为眼下的局面该怎么做?”耶律宗元沉声喝问道。 几名酋长正低声说话,闻言都转过头来。 梅里急部首领酋长忽鲁八咂嘴道:“皇上,打仗的事情我们可插不上嘴,这等谋略之事,我们这些人可是一点都没想法。正如有些官员形容我们的话来说,我等都是上京道的野人呢。” “可不是么?我等懂得什么打仗的谋略?只知道打起仗来策马冲杀便可。可惜这攻城之战,我们这些骑兵兵马无能为力。要不我们再派些弓箭手去城下往城头放箭?这倒是可以的。”茶扎刺部酋长秃骨撒摸着扎成小辫子的一蓬黄胡子阴阳怪气的附和道。 其余几名部落酋长也都纷纷点头,包括黑河部落酋长萧正帮,达迷里部酋长猛撒哥等人。 耶律宗元点头道:“不懂谋略便不能出力了么?那也未必。朕现在需要你们的骑兵出力了。” 猛撒哥讶异道:“怎么,莫非皇上要我们骑兵去攻城?我们的马儿虽然强壮,但却也没长翅膀,飞不上城墙。难道往城墙上撞?用脑袋把城墙撞塌了不成?” “哈哈哈。”秃骨撒和忽鲁八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几位酋长,攻城大战激烈,我大辽将士们正在浴血,你们却在这里放肆大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们还是我大辽之臣么?岂有此理。”一名官员被他们的态度激怒,厉声喝道。 “正是,岂有此理。”一群官员们纷纷怒斥道。辽国朝中官员本就对这帮部落首领们看不起,这段时间,这帮家伙自以为救了析津府扭转了战局,更是嚣张跋扈的很,官员们都很恼怒。此刻纷纷指责他们的态度。 忽鲁八等人还想辩驳,宰相韩延寿却厉声喝止道:“几位酋长自重,当此之时,关乎大辽存亡,怎可嬉皮笑脸,语带讽刺?皇上要你们出力,你们身为大辽之臣是应该的,应该谦逊以对,不得无礼。” 韩延寿一说话,这些家伙们便老实了许多,当真犯了众怒,也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我等也没说什么啊,皇上要我们出力,我们自然不会拒绝。但我们的兵马都是骑兵,除了派出骑射手还能如何?这填土造坝之事,得步兵才成呢。”忽鲁八道。 耶律宗元冷声道:“骑兵当然有用,填土造坝正用的着骑兵。朕现在命你们派出骑兵以马匹背负泥包土石,填充河道,以加快造坝速度。你们需立刻行动。” “什么?”忽鲁八秃骨撒等人惊愕叫道:“皇上要我们拿马儿当土石填护城河?” “朕要你们拿马儿背负泥包土石,一并填入河中。没听明白么?朕要这通道快速建造完成。”耶律宗元冷声道。 “皇上,我部落骑兵难道只配填河么?”猛撒哥怒道。 耶律宗元缓缓起身,森然道:“当此之时,战事正急。你们适才还说愿意为大辽尽力,此刻便要抗命?朕非要拿你们骑兵填河,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猛撒哥叫道:“你怎不用朝廷骑兵填河?” 耶律宗元厉声喝道:“朕的决定难道还要征求你们的意见么?你们是要抗旨么?” 猛撒哥脸色铁青欲待抗辩,忽鲁八却拉住了他的胳膊,低声在他耳边道:“莫惹众怒。他现在是借着此刻战事之急如此,那些官员都站在他一边。且暂时忍让便是,回头咱们再找他算账。” 耶律宗元厉声喝道:“还嘀咕什么?还不快命人去准备?误了军机,朕可不饶人。” “哼!”猛撒哥冷哼一声,咬牙道:“臣等自然遵命,皇上这主意可真的妙。” 耶律宗元冷笑道:“朕知道自己的主意妙,倒也不用你来夸。” 韩延寿在旁愁眉苦脸,长叹一声,心道:“皇上这是故意为之啊,拿骑兵战马填河,这法子倒是不错,不过拿部落骑兵的战马来这么干,似有故意之嫌。哎,皇上还是太刚硬了些,此刻这么做,对大局可没好处。” 虽然满腔怒火,但部落酋长们还没到和耶律宗元撕破脸皮的地步。所费的不过是一些马匹罢了。公平来说,拿战马背负土石填河虽然极端,但却也不失为一个当机立断的应变之法。战场之上,慢说是战马填河,便是拿人填河都不为过。为了战斗的胜利,这些都不算什么。 数千匹战马身上背了十几袋泥包沙袋开始往护城河列队冲锋。冲到河岸边时,马儿自然不肯往河里跳,辽军士兵不得不一刀捅入它们的心脏,于是战马连同十几袋泥包便轰然倒毙入水中。沉入水底当了拦水之物。除了马儿,数百辆大车都装满泥包推来,整体掀翻入河。几千匹战马前仆后继落入水中,以血肉堆积起一道屏障,装满泥包的大车在其上方掀翻入水,正好起到了压制填充之用。而士兵们飞速的在两侧打下木桩固定,数万蝼蚁一般的士兵将一包包泥包填充在这框架之中,很快便形成了堤坝的雏形。 这种极端的填河的方式很快便展示出效果来。护城河虽深,却也深不过丈许,再宽也宽不过四丈,之所以筑坝缓慢,则是因为流水对散碎泥包和砂土的冲蚀之故。一旦有可附着堆积之处,便会好的多。而那些战马和车辆便起到了为堤坝当拦水框架的作用。有了这些框架,事情便好办多了。这其中更有很多兵士的尸体流淌而来成为堤坝的一部分,更有扛着泥包的兵士中了城头的箭然后连人带泥包落入水中,将他们自己的身躯也成为了了堤坝的一部分。 总之,半个时辰后,十几座混合了几千匹战马,数千具尸体以及几百辆大车和数万只砂石泥包的大坝终于成型。兵士们在上方铺上原木木排,以泥土塞满缝隙,平整之后,终于完成了打通护城河通道的任务。 战事至此,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双方兵马的死伤数字都已经非常的庞大。辽军方面死伤人数超过两万,且六百多架投石车剩下不到一半。有一百多架是被城头的三弓床弩射的报废,剩下的都是因为到了使用上限自行报废。少了一半的投石车,对于城头的女真兵马其实已经不够了。为了确保火力的压制,辽军不得已将所有投石车集中到西城下,这也是将西城城墙作为主攻方向。 女真士兵的死伤也有七八千人。绝大多数都是被投石车抛下的巨石砸死砸伤。也有的是因为对方强大的弓箭压制而造成的伤亡。辽人虽然地形不利,他们的弓箭手只能仰射,有了城垛的保护,威胁似乎不大。但是辽人弓箭手准头极佳,很多被射杀的女真人都是在城垛旁探头射箭时被射中。只那么小小的面积,辽人都能命中,足见他们箭术之精湛。而当投石车毁坏了很多处城垛之后,投石车自己的数量也锐减之后,反而城下射上来的箭成为了杀伤守军的主要手段。毕竟少了高大的城垛的保护,城头守军便少了屏障,露出的部位更多,对辽人而言则更容易射杀了。 无论如何,战事至此,第一阶段基本结束。护城河的突破其实在双方的预料之中。只是看付出的代价大小的问题。守城方对对方造成了三倍以上的杀伤,且破坏了对方许多投石车。进攻方虽然死伤了数万人,但战略目标达到了。数十座浮桥和十多座拦河堤坝的成功搭建,便破了对方最后一道城外防线,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双方似乎都对此结果感到满意。 号角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密密麻麻的城下辽军兵马却呼啦啦如潮水一般的退到了距离城池五百步之外。除了几十辆云霄车上的辽军弓箭手依旧对着城头放箭,以及城头的床弩对着云霄车进行还击,不断的将粗大的弩箭射穿云霄车外围铁皮嵌在上面之外,战场忽然安静了下来。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不是战斗的结束,只是第一阶段结束之后的短暂的休整。辽军要组织阵型准备第二阶段的攻城,那才是攻城大战最激烈和血腥的部分。城头守军也显然明白这一点,他们也利用这短暂的时间清理城头杂物,搬走尸体,从城下搬运守城物资和器械上城墙,在城墙破损的垛口处重新堆上沙包作为掩体,搬来长叉长枪长索等物。忙里偷空的喝几口水,准备迎接更为凶残的作战。 终于,一炷香时间后,急促的号角再次响彻四野。昏黄的日光照耀之下,辽军士兵如潮水一般涌向城下,喊杀之声响彻云霄,脚步震得大地都似乎在抖动。 第一三七八章 对策 西城城楼上,完颜阿古大面色冷冽的站在高处,手中一柄劲弓不断朝城下施射。每一箭都贯穿一名辽兵的身体,箭无虚发。他的身旁,容貌秀丽的完颜明月身着紫红色的盔甲,手持一柄檀木弓弩也朝着城下发射弩箭。兄妹二人联手已经射杀了三十多名辽兵了。 “妹子,你下城歇息去吧,你身子不舒服,便不要在城头作战了。这里有哥哥在呢。”完颜阿古大射杀一名辽兵之后转过头来,对对完颜明月关切的说道。 完颜明月的脸色确实有些苍白,攻城开始后这段时间,她已经呕吐数次了。但是她却不肯下城去歇息,只说自己并无大碍。完颜阿古大心里也觉得奇怪,妹子最近经常无缘无故的呕吐,却又不肯让郎中治疗,甚是奇怪。而且妹子也似乎并无什么大碍,除了偶尔呕吐之外,便再无什么异样了。这段时间忙于守城准备之事,完颜阿古大也忙的焦头烂额,却也无暇多顾及此事。 “哥哥放心,我只是有些反胃罢了。眼前这场面太过惨烈,所以如此。哥哥不用管我。瞧,他们的云霄车已然快到过河了,哥哥,时机差不多了,该动手了。待它们过了河反而不好,正要它们卡在那河道上才时机最佳。”完颜明月看也没看完颜阿古大一眼,只蹙着秀眉看着城下的战场,沉声说道。 完颜阿古大呵呵笑道:“放心,我心里有数,再等他们近些。哎,这一次若不是妹子聪慧过人,给哥哥献计,哥哥都不知道怎么对付这些云霄车呢。倘若计策有效的话,首功便得记在妹子头上,谁也没话说。得多谢妹子了。” 完颜明月淡淡道:“我并不为功劳,我只是为我女真部落出力。同时……也是履行我的诺言。当初我答应了你要助你征战的,妹子自然不会食言。” 完颜阿古大愣了愣,皱眉道:“妹子,还在生哥哥的气么?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莫要生气了。妹子啊,你莫要以为哥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问过白云儿,她说你最近老是呕吐,这是怀孕之像。告诉哥哥,这是不是林觉那小子的种?” 完颜明月一愣,惨白的脸上泛起红晕来,咬牙道:“哥哥,你问这些作甚?白云儿怎可胡乱猜测?我不过是身子有些不适罢了,莫要胡乱猜测。” 完颜阿古大叹息一声道:“妹子,哥哥知道你对我不满,但你放心,就算这是林觉的孩儿,我还能不疼他么?那可也是你的孩子。只可惜……那个混账小子不肯留在我女真部落之中,辜负了我的一番好意,对你也始乱终弃,你又何必对他念念不忘?其实这个孩儿最好是不要为好,那林觉不会再来见你,你何苦帮他生个孩儿?莫如我可让族中巫医帮你,打了这个孩儿便是。我不想你多个累赘在身边。对你也有好处。” 完颜明月闻言柳眉倒竖,冷声斥道:“哥哥,你说什么?你若是敢对我的孩儿动一根手指头,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林郎没有对我始乱终弃,倒是哥哥你对他忘恩负义才是,若不是大敌当前,我根本不会跟你多说一句话。我警告你,即便你是我的哥哥,即便你是我女真大首领,但是谁要敢动我的孩儿,便是我完颜明月的敌人。” 完颜阿古大忙摆手道:“罢了罢了,当哥哥没说,你莫要动怒。我不说了便是,何必那么激动?瞧瞧?又要呕吐了不是么?来人,扶公主下城歇息去。” 完颜明月确实又吐了,伏在垛口上干呕,几名女卫忙上前来搀扶她。但却被完颜明月喝止。 “我不下城,我还要杀敌呢。不为他人,为了我女真族人,为了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儿能活着。哥哥,你自行事,大敌当前,你该集中精力作战,再不要跟我说这些废话。”完颜明月冷声喝道。 完颜阿古大无可奈何,即便他是叱咤风云的女真大首领,即便他一瞪眼整个女真族人都会吓破胆,但面对自己这个妹妹,他却毫无办法。 城下,十几辆云霄车虽然行动缓慢,但也已经在护城河中的堤坝上行程过了半。再行两丈,便将上岸,便可快速抵达城下了。那堤坝实在太过难行,云霄车的六只沉重的轮子都深陷下去,不得不拿原木不停的垫在轮子下边防止其彻底陷入松软的堤坝之中。为此耽搁了太多的时间。骡马在前方拉拽的也极为吃力,围着云霄车周围上百人都合力往前推,这才让云霄车一寸寸的往前挪动着。 不过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云霄车顶端的弓箭手造成的威胁也越大。他们居高临下,用劲箭朝城头乱射,城头守军被上方射来的箭支射的无处藏身,死伤惨重。云霄车甚至还没有发挥其攻城的主要作用,便已经展现了它的巨大威胁。 完颜阿古大认为时机到了。 “胡鲁何在?”完颜阿古大喝道。 浑身大汗,胳膊上还插着一只羽箭的胡鲁从侧首城墙上飞奔而来,大声道:“大首领,末将在。” 完颜阿古大看了他一眼道:“你没事吧,伤势严重么?” 胡鲁满不在乎的道:“放心便是,中了一箭而已,暂且不去管它,回头再医治便是。大首领,咱们该动手了吧。” 完颜阿古大点头喝道:“传令,即刻行动,让他们的云霄车全趴在堤坝上,绝对不能允许他们攻到城下。” 胡鲁大声应诺,回身朝外跑的时候还不忘看一眼完颜明月,却被完颜明月冷冽的目光吓了一个激灵,赶忙扭头便去。 西城城楼顶端的旗杆上,一面雄鹰展翅的旗帜高高升起。城头敌楼之中,几架三弓床弩的操作手将一只只带着巨大倒钩的粗大弩箭放入了床弩凹槽内。一声令下,床弩嗡然,弩箭带着风雷之声射出。弩箭从不同的方向发射,其目标都是距离他们最近的正在护城河上挪动的云霄车笨重的高大身体。让人讶异的是,这些小臂粗的弩箭后方都挂着粗粗的绳索,随着弩箭的飞行,绳索在空中延展开来。当弩箭穿透铁皮外壳,牢牢的卡在云霄车的外壳上之后,在城墙和云霄车之间便多了数条绳索之桥。特制的弩箭倒钩勾住了云霄车坚固的内层硬木,牢牢的嵌在了里边。 所有辽军攻城士兵都愣了愣,他们有些纳闷。 有人诧异叫道:“莫非……莫非辽人要沿着索道爬到云霄车上来么?”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便湮灭了,因为这绝对可能。且不说沿着绳索能否爬过来,这需要极好的本事。就算他们能爬过来,又能如何?他们只能抵达云霄车的外壳上去,根本无法造成任何的破坏。难道他们还打洞钻进去不成?没等他们得手,便被弓箭全部射杀了。 然则,他们这么做到底是干什么? 答案很快揭晓。粗大的绳索很快便绷的笔直,几根长长的绳索的另一头已经抛到了城墙内侧的地面上。上百匹马儿早已在城内长街上等待着,绳索绑死之后,城下女真士兵挥动鞭子开始驱赶马匹,将绳索迅速的拉直,猛力的拉拽起来。 因为云霄车高度高出城墙近两丈,绳索绷直之后横跨过城墙毫无阻碍。城内上百匹马儿齐齐拉拽之力甚至可以将一座大树连根拉起来,更何况这些本就无根的云霄车?云霄车的设计自然考虑到了重心的稳固,但是在推进之时,下方的重物是要被清空的,否则会很难行进。只有到了指定的位置,才会将重物压在地盘之上,并且钉下木桩固定住地盘。到那时便无可撼动了。但此刻,云霄车正在河上的堤坝之上。堤坝本就松软,云霄车重心也不太稳固,只能维持不会倾覆的状况。然而一旦被百马拉拽,则再难保持重心。 上百匹健马在长鞭的挥打之下嘶吼着往前拉拽绳索,云霄车晃动起来,终于在让人胆寒的喀拉拉的碎裂声中,整个云霄车开始倾斜。辽军士兵们惊惶大叫,炸了锅一般的跳开来,他们对此完全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庞然大物朝着城头方向轰然倒塌下去。 轰隆隆,哗啦啦,嘁哩喀嚓。一阵杂乱的噪音过后,尘土四起,血水四溅。高达六丈多高的云霄车重重的砸在地面上,下半部分激起护城河中的血水,上半部分直接将前方地面来不及躲避的数十名辽军士兵砸成了肉酱。 在盏茶时间里,西南北三处城墙之外,十二条护城河堤坝通道上的十二辆云霄攻城车全部被女真人拉拽倒塌。 第一三七九章 溃败 (二合一) 辽军上下目瞪口呆,谁能想到女真人居然想出了这样的法子来?而且居然让他们得手了。云霄车毁了十二座固然让人心疼,但更麻烦的是,这些庞然大物倒在了堤坝之上,完全堵住了通道,后续的云霄车再也无法往城下挺进,原本计划好的以云霄车主要攻城手段的方案就此搁浅。 本来以为胜利在望,但随着一辆辆云霄车的轰然倒塌,一切都化为了泡影。后方观战平台上,耶律宗元震惊之余,大骂连声。 这对付云霄车的妙计正是完颜明月向完颜阿古大提出来的。完颜阿古大对于辽人的攻城其实挺有信心的,直到他看到了大批攻城器械抵达城下,他的信心顿时便消失的干干净净。投石车倒也罢了,攻城冲车倒也罢了,他最怕的便是云霄车。这玩意第一次亮相是在两年前大周平息青教之乱,当时还是淮王的郭旭率领兵马攻击应天府之时。当时虽然没能通过云霄车攻破应天府,而是最终因为南城门被马斌等内应攻破而导致城破。然而,这云霄车在当日的表现已经极为惊艳和霸道了。 对于大周的兵备,辽人一向是极为瞩目的。云霄车的亮相随后便被辽国细作禀报回大辽。而完颜阿古大显然也是有心之人,对于大周和大辽的兵备的变化也是时常留心的,他也从辽国内部得知了云霄车这种攻城利器。只不过,对于完颜阿古大而言,这件事跟他的关系不大,当时他正疲于跟耶律宗元的平叛大军作战,也无暇去多想此事。真正了解到云霄车的威力,还是在数月前的析津府之战中。这一次,和大周联手对辽人作战,完颜阿古大算是彻底的明白了攻城器械的强大对于战局的影响。而且大周很实诚的将一批攻城器械的图纸送给了女真人,也让完颜阿古大能够真实的了解到这些东西的精巧和妙用之处。 无论是从析津府之战中战场细作们送回的关于云霄车的实战表现禀报,还是从图纸上看到的云霄车的各种结构和运作的方式,都让完颜阿古大彻底的改变了以往那种只认为女真人的作战方式最为先进的想法。越是理解的透彻,他便越是感到敬畏和钦佩,大周果然是中原上国,虽然很多东西都是浮华奢侈毫无用处,毫无意义,但他们终归有用在正道上的东西。这些重型的实用大气的攻城器械,这些威力巨大的床弩,都让人不得不佩服。当然,完颜阿古大也有些疑惑,拥有如此强大武器的大周,不知为何却似乎孱弱的很,他们居然肯近百年跟辽国修好,且每年进贡岁币岁帛,这简直不可思议。 对于完颜阿古大这样的人,他自然不会去考虑到大周礼仪之邦,本就爱好和平,以德服人这种境界的东西。在他的心目中,武力便是一切。拥有如此强大的实力和装备却不去吞并别人,这是在很难让他理解。 原本,辽人的大举来攻并不让人意外。无论是正面野战,还是守城作战,完颜阿古大都认为自己是有胜算的。只是因为了解辽人的攻城手段匮乏,而正面交战伤亡太大,所以从一开始完颜阿古大便决定了要据守辽阳府。 但是,当十天前大批的攻城器械运抵城下,巨大的云霄车组装起来矗立在阵前的时候,完颜阿古大的信心顿时消失无踪。终于,他不得不面对来自大周的这种极为先进却有效的攻城器械了,这一次再也不是事不关己了。为此,完颜阿古大绞尽脑汁去思索如何应付这种局面。倘若只是常规攻城,自己绝对有信心坚守到大雪来袭之时,到那时辽军会不战而自退。但有了云霄车和那么多的攻城器械,怕是连两三天也未必能坚持得了吧。 女真人内部想了很多的对策。有人建议主动出兵袭营,将那些攻城器械全部焚毁砸烂。有的说得想办法制作更为强力的弩。弓,打造精铁弩箭,利用强力床弩和锋利的弩箭摧毁云霄车。等等这些提议倒是提了不少,但却没有一个办法让完颜阿古大满意。 袭营破坏?谈何容易?对方五十万大军巴不得自己出城交战,袭营岂非是送死?一个月来,对方营地里每日灯火通明,戒备森严,在城头上都看的清清楚楚。根本没有偷袭的可能。 打造强力的弓弩更不是一时之功。大周给的图纸上确实有能射七百步的强力三弓床子弩的图纸,也确实提到精铁弩。弓箭头的穿透力可裂石穿墙,但自己军中制造出来的床弩却也只能射出三四百步而已,所用的弩箭也只能是硬木铁头弩箭,威力和射程都差强人意。不是自己不想制造出大周那些设计图纸上的完美的床弩,而是自己女真人根本没有那些材料。女真族可没有锻造精铁的能力,更没有制作力道巨大的强弓的材料。大周的图纸上说,要制造及远七百步的床弩,所用的三支弓箭的弓弦都必须是西域牦牛的筋条。牛筋九暴九晒之后要撕扯成细如发丝的筋丝,再以秘药鞣制,最后搓成细索,编织成弓弦。这种弓弦才最为强力且具有弹性。与之相对应弓身弓背的材料都需要的是最好的木材。然而那些木材辽阳之地可没有,大多在极南的原始森林之中。所以根本就是空谈。 在这种情形下,完颜明月献出了一策,便是思路最简单的针对云霄车本身的一种袭击对策。为此完颜明月根据大周的图纸制作了模型,模拟的云霄车攻城的情形,从而确定了当云霄车抵近之后,用马拉绳索的方式将其拉倒的可行性。这个办法看似愚笨,但其实正中要害。将其拉倒在地,云霄车还能有什么用处?这思路首先便是正确的思路。再加上实行之时的可行性,女真人的三弓床弩虽然力道并非最为强劲,但在三十多步的距离内是以锋利的铁头弩箭绝对可以射穿云霄车的外层铁皮。虽然无法破坏其结构,但只要能钉在上面,以回勾勾住云霄车便可。这显然是能够实现的。 此策一提出,完颜阿古大大喜过望,连连称赞。自己的妹子果然是长生天派下来的仙女,这办法可比其他任何人提出来的办法更为实用有效了。完颜明月在此次守城作战中只提了两个建议,其一便是以黑油燃烧阻敌之策,虽然不能阻挡对方攻城,但也成功的拖延了五六天时间。其二便是这对付云霄车的办法。而此策则或许成为了此刻挽救辽阳城,挽救战局的关键。 完颜明月展现出了极高的军事才能,这一点她自己也觉得惊讶。对完颜阿古大而言,自己能有这么一个妹妹,可真是大幸运之事了。 …… 云霄攻城车倒塌之后,攻城辽军一片大乱。失去了云霄车攻城的手段,纯以最为原始的攻城方式攻城,则这高大坚固的辽阳城则会成为他们的噩梦。辽军士兵垂头丧气,反观女真人则是士气高涨。让人最担心的云霄车趴在护城河中,对方最大的攻城威胁警报解除,自然是群情振奋。 完颜阿古大在城楼上大声狂笑,朝着完颜明月连挑大指连连称赞。完颜明月也松了口气,此策一旦奏效,局面便在女真兵马的掌控之中了,她也可以放心的下城去了。 之前心中的烦恶之感一直没有消除,她知道那是怀孕之后的反应,她早就偷偷让人来把脉诊断过了。正是那日和林觉在山谷之中那甜蜜之夜,自己便怀上了林觉的孩儿,对于完颜明月而言,这是天赐的礼物。林觉虽然离去,自己虽然不能跟他双宿双飞,但自己永远是他的妻子,也绝对不可能再嫁给别人,今生今世也不会喜欢上别人了。倘若自己和林觉永远都不能团聚,那么这个孩儿便是自己唯一的念想,也是和林觉之间唯一的纽带了。所以,她是坚决不会拿掉这个孩儿的。此刻既然计策奏效,自己也无需留在城头了,得下城歇息去,保护自己腹中的孩儿可比杀几名辽兵要重要的多。 完颜明月离开之后,完颜阿古大立刻下达了对辽军进行猛烈打击的命令。辽军到现在还死活不肯退,必须再给他们毁灭性的打击方可。 “给我往下浇黑油。烧死这帮辽狗。”完颜阿古大厉声下令。 一桶桶的石油被从内城墙下方吊上城墙来,然后被一桶桶的浇下城墙。虽然有盾牌护住头顶,但是刺鼻腥臭且粘滞的石油还是从缝隙之中流到兵士们身上。挨挨挤挤之中,弄得众兵士身上到处是油渍。有人很快便意识到了危险。 “这是石中油,便是前几天在壕沟里燃烧的那种黑油。他们……他们怕是要放火。”有人高声叫道。 辽兵们闻言惊愕,脑子聪明点的已经开始往城墙外侧拉开,避免拥挤在一起。脑子不够活泛的还没反应过来,城头无数点燃的火把已经丢了下来。火把沾着黑油立刻燃烧起来,不少辽军士兵是被黑油从头淋到脚的,瞬间便成了火人。他们惊恐的拍打着身上的火苗,想要扑灭火势,但哪里能扑的灭?不但如此,火势开始迅速的在拥挤的辽兵身上蔓延。只要身上沾了黑油,便会很快便引火烧身,躲都躲不及。那些身上着火的士兵又开始慌乱的蹦跳叫喊,往人群里乱钻想寻求帮助,但此举又会引燃更多的火头。如此不到盏茶时间,城下辽兵便一片混乱。 其实真正倾倒下去的黑油也没有多少,只倾倒了数百桶黑油,城下辽兵便已经意识到城头女真人要放火,所以女真人不得不提前点火。所以,其实着火的士兵其实也没多少人,三面城墙外加起来也不过千余人而已。但这样的场面带给人心里的打击是巨大的,特别是在刚刚经受了云霄车倾覆的场面之后,本就脆弱的士气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 那些着了火的辽军士兵的惨状更是让人胆寒,看着他们在眼前活活的被烧死,惨叫连天满地打滚的样子,可比被箭支射杀,被滚木礌石砸死要更令人恐怖。而空气中弥漫的烧焦皮肉的气味,黑油燃烧的刺鼻气味,更是让人忍不住想呕吐。弥漫的黑烟更是让人难以呼吸。这种情形之下,能还坚持的怕只有无知无识的木头人了。任何有血有肉有感觉的人,都无法承受这样的冲击。 “逃命吧,不然大伙儿都得死在这里了。”有人哭丧着脸惊恐叫道。 下一刻,辽军士兵顿作鸟兽散,发一声喊之后纷纷掉头便跑。城下拥挤着八九万攻城兵马,此刻数十条浮桥通道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拥挤在浮桥上,相互踩踏推搡,不断有人落入护城河中。更有人直接便跳入护城河中往对岸游,所有人都恨不得肋生双翅,恨爹娘没给自己多生两条腿。辽军不受约束的大败而撤。 城头守军乘势用弓箭床弩追杀,待辽兵逃出射程之外时,丢下了数千具尸体。护城河中随着流水漂着的全是被射杀的辽军尸体。护城河中的河水也彻底被染成了赤红之色,真正成为了一条血河。 攻城大战从凌晨开始,到此刻已是傍晚时分,终于以辽兵的溃败告一段落。 夕阳西下,阳光透过战场的上空的烟尘迷雾照下来,显得惨淡冷清,毫无热度。偌大的战场一片狼藉,到处是残肢断臂,到处是血迹斑斑的尸体,到处时毁坏的车辆器械,到处是插在地面的箭支和兵刃。越是靠近城墙,景象便越是惨烈。特别是护城河两侧,城墙下方的范围内,尸体交叠,血流成溪,地面上箭支像是茂密的草原一般。几乎每一具死尸身上都不止一处致命的伤势,要么便是插满了箭支,要么便是既有箭伤又头碎骨裂,甚至缺胳膊少腿。由此可见,之前那一战之惨烈。 护城河上到处是漂浮着的尸体,特别是浮桥和堤坝两侧,尸首积聚在一起,像是一群拥挤在水面上的死鱼,随着水波荡漾着。河水被堤坝阻拦之后,血水无法流走,所以整个护城河都是一片血红之色。 城墙根下的区域更惨,尸体层层叠叠,血肉破碎横溢。这些都是被城头砸下的滚木礌石砸的不成人形的尸首。更有浑身漆黑如木炭一般,尚且冒着青烟的被活活烧死的死尸,身体扭曲着还保持着死前的痛苦的挣扎。张开的大口仿佛还在发出无声的痛苦的叫喊声。这一切,更是让人毛骨损然,让人根本无法面对。 战争就是这么残酷。一场不过六七个时辰的攻城大战之后,近六万鲜活的生命消逝在此。而这些人成长到今日花费了十几二十年,甚至数十年的光阴。然后在此刻全部变得毫无意义。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恐怕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而死。正所谓生的糊里糊涂,死的不明不白,当真是一种悲哀。 唯一兴高采烈的怕是那些秃鹫了。从战事开始时,它们便盘旋在空中。因为它们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嗅到了腐败的尸肉的味道。对它们而言,战场上的人类为了什么争夺无关紧要,它们在乎的是地上的尸体,那些都是美味的食物。它们中的很多秃鹫尝过人肉的滋味,那是很美味的食物。所以,当战事结束之后,它们便黑压压的一群群的扑下来,疯狂的吞噬着地上的血肉,一直吃到它们撑的都飞不起来了也不肯停止。它们打斗着,嘎嘎嘎的鸹噪说,像是相互的争吵,又像是满意的大笑。 …… 天很快黑了下来,冷嗖嗖的北风刮了起来。风将战场上的血腥和恶臭以及死亡的气息吹向辽军大营之中。整个大营里弥漫着一种凝固了的死寂。在之前的一个多月时间里,辽军大营从未这么寂静过,每天晚上这里都是篝火通明,人声鼎沸。每天都在令人烦躁的嘈杂声中渡过。但今日,整座大营虽然依旧灯火通明,却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一般的死寂。 耶律宗元华丽的大帐之中也是灯火通明,上百名将领和官员被召集于此,他们按照官职大小从帐内一直排列到帐外的空地上。所有人都紧皱眉头面色严肃,帐外的冷风嗖嗖,但他们的身上却在冒汗。因为,他们的皇上,大军的总统帅正在大帐之中大发雷霆之怒。 “……没想到啊,没想到啊。居然是这种局面。四十万大军攻城,居然惨败而归,简直让人不可思议。你们谁告诉朕,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大辽兵将不够勇武?我大辽兵器不够锋利?我大辽的攻城器械不够威猛?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谁能告诉朕?嗯?”耶律宗元在条案之后激动的挥舞着手脚,大声的吼叫着,唾沫星子溅得站的最近的几名官员和将领一脸。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回应他的愤怒,因为没法回答他的问题。皇上亲眼目睹了战事的进展,一切也是他全权制定的计划,战事的失利也应该是他自己来承担。他此刻暴跳如雷,其实并无道理。因为其他人只是执行了他的作战方案罢了。平心而论,皇上的作战方案是没问题的,只是女真人比想象中的更厉害,他们拥有强大的守城器械,更有早就准备好的对付辽军的计谋。他们做好了一切的准备,而大辽兵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掌握之中,被其针对和破解。这才是失败的原因。皇上的恼怒可以理解,但是可没有人愿意为此担负责任。 第一三八零章 大风起兮 (二合一) 众人越是不出声,耶律宗元便越是愤怒。正所谓希望多大,失望便有多大,他本以为今日这一战将攻破辽阳府,但是横生突变的情形让他有些失去了理智。 “不成,朕倾举国之力,竟然奈何不了区区女真叛贼?我大辽何时孱弱了如此地步?你们必是没有出全力,你们当中有人跟女真人,跟完颜阿古大有默契,是要毁我大辽,是要毁了朕。朕警告你们,若是被朕查出这当中的勾连,朕灭他全族!”耶律宗元愤怒的拍着桌案叫道。 文武官员的脸色都变了,有的面色惊愕,被皇上的话所震惊。有的则面露讥讽之色,认为皇上这个时候说这种疯话,简直不可理喻。 宰相韩延寿实在是不能沉默了,他眉头紧皱,神情严肃之极。在这种时候,皇上说这些话明显是不利于作战的,会让上下人等的心中慌乱,人人自危。会让军心动摇。根本起不到激励促进的作用。这些言辞是有欠考虑的。 “皇上请息雷霆之怒,听老臣一言。”韩延寿道。 耶律宗元气呼呼的哼了一声,沉声道:“宰相有何话说?说便是。” 韩延寿躬身道谢,苍老的声音虽然低沉,但却言辞清晰的说道:“今日之战未能建功,皇上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然胜败乃兵家常事。虽则我军折损四万余,攻城计划受阻,但此刻却未到胜负之时。胜负尚是未知之数。皇上不可责怪今日攻城将士们。今日老臣观战,我大辽勇士们依然全力进攻,少见有懈怠作战之人。当此之时,皇上绝不可捕风捉影,责怪将士们。当下要做的是重整旗鼓,收拾信心,从今日失利之中走出来。继续进攻,取得胜利才是。” 耶律宗元脸色有些难看,韩延寿其实是直接的批评他言辞不当,这让他更为愤怒。然而,韩延寿是他极为倚重之人,耶律宗元可以谁的话都不听,但必须要听韩延寿的。韩延寿是他能够安心当皇帝的最大保证,他是自己和一群不满自己夺位的臣子贵族们之间的沟通者。有他在,大辽才能起码维持表面上的团结,自己皇上的位置才能被广泛的承认。 耶律宗元吁了口气,沉声道:“朕或许确实有些急躁,但朕是真的痛心不已。我们准备的如此充分,却最终功亏一篑,朕怎能不愤怒?” 韩延寿点头道:“皇上的心思老臣是理解的,但这一战明显女真人准备的更充分。咱们的手段被对方所克制。实际上每一步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所以才造成现在的结果。但老臣说了,这算不得什么。咱们损失了四万多人,他们也损失了不少。老臣估算,他们起码也得死伤两万左右。以二换一,咱们换的起,因为咱们的兵马是他们的两倍还多。以此发展下去,他们的人死光了,咱们却还有十万大军。所以,他们其实比我们更痛。这一战其实也不能算是败仗。” 韩延寿的分析角度清奇,倒是赢得了不少官员的认可。但脑子清楚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韩延寿的诡辩之词罢了。己方伤亡是对方的里两倍多,这还不是败仗,那是什么?老宰相这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几乎要被他说成是一场胜利了,可真能吹。不过,这倒也可以让众人的心情好受些。倘若这话术能让将士们从垂头丧气之中走出来,倒也不失为一种激励之策。也许宰相正是要以此激励众人。 果然,耶律宗元的神色变得缓和了许多。照韩延寿的计算,大辽五十万攻城兵马有足够的资本跟女真人进行兑换。哪怕是以二换一,消灭女真二十万兵马需要搭进去大辽四十万大军的性命,但只要能将女真人全部消灭,那也是值得的。只要能达到消灭女真人的目的,死多少人都是可以的。 “老臣并非说这一战我们可以庆贺胜利,我军未能攻克城池,且死伤人数是女真的两倍,这确实让人沮丧。但是从大局着想,其实未必是坏事。老臣知道皇上和众将军心中着急,想要一举拿下辽阳府,将女真人歼灭于此。然岂不闻欲速则不达,越急其实便越是慌乱。这个错误,几个月前大周枢密使杨俊刚刚犯了,正因为他急于攻下析津府,所以一路上被南院大王韩大人消灭了不少精锐兵马,削弱了实力。到攻析津府时,他也是没日没夜的连续进攻,表现的身为急躁。最终,他让他的精兵疲惫之极,在最后的决战中一败涂地。试想,如果他稳扎稳打,不那么急着攻城,采用围城消耗之策,我想析津府之战将会是另一番局面。前车之鉴,岂能重蹈?” 众人纷纷点头在,宰相的话发人深省。老宰相虽然年已古稀,但看事情还是犀利的。他的忠告,岂能不听? 耶律宗元也沉思了起来,但他很快便摇头道:“宰相之言虽然甚有道理,但此刻情形跟大周攻我析津府时有所不同。今日已然是十月初九,辽东十月中便将天降大雪。我大军的补给要从中京道而来,一旦大雪阻隔补给通道,粮草物资发生困难,则后果不堪设想。你要朕稳扎稳打围困消耗,朕怎么能稳得住?若不能在数日内攻克辽阳府,其后果应该不用朕多言了吧。宰相和诸位都应该明白这一点。” “皇上既然知道时间紧迫,为何硬是在这里等待了二十天时间按兵不动?我等将领多次请求出战,皇上都否决了请求,现在的局面,可不是我们造成的。”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众人闻言看起,说话是站在桌案侧首的达里迷部落酋长猛撒哥。他的话中带着明显的不敬之意,这是要翻旧账了。 耶律宗元冷声道:“朕是要等攻城器械的到达才好攻城,猛撒哥,你莫非是怪朕贻误战机不成?” 猛撒哥慌着满头的小黄辫子咂嘴道:“我可不敢指责皇上的不是,但事实证明,那些攻城器械可没什么鸟用。忙活了半天,还不是成了一堆破烂么?叫我说,一个月前便该猛攻城池,要什么攻城器械?直接干就是了。我大辽兵马何时仰仗过那些歪门邪道的东西?事实证明那些东西鸟用没有。” 耶律宗元怒目而视,正要出言训斥猛撒哥的无知和挑衅,韩延寿抢先开口喝道:“猛撒哥酋长,你这话实在太蠢,老夫可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当今天下,再不是骑兵横行无忌的天下。岂不见连女真人都学会了守城了,便是因为器械的强大之故。这一点老臣绝对支持皇上。谁说攻城器械无用?投石车摧毁了城头大量工事,轰塌了多少敌楼?冲城车差点轰开了他们的城门,若不是他们提前堵塞了城门,城便破了。倘无这些器械建功,今日之战岂止四万兵马的损失,怕是八万十万也未可知。谁要是说这些蠢话,说明他根本不配领军。” 猛撒哥面色涨红,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一方面箫正帮忽鲁八秃骨撒等部落酋长都向他用眼神示意不要多言,另一方面,猛撒哥自己也知道适才之言有些问题。攻城器械的作用是明显的,自己想乘机把责任往耶律宗元身上引,看来并不能奏效。宰相韩延寿都表明了态度,自己应该立刻停止这种企图,否则便要成为众矢之的。 “宰相教训的是,是我愚蠢,是我孤陋寡闻。我给皇上道歉便是,皇上,我猛撒哥是个蠢人,还请皇上恕罪。”猛撒哥能屈能伸,立刻选择道歉。 耶律宗元自然也不会抓住不放,要收拾这些家伙,此刻却也不是时候。只冷哼一声道:“知道自己愚笨,便不要随便说话。知道的才明白你见识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借题发挥,别有用心。之后说话小心些。” 韩延寿抚须道:“皇上宽宏大量,猛撒哥酋长却也无恶意,都是为了攻城之事着急,都是为了我大辽。然则……适才皇上说天气所迫不得不抓紧进攻这件事,皇上的担忧老臣心里也是明白的。但老臣认为,不能因为天气之故便仓促进攻,倘若仓促进攻而导致不好的结果,那和天降大雪导致的后果又有什么区别?要老臣说,今日之战恰恰给了我们很好的提醒。其一,女真人是准备充分的,切不可轻敌暴躁,想着一下子吃掉对手怕是不现实的,而需要做好长期攻战的准备。其二,眼下尚有可为,无论是攻城还是为长期攻城做准备,都是有可为的。我们只损失了四万人马而已,不过九牛一毛罢了。那云霄车也不过损毁了十几架罢了,尚有三十余架及时撤离,保存完好,它们依旧是攻城的利器。老臣适才也跟几名将军探讨过反破解对方以绳索拉拽的办法,其实很简单,配备长柄镰刀,让云霄车顶端的人手以此割断对方的绳索便可破解。女真人那办法可一不可二,下一次进攻,他们便将无法再用那种办法了。”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耶律宗元也微微点头。对方那方法的破解倒是不难,自己其实也没必要暴跳如雷。只是自己被女真人这段时间的手段弄得心烦意乱,期待中的摧枯拉朽的胜利没有实现,所以心生暴躁罢了。但其实,若不是因为时间拖延不起,大雪将至的压力导致自己急躁的话,今日之败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 “宰相说的对,是朕太心急了。今日攻不下,明日再攻便是。朕有些心浮气躁,此乃大忌。不过,朕还是担心天气的问题。朕怕功亏一篑啊。”耶律宗元点头道。 韩延寿也微微点头道:“皇上的担心是必要的,所以老臣要额外提出建议。请皇上下一道旨意,让驻守析津府的韩德遂加快敦促运送粮草之事。要增加人手,准备雪橇车。一旦大雪下来,阻断道路。届时就算是用人推着雪橇车也要保证粮食物资的供应。而且南边赔偿的粮食物资运送的速度太慢,皇上也必须要让韩德遂去催促大周朝廷尽快兑现。同时,咱们这里也要做好防止大雪到来后天气严寒的准备。营地要筑墙防风雪,帐篷要加固。同时要分出部分人手去就地砍伐柴薪做好御寒的准备。总之,做好各方面的准备之事,免得大雪来袭手忙脚乱。大雪下来之后,一切必然更为艰难,但我们困住此城,女真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小小一座辽阳城,能有多少粮食物资?能有多少柴薪取暖?咱们不好过,他们难道便好过?道理其实是一样的,就看谁能坚持的住。显然我们优势更大,我们阵亡了兵马还可以补充,粮草物资有大周人替我们供应,他们却不成,死一个少一个,吃一石少一石。就算是长期作战,优势也在我们这一边。” 韩延寿一番话说的所有人心中释然,关键时候老宰相看事情还是很清楚的,对策也是明晰的。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宰相这番安排,确实合情合理,安稳人心。 …… 三更之后,天气突变。北风明显增强,天气也变得极为寒冷。到了四更时分,辽军营地里乱做一团。很多帐篷被大风吹的飞走,营地中的堆积物资之处,以及数十座高高的瞭望木塔也被吹的断裂。搞得一片狼藉,鸡飞狗跳。 天色微明时,耶律宗元便起床了。出了大帐来到外边,发现天光阴暗无比,天空中阴云翻滚。营地里尘土飞扬,凌冽的北风在营地中肆虐。整个营地乱七八糟。很多士兵没了帐篷,只能缩在一些还算坚固的帐篷之侧抱团躲风。 耶律宗元 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跟天上的阴云一般的阴沉,心情也变得跟天色一样沉郁。所有的一切都预示着一件事,大雪将至,时间无多了。原本自己还以为起码还有个五六天到十天的空隙,但显然,老天爷不给脸,今日才十月初十,便已经变天了。虽然昨晚自己已经下达了圣旨,让韩德遂敦促大周加快运粮的速度,让韩德遂也亲自押运粮草,保证即便大雪落下,也要能有粮食物资的保障。但那显然需要时间准备。这老天一变。一切便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耶律宗元率领群臣踏上观战台的时候,差点被大风刮得一个趔趄,幸好身边将领扶了他一把,才没有摔下台阶去。耶律宗元脸色阴沉着,口中喃喃咒骂。虽然风大寒冷,吹得他浑身冰冷,整张脸都生疼,但耶律宗元此刻一点也不希望这大风停下来。因为他知道,一旦北风停息下来,便预示着大雪将至。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 时间紧迫,即便是这样的天气,按照计划,耶律宗元还是决定继续进攻。在悠长的号角声中,冻得鼻涕眼泪乱流,身上冰凉的辽军兵马还是列队准备。鼓声响起后,大军呐喊着朝城下涌来,第二天的攻城战再次拉开序幕。 耶律宗元依旧按照之前的套路,他还是计划以投石车压制城头,掩护兵马攻到城下。先以马匹将横在通道上的十几架报废的云霄车挪开,让后续的云霄车可以前进。这一次,云霄车顶部平台上配备了长镰手,专门应付女真人的钩索。一旦对方再故技重施,则长镰手便可将绳索割断,保护云霄车的安全。 但进攻开始之后,辽军上下很快便感觉到了大风所带来的影响。投石车不得不再进三十步,抵达二百二十步范围内才可将石块投掷上城头,因为风的阻力很大。而对方城头的床弩和羽箭的射程因为是顺风之故,射程都有所增加,且更为凌厉迅猛。己方云霄车原本前行便很困难,现在则更加的艰难缓慢了。且因为风的缘故,云霄车移动的时候吱吱呀呀的晃动,似乎随时有倒下的可能。辽军士兵们不得不在下方增加了些配重,保持重心,增加稳定。但这么一来,也让行进变得更加的缓慢。 但无论如何,即便是顶着强烈的北风,攻城也还是要进行下去。十几万步兵顶着狂风以及狂风骤雨一般的箭支的射击,还是在投石车的掩护下突破道城墙下方。云梯架起来,兵士开始攻城。云霄车也缓慢的靠近河岸。在铺设了大量的原木作为基座之后,云霄车今日的推进比昨天还顺利许多。一些都上了正轨。虽然伤亡依旧巨大,但是进展并不算艰难。 大风给城头的守军也带来了麻烦,城头上居然有很多女真士兵往下投掷重物的时候用力过猛,加之被风在后面一吹,连人带东西摔落到城下。越是高处,风力越强,女真人有身子瘦小,一阵猛烈的风吹来,城头的女真人都要紧紧抓着城墙才不会被吹飞。这并不是夸张,辽东大风是出名的,有民间歌谣曰:辽东十月天,碎石飞满天,房舍无瓦面,大树连根盘。不用考功名,也能上青天。这民谣虽有些调侃和夸张的语气,却也描述了十月里入冬之时辽东一带北风凛冽凶猛的情形。 而且城头那些被投石车砸的摇摇欲倒的敌楼也经不住大风的狂吹,泼拉拉的倒了数座,砸死了不少女真兵马。女真人的另外一种泼洒石中油放火拒敌的手段也在大风天根本没法用。因为木桶运往城头时半空中便会被风吹的倾覆。火油泼洒的到处都是。倘若对方一旦以火箭袭击,或者己方不小心点起了火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城头平台上的滚木若是沾染了黑油被点燃,那整个城头还能站人么?大风天起火,也根本无法施救。这个极为有效的守城手段的缺失,让守城方的守城也变得极为艰难。他们唯一可以安慰的是,大风一停,便将大雪纷纷,那是辽人最怕的局面。严寒和补给的困难会逼迫他们退兵。然而,前提是,在此之前,辽阳府不会被他们攻破。 第一三八一章 雪落 大风天让双方的作战都遇到了困难,但战斗还是不可避免的达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攻守双方拼劲全力,战场上的每个人都成了没有人性的禽兽,也把对方当成了禽兽一般,丝毫没有怜悯和犹豫的杀戮着对方。 经过昨天那场大战之后,所有人都进入了一种麻木的状态,已经不再去考虑生死之事。惨烈的场景在他们眼中也都已经变得稀松平常。因为已经看得太多了,心已麻木,感官上的刺激已经不能让他们生出任何的情绪了。 这种情形是很可怕的,人一旦没有了恐惧之心,战斗的双方便进入不死不休的纠缠之中,便再无任何的敬畏和胆怯。这不是勇武,而是一种机械的行为。真正的勇武者虽不畏死,但对死亡是有敬畏之心的,他们也不会去主动送死。而眼前这攻守双方的兵马当中的很多人看上去像是行尸走肉一般,他们甚至对羽箭对滚木礌石,对能威胁自己生命的手段没有任何的规避的动作。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已经自暴自弃,甚至希望自己能死去,以结束这噩梦般的战斗。 战斗进行到一个多时辰之后,辽军的伤亡已经超过万人。辽军仗着人数的优势数番冲上了城头。但仅仅是少量兵马踏足城头,便立刻被绞杀殆尽。然而这也说明了女真人的防守露出了破绽,辽人只是用原始的攻城方式便取得了一些进展。而此刻,十几辆云霄车也已经再一次接近了城下。 女真人果然故伎重演,床弩射出的倒钩弩箭再一次勾中云霄车,绳索在大风中绷直,马匹迎着冷风嘶吼着猛力拉拽着,试图将云霄车拉倒。然而,云霄车顶端的辽兵清除了数丈长的巨大长镰,几人合力勾住弩箭尾部的绳索,来回数下,便将粗大的缆绳割断。绳索断裂之后,城内街道上拉拽的马匹骤然负担减轻,拉拽着长绳另一端在街道上狂奔。崩断的粗绳回抽之时扫倒了一片城头上的女真士兵。有几人被卷住腿脚直接被拉下城墙,摔在城内坚硬冰冷的地面上摔成肉泥。尸体依旧被马匹拖拽出数百步,留下一条染血的痕迹。 女真人的应对云霄车的对策终于无法奏效,半个时辰之后,随着轰然一声吊桥落下的声音,位于西城城门北侧八十步处位置上,开战以来第一座云霄车终于抵达城墙之下,并且将城上城下连通成一条通道。 云霄车吊桥落下之后,第一批数十名装备精良的辽兵怒吼着冲上城墙。虽然他们很快便被两侧的女真人斩杀殆尽,但是通道已开,辽人可以源源不断的从通道冲向城头,这意味着城墙的失守其实已经是时间的问题。 一辆辆云霄车摇晃着,咯吱咯吱的在风中抖动着,最终落位在城墙外侧。大量沙袋压住地盘,木桩钉在地上稳固住云霄车之后,除非云霄车散架,否则怕是任何力量也无法让他倾覆了。十几辆云霄车打开了十几条通道,源源不断的辽军冲上城头 ,开始女真人还能迅速的将他们消灭。但是只要有一小批人站稳脚跟,后续便是源源不断的大量的辽兵涌上城墙。局面很快演变为城墙上局部范围的肉搏混战。此刻还不能说辽人已经能够攻陷城墙,因为论肉搏,女真人显然比辽兵更加的凶狠和在行,毕竟是在山林中跟狮虎豹子野猪搏斗的女真人,虽然身体瘦小,但是行动敏捷,下手狠辣之极。而辽人其实并不善于肉搏作战,他们善于的是马上骑射的传统,虽然也是彪悍之族,但和女真人比起来要差的太远。 但是,只要随着时间的推移,辽人是必然要占据上风的。因为随着云霄车一辆辆的推进到位,越来越多的通道会让大量的如潮涌一般的辽军涌上城头来,其速度是女真人根本无法清理干净的。辽人的兵马数量本就是女真人的两倍多,当城头辽兵的数量超过女真人的话,凭借着兵马数量的优势,他们也可以迅速占领整座城墙。 留给女真人的时间不多了。 完颜阿古大已经亲自率领一只最为精锐的千人队开始沿着城墙冲杀,清理城头的辽兵。这一只千人队都是完颜阿古大亲自挑选出来的勇士,虽然并非人人虎背熊腰,但却个个是顶级的搏斗好手,都是孤身能猎虎豹的高手。他们手中拿着的兵器也不是女真人正常使用的弯月刀,而是一柄柄狼牙棒。这些长达五尺的狼牙棒光是棒头便有一尺八,黑魆魆圆滚滚的棒端上全是菱形尖刺,刺长只有三寸,但却是最令人恐怖的近战武器。 这是完颜阿古大最近专门为了对付辽人的盔甲而制作的一批狼牙棒,弯月刀对于有盔甲保护的敌人杀伤力会打折扣。特别是辽人精锐士兵身上的盔甲,以女真人简陋的铸铁弯月刀是无法起到斩杀效果的,除非是能命中脖子和其他要害之处。砍到对方身上也不能一下子将对方砍死。但狼牙棒便不同了,一棒当头,便可将对方的头盔连同头颅砸的稀烂,砸到身上,更是可以砸的他们盔甲下的身体满是血洞,骨头也会被砸的稀巴烂。所以狼牙棒是完颜阿古大正在推广的制式兵器。只是尚未来得及全部换成狼牙棒,战事便开始了。 这一千多人跟随完颜阿古大在城头一路冲杀,狼牙棒砸的城墙上血肉横飞,绝大多数辽兵都被砸碎头颅,砸的血肉横飞而死。那些盔甲下的头颅在狼牙棒下就像是一个个西瓜一般,一棒子下去便开瓢出瓤,这应该是最凶狠,最残忍的杀人的方法了。 靠着完颜阿古大的救场,最为危机的西城城墙上的局面勉强可以维持住不会被全部占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局面已经到了极为危急的时刻。城下密密麻麻的无数的辽兵正在源源不断的通过云霄车通道攻上城墙,女真人已经有了顶不住的迹象了。这个局面其实只要稍微一松懈,城墙便告失守,一切便告结束。 不知从何时起,风已经停了,铅灰色的阴云 布满了天空。阴云之下,本来冷冽的天气忽然似乎有些燥热之感。在不经意之间,微小的雪花从苍穹阴云之中缓缓飘落。 一开始,那是细小如粉尘一般的雪雾,数十万正在酣战之中的兵马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但很快,粉尘变成了柳絮漫天,再接下来成为漫天鹅毛。今冬辽东的第一场大雪竟然提前数日来临。 纷纷扬扬的大雪笼罩了苍穹大地之间,整个战场陷入了白茫茫的迷雾之间。辽阳城中的女真百姓们惊喜的欢呼起来,他们知道,一场大雪意味着什么。这正是他们所期盼的大雪。这或许是能救他们一命的大雪。他们欣喜的向长生天合掌祈祷,感谢长生天给予他们庇佑,提前降下大雪。 辽阳府行宫内偌大的院落里,一袭裘衣完颜明月站在大雪之中静静而立,长廊中传来女卫们的惊喜的笑声,她们也在为大雪落下而高兴,她们也知道这正是扭转战局的大雪。 “公主,下大雪了,下大雪了。辽人怕是应该很快便要撤兵了。太好了,太好了。公主……你怎么好像不太高兴?公主不是天天盼望着早点下雪么?”几名女卫跑来,欣喜的对完颜明月说话,但她们却发现金花公主的脸上并没有笑容,而是眉头紧皱。 完颜明月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投向喊杀之声震天的三处城墙方向,没有说话。她不想让身边这些人扫兴,她很想告诉她们,这大雪似乎还是来得迟了。 城头上浴血拼杀的完颜阿古大在大雪落下之后只高兴了片刻便收敛了笑容。下雪是好事,但是在此刻这种情形下,怕是这场大雪也未必能够阻挡辽人破城的决心了吧。城墙的攻破已经是时间问题。自己就算拼死坚持,怕也坚持不到天黑了吧。若不是心中不甘心的话,他已然要下令兵马撤退了。他不想将所有的实力都毁在这场辽阳之战中,虽然辽阳府对女真人是何等的重要。这座城池只要在,自己便拥有整个辽东之地。这里丢了,整个辽东便不保了。女真人便要回到深山老林之中去当野人。自己所奋斗得到的一切便会立刻打回原形。完颜阿古大当然不甘心如此。但是目前这种情形,就算是顶着这场大雪,耶律宗元怕也要拿下辽阳了吧,因为胜利距离他那么接近,他自然不肯此刻放弃。这场大雪带来的或许是他们更为猛烈的进攻吧。 “什么也不要多想,靠什么都不如靠自己。拼尽全力,不留遗憾。我完颜阿古大不想回到长白山的山林之中,不想去当野人。我的志向远不止于此。雄鹰要一飞冲天,则必须抖落翅膀上的冰雪,必须穿过风暴。眼下便是劫数,过去了,将没有人能打败我完颜阿古大。过不去,我便死在这里,因为我不配成为拥有天下之人。” 完颜阿古大心中想着,伸出舌头舔了舔手腕上混着血液和雪花的冰冷的液体,高举手中狼牙棒朝着城墙上的辽兵冲去。 第一三八二 全力猛攻 辽军阵前观战平台上,大战开始之后耶律宗元便处在兴奋之中。虽然寒风凌冽,吹得人喘不过气来。虽然尘土飞扬,不时有烟尘迷眼。虽然大风将战场上的血腥和臭味吹来,让人几欲作呕。但这一切在战斗的节节进展之中都不算什么。 几个时辰的激烈交战之后,当云霄车庞大的身躯靠上城墙,当源源不断的己方兵马涌上城头时,耶律宗元大声狂笑了起来。昨日还因为攻城失败而懊恼发怒,今日便柳暗花明了。云霄车抵达城墙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辽阳府要破了。原来攻破辽阳府只需两日而已,第一日是苦,第二日是甜,这才叫苦尽甜来。 文武官员也都松了一口气,看来胜利在望,终于可以解决了女真这个心腹之患,皇上也不会发怒了吧。如果攻不下辽阳府的话,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局,皇上也许会大发雷霆之怒,所有人怕都没有好日子过吧。耶律宗元登基以来这几天,大辽都没消停过,文武官员也都没安生过,灭了女真之后,皇上应该会让大辽上下休养生息,过过安稳日子了吧。 当然,所有人也都明白,城墙被突破并不意味着已经可以拿下城池。女真人正在拼死抵抗,他们是一群彪悍不怕死的野人,想要夺下城池怕只有将他们全部杀光才成。但这应该只是时间问题,只要保持攻势,以己方的人数优势碾压对手,攻下辽阳不是问题。因为此刻其实已经等同于正面的交战,所有的云霄车都靠上城墙之后,双方其实已经等同于野战。只不过战场是在狭窄的城墙之上罢了。 云霄车终于建功,很多大臣开始向耶律宗元大拍马屁,赞颂他之前执意要等攻城器械运抵才发动进攻的决策是多么的英明。这其实也不能算是奉承,因为经过昨日的攻城之后,所有人都看到了女真人防守体系的强大和作战的勇猛,如果没有投石车的压制,没能摧毁对方城头的防御大量防御措施,后果不堪设想。今日如果不是云霄车搭建了最为快捷的上城墙的通道,此刻怕是还在城下苦苦的挣扎。只有几名部落首领们面色有些尴尬,比如昨晚会议上指责耶律宗元延误进攻时间的猛撒哥,此刻便躲得远远的,不肯让耶律宗元的目光扫到自己。 不知从何时起,耶律宗元注意到风突然停了,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大风突然停息,这正是落雪的征兆,他很不愿意看到此刻下雪。然而天不遂人愿,在他喃喃的咒骂声中,雪落下来了,而且很快便变成了鹅毛大雪。战场上的情形已经根本看不见了,但显然城还没破,这时候下雪实在是太不是时候了。这样的大雪只需下到天黑,地面便将积雪,道路便将难行。大军现在的粮草供应几乎是一天一空,完全靠运粮车马的补充,大雪一下,影响立竿见影。倘若今晚不能在辽阳城中过夜,明日全军便有可能在城下饥寒交迫了。 “完了完了,下大雪了,这可如何是好?今日的粮车还未至,明日军中可 能要断粮了。皇上,这城还攻么?看起来一时半会儿攻不下啊。”一名官员看着漫天的大雪惶然进言道。 “是啊,皇上,此刻撤兵还是来得及的,大军在积雪让车马不能行走之前可以撤到乾州驻扎。乾州虽小,但起码可以让兵马不必受饥寒。补给也更容易些。”有官员忧心忡忡的附和道。 耶律宗元厉声喝道:“撤军?这个时候你们叫朕撤军?疯了么?朕眼看就要拿下辽阳府了,此刻当全力进攻,拿下辽阳府才是。辽阳府近在咫尺,你们却要回头去乾州?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可是父皇……短时间内怕是难以拿下辽阳府啊,女真人抵抗的凶狠。计算突破城墙之后,怕是他们也不肯退出城去,怕城中还要有一番激战。这仗怕是到明天后天也未必能结束啊。”站在一旁的耶律春小声嘀咕道。 “你说什么?蠢货!这个时候你居然跟朕说这样的话?废物!”耶律宗元怒骂着抬手便给耶律春一个大嘴巴,打的耶律春眼冒金花,连忙跪地告罪。 耶律宗元大声喝道:“传令,所有兵马都压上去,所有将领也都要跟朕一起去攻城。天黑之前,必须攻下辽阳。他们要是想打巷战,我们便一寸一寸街巷的血洗过去。这个时候,岂能退兵。” 耶律宗元甩脱身上的锦缎罩袍,露出全身光闪闪的盔甲来,伸手抽出腰间弯刀,横眉怒目,威严之极。 “这时候确实需要一鼓作气,此刻放弃确实可惜。不过皇上不必请自去攻城,让将军们带着兵马去攻便是。”韩延寿忙沉声劝阻道。 耶律宗元冷声道:“不成,朕若不是亲自督战,怕是不得进展。朕要让将士们都知道,朕跟他们在一起。朕跟他们同生死。” 号角长鸣声中,耶律宗元率领着军中剩余的十万兵马在风雪之中冲向战场。这十万兵马大多数是骑兵,之所以留着他们在后方,正是为了防止对方会派出骑兵偷袭后方。而且这十万兵马本就大部分是耶律宗元的嫡系精锐,耶律宗元可不愿意让他们去当炮灰。但此时此刻,却到了不顾一切的时候了。 耶律宗元来到攻城前线,似乎确实对士气有了些鼓舞的作用。辽军士兵们得知皇上亲自攻城,似乎更加卖力了些。但其实他们之素所以看上去受到了鼓舞的主要原因还是多了十万生力军。那十万兵马加入战场,顿时让整个战场的局面有了较大的改观。女真人在城头跟疯了死的不怕死的阻击,他们不但一个个善于肉搏,而且还会用兵刃齐齐丢出,取人性命。明明是肉搏战,他们却在近身之前便可杀人。到了近身肉搏的时候,他们跟猴子似的攀附在身材高大的辽军士兵身上,像野兽一般的用牙咬用肘击,用尖刀抹脖子。原本城墙便是狭窄的所在,被他们纠缠上极为麻烦。有时候你一刀砍去,却连自己的兄弟一同砍杀了,实在是让人不胜其烦。 攻上城头的辽军的 数量其实已经超过女真人的数量了,但是肉搏战的损失一点也不比在攻城墙时损失的少。虽然女真兵马的数量也在迅速的减少,但是却一直被压缩在数十段城墙的方位,无法彻底的占领城墙。而女真人更是连城墙内侧所有的阶梯都毁了,他们之前上城是通过打造的可移动的巨大木阶梯上下通行,保证物资的供应的。但现在,这些木阶梯都远离城墙,倾覆在城墙内侧的地面上。那完颜阿古大似乎是以这种方式断了自己兵马的后路,让所有的女真兵马都没有退路,从而让他们只有全力厮杀这一条路可走。想想都觉得可怕。 这种情形下,所以才造成辽军虽然突破了城墙,但却迟迟不能攻入城内。因为他们只有全部占领了城墙,占领了三座城楼之后,才能从城楼两侧保留的阶梯进城,才能占领城门洞,让人将城门洞中堵塞的严严实实的沙包石块拒马等物搬走,打开入城通道。在此之前他们必须被迫要在城墙上跟女真人厮杀到你死我活。 十万兵马的加入给女真人极大的压力。他们是生力军,且装备精良,对于女真人杀伤力极大。西城北侧的一大段城墙很快便被耶律材和黑水部落酋长萧正帮率领的四千生力军清空。两面夹击之下,一千多女真士兵被全部斩杀在城墙上。两处兵马合兵之后,又有北边的一股辽军加入,耶律材和萧正帮一合计,决定猛攻西城门的城楼。拿下城楼才能彻底破城,城外大批的辽军才能不受地形限制的进入城中,发挥兵力的巨大优势,扫荡全城。 城下数百步外,耶律宗元骑在高头大马上紧张的看着城池方向。虽然说要亲自作战,但他可并没有真的和士兵们并肩作战,他只在城下数百步外便停下了。眼前的辽阳城只有一点点的轮廓,白茫茫的大雪落下,能见度极差。偌大侧城池就在眼前,却只能看到一点点影子。大雪之中激烈的喊杀之声震耳欲聋,而在耶律宗元所在的位置,却什么也看不见。仿佛被人用白布蒙了眼睛,成了个睁眼瞎。 “皇上,大皇子和萧酋长已经向城楼发起猛攻。大皇子说只有夺取城楼方可全面破城。大皇子命小人前来禀报皇上。”一名士兵从大雪之中飞奔而来,朝着耶律宗元禀报道。 耶律宗元欣喜点头道:“好,告诉耶律材,朕去给他助阵,朕要在城下看着他攻下城门。他若攻下城门,朕给他记大功。” 那兵士高声应诺,飞奔而去。前方城头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之声,那声音正是大辽兵士的喊杀声,耶律宗元实在心痒难耐,他决定靠近西城门到能看到城头战斗进展的位置,他要亲眼看着城楼被破的时刻。于是他策马冲前,不顾身边众人的劝解,朝前方驰去。在距离城门三百步的时候,耶律宗元勒马站定。虽然还是看的很不清楚,但已经够了,耶律宗元可不想进入战场的核心,他得为自己的安全考虑。他才不会蠢到真的去身先士卒呢。 第一三八三章 雪中人 西城城楼之上,搏杀无比的激烈。开战之初,完颜阿古大便下令将城墙内侧的上下台阶全部摧毁,改用木质上下斜梯。原因倒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城墙加高加宽之后,原本上下城的数十处石阶已经被垒砌起来。若是再建造石头阶梯的话,费工又费时。所以完颜阿古大便命人用木头打造了整体的木阶梯,这种木阶梯在下方装了木轮之后还便于移动,可以同时满足一处城墙大量物资的搬运和人员的上下,反而更为的方便。 不久前,当大雪落下之时,完颜阿古大知道对方不但不会撤退,反而会因为天降大雪而更加疯狂的攻城。为了死守城墙,完颜阿古大命人将所有的阶梯全部撤走,断了下城的退路。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之意。当无退路可退的时候,便只能拼死而战,完颜阿古大要将自己和手下的兄弟逼入绝境,从而激发出更大的战斗力。 每个人都有潜力,特别是在已经毫无退路的生死攸关之时。当年,完颜阿古大和几名部落的兄弟去长白山深谷之中打猎时,曾经被五六十只恶狼围困在雪谷之中。部落中的猎人都知道,山中的猛虎花豹黑熊野猪这些野兽固然可怕,但论最可怕的便是山谷中的野狼群。因为他们一群群的出现,从不落单。攻击的时候也是围困猎物从暗处出击,凶残之极。女真族不少好猎手都是葬身于野狼之腹。 那一次,完颜阿古大和手下的兄弟都以为要完蛋了,野狼数量太多,只凭他们几人怕是难以逃脱。但是,最终,他们却成功的杀死了十几头恶狼,剩下的恶狼也因为无法得手而全部逃走。事后完颜阿古大总结了能够活着回来的原因,那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们选择的是逃往谷中断崖之策,利用身后的断崖无路可退,狼群也无法合围的局面来减少被从背后袭击的危险。选择正面和狼群对垒,一只一只的杀死恶狼。硬生生在断崖上坚持了十三天,杀死了十几只野狼。他们当着狼群的面茹毛饮血,分食野狼的血肉,他们表现的比野狼还要凶残。终于让野狼意识到面前这几个人类比他们还要可怕,最终选择了放弃逃走。 从那以后,完颜阿古大便明白了一个道理。有的时候,便是要将自己逼到绝境。只有在绝境之中,才能爆发出平时没有的力量。倘若不是无论可退,他们绝对熬不过那十三天。因为饥饿,他们甚至还要主动去攻击恶狼,拿它们当做食物。不是因为逼到那样的地步的话,倘若有任何逃走的可能的话,他们当中一定有人选择逃走,而那正是狼群最希望看到的,它们可以一直追到人类精疲力竭,一直赶着人类往崎岖难行的道路上走,最后会在人类疲惫不堪时一拥而上,大快朵颐。 后来,完颜阿古大将自己所悟道的这些道理用在了作战上,他起兵之初,只有可怜的千余骑兵,面对的是辽国官府大量的兵马的围剿。数次都陷入绝境之中,但最终还是顽强的挺了过来。今日之战,同样如此。完颜阿 古大撤走了木阶,便是告诉所有女真士兵,守城之战不成功便成仁,绝无退路可言。 因为这样的举动,女真士兵确实一度占据了城头搏杀的上风。但随着十万生力军冲上来之后,女真人才又遭重创。此时此刻,西城城墙上的近三万女真士兵被分割成二十多处,被辽军围困包围。而完颜阿古大自己和四千多女真兵马也被迫退守城楼,被左右两侧七千多辽军包围。 城楼是绝对要死守的,城楼两侧便有通道。加固城墙时城门处是无法加宽加高的,因为无法进行大规模的配套的改造。所以除了在城楼上增高了垛口的位置之外,几乎没有做什么改变。正因为如此,城楼两处的下城石阶也保留了下来。完颜阿古大下了死命令,哪怕是战死剩下最后一人,也绝不能放弃城楼。 双方在城楼两侧的城墙上展开了血腥的搏杀。辽军一波波的攻击宛如巨浪,朝城楼猛冲。女真兵士利用城墙的宽度只可容数十人并排冲击的优势和辽军周旋。双方战死的人数飞速飙升,辽军因为知道城下又皇上亲自督战而进攻的格外凶狠,女真兵马因为有完颜阿古大和他尚存的八百多名狼牙棒亲卫勇士的存在也是拼死作战,不落下风。战事演变为双方完全是靠兑换彼此的生命取得一丁点的优势,两侧的辽军死伤超过对方三倍,一寸寸的踏着浴血的城墙往城楼推进。毫不夸张的说,每前进一步,都需要数十条性命来交换。 终城楼中的女真守军死伤太多,得不到兵马的补充。完颜阿古大身边只剩下了不到六百人,而两侧城墙上的辽军反而越来越多。因为有源源不断的增援。 完颜阿古大意识到大势已去了,他手中的狼牙棒都快成了光秃秃的金瓜锤了。因为在太多人的头盔上砸过,上面的铁齿都被锤平了。整个狼牙棒也弯曲的不成样子,那都是猛力砸人脑袋导致的结果。完颜阿古大自己也是浑身没有什么气力了。能让天赋异禀臂有神力的完颜阿古大手臂酸软,可见这一个多时辰里的战斗该有多么的激烈。 “兄弟们,咱们得撤了。”完颜阿古大喘着粗气对着身边浑身浴血的女真将士们说道。 “大首领,不是说不能撤么?咱们不怕死,誓死也要守住城楼。”众人吼叫着道。 完颜阿古大摆摆手道:“我不是诓你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全部死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咱们得活。咱们还得跟他们干。只不过是暂时的撤退罢了。” 众人沉默不语,确实,他们虽然不怕死,但眼下的情形,就算死在这里,怕是也没什么意义。 “辽狗怎么跟打了鸡血一般,一个个跟疯狗一般。适才在城墙上他们可没这么勇猛,怎地刚刚这一个时辰这般凶狠,个个跟不要命似的。”一名亲卫头目忍不住说道。 “是啊,确实奇怪的很。跟我们遭遇过的他们似乎确实不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完颜阿古大也皱眉说道。 他叹 息一声,目光转向城楼外漫天的大雪,心中想着:终究这大雪没能帮到自己的忙,终究自己还是要撤离此城了。虽然不甘心,但总好过将命丢在这里,趁着还有天光,此刻是最后的时机了。 突然间,完颜阿古大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了城下风雪之中的晦暗的迷茫之中。那里有一个金黄色的身影隐隐而现。那是一个骑在马上的魁梧的穿着金黄色盔甲的人形。在这样的晦暗的光线中,在这迷茫的大雪之中,那金黄色的盔甲便宛如一盏黑夜中的明灯一般的显眼刺目。完颜阿古大揉揉眼睛再次细看,这一次他看到了更多。有红色伞盖的轮廓,有大量策马而立在那人身旁的骑兵护卫。一瞬间,完颜阿古大立刻心如明镜。 “站在那里的是……什么人?”有兵士顺着完颜阿古大的目光看到了大雪中朦胧的金黄色的人影。 完颜阿古大冷笑道:“还能是谁?辽皇耶律宗元亲自督战,这便是辽兵如此疯狂的原因。耶律宗元这身盔甲我可是见过的,三年前我在中京觐见过他,他带我去和龙山中狩猎,穿的便是这一套盔甲。用黄金和白银镶嵌的护心甲。这狗贼是要亲眼看着我们落败呢。” 众人恍然,原来是辽皇亲自督战,难怪辽军的进攻如此疯狂。在皇帝的眼皮底下,他们岂敢不卖力。众人纷纷咒骂不休,极尽恶毒粗鄙之能。 完颜阿古大皱着眉头深思片刻,突然伸手制止了众人的咒骂声,沉声问道:“这距离有多远?” 众人愣了愣,不知道大首领这没头没脑的问话是何用意。不过还是有人目测了距离,回答道:“咱们能看到他,又是在这大雪天气里,距离不会太远,大概三百步左右吧。” 完颜阿古大微微点头道:“三百步,那不是我们的三弓床弩的射程之内么?咱们城楼上是不是有三弓床弩装备?” 女真士兵们愣了愣,旋即明白了完颜阿古大的意思。有人高声道:“有,咱们有架三弓床弩装备于此呢。只是好像弩箭告罄了……” 完颜阿古大冷声喝道:“抬过来。” 士兵们七手八脚将那架三弓床弩抬到垛口旁,不待吩咐,便架设完毕。但三柄强弓被机轴拉开之后,弩箭发射槽中却空空如也,众人到处找寻,也找不到一只弩箭。 完颜阿古大.抽出腰间弯月刀,一刀见将自己手中的狼牙棒的手臂粗的长柄砍断,又迅速砍削,将一头削尖。试了试长度,再快速的砍削了片刻,将那跟硬木棒柄放入槽口之中,竟然严丝合缝,正好合适。女真人在山林中打猎,经常自己制作箭支。虽然这是床弩的弩箭,但是只要重心相称,粗细合宜,即便不是完美的弩箭,但射出去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耶律宗元,今日教你尝尝老子狼牙棒的滋味。就算射不中你,也得吓得你尿裤子。”完颜阿古大大笑着怒骂几声,亲自操刀,调整角度,将弩箭对准城下那个金黄色的人影,扣动了机关。 第一三八四章 一箭乾坤 漫天大雪之中,一只弩箭穿透清冷的空气,破开密集的雪花的织就的天网,带着隐隐的风雷之声从城头射出。严格的说,这不是一只弩箭,而是一根硬木棒。只不过,稍微削尖了头部而已。棒身上也不太光滑,还带着刀削之后的一条条斑驳的痕迹和微微翘起的木屑。可见制作这支弩箭的人当时是多么的仓促。 它的飞行也不够完美,完美的弩箭在飞行中是光滑的稳定的,像是在水中的游鱼一般毫无滞碍,姿态优美。它飞过的轨迹也是平滑的,带着优美的弧度。而这一根弩箭,因为制作的粗糙,重心的偏移,所以飞行之中它不但在旋转,而且在摇摆。它的头和尾部不在一个振动的频率,这让它像在空中像是受惊的鱼儿一般在水中跳跃一般向前飞行。粗糙的身体带来了阻力,让它的飞行带来了更大的阻力,激荡起周遭的雪花,带的雪花明显的扰乱,从而也在漫天大雪之中留下了一道乱流的痕迹,就像是划出了一道轨迹一般。 但即便如此,在强力的三道弓弦的推动之下,它还是如一枚炮弹一般,生猛的野蛮的穿透三百步的空间,只用了数息时间,便抵达了它所要抵达的位置。 耶律宗元正在和身旁众人对着城楼指指点点。虽然看不清具体的战况,但是大体的进展耶律宗元等人却是看清楚的。城楼两侧的城墙上的越来越多的进攻的人流还是看的一清二楚的,加之不断有消息禀报而来,他知道西城城楼即将攻克。所以耶律宗元的心情很好。今晚是一定能在辽阳府中过夜的,在最后一刻,自己攻克了这里。这意味着女真人将像丧家之犬而逃,这意味着接下来大军将势如破竹收复辽东之地,最终将他们赶进冰天雪地的长白山的深山老林之中。这之后,自己便要将目光投向南方,那个孱弱的肥羊正等待自己去宰杀。南方,那片富庶繁华的土地正等着自己去征服。那个充斥着财富美女的富庶之地,将是自己帝王生涯成就的高峰。 “嗡嗡嗡!”宛如风雷一般的沉闷的破空之声震动了所有人的耳鼓。在耶律宗元身旁的卫士们立刻便听出这是弩箭的破空之声,他们迅速的做出了反应。然而,大雪弥漫了他们的目光,他们没能在远处便看到那支凶狠的弩箭的到来,直到那枚弩箭破开雪雾出现在数丈之外的空中时,耶律宗元身旁的护卫们才发现了它的踪迹。 “皇上小心!” “有冷箭!” 危机之时,几名护卫还是做出了反应,其中两人策马冲前,欲以盾牌遮挡,两外几人挥动弯刀欲磕开那 只弩箭。然而,他们的动作太慢了,或者说是留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太短了。弯刀从弩箭的尾部划过,斩断了一大片雪花,而盾牌尚未抵达位置,那支摇摆的弩箭便从盾牌上沿擦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蓬!”一声沉闷的声音响过。像是有人狠狠的用大铁锤在耶律宗元的胸口砸了一下,耶律宗元胸前的金黄色的盔甲明显的凹陷了进去,高大的身子从马背上朝后摔落。身子尚未落地时,一口热血便已经喷到空中,染红了成千上万片雪花。 与其说是被弩箭刺入身体之中,倒不如说是被那根弩箭在耶律宗元的胸口大力的抽打了一下。削尖的硬木其实没能穿透耶律宗元的黄金盔甲。那不过是镶嵌了黄金的外表而已,内里是却是真正的护心甲。木箭头是无法穿透的,更何况是摇摆成一朵花一般的射来,穿透力更加大打折扣。所以,在箭头被盔甲阻挡的时候,弩箭的箭身和尾部旋转打横,从左上到右下的胸口位置结结实实的抽打了一下。所有的动能传递到了耶律宗元的身体上,虽经过三百步距离的释放,但最后这一下还是将耶律宗元庞大的身躯抽打的倒飞出去。 耶律宗元在身子飞起的那一刹那,便已经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觉得五脏内腑都在翻腾剧痛,觉得胸口已经毫无感觉。觉得一股腥热压制不住,于是仰天喷血,摔落马下。 “皇上中箭了,皇上中箭了。”所有辽军护卫和随行官员都惊慌大叫,侍卫们纷纷下马奔向耶律宗元。他们很快发现,耶律宗元已经面如金纸,昏迷不醒了。 …… 城楼上,当那个金黄色的身影在空中飞起落地的时候,完颜阿古大等女真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箭不过是要撤离之前的赠礼,完颜阿古大根本没有能射中耶律宗元的期待,他只是想哪怕是能射到耶律宗元周遭,让耶律宗元受到惊吓便已经达到目的了。连正轨的弩箭都没有,怎么指望能真的命中耶律宗元。 但事实却是,正是那根自己临时拿狼牙棒的硬木柄制作的简单的弩箭却击中了耶律宗元。就算那是一根不能称之为弩箭的棍棒,在三弓床弩的加持之下,射中血肉之躯也会造成巨大的伤害的。完颜阿古大兴奋的大脑里冒出一个念头来,自己不会一箭将耶律宗元射杀了吧。就算他不死,怕也要重伤了。 完颜阿古大忽然大笑起来,抓起半截狼牙棒大声吼道:“儿郎们,跟我杀!辽国狗皇帝死了,辽狗们蹦跶不起来了,都跟我杀。” 众女真战士群情激奋, 高举狼牙棒大声嘶吼嚎叫,野兽一般的朝两侧城墙冲杀而去。城墙上的辽兵听到了他们的呐喊,懂女真土语的兵士立刻将他们喊话的内容禀报给了耶律材等人,耶律材将信将疑,转头朝城下看去,发现立足城下数百步外观战的父皇的身影确实不在了,大批的随从人员也正迅速撤走,顿时心中惊惶。 “耶律宗元死了,辽国狗皇帝被我女真大首领以弩箭射杀了,辽狗的末日到了。杀啊。”女真人疯狂大吼大叫,消息很快传遍整个战场。 辽人狐疑,女真人群情激奋。本来局面已经到了崩塌之时,二十万女真人已经剩下不到八万人,已经落了绝对的下风。人人都以为今日必败,今日要死在这里的时候,这个消息传来简直大振士气。大首领没有让他们失望,在这种时候,大首领居然击杀了辽国皇帝,这简直是一针强心剂,他们开始疯狂的反击。而反观辽兵这方,消息传来虽然令人狐疑,但很快便传来了大皇子耶律材率兵退下城池回大营的消息,这基本上已经算是证实了此事并非空穴来风。 约莫一炷香之后,城下传来鸣金之声,那正是退兵的命令。很快辽兵们便接到了立刻撤兵停止攻城的命令。这也是正式的证实了皇上被射杀的消息。辽兵即刻停止攻城,败退而回,连大批的攻城器械也丢弃不要了,潮水般的退去。 完颜阿古大等人也没有追杀的心思,他们其实也已经精疲力竭了。剩下的近八万女真兵马立足大雪弥漫的城头之上,浑身的汗液开始慢慢的变冷,恍如作了一场噩梦一般。遍地的尸体让他们真真切切感受到他们的幸运,尸山血海中他们爬了出来,他们还活着,辽阳府也还在。他们做到了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所有人知道,辽人今日这一退将再无染指辽阳府的机会了。 完颜阿古大叉着腿面向城下辽军大营的方向,他的胸膛挺得高高的,他的双拳攥的紧紧的。他的心中满是兴奋和豪情。虽然二十万人手死伤一半多,但这不算什么。他知道,从今日起,他完颜阿古大已经可以不靠任何人的力量便可和辽国抗衡了,从今日起,他完颜阿古大眼前的路将更加的辉煌和平坦。 “啊赫赫赫赫赫赫!”完颜阿古大忽然双手围嘴边,朝着空旷的白茫茫的大地大声呼吼起来。那是女真人围猎成功,满载而归的喜悦之时喜欢发出的呼叫声。 “啊赫赫赫赫赫赫!”所有的女真人,包括城中的女真百姓们也都跟随着呼喝起来,那声音穿透无穷无尽的大雪,响彻大地,直上云霄之中。 第一三八五章 群龙无首 辽军大营之中乱成一片,耶律宗元昏迷不醒,被抬回大营之后气若游丝。随行太医快速的做了诊断之后,告知宰相韩延寿等大臣一个让他们呆若木鸡的消息。 “皇上的两侧胸骨断了九根,而且是寸断。但这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皇上的内腑因为受到巨大的打击而受了重伤,尚不知具体伤到何种程度,但以皇上不断吐血的情形来看,怕是已然破碎。皇上他……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闻听此言,韩延寿等一干臣子脑子都要炸了,在这关键的时候,皇上居然受了如此严重的伤势,这让本来已经一片大好的局面立刻变得支离破碎。在这种情形下,韩延寿和群臣商议了之后,决定立刻召回两位皇子和众领军将领商议对策。耶律材和也耶律春被人告知情形赶回大营之后不久,辽国大军也鸣金收兵回营,因为在这种情形之下,是无法再进行攻城了。 在韩延寿的主持之下,文武官员和耶律材耶律春两位皇子集合在中军大帐之内商议对策。韩延寿没有隐瞒皇上的伤势,在他将皇上的伤势通报给众人之后,大帐内一片死寂。 “两位皇子,诸位大人,各位部落酋长。情形便是如此,皇上的伤势极重,太医说,随时可能……随时可能殡天。这等事也不必忌讳。该怎样便怎样。只是目前的局面是散沙一片,皇上受了这样的重伤,性命攸关之时,偏偏我们正在攻打辽阳城的紧要关头。而且皇上事前也没有任何的交代。倘若皇上一旦有不测,该如何善后。老夫是大周国的宰相,理当要出来将这些事说清楚,理出个头绪来。如今老夫认为,亟需解决的是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这辽阳城还攻不攻?咱们还能不能攻下辽阳府了?老夫知道这是皇上心心念念之事,所以不敢不征询诸位大人和将军以及两位皇子的意见。第二件事便是……嗯……老夫虽然知道现在说这件事早了些,但是根据皇上的伤势来看……随时有可能有性命之忧。倘若皇上有所不测,我大辽国将由谁来继任皇位。皇上之前并没有关于此事的任何只言片语可以参考,也没有任何下达任何的诏书说明国本所属,这才是老夫要跟诸位一起商议此事的原因。老夫绝非是在皇上尚在时行大逆不道之事,而只是未雨绸缪,免得到时候发生混乱而已。” 韩延寿沉闷苍老的声音在大帐内回荡着。他是老成持重之人,行事考虑周全。在此刻他提及此事正是为了大局的稳定。为避免发生不可控制之事,他必须要立刻决定一些事情,免得届时仓促之间无法控制。他是考虑的很周全的。 “韩宰相,目前的局面,怕是只有撤兵一途了。今日本可攻克辽阳府的,但皇上这么一伤,我们这么一撤,已然前功尽弃了。大雪落下来,再无攻城的可能。如今之际,只有退兵一途,以后在图剿灭女真人。若不当机立断,我大军将会被困在此处,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即刻这攻城之事 ,必须立刻停止才是。”说话的是北枢密院副使韩章,他是韩延寿的侄儿,也是一名领军的猛将,统领着耶律宗元身边最精锐的十万骑兵,是耶律宗元的亲信将领之一,他的话说出来既有份量。 但凡有些见识的将领,都明白他说的是实在之情。今日这么一撤,攻城器械都丢在城下了,往后还怎么攻城?再说大军伤亡惨重,阵亡兵马不计其数,伤兵满营,已经失去了攻城的资本。加之大雪落下,补给很快便将成为难题。皇上重伤的消息全军都知晓了,士气已然衰落到了极致。此时不撤,更待何时? 韩延寿见众人纷纷附和韩章之言,缓缓点头,他其实也是决定要撤兵的,种种情形之下,退兵是唯一的选择了。 “二位皇子,你们觉得如何?两位皇子一位是北院枢密使,一位是北院枢密副使,可说是军中统帅。两位皇子得有个态度才是。”韩延寿看着呆坐在桌案两侧的耶律材和耶律春沉声问道。 耶律材眼眶红肿,他已经去看过耶律宗元的伤势了,掀开被褥看到耶律宗元凹陷下去的胸骨的那一刹那,他便知道父皇这一次怕是难过这一关了。他伏在病榻旁哀哀痛哭了许久,以至于眼睛的哭肿了。此刻,他的神情依旧甚是哀伤。 “韩宰相,诸位将军,你们说的都有道理,这个时候,只有退兵一途了。我同意这么做。”耶律材轻声道。 耶律材话音刚落,耶律春便大声道:“我却不同意,你们怎么能轻易提出撤兵的想法呢?我父皇为谁所伤?是女真人动的手。女真人反叛朝廷,搅乱我大辽。现在又伤了父皇,于我而言,那是国仇加家恨。我父皇心心念念便要剿灭女真人,还我大辽清平之世,他老人家现在重伤在床,你们便要违背他的心愿么?不成,我们要攻下辽阳府,拿了完颜阿古大的人头来给我父皇报仇。” 众人无语的看着慷慨激昂的耶律春,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话虽说的冠冕,但现在的局面已经失去了攻城和战胜对手的实力和时机,这时候说这些话,其实是够愚蠢的。偏偏耶律春的话站在道德制高点,却也无法反驳。 “二皇子说的好,这时候退兵,是违背皇上的心意的,会沦为天下笑柄。二皇子,我猛撒哥支持你的意见。”猛撒哥大声说道。 “正是,正是。我们也支持二皇子的意见。这时候怎能撤兵?开什么玩笑?此刻撤兵,我大辽将彻底失去辽阳府,彻底失去辽东之地。完颜阿古大这反贼将气焰更甚,不可遏制。”忽鲁八秃骨撒等部落首领在此刻纷纷跳了出来,附和猛哥撒之言。 “你们几名酋长此刻说这些话用意何在?你们明明知道局势已然不容我们再攻辽阳,怎地还说出这样的话来?二皇子也许历练浅薄,你们难道也看不明白?”有将领忍不住出声反驳道。 “呦呵,这位将军的意思是二皇子根本不懂局势了 ?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什么官职?你这是指谪二皇子,犯上无礼么?”萧正帮巧舌如簧,出口反驳道。 “你……你们这些部落酋长没安好心,唯恐天下不乱。”那将军怒声抗辩道。 “好大的胆子,敢这么说我们。今日把话说清楚。否则咱们没玩?你这是拿牛粪往我们脸上糊,是对我们的污蔑。今日若是不给个说法,绝对过不去。”几名部落酋长口沫横飞的跳了起来。 一群大辽将领看不过眼,帮着解释,结果被认为是拉偏架,猛撒哥等人叫的更凶,大帐内顿时乱做一团。 “都给我住口!住口!”韩延寿大声呵斥了起来,手中的拐杖在火盆上敲打出当当当的声音,敲的火盆中火星四溅。 “都给我住口,谁要是再敢在此刻无理取闹,老夫比较他后悔终生。”韩延寿冷声喝道。 韩延寿的威望高隆,即便是羁傲不逊的猛撒哥等人,也不敢在韩延寿发话之后无视他的警告。于是纷纷悻悻住口,目光中却满是凶恶之意。 “都给我听好了,包括二皇子和诸位部落酋长们。老夫也不是逼着你们同意,此刻皇上不能下决定,我们便共同决定。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同意退兵的和不同意退兵的都表个态。咱们以人数多的一方决定为主,这算是公平了吧。老夫先来,老夫同意退兵,因为此刻不撤兵,我大周全部兵马都将覆灭于此。还有谁同意老夫的意见?”韩延寿沉声道。 “下官同意。” “末将同意。” “同意……同意……” “……” 帐内官员接连表态,绝大多数人都表示了同意撤兵的意愿。韩延寿沉声道:“二皇子,几位酋长都看到了吧。这是大多数人的决定。若是如二皇子所言,此举是违背皇上的初衷的话,那么这个罪名老夫担着便是。今后一一切后果老夫承担便是。这件事便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便拔营后撤,绝不拖延。” 耶律春道:“你们人多,自然说什么是什么,总之我保留我的想法。” 猛撒哥嘿嘿笑道:“二皇子,现在知道什么叫人多势众了吧。” 韩延寿瞠目欲呵斥,猛撒哥忙道:“得了得了,韩宰相也不要迅驰我们了,我们同意便是。” 韩延寿冷哼一声,沉声道:“然则,第二件事,咱们也要定下。国不可一日无主,此刻皇上伤势危重,咱们得定下一个主事之人。万一发生不测,不至于大辽无主。我知道你们有些人心里肯定以为老夫此举甚为不妥,毕竟皇上尚在,这么做是不忠之举。老夫也不多解释,老夫只为我大辽此刻时局考虑,避免大辽生乱,故而未雨绸缪。二位皇子之中选出一个主事,避免生出混乱,这也是我身为大辽宰相该做的事情。还是那句话,将来如果因此而生出什么事端责任来,老夫也担着这罪名便是。” 第一三八六章 不欢而散 韩延寿提及的这件事是个极为严肃的话题,众人一时间都沉默不言,不敢轻易的去表态。这件事若是表错态,将来可没好果子吃,所以每个人都表现的极为慎重。 韩延寿等了一会,见众人不肯表述自己的意见,于是开口道:“老夫知道这件事很是敏感,你们态度慎重也是应该的。那么老夫便来当这个出头鸟。老夫先声明一点,老夫的提议是站在大辽朝廷的角度上,绝非出于个人私利。两位皇子其实都很好,也都可以主事。但是主事之人只能有一个。老夫倾向于大皇子主事,大皇子是皇上的嫡长子,立长是我大辽的规矩,让大皇子主事,也是符合我大辽祖制的……” 韩延寿话音刚落,耶律春便大叫了起来道:“凭什么?凭什么便要立长?我大辽何时有这样的规矩了?韩宰相,你偏心大皇子便罢了,何必拿这个理由搪塞?我大辽可从来没有什么狗屁立长的规矩,莫以为我不知道。我也是父皇的儿子,凭什么大皇子可以主事,我便不可以?真是笑话。” 韩延寿皱眉喝道:“二皇子,我大辽自天圣帝之后便代代立长为储,这早有规制。你若对此不知,便不要乱说话。” 耶律春冷笑道:“之前的事我不知,但我知道我父皇即位可不是什么立长的。我父皇可不是先皇的儿子,而是他的弟弟,而且只是先皇的四弟。不也当了大辽皇帝么?还谈什么立长的规矩?就算有这个规矩,在我父皇手中却也是废了这规矩了。宰相还拿此事说话,岂非是惹人笑话。” 所有人表情古怪的看着耶律春,心中皆想:这二皇子莫非是疯了,居然此刻揭皇上的伤疤?皇上的皇位是夺来的,先皇是传位于他的大皇子的,当今皇上只是皇叔罢了。他起兵夺了皇位而已。这件事本就敏感的很,朝中上下忌讳之极,没人敢公然说出来。他倒好,拿此事来举例反驳,莫不是疯了。 “耶律春!你说什么?混账东西!父皇的所为岂是你能指手画脚的?还不住口!”耶律材沉声喝斥道。 耶律春冷笑道:“大皇子,莫要假惺惺了。休拿父皇来压我。现在韩宰相要保你为储,你自然是乐开了花了。什么立长?不过是借口罢了。大皇子,你有什么资格继承父皇的皇位?论文治,你不比我高多少,我们两个都写不出一篇好文章来,倒也不用多说了。论领军的才能,你更是远远不及我。还记得在兴中府城外一战么?我就想不通你带着十几万骑兵怎么就中了女真人的埋伏的?那可是一片旷野之地,根本没有藏身之所呢。这样你都能被人家给埋伏了,莫不是眼睛瞎了。若不是你被他们伏击,十多万骑兵只剩下两三万人的话,那本是我们打败女真人最好的机会。我的十三万骑兵加上你的十二万骑兵一共二十五万,完全可以在兴中府城下便将辽人十七万骑兵 全部歼灭。若是那时得手,岂有今日之战?怎么会死这么多人?花这么大的代价?父皇又怎么会在辽阳府城下被弩箭射中性命垂危?这一切都是你愚蠢造成的结果,父皇如果此次有个三长两短,那也是你的错。你还有什么脸去继承皇位?我若是你,怕是早羞愧死了。” 耶律材目瞪口呆,指着耶律春道:“你……你……你胡说八道。这怎会是我的责任?你……你……血口喷人。” 耶律材口才没有耶律春好,一时间找不到言辞反驳,也只能说说什么胡说八道血口喷人之类的话来反驳了。但这反驳显然无力。 耶律春得意洋洋,他觉得,他的这番话说出来,怕是所有人都会倾向于自己了。大皇子就是个废物,他来主事,岂非是个笑话。 “二皇子,胜败乃兵家常事,大皇子兴中府一战中了埋伏战败,却也不是指责他的理由。在座的领军之将谁没打过败仗?岂非个个都是无能之辈了?你怎可将皇上受伤的罪责也归咎于大皇子之身?更不要说你那皇上继位的事来否定我朝祖制。皇上继位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颁布诏书昭告天下一切规制照旧,你难道不知?就算不已长幼立储,也应该平和商议而决,而非你这般怒气指责,甚至不惜血口攻讦。再不济,大皇子是你的兄长,长幼之序你还是要遵守的吧?你对你的兄长如此无礼,这便是失德。光是这一点,你便不够格。”韩延寿面色冷冽的沉声说道。耶律材也许言辞无力反驳他,但韩延寿却轻易便抓到了他的把柄,这一番连消带打,迅速控制了局面。 耶律春怒道:“说到底你韩延寿不就是想好了要立大皇子么?那还假惺惺的商议什么?直接说便是。把大伙儿当猴耍么?” 韩延寿冷笑道:“你要这么说,老夫也不反驳。老夫只知道一些从为大辽好的角度出发,个人没有什么私心。老夫问心无愧。” 耶律春冷笑着抬脚便往外走,摆手道:“你说什么都是对的,现在我父皇重伤在身,你们便来欺负我。总之我耶律春不认你们所谓商议的结果。我只听父皇的旨意。父皇若是下旨说传位于大皇子,我耶律春半句反对的话都不会说,也会全心辅佐大皇子。但若有人越俎代庖,趁我父皇危重之时私心立储,耶律春绝不答应。” 猛撒哥秃骨撒萧正帮等几名酋长也纷纷起身往外走,猛撒哥叫道:“二皇子这话我们赞成,皇上现在昏迷不信,这时候立储非皇上的心意,我们都不赞成。你们要立谁我们不管,反正我们不认。除非皇上下旨。” 另有十几名官员和将领是耶律春一方的,也都纷纷起身随着他们离席而去。 韩延寿面色铁青,皱眉不语。二皇子和几名酋长这么一闹腾,让事情变得很尴尬。韩延寿有心不管他们直接定下大皇子主事的决 定,但又恐怕因此会产生分裂,造成不好的后果,所以犹豫不决。 耶律材轻声道:“韩宰相,诸位大人,要不此事暂且不要议了吧。父皇尚在危重之中,我也觉得此刻说这些事不太好。再说二弟那脾气……我也不想伤了和气。” 韩延寿呆呆的看着耶律材,心中叹息。这个时候耶律材还说这种话,可见他也许真的不适合继承大辽皇位。此刻他应该当仁不让,当机立断,做到态度果决,方可收拾人心,控制局面。他反倒说这些话,则说明此人确实没什么能力和手段,用废物形容也差不多。或许自己应该改变想法,耶律春这个人虽然蛮横,但也许他才是此刻最合适的人选。 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韩延寿想强行决定此事的心也动摇了。于是沉声道:“也罢,那便稍后再决定便是,暂不决议此事,免得横生枝节。” …… 耶律春怒气冲冲的从大帐之中出来,带着手下卫士径自回到自己位于南城的营寨之中。回到帐幕之中时,帐幕内又黑又冷,连个火盆都没生起来,顿时大怒。将伺候的仆役叫来差点一刀剁了他,后来才知道不是仆役偷懒,而是没有木炭生火了。 今日午后本来要抵达的物资粮食都没抵达,此刻营中已经断了炭火,只能靠用砍伐的柴火湿树来生火了。仆役其实生了火,但是湿漉漉的柴禾烟雾太大,二皇子又是个龇牙的,满帐的烟雾二皇子一定会打人,所以便给灭了。正想办法到处找干柴呢,没想到二皇子这时候便回来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干柴升起了火,帐篷里也暖和了些。耶律春的怒火才慢慢的平息了些。但依旧心中不忿,坐在火堆旁发呆出神想事情。此时外边传来了脚步声,帘幕掀开,却是猛撒哥秃骨撒忽鲁八等七八名部落酋长进来了。 “几位酋长怎么来了?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营歇息?”耶律春有些意外,他和几位酋长其实并没有什么交情,这几个家伙处处跟自己的父皇作对,其实耶律春对他们还都有些意见。不过今日他们都帮着自己说话,耶律春顿时对他们生出好感来。 “二皇子今日在大帐受了气,我等来瞧瞧二皇子安慰安慰你。这不,我们特地回营帐取了些酒肉来。这可是我们部落兵马自己的储备之物,也只剩的不多。但既来见二皇子,我们怎好空着手来?那可失礼的很。咱们一起喝些酒,吃点肉食,心情也会好些。” 秃骨撒笑着拿出了带来的两大坛酒,其余几名酋长也都取出了几块牛羊肉食来。这些东西在此刻可是好东西,耶律春也是好饮之人,见了酒便走不动路的那种,顿时喉头生津,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这怎么好意思?”耶律春嘴上客气,却已经示意仆役拿来铁锅吊在火上,将肉食放入锅中熬煮了起来。 第一三八七章 闹剧 (二合一) 牛羊肉在滚水之中沉浮,香气也弥漫开来。在这样的大雪之夜,历经激烈战事之后,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极度疲乏之时,能围在篝火之旁,能有这么一锅肉食和两大坛烈酒消受,当然是极为惬意放松之事。 耶律春暂时忘记了今晚的不快,和秃骨撒猛撒哥忽鲁八等几人吃喝起来。不一会,已经吃了三块肉,喝了两大碗酒。滚烫的肉食和烈酒下肚,耶律春神情松快了不少,话也多了起来。 “感谢几位酋长今日替我仗义执言,危难见人心,此刻方知几位是我大辽忠臣。今我父皇尚在,那些人便开始商议要立大皇子了,他们都是奸臣,我父皇倘若知道他们的所为,必将他们碎尸万段。好在还有你们在,教人心中稍慰。来,我借花献佛,敬你们一碗。”耶律春举起酒碗道。 几位酋长举起酒碗来笑着跟耶律春对饮一碗。耶律春伸手抓了一块热腾腾的牛肉撕扯起来。猛撒哥和秃骨撒忽鲁八等人放下酒碗,互相递了眼色微微点头,神态甚是诡异。 “二皇子,朝廷上下都说我们几人不愿听朝廷号令,不愿接受朝廷约束。还说我们在国难之时跟皇上讨价还价什么的,极尽诋毁之事。但其实我们才是最为大辽着想的。二皇子想必今日也看明白了。我们倘若不是忠心于大辽,怎么可能尽数族之兵来打仗?析津府一战,若不是我们的兵马,我大辽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们立下这么大的功劳,结果却遭人攻讦,被人误会,我们实在是心中难平啊。但我们并没有抱怨,这一次我们二十万部落骑兵参与攻城,死伤了近十万人。我们的付出才是巨大的。可这些话又跟谁说去?”猛撒哥叹息着开口道。 耶律春吞下一口牛肉,点头道:“你们确实付出了很多,朝廷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的。你们所做的一切,我也看在眼里,我会为你们仗义执言的。” 猛撒哥一笑道:“我们倒也不是图什么,只是受不了这些窝囊气。倘有人明白我们的付出,为我们正名,我们自然感激不尽。二皇子是明理之人,能理解我们的付出,我们几个自然很是欣慰的。只可惜……哎!” 耶律春皱眉道:“猛撒哥酋长为何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猛撒哥咂嘴道:“有些话不好说出来。” 耶律春道:“有什么不好说的?都是堂堂汉子,有话直说便是。” 猛撒哥咂咂嘴,伸手抚了抚乱蓬蓬的胡子点头道:“也罢,既然二皇子垂询,在二皇子面前我们自然不能隐瞒什么。有话便也直说了。我们几个其实为二皇子挺不直的。二皇子论文治武功都比大皇子要强,但眼下,却无法被推举为储。这实在是让人愤慨。二皇子虽明理,虽对我们的付出是知晓的,但是二皇子现在自身难保,将来又怎么为我们说话?我们其实觉得惋惜的是这个。” 耶律春一愣,沉声道:“你这话是何意?什么叫我自身难保?” 忽鲁八在旁冷笑道:“二皇子不至于这么迟钝吧?今晚上的事情,你还看不明白么?韩宰相执意要在皇上尚在时便立储君,且完全偏向大皇子,二皇子难道看不出来么?” 耶律春道:“我怎么看不出来?我不是据理力争了么?你们不也跟我一起离开了么?我听说韩延寿不是终止了议定此事了么?尘埃未定,怎么说我自身难保?” 忽鲁八哈哈大笑,秃骨撒猛撒哥也在旁狂笑不已。 “哎呀,二皇子啊,你可太天真了。你以为他们今晚不议定此事,你便有了机会了么?你一点机会都没了。现在皇上在他们手里,韩延寿铁了心要立大皇子,为什么?因为大皇子是个蠢材,韩延寿是要控制大辽呢。你看得出来什么?他今晚是以退为进,避免强行立大皇子招致官员和将领们的怀疑罢了。适才我们得到消息,他留在大帐之中跟大皇子单独商议事情呢,那正是要劝说大皇子答应呢。二皇子啊,你可天真的很。呵呵呵。”忽鲁八大笑道。 耶律春皱眉道:“就算大皇子被立为主事之人,但也不能保证便是储君,便能即位呢。我父皇尚在,虽然伤势严重,但总不至于一点清醒的时候都没有。我父皇一旦清醒了,必然是有旨意的。到那时,让大皇子还是让我即皇帝之位还是未知之数。据我所知,父皇对我还是器重的。” “呵呵呵,原来二皇子是想着这些呢,真是天真的如一汪清水呢。二皇子,自顾帝位之争,诡计阴谋叠出,各凭手段。皇上的伤势我们都去见过了,那是九死一生的伤势呢。几乎可以说,皇上已经没有痊愈的可能了,半条命已经踏到了长生天身边了。且莫说皇上能不能醒来拟诏传位,就算皇上真的能清醒过来,你以为拟的诏书上会是你的名字么?皇上的大帐现在大皇子在那里,韩宰相的侄儿韩章领着兵马保护着呢,你现在怕是连见皇上都见不到了,皇上到底会有怎样的旨意你会知晓?就算有旨意,你知道那旨意是真是假?醒醒吧,二皇子,可别天真了。你就像是草原上的小羊羔一样,不知危险。狼都到你身边要下口了,你还咩咩叫呢。”秃骨撒的语气带着一丝轻蔑和不屑的调侃之意。 “可不是么?二皇子可真是逗。这时候还在想皇上下诏传位。想想你自己的脑袋保得住保不住吧。你今日公然要和大皇子争位,大皇子一旦成为大辽之主,你可怎么办?大皇子会容忍你么?韩宰相会容忍你么?你怕是他们第一个要除掉的人呢。好好想想吧。”忽鲁八也是一副不屑的面孔摇头说道。 耶律春手中的牛肉瞬间变得难以下咽,他呆呆的瞪着面前几人,脑子里一片混沌。 “他们敢伪造诏书么?他们敢动我么?我父皇说过,今后无论谁即位,严禁兄弟相残,否则人人得而诛之,天下共伐之。大皇子敢对我动手?”耶律春冷声道。 “为了皇位,什么不敢?那可是皇位呢。说句二皇子不爱听的话,皇上之所以下那样的诏书,是因为皇上自己做了不好的表率。咱们也无须讳言,皇上的皇位怎么来的我们都清楚的很。皇上便是不希望你们学他。可这是能够禁止的事么?换做你,如果大皇子跟你争夺皇位势若水火,你登基之后会放过这个对皇位有所觊觎之人么?”猛撒哥冷声喝道。 耶律春脊梁后开始冒汗,眉头拧成一个大疙瘩,目光也变得呆滞了起来。 “帝王之家,为了皇位争夺残杀,自古都有,没什么稀奇的。无非是胜利的当皇帝,坐拥天下,失败的沦为阶下之囚,绝大部分丢了脑袋罢了。没人可怜那些失败者,人们只会记得当上皇帝的胜利者。现在谁还会记得被你父皇夺位的天祚帝?人人都记得是你父皇是大辽皇帝,至于那个失败者,谁会费心记得他?死了也就死了,仅此而已。现实就是这么的残酷呢。”猛撒哥低声说道。 忽鲁八叹道:“可不是么?从来如此,就是这么残酷。罢了,不说这些了,我们喝酒,喝酒,一醉方休。二皇子,喝酒了。” 几名酋长举起了酒碗,然而耶律春此时此刻那还有半点喝酒的心思?他已经被几名酋长说的话吓得浑身冒汗,惊的魂飞魄散了。 “我……我该怎么办?我没办法啊。倘若真如你们所言的那般,我岂非是等死么?”耶律春颤声道。 忽鲁八猛撒哥几人对视一眼,嘴角荡出笑意来。 “办法倒是有,但是得先干了这一碗酒之后,我们再告诉二皇子。”猛撒哥轻声说道。 …… 夜已深,大雪无声飘落,整个大军营地中已经被大雪覆盖。营地之中鸦雀无声。经过一天如噩梦般的鏖战之后,能活下来的辽军士兵尚来不及庆幸自己的幸运便不得不面临雪夜的寒冷。他们缩在一起,围着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多少暖意的篝火沉沉入睡。不时有人被冻醒过来,大声咒骂。远处,更有伤兵营中的哀嚎和哭泣声穿过大雪的帘幕回荡在营地之中。 大帐之中还亮着灯火,散会之后,韩延寿特意留了下来,跟大皇子耶律材进行私下里的密谈。韩延寿的想法自然是要鼓励耶律材勇于担责,这时候必须要站出来,不能唯唯诺诺。韩延寿深知,大辽国到了关键的时候,他这个当宰相的必须要稳住局面,此刻绝对不能有丝毫的掉以轻心。他之所以倾向于举荐耶律材主事,倒也不是他对耶律材有多么的赏识。若论皇上的三个儿子当中,死去的耶律石是最佳的继位人选,这一点当初耶律宗元私下里也跟韩延寿透露过心迹。只可惜耶律石在析津府城下被大周枢密使杨俊给杀害了。剩下的这两位,便只能矮子里选高个,也是无奈之举。 耶律材和耶律春比起来,不仅仅是因为大皇子的身份符合大辽国之前的继位祖制,更因为耶律材相较于耶律春而言人要平和一些,行事要稳重谦逊一些。那耶律春有过不少劣迹,在朝廷里名望不高。更重要的是,耶律宗元在此前言语之中也似倾向于耶律材。对韩延寿而言,耶律材也显然更好沟通些,之后的合作也会更顺畅些,对大辽国事也更为有利。综合诸多原因,所以韩延寿决定奉耶律材为主。但耶律材自己的态度让韩延寿有些郁闷,所以他必须将一些道理跟耶律材说清楚,让耶律材明白目前大辽所处的局面,让他明白他不能推卸这个责任。 两人促膝长谈了两个时辰,韩延寿嘴巴都说干了,苦口婆心的翻来覆去说了一大堆,耶律材这才勉强同意明日一早按照韩延寿的想法向群臣和众将宣布临时主事。如果耶律宗元能痊愈则罢了,若耶律宗元有不测,则接替皇位。 韩延寿也是松了口气,他也比较疲倦了。已然三更过半了,他本就身子衰老,不宜操劳熬夜,于是起身告辞。 耶律材起身相送,两人刚起身时,便听到外边有杂沓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什么人!这是中军大帐,即刻留步。”那是帐外的守夜侍卫的声音。 “混账,我是耶律春,我来大帐见父皇。”有人喝道。 “原来是二皇子,二皇子稍候,容卑职去禀报。”侍卫忙道。 韩延寿皱眉和耶律材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迷惑。二皇子这么晚来大帐作甚? “我去见父还用禀报?一边去。”耶律春的呵斥声传来,片刻后大帐门口帘幕掀开,随着袭人的寒气,耶律春和七八个人快步而入。韩延寿和耶律材见到那几个人的面容后,都有些吃惊。跟随耶律春的几人正是几名部落酋长。他们跟着耶律春来此,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吆喝,韩老宰相还没睡呢?这是跟大皇子促膝长谈为国事操劳是么?失礼失礼。”耶律春看到了韩延寿之后阴阳怪气的呵呵笑着说道。 耶律材沉声道:“二弟,几位酋长,你们来此作甚?” 耶律春冷笑道:“大皇子,你这话问的,我们怎么不能来了?这大帐是父皇的大帐,你能在这里呆着,我怎么不能?兄弟我担心父皇的伤势,实在睡不着,所以想来探望父皇。几位酋长也是心忧皇上的伤情,所以跟我一起来探望,怎么?不成么?” 耶律材皱眉道:“这么晚了,探望什么?父皇尚在昏迷之中,后帐有太医和内侍伺候着,太医说最好不要去惊扰。我到现在都没去探视呢。” 耶律春冷笑道:“这是什么话?我关心父皇的伤势,怎么就是惊扰了?我们去探视伤情难道不允许么?是谁的规定?是大皇子你,还是韩宰相的命令?儿子探视父皇天经地义,谁剥夺了我探望父皇的权利?” 耶律材还待解释,韩延寿拉了拉他的衣袖,沉声道:“二皇子一片拳拳孝心,便一起去瞧瞧皇上吧。老臣也想瞧瞧皇上去。不知伤势可有好 转。” 耶律材想了想点头道:“罢了,那便去吧。不过几位酋长留步,人不可嘈杂,免得惊扰了父皇。” 秃骨撒猛撒哥等干笑道:“我们不去惊扰便是。二皇子,你自己去瞧瞧皇上吧,我等在此等候。请带去我们对皇上的祝福。” 耶律春点点头,于是跟随韩延寿和耶律材往后帐而来。进了后帐之后,顿时嗅到一股血腥味和草药的味道。掀开帘幕之后,便有几名内侍和太医正在忙碌。几名太医正围在一起小声的讨论着什么,几名内侍正在角落里的小泥炉上熬着草药。见到韩延寿和两位皇子进来,几名太医忙上前低声行礼,内侍也起身侍立。 “你们自忙你们的。”耶律材摆摆手对几名内侍说道,转头来对面前一名太医轻声问道:“卢太医,父皇的伤势如何了?可有好转?” 那卢太医皱眉缓缓摇头,低声道:“两位皇子,宰相大人,我等无能,皇上尚在昏迷之中。适才又吐了血。伤势实在太重了。我等……哎,我等必竭尽全力便是。不过……照目前的情形,怕是只有华佗在世才能机会了。目前我们熬制的药物,只能帮皇上调理内腑的伤势,勉强续命。但这并非长久之计啊。” 耶律材呆呆无语,眼眶又有些红了。 耶律春皱眉道:“你们干什么吃的?成天吹嘘医术精通,这时候便束手无策了?真是废物。” “是是是,臣等都是废物,二皇子教训的是,臣等无能,臣等有罪。”卢太医和其余几名太医忙跪地磕头告罪。 韩延寿眉头紧皱,沉声道:“二皇子,医者仁心,他们是想要救人的,但医者也只医可医治之人。皇上的伤势太重了,不能怪他们。” 耶律春哼了一声道:“我们去瞧瞧皇上。” 卢太医本想说‘最好不要惊扰’,但耶律春已经走上前去,撩开了隔离的帐幕进入后帐内间。一张大床上,耶律宗元高大的身躯直挺挺的躺在上面,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原本相貌威武整洁的耶律宗元此刻已经完全没有平时的样子,他的头发胡子乱糟糟的,原本红润饱满的脸也变得苍白凹陷,脸色白中带着青色,着实有些恐怖。他双目紧闭,嘴巴微张,嘴角两侧全是污血。整个人直直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若不是鼻息微微有声,几乎以为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父皇!”耶律材的眼泪掉了下来。 耶律春快步走上前去,卢太医忙道:“二皇子莫要乱动。” 耶律春没有搭理他,伸手掀开了被子。露出了耶律宗元赤裸的上身来。胸口处一片青紫,像是一只紫茄子被人硬生生的压进耶律宗元的胸膛上,嵌在里边一般。和周围的皮肤一对照,简直怵目惊心。仔细细看,那青紫之处是凹陷进去的,胸骨断裂之后,整个胸膛都似乎塌陷了下去,让人看的头皮发麻。 耶律春仔细的查看了一番,缓缓直起身来,吁了口气。父皇这伤势是真的好不了了。若不是父皇身子强健,一般人像这样的伤势怕是早已见了阎王。也就是父皇身子还能扛得住。但是,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这样的伤势,明日启程撤兵,路上的颠簸父皇是绝对承受不住的。事实上,父皇能否坚持到清晨,都是未知之数。 “父皇,父皇。你醒一醒。你英雄一世,怎么能倒在女真人的手里?就算你撒手而去,也该有所交代才是。”耶律春忽然大声叫道。 众人都吓了一跳,卢太医叫道:“二皇子万万不可惊扰皇上,皇上伤势会加重的。” 耶律春根本不搭理他,竟然伸手去推了耶律宗元一把。耶律材叫道:“二弟,不可乱来。” 耶律春忽然大叫道:“啊,父皇你醒了?你有话说?好好,儿子听到了。” 耶律春俯身将耳朵贴在耶律宗元的脸上,不待耶律材和韩延寿反应过来,便连连点头道:“好好好,父皇的话儿子记住了,儿子定不辜负父皇期盼,儿子定给您报仇,定好好守住我大辽江山。多谢父皇信任。” 耶律材和韩延寿惊愕上前,耶律春却已经直起身来,跪在地上连连叩谢起来。 “二皇子,你搞什么鬼?”韩延寿冷声喝道。 耶律春缓缓站起身来,转头微笑道:“韩宰相,你没听到么?父皇传位于我了,父皇适才醒了,他亲口传位了。你们没听到么?” “……”内间内几人目瞪口呆。 韩延寿冷声道:“二皇子,你不要胡闹了,此刻不是你胡闹的时候。皇上根本没有醒来,何曾传位于你?你这举动也太可笑了。” 耶律春冷声道:“韩宰相,皇上亲口传位于我,你竟敢不认?你是要抗旨么?大皇子,你也要抗旨么?皇上适才的话你听到了么?我无意跟你争夺皇位,但父皇有了旨意,我也只能遵旨了。大皇子,莫要告诉我你也想要抗旨。” 耶律材瞪着一动不动的耶律宗元的身体,皱眉道:“可是父皇没醒过来啊,我也没有听到任何父皇的说话啊。” 耶律春点头道:“那就是说你也打算抗旨了。哎,我就知道会这样。父皇,你看到了么?听到了么?他们都想违抗你的旨意呢。” 韩延寿皱眉看着这场闹剧,终于忍无可忍,沉声道:“二皇子,老夫可没时间陪你胡闹了。你若再胡闹,老夫可不依了。” 耶律春皱眉道:“父皇,你听到么?他们威胁我呢。威胁我这个大辽的未来之主呢。父皇,他们抗旨不遵,您说怎么处置?看来只能如此了。” 耶律春话音落下,猛地伸手,沧浪一声,拔出寒光闪闪的弯刀来,几个箭步冲到耶律材身旁,寒光一闪,手起刀落。耶律材连一丁点的反应时间都没做出,便被一刀砍中脖颈,头几乎被砍的掉落下去。尸身轰然倒地。 第一三八八章 执迷不悟 变故陡生,韩延寿惊的差点昏倒。待反应过来时,耶律春的滴血的长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卢太医和另外两名太医的尸体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韩延寿这一生经历过无数的凶险,见识过无数的大场面,但此刻他却是惊的浑身冒汗,不知如何是好。他万万没想到,耶律春居然胆大包天,居然在耶律宗元的病榻之前便动手杀人,肆无忌惮。这是韩延寿绝对没有心理准备的。 “韩宰相,嘿嘿。你个老匹夫。莫动,我这刀子可锋利的很,稍有不慎,你可要掉脑袋的。哈哈哈,韩宰相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也怕死么?古稀之年也惜命么?”耶律春冷笑着语带调侃之意。 韩延寿强自冷静,快速的思索对策,瞬间权衡了局面,心中也安定了下来。 “耶律春,你好大的胆子,你居然敢杀了大皇子,而且当着皇上的面。简直禽兽不如。”韩延寿厉声喝道。 “住口,老匹夫!我有什么不敢的?这都是你们逼的。你个老匹夫非要保大皇子当皇上,那我算什么?啊?我跟你也没什么冤仇,是了,是不是我跟你侄儿韩章起过争执,打过韩章,你个老匹夫便对我心怀不满?我便杀了大皇子又如何?父皇?父皇躺在那里就是个活死人,他能熬得过今晚么?你和大皇子在此密谋,父皇一死你们怕是便要让大皇子继位了吧。我怎能让你们得逞。”耶律春口沫横飞的说道。 韩延寿冷冷道:“你以为杀了大皇子便可继位么?你这种举动会遭到百官和将领们的反对。你不但当不上皇上,反而会死无葬身之地。莫忘了,大军可不在你的手里,你的行径没人会支持的。大皇子有子嗣在中京,群臣大可推举世子即位。” 耶律春哈哈大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吓唬我是么?你不就是想说,你侄儿韩章手中还有六七万精锐马军么?你想威胁我不要对你造次,因为你那韩章侄儿会要我的命是么?哈哈哈,老匹夫,可你忘了,可不止你侄儿手中有兵马。也不怕实话告诉你,我之所以敢如此果决,正是因为得到了部落酋长们的支持,他们手里也攥着八九万兵马呢。而且,他们已经做好了进攻的准备。你那侄儿现在怕还在军营中呼呼大睡呢,他怎知道部落兵马已经包围了他们的军营,就待我一声令下了。” 耶律春得意的说着这些话,韩延寿的脸色由愤怒变得惊讶,最终露出恍然之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帮狗东西,到底还是乘乱反了。老夫本就担心他们乘机闹事,没想到他们找上了你。呵呵呵,二皇子啊,你可真是蠢的很,你以为他们真心辅佐你么?你父皇如此勇武大略之人 都按捺不住他们,收服不了他们。他们出兵是为了能够享有更多的利益,想要成为大辽的国中之国。你父皇被迫答应了他们苛刻的条件,他们才肯出兵的。这些都是吃人不吐渣的恶狼,你居然相信他们会助你?他们只是怂恿你干蠢事,之后便将你紧紧的抓在手里玩弄,想要你死便要你死,想要你活你便活。二皇子,你好好想想吧。”韩延寿叹息不已笑容苦涩之极。 耶律春皱眉想了想,甩甩头道:“胡说八道什么?你现在自然死命的诬陷他们了,我可不信。就算他们心怀不轨又当如何?我也是利用他们罢了,咱们本就相互利用。我已经答应了他们,将上京道以西三百里外的所有草原荒漠都划给他们平分,让他们当诸侯王,行自治之权。这本就是我愿意付出的代价。确实代价不小,但那又如何?总比我在大皇子继位之后,被你们杀了的好。我得了大辽皇帝之位,这已经是天大的回报了。我才不在乎他们想自治呢。你休想花言巧语的挑拨离间。我只问你,你肯不肯支持我继位为大辽皇帝?倘若你要是愿意助我的话,我可以饶你性命,让你依旧当宰相。你只需叫你的侄儿来,命他交出兵权便可。咱们一切好说。否则的话……休怪我不客气了。” 韩延寿怔怔的看着耶律春,半晌后发出苍老的叹息声。 “二皇子啊,你昏了头了啊。我大辽已经到了如此的境地,你却还要祸起萧墙么?看看你躺在那里的父皇,他已经被女真之乱弄的即将丢了性命了,而你真的能够担负起大辽的重任么?老夫之所以选择大皇子,很大的原因是大皇子比你忠厚,他能听得进去臣子的意见,或许能够团结群臣,共担国难之责。而你是不成的,你太暴躁,太冲动,太随性。你当大辽皇帝,不但于祖制不合,更不能扭转时局。你若当大辽皇帝,我大辽便完了。老夫全心全意为大辽好,才会这么做。不错,老夫并非忠贞之臣,你父皇夺位之后,老夫拥戴了他,愧对先皇。然而,老夫对大辽是没有愧疚的,因为你父皇是能够让大辽强大起来的,他是大辽皇帝的适合的人选。所以老夫便拥戴了他。老夫行事,只为大局,而不拘于小节小义。这是老夫认为的大忠。忠于大辽江山社稷,让我大辽能够国祚绵延。老夫的心思,你懂么?你叫我支持你即位,老夫其实一点都没有心理上的不适,但前提是你是最佳的人选。可是你不是啊。你此时这番行事,便说明你是个糊里糊涂的人,你将大辽江山社稷已经置于险境了。你只顾着你自己当皇帝,但你这皇帝又能当的舒坦么?你太愚蠢了。” 耶律春怒道:“住口!我为什么便不能让大辽强大起来?凭你一言便说我不适合?你算什么 东西?” “老夫自然不算什么,但老夫有老夫的原则。老夫辅佐过三代辽皇,老夫自然知道,当大辽皇帝需要什么样的条件。绝非是你这样的人。二皇子,老夫劝你悬崖勒马。你杀大皇子的事情,老夫可以替你保密。那几名酋长包藏祸心,你若能助我将他们引诱入局,全部击杀了,大皇子之死的罪过可以落在他们身上。之后推举大皇子的世子耶律平山即位,他虽然只有十四岁,但老夫认为他会是个好皇帝。二皇子,你已经铸成大错了,老夫愿意为你包庇此错,和你一起去化解危机。但你千万不可一错再错了。”韩延寿沉声说道。 耶律春冷冷的看着韩延寿道:“搞了半天,你就是不肯辅佐我当皇帝是么?你不肯叫你的侄儿交出兵权是么?你就是看不上我是么?我甚至都不如耶律平山那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是么?” 韩延寿轻声道:“二皇子,每个人都有他的长处,二皇子的长处不在于治国。” “哈哈哈,老匹夫,你不怕死?”耶律春大笑道。 “老夫已经活到了古稀之年,比很多人活的都长了。你以为老夫会怕死么?二皇子,你想杀了老夫么?你要考虑后果。老夫这条命可不是随便拿的。”韩延寿冷声道。 “又来吓唬我是么?教你瞧瞧我的胆量。”耶律春一把揪着韩延寿拖拽他来到耶律宗元的病榻前,咬牙道:“这皇帝我当定了,父皇,你现在很痛苦,儿子为了你好,消除你的苦痛。” 耶律春说罢,抬脚在耶律宗元胸口凹陷的青紫处猛力一踏,在韩延寿惊惶的呼喊声中,耶律宗元胸口本已经断裂的胸骨发出喀拉拉的声音。根根擂骨扎入心脏和肺腑之中。本已经昏迷的耶律宗元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口中鲜血狂喷而出,挣扎片刻,就此气绝。 耶律春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来,喘息着道:“瞧见没?我本就没打算给自己留后路。韩延寿,你现在知道我的决心了吧。” 韩延寿看着死去的耶律宗元,长眉抖动,脸上肌肉颤抖着。皇上虽然已经快死了,但最后是他的儿子杀了他,这怕是最令他不甘的结果吧。一瞬间,韩延寿心中冷如死灰,他知道,大局已经无法扭转,大辽未来将一片迷茫。 “最后再问你一句,可愿意助我?”耶律春冷声喝道。 韩延寿冷笑连声,看也没看耶律春一眼,只俯身去为耶律宗元去抹上圆睁的未闭上的双目。 噗的一声响,一柄弯刀从韩延寿的胸前透出,鲜血滴滴答答顺着刀尖滴落。韩延寿身子僵硬,颤抖着叫道:“皇上啊,我大辽……完了。” 说罢,尸身轰然倒地。 第一三八九章 乱成一团 辽军大营中从半夜开始突然爆发出喊杀之声,辽阳府城头的女真兵马听到了喊杀声还以为是他们居然又要乘着半夜里攻城。于是数万女真兵马纷纷上了城墙准备迎战,连完颜阿古大都赶到了城墙上。结果,等了半个时辰,也没见一名辽军攻到城下。 疑惑不解的完颜阿古大派出人手出城探查,不久后消息传来,说是辽军大营内部发生了火拼,私有两支兵马正在拼杀。 完颜阿古大等人满脑子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辽军内部怎么自己杀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战败之后一个个得了失心疯了么?但既然不是攻城,便也不用担心了。 完颜阿古大否决的手下人建议出兵去趁乱袭营的想法。 “这帮辽人自相残杀,我们去蹚浑水作甚?什么叫坐山观虎斗?这就是。他们越是打的厉害,对我们越是有利。明日一早,咱们再去收拾残局便是。嘿嘿,我估摸着是攻城失利让辽人内部分裂了。那耶律宗元估摸是真死了,否则有他在,怎么会乱成这样?辽人完蛋了,这回他们是真的完蛋了。”完颜阿古大满意的大笑着下城回家睡觉去,只命人密切注意敌情便可。 辽军军营中确实发生了火拼。耶律春得手之后,想诱骗韩章来大帐将其斩杀,便可免于和韩章所率的兵马火拼。然而,派去以韩延寿的名义请韩章前来的那名韩延寿的亲随在见到韩章之后因为过于紧张而露出了马脚。韩章本就是精细之人,亲随的神态和语气令人生疑,于是在他威逼喝问之下道出了实情。 韩章闻言大惊不已,他万万没想到居然出了这样的变故。伯父被杀了,大皇子和皇上也死了。二皇子伙同部落酋长们控制了局面。自己的大营外边也被他们团团围困。对方的兵马人数多于己方,韩章不想硬拼,于是决定突围。但在他调兵遣将的时候,围困在外的部落兵马已然察觉,秃骨撒猛撒哥等人知道事情败露,当即发起了进攻。一场火拼便就这么上演了。 双方的实力其实差不多,部落兵马的人数要多个两三万人,但韩章所率的马军装备和战力要稍高一些,若不是被突然袭击,倒也可以打一打。但韩章其实并不想在这里火拼至死,他的想法是带兵突围,赶去跟南院大王韩德遂汇合,禀报这二皇子夺位之事。黎明时分,韩章率三万骑兵终于成功杀出包围圈,往西而走。逃离了部落兵马的追杀。近七万马军死伤上万,剩下的也都全部投降了部落骑兵。 清晨时分,完颜阿古大率领五万兵马出城迎敌,他要去辽军大营去捡便宜。但当他们抵达辽军大营之外时,眼前的情形让他们惊愕不已。整座大营空空落落,一片死寂。地面上狼藉杂沓,雪地上血迹殷红,像是一片片盛开的红梅。无数尸体倒毙在雪地里,那是不久前的火拼被杀的尸体。在一些歪斜的 漏风的帐篷里,更见到了更为凄惨和恐怖的情景。一窝窝的辽军伤兵被活活冻死在帐篷里,保持着死前痛苦的情状。 完颜阿古大带着一队兵马走遍了方圆十几里的整个辽军大营,发现整个大营没有一个活人,冻死的人不计其数。多是昨日作战的伤兵。辽国兵马已经全部在天亮前撤的干干净净。 完颜阿古大站在一座营中的高台上,俯瞰整个营地,心中颇为感慨。数十日之前,辽人气势汹汹,五十万大军抵达此处的时候,何其的让人心寒胆战。谁能想到,他们最终会连辽阳城都攻不下,灰溜溜的逃走。辽人的五十万兵马怕是只剩下不到二十万了吧,战死的冻死的火拼而死的人堆积在这城下的旷野里,明年车城下的草木一定很茂盛吧,因为有了这么多养分的滋润。 但明年滋长的可不仅仅是草木,看似强大的庞大的辽国居然如此的不堪一击。此战之后,辽人气数已尽。明年春草勃发之时,也是自己率女真大军横扫辽人之时了。从起兵至今,完颜阿古大这是第一次真正的感受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结果是能够实现的,是触手可及的。五十万大军倾巢而来的时候,完颜阿古大的内心其实已经绝望了。但结果却和自己预料的恰恰相反。自己在城头射出的那一只弩箭或许改变了战事的成败,但完颜阿古大并没有将其归于自己,他认为,这是冥冥之中长生天的指引,让他灵机一动做出了那样看似毫无意义的举动。看起来似乎是无心之举,看起来似乎是运气,但其实这便是所谓的‘得天之佑’。 “二郎们,打扫战场,收拾兵器盔甲回城。那些尸体……挖几个大坑全部埋了吧。辽人无情,不管他们死去的士兵,这等事我女真人可做不出。另外,胡鲁兄弟,辽人昨夜因何火拼,耶律宗元到底死没死,这些事情便交给你去打探了。十天之内,我要知道辽国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完颜阿古大叉着腰,对着茫茫大雪覆盖的雪原大声下令道。 …… 十月初八,就在辽国大军发动对辽阳府的全面进攻的时候,析津府城中驻扎的韩刚得到了一只大周兵马从保州进入辽境的消息。一天后,他便接到了统领那支兵马的将领安信军指挥使石志远送来的信。 那信上说,朝廷已经接到了韩刚快马送达京城的奏折,朝廷得知韩刚攻下析津府后甚是欣喜,朝廷上下一片振奋。故而下旨命自己率安信军马步兵八万大军赶往析津府,协助韩将军驻守析津府,并商讨下一步对辽作战事宜。皇上另有恩旨,待抵达后亲自宣旨。 接到这封信的时候,韩刚激动的差点落泪。朝廷终于醒悟了,自己冒险抗旨攻下析津府的行为终于让朝廷意识到辽人并不可怕,朝廷应该是明白了过来,不能跟辽人妥协。这一次石志远率八万兵马到来,那么便将有十万大军了。有了 这十万大军,便可北上或者西进,攻下西京或者进逼临潢府都是可以的。以析津府作为跳板,辽国南方的大门已经被打开,接下来便可以一雪前耻了。杨枢密未完成的事情,自己终于能替他完成了。韩刚高兴之余,也为马青山感到惋惜,马青山选择了跟林觉走,这着实让他失望。人各有志,自己也不能强求。将来自己北征成功的时候,马青山怕是要后悔死了。但也没法子,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马青山自己选择了跟林觉走,他自己便要承担责任了。 两天后,石志远率八万兵马抵达了析津府城下。韩刚大开城门迎接石志远,但石志远却以天色将晚为由在城外扎下了营盘。韩刚有些纳闷,但却也不以为意。石志远这个人虽然名声有些不好,在边军之中口碑不佳,但此番他率军前来,朝廷必是有任命的。将来或许要在一起合作共事,所以得相互尊重才是。 为了表示尊重,韩刚带着百余名亲卫在黄昏时分主动策马出了南城,抵达石志远的大营。两人寒暄已毕,在大营营帐之中坐下。 “石指挥使,可把你们盼来了。得知朝廷终于肯出兵之后,我是高兴的睡不着觉。朝廷能够出兵,那就对了。辽人并不可怕,析津府已然是我大周的城池了。你一来,我们便大有作为了。我依然拟定了一个计划,先攻下西京大同,然后集中兵力北上进逼上京临潢府。这样,辽人整片南方的土地都是我大周的了。石将军,你觉得我这个计划如何?” 韩刚落座之后,便迫不及待的开始说起他的打算来。 石志远一双小眼睛总是回避着韩刚热烈的目光,双手也紧张的搓着,似乎满腹心思。终于,在韩刚一番慷慨之言后,石志远咽了口吐沫咬咬牙开口说话。 “韩将军,计划的事情咱们以后再说。韩将军,你可知道,你们攻下析津府的消息在我大周军中生出多大的振动么?我大周才大败之后,士气正在低谷。朝廷跟辽人议和,我大周备受屈辱,人人脸上无光。说到底,朝廷的屈辱也是我边军无能之故。韩将军于此事横空而出,一声霹雳震惊天地,军中将士尽皆振奋不已啊。我石志远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请接收石某个人对你的敬意,受我一礼。”石志远拱手行礼,恭恭敬敬之极。 韩刚笑道:“不要这样,你这话我可担不起,我只是做了我认为应该做的事。事实上我是没有禀报朝廷的擅自行动,我还担心朝廷会怪罪我呢,我可没敢想太多。朝廷不是有旨意么?石将军怎么不宣旨?” 石志远咂嘴看着韩刚道:“看来韩将军心里也是明白的,你此次出兵是擅自出兵的举动。哎,韩将军,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罢了,什么也不说了,我本来想明日或者拖延几日再请你来宣旨的,你既急着要听旨意,那么……这旨意便也宣了吧。” 第一三九零章 结局 石志远站起身来,整顿衣冠。随从从内帐取出锦盒,呈上圣旨。石志远双手接过,高高举起,高声喝道:“韩刚接旨!” 韩刚跪倒在地,高声叫道:“臣韩刚接旨!” 石志远展开圣旨,大声诵道:“查安肃军指挥使,前北征军马军指挥使韩刚,罔顾朝廷旨意,抗旨不遵,私自出兵,攻击友邦城池,破坏朝廷和议,形同反叛,罪大恶极。朝廷上下,一片声讨,人人震惊,怒其妄为。此旨令安信军指挥使石志远率大军讨伐捉拿,务必剿灭叛军,擒获韩刚,就地处决,以维护大周和大辽友邦之盟义,维护我大周天朝上国之信义。钦此!” 韩刚惊的目瞪口呆,张大嘴巴仰头看着石志远冷漠的面孔,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其实不是给他韩刚的旨意,这道旨意其实是朝廷给石志远的旨意。石志远让韩刚接旨,其实是告诉韩刚,他是奉旨行事,他也无可奈何。 “韩将军,你……明白了么?这旨意说的清清楚楚,朝廷要我率八万大军来析津府,那不是要和你一起同辽人作战,而是要拿你的人头。虽然石某对韩将军甚为钦佩,但是……圣旨难违,石某也无能为力。韩将军,你该不会怪我吧。”石志远放下圣旨,轻声说道。 韩刚嗓子眼干的说不出话来。他从头到脚都是一片冰凉。怪不得石志远没有率军进城,而是在城外扎营。这其实是摆出作战的架势的。他是来剿灭自己,取自己的人头的。朝廷不但没有因为自己攻下析津府而高兴,现在看来,朝廷是怪自己怀了和辽人的和议。朝廷应该是吓坏了,所以要拿自己的人头去向辽人请罪,去请求辽人的原谅。 韩刚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不久前林觉和马长青离开时说的那些话。林觉当时苦口婆心的劝自己不要相信朝廷会因为自己占领了析津府而高兴,不要抱有任何幻想,因为朝廷早已没有了骨气,早已是苟延残喘,只图苟安没有任何报负的朝廷。他劝自己跟他一起去建立一个新大周,摒弃这个暮气沉沉毫无作为的朝廷。自己当时心里还认为,林觉言过其实,还以为他为了让自己加入落雁军而说出这些话来。很显然,林觉看的比自己清楚的多了,他反出朝廷,而且义无反顾的走上大破大立的这条路,背负着背叛朝廷的罪名,忍受着反贼叛军的指控,便是因为他完全看明白了朝廷的本质。马长青也看明白了,所以他才义无反顾的跟林觉去了。这两人试图说服自己,但自己终究没有想明白这一点。 他二人离去的时候,自己还曾心中惋惜。但其实,自己才是该惋惜的对象。林觉和马长青才是该表达惋惜之情的人。 “韩将军,不要怪我。石某其实也很纠结,我本可以欺骗你,然后.进入析津府中乘乱动手,杀你个措手不及的。但我终究没那么做。我甚至没打算这么快告诉你石某来此的目的,我打算过几天再邀请你来我军营跟你摊牌的,我想让韩将军好好的高兴几天,让你在最后的时间里心情开心些。可是,你偏偏自己主动来了。不瞒你说,朝廷传旨的官员还在我军中,那是政事堂的官员,他是来传旨且作为监军来哦督促我的行为的。你来了,我便不能 放你走了,我没有办法包庇你。”石志远看着呆若木鸡跪在地上的韩刚沉声说道。 韩刚点点头,慢慢的站起身来。手刚搭上腰间的刀柄,帐内十几名亲卫顿时沧浪浪抽出兵刃来,虎视眈眈的瞪着他。 石志远沉声道:“韩将军,你切莫反抗,你是逃不掉的。此时反抗,于事无益。” 韩刚呵呵摇头笑道:“石将军放心,我怎么也怪不到你的头上,我无法逃脱,我也不会逃脱。是我自己太蠢,以为朝廷会回心转意。谁料想朝廷竟然已经胆怯到如此地步了。朝廷已经彻底的对辽人投降了。之前有人告诉我,朝中有人亲辽人,把持朝政,害了杨枢密。我还有所怀疑,现在我彻底的明白了。老贼吕中天终究不肯放过我们这些人,他是要向辽人投降的。现在说这些也都已经迟了,我韩刚也不是怕死之人,到此时也不至于为了活命而对自己的兄弟将士们动手,我做不到。石将军,我只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我。” 石志远点头道:“韩将军但说便是。” 韩刚道:“出兵之事乃我所为,我手下的将领和兵士们只是遵命而为,他们没有过错。我希望你不要对他们下手。我会下令让他们解除武装,任你处置。我只希望你不要因为他们跟我打下了辽国的析津府便要杀了他们,他们是我大周军中的血性兵士,杀辽人攻辽城难道有错么?我希望石将军不要让大周将士们寒心。” 石志远皱眉沉吟了片刻,沉声道:“韩将军,原本朝廷的旨意是要剿灭你和跟随你们的所有人的,倘我不作为,朝廷怕是要治我的罪。莫如这样,你遣散这些人便是。他们跑了,朝廷总怪不得我。你看如何?” 韩刚长鞠到地,沉声道:“多谢石将军,我大周还有你石将军这样的将领,当还有希望。便听你的,我安排一下,回头便将我项上人头送上。” 石志远伸手道:“韩将军请自便。” 韩刚道声谢,回转身来走到大帐门口,石志远背着身子过去,也不命人拦阻。韩刚站在大帐门口,看着灰蒙蒙的天吁了口气,伸手召来不远处站着的两名随行的亲军校尉。 “韩将军,咱们回去了么?马儿在那边。”两名校尉还以为是要离开了,上前说道。 韩刚点头道:“是要回去,但只是你们回去。刘进财,魏二虎,你们两个给我听好了,以下我说的话你们必须一字不漏的带回去,告诉张将军、封将军、袁副将他们听。一字不漏,明白么?” 两名亲卫校尉被韩刚严肃郑重的语气吓到了,懵头懵恼的点头答应。 韩刚低声道:“你们立刻回城去,告诉几位将军,带着兄弟们即刻离开析津府。今晚必须走,一个都不要留下。” 两名校尉愕然道:“这……大人这是何意?” 韩刚叹息一声道:“不要多问,这是为了你们好。告诉他们,我韩刚不想他们死在析津府,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切记切记。” 两名校尉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好刘进财皱眉问道:“大人为何不跟我们回去?是不是朝廷怪罪了?” 魏二虎沉声道:“是不是他们要对我们不利?对大人不利?大人,咱们杀出去,召集弟兄们跟他们拼了。” 韩刚冷声喝道:“住口!你们若还当我韩刚是你们的上官的话,若是还对我有一丝尊敬的话,便即刻回去传达我的命令。其他的事是我韩刚的事,跟你们无关。” 两名校尉呆呆无语,愣愣的看着韩刚。 韩刚伸手在二人的肩膀上拍了拍,轻声道:“去吧。不要让我失望。韩某一生磊落,绝不想拖累别人,更别说是自己的弟兄。马上回去,这是命令。” 两名校尉咬咬牙点头,同时跪地给韩刚磕头。韩刚负手点头,那两人磕头完毕起身,躬身后退几步转身便走。 韩刚忽然叫道:“等一下。” 魏二虎转头激动道:“大人要跟我们一起走么?” 韩刚微笑摇头,走近几步,沉吟片刻,用极低的声音道:“众兄弟若是无处可去的话……可去……伏牛山……投奔马青山马大人。他会收留你们。因为你们不能回原籍,不能回大周军中,总要有个落脚之处。我想,那里会是你们最好的落脚之处。当然,一切基于自愿,这只是我的建议。替我跟兄弟们道个别,便说我韩刚此生有这么多好兄弟已经很满足了,愿来世还做兄弟。去吧!” 韩刚说罢,快速转身,迈开大步,走回大帐之中去。两名校尉遥遥拱手,转身奔向众亲卫所在之处,翻身上马,疾驰出营回城而去。 大帐内,韩刚静静的站在石志远面前,脸上带着笑意。 石志远沉声道:“韩将军交代好了么?” 韩刚点头道:“好了,多谢石将军成全。石将军,之前对你多有误会,听信人言,以为你甚是不堪。今日看来,石将军却是个仁义的汉子。韩某感激不尽。” 石志远微笑道:“石某确实不是什么好人,石某爱色爱钱爱功劳,但石某在大义是非上却清醒的很。韩将军,石某对你甚为佩服,自愧不如。朝廷这么对你实在太不公平,让人齿冷。但是没法子,石某不能不遵旨,还请韩将军不要怪罪于我。” 韩刚点头道:“当然不怪,你已经很给我面子了。能放我两万兄弟一条生路,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了。然则韩某也是守信之人,也不让你为难。今日我便将项上人头给你便是。” 韩刚伸手抽出腰间长刀,从怀中取出一块柔布,慢慢的擦拭了几下雪亮的刀锋,缓缓的架在了脖子上。 石志远脸上肌肉扭曲,显然心中颇为矛盾纠结。 “韩将军,可有什么最后的话要说么?”石志远道。 韩刚想了想,轻声道:“韩某一生磊落,一心为国尽忠,报效朝廷。韩某出身贫寒,能得朝廷恩惠,已经颇为感激了。韩某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已经很满足了。若说韩某此生有什么遗憾的话,那便是……没能死在杀敌的战场之上。还有很多的话……但是韩某却不想说了,罢了……什么也不说了,就这样吧。” 韩刚握刀的手只迅捷一拖,锋利的刀刃便切开了他的咽喉,鲜血迅速奔涌而出。韩刚身子后仰,仰面而倒。 第一三九一章 复杂局面 十一月中,伏牛山中已经大雪封山,成为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林觉等人回到山中已经月余时间了,自从析津府离开之后,林觉便没有继续逗留在辽国境内。兵马化整为零,回到伏牛山中。 但这一个月的时间,山外的各种消息纷纷而来,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山外已经天翻地覆了。 先是辽军五十万大军攻辽阳大败的消息让林觉感到不可思议。当初知道辽军攻辽阳的时候,林觉认为完颜阿古大应该只是象征性的抵抗,绝对不会跟辽人硬拼。因为无论从兵力上还是战略上其实硬拼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林觉私底下做了换位的思考,他认为如果自己是完颜阿古大的话,应该保存实力后撤,在运动战中伺机歼灭辽军兵马。那样的话,虽然丢了辽阳府,但女真人的实力不至于被削弱。 然而林觉低估了完颜阿古大这个人的凶狠。此人竟然将赌注压在了辽阳府之战上,硬接对方的猛攻,来了一场硬碰硬的作战。林觉理所当然认为完颜阿古大的举动是不明智的,但最后的结果却居然是完颜阿古大赌赢了,这甚是让人无语。但是,即便完颜阿古大赌赢了,林觉也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的,因为完颜阿古大的胜利其实是很偶然的。若不是耶律宗元中了那一箭的话,辽阳府被攻破是板上钉钉的事,且女真人的二十万大军怕也要死伤大半,怕是最终的结果要被打回原形,躲到山林里去当野人。 林觉对战事的结果颇为感慨。这怕就是所谓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最好的解释吧。老天爷不让你赢,你永远赢不了。这么想似乎有些违心之论,但冥冥之中似有天数。耶律宗元的命运怕便是气数尽了之故。这厮居然跑到战场上去观战,还居然被完颜阿古大用一根木棒当做弩箭射中了身体,当晚便死在了军营之中。这么个不可一世的人物居然犯了如此的低级错误实在不该。而他的死不仅导致了辽国大军功亏一篑,而且还导致了辽国内部因为夺取皇位的分裂。 耶律宗元的二儿子在辽国几名部落酋长的支持下大开杀戒,据说连辽国名相韩延寿和大皇子耶律材都杀了,同时导致了辽国内部的大分裂。这样的结果林觉得知之后真是哭笑不得。当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天下乌鸦一般黑。在权力面前,辽国的耶律春做出了跟大周的皇子郭旭异曲同工的选择。在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尊荣面前,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事都能干的出。这其实并不让林觉惊讶。 消息称,韩延寿的侄儿韩章在当晚的 火拼之中虽然败走,但他却在大定府和从析津府败走的韩德遂合并了。他们推举了大皇子耶律材的儿子耶律平山在大定府即位为帝,昭告天下公开了耶律春杀兄杀父的恶行。而耶律春没有敢去攻大定府,他们自辽东转道上京临潢府之后,也立刻宣布即位,公布了另外的一个所谓的真相。耶律春的昭告中说,耶律宗元受伤当晚从昏迷之中醒来,留下了让耶律春继位的圣旨。宰相韩延寿这大皇子耶律材狼狈勾结,意图篡改旨意,让耶律材继位。不得已之下,耶律春才在部落兵马的支持下肃清奸贼。火拼之中大皇子和韩延寿自知不敌,畏罪自杀。叛臣韩章突围而出云云。 不管他们谁说的是实情,有一个事实却改变不了,那便是强大的辽国已经分崩离析。两个辽国朝廷造成的分裂,即便没有外部力量介入,他们的内耗也会让辽国分崩离析。更不要说,辽阳府一战大获全胜的女真人还在,他们还虎视眈眈的准备动手。辽国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了。 这些事还不是最让林觉觉得惊讶和震惊的,真正让林觉觉得震惊且哭笑不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的,还是大周朝在此事上的态度。 这原本是大周废除不平等的屈辱和议,对辽人不假辞色的最好的机会,但最终的结果却让人哭笑不得。韩刚之死是林觉早就预料到的事情,当得知韩刚自杀身亡的消息后,林觉除了惋惜却没有任何的意外。林觉只是替韩刚不值。但韩刚死后,辽国内讧的消息便传来,原本大周朝廷想要拿韩刚的脑袋去跟耶律宗元求肯解释的想法便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耶律宗元居然在攻辽阳时死了,辽国分裂为两个朝廷,那么韩刚的首级到底送给哪个朝廷呢?这可是个大问题。 经过一番权衡,韩刚的首级被送往大定府,送到韩德遂的手里。或许大周朝廷以为,韩德遂丢了析津府,心中也许更为不满。所以才将韩刚的首级送给他,以平缓他的愤怒。韩刚的死可谓毫无价值可言,实际上两个辽国朝廷都担心大周会跟他们翻脸,都害怕出现前有狼后有虎的局面,但大周的表现却让他们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 大周朝廷不仅没有任何要撕毁和议,乘火打劫的表示。反而一直遵守之前的和议,向大周提供物资粮草来抵消赔偿款项。聪明的大周朝廷想出了一个两不得罪的办法,将赔偿的物资粮草分为两份,一份送往临潢府,一份送往大定府。不偏不倚,公公正正,这样的话,两个辽皇怕是都不会有意见了吧。 得知大周朝廷做 出这样的行为的消息后,林觉除了哭笑不得,心中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现在的大周朝廷已经是一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一般,为了苟安已经到了无耻无胆的地步。这样的大周不垮,简直天理难容。 析津府的归属问题也是个难题,大周朝廷在这件事上也是表现了极具“智慧”的一面。他们直接撤走了析津府和涿州的兵马,让析津府和涿州成了两座无主之城。他们既没有通知耶律春的朝廷也没有去通知韩德遂等人,因为,通知任何一方似乎都会得罪另外一方。于是,他们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撤兵了。在辽人没有任何要收回析津府的要求之前,大周朝廷主动放弃了这个历代大周皇帝都梦寐以求的能够籍此打开辽国南大门的城池,彻底龟缩回边镇之内。那也就意味着大周彻底放弃了乘辽国分崩离析之时摧枯拉朽的灭了辽国的机会。 在大周兵马离开析津府三天后,韩德遂率先率军占领了析津府和涿州。于是大辽从此刻起形成南北对峙之局。自西往东由韩德遂和韩章辅佐的耶律平山的朝廷占据了西京大同南京析津府以及中京大定。北边的耶律春则占有临潢府以及上京道的大片土地。在力量对比上,南方朝廷似乎占据了些优势,因为他们占据的是南边三京之地,那里是人口密集的富庶肥沃之地。耶律春的地盘虽大,但却多以荒漠戈壁苦寒之所为主。 只不过,随着冬日的暴风雪的来临,整个辽国进入了严寒之时。无论是辽国两个朝廷之间,还是女真人和辽国之间,都陷入了蛰伏之时。这个季节是不能打仗的。不过每一方都在摩拳擦掌,积蓄力量。可以想见,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必是战火撩天之时。 对林觉而言,山外的局面已经崩坏,他所要做的便是全力扩军,全力训练。林觉预感到乱局将成,落雁军出山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段时间以来,陆陆续续有大批从析津府逃离之后,遵照韩刚的意愿而来投奔而来的原大周的兵马抵达。陆陆续续已经来了八千多人。林觉自然是热情的接待,让马青山将他们整编入军。两万多韩刚手下的兵马可能不会全部来伏牛山投靠自己,但哪怕只能来一半,对林觉而言也是实力的极大增强。 他们的到来其实也传递了韩刚死前最后的遗憾。他其实是很后悔当初没有听自己的话,对朝廷还心存幻想。最终他让这些人来投奔自己,其实便表达了他的态度。韩刚在临自杀前终于醒悟了过来,眼下这个大周朝廷根本不值得他效忠了。 第一三九二章 人之将死 十一月末,第二批从山外采购物资的商队终于全部归来。 在过去的近半年时间里,由林家牵头的商队从大周各地高价收购而来的各种军需物资数量不菲。为了这些物资,花费了大量的金银。林觉当初的想法便是,不惜一切代价采购物资。特别是去了辽国之后,见识到女真人和辽人强大的作战力后,林觉更是觉得需要将落雁军的武备提高一个层次。 落雁军如今的战斗力已经很强悍了,高强度的训练一直没有间断过。哪怕是现在的大雪天气,近十万落雁军还是按照正常的训练计划进行各种操练。他们甚至还光着膀子在冰天雪地里操练,以此进一步的锻炼意志品质。不过。拘泥于山中困局和整体的局面,落雁军的盔甲兵刃这些装备并不是最好的。只能说是勉强可用。当然,落雁军有几样火器,这也是落雁军的压轴武器。但光是靠那不到两百火器,只能在局部作战之中取得极大的优势,倘若大兵团作战,怕便不足为道了。 此次商队采购回来的大量物资,正是要加强林觉认为的落雁军的短板上。首先便是骑兵的数量。在目睹过大兵团骑兵冲击作战之后,林觉知道,无论如何,骑兵依旧是这个年代的作战兵种之王。落雁军现有的骑兵数量不足万余,这很难和大周朝廷,辽国以及女真人中的任何一支骑兵抗衡。当然,利用一窝蜂火箭筒可以在有利的地形对抗骑兵大股兵马的冲锋,但作战并不总是靠有利的地形。有时候会被迫同敌人在平原之地正面硬撼。如果落雁军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便不能称之为是一只强悍的兵马。 所以,此次商队在外采购中,战马的采购和火药铁锭等基本原料的采购都排在首要位置。为此,林家商队中的一只奔赴西北,对接上了以前行商时的关系,找到了门路。以高出市场价五成的价格从西夏和秦凤路六处朝廷马场之中分两批买下了三万匹战马。大周良马市价二十五两一匹,而林家商队的采购价高达三十五两之高。光是采购这三万匹战马,便花费了一百多万两银子。这还不算配备的马鞍马辔之类的配套装备。加起来怕有一百五十万两之巨。 但是,这一切显然是值得的,有了这三万匹战马到位,落雁军的骑兵数量便近五万人。这已经是一直具有相当规模的骑兵了。 除此之外,落雁军要想更加的强大,便要大力发展火器。制造火器的工艺之前一直无法进步,这让落雁谷兵工厂除了打造兵器和盔甲,制造部分一窝蜂火器和现有王八盒子的弹药之外,便再无其他新的建树。但在两个月前,林觉的心愿终于达成。沈昙亲自带人混进京城,将林觉念念不忘的京城百胜坊的铁匠铺的老掌柜一家全部‘请’来了落雁谷。这百胜坊的周老铁匠会用一种以酸液清洗金属,刻蚀出精巧的火器零件的手艺。林觉在京城时便是在这家铁匠铺的帮助下制造了大量的王八盒子的零件,组装成了七十多柄王八盒子的。而那也是帮助林觉逃出京城时脱身的利器。 周老铁匠一家全部被掳掠来到落雁谷中,林觉便亲自去见了他,并且向他赔礼道歉。起初老铁匠抗拒的很,林觉虽然在京城便是他的大主顾,但是那是公平买卖的关系。现在被人强行掳掠到山里来,这着实让他很是不满。但林觉很有耐心,吩咐所有人对老铁匠以礼相待,尊敬之极。对他一家老小照顾的周周全全,让老铁匠一家人在落雁谷中过得比京城还要好。久而久之,周老铁匠的态度也好了许多。 林觉耍了些小心眼,他并不去催促威逼老铁匠,他只让人每天陪同老铁匠在落雁谷兵工厂的十几处铁匠铺中巡视观看。周老铁匠一辈子做铁匠,最看不得别人在这门手艺上的无能和浪费。终于在某一次参观兵工厂磨造火器零件的时候,周老铁匠实在看不下去这些山寨中的铁匠笨拙的工艺,终于亲自指导制作起来。林觉计谋得逞,大笑不已。 鲁班门前弄斧子,除了让鲁班取笑之外,鲁班也一定看不下去,会亲自出手用实际行动教训这帮班门弄斧之辈的。林觉要的便是这种效果,刺激的老铁匠终于亲自下场。林觉将老铁匠任命为兵工厂铁匠铺总把头之职,让他全权负责所有铁匠铺的工作,给了他极大的尊重。而老铁匠也终于不再坚持,同意为林觉做事。毕竟对方虽然是以强行掳掠的手段将自己一家人给弄来山里,但是却没有伤害自己和家人。倘若自己真的要是不识抬举,也有可能让他们恼羞成怒,害了一家人的性命。 而让老铁匠动心的另一点却是因为他看到了西山铁匠库房里码成小山一样的铁锭。这里边既有普通的铸铁锭,也有各种精铁铁锭,精钢锭等原料。对于周老铁匠而言,一辈子从事铁匠这个职业,但眼前的铁锭种类和数量却是老铁匠一辈子没有见到过的这么多。打个粗俗的比方,一个顶级铁匠看到这 些铁锭,不亚于色鬼见到各种类型的美女,饕餮客见到各种山珍海味珍馐美食,酒鬼看到各种天下美酒一般。那种感觉是寻常人所不能理解的。这么多原料供他随意使用,那绝对是一个铁匠这辈子最大的圆满。 有了周铁匠的加入,以酸液侵蚀之法制造精确的火器零件便不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假以时日,大量王八盒子便会被制造出来。林觉身边的亲卫火器营也将名副其实。 光有王八盒子和一窝蜂这样的火器还不够。此次大周和辽国之间,女真和辽国之间的几次大战,让林觉也意识到,攻城武器的强大是必须的。一只只能在野外作战的兵马也不能算是一只强悍的兵马。真正的强悍的军队得有攻城拔寨的能力,不至于遇到高墙坚城便毫无办法。所以,林觉决心重启神威将军炮的研制工作。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林觉很多时间都用在和铁匠作坊和火药作坊中的人商讨改进神威将军炮的办法。林觉下决心要将攻城大炮给弄出来,那将颠覆这个时代攻城靠硬冲城墙的战法。让所有的坚城高墙形同虚设。进展虽不算快,主要是无法突破可落地爆炸的炮弹的技术难关。但在射程和精度上,都有了突破。只可惜目前只能发射实心炮弹而已。然则,这样的话,神威大炮的威力将大打折扣。 虽然说,林觉一直小心翼翼的控制着火器的扩张,因为他担心这些东西一旦成为主流,被当代人认识到它们的强大力量之后,会产生灾难性的后果。但当真到了生死攸关之时,林觉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总而言之,随着各种物资的采购到位,兵工厂全力开工,制造所需的装备物资。整个落雁军正秣兵历马全力备战。 腊月初五,伏牛山中的第二场大雪纷扬而落。让本就安详的山中岁月变得更加的安逸起来。大雪并不能对落雁谷中的军民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们存粮柴肉食充足,根本不用担心。又因为新年将近,更是在安逸的日子中也多了一些节日的气氛。 林家众人也过得安逸,忙的只是林觉一人。林家众女最近迷上了一种叫麻将的东西,本来这是夫君林觉觉得她们的日子似乎有些无聊而教她们玩会的一种游戏。众女本来也没觉得这方寸之间的小砖头们有什么乐趣可言。但是,很快,她们便和许许多多的俗人一样陷落了,并且沉迷于此。那方寸大笑的小东西,居然有这么大的乐趣,让她们爱不释手,这也是她们自己没想到的。 林觉其实有些后悔,他本是因为觉得这年头的娱乐手段不多,林家妻妾中精通诗文书画琴棋的不少,但那些东西就像是山珍海味一般,老是吃也腻了。所以,他让人做了一副汉白玉的麻将牌,教给众女这种后世的国粹游戏,只权当她们无聊时消磨时光之用。但谁能想到,这帮女人居然立刻便沉溺其中。从教会她们玩起来之后,林家后宅便时时回荡着麻将牌哗啦啦的声音以及众女子热烈讨论牌局的声音。有时候反倒林觉要找人说个话儿都被冷落了。 林觉悔之不及,除了手写一副‘小赌怡情,大赌伤身,适度娱乐、合理作息’的条幅挂在暖阁麻将室内之外,便再无其他的办法阻止了。 今日大雪,林觉也没有出门。早上搂着方浣秋在被窝里多睡了一会,晌午吃了饭后打算去叫众女去看山坡上的腊梅开了没有,并且去赏赏雪景。但走到东暖阁外,里边哗啦啦的麻将声便传入耳中。夹杂着莺莺燕燕们的声音。 “可惜了,我清一色没自摸,都怪郡主,干什么扣着我的幺鸡不打?气死我了。”那是高慕青的声音。 “莫怪我,我幺鸡一对儿,怎么打给你?怪就怪浣秋妹子算出了你要幺鸡,她手里一只就是不打,宁愿不听也不打给你。你得去怪她去。”小郡主笑嘻嘻的声音传来。 “是呢,浣秋妹子,我那么疼你,你居然扣我的牌?是不是姐妹?”高慕青道。 “夫君说了,赌桌无父子,何况姐妹?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糊清一色还打,那绿舞和郡主姐姐不得都要骂我么?”方浣秋文文弱弱的声音传来。 林觉听着这些话眼珠子翻上了天,方浣秋那樱桃小嘴里应该蹦出诗词文章的,可惜了一个才女啊。这是自己的罪过。 林觉进了屋子,四方桌上小郡主方浣秋绿舞还有一个挺着身怀六甲大肚子的高慕青正在鏖战,白冰谢莺莺芊芊三女正在一旁观战助威。见林觉进来,芊芊忙叫道:“夫君,咱们三缺一呢,来了正好。” 林觉头都大了,咂嘴道:“看来还得娶个进门,凑两桌麻将才好。” “好呀好呀好呀。”众女都频频点头。丝毫不以为意。林觉彻底的无语了。 “慕青,你久坐可不好,对孩儿不好。”林觉看着高慕青隆起的肚子道 。 “三万!”高慕青打出一张牌转头笑道:“夫君放心,孩儿不知多安稳呢。我一打牌,孩儿便安稳了。不然在肚子里乱动.乱蹦呢。” 林觉彻底无语。 “谁陪我去山上赏梅?”林觉问道。 七个女人十四双眼睛盯着鏖战的牌局异口同声:“不去!” 林觉无奈之极。看着白冰道:“冰儿最乖,跟夫君去踏雪寻梅去。” 白冰笑道:“夫君先陪我搓四圈,我昨日输了三百两,今儿想翻本。” 林觉看了一眼墙上的‘小赌怡情’的条幅,再次无语。后世都说有个什么‘足球寡妇’的说法,自己今日成了‘麻将鳏夫’了。 “罢了,便陪你们打几圈,看来不给你们些惩罚是不行了。”林觉看看外边漫天大雪,决定放弃那些高雅的情趣,加入众乐乐之中。这种天气,邀人外出确实有些勉为其难。再说众女也不是干什么坏事,不过是搓搓麻将罢了。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自己,也怪不得她们。她们其实是受害者。她们虽然沉迷其中,却也是因为确实没有什么事情给她们做,自从打麻将之后,妻妾们之间的一些微妙的不和谐似乎都消除了,麻将却也不是对家庭生活的氛围毫无促进作用的。自己的女人开心就好,还要求那么多作甚。 林觉的赌运不佳,或许是情场上太多得意之故。芊芊白冰和谢莺莺轮流胡牌,且都是大牌,输的林觉灰头土脸,身上的百余两银子输了个精光。还是绿舞看不过去,让丫鬟送来五百两银子给林觉救急。 夫妻八人鏖战正酣之时。突然间,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高声在外边叫道:“妹子,妹夫,不好了,我父王不好了。” …… 烛火之下,安静的屋子里有轻轻的坠泣之声,郭采薇正扶着王妃站在床榻之旁,母女两人都在流泪小声的哭泣。 一名郎中弯腰在给床上直挺挺躺着的郭冰把脉,不久后他直起身来,转过头来后面色郑重之极。 “怎样?”郭昆忙上前问道。 “小王爷,咱们外边去说。”那郎中恭敬道。 众人来到外间,面对所有人殷切的目光,那郎中叹了口气道:“王妃,小王爷,郡主,郡马爷。小人直话直说了。” “说,快说。”郭昆道。 “小王爷……这个……赶紧准备后事吧。”郎中轻声道。 “啊?”郭昆和林觉都吸了口凉气,惊愕不已。王妃和小郡主却已经泪流满面了。 “小王爷,郡马爷。王爷这病是中风之症,而且是头脑之中的血脉堵塞淤积。简单来说,便是脑中血管破了。淤血流入脑子里去了。现在王爷已经不能见物,不能言语。随着血流入越来越多,怕是回天无力。在下医道浅薄,无能为力。不过就算华佗在世,怕也是很难挽救。哎,在下开一副药吧,那是疏血化淤之方,不过怕也是难有效果。若是在之前早早发现征兆,倒是可以救治。最多不过是身子瘫痪而已。” 那郎中提笔刷刷刷写了药方之后,躬身告辞离去。 郭昆呆呆看着林觉道:“妹夫,怎么办?我父王他真的要死了么?” 林觉轻声道:“兄长莫要悲伤,生死之事乃每个人必经之事。还是去见见王爷,看看他有没有什么话要交代。我这里去替岳父准备后事,你不用操心。” 郭昆白着脸点头,轻声道:“辛苦妹夫了。” 林觉点点头,目送郭昆脚步沉重的离去。林觉其实听那郎中一说就明白了,郭冰这是脑中风之症,俗称脑血管破裂。这种病在后世地球上都很难救治,更何况是在这个年代。郭冰这么多年养尊处优,身子越来越肥胖,饮食也是喜食荤腥,饮酒无度。这些都摧毁了他的身体。加之在进入伏牛山之后,郭冰基本上已经被排除在重要事务之外,心情恐怕有些不佳。每日里唉声叹气面色阴郁。小郡主便跟林觉说过多次,说她父王动辄发怒,怪天怪地,在家中打骂下人,摔瓶砸碗,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林觉当然知道这是郭冰因为被林觉和郭昆排除在山寨事务之外导致他心情不好,所以动辄得咎胡乱发火的结果。长久的心情阴郁,也定是诱发他如此病症的原因之一。但对此,林觉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来带伏牛山之后,林觉当然不能任由郭冰去主导。郭冰是成不了事的,林觉必须自己去主导所有的大事。就算郭昆,在很多事上也是必须要听林觉的。林觉对郭昆做过解释,但却没有机会和郭冰做解释。郭冰心理失衡,无法排解,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不过无论怎样,郭冰总是自己的老丈人,虽然他没少坑自己,但却也给了自己不少的帮助。此刻郭冰将死,林觉心中也是身为悲痛的。 第一三九三章 其言不善 内房之中,王妃和小郡主哀哀哭泣,小王爷郭昆伏在床头流泪叫着父王。病榻上,眉眼歪斜的郭冰双目紧闭,似乎毫无反应。郭昆知道,郎中所言不假,父王看来是真的没救了。郭昆心想着,不能让父王就这么一句话不说便走了,总得最后跟娘和自己以及采薇道个别。于是来到外间问计于郎中。那郎中说,王爷的病情不会捱过今晚,自己醒来的可能也不大。除非是以珍贵药物吊命,或许能清醒片刻。但大补之药也有可能会加快王爷的病情,本来王爷或许能苟到后半夜,倘若用了补药,可能清醒之后不久便要与世长辞了。 郭昆纠结了半晌,决定还是要让父皇醒来一会。父皇这病情已然无救,多捱个几个时辰其实意义不大,还不如最后醒来,跟家人道别,也不至于最后连一句话都不说。于是郭昆命人去拿来王府珍藏的补品药材。梁王府这么多年来自然搜罗了不少珍贵的药材补品,离开京城的时候这些比金银还要宝贵的东西自然是携带而出。什么人参何首乌鹿茸虎宝雪莲虫草之内的东西着实不少。郎中在其中找到了一颗可能有数百年的野参,辅之以几味珍贵的补药开始熬汤。熬了近半个时辰,熬出了一碗浓浓的汤汁。 那汤汁药味扑鼻,呈黑褐之色,看上去便是药效强烈的样子。普通人喝下这样的一碗汤汁怕是立刻便要鼻子流血,内腑灼烧之极,因为其药力实在太强,对普通人而言,跟一碗毒药也没什么区别。但对于一个弥留之际的人而言,身体自身已经失去精力,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之时,这种大补之药正好可以在短时间内注入精力,让其短暂恢复神智清醒。但随着药物的流逝,最终难以挽回性命。所以人参等各种药物之所以珍贵,正是因为它能弥补人体流逝的生命力。但需要长期少量的服用,慢慢的累积,抵消身体的衰老的节奏。 一碗大补之药灌入王爷的嘴巴里后不久,王爷的呼吸果然变得平稳了起来。然后脸色变得红润了起来,并且睁开了眼睛。只不过嘴巴依旧歪斜,眼睛也似乎看不见了。 “掌灯……掌掌掌灯。”郭冰嘴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话,舌头在嘴巴里根本捋不直,但含混之言还是能够辨别。 “父王……父王,我是昆儿啊。”郭昆叫道。 王妃上前去痛哭着抓住王爷的手叫道:“王爷,王爷,妾身在此,你还好么?” “爹爹,爹爹。”郭采薇也跪在床沿旁哭着喊道。 郭冰感觉整个身子其实都不是自己的,头疼的几乎要炸裂开来,脑子里似乎有虫子在蠕动一般。他眼前漆黑一片,但他很快便明白不是没掌灯,而是他自己看不见了。人之将死,自己其实心里是很明白的,他根据自己身体的感觉,便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大限将至了。 “你们都在啊,哎……莫哭,莫哭了。我要死了。”郭冰含糊说道。 “王爷……”王妃大哭起来,伤心之极。 “哎,莫要哭了。你哭的我很心烦。我心里烦躁的很。人谁有不死的?”郭冰叫 道。 “娘,莫要哭了,听爹爹说话吧。听爹爹说话好么?”小郡主坠泣着道。 王妃压抑住哭泣声,紧紧抓着郭冰的手道:“王爷,妾身不哭了,你莫要心烦。有什么话要说你便说。” 郭冰嘴巴颤抖着,用尽气力开口道:“哎,没想到我郭冰居然死在这山里,我曾发誓……就算死也要死在京城的,可惜了……。王妃啊……我死之后你莫要太悲伤,好好的保重身子。你要活着看到昆儿打回京城,要将我葬在我郭氏祖宗的陵寝之中,我不想葬在这伏牛山中。你答应我……” 王妃哭泣点头道:“王爷,妾身答应你,妾身会将王爷带回京城的。妾身将来也要葬在王爷身边。王爷你放宽心。” 郭冰微微点头,重重的喘息了几口,叫道:“薇儿,薇儿在么?” 郭采薇忙攥紧郭冰的手,叫道:“父王,薇儿在呢,薇儿在呢。” 郭冰感受到了郭采薇手上的力道,勉力握紧郭采薇的手道:“薇儿,爹爹很疼你你知道么?只是……有些事爹爹确实伤害了你,但是最终爹爹不还是遂了你的愿了么?你现在还怪不怪爹爹了?” 郭采薇哽咽道:“女儿怎么会怪爹爹,是女儿倔强不懂事,惹爹爹生气。求爹爹原谅女儿以前的不敬。” 郭冰含混的笑着,摇头道:“你很懂事,你的眼光也很好,你嫁了个好夫君。你们都很好。你要好好的,相夫教子,当个贤惠的女子,好好的打理好家事。除了你林家的事,你还要多照顾你娘亲和兄长,多为你哥哥着想。你不能什么都为林家想,知道么?” 郭采薇点头叫道:“爹爹,女儿知道了,女儿会好好的听你的话的,好好照顾娘亲和兄嫂的,爹爹放心。” 郭冰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郭冰的声音低沉了下去,突然间无声无息了。郭昆吓了一跳,忙起身看郭冰的脸,郭冰却忽然叫了起来:“林觉在这里么?林觉在这里么?” 郭采薇忙道:“爹爹,我夫君没在,他在外边……忙着事情,要不要叫他来?” 郭冰摆了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薇儿你告诉他,爹爹以前看轻了他,他是个有本事的。你告诉他……我感谢他将我一家救到这伏牛山里,保全了我们全家。感谢他做的这些事情。就这些了,你转告他便是……也不用他来了。” “好好好,女儿转告他便是。”郭采薇忙道。 郭冰再次沉默了下来,但他眼睛还睁着,呼吸还在,郭昆这回也没那么慌张了。 “你们……都出去吧。昆儿,你留下来,父王……有话要交代你……”郭冰含混的声音再次响起,说话的气力已经明显不足了,手已经攥了起来,显然在攒足身上的气力。 “父王,这里只有娘和妹妹,您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郭昆忙俯身道。 “叫她们出去……”郭冰的声音有气无力,但却冷如坚冰一般。 郭昆有些发愣,小 郡主忙扶着王妃起来,轻声道:“娘,我们出去吧,让爹爹和哥哥单独说话,一会我们再进来。” 王妃点头抹泪,在小郡主的搀扶之下缓缓离去。 屋子里只剩下郭冰和郭昆父子,顿时静谧之极。郭冰的呼吸声很大,呼噜呼噜像是有人在用力的抓挠窗纸,中间还夹杂着似乎北风咆哮的呼啸声。郭昆听着这声音很难受,他知道父王正在受罪,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很艰难,都在积攒力量。 “昆儿……” “父王,孩儿在呢。”郭昆忙道。 “你莫说话,爹爹要去了,爹爹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听仔细,都要听在心里,你可明白?”郭冰说道。 “昆儿明白,爹爹您说。”郭昆道。 “昆儿……你我父子……性子上都有大缺憾,都非果决之人。我们之所以到现在这个地步,其实都是无能之故,你可明白?” 郭昆沉默着不说话,郭冰也用不着他回答,自顾继续道:“来到伏牛山中之后,爹爹回想了我这一生走过的每一步,爹爹走错了很多步,所以没有好的结果。我们本有机会的,但爹爹不够果断,瞻前顾后怕狼怕虎,所以一事无成。处处为人所迫。而你……性子也是粗鄙的很,在大事上却恐也难以决断,我们父子其实脾性差不多。哎……这便是我父子的性格上的弊端和缺憾啊。你不要觉得爹爹的话难听,爹爹一辈子才想明白了这一件事,所以才告诉你这些,你一定要好好的记住。” 郭昆轻声道:“昆儿牢记爹爹教诲。” 郭冰呼噜呼噜喘息几口气,沉声道:“目前的局面,天下将大乱。大周将大乱。落雁军现在实力扩张的很快,林觉这个人很有本事,有他在,打回京城,控制局面当不是难事。我对他很有信心。昆儿,你可以依靠他,听他的决断行事。不要跟他生出龌蹉来,让他帮着我们完成我们做不到的事情,你明白么?也只有他能帮你完成心愿。只有他可以……” 郭昆点头道:“孩儿明白,孩儿当然明白这一点。林觉他很好,以前我们错怪了他,他绝对是能帮孩儿达成目标的人。孩儿会好好的用他的。” 郭冰含混道:“好,你明白就好。但是你莫忘了一件事,当天下稳定之后,你必须做一件事,才能保证你的位置。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你要当机立断,除掉林觉。你明白么?不除林觉,你这个皇帝便是傀儡。你知道什么是功高震主么?你知道什么叫狡兔死走狗烹么?你一定不能妇人之仁,否则我郭氏江山怕是要易主。那可是天下之主的宝座啊,我不信林觉不想染指,这个人隐藏的很深,根本看不出来。但人性如此……人性……咳咳咳……人性必然如此。待他得手时,他想当皇帝易如反掌,他一旦冒出那个想法,死的便是你了。爹爹便是要交代你这一点,此刻你可以依靠他,利用他。但是你最后一定要除了他。要干净利落,不能有半点的犹豫。郭昆,你听明白了么?” 郭昆跪在床前已经呆如一只木鸡了。 第一三九四章 希望 郭冰的葬礼于腊月初八隆重举行。作为大周皇族,落雁谷名义上的最高领导者汴梁王郭昆的父亲,他的死自然是非同小可。但实际上郭冰在进入伏牛山之后便没有公开参与过任何事情的决策,也很少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人们对他的印象便是这个老王爷经常紧皱眉头满怀心事不苟言笑。似乎人人都欠他钱的样子。给人一种似乎对现状不满,满腹牢骚的感觉。落雁谷军民也是碍于他是林觉的岳丈和郭昆的父亲,加之又是正宗的大周皇族,所以对他也保持着有限的尊敬。 郭冰死了。正如他自己所言的那般,他这一辈子可算是一事无成。有心想要争一争皇位,然而却没有那个胆量。原本他在杭州可大力布局,两浙路的财力人力可谓应有尽有,地理外置也绝佳。浙东海岛上可以养兵无数,且无人知晓。若是换个稍微有些手段之人,必能平海匪或者招安他们建立一只自己的武装力量。进可攻,退可守,和其兄郭冲分庭抗礼。但他终究没有那个胆魄,有些事心里想的激动无比头头是道,但是真要他去做,他却不敢了。 他唯一真正做出的尝试,便是利用容妃生子的事情做了个局。然则这个局埋的太长也太不确定,他自己恐怕也对这个局的结果不抱希望。想要通过曲线的办法攫取皇位,靠着隐忍蛰伏而达到目的,怕最终是自欺欺人。几乎没有人夺得皇位是靠着这些伎俩得手的。要争夺皇位,需要的实力和勇气以及不择手段。在这一点上,他甚至不如郭旭做的果决。郭旭起码还敢在绝望之时孤注一掷,搏了那么一搏。而郭冰,自始至终甚至都没有敢博那么一下。 郭冰识见不明,表现在对林觉的认知上。从一开始直到最后他临终之时,他对林觉都始终抱有偏见。虽然承认林觉的能力,但就是这种偏见难以根除,这不得不说是他性格中的另外一大弱点。连郭旭都知道去拉拢林觉,郭冰却不知道林觉这样的人的重要性,可见郭冰在见识上的浅薄。他养了那么多的幕宾,看似是礼贤下士之举,然而那或许只是他内心中的优越感作祟,想要博得个礼贤下士的名声而已。从内心里,他对这些人根本没有真正的尊敬和礼遇。所以,最终他的身边的幕宾做鸟兽散,也没有一个真正帮他的。倘若林觉不是因为娶了郭采薇,怕也早已对他敬而远之了。 见识浅薄,胸怀不阔,沽名钓誉,志大才疏,心高胆小。这是郭冰性格上的众多缺陷。所谓性格决定命运,郭冰并不能客服和改正性格上的缺陷,所以他注定只能一事无成。 无论如何,整个伏牛山给了郭冰极大的礼遇。三军缟素,万名披麻,葬礼进行的极为隆重。郭冰的棺椁被临时安葬在西山向阳一场的坡地上。陵墓并没有大兴土木,因为他的遗愿是要葬在京城郭氏皇族的陵寝之地中,这里只是临时安葬之处罢了。 小郡主和王妃哭的死去活来,昏厥多次。对她们而言,郭冰曾经是她们头顶上的那片天。虽然这片天早已不能给她们遮风挡雨,但是,那曾经保护了自己的人逝去,从此后那片天再也不在了的感觉依旧让她们 痛苦和悲伤。 郭昆没有将郭冰临终前说的话透露给任何人听,葬礼全程,他都一言不发,神情悲戚。即便父王的很多想法和作法都让郭昆不满,郭昆的性子和想法早已变得更为的成熟和周全,也不再是当初那么冲动而无知。但是郭昆知道,这世上倘若还有一个人会全心全意为自己着想的话,那么这个人便是自己的父王了。而这个人现在死了,郭昆的心中自然空洞洞的,颇有些惶恐和无助之感。在很长时间里,这种感觉怕是都挥之不去了。 当然,对于落雁谷军民而言,他们并不会因为郭冰之死而感觉到沮丧。郭冰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王爷罢了。只要落雁军在,只要林觉在,其他人的死其实都没那么重要。他们会很快忘了郭冰这个人,他们也无需记得这个人。 …… 新年将至,大周乃至辽国各地的百姓们渡过了惶恐混乱的一年,终于可以在新年的时候松一口气了。对于大周百姓而言,这一年过得着实艰难。朝廷的各种钱税更加的繁重,增加了许多税目,百姓们苦不堪言。很多人家本来家道殷实,但这一年下来,却已经赤贫如洗。很多人流离失所,麦田卖地,以熬过难关。 朝廷和辽人签订的屈辱的和议,这从精神上也打击了原本积极向上,甚至有些自傲的大周百姓的优越感。曾几何时,谈及周边之国,上下都以蛮夷论之。谈及大周,皆以中原上国自居为傲。但现在中原上国被蛮夷打败,向蛮夷之族称侄,每年要进贡那么多的财物,赔偿那么多的银子。自傲瞬间便成了自卑了。 绝大多数人是相信造成这样的结果是因为原枢密使杨俊的无能,率领三十万大军攻辽结果大败而归,导致大周精锐尽失,导致朝廷不得不和辽人屈辱议和。所以,对于杨俊被杀之事,大周的百姓们其实是很出了一口气。在朝廷宣布杨俊认罪的罪行并将其诛杀之后,大周各地的百姓还有人放起了爆竹庆贺。朝廷的刻意引导之下,杨俊已经成了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被牢牢的钉在了耻辱柱上。也正因如此,大周百姓们心中的不满才有了一些宣泄。虽然对朝廷不满,但却并没有觉得这是皇帝之过,民怨虽大,却也没到真正爆发之时。很多人实际上对朝廷还是抱有期待的,他们觉得,在铲除了杨俊这个祸国殃民的祸首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皇上和朝廷一定会扭转局面,做出重大的改变。 便是在这种复杂的沉闷而艰难的气氛之中,大周迎来了中兴三年的新年。不管这一年如何的艰难和痛苦,但在新年到来的时候,还是要对来年有所憧憬。毕竟新的一年,新的春天的来临,也许会有新的气象,新的转机。也许过去的这一年便是最低谷了,过了这最低谷,前方便光明灿烂,便是艳阳天了。 也许…… 也许…… …… 北国之地,临潢府中。 新年前后连续的两场大雪,整个临潢府早已覆盖了厚厚的积雪。积雪堆积在街上,让道路难行,街道上到处数污泥和雪水,车马拥挤不堪,到处乱糟糟 的肮脏的很。 自大批兵马和新皇耶律春在此登基之后,临潢府中一下子多了十多万人。大批的部落兵马进入城中,每天闹哄哄乱糟糟,混乱不堪。 上京临潢府是大辽契丹族南下之前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兴建的第一座京城,规模着实不小。临潢府分为南北两城,北城呈六角形,城周十里,城高三丈,密密麻麻设有敌楼箭塔无数。此为皇城。这里居住的都是契丹族人。南边是周十七里的汉城,顾名思义,便是汉人所居之处,城墙高两丈,也没有多少防御的措施。由此可以看出,契丹人建立辽国之初实行的是契丹和汉人分治之法。契丹人的地位是高出汉人一等的。 但百余年下来,大辽广泛学习南边的大周礼制和文化,和大周基本同化。契丹族和辽国汉人之间已经没有多少等级的差异。特别是最近数十年,汉人连续为大辽宰相,更是说明在辽国统治者心目中,汉人身份已经不再是低贱的象征,反而汉人的智慧超群,反而是治国的可靠帮手。 然而,既有传统,便又余毒。特别是在临潢府这个地方,位于大辽北部,很多草原上的部落酋长,辽国契丹人中的古老贵族都居于此处,所以,在这座城池里,契丹人对汉人的歧视却根深蒂固。至今为止,能住进皇城的汉人只有为官之人,普通汉人是根本没有可能的。但在汉城之中,契丹人则随意而行,时有契丹人当街欺辱殴打汉人的事情发生。 临潢府在年前引来了新的主人,那便是在此宣布登基的耶律春。 登基之后的耶律春本雄心勃勃要做一番大事。但很快他便遭遇到了打击。以猛撒哥忽鲁八等人为首的部落酋长们要耶律春下达的第一条圣旨居然是恢复祖制,让契丹人和汉人在法律上分为头等人和二等人。要限制汉人为官的官阶,在朝廷要职位置上不许汉人担任。军中将领更是一律由契丹人担任。 耶律春是在南边长大的,他是受大周的文化熏陶的一代,对于这种要求恢复到以前的等级制度的作法,他表示了质疑。他认为,在这种时候,这么做无疑是制造矛盾,导致辽国中汉人的不满。对于大局是不利的。 但猛撒哥他们认为,大辽之所以到了今日的局面,便是那些汉人搞得鬼。汉人皆不可信,大辽必是是契丹人的大辽,而非汉人把持朝政。契丹人同心协力才能成大事。他们告诉耶律春,如果不是他们部落酋长这些人的辅佐,他怎么能当上这个皇帝。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要靠他们这些人。而造成这分裂的局面的,恰恰是汉人宰相和汉人将领。所以必须从根源上掐断他们上位之路。至于汉人的不满,那不算什么,这些人倘若敢反抗,便以强力手段镇压便是。这时候跟他们客气什么? 耶律春一再表示出对这个政策的担忧,但猛撒哥等人坚持如此,耶律春最终只能妥协。他不得不妥协,因为他在临潢府没有任何依靠,他这个皇帝所能依靠的便是这些部落酋长们。耶律春实际上在登基后不久便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个皇帝恐怕得夹着尾巴做了。 耶律春备受打击,只能隐忍。 第一三九五章 最后的疯狂 这样的政策颁布之后,结果可想而知。住在北边皇城的汉人首先被驱赶出来,而在汉城之中居住的汉人也不得安生,契丹人有了上等人的身份庇佑,开始在汉人居住的南城之中横行霸道。几乎每天,街市上都会发生契丹人当街打杀汉人之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局面愈演愈烈。有汉人开始反抗,聚众反击的汉人也打死了不少契丹人。 局面到了这一步,耶律春不能再容忍下去了,他急忙召来部落酋长们商议,要他们以大局为重,约束契丹人,不能让他们胡作非为,激化矛盾。 猛撒哥等人满口答应,但他们没有约束契丹人的意思,而是对南城汉人大肆镇压。数天时间里便杀了数百人,抓捕了大量愤怒的汉人,将他们全部贬为奴仆,全部押解出临潢府,送往他们自己所在的部落之中去当苦役。至此,猛撒哥忽鲁八秃骨撒等人的如意算盘也暴露了出来。原来,他们之所以要耶律春颁布这样的圣旨,便是要将大量的汉人变成奴隶,供给他们奴役。他们要将汉人都变成他们的牛羊一般,成为为他们的财富。 这一点可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是要知道,在大辽北地,人力可比任何金银财宝都要宝贵。人力可以做任何事,部落要想强大,便需要有充足的人手。几大部落的地盘在大辽西北,最缺的便是人力。汉人便是他们免费的人力。不但如此,在大规模的奴役汉人的过程中,汉人的财富将被他们攫取。人也要,财也要,他们什么都要。 要说猛撒哥等人如今的地位,已经被耶律春分封了极高的官职和爵位的情形下,理应要为北方这个大辽朝廷着想,而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来。但他们确实这么做的。然而,他们绝对不是愚蠢,他们是从一开始便看出了苗头。在韩章和韩德遂在大定府立了耶律材之子耶律平山为帝,且很快占据了大同析津和大定三京之地后,实际上大辽分裂成的两个南北的朝廷的实力已经不成正比。这一点猛撒哥他们心里极为清楚。 他们原本以为在辽阳城下的阴谋行动会直接让耶律春控制整个大辽。那样的话,他们将会成为大辽权势熏天之人,耶律春这个傀儡被被他们彻底控制。然则,大辽便是他们的了,他们想怎么做都成。但是现在这样的结果却和他们的预期大相径庭,费了老大的劲,结果并非他们所愿。 几个人私底下一合计,这种局面下,南方的朝廷迟早会往北打。明年冰雪融化之时,南边肯定会率先打过来,夺下临潢府。南边朝廷的兵马可不少,而且有韩德遂 和韩章这样的厉害角色,他们一旦打过来,可没什么好果子吃。北边这里,只有自己几人手里的不到十万的部落兵马。这一次二十万部落兵马跟随耶律宗元去打仗,损失了一半还多。这剩下的不到十万的部落兵马可是几大部落赖以生存的命.根子。难道说,为了耶律春还要将这十万部落兵马都葬送掉?那是绝对不成的。 猛撒哥等人商议之后,都认为不能再将这十万部落兵马葬送在这里了。一旦葬送了这十万兵马,老本便输光了,他们会连自己的部落地盘都保不住。这种事怎么能干?所以,他们很快便决定了要放弃耶律春,放弃临潢府,放弃这个他们扶植起来的北方朝廷。既然做了这样的决定,那么在南边打过来之前,他们岂肯放过这短暂的捞油水的机会。他们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怎也要捞够本来。 大周运来的那些物资都被他们全部以军需所用瓜分殆尽。当析津府被南边占领之后,大周的物资已经无法运送过来,全部被南边截留之后,猛撒哥等人打起了临潢府中的人力和财富的主意。但一切不能做的太明显,太让人看穿。于是猛撒哥等人便通过联合临潢府中的契丹贵族们,通过他们的支持,提出了恢复契丹人和汉人之间等级的政策。美其名曰重振契丹族,建立纯粹的大辽国。 临潢府的契丹贵族们都是些脑满肠肥之辈,本来就对汉人的歧视根深蒂固,少数有见识的却又在猛撒哥等人的威逼之下不敢多言,于是这样明显极端且不合时宜的政策便提交到了耶律春的面前。耶律春没法不颁布,因为他根本没有反对的可能。他还幻想着能够让猛撒哥他们死心塌地的帮自己,却没想到他们其实是要乘乱捞最后一把,将他耶律春已经彻底的放弃了。 这项政策其实是为猛撒哥他们的直接对汉人的掳掠和洗劫当借口的。这是最后的遮羞布。扯掉这块遮羞布的话,其实真相只有一个。几名部落酋长们要乘乱将临潢府掏空。青壮人力,女子财宝,他们都要弄走,都要弄到自己的部落之中。他们的部落在西北之地,南边的朝廷想要在荒凉的西北之地剿灭他们,还是不容易的。他们抱成一团后,韩章韩德遂他们怕也要掂量掂量后果。 几名毫无信义道德的部落酋长,炮制出了这样的手段,要在这数月之间攫取大量的人力和财富,可谓是比狐狸还要狡猾,比豺狼还要凶残。可怜临潢府中的汉人,沦为了他们眼中的肥肉,毫无反抗之力。 …… 大雪覆盖的临潢府汉城街头,部落骑兵飞骑而 过的马蹄溅起地上的泥污。他们大声的吆喝着,追赶前方仓皇而逃的几名汉人男子的身影。追上之后,弯刀寒光闪烁,几名男子便身首异处倒在污泥之中。 “低等汉人,敢袭击我契丹上等人,罪不容恕。根据朝廷颁布旨意,死有余辜,家产妻女全部充公为奴。”一名部落骑兵头目大声的朝四周惊惶而叫的百姓们喝道。 街上的汉人百姓们面露愤怒恐惧之色,但却敢怒不敢言,只能低头侧目而走。这样的场景他们已经见识了太多了。这些契丹人在汉城街头早已经开始随意的杀人了。他们好像选定了目标,但凡家境殷实的汉人之家,但凡家中有青壮男子的汉人之家,或者有年轻女子的汉人之家,似乎都是他们特别的偏爱。只要被他们看中,总能找到理由找茬。哪怕是你在街上看他们一眼,他们便会说你眼怀仇恨蔑视,对上等契丹族不遵。总之,在那颁布的人分等级的圣旨之下,他们有一万种理由达到他们的目标。 长街尽头,几名带着斗笠穿着兽皮大氅的男子走在雪地上,眼前的一切都被他们看在眼里。 “疯了么?这耶律春这种时候还这么对待他的百姓?这人是不是疯了。”一名身材五短的汉子皱眉说道。 他身旁那名魁梧汉子低声呵呵笑道:“这叫最后的疯狂。这可不是耶律春的主意,这必是那几个部落酋长的主意了。他们是要最后捞一票。他奶奶的,这几个狗东西倒是精明的很。看来他们是打算放弃耶律春了。” “大首领,那我们还来做什么?他们都不打算帮耶律春了,都开始乱来了,我们此行还有什么意思?本来就很冒险,大首领真的决定要去见他们么?”另一名汉子低声道。 那魁梧汉子嘿嘿笑道:“正因为他们穷途末路,我才来找他们谈判。这时候的希望反而最大。放心吧,老子什么时候失算过。这帮家伙目前还值得利用。他们手里可是有十万兵马的。我们现在需要这些。莫说了,跟我走,咱们进北城。” 几名汉子不再多言,紧紧跟着那魁梧汉子沿着街道往北走,一直走到南北城交接之处的街道尽头。前方一道高大的城墙高逾三丈,城墙上兵马戒备森严,敌楼箭塔密布。雄伟的城楼下,数百名士兵手持枪刃站在城门洞口。那便是临潢府连接南北城的通天门。以前这道城门人流如织,汉人和契丹人出入城门不受约束,但现在,出入的只有契丹人,汉人甚至连靠近都不许了。那北边的城便是临潢府的皇城,现在里边清一色的全是契丹人。 第一三九六章 合作 几个人缓步走向通天门城门口,立刻便引起了城门口辽兵的注意。他们带着戒备的眼神看着几人,直到那几人取下头上的斗笠,露出标志性的契丹男子的髡式发式时,神情便都缓和了下来。 所谓髡式发型是契丹男子标准发式,便是头顶剃光,留下脑袋周围的一圈头发编织成小辫甩在周围。契丹人的审美观令人无语,以这种发式为美,着实令人不解。大辽学习大周文化,已经很少有人留着这样的发式了,只是最近在契丹人中复古起来,毕竟契丹人是上等人,怎么还能学下等汉人那般留着发髻。 “干什么的?”一名守门士兵头目上前问道。 “嘿嘿,去汉城中走了一遭而已。”那身材魁梧的汉子低声笑道。 “走了一遭?占了不少便宜吧。他娘的,还是你们逍遥,老子们得守城门,南边城里都去不成。好东西都被你们给抢了,汉人女子都被你们给玩了。他娘的。”那头目愤愤不平的道。 “见面分一半,怎叫兄弟们白白辛苦。”魁梧汉子笑着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那头目伸手接过,只凭触感便知道里边货色不少,顿时眉花眼笑。 “算你识相。进去吧。东西可藏好了,最近可是说了,除了部族兵马,其他人可不许去南城捞油水。要是被人发现了,你们可白忙活了。”那守城头目摆手道。 “多谢兄弟提醒,我们会小心的。告辞告辞。”高大汉子躬身道谢,一摆手,带着身后几人径自穿过守卫森严的城门洞,进入临潢府的皇城之中。 不久后,位于皇城以东的大街上,几名斗笠汉子咯吱咯吱的踩着积雪来到了一座衙门前。这里是临潢府朝廷新设立的枢密院衙门,几名部落首领理所当然都是枢密院的正副枢密使。这里便是他们公房所在之地。 几名汉子到衙门口,一番‘交涉’之后,成功的以二十两纹银让衙门口的十余名守卫同意进去替他们通报给枢密使猛撒哥求见。 枢密院大堂后面的屋子里,猛撒哥秃骨撒忽鲁八等几人正围着炉子喝酒。炉子上的铁锅里,一锅羊肉正随着滚水沉浮,又膻又香的气味飘满屋子。几个人人手一只羊骨头,边啃骨头边喝酒,吃的哼哼唧唧,油水淋漓。 门口守卫没敢进来,站在门口禀报道:“禀报枢密使大人,有人在衙门口求见,说他是猛撒哥大酋长的故人。还说猛撒哥大酋长一定要见他,他有极为重要紧急的事情要面见您。” 猛撒哥愣了愣,放下手中羊骨,大笑道:“呦呵?故人?又来一个。” 忽鲁八嚼着露出半截嘴巴的一大块羊肉含混道:“他娘的,自从咱们当权之后,天天有故人来,以前怎么没有?这帮狗崽子们都是势利眼,见我们如今得势了,便都来攀附了。给撵出去。打一顿。” 秃骨撒摆手道:“撵出去作甚? 瞧瞧是谁?左右无事,当看戏便是。再说了,万一真的是有什么紧急的的事情呢?” 忽鲁八喝了一口酒道:“紧急个屁。这时候难道是南边打来了?还是女真人打过来了?这天气傻子才会出兵。除此有什么大事?” 猛撒哥呵呵笑道:“秃骨撒兄弟说的对,万一是紧急之事呢。来人,去把他们带过来。” 很快,那求见的几人便被带到了屋门口。那身材高大的汉子在门口嗅着鼻子叫道:“好香啊,几位酋长真是会享受啊,这样的天气,吃着酒啃着羊肉烤着火,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啊。” 说话间,那大汉踏步进了门口。猛撒哥等人原本还在自顾自的喝酒吃肉,但当他们看到那进来的大汉脱下了斗笠之后,几人便如被蝎子蛰了一般跳将起来。沧浪浪之声大作中,纷纷抽出了腰间的弯刀。 “完颜阿古大?你好大的胆子啊,胆敢闯到我们临潢府来,你找死么?”猛撒哥冷声喝道。 “放松些,几位酋长,我身上并无兵刃,赤手空拳而已,你们怕什么?不要冲动,不要冲动,我可没有恶意。”完颜阿古大张着双臂,展示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和腰间。 “你来做什么?我们跟你可不是什么故交。”秃骨撒冷声道。 “哎,几位健忘啊,我们可是见过面的。当年我被封为节度使的时候,在中京可是见过诸位的,还在耶律宗元的宴席上喝过酒呢,怎么不算是故人?不然你们适才怎么认出了我?我都不惜剃了你们这秃瓢发式,还是被你们认出来了,还说不是故人么?”完颜阿古大大笑着走进来,一屁股坐在火炉旁,旁若无人的伸手抓出一块羊肉,上手大嚼起来。 几名部落酋长手中弯刀依旧对着完颜阿古大,显得极为谨慎。他们可都是知道完颜阿古大的厉害的。这个人这几年已经是辽国上下的噩梦,小小的女真部落搅的辽国天翻地覆,完颜阿古大的名声也随之传遍辽国。对于这样的厉害角色,几名酋长岂敢不小心应对。 “完颜阿古大,你混入临潢府想干什么?你不怕死么?信不信老子一刀砍了你。”忽鲁八厉声喝道。 完颜阿古大头也没抬,自顾吃了一口肉喝了一大口酒之后,放下手中的羊肉将油乎乎的嘴巴在衣袖上擦了擦,这才抬头笑道:“谁不怕死?我当然怕死。特别是来见你们几位酋长,你们可都是凶残的恶狼,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当然怕。但是我还是要来见你们,因为我有一件大好事要告诉你们。你们若是杀了我,这件大好事便落不到你们身上了。想知道是什么大好事么?都放松些,坐下来说话。我手无寸铁,满城都是你们的人,你们到底在怕些什么?” 猛撒哥冷哼一声,弯刀擦的一声入鞘,一屁股坐在火炉旁。确实没什么好怕的,完颜阿古大虽然让人忌惮,但他现在孤身在此,随时取他性 命,没什么好担心的。忽鲁八和秃骨撒见状也收了兵刃坐在炉火旁。 完颜阿古大点头笑道:“这才对嘛。来来来,几位酋长,我借花献佛敬几位一碗酒。表达对几位的敬仰之意。几位甚是让我佩服的很,辽国被你们几个搞成这样,还真是了不起的很。” 完颜阿古大端起酒碗来仰头喝干,笑着向几人亮了亮碗底。几名酋长皱着眉头却没有喝酒,完颜阿古大的话中明显是带着讽刺之意,那可不是敬仰之意,而是讥讽之意。 “闲话少说,你到底来此作甚?快说。我等可没什么好耐心。惹得我们不耐烦了,一刀宰了你。”猛撒哥冷声道。 “呵呵呵,猛撒哥酋长,你这可不是待客知道。我完颜阿古大和你们之间可没什么仇怨。我女真人只是跟朝廷有些恩怨罢了,朝廷欺压我女真人,我们才骑兵而反,但可不是针对你们。你们几位也不是死心塌地为朝廷卖命的人,事实上我们之间应该有些相同之处才是。你们不也被朝廷排挤么?耶律宗元不也想除了你们么?你杀了我,对你们有什么好处?莫非你们要替耶律宗元出头?那岂非是笑话么?你们做的事耶律宗元都死不瞑目恨死你们了,哈哈哈。”完颜阿古大笑道。 “少扯那些没用的,快说,你来此到底所为何事?”忽鲁八秃骨撒被完颜阿古大说的面红耳赤,恼羞成怒的喝道。 完颜阿古大笑道:“莫恼,莫恼。我这个人喜欢说实话而已,实话总是刺耳的。好吧,我也不绕弯子了,我今日之所以冒险来此找你们,是有个赚钱的大买卖想跟你们合作的。我想你们一定很感兴趣。” 猛撒哥沉声道:“什么意思?说明白些。” 完颜阿古大忽然收起笑容,一字一句道:“我是来跟你们谈一谈我们联盟进攻韩德遂和韩章的事情的。” 猛撒哥等三人尽皆愣住,猛撒哥爆发出一阵大笑,冷声道:“完颜阿古大,你疯了吧,你跟我们合作?哈哈哈。你是大辽的敌人,我们跟你合作?这也太可笑了。” 完颜阿古大冷声道:“没什么好笑的,几位酋长自己处境还不自知么?跟我合作是你们最好的选择。瞎子都看得出来,再过几个月,你们的末日便到了。南边兵马众多,又得大周资助物资,明年春天积雪消融之时,韩德遂和韩章便要攻来了。你们挡得住么?你们只有区区十万兵马而已。一个冬天,南边便可招募十万兵马。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好笑的?” 忽鲁八怒道:“闭嘴,这关你什么事?我们自然有我们的办法,轮得到你这女真叛贼来操心?” 完颜阿古大大笑道:“还嘴硬,你们的办法?那不就是屁滚尿流的逃回你们自己的部落去么?你们在这里做的事,还就是想捞一笔之后逃走么?你们根本不可能为了耶律春跟南边作战。你们也打不过。我说的对么?” 第一三九七章 兴趣所在 猛撒哥等人面如紫肝,甚为尴尬。自己等人的意图被人一言道破,本还以为做的隐秘,现在看来似乎也不过如此。连完颜阿古大这个外人都能看出来,更遑论临潢府中的人了。 “完颜阿古大,你知道的太多了。人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况且,我们兄弟之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要你来多嘴。原本我们还打算放你离开,但现在你休想活着走了。”秃骨撒冷声狞笑,伸手搭上腰间刀柄。 完颜阿古大似乎根本不在乎,只微笑看着秃骨撒道:“我若怕死,还会来此么?你也忒小瞧了我了。我完颜阿古大活了三十九岁,什么凶险没有经历过?小时候差点被狼给叼走了。打猎时差点摔在悬崖下摔死,十八岁那年害了一场重病,瘦的皮包骨头,就差一口气便死了。到后来,我只有数百部落兄弟跟耶律宗元作战,数历生死。更不要说兴中府下差点被耶律宗元掘坝的洪水冲走淹死,在辽阳府下,面对你们五十万大军的攻城。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你以为我完颜阿古大还怕死么?若不是我对几位部落酋长有惺惺相惜之意,你以为我会来找你们谈合作之事?你想杀了我便动手,老子皱一下眉头便是野狗养的。但你放心,我一旦死在这里,明年南边进攻你们的时候,我女真人也必然落井下石。你们或许能跑到草原大漠上去,韩章不会放过你们,我们女真人更不会放过你们。我女真人将会是你们的噩梦,会死死的缠住你们。你掂量掂量,你们能应付我女真人和韩章韩德遂他们两支兵马么?我女真族一只兵马便够你们喝一壶的了。” 秃骨撒怒骂道:“还敢威胁老子,老子宰了你又如何?” 猛撒哥却出声喝止道:“秃骨撒兄弟,何必如此?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完颜大首领来此便是客人,咱们犯不着这么待客,到教人真的以为我们不知礼数了。” 忽鲁八也拉住秃骨撒的手臂,低声道:“兄弟,何必动怒?要杀他也不急于一时,暂且押下,听他说些什么便是。” 秃骨撒哼了一声,这才将手从刀柄上挪来,但却还是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然而,他的气势却是泄了。因为包括他自己在内以及猛撒哥忽鲁八两人也都对完颜阿古大描述的情形甚为惊心。南边朝廷的兵马已经够他们难缠的了,倘若再因此惹上了女真人,那可真是雪上加霜。女真人和南边兵马倘若联手进攻部落,那可绝对是抵挡不住的。 猛撒哥倒是显得沉着的很,他端起酒碗对完颜阿古大道:“完颜大首领,秃骨撒兄弟脾气火爆,希望你不会计较他。咱们干一碗酒,当我猛撒哥尽地主之谊,欢迎完颜大首领的到来。” “好说。”完颜阿古大捧起酒碗一饮而尽。 放下酒碗后,猛撒哥呵呵笑道:“完颜大首领提出要跟我们合作,但不知是怎生个合作法?” 完颜阿古大点头道:“这才像个话。这才是咱们该谈的话题,而非是恐吓我完颜阿古大,要挟于我。我是能被人要挟之人么?笑话。” 猛撒哥呵呵笑道:“愿听完颜大首领详述所谓的合作事宜。” 完颜阿古大道:“很简单,你我联手,我们联盟。集你们部落兵马之力,和我女真兵马之力,灭了韩章韩德遂他们。” 猛撒哥侧耳倾听,半晌再没听到完颜阿古大继续说下去,于是皱眉道:“就这些?就这么简单?” “是啊,就这么简单。还能有什么?你有十万部落骑兵,我女真大军也有近十万。我们二十万大军足够了,扫平南边兵马易如反掌。”完颜阿古大沉声道。 忽鲁八皱眉道:“你我联盟,自然有一战之力,不过……你说的太简单了。不光是联盟出兵作战这么简单吧。就算我们成功了,你想得到什么?咱们得说清楚。你都没有告诉我们你为何要这么做,我们怎么敢信你之言?” 完颜阿古大呵呵笑道:“原来你们是说事成之后的事情。很简单,我要中京道,析津府和大同府归你们。我女真五京得二,你们得三,这算是公平交易吧?” 猛撒哥等人没想到完颜阿古大如此直截了当,这个条件其实还挺不错的,倘若完颜阿古大只要中京道的话,其实还可以接受。对于完颜阿古大而言,他自然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地盘,可以将女真人带出山林,拥有存身之地。对于猛撒哥等人而言,则可以不必再缩回部落之中。收复西京和南京之地后,大辽的地盘也不小,他们则可以享受作为大辽权臣所带来的一切好处了。而这正是他们一开始便想要的。 不过,完颜阿古大的条件太过直接,反倒让猛撒哥等人心生疑窦起来。谁不知道完颜阿古大狠如虎狼一般,怎么肯这么做?这里边怕是有文章。 “我们要如何信你?焉知你不过是说说而已,焉知你到时候不会翻脸?”猛撒哥咂嘴道。 “你们必须信我,就凭我敢亲自犯险前来,这便是诚意。你们其实别无选择,你们不信我,再过几个月你们便不得不回到你们的部落之中,临潢府将被南方大军攻陷。韩章韩德遂他们是何许人也?轮打仗,你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就算我女真人不插手,你们也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你们逃回部落后也难幸免。秃骨撒酋长,你莫要瞪眼不服气,你我都清楚,大周现在的物资补偿已经完全被南边所截留 攫取。以大周朝廷那尿性,他们胆小如鼠,怕是难以经受南边的威压。南边要打仗的话,怕是所有的物资粮草都会让大周供给。南边一旦不担心物资粮草,怕是要死命的攻击你们的部落。韩章恨你们入骨,你们可是杀了他的伯父的。韩德遂对你们从来就不假辞色,南边耶律平山登基之时,韩德遂可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发了毒誓要替耶律宗元报仇的。而且据说在辽东府外那天晚上你们发动的内讧之中,韩德遂的两个儿子死在乱军之中了。韩章和韩德遂不得把你们挫骨扬灰么?你们好好想想,还有什么退路?你们只能信我。我来是救你们的,我是你们的大救星呢。” 完颜阿古大侃侃而言,但却字字在理。所有的内幕消息他都知晓,来之前做足功课。这些话更是直击软肋。 猛撒哥等几人齐齐沉默,他们知道完颜阿古大说的都是实情,并无虚言。他说的那些事,正是几人平台常常议论之事。他们虽然做好了放弃逃走的准备,但他们其实也没有把握真的能阻挡对方的进攻。在大漠草原上,他们除了地形熟悉之外,其实并无多少优势可以利用。 “几位酋长,如果你们觉得最后的战果分配你们不满意的话,咱们还可以将赌注弄得更大些。战胜南边之后,我甚至可以不要你们辽国的一寸土地,包括我现在占据的辽阳府之地,也不要中京道之地。这些我都可以送还给你们。免得你们当中有人以为我完颜阿古大是趁浑水摸鱼。占了你们辽国的便宜。”完颜阿古大沉声道。 猛撒哥等人几乎都要答应完颜阿古大的计划了,突然间完颜阿古大却冒出了这样的话来,居然一寸大辽的土地都不要,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几人都惊呆了。 “你什么都不要?连辽东都不要?那你要什么?难不成你要当我大辽皇帝?”猛撒哥愕然道。 “怎么可能?你这话说的我们半点不信,你肯什么都不要?带着女真人回山林之中打猎么?当我们三岁孩儿哄么?简直可笑。”秃骨撒也冷笑道。 “我对你们辽国皇帝没兴趣,我当然也不能回长白山的山林里打猎去。我只要你们事成之后帮我做一件事。我便可以将辽国的土地全部交还给你们。”完颜阿古大呵呵笑道。 “做什么事?”猛撒哥等三人齐声问道。 “借我十万兵马,我对南边的大周兴趣更大,我觉得中原之地才是我们女真人真正立足的地方。我只要你借我兵马,我去灭了大周。只要我在大周有了立足之地,你们所有的土地我都还给你们。你们看如何?”完颜阿古大沉声说道。 猛撒哥等人张口结舌,惊的目瞪口呆。 第一三九八章 诱惑 猛撒哥等人其实算不上野心勃勃之人,他们确实对权力有渴望,但这渴望却并不太过强烈。他们属于那种有便宜便占,有机会便钻,也敢于冒上一些风险,但这风险却必须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且自己也要留有后路,不至于全盘皆输的那种人。 纵观他们所有的行为,几乎都是遵循着以上的准则。他们出兵助力耶律宗元,那是因为他们得到了更大自治权的许诺。他们在辽阳府下拥护怂恿耶律春夺权,那是因为在耶律宗元已经无法做主,军中群龙无首的情形下。且在己方兵力必对手更多胜算颇大的情形下。而到了目前的局面下,他们便要大捞一笔然后准备跑路。因为他们知道无法和南边朝廷的兵马抗衡。所有的他们的行为其实都在可控的范围内。他们其实是精明理智的人。 而此刻,当他们得知眼前这个女真首领完颜阿古大的意图时,他们才忽然意识到什么才叫做野心勃勃,什么才叫做不顾一切。完颜阿古大这是一种搏命的作法,也正因如此,这个人才将小小的女真部落的威名传遍大辽。才让世人听到完颜阿古大的名字的时候心中都生出寒意来。这便是自己这些人和完颜阿古大的差距。与其说自己这些人是理智精明,倒不如说是患得患失更为贴切。到现在为止,完颜阿古大是成功的,他不但成功的站稳了脚跟,占据了辽东之地,还在不久前顶住了大辽最凶猛的一次进攻。从辽阳府之战之后,已经没有哪一方有力量吃掉完颜阿古大了。而反观部落酋长们,实际上一无所获,不久后便要放弃辽阳府回到部落草原荒漠上去,实际上是被打成原型了。这便是差距,这便是敢于冒险者和患得患失者的差距。 猛撒哥等人既对完颜阿古大的野心勃勃感到惊愕和恐惧,同时却又有些自惭形秽且不甘落于人后的倔强。心中产生了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来。这种不甘不如人的感觉在猛撒哥心中突然催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来。 “完颜大首领,这件事……可否容我们兄弟单独商议商议,毕竟……事关重大。”猛撒哥沉声道。 完颜阿古大哈哈笑道:“无妨,你们自去商议便是,我等得起。正好多吃几块羊肉,多喝几碗酒。” 完颜阿古大挥着手,自顾自抓起锅中羊肉旁若无人的大嚼起来。猛撒哥的本意是让他退下,他倒喧宾夺主起来,仿佛这里是他的地盘,几名部落酋长倒是来求见他的一般。 猛撒哥没有计较这些,朝秃骨撒忽鲁八两人招招手,三人走出屋外来到外间廊下。 “两位兄弟,你们认为咱们能否答应完颜阿古大的请求呢?”猛撒哥道。 秃骨撒道:“我觉得可以答应,左右咱们不吃亏。他攻大周是他的事,咱们只要能打败南边,咱们兄弟几个便不用回到部落所在之地了。那里虽好,但怎比得上朝廷里?咱们只要能保住咱们这个朝廷,大辽的一切都是咱们的。” 猛撒哥点点头,看着忽鲁八道:“忽鲁八兄弟,你觉得呢?” 忽鲁八捻须沉思道:“我也觉得可以结盟。实际上我们和他只是相互利用。只要能将南边的朝廷灭了,对我们是最好的结果。完颜阿古大要攻大周便随他去便是。到时候随便借给他一些老弱兵马,让他去跟大周去斗便是。他愿意去拼,咱们可管不着。” 猛撒哥微微沉吟,皱眉不语。忽鲁八和秃骨撒忙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同的想法?” 猛 撒哥点头道:“确实,我被完颜阿古大这厮的野心勃勃给震撼了,我确实有一些别样的想法。” 忽鲁八道:“猛撒哥兄长若是不愿跟他结盟,我们便打发了他便是,这倒也不是难事。咱们也不得罪他,他也不至于跟我们翻脸。咱们便按照原来商议的去办,三月里咱们便带着兵马离开这里。” 猛撒哥忙摆手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跟完颜阿古大相比,我们是不是太胆小了些,是不是太小心翼翼了一些。两位兄弟想过没有,天下已然大乱了,这是不是我们的机会呢?我们或许不该再唯唯诺诺错失机会了。” 忽鲁八秃骨撒愕然道:“你是何意?” 猛撒哥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的说道:“完颜阿古大敢打大周的主意,说明他心里是有把握的。大周现在就是一头大肥猪,肥硕却毫无自保之力。完颜阿古大想要宰了这头猪占为己有,咱们难道借给他刀,什么都不得么?他说将我大辽的土地都给我们,那是因为大周那头猪狗肥,足以让他吃饱。所以他才如此慷慨。试想,有酒喝,谁还喝白水呢?有肉吃谁还吃草呢?大周已然是待宰的肥猪,中原之地乃至南方之地有多么的繁荣富庶咱们可都是见识过的。这种时候咱们难道不该分一杯羹?” 忽鲁八秃骨撒惊道:“难道兄长的意思是,我们也要攻大周?我们能打得过么?说是大周现在好像任人宰割,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咱们的力量能成么?” 猛撒哥嘿嘿笑道:“咱们不成,完颜阿古大能成就行,有他给咱们在前面冲锋陷阵,咱们跟在后面占地盘便是。完颜阿古大的本事可比咱们大。咱们便让他给咱们卖命,我们坐收渔利。倘若真能灭了大周,咱们就算跟他对半分账,那也将是天大的地盘。你们想想,到那时,咱们几个便都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咱们三兄弟各自为王,同气连枝。又何必当个部落之首。这也算是各自开创了一片基业了。难道两位兄弟不觉得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么?” 秃骨撒忽鲁八听到这里,不禁怦然心动。原来猛撒哥打着这样的主意,借着完颜阿古大的勇猛,让他打地盘,灭了大周之后瓜分大周的地盘。到那时每个人都能得到大片的地盘,便都可以自立为皇帝了。到时候什么大周大辽,统统都没了,天下只有新的王朝,那便是自己几个人开创的时代。这个想法他们之前并没有过,但一旦被撩拨起来,顿时便觉得身体里一种激烈的冲动涌起,遏制不住的兴奋。 “这……这……当真能如此么?倘若真的这样,那我们兄弟岂非是……岂非是……”秃骨撒激动的嘴巴都秃噜了,话都说不清了。 忽鲁八心中也很激动,但他终究冷静些,沉声道:“兄长,那完颜阿古大可不是善类,就怕将来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啊。” 猛撒哥冷笑道:“有什么好怕的,他不好惹,我们便好欺负?找个机会咱们给他下个套,除了他便是。要除了他还不简单?他不是要我们借兵么?到时候给他来个反戈一击,打他个措手不及,取他性命。总之,咱们将他当做一条豢养的猎狗,可以养着他,也可以随时杀了他。” 忽鲁八微微点头,心中虽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但此刻被这个大胆的计划弄得心神激荡,倒也不再多想。 三人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完颜阿古大已经喝光了身边的一坛酒,地上丢了四五块羊骨头,吃的 红光满面大汗淋漓。 “几位酋长,可商议定夺了?成不成给个话,倒也不用磨磨蹭蹭婆婆妈妈的。”完颜阿古大打了个大大的饱嗝大声说道。 猛撒哥哈哈笑道:“完颜首领这么急作甚?既来之则安之,这么大的事咱们总得好好的计议一番才是。来人,再宰一只肥羊,再搬几坛酒来,我们兄弟今日要和完颜大首领不醉不休。” …… 傍晚时分,完颜阿古大醉意薰薰的出了皇城东门,策马踏上白雪皑皑的山野大道。离开临潢府里许之外时,完颜阿古大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高兴,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身旁随从都笑着看着大首领,他们虽不知道到底大首领跟猛撒哥他们达成了怎样的协议。但很显然,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大首领如此高兴,似乎得到的比预期的还要多。 完颜阿古大当然应该得意的大笑,他本来已经陷入了一种很艰难的境地,在大战之后女真部落损失惨重,要想再有作为,必须要休养生息很长时间才可。但完颜阿古大已经等不得了。如此乱局正是大好时机,若是错过了,便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妹妹完颜明月在他焦灼之时给他指引了一条明路,在分析了大辽整体局面之后,完颜明月建议完颜阿古大同猛撒哥他们联盟,完颜明月告诉完颜阿古大,找猛撒哥他们联盟一定会成功,因为他们的处境也极为不利。此刻去找他们联盟,无异于给他们一个救命稻草,他们一定会抓住。双方联盟之后,便有打败韩章韩德遂等人的可能。对于女真人的自保和整体的局面都是有利的。 完颜明月在大周生活过十年,对于中原文化和历史了解不少。这一次在兄长焦灼之时,完颜明月根据大辽的局面想起了中原历史上曾经有过的一个叫三国的时代。那时候三国鼎立的局面倒是像极了眼前辽国境内的乱局。两个弱小之国联手对抗强大的一国,便是三国之时的蜀国和吴国所采取的策略。完颜明月于是便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完颜阿古大在迷茫之中被妹妹的话所点醒,他本也不是糊涂人,有些事他只需要被点醒,剩下来的细节他做的比任何人都要精细聪明。他不但明白了妹妹要自己联合北边朝廷的意图,他甚至还进行了更进一步的发挥。他在这个联盟计划上增加了更大的赌咒和诱惑力,那便是他跟猛撒哥等人故意透露的他对大周的野心。他知道,猛撒哥等人一定不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独吞大周,他们一定想要分一杯羹的。他要的便是这个,他要的便是要把猛撒哥他们拖下水。因为完颜阿古大心里清楚,他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吞下大周这头大肥猪的。他要让猛撒哥们投入本钱,让他们当炮灰。让他们在大辽境内大肆征兵,把辽国的财力物力兵力转化成对大周作战的力量。 有了他们的加入和牵制,自己便可以趁浑水摸鱼,一路攻袭而下。而最终,胜利者会是自己,猛撒哥他们几个根本没在完颜阿古大的眼睛里。 他们同意了结盟,同意了之后的出兵计划,一切都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完颜阿古大怎么能不开心到放声大笑。唯一担心的倒是妹子那里,妹子无数次跟自己说了,决不能进攻大周。自己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倒也满口答应了她。所以这件事一定要保密,不能告诉她。但自己也绝不会因为妹妹的反对便不去做。大丈夫建功立业就在眼前,岂能因为妇人之仁而废弛,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第一三九九章 蓄势待发 时间如白驹过隙,流逝飞快。晦涩阴暗寒冷混乱的冬天很快过去,随着正月过去,天气一天天的转暖,气温一天天的回升。冰雪消融,春水涨溪,柳树开始变绿,小草开始冒芽。空气中已经开始弥漫着春天的蓬勃待起的气息,就好像在等待一个契机,便进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春日盛景之中。 天下局势也如是,随着冰雪消融大地回春,蛰伏准备了一个冬天的辽国南北双方和女真人也都做好了准备。数月时间的休养生息之后,他们要为着各自的目的而进行拼杀了。局势也如这春天将至一般不可阻挡,如火山即将爆发的岩浆一般不可遏制。 大周境内在这个冬天也并不安静。因为赋税的加重,很多贫苦之家在这个冬天里彻底破产。他们不得不将仅有的田产卖出去换的银两渡过这个新年。但这只能暂时解决问题,很快,陷入绝境的百姓们便只能四处流亡乞讨,沦为流民了。 大周朝廷在目前的情形下根本没有能力赈济灾民。事实上正是朝廷的所为才造成了如此的局面,朝廷连辽国的赔偿物资都还没有偿付完成,又怎有余力去拯救这些百姓。当初杨俊为枢密使的随后,流民们还有一处可选择的地方,便是青壮流民可以通过参军获得一些兵饷粮食养活家人,但这一条路早已被封死。吕中天任枢密使之后完全采取了相反的策略,在外界内部局面如此紧张的情形下,吕中天反而裁减了大量边镇兵额。 吕中天的理由其实也很有道理,边镇大量的兵士都是混吃等死之辈,根本不具备作战的能力。说白了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这帮人在杨俊手中是被养起来的,这虽然对于流民有收容作用,但是却耗费了大量朝廷的钱粮资源。而这些都成为了杨俊博得个人在军中的威望和声誉的工具,成就了他杨俊和他的那些军中的亲信将领。当下朝廷财政已经渐趋崩溃之时,裁减这些人可以节省大量的军费以渡过难关。这显然是个极为让人信服的理由。 另一个理由是,如今大周和辽人已经签订了和议,只要大周履行和议的话,辽人也不会再对大周用兵。虽然辽国内部发生了大事,但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无论谁最终统一了辽国,只要大周履行和议的内容,便不虞对方会进攻大周。从这个层面来说,边镇大军的数量也无需再维持原本的庞大数量了,只需要有足够的防守兵力则可。 这两条理由让朝廷上下人等毫无反驳的余地,确实,朝廷现在已经揭不开锅了,倘若再不采取措施,让财税达到收支平衡的话,那么很可能连官员们的俸禄都要发不出了。虽然很多人质疑吕中天这种在军队上动手节省银两的作法是否明智,毕竟兵者国之大事,是大周存续的根本保障,这么做是否会对大周的安全有影响。但是,在面临俸禄都要领不到的情形下,很多人闭上了嘴巴。朝廷要渡过难关,自己也是要过日子的。一旦俸禄都发不出来,拿什么维持家中妻妾成群的开销,拿什么去维持宴饮风雅的生活?吃惯了酒肉的嘴巴和肚子可容不下粗茶淡饭。穿惯了绫罗绸缎的身体可穿不得粗布葛衣。日子都不好过了,还管什么国家大事?还有何体面可言? 这个冬天,大周边镇和地方兵马从一百二十万裁减到了九十万。当然为了安抚袁振乾的西北军,二十五万西北军一个也没动,主要裁减的是内地州府驻军和东北边境的边军。各州府的驻军统统砍掉一半兵额,以能维持本地治安秩序便可。如杭州这样的大州府为例,驻扎的宁海军属于海上和陆都要维持治安的双军额编制,人数在十个营五千多人。现在只保留一军之数两千五百人。这个数字其实已经已经很难保证地方上的治安了,因为所辖地盘太大,光是一个杭州府,两千五百人想要维持这个百万大城的治安那绝对是一件极为艰难之事。更不要说还有所辖各县,东面的沿海之地了。 东北边镇原本驻军七十万,在杨俊兵败之后兵马减少到四十余万,后经过迅速的补充达到六十万之数。这一次也被一刀砍掉四成,裁减掉二十余万,只剩下三十六七万兵马驻扎在主要的边镇城池之中。整个大周的兵马除了禁军和西北军没有被裁减之外,其他统统被砍。 数十万士兵说裁便裁,当初方敦孺和严正肃想干却到死都干不成的事情,被吕中天只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便干成了。可真是快刀斩乱麻,看起来似乎吕宰相的本事要比严方二人大的多。然而,有识之士可都心中忧虑重重。在这个时候为了减小财政压力而裁减军队,明显是饮鸩止渴的作法。乱局之时,难道不是更要优先保证军队的稳定恢复军队的士气做好防备么?而且,大周内部已经流民四起,这裁减下来的数十万士兵何处安置?这可不止是这几十万士兵的生计,他们的身后更有上百万的家人也将因此陷入困顿的境地。本就流民四起,再加上这大裁军之举,怕是天下要乱了套了。 结果很快便显现出来,饥寒交迫的流民们开始闹事。为了活下去他们起初只是四处乞讨,后来便有人开始打家劫舍抢夺财物,更有人四处偷窃抢劫,冲击大户人家,干出许多杀人放火之事。而朝廷的策略只有一个:镇压!打不过辽人还管不了这些百姓么?在吕中天的命令下,各州府兵马对流民毫不客气,强力镇压,杀了很多人。 总之,在这个晦暗的冬天里,很多大周百姓们苦苦挣扎着求活,却永远也看不到他们所期盼的阳春艳阳了。曾经让他们引以为傲的大周,现在却成为了让他们无法活下去,剥夺了生存的权力的魔鬼。大周朝廷不但没有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拯救他们,反而更加凶狠的将他们推向死亡的深渊。普通百姓们绝望的同时,很多读书人官员们的理想信念也由此崩塌。他们要的大周绝非是这样的大周,曾经的大周在短短时间里从一个讲仁政讲道义民生的文明的大周一下子堕落至此,一下子成为了让天下子民都潦倒的无以生存的暴.政,这简直让人无法接受。 即便有着最为忠诚于朝廷,绝不肯在朝廷发生巨大的变故,在当今皇上杀父杀兄丧德失行的行为坐实之后都肯原谅的一些士大夫官员们,终于在眼前这一片混乱之中失去了对大周的信心。有人尝试着上奏朝廷去改变,但很快便再吕中天的威权之下遭到最为严酷的报复。更多的人选择的是离开。一时间名山大川之中归隐的官员无数。这正是千年来文 人们最为令人不齿的通病。他们以为这便是表达不满和反抗,但其实这是最为怯懦的逃避和不作为,所谓的洁身自好不过是一种无能的托辞罢了。 伏牛山中,这几个月来投奔而来的人数达到了巅峰。原本林觉便已经派人四处招兵买马,在这以前,敢来投奔的人其实并不多。绿林好汉和民间不为朝廷所容的人才会想到来投奔落雁谷。但凡还有日子过,还对朝廷有所期盼的人,对未来还抱有希望的人都不会选择来落雁谷。在他们心中,落雁谷这些人终归是朝廷的反叛者,等同于占山为王的土匪。 而落雁谷也不是什么人都要的,那些犯了杀人放火的大罪想来落雁谷躲避的凶徒们不但不会被接纳,反而会因为被玄衣卫查清楚了事情之后直接擒拿,该杀的当即被诛杀。那些并不认同落雁军的理念的人,带着土匪习气,无法适应落雁军的纪律和受约束的生活,牢骚怪话,甚至做出一些违背规矩和纪律举动的人也同样会被驱逐或者治罪。所以,落雁谷中的人数虽然在这几年时间增加了不少,但体现落雁谷实力的落雁军的数量却没有爆发式的增长。到新年之前,在接收了韩刚的部下之后,落雁军的总兵力才勉强达到十万人左右。但这还不够。林觉倒不是觉得兵马越多越好,但他知道,这十万人的力量还不足以解决问题。 新年过后,特别是二月中旬以后,前来投奔的百姓呈现爆发式的增长态势。密切关注天下局势的林觉当然知道为什么,对于大周朝廷的这些做法林觉已经不想去评价什么,他只关心这种情形下落雁军实力的扩充情形。 对于饥寒交迫的百姓,林觉的命令是全部接纳。落雁谷住不下还有石人山,还有鸡鸣山开发的山谷,山中还有许多能够供他们安身的地方。保证百姓们能活下去,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郭昆亲自出面去对这些投奔而来的百姓进行安顿,这也是林觉建议他这么做的。林觉告诉郭昆,这正是他建立自己良好口碑的最佳时机,民心口碑在这个时候会很快的建立起来,这对将来会有巨大的帮助。郭昆深以为然,从丧父的悲痛中走出来,没日没夜的投入到此事中去。 但相较于普通百姓的安顿来者不拒而言,对于军队选拔青壮百姓扩充的事林觉则慎重许多。军队要保持纯洁性,他不能让那些朝廷兵马中的作风腐蚀落雁军健康向上的肌体。所以,虽然投奔的人数很多,但在身体素质以及其他方面的筛选之后,陆续有一万人编入落雁军序列。 随着消息不断的传遍大周各地,无处求生的流民们都知道了伏牛山之中可以存身,纷纷源源不断投奔而来,一时间落雁谷中人满为患,每日熙熙攘攘,闹腾不休,再也不复当初的宁静。 相较于山中众将领官员们不时流露出的焦灼烦躁的情绪,林觉却是坦然的。这正是让军中和山中的各层级的将领和官员锻炼能力的大好时机。将来这一批人将必须承担更大的责任,他们面临的岂止是眼前的这种局面,他们面临的是整个大周天下亿万百姓的吃喝拉撒各种事情,他们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和经验,必须胜任和适应未来的角色。眼前这些事,正是一个锻炼他们的契机。 第一四零零章 好戏开场 北地春来迟,但冰雪却已经在三月中旬尽皆消融。道路开冻,河水解封,虽然早晚之间气温依旧凌冽寒冷,但是春天却已经以不可阻挡之势到来。 大辽南方朝廷自去年建立之后,韩德遂和韩章便达成了共同的目标。攘外必先安内,虽然说女真人是辽国分裂的罪魁祸首,是导致辽国今日局面的祸根。但是,相较于女真人而言,耶律春在部落首领们的拥戴下的叛乱更加的让人不可容忍。在大辽最危难的时候,耶律春猛撒哥他们却内部作乱,导致了整个大辽的分崩离析。皇上驾崩了,德高望重的宰相韩延寿也被杀了,那天晚上的动.乱之中,很多辽国重臣死于其中,很多将领也死在乱军之中,其中便包括韩德遂的两个儿子。 虽然说韩德遂是个狠人,他可以为了守城亲手射杀自己的爱子,但那是他自己的儿子,他可以杀,别人却不可以杀。谁不知道他南院大王韩德遂不好惹,部落酋长们和耶律春敢这么做,自己势必要血债血偿。而韩章为韩延寿报仇更是天经地义。因为韩章虽然名义上是韩延寿的侄儿,但是知道内情的人却都知道,韩章其实是韩延寿和韩章之母也就是韩延寿的弟媳私通所生的儿子,这件事其实知道的人不少。可以说,讨伐北边的朝廷不仅是大义更是他们的家仇。 事实上,目前的局面虽然混乱不堪。但对于韩德遂而言,他心里却有些小小的庆幸。析津府一战被林觉城中开花弄得焦头烂额,最后不得不放弃自己的老巢析津府率两万多兵马逃走的韩德遂其实一度相当的颓丧。析津府兵败之后,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将消息禀报正在辽阳府下作战的耶律宗元。一方面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让耶律宗元的大军分心而坏了辽阳城的战局,另一方面,他也有些羞于启齿并且有些担心耶律宗元因此而惩罚于他。自己在这个时候没有守住析津府,无疑拖累了耶律宗元的计划。 正因为如此,韩德遂带着兵马逃出析津府后一路往北,逃到了一百里外的檀州驻守。他想,即便丢了析津府,也要挽回些颜面。大周叛军若是想乘势往北攻击的话,那么檀州是个不错的防守据点。那里地形复杂险峻,檀州城池也是个有着不错防御体系的城池,可以御敌。就算无法阻挡敌军北上的步伐,但只要尽力而为,将来也好在耶律宗元面前有所交代。 当然,在抵达檀 州之后,韩德遂还是命人去向耶律宗元通禀析津府丢失的情形。但他告诉前去禀报的亲信,要他在辽阳府战事结束,朝廷大军攻占辽阳府之后才可以禀报此事,免得坏了大事。那禀报的亲信抵达辽军大营时,大辽兵马正被环城挖掘的燃烧的黑油火墙给阻拦了进攻的步伐,他只能等待下去。这一等,便等到了耶律宗元重伤,辽国大军不得不停止进攻。那亲信精明之极,他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无需再将析津府陷落的消息禀报上去,给本已经乱成一团的局面添乱了,于是他立刻放出飞羽禀报韩德遂此处的情形。可惜的是,在那个混乱的晚上,此人无辜的被流矢射杀了。 韩德遂接到了飞羽送来的战场情报之后大惊不已,他立刻率军赶往中京大定府。他的本意是耶律宗元既然重伤,倘若挨不过这个冬天的话,那么朝中大局很可能要做出一番托付,他不能不在场,他不能置身事外。同时率兵做出接应耶律宗元的架势的举动,也可以减轻自己丢失析津府的罪责。当他抵达了大定府之后,后续消息传来,皇上驾崩,耶律春杀了大皇子耶律材,部落酋长拥立其反叛。韩章率残兵败将突围败回。韩德遂当机立断,他立刻出城接应韩章,将其接应入大定府中。 之后,两人商议之后,决定立耶律材之子耶律平山为帝,并且决心要剿灭那帮乱臣贼子,为耶律宗元和耶律材报仇,也为死在乱局中的韩延寿和韩德遂的两个儿子报仇。两个人都是有手段和能力的人,本来辽国两韩氏家族之间交往并不密切,相互间还有些排斥,但现在,两个人却紧紧的抱成一团。韩章看重的是韩德遂久再南边的威望和能力,韩德遂看重的韩延寿家族的人脉和绝佳的声誉,两个人各取所需,结成了利益上的高度契合的团队。为表示诚意,韩德遂甚至放弃了枢密使的职位,让韩章任此职,便是要让韩章明白,他对韩章是绝对信任的。而韩章也对此甚为感激,因为都姓韩,韩德遂又和韩延寿平辈论交,韩章便索性认了韩德遂为义父,进一步巩固两人之间的关系。 过去的四五个月里,两人通力合作,为北伐积极的做了大量的准备。特别是大周主动将攻击析津府的领军之将韩刚的首级送到了大定府,并且主动放弃了析津府的控制权,而且表示继续履行之前的和议时,韩德遂和韩刚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们其实最怕的 便是大周这时候撕毁和议发动进攻。事实上大周做出如此姿态,让两人都觉得是个骗局。直到兵马真正的重新控制了析津府,大批大周的物资粮草源源不断的运抵之后,两人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高兴之余,两人也对大周产生了极度的轻蔑之感。这样的一个大周朝廷,可谓是没有半点血性和骨气。在这种时候居然毫无想法,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大周懦弱,对于目前两人的计划倒是一个极大的利好。西京大同的兵马便无需留置太多了。大辽乱成一团,西京大同的三四万兵马却还是生力军,并没有遭到重创。领军的是韩德遂的内弟毛不易,那是个外表木讷敦厚但却很有能力的一个人,西京大同其实是深入大周境内的一处最为危险的所在,但他在西京驻守多年,西京固若金汤,不出半点差池。这一次,西京道只需留下万余兵马,其余的兵马都被调集而来。 不仅如此,韩章利用韩延寿的人脉和声誉通知了中京道这南京道所属的部分部族和当地贵族豪门,这些人有钱出钱有人出人,奉献出了四五千人力和百万军饷,对大军北伐大大的助力了一把。于此同时,韩德遂在三道内大肆招兵买马,以其韩德遂南院大王之名,便有很多人慕名加入。数月之内得新兵三万余。由此,西京大同三万兵马,加上二韩原本手中的八九万兵马,再加上募集而来的新兵和部落豪族送来的兵马,南方朝廷手中便又握有了一只人数高达十六万的庞大军队。 春暖花开,道路解冻,兵精粮足,一切已经准备就绪,一切已经势不可挡。 三月二十一,一个温暖的阳光和煦的上午。十四岁的耶律平山站在了大定府皇宫南门的高大的城楼之上检阅兵马。黑压压的十六万大军在大定府朱雀长街上密密麻麻排出十多里远,旌旗黑压压的遮天蔽日,刀剑的光芒照耀的满城辉煌之色。 韩德遂和韩章各自全副武装站在耶律平山两侧,在他们的催促下,耶律平山用他稚嫩的嗓音发布了讨伐耶律春的檄文,并宣布大军即刻北伐,踏平临潢府。 这之后作为大军正副帅的韩德遂和韩章分别发表了战前动员,声泪俱下的阐述了必须要铲除耶律春和一群部落叛贼的理由和必要性,最后,随着韩章一声撕心裂肺的‘出征’的呐喊声中,大军次第开拔,浩浩荡荡出城,径往北而去。 第一四零一章 胜利在望 此次大军出征,韩德遂和韩章几乎是将南边的兵马倾巢出动。他们并非不顾及辽东的女真人的动向,但一来,女真人经过辽阳府一战损失巨大,二十万女真兵马死伤一大半。这种时候,女真当不会有胆量出兵。二来,则是正月里那完颜阿古大派人送来了一封求和信,信上说他无意和韩章韩德遂为敌,说如有可能他愿意跟韩章和韩德遂商谈双方罢兵休战之事,说是不想再这么消耗争斗下去,否则北方之族必然要自相残杀消耗殆尽,让南人有可乘之机。 韩德遂和韩章分析之后认为,即便完颜阿古大也许并非是诚心议和,而只是因为损失巨大需要休养生息,故而采取了缓兵之计。但就目前的局势而言,倒也符合己方此时的需求。莫如先假意答应完颜阿古大稳住女真人,待荡平耶律春之后在回头横扫女真人。也正因为他们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便也决定只留下两万兵马分别会同部分部落兵马驻守兴中府和大定府。一旦女真人有所企图,这两万兵马可起到拖延对方的作用,大军便可即刻回援。 十六万大军基本上以纯骑兵为主,奔袭的速度极快,最好能够速战速决,在临潢府击溃部落兵马的主力,之后也可以分兵凯旋,回到大定府,则万无一失。 大军迅捷北上,只用了两天时间便抵达松山州,休整半日之后,再只用两天时间便已经跨越苍耳河抵达了上京最南边的州府丰州。丰州的守军本就不多,当看到漫山遍野黑压压如乌云一般驰来的骑兵之后,守城的将领根本连抵抗的念头都没有,便带着三千守城兵马逃之夭夭。 夺下丰州其实并不算是胜利,丰州的地理位置其实无关紧要,真正要冲之所是在丰州西北八十里外的饶州。饶州是临潢府的南大门,其所在的位置正是一条名叫潢河的大河唯一渡口所在之处。此潢非彼黄,这条潢河也跟黄河风马牛不相及。但其发源之地乃是北地平地松林地带。辽人口中的平地松林其实便是西大兴安岭之地。此处的冰雪融化汇聚而成的一条汹涌大河。 此河每年随季节变化而变化,冬季结冰之后平坦如坡地,但春季融冰之后便开始变得宽阔汹涌,随着夏季更是水流最为凶猛之时,因为这个季节融冰融雪之水宛如山洪爆发一般注入其中,让其奔腾如马群,河水也从清澈变得如同黄汤一般。故而才有这潢河的称呼。到了秋天,冰雪消融变得缓慢,河水也慢慢的平静,直到冬天冻结,归于寂然。每年周而复始便是如此,四季各有特色。 潢河横亘东西,自平地森林发源 ,一路往东,曲折围绕流经长度竟达千里,直至注入辽河入海。西部发源之地乃是水势最为凶猛之处,下游反而开阔平缓一些。临潢府之所以叫做临潢,便是因其在这条潢河之滨,潢河便是临潢府南边的一道天然的屏障。 要说契丹人为何建立临潢府,其地理位置上也是经过仔细的考量的。临潢府的地势西边便是大兴安岭的茂密林海雪原,根本不可能通行,是为天险之地。南边则是汹涌的潢河为屏障。临潢府建立之初是,要防范的便是南方之敌,而南方的敌人若想往北而攻,只有渡过潢河一途。因为潢河和辽河一起将北方大地分割,根本不可能有捷径。想要绕行下游平缓的渡口渡河,则必须要绕行数百甚至千里之地。步兵怕要数月半年之久,骑兵也怕需要月余。作战之时,分秒必争,绕行攻击无论从作战的时效性还是补给的难度上都是不允许的。 所以,南边之敌要想攻临潢府,必须从一处进攻,那便是位于临潢府西南方向,坐落在潢河之南的饶州。饶州所在的位置是潢河上游河道最为狭窄之处。两崖之间,相聚不足二十丈。下方是奔腾的潢河之水,山崖相对,且有木栈索桥相连,索桥可行人马。这饶州便是唯一一道通向潢河北岸旷野肥沃的草原上的临潢府的通道了。 要攻临潢,必渡潢河,要渡潢河,必取饶州。 攻饶州之战在四月初二开始。和预想的一样,部落兵马在饶州投入了大量的兵力驻守,双方都知道饶州的重要性,这场攻城战注定惨烈。双方其实都非善于攻城和守城的兵马,一方是缺少攻城器械的骑兵,而另一方更是只知道骑马冲杀的部落骑兵,且也缺少守城的器械和能力。在这种情形下,双方似乎都无法发挥自己的长处,所以这攻城战虽然激烈,但却显得有些蹩手蹩脚,双方都觉得很别扭。 最终,经过两天的激战,南方兵马凭借着人数和装备的绝对优势终于攻破饶州南面和东门两处城墙,攻入了饶州城。南方辽军达到了战略上的目标,攻克饶州城是北上的关键。但是,从伤亡人数上来看,因为是强行靠人数的优势攻克城池,故而死伤人数反而比对方多出一倍以上。对方守城兵马只死伤了不到八千人,攻城兵马死伤近两万。 但韩德遂和韩章已经很满意了,对方显然没有尽全力守卫饶州,或者是他们的应对似乎有些仓促,完全没有意识到饶州的重要性一般。守城的兵马其实只有不到三万人。按理说他们应该将大量兵马投入饶州守城之战中,不应该这么轻易的放弃。看起来似 乎是己方强行用硬实力攻破了涿州城,但给人的感觉倒像是对方似乎最后自己放弃了守城一般。总给人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 韩德遂和韩章没有给对方喘息的机会,涿州城破之后,韩章亲自率一只骑兵跟着败退的辽兵身后猛追。这么做的目的是不想让对方有机会破坏潢河上的空中栈桥。那是唯一的过河通道。对方想全身而退,则必须从栈桥北撤,派出一支骑兵紧紧追击,可让他们仓促逃窜而无暇去毁坏桥梁。 韩章达到了目的。栈桥也保住了。对方似乎也根本没有破坏栈桥的意图,败兵从桥上败退往北,一哄而散,消失在旷野之中。而韩章也不会去穷追不舍,只命骑兵肃清桥北之地,严守桥头位置。 至此,南方大军的战略意图已经基本完成了前期所有的准备。大军付出两万人的代价夺下涿州,占据潢河上的栈桥,临潢府便如同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少女一般,赤裸裸毫无遮掩的暴露在大军面前了。 到此时,韩德遂和韩章反而并不着急了。他们在涿州逗留了数日,等待后勤粮草物资的补给。要进入临潢府左近之地,物资补给必须要得到充足的保证。而且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便是要派人去西边平地松林的雪山山坡上砍伐大量的木材运过潢河。因为要攻临潢府这样的大城池,必须要做好一切准备。就算对方的兵马人数比自己少很多,但强行攻城绝非是个好的选择。攻饶州便是例子,这么一座小城池,都死伤了两万人,可见攻城器械的重要性。 南军并非没有制造攻城器械的能力,这之前他们已经从大周得到了样品,过去几个月工匠们已经被下令认真钻研,且掌握了制作的方法。但是还是因为潢河的栈桥不能通行大型器械,攻涿州又不必小题大做的去专门伐木建造攻城器械攻城,完了这些器械又根本过不了河。故而,韩德遂和韩章的决定是打下涿州占据了北进的栈桥之后,再腾出手来伐木运过潢河,在北岸建立营地,大量制造攻城器械,准备妥当之后再推进到临潢府城下。 现在其实已经到了根本不用着急的时候,着急害怕的是耶律春和猛撒哥他们那般人,就算他们知道己方在干什么,他们也只能眼睁睁的干看着,龟缩在临潢府中瑟瑟发抖。因为他们根本不敢出城来作战。 虽然韩德遂和韩章每次见面都相互提醒对方不可掉以轻心,但是他们却都从对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不可遏制的笑意,两个人都是领军之将,也都明白在这种情形下,胜利其实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了。 第一四零二章 决战草原之上 数万兵马源源不断的从西边的平地松林地带砍伐运回大量的木材,一根根被削的光溜溜的原木被运往潢河以北的建造营地里。工匠们没日没夜的打造着攻城器械,整个大军营地里一片嘈杂忙碌的景象。 一辆辆投石车被组装打造出来,一架架云梯很快堆积如山,十几辆冲车也很快建造完成,甚至很快,第一辆云霄攻城车也矗立在了营地里。这是大辽军队首次自己建造出了攻城器械,虽然说大辽兵马一直在寻求野战和攻城作战上都有所作为的建军方略,但其实在攻城作战上的办法还远远不多,大多还是原始的云梯攻城的方式,只不过学会了一些皮毛而已。拥有先进的攻城器械是一大进步,自己能制造这些攻城器械更是一只兵马军工体系成熟的标识。 四月初八,大军终于开拔。大批骑兵从波涛汹涌的潢河激流上方的栈桥上渡河而过,会同大批攻城器械的车辆开始向临潢府浩浩荡荡的进发。 临潢府周围的地势平坦,是方圆百余里的一片荒原地带。雪水的滋润之下,土壤肥沃,牧草肥美,这也是是临潢府之所以建立在此地的除了地利因素的另外一个切实的原因。契丹人原本建立的是一个永久的部落生存之地,故而肥美的牧草充沛的水源是赖以生存繁衍的保证。直到如今,这里依旧是辽国屈指可数的牧区。只不过辽国立国百年,赖以生存的基础早已不再只是牧马放羊,而是商业农业以及矿产牧业并举。而且大辽政治经济中心南移至中京和南京,所以临潢府在大辽的位置早已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时已近四月中,即便是北地,此刻也是春光勃发之时。荒原上虽然枯草离离,尚有大片灰败的长草之地,但是整片草原已经绿意盎然。嫩绿的小草生长迅速,再有一二十天的光景,整片草原将会被绿草和繁花所覆盖,到那时,方才是北方草原之地最为生机勃勃,最让人流连忘返的时候。 大军在草原上行进根本不必拘泥于道路的限制,这里无需有路,广阔的草原地带除了一些平缓的丘陵山梁之外,到处一马平川。若不是要保持大军的阵型,骑兵们在这样的地形上一天便可抵达八十里外的临潢府城下。但因为要保护攻城器械和辎重兵马随行,所以一日只能行二十里,要四天时间才能抵达临潢府城下。但这根本不是问题,韩章和韩德遂也并不因此而焦急,两人并辔行在中军之中,看着绿意盎然的开阔草原,欣赏着远处平地松林所在的白雪皑皑的大兴安岭的峰峦。眼前的景色让他们由衷赞叹大辽江山之美,两人均生出未来需要好好的维护大辽这片江山社稷的雄心壮志来。 两天后,大军行程过半。同时也抵达了一处叫牛王岭的山岗地带。这里也是这片草原地带唯一一处有些起伏地形的地方 。牛王岭其实也不过是一连串缓缓起伏的不足数十尺的隆起的山岗地带而已,这地形在其他地方根本不能称之为山岭,但在草原上却是一片高地了。 夕阳西下,最前方的骑兵兵马在夕阳的余晖之中忽然发现了前方牛王岭上的一个个黑色的小点。很快,警报的号角响起,他们辨识出了那是立足于西侧牛王岭上的一只骑兵兵马。 消息很快禀报到了韩德遂和韩刚和耳中,两人策马飞奔到前方,手搭凉棚遮挡刺目的夕阳往前张望。果然,在牛王岭连绵的山岭之上,夕阳的映衬之下,连绵十余里的山岭顶端有无数的骑兵兵马正策马矗立,朝着己方大军所在的位置眺望。 “是敌军。”韩德遂沉声道:“他们终于来了。” 韩章呵呵笑道:“怎么?难道他们放着临潢府不守,要在这草原上跟我们来一场野战不成?谁给他们的胆子?” 韩德遂抚须笑道:“他们定是知道我们携带大量攻城器械,知道临潢府他们守不住了。可是,难道在草原上作战他们便有胜算么?真是笑话。” 韩章笑道:“义父,我率五万骑兵去迎战如何?” 韩德遂想了想道:“暂时不必,他们似乎没有进攻的打算,而且此刻天色将晚,不宜交战,免得混乱。还是就地扎营,以不变应万变。做好警戒,防备他们夜晚袭营便是。” 韩章点头道:“也好,最好他们来袭营,我等着他们来。他们若是不来,明日是无论如何也要主动进攻了。他们在我们的侧翼,我们不能无视他们前行,否则被他们找到机会会从侧翼切入我阵型,中军辎重和粮草怕是危险,这或许也正是他们的目标。” 韩德遂点头道:“说的是,就按你的办。” 大军就地扎下营盘,韩章召集五万骑兵做好了迎接对方夜袭的准备,大批的斥候撒出去,不间断的侦察对手动向。结果,这一夜平安无事,对方显然并不想夜间袭营。但是,斥候侦察到的结果也让韩章和韩德遂颇为吃惊。对方在牛王岭下方聚集的兵马竟然有七八万之多。在山岭上露面的骑兵只有万余,大部分都藏匿在看不见的背面。倘若之前韩章要率五万兵马去攻击的话,怕是要吃他们的亏。 得知了这个消息,韩德遂和韩章也明白了一件事,对方应该是根本不打算在临潢府守城了,他们已经倾巢出动,就是要在草原上跟己方进行一场骑兵的硬碰硬的决战。不得不说,对方此举还是有些明智的。守城是肯定守不住,反而失去了部落骑兵的优势,最终怕还是要落败。与其如此,何不利用部落骑兵善于骑射冲锋的优势跟对方进行一场野战。或许这才是战胜对手的唯一办法,毕竟部落骑兵在骑射技术上保持了辽国骑兵传统的特点,而 辽国其他兵马则已经慢慢的发生了变化。战斗力变得全面,但在骑射上却不如部落骑兵精纯了。对方想利用的正是这一点。或许这可以抵消兵力相差近一倍的劣势。 韩德遂和韩章对对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对方竟然痴心妄想到如此的地步,居然敢摆出一副决一死战的架势,这本就是对己方的一种蔑视。十四万对八万,他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这也好,在草原上决战,总好过将临潢府轰击的乱七八糟,说到底临潢府将来还是大辽的上京圣地,地位是不可取代的。对方既然要来送死,那还客气什么? 大战在清晨时分开始,牛王岭上的部落骑兵如狂风一般从山岭上卷来,直冲南军大营。韩德遂坐镇中军,韩章率五万骑兵直接迎头冲上去,而另一支由韩德遂之子韩宗昌率领的五万骑兵已经做好了一旦双方交战,便从侧翼切入,切断部落骑兵后续兵马,分割其阵型的准备。 但没等到韩章的兵马冲上前来,对方部落骑兵便兵分两路,斜斜侧擦着韩章的兵马两侧直奔大营而去。他们的目的果然不是交战,而是对中军营地发起攻击。韩章岂容他们得手,指挥骑兵往南拦截,意图拦截住南边那支部落兵马。韩宗昌也在韩德遂的命令下出击,杀向北侧的那支部落骑兵。 对方根本没有正面厮杀的意图,旗号一变,两只骑兵放弃袭营,各自转了个大大的弧度重新驰往牛王岭上。韩章和韩宗昌都只摸到了对方骑兵的尾巴,双方远距离的一番弓箭稀稀拉拉的对射之后,各自留下百余具尸体便再次拉开。韩章和韩宗昌的骑兵是不可能追上山岭的,仰攻坡地是不明智的举动。 短短的第一次交战只半个时辰便结束,双方蜻蜓点水一般的象征性的交手,看起来像是一种试探和对对方应变能力的测试。双方对对方骑兵的能力都有了一定的了解。总体而言,部落骑兵更为迅捷灵活一些,他们的马儿轻快速度更快,机动能力更强。这可能和双方的装备有关,部落骑兵几乎都没有盔甲和重兵器,他们只着兽皮长弓和弯刀,南军则装备齐全略显笨重,但显然一旦进入正面交战,南军骑兵必占上风。 战斗并没有结束,第二波的进攻在短暂的休整之后再次打响。这一次部落骑兵分为了更多的阵型,率先冲下的是四支万人骑兵队,他们故伎重演,先是冲向大营,然后在对方出击之时侧向而走,平行于营地飞驰。同时他们利用了其骑射.精湛的特点,侧身往百余步之外的营地边缘放箭。 这正是辽军标准战术,远距离的以弓箭射杀为主,利用机动性拉开距离,以射杀对方人马为主要目的。遇到对方的拦阻便立刻撤离,绝不和对手纠缠近战。在部落骑兵手中,这种战术发挥的淋漓尽致。 第一四零三章 骂阵 四队部落骑兵依旧一触即走,长弓如雨浇了一轮,虽射杀南军兵马不多,但看着他们扬长而去的背影,韩章韩宗昌却也只能让手下兵马勒马停止追赶。 “这群王八蛋,根本不是男人。靠着马快算什么本事,不敢正面交战只敢玩这些伎俩,我呸!”兵马回营之后,韩宗昌怒声大骂道。 韩德遂冷声喝道:“蠢话,这是他们聪明。他们兵马比我们少,难不成还要跟我们正面交战?如果是你,你会这么做?” 韩宗昌咂嘴无语,是啊,难道他们要冲上来送死不成?自己这骂的可没有道理。 韩章道:“义父,他们是吃定我们担心中营被冲,所以才敢这么做,他们马快,我们一旦全部兵马出击围堵,他们便会冲入我中营毁我器械粮草然后逃走。这种战法确实很聪明。” 韩德遂点头道:“猛撒哥他们也不是吃素的,他们的部落兵马虽装备一般,但骑射功夫可比我们要高。老夫估摸着他们还会再来。他们就是要这种不与我们正面交战的骚扰来让我们心浮气躁,让我们忍不住往牛王岭上冲。那样便中了他们的计了。” 韩章点头正欲说话,猛听得前方山岭上号角再鸣,马蹄轰然。果然,对方四队骑兵刚刚回到山岭上,另外四队兵马便已经从山岭上冲了下来。烟尘滚滚,嚣张之极。 韩宗昌骂道:“果然又来,老子这一次非得叫他们有去无回。” 说罢,韩宗昌便大叫大嚷着上马出兵迎战,韩章却拉住了他。 “世兄,我觉得这一次我们还是不用出兵拦截了,他们只是骚扰,并非袭营,出兵也拦截不住。白费气力。着兄弟们以强弩.弓箭在营地边缘伺候他们便是。” “那怎么成?那岂非成了缩头乌龟,被人笑话。”韩宗昌梗着脖子红着脸道。 韩德遂喝道:“宗昌,韩章说的对,不必出战,他们要以弓箭远程滋扰,我们便以弓箭对弓箭便是。不必费这个气力,更不必为此而上头。这种战法对我们是没用的,他们想激怒我们也是白搭。” 韩宗昌欲待争辩,见父亲神色严厉,只得闭嘴不语。 南军弓弩手迅速集结于营地西侧,各守位置,无一骑出击。对方骑兵冲到半路见敌营并无迎击之意似乎显得有些犹豫。一队骑兵冲的最快,于大营南侧飞驰而过,空中一片飞蝗般的羽箭也随之而来。南军大营中鼓声大作,无数的劲弩箭矢也如雨反击而去,双方均有人员伤亡,但部落骑兵倒下的更多。因为南军的人数更多,箭支更密集,且部落骑兵的装备更差,皮毛如何能抵挡箭矢,所以被射中便非死即重伤。南军好歹还有甲胄抵挡,虽然也不能防御部落骑兵的劲箭,依旧会被射穿甲胄。但只要不被射中要害,基本上便无性命之虞。 如此,部落骑兵没有占任何便宜。他们虽然速度极快的在一百多步外如游鱼一般的飞驰而过,依旧迅捷 轻快,但他们身后却留下了数百骑部落骑兵的尸首。 其余三支部落骑兵见此情形连打旗号,三支兵马没敢进入射程之内便斜斜转了个大弯,往牛王岭上飞驰而回。 这之后对方似乎偃旗息鼓了,再不主动攻击。只在牛王岭上大肆鸹噪挑衅。 这不是想象中骑兵对战的血腥冲锋,但是双方却在斗智斗勇。部落骑兵以这种方式进行挑衅的目的,便是要激怒南军全军往牛王岭上冲锋。那可不仅仅是地形不利的仰攻作战的问题,真正的后手可不是靠着地形占一点点作战之利。牛王岭的山坡上遍布陷坑,只留下数条可供部落兵马冲下来的通道。倘若对方全力猛冲,在半路上便要吃大亏。而且要承受山岭上部落骑兵的弓箭的洗礼。而部落骑兵是绝对不会然他们交战的,他们会迅速从背面逃走,而背面山坡也同样有陷坑尖刺。如果南军忍不住要猛冲山岭,他们会遭受重大的伤亡。 可没料到的是,南军居然耐得住性子,谨慎的很。这倒让猛撒哥忽鲁八等人气的要命。他们提前数日便来到牛王岭准备,摆出一副和对手正面交战的架势,便是要引诱和激怒对手。结果对方根本没有吃他那一套。 从午后到傍晚,双方再没有发生任何的战事。既然识破了对方要激怒自己攻击的企图,韩德遂和韩章便也算计到了对方在山岭上必然搞鬼。韩德遂和韩章可不是那种冲动之人,特别是韩德遂,他是大辽名将,颇有谋略。虽然在林觉手里吃了大亏,备受打击,但是在面对部落酋长们时,他还是有自信的。 傍晚时分,韩德遂和韩章经过商议之后已经做出了决定。明日一早,大军将不去搭理牛王岭上的敌军兵马,直接开拔前往临潢府。对方不肯正面交战,那么便攻城逼得他们来交战。至于对方在大军途中或许会攻击大军侧翼的可能,韩德遂和韩章也做好了准备。明日开拔之前,韩章先率一只骑兵从东北方向绕行拖后。如果对方敢对大军进行袭扰,韩章便绕到他们的后方截断他们的退路。就算不能留下他们全部兵马,起码也要困住对方一两万人,给他们兜头一棒,让他们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乖乖的回临潢府守城为好。 天黑之后,牛王岭上亮起了点点篝火,部落兵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喧嚣无比,一副完全不在乎眼前十几万南军的架势。这倒也罢了,不久后有部落兵马举着火把从牛王岭冲下来,在南军营地外大声叫嚣。对着南军军营大放厥词,嘲笑他们是缩头乌龟。最后,这些嘲笑变成了肆无忌惮的谩骂。 “韩章呢?还不滚出来,当缩头乌龟么?” “韩章,你娘偷人生的你,果然你是个没胆鬼。韩延寿这老杂碎道貌岸然,搞大了弟媳的肚子,生了你这个野种。亏你还有脸活在这世上。” “可不是么?韩延寿这老东西可真是够无耻的,连自己弟媳都不放过。韩章,你有今天不就是韩延寿提拔的么? 你心里还没数么?韩延寿是你亲爹呢,你亲爹在辽阳府下被宰了,你这缩头王八还不来找我们报仇么?” “是吆,韩延寿被我家大酋长一刀子捅到肚子上,从前胸到后背。哎哎呦呦的叫饶喊痛。我家酋长哈哈大笑,还朝他脸上尿了一泡尿。临死还吃了一泡热尿,黄泉路上倒也不渴了。哈哈哈。” “……” 为了激怒对手,猛撒哥他们不把自己当人了,命手下大肆侮辱叫骂。刺耳的叫骂声在传音筒的扩大下随着夜风送进大营中,营地中听的清清楚楚。韩章和韩宗昌带着人沿着营地边缘巡查夜间的防务,这些刻薄恶毒的辱骂也全部听在耳中。他铁青着脸一路走来,牙齿咬得咯咯响,气的浑身发抖。 “操.他娘的,这帮狗杂种实在欺人太甚了。韩枢密使,这如何能忍?我带人去宰了那帮狗杂种去。”韩宗昌实在听不下去了,咬牙怒骂道。 韩章摇头制止道:“宗昌兄,他们是故意激我们的,不用理会他们。我们若是被他们激怒,那便上当了。” 韩宗昌嗤笑道:“韩枢密使,你跟我爹爹一样,这也太胆小了吧。若敌众我寡,倒还可以理解。眼下我大军比他们多两倍兵力,还是如此胆小么?别人都骑在你头上拉屎拉尿了,你还能忍住?我虽只是你义兄,别人这么骂你便也等于是骂我了,我都无法容忍。你却真能忍得住。那不真成了缩头乌……那个那个……” 韩宗昌还算嘴上留德,他都认为这种隐忍其实便是缩头乌龟了。 韩章冷声喝道:“韩将军,做好你自己的事,今晚是你负责营地防务,你只需保证营地安全便可。其他的事情你无需去管。你若觉得这些人骂的难听,听着不入耳的话。大可堵了耳朵不听便是。” 韩宗昌目瞪口呆,心里气的要命,却也不敢反驳。韩章和自己的爹爹平起平坐,虽然说认了自己的爹爹为义父,从名义上是自己的义弟,但那可不是他韩宗昌可以随便冒犯的。这一点爹爹告诫过自己多次。 韩章带着随从离去后,韩宗昌检查了一遍前营防务之后气呼呼的回到前营大帐之中歇息。他越想越气,坐在营帐里唉声叹气。自己最近老是被爹爹训斥,都是因为在析津府之战中自己表现糟糕。爹爹将析津府之战的失败归结于自己身上,这是不公平的。他自己不也被那个林觉打的晕头转向么?那厮太厉害了,岂能怪自己?自己其实一直是爹爹不待见的,现在大哥二哥四弟都死了,爹爹只剩自己一个儿子了,还是不待见自己,真是让人恼火。这韩章显然也是看不起自己的,自己好心好意的想要帮他驱赶外边的那些鸹噪的狗杂碎们,反而被他训斥了一顿,可真是狗咬吕洞宾。 韩宗昌越想越是窝火,听着营地外边部落兵马肆无忌惮的叫骂声无比烦躁,坐立不安。当营地外的那些部落骂将们将目标集中到韩德遂身上时,韩宗昌终于忍无可忍了。 第一四零四章 不得不战 “韩德遂,你这个老乌龟王八羔子。什么狗屁大辽第一名帅,吹什么牛皮?守个析津府都守不住。上一回被大周兵马破城,若不是咱们大酋长们带着我们二十万兄弟去救的话,早就死翘翘了。事后不知感恩,还自吹自擂说什么战功卓著,你那老驴屁股脸不红么?老贼现在倒跟咱们作对了,这叫忘恩负义。早知今日,当初便让他死在大周人手里了。” “就是,老贼沽名钓誉,狗屁本事没有。听说不久前还被大周一帮残兵败将给再次攻下了析津府。那还有脸说什么大辽第一名帅么?怕是大辽第一蠢货吧。” “哈哈哈,大辽第一蠢货,这名号不错。这老狗不但蠢,而且心狠手辣。听说连自己的儿子都射杀了。人说虎毒不食子,这老狗比老虎还毒,简直禽兽不如。南边的兄弟们都听着,这老狗连儿子都能亲手宰了,对你们能好到哪里去?你们乘早离开这老狗,否则他为了保命会不顾你们死活,甚至亲手宰了你们。这个道理你们还不懂么?” “韩德遂这老狗倒也奇葩,生了几个儿子原来是用来杀的,一个被自己杀,两个被咱们杀。听说还有个傻儿子叫韩宗昌的,也不知道是给谁杀的。总之必然是要被杀的。韩老狗断门绝户,活该绝八代。” 肆无忌惮的叫骂声让韩宗昌气炸了肺。韩宗昌立刻召集众将下令:“前营兵马全部出击,跟老子去宰了这帮狗杂碎去。老子不当缩头乌龟,这般辱我,老子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一名副将忙道:“将军,大王和韩枢密可都有命令,只许守营不可出击啊。” 韩宗昌一巴掌打了那副将一个狗吃屎骂道:“滚你娘的蛋,人家要是指着鼻子骂你,你能忍么?你们这帮狗崽子是看老子笑话是么?立刻传令出击。” 众将领不敢多言,只得照办。兵马本就处在衣不解甲枕戈待旦的状态中,无需用多少时间便集结完毕,五万前营兵马在韩宗昌的率领下冲出营地朝着那几百名辱骂叫嚣的部落骑兵们猛冲过去。那几百名部落骂将见此情形立刻上马往牛王岭上逃去,韩宗昌的兵马根本追赶不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举着火把像兔子一般的往牛王岭上窜去。 韩宗昌气的暴跳如雷,厉声大吼道:“给老子杀。今晚我必要将这帮狗杂碎全部斩成肉酱。” “将军,将军,这可真的使不得啊,这要得到韩大王和韩枢密的许可啊。攻击岭上敌人可不是轻易便能私自决定的事情啊。”几名将领连忙劝阻道。 韩宗昌怒喝道:“怕死的给老子滚回去,今日我韩宗昌便要让你们瞧瞧我如何击败这帮狗杂碎。个个吓得要死,当缩头乌龟,我们的实力足可以一当 十。我要让有些人知道,我韩宗昌不是窝囊废。” 韩宗昌心里憋着一股劲,本就因为爹爹的看不起而心情郁闷。今晚心中的情绪被激发了出来,热血上涌,他要用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给爹爹看。这个时候他已经上头了,便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将领们无可奈何,主将之命他们也不敢违背,真要临阵退缩的话,韩宗昌怕是要将他们统统斩杀了。无奈之下,只得依令行事。五万兵马呈散兵阵型,在韩宗昌的率领下朝牛王岭北侧缓坡猛冲而上。 山岭上的部落骑兵迅速做出反应,篝火纷纷熄灭,原本火光通明的山岭上顿时漆黑一片。天空中繁星闪烁,但这星光只微弱的提供一点点的光亮。好在草原开阔平坦,草地松软也没石头瓦砾之类的东西,马儿还可以在星光下飞驰。韩宗昌的大军速度不减,朝着前方黑乎乎的牛王岭的轮廓猛冲而去。 中军大帐内,韩德遂和韩章快速抵达,他们刚刚得到了韩宗昌擅自出战的消息。韩德遂气的脸色煞白,来回踱步口中大骂道:“这个混账东西,竟敢违抗军令私自出战。混账东西,完全不长进,什么都不懂。真是气煞我也。” 韩章沉声道:“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世兄带着前营五万骑兵冲岭必然吃亏,我这便率兵去接应他。否则恐怕有极大危险。” 韩德遂摆手喝道:“不用去救他,让他去死。他自找死,跟他人何干?立刻打焰火弹,令其兵马退兵。” 韩章摇头道:“来不及了,骑兵冲锋之势已成,是退不回来的。再说他们已经冲到山岭之下了。若是此刻退回,必被敌军冲散,那会更加的糟糕。义父,情形已然如此,看来我们只有一条路了,便是全军出击,索性大战一场。否则世兄五万骑兵被歼灭的话,我大军实力大损,后续便无优势。这样,我率三万骑兵增援正面,义父率五万骑从山岭南侧绕后。虽然此战仓促,但即便是惨胜也一定要胜。” 韩德遂皱眉沉吟片刻,沉声道:“正面凶险,老夫那逆子惹的祸老夫必须承担。韩章,你率五万骑兵绕后攻击,我率三万兵马去正面增援。你说的对,这逆子死不足惜,但是我五万前营兵马不能白白葬送。否则的话,我们便对部落骑兵无优势可言,临潢府也未必能拿的下了。” 韩章道:“岂能让义父涉险,我……” “不必再说了,我意已决,照我说的去做。如果今日我们胜了,倒也罢了。如果今日老夫死在这里,韩章啊,我大辽的事情便拜托你了。你一定要辅佐好皇上,和大周之间尽量保持和议的关系,积聚力量灭了女真才是正经。国内恢复实力之后,方可图谋大周。这是老夫给你 的建议。当然,你有你自己的想法,老夫只是建议罢了。咱们立刻行动吧。”韩德遂说罢,撩起披风带起一股劲风,阔步出帐。 牛王岭坡下,韩宗昌的五万骑兵已经沿着平缓的山坡往上猛冲。黑漆漆的前方山岭上,无数的羽箭破空射来,骑兵纷纷中箭,山坡上一片人仰马翻,惨叫连天。 韩宗昌大声怒吼着,喝令兵马往上猛冲,他知道,以这几百步平缓的坡地是挡不住自己的兵马的冲锋的。也许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但是一定是能冲上去的。到那时,肉搏作战便是己方的强项了。 很快,顶着密集的箭雨,前营骑兵便接近了山岭顶端,似乎已经能看到对方兵马仓皇慌乱的样子了。 韩宗昌长声大笑,怒吼道:“杀光他们。” 话音未落,便听到上方一片混乱。无数的骑兵忽然陷入没顶之灾中,原本就要冲到坡顶,却忽然消失不见。前方整排整排的骑兵冲入了深深的陷坑之中,陷坑之中布满尖刺既宽又深,落入的兵马被刺的鲜血淋漓,惨叫连天。 原本第一批当有数千骑兵冲上坡顶,但突然间只有几百人侥幸未落入陷坑之中,得以冲上山岭顶端。但下一刻,这些人便被部落兵马淹没,没有丝毫反抗之力便被砍杀成肉酱。 “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韩宗昌还没搞清楚状况,大声吼叫道。 “韩将军,山坡上有陷坑。又宽又深,只有数片地段可行。咱们怕是冲不上去了。”有人禀报道。 “放屁!给老子冲!这时候不冲难道等死?”韩宗昌大骂着怒吼道。 骑兵似乎只有拼死往上猛冲一途,但被陷坑分割的坡地只有数处四五十步的缺口是安全的通道。要想冲上坡顶而不落入陷坑,只能从这几处地方往上冲。这便给了山顶敌人最有利的集中火力射杀的有利条件。南军骑兵们聚集在一起拥堵着从这些数十步宽的区域往上方猛冲,密集的箭雨将他们如割麦子一般的射杀倒下。侥幸冲上去的骑兵也因为人数太少而很快被歼灭。短短的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韩宗昌的前营骑兵死伤人数骤然猛增,数千骑兵便在狭窄的通道口射杀。 韩宗昌依旧在坡下大吼大叫着要兵马猛冲,不许后退。猛然间有人狠狠的在他的脸上抽了一耳光,打的他眼冒金星,牙齿都松动了。 “谁啊,谁他娘的打我,想死么?”韩宗昌怒吼着转头四顾。 身侧一个骑在马背上的高大声音厉声喝骂道:“你这蠢材,我韩德遂怎么生了你这个逆子蠢货。回头再跟你算账。传我军令,前营先锋韩宗昌违令出战,现夺其官职。前营兵马即刻后撤岭下,不可胡乱冲锋。” 第一四零五章 攻岭 前营骑兵得到了撤退的命令,但撤退谈何容易。后面的依旧往上冲,前面的想退退不回来,一时间在山坡上造成大混乱。好不容易所有兵马都拨转马头往缓坡下边撤离时,又有数千兵马被上方敌人射杀。 看到对方撤退的情形,山岭上方号令连声,部落骑兵们纷纷上马。几名部落酋长早已做好了对方撤退后的准备,那便是乘机猛冲猛打,冲击对方阵型,给对方更大的杀伤。 无数只火把被点燃,呐喊声震天而起。部落骑兵嚎叫着从山岭通道猛冲下来,手中弓箭嗡嗡作响,射出如蝗箭雨,对着下方慌忙撤退的南军骑兵一顿穷追猛打。南军兵马此刻只有拼命逃离坡地一途,这种情形下他们是根本不可能再调转马头迎战的。从牛王岭往下不过两里多长的缓坡,战马驰行也不过盏茶时间而已,但这短短的盏茶时间对前营骑兵而言就好像一辈子那么的漫长。很多人确实在这里走完了他一辈子的旅程,被部落骑兵凶狠的追击所射杀。 不过部落骑兵显然是杀红了眼,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他们追到了缓坡之下还不肯罢手依旧穷追不舍,突然从斜刺里的黑暗中冲出了一只骑兵,硬生生的将追击的部落骑兵的阵型切成了两端。追击在最前方的五千多部落骑兵像切蛋糕一般被切了出去,这支骑兵的出现也让战斗从弓箭追杀的模式变成了近身搏杀的模式。 仓皇逃窜的前营骑兵一部也回过神来,他们斜刺里转向,调转马头杀向坡下战场。这么一来,被切割的三千部落骑兵立刻陷入了南军的重围之中。即便他们马快,却也无法在此刻从夹缝中逃离,很快便陷入了南军骑兵的肉搏围剿之中。 后方数万部落兵马见势不妙,果断的做出了舍弃救援的决定,即刻往坡上撤去。此刻若是有丝毫犹豫,便会被对方纠缠住,那反而会付出更大的代价。不到半个时辰,被困的三千部落骑兵尽数被歼灭,无一逃脱。 直到此时,指挥作战的韩德遂才长松了一口气。在他的指挥下,终于没让局面崩溃。虽然己方在战斗中死伤兵马已经超过九千人,但最终还是找回了些许颜面,反杀了对方三千兵马。三比一的战损比虽然让人难以接受,但在目前的局面下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如果要是自己不来制止韩宗昌的愚蠢行为,一味的往山岭上冲锋的话,五万前营兵马也不知能活着回来多少。如果自己不让自己的三万兵马在侧面等待时机切割战场,对方怕是要撵着前营骑兵再追出数里地,己方还要死伤更多的兵马。 此刻,最危险的撤退阶段的难关已经度过,兵马终于可以休整喘息,稳住阵脚了。 其实,此刻最为明智的作法是吃个哑巴亏撤兵回营,但韩德遂当然不能忍下吃这个大亏。特别是自己的儿子闯下的这个大祸,他必须要为他善后。若是以前倒也罢了,韩宗昌可是自己唯一的儿子了,若是不做补救,事后必要以军法.论处,那宗昌便要脑袋搬家。韩德遂不能让自己唯一的儿子 死,要救儿子的命,他便要替儿子将功补过。所以,办法只有一个,今晚彻底的歼灭敌人,打一场翻身仗,则战后论赏罚,韩宗昌的行为便可被看做是打响了破敌的第一战。饶他性命便也不会让人心中不服了。 简单来说,既要明军法,又要保全儿子的性命,便要将这个糟糕的开头变成一个完美的结果。才能两全其美。 从一开始,韩德遂便其实想好了这一点,否则他也不会同意韩章的全面出击则建议了。韩章还是个知趣之人的,他想必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提出建议来,也省的韩德遂尴尬。区别便是,若是要这么干的话,己方要付出更多普通士兵的伤亡罢了。但为了韩宗昌能活命,多死一些人也是没办法的事。 “给我推上攻城器械。投石车,云霄车给我拉上来。将这山岭当成城池来攻。把他们赶下山岭去。”韩德遂大声下令道。 这虽然是个笨办法,但却不失为此刻攻上山岭的最可行的办法。对方既然挖掘了陷坑,骑兵冲锋死伤巨大。据退下来的骑兵们说,那些陷坑既深又宽,而且不止一道陷坑,恐有三五道之多。整体牛王岭南北长数里,陷坑的长度应该也有数里。就算上万兵马的血肉之躯也未必能填满。任何一个正常将官也都不会明知有深壕宽沟的陷阱还要死命往上冲的,就好像没有人在攻城时会用己方兵马的血肉去填塞护城河或者护城壕沟一般。当然,韩宗昌这个傻子除外。 韩德遂的想法是,对方无非是以牛王岭的地利作为据点。他们在此也经营了不少日子,从挖掘的壕沟便可知一二。他们是做好了占据牛王岭之利在这里跟己方作战的。既如此,将他们赶下山岭便是切中要害的作法。一旦他们离开了他们经营好的地方,在平地上他们便再无任何的优势可言。韩章的五万的骑兵已经绕后,对方一旦被赶下山岭,则正好落入韩章的手里。到那时,便是他们的末日了。 五百多辆投石车被马匹拉上了斜坡。云霄车倒是走到一半便无法行走了,因为斜坡的坡度虽然较为平缓,但云霄车实在是不能有太多的重心的偏移,还没上坡数十步便摇摇晃晃有倾覆之虞。韩德遂虽然很想利用云霄车作为弓箭压制的制高点来用,但却也不得不放弃了。 投石车抵达山岭斜坡二百余步左右的位置,进入了射程。但却有个难题,那便是没有石头可投。草原上想找一块像样的石头也都没有。牛王岭也不是山岭,只是泥土隆起的草坡罢了,慢说石头,连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都没有。投石车一般就地取材,也不可能携带大量的石弹随军而行。不过这难不倒韩德遂,他命人挖掘泥土装在草袋内压实,投石车变成了投土车,不过一草袋的泥土砸在人身上,重量也相当的惊人,力道也相当的强劲。闷到头上,连脖子怕是都要被砸断,砸到身上,冲击力也会让人受伤,只是没有石块的效果那么明显罢了。当此之时,也只能勉为其难,因地制宜勉强将就了。 ‘投土车’ 开始将一包包的泥包往山岭上投掷。泥包砸在山岭上的人群之中效果确实不错。被砸中的人能被砸晕过去,砸在身上更是会闷出内伤。落在地上还像炮弹一般的爆裂开来,虽然里边的泥土迸溅出来并不足以伤人,却让山岭上一片烟尘,目不视物,起到没有想到的搅乱对方阵型的效果。 在无数泥包的轰炸之下,山岭上的部落兵马乱成一团。秃骨撒酋长的头上被一包泥土砸中,亏得他身体强壮头大脖子粗,居然没有被砸晕,不过,他坚硬的额头反而将泥包硌的爆裂开来,这让他嘴巴吃了满嘴泥,鼻子里满是泥土。也不只是不是挖掘的泥土被牛粪还是马屎沾染过,满头满脸臭的令人发指,气味难闻之极。气恼的他赶到山岭中段的猛撒哥所在之处商议对策。 猛撒哥这里也不好过,泥包砸的他所在之处全是烟尘,嘴巴里全是泥土和草屑,正声嘶力竭的喝令兵马不要乱,尽量躲避飞上来的泥包。 “猛撒哥老哥,怎么办?他娘的这帮狗杂种跟我们来这一手,咱们这不是被动挨打么?弓箭也射不着他们,任他们这么砸下去,咱们岂非要被他们全给埋了么?”秃骨撒躲在马匹侧后朝着猛撒哥叫道。 猛撒哥正自恼火,怒道:“我怎知怎么办?谁能想到他们竟然用这种办法?冲下去是不可能的,虽然杀了他们不少人,但他们还是有十几万兵马,那可不成。他娘的,真是让人窝火。” “呸呸呸!”秃骨撒狂吐着嘴巴里的泥浆,那味道臭的他自己都直恶心。 “你呸我?是不是以为老子胆小怕死?我可告诉你,要冲你自己冲,老子可不下去送死。”猛撒哥怒道。 “不是不是,是兄弟嘴巴里进泥巴了,怎么敢呸你老哥。”秃骨撒忙解释道:“冲下去也得女真人帮忙才成。他娘的,完颜阿古大不是说打起来他们的兵马就会到么?昨天开始便没有了他们的消息,斥候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这帮女真人不会是放了我们的鸽子吧。” 猛撒哥皱眉想了想道:“应该不会。完颜阿古大是个聪明人,他该知道我们完蛋了,他们女真人也会完蛋的。只有联手才有活路,他们不会袖手旁观的。但老子怀疑他是想让我们跟韩德遂韩刚的兵马死磕,然后来坐收渔翁之利。这狗东西心眼多的很,他的话只能信三分。以后对他得长个心眼,不能什么都听他的。” 秃骨撒点头道:“说的很是。不过……现在咱们怎么办?” 猛撒哥沉吟道:“先顶一顶,一时半会儿他们似乎没有往上攻的意思,咱们先硬着头皮顶着,反正泥包的杀伤力不大,砸死的兄弟不多。再撑一会,如果女真人还不动手,咱们便下岭撤退,再做计较便是。” 秃骨撒咂嘴皱眉道:“那也只能如此了。” 话犹未了,一只泥包呼啸而来,砸在两人中间的地面上,暴起的泥土烟尘瞬间将两人裹挟其中,臭烘烘的尘土中,猛撒哥和秃骨撒捂着嘴巴咳嗽成一团。 第一四零六章 故技重施 牛王岭西南十五里外,韩章率领的五万骑兵正在满天星光之下静悄悄的往西北方向穿插。这五万兵马是从大营东南方向饶了一个大大的圈子迂回至此的,目的自然是为了隐匿行踪不让对手发觉。 既然今晚不得不和部落兵马决战,那么便要确保取得胜利,歼灭对手。正面有韩德遂父子牵制岭上之敌,韩章的任务便是迂回至侧后位置堵住对方后退的道路。如果正面久攻不下的话,还可以攻其腹背前后夹击岭上之敌。只要在对方逃走之前迂回至侧后的位置,此战便将必胜,这一点韩章是有信心的。 为了避免行踪暴露,韩章命兵马迂回了一个大圈,拉到了十五里之外,远离战场位置。草原虽然开阔,但是只要不亮火把,有黑夜的庇护,便无被发现之虞。积雪融化之后松软潮湿满是嫩草的草甸子可以完美的将马蹄声遮掩到最小。只要不是肆意的狂奔,正处于交战之中的部落兵马是一定不会有所察觉的。 韩章策马小跑在队伍前方,远处牛王岭上的喊杀声和火光传来,表明那里正战的激烈。韩章心中颇有些焦急,他知道正面的进攻其实并不容易。部落骑兵必是有些手段,否则他们不敢在昨日白天里便肆无忌惮的发动挑衅性的进攻,便是要激己方兵马出战。现在投入正面交战的己方兵马只有八万人,这是和对方兵马人数相当的,这种交战己方恐怕要吃苦头的。所以,韩章需要尽快的抵达位置,绕到山岭以西的位置,完成战术上的布置。 “传令下去,加快速度。再有不到十里,我们便可绕到敌人身后了。到时候前后夹击,将敌人一举歼灭。”韩章沉声下令道。 队伍接到命令之后,速度明显加快。现在这个位置,就算对方有所察觉,他们恐怕也难以迅速撤离了。所以,韩章索性下令兵马加速猛冲,不必再小心翼翼了。 大军越过一道坡地,前方出现一片似乎是地势起伏的地形。平坦的草地上有一堆堆隆起的土包,上面长着长草。夜色之下看的不甚真切,倒像是一片草原上的乱葬岗,又像是一道道隆起的小山梁。总之,在平坦的草原上,突然出现这么一大片望不到头的高高低低的土包山梁的地形,着实有些让人有些诧异。 倘若韩章生长在草原之上的话,他自然会明白草原上是不可能有这种地形的。辽国草原上的牧民死亡之后都是随机而葬。富贵人家用棺木立着葬入深深的地下,不留很少留下坟包,因为不想有人挖坟刨墓盗窃陪葬钱财。贫苦人家则实行野葬,其实便是将尸体丢在野地里任由野狼野狗秃鹫吞食。这也是他们回归自然的的一种方式。 可惜的是韩章生长在大辽繁华的南方,本身也是个汉人,对这些东西自然并不了解。他虽觉得这地形诧异,却也没有多想。那些乱坟包和山梁似乎也有些规律,中间留出了足够的宽阔地带可以行军,倒也无需去在意这些。 兵马飞驰而行,骑兵自然愿意走平坦的路径,故而他们无意识的被这些坟包和山梁的地形分割为三队,每队之间只相距数百步,遥遥可见,韩章倒也不以为意。但很快韩章和众人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因为这片 坟包地形也太大了些,坟头也太多了些。这得死多少人才会有这么一大片坟场。密密麻麻的土包无休无止,奔行出里许之地,前方依旧似乎无休无止。 “怎么回事?这里发生过大战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坟头?”韩章疑惑的皱眉问道。 “临潢府左近近百年无大战了,有也是一些部落间的小冲突而已,死个三五百人了不得了。便是草原上的百姓死了,那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一片坟地啊。此处距离临潢府四十多里,也不可能是临潢府城中百姓的坟场。确实有些奇怪啊。”身边将领们也觉得有些诧异。这么多的坟头密密麻麻,让人身上有些冒冷汗,头皮有些发麻。 韩章沉吟不语盯着左近百余步外的那些坟头发愣,忽然间,让似乎发现有一座坟头移动了一下,韩章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这一回他看的仔细,那座坟包正在慢慢的起伏,还似乎扭动了一下。就像是长草覆盖之下的地底下有东西钻在里边动弹一般。韩章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头皮都要炸开了。再转头去看周围的那些坟头,竟然忽然觉得那些都不像是土坟,因为无论是隆起的个头形状大小都太相似了。哪有土坟是完全相似的模样。 “韩大人,怎么了?”身旁将领看出韩章的异样,诧异问道。 韩章一言不发,伸手取下马鞍一侧的弓箭,弯弓搭箭朝着之前那座移动的坟包射去。弓弦嗡然,箭矢如流星一般激射而至,在没入那土包的瞬间,一声凄厉的嘶鸣声响起,一匹战马猛然从地面上蹦了起来,马臀上插着一只羽箭。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韩章终于明白了一切,口中发出骇然凄厉的吼叫声:“有埋伏,迎敌!迎敌!” 战斗在一瞬间打响,踪迹暴露的伏兵像是坟地里冒出的僵尸一般瞬间齐刷刷现出身形来。那些所谓的坟包土丘都是伪装,每一座坟包下方都埋伏着一人一骑。他们纵起身来,口中发出怪异的呼叫,翻身上马,直冲如韩章的兵马之中。辽军骑兵仓促之间连忙应战,之前为了行军方便,骑兵们刀入鞘弓挂鞍处在没有戒备的情形之中,此刻骤然遭遇到近距离的攻击,又是从地面下冒出来的敌人,都吓得懵了。尚未完全恢复过来,对方已经冲入阵型之中,展开了近身的搏斗。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已经有数百人因为猝不及防而被对方斩杀。反应过来的骑兵们忙呼喝着拔刀迎战,战事在盏茶时间里便迅速的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埋伏的兵马正是完颜阿古大的女真大军。早在韩德遂和韩章的大军开拔之际,完颜阿古大便紧紧的盯着这只兵马。他并没有采纳手下人提出的趁着他们进攻临潢府去攻击大定府的计划,倒不是觉得攻不下大定府,而是完颜阿古大觉得这么做意义不大。对方一定会做好防备,自己的兵马一旦攻入中京道,消息便会送到北上的大军之中,对方便会回头救援。自己就算花气力攻下大定府,对方大军赶到后还是要放弃城池。虽然此举围魏救赵可以让临潢府免受攻击,但是自己不但没有捞到好处,反而会暴露和部落兵马联盟的事实,会被韩德遂和韩章他们盯上。 虽然他 们未必能进攻自己,毕竟他们一旦进攻辽阳府,北边部落兵马也会帮助自己牵制他们。但这么一来便只能形成一种三方的平衡局面。如果完颜阿古大是个满足于现状的人,这或许是个最好的结果。问题是完颜阿古大不是这样的人,他要的是灭了韩德遂他们,图谋更大的目标。为了达到心中所想,他需要的是一场决战,一场彻底消灭南军主力的决定性的战役。 故而,当南军北上的时候,完颜阿古大立刻率领休整了一个冬天,早已准备妥当的八万女真骑兵从辽阳往西赶往增援。他们的行军路上没有阻碍,所以当南军在饶州准备作战的时候,完颜阿古大的骑兵其实已经抵达了临潢府东南的草原之上。完颜阿古大派人去联络部落酋长们,双方商议制定了一个放南军进入草原上,然后关门打狗的策略。原本饶州潢河上的栈桥是可以破坏的,但是完颜阿古大要求部落酋长们保留栈桥,让他们进入临潢府左近的草原上。他们选择了牛王岭作为交战的地点,以部落骑兵为饵,吸引对方交战,之后女真骑兵突袭对方侧后,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完颜阿古大有必胜的信心,因为他在暗处,他的兵马一直没有被对方发现。韩德遂和韩章的大军虽然遍撒斥候在二十里方圆内侦察,但完颜阿古大的兵马只远远的在数十里外逡巡。不但连南军兵马不知道他的位置,甚至连部落兵马也不知道他们的具体位置,只知道他们就在左近,随时会现身。 昨日部落兵马和南军的交战完颜阿古大早已派人知晓了战况,他本来很担心南军不上当,怕他们不顾牛王岭上的部落兵马而直接进军临潢府。所以,他的兵马在傍晚疾进了二十里抵近战场,便是想在明日对南军进行光明正大的进攻。计策不行便来硬的,女真骑兵和部落骑兵的数量有十六万之巨,已然超过了南军的骑兵兵力。双方旗鼓相当的大战,一绝胜负便是。虽然这不是他想要的战法,但是对方倘若不理,也只有硬战一途了。 但事情出现了转机,南军五万兵马出营作战的时候,完颜阿古大欢喜的要命,他敏锐的觉察到韩德遂和韩章很可能在这个晚上想要全面的进攻。他本可以率军抄袭其侧后,加入战团。但完颜阿古大有他自己的算盘,自己为何不能坐山观虎斗,等着部落兵马和南军两败俱伤的时候再出马呢?自己要做的只是防止对方侧后包抄,让部落兵马溃败的太快便可。于是完颜阿古大立刻下令兵马赶往牛王岭西南侧后位置,做好潜伏的准备。对方若不来便罢,来则一定会从这里经过。倘若对方没有绕后的意图,他们只选择正面进攻的话,那么部落兵马是可以抵挡的住的,自己又何必去蹚浑水,切让他们打个你死我活便是。但作为一个领军将领正常的思维,这种时候南军倘若想不到要包抄敌后前后夹击的话,那也太蠢了。 八万女真大军就潜伏在草原的夜色里守株待兔,就像当初对付耶律材的骑兵一样,故技重施。但和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完颜阿古大甚至不知道这只兔子会不会来。直到不久前斥候来报,一只兵马正飞驰而来,完颜阿古大这才终于露出了会心一笑。兔子来了,南军完蛋了。 第一四零七章 血战 身材瘦小但是异常灵活的女真人在近战搏斗之中显然比辽军更有经验,因为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在白山黑水的密林之中,冰冷的激流之中,荒芜的冻原之中挣扎求存活过来的。无论是水中的游鱼,山林中的虎豹熊猪等猛兽,荒原上游荡的狼群,都是他们生下来的对手。而这些野物无不或者獠牙利爪凶猛无比,要么滑溜敏捷难以捕获。这也练就了女真人不同寻常的搏斗技巧。 女真不满百,满百不可敌!这句流传的话语虽然夸张的很,但却也从某种角度说明女真人作战的勇猛无敌,当然是指近战搏斗方面的。 眼前这可是人数多达八万多人的女真人,突然的袭击,分割的队形,几乎是毫无反应时间的近距离切入,让人数本就处于劣势辽国骑兵根本无法抵挡。虽然他们反应已经很迅速了,韩章更是在发现敌情的第一时间便示警,但终究还是无法扭转颓势。 无数只飞旋的弯月刀在空中呜呜作响,在星光下反射着幽蓝的光芒。在三十步距离内,女真人的弯月刀的投掷堪称一绝,甚至比射箭更外快捷。盘旋的刀阵在辽军骑兵阵型中划出无数的血花,虽然因为弯月刀并不太锋利并不能将穿着盔甲的辽兵一击致命,但依旧可以割破他们并不精良的盔甲,造成巨大的创口。 光是看着那满眼在空中飞旋往复的弯月刀阵,便让辽军骑兵们心神胆寒,眼花缭乱不知所以了。 弯月刀的攻击还只是第一轮,真正可怕的是女战真人冲如阵型之后的近身的搏斗。那些女真人根本不会跟辽骑兵进行骑兵对砍的搏斗,他们纵跃如飞,窜上对方的马背,如猿猴一般紧紧的攀附在身材高大的辽兵身上,用他们的匕首割开对方的咽喉,用手肘击打对方的太阳穴,用双腿绞住对方的脖颈,用铁爪猛击辽军的下阴要害。用尖牙利齿撕咬,用拳头猛击,用手掌上缠着的兽牙指虎猛击。 总之,所有你能想到的攻击方式,他们都会用上。而所有你们想象不到的攻击方式,他们也都会用。在狩猎之中,当他们的尖牙利齿的猎物会将他们置于死地的时候,他们理所当然的会用处所有能用的手段,哪怕是用手指头抠眼挖嘴头撞牙咬等这些方法,只要能制伏杀死猎物,便达到了他们的目的。 韩章率领的骑兵中有几人经历过这样的战斗?他们习惯于正常的刀砍枪刺弓箭射杀,近身格斗也只限于正常的击打格挡。这些骑兵虽经历过辽阳攻城之战,但那场战斗完全没有体现出女真人近身战斗的特点。那日城墙上因为地形狭窄,女真人也没法展现出他们的战法。但今日他们算是领教了。 韩章很快便意识到,今日之战败局已成。实际上从踏入对方的伏击圈开始,战斗的结果便没有了悬念。更何况在目睹对方的肉搏手段之后,韩章终于明白,当初耶律材兵败之后所说的都是实情。 耶律材在兴中府城外大灵河南岸大败之后,耶律宗元曾大怒问责余耶律材。责骂耶律材是个蠢货。在旷野平原之地居然说是被女真人伏击了,而且是直直的冲入对方的包围圈中,像是瞎了眼一般。耶律材也是委屈的要命,他自己也知道这种说法无人会信,但事实却是如此。当时包括韩延寿韩章在内的众人都不信耶律材的话,他们认为这不过是耶律材为自己开脱的托辞罢了。但这托辞显然也太离谱了些。更何况他所描述的女真人那种如魔鬼一般的凶残的近身搏斗的战法,也是让人不能相信。投掷回旋兵刃杀敌,近身以野兽般的撕咬搏杀的搏命方式交战?任何一支兵马怕都不会这么干。这一切也都被认为是一种托辞。为此,很长时间耶律宗元对耶律材都不理不睬,认为他既无能又欺骗自己。 但现在,韩章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他终于明白,耶律材说的没有半点吗虚言。他所描述的远远不及眼前亲眼所见的场面更让人胆寒。女真人一个个都像是野兽一般,与其说这是搏命的打法,不如说这是他们所擅长的近身格斗战法。他们不是将对手当成人,而是当成野兽一般。他们出手歹毒凶狠,不留任何后手,直奔要害,直截了当。韩章只恨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当初自己哪怕是稍微相信一下耶律材的话,重视一下女真人平地藏匿伏击的手段,今日也不会傻乎乎的进入对方的包围圈中。 此时此刻,韩章知道只有快速的冲出重围一途,不能在此纠缠。没耽搁一息时间,便有十几名手下骑兵死于对方之手,再打下去,要全军覆没。 韩章怒吼连声,手中长枪横扫,将两名从马背上跃起试图窜上自己马背上的女真士兵在空中扫落,同时,韩章大声下达突围的命令。 连续两枚红色焰火弹在漆黑的夜空中升腾爆炸,极为醒目。这是韩章命信号兵发出的突围撤退的信号,两枚红色信号弹,那也表明形势危急,向远处攻击山岭的韩德遂示警。乱战中已经有数千骑兵死于女真人之手,剩下的骑兵见到信号之后开始集结冲锋。 辽军骑兵的作战力还是有的,一旦从慌乱中恢复过来,兵马有了明确的目标,并且集结成冲击阵型之后,辽军骑兵的战斗力便显现了出来。被分割的三支一万多骑兵的队伍迅速往一起冲杀靠拢。横向距离相隔仅仅数百步,这恰恰是女真人最为薄弱的地方。而外围则是女真人兵马最多的地方。所以横向冲锋汇合是最为明智的作法。韩章的意图是,三支兵马汇聚在一起,便可形成朝一个方向突围的巨大兵力优势,届时对方来不及调集兵马阻拦,便可冲出重围。强大的冲击力和箭矢的打击完全可以让一个方向的女真人无可抵挡。 此战术也似乎已经奏效,左右两支骑兵不顾一切的往中间冲杀靠拢,数百步路途中血肉横飞,死伤无数,虽然进展缓慢但确实起到了作用。在三支兵马中间的女 真人反而成为了被反包夹的对象,他们的死伤也同样惨重。骑兵们冲杀的路途上,无数敌我双方的人马尸体倒在冰冷的草原上。血水融入泥土之中,散发着腥臭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此刻若是白天的话,定能看到地面上拔尖的春天的绿草已经全部被染成了一朵朵红色的小花。 完颜阿古大骑着高头大马立在一处真正的土包上,身后黑色的披风在夜风之中猎猎作响。他关注着战场的局势,很快便洞悉了敌军的意图。 “他们想合兵突围,嘿嘿,肉入口中,怎么可能跑了。煮熟的鸭子怎么可能飞了。儿郎们!跟老子冲!”完颜阿古大高声大喝,伸手在马鞍旁将丈二长柄狼牙棒取在手中。 “杀!”狼牙棒斜指空中,在繁星闪烁的天空中的映衬之下,棒头的尖刺闪烁着蓝幽幽的冷光。随着这一声怒吼,完颜阿古大策马飞跃而下,身后的披风飘扬,在空中划出一道黑色的幻影。 “杀!”两千名手持狼牙棒的完颜阿古大的亲卫骑兵齐声大吼,追着前方完颜阿古大雄壮的背影猛冲而去。 这一只手持狼牙棒的兵马就像是一群凶猛的野兽冲突混乱的战场之中,他们冲锋的路线不是三支辽军骑兵的交接处,也不是两侧正在往中间靠拢的南军骑兵,而是最中间那支由韩章率领的主力。完颜阿古大要硬生生的从最中间切入,将中间这只正在人马汇聚的主力骑兵给切开,要以最为原始的野蛮手段破坏对方的突围意图。 狼牙棒起落,带起风雷之声。南军骑兵的弯刀是轻兵器,在这样野蛮的重兵器面前太过吃亏。狼牙棒兜头砸下来,弯刀根本挡不住。聪明的知道必须躲避,不聪明的试图以弯刀抵挡,其结果必然是连刀带人被砸中。完颜阿古大选出的这两千人都是女真族中气力强大之人,狼牙棒这种兵器靠的便是重捶杀敌,靠的便是威猛之势,所以完颜阿古大设计的招式都是兜头盖脸的毫无花哨的当头猛砸和懒腰横扫,有去无回,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的打法。这正发挥了狼牙棒的威力。 南军骑兵根本无法抵挡完颜阿古大这两千狼牙棒骑兵的冲击,但听得到处都是头盖骨碎裂的沉闷的咔擦声,但只中一棒,便连头盔带头颅被砸成烂西瓜。空中碎裂的头骨在被砸中的瞬间四散飞迸,脑浆和血肉在空中绽开,糊的所有人一头一脸。除了这种声音之外,一时间竟听不到寻常作战时的凄厉的叫喊和呻吟声,因为这种打法死者甚至没有机会叫出声来,头上挨了一棒子便立刻死去,哪里还有发声的机会。 两千人如地狱中冒出的黑骑士一般硬生生的砸出了一条血路,在南军中军骑兵中间杀的血肉滚滚,人仰马翻。他们的意图竟然是从北往南杀个来回,完全将南军骑兵视为鱼腩。 韩章怎能容忍?他高声大吼,率领三千精骑从斜刺里杀出,堵在完颜阿古大前进的路上。 第一四零八章 陨落 完颜阿古大一直冲杀在队伍最前面,他手中的丈八狼牙棒已经不知道砸碎了多少脑袋,狼牙棒的尖刺上沾满了淋漓粘稠之物,那都是死在狼牙棒下的辽军骑兵的脑浆和血肉。他享受这种切瓜砍菜般的战斗,他很喜欢这种敌人在自己面前如羔羊一般无助的感觉。那些死在狼牙棒下的敌人临死前的眼神是那般的胆怯和惊恐,而这却正是完颜阿古大最喜欢的一刻。 这个世界上没有怜悯,有的便是弱肉强食。要想生存下去,便不能有任何的怜悯和仁慈,要比别人更强大,要比别人更凶狠。否则,你便会死在比你强大凶狠的敌人手中。这便是完颜阿古大一直秉承的信念,这也是女真人多年来挣扎在苦寒山野高山峡谷之中求存,在被辽人欺压多年,目睹了无数的悲惨之事后,完颜阿古大得出的教训。所以,当他决意起兵造反的那一刻,他便坚定了这样的信念。任何人都休想在他面前得到半点仁慈和怜悯,若不臣服,那便征服。 一骑骏马出现在完颜阿古大的前方,马上人盔甲齐整,手持一杆长枪,英气勃勃,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勇武的气息。 完颜阿古大当然认识他,他也曾是大辽之臣,辽国大臣他都见过。当然,那种见面是不令人愉快的,作为女真族的一员,虽然以节度使的身份站在他们面前,但是完颜阿古大至今还记得那些人眼神中的蔑视和讥讽。完颜阿古大当然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在他们眼中,女真人就是野蛮人,茹毛饮血,住着山洞草屋。 不过眼前这个人,完颜阿古大倒是对他印象不错。韩章是北枢密院枢密使,辽国禁军骑兵统领,完颜阿古大和他见面交谈过几次,此人倒也彬彬有礼,眼神和言语中也都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气。但是,此刻,对方却是自己的敌人,那便什么也不用说了。 韩章策马而立,纤长的手指握着冰冷的枪杆,双目凝视着前方那个提着巨大狼牙棒的高大身影。他知道,那便是完颜阿古大。 “完颜大首领,别来无恙!”韩章高声喝道。 完颜阿古大哈哈大笑起来,单手抚胸行礼道:“韩将军,别来无恙。没想到三年一别,今日再见竟是此时。” 韩章呵呵笑道:“可不是么?造化弄人,上次见面还在中京皇宫之中呢。谁能想到今日的局面?” 完颜阿古大沉声道:“世事难料啊。听闻韩宰相死在他人之手,本人曾受韩宰相教诲,得知消息,心中悲痛。韩将军是韩宰相的……至亲,本人未曾亲去吊唁,今日便向韩将军致以问候。韩将军节哀顺变。” 韩章拱手还礼道:“多谢大首领。不过,我想若我伯父在世,当不会接受大首领 的吊唁的。因为大首领背叛了我大辽朝廷,现在又在同杀害我伯父的人同盟。大首领的问候其实是言不对心的。” 完颜阿古大大笑道:“韩将军倒是耿直,你要指责我么?我可不接受你的指责。当初朝廷怎么对我女真族人的,你也应该清楚的汗。当初你们不出来说话,现在跟我说这些有何意味?我女真族想要活下去,不得不奋起反抗,难道有错?许你们欺压,不许我们反抗么?那可真是没道理了。我女真人只想活下去,你们不让我们活,那便鱼死网破。我们女真人不帮任何人,只帮自己。” 韩章点头道:“你的话也无可反驳,朝廷当初确实不该那么对你们,但你女真族自身便无过错么?你们从一开始便对大辽没归依之心,人心游离在外,这便是根源。我大辽统一北方部族,正是为了能抱团强大,一致对外。若是个个如你女真族一般,我大辽早就分崩离析了。站在大局上来看,你认为我的话对是不对。” 完颜阿古大冷声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现在说这些其实已经没有太大的意思,时至今日,已无回头之路。” 韩章点头叹息道:“说的也是,说这些亦是无用,徒费口舌。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完颜阿古大道:“韩将军,本人对你甚为尊敬,并不想亲手杀了你。今日你已经陷入绝境,莫若就此归顺于我,你我共同携手,打下一片基业。我身边缺的便是你这样的人。你看如何?” 韩章大笑道:“莫若完颜大首领归顺我大辽如何?韩某作保,必在皇上面前保你无罪,今后同心辅佐大辽,平息纷争。你觉得如何呢?” 完颜阿古大缓缓点头,将狼牙棒交到右手,吁了口气道:“罢了,来战吧,有些事确实已经无可挽回了。韩将军,恕完颜阿古大手下无情了。” 韩章手中长枪挽出一朵枪花,沉声喝道:“彼此彼此,大首领,来战。” 完颜阿古大高声怒吼,战马飞驰而出,直奔韩章而去。韩章也大喝一声,催马而出。双方相互本只数十步,眨眼间便到近前。完颜阿古大狼牙棒高高举起,带着风雷之声当头砸下,韩章侧身躲避,长枪如电直刺,目标正是完颜阿古大肋下。 完颜阿古大大笑道:“来的好。”狼牙棒横扫而下,砸中枪杆,将长枪荡开。双骑错动,兔起鹘落,已然各自拉开。 韩章的手剧烈的抖动着,适才那狼牙棒磕在枪杆上,震得他手腕酸麻,差点握不住长枪。完颜阿古大力大无穷,加上狼牙棒的凶横,实不能跟他硬磕。但是却无可避免。今日怕是要全力以命相搏方可了。 双马掉过头来,完颜阿古大瞠目呼 喝,狼牙棒依旧对着韩章的头顶猛砸下来。韩章长桥挑出,直刺完颜阿古大咽喉要害,这正是搏命的打法。狼牙棒打到头上韩章必死,但这一枪却也要扎透对方的咽喉,双方都要死。 “好!”完颜阿古大大叫一声,身子后仰在马背上,躲开这迅捷一枪,但与此同时,却也收回了砸下去的那一棒。韩章得此契机,长枪嗤嗤嗤连刺,完颜阿古大连连躲避,两马再次错开时,完颜阿古大的肩膀外侧冒出了血花。 “好枪法!”完颜阿古大叫道。 “多谢夸奖!”韩章冷声回答。 完颜阿古大身上摸了摸肩头伤口,指头上满是鲜血。他将手指放在口中舔舐了一下,眼神变得凌厉。拨转马头来冲向韩章。 双方战马第三次交错,完颜阿古大变了招数,狼牙棒从当头轰击变成了拦腰横扫。韩章故技重施,长枪依旧点向对方胸口要害,依旧是搏命打法。完颜阿古大纵身大笑,身形忽然消失在马背上,狼牙棒也脱了手,依旧扫向韩章腰间。韩章忽然不见了对方身形,顿时大惊。对方狼牙棒虽已经脱手,但却依旧砸向自己腰间,这时候只能以长枪回磕。大喝声中,长枪挑中狼牙棒,将狼牙棒挑飞的同时,韩章的虎头震裂,鲜血迸流。 但此刻双马却已经错开,韩章心道:再回头你已无兵刃,还不落荒而逃么?这一战却是我胜了。 正如此想,忽听周围己方士兵发出惊骇的叫喊声:“身后身后,将军快躲。” 韩章惊愕之间,只闻身后风声飒然,急切间他俯首用左肘猛力回击,手肘撞中了一个身体的同时,颈部忽然一紧,瞬间呼吸不得。 完颜阿古大用的是一招镫里藏身的马术,这是女真人的一种骑术,他们可以从马背上滑落马腹之下,仅用四肢扣住马腹便可在奔跑的马腹下藏身。面对韩章的搏命打法,完颜阿古大用处了这一手,在躲避韩章的长枪的同时,双马错身的最后关头,他的身形如一只飞腾的猛禽扑上了韩章马臀。 韩章那一肘已经反应极快,力道极大,击中的是完颜阿古大的侧胸。完颜阿古大自己都能听到肋骨断裂之声,口中也溢出了鲜血。但肋骨断裂并非致命伤,完颜阿古大的手臂圈住了韩章的头颈。就像他曾经在山林中同一直花豹肉搏的时候一样,在对方利爪开肠破肚的瞬间,他抱住的便是花豹的头颅。下一刻,花豹便死在了他的手里。 “韩将军,对不住了,送你去见长生天!” 完颜阿古大厉声大笑,手臂扭动,嘎啦一声响,声音细微几不可闻。但韩章的身体瞬间松弛,整个人软软的倒在了完颜阿古大的怀里。 第一四零九章 最大的赢家 韩章本是无可奈何,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的决策无疑是正确的。擒贼先擒王,在极度不利的情形下,倘若能击杀对方主将,无疑会扭转战局,赢来转机。既然完颜阿古大冒头,这无疑是个极好的机会。他必须出来和完颜阿古大对决。无论是从战局上还是谋略上还是个人的荣誉上他都应该站出来。 他对自己的武技也有着很高的自信。他的伯父韩延寿从他出生的时候起,便对他严格要求。不但让他读书习字以明理,更请了名师教其武技。韩延寿的心血没有白费,韩章长大成人之后成为了文武双全的卓越人物。大辽新一辈臣子之中,以韩章最为优秀。不到三十岁,他便执掌了大辽禁军骑兵,但却没有辽国大臣和将领认为他是靠着韩延寿的提携,都认为他实至名归。假以时日,韩章必是辽国柱石之臣,成就直追韩延寿也未可知。 然而,他却低估了完颜阿古大的武技。完颜阿古大是那种表面看起来勇武莽撞,但其实狡诈无比之人。这都是在长白山险恶的境地中求存磨炼出来的。勇猛如猛虎,狡诈如豺狼。否则便无法活下去。不能说韩章的战败是愚蠢和无能,只能说完颜阿古大更胜一筹。 一代将星陨落于此,如流星划过,短暂的光辉之后便隐没于无尽的黑暗之中,湮灭无踪。 当韩章失去生命的身体摔落马背的时候,也预示着此战辽军再无抵抗之力。接下来便是一方血腥的屠杀,一方士气溃散的亡命奔逃。女真骑兵在草原上狂奔追杀,一个时辰后,整场战斗以辽军死伤近两万人,两万多人放弃抵抗投降,只有不到三千人逃走的结果而告终。女真骑兵仅以死伤六千人的代价便赢得了这场伏击歼灭之战的胜利。 完颜阿古大的肩膀上裹着布条,胸腹间也裹着布条。此战他只受了这两处伤,却都是来自同一个人,那便是韩章。但最终的胜利者却是他完颜阿古大,韩章却已经归于尘土之中。 “哈哈哈哈。还有谁能挡我女真人之路?谁也不成。咱们得去瞧瞧那边的战事打的怎么样了。胡鲁,留下三千人手打扫战场,盔甲兵器战马统统收拾拿走,一件不留。其余儿郎们,跟老子杀!”完颜阿古大哈哈大笑着大声说道。众女真士兵仰头看着他策马立在晨曦微白的天空之下的身影,心中敬仰万分。 大首领就是神,是长生天派下来的神人,是天下的主人。这一点已然无可怀疑。 …… 牛王岭正面战场上,投土车的轰炸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牛王岭上的部落兵马吃尽了苦头,苦苦的支撑着。韩德遂一点也不着急,他并不急于进攻,他不想让对方立刻逃走,因为那样的话,韩章的五万大军便无法包抄到位。他要等到韩章的兵马到位,届时会发射焰火弹告知自己,到那时才能全面出击,两面夹击,痛歼敌人。 当牛王岭西南方向升腾起两颗红色的焰火弹的时候,韩德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按照约定,焰火弹应该是绿色的三颗,那是攻击的信号,两颗红色焰火弹那是告急的信号啊。这是怎么了?莫非韩章打错了信号?但那又怎么可能。韩章是精细内秀之人,行事从容不迫有条有理,怎么可能在这种情形下犯下这等低级错误?再说了,焰火弹升起的方位在牛王岭西南方十几里外的地方,那也完全不是包抄到位的正前方牛王岭腹背的位置,韩章就算犯错,却又怎么可能犯下两个低级错误? 韩德遂心中焦灼,却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若是要抽调兵马去救援,正面战场怕是也有危机。而且眼下自己占据上风,对手正无计可施之时,一旦抽调兵马的动作被部落骑兵发现,他们反而可以反攻冲锋,到那时岂非前功尽弃功亏一篑。绝对不能冒这个险。 冷静的想了想,韩德遂得出了结论,这很有可能是牛王岭上的兵马抽调出了大量的兵力去围堵韩章的兵马了。他们发现了韩章的踪迹和意图,所以这么做了。虽然这个结论未必正确,但这是唯一的解释。如果这个结论正确的话,那么此刻牛王岭上的部落兵马人数其实已经不多了,只是佯装挨打的样子吸引住自己,暗地里腾出手来进攻韩章。 韩德遂想明白了这些,心里松快了许多。想吃掉韩章的五万骑兵那可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自己也不急着去救援。韩章发射信号的目的怕只是告知自己情形而已,并无要自己救援之意。在这个时候,自己反而应该乘机攻上牛王岭,将对方剩下的兵马迅速歼灭,然后再率大军奔赴救援。届时对方被韩章拖住,想走也走不脱,必然大败。 韩德遂当机立断,传令全军做好的冲击山岭的准备。投土车这一个时辰的投掷,山岭斜坡上的壕沟陷阱里也都堆了厚厚的一层泥包。虽然没有完全填平这些壕沟,但是里边的尖刺之物都被填埋,壕沟也并不太深了。骑兵冲 锋的难度大大降低。为了保证冲锋的效果,韩德遂命人将云梯搬来数百架,如果陷阱已然是阻碍,便以云梯搭建斜坡,铺上木板供马匹从陷坑之中冲上去。 做好了这一切准备之后,投石车的轰击停止了。嘹亮的号角声在山岭下方响起。八万南军骑兵分为八个梯队,从两里外的平坦地带开始冲锋,朝着牛王岭上方发起了浪潮般的攻击。 无数的马蹄踩踏着松软的草皮,马蹄扬起时,草屑和泥土飞溅,在草原上两尺以下的高度形成一片草屑和泥土的浓雾。他们一往无前,冲上缓坡,勇猛无畏朝着山岭上方冲锋。士兵们的呐喊声响彻黎明前的草原,惊的方圆数十里的野狼遁走,鼠兔躲在洞穴之中瑟瑟发抖。 山岭上方的部落兵马正被泥包轰动晕头转向不知该如何是好,几名部落酋长们心里咒骂着不知所踪的女真兵马,又不敢主动出击,却又不甘就此撤离。西南方的焰火弹他们也看到了,猛撒哥等人也不知道是怎样的情形,心中更是惴惴。他第一时间派出骑兵去查看情形,相聚仅仅十几里地,所以消息很快便传了回来,原来是女真人在西南方堵截了对方试图绕后攻击的骑兵,双方展开了大战。 得知这一消息,猛撒哥等人心中大喜。女真人神出鬼没,居然被他们逮到了企图绕后攻击的南军骑兵,这可太好了。真要被他们绕后堵截,对方前后夹击进攻,今夜怕是要糟糕。而且,得知此消息后也提供了另外一个重要的讯息,南军分兵数万绕后包围,则眼前坡下的兵马恐只有八万,并非之前认为的是南军的全部兵马。一旦真的打起来,心里也有个底。 这种情形下,坚守牛王岭的决心便更大的了,哪怕是被敌人用投石车弄得焦头烂额,但只要等女真人打败对方绕后兵马,便可以一起发动进攻了。猛撒哥派出大量斥候摸下山岭,严密监视对手的动向。不能让对方分兵去增援西南方的战场,一旦他们分兵,己方将毫不犹豫的主动出击,逼着他们不敢去救。 山岭下的南军发动猛攻的情形也在酋长们的意料之中,他们定以为西南方向的战事是他们的人被部落兵马给拦截了,他们压根不知道女真人的存在,他们或许以为山岭上已经空了,所以才会想要突破山岭。如果他们真的这么想的话,则完全陷入了迷雾之中,迎接他们的将是凶猛的打击。 韩德遂的八万骑兵呈波次队形朝着山岭发动了猛攻。第一支万人队以极快的速度冲到了岭下百步内,进入了陷坑区。韩德遂的估计大致不差,一个多时辰的泥包轰击,无数的泥包投掷上来,有的在空中散开,有的重量不足不能及远,有的从山岭上自己滚落下来,统统落入了这些陷坑之中。陷阱虽然未能被填满,但是确实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泥土草包,原本深达丈许的陷阱已经是不到一人高的浅坑了。能够有杀伤力的陷阱已经很少了。这种情形下,虽然对进攻依旧有阻碍作用,但已经没有之前那么不可逾越了。 即便如此,首批冲上去万人队还是遭到了凶猛的打击。部落骑兵狗一样抖落头脸上的泥土和草屑,开始对岭下的骑兵放箭。数万羽箭密集如雨,即便呈散兵冲击阵型,即便举着盾牌防御,南军骑兵却还是死伤惨重。上千兵马冲入一些尚有杀伤威力的陷坑之中陷落,另有近千余人在第一轮的箭雨中便落马,到处是箭矢破空的嗖嗖声和兵士们中箭或落入陷坑的惨叫声。 韩德遂目睹此景有些纳闷,从对方箭支的密集程度可以看出,山岭上的敌军数量并没有减少。然则韩章的兵马是遭遇到了哪只兵马?难道部落兵马在这个冬天里又招募了更多的兵马?那是不可能的,位于临潢府的细作早就探查的清清楚楚,临潢府这个冬天混乱不堪,根本没有招募兵马。消息不会有错。然则和韩章作战的并且逼得韩章发射求救讯号的是哪只兵马?韩德遂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顿时身上冒出冷汗来。 但无论如何,此刻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自己不可能下令停止进攻,如果当真是自己想到的那种可能的情况发生了的话,那今日之战便是决定生死之战,无可逃避。既如此,唯有死战一途。 “杀!谁敢后退一步,杀无赦!”韩德遂沉声怒吼,同时自己也催动马匹冲向前方。身旁的上千骑兵护卫忙紧跟而上,护卫其周全。 主帅亲自冲锋。所有人都意识到此战绝无罢手的可能,所有人也都收拾起侥幸的心理,漫山遍野全是冲锋的战马,蝼蚁一般朝着山岭上冲杀而去。就算有陷坑和密集的箭雨阻击,也无法阻挡此刻南军的不顾生死的冲锋。前队万人骑兵队付出六成伤亡之后,三千多骑兵成为首批冲上山岭的兵马。他们成功的为后续兵马的冲锋创造了条件。就像攻城之战一样,一旦城墙数处被突破,则守方便不得不优先处理登城的兵马,对后续兵力 的打击便会削弱。 此刻也是如此。这三千骑兵给后续兵马争取了些许的时间,让第二支万人队近七成骑兵成功冲上山岭,接下来,后续六万兵马便畅通无阻,直冲而上。 宽度只有十几丈的山岭顶端比之城墙顶端要宽阔了不少,十几万兵马纠缠在这长七八里宽十几丈的草岭上展开近身厮杀,场面之混乱可想而知。部落骑兵在对方冲锋时率先歼灭了南军上万人,但这笔账很快便得到了清算,南军骑兵甲胄精良武器锋利,非对方能比,一旦近身搏斗,部落兵马明显占据下风。若不是猛撒哥秃骨撒等人下了死命令不准后退的话,他们早就不肯以肉搏的方式作战了。战斗进行了一个时辰,部落兵马死伤人数超过了两万人,南军骑兵的死伤不足八千。双方兵马的数量重新来到同一起跑线上,但是战力的对比却已经相差太多。再半个时辰后,部落骑兵再损万余,军心涣散,已经在断崖崩溃的边缘了。 “他娘的,女真人呢?怎么还不来?猛撒哥酋长,你不是说他们会来救么?天都要亮了,他们人呢?我们的人死伤过半了,这样下去,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秃骨撒浑身浴血,数处受伤,冲到猛撒哥和忽鲁八所在的地方大声咆哮道。 忽鲁八也皱眉道:“咱们是不是被女真人卖了?半个时辰前那边的战事已经结束了,他们怎么还不来?就算损失了兵马,却也不能不来相救吧。” “我看完颜阿古大这狗日的东西必是想借韩德遂之手灭了我们。这狗贼实在阴险之极,这笔账回头必跟他算。咱们得立刻撤退,否则剩下的四万多老本也都要打光了。”秃骨撒叫道。 猛撒哥皱眉喝道:“吵什么?这个时候不要胡思乱想,顶住才是正经。完颜阿古大或许有此心思,但他不会不来相救。他有南下之心,但没有我们,他可没这个本事。他还的依靠我们当他的后盾。我们没了,他女真人能灭了韩德遂么?韩德遂会跟他合作?好好想想吧。完颜阿古大不是那么愚蠢的人。” “到这个时候,你还替他说话。怕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银子呢。老哥,你要不走,我可带着我部落的人走了。我可输不起。”秃骨撒叫道。 “你敢!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想全身而退?卖了我们兄弟?老子第一个不容你。”猛撒哥怒喝道。 忽鲁八在旁不知该如何劝解,正焦躁间,忽然看见曙光之下东南方向的地平线上,无数的黑点正风驰电掣而来,顿时大喜叫道:“莫吵了,莫吵了,他们到了,他们到了。” 猛撒哥和秃骨撒转头看去,顿时大喜过望。那绝对是女真骑兵,他们的呐喊声很是独特,盘旋在头顶的弯月刀也容易辨认。那正是他们期盼的女真骑兵。 在耽搁了半个多时辰之后,部落骑兵的坚持终于没有白费。完颜阿古大率近七万女真骑兵呼啸而至,一炷香之后,他们如潮水一般冲来,淹没了战场。 …… 晌午时分,牛王岭之战以女真和部落联军的彻底胜利而终结。在女真兵马增援抵达之后,战局很快逆转。兵力战力彻底失去优势,而且也知道了韩章所率五万骑兵被女真人彻底剿灭的消息之后,韩德遂仰天长叹,知道局面已经不可挽回。 他下达了撤退的命令,让韩宗昌率三万骑兵突围而走,自己则率剩余的兵马拼死抵抗。他希望能让自己唯一的儿子能活着逃走,以保全血脉存续。他老了,此战失利,他也没有脸活着逃走了,他选择了死战。 韩德遂是死在十几名部落骑兵手里的,当断后的兵马被彻底冲散之后,韩德遂身边亲卫和射杀殆尽,落单而逃。十几名部落骑兵盯上了他,追了他十几里地,一箭一箭的消耗了他的生命。他倒下马的时候,身上插了足足十三根羽箭,无一在要害位置。穿透他身上精良甲胄的羽箭其实只入肉寸许,并不致命。但是,那些伤口都会流血的。流血太多,终于让他支撑不住落马。十几名部落骑兵赶上来,硬生生的割掉了他的脑袋,拿去领赏。留下他无头的身躯躺在北方草原的大地上。 而韩宗昌也并未能逃脱,完颜阿古大分兵三路围追堵截,韩宗昌不敢朝着一个方向突围作战,最终被硬生生的赶到了包围圈里。韩宗昌下马投降,被完颜阿古大一棒打碎头颅,三万骑兵也全数被俘虏。 此战南军全军覆没,部落兵马损失过半。唯有完颜阿古大的女真骑兵成了最大的赢家。捞了最大的油水。俘虏的敌军便有五万多人,加之缴获的战马盔甲兵刃以及南军大营中的粮草物资攻城器械无数。猛撒哥等人只象征性的得到了些弥补,但他们知道这时候不可跟完颜阿古大争夺,只能捏着鼻子吃哑巴亏,只希望完颜阿古大不要突然翻脸。这时候完颜阿古大要是翻脸,临潢府和部落兵马便全完了。 第一四一零章 落定 牛王岭之战以部落兵马和女真人的联盟全胜而告终,这也预示着仅仅持续了不到半年时间的辽国南北分裂的局面的终结。当然,辽国将永远不可能回到以前那个强大而统一的辽国,因为女真人将攫取东部大部分的土地,女真人已经崛起,这已经是不可遏制之势。 战事结束之后,完颜阿古大便命胡鲁等手下大将率大军和大批的俘虏物资南下。那中京大定府唾手可得,甚至不需要完颜阿古大亲自去攻打,只交给手下人便可。而完颜阿古大,则只率五千精骑跟随部落酋长们去往临潢府。在那里,他要得到耶律春亲自签字的协议。 完颜阿古大并非不想一举将部落兵马全部歼灭,眼下其实是个极好的机会将整个大辽的有反抗能力的力量全部清除。但是完颜阿古大却没有这么做。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的仁慈,而是因为完颜阿古大另有打算。他的眼光已经不仅仅放在北方这片贫瘠的地方,他对南方那片富庶繁华的土地已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要征服那里,成为那片土地的主人。那里其实才是世界的中心,占有那片富庶的土地才能真正称得上是建功立业,一统天下。鉴于此,他并不想将精力放在辽国境内的事情上。 事实上,以目前的情形来看,消灭部落兵马彻底占领辽国的土地根本不是什么挑战,所需的只是时间而已。即便消灭了部落兵马,占据了所有五京之地,却也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让整个辽国都臣服于自己,因为辽国地域宽广部落众多,要花很长时间才能真正的稳固住自己的统治。而这恰恰是完颜阿古大所不希望看到的。时间其实是最大的敌人。 完颜阿古大深知,南边的大周现在已经是一座摇摇欲倒的外表华丽的宫殿,只要有足够多的兵力,便可摧枯拉朽般的摧毁它。而自己如果将未来的几年时间都放在征服辽国人心,平复辽国内的大笑部族和反抗力量的话,无疑会给大周一个绝佳的喘息时间。而南方那个大周,拥有着无数的能人志士,拥有着强大的智慧和手段。谁能知道,给他们几年的时间喘息会是怎样的结果。或许变得更坏,或许也将变得坚不可摧。 这一点不仅是从妹妹完颜明月跟自己日常谈论中所领悟的,也是他完颜阿古大亲身的体会。譬如那个林觉,在他逃离自己控制之后,自己曾不止一次的回想此人的言行,越想越是觉得此人手段高明。自己当初可是决意要将他留在身边的,抱着若不为自己所用便杀了他的想法的。但也不知怎么的,便让他从眼皮底下将他身边人放走,最后剩下了他自己一个人,又拿自己的妹妹这个自己唯一的软肋击溃了自己,最终逃之夭夭。每想一次这件事的经过,完颜阿古大便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现在妹子怀孕待产,怀的居然是这家伙的孩子,真可谓赔了妹子又跑了人。从这件事上便可知道,大周人是多么的工于心计和谋划。大周朝廷里必不缺少这一类人,决不能让这些人把这个大周救活了。一定要乘着他们正孱弱不堪时摧毁他们,根本不能给他们喘息翻身的机会。否则机会将白白错过。 所以,辽国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可以让耶律春和部落酋长们安心的为自己做事。让他们替自己先管着辽国,辽国的那些部落和官员也不会反抗他们。自己只需要从他们手里得到兵马和物资的资助,让整个大辽成为自己率军南下的粮草兵马库,这才是最为明智的选择。当自己拿下南方之后,再来处理辽国的事情也不是难事。到那时,自己将坐拥大周和辽国的从南到北方圆数万里的土地,成为亿万百姓的主人,那将是自己人生中最为辉煌的时刻。足可比肩前世那些名垂青史的所谓秦皇汉武的功绩了。 临潢府中,皇城大殿上,一场隆重的庆功宴正在进行。 热气腾腾的牛羊肉摆在案头,佳肴美酒满满当当。舞姬们曼妙的展现着身姿,伴随着丝竹之乐在殿上舞动着,将那些部落将领们的眼睛吸引在她们的胸臀大腿之上。 猛撒哥等几名酋长轮流的给完颜阿古大敬酒,口中说着阿谀奉承之言。虽然他们并不想这么做,但是他们明白,此时此刻,决不能惹恼完颜阿古大。虽然完颜阿古大在牛王岭之战中明显是有故意姗姗来迟,让部落兵马在和南军的交战中徒受损失的嫌疑,但战后,部落酋长们却只字未提。对于完颜阿古大极度自私的将所有的俘虏和粮草物资都据为己有的行为,他们心中也极度的不满,但却也只能装作大度,没有提出任何的异议。因为他们很清楚,现在的局面由谁主导。完颜阿古大完全可以顺手便将他们给灭了,他没有这么做,便已经是万幸之事了,这时候是绝对不能惹恼他的。 “完颜大首领,来来来,本人再敬你一杯。干了!”猛撒哥再一次举起了酒碗,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向完颜阿古大敬酒了。 完颜阿古大连续干了十多碗酒 ,脸上有些紫红之色。之前他都来者不拒,但此刻他却没有端起酒碗来。而是皱眉用眼睛瞟着北侧上首空空如也的坐席,面露不满之色。 “这酒便不喝了吧,你们的皇上怎么还不来?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的大军正在往南去攻打大定府。我需要赶紧和你们的皇上签订你们之前答应我的协议。协议签订之后,我便要南下去作战,我可没有时间在这里耗着。诸位酋长,你们也要率军南下去拿析津府和西京大同。若你们不拿,我可要顺手拿下了,到时候莫说我夺了你们的东西。因为那是南下的通道,必须将南方彻底收复了,本人才能进行下一步。我来临潢府不是来喝酒吃肉看歌舞的。”完颜阿古大沉声道。 “是是是,完颜大首领说的很是。已然让人去请皇上了,应该很快便要来了。还请稍候片刻。”猛撒哥赔笑道。 “哼。我看这便是故意怠慢,好歹我也是帮你们打败了韩德遂韩章他们,否则今日临潢府便已经易手,他耶律春会有好日子过?从进临潢府便没见他,此刻更是不肯出来,这不是怠慢是什么?莫非咱们之间的协议要作废了不成?几位大酋长,你们要是想反悔便说一声,我完颜阿古大可不求别人。给个痛快话吧。”完颜阿古大冷笑道。 “不不不,完颜大首领可万万不要这么想,我这便亲自去请皇上。请稍安勿躁。”猛撒哥忙笑着解释,说罢起身来朝忽鲁八秃骨撒看了一眼,快步出殿。 忽鲁八和秃骨撒忙离席跟上去,行到殿外时,猛撒哥皱眉道:“到底怎么回事?皇上这是要搞什么?为何不出来见人?” 忽鲁八低声道:“想必是心中有结吧,那完颜阿古大毕竟是……” “有个屁的结,给他脸了还。他也不想想他算什么东西。若不是借他这个身份,谁肯鸟他?他自己还真把自己当皇上了。他娘的,我去揪他来。”秃骨撒骂道。 猛撒哥皱眉道:“不要这样,懂些礼数好么?否则将来如何服众?就算咱们不拿他当回事,也不能表露出来。走,去劝劝。” 几人往后殿行去,过了绿意盎然的一排新绿,很快抵达皇帝寝殿。进了寝殿直奔后殿耶律春居处,在春阁门口便听到里边大声的哭泣声和乱砸乱丢东西的声音。 门口两名内侍战战兢兢的躬身立着,见几名酋长到来忙着躬身行礼。 “怎么回事?”猛撒哥问道。 “皇上在里边砸东西呢,还大哭大叫的。我们也不敢劝,进去就被砸出来。王羊儿的胸口被砸了一砚台,都青了。”那内侍忙回道。 猛撒哥脸色铁青,抬手掀了帘子进去,秃骨撒和忽鲁八也跟着进去,三人刚进了屋子,就听屋子里有人喝道:“滚出去。”紧接着迎面便呼啦啦有东西飞来。 猛撒哥头一偏躲过,后面的秃骨撒却被砸中,却原来是一本书,书角坚硬,虽然不会受伤,但砸在脑门上也很是疼痛。 秃骨撒揉着脑门大怒喝道:“干什么呢?发什么疯?” 手拿另一本书正准备砸过来的耶律材愣在那里,这才发现进来的不是内侍而是三位酋长。手中的书也不敢砸了,忽而双手颜面,大哭起来。 猛撒哥三人皱眉走近,环顾四周,屋子里一片狼藉,桌椅翻倒,花瓶破裂,书架上的书撕扯了满地,砚台毛笔茶盅散落地上。想必便是耶律春的杰作。 “皇上这是怎么了?为何不出去出席宴席参加庆功,躲在这屋子里大哭,乱砸物事?”猛撒哥看着耶律春沉声道。 耶律春移开手掌,满脸泪痕,大声道:“庆功?庆什么功?庆贺我大辽乱臣贼子的功劳么?我父皇被谁杀了,不就是完颜阿古大这反贼么?我倒要去给他庆功?还要跟他签订什么协议,给他供粮食物资兵马,助他去打大周?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么?我不去,我坚决不去,我跟他不共戴天,休想我去见他。。” 猛撒哥面色冷冽,沉声道:“皇上,不要意气用事。我们知道完颜阿古大是什么人,但现如今我们不能得罪他,皇上痛恨此人,却也只能将痛恨埋在心里,必须要跟他合作。皇上若是不肯合作,那便害了大辽。那协议对双方都有利,他的胃口在南方,咱们便送走这个瘟神便是。不过是给他些物资人力的支持罢了,他之后也要将大定辽阳还给咱们的。皇上眼光要放长远些……” 耶律春咬牙道:“你们也信他的鬼话?他肯还给咱们辽阳和大定?怎么可能?你们也不想想他是什么人。吃到嘴巴里的东西会吐出来?那是头贪得无厌的恶狼。” 猛撒哥冷声道:“我们当然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但眼下唯有如此,方可让他对我们没有威胁。皇上不想被他率女真兵马攻下临潢府吧。到那时,皇上去哪里?” 耶律春叫道:“ 临潢府大不了不要,我们还有西北的大片地盘,还有你们的部落地盘,怕他作甚?他想夺我大辽江山便那么容易?凭他女真人想服众?怕是做梦。你们如果真的是我大辽忠臣,便当立刻杀了他才是。他的大军不是没来么?这正是除去他的好机会,你们为何不做?” 秃骨撒冷声喝道:“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我们都不是忠臣了?若不是我们,你算什么东西?耶律春,你可搞清楚,是我们撑着你,你才是皇上。没有我们,你只是一条丧家之犬。” 耶律春惊愕张口看着秃骨撒,这句话他们终于说出来了。这层窗户纸终于还是捅破了。自己是傀儡这个事实终于不用遮遮掩掩了,自己也不必自欺欺人的欺骗自己说,自己还是大辽的皇帝了。 猛撒哥瞪了秃骨撒一眼,沉声道:“皇上,请原谅秃骨撒酋长的话,他是个粗人。但是你必须去见完颜阿古大,必须要签订协议。不仅是为你,也为了大辽。岂不闻只要活着,便有机会翻本。杀了完颜阿古大有什么用?他的兵马会立刻北上扫平我们。你将无处存身。西北之地?那里还有什么?除了戈壁荒漠高山雪原之外,还有什么?若是西北之地当真可以存身,我们又何必要拥戴你为帝?在那里,只能算是活着,跟畜生一样的活着。那样的日子你过不了一天的。相信我。好好听我们的安排,你便还是皇上。如果你不明白这个道理,我们……不介意换一个皇上。” 耶律春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无语。身旁猛撒哥秃骨撒忽鲁八三人看着他冷笑,像是三匹狡诈的野狼。 “来人,伺候皇上更衣,去大殿赴宴!”猛撒哥沉声吩咐,然后拂袖而去。 …… 四月二十二,女真七万大军兵临中京大定府城下。只有不到三万人防守的大定府中顿时乱做一团。耶律平山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但此刻却显示出了少有的骨气。在辅佐他的韩德遂和韩章两人死讯传来之后,在上下群臣都进言开城门投降的时候,耶律平山选择了誓死一战。 他亲自发动了城中百姓,募集了两万青壮参与守城。将所有在耳边叽叽喳喳要他投降的官员统统处死,让这些投降言论彻底绝迹。在面对对方送来的投降书的时候,他将女真送信之人的耳朵割了放回去,让他告诉女真人,他绝不会向大辽逆贼投降。 女真人在围城三日之后终于决定猛攻城池,这也是女真人第一次正式的进攻一座坚固的城池。女真人攻城的手法还是生涩的,加上对方守城意志甚坚,居然接连攻城三日均无法得手。 完颜阿古大叫停了攻城战,他知道,硬攻是能攻下来的,但却会损失巨大。他手里的兵马都是宝贝,他不能肆意的消耗宝贵的兵马。他采取了手下谋士的建议,采取围而不攻,打击援军的策略。派五万兵马围城不攻,同时伏击了从析津府赶来救援的一万兵马。这之后更是让这两万骑兵花了十多天的时间横扫了中京道东南各州府,占领了中京道所有的城池。 于此同时,猛撒哥等人率部落兵马南下,于四月初九攻克析津府。四月十五,西京大同守将率军投降。至此,大定府彻底成为了汪洋中的一条小船。再无任何援军。 完颜阿古大一点也不着急,兵马一边围城,他一边整顿兵马,将俘获的辽军六万余俘虏尽数招募入军,扩充兵马。同时积极准备战斗物资。 围城一个月之后,即便耶律平山意志甚坚,但大定府中粮食耗尽,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耶律平山甚至杀了自己的宝马给众人充饥,以显示自己的决心,但这根本无法拯救局面。女真人适时的放出了倘若再不投降便要屠城的谣言。在这种情况下,城中人心浮动,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人们认为,皇上已经做了他该做的事情,他坚持守城的举动已经很勇敢了。但他不能因为自己的坚持而让全城十几万百姓跟着遭到屠戮。他应该想想投降的事情了,因他一人之心而让大伙儿都跟着送命,那是自私的行为。 耶律平山也知道大势已去,他也并不想连累城中百姓,他知道再过几日,城中彻底断粮之后,怕是女真人不来攻,城中也会自乱。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五月二十八日夜,耶律平山率两千五百名死忠于他的骑兵冲出西门,攻入女真大营之中。他们纵横冲杀居然杀了上千女真人。但结果可想而知。这两千五百人无一幸免,统统战死。耶律平山的尸体中了十多只箭,杵着弯刀直立瞠目而死。便是完颜阿古大见到他的尸首后,也挑指赞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其行为比之辽国许多大将高官还要令人钦佩,更甚其父辈祖先。或许给他时间和空间,将来必是一个不世帝王。只可惜生不逢时。 耶律平山可能是辽国这数十年来最值得钦佩的皇帝,但却也是最后一个了。 第一四一一章 山中喜事 初夏时节,落雁谷一片生机蓬勃之景。山谷中的稻田秧苗已经郁郁葱葱如绿色的地毯一般。白鹭在河流稻田上空翱翔,清风追过,秧苗如浪,碧绿可爱。山坡上树木野花勃发,鸟兽在林间窜行,到处一片欣荣之景。 不仅是落雁谷,落雁河已经贯通了鸡鸣山谷,连接了数条开垦过的山谷田地。村落坐落在山谷之间,阡陌大道皆相同,鸡犬之声皆相闻。清晨傍晚,农人荷锄,唱着无拘无束的曲子,见面相互行礼问好,个个温文有礼。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一旦生活安逸富足,百姓的生活有了保障,自然便不会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而争夺吵闹,素质也自然而然的提高了。况且还有林觉颁布的山中百姓的行止规范约束,还有负责治安预备役团练的约束在,严峻规矩,也是让伏牛山中成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桃源之乡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百姓们过得舒适安逸,因为他们并不知山外情形。对于郭昆林觉等众将领官员来说,山外传来的一个接一个的消息却让形势陡然变得更为紧张起来。 本来,当女真人和辽国北朝廷联手灭了南边的耶律平山政权的消息并不让郭昆马斌等人感到有什么紧张的。无非便是辽国内部分裂,女真人乘机钻了空子,联合了北边灭了南边罢了。他们狗咬狗,也不关大周什么事,故而也跟伏牛山没有任何的关系。 然而,林觉却不断的告诉他们,事情要糟糕了。女真人绝非安分守己之人。他们应该很快便要对大周发动进攻。林觉的判断其实并没有证据支撑,众人询问林觉得出这个判断的证据,林觉也根本拿不出来,但他就是坚持要众人做好准备。万分笃定的说女真人将会剑指大周。众人之所以有些相信他的话,完全是因为他是林觉而已。以往的无数次决策和判断,林觉几乎没有失算过,凭着林觉这个名字,无需任何证据,他说的话便足以让人重视。 林觉当然也不是毫无证据,当初自己身陷女真部落时,曾经拿话试探过完颜阿古大的南侵之心,完颜阿古大虽没有承认,但却表情尴尬,正是一种被人戳破心事的尴尬。但这件事并不能作为他一定会南侵的证据。真正让林觉坚持的原因其实不足为外人道,那便是林觉基于真实历史进程和自己身处的这个平行历史进程的相类的趋势使然。不久前,当大周和女真的同盟破裂之后,大周和辽国和议达成,并且供给大量物资让耶律宗元攻打女真人的时候,林觉一度怀疑这个平行世界的历史已经被扭转。女真人是无论如何抵挡不住辽人的进攻的。 林觉甚至为了拖辽人的后腿,保持三方的势力平衡而亲自去策反马青山和韩刚,利用和帮助他们攻下了析津府。但林觉的做法仅仅是为了牵制辽人,却并没有要完全打破平衡的意思。谁能想到,其实自己的牵制根本没有任何作用,韩德遂甚至根本就没有将析津府陷落的消息禀报到耶律宗元知晓的时候,耶律宗元便败在了辽阳府下。 在林觉看来,耶律宗元在辽阳府之战中被城头弩箭射杀根本是一件极为小概率极度偶然的事件。但这件事却是扭转整个局面的关键。若说一个人的生死能决定辽国和女真人的战局的胜负的话,那么非耶律宗元莫属。但耶律宗元被杀死的概率绝对比大晴天出门比雷劈到的概率还要小。然而,却在关键时候,关键人物身上出现了这种极度小概率的事件,从而导致了整个辽国的崩盘。 整件事给林觉的感觉就像是,确实有一双无形的手硬生生的扭转了历史的方向,硬是将本不可能发生的女真人在辽国的进攻下能够存续的这种结果给扭转过来,扭转到了真实历史中本来该发生的样子。但这种扭转显得极为生硬和粗暴,给人一种极度的不真实。而这条和真实历史并行的历史的走向,无疑是以女真人南下攻周,最终将大周灭亡为终结的。林觉并不想相信这样的结果,但他却又不得不信。 因为林觉知道真实历史的趋势使然,所以他才坚定的告诉众人,他相信女真人一定会对大周发动进攻。至于理由,他当然无法告诉众人,也无需告诉众人。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女真人的兵力逐渐扩充的消息也被探知回来,则更从细枝末节上作为了一种小小的佐证。 天气一天比一天的热了起来,众人的衣服也轻薄花哨了起来。对于林家众女而言,除了夫君天天忙碌的不着家,不能陪着她们的遗憾之外,她们的日子过得惬意而舒适。 年后家里也多了几件喜事。第一件便是三月里高慕青生下了一个儿子,为林家再添新丁。众人对高慕青是真心的恭贺。她的身世人人皆知,曾经水匪的女儿,死心塌地的跟着林觉到今天。甘愿忍受顾忌,独自一人在这伏牛山中打拼,以至于今天所有人都得以有伏牛山落雁谷的庇佑。光是这一点,便足可让所有人都表示钦佩和感激。虽然说一切都是夫君未雨绸缪的指导下进行的,但没有高慕青的默默奉献和坚持,哪有今天这安逸的山中岁月。这一点所有人都是认同的。 现在高慕青终于为林觉生了儿子,她的地位也彻底的稳固了下来。自从生了这个儿子之后,高慕青自己也变得慵懒了起来,连山寨中的事务也不再多插手了。对她而言,母亲这个角色已经是她人生的大圆满。她已经 不能要求上天给予她更多了。 第二件喜事便是,绿舞也在年初传出了怀孕的喜讯。绿舞跟了林觉这么多年,望眼欲穿的希望能怀上孩儿,但眼睁睁的看着其他人一个个的怀孕生子,自己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心中的失望可想而知。就在她自己都绝望了的时候,以为自己必是身体上出了什么毛病所以才如此的时候,却突然身怀有孕了。绿舞欢喜的不行,从得知怀孕的第一天起,便不再让林觉碰自己了。还不足两个月的身孕,连肚子都看不见,走起路来倒像是身怀六甲的样子一般。林觉嘲笑了两回,却也为绿舞所感动。这年头女子大多为男子附庸,嫁个好郎君,生个子嗣,便是人生圆满,自己不应该嘲笑她,而应该尊重她。 还有便是林虎的喜事了。林虎已经十九了,已然是一个成年大小伙子了。林有德夫妇一直催着林虎成亲,急着抱孙子。林觉让绿舞她们给留个心,绿舞浣秋她们倒也在山中物色了几名相貌周正性子淳朴的农家少女给林虎挑选。然而林虎却一个看不上的样子,死活不肯答应。林觉不得不出面找来林虎询问,林虎先是说了些大道理,说什么不急着成亲,先做事要紧。林觉一顿训斥,告诉他成家和立业其实并不冲突。马上要打仗了,万一战死疆场,岂能不留后嗣?那也是对他父母的不孝。 林虎扭捏之间才说出了真相,原来他可不是抱着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大志向,仅仅是因为他心中有人了。他看上的居然是前来投奔伏牛山张寒秋张大人家的小女儿。那小姑娘林觉倒也见过,是个细眉细眼的清秀模样,倒是招人怜爱。没想到小虎居然看上她了。 得知此事之后,众妻妾都很意外。小郡主觉得这事儿成不了,她的理由是,那张寒秋虽然投奔了落雁军,但他可是书香世家,出身官宦。小虎虽然也算是林家子弟,但却没读过多少书,怕是张寒秋看不上。倘若林觉去提亲,张寒秋反倒为难,倒像是逼迫人家似的。 林觉倒没有这个顾虑。林虎如今也是落雁军马军的一名副将,近一段时间林觉刻意不带他在身边,便是不想让他依靠自己。要想立足,他必须要自己努力才能服众。所以,一开始林觉是让他跟着沈昙身边历练。几次战斗,林虎表现也不错,加上多多少少他是林觉的人,又是林家的人,所以提拔的稍微快了些,已然被沈昙提拔为马军副将了。林觉倒也并不想矫情的去制止这些事,林觉可不想成为那种板着脸对自己的家人亲人严厉的不行,让自己的家人跟着倒霉的人。这一点他是完全不会同意方敦孺的作法的。 以落雁军马军副将的身份,加上林家的关系,以及林虎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渊源,难道配不上张寒秋的女儿?林觉不这么认为。他担心的反倒是林虎跟张家女儿在情趣上是否相投,性格上是否合适。他看上人家了,人家可未必看得上他。倘若人家姑娘跟林虎没有丝毫的共同语言,那么婚姻便是成了,怕也不幸福。 于是林觉套问了林虎的口风,这才知道原来林虎和张家小女之间还有一段英雄救美的故事。去年冬天那张家小女跑去西山赏雪,结果迷失在林子里。张寒秋请沈昙派人去帮着寻一寻,沈昙便将这差事交给林虎。林虎带着人搜山,半夜里找到了冻得半死的张家姑娘。情急之下,林虎便脱了自己的衣服包着人家姑娘暖着。那姑娘倒是救活了,林虎却冻病了,回到营中便一病不起。那姑娘得知后执意要去林虎家中亲自伺候,每日熬药送粥的照顾的很是周到。林虎病了十多日的期间,这姑娘跟林虎朝夕相处之间却也眉来眼去对上眼了。两人虽然没有捅破窗户纸,但却都知道心里有对方了。正因为如此,林虎才不肯答应别的婚事。 林觉得知此事后哈哈大笑。原来竟有这么一桩英雄救美的事情。去年冬天林虎确实生了病,但林觉并没有在意,只让绿舞去问了一下情形,说是受了风寒而已。具体什么事,林觉也无暇过问,毕竟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一切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已经很少关心。虽能想到这里边竟有这样的隐情。 既然是两情相悦,那也没什么好说的。林觉当即便备了厚礼,跟小郡主和绿舞一起去张寒秋家里去为林虎提亲。林觉之所以带着小郡主和绿舞一起去,便是要给足张寒秋的面子,同时也告诉张寒秋,林虎的身份可不是一般人,那可是自己和郡主都看重的人,更是绿舞公主称之为弟弟的人。 张寒秋没有表现出半点的不愿意,即便有,表面上也根本看不出来,他痛痛快快的答应了婚事。这桩婚事对他其实大有益处,他是凭着林觉的故交同僚投奔伏牛山的,虽然被委以重任,但终归没什么根基和渊源。一旦让自己的小女儿嫁给林觉身边的林虎,自己便等于和林觉之间有了姻亲的那层关系,则立刻便地位稳固了许多。其实张寒秋私心里本来是想着将自己这个小女儿能够嫁给林觉为妾的,那是最好的结果。但看到林家众女的样貌之后,张寒秋死了这条心。自己的小女儿虽然清秀可人,但跟林觉身边的女子比,简直像是路边的野草那么普普通通。那么眼下这个结果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六月里天气已经颇有些炎热。这日午后,浣秋拉住要出门的林觉要他跟自己去落雁湖中 的荷花荡中走一走。林觉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本来今天下午要去兵工厂跟火药作坊的几名老师傅以及铁匠作坊的周老爷子一起去商量制作神威将军的爆炸炮弹的事情,因为这件事已经商讨过多次,并没有特别的头绪,林觉很是为此事焦灼。但浣秋相邀,林觉怎能拒绝。 林觉让孙大勇派人去通知兵工厂的老师傅们,自己要稍晚再去商议,随后便任由长裙飘飘的方浣秋挽着胳膊,两人一起穿过后园小门来到湖岸栈桥上。 经过一年多时间的生发,落雁湖中的荷叶面积已经很大了。荷叶蔓延本就很快,原本只在湖岸一角,现在已经占据了很大一部分水面了。不过倒也不用担心荷叶会蔓延整个湖面,因为莲藕不能在深水中生长,数尺深便已经是极限了。湖中心水深数丈,荷叶是冒不出头的。 这里其实已经是林觉最喜欢来的地方之一,因为面对满眼的碧绿荷叶和开阔的湖面,整个人的心思会开阔许多,心情也会好很多。这里也很清静,处于大宅左近的地方都是禁区,寻常百姓和士兵都不可进入,这里便是林觉经常来想事情的地方。 天气虽然有些炎热,但是一到湖岸边的荷叶田田之处,便自然而然有一种凉风习习之感。这里倒是一处纳凉消暑的好地方。 “师妹叫我来这里做什么?”林觉拉着方浣秋的小手笑问道。 方浣秋娇嗔一笑,虽然已经和林觉成婚多日,但依旧娇憨如少女。 “怎么?没事便不能让夫君陪我来玩么?你还记得上一次陪我们一起游玩是什么时候么?怕是你自己都忘了吧,好久好久了。”方浣秋道。 林觉仰头想了想,似乎确实已经很久了。心中不免愧疚,笑道:“是啊,你也知道,我现在……” “知道知道,我知道你心中有大事,天天操劳。我们都知道。但也不用天天如此。你瞧瞧你,又黑又瘦的。不知道还以为我们在家里不给你吃好吃的呢。却不知你是自己操劳过甚所致。我今日便是特意拉你来歇息一会儿,不可以么?”方浣秋笑道。 林觉苦笑道:“当然可以,师妹说话,我岂敢不依。我也不想如此,师妹当知道,我之前可是很会享受生活的。但现在时间紧迫的很,我总想多做一番准备,便多一分把握。现在要是毫无危机感,到时候便慌了手脚了。” 方浣秋点头道:“我明白,但稍微歇一歇总是可以的吧。” 林觉点头道:“当然。” 方浣秋欣喜点头,指着前方荷叶间露出的一个木板平台对林觉道:“师兄你看看那里。我让亲卫们帮忙在荷叶里搭了台子。我想在那中间做个八角亭子,当做我们夏天的纳凉之处,你看如何?” 林觉起初并没有发现荷叶掩映之下的那个木平台,闻言细看,果然超出水面数尺高处,有一方四方平台。于是笑道:“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在那中间纳凉歇息,必是惬意的很。若是晚上则更舒坦了,湖风吹着,天上全是星星,那一定是很美好的夜晚。” 方浣秋喜道:“那你同意啦?太好了。走,我们去瞧瞧。你给我参谋参谋。我不想造普通的亭子,我想师兄博古通今,品味也高,得给我个意见才是。我不想造出来是普通的那么俗气的亭子。” 林觉哑然失笑,倒也被她说出了兴趣来,于是两人划着船进了莲叶荡中,登上了那方数丈方圆的大平台上。两人一边商议,一边设计。方浣秋带着纸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林觉倒也确实将脑子里的一些繁杂事务抛开,开动脑筋来设计,最后决定以此平台为底座,建造一座双层楼船样式的水上楼阁。只需加固平台根基,便可成型。方浣秋根据林觉的描述写写画画,在一张纸上勾勒出荷花掩映之中的楼船的场景,发现的正是自己所喜的那般场景,于是大喜不已。连连点头表示喜欢。 林觉见方浣秋喜欢,心中也自欢喜,站在平台上朝四面密密匝匝的荷叶张望着,看到不少荷花的花苞已经长了出来。六月时南方的荷花早已盛开,但这山里气候滞后些,但用不了几日,也必是姹紫嫣红的一片荷花盛景了。心中不免有些期待那时候场面。 方浣秋物资嘀嘀咕咕的完善着林觉说的那楼船的方案,蹲在地下毛笔在纸上增减圈画。突然,她听到林觉大叫了一声。 “哎呀,我怎么这么笨啊。我为何拘泥于非要造出炮弹来呢?完全没有必要。既然那种炮弹以现在的工艺水平很难造出来,为何不造更简单些的东西呢?啊哈哈,那可也是利器啊。” “师兄,你怎么了?”方浣秋讶然叫道。 林觉喜道:“师妹,我得走了,你且在此。我不能陪你了。” 林觉说着话跳上小船解缆便走,方浣秋跺脚叫道:“师兄,说好了陪我的。” “下次吧,下次一定好好的陪你。你好好的设计楼船,回头我再给你参谋参谋。但现在,我必须要走了。一会我会让丫鬟来划船借你的。”林觉笑道。 方浣秋跺脚还待再说,林觉却已经飞快的划船抵达栈桥,将缆绳往缆桩上一系,跳上岸大步流星的走了。方浣秋鼓着嘴巴愣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摇头,低头埋首于那楼船的设计之中。 第一四一二章 小甜瓜 五天后的一个凉爽的气清晨,位于落雁谷西山坡下的兵工厂禁区峡谷之中变得极为热闹。受林觉所邀,小王爷郭昆,落雁军马军指挥使沈昙,副指挥使马青山、亲卫营兼火器营指挥使孙大勇,落雁军副都指挥使兼步军指挥使马斌,后勤辎重军指挥使梁七等数十名落雁军高级将领悉数受邀到来。他们接到的都是林觉的邀请。林大人说,今日有个好东西要给大伙儿展示展示,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事,林觉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不过众人从林觉这五天时间都泡在西山兵工厂里,任何事禀报他,他都让拖后再议,甚至家也没回的情形来看,很多人猜测定是那神威将军炮弹的制造有了进展。 谁都知道,林大人这几个月里心心念念的便是想将神威将军炮的炮弹从实心炮弹换成是落地可爆炸的炮弹。众人也都知道,若当真能成功的话,那神威将军炮的威力恐怕是提升好几个档次,那可是天降霹雳的神器了,谁能抵挡的住?然而这几个月里林觉熬的瘦了一圈,火药作坊的老师傅和铁器作坊的周大掌柜等人熬得头发胡子都白了一圈,却也根本没有办法实现林觉所说的那种打出去爆炸的效果。 林觉本来认为这并不难,圆形的铁炮弹里边装药轰出去,凭借动能的碰撞,或可引爆炮弹,达到爆炸的效果。然而,林觉想当然了。这种炮弹射出去便只是射出去而已,根本不会造成爆炸的效果。这是因为这时候的火药敏感度不够,并非是那种靠撞击便可造成爆炸的炮弹。林觉制造的所有的火器,都是要通过点燃引信让火药燃烧的。王八盒子如此,一窝蜂火箭筒也如是。还有一些闪光弹致盲弹,同样是点燃投掷的。 火药作坊的老师傅说,要想火药爆炸,得需要混入磷火在其中,或许可以实现。林觉知道其实便是利用磷的燃点低的原理,让磷混在火药之中,造成点燃火药的效果。然而,这只是原理上可行,实际操作根本做不到。磷在常温之下便可燃烧,混入磷的火药随时随地有爆炸的危险,根本没法控制。炮膛中打出去的瞬间,便已经可以将磷点燃了,那炮弹没出膛便要炸,那可不是杀敌,而是杀自己人了。这一点甚至不用去验证便知道不成。 林觉很想能找到火药的配方,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那便是以点燃引信的方式去制造这种炮弹。然而结果再一次失败。为了能让炮弹承受炮膛的火药的冲击力而不会立刻将里边的药物引爆,炮弹必须要有一层厚厚的外壳。结果射出去之后,爆倒是爆了,却连炮弹的外皮都没爆开。 林觉试图将炮弹设计成后世常见的子弹头的样子,让火药在前方远离底.火。然而那是需要极为精准的制造工艺和圆滑圆润的流线型身材。然而,靠着铁匠们的锤锤打打是根本无法保证这种形状的炮弹命中目标的。重心不稳的这种炮弹打出去在空中翻滚,毫无准头可言,也打不到多远的距离。偶尔有成功的,却只是寥寥。最终,林觉放弃了,倘若制造一枚梭形炮弹需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的话,那是得不偿失的。神威大炮连续发射起来会消耗大量的炮弹。倘若制造一种炮弹花费一年的时间制造出来那么几百颗,却在半个时辰内便打完,后续也根本无法快速补充的话,那么其实根本不实用的。 这东西耗资极为巨大,消耗极为大量的金属和珍贵的火药以及大量的人力。且很不稳定,你不知道哪一枚便在炮膛里便爆炸了。那是绝对不成的。那叫做吃力不讨好,叫做贵而无用。林觉要的是一种在现有的能力下能够大量快速生产,且所耗不多,威力巨大的东西。神威将军炮看来是只能暂时放弃了。 关于神威将军炮的炮弹研制过程的艰难,落雁军所有将领其实都是知道的。他们很想安慰沮丧的林大人,却又不知从何安慰起。但今日,他们接到了林觉神秘兮兮的通知后,所有的将领都以为是神威将军炮弹的技术终于被突破了。所以他们心里都在猜测的是这件事。 然而当他们抵达西山峡谷中的兵工厂试验的谷中空地的时候,他们却没看到一尊神威炮在此。要试炮,必须要将炮远离人群和住所。总不可能在山腰上发炮往下边发射,那大伙儿聚在这山谷之中,岂非会有性命之忧。迷惑不解却又有些失望的他们只看到前方的坑坑洼洼的坡地上立着一些人形靶子。走近一看,居然是一些用牛皮裹着青草编织而成的稻草人。难道是要当射箭的靶子?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林觉和郭昆并肩从山坡上走来,身旁跟着作坊里的老师傅们,还有几名小心翼翼捧着长条木盒子的亲卫。 “兄弟们都到啦,哈哈哈,有礼有礼。”林觉哈哈笑道朝众人行礼。昨晚林觉可算是回府中睡觉了,所以沐浴更衣修剪了胡须和鬓发。也不知道是因为沐浴更衣之故,还是因为他脸上精神焕发之故,总之整个人身上似乎都在发光。 郭昆也笑着想众人行礼。 “小王爷好,林大人好。”众人纷纷恭敬还礼。 “林兄弟,这到底是把我们一大早叫来干什么啊?我还以为是炮弹造好了呢,结果这一看似乎又不是。这些靶子是作甚的?莫非是要练射箭?叫咱们兄弟都来比试箭术么?”马斌忍不住抢先问道。 林觉哈哈大笑道:“马大哥想的可真多,比试什么箭术?咱们又不是辽人和女真人,靠着射箭过日子,我落雁军对弓箭可没那么太倚重,咱们靠的是高科技。” “军师,啥叫高科技?科技是啥?难吃么?”梁七不解的问。 林觉打着哈哈糊弄过去,笑道:“今日请诸位兄弟来,确实有一件好东西让你们开开眼。这些靶子都是牛皮裹着扎紧的青草束,比人身上的皮肉还要结实。一会儿,便叫你们看看我新弄出来的火器的威力。来来来,大伙儿往山坡上走,莫要站在这里当靶子,这玩意不是开玩笑的,等下所有人都躲在遮板之后。” 众人被吊起了胃口,林觉也不耽搁,命人在斜坡上竖起厚厚的挡板,当做临时的庇护,挡板上凿了许多观察孔,便于众人观察。所有人躲在了挡板后方的时候,林觉让两名亲卫打开了搬来的那只木头箱子。那木箱子里装着慢慢的乱草,林觉伸手进去,摸出了一个鹅蛋大小的形如橄榄的圆形物事来。 “这是什么玩意儿?”众将领脑子里冒起了无数黑色的问号。 只见林觉伸手在那橄榄形物事的一端用手抠了一下,掀起一层薄薄的外皮来,里边是个小小的凹陷之处,一根引信盘在里边。林觉拉出引信来。 “各位,注意了,捂着耳朵,睁大眼睛瞧好了。”林觉沉声低喝,接过亲卫递过来的火折子,点燃了引信。引信嗤嗤有声,冒出火花和烟雾来。林觉扬起胳膊,将冒着烟的物事用力掷出,投掷到了四十步外那片立着人形人偶的区域中,然后迅速的躲进了挡板里边。 所有人都隔着挡板,通过观察孔瞪着那片区域。他们中已经有人明白了,这或许是一种投掷的火器,却不知威力如何。 等了足足五六息,那地面上却什么都没发生,似乎只是投掷过去一块鹅卵石而已。情形似乎有些尴尬。众人面面相觑之际,郭昆咳嗽一声本想说两句挽回场面的话的时候,猛听得轰然一声爆响,震得山谷轰鸣。左近林子里的鸟儿扑啦啦飞起了数群,林间小兽飞奔而走,逃之不迭。 没有准备的众将领被震得耳鼓嗡然,有人脚下趔趄差点摔倒。忙不迭的去看坡下的人偶所立的地方,那里黑烟腾起,砂石泥土正簌簌而落。方圆一二十步的地方的砂砾尘土像是下了一场暴雨一般。 烟尘很快被风吹散,林觉已经率先快步而去,众人忙紧跟过去,来到那片人偶竖立的区域,鼻子里满是尘土硝烟的气味。坚硬的地面被炸出了一个半尺深的坑洞。要知道,这西山山谷可是铲去了草皮露出下边坚实的底层砂岩地面的地方,就是为了试验火器的方便。便于观察火器的威力以及来往物事的搬运车辆的通行。这样的地面都被炸出大坑来,可见爆炸威力之强。 再看距离坑洞周围的三四个人偶,被冲击力震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牛皮被翻卷爆裂开来,有的人偶缺胳膊断腿,头部歪在一边。这虽然不是真人,或许也没有真人的骨骼肌肉那么强健。但是也绝对不是随随便便便可以弄成这副惨状的。青草束扎紧之后是很有韧性,蒙上牛皮之后整个人偶的强度是很大的,能被炸成这样,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厉害啊,真的厉害啊。这东西……一下子便可解决三四人,威力可真是强悍的很。这要是在战场上丢到人群之中,还不炸了锅么?啧啧啧。”小王爷郭昆嗔目喃喃道。 “可不止这三四人呢。这方圆十几步之人怕是都要失去战斗力了。挨的最近的固然难活命,离得难道便可幸免么?你们来瞧,身上都有破损呢。”孙大勇指着十多布外的人偶道。 众人这才发现,那些爆炸外围的人偶虽然外表完好,姿势也保持挺直,但是它们的躯干脸上胳膊腿上的牛皮都已经破裂。马斌伸手从一具木偶脸上的破损之处里拽出一片指甲大小五星状的小铁片来,那铁片依旧烫手,尖利的五条锐角虽然也已经有些弯曲变形,但是所有人看到这个东西时,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用说,这玩意是放在爆炸之物里边的,随着那玩意的爆炸,朝着四方飞散。所以,这外围的十几具人偶身上的伤痕都是它造成的。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战斗中让对方丧失战斗力可不仅是杀死对方,让对方受伤无力作战也是歼灭对手的手段。而且领军之人其实都清楚,一只兵马最可怕的便是伤兵满营的情形。战死便一了百了,若是受伤,他们依旧要消耗物资粮草,却提供不出任何的战斗力。而且还要分出人来照顾。无论是作战还是转进,伤兵都是最大的累赘。所以很多军队往往在战斗后并不将战场上的伤兵救回营中,除非是那些轻伤的士兵,重伤之人往往任其死在战场上,以免给兵马造成累赘。这确实很残忍 很不人道,但有时候为了战斗的胜利,却也不得不如此。 而林觉制造出的这玩意,无疑是制造伤兵利器。这东西往人群里一丢,爆炸之后,火药里边混合的这些铁星星四散飞溅,方圆十几步范围内必是大批受伤。看那些碎片进入人偶身体的深度,便可知其力道惊人。 “林兄弟,这可了不得。这东西……可可可……真是太厉害了。”沈昙都有些结巴了。 林觉道:“这玩意叫做手雷,单兵投掷火器,威力不小。” 马青山咂嘴道:“太厉害了,只不过似乎……有违天和。杀伤力太强了。” 马斌哈哈笑道:“什么有违天和?马兄弟怎可妇人之仁?咱们若不手段凌厉些,别人难道便会对我们仁慈么?战场之上无所不用其极。” 马青山点头道:“说的是,战场之上,你死我活,岂能有这种想法。我当为适才之言向诸位道歉。” 林觉呵呵笑道:“那也不用道歉,马兄弟,这些东西其实并没什么违天和之处。关键是看使用的目的何在。若是有强盗闯入你家中要杀害你的家人,你还会在乎用何种手段去杀了强盗么?用刀杀,用棍打,用油浇,甚至用牙齿咬又有何区别?目的都是为了保护你的家人。目的正当,手段便不那么重要了。再说了,除暴便是安良,这是个最简单的道理。” “是是是,林大人教训的是。”马青山出了一身汗,为自己之前的那种可笑的仁慈之心而愧疚。 “手雷?这名字还真是不赖。爆炸如雷霆,而且是用手掷出,可不是手雷么?哈哈哈。”郭昆哈哈笑道。 林觉笑道:“确实如此,不过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甜瓜’。” 众人哈哈大笑,沈昙道:“这名字更好,战场之上,请敌人吃甜瓜。我落雁军如此好客,他们要是拒绝便是不识抬举了,哈哈哈。” 众人再次大笑。 林觉笑道:“兄弟们都试试威力手感,那边箱子里还有。为了让兄弟们更好的感受到这甜瓜的威力,我看给人偶套上盔甲,或许更加的直观。”” 众人纷纷叫好。兵士取来十几套制式盔甲给人偶套上,这些盔甲都是大周的制式盔甲,比之辽人的盔甲要好多了。北边之敌中盔甲最好的便是辽人的盔甲,女真军中如今装备的也是辽人的盔甲,所以倘若大周盔甲都抵挡不住的话,那么北边的盔甲也必是抵挡不住的。 这一次郭昆亲自动手,投掷了率先投掷了一颗甜瓜,爆炸之后,众人去查看结果。果然不出所料,十余步范围内盔甲直接被星形破片击穿,足可证明即便甲胄齐全,也会有较强的伤敌效果。当然了,有了甲胄之后,杀伤力显然弱了些,但就威力而言,已经足够了。 众将领纷纷亲自投掷了一轮,将个试验的人偶炸的盔甲破碎四分五裂。林觉甚至还示范了极为冒险的空爆雷,秒炸雷等投掷手段。其实无非便是点燃引信之后算准时间掷出,让其在空中爆炸,让破片的杀伤力覆盖更大的范围。或者是在落地的瞬间便爆炸,免得对方有时间躲避。众将领看的是如痴如醉,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林大人居然会弄出这么个凶狠的东西来,而且玩出这么多的花样来。 所有人都意识到一点,这玩意装备军队之后会给军队的作战能力带来怎样的提升。有了这玩意,正面的作战能力已经提升到了恐怖的地步。落雁军中近程的打击手段已经达到了毁天灭地的地步。在百步左右的距离,有一窝蜂火箭筒的毁灭打击。进入百步之内的距离有王八盒子和连弩的密集封锁。再进入三十步的距离,加入了甜瓜的毁灭爆炸,怕是能挺过这些恐怖的打击手段之后能冲到面前的对手不是神仙怕也是妖怪了。唯一欠缺的便是远程的打击手段了,落雁军远程打击手断目前只有神威炮撑着场面,虽然威力有限,但在特定时候还是有着特定的效果的。但事情无法十全十美,也只能慢慢的完善了。 众人把玩着甜瓜手雷的时候,才突然发现,原来这些手雷居然是烧制的陶制器皿,起先还以为是铁皮外壳。林觉做了解释。铁皮外壳固然可用,但成本昂贵,人工复杂。为了满足大批量快速制造装备军队和补充的需要,用烧制陶制器皿的方法最为快速。一窑可烧制成千上万枚器皿,之后灌入药物,插进引信之后盖住一端防潮的陶制薄盖便可。当然,陶制器皿的坏处便在于运输和投掷的时候有可能会摔碎,造成不便。但林觉告诉众人,他已经有了应对之法。他已经做了一些简单的实验,便是在手雷外边套上简单的稻草编织的网状外皮,可有效的作为落地的缓冲。 众人佩服不已,林大人做事从来考虑周祥。难怪这五天时间里,林大人废寝忘食,其实便是早已将这手雷制作的一切都想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从效果成本制作乃至可能发生的不便都思考的周全。有林大人领导着落雁军,当真是众人的运气。想一想,倘若面对的是林大人这样的对手,那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第一四一三章 秣兵历马 落雁军积极备战的同时,北方之地的女真人也正为南下做着积极的准备。 完颜阿古大收编了六万辽军俘虏,那些都是辽国本来的兵马,都是经过正规训练过的兵马,正是完颜阿古大亟需的人力。灭耶律平山的战斗结束之后,完颜阿古大的兵力不但没有减少,反而从八万骑兵扩充到了十四万大军。 这当然还不够。完颜阿古大和耶律春签订了正式的协议。协议的内容是,完颜阿古大承认辽阳和大定是辽国的土地,他只是借用两道之地,三年内便返还给辽国。作为交换,辽国必须全力支持女真人的人力马匹盔甲粮草等物资,为女真人的消耗买单。 完颜阿古大深知,大周现在虽然极为孱弱,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吞下这个庞然大物,他需要做许许多多的准备。首先,兵力上是不够的,虽然扩编了大量的辽国降兵,但依旧是不够的。这一点其实完颜阿古大并不担心。除了在辽阳和大定两地强拉青壮入伍之外,他要求部落酋长们提供十万兵马供自己指挥。部落酋长们也不是傻子,他们知道,辽国兵马交到完颜阿古大手里便全是炮灰,他不会有丝毫的爱惜。于是猛撒哥等人再一次跟完颜阿古大谈判,提出了辽国和女真人共同出兵进攻的建议。理由是,辽军指挥权交给女真人,恐怕将士不服,指挥不力,会影响大事。 完颜阿古大自然明白这些家伙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他们是想跟在自己后面捞便宜。完颜阿古大自然不肯让他们占自己的便宜,他的条件是,自己可以允许他们跟着自己出兵,但他们必须负责抵挡住大周西北的兵马,自己则负责进攻大周的东北边镇的兵马。表面上看,大周东北边镇兵马有近四十万,似乎完颜阿古大对抗的是大周的主力,但其实完颜阿古大明白,那支大周在西北的兵马才是实力强劲的敌人。让猛撒哥他们去跟那块硬骨头死磕,为自己争取时间。他们赢了最好,输了也无妨,只要能拖住西北那支兵马,自己便可快速的打到大周的京城,到那时大事便定了。 猛撒哥等人毕竟还是无知了些,这些在草原部落当土皇帝的家伙们对于局面的把控还差了些。他们还以为占了便宜,于是欣然同意了这个条件。他们也开始扩充兵马。 到了七月底,完颜阿古大自己手中的兵马已经扩充到了二十五万。其中十万是强行招募的步兵,十五万是主力骑兵。猛撒哥等人也迅速扩充了部落兵马人数到二十万。他们连草原上十四五岁的孩子都拉入了军中,就因为他们无需训练骑射之术,组织起来便可以作战了。 兵力上的问题基本上得以解决,两方联合的兵力达到四十五万,这已经是一只完全可以灭大周的兵力规模了。但是这还不够。 完颜阿古大深知,女真骑兵之所以之前能够连番胜利,靠的是偷袭埋伏出其不意以及机动性。但是要进攻大周,靠这些是完全不够的。这一次将是光明正大的进攻,要正面交战,要攻城作战。以女真骑兵以前的打法恐怕是不成的。女真大军甚至连盔甲都没有,手中拿着的也都是粗糙的兵器。必须要解决盔甲兵刃的问题,以及攻城武器的问题。 靠着缴获的盔甲和从辽人手里搞来的那些盔甲还是不够的,事实上辽国现在都快要空了。他们自己的兵马都没有足够的盔甲兵器,若是自己全部从他们手里夺来,那么他们那只兵马岂非也就不堪一击了。拆东墙补西墙也不是个办法。 有人告诉完颜阿古大,他们占据的辽东之地正是辽国最大的铁矿所在之处,因为开采的缓慢,所以产量不大。这种时候,岂能暴殄天物,加紧开采便是。 完颜阿古大深以为然,于是他以耶律春的名义从辽东和中京两道征集了数万民夫大肆开采铁矿,冶炼精铁。这时候的铁矿开采完全靠的是人力开采,矿脉深埋地下,要开辟矿洞下去挖出来,用人力一筐筐的背出矿石来才成。这种完全以人力开采搬运的铁矿难度极大,危险性也极大。累死砸死倒在其次,经常发生矿洞坍塌之事,整个矿洞里的旷工便全活埋在里边。完颜阿古大可不管这些,为了加快速度,他下令民夫深凿矿脉,一个月内开辟了五十多处矿洞。因为要的只是速度,固定矿洞的木框架都是草草了事。结果开采不到一个月,便有十座矿洞坍塌,两千多名矿工全部被活埋在里边。除此之外,诸如被里边冒出的水淹死,被毒气毒死,被石头砸死的事情层出不穷。整个矿场笼罩在恐怖的气氛中,矿洞就像是吃人的魔鬼,采矿的民夫们完全不知道下去之后有没有机会能重新见到天日。 有旷工发动反抗,被负责采矿事宜的胡鲁残酷镇压,数百名闹 事的旷工全部被狼牙棒砸碎了天灵盖,尸体挂在矿场周围木柱上示众。如此残酷的手段,让旷工们再无反抗的胆量,只能苦苦的支撑。 完颜阿古大只要铁矿,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辽人的性命在他眼中贱如猪狗,死了再去强拉来便是。矿洞塌了再凿便是。铁矿一定要尽快挖出来,挖够。 他在辽阳城西北旷野立起了集中冶炼精铁的土高炉,从大辽各地以及从大周而来的精通冶炼技术的人日夜炼铁通宵达旦。从矿山到冶炼场的大道上,来往的车马络绎不绝。仅仅一个月时间,便冶炼精铁五万余斤。速度极为惊人。 七月底,完颜阿古大前去视察的时候对此颇为满意,看着那些冶炼出来的一块块黑魆魆的铁锭,完颜阿古大笑开了花。这些都将很快转化为武器盔甲箭支和攻城器械的主要部件,都将成为自己南下攻击大周的筹码。然而,那层层叠叠的每一块冶炼出来的铁锭上都附着着那些死去旷工的冤魂和斑斑血泪,都是用人命换来的结果。 大量的精铁被开采冶炼出来,兵器盔甲的更新换代也迅速的开始。解决士兵的防护问题和更换并不锋利的弯月刀便不再是难题。大多数女真人用的弯月刀都是铸铁铸造而成的,粗糙无比。在战场上甚至会发生弯月刀在交战中直接断裂的问题,那其实便是质地和锻造工艺的问题。现在有了很多精通冶炼的工匠在手,这个问题便会很快得到解决。另外,完颜阿古大也鼓励众人不必依赖单一兵器。像狼牙棒,辽人的弯刀和大周的长刀长枪这些兵刃,各有各的好用之处,未必便死抱着弯月刀不放。弯月刀实际上是女真人为了在林子里打猎的方便而经过长期实践制造出的一种多功能的工具。但单纯用在战场上其实弊端还是不小的。除了笨重的外形之外,也太过短小,用来大砍大杀是极为不便的,适合的是投掷回旋和近身的搏杀。但如果和大周兵马正面交战,恐怕还是不及长刀如意。 完颜阿古大可谓是绞尽脑汁的提升女真大军的战斗力,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因素去改进提升。他甚至贴出告示,广招贤才,招纳有才能之士为自己出谋划策,为自己贡献军队建设的好点子。 八月初的一天,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来到了辽阳府求见完颜阿古大。此人是大周人士,是个隐居在山野之中的隐士,名叫李国仇。完颜阿古大接见了他,想听听这个人有些什么本事。陈之仇在完颜阿古大面前侃侃而谈。 他告诉完颜阿古大,女真骑兵以轻骑兵为主,突袭侧击固然无敌,但缺少了正面突破阵型的重甲骑兵。他告诉完颜阿古大,现如今大周兵马已经有了大盾长枪阵,拒马铁车阵等各种专门对付骑兵冲锋的站阵,靠着骑兵的冲击力去冲击步兵站阵其实已经不再具有碾压的态势,所以必须要做出改变。否则便是野战,也未必保证骑兵一定必胜。 大盾长枪阵其实便是一种以盾牌防护,大量长枪兵对冲击的骑兵进行攒刺的阵法。在盾牌的防护下,在长达两丈有余的长枪的攒刺下,冲击的骑兵冲到步兵阵型前也如老虎遇到刺猬,根本无处下口。而拒马铁车阵则是近来大周军中操练的一种阵型,是在阵型外侧以高大稳固的拒马状铁车作为屏障,那些铁车外壳上都有尺许长的柱状尖刺,整辆车便是一个大刺猬。骑兵冲锋时,这些铁车用铁链链接在一起,下方以铁钎固定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铁刺拒马的屏障。步兵们尽管放箭射击,而根本不必担心对方的骑兵会冲入阵中。 李国仇说,如果女真大军不改变其兵种的配比,依旧以为他们的骑兵天下无敌的话,怕是会吃大亏。就算是面对面的冲锋,大周的骑兵也不惧女真骑兵,因为大周兵马的盔甲武器更为精良,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这些话说的完颜阿古大心里咯噔作响,这陈之仇说的正是他心中担心的隐忧。他也听说过这些大周的步兵站阵,虽然没有亲自对垒过,但显然不能无视。听这李国仇一番详述,心里顿时有些发毛。那不是害怕,而是担心无法可破。 更让完颜阿古大觉得奇怪的是,这个李国仇开口闭口都拿女真人和大周兵马的对垒说事,好像他知道自己要攻大周一般。而事实上这件事还属于机密,除了猛撒哥等人之外,便只有自己和身边的高级将领知晓自己的意图了。对外,一点消息也没放出去。相反,完颜阿古大和辽国朝廷还向大周伸出了橄榄枝,邀约了大周使者在析津府订立了三方友好相处的和议,表示辽国内部纷争结束,从此后三方和平共处,互不侵犯。 这当然是缓兵之计,是麻痹和糊弄大周朝廷的,让他们丧失警惕之心。自己的意图不太可能 被大周人知晓,即便他们知道此刻自己开采铁矿扩充兵力的行为,他们也不会认为是针对他们的,因为完颜阿古大玩了个小花样,故意露出了一些小道消息让大周使者知晓,暗示自己将要对耶律春一方进行进攻。他也让猛撒哥他们发出同样的暗示讯息,造成一种女真人和辽人之间依旧互相敌视,很可能将爆发大战的假象。这种假象便可以完美的欺骗大周朝廷,让他们以为他们可以坐山观虎斗,高枕无忧。己方和辽国现在进行的扩军的行为便可被大周人理解为是双方之间的军备竞争之举,都是针对对方的。 这所有的内幕不可能为人知晓,自己和身边亲密的将领不会说出去,猛撒哥他们更不可能说出去。 完颜阿古大直接向李国仇询问,为何他要以大周作为女真兵马的假想敌的时候,李国仇大笑不已。 “完颜大首领是何等样人?乃天之骄子也,岂能偏于一隅而不建功立业。如今天下,辽国和大周都已经是风雨飘摇之势,以完颜大首领这样的大英雄,岂会错过这种良机?大首领此刻秣兵历马,莫非是去长白山打猎去不成?” 完颜阿古大哈哈大笑,这番话捧得自己舒服的很,却又对天下局势看的清楚的很,看起来是个明白人。 再聊几句,发现这相貌普通穿着普通的李国仇身上似乎有一种不一样的气质。完颜阿古大想问个清楚,毕竟此人来自大周,若不弄清楚身份,却也不敢用他。李国仇倒也并不隐瞒自己的身份,坦然告知。 “实不相瞒,在下乃南唐皇族后裔。当年我南唐国便是为大周所灭。我国主被大周皇帝骗至汴梁,三年便被毒杀,皇后也被大周皇帝霸占。此灭国之恨,杀国主之仇,夺皇后之辱岂能忘记。我南唐国灭之后,皇族后裔有侥幸逃脱的,隐匿于山野之间。一百多年过去了,李氏子孙却没有忘记这仇恨。我李氏子孙人人名字都带着一个仇字,便是要不忘国破家亡之仇。在下自小便博览群书,研习兵法,便是随时准备为灭大周而出山。我南唐李氏已然式微,并无能力灭大周报仇,故而我们要寻找的便是有实力有能力的天下之主以辅佐之。说白了,便是希望能够灭了大周报我南唐李氏的国仇家恨。这几年来,我们观察天下大势,认定完颜大首领便是未来的天下之主,所以我便来了。既助完颜大首领一臂之力,也为我南唐李家报仇。” 完颜阿古大恍然大悟,原来此人是南唐皇族后人,南唐为大周所灭,其皇族后裔这一百多年间便隐匿余民间思量报仇。大周现在风雨飘摇之时,他们便冒出来了。如此说来,这个人是可用的,只要他有真本事便好。此人说他博览群书熟读兵书,跟大周人作战,自己正需要这种对大周人心和情形了解,对大周人的作战方式和思维方式都了解的人来帮自己。 “我想问一句,你们南人不是一向对我们北方之族怀有憎恶之心么?就算你对大周有国仇家恨,也不应该来助我吧。你完全可以助大周国内的反叛之人才是。”完颜阿古大.逼视着李国仇问道。 李国仇洒然一笑道:“大首领,我李氏可没那种狭隘的想法。秦汉以来,南北之地共属一国,有何族群之分?惶惶天下,有德有才者居之。秦失其鹿,天下可共逐。我李氏并不会以此为意。谁是真命天之子,谁能灭了大周为我李氏报仇,我们便帮谁。就这么简单。至于说到大周内部的反叛之军,我猜想大首领说的是伏牛山的那只兵马吧。我们可不帮他们,因为他们只反郭旭,不反大周,他们得了天下,天下还叫大周,那算什么?他们其实是一伙的。倘若不信,大首领将来攻大周时便会明白,他们一定会跟大首领作对的,他们才是视大首领为异族的那群人呢。” 完颜阿古大微微点头,李国仇说话坦率的很,一点不做作遮掩。一个将自己的目的直接袒露在你面前的人,可称得上是坦坦荡荡了。他直言只为灭大周,其他的都不管,虽然偏执,但却也符合他们隐忍至今的行为目的。 “适才你说了一堆我女真大军的弊端,然则你对我女真大军有何好的建议么?”完颜阿古大微笑问道。 “当然,在下就是来献策的。第一策便是要对大首领手下的骑兵进行一次改造。我这里有图形画册,呈大首领查看,若觉得可行的话,具体事宜大首领可向我询问。在下不是来混吃混喝的,若大首领觉得在下没本事,在下立刻便走。”那李国仇取出一本小册子呈递了上去。 完颜阿古大打开那小册子,上面图文并茂,描述了一个完颜阿古大从未见过的兵种。当完颜阿古大一页页的翻过之后,不禁长声大笑,赞叹不已。 第一四一四章 重甲铁骑 那本小册子上描述的明显是一种重骑兵的兵种。从画出的图形上可以看出,图上骑兵着一种重型铠甲,人马皆有甲胄,马上骑士被甲胄裹得严严实实,手中提着的是一杆长枪。 那甲胄的形状极为怪异,不同于寻常甲胄的叶片状甲胄。也不是为了作战灵活而只护着胸前背后的半身甲,而是包裹了全身的全身甲胄。甲胄呈现柳叶长条形一圈圈从腰身处一直裹到脖子上,活像一只下大上小的锥形圆筒。骑兵穿着一种长筒马靴,马靴上画着的花纹显示,那应该也是一种带有防护功能的腿上护甲。 再看骑兵的头盔,是一种宽沿戴铁兜鍪。所谓兜鍪,其实便是锅状头盔。若无帽檐便如同一口倒扣在头上的铁锅。加上宽沿之后形如斗笠,却能有效的防护头脸。图画上的骑兵脸上还带着獠牙面具,这说明对于重骑兵头脸的防护是全方位的。这也完全能理解,因为全身都防护严密的情形之下,面部便是唯一的弱点之处了,头脸的防护到位之后,便从头到脚全无死角。 人如此,马亦然。马头上套着面具,马的肩颈处披着甲胄,马的腹部从马鞍垂下两侧的显然也是甲胄。除了马屁股之外,几乎也全部防护到位。既然是骑兵,都是冲锋向前的,很少有将马屁股对着敌人的,所以这里没有甲胄的覆盖也是可以理解的。 人手中提着的长枪长度按照比例来看恐有两丈。枪尖三分,枪尖后侧带有倒钩形弯刀。似乎是三尖两刃枪和钩镰枪的结合体,这种长枪进可攒刺,即便攒刺落空回收之时,也能以倒钩弯刀勾住敌人,将对方身体割裂或者枭首。 小册子最后一张图是一张战场假象图,一大队黑压压的重骑兵正如潮水一般冲破一队长枪步兵阵。所有的箭支和兵刃都不能伤其分毫,铁蹄之下,对方的士兵在哀嚎,鲜血在迸溅,阵型在崩溃。即便是一副图画而已,但是似乎已经让人感受到这种重骑兵摧枯拉朽无可阻挡的冲锋之势。 完颜阿古大之所以激动,便是他看到了这样的骑兵兵种的时候和他心目中要建立强力兵种的想法不谋而合。他担心的便是自己的大军缺少能稳定军心的制胜法宝。之前他只能将自己和已经扩充到五千人的狼牙棒骑兵亲卫营当做最后的制胜法宝。但显然,狼牙棒亲卫营确实有极为强劲的冲击力,但是那只适合乱军作战中的肉搏杀敌。而要当做破敌的杀手锏却是牵强的很,五千狼牙棒亲卫骑兵在冲锋时便可普通骑兵没什么两样,他们再凶横,也还是要在半路上遭受打击,若是无法活着冲到对方的阵型之中,一切也都还是枉然。但这图册上画出的这种兵种,显然能作为踏破敌阵的重锤。虽然完颜阿古大并没有向李国仇询问半句,但是行家之间根本无需多嘴一问,只看到这种兵种,便知道是大杀器。 然而,这当中有许许多多的疑问存在。画在图上存在于想象之中是一回事,现实中能否实现是另外一回事。这便需要李国仇给出合理性的解释了,这才是重点。 “好,这种骑兵确实是好。不过……这位兄台,本人对你这种设想很是钦佩,然而却又很多疑问要你给出解释。”完颜阿古大道。 李国仇负手微笑道:“我知道,大首领但问便是,在下一一解答便是。” 完颜阿古大对李国仇已经有了不错的印象,伸手相请道:“兄台请坐,来人,上茶。” 李国仇摆手道:“不必了,坐下来喝茶容易,一会被赶出去,那可不好看。在下只站着便是,倘若是不能让完颜大首领满意的话,在下拔脚便走,也不欠大首领一碗茶水。” 完颜阿古大哈哈大笑,点头道:“有趣,有趣,有骨气,有胆色。好,便依你就是。我可要问了。” 李国仇道:“请!” 完颜阿古大眼中精光迸射,冷声道:“我问你,你这图上画着的重型甲胄以及马铠长枪打算用何物制作而成?” 李国仇沉声道:“皆为精铁。” 完颜阿古大面露轻蔑之色道:“精铁么?那么李先生可知道这么一套东西穿在身上拿在手里,有多重么?” 李国仇道:“当然知道,重铠甲胄的总重量为六十斤,长枪重三十斤,加上长靴腿甲重量在一百一十斤左右。至于马铠……” 完颜阿古大大声笑着打断他的话道:“重达一百一十斤,你觉得什么人可以身负一百一十斤的重物作战?你莫不是跟我开玩笑。” 李国仇大笑道:“若是完颜大首领手下都找不到连百余斤盔甲都承受不住的士兵,就当在下什么都没说。普通成年人都能担负百斤重量而健步如飞,气力大者可负二三百斤。只需精挑细选那些身强力壮之人,便可胜任。实不相瞒,便是我也能穿着这样的甲胄而不被压垮。” 完颜阿古大皱眉道:“你这话说的可不可信。” 李国仇冷声道:“完颜大首领莫非当我说的是儿戏么?在下此番出山之前,家族众人便对此重甲骑兵进行过锻造和真人的测试。本人亲自试穿过,否则怎敢胡言乱语。事实上,完颜大首领完全 不必怀疑此重甲骑兵的可行性,因为我们早已做过了测试,否则我也不敢在大首领面前献上此策。” 完颜阿古大本来还有很多的疑问。比如如此重甲在身,加上马铠等物的重量,一匹战马身上的重量或许要达到三四百斤。战马自然可以背负四五百斤而不会被压垮,但是时间长了可是承受不住的,会活活累死。倘若作战之中战马累趴下了,岂非是尴尬之事。 不过,听李国仇的口气似乎已经有些不满了。此人特意来此献出这重骑兵的计策,似乎已经在之前便解决了一些弊端。自己此刻倘若多问,反而会引起对方的不满,以为自己没有眼光。既然如此,露怯不如藏拙,既然此人如此信心满满,何不让他打造一套出来,再论利弊,再看端倪。 完颜阿古大从来都是个实干主义者,他本也不喜欢空谈。于是提议道:“这样吧,先生且留在我军中几日,本人调拨人手以及物资给你,且打造一套盔甲兵器出来,一切便见分晓。实不相瞒,我对这种重骑兵是很感兴趣的,如果当真可行的话,我将拜先生为军师,请你协助我一起完场大业。” 李国仇点头道:“好,那我便留几日。眼见为实,三日后便让大首领看到实物。” 李国仇留了下来,完颜阿古大吩咐下去,李国仇要什么给什么,要人手给人手,要材料给材料,总之一切按照他的要求来。那李国仇倒也不耽搁时间,当天便开始调派人手开始制作器盔甲来。 三天时间转瞬即过,第三天的傍晚,完颜阿古大来到了打造盔甲的作坊里来查看结果。那李国仇领着完颜阿古大来到摆放盔甲的仓库里,一进门,完颜阿古大便看到了那套摆在盔甲架上的重型盔甲。那盔甲一看就非同凡响,还没穿在人身上,光是看着那空空的铠甲和头盔,便有一种逼人而来的压迫感。整套盔甲上的柳叶甲片一层层的排列着,发着蓝幽幽的光芒。 “大首领,在下想请大首领试甲,大首领只有亲自穿戴试过之后,才能更好的明白这套盔甲的利弊之处。不知大首领可否愿意。”李国仇发出了邀请。 完颜阿古大哈哈大笑点头答应,遂上前卸去身上的甲胄,两名士兵上前来伺候完颜阿古大穿戴重甲。当完颜阿古大在兵士的帮助下将全套行头穿着在身上,獠牙面具戴到脸上的那一刻,周围的女真将领和兵士们都发出惊骇的抽气之声。完颜阿古大身材本就高大魁梧,这一套全身重甲上身之后,整个人便如一座铁塔一般立在众人面前。除了面具上露出的两只眼睛以及握着长枪的双手之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任何露在外边的地方。他只是站在那里,便让周围众人感受到了一股森然的威压之感,甚至没有人敢直视他那獠牙面具之后的双目。 这还不是最终的形态,一匹套着铁面具披着重型马铠的高头大马牵到了院子里。李国仇拱手道:“请大首领上马!” 完颜阿古大长笑一声,迈步走出库房走向战马。沉重的脚步踩在地上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地面随着他的走动都在抖动。当完颜阿古大跨上马背的那一刻,一人一马简直就像是神兵天降一般的高大威猛,令人望而生畏。女真将士们情不自禁的大声欢呼起来。 完颜阿古大没有感到特别的不舒适,当然这也和他体魄雄健有关,百余斤的重盔在他身上自然不算什么。完颜阿古大舞动长枪做了几个扎刺挥扫的动作,同时特别的留意着身体上穿着的盔甲是否对于作战有太大的阻碍。毕竟重甲在身,手臂腰身转动略有滞碍,但是这滞碍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糟糕。肩甲和身体甲胄连接的部位发出咔咔的摩擦声,但是却转动自如。因为手臂部位和身体甲胄的连接处是通过葫芦口连接在一起的,像是关节一般可以转动但却永远无法脱落,光是这个细节,便足见匠心。 完颜阿古大心中高兴,不由得策马小跑了起来。战马也似乎可以承受重甲的重量,脚步稳健。不过完颜阿古大明白,也只能小跑,不能策马狂奔。但这并不是遗憾,因为这种重甲骑兵的优势不在于轻骑兵的急速冲锋的手段,而是摧枯拉朽无视一切的碾压进攻。 “大首领,感觉如何?”李国仇负手仰头问道。 完颜阿古大勒马站定,高挑大指道:“好,没想到三天时间,你竟然真的打造出来了,我很满意。” 李国仇微笑道:“大首领且莫说满意,还没测试这盔甲的强度呢。焉能称满意?请大首领脱下盔甲,在下让人进行测试。” 完颜阿古大笑道:“好,便听你的。” 说罢催马来到上马石旁便要翻身下马。但忽然又停住了身形。 “兄台,我问一句,这测试盔甲的强度是要如何测试?” 李国仇拱手道:“自然是要将盔甲摆放在盔甲架上,测试强弓施射,刀砍斧劈枪刺之后的效果。若是不能抵挡箭支和刀剑劈砍,岂非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那也是失败。” 完颜阿古大点头道:“跟我想的一样,兄台对这甲胄的强度可有信心?” 李国仇 道:“当然,重甲之所以为重甲,便是加强了防护的效果。这盔甲的厚度比之寻常甲胄的甲片厚了一倍,且更为攒密。在下自然是有绝对的信心的。” 完颜阿古大点头道:“好,既然你有信心,那我也不必脱下来了。既要测试便要真人测试。我便穿着这甲胄,你想怎么测试便怎么测试,你看如何?” 周围众人闻言大惊,一群将领忙叫道:“不可,大首领怎可犯险?” 李国仇也面露犹豫之色,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完颜阿古大盯着李国仇笑道:“怎么?原来你并无信心?这重甲骑兵若不能抵挡弓箭和刀剑的砍削,却有何用?” 李国仇大笑道:“可不是我没信心,我只是觉得完颜大首领没必要这么做。倘若要以真人穿甲胄进行测试,也要换个人才是。” 完颜阿古大摇头道:“这叫什么话?我手下的兄弟的命便不是命么?我完颜阿古大要他们穿着这种重甲去冲锋陷阵,若甲胄不能保护他们,岂非是让他们白白送死。所以我亲自给他们测试甲胄的性能,便是要先冒这个险。我没事,他们便也没事。我女真族无论上下都是兄弟,兄弟的命便是自己的命。明白么?” 这番话说出来,简直要让人感动的热泪盈眶了。李国仇心中暗暗点头,什么叫做收买人心,这便叫收买人心。完颜阿古大不愧是当世英雄,能从数千女真骑兵发展到今天这般威势,靠的不仅仅是勇猛无畏,靠的也是这些让人死心塌地的愿意为他卖命的收买人心的手段。他心里是知道这甲胄的防护能力是绝对不会出问题的,所以便故意要亲自来测试。女真将士会因为他的这种举动而感动的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他,会认为完颜阿古大是真心将他们当做兄弟。会为他们去冒险。 “好!不愧是大英雄,大豪杰。有胆色,有义气。这天下不是大首领的,天理都难容。既如此,便请大首领着盔甲,测试立刻开始。”李国仇高声叫好,借机配合完颜阿古大演了一出。 “喂喂,你这家伙,怎可答应?若是我家大首领受伤了,你可担当不起。把你砍成肉酱也难以弥补。快别胡闹。”一群将领们纷纷呵斥道。 完颜阿古大沉声喝道:“都给老子让开,叽叽喳喳作甚?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么?都滚开。让李先生进行测试。” 众人无奈退后,李国仇拱手对完颜阿古大道:“大首领,这测试便由在下亲自进行。倘若大首领安然无恙便罢,若是伤及大首领,在下愿意死在当场谢罪便是。” 完颜阿古大哈哈笑道:“来吧来吧,那么最怕的不是我,反倒是你了。我在冒险,你却也在冒性命之险呢。” 李国仇点头道:“是啊,但那又如何?这世上的事又有哪一件是容易的,又有哪一件是毫无危险的。完颜大首领如此尊贵之人都敢涉险,我有什么好怕的。完颜大首领,你可坐稳了,我要动手了。” 完颜阿古大沉声道:“来吧,莫要犹犹豫豫了,像个娘儿们。” 李国仇不再多言,招手让亲兵拉来一匹马儿,飞身上马的姿势却是一个练家子,伸手矫健之极。李国仇策马经过兵器架时,俯身一抄,一柄铁枪在手。下一刻纵马提枪朝着完颜阿古大疾驰而来。 “大首领小心了。”李国仇沉声大喝,手中长枪照着完颜阿古大的胸口便疾刺而至。 一瞬间,完颜阿古大有一种想要挥动手中长枪去格挡的冲动,因为对方这一枪快捷迅猛,看着那大枪直奔自己的胸口扎来,却不能做出任何的反应,确实有违人的本能。但完颜阿古大非寻常之人,他硬是克制住自己的想法,依赖常人所没有的克制力硬生生纹丝不动。 “砰!”的一声响,继而是侧耳金属刮擦之声响起。那柄长枪扎在重甲胸口位置,随着完颜阿古大身子微侧,只长枪从重盔表面划过,扎入空中。 众将领看的大骇,完颜阿古大的身子在马上晃了几下,在此坐稳,众将领一拥而上奔了过去,忙查看完颜阿古大有没有事。那一枪虽然没有扎进盔甲,但是那巨大的冲击力也会让人受伤,他们很是担心这一刺会让完颜阿古大受伤。 完颜阿古大却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抚摸着重甲胸口位置的淡淡的痕迹叫道:“没事,没事,我没事。我现在才知道这长柳叶条形甲片原来不但是因为坚固,更是可以避免受内伤。适才只是像一拳打中胸口而已,并无大碍。” 李国仇策马而来,连声询问。完颜阿古大笑道:“我没事。李先生没想到是个精通武技之人,适才这一枪真的是用了全力,倘无这盔甲,我怕是已经没命了。真是凶的很。” 李国仇听出完颜阿古大话语中淡淡的责怪之意,是说他适才那一枪似乎真的要取他性命一般。 “大首领无恙便好,我不得不出全力,因为在战场之上,敌人可不会有半点仁慈。大首领当明白我的意思。”李国仇淡淡道。 “我懂,我当然懂,这可不是责怪。来吧,接下来还有什么?”完颜阿古大大声笑道。 第一四一五章 铁浮屠 那李国仇是一点也不含糊,接下来用强弓,用弩箭,用弯刀,用板斧等等手段对着完颜阿古大穿着重铠的身体轮番招呼。直将那套崭新的盔甲弄得斑驳瘪凹,破损多处。周围人看的是目瞪口呆,心惊肉跳。 完颜阿古大显然也是个很角色,居然任其施为,完全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实际上第一次长枪猛刺之后,完颜阿古大便基本上了解了这副盔甲的防护能力。骑在马上用长枪冲刺的力道绝不亚于箭支的射击以及刀剑斧砍等手段,所以完颜阿古大心里其实有了底。再者,李国仇也并非毫无分寸,他后来的这些手段其实都留有余地。强弓只拉八分满,刀劈斧砍也只有七成力道,看着似乎尽了全力,但其实并非如此。 这盔甲也确实够坚固,就算留有余地,一般的盔甲在这样的蹂躏之下早已失去防护的效果。着盔甲之人怕早已死个三五回了,但这副盔甲硬生生扛住了这些打击,虽然也有斑驳破损之处,但完颜阿古大被盔甲保护的身体却毫发无损。 当完颜阿古大脱下重铠甲和头盔,完好无损的站在众人面前时,众人都情不自禁的鼓起掌来,长舒了一口。这掌声不仅是送给完颜阿古大佩服其胆色的,也是为这套重装盔甲鼓掌。 “哈哈哈,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李国仇,今日起,你便是我完颜阿古大的军师了。同时,我全权授命你打造这重装铠甲,负责组建一支重骑兵的重责也交给你。我全军人马任你挑选,你看上了谁,看上了什么坐骑,需要什么协助,尽管说,无不满足。说吧,你要怎样的报酬,金银珠宝美女高爵,我都可以应允你。”完颜阿古大大为满意,哈哈大笑着道。 李国仇面露喜色,口中道:“多谢大首领。在下愿为大首领效犬马之劳。在下什么都不要,唯求跟随大首领的大军灭了大周,报我南唐覆灭之仇。告慰我南唐先祖泉下英灵。” 完颜阿古大点头笑道:“放心便是,灭大周本就是我的目标,军师放心,你们的国仇家恨包在我身上了。” 李国仇大喜过望,跪地磕头表示效忠。完颜阿古大扶起他来,拍着他的肩膀开心的大笑不已。这可真是瞌睡送枕头,雪中送炭。自己即将进攻大周,便立刻有人出来相助。这便是所谓的得天时人和之象。大周此刻已然摇摇欲倒,却又内忧外患,还有这么宿敌冒出来。可见大周早已没了气候,正预示着自己即将入主中原了。 “大首领,若无其他的牵扯,在下想立刻开始打造重甲,同时开始选拔重甲骑士。需要的是体魄雄健之人,但这些人也需要进行训练合格,并且盔甲上身之后还需操练磨合。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如大首领这般能够驾驭这重甲。未知大首领以为如何?”李国仇沉声建议道。 “当然,事不宜迟,全面开始。一切都交给你来负责。不过,这重骑兵的数量恐怕一时间无法太多,毕 竟这盔甲锻造耗费大量人力和物资。我看你锻造这一套都用了五百多斤铁锭呢。”完颜阿古大道。 李国仇道:“确实如此,因为要将铁锭锻成精钢,方可有极强的防护能力,所以数百斤铁锭要锻打去渣,回炉数次。含有一些杂质的边角之料要全部剔除,故而确实消耗不小。不过我听说辽东铁矿现在正全力挖矿炼铁,应该能保证供应有余。当今天下能够建立这只重甲骑兵的也只有大首领了,没有人能经得起这么多的精铁消耗。至于重骑的数量,多了太耗物资,会延缓其他兵马的兵器盔甲的装备,少了又不成规模,无法形成冲击之威。所以,在下的建议是,先锻造五千套盔甲,建立一只五千人的重骑兵。之后再根据战况慢慢的增加数量。我想最终人数当在两万人为合宜。” 完颜阿古大点头思索片刻,道:“可以,便先组建五千重骑,免得拖延整体大军的作战准备的时间。你考虑的很周到。这个……这只兵马该有个番号才好,如此威猛的骑兵,总不能没有个响亮的名号。正如我帐下兵马,各军以虎豹熊狼为号,听着便霸气十足。” 李国仇点头笑道:“说的很是,如此强横之军,岂能无名?便请完颜大首领赐名便是。” 完颜阿古大点头,皱眉看着那副重装盔甲的形状沉吟道:“倒是有些伤脑筋。你给想个。” 李国仇沉吟道:“适才见完颜大首领顶盔带甲之状,宛如一座铁塔一般立在眼前。在下知道,佛教称塔为浮屠,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莫若这支兵马便称为‘铁浮屠’如何?这盔甲便叫铁浮屠战甲如何?” “铁浮屠……铁浮屠……好,这名字不错,你们认为如何?”完颜阿古大转头询问周围众将,众将纷纷点头说不错,完颜阿古大哈哈笑道:“好,从即日起,我女真大军多了一支强力兵马铁浮屠,铁浮屠将引领我女真儿郎们灭了大周,入主中原了。哈哈哈哈。” …… 辽阳城主府后宅之中,阵阵丝竹之声悠扬悦耳。完颜阿古大斜倚在毡毯上,身上披着轻薄的长衫,发髻披散,半眯着眼一口一口的慢慢的喝着手中牛角杯中的烈酒。 他的面前,厚厚的毡毯上,一群身材曼妙的舞姬正在丝竹之声中翩然起舞。舞姬们纤细苗条,肌肤胜雪,相貌娇媚。她们身披半透明的白纱,一举手一投足之间,不经意间露出光滑紧致的肌肤,半遮半掩若隐若现。她们眉眼含笑,娇中带媚,娇怯的眼神中其实带着的是渴望和挑逗,真个教人血脉喷张,心猿意马。 完颜阿古大身边不缺女人,他光是从大小部落娶来的联姻女子便有十多个了。身边的姬妾多达数十人。但是,他身边的女子却大多数没有这些舞姬让人心动。部落中的女子生在苦寒之地,就算身份再娇贵,也难免受风寒侵袭之苦。况且北方部族的生活又能有多么惬意 ?身边的女子大多数都是肌肤粗糙,面孔黝黑,四肢强壮的女人。部落女子,最重要的不是相貌,而是能打猎能牧马能做事能生一大堆的孩儿。她们如何能和眼前这些专门以相貌色艺娱人的舞姬们相比?完颜阿古大当然喜欢这些相貌身段一流,又懂得如何取悦自己的女子。 他喝光了杯中酒,将身上披着的薄衫挥开,露出满是黑毛的肌肉纠结的上身,伸出手来,一把抓住正从面前跳跃而过的一名女子的洁白的纤足。只一拉,那女子便哎呦一声跌入完颜阿古大的怀里。完颜阿古大哈哈大笑着,蒲扇大的一只大手已经用力攥住她胸前的双丸,大力揉搓起来。另一只手已经开始拉扯那女子的下裳薄裙,便要淫乐。众舞姬见怪不怪,这种场面也不是第一次见了,自从她们来到完颜阿古大身边后,便习惯了这女真大首领的作风,这个男人兴之所至便当着众人的面开始做那种事,十几名舞姬谁没被他当众扒光办过事,起初觉得有些害羞,现在却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甚至有些渴望了。 完颜阿古大像野兽一般啃咬着身下女子茁壮的双丸,下身薄裳已经解开,正准备长剑入鞘之时,突然间厅外传来一个女子的高喝声:“谁敢拦我?我要去见兄长。” 完颜阿古大听到声音吓了一跳,忙手忙脚乱的穿好衣服,刚刚将薄衫披上身子,厅门口屏风侧首,一名身材高挑发髻高挽相貌清丽的女子已经出现在视野里。两名在门口侍奉的婢女正急忙跟进来。 “妹子,你怎么来了?”完颜阿古大尴尬站起身来问道。 来者正是完颜明月。完颜明月蹙眉看着这一屋子衣衫不整的女子,看着伏在完颜阿古大脚下身子裸露的那舞姬,冷笑不语。 “大首领……公主她硬要闯进来,奴婢们拦不住她……还请大首领恕罪。”两名婢女跪下磕头道。 “都给我出去吧。”完颜阿古大沉声道。 两名婢女忙不迭的磕头退了出去。舞姬们站着发愣,完颜明月厉声斥道:“都给我滚出去。” 完颜阿古大摆手道:“出去出去,都出去。” 众舞姬和几名帘幕后的乐师忙不迭的离开,地上那裸体的舞姬也忙将被完颜阿古大扯碎的薄纱抱在胸口,遮掩住裸露的关键部位,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逃出门去。 所有人离开后,完颜阿古大整理好衣衫坐在虎皮椅上,指着旁边的椅子道:“妹子坐,这么晚了怎么还来找我?有什么要事么?” 完颜明月没有落座,只看着满屋子的狼藉,地上撕扯碎裂的衣服,以及桌案上的酒菜,紧紧的皱着眉头。 “妹子,我那侄儿……他睡了么?”完颜阿古大忙转移完颜明月的注意力,没有什么能比用孩儿更能吸引一位母亲的注意力的了。而不到两个月之前,完颜明月生下了一名男婴,她已经是一位母亲了。 第一四一六章 决裂 完颜明月嘴角露出微笑来。自己的儿子很是可爱,虽然才两个月大,但眉眼之间像极了林觉,完颜明月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念儿已经睡了,奶娘看着他呢,闹腾了一晚上。”完颜明月道。完颜明月并没有给儿子起大名,只起了个叫念念的小名,意思不言自明。 “嘿,那小子,可真是好玩的紧。我抱着他,他都会朝我笑呢。那胳膊腿,又粗又壮,将来必是一个强壮的勇士。将来,我要带着他骑马打猎,带着他征战四方,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勇士……”完颜阿古大对自己这个外甥显然也很喜欢,倒也不完全是为了讨完颜明月的欢心。说起这些话来,脸上也是笑意盎然。 完颜明月叹了口气,轻声道:“哥哥,明日我便带着念儿走了,今晚是特意来向哥哥辞行的。” 完颜阿古大一愣,愕然道:“走?去哪里?妹子,你可是答应了我的,你该不会去找那姓林的吧?那可绝对不许。” 完颜明月摇头道:“我不是去找念儿的爹爹,我是要回长白山下的部落去,我不想留在这里了。我要带着念儿回部落去,过安静的日子,好好的照顾他长大。” 完颜阿古大皱眉道:“回部落去?这里不好么?这里什么都有,住着高房大屋,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最好的?部落里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了,冬日严寒,夏天酷热,山林野兽出没,生活如此艰辛的日子,你回去作甚?” 完颜明月凝视着完颜阿古大轻声道:“哥哥,你难道不是从小吃着这样的苦过来的么?再艰难的日子,我们也是那么长大的。现如今你便忘了本了么?” 完颜阿古大沉声道:“妹子,正因为我是吃着那么多的苦长大的,我才不愿再过那样的日子。为何我们便要吃那么多的苦?那都是被迫的,并非人人愿意过困苦的日子。” 完颜明月冷笑道:“然则你现在便穷奢极欲,天天泡在这些舞姬美酒之中,夜夜笙歌,糜烂之极么?” 完颜阿古大皱眉喝道:“妹子,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管。我每日穷极思虑,忙碌不休,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女真族的强大?晚上喝些酒,玩乐轻松片刻又当如何?我完颜阿古大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倒要你来教训。” 完颜明月冷笑道:“哥哥,我并不想教训你。男子三妻四妾的多了去了,这也没什么。我只提醒哥哥,在你夜夜笙歌之时,莫忘了还有那么多的女真族的父老吃不饱穿不暖。女真父老将他们的儿孙送到你手里,你便要给予回报。而不是拿着这些人的性命换来的荣耀去过这般日子,而不是对女真勇士们的父母妻儿不管不 顾。” 完颜阿古大怒喝道:“住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女真族的强大,一切正是为了他们。你怎敢说我对他们不管不顾?” 完颜明月冷哼一声道:“为了他们?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为了你自己的野心罢了。这数月以来,你秣兵历马的意图难道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想南下攻大周是么?你想让女真族的士兵们为了你个人的野心而去流血去送命么?哥哥,适可而止吧。我女真族已经数年不得安宁了,死去的青壮有十几万了吧,他们换来了什么?他们的父母妻儿还在苦苦挣扎求存,不仅如此,你还在他们碗里抢他们的饭吃,十几岁的少年你都征集入军了,你这是为女真族好么?女真族要毁在你手里了。你辜负了女真族父老的期盼,他们的牺牲换来的是更加艰辛的日子,你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的好处。现如今你又想攻大周,便是要女真族人全部都毁在你手里了。” 完颜阿古大冷声喝道:“你懂什么?我是要攻大周,我也不必瞒你,我知道你反对我这么做,但我又怎么会听你的?我正是为了我女真族人今后不必世世代代的生活在苦寒之地,才要去攻打大周。你在大周呆了十年,成天说那里如何如何的富庶和繁华,向往着我女真族能像他们一样的生活。然则我现在便要入主中原,去当那里的主人。那样我们的族人便可以世代生活在南方富庶繁华之地,这难道不是为了女真族着想?妹子,我知道你因为那姓林的在大周,所以不希望我去攻大周。我答应你,将来我必将那姓林的抓来,送到你身边。让他一步不离的跟着你便是。你答应过我,要帮我的。现在是关键时候,你要帮我才是啊。你我兄妹怎可不同心?” 完颜明月缓缓摇头道:“哥哥,你是昏了头了。你以为你真的能攻下大周么?你做不到的。大周藏龙卧虎之地,不是随便什么人便能征服的。你或许可以杀人放火,攻下他们的城池。但是你永远无法征服他们的人心。就算你一时得手,用不了多久也会被赶出中原。万万不要做这种自不量力之事。你现在应该收拢兵马,这稳固现在拥有的一切,哪怕是灭了辽国也是最为实际的想法。为北方的百姓谋福祉,让他们喘一口气,休养生息。跟大周关系友好,互通有无和谐共处,这才是我们的立身之道。你莫以为征服了大周,占据了多大的地盘才算是建功立业,为后人所称道。你若是能稳固北方,建立一个强大的北方帝国,也一样将名垂青史。妹妹可以帮你和辽人作战,那是因为辽人之前待我女真族如猪狗一般,让我们无存身之地。但大周人可曾和我们有过什么恩怨?你为何偏偏要痴心妄想,要去攻打他们?” 完颜阿古大大声狂笑道:“妇人之见,你我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妹子,若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妹子,其他任何人在我面前说这种话,已经早死了一百回了。你的心早已不向着我了。妹子,我知道你一直心里想的便是那个姓林的,我最后的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便是那日放走了那姓林的,没有一刀砍了他的脑袋。他把你的心都勾走了,让你成天跟我作对,把我当成了外人。你放心,我会抓到他的,你最好不要再跟我作对,否则我见到他的那一刻,便会一刀砍了他的脑袋。” 完颜明月面色惨白,冷声道:“哥哥,你和林郎都是我的亲人,我只是不希望你们将来兵戎相见。哥哥,你若攻大周,你们必要是要战场上交战的。林郎当初便跟我说过,他说你一旦得势,便会对大周动手,说你野心甚大,贪心不足。当初我并不以为然,然而现在,我却是明白了,夫君说的一点都没错。哥哥,你收手吧,你……你不是林郎的对手的,我不希望你们之间打的你死我活……” “什么?”完颜阿古大瞠目怒喝道:“原来你倒是关心我了?我不是那个林觉的对手?他手下那么点兵马算什么?原来在你心里只有那个林觉,我这个当哥哥什么也不是。我明白了,那倒要谢谢你的好意了。你明日要回长白山下的部落是么?好,我吩咐车马送你们回去。你便在部落呆着便是,我会派人好好的照顾你们的。而且,我会很快让你听到我征服大周的好消息,也会让你听到你那位林郎被我砍了脑袋的消息的。” 完颜明月最后那一句话显然刺激到了完颜阿古大,那是一个男人决不能忍受的怜悯。他真的怒了。 完颜明月长叹一声,轻声道:“看来我是无法劝的哥哥回头了,也罢,我什么也不说了。明早我便走,再也不回来了。愿哥哥心愿得偿,征服四海八荒之地,成为你心目中所希望的那样的人。再见了,哥哥。我代念儿也向他大舅告辞了。” 完颜明月敛裾深深一礼,起身后转身决绝而去。完颜阿古大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叫了一声道:“妹妹!” 完颜明月站住了脚步却没有转身,完颜阿古大沉吟半晌,终于一咬牙挥手道:“你去吧,自己保重!” 完颜明月眼中泪水滚落,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哥哥和自己已经彻底的决裂。他再也不会因为自己是他疼爱的妹妹而迁就自己了,他的心已经被另外的东西填满,早已容不下任何的其他东西了。 完颜明月吸了一口气,咬着下唇止住眼泪,昂首而去。身后,传来完颜阿古大如山林猛虎般的怒吼声,以及桌案酒坛翻倒碎裂之声。 第一四一七章 来信 (昨天有事,没来得及更新,特此致歉。今天补上,熬夜先来一大章。) 时光飞逝,很快便到了九月金秋时节。天高云淡,北雁南飞,到了一年中收获的季节和最后的美好的季节。金秋之后,便又是一年严寒冬日的到来。 落雁谷中一片忙碌的收获稻米高粱等作物的景象,落雁军也在紧张的训练之余抽调人手帮助抢收稻米种下冬麦。对于整个伏牛县而言,今年的收获尤其重要。因为大量兵马的扩充和百姓的投奔,伏牛县军民人口增长了数倍。 不同于以往,以前十余万军名在伏牛山中时,山寨中生产的粮食物资是吃不完的,几年积存下来的粮食物资可供基本消耗数年之用。但现在,人口增加了数倍,且大多数是今年投奔而来的人员,即便有大片垦荒的田亩供他们耕种自给自足,但毕竟农时不等人,很多人家分了地,但是已经无法种下去作物了,所以需要动用储备物资去供给。虽然之前的储备雄厚,但也经不起大量的消耗。而且更重要的是,一旦开战之后,粮草物资的消耗将更大,兵马将无法参与生产,百姓中也要抽调大量的青壮来进行兵马的后勤工作。粮食和物资的生产是必然要受到极大的影响的。 这种情形下,今年的这一茬粮食的收割便显得格外的重要。重要到小王爷郭昆和落雁军都指挥使林觉都亲自参与收获作物。林觉也提出了‘备战备荒,颗粒归仓’的口号。并且要求众人厉行节俭,提出‘浪费可耻节约光荣’的口号。要求所有人都不可浪费一粒粮食,不可浪费一滴油,一片布,一块肉,一张皮毛。 林觉深知问题的严重性。这几个月来的消息表明,完颜阿古大和辽人都在扩充兵马,明显是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玄衣卫派去出打探回来的消息说明,女真人大军已经纠集了二十五六万人,日夜在大定府和辽阳府进行训练,搞得鸡飞狗跳的。只剩半壁江山的辽国也征兆百姓组建了二十万的兵马,并且已经开赴到析津府一带进行日夜的训练。这样的消息无疑不是什么好事。 完颜阿古大联合部落兵马剿灭了耶律平山的南边的朝廷后,林觉开始认为完颜阿古大会毫不犹豫的反过头来和部落兵马咬起来,乘势灭了已经无太多反抗能力的辽国。但是完颜阿古大却没有这么做。这让林觉对完颜阿古大高看了一眼。倘若完颜阿古大忍不住诱惑要灭了辽国的话,那么狗咬狗的战争起码会持续一段时间。而且完颜阿古大即便取得了胜利,他也必须要消化胜利的果实。偌大辽国,人口千万,百年基业,根深蒂固。他必须要稳固住整个占领的区域,才敢对大周启衅。那么大周便可以起码苟延残喘个一年半载,落雁军也可以获得更多的时间做准备。这段时间,倘若郭旭和吕中天明白了过来,一定会做好防御的准备。完颜阿古大便没那么容易得手了。 但现在看来,完颜阿古大显然明白这一点,他对富庶的南方的大周的渴望似乎更为迫切。或者说,他其实更明白,大周此刻正是一只生了病的垂死的老虎,此刻是宰杀它的最好的机会。一旦错过这个机会,老虎恢复了健康,则自己永远没有杀掉它的机会了。所以他的选择是趁它病要它命,他还拉上了辽人作为帮手,这便是抱着志在必得之心的。 林觉知道,完颜阿古大如此野心勃勃,这对大周而言必是一场灾难。大周朝廷到现在为止似乎都还没有觉察出危险,情报说大周辽国和女真三方还签订了互不侵犯的友好条约,大周现在又将进贡给辽人的银两物资的一模一样的数量给了女真人一份,这明显是相信了女真人和辽人会真的遵守条约。想以这种方式获得苟安,实在是太可笑看了。大周朝廷上下根本不会意识到,他们送去的银两和粮食 物资将会成为对方进攻自己的武器装备战马兵士的粮食。他们是在自掘坟墓。 林觉知道,战争已经迫在眉睫。完颜阿古大不会等待太久,他只是需要准备好而已。所以,落雁军的战备一刻也不能放松,或许一夜过去,落雁军便要开赴战场作战。 九月十二日上午,林觉正在谷场上帮着百姓们晒稻谷的时候,孙大勇带着一群亲卫骑兵押着一名披头散发的人来到谷场上见林觉。 “大人,鸡鸣山东坡抓到一名细作。下边的兄弟将细作押送到了县衙。我们扒了他的外衣之后,发现这厮穿着的竟然不是我大周衣冠,倒像是北方的女真人的装束。这厮说话的口音也怪异,所以卑职怀疑他是女真派来窥探我军情的细作,故押来请大人发落。”孙大勇上前禀报了。 林觉接过布巾擦了擦手,整理了一下衣冠,迈步朝谷场旁边的草垛走去。那抓来的细作被人五花大绑的摁在地上,哀哀的叫着,身上的装束确实非大周人的衣冠,看其发髻面貌,确实是女真人的样子。 “你是什么人?来伏牛山意欲何为?是来刺探我落雁军的军情的么?”林觉沉声喝道。 那人趴在地上叫道:“饶命,饶命,小人不是细作,小人是来找人的。” 那口音确实是生硬的大周官话,衣衫或可掩饰,但言语口音却很难作伪,这人咬字说话怪异,林觉在女真军中待过,那里有不少可以说汉话的人,倒是差不多。 “先说你是什么人?你是辽人还是女真人?来此到底为何?”林觉喝道。 “小人是女真族人,是来这里找人的,真的是找人的。”那人倒也承认了。 “找人?找谁?”林觉沉声道。 “这里是不是伏牛山啊?我要找的是伏牛山的一个姓林的寨主。”那人道。 “姓林的寨主?你是谁派来找他的?找他做什么?”林觉一愣,皱眉喝问道。 “这个……我不能说,我还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伏牛山。这一路上我也不敢多问。来到那山脚下便被抓了,也不容我解释。我得去伏牛山去,见到那个林觉才能说。”那女真人摇头道。 “你要找林觉?你认识他么?我倒是认识他。你告诉我是谁要你来找他,我便替你引荐。这里也正是伏牛山。”林觉微笑问道。 那女真人喜道:“真的么?你真认识那林觉?那请你告诉他,我女真金花公主派小人来找他的,我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了。哎呀,可算是找到了。” 林觉惊喜叫出了声,众亲卫知道内情的都面露恍然之色。原来是那个金花公主完颜明月派人来找林大人了。女真人马上要攻大周了,林大人要和女真人作战了,这个时候,那女真公主派人来找大人,莫非是要劝大人投降么?亦或是通风报信? 午后的书房里静谧无声,秋阳从长窗斜照入屋子里,也照到了书案旁林觉端坐在椅子上的身影。 林觉手里拿着一份信,那信皱皱巴巴的,之前曾被那送信人缝在了内衣的领口中,一路上的风尘仆仆,将那封信的信封弄得脏兮兮的。不过好在那是羊皮信封,里边的纸张虽然褶皱,但却并没有受潮破损。 那信上的字迹娟秀端正,个个如簪花一般精巧。 “林郎如唔,见字如面。去年一别,如今已一年有余,未知郎君可还记得我否?妾却是日日思念郎君,日日想念郎君。每每月下凭栏,望空飞雁之时,心中所想所念均在君身,实在甚为煎熬。郎君身体可安好,一日食几碗?寒热可加减衣物?事务可顺利否?每每想到这些,妾便惭愧不已。妾蒙郎君不弃,已为林家之妇,却不能为郎君侍奉起居,分担纷扰,实为不贤。只求郎 君莫要责我怪我,理解妾之苦衷。” 林觉读了这一段,心情沉重无比,长叹一声继续往下看去。 “……妾本不该写此信来叨扰郎君,但妾左思右想,觉得必须要写信告诉郎君一些事情。自去年以来,时局变化飞快。自辽阳府一战后,我女真族奠定了局面。耶律宗元死于辽阳城下,辽国已然成危卵,随时有倾覆之险。我女真人站稳脚跟,如今已经占据辽国半壁江山。当此之时,我本以为兄长会一鼓作气灭了辽国,完场我女真族取代辽国的大业,天下便可太平。然而,夫君的预言不幸言中,我哥哥他贪心不足,野心太大,正秣兵历马,意图南下。原本作为女真一员,我不该透露这消息。但这对于夫君而言已经并非秘密之事。况且夫君和大周朝廷已然反目,也不是大周朝廷官员,所以妾决定还是将此事告知夫君,以免夫君无所防备。” “当初夫君告诉我,我哥哥一定会对大周有所觊觎。我当时并不太相信。现在看来,夫君高瞻远瞩,非妾身目光短浅之人所能比。当时我曾问夫君,若我哥哥真的南下,夫君当如何?夫君告诉我说,你一定会起兵拒敌,不为郭旭,而为了大周。你要我劝说哥哥打消这样的念头,否则将来你和哥哥必然要在战场上见面。当我得知哥哥的意图之后,曾多次直言相劝。只可惜哥哥决心已下,我也无法劝他回头。现如今我和他已然决裂,我已回到长白山下的部落之中居住。但他毕竟是我的哥哥,我最怕的也是你和我哥哥在战场上相见。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无论是你们当中的那个人受到伤害,我都无法承受这样的结果。所以,我让人送这份信给你,便是想祈求夫君,如果有一天你和哥哥真的在战场上见面,希望夫君网开一面,不要杀了我哥哥。我祈求夫君看在妾身的薄面上饶他不死。我知道这么做夫君比鄙视妾身,在大义之前,你必不会考虑私情。但是我还是想祈求夫君网开一面。哥哥虽然秣兵历马,虽然集结了数量庞大的大军,但是我知道,他绝对不是你的对手。我只能求夫君了。” 林觉看到这里,皱眉沉吟。他起初以为这是完颜明月写来的一份告知自己完颜阿古大意图南下进攻的通告自己消息的信。看到此处才明白原来是一封求情信。完颜明月倒是对自己很有信心,认为自己必胜,所以请求自己饶了完颜阿古大的性命。她对自己的信心倒是比自己对自己的信心还要坚定。或许这便是爱吧,在她眼里,自己的爱郎无人能敌。林觉当然不会怪她,换位而处,当自己的爱人和自己的亲人之间在疆场对决时,那必是让人焦灼心碎的一种痛苦感受。完颜明月便是担心这一些会发生,因为她了解林觉,知道这一切发生的可能性极大。 “妾知道这要求或许会让夫君难为,妾却不得不厚颜求肯。夫君要是恼怒,妾也愿意承受。郎君若是不愿答应,妾也无法可想,唯有祈祷长生天保佑你们都平安,一切交给天意便是。当此之时,妾这封信其实不该写,但写就写了吧。书短情长,其实还有很多想说的话,到此刻却笔头凝结,说不出来。妾不多言,只日夜念着郎君,想着郎君,希望你我有重逢之日。郎君要保重身子,一切都好好的。代问候家中姐姐妹妹安好。妾身搁笔,夫君万安。” 林觉吁了一口长气,正准备放下手中的信笺的时候。突然间一片薄薄的纸片从信笺夹缝之中滑落下来。林觉伸手拿起来看了两眼,顿时脸上惊喜愕然。 “妾于六月初九诞生一子,取乳名林念。夫君是孩子的爹爹,孩子的大名当由夫君亲取,请夫君赐名,交于送信的乌尔白带回。妾让念儿给夫君磕头。” “她……给我生了个儿子了么?”林觉呆愣在椅子上,如泥塑木雕一般。 第一四一八章 颓废之人 大周都城汴梁城,秋意渐浓之时,风景变得极美。汴梁的秋天景色本就是比春夏两季的景色还要美的。地处大周北方,四季分明,汴梁城的秋天就是秋天的样子,天空肃穆,城池恢宏寥廓,在灰黑的高大殿宇和房舍之间,点缀红如烈火树冠。这一切都让汴梁的秋天如一副气势磅礴的壮丽画图一般。 今年,汴梁城的秋天依旧恢宏而壮丽。只不过,在这壮丽的秋景之中,似乎多了几分肃杀冷清颓废之气。这种肃杀之气不是来自于风景本身,而在于城中居住的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质和感觉。 曾几何时,繁华富庶的中原上国大周,乃天下第一强国。无论在哪一方面,都冠绝当世,没有任何其他国家能与之比肩。大周之繁盛是全方面的,不仅是物质上的繁华鼎盛,更是精神文化科技上的全面碾压。那时候,大周人的精神面貌都是积极向上的,都是满怀自豪和骄傲的。特别是作为大周京城汴梁的百姓,作为天子脚下的城市的居民,更是多了一番倨傲,多了一番对其他人的心理上的优越感。同为大周臣民,汴梁城的百姓永远对京城以外的人都多了一分高高在上的自我良好的感觉。这种精神气质也让汴梁这座城市在繁华之中,多了几分高不可攀,多了几分冷傲和势利以及向往。作为大周的都城,它的气质正是来自于居住在其中的百姓的气质的映射。 然而,近十余年来,大周的国力每况愈下,很明显呈现衰败之势。特别是最近这两年多的时间,大周经历了数次重大的变故,朝廷更迭,政策的改变,内忧外患的爆发,让整个大周遭受重大冲击。京城首当其冲,遭受的冲击最大。曾经的骄傲的心气在一连串的打击之下已经全无,一旦自信和自傲被踩碎之后,会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变得极为卑微。原本高昂的头颅也变成了弯下的脊梁。并且随着整个经济民生的恶化,朝廷的高压控制言论的行为,汴梁城的百姓们已经很少如以前那般在茶楼酒肆街头巷尾高谈阔论,大声说笑了。如今的他们,走在街头行色匆匆,眉宇之间带着小心翼翼,行为举止猥琐而小心。早已经丧失了以前作为上国天子脚下的百姓的骄傲和优越感。他们对于自己的前途失去了信心,因为他们对整个大周朝廷的命运已经失去了信心。 大内皇宫中,后宫延福宫一角靠近西北湖畔的永安阁的院子里,大周皇帝郭旭正坐在秋天的阳光下眯着眼打盹。周围菊花开的灿烂,空气中弥漫着菊花的浓郁馥香的气息,秋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这让郭旭睡的很是香甜,歪斜耷拉的嘴角甚至流下口水来。 郭旭之所以睡的这么香甜,倒不完全是因为这里安静祥和的氛围,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昨夜狂欢太久,到凌晨才歇息。睡 不到两个时辰又要起来上朝,迷迷糊糊昏头昏脑半天,直到晌午时分才安静下来,所以来到这里补个觉。 虽然他还年轻,还只是三十多岁的壮年。但这般夜夜笙歌的折腾,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但郭旭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沉溺在酒色之中的他已经不能自拔了。 要说郭旭原本便是如此颓废荒唐的人,那是不公平的。曾经的郭旭也是一个满怀踌躇之志,想要做一番大事的人。没当皇帝之前,他也是自律自爱之人。然而当他得到了皇帝的宝座之后,却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他才明白,原来治理大周这个大国不像他想的那么轻松愉悦。很快他便悲哀的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的无能,原来自己根本没有能力驾驭大周这艘大船。 之前郭旭对于先皇和父皇他们治理国家的策略和手段嗤之以鼻,认为他们都是无能的,明明有更好的办法为何不用,偏偏要用那些不好的办法。譬如和辽国之间的燕云之盟,便是郭旭私下里常常义愤填膺的不满之一。那是可耻的羞辱的条款,辽人算什么东西,堂堂大周上国居然要看辽人的脸色,这简直是耻辱。 于是上任之后,他便迫不及待的按照自己的想法,和女真人人订立海上之盟,之后开始对辽人进行北征。然而他万万也没想到的是,结果居然是一败涂地一塌糊涂。他不得不为了保住皇位而杀了杨俊,并且和辽人签订了更为屈辱的和议条约。光是这件事,便让郭旭心里像是吞了苍蝇一般的恶心难受。他才终于明白,原来燕云之盟是如此公平的一个和议,以极小的代价换来了百年的和平,先皇的忍让换来了百年盛世,这是多么明智的决定。而自己所做的,已经毁了这一切的根基,最后不得不以千百倍的代价,甚至可以说是极为卑微无耻的摇尾乞怜的方式才订立了和议,勉强稳定住了局面。但大周所受的伤害已经大到无法接受了。 还有便是关于之前的变法之事,郭旭以前认为,父皇支持严正肃方敦孺进行变法的行为完全是多此一举,是败招。这造成了大周朝廷的分裂,也导致天下百姓的不满,是一次失败的施政决策。但当他自己当了皇帝之后,当他的帝国国库空空,什么都拿不出来的时候。当军队的军饷粮食都成了问题,很多事都因为没有银子而搁置的时候,郭旭才明白了为何父皇曾经那么坚决的支持变法。在变法推行的那一两年时间里,朝廷的财税收入翻了一倍,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危机。民间虽然有不满的声音,但是更多的却是赞同的声音。因为百姓们有了土地耕种,起码有了饭吃。实际上莫看舆论沸沸,但其实总体是在便好。 而现在,变法派死的死杀的杀,新法废除之后的影响在 他登基之初还没有太显现出来,但很快财政的捉襟见肘,便让郭旭意识到新法原来是如此的重要。可惜朝廷无法回头了,最终他只能用简单粗暴的方式,通过找理由查抄豪富之家的财产充公,通过巧立名目的税负,强行增加税收的办法来让朝廷保持运转。但郭旭心里当然明白,这一切对大周的伤害有多么大。他也更加清楚的认识了自己,原来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千古一帝的料,根本就不具备一个能创造大周复兴盛世的明君。人有时候最可怕的时候便是看清了自己的真面目,那会让人心理上备受打击,自信全无。 登基之后的郭旭,其实便是一个认清楚自己,对自己从自负自傲到自卑自怜自我放弃的过程。当局面变得越来越恶劣,越来越难以收拾的时候,郭旭没有回天之法,他便只能沉溺于女人的身体上,沉溺于美酒歌舞之中去麻痹自己了。 而造成郭旭如此自我放弃的另外一个原因,便是吕中天父子。如今的大周朝廷之中,吕中天父子已经完全把持了朝政。朝廷的官员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几乎换了个遍,所有重要的官职都被新人所替代。当初吕中天的说法是,朝廷必须要大换血,换一批能干的官员上来,换掉那些陈腐冥顽的官员,才能有新的气象,才能重新焕发生机。 郭旭觉得他说的对,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中臣子很多都是前朝之臣,这些人心里一定都在拿自己跟先皇作对比。他们也肯定在想自己夺位的事情。这些人心里对自己肯定是有看法的。既然如此,不如换掉他们,换上的人对自己必是感恩戴德的,这也是稳定地位的一种手段。但当郭旭发现,当自己每提出一件事情时,一旦吕中天反对,则朝中文武全部反对;一旦吕中天支持,朝中文武全部支持的时候,郭旭突然明白了,这些人都是吕中天的人。当他明白了这一点后,才惊愕的发现,原来整个朝廷其实已经是自己的外祖父说了算了。他的话已经不如吕中天的话管用了。 郭旭心里自然是愤怒的,但他没有胆量说出来,更没有胆量去做些什么。他知道自己的外祖父是怎样的人,他既然做了这一切,便说明他早有了准备。自己身边的殿前司侍卫是他的人,禁军的很多将领是他的人,在杨俊死后,以兵败之罪斩杀了大批的杨俊的党羽之后,整个大周军队已经在外祖父控制之中了。这种时候,自己若是想再来一次铲除行动,怕是死的是自己。 郭旭宁愿相信外祖父虽然专权,但他不会对自己不利。只要自己还是皇帝,他要权力便给就是。自己不跟他争抢,自己也抢不过。反正现在局势如此,索性将这个烂摊子丢给他去处置便是。自己不想,也没有能力去收拾。还不如万事不管,行乐装傻便是。 第一四一九章 狡狐之心 庭院一侧一棵高大的枫树的树叶已经红成了一片火焰。一阵秋风吹过,几片树叶在风中零落,旋转着呈不规则的轨迹飘落下来。其中一片飘了好长一段距离,不偏不倚的落在了郭旭的嘴巴旁。郭旭此时正好吸了口气,然后将那片树叶吸入了嘴巴里。 “呸呸呸!什么东西?”郭旭被惊醒了,用力吐出嘴巴里的那片枫叶,只觉得嘴巴里一股奇怪的臭味,仔细一看,那片枫叶上有一泡白色的鸟屎,本来应该是很久以前留下的,因为已经干巴巴的了,但经过郭旭的口水一浸润,干巴巴的鸟屎变得鲜活了起来。一坨鸟屎只剩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自然是在郭旭的嘴巴里了。 “啊呸!”郭旭大声的吐出嘴巴里的鸟粪,同时怒骂道:“混账,此刻便是树叶也来欺负朕,朕便这么倒霉么?来人,来人!” 几名内侍闻声从廊下冲出,忙不迭的叫唤着:“皇上,奴婢们在呢,怎么了皇上?” “去,把那棵枫树给我连根砍了,还有,叫侍卫们从今日起将大内前后宫中所有的鸟儿全部是射杀,一个不留。”郭旭大声吼道。 “……”内侍们呆愣如木鸡,皇上这是发了什么疯?这棵枫树已有百年树龄,是皇宫中最美的一棵树。先皇和大臣们都赞美它,翰林学士院的夫子们还曾经专门为它举行过诗会,皇上自己也喜欢这棵枫树,所以才搬到了这个阁子里住着,此刻却要砍了这棵树?还有,皇宫之中的鸟儿们又是怎么得罪了皇上,皇上要将它们全射杀了。这个脾气最近喜怒无常的皇上又不知道在发什么疯了。 “还不快去?朕的话你们不听?你们想抗旨?”郭旭暴怒道。 “是是是,奴婢们这便去办。”众内侍连忙应承,起身去准备。 不久后,伐木丁丁之声响起,两名内侍手持斧头开始砍树,那棵老枫树在利斧之下颤抖着,红色的枫叶簌簌而落,终于轰然一声,在皇宫里活了百年的枫树被懒腰砍断,倒在了围墙上,压碎了大片的琉璃瓦。 郭旭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切,咬着牙颇为解恨的道:“老东西,连根将你刨了,叫你欺负朕。” 郭旭转过身来准备进屋喝茶,此刻,脚步声响,长廊上走来了两个人。郭旭见到他们,忙停住了脚步。 “这是干什么?”吕中天快步走近,皱眉指着西边围墙上倒塌的枫树大声问道。他的语气不像是跟皇上在说话,倒像是在询问一名手下的官员。他甚至连一声皇上也没叫,也没向郭旭行礼。 “看着碍眼,朕叫人给砍了。”郭旭淡淡道。 吕中天皱眉看着郭旭半晌,沉声道:“皇上还是安稳些,犯不着糟蹋皇宫里的东西。这棵枫树当年……” 郭旭打断道:“朕砍一棵树都需要外祖父的许可了么?朕处置一棵树的权力都没有了么?” 吕中天尚未说话,跟在他身后的那人却跳了起来:“这是什么话?怎么跟长辈说话呢? 我爹爹天天为你们郭家操劳国事,累得头发都白了。我也是,以前我多逍遥,现在为了你们郭家的事天天要去衙门操心,你天天在皇宫里舒舒服服的过日子,倒要对我爹说这些怪话么?咦嘻嘻,你可真是能发得出脾气来。” 说话的是吕中天的宝贝儿子吕天赐,这厮当了两年的三司使了,样子还是那么贼眉鼠眼的,紫袍冠带也改变不了他的猥琐气质。不过和以前比,倒是身上真的多了更多的趾高气扬的气息,身体也更加的肥胖了。就像是一只跌入粮仓中的硕鼠,吃的脑满肠胃浑身溜圆,当然还是贼眉鼠眼的猥琐模样。 “天赐,混账,怎么跟皇上说话呢?还不住口。”吕中天沉声呵斥着吕天赐,同时躬身行礼道:“老臣见过皇上。” 吕天赐也鼓鼓眼,敷衍一礼道:“见过皇上。” 郭旭也不想闹僵,摆手道:“外祖父舅舅免礼,舅舅说的对,适才是朕的话语不对,朕也是任性了。只是那枫树已经被砍了,却也没法救活了。” 吕中天微笑道:“一棵树而已,我本以为是内侍们自作主张的,所以有些气急败坏。既是挡了皇上的眼,砍了也罢。” 小小的冲突在双方的刻意掩盖之下得到了缓解,嫌隙的气氛也很快恢复正常。双方都不想撕破脸皮,所以双方都克制住了自己。 “外祖父和舅舅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么?”郭旭问道。 “皇上,老臣是来和皇上商议北边的事情的。”吕中天沉声回答道。 “北边的事情么?朕……不想管那些事情。朕不是说过朝中事务外祖父做主便好,朕全听外祖父和舅舅的。朕对那些事没兴趣。朕昨晚没睡好,正打算回寝宫补一觉呢,不然朕的头会疼。”郭旭淡淡道。 “皇上,军国大事,还是要跟皇上商议的。皇上不能什么都不管啊。老臣老了,说不定哪天便归天了,到时候皇上是要自己面对这一切的。所以,皇上还是需要处置这些事的。”吕中天道。 “朕……呵呵,朕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朕不是以前那个自以为是的人了。朕登基以后的决策都是错的,朕明白自己并无处置这些事的能力。所以,还是外祖父代劳吧。不管是什么事,外祖父以政事堂或者枢密院的名义下公文便是。朕不想添乱。朕知道外祖父每日操劳的很,但能者多劳嘛,便请外祖父和舅舅多操劳便是。当然,也要保重身体。朕觉得,外祖父的身子是老当益壮,能活到一百岁,不……也许两百岁也未可知。总之,外祖父的身子康健,便是朕的福气,也是我大周的福气。就这样吧,朕真的困了,朕走了。”郭旭伸手遮住嘴巴,打了个大大的阿欠,摆摆手真的就那么转身走掉了。 吕中天父子站在原地有些发愣,郭旭的语气温和,说的话也是极为谦逊有礼,似乎对吕中天父子毫无保留的信任。但是,在吕中天听来,却句句话里有话,句句话中带刺一般。心里有鬼的人,自然会深刻领 悟到对方话语中的内涵。吕中天心里当然是有鬼的。 “爹爹,看起来,他是真的不想管事了。既如此,以后咱们便自己做主吧,也不用跟他禀报了。反正现在朝臣都听爹爹的话,何必还要来跟这个废物来浪费时间。”吕天赐低声说道。 吕中天冷笑一声,斥道:“你懂什么?他不是不想管,而是他知道已经做不了主了。他这是戒急用忍、韬光养晦呢。他知道眼下的局面,他是要我们父子替他背锅呢。没听他说的话么?他要老夫以政事堂和枢密院的名义处置事务,也就是说他不想下旨意。然则……民怨矛头便都指向咱们父子,跟他便没有什么关系了。嘿嘿,跟老夫玩心眼,怕还是愣了点。” 吕天赐惊讶道:“原来他是这么想的。还真是可恶啊。” 吕中天冷笑道:“他想推卸责任却是痴心妄想,天赐,后面的事主意我们可以拿,但一定要逼着他来下旨。我们不能以两府三司的名义来下公文决断,虽然我们可以这么做,但是却不能上了他的当。大周现在还是他姓郭的大周,眼下的局面也不好办,不能让他缩头当王八,不能让百姓们将目标对准我们。他郭氏在前面给咱们挡箭,我们父子在后边得实惠,明白么?” 吕天赐点头道:“爹爹高见,孩儿明白了。” 吕中天负手沉声道:“可惜的是之前我们的布局失败了,辽国南院大王韩德遂居然死了。否则的话,我们当可高枕无忧。他跟我可是有着私下的约定。即便辽人攻我大周……我父子也将会乘机得到实惠的。可惜了……。那女真人完颜阿古大怕是不好相处,我感觉这家伙心怀不轨,后面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这着实让人心忧。我想派人去跟完颜阿古大去接洽一番,却又有些犹豫。” 吕天赐道:“爹爹是不是担心完颜阿古大打过来?” 吕中天微微点头道:“很有可能啊,女真人和耶律春的兵马都在扩军准备。虽然签订了三方的和议,但谁知道他们安着什么心?局面扑朔迷离,难以捉摸啊。如今,我们只能量大周之物力去讨他们的欢心。希望他们不会野心那么大。但我们也要做好准备,这便是我想去和完颜阿古大接洽一番的原因。我不希望我父子最后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这件事得完全保密,你最好管住你的嘴巴。我不希望你坏我的大事。” 吕天赐低声道:“爹爹,你何不干脆废了他,以咱们的实力,就算爹爹当了皇帝,也没人敢反对。” “住口!”吕中天低吼道:“你懂什么?此时此刻决不能轻举妄动。你以为我们现在什么都能做么?虽然郭氏现在民心低迷,但却也没到万夫所指的时候。再说了,还有伏牛山的郭昆和林觉那伙人。但只要走错半步,便是将民心推向他们那方,那是最糟糕的结果。就算……就算有所作为,也得先剿灭了郭昆林觉明白么?” 吕天赐忙点头道:“是是是,一切听爹爹的安排便是。” 第一四二零章 借口 九月十六日上午,大周汴梁城东门飞驰而进了一小队骑兵,马上的骑士装扮彪悍。他们穿着黑魆魆的崭新的盔甲,背后背着闪烁着冷光的狼牙棒,眼神阴冷,趾高气昂的从街头疾驰而过。 见多识广的汴梁百姓很快便认出这些人是什么人,从他们的发髻相貌来看,这些应该是女真族人。巧合的是,就在半个时辰前另一队辽国的使者也来到了汴梁城。很显然,辽国和女真人都派来了使者,不知道要和大周商讨什么。 辽国和女真人的使者‘不约而同’的来到大周汴梁城确实不是来旅游的。吕中天在政事堂宽大的公房接见了他们,辽国使者忽鲁八和女真使者胡鲁都各自递交了辽皇耶律春和女真大首领完颜阿古大签署的文书。 吕中天分别读了这两份文书之后,花白的眉毛胡子都剧烈的抖动了起来,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但不久后,他便恢复了平静。 “两位贵使风尘仆仆而来,当好好的歇息歇息。文书老夫已经看了,但这些事老夫不能决断,需要进宫面圣,请皇上定夺。两位贵使带着贵手下先去歇息吧。”吕中天不露声色的道。 “吕宰相,我们可不敢耽搁太久时间,我家大首领还等着回信呢。希望吕宰相能尽快的答复我们。我们女真人可没有太好的耐心。”使者胡鲁高声道。 “正是,我们皇上也等着回音呢,希望吕宰相尽快给予答复为好。”忽鲁八也沉声道。 吕中天冷声道:“老夫这便去进宫面圣,两位贵使稍安勿躁,我大周皇帝当很快便有旨意的。万事都有规矩和程序,急也是急不得的。” 胡鲁和忽鲁八对视一眼,同时拱手道:“那好,我们便等着消息。最迟不要超过明日午后,因为那时候无论有无答复,我们都要回程了。告辞了。” 吕中天微笑拱手,命人送忽鲁八和胡鲁出去。两人离开之后,吕中天脸上的笑容骤然便冷,狠狠的将两份文书摔在了桌案上,口中怒骂道:“蛮夷实在太可恶了,贪心不足,贪得无厌。一群混账东西。” 侍立在旁的副相柳振邦忙问道:“他们是要干什么?” 吕中天指着桌上的公文道:“你自己瞧瞧便是。” 柳振邦忙上前翻开公文阅读了一遍,脸色大变道:“这……这也欺人太甚了吧。这不是骑在我大周头上拉屎拉尿么?蛮夷可恨,吕相,需不需要拟定回文,言辞斥责?将这两名使者给轰出大周去。” 吕中天皱眉喝道:“胡说什么?只要你瞧瞧,老夫问你意见了么?” 柳振邦愣了愣,忙赔笑道:“这个……下官多嘴了,吕相莫要生气,下官一时口快。有吕相在,自有处置之法。” 吕中天冷笑道:“老夫也无处置之法,这事得皇上定夺。老夫这便去见皇上,你给我守口如瓶,谁问也不能说这件事。听到了么?” “是是是,下官明白了。”柳振邦忙躬身道。 …… 郭旭正在呼呼大睡,昨夜酒醉,今早他没有上朝,此刻正睡的香甜。 “皇上,皇上醒醒,皇上醒醒 。” 耳边的呼唤声却将他惊醒了过来。他听出了是贴身内侍黄狗儿的声音,恼的开口便大骂起来。 “混账东西,朕睡个安稳觉你都要来打搅么?朕扒了你的狗皮,打断你的狗腿。” “皇上!”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郭旭一怔,循声看去,这才看到站在床榻不远处的面色冷冽的吕中天。 “外祖父?你怎么来了?”郭旭忙坐起身来道。 “皇上,已经是晌午了,皇上也该起床了。每日如此颓废,传出去岂非教臣民们笑话。多少事要皇上定夺,皇上怎可如此荒废政事?”吕中天沉声道。 郭旭皱眉道:“朕不是说过了么?所有的事情外祖父处置便是,不用问朕的意见。朕都同意便是。” 吕中天冷声道:“说的轻松,谁是大周的皇上?是你!老夫只是臣子身份,岂敢越俎代庖?老夫可以为你打理政务,但是国中大事岂能擅自做主?你是要将老夫陷于不忠不义之地,被人戳脊梁骨么?” 郭旭心中冷笑,口中却道:“外祖父何出此言?朕岂有此意?再说现在能有什么大事?” 吕中天道:“当然有大事,大祸临头了,皇上还能睡的着么?” 郭旭一惊,忙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皇上自己看吧。”吕中天将手中两份公文丢到了郭旭的床头,郭旭伸手抓起来,揉揉眼睛快速的看了起来,整个人突然僵在了床头。 “这……这是辽国和女真人送来的公文?他们怎么可以这样?这群出尔反尔的狗贼啊,欺人太甚了。这种条件如何能答应?外祖父,你说,咱们该怎么应对?朕下旨严厉的斥责他们,将他们赶出大周吧。这是绝对不能答应的。疯了么不成?居然一个要我们割让安肃,一个要我们割让霸州给他们。说什么要建立榷场便于贸易?那也不能要我们割让给他们啊。混账玩意儿。还狮子大张口要我们将给两国的岁币岁贡增加一倍?凭什么?他娘的,混账东西……混账东西啊。”郭旭激愤之下语无伦次了起来。 辽国和女真人送来的公文上的内容正如郭旭所言,辽国以建立边镇榷场方便贸易为名,要求大周将安肃城交于辽国。说两国既然交好,边镇安肃城这个小城池正好作为贸易榷场之用。说为了便于管理辽国的商贩,将安肃交于辽国之手是最好的选择。女真人也以同样的理由要求割让霸州给女真人。说女真人远在中京道,和大周并无接壤之处,所以贸易起来不方便,必须要在大周边镇拥有一座城池,他们看中了霸州,希望大周能将霸州给他们。同时还厚颜无耻的以国内粮食物资短缺,百姓难以过冬为名要求大周将岁供岁帛增加一倍,帮助他们渡过难关。说这正是表现出三方友好关系的最好的机会,相互证明对方的诚意云云。 总之,这两份突如其来的公文在没有任何缘由的情况下提出了完全没有道理的霸道蛮横无理的要求。看到这样的无理要求,郭旭怎不愤怒到语无伦次? “皇上!”吕中天沉声道:“皇上认为不该答应他们是么?” 郭旭叫 道:“当然不能答应,怎可答应?外祖父难道不生气么?这是完全无理的要求,这是把我大周根本没当回事啊。外祖父难道认为该答应他们?” 吕中天摇头道:“老臣怎会认为该答应他们的无理要求。蛮夷可耻之极,让人愤恨,老臣岂会同意。” 郭旭吁了口气道:“那就是了,那么回文斥责他们的无理要求,赶走使者便是。” 吕中天皱眉道:“皇上当真要这么做么?” 郭旭愕然道:“怎么?外祖父是什么意思?” 吕中天沉声道:“皇上难道看不出来么?这是辽人和女真人故意提出来的无理要求,他们定知道我们会拒绝的。这其实便是他们的诡计啊。我们一旦拒绝,其实便给了他们出兵的理由啊。他们会以此为契机,联合出兵攻我大周。他们显然已经相互勾结,就是要找到借口罢了。皇上只要一下旨拒绝,他们便极有可能恼羞成怒,或者是找到口实来动手。皇上难道看不出来么?” 郭旭愕然道:“外祖父的意思难道是……答应他们?不成,绝对不成。别的事可以答应,要钱粮都可以答应,岁供加倍也可以,但是要我大周的城池,那是绝对不成的。那是我祖宗的基业啊。” 吕中天沉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啊。皇上要为了两座边镇城池而丧失更多的城池土地么?倘若他们以此为借口攻我大周,我们怕是要失去更多的城池土地,他们甚至会攻到汴梁来。皇上,两座城池或许是祖宗基业,那么和整个大周社稷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为一时之意气,却坏了整个大周社稷,岂非得不偿失?” 郭旭叫道:“可是,给了便太平了么?他们既然有心启衅,便会没完没了。” “皇上,老夫可和他们商谈,让他们做出保证。”吕中天道。 郭旭缓缓摇头道:“外祖父记得那篇《过秦论》么?林觉写的那片策论文章。那文章写道: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外祖父,今日这情形,难道不是很类似么?秦如虎狼,女真和辽国也是虎狼之邦,您以为他们的胃口能得到满足么?朕虽不肖,但也不能拿祖宗的基业去主动割让给这些虎狼。若他们真要攻我大周,便跟他们作战就是了。朕宁愿他们从朕手里夺走,也不能主动给他们。外祖父,你若还对我郭氏对你的恩情还有丝毫感恩之心的话,便决不能劝朕答应割城给他们。明白么?” 吕中天冷目瞪视着郭旭,郭旭罕见的瞠目与之对视,一丝退让和闪躲也没有,反倒是吕中天自己心虚了。他收回目光,轻声叹息道:“皇上,若是如此的话,怕是要烽烟四起了。你当真愿意为了两座城池而押上整个江山社稷的赌注么?” 郭旭大笑道:“大周自有存亡之理,若是亡在朕手里,那也是天意。朕早想开了,大不了鱼死网破。外祖父,吕宰相,朕都不怕,你好像倒是怕了呢。” 第一四二一章 兵临城下 次日上午,两队使者一大早便打道回府,他们没有得到了大周皇帝郭旭的接见。也没有得到关于提出的要求的任何的答复。今天一大早,便有大周官员前来告知他们立刻离开,大周不欢迎他们云云,气的忽鲁八和胡鲁两人怒骂连声,却也不得不即刻离开。 两人作为辽国和女真的使者而来,原本以为大周朝廷上下会卑躬屈膝的求肯,会把他们哄得开心,招待的周周到到的。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反而是等于被驱逐离开的,这让胡鲁和忽鲁八极为气氛。两人原本还约好了这一次在繁华的大周都城逗留几日,顺便逛逛天下闻名的大周的青楼。听说大周青楼中的女子个个色艺惧佳,他们这次来是憋着要尝尝滋味的。可结果什么都没经历便被撵走了,可真是教人生气。 不过,两人心里其实也都心理准备。因为来之前他们便知道,此次前来出使的目的达成最好,达不成却也不用恼火,因为这原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如果大周连这样的条件都答应,那岂非是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了,还有丝毫的尊严可言么?正如临行前完颜阿古大对胡鲁所说的那样,此行就是挑事,对方最好是不答应。因为答应了条件也要打他们,不答应条件还是要打他们。他们不答应便是给了出兵的理由,他们答应了,则有了名正言顺集结兵力于霸州的理由,横竖都是好事,所以根本不在乎此行能否成功。 九月二十二,胡鲁回到了大定府,禀报了出使失败之事。完颜阿古大听了胡鲁的禀报后冷笑不已,什么也没说。三天后,完颜阿古大亲自赶到析津府,跟猛撒哥秃骨撒等人商谈了一夜,次日清晨便回到了中京道。 这之后一切仿佛平静了下来。大周上下本来战战兢兢的不知道拒绝之后会产生怎样的后果,结果一个月过去,边境安宁,辽人和女真人也安静如鸡,似乎没有任何的报复行动。郭旭悬起的心慢慢的落了下来,他甚至有些得意,原来对方也是外强中干,他们也惧怕大周。自己本来是被他们逼着不得不拒绝的,心里其实也担心害怕的很,现在看来,却是高估辽人和女真人了。看来,辽人和女真人是怂了,看来对这两头恶狼根本不用给他们面子,他们只是看起来吓人,其实根本没胆量对大周做些什么。郭旭甚至开始在心里盘算,要不要籍此契机,商议一下取消之前的岁贡之事了。 …… 十月末,一场初雪纷扬而下,宣告正式进入北方严寒的冬季。这场雪一下,对于大周边镇的将士们而言便意味着今年熬过来了。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季节来打仗,边镇历来如此。哪怕是在作战最为频繁的时候,只要大雪一下,冬天一到,双方必然偃旗息鼓,有什么恩怨都留到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再算账了。 大周东北边塞重镇霸州城中,安信军指挥使石志远率领八万安信军驻扎于霸州已经数月了。原本石志 远奉命讨伐叛将韩刚之后驻扎在析津府中,之后析津府交还给了辽人之后,石志远便受命坐镇霸州。近月余来,朝廷来了旨意要石志远严加防备,因为辽人和女真人又可能因为被拒绝了要求之后发动战争,所以上上下下都很紧张。 石志远利用秋天最后的时间里,带着人加固城池防御,做好防御准备。但随着冬天的到来,特别是一场大雪的到来,石志远认为战事不会爆发了。起码在今年冬天不会发生。天寒地冻,他也不希望兵士们受苦,于是停止了一切军事行动,安安心心的让兵士们猫在城里过冬。毕竟朝廷的军饷粮食物资缺失的厉害,很多兵士都不能领到足额的兵饷,所以心中都颇有怨言。这时候逼着他们继续冒着风雪去加固城墙防御,似乎有些说不过去。还不如让他们安逸一些,也免得心中的怨气更大,反而影响士气。 然而,十月二十九日清晨,雪过天晴,朝阳初升。当守城的士兵爬上白雪皑皑的北城门城墙的时候,他们惊呆了。昨夜大雪下的很大,城头城楼守军全部撤了下来,这样的严寒雪夜根本没必要留在城头挨冻,所以对于北城外发生的一切懵懂无知。然而此刻,他们登上城楼之后看到的是城北旷野起伏的山峦雪原之上,黑压压的无数的兵马正在距城不足五里的地方如乌云一般压了过来。 警报之声很快传遍全城,城中军民大呼奔走,乱做一团。正呼呼大睡的石志远急匆匆穿戴整齐,骑马飞驰登上北城城楼的时候,看到眼前的情形,他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只冒出的兵马宛如雪原上的幽灵一般,借着雪夜的掩护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了城下。这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他们的兵马绵延在雪原之上一眼望不到头,战马喷出的热气在队伍上空形成一片云雾。旌旗遮天蔽日,兵刃如森林一般在朝阳下反射着光芒让人头晕目眩。 石志远举起千里镜观察,他找到了大军中一杆高高举起的大旗。那旗上绣着一只目光炯炯的雄鹰,随着在寒风中招展的旗帜仿佛展开双翼在翱翔一般。石志远知道了,来的是女真人。在最不可能出现的时候,女真大军出现了。 天天喊狼来了,狼真的来了。 “全部上城墙迎敌,快!”石志远高声下令,各营兵马迅速出动,奔走在泥泞的雪后的街道上,乱糟糟的往城墙上跑。雪后的城墙阶梯滑溜异常,慌乱之中很多士兵从上城的石阶上滑倒,尚未迎敌先摔死摔伤了上百人。 “他娘的,真是乌合之众啊。”石志远怒骂着,但他心里也明白,他能用的也只是这些乌合之众了。好歹自己手里还有这八万多乌合之众,否则此刻怕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城门洞内很快被拒马填满,城墙上方守城兵马陆续到位。城头也有很多积雪,此刻却也无暇去清扫,兵士在城头奔跑,踩的积雪融化的雪水四散飞溅,乱成 一锅粥。好在石志远之前有所准备,拒敌的演练也做过多次,所以小半个时辰后,兵马基本到位,城头已经有四万多兵士到位。另有四万兵马则在城后方开始将守城物资往城墙上搬运上去。 石志远见事情渐渐变得有条理,人员到位物资很快便也到位,心中稍微安定了些。再看城下时,对方铺天盖地的兵马已经抵达了北城里许之外的旷野。对方的兵马也在频繁的调动,显然对方也在进行攻城的准备。 “石大人,敌军的数量好多啊,咱们能守得住么?”看着覆盖在城下旷野,一眼望不到边的女真大军,有的将领心里发毛,在石志远耳边嘀咕道。 石志远沉声道:“怕什么?咱们有坚固的城墙,有八万兵马,怕他们何来?辽人尚且多年来不敢攻我霸州城,这女真人攻城的本领能比辽人大?他们再多的兵马又有何用?都给我精神点,这回在咱们要给教他们知道我大周兵马的厉害。” …… 城下到来的正是完颜阿古大率领的二十五万女真大军的主力。过去一个月女真人毫无动静的原因并非是对进攻大周有什么犹豫,而是完颜阿古大在进行最后的调兵遣将,在进行最后的准备。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二十五万大军陆续从辽阳府和大定府集结于涿州,所有的兵马攻城器械全部运抵到位,一切都准备就绪后,完颜阿古大才通知猛撒哥等人一起出兵。当完颜阿古大的兵马抵达霸州城下的此时此刻,西边,在大同府集结的二十万辽国大军也已经兵临代州雁门关下。两只大军一东一西两路齐下,呈犄角之势对大周发动了进攻。 原本冬天打仗乃是大忌,但是完颜阿古大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大周已经有了警觉之心,若是再给他们一个冬天的时间去准备,情形难以预料。相反,若是利用天气的掩护进攻,反而有可能起到奇效。而且论耐寒能力,北方兵马显然比大周的兵马更有优势。只要做好两件事:补给和御寒,则即便是冬天作战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所以,当第一场雪到来之时,完颜阿古大果断的利用了这场大雪,昨日午后开始进军,用了半天一夜的时间,大军兵临霸州城下。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因为这场雪,大周的斥候甚至根本没有发现他们的到来。 此时此刻,完颜阿古大策马立在一处雪坡之上,看着前方霸州城头一片慌乱的大周兵马的景象,嘴角露出轻蔑的微笑。他知道,对方怕是被自己突然抵达的大军吓破胆子了。 “大首领,咱们是就地扎营还是怎样?将士们赶了一夜的路,现在都疲乏的很了。攻城器械也还在三十里之外,怕是要到午后才能到达呢。”雅鲁不花将军策马立在完颜阿古大侧后,他沉声建议道。 完颜阿古大沉吟不语,转头向身侧骑在马上正眯眼看着前方城池的李国仇问道:“军师,你以为呢?” 第一四二二章 攻城 李国仇近来颇受器重,他办事的效率也极高。数月时间,在他的主持之下,铁浮屠骑兵很快便建立了起来。虽然因为时间仓促的缘故,到现在为止只有三千余人,但这只重骑兵显然已经成为了女真大军中一只准王牌兵马。此人也颇为精通兵法,完颜阿古大与之交谈之中受益匪浅,故而对李国仇器重有加,凡事皆向李国仇征求意见。 不久前的向大周提出不合理要求的计划便是李国仇的建议。李国仇说,师出必有名,悍然攻周,于天道人心不合,故而需要找到出兵的理由,占据道义上的制高点,于士气会有察觉不到的增益作用。 本来以完颜阿古大的性格和脾气,他要干什么便干什么,哪里会去在乎这些东西。但李国仇告诉他,如果将来想成为天下之主,则必须要从现在开始收拢人心。倘若世人皆以为完颜阿古大是个出尔反尔翻脸不认人不守信诺之人,则即便攻下大周也未必能守住成果。三方和议随意撕毁而无理由,则会被人视为背信弃义。所以去跟大周提出那些要求的目的,其实不在于能真正得到一些好处,而在于让对方拒绝之后便可告诉天下人是大周不肯守望相助,是他们不顾道义,占据道义上的优势。李国仇的话让完颜阿古大有一种茅塞顿开之感,颇为感叹,所以便也从善如流了。 李国仇听到完颜阿古大询问自己的意见,收回目光行礼道:“大首领,雅鲁不花将军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毕竟霸州是一座坚城。我大军也长途跋涉,甚为疲惫。扎营休整,等待攻城器械的到来再行攻城可确保万无一失。不过,以在下之见,倒也不用这么麻烦。大周边镇兵马都是乌合之众,他们所恃的无非是霸州城墙坚固罢了,除此之外,他们一无是处。此乃我大军首战,势必要打出女真大军的威势来。倘若对这一座小小边城都小心翼翼,畏惧不前的话,如何能震慑大周兵马。此战要摧枯拉朽以雷霆之势获胜,要让大周上下闻风丧胆。所以在下认为无需等待攻城器械的到来。” 完颜阿古大皱眉道:“你说的倒也有道理,但是难道你要我强行攻城?这……怕是会有重大伤亡吧。对方守城兵马据说有八万之多呢。” 李国仇呵呵笑道:“大首领,那不过是八万羔羊罢了。他们现在怕是已经吓得发抖了。只要攻破一处,必全线崩溃。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大周这些兵马了。析津府一战,大周精锐尽失。剩下的都是些乌合之众。大周军中能够打仗的将领也都死的七七八八。若是杨俊韩刚他们还活着,还可将这八万人变成能战斗的兵马。但眼前领军的是石志远,这个人虽然有些本事,但却算不上是个人物。大首领若是信我,便自管发起攻城便是。如若攻不下,大首领砍了我的脑袋便是。” 完颜阿古大微微点头道:“军师既然这么说了,我岂会不信。就算攻不下那又如何?我可不会砍了你的脑袋,我还要军 师为我出谋划策呢。什么也不说了,传令下去,准备攻城。” 雅鲁不花等人瞠目无语,大首领居然真的要直接攻城,这李国仇似乎已经迷惑住大首领了,大首领对他言听计从,这恐不是什么好事。但事已至此,大首领下达了命令,众人也只得执行。 半个时辰后,十万攻城步兵已经做好了攻城的准备。号角声中,攻城开始。步兵们踩着厚厚的积雪朝着城下冲去,雪地松软难行,冲锋的速度极为缓慢,雅鲁不花等人都觉得这种攻城其实便是个错误。这种攻城和送死有何区别。 在进入城下百步之后,城头的箭支如雨而下,艰难跋涉的女真士兵们就是活靶子,很快便伤亡惨重。雪地上盛开出朵朵鲜血染红的花朵,虽然艳丽,但却令人恐怖无比。 就在完颜阿古大也觉得这么做似乎太过愚蠢的时候,李国仇却面不改色,沉声道:“大首领,该到了在下率领铁浮屠出战的时候了。” “什么?你要率领铁浮屠出战?”完颜阿古大惊愕道。 “你疯了吧,以重骑兵攻城?你怕是真疯了。”雅鲁不花阿克白胡鲁等将领也都惊愕叫道。 李国仇沉声道:“步兵只是掩护,铁浮屠才可抢占城门。大首领,请允许我领军出战,我不想让兄弟们伤亡太多,不可耽搁了。” 完颜阿古大看着眼前局面,十万步兵此刻尚未能攻到城下,只在半路上挣扎挨打。就算攻到城下,怕是也要遭受巨大的伤亡。听李国仇的口气,似乎胸有成竹。事已至此,难道还要半途而废不成。 “好,便依你。但有一点,若不成,不可勉强。我可不想让铁浮屠损失在这里。组建此军代价有多大你是知道的。军师可要慎重,否则……可说不过去。”完颜阿古大道。 “还是那句话,在下以头颅担保必是。大首领等着进城便是。”李国仇沉声回答,拱手一礼,策马而去。 三千铁浮屠出动了,重甲骑兵踏着被步兵趟平的雪地往城下小跑冲锋,整个阵型就像是一座移动的小山一般,踩的大地都一阵阵的颤抖。空气中扬起雪雾,像是又下了一大雪。阳光之下,雪雾之中现出彩虹之色,情形诡异无比。 城头上的大周守军被这突然冲向城下的几千骑兵给惊呆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种骑兵兵种,他们全身上下包裹在黑色的盔甲里,脸上带着獠牙面具,就像是几千头怪物冲向城下。 “那是什么鬼东西?”将士们面面相觑。 “管他的,给我将他们全部射杀了,装神弄鬼。”有将领大声吼道。 城头弓箭手立刻响应,城楼和两侧左近数千弓箭手将所有的箭支都倾泻在那三千铁骑身上,但只见箭支乒乒乓乓乱飞,铁箭头和精铁盔甲的碰撞爆发出四溅的火花来,却像是鸡蛋丢在石头上,三千重骑兵完全无损,根本无视瓢泼箭雨,继 续不紧不慢的往前推进。 “那都是些什么怪物啊,怎么……怎么连劲箭都射不死他们……”城头守军心中发凉,虽然依旧奋力施射,却似乎是在做无用功,根本对逼近城门方向的重骑兵没有任何的杀伤力。 直到几张床弩还是掉头朝着重骑射击,才对铁浮屠骑兵造成了一些伤亡。毕竟大周的床弩制作精良,力道凶猛。就算是铁浮屠骑兵的重甲虽然不至于被射穿,但是那强大的冲击力也会将他们掀翻下马,造成死伤。然而,床弩毕竟数量太少,虽造成了一些死伤,但完全无法阻挡铁浮屠如钢铁战车一般抵近城门口。 霸州城虽无护城河环绕,但是却有着两丈宽,一丈多深的护城壕沟。铁浮屠虽然不可阻挡,但是在这巨大的壕沟面前却不得不停下了脚步。沉重的重甲骑兵最怕的便是崎岖的地形,更何况是这样的壕沟深堑了。在高大的城门口,高高拉起的吊桥面前,他们只能止步于此,这也是城头大周守军并没有因为这只怪物骑兵的出现而崩溃的原因。他们知道,对方是无法跨越这道壕沟的,他们甚至连城门口都无法抵达。 然而,所有人都在接下来的时候大跌眼镜。全身重甲,一直冲在队伍前列李国仇在正对城门的壕沟旁勒住了战马。透过獠牙面具的双目看着前方高高以铁链绞索悬起的吊桥,他的眼中露出轻蔑的笑容。 “来人,取铁臂神弩来。”李国仇沉声喝道。 后方十几骑缓缓上前,他们的身后都背着造型硕大的十字.弩。那十字.弩比之寻常的十字.弩要大一倍,黑魆魆的弩身竟全是精铁铸成。弓弦粗如拇指,一看便知是力道强劲之极的弓弩。而那十几骑取出的弩箭也是粗如大拇指一般的纯精铁弩箭。 “准备!”李国仇喝道。 十几骑相互协助,三骑合力拉开十字.弩,将铁弩放入沟槽之中。战马交错,一人在前双臂举起弩箭充当箭假,一人在后方进行瞄准发射。当听到李国仇从面具中发出的沉闷的发射声响起的时候,十几只精铁弩箭激射而出,带着破空的沉闷的风雷之声破空而去。 下一刻,吊桥顶端两侧,从城门上方的孔洞穿过连接城楼机轴上的两条铁链条末端火星飞溅,金铁交击之声刺耳之极。连接在吊桥两端的铁链在瞬间哗啦啦的碎裂,失去牵引的吊桥如一柄大蒲扇一般轰然坠下。落地之时,劲风将周围的雪和污泥吹得四散,掀起了一场龙卷风。待雪雾灰尘稍稍散去时,可见到通向城门的天堑已经变成了一条坦途。 谁能想到,对方居然用这样的手段卸下吊桥,打通了通向城门的通道。那些铁链粗大无比,但却经受不住十几只精铁劲弩的猛击,链条铁环断裂报废,吊桥也随之落下。李国仇在之前做了大量的准备,这超大号的强弩也是他的杰作,正是用来在某些关键时候派上用场的。此刻便派上了用场。 第一四二三章 东西开花 吊桥落下,通向城门的道路畅通无阻。后方完颜阿古大岂能不知意义所在,兴奋之下扭头大喝道:“冲车呢?快冲上去。快!” 胡鲁在旁翻着白眼道:“大首领,冲车早已经上去了。” 完颜阿古大愕然道:“什么时候,我怎么没瞧见?” 胡鲁咂嘴道:“冲车夹杂在骑兵中间,适才我就瞧见了,大首领居然没瞧见。” 完颜阿古大愣了愣,扭头看去,只见一辆冲车已经上了吊桥,十几名身着盔甲举着大盾的士兵正疯狂的将冲车推过吊桥。后方还有三辆冲车也紧跟而上。 “很好,很好。都学着点,军师可真是不赖,老子捡到宝了。”完颜阿古大大笑道。 胡鲁翻着白眼嘀咕道:“大首领现在就器重军师了,把我们这些兄弟的功劳都快忘了吧。” 完颜阿古大转头笑道:“胡鲁兄弟,你怎么跟个怨妇一般?你们和他怎能同日而语?他是汉人,你是我女真人,能一样么?还愣着作甚?城要破了。还不率骑兵准备进城么?” 胡鲁脸上一喜,高声应诺,策马而去。 城楼上的大周守军在吊桥落下之后便明白了对方要攻击城门的意图。顿时无数的箭雨将吊桥全部笼罩,意图阻止冲车冲过吊桥。然而,冲车队伍举的是精铁大盾,面积大的如一柄铁伞,将所有箭支几乎全部屏蔽。 正常而言,冲车操作士兵这种要冒着箭雨冲到城下干脏活累活的兵种都是配备大盾的。只不过大多数是木盾而已,再好一点便在木盾上蒙上一层薄薄的铁皮,那已经算是极好的待遇了。但女真人用的却是昂贵的精铁大盾,足见奢侈。但这正体现了完颜阿古大对于攻城作战的重视。完颜阿古大知道,和大周作战,必须要有最为精良的攻城器械,因为大周兵马善于守城。对攻城兵种的吝啬是绝对错误的。宁愿骑兵或者步兵身上的盔甲单薄一些,也要保证攻城器械之用。可以说,在军事物资的使用上,优先倾斜的便是已经得到完颜阿古大认可的铁浮屠,其次便是攻城器械极其相关人员了。连传统的女真骑兵都排在后面,更遑论是步兵了。 巨大的铁盾保护了操作冲车人员的安全,冲车上虽然插满了箭支,但是那并不影响冲车的使用。因为冲车的构造简单粗暴,就是一辆长达丈许的平板车,以原木搭起三个方形框架,框架下方用粗如手臂的绳索悬挂一根头部镶嵌着铁锥的丈许长磨盘粗的原木。冲击之时,十几人推动悬挂的原木撞击前方障碍物即可。 大周守军的弓箭徒劳无功,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的几辆冲车冲过吊桥来到城门下。轰隆轰隆的撞击城门的声音响起,那重锤砸门的声音像是砸在每一个守城将士的心里。 石志远心急如焚,他原本对守城信心满满,他觉得即便对方数十万大军气势汹汹兵临城下,自己凭着城墙防守,有八万人手调配之下,应该起码可以坚守几日。只要坚守到援军到达便可。因为后方,大周枢密副使白奇率七万兵马就在雄州城里。而雄州 抵达霸州其实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就算天落大雪,道路难行,白奇也一定会在三天内赶来增援的。当对方以步兵冲锋攻城的时候,石志远都快要笑出声来了。果然女真人还是这种原始的攻城方法,他们是嫌自己活得长了,硬冲城下的代价将没有人能够承受。石志远甚至已经预感到自己今日这一战将名扬天下了。 然而,对方突然冒出来的奇怪的骑兵,简直是一个个刀枪不入的铁人,他们就那么冲到城下,就那么当着自己的无视所有的城头守军,然后击碎了吊桥的铁链,放下了吊桥。现在,他们的冲车已经开始冲击城门了,石志远的心都凉了。好好的局面似乎便要因为这特殊的从未见过的兵马给扭转了。 “城门洞堵塞了么?”石志远抱着最后的希望问了一句。 “堵了,之前便已经用拒马木栏等物堵起来了。”身旁人忙回答道。 “什么?用的什么?拒马?蠢货,为什么不用土石泥包?用拒马抵个屁用啊。”石志远差点晕倒。恨不得一刀砍了负责堵门的将领。果然是乌合之众,都不准备泥石草包堵住城门洞,那和没堵有何区别?但是一想,却也不能怪别人,就连自己都认为天降大雪,敌人不会进攻了,谁能想到他们一夜之间便冒出来,而且立刻便发动进攻,连堵门的机会都不给。现在要堵却也来不及了。 “轰隆,哗啦啦,轰隆隆!”在四辆冲车的并排撞击之下,厚重的城门也根本抵挡不住。数百下之后,冲车硬生生的将背后用铁栓拴起,用圆木拒马顶住的厚达半尺的城门撞的稀烂。连铁栓都撞成了弧形。 城门洞中确实乱七八糟的塞满了圆木拒马和木栏等物,但这些如何能抵挡的住冲车的冲击。两辆冲车并排往里冲,遇到障碍物便用圆木猛力打砸,将一人多高的木拒马砸的七零八落,硬生生的挤出城门洞的另一侧。不到顿饭功夫,城门洞便已经全部贯通。 “杀!”李国仇高声下令,铁浮屠骑兵五骑并列,无视一切阻挡冲进城中。大周守军本已经在城门内广场上摆下了密集的弓箭阵,准备做最后的顽抗,射杀所有敢于冲进来的敌人,然而铁浮屠无视一切弓箭攻击,当然戴着獠牙面具的他们一队队冲进城中时,便像是地狱中来的恶灵骑士一般无视任何攻击,一路践踏出去,将守军阵型冲击的七零八落。 而城外,无数的女真骑兵已然发出震天的怒吼,沿着铁浮屠冲锋而过的道路铺天盖地而来。有了三千铁浮屠骑兵在前面开路,一路畅通无阻。大批很快冲入城中,沿着城中各条街道开始疯狂冲杀,整个城池迅速陷落。 正如李国仇所说的那般,大周东北边镇兵马精锐尽失,剩下的都是乌合之众。石志远的八万兵马看起来像是那么回事,城没破时还能约束,还能像模像样的守城。一旦城池被破,便立刻被打回原形。城头守军开始不受约束的溃逃,东南西城门洞开,大量逃兵往荒野雪原上逃窜而去。 石志远在城门被破的时候便知道大势已去了。今日之战就像是 浑身的气力没有使出来一般,本以为可以拒守数日,结果战斗刚开始便已经是一边倒的碾压。石志远这才明白,今日确实是他扬名天下的一战,只不过是臭名远扬罢了。石志远虽非杨俊一派将领,但也是驻守边镇多年的老将,自有一股悍勇之气。他原本的想法是就算城破也要率八万兵马更对手展开巷战,死战到底,就算是败也不能败的有骨气。可惜的是,他这么想,兵士们不这么想。乌合之众们各自逃命,完全不理会他的命令。跟随石志远的兵马几乎是瞬间锐减,石志远率兵冲到中街上的时候,身后跟随的兵马竟然只剩下了不足八千人。其余的人都已经做鸟兽散,各自在逃命的路上。 石志远哀叹不已。但他还是最终率军冲向女真人的骑兵洪流,数千大周兵马在杀死两千多女真兵马之后全部战死在街巷之中。石志远手持大关刀砍杀了十一名女真骑兵,最终遭遇完颜阿骨大率领的狼牙棒骑兵亲卫营,被完颜阿古大一棒打碎头颅,死于马下。 城中的战斗很快结束,从攻城开始到全部占领霸州城,女真人只用了一个多时辰而已。大量大周兵马逃出城外,胡鲁等人率骑兵四处追杀,到午后时分才收兵回城。只能说大雪让很多人有了逃生的机会,女真骑兵并不能随意在大雪覆盖之下的旷野之间驰骋。大量大周兵马才有了活命的机会。 午后清点战果,女真大军死伤三千八百余人,而大周的八万大军死伤近三万,投降的万余人,其余的统统逃走。大周边镇霸州城历经百年从未失守过,但今日,终于易手。 …… 霸州陷落之时,大周京畿西北的代州雁门关外,二十万辽军对雁门关发动了凶猛的进攻。代州守军是只有两万五千人的宁化军。虽然人数不多,也非精锐兵马。但在宁化军指挥使杨进的率领下,硬是靠着这两万五千兵马击退了辽军七次进攻,歼灭辽军近四万人。可惜的是,宁化军是不受重视的一只边镇兵马,因为雁门关地势险要,一般不会有敌人会从雁门关进攻。所以多年来这里从无战事。故而朝廷也对宁化军根本没有重视,粮饷物资经常供应不足,克扣甚多。如今朝廷的情形之下,捉襟见肘的财政状况之下,更是已经快一年没有进行兵器物资的补给了。若不是老将军杨进的领军能力以及他爱兵如子的声望让宁化军团结起来,这只兵马恐怕早已人心涣散了。 但是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只兵马虽然团结善战不怕牺牲,但是守城物资没了,那也只能面临失败的结局。雁门关上的守军射光了箭支,砸光了滚木礌石,甚至连关内建造房舍的石头都拆下来当做阻止敌人进攻的武器。最终可谓是用光了所有的物资。最终,老将军杨进不得不下令剩余的上万兵马撤离雁门关准备退守代州城。然而,不幸被辽兵困在雁门山一处山头之上。 辽军主将猛撒哥亲自劝降,因为对手让他甚为敬佩。杨进岂会投降,于是率九千残兵猛冲敌阵,最终杨进和他的三个儿子以及九千将士尽数捐躯沙场。 一日后,代州陷落。 第一四二四章 侵略如火 霸州陷落之后,女真大军在攻下霸州后休整了一日,暂未南下。但距离霸州不到三日日程的雄州城中,却已经成为首当其冲的下一个攻击的对象,双方都明白这一点。雄州城中由枢密副使白奇坐镇,这两日大批从霸州败退而回的兵马逃到雄州,白奇也已经得到了女真大军进攻的消息。白奇立刻向朝廷禀报军情,同时他也做好了同女真人决战的准备。 雄州城是辐射大片东北边镇的中枢城池,是边镇物资的中转之地。雄州一失,则等于被断了脊,白奇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所以,他在给朝廷的紧急奏折中请求允许自己立刻下令位于西侧边镇的安肃军和广信军、位于东侧的保定军,位于雄州西南方向顺安军和永宁军尽数向雄州靠拢。他打算利用雄州的地利之势,集结边镇绝大部分兵马同女真于雄州决战。 若是安肃广信保定顺安和永宁这五军能想雄州集结,则大周会聚集起二十八万之巨的庞大兵力,依托雄州的坚城和左近的地形,可同女真人决一死战,将女真人南下的道路统统切断,拒敌于内陆城池之外。 然而,女真人显然不是傻子,他们在霸州休整的两天时间里,完颜阿古大做出了分兵东西两路,突入内陆的决定。他命雅鲁不花和胡鲁率五万骑兵从雄州和安肃之间的地带往大周西南内陆插入,同时完颜阿古大自己率领剩下全部兵马按照原定的路线攻击雄州,占领这座大周边镇最为重要的物资粮草的中转枢纽。 完颜阿古大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便是要以雅鲁不花和胡鲁的轻骑兵南下,逼向汴梁方向,以此来误导对手,让对方不敢将全部兵马集结于雄州跟自己决战。一旦大周都城汴梁遭到威胁,便有可能逼迫大周朝廷做出兵马内调的错误决定,而非是集结迎敌这种让己方的推进受阻的决策。因为对于雄州这座坚城,想用对付霸州的办法是行不通的。雄州的防御体系可不是霸州所能相比的,床弩的数量庞大,而且建造有大量的敌楼。四处城门更是最难攻打的瓮城城门结构。铁浮屠的那种攻城方式在雄州将毫无用处。所以,要攻雄州,必须要所有的攻城器械到位,摆开架势进行正儿八经的进攻才成。一旦进入这种节奏,则对方有从容的时间进行增援,这是完颜阿古大最不想看到的。 做出分兵迷惑敌人的决定的同时,完颜阿古大放出鹰使要求西边已经攻下代州的辽军不能停留,继续往南迫近汴梁。给大周朝廷进一步的施加压力。 三日后,一只骑兵连续袭击了白城县城 。这座小城距离边境已经有三百多里了,也没有多少兵马驻守,城中不足二百守军和三百团练兵马,见到黑压压如乌云一般冲到城下的女真骑兵,县令吴浩当即便带着家眷赶着大车跑了。不费吹灰之力,五万女真骑兵冲如白城县城,城中百姓顿时如坠地狱之中。一夜时间,城中百姓被屠戮六千多人,男子被杀,女子被奸.淫后杀死,孩童也不能幸免。一夜的疯狂作恶之后,当这只女真骑兵离开之时,原本安宁静谧的小小县城已经成了焦土。除了逃走了百姓,剩下的百姓几乎被屠戮干净,房舍全部被点燃烧毁。这群恶狼们又将目标瞄准了下一个八十里外的小县城望都县。 望都县的命运也是如此,雅鲁不花和胡鲁率大军抵达之后,不费吹灰之力便攻进城池。这座小城也迅速沦为地狱。接下来是定县和新乐县,自北向南,女真袭击的路线正是一路东南,直奔汴梁而去,沿途杀人放火奸.淫捋掠,干净了丧尽天良之事。 西北方向,辽军也在数日内连克定襄、沂州两座州城,十六万大军直扑向太原府。 …… 大周京城汴梁,多日来辽人和女真人进攻大周的消息早已满街流传。整座城池都笼罩着一种人心惶惶的气氛。辽人本就是大周百姓心中隐隐的恐惧,现在又加上一个女真大军,岂能不让百姓们惶恐不已。 加之各种消息不断的传来,真的假的满天飞。有说辽国大军和女真人的兵马已经势如破竹直奔汴梁而来,沿途烧杀抢掠,杀人无数。有的说,辽国和女真大军距离汴梁不足十日路程,朝廷兵马已经惨败,皇上已经准备离开京城躲避了。更有的说,这一次是皇上得罪了女真人和辽人,本来签订了三方友好的协议,但是皇上对两国的使者无礼,并且见死不救,不肯履行协议,背信弃义,所以那两国才联合起来讨伐大周的不仁义。 消息多种多样,但却有个共同点,那便是所有的消息都是坏消息,都不是什么好消息。而随着从北边逃来的流民的增多,这些消息进一步得到了佐证。据说整个河北东西路,以及河东路都以及战火撩天。流民们口中的辽人和女真人简直就是魔鬼一般,凶残无比。有人形容女真人杀人的情形,他们拿着狼牙棒照着人的脑门打,一棒子下去,脑袋便和西瓜一样裂开,连哼一声的机会都没有。还说他们吃人,把孩童像羔羊一样用竹竿挑着在火上烤,然后一口口的啃食。 总之,短短半个月时间里,京城里便像是开了锅沸水一般,没有任何人能安心 下来,日日处在惊惶之中。有条件的大户人家已经开始将家眷子女往南边的州府送出去。当然绝大部分百姓是没法离开的,这不是故土难离的情结,而是因为他们离开了京城无处可去。在这样的寒冬岁月里,他们可不想沦为在外边冻死饿死的人。留在京城,起码也不至于便会死。毕竟皇上还在,禁军还在,朝廷还在,难道朝廷会不管他的子民么? 在这种心境之中,倒萌发出许多无奈的自嘲和安慰的言语来。比如近来京城百姓相互间安慰的话语之中便有一句‘他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的言语。这也反应出百姓们的无助和无奈的心情,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了。 朝廷里也是乱成一锅粥,女真人和辽人悍然进攻的消息终于击碎了郭旭的侥幸。他知道,之前的拒绝对方的后果已经来了。这一个月的平静不是对方忍气吞声,而是对方在摩拳擦掌,做好了进攻的准备。 不过郭旭反而有些松了口气。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郭旭真的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那悬在头顶上的大棒子终于落下来了,之前它一直悬在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狠狠的打下来。现在终于打下来了,便没有了那种将落未落的焦灼感。现在事情反而变得简单了起来,全力抗击入侵的敌人,也不用去东想西想了。 只不过说起来简单,全力抗击入侵之敌又谈何容易。边镇战报连续抵达京城,霸州陷落,雁门关代州陷落,紧接着又是距离汴梁越来越近的几处县城州府被对方血洗。太原府被辽人又围困了,局面似乎已经崩溃了。整个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官员大臣们束手无策,不知怎么办才好。在这种情形下,郭旭也慌了手脚。 可恶的是,自从上次郭旭执意拒绝了女真人和辽人的条件,并且和吕中天发生了一些争执之后,吕中天便以一副冷眼旁观的态度消极对待事物。吕中天甚至已经有十几天时间没有上早朝了,他选择晾着郭旭,让郭旭知道他自己是几斤几两。郭旭起初还并不在乎这个,但当最近早朝之上所有的臣子都提供不出任何的方案的时候,郭旭便只能再次去向自己的外祖父求肯了。这种情形下,只有外祖父才能主持大局,自己确实离不开他。或者说……自己现在连调兵马都调不动,就算有一些想法也是无法付诸实施的。那些大臣们显然是因为外祖父不表态,所以便都表示沉默,没人真正为自己着想,自己其实便是个孤家寡人。自己必须认清这个事实。 于是,郭旭亲自登门去见吕中天,请求他的原谅。 第一四二五章 笼中雀 郭旭进入相府后宅花园之中的时候,吕中天正在一座长廊小亭旁用一直竹签逗弄一只挂在廊下的金丝雀。一名管事在旁躬身捧着一直托盘,托盘里摆着十几样物事。那些都是用来养鸟的特殊的工具,有喂食的,有喂水的,有给鸟儿梳毛的,有清理鸟粪的,有让鸟儿磨嘴的。大周升平一百多年,各方面都达到了高峰,自然也少不了一些奇怪的方面。譬如养鸟蓄宠这些,豪门大户衍生出一套调教的方法和行头,并且乐此不疲的践行之,以显示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和所谓的情趣。其实都是闲极无聊穷奢极欲的衍生品。 郭旭独自沿着回廊走来,冬日的阳光照在脸上,甚是晃眼。但同时身上也暖洋洋的。相府这后宅花园显然经过特殊的设计,在这样的寒冬腊月里没有冷风贯入,温暖的很。相较而言,自己宫中的殿宇都是冷飕飕的,让人冷到心里。 吕中天看到了郭旭,但他并没有停下手中的食签,依旧逗弄着笼中的鸟儿。郭旭心中愤怒不已,自己身为大周皇帝,亲自来见臣子,结果他吕中天不但都没有迎接自己,甚至见了自己还视若无睹。他的眼里根本没有自己这个皇帝,他已经完全不在乎礼节了,甚至连演戏都不愿意了。 但郭旭只能忍下这口气,因为他今天来此的目的是来求助道歉的。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不能为了这些东西而发怒,那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 “外祖父,朕来看你了。听说外祖父身子染恙,朕着实牵挂。故而今日朕亲自来探望外祖父,未知外祖父身子可好些了?”郭旭轻声说道。 吕中天转过头来,将食签放入管事手中的托盘,拿起布巾擦了擦手,这才躬身向郭旭行礼,沉声道:“老臣见过皇上,多谢皇上关心,老臣只是犯了哮喘的老毛病罢了。这是旧疾,一到冬天便会犯。好是好不了,但死也死不了。” 郭旭缓步上前道:“那就好,旧疾难医,还是以调理为主。但现在局势危机,外祖父可否上朝参与议事,咱们得拿个主意啊。女真人和辽人都打上门来了。” 吕中天微微一笑,转头看着廊下笼子里的那只金丝雀,那金丝雀刚刚吃饱了肚子,饮饱了水,现在正在笼子里的横杆上上跳下跳,发出悦耳的叫声。 “皇上!”吕中天哑声开口了:“皇上看着笼中的鸟儿多么的欢快。老夫就喜欢它这叫声,简直好听极了。你瞧,老夫养着这只鸟儿,精心的给它喂水喂食,给它梳理羽毛,给它剪爪指甲儿。它若生病了,老夫还亲自给它熬药。老夫在它身上耗费了很多时间,花了很多功夫,为了什么?便是为了能听到它在老夫面前唱歌,让老夫知道它的感激之情。这样它也快乐,老夫也没白费功夫,老夫也感到快乐。” 郭旭沉默着,他不知道吕中天为何去扯这只鸟儿的话题,郭旭恨不得上去一把将笼子扯下来,放在地 上跺上两脚,将这之鸹噪的鸟儿踩的肚破肠流才解恨,但他显然不能这么干。只静静的沉默着。 “可是,如果老夫尽心的去伺候它,它一点都不对着老夫唱歌,不取悦老夫,你说老夫图个啥?它只是一只鸟儿罢了,老夫犯不着去取悦一只鸟儿。老夫会不给它吃,不给它喝,它便会死。就算它自己逃出笼子,它也还是会死。因为它终究是一只笼中鸟儿,被人喂养惯了,外边的风霜雨雪严寒酷暑它经受不住,外边的敌人它也无法抵抗,它甚至自己都找不到食饵,它只有死路一条。老夫可以给它自由,但它飞出笼子,便是个死。皇上,你说,这只金丝雀儿是安安稳稳的呆在笼子里享受老夫的伺候的好,还是惹恼老夫,逼着老夫将它放出去,让它死在外边的好呢?”吕中天转头静静的看着郭旭道。 郭旭明白了,吕中天似乎是把自己比作这只笼中雀了。暗示自己,今日自己的一切都是他给予的,而自己却要挣脱他的手掌,那便是死路一条。他是在告诫自己,又带着一丝威胁之意。这其实已经没有太多的掩饰了,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郭旭心中怒不可遏,他恨不得大发雷霆,指着吕中天的面骂他不忠,骂他是个权臣,是个野心家。但是,脑子里的小人告诉他,不可轻举妄动,现如今绝不可跟外祖父翻脸。天下已然大乱,局势已然险恶,这时候倘若惹恼了吕中天,恐怕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外祖父,这只鸟儿岂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它一定不想出去的。它应该感谢您的照顾才是。倘若它还有着其他的想法,那它必然死无葬身之地。虽然朕不懂鸟兽之语,不知它心中想着什么,但可以猜到,它一定会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人都有时候会犯糊涂,何况是一只笼中鸟。倘若它有时候不肯唱歌,怕也只是闹闹脾气而已,外祖父那么喜爱它,也不会因为这些便对它不管不顾,是么?”郭旭轻声道。 吕中天看着郭旭,嘴角露出笑意来:“呵呵,皇上说的很是啊,皇上哪里是不通鸟语,皇上似乎很懂它呢。它确实有时候不听话,但老夫却也没有放弃它。” 郭旭轻声道:“这只鸟儿心里一定会很感激的。外祖父,朕看的出来的。” 吕中天点头道:“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咱们不谈鸟儿了,谈谈正事吧。皇上不是来谈正事的么?怎么我们的话题都在这只鸟儿身上了?呵呵呵,真是奇怪了。” “是啊,呵呵呵,确实奇怪的很。”郭旭跟着干笑了起来。 两人离开长廊进了宽大的书房之中落座,仆役沏上香茗。阳光从窗棂外照射进来,茶盅中的热气在阳光中袅袅升腾。茶香盈鼻,气氛静谧。倘若不是因为国事紧急,这便是一次惬意安闲的叙话而已,但显然,眼下的时局是不允许有这样的安闲的心境的。 “皇上,对于眼下的局面,皇 上心里是怎么想的?是否……有些后悔当初没听老臣的话?”吕中天坐在光线的阴影里沉声说道。 郭旭口中道:“朕确实后悔了,请外祖父原谅朕的无知,朕之前该好好考量此事的。眼下局势如此,还得外祖父指点迷津才成。” 郭旭口中这么说着,心中又想起了林觉过秦论中的‘以地事秦,若抱薪救火。’的话来。心中甚是无奈和愤懑。自己明明没有做错,此刻却要认错。 吕中天叹息道:“可惜啊,世上没有后悔药吃了,当初你听老夫的话,哪有今日?哎,事已至此,后悔无用,只能勉力支撑了。皇上心中有无计较?不妨明言。” 郭旭道:“如今之局面,已经无可调和。朕已经无计可施,才来见外祖父,请您指点迷津。外祖父心里必是有对策的,朕洗耳恭听。” 吕中天对郭旭的态度很是满意,若是以前,郭旭必是先要提出自己的一些想法,头头是道的说一番。但今日,他没有再自以为是了。 “老臣只怕说出对策来,又不合皇上的心意,那说了又有何用?”吕中天沉声道。 郭旭心中怒骂,口中却道:“朕全听外祖父的便是。朕不会再自作主张了。外祖父放心便是。” 吕中天点头道:“既如此,那老臣便明说了。皇上,眼下的局面,想要扛过这难关,必须有所取舍。老臣得到消息,女真人和辽人的兵马正直奔汴梁而来。他们的目的很明显,便是欲夺我京城,来个剜心之策。所以,眼下当务之急便是要调集所有兵马集结于京畿之地,严防死守。正所谓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京城守住了,他们的计划便落了空。以辽人和女真人的实力,他们支撑不了太久。而我大周则有江南之地的资源可用,可以支撑很久。只要京城不失,我大周便不会亡。耗到最后,女真人和辽人会明白想灭我大周夺我京城是不可能的事情,到那时重启和议,便自然可以达成和议,平息纷争。简单而言,现在要全力保卫京畿,这才是最重要的。” 郭旭皱眉道:“可是……这么一来,我河北东西各路,京东各路乃至河东路岂非要尽数落入女真和辽人之手么?这半壁江山不就要沦丧了么?” 吕中天沉声道:“两害相权取其轻,京城不容有失,至于京畿之外……却也只能暂时放弃了。老臣知道这么做确实让人痛心,但是,却也是不得已的办法。” 郭旭咂嘴道:“这么做……岂非丧尽人心士气?我们难道不可以……不可以调集大军和他们决一死战么?东北边镇兵马尚有近三十万,完全可以寻求决战。西北军袁振乾的二十五万大军也可以调回来,命他们堵截辽国大军,当可无虞。东北方向若是担心不是女真人的对手,可从京城调集十万禁军支援,以四十万大军同女真人的二十五万兵马决战,赢面应该很大吧。” 第一四二六章 识破 吕中天脸色变了,他缓缓起身行礼道:“皇上还是回去吧,老夫累了,想歇息了。请恕老夫不能相送。” 郭旭愕然道:“事情尚未议妥,怎地便要歇息?” 吕中天呵呵笑道:“有什么好议的?皇上心中自有计较,又何必来同老臣商议?皇上这不是已经有了计划了么?皇上英明神武,运筹帷幄,早已有了计较,老臣便安心养病,不用操这份心了。皇上自去按照你的想法去做便是。” 郭旭这才明白吕中天是因为自己又提出跟他相反的想法才变脸。自己确实已经有了计划,但是这计划却需要吕中天的点头才能实施,否则那也只是个空头计划而已。他本以为吕中天会有什么好的对策,但听了吕中天的计划,他实在是无法接受。按照吕中天的计划,那便是要实行不抵抗政策,死保京城,之后还要跟辽人和女真人谈和议。这也太离谱了些,这岂非是等同于引狼入室,敞开大门让敌人进来么?自己实在不能理解吕中天这计划的目的何在,所以才忍不住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外祖父,我大周已然到了最为危险的时候,当此之时,当放下一切团结一致拒敌才是。外祖父是我大周三朝老臣,朕也许让外祖父失望,但外祖父当也不愿看到我大周遭人蹂躏,百姓涂炭的情形吧。就算不看朕的面子,就看在我大周先皇和列祖列宗的面子吧。朕并非自以为是,朕不过是想跟外祖父商议最佳的应对方略而已。朕是为了大周江山社稷着想,难道外祖父不是如此么?倘若完全按照外祖父说的那般去做,朕宁愿丢了京城,宁愿被女真人和辽人杀了,也不能置大片国土和子民于不顾,只为京畿的安全。外祖父,请理解朕的苦衷,朕不想让天下百姓失望,也不想留下千古骂名啊。”郭旭诚恳的说出心中之言,他必须坚持自己的底线,倘若完全按照吕中天的计划,那跟亡国又有何异。 吕中天沉吟良久,他知道不能逼的郭旭太甚。郭旭的性格暴虐急躁,到今日这一步其实他已经很是克制了。倘若真逼急了他,此人也是难以捉摸的,反而于自己的大事不利。 想到这些,吕中天终于缓缓点头道:“皇上既然这么想,老臣也不能太坚持。这样吧,事情做个折中的考虑。京城是不能丢的,皇上也不用意气用事。京城丢了,那便是真的亡国了。禁军不能动,袁振乾的兵马需要星夜赶往京城来救援。至于东北方向,老臣接到了白奇的请求,要求左近兵马增援雄州,在雄州同女真大军进行决战。既然皇上不肯做太多的放弃,那么可以同意白奇的请求,在雄州和女真人打一仗。不过老臣提醒皇上,这一战若是失利,后果将极为严重。因为女真人将长驱直入兵临京城,沿途的州府将再无抵御之力。守卫京畿的兵马也将变得更少。届时京城恐怕都有危险。这个后果,皇上必须考虑清楚。” 郭旭沉声道:“朕愿意接受这样的后果。就算输了,京城还有二十万禁军,袁振乾的二十五万大军及时赶到的话,守卫京城绰绰有余。朕也对白奇有信心,集结兵力的话,他的兵力也占据优 势。最好的结果是白奇击溃他们,则女真人彻底完蛋,辽人也跟着完蛋。朕希望是这样的结果。” 吕中天叹息道:“但愿如此吧,皇上还是多礼佛烧香,希望菩萨保佑吧。” …… 雄州城下,攻城大战进入最后的准备阶段。过去的三天时间里,完颜阿古大不得不等待己方攻城器械的到位。攻雄州这样的城池是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的,所以必须准备充分。不过大雪天气确实带来了极大的麻烦,等了三天,攻城器械才全部抵达。完颜阿古大迫不及待的下令组装部件,开辟阵地,做好攻城的准备。 攻城的头天晚上,完颜阿古大召集军中主要将领在大帐中布置次日攻城事宜。这种大规模的攻城作战对于女真大军而言还是第一次。完颜阿古大自己其实也有些手忙脚乱,召集众将会议便是要理清进攻次序和各自兵马的职责,免得攻城时发生混乱。 会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帐篷外羽翼扇动之声传来,并有海东青得意的鸣叫声响起。完颜阿古大知道那是放出去猎捕送信的飞鸽或者其他送信飞禽的海东青回来了。海东青若是没有得手而飞回的话一般不会大声的得意鸣叫,发出那种响亮的得意的叫声便说明它们必是得手了什么。 果然,负责照料海东青的兵士进了大帐,将一直竹筒送到完颜阿古大的手里。那竹筒上还有斑斑血迹,还沾染着一些鸽子的羽毛。显然,海东青猎捕了送信的信鸽,将竹筒带了回来。信鸽恐怕是被它们给吃了。 完颜阿古大满怀期待的拔出竹筒上的木塞,从里边取出一卷绢布来,展开迅速看了之后,忽然一拍桌案,大笑起来。 “哈哈哈,来的正是时候啊。原来他们是想跟我们决一死战。好,很好。”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截获了什么消息让大首领如此兴奋。 “大首领,发生了什么事?”李国仇问道。 “军师,你给众兄弟读一读便是。”完颜阿古大将绢布递给李国仇。 李国仇伸手接过,展开绢布读道:“白副使,朝廷已同意你的请求,老夫已然下令广信安肃保定顺安永宁五军指挥使即刻率军前往增援雄州。视距离远近之故可在数日之内陆续抵达,但你须坚守雄州数日等待援军到达,援军不至,城不可被破,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大周枢密使吕中天字。” 众将领恍然大悟,原来被海东青截获的是大周枢密使吕中天写给雄州守将白奇的信。信中意思说的很明白,大周朝廷已经决定下令东北边境的五路大军集结于雄州,要和女真大军决一死战。这消息非同小可,众将领闻之,顿时议论如沸。 “大首领,倘若这消息是真的话,大周兵马则正在往雄州赶来。他们的兵马数量不少啊,咱们似乎不必跟他们硬碰硬。对方做好了迎战的准备,我大军可否避其锋芒。” “呸,这是什么话?什么避其锋芒?来多少杀多少,怕他们怎地?咱们正愁着要一处处的去找他们呢。送上门来更好,一锅端了他们。” “ 说的轻巧,据我所知,对方东北边镇几处兵马数量可不少,聚集在一起怕是有三十万之巨,比我们人数还多。我大军分兵之后,人马不足二十万,怎么一锅端?这是打仗,是要真刀真枪的去打的,可不是靠着耍嘴皮子吹牛皮的。” “依我看,咱们既然得知了这样的消息,便该抢在对方兵马集结之前攻下雄州,免得麻烦。这上面说了,最近的兵马抵达也需要数日之久,我们全力进攻,到时候他们到了,却也迟了。” “……” 众人莫衷一是,争论的脸红脖子粗,吵闹不休。完颜阿古大皱眉一拍桌子,喝道:“诸位兄弟,不要吵了。” 众人立刻闭嘴,悄无声息。 完颜阿古大看向李国仇道:“军师一言不发,对此可有什么高见?” 李国仇拱手道:“大首领,截获对方的情报可谓是老天保佑。否则我们怕是还要继续商讨进攻雄州的安排。一旦进攻,若是久攻不下,被对方增援兵马赶到,那会糟糕之极。鉴于此,在下的建议是咱们不能再攻雄州了,咱们得取消明日攻城的计划。” “什么?取消攻城?你这厮怕是疯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攻城器械都已经到位,一些都已经计议的差不多了,现在停止攻城?难道退兵不成?”一群将领惊愕之下纷纷叫嚷道。 “诸位稍安勿躁,听我把话说完成不成?”李国仇皱眉道。 完颜阿古大沉声道:“都闭嘴,听军师把话说完,一个个沉不住气作甚?军师,你继续说。” 李国仇躬身应诺,沉声道:“大首领,各位兄弟,我说的停止攻城不是不攻雄州,而是要用更加聪明的法子。试想,对方援军将至,我们硬攻此城,疲惫之际对方援军抵达,届时是怎样的情形?莫要太小视大周兵马,毕竟他们也是盔甲齐整兵刃齐全的,他们的兵刃砍在咱们头上也是要死人的,所以没必要去逞强,明知敌军增援到来,还要强行冒险,那不是明智之举。” 完颜阿古大沉声道:“军师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又攻又不攻?说的我都迷糊了。” 李国仇笑道:“在下的意思是,咱们做佯攻雄州之态,他们不是有援军赶来么?援军是从各处抵达,咱们给他们来个半路拦截,各个击破。这叫做‘围城打援’的战法。城中的大周兵马只会龟缩不出,咱们则可以抽调骑兵兵马去堵截来援的敌军。而对方直到现在为止还一无所知。城中的大周守将被截获了情报,不知道大周朝廷已经同意了他们的计划,所以他们压根不会配合来援的兵马,不敢轻举妄动。而我大军则可灵活出击,打击来援的大周兵,一只只的吃掉他们。消灭其抵抗士兵兵马,才是我们最终能长驱直入的保证。而且,既然辽国朝廷决定了要在雄州与我一战,则说明他们识破了胡鲁和雅鲁不花将军的动作已经被识破,他们是不会上当了。既如此,何不下令雅鹿不花和胡鲁将军不要过于深入,应该即刻回转,配合我主力兵马进行打击援军之行动、未知大首领和各位将军觉得如何?” 第一四二七章 扫清障碍 雄州东北方向的山野,保定军五万兵马正在沿着白沟河南岸往西南方向的雄州挺进。保定军驻扎的位置其实便在霸州南边的文州,距离霸州的直线距离不到一百五十里。但是文州和霸州之间有一条叫做白沟河的大河以及一座叫做雁头山的连绵山岭的阻隔,所以需要渡过白沟河并绕行雁头山才能抵达霸州。 霸州遭受女真大军攻击的时候,保定军其实是最快得到消息的。他们设在雁头山山顶的瞭望所以及设立在白沟河两岸的驿站在女真大军如虎狼一般攻城的时候便已经将消息送达了文州,让驻扎在文州的保定军指挥使刘家耀震惊的差点被一块羊肉噎死。 文州太守秦致远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同刘家耀商议,是否应该出兵赶往霸州增援,结果被刘家耀一口回绝。刘家耀给出的理由有二,其一,保定军的职责是守卫文州以及文州以西的边镇防线,没有接到命令之前,他不能随意出兵。其二,便是虽然保定军距离霸州很近,但是要救援需要绕行甚远,还不如雄州兵马和西边的安肃军和广信军救援的及时。要救也是他们去救。 文州太守秦致远无可奈何,虽然作为地方州府太守,在紧急情况下是可以调动当地驻军的,但是边镇的规矩不同。从杨俊当枢密使开始,边镇兵马的调动便全部归于枢密院。这当然也是为了边镇防御的联动和指挥考虑,避免发生混乱。但其实,这也是杨俊加强对军队控制的一部分。将本来可以有紧急调兵之权的地方州府的权力全部剥夺,将军队的指挥权全部收归枢密院。秦致远有心想救援,但他一介太守却只有城中的衙役团练一千五百人在手,对此毫无办法。 刘家耀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他不过是顶替原保定军指挥使马玉的职务罢了。马玉是杨俊以前的部将,杨俊被杀之后,马玉被召到京城,结果便一去不复返了。这保定军指挥使的职务便空缺了下来。刘家耀原本是一名副将,他认为这是个机会,于是托人找到了三司使吕天赐的门路,送了一万两银子给吕天赐。随后如愿以偿,被任命为保定军指挥使之职。实际上刘家耀在保定军中的名声极坏,此人媚上欺下,为人所不齿。原指挥使马玉以及军中主要将领都不待见他。然而,正是这个人却当了保定军的指挥使。 当得知女真人大举入侵的消息后,刘家耀心里骂翻了天。那一万两银子他可不想白花,自接任指挥使之后,吃空饷,克扣兵士军饷等手段让他赚乐不少,不过时间太短,才区区不足一年,还没有回本。这时候女真人跑来进攻,岂不是银子捞不回来,反而要跟女真人拼命不成?他可不想去和女真人拼命。 霸州被攻克之后,他最担心的一件事便是女真人往南攻击文州,那么他便不得不和女真人作战了。不过好消息是,对方根本对文州不屑一顾,女真人在攻下霸州之后休整了两日后便直接开赴雄州,这让刘家耀长长的松了口气。他本来已经做好了一旦女真人攻文州,他便立刻率军往南撤退,放弃文州的打算。现在看来,女真人对雄州的兴趣更大,有雄州在前面顶着,自己便可以稍微放下心思了。他当然也没有丝毫要去增援雄州的准备。枢密副使白奇驻守在雄州,不过这个人并不受吕中天待见,否则也不会将他从殿前司指挥使的任上派来边镇了。他倘若要是下令让自己去救援雄州,自己是绝对不会去的。刘家耀已经想好了理由,便是他是边镇几大驻军指挥使之一,兵马的调动需要枢密使吕中天的命令,一个区区副使,可无权调动他的保定军。 然而,仅仅数日之后,京城来的信鸽便送来了吕中天的亲笔命令,要求他务必于三日内率保定军增援雄州。刘家耀接到命令之后将吕中天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气的吹胡子瞪眼。吕家父子得了自己那么多银子,却要自己去送死,简直禽兽不如。但恼火归恼火,命令可不敢违抗。刘家耀不得已只能率军出发,赶往西侧一百余里外的雄州。 从文州到雄州的官道是沿着白沟河南岸修建的。刘家耀率领的兵马也只能从官道往雄州进发。大队人马缓缓的在官道上行进,刘家耀骑在马上脸色凄苦如丧考妣,他觉得自己此去就是送死,自己可能没有活着回文州的机会了。他后悔离开时没有跟自己在文州包养的几个青楼的姘头道别。此一去怕是凶多吉少,再也见不到她们了,再也尝不到她们甜甜的小嘴儿,搂不到她们柔软的腰肢了。想到这些,他在心里又将吕家父子和女真人的祖宗八代搁在一起骂了几十遍。 天气异常寒冷,白沟河岸边的官道地势较高,虽有北岸雁头山的阻隔,但冷风还是一个劲的往盔甲里钻。道路又泥泞难行,大雪覆盖的官道被大军的马蹄和脚步踩的稀烂,不时有车马摔倒陷入,兵马行走简直是在受罪。 终于,前方官道转弯,进入地势较高的一片山坡之下。这里是一处小山丘,官道穿过山丘而过,所以脚下的官道都是碎石块,行走也干燥些。更重要的是,山丘之间的山 坡平缓,是一处扎营的好地方。夕阳西斜,虽然还能走个把时辰才会天黑,但是刘家耀一步也不想走了,能磨蹭一时是一时,他可不想那么快去送死。最好自己还没到,雄州便被女真人给占了,那么自己便可以名正言顺的打道回府了。 “人马困乏,天色渐晚,咱们应该扎营歇息了。传令下去,就地扎营,明日再行。”刘家耀传下了命令,兵马开进山坡两侧,扫除积雪,割草砍树清理出空地来,各营兵马陆续就地扎营。 刘家耀坐在路旁的石头上歇息,身体越发的寒冷,心中烦躁无比。不过很快,大帐便搭建起来,柴薪燃起,铜壶在火上开始冒热气,身边的亲卫已经开始将干粮在火上烘烤,面饼也发出诱人的香味来,刘家耀的心情才好了许多。于是脱了盔甲,换了棉氅,脱了靴子,坐在火堆旁开始烤火吃东西,心情逐渐放松了下来。 围绕着大帐周围,简单的营地也成型。数千顶帐篷遍布两侧山坡,维无数的篝火被点起来。兵士们烧煮热水烘烤食物,准备吃好烤热身子之后好好的歇息一晚。作为一支很长时间没有打过仗的兵马,平日的训练也很松懈,很多士兵今日的运动量恐怕已经是他们近一年来最大的运动量了,所以也都很是疲惫。整个军营里充满了疲惫之后得以休息的惬意的叹息声。 太阳落山,天气变得更加的寒冷。士兵们纷纷躲进帐篷里睡觉,唯有两侧山头上的少量警戒的值守士兵缩在头抱着兵刃孤魂野鬼一般的游荡着。 天色黯淡了下来,营地里的声音已经不大了,很多帐篷里都已经传来鼾声。就在此时,西边山坡上缩在石头后面避风警戒的几名士兵忽然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声响。他们忙伸出头四下里张望,嗖嗖嗖连续几只羽箭射来,三名士兵的额头各自中箭,哼也没哼就一头栽倒在地。另外几名士兵惊骇的大叫起来,他们此刻才发现在山坡下的黯淡暮色之中,有无数的黑压压的影子正迅速冲上山坡。那些黑影在雪地的映衬之下显得甚为醒目。 “有敌人!敌袭!敌袭!”几名士兵扯开嗓子大叫了起来。于此同时,东边山坡上也传来的另一队警戒士兵的叫喊声。 “敌袭!敌袭!” 刺耳的叫喊声打破了寂静的黄昏,营地里尚有未睡着的士兵闻讯冲出营帐惊慌查看,他们先是看到数十名警戒的士兵惊慌失措的从山坡上往下跑的身影,下一刻,他们更看到了无数的黑点在山坡上方出现。映照着灰白的天空的天光,那些黑点密密麻麻人数众多,而且全部是骑兵。 “敌袭!”营地中的士兵惊叫了起来,有人很快吹起了号角,但很快山坡上的那些骑兵便如洪水一般沿着山坡倾泻.了下来,不过盏茶时间,他们便已经冲到了营地边缘,开始疯狂砍杀起来。 刘家耀之前已经睡着了,他躺在松软的棉被里梦回青楼的花床上,正自跟新看上的秀春楼的新头牌小桃红调笑喝酒,猛然间被喧嚣和嘈杂声惊醒,一骨碌爬起身来大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亲卫们冲进来惊慌的禀报了有敌人袭营的消息,刘家耀都快吓傻了。 “我盔甲呢?我兵刃呢?我靴子你?快备马。让李副将他们立刻营地。他娘的,他娘的,怎么会这样。”刘家耀手忙脚乱的惊慌吩咐道着,亲卫们也手忙脚乱的找到在篝火旁烤着的靴子,随意扔在帐篷一角的盔甲和配刀,帮助刘家耀穿上盔甲的时候,东西两营已经被敌人骑兵突破了。 刘家耀出了帐篷上了马,看到两边营地里乱糟糟的一片,对方已经冲破两侧营帐,直奔自己所在的位置而来。仓促迎战的手下兵马根本就抵挡不住。 “对方是什么人?有多少兵马?”刘家耀叫道。 “是女真骑兵,怕是有好几万人。您瞧,黑压压的两侧山坡上全是。”有人禀报道。 刘家耀脑子嗡然,他迅速的做出了决定。 “传令李副将张副将,率东西两营迎击。不准后退一步。” “遵命!”几名亲卫传令而去。 “刘将军,那咱们呢?该往哪里杀?”手下的亲卫营将领问道。 “杀个屁!保护本将军,快跑!”刘家耀拨转马头,朝着白沟河边山谷进口飞驰而去。那亲卫营将领呆愣了片刻,终于一摆手,数千骑兵跟随刘家耀身后逃之夭夭。 战斗很快便结束了,骑兵突袭加上主将第一时间逃跑,让这只本就战斗力是个渣滓的保定军瞬间溃不成军。女真骑兵尽情追杀,将四散溃逃的保定军歼灭大半。若不是天色黑暗,雪地旷野难以驰骋的话,女真人是不会轻易收手的。但即便如此,战斗在初更时结束,五万保定军被歼灭两万,俘获万余,剩下的全部丢盔弃甲逃走,几乎等同于全军覆没。当然保定军指挥使刘家耀带着一千多名亲卫营骑兵兵马全身而退。他们跑得太快了,快到连女真人都没跟他们照个面。然而刘家耀并不知道的是,袭击他们的女真 骑兵其实只有一万两千人人,他的兵马比对方多了四倍。倘若不是他贪生怕死的话,大可吃掉对手,立下大功。无死战的勇气,再多的兵马也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 腊月十二,雄州西北方向的广信军在增援雄州的路上同样遭遇了伏击。广信军指挥使袁飞其实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他在行军途中其实非常的小心翼翼。在经过一些复杂地形的时候他都是先派兵马探明情形才命他的六万大军主力再通过。作为一个在边镇和北边的敌人交手多次的老将,他做到了他能想到的所有的周密的安排。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兵马是在一片空旷的雪原之中遭受了伏击。那是在一处叫做黑芦堤的人工河道两侧的雪原,已经距离雄州不到一天的路程,且是视野开阔之地了。他的兵马已经走过了那些复杂的山坡和树林的地形,来到这片雪原之上他本以为已经不会有任何的危险了。但是,当他的六万大军抵达雪原中心地带的时候,四面八方突然从雪地里冒出来无数的敌军。数量高达四五人的女真骑兵居然就潜藏在这片雪原之中。他们披着白色的伪装,人马都伏在积雪之中,硬是在最不可能伏击的地点伏击了对手。 广信军兵马只有不到五千骑兵,其余全部是步兵。在数万女真骑兵的冲锋绞杀之下,历经四个多时辰的战斗,最终广信军指挥使袁飞战死,六万大军死伤大半,余部溃逃。女真骑兵也遭受了不小的损失,近四千女真骑兵阵亡,另损失了三千多匹战马。若不是袁飞被一名女真将领用狼牙棒打死,导致广信军士气溃散,怕是面对悍勇死战的广信军,女真兵马还要损失更多。 雄州以南的永宁军自南往北增援雄州,按理说永宁军在雄州南边,增援的路途虽然不近,但行军过程应该很安全才是。然而,他们却遭到了从新乐县折返而回的雅鲁不花和胡鲁的五万辽军骑兵的攻击。这一次不是伏击,而是正大光明的攻击,双方在新桥镇周围的旷野之上进行了面对面的交锋。双方兵力其实相若,永宁军也拥有两万骑兵和三万多步兵,并且其指挥使王鹏也是一名悍将。双方进行了一场检验双方战斗力的盘肠大战。 但不比不知道,虽然主将悍勇,但是兵士的作战力相差太多。精锐兵士早在当初杨俊攻辽时便被抽调了不少,战斗进行了一整天时间,永宁军最终大败。永宁军指挥使王鹏战死疆场,两万骑兵全军覆灭。步兵死伤上万,其余早在战斗开始不久便都纷纷逃走了。王鹏实际上是率领着尚有战斗力的两万骑兵和部分步兵和女真人的五万骑兵作战的。饶是如此,女真人也死伤过万。这一战已经是女真人南下攻击大周之后死伤最为惨烈的一战了。 短短半个月之内,女真人制定的围城打援的计划大获成功,三支增援的大军被女真人分别袭击,损失惨重。原本可增援的十五万援军被女真人以这种方式吃掉了八九万人,剩下败逃之后也再无战斗力。女真大军虽然也付出了代价,死伤了两万多兵马。但是跟战果比起来,那已经是巨大的成功了。 安肃和顺安两军原本也是要增援雄州的,但是在兄弟兵马接连遭受女真大军的伏击和袭击之后,他们再也不敢轻易的出动增援。完颜阿古大要的便是这样的效果,这两军兵马近八万人,他们若是增援抵达,局面还是难为。对方既然吓破了胆,那么目的便已经达到了。接下里便可以安安心心的去攻雄州了。 腊月十九,雄州攻城战开始。二十二万女真大军开始了对陷入孤城之境的雄州城的猛攻。在数百架投石车,数十架云霄攻城车冲城车的协助下,攻城战轰轰烈烈的展开。 白奇坐镇城中指挥,他的手下有十万人马,并有坚守雄州的死志,他自己认为,就算没有援军抵达,对方想要攻破雄州也是痴心妄想。对方无休无止的攻城,白奇指挥调度有条不紊的防守,在攻城的前三天,没有让女真人得手。然而,孤城御敌,毫无生路的情况下,白奇手下的将领和士兵们的心不够和白奇一样的坚决。在死亡的威胁之下,军心开始动摇。 再三日,城中物资开始匮乏。守城物资也告罄。十万兵马已经伤亡过半。所有人都在女真人没日没夜的攻击下被弄得疲倦欲死。人们开始绝望。 第七天,女真人攻上了城墙。在对方登上城墙的那一刻,绷紧的的神经断了。大周守军忽然崩溃溃败,一泻千里。女真人特意留下了南城门未布置兵马去围攻,这围三阙一之法正是让守军徘徊在作战和逃生的之间的一种心理战,他们选择了逃走。 腊月二十六日,完颜阿古大率领的女真大军在付出了近六万兵马的伤亡后终于啃下了雄州这块硬骨头。彻底掐断了东北边镇大周其他兵马的供应中转枢纽。虽然付出了超乎想象的几乎难以接受的代价,但此战胜利之后,东北大周守军近四十万的兵力已经被歼灭八成。通向大周京城的道路上已经再无像样的大周兵马可以拦阻了。 第一四二八章 惊慌失措 女真人在半个月的时间里攻下雄州,并且吃掉了左近广信军保定军永宁军近十五万兵马。雄州城即便有白奇坐镇,也没能逃脱被攻下的结果,白奇不得已率四万残军败走。好在女真人攻城损耗巨大,也极为疲惫,所以并没有追击。事实上,雄州守军如果能再坚持一番的话,怕是女真人自己首先要打退堂鼓了。只可惜,如今的大周兵马的素养实在太低了,坚持了七日,未见一兵一卒赶来救援,已经到了他们心理的极限,所以一败涂地。 形势急转直下,郭旭希望的结果完全落了空。但坏消息不止于此,腊月二十三,祥和的小年夜当天,京畿西北重镇太原府失守。辽军以三万人的代价强攻下太原府,切断了西北军赶来京城的道路。西北二十五万兵马正接到圣旨前往京城保卫,他们已经抵达了岚州境内,正要借道太原府往南前往京城。但太原府被攻克之后,这二十五万大军的去路被切断,顿时局面尴尬之极。 这正是之前女真大首领完颜阿古大和辽国几位掌权的部落酋长定下的计划。辽军的目标便是太原府,因为那是切断西北军前往汴梁的道路。拿下太原府之后,大周的西北军想要增援京畿之地便要大费周折。他们只有一个办法,便是重新攻下太原府打通通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绕行是不现实的,辽人扼守太原府的目的便是要阻止西北军的行动,西北军即便绕行,也会遭到辽军在侧翼的袭击。更不要说如此数量庞大的兵马,不从官道进军而从山野河流纵横的晋地山野绕行两三百里的路程,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除非将所有辎重物资全部丢弃,否则将寸步难行。 女真大军当然没有辜负这大好的形势。雄州被攻下之后,女真大军只休整了两日便大举南下。自腊月二十四之后的五天时间里,女真大军一路往西南进攻,连克保州、真定府。之后顺着太行山东麓往南攻击,破赵州邢州攻下了邯郸。他们所到之处,州府守军望风披靡根本不敢抵抗。百姓们纷纷携家带口往南逃难,往南的官道和小道上,车马阻塞,人头挨挤,男女惊惶,孩童嚎哭,人人面无人色,惶然不可终日。 北方的百姓们原本是要全家老小团聚过年的,但他们不得不在此事携家带口往南逃难。新年之夜,原本是爆竹声声阖家团圆的时候,却有无数的百姓在寒风彻骨的黑夜里跌跌撞撞的行走着。他们只知道往南跑,远离那些虎狼一般侵略如火的女真人。据说这些女真人所到之处皆为焦土,男女老少统统杀个精光,他们不能留下来,只能拼命的往南跑。虽然他们也不知道往南逃是不是便是能逃过女真人的屠刀,但所有的百姓们几乎都有一个共识,那便是京畿之地才是安全的,皇上和朝廷必是会想办法拒敌的。那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所在了。 大周兴国三年的新年便是在这种情形下悄然到来。 …… 京城汴梁,大年初 一,要是在往年,此刻必是满城张灯结彩,人声鼎沸。男女老少穿着新衣服,吃完团圆饭之后出来逛庙会,看龙灯舞师。皇上也会在大年初一的上午出来巡街与民同乐。街头巷尾的爆竹声也会响个不停,几大庙会上的锣鼓家伙什也会热闹喧天。 但是,今年的新年,整个京城冷冷清清,便如一片死寂之城。街道上的店铺关门歇业,寒风里路人行色匆匆,缩头缩脑,愁眉苦脸。大部分的店铺甚至都没贴桃符挂灯笼,相国寺和兴国寺等几处庙会广场上也是人迹寥寥。虽然也有一些扑鼻的香气在街道上萦绕,偶尔也有高宅大院人家的丝竹笑语传出来,但那和整个京城的冷清相比,就像是云端上的幻觉一般缥缈遥远,那么格格不入。 原因自然是因为女真人一路南下的消息早已不再是秘密,整个京城百姓已经都知道了局面的恶劣。女真人的大军已经攻克了邯郸重镇,距离汴梁的距离已经不到六百里了,空气中已经能嗅到血腥的气味了。女真人就要来了。就要兵临汴梁城下了,在这种时候,除非没心没肺之人,否则谁还有心思去庆祝新年? 局面的险恶已经不用去打探北边的消息了,每一个京城的百姓都能深切的体会到这一点。数日前京城已然实行了宵禁,禁军几大营兵马已经从城外的校场军营调入城内。街道上每天都是兵马杂沓调动的景象,城门口也早已禁止任何百姓的出入。很多人后悔不叠,在一个多月前,便有很多人闻风离开京城往南方避祸,很多人则选择了观望。现在,这些人统统走不了了,朝廷已经下了禁令,禁止任何人离开京城。谁要是这时候逃离京城,会被冠以搅乱人心之罪,要砍头的。朝廷的禁令也从另外一个角度佐证了局面的险恶。 汴梁外城城墙上,大批的守城物资已经开始往城头上搬运。禁军库房之中的大批床弩弩车被大车装载着往城墙下运抵,然后被一架架的搬运上城墙。开封府衙役已经开始挨家挨户的告知百姓家的青壮男子,告诉他们不得藏匿,官府一旦通知他们,他们必须要到衙门报到。百姓们当然明白,这是在征集青壮民夫,为守城做准备。当汴梁城遭受攻击,则青壮民夫便将被征集去为守城卖力,搬运物资,登城作战都是有可能的。 所有的这一切,都预示着汴梁城已经处在战争的边缘。女真人的威胁已经远隔数百里的距离笼罩了京城。京城上下在这新年之中笼罩的不是祥和的气氛,而是一片人心惶惶。 郭旭呆呆的坐在崇政殿偏殿的御书房中,他身上穿着的是隆重的冠冕礼服。大年初一,按照规矩他还是率领群臣祭奠天地祖先,所以穿着的是最为隆重的冠冕礼服。此刻他还没来及换下礼服。 他的心情很是复杂,不久前在祖宗牌位前祭拜的时候,他的心中是充满羞愧的。大周朝,多么辉煌强大的国家,现如今在自己的手里居然变成了这副样子。他跪 在列祖列宗牌位前的时候,实在有一种无颜见他们的感觉。因为自己的无能和愚蠢,大周朝就要葬送在自己的手里了。自己是何等的不甘心,心中是何等的焦灼。 脚步声响,郭旭抬头看去,吕中天走了进来。 “外祖父,大臣们都散了么?”郭旭忙起身问道。 吕中天点头道:“他们不肯走,老臣劝打发他们走了。他们希望皇上拿出对应之策来,但老臣知道,皇上现在怕是拿不出什么对策来,所以,与其在这里鸹噪,还不如让他们离开。” 郭旭叹息一声缓缓坐下,皱眉道:“是啊,朕能有什么法子?朕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吕中天淡淡道:“皇上现在知道当初老臣的提议是对的了吧。皇上硬是心中不甘,还指望着边镇兵马能跟女真人过过招。现在可明白了吧,我大周的兵马根本不是女真人的对手。早听老臣之言,将所有兵马都撤到京畿严防死守,也不至于葬送边镇的数十万大军。这下可更加的棘手了。” 郭旭面露羞愧之色,叹道:“朕也没想到,女真人竟然如此奸猾。朕弄不明白的是,女真人是怎么知道朕的计划的,他们居然围城打援半路埋伏增援的兵马。朕都有些怀疑朝廷里是不是有女真人的内应了。” 吕中天皱眉道:“皇上此言何意?知道皇上计划的只有皇上和老臣以及老臣身边的几人。莫非皇上怀疑老臣通敌?” 郭旭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朕岂会那么想?朕只是觉得事出蹊跷罢了。” 吕中天冷声道:“皇上最好不要乱想,此刻要是皇上胡乱猜忌别人,会更让局势不可收拾。若是皇上连身边人都不信任,老夫还敢为皇上进言献策么?” 郭旭忙道:“外祖父千万莫要多心,朕绝无此意。” 吕中天冷哼一声不语。郭旭轻声道:“外祖父,现在的情形,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呢?外祖父一定要帮朕想个对策才是啊。他们距离京城只有几百里了。” 吕中天沉吟道:“皇上,老臣已经下达了命令。顺安军和安肃军已经迅速撤回京畿。河东路的平定军和威胜军以及北边的安利军也在赶往京城的路上,不日便将抵达京城。大名府三万兵马也正星夜南下。这样的话,应该可以在京畿聚集十四万左右的兵马。加上京城的禁军二十万,在女真人抵达京畿之时,我们当还有三十四万兵马等着他们。人数上我们还是占据优势的。女真人的二十五万兵马现在也只剩不足二十一万人,老臣想,还是能一战的。” 郭旭缩着头皱眉道:“可惜西北军被拦在了太原府以西,哎,朕说实话吧,朕对守住汴梁全无信心啊。今日御史中丞沈放向朕提议,要朕去南巡,外祖父,要不……咱们且离开汴梁避避风头?去江宁府或者杭州都成。” 吕中天瞪着郭旭,沉声喝道:“皇上想逃跑?” 第一四二九章 天堑难渡 郭旭有些尴尬,咂嘴道:“朕不是要逃跑,而是……现在太原府被辽人攻占,西北兵马无法增援。女真人说话间便要兵临京城了。万一汴梁守不住,到时候岂非糟糕?朕不是怕死,朕就算身先士卒也是没关系的,但只怕让军心民心涣散,会不可收拾。” 吕中天沉声道:“皇上不用解释,老臣自然知道皇上的安危很重要,留在汴梁确实有不小的风险。然而皇上此刻离开京城才是对军心民心的极大打击。当此之时,不说身先士卒,皇上也是要表现出同仇敌忾的态度的。否则军民上下焉有死战之心?皇上一走,汴梁必失,皇上不走,死守汴梁,则汴梁还能保住。汴梁可是我大周的都城啊,是我大周命脉之所在,皇上岂能此刻有这种想法?这也太让老臣失望了。沈放这狗东西此刻向皇上提出这样的建议,其心可诛,不能轻饶。” 郭旭忙道:“外祖父莫要发怒,外祖父既然说不妥,朕便不走就是。沈放也是一片好心,他是担心朕的安危。然则,外祖父当真觉得汴梁能守得住么?” 吕中天沉声道:“为何不能?我已下令袁振乾夺回太原府,打通增援京城的道路。袁振乾一定能做到的。我们只需坚守汴梁,袁振乾的大军一旦赶到,便是我们歼灭女真人之时。皇上此刻绝对不能离开京城,否则我大周便真的没救了。皇上不但不能走,而且还要在群臣和京城百姓面前展示出无畏之态。老臣建议皇上,午后去巡视街头,让百姓们知道皇上和他们同在,以安民心和军心。” 郭旭沉默半晌,终于点头道:“好吧,朕便听外祖父的便是。” …… 女真大军一路势如破竹攻城掠地,正月初四磁州失守,正月初六,相州失守,正月初七,汤阴失守,正月初八,黎阳失守。一连串的坏消息送达京城,朝廷上下官员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黎阳以南便是京畿之地,女真大军已经抵达京畿最北端,一条腿已经要迈进京畿之地了。 好消息是,女真大军终于在黎阳停下了南下的脚步。这当然不是他们放弃进攻汴梁的想法,而是多日的连续作战之后,女真兵马也需要休整。他们自然知道,进入京城左近必会遭遇恶战,他们必须为此做动员和准备。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因为黎阳以南便是黄河。女真大军终于遇到了第一个地势天堑,他们必须渡过黄河才能进入京畿之地。渡河对于女真人而言是此刻最大的事情。 大周朝廷自然也不是没有应对,边镇撤回以及京畿周边来援的厢军数日前已经全面集结。虽然人马只有不到十五万,但是戴罪立功统帅这只兵马的白奇向朝廷建议:在黎阳以南的黄河渡口白马 渡率军阻击对方渡河,利用地利的优势拒敌于黄河之北。京畿以北的黄河渡口并不多,最适合大军渡河的便是水势平缓的白马渡口,对方要渡河一定会从这里渡河。只要守住白马渡,女真人只要过不了黄河,他们便只能望着汴梁而叹息。对方战力虽然强悍,但是在大军阻击之下想渡过黄河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朝廷采纳了白奇的建议,十五万厢军全部铺在白马渡口左近,并立即开始修筑工事箭塔,准备拒敌。郭旭也于正月初十亲自赶到了白马渡大军的军营之中。当日,郭旭身着盔甲,骑着战马,在十几万将士面前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皇上的御驾亲征极大的鼓舞了士气,十几万大军山呼海啸一般的叫喊着,所有的将领都立誓要将女真人阻击于此,誓死也不让女真人踏入京畿一步。从将士们的山呼海啸之声中,郭旭也感受到了一丝安慰。他心中的信心也在恢复,或许这一次当真能拒敌于黄河之北,扭转整个局面。 …… 黎阳城中,一片兵马嘈杂。小小的一座黎阳城根本无法容纳二十万女真大军和大量的物资车马。整个城池挤得满满当当的,城外的山坡上都驻扎了密密麻麻的女真兵马。 大军在此停留,一则是因为要休整,等候速度缓慢的攻城器械的抵达,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因为渡黄河的事尚未决断。完颜阿古大亲自带着人去黄河岸边走了一圈,往东西方向各探了数十里地,结果证明除了白马渡口,其他地方确实都不适合大军渡河。整条黄河在河北西路这一段两百余里的流程之中,白马渡口因为水流平缓开阔而成为自古以来渡过黄河的最佳地点。特别是这个季节,白马渡一带的黄河河水已经结冰,日积月累之下,冰层厚达数尺,慢说是兵士和战马,便是数千斤重的大车都可安然从冰上渡河。这本也是完颜阿古大攻下黎阳小城而非是继续往西南攻下卫州这个大州府的原因。完颜阿古大只想早一日大军渡河,剑指汴梁城。 然而,当大军抵达黎阳之后,第一时间得到的消息让人沮丧。白马渡河段虽然也结了冰,但是都是一些薄薄的浮冰,根本没连成一片。这种情形之下,只能以船只渡河,这便带来了巨大的麻烦。而大周兵马也迅速的集结于白马渡南岸,明显是想依托黄河渡口的天险阻止自己的大军渡河的。虽然对大周兵马的战斗力已经有所了解,知道大周兵马的战斗力不堪一击,根本不是对手。但是对方有这么一条天堑的大河作为屏障之后,强行渡河显然会损失惨重。完颜阿古大是绝对不会做这样的蠢事的。 连续数日,关于如何渡河的商议便没有停止过,但是却一直没有好主意。商量来商量 去,只有以船只渡河一途。河道上下百里都探查了个遍,除了白马渡便无合适的地点。白马渡上下的河道窄小,水流湍急凶猛,峡谷陡峭,绝对不时的大军渡河的地点。上上下下对此一筹莫展,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五六天时间过去了,后续的辎重器械都已经赶到了,士兵们也都休整的差不多了,但是渡河的方案却还没有定下来。完颜阿古大心急如焚,正月十三晚上,他又将众将领召来商议如何渡河之事。 军师李国仇罕见的缺席了这一次的会议,据他帐下的人说,李军师午后便带着人去黄河岸边沿着河岸往北去查看地形去了。他显然也正在为渡河之事发愁。 会议上,商议了半天也没有个结果,胡鲁他们干脆建议完颜阿古大放弃进攻汴梁,转而往东攻击大名府和其他州府,将黄河以北的地盘全部吞掉。就算攻不下汴梁,吞掉汴梁以北的广大地盘也是胜利。而且越往东边,渡口越多,越容易渡河,迂回攻击或许才是眼下最合适的作法。 但这样的提议被完颜阿古大一口回绝。他心里明白的很。跟大周这样体量的大国交战,那是绝对不能让对方喘气的。一举攻下汴梁,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迂回作战,每一战无论在人员和物资上都有巨大的损耗,到后来,自己手头兵马损失的所剩无几,还怎么攻汴梁?要灭大周,必须直切其要害,直接占领其都城。那种情形才是完颜阿古大最想要的结果。不到万不得已,完颜阿古大是绝对不会考虑放弃汴梁的。这已经在眼前的,相聚不到三百里的大周都城自己要定了。 这样的提议被否决之后,众将领也都没辙了。完颜阿古大也没办法,会议开到二更时分的时候,便意兴阑珊的宣布散会。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李国仇回来了,他第一时间便来到了会议之所。 “军师,我们都准备散了,也拿不出个主意来。军师今日去黄河岸边了?可想出来什么良策?”完颜阿古大随口问道,他并不抱太大希望,李国仇怕是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然而李国仇的回答让人意外。 “大首领,在下似乎找到解决的办法了。”李国仇哈着手,伸手在炉子上烘烤。 完颜阿古大大喜过望,忙亲自给李国仇斟了一碗热茶递过去,沉声道:“军师找到办法了?咱们怎么渡河?” 李国仇稀溜溜的喝了几口茶,胡鲁等人急的叫道:“军师,快说啊,卖什么关子?真他娘的……” 完颜阿古大喝道:“住口,让军师喝了茶水再说。” 李国仇放下茶盅笑道:“大首领,各位将军,我找到了白马渡不结冰的缘由了。” 第一四三零章 渡河 众人连忙询问,李国仇道:“今日午后我去上游查看是否有合适的渡河之处,路上我们去一个村落里抓了几名当地百姓询问,他们说往年冬天黄河这一段结冰封冻的。今年的天气比往年还冷些,但是却没有结冰是有原因的。原来,往年白马渡这一段平缓的河面上其实飘满了上游冲下来的枯树浮木以及各种杂物。每年从夏天开始,上游暴雨之后便有大量的树木杂物漂流下来,然后到了白马渡这一段因为水势平缓便全部漂浮在这一带。有些杂物随着水流回旋就是不会流走。有的漂浮来的水草还会在河面杂物上扎根,形成一片片的浮岛。而这便是白马渡口宽达四五里的宛如一座大湖的河段在冬天封冻的原因。” 完颜阿古大和女真众将听的满头雾水,他们根本没听明白李国仇在说些什么。 “军师,说的简单明白些。河水结不结冰跟漂浮的杂物有什么关系?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呢?” 李国仇呵呵笑道:“大首领,各位将军,河水怎么才能结冰,你们该知道吧。” 胡鲁翻着白眼道:“这还用问?天气冷呗,自然就结冰了呗?像我们长白山里边,冬天里连瀑布都会冻结,形成冰瀑呢。这里还是不够冷。” 李国仇点头道:“天气倘若极寒,自然任何水面都会封冻。但问题是这里的气温可比不上你们女真部落的长白山之地,所以结冰便需要很多条件在一起的作用了。特别是像白马渡这片河道,水面太过开阔,虽然平缓但却也是缓缓流动的水,并非是静止的水塘,天气又不是太冷,所以想要封冻起来则很不容易。诸位都有常识,一小碗水和一大盆水哪个容易结成一片整冰,这不用我说了吧。” 雅鲁不花道:“那自然是一小碗水更容易。还别说,你这么一说,倒是觉得奇怪的很,同样是谁,为何越是开阔越是难以结冰呢?比如我们辽东一带海边的地方,天气也是极寒,但却只有海岸边缘结冰,海面却也没有完全封冻。” 李国仇微笑道:“你问这个,我可不知道。不过我想,大概是因为冰块也需要附着之力吧,越是开阔的水面,冰块想要凝结却无附着之处,这也是为何湖泊结冰时边缘厚中间薄的缘由。总之,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这样的情形我们不用去管,那些百姓说,白马渡这片河道之前年年都漂浮着许多杂树枯草之物,也流不到下游去,这些漂浮之物实际上便是将水面分割。就像是将大盆的水分割成一小碗一小碗的水面,自然便更容易结冰封冻了。那些百姓说,往年冬天,河面中间还有杂物水草冻结的小岛一样的地方,当地人还在这些小岛上搭帐篷,在周围的冰面上凿洞钓鱼呢。” 众人听到这里,尽皆恍然。原来之前白马渡年年封冻是有这样的原因在。想一想确实有道理,白马渡这么大的水域应该很难封冻,但是这些浮物杂草枯树之类的东西将开阔水面分割成一块块的小面积,确实会更容易结冰。虽然弄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但是经验和常识告诉他们,军师得知的缘由是有道理的。 “那些百姓说了。今年,白马渡进行过一次大清理。原因是多年积累的杂物漂浮的太多,日积月累已经影响了渡口船只的航行。今年秋天,有一名官员带着家眷乘船渡河去邯郸上任为官,结果撞到了一段浮木上,一家子差点全部淹死在这里。这官员大怒,回头便责令本地官员将河道彻底清理干净。于是本地官府便组织了数十艘船和当地的船夫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将水面上和河湾旁漂浮积累的杂物全部清理干净。大首领还记得那天我们去渡口旁去探查情形时看到了几座全是枯木和淤泥水草堆成的几座小山么?那便是他们打捞上来堆在渡口旁的空地上的漂浮杂物。然而他们这一捞,导致今年的白马渡的河面却只有岸边结冰,河道中间位置却根本无法结冰了。咱们也就不能直接渡河了。”李国仇继续说道。 到这里,所有女真将领包括完颜阿古大自己也都恍然大悟。 “怪倒是呢,那天老子还不知道干什么堆了几座杂物的小山,原来是河里漂浮的这些杂物。他娘的,这不是大周人运气么?这么一来,我们反而没法直接过河了。真是弄巧成拙,他娘的当真可恶。”完颜阿古大怒骂道。 “确实有些巧合,大周朝廷恐怕也没想到居然会无心插柳柳成荫。偏偏是这个原因导致我大军无法过黄河。不过,既然被在下得知了缘由,那么便是他们倒霉。咱们不必想办法弄渡船强渡了,那样风险太大。更不必往别处进攻,丢掉大好的进攻汴梁的机会。我们可以直接兵临汴梁城下,攻克大周京城了。妄图以黄河天堑阻挡我大军的脚步是不可能的。”李国仇沉声笑道 。 “军师已经有了过河之策?那是怎样的计策?”完颜阿古大惊喜问道。 李国仇的办法很简单,利用现在尚在正月,天气依旧没有回暖的机会,重新让河面封冻起来。他们将打捞上岸的浮木杂物全部重新投入河中,因为无法均匀分布在河面上,所以李国仇特地率数千士兵往上游峡谷上方,人为将河岸峡谷上的杂草树木砍伐投入河中,让流淌的河水完成自然的分布。很多女真将领其实对此表示怀疑,他们觉得这个汉人军师的办法未免有些异想天开。这样便能渡河了?怕是个笑话。 大量的杂物浮草重新在白马渡宽阔的河面上出现,但因为大部分都是从上游随水漂下,所以白马渡对面的大周兵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们此刻还沉浸在皇上御驾亲征的鼓舞之中,热火朝天的修建工事箭塔,准备对白马渡口进行严密的封锁。 第一天寒冷的一夜过去,黎明时分,完颜阿古大和李国仇等人来到河边,他们惊喜的发现,河冰已经延伸到了河岸数十步外,河面上一些浮木枯草周围也结了冰。只不过河冰还太薄,水面还没有完全的封冻,但是很显然这已经是有了效果了。 第二天午后,北风骤起,天气迅速转为阴沉。李国仇大喜过望,大呼老天帮忙。今年就年前下了一场大雪,这一个多月来都是晴朗的天气,导致气温不够寒冷,这是反常的。北方之地那一年春天到来之前不是要经历数场暴风雪的袭击?而眼前则很显然是另一场暴风雪要来了,只不过比往年来的迟了些。但在李国仇看来,则正是时候。 果不其然,傍晚时分,天降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到凌晨时分才止,地上又积了半尺深的积雪。清早起来,完颜阿古大看到厚厚的积雪,不禁大骂出声。他认为这场大雪来的太不是时候,大军的行动又将变得很困难,物资补给,车马行进都将受到限制。然而,军师李国仇却笑容灿烂的赶来他的住处。 “恭喜大首领,贺喜大首领。老天帮忙,渡河的事成了啊。”李国仇叫道。 完颜阿古大先是一愣,但很快就明白了李国仇的意思。惊喜道:“怎么?河面封冻了?” 李国仇呵呵笑道:“全部封冻了,在下凌晨命人沿着河面摸到了对岸数十步处,整个河面完全冰封。虽然覆盖有积雪,但是河面已经成了一条坦途了。老天真是保佑大首领呢,这一场大雪严寒来的正是时候。” 完颜阿古大心中的大喜,所有的烦恼都抛到了脑后。河面结冰,大军就可以挥师渡河了,这可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事。 “那是否可以立刻进攻了?咱们还等什么?我可是一刻也等不及了。”完颜阿古大大声道。 “在下建议再等一天,等冰层冻的更加结实些,以免发生意外。毕竟冰上有薄雪覆盖,冰层厚度未知。况且咱们就算进攻,也不能直接攻过去,对方可是正严阵以待呢。不如待天黑之后,骑兵突袭过河,杀他们个措手不及,片甲不留。大首领以为如何?”李国仇沉声道。 “军师说的极是。真是天助我也。我不是说这场大雪,我说的是军师这样的人物降临到我的身边,这才是我完颜阿古大的幸运。军师智谋可比得上你们汉人尊崇的诸葛亮了。有你相助,大业必成。军师,你放心,将来我不会亏待你的。我要让你当我的宰相。”完颜阿古大呵呵笑道。 李国仇微笑道:“多谢大首领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李国仇只有一个请求,便是待大首领事成之后,将郭氏皇族交给在下处置。在下要报先祖之仇。倘若大首领觉得更加需要褒奖在下的话,那么不如将我南唐故国之地分封于我,让在下能够恢复祖宗基业,完成这一百多年来我李氏皇族的夙愿。那将是对在下最大的褒奖了。” 完颜阿古大心中一动,心道:原来此人是想复国?怪不得如此用心。借着自己的手复国,倒是打的如意好算盘。嘿嘿,你想的也忒多了些。我怎肯养虎遗患?你这样的人不为我所用,我能容你么? “呵呵呵,好说好说,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只要灭了大周,我许你南唐复国之愿。你我世代交好,互为兄弟之国。”完颜阿古大哈哈笑道。 “多谢大首领……成全!”李国仇噗通跪地磕头,眼眶湿润,声音都哽咽了。这是他自见到完颜阿古大以来第一次向完颜阿古大行叩拜之礼,足见他对复国之事有望而表现的心情激动和感激之情。很多时候,人一旦妄念过甚,便会智商短路。以李国仇的智慧,当不会不明白完颜阿古大是什么人。但是他李氏一族执念过甚,所以到了这个时候也利令智昏了。 …… 黑沉沉的正月十五之夜,无灯也无月。女真大军从天黑之后便开始朝白马渡北岸集结,如黑夜中的幽灵一般,大批的骑兵在两个时辰之内便集结完毕。 今日本是大周人最为看重的上元节之夜。以往无论是在城镇村野,边镇都城之中,无论军民老少在这一天晚上都会赏灯猜谜尽兴游乐一番。因为上元节一过,新的一年繁忙的生计便要开始,店铺要开门做生意,读书的要去学堂,干活的要去干活,出门的便要整顿行装离家了。但今天晚上,女真人要在这个大周人最为看重的上元之夜里发动渡河偷袭。 白马渡南边的大周军营里,主帅白奇今晚特意给兵士们加了餐,饭菜之中多了些肉食,且允许兵士每人喝一小碗酒。自从大军驻扎在白马渡南这短短的八九天时间里,所有的兵士们都辛苦的很。他们当中很多人是从北边撤回来的,也有从京畿周边调集而来。上元之夜守在这冰天雪地的严寒的白马渡口,心境自然不会很好。白奇是想让将士们体会到一些节日的气氛和温暖,所以才破例让他们喝一点点酒,睡个好觉。 眼前的局面白奇还是认为没什么危险的,工事虽然修筑的简单,但只要有能射箭躲避的地方其实便足够了。女真大军如今阻隔在黄河北岸,他们想要进攻便必须渡河。想要渡河便必须用船只强渡。自己的十五万大军扼守在南岸上,女真人想要强渡便是自寻灭亡。白奇其实也注意到了河面结冰的现象,但他认为,达到可以行走的地步却还早得很。因为在大雪之前,河道上只有零星的一些结冰现象,还有大片的开阔河面。而这一场天降大雪之后,正好阻挡了河面上的视觉的观感。白茫茫一片薄雪覆盖在河面上,让人根本无法判断雪下的情形。 白冰认为,女真人不会冒险涉冰过河的,因为雪下的水面危机四伏,除非是疯了才会这么干。白冰这么想跟他在东北边镇呆的太久有关,他的作战经验里几乎从未遇到眼前这种情形,所以在重视程度上明显不足。 三更时分,负责守夜的大周兵士在朦胧的夜色之中发现了河面上黑乎乎晃动的身影,他们还以为看花了眼,但是很快他们便发现,那是一大群如潮水一般从北岸涌来的人马。为了不让南岸的守军发觉,所有的女真骑兵都步行牵着马,缓缓慢慢的踩着积雪下厚实的冰面朝对岸摸进。当大周的士兵在朦胧的天光和雪光的映照之中发现他们的身影的时候,女真骑兵前队已经抵近到了百步之外。 “呜呜呜!”寒风中让人心神胆怯的示警.号角声急促的响起。所有的大周士兵从睡梦中惊醒而仓皇四顾的时候,女真骑兵震天的呐喊声已经响彻了河面。他们翻身上马,催动马匹,对着南岸略高的河堤和工事展开了冲锋。 大周兵马反应已经算是很迅速了,士兵们盔甲未解,兵刃未离手睡在帐篷里,第一时间已经开始迅速往岸边攻势。但女真人的骑兵显然来的更快更突然。女真骑兵的铁蹄踏上岸边的积雪的时候,大周兵马才堪堪射出第一轮密集的箭雨,然后便被迫开始迎接肉搏战了。 一批又一批的女真骑兵从河面上冲过来,河道上的冰层发出震耳的轰隆声,整个河面似乎都在起伏晃荡,有的地方冰块破碎,咔咔有声。似乎随时便要断裂塌陷。但是女真人现在早已管不到那些了,在完颜阿古大的催促下,超过十万女真骑兵跟本不顾脚下的危险,策马冲过对岸,冲入和大周兵马的战团之中。 大周兵马并没有立刻被冲垮,白奇这段时间已经做了调整,他不允许再有兵马不战而逃的事情发生。他设立了督战队,加大了奖惩的力度,并且做了大量的思想工作。而皇帝郭旭亲自来视察的行为也确实鼓舞了士气,所以大周厢军表现出了自开战以来最为高昂的斗志,即便是步兵对骑兵,他们也没有很快崩溃。双方从黑夜激战到了黎明时分,双方死伤人马都极为惨重。 本来大周兵马就要崩溃了,然而白奇最终组织起五万骑兵硬生生的顶住了女真骑兵兵马。硬是将战事拖到了天亮。 有骑兵顶住对方的骑兵,步兵们便有了作战的心气。他们死命拖住对方,和女真人纠缠在一起,把战斗拖入白热化的阶段。 但女真人终于祭出了铁浮屠重骑兵出战,因为完颜阿古大不想再拖下去,他要李国仇以铁浮屠骑兵冲垮对面白奇的骑兵,只要白奇的骑兵一败,大周步兵其实不值一提。三千铁浮屠如怪兽一般的登场,这是它们第二次亮相在阵前。但这一次是正面冲击敌阵,而这才是它们原本被组建的目的所在。铁浮屠重骑很快便表现出他们无坚不摧,无视任何挡在前面的对手的凶悍破阵之力。 第一四三一章 铁浮屠和拐子马 铁浮屠一登场,便展示出强大的气势和震撼力。白奇在雄州守城之时,便已经从霸州败逃而回的士兵口中得知了女真人有这么一支强悍的兵马。但白奇认为这些士兵可能言过其实,这世上还没有任何一支骑兵可以完全无视大周箭弩的攻击而冲到城下的,这极有可能是这些败逃的兵士为了逃避惩罚而编出的借口。然而,当铁浮屠从对方骑兵主动让开的通道中冲出来的时候,白奇惊讶的差点叫出声来。 黑灰黑甲,人和马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阴间的骑士一般,带着一股煞气。獠牙面具让他们更加的可怕。他们只一登场,顿时整个战场的焦点便全落在他们身上。他们从容推进,速度不快也不慢,但却带着让人窒息的压迫之感。 “铁浮屠,铁浮屠!”大周兵士中有经历过霸州之战的人,他们惊骇的叫出声来,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白奇心中虽然也震撼不已,但他知道,这是一只重骑兵,而不是真的地狱里来的骑士。他们不过是人和马都披着重甲罢了,未必便不可匹敌。 “慌什么?弓箭手,还不放箭!”白奇大喝道。 密集的箭雨即刻攒射而至,数万支劲箭毫不留情的将铁浮屠骑兵阵型笼罩住。弓箭击打在重骑兵身上的盔甲和马匹身上的披甲上,叮叮当当爆发出一片声响。像是骤雨打青荷一般,密集而鸹噪。无数的箭支在重甲上弹跳,铁箭头的劲道十足,在盔甲上撞出无数的火星。在这样密集的箭雨之下,一般骑兵早已如割韭菜一般的被全部清空,但是铁浮屠骑兵喟然不动。马背上的骑士只是被箭支的冲击力带的身子微微晃动,有数十匹战马的腿部被箭支射中翻倒而已。整支骑兵就像是在一片狂风暴雨之中前进,速度丝毫不减,令人恐怖而绝望。 白奇心中冰凉,他终于明白了之前那些士兵们描述的情形不是瞎说了,那都是真的。这只重骑兵的骑士和战马身上的盔甲是箭支无法穿透的,这真的是一支无视弓箭阻击的兵马。难怪名字叫做铁浮屠,那真的如一尊尊移动的铁塔一般,根本无法摧毁。 “射他们的马腿,射他们的马腿。”身旁一名将领大声的叫道,因为他发现了对方倒下的几十骑是被箭支射中了马的小腿部位而倒下的,那里才是唯一能够伤害到对手的地方。 白奇却迟迟没有下令,因为他发现了,对方的马匹身上的披甲其实距离地面只有尺许。也就是说,对方的弱点也只是距离地面尺许高的四只马腿的部位。但是射马腿那得要多么精准的箭术?况且之所以弓箭能密集覆盖对方的阵型,是因为弓箭有仰射的角度。要是只能射击马腿,那么必须要弓箭斜下直射。那么只有前两排的兵士才有角度,那么又能起到什么作用?而且就算射杀了对方的马儿,马上骑士却丝毫不会受伤。之前他便亲眼看到马匹倒地之后,重甲骑士在雪地里翻滚起身,毫发无损。很快他们又上了后方跟着的备用战马,根本无法造成对他们的杀伤。 双方的阵型本就距离很近,只稍 一犹豫,铁浮屠已经冲到了近前。白奇无可奈何,大吼一声率领骑兵迎击上去。这已经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刷拉拉!”铁浮屠骑兵在对方冲上来之前齐刷刷的擎出了两丈长枪。他们的手臂上套着披索,披索的一头缠在长枪枪杆上,双手抬起长枪的时候,长枪枪尖平举,长枪的尾柄抵在了他们腰间的一条皮兜凹槽之中。这正是冲锋长枪骑兵最常用的一种稳定长枪和借助压力缓解冲击力的作法。 下一刻,双方骑兵正面相撞,铁浮屠冲入密密麻麻的大周骑兵阵中,他们长枪笔直向前,刺穿了前方冲来的大周骑兵的身体。很多大周士兵直接被长枪从马背上刺穿身子,穿在枪尖上,然后带着胸腹之间冒血的血窟窿摔落地上。也有大周骑兵强行突入铁浮屠之间狭窄的空隙,他们得到了长刀砍杀的机会,然而,长刀看在重盔之上,除了一片乒乓的噪音之外,便是飞溅的火星。而铁浮屠骑兵丝毫无损,他们甚至无视这些骑兵的存在,自顾端着长枪跟他们擦肩而过。然后,交错队形冲来的下一波铁浮屠的长枪将近身的大周骑兵刺穿挑落。 这已经不是骑兵之间的相互攻杀,而是像是那血肉之躯的大周骑兵对着一辆巨大的满是尖刺的精铁战场冲击,那是一种自杀的行为,对方安然无恙,己方却粉身碎骨。 铁浮屠骑兵往前冲了百余步,他们的身后泥泞的雪地里铺满了尸体,到处是喷涌着鲜血的尸体,染红了方圆数里白雪皑皑的战场。 任谁面对这样的对手都再无作战的勇气,何况还是强行凝聚士气的大周兵马。面对铁浮屠这样的怪物,大周骑兵毫无着手之处,他们胆寒心战,开始纷纷溃败。铁浮屠终于展现了它在正面交锋时的凶悍无敌之力,没有任何骑兵能够正面迎接铁浮屠的践踏冲锋。他们从容碾压而过,将对方阵型碾的稀烂。 完颜阿古大岂会放过这绝佳的冲锋机会,他高声下达命令,女真骑兵从铁浮屠两侧迂回包抄而至,朝已经乱做一团的对方阵型冲杀过去。 战事在晌午时分宣告结束,白马渡南岸方圆十余里的雪原荒野之上,情景惨不忍睹。雪地上一片片殷红的血迹,像是雪中绽放的梅花一般。无数的尸体倒在雪地上,鲜血和骨肉很快便冻得僵硬,有的还保持着死前痛苦的挣扎的姿态。张口龇牙,表情狰狞,令人仿佛置身于鬼蜮之中,极为恐怖。 好不容易积聚的十五万兵马在今日这场大战之中几乎全军覆没。死伤超过五万人,被俘超过四万人,剩下的全部逃之夭夭了。白奇再一次神奇的逃走了,在己方阵型被彻底冲破之后,在铁浮屠势不可挡的破阵威力之前,白奇知道这一战已经无可挽回。好在他的亲卫营数千骑兵还是具有相当的战斗力的,他率领这不到三千人的骑兵冲杀出一条血路,成功的死里逃生。 女真大军这一次也吃了大亏,渡河之初的混战中,女真骑兵死伤一万三千余人,还损失了近三百匹铁浮屠骑兵。虽然弓箭不能让铁浮屠受到伤害,但是在混 战之中,大周步兵在被铁浮屠践踏的时候,有人拼死砍伤了马腿,造成了马上骑士的坠马。重甲骑士其实在地面上很是笨重,他们倒地之后想爬起来很难,数百名知道自己必死的悍勇的大周士兵硬是骑在他们身上,用匕首从面罩上的两只眼洞刺入。匕首从眼窝里贯入脑中,杀死了对手。 相较于死伤的一万多普通兵马而言,完颜阿古大最心疼的还是之铁浮屠的损失。因为他已经认识到铁浮屠在战场上强悍的战斗力和作用,每损失一名,都让他心疼不已。而在攻霸州和今日之战两次作战中,铁浮屠损失了四百多人了,三千铁浮屠也只剩下两千五百余骑了。不过好消息是,一千五百名铁浮屠重骑正在赶往大军之中汇合。那是最新一批获得重甲的铁浮屠,之前因为时间仓促,只有三千铁浮屠随大军行动,在过去的近两个月里,又有一千五百骑可投入战斗,这将大大增加女真大军的战斗力。 战后,女真大军做了一番总结。完颜阿古大首先正式的再一次的当着全部将领的面肯定了军师李国仇的谋略,肯定了他在军中的地位,要众将领对李国仇不得再抱有排挤之心。完颜阿古大这么做,自然不是真的要完全的对李国仇不设防,事实上自从知道李国仇的复国之心后,完颜阿古大反而对李国仇防范更严了。他这番话是说给李国仇听的,毕竟马上便要攻打汴梁了,他需要李国仇死心塌地的为自己出谋划策,所以便要对手下的胡鲁雅鲁不花等人对军师的不敬做出表态,以感动李国仇,让他全心全力的卖力。 其次,完颜阿古大提出了他从此战之中领悟到的一种战法,那便是正面作战时,以铁浮屠作为正面攻击破阵的先锋,破坏对方阵型之后,轻骑兵便从两翼侧后包抄冲锋,彻底的打乱对方的防守体系。完颜阿古大将骑兵两翼包抄的战法称之为‘拐子马’。众人细细的想象,这确实是两种不同的骑兵兵种之间最为契合的配合。铁浮屠拐子马,配合起来天衣无缝,这是一种新的战术,新的战斗之法。完颜阿古大确实是个善于总结勤于思考的人,战斗之后.进行反思和总结已经是他的习惯,这一次能从战斗的过程中总结出有效的战法来,确实非一般人所能比拟。 最后,便是关于兵员的损失情形。二十五万女真大军从进攻大周开始,虽然一路上势如破竹,但是伤亡却也一直没断。二十五万大军到现在为止已经只剩下了十八万人。数量虽然还是足够庞大,但是其实现在大军中的兵额只有十五万人。那三万人中有一万是后勤辎重兵马,还有两万留守余攻下的各个大小城池之中。大州府留下两千人,小州府和县城也要留下个千儿八百的兵马驻守,这既是为了保证补给线的畅通,也是为了能在占领之地搜刮更多的物资和粮草。 十五万兵马攻汴梁城的话,似乎有些不自量力。汴梁城中光是禁军便有二十万,再加上城中其他兵马,以及世界上最为坚固的城墙防御体系,难道真的能攻下么? 面对这样的疑问,谁的心里也没有底。 第一四三二章 草芥 汴梁城外城十几座城门外,黑压压的聚集了无数的人群。他们都是逃难来此的百姓。他们当中有很多人从霸州雄州保州一带一路往南逃难,拖儿带女这一路惶恐颠沛抵达京畿之地的。很多人死在了半路上,活下来的也都冻饿的只剩下半条性命了。还有一些人是最近才加入的,因为白马渡被女真人突破之后,女真大军南下抵达汴梁城已经没有任何的悬念。京畿北方数县的百姓们也都纷纷加入逃难大军,逃往汴梁城下。 他们本以为,抵达了京城,便结束了痛苦,便可以得到朝廷温暖的庇护。便可以有东西吃,有衣服穿,有地方可以遮风挡雨。但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汴梁城十几座城门紧紧的关闭着,他们根本进不了城。他们面对的是高高拉起的吊桥,黑乎乎高大冰冷的城墙以及城头上守军冰冷的目光。 妇孺和儿童在寒风中哭泣着颤抖着,男人们也无能为力,他们除了求肯之外别无他法。 “开开城门吧,行行好啊,我们都是大周百姓啊,我们已经无处可去了。朝廷不能不管我们啊。恳请皇上开恩,我们只想有一口饭吃,有地方住而已。求求你们了。” 无数的百姓跪倒在雪地里,朝着城头磕头求肯。但是,城楼上的守军像是泥塑木雕一般,根本没有任何的回应。压根没有任何人搭理他们。 “别求他们了,他们都是一群白眼狼。平时我们用钱粮供养着他们,此刻他们对我们不管不顾了。这些当官的,享富贵的都是黑心之人,求他们有什么用?”有人愤怒的叫喊道。 “正是,求他们没有,他们岂管我们百姓的死活,他们都是一群狼心狗肺之徒,我们老百姓在他们眼里就是草芥一般,死活他们毫不关心。这样的朝廷根本不会为我们老百姓着想的。”有人高声附和道。 “管他娘的,咱们冲进城去。我们已经没有气力再往南逃了,冲进城里去才能活命。叫我说,咱们困在城外的人全部往城里冲便是。管他什么规矩。”更有人义愤填膺的愤怒吼道。 “对,冲进去,冲进去。他们不管我们的死活,我们便自己往里冲。京城难道便是他们这些人的地方么?我们便只配在这里冻死饿死么?” 人群发出了愤怒的吼叫声,黑压压的人群开始往城门口逼近,黑压压的挤在了护城河外侧,朝着城头怒吼喊叫。有人甚至捡起地上的石头,朝着城头丢过去。有些石块扔上了城头,索然没有杀伤力,但是却让城楼的守军立刻做出了反应。有士兵取下了弓箭,开始弯弓搭箭。 “乡亲们,乡亲们慢来。”城下人群之中,又一名衣衫还算整齐,却也胡子拉茶发髻散乱的男子举手高声制止道。 “你是谁?干什么阻拦我们?”百姓们愤怒的质问道。 “诸位乡亲,在下是长恒县令何安民,你们不能这么闹。大敌当前,你们冲击京城城门的话守军会把你们当暴民的?会放箭了。最后伤的还是你们啊。” 此人正是长恒县令何安民。白马渡被破之后,荆棘以北各县并无兵马驻守, 何安民当然也只能撤离。他的家眷都已经送到了京城里,他一个人留在长恒县坚持到最后一刻,不得已只能带着随从逃离长恒县。一路上也是吃尽了苦头才来到汴梁城下,但是却和逃难的百姓们一起被阻挡在了城外之外。眼下的局面何安民还是明白了,倘若百姓们冲击城门的话,城头守军必不会坐视。这种时候,他们可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百姓群情激奋之下行动过激,会导致局面的恶化,他不能不出来劝阻他们。 “县令?你是长恒县令?你们这些狗官,平日民脂民膏养活着你们,现在我们想进京城你们却不许。乡亲们,先宰了这狗官出出气。”有百姓愤怒的吼叫道。 “宰了他,对,宰了他。”周围的百姓们跟着大吼道。 “你们不能这样,何县令是爱民的好官,你们不能这么对他。有长恒县的百姓么?出来做个证!”有几名百姓出来叫道。 “我们作证,何县令确实是个好官,我们长恒县百姓都知道他是好官。不然他怎么跟我们一起困在城外?还不是因为想要和我们百姓一起走。你们不能杀他。”不少长恒县百姓出来说了公道话。 “这倒也是,我们县的县令早就带着家眷跑了,他还被困在城门外,看来不像是昏官。”有百姓道。 “那又如何?他不让我们动手,是想要让我们全部死在城外么?他要是好官,怎么不帮我们说话?”有百姓大声质疑道。 何安民叹息一声,沉声道:“诸位乡亲,何某只是个小小的县令而已,跟你们处境也差不多,他们岂会听我的。我阻止你们,是担心你们受到伤害。何某还是知道一些事情的,这时候冲击京城城门,一定会被视为暴民的。这样吧,我去城下试一试,看看能否沟通沟通,大伙儿先不要冲动。容我去问问。” 众人纷纷点头,连声催促何安明快些去同城头守军对话,何安民整顿衣冠,理了理胡须发髻,这才走到护城河边缘,朝着吊桥上方的城楼上正瞪着下边的禁军军官拱手行礼。 “城头的守门将军有礼了。我是京北长恒县县令何安民,有几句话想跟将军说一说。” 城门守将是侍卫步军司的一名副将,闻言大声道:“何县令,有话请讲。” 何安民道:“多谢。何某想问问,为何你们不愿开城门让百姓进城?这些都是我大周的子民,一路逃难来此,饥寒交迫,撑不了多久了。你们怎么能将这些百姓拒之门外?还请开城门放他们进城才是。” 那副将高声叫道:“何县令,这些事我们可做不了主。我们接到上面的命令,城门封锁,任何人不得出入。我们只是执行军令而已。” 何安民叫道:“这是谁的命令?四城之外,数十万饥寒交迫的百姓,难道任他们自生自灭不成?” 那副将道:“你跟我说不着,我管不了这么多。我若开城门,便要脑袋搬家。” 何安民道:“那你便请一位能说的着的人来,我跟他说。或者你替我禀报一声,就说长恒县何安民想见开封府权知朱之荣朱大 人,请他来城头一见。” “切,我说这位何县令,且不说你是不是长恒县令,就算你是那又如何?开封府权知朱大人此刻何等忙碌,回来见你么?我的面子却也没那么大,未必能见得到他。你说叫他来,他便来么?好大的口气。”城头副将晒道。 何安民怒喝道:“你这人,干系到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你当是儿戏么?这是小事么?朱大人无论多忙,也要来处置此事才是。你也是吃朝廷俸禄之人,岂能如此无动于衷。还请以百姓的生死为重,去通知朱大人前来。” “哎呦,你还喘上了?教训起老子来了?老子可不是你这小小县令能管的。我劝你立刻离开城门口,否则我可不客气了。上司有令,但有人敢冲击城门,立杀无赦。就算你是县令,杀了也是白给,明白么?还不退后。”城头副将大声喝道。 何安民还待再说,那副将一摆手,城头几名士兵嗖嗖射下几箭,箭支射在何安民身前数尺出,溅起一片雪泥。何安民面色大变,无奈退后。 何安民和城头守将的对话全部被百姓们听在耳中,他们心中冰凉。朝廷原来根本没有开城门的打算,压根就没管他们的死活。这让所有人都愤怒到了极点。 “乡亲们,左右是个死,咱们往里冲啊。”有人大声叫喊道。 “对对对,管他娘的,什么狗屁规矩,左右是个死,什么也不管了。咱们冲进城去,见什么抢什么,他们不让我们活,我们还管什么?” 这时候本来百姓的情绪便已经是个火药桶,一下子便被这些言语点燃,数千青壮开始朝着护城河边猛冲。他们不管不顾的跳入护城河中往对岸游,此刻一股激愤之气主宰着他们,他们连冰冷的护城河水也都不管不顾了。数十人游到一半便冻死在水里,更多的人湿淋淋的爬上了对岸,他们冲到了城门口,开始疯狂的砸城门,开始疯狂的叫嚷。更有身手灵活的开始攀爬城墙边缘,试图去割城门吊桥的粗索。 何安民大声叫喊着:“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快住手,快住手。” 可是就算他喊破了喉咙,也没人响应他的话。 城头上,守城副将面色铁青,沉声下令。城楼城墙两侧,数千守军开始弯弓搭箭往城下乱哄哄的百姓群中射箭,城头丢下滚木礌石来,往城门口正疯狂砸门的百姓头上砸。百姓们万万没想到城头的守军居然真的放箭杀人,只片刻时间,便被砸死射杀了数百人之多。 百姓们惊恐万状,开始哭喊着乱跑。妇孺孩童们被撞到在雪地里,被乱逃的人群踩踏在雪泥之中。箭支嗖嗖,百姓惊号,此情此景,简直让人绝望。 何安民站在胡乱本跑的人群之中面色凄苦,两行浊泪汩汩而下,心痛如割。一只羽箭破空而来,何安民身子一僵,低头看时,胸腹之间一支箭没入身体只留箭簇在外。何安民惊愕无比,身体剧痛,躬身如一支虾米般的咳嗽起来。两名百姓从他身边跑过,撞倒了他的身体,然后无数只脚踩在他的身体上,将他整个身子踩进了污泥积雪之中。 第一四三三章 内外交迫 汴梁城中,吕中天宽大的宰相公房内,高高低低坐着几名官员,正在商议着什么事情。突然间,外边脚步急促作响,一名差役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慌张之际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脚,差点摔个嘴啃泥。 “干什么?混账东西,怎可胡乱闯入?不想活了么?”吕中天怒声斥道。 “吕相吕相,皇上,皇上他来了。”差役连忙叫道。 吕中天愣了愣,尚未说话,便听到外边传来郭旭的大声呵斥声:“走开,拦着朕作甚?朕要见宰相,你们还不让开。朕连宰相都见不得了么?滚开!一群狗东西。” 吕中天皱了眉头站起身来,座上副相柳振邦、三司副使吕天赐、开封府权知朱之荣,新任殿前司兵马使陈玢,侍卫马军司指挥使王隽、侍卫步军司指挥使袁平等都纷纷站起来。然后他们看到了满脸怒容的郭旭从门口甩帘而入。 “臣等叩见皇上。”柳振邦朱之荣等人忙跪下行礼,吕中天父子却没有跪下,吕天赐只弓着身子行礼,吕中天却连拱拱手的礼节也没行。 “皇上不在宫中呆着,怎么来到政事堂了?”吕中天愁眉问道,苍老的声音中带着威严和不满。 “朕还天天呆在宫里什么都不问是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都不来禀报朕?若不是有人刚巧出宫看到了,禀报了朕,朕还不知道呢。外……宰相,是谁下的命令不让城外百姓进城的?是谁让你们对百姓射箭的?那可都是朕的子民,怎可对他们用这种手段?那些都是逃难而来的百姓啊。十几处城门都发生了射杀百姓的时间,据说死了几千人。你身为朝廷宰相,难道不知道么?”郭旭怒声叫道。 吕中天眼皮跳了跳,沉声道:“原来是这件事而已,皇上又何必如此动怒?不许他们进城的命令是老臣下达的,禁止他们滋扰城池安全的命令也是老臣下达的。怎么?老臣的命令有什么不对么?” “吕中天,那是朕的子民,你没听明白么?大敌当前,我们怎么能对逃难的百姓下如此毒手?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四城沸腾,百姓们都要暴动起来了,你知道么?”郭旭几乎要跳脚了。 “皇上!”吕中天厉声喝道:“请注意你的仪态,在臣子面前怎可失态?” 郭旭被他的语气吓得一条,见吕中天面色冷冽,心中也自打鼓。吕中天发起怒来,他反而不敢放肆了。 “皇上。”吕中天声音柔缓了下来,沉声道:“皇上的心情老臣可以理解,百姓们逃难而来,也理当放他们进京城安顿,更遑论要射杀他们了。但是皇上可别忘了眼前的局面。皇上也知道大敌当前,女真人的大军说话间便要兵临城下了,京城已经进入了全面的戒备状态,马上就是一场干系我京城得失,大周存亡的恶战了。在这个时候,老臣禁止百姓进城有错么?这些流民数量多达数十万人,一下子涌进京城,京城岂非一片混乱?况且他们当中很有可能混入大量的女真细作,一旦混入城中,便将放火杀人,里应外合。此时此刻,难道要冒这样的险么?这些人胆敢冲击城墙城门,那便是暴民,射杀了又如何?难道纵容他们么?皇上好好想想,这城门该不该开?” 郭旭怔怔发愣,沉吟不语。 吕中天道:“皇上有爱民之心是好的,但也要看看是什么时候。如今火烧到眉毛了,却来妇人之仁,这算什么?皇上跑来一顿数落,倒像是老臣等人心狠手辣,对大周的百姓不仁不义一般。皇上,你若说要开城门给这些人进来,老臣立刻下令开城门便是,让那些百姓进城。但是由此产生的后果,京城倘若因此而不保,皇上到时候可别后悔就成。” “是啊,皇上可不能怪吕相啊,吕相的决策是对的,城门现在可轻易不能开。这时候可管不到这些难民了。大战就要开始了,守卫京城乃第一要务,其他的事不能想太多了。”殿前司兵马指挥使陈玢忙附和道。柳振邦等人也纷纷点头附和。 郭旭看了看眼前这些人,这里的人是目前朝廷中最有权力的几个人了。吕中天父子倒也罢了,陈玢从皇城司任上被吕中天提拔为殿前司指挥使之后,便彻底的倒入了吕中天的怀抱。王隽袁平等也都是吕中天任命提拔的禁军指挥使,整个朝廷的所有权力其实都掌握在吕中天手里了。自己其实已经没有任何的支持力量,自己跑来质问吕中天他们的举动是何其的可笑。但是自己实在在宫里坐不住,听到了外边发生的这些事实在是憋不住想来询问,但却是太自不量力了。 “就算如此,这些难民也得安抚赈济吧。就算不让他们进城,也该给他们些吃的穿的东西,让他们能支撑下去吧?他们满怀希望的来到京城,指望朕来救他们,结果……结果却是这样,他们心里会怎么想?我这个皇上在他们心目中是怎样的印象?”郭旭咂嘴叹息道。 “赈济?不成,一粒粮食也不会给他们,一件衣裳也不能给他们。皇上还没明白么?女真人兵临城下之后,我们要做好 长期的作战准备。老臣已经下令了,城中所有的粮食物资全部归于朝廷统一调度分配,不管是谁,在这个时候都必须听命。必须保证守城兵马的供应,怎么能浪费在那些难民身上?守住京城便是保住我大周社稷,皇上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了?皇上,老臣和几位同僚这几日昼夜谋划守城事宜,适才我们还在商议事情,皇上便为了这么点是冲进来指责我等,岂不让人寒心?皇上还是回宫里去呆着,所有的事情都有老臣和诸位大臣谋划,皇上少操心些为好。”吕中天的态度已经强硬到了极点,这番话像是呵斥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般,丝毫不留情面。在吕中天心目中,已经失去对郭旭基本的尊重了。 郭旭张张口说不出话来,心中就算是气的要炸裂开来,却也根本无法发作。吕中天的想法或许是对的,但是他的语气是不能接受的。 “皇上,你就别捣乱了,我们都快忙死了累死了,你好好的在宫里呆着不好么?瞎掺和什么啊?哎,可真是的。”吕天赐翻着白眼说道。 “请皇上回宫吧,这些事臣等商议而决,皇上不用操心。臣等在吕相的谋划之下,一定能守住京城的,皇上放宽心便是。这些百姓的事情……目前确实不能妇人之仁,皇上应该明白的。”柳振邦等人也都附和道。 郭旭知道自己再无留下来的必要,跺脚道:“罢了,朕也不问你们了,朕是妇人之仁好了吧。你们不救,朕却要救。朕这便回宫着御膳房做几筐馒头去丢给他们吃。朕要尽我的能力去赈济他们去。” 郭旭说罢抬脚便走,出了屋门之后,郭旭分明听到了吕天赐刺耳的话语声:“这时候装的爱民如子,有什么意思?自己也不想想干了些什么事。百姓们早就恨之入骨了,现在挽救却也迟了。” 郭旭身子一怔,脸上肌肉抖动,停步欲转身回去。但想了想,却一跺脚,快步离去。 …… 宰相公房里,郭旭离去之后,吕中天像是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对众人道:“来来来,继续商议事情。适才你们说到哪里了?陈玢,你方才似乎提到了白奇是么?你说有要事禀报,到底什么事?这个白奇又做什么了?” 陈玢拱手道:“白奇他败回京城之后不知自省,昨日皇上召见了他,两人商谈了许久。卑职听人说,白奇向皇上建议,要向伏牛山的郭昆林觉他们求援呢。说什么,国难当头,郭昆不能坐视。说他已经知道自己之前的一些事做错了,说什么现在外有强敌内有国贼,江山社稷不保。要郭昆和林觉带兵马来救援,他可以退位让贤云云。总之,说了一大堆的疯话。那白奇今天一早便似乎在准备出城。卑职以吕相有令,城门不准开启为由拦下了他。他拿枢密副使的名头来压我,但我没搭理他,让人将他和他的随从扣押了。” “什么?”座上众人尽皆惊愕。 陈玢被提拔为殿帅之后,其实便是为了全面的控制住皇上和他身边的近臣内侍,所以皇上的一举一动都会被陈玢探知。白奇本就是当初郭旭自己从边镇调来京城提拔上来的心腹,这也是硕果仅存的军中非吕中天一派的高级将领了,但连番的失败已经让白奇颜面无光。败回京城之后,白奇曾自请死罪,但郭旭硬是强行赦免了他。吕中天不想逼得郭旭走极端,所以便也没有坚持。那白奇现在没了兵马和权力,其实留着也没什么。却没想到,他和皇上居然暗地里密谋了这件事。 “岂有此理,太可恶了。白奇这厮打仗是个常败将军,没想到背地里玩阴的倒是有一套,这厮必须除了他。”马军指挥使王隽怒声道。 “可不是么。外有强敌,内有国贼?谁是国贼?这是指桑骂槐么?这是污蔑谁呢?难道是指吕相么?”柳振邦火上浇油道。 “狗东西,宰了便是。爹爹。事到如今,还客气什么?将那白奇给宰了便是。嘻嘻,小泥鳅还想翻大浪?要不是我爹爹,他郭旭能当皇上么?现在忘恩负义了是不?惹恼了我们,他这皇帝都当不了。去跟林觉郭昆他们求援?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吕天赐也大声说道。 “都给我闭嘴!”吕中天面色阴沉之极,他当然明白发生这件事意味着什么。郭旭已经彻底的和自己离心了。吕中天其实并不在乎这些,他恼怒的是郭旭居然要向郭昆林觉他们求援,这才是吕中天最愤怒的。在吕中天的心里,林觉已经是他头号对手,是他欲除之而后快的头号人物。郭旭居然要暗中同林觉他们勾结,这已经超出了他的底线了。 众人忙闭了嘴,静静的看着吕中天。吕中天缓缓踱步,沉声道:“这件事不用声张,皇上那里,谁也不许露出口风。只当不知道。白奇被扣押的事情有其他人知道么?” “暂时没有。卑职亲自带人去城门口堵着他们的,将他们直接拿下了。只有城门口的守军知道,但那是咱们的人。”陈玢忙道。 “那就好,告诉他们,不要多嘴,谁多嘴便宰了谁。至于白奇……直接 杀了吧。对了,看看他身上有没有皇上给他带出城的信件什么的。将来也是个证据。”吕中天道。 “卑职遵命!”陈玢拱手道。 吕中天长长的吁了口气,叹道:“我本将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我吕中天为了大周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怎料到会遭到这般猜忌。如今大敌当前,社稷飘摇,皇上他……却还在做这些事情,着实让人寒心。老夫……真觉得不值啊。” 侍卫步军指挥使袁平低声道:“是啊,吕相一个人撑着局面,皇上这么做实在不地道。要我说,既然皇上不仁不义,干脆废了便是,另立新君,也省的到后来麻烦。” 众人心中都猛跳了起来,全部看向吕中天。 吕中天摆手喝道:“袁平,休得胡言,皇上不仁,我们做臣子的岂能不义?你维护老夫之心,老夫心中感激。老夫只是要你们明白,老夫是一心为了江山社稷着想的,是皇上猜忌老夫,而非老夫之错。将来……将来……的事,不必费神去思量。眼下要想着怎么保住京城才是。此刻若是因为此事而造成内部混乱,则对守城大大不利。各位,老夫只有一个要求,或者说是请求,我要你们全权听我指挥,老夫一定会保住汴梁城的,你们只要听我的,老夫也一定会保住你们。” 众人齐齐躬身行礼,齐声道:“卑职等立誓效忠吕相,绝无二心。” 吕中天微微点头道:“好,都去办事吧。老夫想独自呆一会,想一想更好的守城之策。” …… 白马渡一战之后,女真大军迅速攻克滑州和韦城,攻占长恒县,正式踏足京畿之地。正月二十三,女真大军攻克汴梁以北最后一座县城封丘,之后就地休整,为攻打汴梁做最后的准备。 完颜阿古大当然希望能够尽快攻城,但是攻汴梁必须要做好充足的准备,不能草率行事。一场大雪之后,渡河之战借助天气的帮忙而取得胜利,但是凡事有利便有弊,大雪也同样让道路变得泥泞难行。大军的补给这物资车辆的抵达都很艰难。而且,眼下已经快到二月,倘若不能快些完成准备工作,当天气转暖,河冰解冻之后,白马渡将无法直接从冰上渡河,那会更麻烦。 不过,一个好消息是,之前便让完颜阿古大焦虑的大军减员到只剩下十八万人的问题得到了解决。这一路攻下来,女真人其实俘虏了不少大周的兵马。受了伤不能用的自然是全部杀了,那些没受伤的全部充做了军中的劳力和苦役,帮着休整道路推车搬物,倒也有些作用。但大战在即,这些苦力也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他们要消耗粮草,还是军中的不稳定因素。所以很多女真将领建议就地格杀一了百了。 完颜阿古大也是倾向于这么干的,但是李国仇却坚决不同意。他说他有信心说服这些人加入女真大军之中。这些人虽然没有女真人战力强悍,但起码可以当当肉盾炮灰。完颜阿古大让李国仇去办这件事,果然有四万多原大周的降兵愿意加入女真军中。李国仇的办法很简单,愿意的便活命,不愿意的便杀掉,这些士兵中的大多数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否则也不可能投降。只有小部分是被迫投降。所以,绝大多数人为了活命加入了女真大军之中。 除此之外,另一个让人意外的事情也让女真人多了两三万的青壮新兵,那却是大周的青壮百姓主动来投。 本来完颜阿古大认为此事有诈,大周百姓见了女真大军就跟老鼠见到了猫一样吓得魂飞魄散的,逃得远远的,怎么可能来投降。这一路自己的兵马屠戮了数座城池,他们应该恨之入骨才是。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结果,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些百姓逃到大周京城城下,却被拒之门外。数十万百姓拥挤在城外,大周朝廷不但无动于衷,反而对试图冲击城门的难民放箭,射杀了数千百姓。 这些百姓心中愤怒,这愤怒便转化为了仇恨,他们的要求很简单,只要女真人能给他们饭吃,能让他们的家人能活下去,他们愿意跟着女真人攻入汴梁。他们才不管谁当天下的主人,他们只求能活命便罢。这当中其实有很多人是当初青教之乱的余孽,当初青教之乱后,京北各县几乎每个家庭都受到波及,之后虽然经过一些赈济和宣讲,但很多人脑子里的思想根深蒂固,他们内心里残存着对朝廷当初镇压青教的仇恨在此时一下子迸发了出来。这一类人虽然只有少数,但也在关键时候让女真人多了近三万的新兵。 在封丘休整的数天时间里,女真大军的人马恢复到了二十五人之巨。多了七万多的炮灰兵马,完颜阿古大认为已经够了。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太原府坚守的辽军已经数次催促女真大军赶紧动手,他们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在这种情形下,完颜阿古大下达了进军汴梁的命令。 正月二十九日清晨,汴梁北城外的开阔荒野上,无数的骑兵铺天盖地而来,很快便覆盖了方圆十几里的地面。女真大军终于兵临汴梁城下。 第一四三四章 无法无天 多日以来,女真大军南侵的消息便传遍京城。各种真的消息,假的消息,小道消息,添油加醋的,绘声绘色的,指天发誓的,咬牙切齿的消息层出不穷。京城的百姓们天天如坐针毡,越是听着这些消息,心里便越发的慌张和恐惧。女真人在流言中的各种凶恶的形象,疯狂的杀戮,毫无人性的行为,都在京城百姓心目中留下了极大的让人恐怖的阴影。多日以来,女真人即将攻打京城的消息就像是一片乌云,一柄悬在头上的刀一样,成为所有人心头恐惧的来源。 当头顶上悬着一柄刀,你不知道它何时落下砍断你的脖子的时候,那其实才是最让人恐惧的时候。而一旦这柄刀真的落了下来,虽然也还是恐惧,但在情绪上却少了未知的焦灼,反而有些释然了。当京城百姓们终于看到了云集于城下的女真兵马的时候,他们便有这样的感觉。 女真人终于来了,看到他们在城下云集的身影,百姓们反而安静了下来,反而变得有些豁达了。 “跟他们拼了,左右是一死。” “朝廷能救我们么?京城守得住么?” “我大周不会亡的,女真人一定攻不下京城。” “女真人有狼牙棒,我有天顶盖。” “……” “……” 众生万象,每个人心里都有不一样的想法。在这种时候,一种声音占据上风成为了主流。 “无论如何,为了家人和自己的性命,得帮助朝廷守住这座城,不能让女真人攻破京城。” 不为朝廷,不为江山,只需要这一个理由,便足够让京城的百姓们团结起来,开始自发的为守城做准备。家中的门板木料,街角的青石方砖,家中的油料柴禾,骡马大车等等。总之,有物的出物,有力的出力,百姓们默默的自发的加入守城的行列之中,带着一种悲壮的心情,去为守城尽一份心力。 郭旭在女真大军抵达汴梁北城外的午后时分和吕中天等朝中大臣登上了汴梁北城封丘门的城楼。站在高高的城楼往北城外的女真大军营地看去的时候,郭旭和部分文武官员的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对方的军营连绵十几里,黑色的帐篷密密麻麻分布的白雪皑皑的旷野之地上,仿佛是雪地上一块块的伤疤一般。无数的旌旗在空中招展,无数的兵马在营地中奔行来去。剑气森森,刀光耀眼,一股强横霸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女真人……兵马不少啊。”郭旭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些颤抖。 “是啊,据说有三十万兵马,其中还有不少是……我大周投降过去的兵马。”有大臣在旁应道。 郭旭缓缓吁了口气道:“然则,这汴梁城守得住么?” “……”群臣沉默着,这沉默其实便已经是答案。 “皇上洪福齐天,我大周国祚深绵,区区女真人想灭我大周,岂非痴心妄想。皇上这个问题其实都不该问。”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城墙上传来,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吕中天父子在陈玢 朱之荣王隽等人的簇拥下正快步进入城楼之中。 众大臣忙上前去行礼,吕中天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径自来到郭旭身旁,沉声道:“皇上怎么来城楼上了?这种时候,皇上还是不要来添乱的好,免得耽搁将士们准备守城之事。” 郭旭强忍怒火,带着笑道:“外祖父,朕实在心忧守城之事,所以来瞧瞧局势。” “瞧了又如何?”吕中天淡淡道:“瞧了又如何?瞧了只会让皇上更加的不安。守城之事,老臣和禁军诸位指挥使会尽心尽力的,皇上还担心什么?皇上还是回宫去吧,老臣还有很多的事要做,皇上在这里,老臣什么也做不成。” “吕中天,你也太嚣张了。皇上亲临城楼视察,鼓舞守城军民士气,怎地到你嘴里,就成了碍手碍脚了?吕中天,莫忘了你的身份,莫乱了君臣纲常之礼。”一名官员实在忍不住了,跳起来朝着吕中天喝叫道。 所有人都吓呆了,工部侍郎钱改之这个书呆子怎么这么胆大包天,现在还敢这么对吕中天说话,那是不想活了么? 郭旭也愣住了,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转头斥责道:“钱改之,胡说八道什么?吕相所言是为了守城好。朕……朕来此确实带来了混乱,将士们不得不回避,无法为守城做准备。吕相说得没错,你却来胡说什么?倘若不是吕相是宽容之人,此刻便要治你的罪了。还不住口退下。” 钱改之红着脸不说话。吕中天抚须呵呵笑了起来,摆手道:“皇上不必责怪钱侍郎,老臣实在态度也有些不对,老臣也不会计较此事。皇上来视察城楼对于我将士的士气也确实有鼓舞之用,钱侍郎也没有说错。老臣也没那么小鸡肚肠,呵呵呵。” 郭旭松了口气,点头道:“外祖父豁达宽容,自是不会计较。朕不允许任何人对外祖父无礼。钱改之,念你是初犯,朕也不责罚你。退下。” 钱改之面色铁青的躬身退下一旁。 吕中天收敛笑容,沉声道:“皇上适才问汴梁城是否能守得住,老臣来回答你。虽则女真人兵马近三十万,看上去气势汹汹要吃人的样子。可皇上莫忘了,我京城禁军也有二十万之巨,且我全城军民同仇敌忾,百姓纷纷请求加入军中或者协助守城。我们守城的军民可达五六十万之巨,女真人又能有何作为?我们现在以逸待劳,军民同心,粮草充足,外加天降大雪,气温寒冷,加之我汴梁城城坚墙固,这正是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之利,焉有不胜之理?老臣坚信,汴梁城必固若金汤。皇上,这个回答可满意否?” 郭旭吁了口气道:“外祖父既然这么说,朕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但愿是天时地利人和,但愿真的如外祖父所言,汴梁城固若金汤。可是外祖父,现在对方兵力多于我守城兵马,朕想问的是,西北大军何时来救援京城?袁振乾到底在哪里?” 吕中天淡淡道:“袁振乾的兵马还在攻太原,他们未必能赶得到。但即便赶不到又如何?老夫已经说了,汴梁固若金汤,这 难道还不够么?” 郭旭沉吟半晌,点头道:“既如此,朕不必再操心了,朕还是回宫等消息吧。一切摆脱外祖父和诸位将军了。” 吕中天拱手道:“恭送皇上。” 郭旭点点头,举步朝着城楼西侧的下城阶梯处行去。一群跟随他来的臣子们忙紧紧跟上。郭旭刚刚走出城楼西侧来到城墙之上,忽然间身后传来一声大叫,借着有重物落地之声传来,像是摔了个破口袋一般,响声沉闷。 郭旭忙转头看去,见身后众臣子面色煞白,一个个如惊弓之鸟一般呆立在原地。不知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适才什么声响?”郭旭问道。 “皇……皇上……钱侍郎他……他掉到城下去了。”一名官员结结巴巴的道。 “什么?钱侍郎……掉城下去了?怎么可能?这城垛这么高,钱侍郎不是站在朕的身后么?怎地会掉下城?钱改之,钱改之呢?”郭旭大骇,大声叫道。 无人应答,身后的大臣们都神色古怪的站在那里。钱改之连个银子都没有,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钱改之呢?钱改之呢?”郭旭快步奔到城墙外侧探头往下看去,城下地面上有一滩鲜血,一具血糊糊的尸体倒在城下的雪地里。 “皇上,钱改之死了,他自己跳下城墙寻死的,诸位大人可做证明。”殿前司指挥使陈玢沉声说道。 “寻死?他为什么寻死?”郭旭骇然叫道。 “可能是……大敌当前,吓破了胆子了吧。这个胆小鬼死了也罢。”朱之荣似笑非笑道。 郭旭当然不信,转头问神色古怪慌张的群臣道:“你们都瞧见了么?钱改之坠城自杀了?” 群臣惶恐不安,眼神躲避着郭旭的目光。陈玢冷声喝道:“诸位大人没听见皇上的问话么?干什么不回答?钱改之是不是跳城自杀了?” “是是是,钱大人他……确实是跳城自杀了……”群臣连忙应答,一个个脸上冒汗,神情恐惧。 郭旭惊愕半晌,茫然转头,缓缓走向阶梯,缓缓往城下而去。群臣默默跟随在他身后,沉默的如同一群羔羊。适才他们都亲眼所见,钱改之跟在郭旭身后离开的时候,经过殿前司指挥使陈玢身边时,陈玢伸手一把揪住钱改之的官袍,只一提溜,钱改之便消失在城垛之外,摔死在城下。所有的官员都亲眼目睹了这一幕,都惊的目瞪口呆。他们也立刻明白了钱改之为什么会被陈玢推下城楼摔死,还不是因为之前钱改之对吕中天的斥责。 皇上就在这里,陈玢几乎是当着皇上的面杀了钱改之,这简直胆大包天了。而这一切发生在吕中天的面前,吕中天像是没看见一样,足见已经得到了吕中天的默许。吕中天等人已经嚣张到这等地步,简直不可思议。很显然,他们故意当着众人的面这么做,其目的便是让群臣看到他们处置对吕中天不敬之人的手段,杀鸡儆猴。众官员谁还敢有半点言语,只能屈服于他们的淫威之下了。 第一四三五章 嘴炮 女真大军在北城扎营,但是他们分出了部分骑兵于东南西三处城外旷野驻扎巡逻。这其实便是封锁了整个京城,实际上起到了围困的效果。此举既是防范有兵马增援汴梁,也是防止汴梁城中的兵马偷偷逃走。特别是在得知大周朝廷依旧留在汴梁城中并未逃走之后,完颜阿古大很是高兴,破城连带抓获大周的皇帝,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也省的破了汴梁之后还得去追杀郭旭等人,那也太麻烦了。 攻城的准备早已做好,时间紧迫,太原府辽军告急,完颜阿古大决定发起攻城作战。 二月初一辰时初刻,太阳刚刚从东方升出地平线,万道金光将旷野照耀的炫美无比之时,女真人对京城的攻城战正式拉开序幕。 一路辛苦运抵此处的六百余架投石车在城下雪原上排成四队,拉开了架势。 号角呜呜作响,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感,杀气在空中弥漫。 战斗并没有立刻开始,女真人阵中十几骑飞驰而至,马上骑士高举手臂示意没有攻击的意图,城头的守军也自然知道他们的意思。两国之战到了刀锋相见之时,城上城下的一番口舌之争是不可避免的。 果然,一只羽箭高高抛射而起,钉在了城楼的木廊柱上,那是一封劝降信。 “城上的人听着,此信乃我女真部落大首领完颜阿古大的亲笔信,是写给你们大周皇帝郭旭的。请即刻将此信交给你们的皇帝,我们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时间,请你们的皇帝来城楼亲口答复。如果不然,我大军将踏平汴梁城。”下方的士兵大着嗓子吼道。 信很快便被送到了吕中天的手里,吕中天在北城距离城墙百余步外搭建的一座十几丈高的高台上督战。他可不肯呆在危险的城墙上,那里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吕中天拆了信细细的看了一遍,脸上毫无表情,只将信重新折好,沉声道:“呈给皇上御览吧。” 郭旭此刻正全副武装的站在延福宫后墙门楼之上。虽然延福宫和封丘门之间相距十余里,中间隔着内城和外城的大片街区,他在延福宫的城墙上也看不见任何一个女真人的影子,但他还是以穿着盔甲配备武器的方式表明自己的态度。这既是做给别人看的,也是为自己壮胆。他要告诉别人,自己虽然身为皇帝要和守城的将士们一道做好浴血杀敌的准备,做好城破拼命的准备。 此刻,女真人的信件被飞奔而来内侍送到了郭旭的手里。郭旭取出信件观瞧,顿时气得面色煞白。那是一封劝降信,信中言辞极为无礼。 “大周皇帝郭旭你好,本人暂且这么称呼你,因为你很快便不是大周皇帝了。我女真大军将要踏平汴梁城,将要杀掉你们所有人。你们死定了。但是,我的军师告诉我,做人要留一线,上天有好生之德。念及你也曾是一国之主,不能不给你一个机会。所以,老子便写了这封信给你。 只要你在半个时辰之内率你的大臣们出城投降,我便饶了你们的命。但是你皇帝是没得做的,但我可以封你为王,让你依旧享受荣华富贵。你看如何?你可别浪费我的好心,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过时不候,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就这些,好好想想吧。” 完颜阿古大粗鄙不文,自然没法将信写的文采华丽辞藻华美,但是他的意思却是表达的清清楚楚,就是要郭旭立刻投降,他可以保证郭旭不死,给他封王让他能安度此生。但那字里行间的语气,分明透出一直蔑视和势在必得的骄傲。郭旭也是个骄傲的人,更何况他是大周的皇帝,这封信根本就是对他的一种羞辱。 “备马,朕要上北城楼。”郭旭大喝道。 不久后,郭旭在侍卫的簇拥下飞驰而来,抵达封丘门内。有人禀报了吕中天皇上要上城楼的消息,吕中天摆摆手没有下令制止,只坐在高台上看着正飞奔上城楼的郭旭的身影。 郭旭来到城楼之上,将领们纷纷行礼,郭旭却径自来到垛口旁,沉声喝道:“喊话,叫那完颜阿古大来城下,朕要当面斥责他。” 众将士甚为无语,这种时候完颜阿古大怎么可能来城下。皇上这是有些呆头呆脑了。但皇上吩咐,也只得照办。 “城下的人听着,我大周皇帝郭旭着完颜阿古大上前说话。”士兵们高声叫道。 一名女真骑兵飞骑而回,片刻后,女真阵中果真有一队骑兵缓缓出列而来。一群全身重甲的铁浮屠手持大盾护送着完颜阿古大抵近城下。但他们在三百步外停了下来。完颜阿古大可不傻,当初耶律宗元在辽阳城下便是被自己用三弓床弩射杀,自己可不会重蹈覆辙。大周正宗的三弓床弩普遍可射三百步远,所以他绝对不会进入这个距离。 不过双方还是可以沟通的,只需通过铁喇叭筒传声便可。 “郭旭,叫我来作甚?我的信你瞧见了么?是不是觉得还需要什么条件,尽管提便是。时间可所剩无几了,不到半柱香时间了。”完颜阿古大提着喇叭筒对着城头大声笑道。 郭旭扬声怒斥道:“完颜阿古大,你这忘恩负义之辈。我大周给了你女真人多少助力,和你订立海上之盟,共同对付辽人。我大周为此损失了三十万精锐,你女真人因此而受惠,得以在侧翼得手,占尽了便宜。现如今你反倒率军侵我大周,是何道理?人无信不立,你这么做岂非要受天下人唾骂么?” 完颜阿古大哈哈大笑道:“郭旭,亏你还有脸提海上之盟?你们大周才是反复无常的小人。你们跟我们订立了海上之盟,理应同心协力坚守承诺才是,然而你们是怎么做的?你们反过头来又跟辽人订立和议,送给他们那么多的银两物资,供他们剿灭我女真族。辽阳府一战,若不是我女真大军作战英勇,加上天佑我女真族,教我射杀了耶律宗元,辽人自己又内乱的话, 此刻我完颜阿古大的坟头已经长草了。出尔反尔的是你们,给辽人提供物资攻打我们的是你们,你却反咬一口,当真可笑。这便是你们南人自诩为礼仪之邦的信义么?那才是个笑话呢。” 郭旭脸上微红,冷声喝道:“事有前因后果,若非我三十万精锐败于辽人之手,导致我大周遭到辽人的威胁,又怎会和辽人订立和议?辽人是你们的世仇,如今情形之下,你该灭了辽国,一血前耻才是。怎地又联合辽人攻我大周?到底谁是出尔反尔呢?” 完颜阿古大的大笑声远远传来:“哈哈哈,如此说来,我女真人和你们大周倒是半斤八两,谁也不用指责谁。咱们都是出尔反尔之人,那便扯平了。至于什么损失三十万精锐的事,那更是好笑了。谁叫你大周兵马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什么狗屁三十万精锐?三十万人攻个析津府都攻不下,反而被打的屁滚尿流。这种战力,也配成精锐?你们大周养了一群废物兵,这可不能怪我们攻打你。谁让你们战斗力不行呢?你们是乌合之众便要挨打。正所谓老虎吃羊,羊吃草。羊怪老虎吃它,难道老虎自己饿死不成?这便是弱肉强食之理。你们是一群废物,我女真族自然要打你们,吃你们的肉。凭什么你们这群羊占据最好的土地?我女真人便只能在北方苦寒之地艰难求存?这不公平。所以我要攻打你。你也不要挑拨我女真人和辽人的关系。我们都想吃你的肉,仅此而已。换做你是狼,你难道不吃羊么?” 郭旭哑然无语,三十万大军的失败,怪不得别人。大好形势的葬送不能怪别人,只能怪杨俊和手下兵马的无能。正因为被人看穿大周兵马的战斗力低下,才招致对方的觊觎之心。自己指责对方,其实是没有道理的。 “无论如何,我大周对你女真人从未有过欺压,你们攻我大周,从道义上不合,师出无名。你们这么做便是觊觎我大周富庶,便是强盗行径。”郭旭叫道。 “对,我们就是强盗,老子就要抢你们的土地财宝女人,怎么了?你有意见?郭旭,我劝你还是乖乖的投降,我可饶你不死。如若不然,城破之后可休怪我心狠手辣。立刻开城受降!”完颜阿古大厉声叫道。 “休想!完颜阿古大,你野心勃勃,必遭报应。汴梁城下,便是你葬身之地。朕和我汴梁百万百姓皆誓死守住汴梁,你们识趣便立刻撤兵,否则你们将全部死在这里,成为肥沃我大周土壤的肥料。”郭旭也毫不妥协的大声喝道。 完颜阿古大冷笑数声,叫道:“既如此,还说什么呢?可惜了,你本可以活命的,但现在你失去了这个机会。话不投机半句多,多说无益。郭旭,等着老子来取你的首级吧。” 完颜阿古大大笑拨马转身,在铁浮屠骑兵的护送下头也不回的离开。 号角声起,战鼓隆隆。完颜阿古大尚未回到阵中,女真人的攻城之战便开始打响。 第一四三六章 天雷 (谢:吉他和弦、豆沙包搭绿豆、牧笛狼烟、蜜蜂小小、bobby75222等兄弟的打赏和月票。) 女真人的攻城显得很有章法,六百架投石车开始对城头进行疯狂轰炸,但却不是杂乱无章的随机攻击。其轰炸的目标很明确,以封丘门东西两侧五百步为限的里许之地便是六百架投石车的集中轰炸区域。这么做可以说是极为聪明的作法。 以女真人六百架投石车的数量,要想对汴梁北城墙长达十里城墙进行全面的轰炸和破坏是不现实的,所以,集中突破一点便是女真人攻城的策略。这么做既可以集中有限的投石车的火力对城楼东西两侧的里许距离进行有效的压制,对城墙的防御体系造成有效的破坏,又可以让大周禁军数量众多的防御器械和兵马人力进行规避。 汴梁乃大周都城,所有最好的军事资源都集中的这里。大周禁军拥有最多最好的防御武器。这其中包括了近七百架床弩一百八十余架三弓床弩。这些都是攻城者的噩梦。 所有这些床弩都被安装在北城的城墙上,四座城门左近较为密集,城墙上也每隔二三十步便有一架床弩作为防御的利器,用来对重要目标进行摧毁。这种情形下,女真人只攻封丘门的作法便是让绝大多数的床弩和三弓床弩无法发挥作用,只有在封丘门城楼两侧的防御体系才能发挥作用。 人力上,大周禁军尽管拥有人数众多的兵马和愿意守城的青壮百姓,但是,人数再多也无法在一个狭小的区域内发挥优势。里许长的城楼两侧最多可供不到一万五千人同时防守。那已经是很密集的阵型了。但倘若给大周守城一方足够的空间的话,整个北城城墙上绝对可以容纳下十三四万人。因为汴梁城的城墙上方的宽度比之普通城池要宽数倍倍。普通城墙一般宽度在二十余步,这已经是很雄伟的城墙了,个别城池宽度三十步已然是极限,但汴梁城的城墙的宽度达到了令人咂舌的七十步。整个城墙顶端就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可容纳的人数可想而知。 女真人便是以这种集中的攻击方法来扬长避短,以突破一点的方式来弥补自己全面攻城器械的不足,也避免在攻城中遭遇巨大的伤亡。 六百架投石车疯狂的将石块和冻得坚硬的泥团往城头上砸。整个城头里许范围之内就像是下了一场泥石土块的暴雨。城头上的箭塔,临时搭建的各种工事,城垛以及城墙上的床弩等都在这疯狂的轰炸中相继遭到破坏。范围内的万余守军瑟瑟发抖的躲在城垛之后,城楼之侧,被砸死砸伤的不计其数。 不过投石车也遭到了城楼以及城墙上架设的三弓床弩的强力反击。部分处于被攻击范围之外的床弩也同样可以在攻击距离之内进行反击。 投石车的投射距离本就不太远。大周的投石车也不过三百步的投射距离,更何况绝大多数是女真按图索骥打造的投石车。即便努力按照还原,也请了工匠进行督造,其结果射程也还是只有两百八十步。所以,要想达到最好的轰炸效果,所有的女真投石车都要开进三百步范围内攻城,为了能将石块冻土投掷到城墙之上,为了达到高度的要求更是需要牺牲攻击的距离,所以实际上女真人的六百架投石车都抵近在二百五十步左右的距离内。这个距离,防守方的床弩自然会给予他们强力的反击。 城下的投石车很快被击毁了上百架,那是城头床弩的战果。两侧调集而来的床弩也对射程范围内投石车进行猛烈的攒射,粗大的劲弩集中投石车的关键位置,便可将投石车毁坏成七零八落的一堆朽木。 但毕竟投石车的数量是占据上风的,城头密集的泥石雨不但具有极大的杀伤力,而且制造出大量的呛人的烟尘,受袭城头被裹挟在灰黄色的烟尘之中,人在烟尘之中根本无法呼吸不可见物。在这种情形下,保住性命尚且不易,更别说还要进行反击了。在誓死不准下城的军令之下,城头大量的守军因为无法规避石块雨的打击而被落石砸死砸伤。所有的守军到最后唯一能做的便是缩在城楼和城垛下方的死角里,双臂抱头像是受惊的小兽一般瑟瑟发抖。躲藏的地方毕竟有限,大量的士兵并无躲避之处,便只能远离城墙北侧,集中在城墙南侧。因为城墙宽阔之故,七十步的距离倒也可以让女真人的投石车的投射距离暂时无法企及。但这么一来便基本上放弃了对城墙北侧的监控和反击,让女真人的投石车打击更加的肆无忌惮。 投石车的轰炸无休无止,女真人事前准备充分,他们准备了大量石弹和冻土块的投石车,数量就算是轰击个一天一夜也似乎足够。不过投石车的寿命有限,这种高强度的投射之下,也有数十架投石车没有受到任何的攻击而自行解体。 这样的轰炸虽然让人恐惧,但其实对于守城 方而言,虽然看起来被动,死伤也很惨重,但是却无城破之虞。守城兵马密切关注的其实是女真大军本阵兵马的动向。要攻下城池,靠着投石车的轰炸是不成了。汴梁城的城墙可不是纸糊的。投石车或许会破坏一些设施,但是可破坏不了高达三丈,宽逾七十步的如小山一般横在他们面前的城墙主体。以汴梁城城墙的坚固,就算让这些投石车轰击一个月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借助投石车的轰炸压制城头兵马,然后展开冲锋攻城行动才是人所共知的目的。大周兵马其实最担心的便是这一点。 然而,女真人也不知怎么想的,他们似乎根本没有出动兵马在投石车掩护之下攻城的行动。所有兵马都严阵以待,摆出一副要进攻的架势,但却迟迟没有动作。投石车也就那么无休无止的朝着城头抛射石块,大有将城墙不轰塌不罢休的架势。 两个时辰后,投石车的轰炸终于结束了。大周守军从无数的石块泥尘之中站起身来,一个个如从坟墓里钻出的鬼怪一般,浑身上下全是灰黑的尘泥。除了吃了一肚子的灰泥之外,他们倒也安然无恙。将领们嘶哑着喉咙吼叫着,让守军们做好对方进攻的准备。两侧城墙上支援的兵马也踩着满地的石块泥土疙瘩往这片城墙位置跑。所有人都明白,对方兵马真正的攻城即将开始了。 然而女真兵马并没有如他们所料,投石车开始撤离,在经历高强度的投射之后,这些投石车摇摇晃晃,亟需修理加固。守城兵马正自纳闷,难道对方竟然识趣的到此为止了不成?难道这便是女真人的攻城方式?认为拿投石车一轰便可攻破城池?这也太好笑了吧。 就在城头守军满头雾水的时候,女真阵中缓缓驶出了另外五六十架投石车。说是投石车,那是因为看外形和构造和投石车都极为相似,只不过眼前这投石车比之普通投石车要高大宽阔了一倍。普通投石车的两根主桅高约一丈,抛臂的长度也不过两丈。但眼前这投石车高度达到两丈以上,抛臂的长度接近四丈有余。除了底盘以外,主要的高桅和抛臂都是通体黑魆魆的发亮,绝对不是原木所制。要知道左右投石车的射程和强度的因素有很多种,但最关键的便是抛臂和高桅的选材和长度。在这些受力极为猛烈的部位是不可能进行榫卯的接驳的,需要的是整根长度硬度韧性都合适的原木来担当主要构件。往往投石车的损坏便是因为机轴的磨损抛臂的断裂或者是两侧固定桅杆的断裂,因为这是投石车最为关键的三处受力部位。在原木的材料选择上可谓困难重重。 原木的长度和硬度韧性都有极高的要求,所以找到合适的材料并不容易。往往条件只能满足其中一两条,完全合适的却是万中挑一的原木材料了。这也是投石车这种攻城器械的局限性,很多时候只能凑合着用,损坏率高不说,威力和射程其实也很一般。 但是,眼前这数十架投石车竟然拥有如此高的高度,如此长的抛臂,这着实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那抛臂的的粗细不过碗口粗而已,却能长达四丈,那绝不可能是木制的抛臂。一辆投石车居然需要十几匹健马拉拽前行,这也绝非是普通投石车的重量。城头上有经验的大周将领们看到城下出现的这些巨型投石车的时候,心中都充满了疑惑。他们都认为,这东西绝非是放大了的普通投石车那么简单。 他们确实没有猜错,这玩意虽然是普通投石车的放大版,但却绝非是普通投石车那么简单。这是在三天前才千里迢迢用三百多辆大车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从中京道运抵前线的一种攻城器械,被完颜阿古大亲自命名为‘天雷’的巨型投石车。这也是军师李国仇献给完颜阿古大的除了铁浮屠之外的第二种用来攻城拔寨的利器。 南唐后裔李氏一族,数代蛰伏隐匿在山野之间,从未忘记报家仇国恨,怀复国之想。李氏子弟除了读书练武之外,便是钻研各种兵法战阵谋略以及攻城器械和手段。李国仇是他们中的佼佼者,在投奔完颜阿古大之前,李国仇是做了仔细的准备和研究的。很多钻研的成果是需要有条件才能实施的,完颜阿古大在辽东铁矿的大量开采给了李国仇实现这些设想的最重要的条件。铁浮屠重骑兵除了需要有相应的盔甲设计之外,最重要的便是谁能有这么多的精铁用来打造这样的兵种。完颜阿古大具备了这样的基本条件,而铁浮屠也终大获成功。 在攻城器械的制造上,李氏钻研过大周的各种攻守器械,自然也有一些心得。比如在攻城手段上,投石车这种东西其实作用是有限的,说起来其实是一种辅助攻城的器械。制造投石车所费钱物远比其所能发挥的作用要多的多。也就是说,投石车是一种性价比极低的攻城器械,往往因为射程过短而被对手反制,损耗甚巨,然而在攻城手段上,投石车确实在压制对方的 反击,摧毁城墙上的防御设施上有很大的作用,在强攻城池的作用上,却又似乎不可或缺。 鉴于这种矛盾和反差,增强投石车的威力、加大其射程便是必须要考虑的方向。李国仇的办法便是,主要部件以精铁铸件代替,加大其尺码,让投石车变成一座座投射重物的坚固的巨型铁塔。完颜阿古大所掌握的铁矿让他这一设想得以实现。实际上第一架加大加高的投射塔在发兵之前便造了出来。试射之后的结果虽然并不令李国仇完全满意,但却足以让完颜阿古大等人惊艳的合不拢嘴了。这种巨型投石车可将重达两百斤的重物投射到八百步以外的距离,这已经完全可以达到在对方根本无法企及的距离里去打击敌人的目的。而投掷的重物重量高达两百斤,其威力之大也让人咂舌。之前投石车只能投掷几十斤的石块,落在城头也最多造成人员的死伤和部分脆弱防御体系的损伤,而这样的巨型投石车,投射出两百斤的重物从天而降,慢说是人,便是坚固的城墙城垛,坚固的工事遮蔽物也都将被其摧毁。砸到人身上必是一团肉泥,砸到屋子上必是穿墙入户,就算砸到地面上也要砸出个大坑来。这才是真正的攻城重器。 完颜阿古大在目睹了两百斤重的青石砸在目标区的地面上,地面砸出一个丈许大小的坑洞,碎裂的青石飞溅在七八丈方圆之内,左近的草木都被砸的枝断叶落的情形之后惊喜万分,认为这就像是天上劈下来的雷霆一般,所以命名其为‘天雷车’。虽然制造的成本极大,制造的难度也极大,但是完颜阿古大还是立刻拍板开始制造这种重型的攻城器械。为此,辽阳矿山的矿洞里多了数千累死的矿工,辽阳城郊的冶炼厂里也多了许多累死的亡魂。但这些对完颜阿古大而言都不算什么。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人命能换来这么强力的攻城器械,绝对是超值的。 李国仇做了进一步的改进,最大的改进便是在投掷物上。投掷几百斤的重物听起来很简单,但其实不太实际。那里去开采这些巨石随军运送?所以投掷物其实是极为重要的。不过李国仇很快便找到了适合的投掷物,他给天雷车准备了两种弹药。第一种便是冶炼厂炼铁之后剩余的矿渣之物。因为炼铁水平低下,炉渣凝结之后其实依旧有大量的铁渣在其中,只需重新回炉融化,将炉渣铸成一个个的废铁渣球,体积又不大,重量却又能达到两百斤左右的标准。这东西冷却之后其实便是一个类似大铁球一样的东西,但在重击之后也会碎裂迸溅,效果极佳。 第二种炮弹其实是在李国仇得知女真大军在辽阳府和辽人的那场大战的详细经过之后得到的启发。在亲自检验了那些地底冒出的黑油具有能猛烈燃烧的特性之后,李国仇有了大胆的想法。他命人烧制了直径两尺左右的大型球形陶器,在其中灌入了黑油密封起来,称重之后重量在一百八十斤左右,正好能满足天雷车投射的条件。在投射的过程中厚厚的陶器并没有破裂,只在落地之后碎裂开来,流出满地的黑油。那些黑油点火之后燃烧良久才熄灭。黑油流淌之处的数丈方圆之地烧的一片狼藉。李国仇激动的差点疯狂,这正是他心目中最为理想的结果,这才是攻城时对敌人造成巨大威慑和杀伤的能够配合天雷车的弹药。 这两种弹药都得到了采用,也随着天雷车的抵达被运来不少。 天雷车制造起来颇费精铁,一度影响到了铁浮屠的扩充。但最终,完颜阿古大宁愿让女真骑兵的兵刃和盔甲的更新延后一些,也愿意将资源优先运用到这铁浮屠的打造和天雷车的制造上去。因为完颜阿古大知道,这些才是左右战局杀手锏。 六百架投石车之前这两个时辰的轰炸不过是个开胃菜,天雷车缓缓进入战场之后,真正的好戏才开场。仅仅只有六十架天雷车,但当它们一字排开以相隔三十步的距离在城下三百步外扎下根来之后,高高昂起的抛臂上那巨大的勺状抛篮就像是毒蛇高高昂起的头颅一般让人恐惧。城上城下的双方兵马其实都没见识过这种重型投石车到底有怎样的威力。城下的女真兵马充满了期待,城头的大周兵马心里却不免充满了恐慌。 “准备!”令旗高高举起。 数十名操作手转动机轴,粗大的绳索收紧,将高高昂起的抛臂的顶端拉拽下来。另一侧,上千斤的配重铁箱高高吊起,整个抛臂两头受力,弯成一柄朝天而射的弓形。抛篮一端落地,巨大的牵引力让机轴嘎吱作响,整个结构都发出了受力后的噶本噶本的声音,让人觉得整个结构会随时的崩塌垮掉一般。 八名壮汉合力抬起一个黑魆魆的球状之物,缓缓的将它放入抛篮之中,然后将抛篮周围的围挡竖起后迅速后撤。 “投!” 令旗在嘶哑而尖利的口令中重重落下。 第一四三七章 天雷(续) 一名士兵挥动大锤,对着机轴的卡销一锤砸下,卡销脱落,绳索脱离,抛臂失去粗绳的牵引力之后,另一侧的重物轰然坠下,带动抛臂猛力上扬。便听得嗡然之声震动耳鼓,长长的抛臂发出剧烈的震颤,整个投石车都似乎在地面上蹦跳了起来一般。 数十枚重达两百斤的黑球激射而出,带着嗡嗡的破空之声,迅速消失在空中成为一个小黑点。 城头的大周兵马仰着头看着从城下高高抛射而起的数十枚黑球朝着自己的头顶方向飞来。他们能清晰的听到投掷之物摩擦空气的刺耳的呼啸声。这呼啸声令人毛骨悚然,心惊肉跳。 不过从飞行的路线和弧度来看,目标似乎不是城头,而是城内街道。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这些黑色的圆球在城墙上空数十丈的空中破空而过,然后接二连三的落到了距离城墙四五百步之外的街道上,那里正是为守城做准备的兵马和协助守城的百姓们的集结之地。部分黑球直接坠入人群之中,当场将上百军民砸成肉酱。黑球坠地之后爆裂开来,无数的尖锐且坚硬的黑色块状之物四处飞溅,被这些飞溅之物砸死砸伤的数百人之多,血肉横飞的场面让人惨不忍睹,造成一片混乱。更有的重物直接穿破屋顶墙壁,轰塌十几座房舍楼阁,烟尘飞溅,屋里的人奔逃出物,满头鲜血哭喊连天。 攻城之战很少有能波及城内数百步范围内的,城墙最近或可能被波及,箭矢和投掷之物可以飞过城墙落入城内,这并不稀奇。所以,一般人员物资的集结都在距离城墙百步之外的区域,避免被无端误伤。而女真人这一波攻击则直接延伸至城内数百步的街区,正好是物资人员集结的区域,造成了极大的恐慌。 轰击还在继续,黑色巨球接二连三的飞入城中,四处开花。街道上一片狼藉,兵马乱做一乱,百姓飞奔而走,到处是被击穿和倒塌的房舍。 正在距离城墙百步之外的高台上督战的吕中天等人差点便遭了天谴。数枚圆球在他们所在的位置落下,飞溅的硬物在周围造成极大的杀伤,有一颗擦着高台一角飞过,差点砸中高台。跟随吕中天在高台上观战的吕天赐吓得连声尖叫,陪同的一群官员和将领也吓得面色发白。吕中天倒是强自镇定,面色如常,但是他还是同意了手下人的建议,立刻带着众人离开这个危险的区域。 只能说他们离开的及时,因为数轮重物轰击之后,女真人的天雷车换了投掷的弹药。陶制黑油弹终于登场。一枚枚硕大的灌满黑油的陶制圆球的外壳上裹着蘸满火油的棉絮,在放入抛篮之后随即被点燃,烧成一个个巨大的火球。这些冒着烈火的火球随即便带着长长的黑烟的轨迹落入城中的街道之中。炮弹落地之后陶罐破碎,里边的黑油四散飞溅,迅速被引燃,顿时满地大火。数百枚黑油弹落入城内五六百步的区域内,原本便乱做一团的街道上更是燃起了遍地的熊熊烈火,冒起 了浓烈刺鼻的浓烟,将街道变成火焰的地狱。 城头的守军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心中的惊恐难以形容。有将领反应过来,吩咐城头床弩对着这些怪物一般的投掷车进行攒射打击,然而,天雷车的主要部件全部是精铁所制,弩箭即便射中也无济于事。床弩只对操纵天雷车的女真兵马造成了部分杀伤,但这并不能阻挡天雷车连续的发射黑油弹,将城池内的火势进一步的扩大,造成更大的破坏。 而且天雷车居然可以调整抛射的角度,可以通过移除配重重物的重量来调节抛射的距离。它们通过这种方式调整落点,很快连城墙上也落下了天雷燃起的地火,封丘门高大的城楼更是挨了十六七枚黑油弹,整个城楼都烧成了一片熊熊之势。城墙上的黑油泼洒在为守城准备的滚木等物资上,燃起的大火并不比其他地方小。城墙上一片火海,几无立足之地。 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仅仅六十架天雷车,便将封丘门两侧里许的城墙变得根本没有任何人能立足。而城内的五六百步范围内的也在火海之中煎熬炙烤,房舍楼宇被点燃,烧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位于这个区域的士兵和百姓以及大量集结的箭支帐篷等其他物资都在烈火之中熊熊燃烧成飞灰。人员死伤人数很快高达万人之所,物资损失无法计算。这其中大多数人都是被黑油泼洒到身上,又躲避不及被点燃了身体所造成的烧死或者烧伤。大火无情,更何况这是黑油大火,就算烧不死,多吸几口烟尘也要晕倒在地。 守城的大周士兵们似乎无处可逃,他们只得紧捂着口鼻,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城头的守军也早已全部逃走,因为留在城头便是个死。唯一安全的地方便是城墙内侧的一小片空地了。因为城墙的高度可以为他们遮挡黑油弹的侵袭,可以稍微躲藏身形。他们只能蜷缩在城墙内侧,捂着鼻子仰着头看着烟尘滚滚的天空上呼啸而过的那些大火球。 这就像是茶馆里说书先生所描述的上古时期天翻地覆的末日天谴的情形再现一般:天上落下火球雨,让地上的一切灰飞烟灭的情形。所有人都在火雨侵袭之下魂飞魄散,绝望发抖。 唯一的庆幸之处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女真人也没法发动对城墙的进攻,因为遍地的大火也让他们无法进攻。但女真人根本无需进攻,他们也没打算进攻。在一个多时辰的狂轰滥炸之后,女真人结束了今日的攻城,偃旗息鼓,撤兵回营。 对方的进攻虽然停止了,但封丘门内这片街区的火势却依旧未能熄灭。城中兵马和百姓抓紧时间灭火,但这黑油的火势并不容易灭掉,直到午后申时,才勉强将大火熄灭。但是,整个封丘门内长两里之地,纵身六七百步的距离的这片区域已经成了一片狼藉。大量的房舍和楼宇被烧毁,树木全部烧光,墙壁倒塌,高楼倾覆,一片黑乎乎的断壁残垣。街道上,遍地是烧毁的物资 的残骸,兵士和百姓被烧焦的尸体到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焦糊腥臭的气味,令人作呕。 封丘门城楼已经全部烧毁,只剩下了半截倒塌的残骸。城墙上的一切都毁了。原本在六百架投石车的连续轰炸之下便已经损毁严重,在经历黑油弹的洗礼之后更是什么都没剩下了。大量的滚木被烧毁,兵刃铁器都烧的变了形,加高的城垛在落石和烈火之下已经全部坍塌。城墙顶端铺着的大块的青砖都松脱翘起,断裂了不少。好在整个城墙的主体是夯土夯实建造而成,表面上的这些青砖的脱落倒也不影响整个城墙的坚固性。只是,对方远程攻击的凶猛程度已经完全超出了大周兵马的心理预期,大周上下是根本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出现的。 他们能想到的是对方攻城时双方厮杀的惨烈,你来我往的残酷的战斗。这些都有心理上的准备。但他们绝对没想到的是,女真人根本没有直接发动攻城作战,而是用这种见所未见的巨型投石机对城里进行轰炸,彻底毁了城头和城内一定范围内的所有一切。这种手段虽然暂时不可能攻克城池,但带来的心理上的压力是巨大的,且带来的损失也是极大的。 经过简单的清点,守城军民在这未曾有过正面交战的几个时辰的交战之中死伤人数高达三万五六千人。物资方面更是损毁无数,不可估量。北城三条街道长达两里的街区房舍全部被摧毁。城头城楼工事全部毁坏。而对方仅仅损耗了一百多架普通投石车以及被床弩射杀了不到五六百人的操作手而已。 天黑之后,女真人开始了再一次的轰炸,这一次他们放心大胆的将天雷车推进到了距离封丘门不到百步的距离内,因为城头上大火虽然熄灭,但依旧无法立足。根本不必担心守城的兵马的威胁。推进到距离城墙更近的位置,其目的是让黑油弹能攻击到城中更加纵深的位置。 黑夜之中,夜空中燃烧着飞进城中的一只只大火球格外的耀眼闪亮,就像是曾经在大周都城汴梁上元夜的夜空中升腾的焰火一般绚烂。但它们带来的不是祥和欢乐,而是遍地的大火,无情的破坏。 这一次黑油弹投射的纵深往城内延伸了两百步,哪里是更为繁华的街区和民居聚集之所。在之前遭受袭击之后,为了防止对方的进攻,大周兵马特意调集了物资和兵马集结在对方射程之外的这片街区,意图自然是随时能够防守封丘门,以防止对方趁机攻城。而女真人这一大胆的推进轰炸纵深的举动歪打正着,恰好再一次对这些物资和兵马进行了摧毁,大大超过了预期的战果。又有上万军民死伤,大量物资被损毁。 北城的百姓被迫往城池纵深街道撤离,无数的百姓拖家带口甚至来不及收拾财物衣物便被迫逃离。他们聚集在北城御街上惶然不知该往何处去,乱糟糟的局面也没人来安抚收容他们。人人痛哭流涕,哭声震天,一个个在寒风中的街道上瑟瑟发抖。 第一四三八章 混乱 整整一夜,对方进行了三次天雷车的轰炸。封丘门东侧的永泰门,西侧的通天门中间这一段近六里长的城墙乃至后方的街区全部遭殃。黑油弹落地起火,北城纵深八九百步的街道全部烧了一遍,这一片范围内所有的兵马和百姓都不得不被迫撤离,否则便要全部烧死在里边。堆放在区域内的不计其数的物资都被烧毁,房舍燃起大火,人们争相逃走。 全城百姓几乎没有能安睡的,他们纷纷在寒风中爬上屋顶和高处,默默的看着北城方向燃起的熊熊大火,看着夜空中绚烂如烟火般飞进城中的火球。听着北城方向传来的惊恐的喧闹的哭喊之声。每个人心里都紧缩着,都充满了担忧。他们此刻最担心便是有人来告诉他们北城被攻破的消息,他们让家中人收拾好包裹细软,车马套好,做好随时逃走的准备。之前绝大多数人心中坚信能守住汴梁城的信心也已经动摇甚至崩溃。因为,对方才刚刚攻城,北城便成了这副模样,可见女真人攻击之犀利,守城的大周兵马之孱弱。照这样下去,汴梁城怕是守不住了。 天终于亮了,这一夜对于满城军民而言简直是一种极度的煎熬。几乎每个人都彻夜难眠,到天明时个个面色惨白,眼眶发青,都被惊恐和疲倦折磨的面无人色。 好消息是,女真兵马并没有攻破北城,他们甚至连一兵一卒也没有登上城楼。但坏消息是,即便对方甚至没有对城墙发动进攻,北城军民的损失也极为惨重,具体数字虽然百姓们并不知晓,但有人估计禁军被砸死砸伤烧死烧伤的人数不下两万,百姓死伤更是超过四五万人。更可怕的是,现在北城从永泰门到通天门之间的这段长达六七里的城墙上已然没有禁军敢在城墙上防守,因为他们担心一旦上了城墙对方便会再一次的用黑油弹轰炸他们。所以他们只能全部部署在距离城墙里许之外的街道上,只留零星兵马监视对方的动向,一旦对方发动真正的攻城,他们便才能赶往城墙处登城守城。这完全是被动的作法,却也是避免无端伤亡的无可奈何的办法。 整个汴梁城的军民仅仅在对方发动攻城的一天后便已经慌乱不堪,失去了信心。城中的恐慌情绪高涨,已经有很多百姓拖儿带女聚集在南城几座城门口,等待第一时间逃出京城的时机。因为他们明白,一旦真的城破之时,全城百万人全部要逃命,届时怕是道路拥堵不堪,根本无法逃走了。 政事堂中,吕中天主持的军事会议正在召开。座上众人显然也都彻夜未眠,一个个面露颓唐之色,神情沮丧之极。如此窝囊的守城战他们还没经历过。虽然这些人当中本身参与过真正的战斗的人也并不多,但他们也并非一无是处之人,能混到今天的地位,靠着溜须拍马是肯定不成的,每个人都有他们的真本事。几名指挥使在作战上虽无太多实战经验,但是兵书可读了不少 ,基本的军事常识他们还是了然于胸的。所以他们其实在作战之前还是信心满满的,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对方想攻下汴梁城的可能性还是太小,以汴梁城的防御体系,慢说是三十万女真人,再多一倍也能守住。 可是这过去的一天一夜对他们的打击太大了,女真人的攻城器械让人闻所未闻,硬生生的逼迫守军放弃城墙的防守,甚至连城中的街道民居都遭到了焚毁,这简直是太可怕了。这时候他们反而期待对方实打实的攻城,这样反而更加容易面对。对方这种作战之法,凭空消耗己方的士气和实力,造成极大恐慌的行为反而让人头大。 “诸位,情形不妙啊,相信你们也看出来了,女真人的手段比我们想想的更加的刁钻,过去的一天一夜我们白白损失了两万兵马,百姓也死伤三万余,这还是在对方没有真正攻城的情形下。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诸位有无良策?”吕中天沉声道。 “女真人不是以勇猛刚勇著称的么?怎地变得如此猥琐了。他娘的,他们这到底是要干什么?也不攻城,靠着这种手段也攻不下城池啊,他们是怎么想的?”侍卫步军司指挥使袁平沉声骂道。 “哼,袁大人,到这个时候你还不知他们的意图么?可真有你的。他们这是要以攻城器械的优势摧毁我城池防御体系,摧毁我军民的守城信心。能够自身无死伤便可让我汴梁城军民混乱不堪,这才是最上乘的攻城手段。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强攻的。要知道,他们一旦强攻,损失必然巨大。我认为,女真人其实是想消耗我们,让城内发生混乱,让我们无力控制局面。这是最为阴险的作法。吕相,卑职的建议是,咱们不能任他们这么消耗下去,他们只围不攻,我们被动挨打。外城百姓大多集中居住在城墙左近的位置,怕是有二三十万平民居住。他们如果这么继续骚扰下去,这二三十万百姓便要全部疏散。但此刻我们也无处安置他们啊。依着卑职的想法,干脆,咱们出城去跟他们正面交战,也省的被动挨打,受这窝囊气。”马军指挥使王隽大声道。 众人都鼓着眼看着王隽,都觉得不可思议。王隽前面的分析倒是很有条理,后面居然提出要出城作战,这可不是脑子进水了么?想来是被女真人真的激怒了,说话都不过脑子了。 “笑话,出城作战?王指挥使这可是高见呢。嘿嘿,放着城墙不守,跑出去跟女真人正面对决?王指挥使你咋不上天呢?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殿前司指挥使陈玢冷笑道。 “殿帅,你莫说风凉话,那你说现在怎么办?缩着头挨打?城里一片恐慌,百姓们都收拾东西聚集在城门街道上了,都打算逃跑了。昨夜数万百姓无家可归,在街道上冻了一夜,冻死了好几十人。现在全部聚集在内城安远门和天波门门口请求朝廷救济安置,你说这情形怎么办 ?”王隽冷声道。 陈玢冷笑道:“怎么办?管不了女真人还管不了闹事的百姓?下一道禁令,谁再聚集闹事便格杀勿论,统统赶回家去便是。外城的那些百姓暂且找地方简单的安置,弄些粥饭救济便是。敢闹事的统统格杀。这时候客气什么?谁闹事便严惩。至于女真人的手段,根本不用搭理。他们总要攻城的,烧些房子,毁些物资怕什么?他们又攻不进来,跟他们耗着便是,根本不用担心。吕相,卑职的想法是,咱们压根不用搭理他们,让他们折腾,稳定城中局面便是。” “殿帅这是什么鬼主意?你说不担心便不担心了?你怕是在皇城司待久了,只知道对自家人来硬的,对百姓你倒是毫不手软。对女真人便没办法了,任凭他们不管?你知道目前局面的凶险么?咱们的人连城头都上不去,对方逼得我们连城头上都不敢放多少兵马了。防守的物资也被毁了那么多,对方一旦攻城,我们怕是连城墙都守不住。你却说高枕无忧么?城中百姓现在只能安抚,你倒要杀无赦?再酿成哗变之事,女真人再乘机进攻,那岂非全完蛋了?到底是你惹人笑话,还是老子惹人笑话?”王隽怒声反驳道。 陈玢花白胡子吹起,瞠目便要怒骂反驳,猛听得吕中天猛拍桌子,沉声喝道:“都不要吵了,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陈玢和王隽一惊,赶忙闭嘴。吕中天一般不会发怒,现在拍案而起,显然是真的恼怒了。此刻要是再多嘴,怕是没好果子吃。 “老夫要你们出主意,可不是要你们相互攻击吵架的。看来你们也没什么好主意。出城作战?猪一般的想法。镇压百姓?认为女真人根本不敢攻城?更是猪脑子。你们连女真人在想什么都不知道,还在这里吵闹,真是岂有此理。”吕中天怒声骂道。 陈玢和王隽面色紫涨,也只得垂首点头称是。 吕中天瞪了两人几眼,慢慢的恢复儒雅之态,叹了口气沉声开口道:“女真人是有想法的,他们其实已经可以攻城了,而且可以很快攻破外城。但他们却并没有进攻,他们到底在想什么?老夫认为,这当中是有文章的。老夫得好好的想一想才能想明白。你们几个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城一定要守住,起码也要让女真人知道想拿汴梁他也得赔光家底。城里的百姓要安抚住,这件事柳副相去办,以安抚安置为主,当然遇到蓄意闹事的也不要客气。朱之荣你腾出些庙宇广场来,让无家可归的百姓们能暂时安置,有一口饭吃。总之,现在城里不能乱。老夫还是坚信,汴梁城是能守住的,不能被女真人吓破了胆子。” 众人齐声称是,吕相沉着,众人心中也都稍微有了些底。 “你们都去吧,老夫独自呆一会,好好的想一想对策。”吕中天摆摆手,疲倦的转过身去。众人应诺,躬身告退而出。 第一四三九章 混乱(续) 女真人的攻城午后时分又重新开始,依旧是天雷车投掷铁矿熔渣弹以及大量的黑油弹往城中猛灌,这一次的目标是北城墙通天门至卫州门之间约莫五里之地的街区。这一回汴梁守城兵马和百姓已经有了防备,对方的天雷车驶往地点开始布置的时候,城中便发出了预警,城头守军以及在对方攻击区域的百姓纷纷撤离,人员的损失大大减少。但即便如此,街道房舍以及城墙上的防御设施和大量物资被毁的结果依旧不可避免。 只不过这一回天雷车轰击时间并不长,慢吞吞的轰击了数十轮之后,在午后未时便草草收场。但即便如此,依旧带来极大的破坏,只不过跟昨天和昨夜的轰炸密集度相比要差了许多。街区房舍没有被完全的摧毁,城头的防御设施也保留了一部分下来,总之,女真人似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其实并不是女真人不想复制昨日的猛攻,而是因为他们后续运抵的天雷车的铁渣弹和黑油弹已经几乎全部告罄。几百斤的东西完全从中京道运来,虽然已经征用了大量的辽国百姓以及成千上万辆大车来运输随军的各种物资,但路途实在遥远的很,加之雪后道路极难通行,所以其实整个女真大军中实际只有不到六千枚黑油弹和一千多枚铁渣弹可供使用。光是运输这些弹药来此,便动用了超过四千辆大车和上万头骡马以及上万的民夫。 昨天一天一夜的多次攻击已经将两种弹药消耗了大半,今天的轰炸只有一千枚黑油弹和两百枚铁渣弹可用。要在长达五里纵深八百步的区域造成全面覆盖的战果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尽量的拖延时间,尽量的各处开花,尽量造成更大的声势和效果。最后一枚弹药投射入城中之后,也只能偃旗息鼓了。 但汴梁城中的军民可没察觉到这异样。整个北城区域所遭受的轰击已经让城中军民恐慌不已。这种恐慌从昨天开始便不断的发酵,百姓们也是惶惶不可终日。北城的百姓现在已经全部开始自发撤离,因为他们这两天已经听到了太多关于北城城墙左近的惨烈情形,他们已经都快吓破胆了。 很多从女真人轰击的区域逃出来的百姓叙述了他们亲眼看到的情形。他们说,那里已经是人间地狱一般的可怕。房舍和街道上蒙着黑漆漆的大火燃烧后的肮脏的灰烬,空气中充斥着刺鼻作呕的气味。残垣断壁之间和街道房舍之间,到处是黑乎乎的被烧焦的尸首。一个个狰狞扭曲,可怕之极。他们说,很多人甚至不是烧死的,而是被浓烈的黑烟给闷死的。女真人投掷的燃烧之物发出浓烈的黑烟,吸入胸腹之中便会让你胸闷迷糊,吸入脑子里会让你中毒倒地。很多人原本可以跑出来,但是被烟熏倒地之后,便在大火之中被烧成了焦肉。也幸好现在只是二月,天气依旧寒冷,否则怕是腐臭之味已经弥漫全城了。 百姓们那里受得了这样的恐吓,况且他们也见识了那黑烟的气味。昨天一天一夜,北城的天空中飘下的都是黑色的絮状物,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让人恶心的刺激气味。现在看来,那都是女真人抛下的燃烧之物燃烧之后的结果。 北城是绝对不能呆了,呆在这里便是个死。女真人攻破了城也会先从北城杀起,之前还对禁军守城抱有信心,但现在看来,禁军跑的比百姓还快,那还有什么指望? 于是乎,在午后的轰炸不久,汴梁外城北城居住着的百姓便开始往自发的往 其他城区逃走。外城北城被五丈河东西分割,五丈河上只有六座青石桥,对应的是六条纵向的大街。平时这些石桥足够通行,但是突然间十多万人急着逃离北外城区域,顿时六座石桥上拥堵不堪挤成一团。关键百姓们离开可不会空着身子,他们会将所有让他们认为值钱和必须要用到的东西都打包带走,关键是在百姓眼里,家里没有一样东西是没用的。 这种情形下,街道上到处是提着箱笼包裹,推着堆满东西的太平车,赶着自家堆得小山一般包裹的平板车,以及各种车驾骡马的百姓。到了五丈河狭窄的过桥口,自然是互相拥挤在一起,寸步难行。 偏偏因为北城的物资被女真人损毁严重,从南边运抵北城增援补充的物资和增援的禁军兵马也要迅速赶到北城,这样的拥挤情形让整个交通陷入了瘫痪之中。南边的过不去,北边的过不来。军官们呵斥无用解释也无用,没人愿意听他们的话回头,也没人愿意让出一条路让兵马物资先行。这种情形下,在封丘门内大街的五丈河中桥附近,一场冲突随即爆发了。 对于前往封丘门内押运物资和增援的四千多禁军兵马而言,军令如山,那是万万不敢耽误时间的。被堵在这里,无法及时赶到将会受到军令的惩罚。这还罢了,平日里禁军在京城街道上都是横着走的,今日被这些百姓堵在这里,禁军士兵们岂会理这个账,软的不行便来硬的,根本没有什么好说的。 领军将领先是下令用鞭子抽打百姓,打开一条路,这也是平日里应付街道上拥堵的通常作法。这本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百姓们纷纷被鞭子驱赶跳下桥去,落入冰冷的水中,这也没什么。五丈河也不太宽,河水也不太深,一般而言是不会死人的。然而导火索却是一名老妇挨了几鞭子后惊骇着跳入河中,但是老妇不会游水,河水又冰冷刺骨,慌乱之下已经无法保持清醒。待那老妇的儿子赶到,跳下河中的她的儿子将老妇拖到岸边时,老妇已经因为寒冷和呛水而气绝身亡。这件事激怒了老妇的儿子,那小子本就是个愣头青,原本便是做杀猪营生的,拔出腰间的杀猪刀便对就近的一名禁军的身上捅了几刀,那禁军当场毙命。 其余禁军将领和士兵们见状可红了眼。百姓中有人动了刀子,事情的性质便改变了,那便是暴徒了。于是乎,他们收起了鞭子,举起了长刀。所有拥堵在前面鸹噪阻挡的都被视为暴徒,官兵瞬间便砍杀了数十名百姓。百姓们也被激怒了,反正也没了活路,还管什么?于是愤怒的反击。街道上顿时一片混乱,酿成了极为血腥的暴乱和流血事件。 吕中天等人接到禀报亲自赶来平息事态的时候,几条街道上已经是尸横遍地。百姓和官兵的冲突显然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要吃大亏,数百百姓在冲突中被禁军士兵杀死,还有上千人在混乱之中被践踏死伤。官兵伤了几十人,死了三个,伤的都是被石块砸伤,死的是三个倒霉蛋被百姓扯到人群里用棍棒拳脚给打死的。不过局面其实已经明朗,所有的百姓都被逼退到几座桥梁以北,禁军兵马已然封锁了桥头。 吕中天带着陈玢等人赶到时,领军的几名将领连忙上前禀报,吕中天面色阴沉着不说话,陈玢上前便给了几名将领几个耳光,怒骂道:“这种时候,你们还敢这么干,是嫌局面不够乱么?混账东西。” 几名将领捂着脸不敢说话。吕中天叹息连声,他知道这样的 冲突其实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城外女真人的高压所致。百姓们人心浮动,心理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所有人都处于一种焦灼状态,所以才会酿成这样的冲突。出了这样的事情,一味责怪禁军也没用,目前的情形,军心不能散,否则便什么都谈不上了。百姓们倒是确实需要强力约束,越是纵容,城里便越乱。 “罢了,莫要责怪他们了。他们虽然做的过分了些,但却也没什么错。去告诉百姓们,死伤百姓朝廷会给予抚恤,但是让他们各自回家,不许再拥堵啸聚于此。告诉他们,朝廷会守住城池的,无需恐慌。这时候闹事,是要受严惩的。”吕中天沉声吩咐着。 陈玢忙应诺而去,吕中天又接着做了一些具体的安排和措施,比如允许百姓使用六座石桥中的东西边缘的两座专门通行,禁军兵马使用中间的四座桥梁,这样可以避免百姓和禁军再次拥堵产生冲突。 正忙碌时,忽然后方有马蹄声响。郭旭骑着马率领数十名内侍不知怎么闻讯赶到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朕听说禁军在杀老百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吕中天,到底怎么了?”郭旭大声叫道。 吕中天皱眉道:“皇上,你怎么来了?这时候皇上便不要来添乱了。” 郭旭怒道:“什么添乱?百姓是朕的子民,朕的兵马在杀朕的子民,朕怎能不管?吕中天,你太过分了。” 吕中天强压恼怒,禀报了事情的经过,郭旭听了冷声道:“即便是为了支援守城,那也不能以杀百姓的办法开路,那和敌人有何区别?吕中天,今日下令杀人的将领必须严惩,此事必须彻查,参与杀人的兵士也必须严惩。朕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对敌人无计可施,对自己人倒是狠如虎狼。吕中天,此事也是你这个枢密使的失职,你怎么领的兵。” 吕中天有些诧异的看着郭旭,郭旭坐在马上毫不妥协的瞪着他,目光中有一种决绝之意。吕中天明白了,郭旭应该是不肯再任由自己摆布了,他想要强硬起来,所以他故意说出这些话来。故意当众斥责自己。 吕中天笑了笑,拱手道:“皇上息怒,按照皇上的意思去办便是,但事情的彻查要等到女真退兵之后。眼下不宜做这些事。” 郭旭知道自己不能过分,吕中天口气服软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看来自己一旦强硬起来,吕中天还是有所顾忌的。 “好,记住你的话。”郭旭策马便走,一直冲过桥头。 桥头大街上,数百百姓的尸体已经被停放在街道两侧,郭旭跳下马来,不顾众人拦阻,冲到抚尸痛哭的家属们身前,捶胸顿足的大声哭叫了起来:“是朕无能啊,朕的子民却受伤害,是朕无能,对不住列祖列宗,对不住天下百姓啊。……你们放心,朕一定为你们做主,朕一定会为你们报仇的。百姓们你们也放心,你们想离开北城危险之地一点也没错,朕准你们去内城。哪怕是朕将大内皇宫腾出来,也要安置你们。不让你们遭受危险。女真人如果破城……他们得先从朕的尸体上踩过去,才能伤害到你们。你们放心便是,朕跟你们共存亡……” 百姓们心中感动不已,纷纷跪倒在地高呼万岁,跟着郭旭一起痛哭流涕。 桥头上,吕中天等一干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吕中天脸上露出冷笑来。冷哼道:“哼!现在想玩收买民心的那一套,怕也是迟了。” 第一四四零章 进攻 女真大军攻击在次日凌晨开始。原本的女真人的计划是等待下一批黑油弹的抵达,对汴梁城四城进行多轮的轰击焚毁,将汴梁所有城墙的防御全部摧毁,进一步的打击对方守城的信心,摧毁对方军民守城的意志。但是,要达到那种程度,怕是需要等待起码半个月以上才能让补充的弹药运抵战场。甚至需要更长的时间。 随着天气的转暖,新年之后的这场雪会融化的很快。这种时候说不准哪天冰河开冻,补给物资便无法通过白马渡口的冰层,到那时还要搭建浮桥或者以船只渡河,都是极为麻烦的事情。 另外,太原府的辽军已经有两天时间失去联系了。自女真大军抵达京畿之后,辽国守城兵马几乎是每天都飞羽传信来催促女真大军加快行动,都说他们快顶不住大周西北军的进攻了。但最近两日,他们忽然失去了消息,这让完颜阿古大也很担心。完颜阿古大认为,有很大的可能是太原府已经失守,辽军已然覆没,所以才没有消息传来。如果是那样的话,则意味着大周西北大军将很快抵达汴梁增援。完颜阿古大的这种观点也得到了许多将领的支持。 鉴于上述情形,完颜阿古大和军师李国仇商议之后,决定即刻展开正式的攻城,以免生变。事实上攻城的时机也已经成熟,整个北城的城墙上的防守体系基本被摧毁,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高大的城墙。现在进攻比之一开始便攻城已经少了太多的威胁和阻碍,在士气信心上对方也经受了重大打击,是时候要真刀真枪的干一场了。 留守封丘门城头大周守城兵马在黎明的寒风中看到了女真大军全面出动的景象。黑压压如潮水一般的女真兵马没有发出任何号角和喊杀之声,他们闷着头,缩着肩,消无声息的往城下猛冲而来。城头示警的号角声迅速传遍整个北城,在里许之外驻扎,以防止对方会用黑油弹攻击的大量大周兵马迅速做出反应,立刻赶往城墙上作战。 好在汴梁城的护城河几乎是大周所有城池当中最深最阔的护城河,女真人也不能插着翅膀飞过护城河抵达城墙下,所以大周守城兵马登城作战的反应时间还是足够的。饶是如此,当近六万禁军登上城头时,女真人的攻城兵马已经开始在护城河另一侧开始搭建通道了。 城头守军箭如雨下,城下掩护搭建通道的女真弓箭手也毫不示弱,将无数的羽箭射向城头。失去了城垛的掩护,失去了大量的箭塔和床弩的火力之后,大周守军能用的手段便只能是以弓箭拒敌了。另有不足六七十架的床弩被重新搬运上城,但和之前多达七八百架床弩的凶狠火力比起来,已然是不足一提了。 双方的伤亡都很惨重,光秃秃的城墙上也没什么掩体,优势只有居高临下的地势了。总体而言,有了护城河的阻挡,女真兵马还是成为城头守军的活靶子。大量在河边用木排搭建通道的人员都大批的被射杀。但是城头的兵马也看出了端倪,那些扛着泥包木料填河的人都不是女真人,他们有的是青壮汉子,有的却是胡子头发花白的老人,更有的是成年妇人。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似乎是被女真人逼迫赶到前线的大周百姓。 事实也正是如此,这些人都是完颜阿古大下令抓来的大周难民。北方难民大量聚集在京畿之地,但汴梁城他们却不被允许进去,大量的百姓在之前聚集在汴梁城左近,他们当中有很多人还投靠了女真大军。完颜阿古大派人去驱赶这些难民,将他们圈押了起来。他从中选择了三万人作为攻城时的炮灰,主要职责便是在护城河上填充出通道来。这些百姓当然不愿意上战场,但是他们别无选择。他们现在已经走投无路,根本没有任何的活路,他们如果拒绝为女真人卖命便会被立刻杀死,而且他们的家人父母妻儿也全部要被杀光。卑鄙的女真人选择这些人的时候都是从一个家庭中选出一两个人来,这样便可以拿他们的父母妻儿的性命作为强迫他们的理由。 完颜阿古大指天发誓告诉他们,他们只要提大军在护城河上搭出通道来,便算完成使命。他们倘若死在战场上,自己会给他们的家人很好的照顾,绝对不会让他们的家人受冻挨饿。倘若他们能活着回来,那更是皆大欢喜,自己会给他们自由,发放钱粮衣物让他们全家自行离开,想去哪里都可以。虽然这样的承诺显得虚假的很,但是为了这最后渺茫的生的希望,为了父母妻儿能活下去,这些人不得不选择相信这一点,去搏一搏这渺茫的机会。倘若死了,起码自己的死能够让家人活下去,不然的话,其实一家子已经没有任何的活路。倘若侥幸活着回去,和家人还能团聚,还能得到资助逃离这里。为了这最后的希望,很多人还是愿意搏一搏的。当然,他们也没有其他选择,因人当着他们的面砍杀了十几名不愿意去当炮灰的大周百姓以及他们的全家老小,甚至连两岁大的孩童都被砍成两截。女真人的凶狠可不是嘴上说说的。 三万多百姓背着泥包,扛着原木,推着堆满石块泥包的大车冲到了最危险的最前线。他们没有盔甲没有任何的防护,有的只是血肉之躯去迎接城头箭雨的射杀。城头的守军并没有因为他们是大周百姓而手软,反而因为他们填河的举动正是攻城战中最关键的节点,是最吸引仇恨的一群人。所以,大部分的箭支都是往这些人身上去招呼的。三万百姓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便被射杀了三成。这些人永远也无法和他们的家人父母团聚了。作为大周的百姓,他们曾经是最幸运的一群人,但现在他们却是最悲惨的一群人。 以炮灰的死亡为代价,护城河中填埋堤坝的行动进展的不算慢。攻城进入到一个时辰之后,第一道由沙包石块和木排填埋起来的通道已见雏形。宽达七丈深达一丈八的汴梁城的护城河硬是被女真人驱赶着的大周百姓用泥包石块用一车车的石料给填充出一道堤坝来。其余二十多处通道进展大半。护城河被突破之势已然不可阻挡。但到此时,三万炮灰已经死的剩下不到八千人了。 但这对完颜阿古大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第二批两万大周百姓的生力军被驱赶增援而来。这些人甚至就是之前那三万炮灰的父母兄弟妻儿中的某一个。完颜阿古大岂会遵守他的承诺,这些大周百姓就算全死了,用尸体也要将护城河填满。 午时将至,攻城第一阶段终于在女真人退潮般的撤退之后暂告结束。因为二十三条护城河上的攻城通道已经全部搭建完毕。第一阶段的进攻目的已经达成。城墙下的护城河中,尸体像是浮萍一般遮蔽了水面。堤坝上,河岸旁,到处是倒毙的尸体,绝大多数都是那些被迫上战场的炮灰。前后共有五万百姓被迫上战场,活着回去的不到一万两千人。剩下的全部死在了战场上。这些人其实死的很是悲哀,他们甚至不属于这场战斗的任何一方,他们被大周朝廷抛弃,此刻又被女真人逼迫。他们死的不明不白,毫无尊严和气节,但这正是在乱世之中普通百姓的悲哀。他们只不过是想活下去,想自己和家人都活下去而已,可是很显然,这却是最为奢侈的想法。 大周守城兵马的死伤四千余人,女真大军死伤六千余人。若是以死伤人数来算的话,大周禁军似乎是胜了。但是以战略目标而论,女真人其实才是胜利者。护城河已经被突破,下一轮进攻便是长驱直入的凶猛攻城了。 汴梁城终于要直面百年以来第一次的真正的进攻了。 第一四四二章 官职 西北方向增援而来的确实是袁振乾的西北大军。在太原府被辽军阻挠了近二十天的时间,西北大军终于在五天前攻克太原府,打通了增援汴梁的通道。虽然二十五万大军只剩下了十九万人,其中还有两万多的伤兵,但袁振乾丝毫没有停留,拿下太原之后便率领十五万骑兵急速驰援而来。原本只需三天的路程,因为天降大雪而不得不耽搁了两天时间,直到五天后的黄昏,他们才抵达京城以西。 但好饭不怕晚,他们来的正是时候。正是汴梁城最为吃紧的时候,袁振乾他们的到来便如雪中送炭一般的及时,女真人面对这种情形果断的选择了撤兵。 天黑时分,袁振乾率百余名将领从西城万胜门飞驰进了汴梁城,经旧梁门进入内城后,早有禁军将领在此迎候,数百骑在长街上飞驰而过,直入皇宫大内。 崇政殿中,灯火通明。郭旭和吕中天等人站在崇政殿的高大台阶上等候袁振乾的到来,袁振乾在阶下下了马,三步两步奔上石阶,想满脸笑容迎接而来的郭旭叩首行礼。 “袁振乾叩见皇上,吾皇万岁!” 郭旭大笑伸手拉起他来,大声道:“袁将军免礼,免礼。袁将军大功之臣,千里迢迢来到京城解围,劳苦功高。快平身!” 袁振乾惭愧道:“皇上,微臣惭愧之极,微臣救驾来迟,让皇上和京城军民受惊了,这都是臣的失误。臣本拟数日拿下太原府,便没有及时绕行,没成想辽人守城之志甚坚,到后来却是骑虎难下,拖延了太多的时间。还请皇上治臣之罪。” 郭旭哈哈笑道:“治罪?那可言重了,你来的正是时候,早一刻晚一刻都不成,这便是天意,这便是老天保佑我大周国祚,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哈哈哈哈。” 郭旭这么一说,群臣也都跟着笑起来。吕中天在旁也开口道:“是啊,皇上说的很是,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是天意呢。袁大人及时赶到,吓阻女真人,教女真人铩羽而归,此乃大功。加之西北军大破太原府辽军之敌,更是连挫两大强敌,这样的功劳谁人能及?袁大人,莫要谦逊了,快进殿入席吧,皇上特意为你在崇政殿中摆了接风庆功宴。在崇政殿摆宴庆功,你是我大周开国以来第一人呢。” 袁振乾这才忙上前给吕中天行礼,说到底,他算是效忠吕中天的人,只是这种时候,自然先要参见皇上才成。 各人见礼已毕,这才进殿入席,郭旭亲自为袁振乾把盏斟酒,率领众文武向袁振乾,袁振乾当真是受宠若惊,激动的手都发抖,差点打翻了酒盏。酒过三巡,众人不免谈及今日之战,均是心有余悸。虽然伤亡统计尚未完全出来,但粗略的估算之下,双方的伤亡已经有了大概的端倪。今日之战大周禁军死伤高达三万七千余,辽人死伤兵马起码五万以上。这半天几个时辰的时间里,北城城墙就像是吃人的虎口一般活活吞噬了数万人的性命,制造了高达五万多人的伤残兵马。这些人当中很多人都不会活过今晚,因为伤势太严重。在今后一段时间里,会有很多人因为感染或伤情恶化而死去。 唏嘘之余,有人也大声的赞颂今日皇上亲临战场,亲自参战的神威。袁振乾也赞叹不已。他告诉郭旭道:“臣在三十里外时,便听军中斥候禀报说城头有七彩黄龙旗升起,那代表着皇上亲临厮杀战场。臣当时心中敬佩不已。皇上如此神威,军民无不鼓舞,此战若论首功,当记在皇上头上才是。臣为皇上的大无畏之气概拜服无地。” 郭旭哈哈大笑,眼光不由自主的瞟着吕中天,心中洋洋自得。今日去参战虽然是迫不得已而为之,但今日的举动显然是震慑了有些人。就像豪赌一把的赌徒,本来输得精光的局面就在眼前,不得已押上了性命赌一把,最终却赢了这生死一局,马上便柳暗花明了。从城头上下来的时候,郭旭能清楚的感受到大臣和将领们乃至普通士兵和百姓们眼中的真真切切的崇拜和钦佩,这是他即位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郭旭也似乎隐隐约约的找到了让自己坐稳皇位的秘诀所在,那绝非是自己之前担心的皇位不正的危险,而是在于自己有没有作为和担当,有没有让所有人都仰视的魄力和行动,那甚至跟自己杀皇兄逼死父皇的败坏纲常的举动都毫无关系。百姓们要的是一个能在关键时候担当的皇帝,他们才不管你这皇帝之位是怎么来的。 郭旭后悔自己到今天才开始明白这样的道理,但他认为这一切似乎还没有太迟。只要捱过眼前的危机,他有信心能重新掌握主动,重新达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目标。当然,阻碍自己的最大敌人除了女真人之外,还有已经暴露了野心,把自己当成了鼓掌之中的玩物的那个人。曾经自己多么信任和依靠的那个人,将会是阻碍自己的最大障碍。 “皇上今日的行为甚是勇武,也确实激励了将士们的士气。老臣也佩服之极。但是,老臣依旧认为,这样的举动不可取。皇上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地的行为很不成熟,有欠思量,希望皇上以后不要一意孤行,如此犯险。”吕中天淡淡的说出这些话来,他对郭旭的洋洋自得嗤之以鼻。今日不过是郭旭运气好罢了,否则今天他的行为就是找死。他要给郭旭泼一瓢冷水,免得他沉浸在自鸣得意的情绪之中。 郭旭喝了不少酒,胆气也比平日壮了太多。加之今日有了顿悟,更加不肯唯唯诺诺。闻言大笑道:“吕相也是我大周枢密使,作战之时您这位大周枢密使却不知身在何处。朕是皇上,也是吕相的外孙,自然不能要求长者亲临危险的战场,所以朕今日之行为有部分原因也是替您去冒险的。免得将来百姓们说您身为枢密使毫无作为。哎,当初您这枢密使之职便是暂代的职务,也确实不能要求您做的更多。但现在朕觉得,大周枢密使之职有了新的人选了,不知外祖父可同意朕任命袁振乾为枢密使呢?就凭他今日及时领军赶到救了汴梁的大功,就凭他破了太原辽军的功劳,也理应得到嘉奖吧。” 吕中天心头一震,惊愕不已。以他的智慧自然会立刻明白郭旭在做什么。郭旭要自己让出枢密使之职,并将之授予袁振乾,这明显是一种拉拢。郭旭的想法恐怕不止是要给予袁振乾嘉奖,而是想要将袁振乾拉向他自己,甚至似乎想要让袁振乾成为对抗自己的对手。郭旭看来是豁出去了。 “不不不,微臣何德何能能当此大任?皇上万万不可,臣可没那个能力。枢密使之职只能是吕相担任,微臣绝不敢有非分之想。”袁振乾自己也吓了一跳,虽然大周枢密使之职对自己的吸引力颇大,但他又怎会从吕中天手中夺此职位。心里再想,口中也只能谦逊。 “有何不可?枢密使之职不是官职,而是重大的责任。此刻谁担任此职便要肩负退敌之责。朕是要你担责呢,你莫非不愿担责么?吕相他日理万机,年近古稀尚自操劳奔忙,你们难道便忍心么?朕认为你该当仁不让才显忠心。”郭旭开始赶鸭子上架。 “不不不,微臣无能,不敢接受。”袁振乾连声推辞道。 一个执意要授予枢密使的官职,一个摆手推辞,倒像是一场闹剧一般。吕中天皱眉不语,陈玢等人却看不下去了。 “皇上,这等大事怎可草率?皇上不能心血来潮便要这么做。枢密使之职责任重大,怎可轻易更换。就算是调换,也要后续再议,眼下时机不对。皇上三思。”陈玢沉声道。 郭旭摇头笑道:“陈玢,你怕是没明白朕的意思,朕正是为了眼前的局面考虑,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的。莫非你认为袁振乾不适合当枢密使?” 陈玢一时语塞,怔怔无言。郭旭这话也明显是个套子,便是要挑起袁振乾和陈玢之间的不满。这是借力打力,故意往歪路上带陈玢,陈玢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点头便是承认他觉得袁振乾不配当枢密使,摇头便是认为袁振乾胜任,那便没有反对的理由。关键时候,郭旭智商爆棚,借力打力,让陈玢无言以对。 “既然皇上觉得袁大人能够胜任,老夫自然是赞同的。明日一早,皇上下旨任命便是,老夫也确实累得够呛。守城之事老夫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有人愿意为老夫提轻,老夫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便是。”吕中天沉声开口说道。 “爹爹,这怎可答应?”吕天赐惊愕叫道。陈玢朱之荣王隽等人也都惊愕的叫出声来,吕相居然真的要让贤?这可怎么成? “吕相,万万不可。唯吕相之威望方可稳住局面,吕相此刻怎可如此?这回军心浮动的。” “是啊,吕相三思啊,枢密使之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啊,万万不可啊。”众人纷纷阻止道。 “老夫主意已定,不必多言。皇上,老夫多喝了几杯,头有些晕,想早些回去歇息了。袁大人,老夫怠慢了,他日若有暇,老夫陪你多喝几杯。告辞!”吕中天打断众人的话,起身行礼。 第一四四三章 揭露 (这两天生病了,更新的少又不及时,万分抱歉!) 吕中天突然告辞离开,这让袁振乾颇为尴尬,他觉察到吕中天的不快,虽然自己真的相做枢密使,但前提是不能开罪吕中天才成。所以他连忙叫道:“吕相,下官绝无此意,吕相请留步。” 吕中天大笑道:“老夫只是不胜酒力而已,再说大敌当前,也不宜多饮,老夫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日说不准又是一场恶战。袁大人,你也要节制。莫要学有些人,得了些便宜便翘尾巴,自己以为已经胜券在握,自以为天下太平了。殊不知,越是以为如此,便越是危险之时。” 吕中天拂袖而去离去,陈斌朱之荣等人见状也纷纷告辞离去。参与宴会的数十名官员哗啦啦走了大半,只剩下寥寥七八名官员站在大殿之中不知所措,不知是走是留。 郭旭心中冷笑不已,摆手道:“诸位爱卿,宰相说的对,大敌当前不宜饮酒,今日酒宴便止于此,你们都可以走了。” 一干官员赶忙躬身行礼告退。他们本就是既不想得罪吕相又不想得罪皇上的两面派,这个时候是他们最尴尬的时候。最好能赶紧离开这里,又不得罪皇上为好,皇上发话让他们离开,那真是如蒙大赦一般。 几名官员鱼贯而出,袁振乾也忙拱手行礼道:“皇上,微臣也告退了。” 郭旭微笑道:“袁将军要去哪里?” 袁振乾道:“臣的兵马还在西城之外驻扎,臣自然要回营去。虽然今日胜了,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明日一早,臣便领军进城,参与守城。皇上早些安歇,明日或许还有战事。” 郭旭缓缓走回宝座之上,慢慢的坐在龙椅上,以手托腮沉思不语。袁振乾不知郭旭心中所想,也不敢离开,只静静的站在御下。 “关上殿门,所有无关人等都离开崇政殿。”郭旭忽然坐起身子来沉声吩咐道。 内侍和侍卫们连忙答应了,飞奔着去关殿门。殿门关闭时嘶哑的摩擦声回荡在空荡的大殿之中。哐当哐当,厚重的门栓落了下来,紧接着便是内侍侍卫们撤离崇政殿的杂沓脚步之声。不久后,所有的嘈杂声都静了下来,大殿内陷入一片死寂之中。郭旭依旧坐在宝座上一动不动,如一尊泥塑木雕一般。 袁振乾等了许久不见郭旭发话,于是沉声开口道:“皇上……” “袁爱卿……”郭旭突然开口打断了袁振乾的话,目光炯炯的居高临下的盯着袁振乾。 袁振乾心中没来由一阵慌乱,强自镇定应道:“臣在。” 郭旭道:“袁爱卿可知朕目前的处境么?” 袁振乾心中一动,沉吟道:“皇上莫要担心,辽国兵马已经被臣在太原府击溃,只剩不到数万败兵,自顾无暇。女真兵马今日也攻城失利,损失惨重,臣有信心守住汴梁,击溃女真人,将他们赶出我大周,还我大周太平盛世……” 郭旭点头笑道:“袁爱卿,朕说的不是辽人和女真人的事,朕说的是朝廷里的事。朕说的是朕现在在朝廷里的处境。” 袁振乾哑声道:“这个……臣不明白……” 郭旭嘿嘿而笑道:“不明白么?袁爱卿,你怕是比谁都明白呢。朕现在就是一个孤家寡人,朕现在就是个摆设。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今晚的情形你没看到么?有人根本没把朕放在眼里,有人把朕当做他养的一只金丝雀,他高兴了便给朕喂食喂水,不高兴了,便把朕给饿死渴死。可悲啊,我大周立国一百五十余年,到了朕的手里,朝中出了奸佞之臣,朕却无能为力。袁爱卿,你告诉朕,就算汴梁保住了,女真人被打败了,对朕有和意义呢?” 袁振乾心头乱跳,他当然明白郭旭的话是什么意思。郭旭把自己留下来,跟自己说这些话作甚?他是什么用意?自己跟皇上在这里说这些话,吕中天倘若知道了,会怎么想? “袁爱卿,你可知道今日朕为何上城楼亲自参战么?朕只是求一死罢了。朕想死在保卫汴梁的战场之上,不想死在奸贼手中。也不想被人圈养起来,像猪一样被随意的摆布。朕今日倘若死在战场上,泉下或稍有颜面见先皇先祖,起码朕为了大周社稷而死。可是偏偏朕不能如愿。朕心里苦啊,朕心里的愤怒和痛苦有谁知道?又能跟谁人倾诉?”郭旭继续沉声说道。 袁振乾忙道:“皇上万万不可有这种心思,皇上乃天下军民的主心骨,岂可不爱惜龙体,岂可有赴死之意?皇上若是出了事,岂非军心民心都要溃散了么?” 郭旭瞪着袁振乾道:“袁爱卿,朕知道你现在心里怕的很,朕也知道你是宰相的人。当初的情形,朕能理解你的苦衷。杨俊一死,你们这些曾经跟在杨俊身边的人自然是要自保。宰相杀了数十名地方领军将领,便是为了肃清杨俊的亲信党羽,你为了自保投靠他,朕能理解你。” 袁振乾心中大惊,噗通跪地道:“皇上,臣……臣只是效忠朝廷,效忠皇上。臣并非是谁的人,臣是朝廷的人……” 郭旭皱眉摆手道:“袁爱卿,何必如此?朕又没有怪你,这些事朕能不知道么?你又何必申辩?” 袁振乾身上冒汗,嗫嚅无语。 “可是,袁爱卿啊,你难道忘了你也曾是杨俊杨枢密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听说杨俊对你视若亲子一般。当初你只是一名贫家少年,是杨俊将你带在身边征战四方,一路高升。若无杨俊,你可有今日?杨俊竭力举荐你统领西北军,更是他对你寄予厚望,信任有加。人不可忘本,人若忘本,与禽兽何异?”郭旭冷声喝道。 袁振乾脸色煞白,这正是他心中最痛苦的伤疤,杨俊死后,他的所为被很多人唾骂为忘恩负义,手下的很多将领也对他不满。军中还有将领喝醉酒之后当面指着他的鼻子辱骂他,袁振乾承受了大量的指责,特别是他自己心理上的愧疚和压力更是难以派遣。今日连郭旭都这么说他,袁振乾再也忍受不住了。 “皇上,恕臣无礼,说来说去,不正是皇上下令杀了杨枢密的么?杨枢密使为国尽忠数十年,立下多少功勋战绩,皇上杀他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些?皇上指责臣的话臣接受,臣也是忠义两难全,臣只能服从朝廷的命令。臣也不讳言自己有私心,想活命,不想步杨枢密后尘。可杨枢密不是臣所杀,自毁长城的不是臣。皇上又怎能将这一切让臣来背负?”袁振乾仰头大声道,他已经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 郭旭并没有想象中的震怒,他的面容平静的很,待袁振乾说完,轻轻点头道:“袁爱卿,你说的没错。朕犯下了大错,是朕亲手杀了杨枢密,朕是昏了头了。朕自那之后,每念及此事,便暗骂自己愚蠢,中了奸贼的圈套,杀了我大周良将,自毁长城。朕在寝殿设了杨枢密牌位,时常对着他灵位忏悔自责,便是因为这个大错。可是……袁爱卿你可知道朕当初为何要杀了杨俊么?你知道真实的缘由么?” 袁振乾轻声道:“皇上难道不是为了想要和辽人媾和,答应了辽人杀了杨枢密的条件么?那是辽人提出的要求,皇上是否要告诉臣,皇上也是迫不得已的?” 郭旭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袁振乾呆呆看着郭旭紧皱眉头。 郭旭笑声狂放,最后又变得像是在哭一样,摇着头叹息道:“袁爱卿,说出来你怕是不信,朕着了别人的圈套了。但这圈套不是辽人设的,而是朕 的身边人设的。你知道么?辽人原本的协议中并无杀杨枢密的这一条,只是赔银子和增加岁币以及要朕尊称辽国为叔父之国的三条条款。耶律宗元压根也没提出要杀杨枢密的这一条条款呢。” 袁振乾惊愕道:“怎么可能?那怎么会冒出来这么一条条款?皇上说着了身边人的圈套是何意?” 郭旭站起身来,慢慢走下宝座,来到袁振乾身旁,咬牙切齿的用极低的声音道:“那是因为,有人为了达到自己大权独揽的目的,派人去跟辽人主动提出了这一条。嘿嘿,袁爱卿,你怕是没想到吧。奸臣贼子为了得到权势,居然至大周安危于不顾,干出了这等祸国殃民之事。而朕完全被蒙在鼓里,还以为是辽人主动提出的条件。朕确实愚蠢,确实软弱,当时杨枢密兵败析津府之后,朕也着实愤怒。这一切都被人利用了。有人利用了朕的愤怒,利用了朕急于达成和议的心理,利用了朕对他的信任,暗地里做出了这种事情。杨枢密之死朕自然有极大的责任,但最大的罪魁祸首却不是朕,而是那祸国殃民为了一己之野心蒙蔽朕,利用朕的人。” 袁振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而耳朵,郭旭的话太让人震惊了,袁振乾万万没想到杨俊之死的幕后居然还有这样的内情。皇上说的那个为了自己野心争权夺利利用皇上的情绪主动勾结辽人主动要杀杨俊的那个人其实已经不用猜测,皇上说的人恐怕就是那个人了。 “皇上……此话……当真……?”袁振乾颤声问道。 “朕还能胡说不成?他们以为天衣无缝,但有人对朕是忠诚的,朕也有自己的耳目。朕对天发誓,此事若有半句虚言,朕便死无葬身之地,受天雷地火焚烧而死,形神俱灭,万世不得超生。”郭旭发下了最恶毒的誓言。 “然则……皇上说的那个人……莫非便是……便是……吕……吕……”袁振乾舌头都不利索了。 “就是他,朕的外祖父吕中天,没错,你猜的一点没错。他和杨俊水火不容,杨俊兵败正是他借此诛杀杨俊的机会。他之前便怂恿朕杀了杨俊,朕觉得不妥,于是他便让柳振邦跟辽国南院大王韩德遂达成秘密协议,于是韩德遂便在和议上加了一条要杀杨俊的条款。吕中天之前便跟韩德遂有故交,当年我大周和辽国之间关系尚未破裂之时,他曾出使辽国,据说跟那韩德遂成了莫逆之交。朕之前也听他说了一些在辽国的见闻,言谈之间对韩德遂身为推崇。朕当时并没有在意这些,但现在看来,正是当初辽国之行,让吕中天有了和辽人之间的联系。而这一切,我大周上下都蒙在了鼓里。袁爱卿,你或许不信他会这么做,但你只看眼前现实便很容易得出结论来,我大周现如今军政财权集于他吕中天一人之手,朝廷中的所有重要官职都是他的人。朕说自己是孤家寡人,丝毫也不夸张。朕如今两手空空,任何事都由他摆布。你适才也看到了,朕要提你为枢密使,他便立刻甩脸走人。在他心里,还有朕这个皇上么?朕今日之所以将你留下来,便是认为你袁振乾是忠于我大周朝廷的忠臣,因为你是杨俊看中的人,杨俊的眼光不会错。朕所以才敢跟你说这些。朕只希望袁爱卿知道朕的处境,朕也许不久便要被他害死,朕不想不明不白的死,朕要将这些秘密告诉一个朕能够信任的人。将来爱卿可将真相公布于天下,揭露老贼的野心,揭露他的丑恶嘴脸,不要让天下人受其蒙蔽。朕要爱卿能保我大周社稷,不落入老贼手中。要为杨枢密平反昭雪,以慰他在天之灵。如果爱卿能做到这一点,便是集忠义于一身之人。朕就算被老贼害死了,也能瞑目了。泉下的杨俊也会瞑目。而爱卿将力挽狂澜挽救我大周,将青史留名,名垂千古……” 第一四四四章 拉拢 袁振乾呆呆的看着郭旭,心中情绪复杂之极。他听出来了,皇上的意思似乎是要自己站在他那一边,去帮他解脱目前的困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郭旭,他心里有一点点的胆怯,一点点的畏惧,但是也有一股热流在胸腹之中聚集。 原本当郭旭留下他来的时候,袁振乾是怀着极大的戒心的,他并不是糊涂人,他也多少对朝廷中的局面是有所了解的。吕中天独揽大权,皇上有被架空之嫌。但是那又如何?自己当然要做出趋利避害的抉择,自己当然不能得罪吕中天。再说了,吕中天是皇上的外祖父,他们本就是一家人,自己可不会傻到在他们之间插一脚。 然而,当他从郭旭口中听到了杨俊之死的秘密的时候,当郭旭发毒誓告诉他吕中天有勾结辽人逼迫皇上杀了杨俊,自毁大周长城,只为了能大权独揽的时候,袁振乾心中的怒火便不可遏制了。袁振乾认为,窝里斗其实没什么,朝廷之中争权夺利本就是不可避免之事。但万事要有个度,无论你用怎样的办法扳倒你的对手其实都是你的本事,但是唯一不能做的便是勾结外敌的通敌行为。为了能大权独揽,吕中天的所为超过了这个底线,即便是他袁振乾也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再者,杨俊是他的恩人,自己因为杨俊之死已经甚为自责了,但他一直以为杨俊是因为兵败之事而被杀,虽然处罚过重,但却是有原因所在的。然而此刻他才发现杨俊的死是多么的冤枉和无辜,他居然是被吕中天勾结辽人给逼死的,他本可以不死的。吕中天的所为实在太令人痛恨了。此人的行为和行事方式已经不仅仅是争权夺利那么简单,正如皇上所言,他是个野心勃勃之人,他的目的或许不仅仅是争权夺利,皇上可能会被他逼死。跟着这样的人,难道将来吕中天篡位夺帝,自己还要拥戴他不成?自己可以为了利益为了活命站在吕中天的一边,但是有一天,他要篡位了,自己难道要当大周的逆臣不成?去拥戴这个处心积虑篡位夺权的大奸贼不成?那么将来自己恐怕要受万世的唾骂了。不,自己绝对不能那么做,那也超过了自己的底线,践踏了自己内心深处已经很低的行为准则。那样的话,自己真的是禽兽不如了。 郭旭看着袁振乾阴晴不定的脸色,看着他时而皱眉,时而咬牙的足表情,心中也自惶然不安。他今日这么做其实已经是最后一搏。在京城之中,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助他脱困。他若非不是走投无路,又怎会叫白奇 去和林觉接洽。但白奇的死他也已经知晓,白奇还没出城便被吕中天的人给截杀了,这让郭旭几乎绝望。一般人到了这个时候其实已经是放弃挣扎,不再抱有幻想了,但是郭旭不同,他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机会。他在行为上更加的激进,更加的不计后果。就像当初立太子的时候他也是被逼入绝境之中的,但他最终还是在绝境之中铤而走险的爆发,血洗皇宫大内,成功夺取皇位。此刻的郭旭也是即将面临没顶之灾,所以任何他觉得能够抓住的救命稻草他都会去抓住,去争取哪怕一丁点的希望。 所以,当袁振乾到来之后,郭旭便迅速的做出了决定,要抓住袁振乾这根救命稻草。这么做虽然极为冒险,因为他知道袁振乾暗中已经投靠了吕中天,他要拉拢袁振乾会冒极大的风险。一旦此事袁振乾告知了吕中天,那么自己那个外祖父怕是会立刻要对自己动手,自己立刻便将成为阶下之囚。也许此刻自己不会死,但之后自己一定会没命,他会重新立一个人当皇帝,或者时机成熟的时候他自己便篡位当皇帝。但明知有这样巨大的风险,郭旭也顾不得了,他必须要抓住袁振乾这根救命稻草,除了袁振乾之外,他已经没有任何能够救自己的人的。一旦袁振乾站在自己一边,自己会立刻获得巨大的资本。袁振乾手中还有近二十万的兵马,那足以和吕中天手中的禁军抗衡。袁振乾会成为对抗吕中天的最为均衡的力量,整个朝廷将回到力量平衡的状态之中,而吕中天则绝对不敢轻举妄动了。 拉拢袁振乾也不是一点把握没有,其一,袁振乾非吕中天嫡系,就算是吕中天对他也是怀有戒心的。这一点之前郭旭和吕中天关系尚未破裂之前便知道内情。其二,袁振乾是杨俊旧部,杨俊对他有提携之恩,自己只需将杨俊之死的内情告诉袁振乾,袁振乾怕是立刻便会对吕中天恨之入骨。有了这两个原因,事情的成功便多了那么一点点的希望。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希望,郭旭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今晚他之所以提出让袁振乾任枢密使,便是要故意调拨关系,造成袁振乾对吕中天的不满情绪,给今晚的劝说拉拢制造一个好的开端。 但无论如何,今晚之事,只能成功。一旦失败,万劫不复。郭旭的心里既紧张,同时又觉得刺激和兴奋之极,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血色的黄昏,那个嗜血的疯狂的夕阳西下的傍晚。身体里的血液激动的快速流动,以至于浑身燥热,喘息都有些急促了。他看着袁振乾的的脸色 的变化,心中既期待又忐忑,他的手已经握在腰后别着的一柄匕首的把柄上。只要袁振乾出言拒绝,他会毫不犹豫的动手杀了袁振乾。虽然他知道自己未必能杀的了袁振乾,情形反而会更糟,但他真的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皇上,您的意思是……要臣……怎么做呢?”袁振乾从重重纠结之中挣脱了出来,脸色恢复了平静,说出了这句话。这句话一出口,郭旭紧绷的身体便松弛了下来,他知道,袁振乾应该是已经动心了。而自己,只需再加一把火便要成功了。 “袁爱卿,朕之前做错了许多事,但朕现在醒悟了。朕已然立誓,如果朕还有机会的话,必重振我大周雄风。外拒强敌,内肃奸佞,亲贤用能,从善如流。但朕现在受制于人,满朝文武都非朕的人,朕已然是孤家寡人。朕现在最需要的便是一个能帮朕解脱困境之人,而此人非你袁爱卿莫属。爱卿领军千里迢迢而来,解汴梁之困,是为大周功勋之臣,此刻声望正隆,京城军民无不钦佩。若能再匡扶社稷挽救朕于危局之中,便是大周股肱之臣,朕也将铭记于心。爱卿和朕联手,必能正本清浊,恢复朝堂正气。朕要你成为同杨俊一样的国之重臣,替朕掌管大周兵马,成为我大周砥柱之石。爱卿,你可愿意么?”郭旭目光炯炯盯着袁振乾,轻声说道。 袁振乾吁了口气道:“皇上如此厚爱,微臣感激涕零,颇感重任在肩。但现在……吕相掌握军政,臣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郭旭沉声道:“爱卿,你手中有二十万兵马,足以同他的实力相抗衡。明日你大军进城之后,咱们便跟他摊牌。朕下旨让你做枢密使,他难道还敢轻举妄动不成?朕太了解他了,朕知道他绝对不会在明面上对抗,他做事都是深思熟虑老谋深算。但朕不同,朕就要给他来个霸王硬上弓,届时迫的他表态,让他别无选择。朕现在还是大周的皇帝,他还没到敢公然对抗朕的旨意的地步。” 袁振乾微微点头,信心大增。确实,自己手中有二十万兵马,这便是自己最大的资本。现在城中禁军总数也不过十六万左右,明日自己的大军进城之后,完全有反客为主的机会。而且皇上亮明态度站在自己一边,便掌握了道义上的主动,这种机会简直千载难逢。此时不拼,一辈子最好的机会便没了。 想到这里,袁振乾决心已定,于是噗通跪倒在地,磕头道:“承蒙皇上信任,微臣愿为皇上肝脑涂地,赴汤滔火。” 第一四四五章 欺骗 (感谢:书友56872834,神奇的金甲虫的慷慨打赏。) 袁振乾退出皇宫之时,已经是二更时分。清冷的夜风吹在他灼热的脸上,让他发热的大脑稍微冷静了一些。他细细的想了一番在崇政殿中皇上对自己说的话,确认自己并没有因为一时冲动而仓促做出决定,依旧认为眼下是个极好的机会,这才心中放了心。 不过,袁振乾是个精细之人,他认为一切还是万无一失才好。原本他决定立刻出城回大军营地,但最终他还是拨转马头前往吕中天的府邸。他要谈谈吕中天的口风,从中或许能得到些蛛丝马迹,或许能够帮助自己做出更加明智的判断。 吕中天没有睡,他其实正在等袁振乾。当有人通报袁振乾前来拜访的时候,吕中天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笑意。 吕中天宽大的书房里,袁振乾见到了坐在桌案之后拿着一本书正在烛火下看书的吕中天。袁振乾恭恭敬敬的上前行礼。 “下官袁振乾见过吕相。” 吕中天抬起头来,脸上露出笑容来,放下书本指着椅子道:“袁大人请坐,老夫正等着你呢。老夫知道你今晚必来。” 袁振乾忙道谢,落座后笑道:“吕相神机妙算,原来早就算准了我会来。” 吕中天道:“那也不是什么神机妙算,以袁大人这样忧心国事的官员,现如今局面如此,怎会不来跟老夫说说心里话。老夫所以便等着你来跟老夫交心呢。” 袁振乾呵呵而笑,忙道:“吕相才是为国操劳忧心劳碌之人,下官虽然也心焦,但下官能力有限,听从吕相的指挥,跑跑腿还是可以的。” 吕中天捋须笑道:“你也忒自谦了。袁大人,自谦到了极致便显得虚假了,我们之间不必说假话,有什么话直说便可,不必遮遮掩掩。” 袁振乾点头道:“吕相一向是快言快语之人,下官明白了。” 吕中天微笑着不说话,只看着袁振乾笑而不语。书房里突然安静了下来。袁振乾忙道:“吕相怎么了?下官脸上有污物么?” 吕中天摇头道:“没有,老夫在等你说话呢。” 袁振乾道:“说什么?” 吕中天笑容消退,淡淡道:“皇上将袁大人单独留下来谈话了是么?但不知说的是什么话。” 袁振乾哦了一声,忙道:“哦,原来是这件事。其实……也没说什么,皇上留下我陪他饮酒。闲聊了几句,也没说什么值得说的,无非便是问问太原的战事以及对眼前敌情的看法罢了。我们只是随便聊了几句而已。” 吕中天的眼底之中闪过了一道厉芒,只一闪,便消匿无踪,眉眼中重新充满了笑意。 “原来如此,皇上很操心啊。确实,皇上也挺不容易的,自 登基之后,我大周便内乱外患不断。以皇上的年纪和阅历,要经历这么多的事情,着实不易。老臣也劝过皇上,不要过多的操劳。然而,皇上心中忧虑,自然是不肯听的。说的多了,反倒生出许多是非来。哎,老夫其实也心累的很。”吕中天叹息说道。 袁振乾不露声色,装作无意一般的问道:“吕相关心皇上,怎会生出什么是非?” 吕中天摆手道:“别提了,正所谓树大招风,老夫现在成了许多人眼中的眼中钉肉中刺,什么样的脏水都往老夫身上泼,什么样的恶意的揣度都往老夫身上说。老夫真是心力交瘁,左右不是人。” 袁振乾沉声道:“吕相何必在意小人言语,吕相胸怀广大,只当没听到便是。” 吕中天苦笑道:“老夫自然是不屑于理会这些言论,但老夫担心的是天下人被他们蛊惑,皇上也被妖言所惑啊。这些人的言论之恶毒你是不知道。老夫也不避讳告诉你,有人说老夫勾结辽人出卖大周,说老夫为了独揽大权,设计害死了杨俊。说老夫有野心,想当皇帝,想杀皇上取而代之。你说,这样的言论何其恶毒?这是要置老夫于死地啊。想老夫勤勤恳恳为大周国事操劳,多年来不敢说有功劳,起码也有苦劳吧。说老夫通敌害死杨俊?杨枢密使之死是因为他兵败析津府之罪。皇上当时恼怒不已,当即便要治他的罪,老夫却竭力阻拦,要皇上不要以一场战事的败绩便杀了忠良之臣。但皇上他不听啊。老臣苦劝也无办法,皇上一定要如此,老夫也不能在盛怒之下忤逆龙威。皇上本来答应要缓一缓再说的,谁能想到他在殿上便用香炉砸晕了杨枢密,当着群臣的面做出这等冲动的事情来?杨枢密使其实自己也是知道自己的大罪的,他在死之前是那个上奏了忏悔书的。但这一切都被人说成是老夫在背地里的指使,让老夫平白无故遭到如此大的污蔑,你说,老夫能受得了么?” 袁振乾沉吟不语,吕中天的版本跟林觉所说的版本不同,他暂时难以判断。孰是孰非也很难判断。既然如此,便暂不评论的好。 “他们说,老夫独揽军政大权,想篡位夺权,这种言论摆明了是要让皇上对老夫起疑心,造成我君臣不和的。杨俊死后,皇上主动要老夫担任枢密使,老夫当时是坚决推辞的。我大周自古便没有宰相掌兵,权力集于一人之身的作法,这是不合祖制的。但皇上说,非常之时,要有非常的担当,执意要老夫暂时接任。老夫想想也是道理,毕竟内忧外患之时,老夫不能辜负皇上的信任,要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所以便不畏言语接任此职。老夫的枢密使只是暂代,老夫跟皇上也约定好了,一旦有合适的人选,老夫便将让贤。可即便如此,还是被别有用心之人乘机诋毁,让老夫蒙受不白之冤。老夫难道还要争权么?老夫做了 快二十年的宰相,早已做的够了,难道还需要去争权?老夫便是不争,权力也攥在老夫手里。更可笑的是说老夫有夺位之心,这些人真是丧心病狂,稍有意识的人都明白,老夫根本用不着这么做。当今太后是老夫的女儿,当今皇上是老夫的外孙,这都是一家人。老夫篡郭旭的位置,跟篡夺自己有什么区别?老夫都古稀之年了,能活几日?当了皇帝又能活多久?何必要去冒天下之大不韪?” “还有人说,老夫事事做主,让皇上便成了摆设。这话便更加的没有脑子了。当前这种情形下,老夫为了能尽快解决朝廷面临的危险所以才会事事为之。老夫总比皇上多吃几年饭,处事情更有经验吧?这时候事不关己,什么都不管,这才非臣子之所为。老夫挺身而出,劳累操劳,反倒要受人诋毁?这可太让人心寒了。” 袁振乾静静的听着这些话,忽然开始觉得吕中天其实也很不容易。国难当头,他这个当宰相的一定是备受煎熬。难道这时候他往后退,让皇上在前面顶着不成?若事事操劳反而被人误会的话,那可真是让人心寒。 袁振乾心里升起了重重迷雾来,他有些搞不明白,是郭旭口中说的话是真,还是此刻吕中天的话是真的。双方似乎说的都各有道理,让人困惑难解。 “袁大人,今日朝堂之上,皇上要任命你为枢密使的提议,老夫在这里表明一下态度。老夫认为袁大人是绝对能胜任此职的,袁大人也是老夫一直都认为的担任枢密使的最佳的人选。老夫今晚在宴席是也是同意了的。但是说句心里话,老夫是有顾虑的。” 袁振乾忙道:“吕相再也休提,下官绝无此意,下官也无此才能。” 吕中天摇头道:“你也不用自谦,你当然胜任此职。老夫其实担心的不是你的能力,而是眼下这种局面。让你面对眼前如此的局面,老夫自然可以一身轻松,但对你而言却是不公平的。因为你既要面对严峻的作战局面,又要理顺所属官员的关系,着实很难。事情也不必讳言,禁军几名指挥使对你可没有老夫对你这么信任,你若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甚至连他们都未必能调动的了,更别谈拒外敌的大事了。老夫正是因为有此担心,今日殿上才有些犹豫。” 袁振乾躬身道:“吕相所言极是,所以下官并无此心,吕相不用纠结此事。” 吕中天摇头道:“事已至此,我若不将枢密使之职让给你,倒是教人坐实了对老夫的谣言了,又要说老夫贪恋权力,不肯让贤了。所以,老夫这枢密使的职位是一定会卸任交到你手上的,老夫也已经想好了。不过,为了更好的让众人对你心服口服,你必须有所作为才是,老夫也才能放心的将领军职权交到你手上。老夫已经为你想好了怎么做,你愿意听老夫的建议么?” 第一四四六章 祸心 朝阳初升,汴梁城西西北军大营之中号角长鸣,大批兵马都在紧张的调度集结。 作为一只长期驻扎在混乱和反抗没有停歇的西夏草原上的兵马,西北军应该是大周兵马之中经历过战斗次数最多的兵马了。东北边镇的兵马虽然跟辽人有过多年的摩擦,但是其作战规模和强度都远远不能跟西北军相比。而且,西北大军应该是大周兵马序列之中作战方式最为独特的兵马。 因为西北军驻扎在西夏草原的目的便是要维护已经被称为西夏路的安全,镇压当地部族的反抗。在西夏的草原荒漠上作战,需要的是一只强悍的以骑兵为主的兵马,而非和其他大周兵马一样是善于守城攻坚,却在骑兵作战上没有太多的建树的兵马。西北二十五万大军,其中有近二十万都是骑兵,这应该是大周军中最为强大的一只骑兵力量。这便是他们的独特之处。 当然,有得便有失,主力大军都是适合在草原荒漠上奔袭作战的骑兵,所以他们和传统的大周兵马相比而言,在攻城作战能力上有所欠缺。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在太原城下被十余万辽军守军阻挡了月余时间无法攻克太原的原因。因为骑兵攻城可不是什么好主意,西北军也对攻城的训练战斗不多,西北草原上可没有什么坚城需要他们攻打的。所以最后还是靠着从周边的州府搜罗了一堆攻城器械才完成了对太原府的攻克。 但瑕不掩瑜,眼下这只尚有十五万骑兵的大军集结在西城之外的场景,仍然给人一种铺天盖地胆战心惊的压迫感。十五万骑兵在西城外绵延十余里,人叫马嘶,号角长鸣的场景震撼天地。 袁振乾身着黑色锁甲,亮银翅盔坐在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上。头盔上的红缨在朝阳下像是一团红色的火焰在燃烧,身后的蓝色披风在寒风之中猎猎,宛如一道青烟。正值壮年的袁振乾策马立在中营高台上,自有一种肃杀的气质。棱角分明的脸庞上颧骨凸起,鼻侧脸庞上的一道伤疤没有破坏他的气质,反而更增加了他的悍勇之气。 原本按照计划,今日西北大军是要进京城的,但是此刻,大军的集结却不是要进城。 昨夜在吕中天的书房之中,吕中天和袁振乾推心置腹了一番,表示要将大周枢密使之职让给袁振乾。但为了袁振乾能够更好的履职,更好的让桀骜不驯的禁军将领们心服口服,也让袁振乾能够短时间便能赢得更高的声望,吕中天向袁振乾提出了一个建议。 吕中天告诉袁振乾,西北大军一到,现在大周兵马的总数已经超过三十五万人。而昨日攻城失败之后,女真人的三十万大军最多还有二十三四万兵马。己方兵力已经大大的超过的女真兵马的数量,且无论士气装备都全面碾压。在这种局面下,当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对女真人展开攻击。 吕中天告诉袁振乾,他的计划是,明日袁振乾率西北军十五万骑兵从西侧攻击女真大军,他将命将率领十五万禁军出城从东侧展开攻击。两只大军呈掎角之势,硬生生的将女真大军搅碎。这一战己方全面占优,胜利没有悬念,女真人必然溃散。这样一来,袁振乾的西北军作为骑兵主力必然立下大功,而袁振乾也将因此战而声名远扬,令禁军上下和朝中文武京城百姓们叹服。这之后自己再趁热打铁,将枢密使之职让给袁振乾,上下便再无异议了。因为这解汴梁之围,击溃来犯女真强敌的通天的功劳将会让所有质疑的人闭嘴。 袁振乾听了这样的计划,心中其实开始是有些疑惑的,觉得似乎事情没那么简单。但之前吕中天的一番话说的他有些犯迷糊,吕中天推心置腹的言语让他对郭旭的话也产生了怀疑,所以有些犹疑不决。但最终促使他答应了这个建议的原因是,他认为,现在郭旭和吕中天都同意自己任枢密使,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而且原本自己就有攻击女真人的想法,女真人昨日攻城失利之后士气低落,自己的十五万骑兵应该能以雷霆横扫之势踏破敌营。这场大功劳自己并不想让给别人。一旦兵马入城,自己的骑兵跑去守城,那便是化主动为被动,就算守城成功,那也不是自己的功劳。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吕中天说的没错,自己要破女真兵马,将这份通天功劳捞在怀里。到那时,那枢密使之职便再无任何人能够质疑了。 此战袁振乾认为胜率高达九成,有禁军在另一侧夹击,更没有输的可能。就算没有禁军帮忙,袁振乾也信心满满。女真人的盔甲褴褛,身材矮小,就像是一群猴子穿着破衣服坐在战马上一样,没个人样。这样的兵马可堪一击? 号角在长鸣,战鼓在擂响,空气中冲满了肃杀的气氛。将领们飞骑而来在高台下禀报,声音此起彼伏不绝。 “禀报袁大人,前锋左营整军完毕,等待命令。” “禀报袁大人,前锋中营整军完毕,等待命令。” “禀报袁大人,前锋长枪骑兵营准备完毕……” “……骑射营准备完毕……” “……长刀营准备完毕……” 袁振乾冷冷点头,皱眉看向汴梁城方向,沉声问道:“城中禁军可有消息?他们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一名 将领高声道:“禁军尚未有消息,不过斥候来报,女真大军军营似有所察觉,已然开始调兵遣将。” 袁振乾紧皱眉头沉吟片刻,猛然抬头,厉声道:“不等禁军了,我们不能延误战机,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传我军令,全军突击,保持阵型,直冲女真大营。今晚,本帅要拿完颜阿古大的脑壳当酒碗来喝酒。” 众将领齐齐拱手喝道:“遵命!” 战鼓震天,号角长鸣。朝阳之下,十五万西北骑兵开始往北城雪原转进。汴梁城西北大片开阔的荒野雪原提供了骑兵纵横驰骋的战场,大周西北军和女真大营原本也仅仅相隔不过十里的距离,不过一刻钟时间,大周西北军的骑兵便抵近女真大营数里之外,前军骑兵已经能远远看到女真大营中奔跑来去女真骑兵的身影了。 “杀!”袁振乾举起手中长刀,发出一声大吼。一时间喊杀之声震天而起,数万西北前锋营骑兵擎出长刀,齐声怒吼。长刀如林,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光晕,又像是波涛在阳光下闪耀的粼粼光芒,汹涌而灿烂。 女真军中显然在不久前已经探知了大周西北军的动向,他们显然也做好的准备。大营之中,数万女真骑兵冲出大营,毫不畏惧的迎面冲锋而来。双方就像是两股汹涌的洪流,在不到盏茶时间便凶狠的撞击在一起。在双方兵马冲撞到一起的时候,仿佛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 血雾蓬发,残肢断臂飞落,喷洒着鲜血的人头飞上空中旋转着。兵刃炒豆般的交击之声,利刃刺破盔甲的尖利的摩擦声,狼牙棒击中头盔的声音,马儿的嘶鸣声,临死前的惊恐的惨呼声,杀人者的咒骂声,被杀者的哀鸣声。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交织在一起。不光是目之所及的双方血肉横飞的场景,更有这所有声音都同时入耳,组成一股令人胆寒的声浪灌入耳中。 在那一瞬间,一切都变得凝固住。但下一刻,人头落地,血染白雪,战马和骑士纷纷倒地。只双方人马相撞的一瞬间,便有数百条生命在一瞬间被夺走,上千人受伤。 …… 郭旭昨晚睡得很踏实,击溃女真人的攻城是第一件让人安心之事,但更重要的还是昨晚成功说服袁振乾效忠自己的那件事,那将对整个朝廷的格局进行颠覆。有了袁振乾相助,自己将不再是孤家寡人。有了二十万西北军为后盾,吕中天也绝对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昨晚郭旭睡的无比安稳,他甚至感觉这是他有生以来睡的最踏实的一晚上。 但是,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让他惊愕的消息。有人禀报说,袁大人率领西北军正在北城外和女真人展开决战,这让郭旭惊的目瞪口呆。说好了今日大军进城的,怎么突然和女真人展开决战了?女真人虽然攻城失利,但其主力尚在,这时候与之决战能保必胜么?袁振乾何必要冒这个风险? 郭旭匆忙起身,换上盔甲战袍策马赶往北城。北城城墙上,吕中天带着一干禁军主要将领早已经在此观战。吕中天甚至命人搬来案几和太师椅,一边喝着茶,一边观战。 “怎么回事?袁振乾为何会和女真人交战?是谁下的命令?”郭旭甚至来不及去观看喊杀震天的城外战场,便劈头向吕中天质问道。 吕中天淡淡笑道:“谁下的命令?还不是皇上你下的命令么?” 郭旭怒道:“怎么会是朕?朕可没下这样的命令。” 吕中天冷笑道:“皇上昨晚要任命他为枢密使,袁振乾当然想表现一番。所以今日他为了证明他的能力,便率他的西北军主动攻击女真人了。他想立下大功,让咱们都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则证明他才是枢密使的最佳人选呢。皇上虽然没有下令,但这岂非是间接的下了命令么?” 郭旭愕然无语,皱眉看向战场上。城下蝼蚁般的双方兵马大战正酣,双方后续兵马都在后方准备,更多的兵力即将投入战场,双方的激战将更为猛烈。此刻看起来似乎是均衡之势,但郭旭想起了一件事,顿时身上寒毛倒竖。 “既然已然开战了,为何吕相不派禁军参与作战。此刻派出禁军骑兵从东侧包抄,形成两面夹击之态,岂非可以大破女真兵马么?”郭旭大声道。 “说的轻松,打仗可不是过家家,战场千变化万,谁可保证必胜?”吕中天冷声道。 “可是,你就这么看着西北军单独和女真人作战?女真人有铁浮屠重骑兵,你难道不知?难道不该立刻施以援手?袁振乾怕是抵挡不住的啊。”郭旭跺脚叫道。 吕中天喝了一口茶水,淡淡道:“皇上,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京城禁军只有不到十六万可战之兵,骑兵不足六万,如何支援?和女真人正面交战本就是愚蠢之举,袁振乾私自出兵与之交战已然犯了大忌,他愚蠢,难道我们也要跟着犯错不成?一旦禁军失利,损失巨大的话,汴梁拿什么保护?出兵是不可能出兵的,我们只能静观其变。” 郭旭心中冰凉,他冷笑指着吕中天道:“朕明白了,你们这是见死不救啊。你们希望袁振乾战败是么?这出击的命令一定是你下的。吕中天,你的心思朕算是看穿了,一定是你,朕确定 是你。你无非是想阻止袁振乾的兵马进城罢了,你是怕他进城之后你便控制不了局面了是么?哈哈哈,吕相,朕的好外祖父啊,朕的大周江山要亡在你这老贼手里了。你……你好狠的心呐。” 吕中天脸色震怒,郭旭还是聪明的,他一下子便猜到了事情的真相,真是难得。但即便如此,那又如何?自己早已不在乎他知不知道真相了,自己已经做了决定。当昨天晚上,崇政殿中潜伏的内侍将偷听到的皇上和袁振乾的谈话告诉吕中天的时候,吕中天便做出了决定。他和郭旭之间那层虚伪的假面也要撕下来了,根本没有再掩饰的必要的。郭旭要让袁振乾的兵马进城,那怎么可能?袁振乾的大军进城之后,自己便再没有控制郭旭的能力了。真要火拼起来,自己好不容易经营的大好局面便会全部完蛋,所以他必须要做出最后的决定了。 他其实也想昨晚直接杀了袁振乾一了百了。但是西北军完全在他掌控之外,西北军的上下将领都不是自己的人。当初为了拉拢袁振乾,他也刻意没有对西北军进行肃清行动,所以杀了袁振乾是不管用的,反而会激怒西北军二十万兵马,给自己留下巨大的隐患。于是他想到的办法便是骗袁振乾去跟女真人火拼。他知道女真人的厉害,铁浮屠重骑无人能敌,袁振乾不知道女真人有铁浮屠骑兵的存在,自己也当然不会告诉他这些。就让他去送死吧。他赢了的话,西北军也要折损大半,将无力跟自己抗衡。他输了更好,他将死在女真人的手里。而自己只需坐山观虎斗,好好的看戏便可。 “皇上,你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你知道么?老臣一片报国之心,你怎可辱骂老臣,误会老臣?老臣再不济也是你的外祖父,皇上还真是不管纲常之伦呢。怪不得皇上连父兄太后都敢动手诛杀,今日皇上是不是连老夫也想诛杀呢?”吕中天冷冷道。 郭旭脸色煞白,吕中天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那已经是彻底的跟自己撕破脸皮了。朝廷和自己竭力否认的篡位之事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便是告诉所有人那件事已经坐实了。吕中天将自己推了出去,他撇清关系,不愿当那个秘密的维护者了。他彻底的抛弃自己了。 “谁愿领军跟朕一起出城杀敌?破敌之后,将是我大周大功臣,朕将高官厚爵重用他,待他如父兄一般尊敬。谁愿在此时为国效力?”郭旭大声问道。 站在吕中天身侧的一群人没有一个人回答,都用鄙夷冷漠嘲笑的眼神看着他。 “咦嘻嘻……被皇上待为父兄可不是什么好事。谁敢去当皇上的父兄?到时候不明不白的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吕天赐嬉皮笑脸的说道,众人立刻大笑了起来。 郭旭脸色通红,咬牙道:“好,你们都不肯,朕自己去。朕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去帮袁振乾退敌。” 郭旭转身便走。吕中天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皇上,你哪里也去不了。来人,送皇上回宫,没有老夫的命令,皇上哪里也不能去。” 郭旭惊愕转身,他看到了吕中天冷漠的目光,心中一片冰冷。 …… 城外的大战已经进入了白热化,双方第一梯队作战的兵马都已经死伤大半。目前看来,局面势均力敌,西北军似乎还稍微占据上风。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大周兵马在和北方骑兵正面交战中能够稳住阵脚甚至占据上风,这是很少发生的事情。这得益于西北军多年来在西夏草原上作战的经验。 女真人的凶悍在于他们近身搏斗的技巧以及骑术的精湛,他们真正做到了人马合一,可以在马背上玩出诸般花样来。西北骑兵的优势在于纪律性和协同性,他们相互协同集体冲锋作战,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十几骑十几骑的骑兵被女真人围住攻击,但其实那正是他们的战术。女真人实际上在攻入大周之后还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强敌,此刻他们遭遇到的西北军正是他们第一个在正面交战时遇到的强劲对手,所以双方作战才更加的惨烈,更加的势均力敌。 昨日攻城失利之后,完颜阿古大很是愤怒。面对突然冒出来的西北军,完颜阿古大万分不甘的下令停止攻城。但以完颜阿古大的性格,他是不肯就此罢休的,但帐下很多将领都建议即刻撤兵,因为对方的兵马数量已经远远高于己方兵马,汴梁是攻不下来了。 完颜阿古大和众人商议了很久,最后采纳李国仇的建议,准备率军东进,攻下京东一带大片的地方,特别是应天府。这样便有了立足于此的根本。对方如果出兵阻止,那是求之不得的,完颜阿古大明白,唯有野战方是自己获胜的唯一方式。一旦正面野战,完颜阿古大有十足的信心。如果对方龟缩不出,那便站稳脚跟扫荡京东之地,甚至可以往江淮之地进军。那样的话其实便是从长计议之道了。虽然完颜阿古大并不想这么干,但也只能如此了。 然而,凌晨时分探报来的消息让完颜阿古大兴奋不已。大周的西北军居然有发动进攻的迹象,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自己最怕的便是他们进城龟缩,没想到对方居然想要主动进攻,岂非正中下怀。所以,当西北军发动进攻的时候,女真大军早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第一四四七章 分割 完颜阿古大之所以一开始只派出普通骑兵同大周西北军作战,那是因为他留有了后手。他倒不是故意隐藏实力,而是因为他心中有所担忧。他担忧的是城中大周禁军的动向,一旦将全部精力灌注在同西北军作战之上,被大周禁军从另一侧偷了空子,导致女真大军两面受敌的话,那么局面便很难说了。 所以完颜阿古大一开始并没有遣出全部主力,只派出五万骑兵迎击大周西北军,其余兵马按兵不动,更有一只万人队的精锐骑兵迂回到了汴梁城东虎视眈眈。如果一点大周禁军大举出城来攻,便以另外五万大军迎击,并以那只万人骑兵队截断禁军兵马,先吃掉禁军再说。只要西边的战局能顶得住的话,哪怕是付出部分伤亡争取时间,先打的禁军缩回头去再说。因为完颜骨大知道,城中的禁军骑兵数量有限,交过手之后也知道禁军的战斗力不过尔尔,他倒是比较有把握先吃掉部分大周禁军兵马。而西北军是生力军,又几乎是纯骑兵的兵马,想一口吃掉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计划虽是如此,完颜阿古大还是知道若是被两侧夹击的情形出现,此战胜负当真难料。即便自己有王牌铁浮屠重骑兵在手,恐怕也很难应付。所以,完颜阿古大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应付这种局面。 不过,战事已经进行了大半个时辰,汴梁城城门紧闭,城中没有一丝一毫调集兵马的迹象,倒是让完颜阿古大有些不解。 “这帮狗杂种在干什么?怎地不出城来攻?这等好机会他们肯放过?”完颜阿古大翻着白眼骂道。 “大首领莫非还希望他们来攻不成?”旁边的众将领也纷纷翻着白眼。 “大首领,在下觉得他们不会出城来攻击了,是时候出动雷霆手段解决大周西北军了。”军师李国仇开口道。 “哦?何以见得?”完颜阿古大道。 李国仇道:“若是他们肯来攻,早就应该出动了。瞭望塔上的兄弟用千里镜也没发现任何城中调集兵马的迹象,这说明他们压根就没打算出城。而且,以在下对大周人的了解,到了这个时候,人人自保不暇,谁敢挺然走险?大周禁军兵马原本就是养尊处优的一群乌合之众,昨日他们侥幸守住城池罢了。否则一日内汴梁便被我们攻破了,他们岂敢跟我们交战?那西北军的指挥使袁振乾想必是新来乍到立功心切,认为我们昨日战败之后必是士气低落毫无斗志,他是想来捡个便宜呢。又或者……有其他什么缘故。总之,在下认为不要再犹豫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袁振乾的后续兵马已然压上,一旦我们呈现溃败之势,反倒诱的城中禁军出来捡便宜。在下觉得,我们越是保留实力,反倒越是增强了他们出城一战的信心。我们若是将袁振乾的西北军打的落花流水的话,他们绝对不会来救,反倒会紧闭城门的。” 完颜 阿古大微微点头道:“倒也有几分道理,到底了解大周人的还是军师,同种同族之人,更能理解他们的行为。既如此,也不必多说了,留下那一万骑兵在汴梁城东游弋警告城中兵马,其余的兵马也不必留手了,是时候给袁振乾一个教训了。他想来占便宜,以为咱们成了软柿子,殊不知他踢到铁板了。军师,你可率铁浮屠出战了。” 随着西北军第二波五万骑兵加入战场之中,西北军在正面战场上已经呈现了全面的碾压态势。五万女真兵马伤亡已经超过了一万三千余,整个阵型已经被压制往后撤退,兵马侧承受力也到了极限了。前锋将军胡鲁也已经气急败坏,不断的命人回来催促己方增援兵马快些赶到。 女真大军的第二波四万骑兵终于开始朝战场冲锋增援而至的时候,后方袁振乾已经做好了最后冲击的准备,他不能让第二波骑兵的冲锋压制势头被阻挡,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领军者,他知道骑兵对战之中捕捉战机是多么的重要。对方的增援是被动的,对方的反应是迟钝的。虽然对方第二波增援抵达了战场,但是很明显能看出女真人的反应并不及时。所以,这个时机必须抓住,他已经看到了对方兵马增援的缓慢,对方大军贪恋营地的有利地形不敢压出来,这明显是一个极大的破绽。 鉴于此,袁振乾果断下令,最后五万骑兵快速冲入战场侧翼,在对方来不及反应的情形下快速的切入战场的要害部位,完成一次在女真大军面前的合围。 大地抖动,马蹄溅起的雪泥如浑浊的一团笼罩在地面上的迷雾,西北军最后的五万骑兵以极快的速度从汴梁城北的城墙下方掠过,距离城头不足里许。甚至连城墙上的吕中天等人都能辨认出高举长刀策马冲在最前方的袁振乾的身影。他那亮银翅盔顶上的红缨甚为醒目,身旁骑兵高举的‘袁’字大旗猎猎飘扬。 袁振乾的目标是战场的北侧侧翼,他的五万骑兵要斜斜的插入对方大营和战场之间的空隙,完成对主战场近七万女真骑兵的分割,然后快速的歼灭这只兵马。这是极为冒险的战术,但袁振乾对此信心满满。因为这样的战术他用过很多次了。他率领的这五万兵马是西北军中最为精锐善战的兵马,袁振乾相信他们的能力,他们能抵挡住对方侧翼的进攻,因为他们拥有最好的西夏战马,最好的制式盔甲,最好的盾牌和兵刃,且和禁军一样,配备了大量的连弩,足以抵挡住对方的猛扑。 袁振乾的战法奏效了,五万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像是一柄匕首斜斜侧刺入了战场北端。在极短的时间里,全部由挑选出来的脚程极快的西夏战马组成的这五万精锐骑兵便在女真大营和战场之间形成了一道长约三里的屏障。散落在女真大营和战场之间地带的女真骑兵不足万余,被这五万大军一冲,根本不是敌手,除了朝两侧逃窜之外 ,根本没有任何的抵抗。袁振乾硬生生的完成了对战场的分割,将对方在战场上的六万多骑兵和辽军大营的联系切断。 一旦完成战场的分割,甚至无需袁振乾下达命令,两万名手持连弩的骑兵便已经摆好阵型,拨转马头面对女真大营方向,准备好对女真骑兵冲击阵型时给予猛烈的阻击。剩下三万骑兵由长刀队和长枪队组成,朝着战场方向被围困的女真骑兵的腹背冲杀而至。 所有的这些行动,西北军已经驾轻就熟。以强大的连弩阻击敌人的增援,为正面战场歼灭对手争取时间。在连弩的阻击之下,对方想要冲破阵型加以援救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将付出巨大的代价。只要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正面战场以多打少且四面合围的情形下,必将赢得全面的大胜。 女真军营中果然立刻做出反应,他们尚有骑兵和步兵十万之众,怎会容忍对方在眼皮底下做出这种嚣张的举动。但听号角长鸣,战鼓震天,旌旗穿梭往来,大股的女真骑兵铺天盖地猛冲而来。 “都给我准备好了,进入射程之后,给老子痛宰他们。”袁振乾厉声大喝道。 他没有参与后方战场的作战,而是亲自参与阻击敌人的战斗,他知道阻击战的重要性。这个计划的重点便在于这两万名连弩骑兵能否将对方阻击在战场之外,能否坚持到后方正面战场的全面胜利。倘若阵型被冲散,这个计划便是送死的计划。所以袁振乾亲自坐镇指挥,不容半点闪失。但他其实充满信心,两万连弩的齐射,其威力非同小可。女真人强行冲锋的话,那十多万人怕是一个也别想活着冲到阵前。连弩可是能在瞬间射出整支弩匣八只弩箭的,也就是说只一轮便有十几万只弩箭射出,那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女真大军迅速抵近,所有的西北军连弩手都将弓弩端在手上,紧张的等待着对方进入射程,等待着一声令下便收割对手的性命。然而,女真大军在抵近道两百步之外突然停了下来,阵型迅速朝两侧分开,让开了一条通道。紧接着,在袁振乾和西北军弓弩手惊愕的目光里,一只骑兵从对方阵型中冲了出来。他们全身甲胄,面罩獠牙面具,手持黑色长枪。人和战马都罩着黑色盔甲,阳光照耀之下,黑甲反射着光晕,整只兵马像是笼罩在一团黑色的火焰之中,像是从地狱里冒出来的怪物一般。 “那是……什么?”袁振乾抽了口冷气,本能的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他从西北而来,在太原府被阻击了一个多月,他只知道女真人一路势如破竹南下的消息,但他并不知道战事的细节。没人告诉他女真人的兵种中多了新的大杀器,他自己也疏于询问细节,毕竟他的精力放在攻击太原府的辽兵身上,也确实没有精力去顾及。现在,突然冒出的这只女真怪物一般的骑兵,让袁振乾也是满头雾水,心中隐隐不安。 第一四四八章 碾压 女真人出动的正是他们压箱底的大杀器铁浮屠重骑兵。之前铁浮屠损耗了几百骑,但数日前一千五百名铁浮屠骑兵已然抵达大军军营,如今铁浮屠已经有四千骑之多。 眼前的情形,自然是铁浮屠出动的最佳时机。对方弓弩手列阵以待,己方大军想要冲破他们的防线必将损失惨重,但有铁浮屠在,一切都将没有丝毫的难度。 四千铁浮屠排成相隔数丈的整齐的方阵,战马踏着整齐的步伐快速推进。虽然没有急速冲锋时的气势磅礴,只是小跑着逼近敌阵,但整支骑兵自带一股摄人的肃杀之气。一柄柄长长的铁枪竖在空中,就像是一片尖刺的森林。战马的马蹄重重的踏在地面上,每一步都溅起大片的污泥和雪雾,每一步地面都似乎隐隐的抖动。整只骑兵就像是一辆钢铁战车,无视一切障碍向前推进。盏茶时间不到,便进入了对方阵前百步的距离,那已经是对方连弩的攻击范围了。 虽然不知道这只冒出来的怪物兵马是何种货色,但对方已到阵前,箭到弦上不得不发。此刻袁振乾也不再多想,沉声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令旗挥动,两万名连弩手在一瞬间将手中的弩匣激射而空。在那一瞬间,伴随着密集的机簧的咔咔声以及弩箭射出的嗡然风雷之声,十几万只弩箭在几息之内在两军之间的空中形成了一团黑色的迷雾,带着尖利的呼啸之声将四千铁浮屠骑兵全部笼罩。 下一刻乒乒乓乓叮叮当当噗噗嗤嗤一阵密集的声音响起,无数的弩箭击打在铁浮屠重甲上,就像雨滴击打在荷叶上一般,弩箭四处飞溅如水滴,在空中横七竖八的到处乱飞,乱成一团。更多的弩箭射在地面上,泥雪混杂的地面上瞬间长出了一片弩箭的草地。 正常情形下,这么密集的箭雨足够将四千普通骑兵直接清空,能在如此密集的箭雨下存活的,那绝对是上天眷顾的幸运儿。然而面对四千骑铁浮屠骑兵,这些可以夺走无数性命的劲弩却像是小孩子手中的水枪一般毫无威力。箭雨落下,迷雾散去,四千骑铁浮屠骑兵只有数十骑在暴风骤雨中倒下,那还是凑巧有弩箭射中骑兵面罩上眼孔,还有十几匹战马因为马臀没有批甲而被乱飞弩箭射中倒下。但这么一点点损失,简直跟毫发无损没有太大的区别。整支铁浮屠骑兵喟然不动,阵型丝毫不乱,依旧踏着沉重而稳健的步伐往前推进,甚至连速度都没有慢下来半分。 袁振乾和他的两万弩骑兵都惊呆了,一轮弩箭下来,怎么也得射翻大半敌人,然而对方整支兵马喟然不动,弩箭像是射到岩石铁板上一般,根本没有任何的效果 ,对方可以说毫发无损。 袁振乾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这是一只无惧弩箭的重甲骑兵,女真人居然拥有了数量如此庞大的重甲铁骑,简直让人不可思议。在那一瞬间,袁振乾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转头看向汴梁城头的方向,那里城墙上人影晃动,旌旗招展。一处高高的城楼平台上,一柄高大的伞盖立在那里,下方有人指指点点似乎正在观战。整个京城并无半点要出兵的迹象,战事进行到现在也已经快一个时辰了,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吕中天根本就没打算出兵,自己是上了他的当了。 “老贼,果然毒辣,今日我袁振乾若是能全身而退,必和你势不两立。”袁振乾心中怒骂着,恨得牙根痒痒。 虽然已经明知弩箭对对方毫无杀伤力,但第二轮弩箭还是如疾风暴雨铺天盖地的射出。结果毫无悬念,又有数十名铁浮屠骑兵倒下,伤害不过九牛一毛。而此刻,铁浮屠骑兵已经抵近三十步之外。这个距离,连弩手再换箭匣再射一轮已经没有任何的必要,那样的话反而会在对方冲到面前时己方甚至来不及拔出兵刃调整阵型迎战。况且,弩箭根本无用,又何必做无用功。 “准备迎战!”袁振乾发出震天的怒吼,沧浪一声,长刀出鞘。他抱着最后的希望,自己毕竟有两万骑兵,对方冲来的只有数千重骑,或者可以一战。 铁浮屠骑兵中间,一匹红色高头大马上身披重甲端坐马上的铁浮屠骑兵统领李国仇举起了手中的长枪,用面罩中发出的沉闷的声音下达了命令。 “提枪,冲锋,碾碎他们!” 所有的铁浮屠骑兵齐刷刷的将竖起的长枪放下,斜斜指向前方。长达一丈八尺的精铁长枪份量颇重,其尾端顶在骑兵们腰间的铁扣上,这是为了抵消冲击之力。整支铁浮屠骑兵就像一辆钢铁战车,轰然冲入对方阵型之中。 铁浮屠组建至今,这是第一次以集团冲锋的方式冲入敌阵之中,之前都是些小打小闹,完全发挥不出铁浮屠重骑的威力,但此刻,铁浮屠钢铁军团的威力才真正的得到了发挥。 那是何其恐怖的碾压之力,数量多了数倍的大周西北军骑兵不可谓不英勇,他们蜂拥冲上前来,用长刀长枪对着铁浮屠骑兵猛砍猛刺。但这一切似乎都是徒劳的,如蚍蜉撼大树一般毫无效果。厚厚的精铁盔甲根本无视刀枪的攻击,相反,铁浮屠骑兵的长枪则对西北军的甲胄造成致命的穿透,借助战马冲击之势,长枪将横在前方的所有骑兵都挑翻下马,顺势穿透他们的胸膛。铁浮屠骑兵滚滚向前,在其践踏和冲击之后的道路上,留 下的一条殷红的血肉的痕迹。 就像一柄铁锤对着纸糊的门窗轰击一般,两万大周西北军组成的阵型被一击而破。刚铁洪流冲入阵中,毫不留情的践踏碾压,当者披靡,势如破竹。 袁振乾目眦尽裂,大声吼叫士兵们抵挡住铁浮屠的冲击之势,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拦在前方的骑兵越多,铁浮屠骑兵杀的人便越多。己方对他们却没有太大的伤害,有的骑兵倒是凭着性命不要扑上对方马鞍,几个人硬生生的将铁浮屠骑兵给拉下马来,但也仅止于此,将对方拉下马来,对方也只是摔的爬不起身来,却并不能伤其分毫。而他们自己则很快被长枪钉在地面上,再想有下一步的行动却是根本不能。 有的骑兵想出攻击马腿的办法,他们看出了对方战马的披甲只到胫骨上方,或许用砍断马腿的方式能够阻挡对方。这个想法固然不错,但是他们并无步兵袭击马腿专用的钩镰枪这种装备,更没有演习过专门对付骑兵马腿的身法和战阵,他们甚至根本没法冲入对方的阵型之中,便被长枪兜头灌顶刺个通透。能得手的也只寥寥,只有不到五六十匹铁浮屠骑兵被他们袭击得手,轰然倒地。但他们付出的是十倍于对手的死亡,完全得不偿失。不过这却给了士兵们一种攻击对手的思路。 “袁将军,顶不住了,顶不住了。咱们还是快撤吧。他们行动缓慢,追不上我们的,我们可以迅速脱离战场。”一名西北军将领大声对袁振乾建议道。 袁振乾怒吼道:“不成,这一退,便败了。拼死顶住,哪怕是以十换一,也要将这些骑兵全部阻挡在这里。西边战场一旦取胜,胜利便还是咱们的。” “可是……”那将领还待劝说。 “给我闭嘴,再啰嗦军法从事。”袁振乾怒吼着打断了他。袁振乾知道,这一战他不能败,他若败了,根本无路可退。吕中天欺骗自己出兵,自己的出兵实际上已经是自作主张的举动,若是胜了还好,若是败了,自己便将人头落地。而且就算撤退,又能往何处去呢?京城城门紧闭,吕中天坐山观虎斗,自己只会被女真人四处追杀,届时大军还是难逃覆灭的命运,那跟拼死一搏又有什么两样?于公于私,他都不能退缩。 然而,袁振乾的坚持错过了最后的时机。后方,女真近六万骑兵已经兵分两路,开始从两侧包抄而至。这正是女真人经典的‘拐子马’战术。配合铁浮屠的正面强攻,拐子马则从两翼突进,完成包抄合围。袁振乾倘若早些当机立断脱离战场,则还有一线生机,当拐子马在完成两翼冲锋的行动之后,一些便已成定局。 第一四四九章 败局 正面阵型被击碎,两侧女真骑兵合围而至,已经在铁浮屠重骑兵的践踏之下只剩下一万三千余骑的阻击骑兵被潮水般的女真骑兵围困在当中。人数陷入绝对的劣势,士气又被铁浮屠的冲击力所震慑,已经溃不成军,谈何与敌作战?接下来便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众骑兵一面射出焰火弹向西边距离最近的参与围剿七万女真骑兵的正面战场的三万精骑求救,一面护着袁振乾往外突围。那三万精骑本已经参与合围正面女真骑兵,已然和试图突围的女真骑兵交上了手,猛然见后方阵型被迫,两万阻击女真大军的骑兵弓弩手居然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崩盘,并发出了紧急救援的信号。主将袁振乾在那里,领军出击的几名将领不敢不救,也不能不救,于是三万精骑掉头回援。 但不久后,一只钢铁洪流迎面冲撞而来,铁浮屠骑兵已然完成了第一个破阵的使命,正头也不回的冲向正面战场,正同三万精骑迎面撞上。结果可想而知,铁浮屠重骑兵就像是激流中的一块磐石一般,硬生生切开三万精骑的洪流,将他们的阵型一分为二,并造成上千人的死伤。 号角声中,正面战场的女真骑兵中的一部分开始向大营方向反冲锋,数万女真兵马放弃了主战场的战斗,回过头来实行了反包围。战场上乱成了一锅粥。局面变成了女真近十万骑兵将袁振乾亲自率领的四万余精骑紧紧包围。西边战场上反而成了三万多女真骑兵力阻西北军前军和中军主力,将他们拖在远处的局面。主战场在极短的时间里形成了一次怪异的转移。原本在西边的主战场反而成了女真人阻击对方救援的战场,真正的主战场反而在大营左近原本袁振乾试图阻止女真人救援的所在,真可谓是一场罕见的战役。 完颜阿古大率领三千亲卫骑兵如魔鬼一般的纵横在大周骑兵之中,精铁狼牙大棒上沾满了血肉,每个人都发了疯一般的屠杀着已经慌了手脚的西北军骑兵。完颜阿古大瞥见了前方被保护着死命往西突围的袁振乾等人,立刻率领亲卫营猛冲而去。可笑的是在这种时候,袁振乾身边的掌旗亲卫骑兵脑子还不灵光,还不肯丢掉那柄绣着金色的‘袁’字大旗,让袁振乾的方位无所遁形,招致了众多女真兵马的围堵。好几次袁振乾几乎要突围出去,但最终还是被堵了回来。而现在,那柄大旗将完颜阿古大这头恶狼也吸引了过来。 “那是大周西北军主帅袁振乾,谁敲碎了他的脑袋,老子重重有赏。”完颜阿古大大声吼道。 数千亲卫举着狼牙棒嗷嗷叫着冲了过去,沿途将阻挡的西北军骑兵的脑袋敲碎了几百个,杀出了一条通向袁振乾等人身后的血路。 袁振乾等一干人等反应过来时,那支凶悍的骑兵已经追到身后。袁振乾仰天长叹,知道突围无望。回过头来,他看见了马背上一个高大魁梧的大汉,身上盔甲血迹斑斑,圆盔下方露出齐肩的卷曲的黄色发辫,双目迥然,杀气腾腾。袁振乾知道,那便应该是完颜 阿古大了。他没见过完颜阿古大,但是强者身上的气势是能辨识的,完颜阿古大身上散发的那股气场便让袁振乾断定此人必是完颜阿古大,女真人的大首领。 “杀了他,那是女真人的首领。杀了他或可扭转战局。”袁振乾低声咆哮着,像是一只受伤的雄狮。 “杀了他,那个人便是袁振乾,老子不要活的,只要他死。胆敢跟我女真大军作战,我要他脑袋稀烂,要阎王爷都不认识他。”完颜阿古大也正对这手下怒吼着。 双方亲卫二话不说冲在一处,瞬间便是血肉横飞的一场厮杀。虽然袁振乾的上千亲卫营骑兵也自悍勇,也是层层选拔出来的勇武之士,但无奈深陷重围之中,面对的又是人数多于己方数倍的最为凶横的完颜阿古大的亲卫营,又是在士气崩溃之时,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小半个时辰的时间过去,一千多名西北军亲卫营骑兵尽数战死,大多死于狼牙棒的重击之下,要么头颅碎裂,要么身上满是血洞,骨头碎裂。但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一人投降。 袁振乾杀到最后,身边只剩下了十几名亲卫。亲卫们已经全身浴血,失去了作战能力。袁振乾自己也已经身受重伤,断了一条臂膀,那是被狼牙棒直接轮在了肩膀上,直接打碎了他的肩胛骨,让他整个手臂都失去了行动能力。他只能用左手握着长刀,全力搏杀。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其他十多处伤势。因为流血过多,他已经极度的虚弱,完全凭着一股意志力才没摔下马来。 完颜阿古大的亲卫营骑兵将他们重重围困在当中,慢慢的收拢包围圈。 袁振乾眼中金星乱冒,勉力支撑自己的身体,看着眼前那个策马逼近的高大的身影,他甚至已经无法看清对方的面容了,一切都已经模模糊糊了,但他的脑子里却还清醒着。 “你便是完颜阿古大?女真人的大首领是么?”袁振乾虚弱的笑着问道。 完颜阿古大大笑抱拳道:“正是我,你必是大周西北军指挥使袁振乾袁将军了。佩服,佩服。是条汉子。” 袁振乾呵呵一笑,喘息道:“佩服什么?佩服我败在你手下么?哎,今日之战,败在你手里也没什么好说的。此刻我只有几句话想跟大首领说。” 完颜阿古大将滴血的狼牙棒挽了个花,笑道:“袁将军有何指教?” 袁振乾道:“不敢,只是对完颜大首领有些忠告。你莫以为战胜了我和我的西北军便可灭我大周,占据中原了。你们北方胡人哪一朝哪一代不觊觎我中原膏腴之地,但他们成功了么?即便一时得势,最终也是被赶出中原,得不偿失。别人做不到,你完颜阿古大也做不到。我若是你,立刻撤兵回归北方,那里才是你们呆的地方,那里才是你们的家。你们是没有能力霸占中原的。” 完颜阿古大哈哈大笑道:“我当你说什么?你死到临头了还来蛊惑我这些话?当真是天大的笑话。别人做不到,不表 示我完颜阿古大做不到,因为我和别人不同。我会让你很失望的,我会一统天下,北方荒漠草原森林雪山我要,中原膏腴之地我也要,我全都要!” 袁振乾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嗽,口中喷出殷红的血沫来:“自古以来,想你这么想的人多的是,呵呵,然则结果摆在那里。你完颜大首领可并不比那些人高明多少。我承认你胜了我,但即便我西北军败在你手里,你还是连汴梁城都攻不下。我汴梁城中还有十五万禁军,还有百万百姓守城,你能攻的下么?胡吹大气有什么用?” 完颜阿古大被他说中心中痛处,怒骂道:“若不是你这厮来搅局,昨日我便攻破洛汴梁了。你搅局的结果便是现在这个下场,我要将你活捉了,将你吊在旗杆上,扒光你的给汴梁城的你们的皇帝老儿看看,这便是跟我作对的下场。” 袁振乾怒骂道:“士可杀不可辱!完颜大首领也是一号英雄人物,难道要做这等卑鄙之事么?” 完颜阿古大冷笑道:“为了我心中的大业,何事不可为之?” 袁振乾呵呵而笑道:“那你却休想,我袁振乾岂会受你之辱。” 说着话,袁振乾缓缓将长刀横在了脖子上,目视汴梁方向,喃喃道:“皇上,臣无能,为老贼所惑,更败于蛮夷之手,断送大好局面。臣有大罪。那老贼如此恶毒,皇上你万万保重。臣去了阴间,也会化为厉鬼去寻老贼的晦气。杨枢密,我对不住您,我对你一直心怀愧疚。我这便去阴间见你,受你当面责罚。若有来世,我愿依旧追随您,鞍前马后侍奉你。哎,我好恨,我好悔啊。” 袁振乾大叫一声,手臂拖动。长刀割破喉管,一腔热血喷洒而出,染红了本已血迹斑斑的盔甲。他的身体晃了晃,一头栽如地面血污烂泥之中,就此气绝身亡。 平心而论,以大周西北军的战斗力,和女真大军正面作战也是旗鼓相当的。然而,战场局势可谓瞬息万变,任何细小的失误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袁振乾领军不能说无方,杨俊敢将西北军交到他手里,让他镇守西夏,便足以说明此人领军作战是很有一套的。然而,袁振乾没能收集好女真兵马的情报,并不知对方已经有了奇兵铁浮屠的存在,从而导致了作战计划的失败。倘若无铁浮屠存在的话,袁振乾的计划或可奏效。但铁浮屠一出,一切俱成泡影。 另外,袁振乾在政治上的幼稚也是他失败的重要原因。远离京城的他对于朝中局面的判断肤浅,对于吕中天和郭旭的了解也不够。加之自己立场的不坚定,在两人之间摇摆,最终中了吕中天的圈套,以至于兵败身死。不免令人扼腕唏嘘。 袁振乾一死,西北军兵败如山倒。虽然尚有七八万兵马,但主帅被杀,士气崩盘,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女真大军,西北军四散溃败。女真人则开始了他们最喜欢的追杀环节。无数的弯月刀在空中盘旋飞舞,无数的西北军士兵被削翻在地,死伤无算。 第一四五零章 决策 (谢:主角确实消失了不少章,不过那个男人他很快就要来了。) 城头上吕中天等人亲眼目睹了西北大军的崩溃,也见识到了女真人铁浮屠骑兵的不讲道理的强悍。城头上一片死寂,人人惊愕无言。 吕中天叹了口气道:“诸位现在明白,老夫为何不肯出兵出城作战了吧。老夫不能冒这个险。就算我肯出兵跟袁振乾一起进攻,结果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袁振乾想立功想当枢密使,他昏了头,老夫可不会昏了头。以我军的战斗力,和女真人正面作战无异于自取灭亡。袁振乾不懂,皇上也不懂,你们当中也有很多人不懂。反以为老夫是见死不救,老夫能说什么呢?不过也不要紧,老夫这么多年来受尽了多少人的冤枉和误解,老夫早已习惯了。” 众人忙附和道:“吕相所言极是,守城乃上策,吕相不用跟那些不懂的人一般见识。” 吕中天沉吟抚须不语。 看着城下女真人肆意追杀西北兵马的场面,城头众将领心中均有些不忍。陈玢道:“吕相,咱们是否该开城门接应一下,任女真人这么追杀,也不是办法。” 吕中天点头道:“当然要接应,打出信号,召集西北残兵前往南城。但要小心,一旦有女真兵马紧随其后,便立刻关闭城门。城池安危优先。” 陈玢躬身道:“遵命。下官这便命人去办。” 吕中天点点头,又道:“记住,进城的败兵需先收了马匹盔甲兵器,集中于一处看押。” 陈玢不解道:“这……是为何?为何不全部编入军中?” 吕中天斜了他一眼道:“那可是西北军,军中全是杨俊和袁振乾的人。杨俊流毒尚在,岂能不分青红皂白的便编入军中?岂非产生严重的后果。现在局势如此,城中若是大乱,还能控制局面么?” 陈玢等人恍然大悟,暗赞吕相思虑深沉。 陈玢吩咐手下将领去办此事,吕中天站起身来,舒展着腰身。众人以为他要下城了,于是纷纷起身来。吕中天却没有下城,缓步走出罗伞之外,负手站在光秃秃的城墙上,眼望着西下的夕阳,陷入了沉思之中。所有人都静静的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花白的发髻和冷风中飞舞的胡须以及他瘦削的背影。这是个年过古稀的老者,但是,他的腰背依旧修硕挺直,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威严之气。没有人敢小瞧这个古稀之人。此人自入大周朝堂,便屹立不倒,数十年过去,至今仍旧叱咤风云。他的那些对手都已经快死光了,如今他已经是大周 唯一说话算数的人。 很多人依旧看不穿他的所为。比如今日,虽然女真人正面作战能力强悍,但其实每名将领都清楚,若是禁军出动,两面夹击的话,胜算颇大。而吕中天选择按兵不动,坐视西北军大败,这对于大周的局面其实没有半点好处。击败了西北军之后,女真人还是会对汴梁发动进攻。难道吕中天不明白这一点么?但他为何还要这么做?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 …… 大战历经一整天的时间,终于随着夜幕降临而结束。十五万西北大军除了两万余人从南城被接应进汴梁之外,另有三万余人往西败逃。另有两万余骑兵慌不择路四散逃窜于寒冷的旷野之中。 女真人也没有太放肆的追杀溃散之敌,一则天已经黑了,黑天冷夜,冰雪荒野,地形不熟不宜追杀。二则这些西北败军即便在溃败之后也是有威胁的。三万往西逃窜则骑兵明显是要和他们的四万多步兵汇合的,西北大军在拿下太原府之后可是有着二十余万大军前来京城救援的。他们的粮草辎重等物都是由后续的步兵护送赶往进城,袁振乾只是急于救京城之敌,所以才率十五万骑兵先行前来。一旦败兵和步兵汇合,数目着实不少,具有反击之力,所以还是见好就收的好。三则是因为女真兵马自身的伤亡也自不少。在铁浮屠重骑破阵之前,正面战场上的交战是女真人吃了亏的,女真骑兵死伤也超过三万之数,铁浮屠也损失了近三百骑,自身的损失也很是惨重。如果再肆无忌惮的追杀的话,万一被城中禁军偷了大营,那可得不偿失。 鉴于此,完颜阿古大下令停止追杀,所有兵马归营休整。 这一场大胜将困难的局面完全扭转了过来,原本女真大军已经准备往东开溜了,但现在,对方二十万援军被打的七零八落,歼灭过半,那么情况便完全不同了。此战不但是扭转了军力的对比,更是大大鼓舞女真大军的士气,整个大军陷入了一种自认为天下无敌的狂热之中。 当晚的庆功宴上,很多将领叫嚣着提出立刻再攻打汴梁的提议,并且得到了绝大多数将领的支持。他们认为,当挟大胜之威,猛攻汴梁。大周城中兵马怕是已经被昨天的大战吓破胆子了,此刻攻击,必事半功倍。 面对这样的提议,完颜阿古大没有表态。他何尝不想攻下汴梁,何尝不想乘着士气高昂之时完成之前便定下的攻下汴梁的目标,但是现在的情形却有着极大的困难。历经攻城大战和今日之战后,大军可战斗的兵力已经不足二十万人,其中包括十多万 骑兵和铁浮屠骑兵。真正可攻城的步兵兵力只有十万人。除非是将所有的骑兵都当成步兵来使用,但这显然是暴殄天物。骑兵是多么珍贵的兵种,他们在马上的作用可远比在地面上要大的多。 前日被迫放弃攻城之时,攻到城下三十多架云霄车可没时间退回来,那也全部失陷在城墙之下。当晚便被守城的禁军全部焚毁了。十几辆冲车也全部被毁。也就是说,现在要攻城,只能用最为原始的手段,用云梯去攻城了。即便现在汴梁北城的防御体系已经全部被摧毁,但是以这种方式攻城,明显要付出更大的代价。要死伤更多的兵马。 汴梁城中的禁军虽然有损失,但依旧有起码十五万人。这些禁军倘若脱离了城池的保护,在正面交战上将不堪一击。但问题是他们死守城墙的话便不可同日而语了,必将带来极大的麻烦。更别说有不少西北军败军被接应进汴梁城,那等于是对方增加的守城力量。一夜过去,可能还有成千上万人会逃进汴梁,他们的兵力会进一步的增加。 综合这种种的因素考虑,此刻攻城似乎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起码绝对不会如将领们所言的那般简单。要攻下汴梁,恐怕得花大力气,死更多的人。完颜阿古大不想为了一座汴梁城便打光自己的老本。自己全部的兵马便只有这数十万兵马,自己还要指望着这数十万兵马一路打遍大周各地,征服这片土地呢。全部葬送在汴梁城下么?那可绝对不成。但是这汴梁城也必须要拿下,否则今日之战的胜利便显得失去了意义。所以,完颜阿古大也很是头疼,陷入了两难之中。 酒宴过后,完颜阿古大留下了军师李国仇,跟他商议对策。李国仇今天率铁浮屠作战时受了点伤,脸上被人隔着面具砍了一刀,倒是没伤着,但是精铁面具划破了他的鼻子,搞得整个鼻子前端没了皮肉,红通通一片,就像个红鼻子的小丑一般,显得甚是可笑。之前在酒席宴上,便被女真众将借着酒劲取笑了半天。 此刻,完颜阿古大都不能直接面对李国仇的脸,因为他也怕自己忍不住笑。偏偏李国仇一本正经的样子更是好笑,着实有些滑稽。话题便从李国仇的鼻子开始。 “军师,鼻子上的伤无碍吧。可要找巫医敷点药草?” “大首领不必担心,皮肉之伤罢了。咱们还是来商议商议攻城大事吧。” 李国仇一句话便将话题拉扯了回来,他不喜欢废话,也不喜欢东拉西扯的闲谈,他行事讲究效率和速度,他不想浪费任何生命在无意义的客套和闲扯上。 第一四五一章 来使 完颜阿古大皱眉道:“怎么?军师也认为要攻城么?可目前情形之下,攻城似乎不是个好主意吧。” 李国仇沉声道:“在下明白大首领的顾虑,目前的情形下攻城确实不是好主意,但以时机而论,却是最好的时机。昨日我们决定往东攻击,那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其实大首领心里也应该明白,要想征服大周,便必须要攻下汴梁。汴梁是大周的都城,攻下汴梁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如果说我们一路攻城拔寨,却不能攻下汴梁城的话,那对于大周百姓的内心而言尚不足以致命。攻下汴梁便是剜心之策,会彻底击垮这个庞大国家的军民的心理防线。其中的意义当不用在下多说吧。” 完颜阿古大当然明白李国仇的话是什么意思,打蛇打七寸,特别是大周这样的庞大的国家,拥有一百多年辉煌的高度发达的国家,人心高傲,绝不肯臣服于北方小族的。他们将包括女真人在内的北方异族称之为夷狄。这个称呼本身便带着轻蔑和高傲。 虽然他们正快速的没落,正向着深渊摔落。但有句话说的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拥有广袤的疆域,亿万人口的大周,岂是那么容易便被征服的。所以,要想征服大周,靠着蛮干是不成的。得先击溃大周人的骄傲,打碎他们的自尊。 自傲的另一面便是自卑,一旦骄傲的大周人被摧毁了自尊和自傲,他们便会自闭且自卑。在心理上打败他们,让他们失去心气,这是最为高明的征服手段。 以前的完颜阿古大不明白这一点,但自从李国仇到来之后,从李国仇身上他学到了很多。这些都是李国仇告诉完颜阿古大的。完颜阿古大原本就是个智慧超群之人,他一点就透,很快便明白了这当中的关窍所在。 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则必须寻找大周的七寸,那无疑便是代表着大周皇权最高地位和威严的象征的京城了。拿下汴梁城,便是首要的目标。不仅如此,拿下汴梁之后,还要让大周的皇帝郭冲对自己俯首帖耳,好好的羞辱一番大周皇族。要让全天下的大周臣民都惭愧无地,都心里崩溃。要让他们所尊崇的一切权威在他们的眼前塌陷,让他们的大周梦成为海市蜃楼。他们才会面对现实,才会放弃他们可笑的自傲,明白他们不过是女真铁蹄之下的可怜人。 “武力和心理上的双重打击,才能摧毁那些倨傲的汉人的内心的自尊,才能征服这个国家。一旦他们沦为自卑之人后,他们人性中的卑劣便会暴露无遗。大周人的劣根性便是自私自利,便是有大批的人在利益面前,在外部的巨大压力之前会抛弃气节,他们中的很多人会为了活命和利益背叛他们的国家。这群人大首领可以称他们为‘汉奸’,或者叫他们‘二狗子’” 以上这段话是李国仇和完颜阿古大所说的原话。完颜阿古大惊讶于李国仇对于大周人人性的剖析是如此的细致和笃定。 完颜阿古大其实并不知道他说的话是否完全正确,但李国仇是大周人,其他对大周人的了解要比自己更加的深刻。况且,李国仇说的斩钉截铁,仿佛他经历了什么一般,他的态度便让完颜阿古大信了几分。完颜阿古大最终选择相信李国仇的话。 可是,话虽如此,对攻下汴梁虽然有了共识,也承认此刻是最好的时机,但是完颜阿古大和李国仇却并没有商量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军事上,完颜阿古大和李国仇都是严谨的,他们绝不会做一些完全不符合实际的幻想,更没有什么侥幸心理。实力是一切,以目前的情形,攻汴梁恐怕未必有一个好的结果。 两人纠结不堪,一直商量到半夜,提出很多方案,却最终被两人一一推翻。头晕脑胀的李国仇起身告辞,说睡一觉明日脑子清醒些再商议此事,或许便有办法。完颜阿古大也是昏昏沉沉,于是点头同意。 就在两人拱手告别之时,突然间,大帐之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完颜阿古大忙命人询问,得到禀报却说,抓到了一名大周汴梁城里来的人。来人自称是信使,要见完颜大首领的。 完颜阿古大和李国仇都有些疑惑,汴梁城中来的信使,干什么不光明正大的白天来,而选择了夜半三更之时偷偷前来。或许是前来窥探虚实的细作,又或许其中必有什么隐情。 来人被五花大绑推了进来,却是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果然,那人进帐之后便不满的叫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们女真人忒没风度。本人手无寸铁,单人匹马而来,你们绑了我做什么?” 完颜阿古大摆手吩咐人给他松了绑,确实没有这个必要。眼前此人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文弱之人,没必要如临大敌。 “你是何人?谁派你来的?”完颜阿古大问道。 那人看着完颜阿古大道:“你便是女真族完颜大首领么?” 完颜阿古大点头道:“正是本人。” 那中年人忙拱手道:“果然是一副英雄气概,跟我们想象的一样。世之英豪,形伟貌端,器宇轩昂,不同凡响。” “少拍马屁,我家大首领问你话呢,你是何人?来我大营何事?快说。”李国仇沉声道。 那使者笑道:“我说的是实话,怎么能是拍马屁呢?我家吕相常常煮酒论天下英雄,他说,女真族的完颜大首领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家吕相的见识可不是寻常人所能相比。” “你家吕相?你说的是吕中天?”李国仇皱眉问道。 “正是,这天下还有几个吕相?自然是我大周的吕相了。在下是吕相身边一个追随者,鄙人姓柳,草字振邦。”那使者点头道。 “你是柳振邦?大周副相柳振邦?原来是你?”完颜阿骨大惊讶道。 “正是在下。怎么?大首领知道在下么?”柳振 邦心中有些高兴,自己的名气什么时候这么大了,连女真大首领都认识自己了。 完颜阿古大呵呵笑道:“当然知道你,你不是和辽国议和的全权特使么?我虽非辽人,但也知道你们当初的和议。你大周副相柳振邦之名早就在北地家喻户晓啦。” 柳振邦脸上一红,和辽人和议之事虽然自己不过是奉命而为,但这个和议的内容在大周骂声一片,他柳振邦奴颜婢膝之名也传遍大周,倒成了个背黑锅的。柳振邦也很无奈,但也只能受着,总不能向天下人解释,这一切都是吕相的主意吧。好在那些人骂归骂,却也不能动自己分毫。不过这事儿当面被完颜阿古大点出来,确实有些尴尬。 完颜阿古大并没有在此事上深究下去,微笑继续道:“但不知柳大人深夜来我大军军营所为何事?要知道,你们大周和我们正在殊死交战呢,你莫非是来下战书的?” 柳振邦忙拱手道:“大首领误会了,在下可不是来挑衅的,在下其实……其实是另有目的。” 完颜阿古大道:“什么目的?” 柳振邦环顾四周,咂嘴道:“可否屏退左右,这件事在下希望和大首领单独商谈。” 完颜阿古大微微点头,摆手对帐内众人道:“你们都退下吧。” 众亲卫躬身退出,李国仇端坐不动。柳振邦看了看李国仇欲言又止。李国仇皱眉起身道:“罢了,我也回避便是。” 完颜阿古大摆手制止,对柳振邦笑道:“柳副相,这位是我女真大军的李军师,也是你们大周人呢。我和他推心置腹,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你大可不必担心。” 柳振邦点头道:“既然是大首领信得过的,那也没什么。在下只是不想今日商谈之事弄得满城风雨,闹得不可开交罢了。实不相瞒,在下奉吕相之命,今日来此是和大首领商议双方罢兵息战之事的。” “罢兵息战?哈哈哈,原来你们是来谈和的。”完颜阿古大呵呵笑道,果然大周人最喜欢的便是议和,即便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首先想到的还是议和,也不知他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是罢兵息战,也不能说是议和吧。目前的情形下,其实咱们也不必拐弯抹角。你们今日虽然打败了我大周西北军,但你们要想继续进攻汴梁,怕还是很难很难。我汴梁城中还有数十万军名众志成城守城,大首领的兵马虽然强悍,却也未必能攻破汴梁。双方死战的结果便是两败俱伤。我家吕相说了,与其斗个两败俱伤,何不就此平息纷争,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两家摊开牌来各自提出自己的要求,谈妥了条件,大伙儿都有好处。又何必斗个你死我活?”柳振邦沉声说道。 完颜阿古大微微点头,转头看了一眼李国仇,见李国仇也微微点头,于是笑道:“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然则,你们吕相想怎么达成平息纷争的结果呢?” 第一四五二章 论英雄 柳振邦拱手道:“那便要看大首领想要达到怎样的目标了,大首领划下道儿来,双方大可坐下来好好的商量商量。” 完颜阿古大微笑道:“我的目标你们还不明白么?我要拿下汴梁城,灭了你们大周。成为天下之主。这便是我的目标。” 柳振邦苦笑咂嘴道:“大首领,既要商量,便要有诚意。若是双方都无诚意,那还谈什么?” 完颜阿古大微笑道:“是你们要商量,可不是我。我可没要你来跟我们商量。我女真人从来都是战场上见真章,跟你们不一样,我们不习惯谈判桌上讨价还价。战场上击败对手,攻占城池土地,这便是我们的谈判。” 柳振邦皱眉沉吟,脸色尴尬。这就像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一般人到了这种地步,怕是早已起身拂袖离开,因为对方这种态度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但柳振邦超级能忍,因为他肩负着吕中天的嘱托,这一次一定要跟女真人谈妥条件,所以他不能离开。 “大首领,我家吕相历数天下英雄时,称大首领为盖世大英雄。盖世英雄当有英雄的胸襟和作为。大首领若是一意孤行,不肯有半分妥协的话,则恐怕是有勇无谋之举了。以贵兵马目前的实力,强攻汴梁的后果之前本人也已经说了,未必便是上策。有勇无谋非真英雄,还望大首领三思。”柳振邦鼓起勇气沉声道。 完颜阿古大并没有因为对方说自己有勇无谋而不高兴,这是柳振邦第二次提起吕中天论天下英雄的话了,他反而对吕中天口中所论的英雄颇有兴趣。 “你家吕相是不是很喜欢对人品头论足?他说我是英雄?我倒想知道除了我还有谁是他认为的英雄人物。你不妨说来听听。”完颜阿古大笑道。 柳振邦拱手道:“我家吕相沉静稳毅,阅人良多,本身便是才智高绝之人,自视也甚高。当世天下人物中很少有能为吕相所佩服的。能被吕相称得上英雄的更是寥寥无几。不过,那日吕相生辰,宴席之上倒也说了几个人,可称为当世英雄豪杰。其中一位便是你完颜大首领。我家吕相说,完颜大首领乃盖世英豪,出身于偏僻山野部落之中,凭一己之力数年间崛起于天下,以最为弱小的力量腾挪于大周和辽国两大强手之间,最终成就了自己。这不仅是勇武之力,更是智慧超群之举。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光是这番作为,便当得起盖世英雄这四个字了。” 完颜阿古大呵呵而笑,点头道:“你这么一说,本人还真是有些本事。我也不谦逊,我完颜阿古大倘若不能称之为英雄人物,天下谁敢当之。” 柳振邦点头道:“正是正是,不过,完颜大首领倒还不是最让我家吕相佩服之人。不过在我家吕相所列的英雄人物的名单里,已经是排名第二的人物了。” 柳振邦忽然惊觉多言,当着完颜阿古大的面说他不是最厉害的那个人,怕是会惹的他不快。他连忙住口,但却已经迟了。话已出口,完颜阿古大也听了个仔细。 完颜阿古大瞪着柳振邦道:“哦?还有排名?愿闻其详。” 柳振邦无奈道:“有个小小的排名,不过吕相说,那只是他自己心中的排名,其实各有优劣,那排名不过是戏言罢了。只当笑话听便是。” 完颜阿古大沉声道:“我想知道,你说给我听。我也当笑话听便是。” 柳振邦只得点头道:“好吧。吕相当日说了,我大周朝廷之中,可称之为英雄的不多。当年推行变法的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位大人可称英雄。因为,此二人刚毅果决,意志坚如磐石。当年变法,阻挠何其之大,但这二人依旧砥砺开山辟道,短暂的打开了局面。虽然变法之事未必是好事,此二人也太过执拗,不知变通。但其为一事儿全力为之,甚至不惜最终自杀而死的壮烈之心,却让人动容激荡。吕相说,这两人可称为英雄。” 完颜阿古大缓缓点头,严正肃和方敦孺的事情他从完颜明月口中听到不少。三年前完颜明月才从汴梁回到部落之中,关于大周发生新法变革之事自然也跟完颜阿古大详述过。严正肃和方敦孺两人的事迹完颜阿古大自然也是知晓的。 “这两人我不熟,不过事情倒是听说过,大周的变法进行的轰轰烈烈,此二人最终为了他们所追求的事业而死,倒也是刚烈之辈。说是英雄,却也不为过。”完颜阿古大道。 “此二人排在最末,便是因为其不知变通之举,过于刚烈耿直,过于执拗,这也是吕相将他们排在后面的原因。吕相说,英雄者当知进退,当知圆通,当识时务。”柳振邦道。 完颜阿古大道:“那么还有谁呢?” 柳振邦道:“在他们之上的便是我大周已故枢密使杨俊了。杨枢密掌握大周军机二十年,是我大周军务最为稳定的二十年。但这不是他为人称道的理由。吕相说,当年杨俊平定西夏叛乱之难,不亚于开国立业。当初朝廷的支持很小,杨俊只有不到十五万兵马,但面对的是李玄昊率领的西夏诸部联军近五十万。杨俊硬是撑住了局面,硬是在最后的大会战中击溃李玄昊的骑兵,平定西夏之乱。这还罢了,吕相说,他对杨俊最佩服的便是平定叛乱之后实行的灭绝令, 手段够狠,够绝,够凶残,但却切中要害。自那之后,西夏诸部近十年安定无事,便是因为此令。能有如此功绩,且行事如此果决狠辣之人,自可称之为英雄。只可惜杨俊此人私心重,格局不大,任用私人,且刚愎自用,故步自封。攻辽一战,墨守成规,多年来躺在功劳簿上不肯进取,终败于辽人之手,此为大过。但纵观其一生,倒不失为‘英雄’之称。” 完颜阿古大点头道:“杨俊确实可当得起英雄,我所知当年他在西夏和李玄昊的大军作战时,便发明了许多作战的战术。这之后无论辽人还是我女真人都深受启发。我此次南来,很希望能跟他交手,可惜你们大周朝廷却自己杀了他,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就我个人而言,杨俊一人可抵十万雄兵,你们的朝廷行事当真莫名其妙。” 柳振邦不欲在此事上多言,于是继续道:“杨俊之上便是吕相自己了。吕相说,称自己为英雄或许有些让人贻笑大方,但他说,自己历经三朝,树敌无数,纵横宦海,几番沉浮而屹立不倒,这便是本事。若不将自己算进去,便显得英雄之论不太令人信服。所以,他自己当得其中之一。” 完颜阿古大哈哈笑道:“有趣,有趣。吕中天倒也不自谦。不过他说的很对,有多少人能跟他一样屹立朝堂五十年却一直在权力的巅峰的。他不是英雄人物,谁是英雄人物?哈哈哈。” 柳振邦微笑道:“多谢完颜大首领认可。然则吕相说,论功绩自己这么多年来建树不大。虽然责任不在吕相,而是先皇和当今大周皇帝不听良言之故。但是身为宰相,还是难辞其咎。故而他只能排在中游。位列大首领之下。” 完颜阿古大哈哈笑道:“吕中天倒也谦逊,居然将他自己列于我之下,那我现在可更好奇谁是排名最高的那位了。我猜必是一位帝皇。是你大周皇帝郭旭么?还是你们的先皇郭冲?亦或是耶律宗元?” 柳振邦哈哈一笑,摇头道:“都不是,说了是当世英雄,故去不久的当然也算。但这一位既非皇帝也非国主,年纪却也不大。或许在大周乃至辽国北地都没什么名气,但却为吕相倍加推崇。此人姓林,单名一个‘觉’字。” “林……觉?你说的是他?”完颜阿古大惊愕叫出声来。 “怎么?莫非大首领也知道林觉之名?”柳振邦诧异道。 完颜阿古大冷笑道:“何止知道,我和他还颇有渊源呢。但怎么可能是他?他何德何能称得起英雄人物?而且在吕中天看来,排名比我都高?你家吕相怕是糊涂了吧。” 第一四五三章 心机艰深 柳振邦微笑道:“对此,当日在座宾朋也有质疑,但吕相却说一点也不为过。吕相说这林觉论文采,可称冠绝天下。十几岁写出《定风波》一首词,翰林院诸夫子自愧不如。《水调歌头》一首出世,更是从那以后,无人敢写中秋月。更别说他蟾宫折桂,科举高中状元了。便是凭他的文采,便已经凌绝于世间众人了。” 完颜阿古大嗤笑道:“什么狗屁诗文?那顶个屁用?能抵挡铁马金戈,能抵挡刀光剑影么?能为你们大周人抵挡敌人的进攻么?本人不会写诗作词,那又如何?并不妨碍我攻入你们大周,攻到你们的京城之下。” 柳振邦咂嘴心道:跟你这样的人能说出什么道理来?倘若世间人都如你这般,那岂非是虎狼横行之世,有何意味可言?时间正是有了诗词音律书画歌舞这些东西,才显得多彩而丰富,才有趣有意义,你这种武夫懂的什么? 但这话可不敢说出口,只点头道:“完颜大首领说的很是,笔墨抵不过铁蹄刀枪,确然如此。不过,这林觉可不仅仅是文采上冠绝天下,吕相说他的智慧谋略也都极高。当年海东青等一干海匪盘踞浙东海岛,朝廷二十多年未能剿灭,这林觉献策于朝廷,自领百余敢死队深入匪巢之中。和宁海军里应外合,剿灭五万海匪,除却朝廷心头之刺。那是那林觉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 完颜阿古大知道此事,微微点头道:“这件事确实有些本事,值得夸耀。不过也不能因为这点事便说他是天下第一英雄吧。那要这么说,我完颜阿古大率数百骑同耶律宗元十几万人周旋,比他可难多了。” 柳振邦道:“那可不止于此。那林觉入仕之后,起起伏伏,不得重用。但就是在短暂的仕途之中,他依旧做出了参与变法,平息青教之乱等惊天动地的事情。变法之事与其说是严方二人主导,不如说林觉是严方二人身旁的智囊。很多新法条例都是林觉提出的,严方二人都没想到的细节,此人却想的清清楚楚。青教之乱更是此人力挽狂澜,在京北阳武和京西兴仁府两战以少胜多奠定胜局,足见其谋略武功之高。已故大周枢密使杨俊便不讳言的说过‘林觉此人领军作战不守成规,自有一套,谋略朝前,运筹精细,作为他的对手,必是一件痛苦之事。’。杨俊从未在领军作战上佩服过其他人,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一斑。” 完颜阿古大笑道:“那是你们没见过世面,以少胜多便了不起么?我从几百勇士起家,到现在数十万大军追随于我,这当中经历了多少以少胜多的战事?这等事在我面前可不算什么。” 柳振邦笑道:“这些事确实在完颜大首领面前不算什么,但这确实是林觉的本事。况且他的本事不仅于此。那林觉叛出朝廷的事情完颜大首领知道么?” 完颜阿古大哈哈笑道:“难道这也是他成为吕中天推崇的理由么?” 柳振邦摇头道:“完颜大首领说笑了,叛出朝廷当然不是被推崇的理由,但其在这前后的所作所为才是真正让吕相赞叹且佩服的地方。大首领,你能想象,那林觉只凭 数千人手便冲破京城内外城二十万禁军的围追堵截逃出京城么?你能想象那林觉发明出了一种极为凶狠的火器,拼着百余人手持火器,在长街上射杀禁军精骑两千么?吕相说,光是他手中的那种火器的发明,便足以颠覆整个天下的作战格局,还好据说那物制造极难,且所费不菲,难以普及。否则,那林觉有此物在手,还不纵横于天下,无人能敌么?光凭他制作出强力火器这一点,可见那林觉的智慧便高处当世任何一人了。更别说他似乎早就洞悉了局面,在入仕之前便在伏牛山中营造巢穴,关键时候叛逃而出藏匿于伏牛山中。据说,咱们三家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那林觉已经挟郭氏皇族,借其皇族之名高举大旗,招兵买马。现在伏牛山中军民百姓已经数十万之众,他们的所谓‘落雁军’也超过十万了。吕相说,他不能不佩服这个人,一次次的将死局盘活,一次次的死里逃生。其行事既谨慎又大胆,既未雨绸缪又不守成规,着实让人难以捉摸。现在他已经具备了争雄天下的资本,但可怕的是他没有任何的动静,像一头野兽暗暗的窥伺着我们三家自相残杀,等着出来收拾残局。吕相说,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怕的。知进退,善谋划,百折不挠,九死而不折。砸不扁,锤不烂,你稍有疏忽,他便成为你的心腹之患,让你寝食难安。这样的人除了让你恐惧之外,难道不该感到钦佩么?抛却好恶,这样的人难道当不起英雄人物么?” 完颜阿古大明白了,吕中天之所以将林觉捧得这么高,自然是因为他没有能够遏制林觉的崛起之势。在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形下,林觉依旧从他的手指间溜走,并且在伏牛山开辟了一番新的局面。林觉能做到这一点确实很不容易,也当得起当世英雄之称。不过若说超过其他人,则是吕中天主观上的想法罢了。当然,捧林觉也是为了抬高自己,毕竟他自己没能解决林觉这个麻烦,反而让林觉东山再起。受挫于强者手中并不尴尬,受挫于弱者手中才是最尴尬的事。所以,将林觉捧为第一,不失为让自己不尴尬的一种办法。 不过,关于林觉的事情,完颜阿古大知道的不少,但却并不详细。什么关于火器的事,还有便是现在伏牛山的情形,完颜阿古大在放走林觉之后便再没关心。他记得,当初林觉跟自己说过,他的落雁军有五万兵马,山中军民十余万人。而现在从柳振邦口中得出来的消息来看,伏牛山中已经有数十万人,落雁军的规模也达到了十万之众了。这才短短的年余时间,居然已经发展得如此之快,让人不可思议。当初自己凭着林觉指点自己逃出洪水围困时便觉得此人不一般,当初便想将他强行留在身边,那时自己的感觉便是这个人绝对是个人才。不可放他离去。但最终还是为完颜明月所迫放走了他,现在看来,当初自己真的是妇人之仁了。眼下林觉这只兵马已经是不可小觑的力量,自己之前根本没考虑此事,或许是个失误也未可知。 “如此说来,那林觉确实有些本事,不过你家吕相怕他,我可不怕。我倒想会会他。罢了,咱们说了这么半天,还未入正题。你说你奉吕中天之命 前来,想要和我们达成所谓的协议。我呢也不想逼人太甚。咱们真人不说假话,我此次率大军南来,若是不能得些好处,是绝不肯罢手的。你们也休想拿什么赔偿的银两来搪塞我们。我女真人要的是生存之地,要的是发展的空间。汴梁城我拿下。你们大周北方之地我要占了,这是我最后的底线。除此之外的其他东西可再商量。”完颜阿古大沉声道。 柳振邦皱眉道:“说来说去,大首领还是要攻汴梁,但这却是我家吕相的底线。我们双方若是在这件事上无法达成妥协,后面的事怕就没什么好谈了。怕就怕你我两败俱伤,被别人乘机占了便宜。大首领难道便不能再有通融么?” 完颜阿古大想了想道:“其实汴梁城也没那么重要,不攻汴梁城倒也不是不可以,关键看交换的条件是否合适。说了半天,你家吕相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呢。你不妨说说看,或许咱们还有的商量。” 柳振邦神情一振,忙道:“条件绝对优厚。这里有我家吕相的亲笔信,请完颜大首领一观。吕相在信上当说的很是详细。” 柳振邦取出信来双手递上,完颜阿古大伸手接过,撕开信封取出信笺来快速了看了一遍,忽然脸上神色古怪的哈哈哈大笑了起来。 “原来……原来吕中天是想要当皇帝……哈哈哈,这可真没想到。原来他居然打着这样的主意。哈哈哈,太好笑了。他要我们佯攻汴梁,借我之口提出交出郭氏皇族的条件,然后要我逼着他当皇帝,算是灭了大周,我才会息兵罢手。他则告诉大周的那些子民,他是在在不得已的情形下为了保全汴梁百万百姓而暂时登基为帝,等我们退兵了他再退位扶郭氏重新登基。哈哈哈,吕中天这老东西心里花花肠子还真多。这样他不但不是篡位的逆贼,反而成了拯救汴梁拯救大周的功臣。登基之后既成事实,哪里还会退位让贤?郭氏皇族都死完了,还立谁去?有趣有趣,跟做戏一般,亏得他想的出来。哈哈哈哈。” 完颜阿古大笑的前仰后合,眼泪都要出来了。这件事确实既荒唐又可笑,但是不得不说,吕中天确实是花了心思的。他想当皇帝,但又怕天下人不服,所以便想利用女真大军压境来完成这个夙愿。所有的过错都会推在女真人头上,他则是大英雄。这也是他为什么死活要保住汴梁的原因,那正是他的本钱,他要拿汴梁城中的百万百姓为人质,用道德和性命绑架众人,把自己放在一个受害者和拯救者的角色上,这样,他的登基便不会遭遇反对之声,反而是满城的感激之情。这看似荒唐的事情之后却有着极为深邃艰深的思考。所以,完颜阿古大的大笑不久便停歇了,他也悟出了其中的深层次的逻辑可行性。 “嗯,条件还不错。割让幽云十六州和西夏路给我们。好大方啊。今后每年上缴三成财税给我们,呵呵,好大一笔银子啊。嗯……今后我女真族若和别国开战,要钱给钱,要粮给粮,竭尽所能帮我们。哎呀,这条件很优厚啊。我承认,我心动了。这个……容我想一想。”完颜阿古大兴奋的用手指头弹着信签道。 第一四五四章 各有算计 不得不说,吕中天将一切都算计的很好。他选择的时机也之最好的。他欺骗袁振乾的西北军和女真大军死磕,倒也不完全是借女真人之手惩罚袁振乾的举动,他知道袁振乾必败,他也知道袁振乾虽然会落败,但是临死也会啃女真人一口。 大战之后,自己反而收罗的两万兵马,女真人则损失了三四万主力骑兵。此消彼长之下,自己反而不担心女真人发动攻城了。也就是说。这时候正是女真人最为尴尬的时候,他们对攻城信心不足,但是却又绝对不肯就此撤走,这时候的女真人是极为矛盾的。而吕中天便抓住这个绝佳的时机,跟完颜阿古大谈一笔瓜分天下的大生意。 公平的来说,吕中天这么多年是没有称帝之心的,之所以有了这个想法,还是因为时局的变化。当郭旭渐行渐远,当自己逐渐掌握了大周的全部的权力之后,吕中天认为,大周气数已尽,腾笼换鸟取而代之的时候恐怕来到了。吕中天是个该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便会毫不犹豫的去做的人,能够成为天下之主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又怎会坐失不理?特别是当他得知郭旭居然要去跟林觉求援的时候,他对郭旭最后一点点的恻隐之心便彻底的消失了。 他决意取而代之,但是他却又明白,郭氏坐拥大周一百多年,以经深入人心。他若贸然取而代之,引来的反而是百姓的反感,是引火烧身之举。所以他要借助于外力,借助险恶局势来火中取粟。利用女真人此刻尴尬的处境,跟他们达成一个让他们无法拒绝的协议,便极有可能实现自己的皇帝梦,且不为百姓所指责。他要装作一个被迫无奈的人,一个肯背着骂名拯救天下苍生百姓之人,这不但得到实际上的实惠,而且可以欺骗人心。这可比强行上位要好的太多了。 所以,他写了这份信,在关键的时间节点让柳振邦前来跟完颜阿古大谈判。他并不担心谈判不成的话信的内容会暴露,因为他并没有在信上署名,而且这份信离奇的荒唐的建议传出去也没人相信。谁会相信吕中天会厚颜无耻的提出这样的一个可笑的条件呢?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深层次的逻辑关窍之处,知道这么做是自己最好的选择。 听到完颜阿古大的话,一旁的李国仇惊愕不已,忙凑上来看信。完颜阿古大将信笺往他手中一塞,笑道:“军师瞧瞧,这笔交易做得过不?” 李国仇迅速的看了一遍信,那信上的内容确实如此。不禁目 瞪口呆。 “怎么样?军师,这笔交易对我们而言稳赚不赔呢。”完颜阿古大笑道。确实,完颜阿古大也确实感觉到想要灭了大周,彻底占领大周的土地似乎已经是一种奢望。即便是在连番告捷,挥军直捣汴梁城下,又大破西北军的现在,完颜阿古大却反而感受到自己此次出兵的仓促。主要问题在于,辽人这么快便完蛋了,导致自己的大军必须独立作战,少了左膀右臂。本来指望辽人在侧翼给予更大的协助,现在却已经不可能了。若攻汴梁,就算攻下了也会将家底打光,那还如何继续下去,怕是最终只能抢劫些财物灰溜溜的离开,否则必然要死在这里。这种时候,对方突然提出如此优厚的条件,完颜阿古大怎能不动心? 但对李国仇而言,他可不愿意止步于此。完颜阿古大答应过他,拿下整个大周的国土,允许他划出当年南唐国的地盘来让他复国。可如果按照这样的协议,一切岂非成了泡影?吕中天倒是打的好算盘,他要当皇帝,自己可是白忙活了一场。 “大首领,可否借一步说话。”李国仇道。 完颜阿古大点头,转身进了内帐之中。李国仇紧紧跟在他身后.进来,一进内帐便开口急促说道:“大首领,你怎可止步于此?大首领忘了出兵之前的宏愿了么?大周兵马已经是没剩下多少了,只需攻破汴梁便可势如破竹。此刻为了这些蝇头小利而止步,岂非因小失大?大首领是有大志向之人,当有大格局才是。如此千载难逢的一统天下的机会在眼前,岂能不抓住?”李国仇沉声道。 完颜阿古大皱眉道:“军师,你说的我都明白,可目前的情形之下,如何攻汴梁?你我商议了一个晚上,也没有好的办法。眼下我大军粮草物资的供应都已经很困难了,若汴梁再久攻不下,事情会很麻烦。要么攻下汴梁方得休整,要么便转攻其他州府扫荡物资以补军用,就算如此,也撑不了多久。眼下吕中天提出这么好的条件,何乐而不为?我可不想打光我的老底子,我不想回到之前被人追的到处乱跑的地步。我有今日,殊为不易。” 李国仇道:“难道便因此丧失了逐鹿天下的梦想么?” 完颜阿古大道:“当然不会,我们只是暂时答应,可得喘息之机。燕云之地归我们,那是战略要地,我们可随时再发动进攻。我们可以向辽人要兵马粮草,向吕中天要补偿的财物粮草,再整顿扩军可再次南下。这不 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李国仇皱着眉头道:“大首领当真是这么想的么?我怕大首领是怕了,知道征服大周不易,打了退堂鼓了。这话怕也是拿来搪塞我的。” 完颜阿古大脸色变冷,沉声道:“军师,可莫忘了你的身份,你怎敢这么跟我说话?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无非是担心你南唐复国之事不能成功罢了。军师,今日我把话说明白了,我确实答应了你将来拿下南方之地助你南唐复国,但这一切都建立在我能成功占领南人之地,征服他们的前提之下。你休想让我为你南方复国而冒险,你可以不顾一切,我却有我的打算。你想利用我达到你的目的也自无妨,但首先你必须助我成功方可,咱们之间是相互帮忙。你若以为我完颜阿古大是个傻瓜,让我为了你的事不顾一切,那你可错了。你若觉得我无法助你成功,便请自便,我可不会阻拦你。” 李国仇面色大变,忙躬身道:“大首领息怒,在下绝无此意,在下言辞急切,口不择言了,还望大首领恕罪。在下绝非是因为复国的那件事,而是觉得,这么做太便宜了吕中天了,咱们得到的也太少了。吕中天既然想达到那么大的目的,他付出的代价也太小了。他得到的可是取代大周的皇帝宝座呢,只肯给幽云之地和西夏之地。那西夏之地远在西北,跟我们八竿子打不着,有什么用处?只有灭了辽国,西夏之地才能攥在手里,这反而可能是吕中天包藏祸心,希望我们和辽人先打起来的诱饵。要休养生息,也需要更大的地盘,辽国都快被榨干了,还能榨出来什么?” 完颜阿古大皱眉道:“那你的意思是怎样?可莫要叫我攻汴梁城。” 李国仇道:“倘若吕中天当真有诚意,为何不肯将京东之地一并割让给大首领?大首领不妨索要的更多些,京东西路,京东北路,河北东西两路尽数要了,看他给不给。吕中天倘有诚意,这些也不是他的东西,他便该给。这四路地盘到手,才叫休养生息之地。南可攻淮南路,西可直接攻击汴梁,北边跟中京辽阳相连,东边是大海为后盾,就算立国也没问题。” 完颜阿古大缓缓点头道:“说的对,差点被他给糊弄了。大周这么大的地盘,只给两块骨头便想打发老子,便想老子帮他这么大的忙,吕中天这老东西可是看不起人了。对,就按你说的办,要他京东河北四路之地,他不肯便是没诚意,老子便不让他如愿。” 第一四五五章 穷途末路 汴梁城中,弥漫着一片恐慌的情绪。昨日城外大战,西北军被女真大军打的大败,这让百姓们心中原本燃起的希望之火快速熄灭。西北大军十五万骑兵就这么在一天时间里烟消云散,本来西北大军赶到的时候,百姓们都认为这次汴梁得救了,可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城中百姓们早已知道女真人又再次准备攻城的消息,而且满城谣言,女真人又增兵十多万,连夜赶到。且在太原府被打散的辽军也正在赶来京城汇合。他们的兵马将达到四十万之多,已经超过汴梁城中守军的一倍有余了。 更有让人胆战心寒的消息是,女真大军竖起了黑旗,扬言要京城守军三日不降的话,城破之后将屠尽京城百万百姓,一个不留。女真人原本一路南来便劣迹斑斑,好几座城池被他们屠戮,手段残忍之极。之前逃难来京城的百姓都已经将他们的所为散布到了街头巷尾。百姓们心里本就对女真人滥杀无辜百姓的劣行有所耳闻,现在又听到这样的消息,一个个如末日来临一般,惶恐难安。 有消息灵通之人得到了更进一步的消息,说女真人已经派了使者进城提出了条件,朝廷和女真人正在商榷之中。百姓们热切的盼望着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 大内皇宫,郭旭的寝殿之中,郭旭面目憔悴,脸色苍白的坐在一张椅子上,目光呆滞的透过窗棱看着外边廊下。已经是二月中下了,虽然上一场大雪还残留在花坛屋檐树根下这些阴暗的角落没有融化干净,但是空气和阳光中却已经有了春天的气息了。透过窗棱可以看到寝殿庭院一角荷花池旁的绿柳婆娑的枝条上已经有一些若有若无的鹅黄之色,那是柳芽即将勃发的征兆。 春天就要来了,寒冷的冬天就要过去了。很快整个京城整个大周各地都要成为繁花似锦欣欣向荣的世界。一切都变得生机勃勃,变得美好而蓬勃。然而,郭旭心里却被坚冰塞满,冰冷得如同冷潭深处一般,没有一丝的温暖。春天来了,跟他郭旭何干呢? 西北军战败的消息郭旭已经知道了,内侍李狗儿拼着性命不要,在殿前司侍卫的眼皮底下走,利用给自己更衣的机会在他耳边低低的告知了他这个消息。郭旭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之火便就此熄灭。他对西北军的失败已经有了心理上的准备,毕竟他也是知道女真人拥有铁浮屠这种正面交战的不可战胜的重骑存在的。他后悔那天晚上自己没有告诉袁振乾这个情报,那晚谈话的内容确实没有涉及作战的事情,所以他也没有想起要提醒袁振乾。谁知道那老贼竟然会欺骗袁振乾去和女真人正面作战,酿成如此不可收拾的局面。那天在城头上被吕中天下令带回京城之后,他便在寝殿里一步也出不去了,其实便是被圈禁了起来。 郭旭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但是他毫无办法。他摔东西,砸东西,将寝殿卧房砸了个底朝天,却也无济于事。他想过寻死,但是他却又没有勇气,或者说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真要是寻死的话倒是简单,一头撞在桌角墙壁上,或者是用布幔将自己吊死都是可以的,但是他真的下不了这个决心。他堂堂的大周皇帝,现在被人狗一样的囚禁在寝殿之中,就算是死了,又能如何?也许吕中天正希望自己这么做,那他便遂了心愿了。郭旭给自己找了个不死的理由,那便是‘就算死,也要老贼背负一个弑君的罪名,不能便宜了老贼。’。这个理由倒也确实给了他活下去的理由。 但是,局面却丝毫没有半分的变化。西北军败了之后,女真人是不是在乘机攻城了?吕中天这老贼究竟想干什么?他是要废了自己重立新君,还是越俎代庖自己篡位当皇帝?目前这种情形下汴梁或许难保,就算他有想法,他能保住汴梁不失么? 郭旭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头都要炸裂开来。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脑子里各种声音在对着他说话。有父皇的声音,有皇兄的声音,有太后的声音,有皇后的声音,还有许许多多人的声音。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在指责他,痛骂他,恶毒的诅咒他。无论他怎么样,都摆脱不了他们的声音在脑海里出现。 沉重的脚步声和熟悉的咳嗽声从外边传来,郭旭脑子里的嗡嗡声立刻消失。他长长的吁了口气,庆幸摆脱了那些声音的折磨,然而当他从窗棱中看到一袭黑袍的吕中天出现在庭院回廊之下的时候,他的心里又像是被巨石砸中,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吕中天快步从廊下走到卧房门口,他的脚步轻快,面色平静中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显然心情很不错。门前看守的几名殿前司侍卫向他行礼,他甚至还点头回了礼,让几名殿前司侍卫受宠若惊。然后,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缓步进了屋子,来到了郭旭的卧房之中。 “皇上,老臣有礼了。”吕中天拱手沉声道。 郭旭咬着牙瞪着他,冷声喝道:“你还有脸自称臣子么?你便是这么对朕的么?朕是大周皇帝,你把朕关在这里。贼子,你想篡位是么?杀了朕吧,我知道你已经安排好了,城里的兵马全是你的,朝廷上下都是你的人,你全安排好了。你杀了朕便是。” 吕中天静静道:“皇上稍安勿躁,你依旧这么暴躁,于事何补?老夫从小看着你长大,你这暴躁冲动的性格便一直没有改过。老夫提醒了你不下一百次了吧,你根本没放在心上。所以啊,皇上,今日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责任。” 郭旭怒喝道:“可笑之极,这倒是朕的错了?你狼子野心图谋篡位,到头来却说是朕的过错?未免让人笑掉大牙。你处心积虑的帮朕夺皇位,便是为了自己能取而代之。可笑朕对你推心置腹,却落得如此下场。朕确实太蠢了,但朕是上了你这老贼的当了。” 吕中天冷声道:“皇上,老夫是你的外祖父,你若不愿称老夫为外祖,也不用一口一个老贼来称呼老夫。老夫之前助你夺位时可是真心希望辅佐你当个好皇帝的,老夫可没有篡位之心。可是你太不成器,不但不感激老夫为你付出的一切,反而对老夫百般猜忌。你想让袁振乾进京,然后拉拢他来对抗老夫,当老夫不知道么。老夫为你做了那么的事,甚至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助你篡逆先皇之位,纵容你杀兄逼父杀太后皇后皇妃的重重行径。为你殚精竭虑掩饰你的罪行。结果,老夫得到了什么?得到的只是你的猜忌?得到的是你要暗中对付老夫?哼!就算是一条狗,老夫为他做了这么多,它也该对老夫摇尾摆头。而你,半点报恩之心也无。你来怪老夫?怎么不想想你自己所为?” 郭旭厉声喝道:“你是为了朕么?你是为了你的野心才帮我的。你想扶我上位,便是想夺我大周江山。朕不过是你养的一只金丝雀罢了。朕登基之后,你将军政财权全抓在手中,为了你自己的野心不顾我大周江山社稷,勾结辽人,利用朕杀害了杨枢密,剪除异己。朕在朝堂之中已成孤家寡人。你心里有半点为我大周江山社稷着想么?亏你还来跟我谈恩情。若论恩情,我父皇当年对你何其信任,对你何其宠幸,你又是怎么对他的?不错,朕确实犯了大错,朕为了当这个皇帝干了逆天之行,犯下滔天大罪。朕是个罪人,而你呢?说你不忠不义忘恩负义应该不为过吧。就算哪天朕做的那些事人神共愤,但这些难道不是你之前怂恿的么?你一再暗示朕关键时候行非常手段,拿什么李世民来跟朕比例子,暗示朕可以不顾一切。朕被你教唆得干了那些事,朕好后悔啊。” 吕中天冷笑连声道:“皇上倒是一推干净,把什么 都归咎于老夫身上,老夫帮你反而是错了。呵呵,当真可笑。你想要当皇上,天天跑来问计于老夫,老夫帮你反而受你责怪?罢了,你要怎么说都成,老夫早已不在乎这些了。老夫为你郭氏效力数十年,给你们郭家当牛做马,受的委屈也不止这一件两件。受的冤屈也不止这一桩两桩,但那些都过去了,老夫可不是翻旧账的人。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老夫丝毫不在乎。” 郭旭呵呵冷笑道:“你当然不在乎,你都是要篡位的人了,你在乎什么?杀了我吧,杀了我自己当皇帝去,看天下人服不服你吕家。我倒要看看你最终是怎么死的。” 吕中天沉声道:“皇上!莫要掺杂不清了,莫要说这些怨气话。你如今还是大周的皇帝,老夫今日来也不是来杀你的,而是来向你通报当前局势的。莫要说这些意气之言。你若真是为你的江山社稷着想,此刻该想的是如何解决目前的困局。” 郭旭怒骂道:“呸!假惺惺什么?什么时候又轮到朕做主了?那朕开心么?你杀不杀朕?不杀朕朕要去睡觉了。” 吕中天喝道:“郭旭,女真人要屠城了知道么?他们要将汴梁百万百姓全部屠戮干净你知道么?他们增兵了,城外围困京城的兵马已经有近四十万人,他们下了最后通牒,三天内要我们答应他们的条件,否则便要攻入汴梁,屠杀全部百姓。你可听明白么?” 郭旭一惊,旋即大笑道:“那又如何?你不是很有本事么?你不是眼睁睁看着袁振乾的大军战败而见死不救么?现在知道怕了?来找朕了?朕可没本事去管。朕自身都难保了,怎管这些事?你害人的时候没想到有今日吧。哈哈哈,太开心了,朕太开心了。” 吕中天冷冷道:“你永远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你想的永远是你自己。罢了,老夫不跟你多说,老夫只是来告诉你一声,老夫答应了女真人的条件了。明日一早,老夫会送你去女真大营。你准备准备吧。” 郭旭大惊,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厉声道:“什么女真大营?你送朕去女真大营作甚?朕可不去。” 吕中天冷笑道:“可由不得你,女真人退兵的条件之一便是要皇上你去女真人那里当人质。除此之外,他们还提出了一系列的条件,老夫都答应了。女真人说我们出尔反尔的次数太多,他们不能信任我们,所以需要皇上去当人质。皇上,为了汴梁百万百姓,只能委屈你了。女真人答应善待于你,你只要不使脾气性子,他们不会为难你。” 郭旭惊声叫道:“我不去,我不去。混账,混账,朕是大周皇帝,怎么能去给女真人当人质?吕中天,你这老贼也忒狠了。” 吕中天喝道:“不要胡闹了,你是为救汴梁百万军民而这么做的,你是自愿的,大周百姓会念你的好的。你是要当一辈子的懦夫,还是要当此刻的英雄?你总要为你的子民做点什么吧,否则你这大周皇帝为百姓做了什么呢?听话,好好的去吧。” 郭旭双腿发软,瘫软在地,骇然叫道:“我不去,我不去。外祖父,我是你的亲外孙啊。我之前说的话都是猪狗不如的话,您大人有大量莫要放在心上。我什么都听您的好么?哪怕是你要朕的江山,朕也给你。求你了,别送我去女真人那里,那还不如一刀杀了我。外祖父,求求你了,外孙儿错了。外孙知道错了。” 吕中天冷笑着转过身去。郭旭爬起身来扑向吕中天,却被两名侍卫拦在面前不得近身。郭旭咬牙大声骂道:“狗贼,老狗贼,你不得好死,朕咒你绝门绝户,咒你父子受千刀万剐而死,死后永世不得超生……” 吕中天浑然不觉,只对身旁卫士道:“看好皇上,他要是自杀了,你们也别想活。” 第一四五六章 弃如敝履 汴梁城里已经炸了锅,百姓们蜂拥至各大城门街市广场的告示栏处去观看皇上公开的诏书。因为道听途说的消息太让人震惊,他们还是第一次无法相信那些街头的流言,在这之前他们可都是对街头的那些流言极为相信的,因为那是他们了解局势的唯一的通道。但今日,他们必须眼见为实。 各大广场街市的告示栏前人山人海,人们争相挤在告示栏前伸着脖子想要看一眼告示的内容。但是人太多,太嘈杂,场面一度极为混乱。 各处如丧考妣的哭嚎声此起彼伏,那些看到诏书的人终于证实了流言的真实性,心中不可避免的陷入崩溃。因为,根据大周上的那些内容,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大周,那个繁华富庶的大周即将完结,而且是以一种很难让人接受的方式终结。 “告大周官员子民。朕自即位以来,内忧外患层出不穷,朕虽殚精竭虑,无奈德才不足,无力回天。朕亦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同女真联合攻辽,导致兵败国衰,为外敌所乘。今女真人同辽国联合攻我大周,造成我大周赤地千里生灵涂炭之局,朕愧疚难当,悔不自己。今女真人兵临城下,白马渡一败,西北军城外一败,我大周可用之兵已然寥寥。女真人破城已迫在眉睫。当此之时,朕不能不站出来承担此责。” “女真人此番南来,欲灭我大周而后快。我大周军民业已竭尽全力。当今之局,若女真破汴梁城,则会屠尽汴梁百万军民。虽则文武百官均欲为国捐躯死战,但朕却不能如此自私自利,明知不敌,却要拿百万京城百姓的性命做赌注。朕已然犯下了大错,再也不能再犯大错了。故而朕派使同女真人和议,只要女真人能放过我大周百姓,朕无可不应。女真人提出的条件虽然苛刻,但朕只要能挽救百万百姓性命,什么条件都能答应他们。经过商谈,朕答应女真人的条件。” “其一,即日起河北两路,京东两路割让于女真人之手,所属百姓土地城池皆归于女真人。女真大首领完颜阿古大承诺善待我大周百姓,不会滥杀无辜。其二,女真人要朕携我郭氏在京皇族去女真军中为质,朕也同意了。朕知道此去或无归期,但朕为了百万人的性命必须这么做,这也是朕最后能为我大周百姓能做的最后的庇佑了。其三,朕去后,朕无子嗣,但国不可一日无主,朕只能将我的大周托付给朕能信任之人。吕相是朕的外公,也是我大周贤臣,当此之时,朕所能托付江山社稷的也只有他了。他也是唯一能够让你们能振作起来之人,让我大周能延续之人。虽则吕相向女真人请求以身代朕为质,但女真人终不允许他这么做,朕亦不许。朕闯下的祸事朕自己背负,朕的子民朕要保护。吕相也以死相逼不肯接受朕的禅让,但朕知道,他会以大局为重,以百姓为重的。” “朕离去后,我大周其实已亡。朕葬送了我大周一百五十年的基业,朕很 惭愧后悔。就让朕用最后的无用残躯最后保护一次朕的百姓吧。朕唯一希望的是,你们能振作起来,重新开始,跟随新的皇上,开创新的局面。或许将来,会为我大周一雪今日之耻。钦此!” 每一个看到诏书告示的百姓都无不动容,郭旭登基这三年多以来,百姓们对他根本没有好的印象。不仅是因为流传甚广的关于他杀父弑兄篡夺皇位的不伦兽行,更因为在他即位期间,民生急转直下,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且朝廷高压,因言获罪,滥杀无辜之事层出不穷。朝中正直之臣死的死跑的跑早已人心丧尽。百姓们提及郭旭,除了恐惧和仇恨几无好感。但今日这诏书的内容说的明明白白,女真人要屠城,为了百万京城百姓,他愿意去女真人那里当人质。愿意牺牲自己而拯救百姓。此举让人无比惊讶,也让人动容感动。 无论他是好是坏,他毕竟是的大周的皇帝。而这个皇帝现在要为了救百姓而牺牲自己了,百姓们本就良善,心中自然涌起复杂的感觉来。可是身为普通百姓,他们又能怎样呢?这几天甚嚣尘上的关于女真人要屠城的消息得到了证实,难道要为了这最后的尊严搭上百万百姓的性命么?感动归感动,有部分人或许血性上来,誓要包围汴梁跟皇上共存亡,但绝大多数的百姓心里想的却是如何保全自己。皇上肯出面去担责救全城百姓,自然是令人感动和钦佩的,可是除了他去之外,怕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 更让人意外的是,皇上没有说将大周皇位托付给郭氏其他皇亲。眼前便有一个最有资格即位的人,便是反出京城的梁王之子郭昆。反而皇上将皇位托付给了吕中天,这不得不让人觉得突兀。但或许,在皇上心目中,郭昆已然是皇族的叛徒,早已没有资格当皇帝了。所以皇上要效仿尧舜禹圣贤,禅让皇位给吕中天,以保证百姓能有一个合格的领导者。这事儿虽然让人疑惑,但也许皇上已经没有其他的好办法了。 但无论如何,这些事老百姓们也无从判断。虽然心中感到绝望、悲哀和恐惧,但却也不免有些小小的庆幸。天塌下来有人顶着,没砸到自己总归是值得庆幸之事。 午后未时,大庆门外朱雀大街上人山人海。数十万百姓聚集在街道两侧,伸着脖子抹着泪看着宫门方向。因为有消息说,皇上郭旭要离开皇宫,前往敌营了。 无论是怀着怎样的情绪,郭旭肯以牺牲自己换取全城百姓的性命,终归是令人敬佩和感激的,所以在此时此刻,前来送他一程也是应该的。 吕中天为首,一干文武官员站在大庆门之外等候着,吕中天脸色悲戚,若有所思。众文武官员也是如丧考妣,一个个哭丧着脸。终于,宫门缓缓打开,没有仪式庞大的排场,没有鼓乐齐鸣的伴奏,只有几名侍卫抬着一顶轿椅走了出来,轿椅上坐着的是身着普通棉袍,面色煞白身子僵硬的大周皇帝郭旭。 郭旭一露面,吕中天等人便纷纷跪地悲呼:“皇上。” 长街上百姓们也纷纷跪地,数十万百姓齐声悲呼:“皇上,皇上。”场面极为感人。 吕中天更是跪地边磕头边叫道:“皇上啊,老臣无能,不能保护大周江山社稷,老臣羞愧无地。今要皇上去以身犯险,老臣更是不能接受。老臣身为大周之臣,死为大周之鬼,今日老臣先一头撞死在皇上面前,以尽臣子之义。” 说着话,吕中天爬起身来朝着一旁的石柱撞去。一旁的殿前司指挥使陈玢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 “吕相,吕相不可啊,皇上将重任托付给吕相,虽则我们都知道吕相一片赤胆忠心,恨不得以身相代,但事已至此,当以大局为重,以京城百万百姓的性命为重啊。您不要辜负皇上的嘱托啊,您可不能死啊。您一去,满城百姓怎么办?大周江山社稷怎么办?”陈玢和一干大臣们哭叫道。 吕中天老泪纵横,捶胸顿足道:“我等臣子连皇上都保不住,还有何面目苟活啊。老夫恨不得立刻便死了。” 众人又连忙纷纷劝解,场面一时闹哄哄的一片。郭旭像是一点反应没有,整个人表情呆滞,没有任何的伤感或者感动,没有任何的情绪。在几名侍卫的搀扶下被架下轿椅,然后机械的登上早已等候在旁边的黑色的马车。窗帘落下,再没有露出脸来。 马车徐徐而动,官员们像是发了疯一般的哭叫了起来,百姓们也发了疯一般的哭喊起来。有的百姓情绪冲动,冲上街道来拦车,殿前司侍卫保护的严严实实,皮鞭如雨,打的他们不得靠近。有的官员情绪激动,高喊尽忠报国的口号果真撞死在石柱上,有的百姓拿剪刀猛扎自己的胸口自杀。场面变得极为混乱。但在禁军的强力维护之下,丝毫没有影响到郭旭的马车的行进。 大半个时辰之后,在满城哭喊声中,马车抵达封丘门内。那里已经有数十辆马车排着队伍等候着,马车里一片哭喊咒骂之声,那都是京城中的郭氏皇族的郡王驸马们。他们都必须跟着郭旭前往女真大军之中,据说这是女真人提出的要求。 吊桥放下,城门打开。数十辆马车在骑兵侍卫的簇拥下驶出了汴梁城,来到了汴梁城外。随着城门的缓缓关闭,将满城哭喊声也关在了城门之内。马车里的郭旭身子僵直的坐在车上,他的脑子是清醒的,但他的身子是麻痹的,在出宫之前,他便被强逼着灌了麻沸散,能听能看但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堂堂大周皇帝,像是一具僵尸一般任人摆布,任别人在自己眼前演戏,却不能揭露他们一句。 冷风从马车门缝中吹进来,将郭旭脸上的两行眼泪吹得冰凉透骨。车马辘轳,颠簸前行,想着数里之外女真大军的营地缓缓驶去。 第一四五七章 不速之客 吕中天似乎悲伤的要晕倒过去,郭旭的车队出了城之后,吕中天连站也站不住,全凭身旁的吕天赐搀扶着才能站立。 吕天赐虽然脸上也是一片悲伤之色,但他心里早已乐开了花。爹爹真的好本事,这种事他也敢做,而且居然还真的做成了。大周江山成了吕家的了,爹爹年纪大了,活不了几天了。很快自己就要当皇帝了。没想到啊,没想到自己还能当皇帝,这简直太好了。自己想干什么便干什么了。当了皇帝自己第一件事便是将醉春楼大小百合弄到宫里来侍奉自己。这两个臭婊子自己想她们很多天了,偏偏要说什么卖艺不卖身。我呸,我就是搀她们的身子,唱曲儿跳舞老子可不感兴趣。 “吕相,请莫要悲伤。我等恭请吕相主持大局。国不可一日无主,皇上诏书说的清楚,他要禅让皇位给吕相,让吕相主持大周大局。请吕相节悲即位,稳定大局。”吕天赐的思绪被陈玢的声音给打断,定睛看时,见陈玢和数十名文武官员正站在前方,齐齐躬身拱手。 “我等恭请吕相即位,主持大周大局。”一干官员齐声道。 吕中天顿足骂道:“你们在胡说什么?这是大周天下,郭氏江山,老夫是大周臣子,如何能即位?皇上尚在,此刻岂是论这些事的时候,休叫我当不忠不义之臣,留千古骂名。” “吕相,皇上诏书说的明明白白,要禅让皇位给你。皇上无子嗣,难道要让郭昆那叛贼回来当皇帝么?吕相德高望重,自是恪守臣子之守的忠臣。但我大周已然大厦将倾,岂能无人撑起这片天?当年尧舜禹三圣君皆非亲嗣,即位皆因其贤,同样天下大治。今日皇上是效古先贤圣君之遗风,并无不妥。况且吕相难道眼睁睁看着这满城百姓群龙无首,沦为亡国之奴么?吕相倘若依旧觉得心中难安,何不先暂代皇位,将来待皇上脱险再归还皇位于他。此乃大忠之举,乃千古佳话,何来不忠不义?若说不忠不义,文武百官,汴梁城中的百万军民都是不忠不义了。吕相莫忘了,皇上正是因为要保全大周江山,保全汴梁城百万百姓的性命才自愿去敌营的啊。吕相难道要皇上的一番心意白费么?让皇上他们白白身陷敌营么?”柳振邦上前大声道。 柳振邦不愧是读书人,这一番话有理有据义正辞严,说的无可挑剔。吕中天若是不遵郭旭诏书即位的话,反倒成为了不忠不义之人了。而且厉害之处是道德绑架了所有的官员和百姓,他们全都是这件事中的不忠不义之人,就算吕中天即位为帝是不忠不义之举,也轮不到这些人说三道四。 “柳大人所言甚是,吕相,不要犹豫了。我等愿意辅佐您振兴大周,洗刷耻辱。今日之辱且记下,先稳住局面再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天,讨回颜面,血洗女真人。但若此刻不稳住局面,大周无主,天下大乱,则女真人会出尔反尔,到时候局面便更为险恶了。”开封府同知朱之荣叫道。 “请吕相不要犹豫,为大周江山社稷,为亿万黎民百姓,请务必担此重任。此举上合天意,下安社稷,乃势在必行之举。望吕相顺应天意。”群臣纷纷跪倒,高声叫道。 吕中天皱着眉头阴沉着脸就是不肯表态。 周围密密麻麻的数万百姓们眼睁睁的看着眼前这一切,有的人心里是明白的,他们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戏而已。但绝大多数人是不知道内情的。一开始他们心里固然觉得吕中天即位当皇帝这事儿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觉得吕中天有乘机篡位之嫌。这种感觉虽然并不强烈,但却挥之不去。但现在,满朝官员都在请吕中天当皇帝,说了那么多很有道理的话,似乎如果吕中天不当皇帝,大周便没有救了,皇上郭旭也白白去送死了一般。吕中天似乎也并不想当皇帝,他可是一直在推辞拒绝的。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似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吕中天也许根本就不愿意如此。 “请吕相主持大局,挽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吧,除了你,没人能拯救大周了。”百姓当中有人跪倒在地大声叫道。人数还着实不少,嗓门还挺大。 不明就里的百姓不由自主的跟着跪地,喊得几句,忽然便觉得天经地义起来,似乎真的该吕中天立刻当皇帝,不然便前途黑暗了一般。顺民百姓的心态其实很好把握,只要有人带头,他们就算没明白事情的真相也会跟着一起。有人跪下请求,仿佛自己不跪下便是落于人后一般,便要被人瞧不起一般。跪下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形成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 吕中天心中最大的石头落了地,安排了一大堆托在百姓当中还是有用的。什么都不懂的百姓终于跟着叫嚷了。他们已经忘了前一刻他们还在为郭旭而流泪。自己此刻同意了他们,他们也没话好说了。 “哎,你们这是……你们这是逼我当不忠不义之人啊。但既然如此,皇上圣意我不敢违,百姓的信任我也不敢辜负,老夫看来只能顶着千古骂名去冒天下之大不韪了。老夫同意了便是。但有一点老夫先说好,老夫不即位称帝,老夫只当摄政王。皇帝之位老夫不敢坐。待时局稳定,老夫当寻觅郭氏合适人选即位。在此之前,老夫只以摄政王的名义暂代皇帝之位行事。你们若答应了老夫这个条件,老夫便做。若不答应,老夫誓死不为之。”吕中天沉声说道。 吕中天当然知道仓促强行称帝,会引起很多人的反感,他感受到了这一点。所以他采用的是折中的方式,先以摄政王过度身份。一旦天下人习惯了他作为主子,到时候一切自然而然。 心腹众人自知其意,于是纷纷道:“便依着你便是,我等这便准备封王之礼,公告全城。请吕相上车回宫。” 吕中天吁了口气,身子也不软了,头也不晕了,整顿衣冠往自己的车驾旁走去。一群官员紧紧跟随者他的身后,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他。 就在吕中天低头往他 豪华的座车中钻的时候,北门之外爆豆般的轰鸣之声,以及更大的震动之声突然传来。轰隆之声宛如雷声滚滚,震耳欲聋。其中伴随着阵阵的喊杀之之声。 “怎么回事?”吕中天回身惊愕问道。 众官员也是目瞪口呆,无人知晓发生了什么。此刻城头上的将领和守军们发出了呐喊声:“打起来了,就在女真人大营左近,有一只骑兵冲过去打起来了。” 吕中天脸色剧变,三步两步冲上城头,放眼看去。果然,在数里之外,女真大营的方向,一股股黑烟冲天而起,轰鸣爆炸之声此起彼伏不断传来。大批骑兵仿佛正处于混战之中,乱哄哄闹作一团。 “怎么回事?谁的兵马?”陈玢惊愕问道。 “难道是败退的西北军骑兵又来作战?”王隽皱眉道。 吕中天脸色铁青,沉声道:“恐怕不是他们了。” “那是谁的兵马跟女真人打起来了?”众人转头齐声问道。 吕中天冷笑连声道:“他来了,他终于现身了。” …… 护送郭旭前往女真大营的车队在旷野上颠簸着,麻沸散的药效慢慢的减退,郭旭的的舌头已经能含含糊糊的说话了,手脚也能微微的自主动弹了。他很想向车旁的侍卫恳求,让他们放了自己,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么做反而让他们知道自己已经能说话了,知道药效正在过去。所以他决定默然不语,等待机会逃走。 黑暗的车厢晃晃悠悠,郭旭听到了马蹄声响,接着便是操着带异域口音的大周官话的人跟押解自己的侍卫交接的声音。郭旭的心彻底凉了,女真人已经接手了,一切都没有希望了。郭旭决定了,一会自己力气恢复,第一时间撞死自己,绝不受女真人之辱。 女真人派出了一队数百人骑兵队伍前来接手大周的囚徒皇帝入营,胡鲁抢到了这个差事。接手之后他甚至还掀开车窗嬉皮笑脸的看了一眼呆坐在车中的那个大周皇帝郭冲。不过,对胡鲁而言,这个长相普通脸色惨白的皇帝远不如后面几辆车中的几位大周公主那么让人感兴趣。其中一位圆脸大眼的公主长得真是水灵,胡鲁馋的当场便差点掉了口水。 胡鲁的心思还在大车上的那几名皇族公主身上的时候。东侧的旷野之上,一只人数只有不到千人的骑兵如风驰电掣一般的横冲直撞而来。当胡鲁等人发现他们的踪迹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里许之外了。 胡鲁忙下令立刻加速往大营疾驰,同时吹响示警的号角。胡鲁觉得,对方绝对不敢在距离大营这么近的地方来攻击自己。他们会被营中的己方兵马迅速拦截。然而,他想错了。即便他已经冲到了距离大营南营门不到八百步,即便营中女真数千骑兵已经涌出营门之外前来接应。那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骑兵还是直愣愣的冲到了他们的脸上。下一刻,女真骑兵们遭遇了他们这辈子从未经历过的梦魇。 第一四五八章 尽在掌握 那一千骑兵直接从胡鲁所率的数百骑兵和女真大营中冲出的数千女真骑兵之间的狭窄地域疾驰而过,这完全是一种挑衅。他们完全可以从外侧冲锋,他们的冲锋路线也本就在外侧。但是女真骑兵们明显看到他们冲锋的路线拐了个小小的弯,硬是直愣愣的往夹缝中冲来,似乎完全蔑视了对方的兵马。 女真骑兵们呐喊着催马堵截,意图完成堵截,将这支不要命的骑兵堵截下来。然而,下一刻,迎接他们的是无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冲来的骑兵没有用弓弩射击,他们的手上握着怪模怪样的黑魆魆的玩意儿,那玩意儿喷着火光冒着黑烟,发出令人震耳欲聋的轰鸣,无数的铁弹子织成一道网,毫不留情的朝着射程内的女真骑兵身上倾泻过去。 女真骑兵们都懵了,他们从未见识过这种攻击手段,只看到身边的人纷纷如在狂风中的秋叶一般纷纷坠落。每一个坠落马下的士兵都体无完肤,他们身上到处是冒血的伤口,凄厉痛苦的惨叫声响彻旷野。 身份不明的一千骑兵在夹缝中一掠而过,所费时间不过盏茶时间。但他们的身侧却倒了七八百女真骑兵。被洞穿身体的人和马在融雪之后泥泞的地面上翻滚呻吟着,像是从惊蛰中苏醒爬出地面的蛆虫一般蠕动着。他们大多数不会立刻死去,但是无数的铁弹子贯穿他们的身体,这种痛苦还不如当场死去来的痛快。 对方并没有收手,他们疾驰而过的队形在前方转了个弯,然后掉过头来再一次冲锋而来。女真士兵们都傻了,这帮人简直拿自己这些人不当人,他们居然还敢回头再来。这简直欺人太甚。 但是,从营地中率领四千骑兵增援胡鲁的女真将领雅鲁不花心里却明白,对方确实是欺人太甚,但是他们确实有欺人太甚的资本。他已经认出了那些人伤人的东西是什么,便是传说中的那种杀伤力极大的火器。他知道那种火器的厉害,女真将领内部早已对这种在大周出现的传说中的能以百余只火器击杀数千骑兵的的事情做了分析。当时还有很多人不肯相信,但此刻眼见为实,火器的威力只在一掠而过的瞬间便已经展现无疑。此刻想要顶上去,无疑是送死。 雅鲁不花当机立断,即刻下令兵马掉头往大营撤退,他知道自己做出的是明智的决定。至于胡鲁,那只能让他自求多福了。 胡鲁目睹了这一幕欲哭无泪,四百多骑兵已经被对方适才的冲锋射杀过半,他的手中只有两百人了,他所能做的只能是一边祈祷对方的目标不是自己,一边下令立刻往所在的一座小山坡后侧躲藏。希望借助山坡可以组织起一个简单的防御阵型。 但对方第二次的目标显然就是他,两百女真兵马刚刚撤到斜坡上,对方骑兵便已经奔袭而至。领头的一匹高大的五花马上的全身盔甲的英武男子朗声喝道:“杀光女真人,将车中人带走。” 胡鲁听在耳中,突然觉得这个人的声音很熟悉。他仔细的想着,一时想不起来。 对方奔袭而至,将女真骑兵团团包围。火器咔咔作响,很快便是一场大屠杀。此刻胡鲁突然想起来此人是谁了,他策马冲了出来,对着那马上的英武男子大声叫道。 “你……你是林觉?你是我们大首领的妹夫林觉是么?” 马上英武男子缓缓拉下脸上的头盔面罩,露出一张留着微须的俊美面孔来。那不是林觉还是谁?胡鲁见到林觉那一刻,觉得有了一丝希望。毕竟此人是认识的人,是故人呢,是大首领的妹夫呢。看在大首领的面子上,他应该不会杀自己。 马上人正是林觉,他的身侧是紧身靠甲,身材玲珑骑着大黑马‘雪花’的白冰,身形高大魁梧的孙大勇全身黑甲骑着一匹黄骠马在林觉右侧。来的正是林觉和他的亲卫骑兵火器营的一千亲卫骑兵兵马。 “哦?原来是你。胡鲁将军,别来无恙。”林觉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拱手行礼。 “果然是你,哈哈哈,我当是谁呢。这不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么?大首领还经常提起你呢,此次南来,大首领还说要派人去和你接洽呢。你还不知道吧,金花公主给你生了个儿子呢。你怎么带兵来袭击我们了?”胡鲁哈哈大笑道。 林觉微微一笑,指着中间数十辆车驾道:“这车中是什么人?” 胡鲁笑道:“是你们大周的皇帝还有皇族公主驸马郡王什么的人呢。大周败了,他们要成为我们女真人的俘虏了呢。” 林觉点头道:“哦,原来如此。那么你们是什么人?” 胡鲁诧异道:“这话问的,你难道还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么?” 林觉声音变冷,一字一句道:“我当然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来侵占我大周土地,劫掠我大周百姓,屠杀我大周子民的强盗。我早就说过,你们在北边怎么折腾都可以,但不要打我大周的主意,你们就是不听。你们敢犯我大周,便是我林觉之敌。你可明白了?” 胡鲁愕然道:“可是你……不也是大周的叛军么?你跟我们可以合作啊。你还是大首领的妹夫呢。咱们自己人好说话好商量呢。” “闭嘴,谁和你是自己人?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我们跟你们可不是自己人,我们跟你们是敌人。”孙大勇在旁厉声喝道。 林觉点头道:“正是,自你们女真人踏入我大周的土地之后,我们便是敌人了。大义面前,其他一切都已不重要。之前种种渊源也敌不过国灭之仇,屠戮之恨。” 胡鲁惊愕无言,但见林觉将手中火器对准了自己,胡鲁忙摆手叫道:“别,别,有话好商量,这大周的皇帝你们带走便是,放我一条活路。” 林觉冷笑一声,喝道:“饶你性命?怕是被你屠戮的无数大周百姓的冤魂不答应,去见你的长生天去吧。” 说罢手指一扣扳机。轰然一声响,胡鲁的身子从马上往后飞跌丈许,落下马时,胸腹处已然稀烂,早已气绝身亡。 “杀人,劫车,撤退!”林觉将王八盒子收回腰间,高声喝道。 短短不到盏茶时间,两百余名女真骑兵毫无反抗之力被尽数屠戮。落雁军骑兵裹挟着大车飞驰而去。 女真大营调集了更多的骑兵赶到之时,落雁军骑兵已然消失在东边的已经泛青的矮岗之外。女真骑兵不敢追赶,只错愕停留,逡巡不进。对方来 如疾风去如闪电,短短时间毙伤己方一千多骑兵毫发无损,简直不可思议。看着对方消失的方向,女真骑兵一个个感觉好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一般。 …… 过去的几个月里,落雁军一直.销声匿迹没有任何的行动,但这不代表他们无所作为。当女真人和辽国兵马南下侵袭之后不久,伏牛山便得到了消息。马斌领导的玄衣卫情报网络早已洒遍了大周北地,女真人和辽人一路南下的战况源源不断的送往伏牛山,尽在落雁军掌握之中。 但是,落雁军却并不能即刻出动。一则,时机未到。林觉当然希望能够领军拒敌,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特别是得知女真人和辽人在大周境内烧杀劫掠无所不为的暴行,数十万百姓纷纷流离失所的情形之后,林觉更是心急如焚。手下的将领们也有很多希望能早日出兵拒敌。然而,林觉却深知,落雁军若仓促出击,势必不但救不了大周,反而会搭上自己。 大周朝廷尚有力量对抗女真人和辽人的进攻,在这种情形下,落雁军的出击反而会陷入尴尬境地。很可能遭遇到朝廷兵马和女真人或辽军的双重攻击。而朝廷得知落雁军兵马出动,势必也会分心应付,生恐落雁军浑水摸鱼。所以,在这种时候,还是让大周朝廷兵马集中精力拒敌为好。 二则,是实力未到。过去的半年之中,落雁军全力打造武备,制造火器训练兵马。女真人和辽人在冬天便迫不及待的发动进攻,这也打乱了林觉的计划。林觉本来认为,他们怎也要等到春暖花开之时才会发动进攻,但事实并非如此。这导致武备计划的滞后,备战计划的滞后。林觉不打无准备之战,所以,落雁军也只能暂且忍耐。 然而,朝廷兵马的崩溃速度却是让落雁军众人大跌眼镜的。就算大周兵马战力不强,但东北边镇还是有着四五十万兵马的。坚守城池应该能做得到。林觉原本预料,女真人要想长驱直入,起码也得打个半年时间。但结果却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林觉知道大周兵马孱弱,但却没想到弱小到如此的地步。霸州雄州等坚城几乎是一攻便破,女真人一路南下,仅仅一个月不到便突破黄河渡口兵临汴梁城下,让整个局面变得极为紧迫起来,这让林觉等人深感不安。 众人都知道汴梁城对于大周的意义,汴梁一旦告破,整个大周便将陷入人心崩溃的境地。所以,林觉一方面在伏牛山中大力接引难民入山避难,以缓解山外的治安压力,拯救逃难百姓的性命之外,也做好了提前出兵的准备。 玄衣卫的暗探遍布京城内外,随时掌握京城内外的敌情和人心的动态,以全面掌握战局,选择最好的出征时机。 早在女真人大军侵袭之处,林觉便让马斌潜入了京城搜集情报。所以,西北军东进救援,汴梁城下的攻袭之战,乃至大周朝廷内发生的变故,林觉都及时的得到了消息。马斌之前在皇城司中的关系网还是起到了效果。在汴梁围城,人心思变的情形下,朝中官员心思浮动,为自己考虑后路。在这种情况下,马斌成功的收买了几名在政事堂和枢密院任职的官员,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了许多极为隐秘准确的情报和动向。 第一四五八章 种种 力保汴梁不失是林觉的底线,所以,在女真人抵达城下,而西北军尚在太原府一带被辽人阻截的时候,林觉和郭昆商议之后决定出兵。十万落雁军从伏牛山出发,一路上几乎没有遭遇任何的阻碍。京畿周边州府的驻军早已被抽空,州县城池之中只有少量厢兵留守维护治安。落雁军也并没有对这些城池发动攻击,只快速进逼汴梁左近。 行军二日,刚刚进入京畿境内的尉氏县时,女真人攻击汴梁的消息传来。此处距离京城还有两三天的路程,马步军以及辎重兵马混杂的落雁军若是整体行军怕是已经来不及了。于是林觉做出了分兵行动的决定。他和沈昙、马长青等人率五万骑兵先行驰援。郭昆梁七等人率五万步兵护送辎重兵马随后跟上。这样可以及时的抵达京城战场。 然而,就在林觉率领骑兵兵马急速往京城驰援,在距离京城不到七十里的咸平县境内,他得到了西北军救援抵达,女真人的攻城计划失利的消息。林觉当即紧急下令停止进军,在咸平县召集众人商议何去何从。 事实上现在的局面有些尴尬,本来以为西北军赶不到战场,所以林觉才决定出兵救援。但现在大周西北军到了,二十多万西北军增援京城,女真人再想攻下京城恐怕是痴心妄想了。所以实际上已经没有了增援的必要。此刻抵达京城之下,反而有可能成为官兵的攻击对象,陷入尴尬的境地之中。所以,到底是不是要继续进兵,还是要退回伏牛山中等待机会成了讨论的话题。 沈昙主张稳妥为主,先退兵再说。遵循之前的策略,按兵不动坐看官兵和女真人交战,不必掺和其中。坐山观虎斗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部分将领也同意这种说法,觉得不必去掺和。 但林觉认为,既然大军出击,便已然参战,若再退兵,白白折腾兵马,于士气有损。况且目前的情形之下,女真人的处境也极为尴尬,他们现在攻城不得,必然转攻其他州府。倘若他们再留在京城,则有可能被合兵之后兵力大优的官兵主动攻击。虽然林觉认为官兵应该不会这么做,毕竟和女真人正面交战是不智之举。 倘若官兵只守不攻,女真人留在城下毫无意义,他们必然转攻其他地方。林觉判断他们目标必是京东一带,在京东一带拿下立足点。更有可能南下侵袭江淮各路,占据战略上的主动。而一旦他们这么做了,必造成极大的浩劫,要死更多的人,毁更多的大周百姓的家园。这是林觉绝不希望看到的。 所以,林觉的提议是,进军京东有利地形,打一场对女真大军的伏击截杀战。倘若官兵敢于出击,追着女真兵马的身后.进攻的话,甚至可以一举将女真人打回原形,将他们彻底歼灭。 沈昙等人对于林觉的提议有些不理解,一方面他同意林觉的判断,也认为女真人一旦东进会酿成巨大的灾难。但另一方面,却也认为,落雁军跟女真人作战固然应该,但其实对于大局而言不是最好的选择。阻止女真人东进应该是朝廷的事,落雁军去这么做有些越俎代庖,且自不量 力。毕竟女真人兵马数量庞大,倘若朝廷兵马并不协助作战,反倒让落雁军陷入困境之中,恐遭巨大打击。 林觉当然理解沈昙等人的担忧,但他却坚持自己的意见。即便有着巨大的潜在的风险,林觉却也不能无视女真人东进所带来的破坏。不能无视无数百姓遭到涂炭的命运。落雁军存在的意义在林觉这里也许跟别人有些不同,之前是为了保护自己和身边人,而之后,便成了一只替天行道的兵马。林觉不能从功利的角度去使用这支兵马。固然需要保存力量,保存自己。但是无视外敌入侵,当缩头乌龟的事情林觉不能做。 林觉是主帅,他大可不必去跟沈昙他们解释什么,他只需下令便可。但他还是希望能上下齐心,目标一致,不至于带着不理解甚至是怨气作战。 林觉告诉众人,一只军队倘若不能保护百姓,不能于危难之中解救他们,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也没有了生存了根基。落雁军之所以蓬勃发展,伏牛山之所以欣欣向荣,便是因为落雁军和朝廷官兵不同。官兵可以不顾百姓死活,落雁军却不能无动于衷。正如恩师方敦孺临死之前的绝笔信中教诲自己的那番言语中所说的那样,立足天地之间,倘处处为己,则失去存在的意义。当为万名着想,为江山社稷着想。推而广之,一只军队存在的意义在于此,否则便真成了别人口中的山贼土匪的兵马了。 还有一层意思林觉并没有明说说出来,那便是这种乱局正是落雁军收割人心的大好时机。落雁军尚未得到大周百姓的普遍认可,只有在危难之中挺身而出拯救他们的人,百姓们才会真心的拥戴。这对于之后的局势发展有百利而无一害。只有得到百姓的支持,落雁军才可能在战斗中壮大,才可能成为最后的赢家。这是一盘大棋,结果输赢未定,但这一手必须要下,埋下伏笔才成。 沈昙等人其实只是站在功利的角度上看问题的,他们关注的是落雁军本身。建立这一支兵马耗费了众人巨大的心力,他们对落雁军是极为珍惜的。所以,在看待问题上便局限于眼前利益。经林觉这一番解释,众人倒也无话可说。落雁军高举道义大旗起兵,喊得是不反大周只反郭旭的口号,自然是要为大周的江山社稷负责的。否则,便成了一句空喊,会让很多人失望的。况且落雁军自建立以来,屡遭强敌,从未退缩。此番出兵,无功而退,也说不过去。哪怕对朝廷有再多的恩怨,也不应在外敌入侵之时计较得失,先拒外敌,再和朝廷算账,这是最基本的原则。 于是当晚,落雁军骑兵连夜进军,往东绕行百里,于次日午后抵达京城东七十里的雍丘县境内,在东汴河岸边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女真人如果要想往东转进,必攻应天府。而此处则是必经之路。于此同时,命人通知郭昆梁七等人的步兵直接绕行赶来,不必去往京城。 然而,林觉的这一番布置却都落了空。当日晚间,落雁军还在连夜修建简易工事的时候。一个爆炸般的消息送达林觉手中,那便是白日里京城城外发生的那一场袁 振乾率西北军和女真人大战的消息。 官兵出击并不令人意外,意外的是,只有西北军的十五万骑兵进攻,而京城中的禁军却按兵不动,坐看西北军烟消云散。林觉惊讶之余,意识到必是出了什么大事。吕中天和郭旭怎么可能这么愚蠢,坐视西北军战败而无动于衷?郭旭再蠢,也不至于不明白这么做是自寻灭亡。吕中天再蠢,也不至于不知道这会导致大周的朝廷再一次陷入覆灭的危机之中。原本趋好的大局瞬间扭转,林觉的伏击计划也落了空。女真人大胜之后,还怎么可能再转进他处?他们必是要继续攻城了。 林觉急切的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知道马斌定会传来消息。但他已经等不及了。为了不暴露大军的位置和讯息,他决定率亲卫骑兵营抵近京畿,全面刺探消息,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林觉和以前亲卫火器营骑兵兵马便藏匿在京城以东二十里外的小龙山的山谷里。山谷虽小,但是藏下一千骑兵绰绰有余。等了一日,没能等到马斌送出来的任何消息。林觉等不及了,在当天晚上,他和白冰孙大勇悄悄从东南角守军薄弱之处用抓钩翻越城墙潜入城中。在西外城悦来客栈联络点中,马斌满脸羞愧的告诉林觉,他确实探知了消息,但是数次派人出城失败,玄衣卫损失了三名兄弟,都是在出城时被截获。城中加强了戒备,他正在想办法出城报信。 马斌告知了他所知的消息,便是郭旭在当日西北军和女真人作战时在城头斥责吕中天,然后被吕中天命人囚禁于皇宫寝殿之中的事情。当日有官员在场,事后马斌便从他们口中得知了情形。林觉仔细的分析了当日郭旭和吕中天的对话,得出了结论。郭旭和吕中天已然决裂。关键时候,吕中天暴露了他的真实目的。此人怕是要乘乱夺权了。 但是林觉却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吕中天在这种情形之下还如何能保全自己。西北军一败,汴梁城危急,他就算夺权成功又有何用?郭旭他也不敢杀,他这么做到底图什么。林觉决定留下来观察几日再说。 之后的三天,林觉等人便留在京城中探听消息。耳听得城中议论纷纷,女真人要攻城屠城的消息满城沸腾。最终,当林觉在汴河大街街口看到了那张诏书告示之后,不禁既惊愕又佩服同时又觉得好笑之极。原来,吕中天真的想要当皇帝,而且是以这种夸张的不可思议的方式乘火打劫。他居然要将郭旭送给女真人,简直心黑手辣无耻之极。大周不是灭在女真人之手,而恰恰灭在了吕中天的手中,这是多么大的讽刺。 林觉没有心思去目睹吕中天的演戏和闹剧,他趁着满城混乱的时候跟白冰等人坠绳出城,迅速回到山谷之中,集结了自己的亲卫营兵马。他要去劫车救人。郭旭虽然可恨,但却也轮不到女真人折磨他。他毕竟是大周的皇帝,以如此方式被女真人羁押,那是整个大周人的耻辱。林觉不是去救郭旭,他要挽救的是大周人的尊严,同时告诉所有人,他林觉回来了。局面如此,他和落雁军已经无需隐藏了。 第一四五九章 一鸣惊人 (2020元旦快乐,祝各位新年行大运,心想万事成。) 郭旭自始至终都处于懵逼状态。本来吃了麻沸散之后脑子便有些迷糊,突然间四周又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然后被大批兵马赶着车马一路狂奔,马车在山野见颠簸的他浑身骨头都要散了,头在车厢里乱撞,撞了好多的包。直到车马停下来的时候,郭旭全身没有半点气力,整个人瘫倒在车厢里,脑嗡嗡作响,像一只被人打中了头的癞皮狗。 周围是一片喝令之声和战马的响鼻之声,盔甲兵刃叮当作响,不久后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哗啦一声厚重的车窗黑帘被拉开,一道刺目的阳光照在了郭旭的脸上。郭旭的瞳孔收缩成一条线,眼睛暂时处于失明状态。一片混沌中,只看到阳光下一个黑色的头影在金黄的阳光下晃动。然后,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入耳中。 “郭旭,还认识我么?” 郭旭眯着眼使劲的适应着光线,面前的面孔慢慢的变得清晰,那人浓眉大眼高鼻薄唇,额头上还挂着几滴汗珠。郭旭的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来,只觉得这个人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突然间,他大张着嘴巴,指着那人的脸叫道:“你……你你你……你是林……” 林觉哈哈大笑道:“你总算还认得我。郭旭,没想到到吧,你落到我林觉的手里了。” 郭旭心中既惊又喜,快速的理了一下思绪,终于明白了之前的大混乱是林觉带人将自己从女真人的手里给救了出来。自己总算是脱离了女真人的魔掌了。但是,同时他心中也开始打鼓,林觉,那可是自己的死对头,背叛的朝廷的伏牛山叛军,自己还曾率领兵马攻打过他。自己刚离狼窝又入虎口,未必是什么好事。 郭旭脑子飞快,大笑叫道:“果真是林觉,是你救了朕?好,这可太好了。朕就知道你们是忠臣。朕早已醒悟过来了。你们才是我大周的忠良,吕中天这老贼野心勃勃,残害忠良,连朕他也不放过。他要把朕送给女真人,他自己要窃我大周的江山社稷。这老贼欺世盗名,欺骗了朕。朕好后悔啊,当初不该那么对待你们。林觉,你放心,你今日救了朕,朕会记住你护驾之功。回头朕让你当宰相,当枢密使,朕什么都听你的。朕会重重的赏赐你。” 郭旭在一瞬间便明白自己必须要拉拢林觉,要跟他搞好关系。所以他语无伦次的说个没完。 林觉叉腰笑呵呵的看着他说话,待他说完之后,方才淡淡笑道:“郭旭,你搞错了,我可不是来救你的,我只是不想你死在女真人手里罢了。我跟你之间的旧账你难道全忘了么?你我可是有血海深仇的。你好好的回忆回忆,好好想想过去的事情。你或许健忘,但我可不健忘。” 郭旭呆呆的张着嘴巴发愣,正要再说话时,哗啦一声车窗被拉上,车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车厢外,林觉的声音响起:“有敌人追来么?” “禀报大人,女真人并没有追赶过来。”有人高声回答道。 林觉的声音再道:“受伤的兄弟们上药裹伤,咱们得在天黑前回大军营地。此处不可久留。” 数十人齐声应答,接下来便是一片忙碌嘈杂之声,不久后车辆启动,颠婆如飞。郭旭脸色煞白的紧紧抓住车厢里的扶手,心中乱做一团,不知自己将迎接怎样的命运。 …… 汴梁城中,吕中天的府邸后厅中灯火通明。吕中天面色阴沉的坐在太师椅上,紧闭着嘴唇,花白的眉头拧成一股疙瘩。吕中天的相貌英俊,年轻时便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即便到了老年,依旧相貌清俊,气度非凡。但此刻在灯光下的吕中天的这张脸却扭曲的可怕之极。 今日在城头目睹了落雁军骑兵在眼皮底下掳走郭旭的情形之后,吕中天的心情便变得极其糟糕。千算万算,就没算到林觉这厮居然在这时候出来,坏了他的大事。在吕中天的算计中,伏牛山那群叛军是不敢在出现在京城战场上的,他们在此刻最为明智的作法便是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这是吕中天猜测的唯一对郭昆和林觉有利的行为。毕竟郭昆和林觉拥有的实力不足以和朝廷兵马相抗衡,否则他们也不至于龟缩在伏牛山中数年,早就应该出来兴风作浪了。若不是大周这两年多来的精力不断的被牵扯在北边的女真人和辽人身上,做了许多不该做的错误决策,被郭旭的任性折腾的无暇南顾的话,吕中天早就会腾出手来解决落雁军了。落雁军的实力不强,他们应该很乐意见到女真人和朝廷兵马死磕,然后浑水摸鱼。 正是出于这种判断,吕中天放松了对于伏牛山叛军的监控,谁能想到,他们竟然在这节骨眼上出手,掳走了郭旭。郭旭的死活固然不重要,但是落雁军此刻掳走皇上,却几乎要坏了吕中天的大事。郭旭未能送到女真人手里,女真人是否愿意遵守之前的协议且不说。吕中天更加担心的是,林觉他们会拿郭旭的身份做文章。行所谓的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 郭旭此去必是会将自己的所为都说出来 的,林觉他们必然也是要将此事公之于众的。倘若落雁军宣布拥戴郭旭,揭露自己的野心。则他们反而成了大周正统。到时候自己的处境反而尴尬。除了京城之外,各地州府都不在自己的实控之中,倘若各地官府因为郭旭而倒戈,自己怕是要身败名裂。 “诸位都说说吧,眼下咱们该怎么办?落雁叛军突然来了这么一手,咱们该如何应对?”吕中天沉声开口道。 众人紧皱眉头思索着,气氛颇为尴尬。 “爹爹,叫儿子说,管他三七二十一,爹爹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干脆登基当皇帝便是。管他什么郭旭郭昆林觉什么的,咱们手头有几十万兵马。他落雁军算个屁!只要女真人不打我们,爹爹你当玉皇大帝他们也干瞪眼。皇上被林觉他们掳走了拉倒,反正咱们交到女真人手里了,那是他们自己没本事弄丢了。他们的自己去抢回来才是,跟咱们有什么干系?犯不着大伙儿愁眉苦脸的。”吕天赐尖着嗓门大声说道,他今晚准备去醉春楼厮混的,人都约好了,现在却被叫来这里商讨这等无聊之事,他早就想离开了,所以颇不耐烦。 众人无语的看着这个纨绔的家伙,心中均想:吕相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孽,他自己是人中之龙,生个儿子却跟个傻子一样,只知道吃喝玩乐乱说话,根本没有半点城府和本事。这种时候称帝?疯了不成?只过皇帝瘾么?怕是立刻便招致天下人的反对,民心尽失,形同反叛了。 “衙内公子不可乱说话,此刻决不能轻举妄动。皇上被叛军劫走,此事非同小可。若是他们拿皇上的身份做文章,挟天子以令诸侯。局面会很棘手。这时候若处置不当,反而贸然称帝的话,必遭到天下人的反对。恐不可收拾。”柳振邦忙开口道。 “谁敢反对便杀了谁,怕什么?放屁怕砸脚后跟,你们就是想得太多。”吕天赐叫道。 “住口!再胡说八道,便掌嘴。”吕中天忍无可忍,厉声喝道。 吕天赐翻翻白眼,不敢再多言。其实他还有几句话没说出口。他想说:爹爹你要是怕人家说闲话,儿子倒是可以代替您登基当皇帝,儿子可不怕他们说东道西的。 “其实……衙内公子所言也是不无道理的。”陈玢缓缓开口道。 吕中天皱眉道:“陈玢,你怎么也说这种话?” 陈玢拱手道:“吕相且听卑职分析一番。皇上被落雁军掳走之事,看似有些棘手,其实在卑职看来也没什么。我们所担心的无非便是林觉他们利用皇上的身份做文章罢了。但细细想来,这种可能性恐怕并不存在。林觉反出朝廷的原因,便是因为跟皇上不睦。卑职记得当初皇上还曾拉拢过林觉,在绝境之时林觉尚且不愿跟皇上合作,更何况是现在?更别说方敦孺之死,林伯年的死,乃至绿舞公主的母亲容妃之死的仇怨。还有,当初皇上率军攻打伏牛山,差点端了叛军的老窝,杀了不少林觉身边之人。林觉肯放过皇上么?那林觉睚眦必报,我看他未必肯放过皇上。退一万步而言,即便林觉肯借皇上的身份号令天下,那郭昆呢?郭昆可是为了皇位才造反的,皇上依旧是皇上,他算什么?就算林觉肯,郭昆是一定不肯的。依卑职看来,皇上被落雁军掳去,怕是九死一生,很难活命。”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吕中天也抚须微微点头。确实,当初自己和郭旭跟林觉之间确实势如水火。逼得林觉几乎走投无路。那晚郭旭血洗皇宫篡位之后,全城禁军围杀林觉等人,在那种情况下林觉都没有投降合作的意思,现如今他怎么可能妥协?那林觉是个有仇必报之人,他叛出京城之后,皇城司查出了一些以前案件的线索。方敦孺死后,那林觉拟定了一个死亡名单,将相关官员暗杀了多名。自己和郭旭也名列榜单之上,这说明他对自己和郭旭是何等的仇恨。现在郭旭落在他的手里,怕是真的难逃一死。他若真是为了利益肯妥协的人,当初便有各种机会妥协合作,也不至于逃到山里当土匪了。这说明林觉跟他那个死鬼老师一样,一身臭硬的骨头,倔强桀骜难以驯服。 郭昆怕是也不肯留着郭旭的命,因为郭旭一死,郭昆便是最大周皇位最有资格的继承之人了。若留着郭旭,他岂非处境尴尬?除非是为了大局他肯妥协,但显然这也不太可能。他当初骑兵攻打皇宫的目的便是乘浑水摸鱼想夺皇位的,这种时候他怎么可能反而会谦让? “陈玢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老夫关心则乱,倒是没有你们考虑的周全呢。现在看来,皇上被落雁军劫走,怕是凶多吉少呢。”吕中天沉声道。 “吕相,皇上若是死在落雁叛军手里,那便跟吕相没有什么关系了。现在的问题是,女真人那里如何交代。我觉得,现在咱们首要之务便是要跟女真人联手剿灭落雁军。落雁军这次跑出来其实是自取灭亡。女真人被他们在眼皮底下抢了人,必是脸上无光。吕相可派人去跟女真人商议合作剿灭落雁军之策,女真人必乐意为之。大不了再给女真人些甜头,再给他们些地 盘便是。让女真人替我们剿灭落雁军,何乐而不为?咱们也不用出多大力,关键时刻在旁协助一番便是。比如拦住落雁军的退路,不让他们逃回山里。他们既然出来了,便别想回去了。剿灭了落雁军,将来反而少了心腹之患。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似皇上被劫是坏事,却能变成好事呢。”陈玢侃侃说道。 吕中天脸上露出笑意来,点头赞许道:“没想到啊,陈玢你竟有如此头脑,你是宰相之才啊,怎地却一直在军中厮混。看来我是用错你了。你得进政事堂当宰相才是。” 陈玢笑着拱手道:“不敢不敢,卑职可没这个本事,若能为吕相出谋划策排忧解难,那已经是卑职的荣幸了。一番个人之见,也许不妥,让吕相见笑了。” 吕中天摆手道:“并无不妥,你说的很有道理,但不知完颜阿古大的态度如何。谁愿意替老夫去女真大营一行呢?” …… 清晨时分,空气清冷。完颜阿古大走出大帐,脸色阴沉,昨晚这一夜他睡的并不好,自然是因为昨日之事。 昨日在数十万大军的眼皮底下被人劫走了大周皇帝郭旭的事情让他火冒三丈。那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一千骑兵在自己营前纵横来去视若无物一般抢走了大周的皇帝,且连大将胡鲁都被他们给杀了,怎不让完颜阿古大怒不可遏。 雅鲁不花向他禀报对方如何凶横的时候,他把雅鲁不花骂了个狗血淋头,差点抽出狼牙棒锤烂他的狗头。一千骑兵而已,能强到哪里去?雅鲁不花这蠢货明显是跟胡鲁最近有些嫌隙,定是不肯救他,任他死在敌人的手里。 然而,当胡鲁的尸体被抬进大帐的时候,当完颜阿古大看到胡鲁胸腹之间被轰的稀烂,连甲胄都碎裂成片片的惨像时,整个人都震惊了。雅鲁不花没有撒谎,那确实是一只携带者凶狠火器的骑兵。早就听说大周已经有了一种霸道的火器出现,但完颜阿古大因为没有亲眼见到过,只是根据情报得知,所以并无直观的感受,也不完全了解其威力。他认为,那也许是有夸大的成分。但此刻,他知道那并非是夸大其词。 军医当着完颜阿古大的面,从胡鲁稀烂的胸腹之中挖出了百来颗小铁弹。那些火器正是发射出这种小铁蛋击穿甲胄进入血肉之中,造成巨大的伤害。 完颜阿古大的后脊梁都有些发麻,他在想,这种东西一旦成规模装备兵马的话,还如何能与之敌对?自己的骑兵若是跟装备有火器的骑兵交手,岂非照面便被尽数轰杀。难怪雅鲁不花没敢去救人,他定然也被吓坏了。就算是自己当时在场,怕也只能选择放弃救援胡鲁。 在查看了被拖回营中的大量的阵亡骑兵的尸首以及大量伤兵的伤势之后,完颜阿古大陷入了沉默之中。这只突然冒出来的骑兵的身份未知,但一定不是大周朝廷的兵马。大周朝廷如果拥有这么强的火器,他们又怎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完颜阿古大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人将战场上捡到的一杆淡黄色的大旗送到完颜阿古大的面前,完颜阿古大看到了那大旗中间用黑丝线绣着的一只展翅高飞大雁时,才忽然打了个激灵,醒悟了过来。 “落雁军?难道是林觉的落雁军么?”完颜阿古心中惊讶不已。 一年前,林觉被自己强留在军营之中的时候,他曾跟自己谈论过合作之事。林觉说他在伏牛山有一支兵马名为落雁军。当时林觉还开玩笑说,他落雁军的落雁旗跟女真大军的雄鹰旗有些相类,都是飞翔在云端的大鸟。只不过一个是猛禽,一个是纯善的鸟儿罢了。当时他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为了和自己套近乎,想要脱身。完颜阿古大完全明白这一点,所以也并没有往心里去。但此刻想来,林觉说的也许都是真的。倘若今日来的真的是林觉的兵马,那可真是自己瞎了眼了。当初自己一念之仁,放了林觉离开。现在,这小子成了自己的敌人了。自己进攻大周时压根也没有将落雁军算计在内,但现在看来,自己是太轻视落雁军了。 完颜阿古大心中有一个想法,那便是能否跟林觉有所接洽,毕竟他是自己的妹夫,明月还为他生了个儿子。以前觉得林觉没什么价值,但现在倘若能招揽他来帮自己,那自己的女真大军当真是天下无敌了。也不至于连一座汴梁城都攻不下,还要想别的办法妥协。而且林觉拥有的这种火器太凶横,若只有这一千骑兵拥有火器还好说,倘若落雁军全军都装备了这种火器,那岂非根本无法跟他交战了。所以,收罗为己用,将这种火器变成女真大军拥有之物,才是完颜阿古大最想要的结果。 不过,完颜阿古大心里也明白,这个林觉恐怕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他明知自己大军前来,如果他真有投靠之意,他早就来了。今日他以这种方式,甚至可以说是以一种羞辱自己炫耀火器的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便摆明了他的态度。他是要跟自己为敌了。 完颜阿古大忽然想起了妹妹完颜明月在自己出征之前跟自己说的话。 第一四六零章 可疑人物 (月初了,免费月票投了吧各位。) “哥哥,你和林郎都是我的亲人,我只是不希望你们将来兵戎相见。哥哥,你若攻大周,你们必要是要战场上交战的。林郎当初便跟我说过,他说你一旦得势,便会对大周动手,说你野心甚大,贪心不足。当初我并不以为然,然而现在,我却是明白了,夫君说的一点都没错。哥哥,你收手吧,你……你不是林郎的对手的,我不希望你们之间打的你死我活……” 完颜明月那晚说的话犹在耳边,当时完颜阿古大听到这样的话的时候只是感觉到愤怒和痛心。自己的妹妹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是对自己的一种羞辱,所以当时大怒不已,没有仔细的咂摸。现在品味这句话,则其中起码包涵两层意思。一则是林觉早已跟妹妹谈论过自己,他看穿了自己的野心,所以想通过明月之口来劝告自己。二则便是,林觉已经做好的和自己为敌的准备,并且很有自信战胜自己。妹子甚至也是知道林觉手里有火器这种东西的,所以她才说自己不是林觉的对手。 “可恶啊,明月啊明月,你既知道林觉那么多的秘密,居然不跟我明说。哥哥在你心目中便不如一个外人了么?还有林觉,你便当真以为手里有火器便可无视一切了么?这一次,如你识相跟我合作倒也罢了。如你不识相,当真继续和我作对的话,便休怪我无情了。妹子,你也不要怪我,谁都别想成为阻挡我成就大业的障碍,包括你和你的夫君。”完颜阿古大愤怒的这么想着。 但即便决心未改,现实的麻烦就在眼前。如林觉不愿和自己合作,那么始终要面对的还是如何应付落雁军这强力火器的问题。倘若找不到克制之法,说再多的狠话也是无用。 当晚,完颜阿古大召集众人商议对策,并告知他们这只兵马便是林觉的落雁军的事实。众女真将领虽然义愤填膺,但除了大骂林觉忘恩负义,和金花公主成亲却又抛弃公主,反而跟大首领反目之外,却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特别提及今日对方火器之凶猛的事情,问及对策之时,众将都默然以对,心有余悸。显然众将领也是对今日这火器的强悍的杀伤力甚是惶恐,心生恐惧的。 完颜阿古大心烦意乱的结束了会议,这些人没有一个能在关键时候替自己拿个主意的。一切看来还要自己去想对策。众人纷纷离去之后,有一个人却悄悄的留了下来,那便是军师李国仇。 完颜阿古大见李国仇没有走,便问道:“军师有事么?” 李国仇道:“在下有话要跟大首领说,便是对付那火器之事。” 完颜阿古大忙道:“哦?你有何高见?” 李国仇缓缓说道:“不瞒大首领说,这火器……本来也是在下一直想要钻研出来的。说白了,我随家族这十年来隐居山野,钻研了许多兵器盔甲战阵战法,其中便包括制作火器。大首领可知道,将来火器必是战场之上的主角,将来两军打仗靠的便是谁的火器更凶猛。刀剑长枪这些兵刃最后都无用……” 完颜阿古大皱眉道:“你怎知道?你又知道将来的事情了?是不是因为今日见了对方火器凶猛,你便说出这样的话来?” 李国仇摇头道:“那可不是。在下……在下也不是能预知未来,而只是……预测趋势罢了。在下也绝非胡言乱语,在下其实也制作了火器呢。” 完颜阿古大惊愕道:“什么?你也会制作火器?在何处?我来瞧瞧。” 李国仇沉声道:“我说了,我这几年一直在钻研此物,只是……进展颇微,制作的火器威力不强,实在是……不能用于实战。火器便在我帐中,我无取来给大首领瞧瞧。” 完颜阿古大兴奋摆手道:“不用取来,我同你一起去便是。” 李国仇点头道:“那便有劳大首领移步了。” 两人很快到了李国仇的帐幕里,李国仇从内帐之中取出一个带着细细长长的铁管的粗糙简陋之物,黑魆魆的像是一根老头的拐杖一般,足有四尺多长的东西,异常沉重。 “这便是你制作的火器?”完颜阿古大皱眉问道。 李国仇叹道:“此物制作起来着实困难,想要火器威力强大,必须有冶炼之术,制作强度足够的精铁方可。另外,更需要精纯的火药,方可增强威力。在下钻研了数年,实在是难度颇大。便是这一支火器,还是投奔大首领之后用精炼精铁锻铸而成。因为威力实在不够强,所以便没有告知大首领,免得被认为是儿戏。但今日,得知有人已经能成批量制作火器,我觉得我已经落于人后,倒也没有钻研的必要了。” 完颜阿古大点点头,接过那火器来,上下打量一番,沉声道:“此物如何发射?” 李国仇道:“很简单,以火药混杂铁弹子灌入枪口,一木塞夯实之后点火发射便可。” 完颜阿古大道:“可否一试?” 李国 仇咂嘴道:“最好是别试,危险太大。铸锻精铁强度不高,我担心会炸裂。另外火药也不够精纯,力道不够,威力不强。在下试过,是能及三十步之远,三十步之外,势不能穿鲁缟也。” 完颜阿古大颇为失望,射程若只有三十步,那也太短了些。三十步之外威力全无,三十步之内威力也大不了多少。这东西岂非是废物一根么?不过他还是想亲眼见识见识,毕竟火器之威令他印象深刻,他现在满心里都是想要拥有这种强大的杀器。 李国仇拗不过完颜阿古大,只得取出火药来,混杂了些许弹药舂入枪管之内。引信从枪口后方侧首的小孔伸出来,以火折点燃,朝着帐外二十步外悬挂着的一件盔甲进行射击。轰然一声爆响,声音倒是不小,烟雾也大的很,枪管口喷出一团火来,声音和样子都很唬人。但是发射之后一去检查那盔甲,盔甲安然无恙,只留下铁弹子打击在上面的密密麻麻的痕迹,却并无损坏。这说明,这种火器威力着实有限。主要是火药不够精纯之故。 “果然无用。然则林觉那火器为何如此凶狠?”完颜阿古大皱眉道。 李国仇咂嘴道:“适才在下说了,这跟铁器是否坚固,火药是否精纯有关。您那位妹夫……应该是掌握到了制作的手段。这个……我想问问,您的那位妹夫……到底是怎样的人呢?我的意思是说,他是否有异于常人之处?是否经常说些别人不能理解的话,做些奇怪的事情?” 完颜阿古大奇怪的道:“你问这个作甚?现在是谈这火器之事,你难道便是要告诉我,你只会制作这种毫无用处的火器么?再说了,我怎知他是怎样的人?我跟他相识不过半月光景而已。” 李国仇忙陪笑道:“在下不过随便问问罢了。在下是见大首领心忧对方火器凶悍之事,故而来告知大首领一些事实,让大首领不至于忧心罢了。大首领无非是担心对方火器数量庞大,若与之对垒会无法与之抗衡是不是?其实这一点无需担心。” 完颜阿古大道:“何以见得?” 李国仇道:“在下穷尽心力,也只制造出这种毫无用处的火器罢了,且花了不少时间精力和财物。对方那种火器明显制作手段比我的高明,但火器制作绝非简单之事,他们手头不会有太多的火器。无论是从财力还是制作手段上,他都不可能让落雁军全部装备火器。那恐需敌国之富,巨量财富才可以做到。且每一柄火器的制作都需要很长的时间。以我自身的经历来看,他们或许只有那一千骑兵有火器而已。换一个角度来想,倘若他落雁军全军有拥有这种火器,足可以一当十,他们又何必只派一千骑兵来袭击?全军开赴前来,跟我们正面作战,我们也莫能与之敌。大首领你说是也不是?” 完颜阿古大捻着弯曲的黄胡子想了想道:“是这个道理。我其实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即便对方只有少量火器,正面交战我们也难以匹敌呢。” 李国仇笑道:“大首领莫忘了咱们还有铁浮屠呢。对方火器可洞穿普通盔甲,但绝对洞穿不了铁浮屠重甲。正面交战,我四千铁浮屠便可将他们踏为肉泥。” 完颜阿古大一拍大腿道:“是啊,老子怎么忘了我们有铁浮屠重骑了?铁浮屠重甲厚达数分,那种火器应该无法穿透。不过……也很难说,这事儿也吃不准。” 李国仇摇头道:“我敢以性命担保,铁浮屠重甲绝对能抵挡对方火器射出的铁弹子。要知道地球上的防弹衣内部不也只是钢板,却能抵挡子弹呢,这种霰弹绝对穿不透精铁甲胄。” “什么地球上?什么防弹衣?什么钢板?抵挡什么子弹?你在说什么呢?”完颜阿古大一脸茫然的看着李国仇道。 李国仇自知失言,忙道:“没什么没什么,在下的意思是,铁浮屠重甲绝对可以抵挡对方火器的弹药。正面交战绝对不虚。只要铁浮屠骑兵冲散其阵型,那种火器在混战之中是无法使用的,否则便会伤及自己的兵马。所以,大首领完全不用担心那林觉的落雁军。大首领若是念及兄妹之情不愿与之交战是另一回事,如果选择与之交手,则完全不用为对方火器所摄。” 完颜阿古大点头呵呵而笑道:“好,有军师这句话,我便放心了。还是军师有本事啊,关键时候军师一番分析,让我顿时心宽。军师,你真是天上掉下来助我之人啊。” 李国仇躬身道:“不敢不敢,但愿大首领莫忘了之前你我的约定,我帮大首领,其实也是帮自己呢。你我是合作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呢。” 完颜阿古大眼中精光暴射,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你这么说,我倒也不用谢你了。你放心便是,我会助你复国成功的。但在这之前,你必须全力助我,不得有任何私心杂念。譬如你这火器,不管有无用处,你都需禀报于我。你若不坦诚告知,我焉知你有了火器之后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李国仇色变道:“大首领切莫误会,只是此物不堪用,才没有告知大首领,绝无故意隐瞒的想法,也没有任何其他用意。大首领切勿多心。” 完颜阿古大哈哈大笑,拍拍李国仇的肩膀道:“我只是这么一说罢了,并非说你有其他心思,你不必紧张。” 李国仇拱手道:“多谢大首领信任。国仇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完颜阿古大道:“问便是。” 李国仇道:“但不知对于这个林觉和他的落雁军,大首领有何打算呢?” 完颜阿古大沉声道:“很简单,若为我所用便罢,若继续跟我作对,便剿灭了他们。那林觉虽然是我妹子的男人,我也不会姑息。当初便不该放他离开,一刀杀了便一了百了了。这一次若他还执迷不悟,必不会有妇人之仁。” 李国仇哦了一声,轻声道:“那么在杀他之前,可否容将他交给我,我要问他些话。” 完颜阿古大笑道:“你想问他那火器制作之法是么?” 李国仇轻轻道:“怕是不止于此呢。我有很多话想问他。” …… 清冷的晨风吹在脸上,站在大帐之前的完颜阿古大精神振奋了些,神情也更严肃了些。 昨日跟李国仇一番谈论之后,他的情绪其实好了不少。情报已然打探到落雁军正驻扎在数十里外的雍丘县,他必须去和林觉做个了断。他已经决定今天一早便率大军开拔。但昨夜睡在床上的时候,他突然又想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那便是城中的吕中天会不会在这种时候出尔反尔咬自己一口。 按理说,吕中天当不至于和落雁军联手,但是吕中天刚刚才暴露了他窃国夺权的诡计,完颜阿古大对他已经没有了半点信任,对吕中天他只会多长些心眼。跟大周人作战,其实最要防备的便是他们的阴谋诡计。这些人出尔反尔自私自利,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完全不讲仁义道德,这一点完颜阿古大已经从吕中天身上领教了。吕中天现在看起来像只温顺的狗,但难保他不会在自己和落雁军死磕时露出獠牙来。自己不应该仓促决定,而应该以防万一。 就在完颜阿古大准备让身边亲卫召集众将来营帐进一步进行商议的时候,他看见了前营接替胡鲁的副将察尔汗正策马匆匆而来。 “大首领,汴梁城里来了使者,说奉命来跟大首领商议要事。”察尔汗高声叫道。 完颜阿古大心中一喜,忙问道:“人呢?” “就在后面,他自称是殿前司兵马使陈玢,奉了吕中天的命令前来的。”察尔汗回禀道。 一个时辰后,完颜阿古大亲自将代表吕中天前来和女真人商议结盟剿灭伏牛山落雁军的陈玢送出了大帐。目送陈玢策马离去的背影,完颜阿古大忍不住笑出了声。 真是瞌睡送枕头,陈玢代表吕中天前来表明了态度,请求和女真大军联手剿灭落雁军。吕中天愿意派出五万兵马协助女真大军行动。女真大军正面挺进之时,这五万禁军将从南边切断其退路,保证不让对方溜走。 为了表示诚意,吕中天今日便命人送来五千套甲胄和十万石军粮以及三十万只羽箭,三千顶帐篷等物资,供给女真大军攻袭落雁军的消耗之用。并且同意组织五千青壮百姓来供女真大军驱使之用。 这对完颜阿古大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之举。他的大军消耗甚巨,之前攻袭城池还能劫掠以补充,现在完全靠后方的运送已经很是紧张。这时候吕中天送来人力和物资,大大缓解了压力。吕中天在这种情形下肯送来物资和人力,则说明他的诚意满满。当然,作为回报,完颜阿古大对陈玢表示,即便郭旭被劫,双方之前的协议依旧有效,解决落雁军之后,自己绝对不会对汴梁发动进攻,而是按照协议去办。 “大首领,我们还担心他们在背后捅刀子呢,没想到他们比我们还怕。呵呵,这下好了。他们要跟我们联手,我们便无后顾之忧了。”身旁的将领们个个喜笑颜开,心情舒畅。 完颜阿古大微笑道:“他们给了物资粮草人力给我们,我可并不感谢他们。他们这么做其实是借我们之力去解决他们的心头之患罢了。现在这落雁军便是吕中天的心腹之患,是阻碍他当皇帝的最大的力量。所以他们才会这么舍得。这件事其实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便是吕中天他们其实怕我们怕的要死。我若是他,这种时候必会伺机而动,在背后偷袭我们。而他不但不敢这么做,还担心我们因为郭旭被劫而责怪他们,这说明吕中天就是一个软骨头罢了,他们其实根本不足为惧。反倒是落雁军,倒是有胆量挑衅我们,颇有些骨气。待我们灭了他们之后,整个大周便全是软骨头了。到时候我们想怎么玩便怎么玩。” “大首领说的很是。这些大周人统统都是废物,不足为虑。”众将领纷纷哈哈大笑起来。 第一四六一章 生死之间 雍丘县,位于汴梁城东八十余里处的一座普普通通的京畿县。 和地处平原的京畿其他州县一样,雍丘周边的地形以平原丘陵地带为主,只偶有黄土岗起伏。雍丘县最有名的一段历史便是李唐安史之乱之时大唐真源令张巡以数千兵马同叛将令狐潮数万兵马激战于此并击败叛军的事件。但其实,雍丘县城算不得什么坚城,那次战事得胜的原因有很多,但绝非是因为雍丘城防坚固,地形有利之故。 雍丘县城西南二十里处有一道长达十余里的黄土岗。这条长长的土岗横亘在平原之上显得甚为突兀,不知其因何而有。这里官方的名字叫做鹿台岗,不知其因何而得名。当地百姓则习惯于称之为‘十里长岗’。 在汴梁周边,哪怕是只有海拔几十米的小丘,都能被称之为山,因为这里真正的山实在很少。汴梁周边唯有城东的西山才能真正称之为山,但其实也不过海拔百余米高而已,只是两座小山头夹着一道翠谷,便已经成为汴梁周边的盛景了。故而,这十里长岗之地,倒也成为一处人文之地。山岗上树木葱郁,还修建有庙宇房舍亭台楼宇等,成为汴梁周边踏青聚会之人常来赏景之处。位于长岗中段顶部建有一座九层石塔,名曰‘揽胜塔’,这里更是京城文人墨客的旅游打卡之处。石塔内外墙壁上遍布文人墨客的墨宝字迹,其中不乏名家手笔。 汴梁人其实很可怜,他们是天子脚下京城汴梁的市民,拥有者京城百姓的一切倨傲,但他们却没见过真正的高山峻岭。所以对一座黄土岗都如此看重,实在是有些可悲。 不过,对于正集结于此的落雁军而言,这座十里长岗则是眼下他们最好的驻扎之地。背靠长岗,沿着汴河北岸扎营,同时有了两个方向的屏障,乃是绝佳的扎营地点。此刻落雁军的大营便分三处军营横亘在这十里长岗西侧的坡地下。 林觉的中军大帐便设立在山岗上的揽胜塔下。林觉倒不是有些文人的嗜好而对名家墨宝遍布的揽胜塔有什么喜好,中军大帐设立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可以登高望远,总览全局。黄土岗虽不高大,但这座九层石塔却是最好的瞭望之所。站在塔顶,在千里镜的帮助之下可将周围方圆数十里的区域看得清清楚楚,这才是最实用之处。除此之外,林觉对那些石塔上骈俪的诗文,酸腐的诗句没有半点兴趣。 昨日二更时分,林觉率一千亲卫营骑兵抵达此处,同之前便抵达于此的五万骑兵汇合。今日上午开始,郭昆率领为五万步兵和辎重大队兵马陆陆续续抵达于此。忙碌了一整天,终于所有兵马入营,各项事务也都进入正轨。傍晚时分,郭昆才最后姗姗抵达。 此时此刻,夕阳西下。九层石塔最高处的那一层上,林觉和郭昆并肩站在石栏旁,凭栏远眺。夕阳下前方汴梁方向平畴无垠,地面上已经完全没有雪的痕迹,融化的雪水渗入泥土之中,整个大地呈现出一种肥沃松软的黑色。南侧一条在夕阳下闪着粼粼金光的大河缓缓流过,那是从京城流经山岗南侧的汴河。左近山岗上下的树木已经明显呈现出一种勃发之态,如烟的绿色如一条长廊沿着土岗的走向往南北延伸。眼前的一切,给人一种空天辽阔,生机勃勃之感。 郭昆神色愉悦,全身的黄金甲胄在夕阳下粲然发光,映照的他整个脸庞都似乎在发光。 “妹夫,我大周真乃河山壮美人杰地灵之地啊。这里是京畿之地,我本以为这辈子没有机会再回来了。但是今天,我们终于回来了。虽然还看不见汴梁城,但我已经很高兴了。我父王若是在世,必然高兴的了不得。妹夫,我真的谢谢你,多年的谋划经营,全是你出的力。将来我们夺回京城,驱逐走外敌之后,你将是我大周第一功臣。我也不做什么承诺,将来你想要什么,只要我郭昆能给的,我都会给你。哪怕是……和你共享这大周天下。” 林觉也是全副武装,不过他穿的是普通的黑色甲胄,身后的紫红披风倒是像一团火在燃烧。他本眯着眼看着远处,听得郭昆在耳边说这些话,转过头来呵呵而笑。 “大舅哥,你想的也忒多了些。眼下便想到将来的事情了?眼下我们要面临的是大战呢。我们只有十万兵马,要面对的是数倍于己的强敌,大舅哥你倒是现在考虑起夺了天下之后的事情了,是否有些过于乐观了?就算夺了天下,你和我共江山?这话你敢说,我却不敢听。”林觉道。 郭昆沉声道:“我说的不是假话,是发自真心这么想的。” 林觉摆手道:“大舅哥,别说了。你要是老说这些话,我便无法跟你好好的交流了。你知道我不是争权夺利之人,也犯不着拿这些话来笼络我。我若为权利的话,怎会反出朝廷去伏牛山?我就当没听到这些话,以后不要说了。” 郭昆苦笑道:“好吧,虽然我是一片真心实意说这些话的,既然你不爱听,觉得我言不由衷,那我便不说了。但我心中一片真诚,唯天地可鉴。” 林觉皱了皱眉头,转换话题道:“女真人即将来攻,他们的兵力多出我们数倍。咱们还是面对现实吧。女真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郭昆笑道:“其实我一点也不担心。” 林觉皱眉道:“为何?” 郭昆指了指林觉道:“含简单,因为你在。单是我自己的话,我自然是毫无信心的。但是有你在,那便不同了。你一人便可抵数十万雄兵,我的信心源自于你。” 林觉笑道:“那便更不靠谱了,将宝压在一个人身上那是不成的。一个人的智计和力量是有限的。我们要靠的是我们的将士,靠的是天下的百姓。众人齐力相助,则大有可为。” 郭昆呵呵笑道:“我知道,民心向背嘛,你不是天天说这些么?我早就记住啦。我会践行此言的。不过论行军打仗,我却只信你。一个好的主帅是有多么重要,我还能不清楚么?一路走来,你化解了多少危机?都是你指挥有方。你也莫要谦逊。所以我才相信你一定能够战胜强敌的。” 林觉哈哈笑着摆手道:“罢了罢了,我发现现在跟大舅哥说话很是有些尴尬,大舅哥太谦逊了些,对我也太客气了些,莫不是要捧杀我。我记得当初,你对我可不是这番样子的。当初对着我喊打喊杀的小王爷也不知去哪里了。” 郭昆苦笑道:“还提以前作甚?当年在杭州,妹子和你的事情被我知晓之后,我都快气疯了。那时候我真的想一刀砍了你的。我也不知道为何便放过了你。其实那件事我还是很内疚的,妹子到现在对我都不肯原谅,那日娘亲还说,妹子一直对她被迫流产的第一个孩儿念念不忘,提起来还哭泣不已。都怪我,当初要是不逼她,便不至于让她遭罪了。” 林觉愣了愣,心中颇为内疚。自己这年余对小郡主是疏于关心了。自己本来以为是很了解采薇的,但采薇心里的心事其实自己知道的很少。当年自己和郭采薇的第一个孩儿被迫打掉的事,自己当时虽觉得有些难过,但终究是释然多过遗憾,毕竟那孩儿若是留着很多事会很难办。但此事在郭采薇心中留下巨大的伤痕,自己却是一无所知。 “当年的郭昆已经死了,经过了这么多事,我也该成熟了。父王在世时便经常说我,他说:昆儿,你何时才能长大,才能遇事不急躁冲动。我想,当年的我一定让很多人失望了。我再也不做当年的自己了。我想我已经长大了。”郭昆看着远处,若有所思的轻声道。 林觉心有所感,轻声道:“其实,我倒是挺喜欢之前的你的。虽然性子毛躁,但不失率真。人一旦成熟了,便不好玩了。便学会了话里有话,学会遮遮掩掩,便不好交心了。” 郭昆一愣,问道:“什么?” 林觉摆摆手笑道:“没什么,咱们还是谈谈眼前之事吧。女真大军午后开拔,预计今晚将至。明日可能便要对我们开战。这一战我们退无可退。我现在担心的反倒不是女真人,而是吕中天的兵马。吕中天这老贼我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敢行窃国之事,现在他手中握着二十万禁军,我最担心的反倒是他们的动向。如果在老贼不顾一切跟女真人联手的话,那么我们便将面临前所未有的的险恶境地,很可能被打回原形。这一点大舅哥考虑过么?” 郭昆点头道:“我想过。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现在我们只能希望吕中天不会和女真人联手。否则确实难办。搞不好我们要退回伏牛山中。当然,你或许有良策也未可知。” 林觉道:“寄希望于吕中天不同女真人联手是不可能的,这件事大概率会发生。吕中天已经彻底撕破脸不当人要当狗了,他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老贼现在仗着有二十万禁军在手,仗着有汴梁城在手,还有资本。不过,老贼善变,也很狡诈,他即便和女真人联手,怕也不肯出全力。他的狡诈不仅仅是对我们,也是对女真人。这反而是他的弱点。倘若他肯全力以赴,我们确实麻烦。但我猜测他不会那么干,他更可能是利用女真人剿灭我们。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击败女真人。” 郭昆点头道:“甚有道理。老贼越是狡诈便越是不肯出全力,他也得防着女真人。他们即便联手也是狼和狐狸的联合,各怀心事。” 林觉点头笑道:“这个例子很形象,狼和狐狸的友谊是不能牢固的,他们的相互防范。” 郭昆笑道:“战事的事情其实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不过眼下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态度。” 林觉笑道:“我猜大舅哥是要问如何处置郭旭之事。” 郭昆点头笑道:“正是。” 林觉道:“大舅哥见过郭旭了么?” 郭昆道:“我第一时间便见了他了,还有我郭氏的一些皇族和驸马郡王他们。” 林觉道:“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郭昆道:“我跟他有什么好说的?一个杀父弑兄的败类而已,跟他说话没得脏了我的嘴巴。我只是去奚落了他几句,以消我心头之恨罢了。可笑他还求我饶他一命。可真是疯了。” 林觉道:“大舅哥不打算饶了他性命么?” 郭昆一愣,愕然道:“饶了他?你在说什么?妹夫,你疯了不成?你居然说要饶了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你忘了他做的那些事了么?” 林觉看着郭昆道:“我没有忘,我也没说要饶了他。不过,关于郭旭的生死,我不能做出决定,因为郭旭的生死并不仅仅是一个普通人的生死,他是大周的皇帝。对他的处置影响甚大,特别是在当前这个时候。” 郭昆皱眉道:“你是何意?” 林觉道:“郭旭死有余辜,这是不容置疑的。方先生严大人他和吕中天联手谋害的,晋王、太后、皇后以及容妃娘娘,都是他亲手所杀。皇上也可以说是死在他手里。这样的人死一百次都不为过。我从女真人手里抢他回来,就是要替死去的人,替我的老师和严大人他们报仇的。但是,有人提醒我,现在这个阶段,郭旭的身份极其重要,杀了他可能导致意想不到的后果。而留着他的性命,或许有极大的好处。我仔细的思索之后,觉得此言有理。如果他的性命牵动全局,我不得不慎重为之。所以我必须跟你好好的斟酌。” 郭昆沉声道:“他的生死有这么重要么?” 林觉点头道:“确实很重要。杀了他对我们风闻不利,毕竟是杀君之行,吕中天会拿此事为他洗白,而我们也无可辩解。天下百姓会对我们的成见更多几分。虽然说我落雁军原本就已经在很多人心目中是叛军的身份,早已不在乎这些言论,但若被吕中天所利用,用来蒙蔽世人,则大可不必。若反过来我们挟郭旭以令天下,事情会好办的多。我们落雁军便成了护驾兵马,会立刻扭转形象。而皆郭旭之口揭露吕中天的狼子野心,则更令人信服。百姓拥戴是很重要的,甚至关乎大事的成败。我落雁军既然选择出山,我当然希望不用在回到伏牛山去,希望能大事成功,所以我不得不将其中利弊告知你。虽然我很想一刀杀了郭旭,但我不能只为自己的好恶而不顾你的感受。毕竟,我们是在为大周社稷江山而努力,这不是我个人的事。” 郭昆沉默着,他不得不承认林觉的说法是正确的,这个节骨眼上杀了郭旭,确实会带来很坏的影响。原本落雁军自起事之日起,便被冠以叛军土匪之名。天下百姓十之七八都是不认同落雁军的作法的。即便林觉将郭旭弑父杀兄血洗后宫篡位的事情公告于大周各处州府,进行揭露和舆论宣传。但其实大多数百姓还是相信朝廷的说法的,或者是采取了中立的态度。他们认为,为了争夺皇位的互相抹黑的说法是不可信的,而郭昆本就不具备争夺皇位的资格,更倾向于郭昆是起兵造反的说法。 如果落雁军已经有了碾压局面的实力,则或许根本不用在乎郭旭之死带来的影响。但落雁军现在是三方力量中兵马最少,基础也最薄弱的一方,争取天下百姓的认同,利用郭旭这张牌来博得道义上实际支持上的实惠,这其实是最为现实的选择。 然而,郭昆却感觉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林觉无数次表达过要将郭旭置于死地的言论。郭旭和吕中天都是林觉在方敦孺死后列入死亡黑名单的前两位人物,林觉发过毒誓,誓要杀之为老师报仇。而在郭旭篡位之后,林觉更是无数次咬牙切齿的痛骂。方敦孺是林觉的恩师,情若父子,又是林觉的泰山大人。林觉早已将方敦孺之仇视为自己的家仇。去年方敦孺的忌日,林觉还跟方浣秋保证,必杀郭旭吕中天报仇,郭昆当时在场亲耳听闻。而死在郭旭手里的郭冲和容妃娘娘,却又是林觉最疼爱的青梅竹马的绿舞公主的亲生父母。林觉又怎能不为绿舞报此大仇。 对林觉而言,他没有任何理由在杀郭旭之事上犹豫。以林觉的性格,他是绝对不会因为所谓的大局而去轻饶了残害他的对手。他不是姑息之人,他也完全有能力掌控局面。他既然决定率落雁军出征,便已经考虑好了最糟糕的情形,根本不会因为郭旭的生死而打乱整个计划和步骤。 现在,他突然拿这件事来问自己,那是何意? 郭昆早已非吴下阿蒙,当年那个莽撞冲动的郭昆早已在一系列的历练之中变得深沉而内敛起来。几年伏牛山中的蛰伏也让他对很多事的看法变得更加的深刻。地位的变化,一切的变故,促使郭昆成熟起来。这几年他整个人其实已经起了脱胎换骨的变化。郭昆学会了不要用感觉行事,也学会了思考问题,变得更加世故和圆滑,甚至有些城府深沉。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越来越像他故去的父王郭冰了。 在细细的思索之后,郭昆忽然明白了林觉的意图。 “妹夫,这件事可否交给我去处置,我想今晚去跟郭旭好好的谈一谈。至于他的生或者死,也许明日便有答案。你此刻问我,我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你。”郭昆吁了口气沉声说道。 林觉微笑点头道:“好,你今晚好好的跟他谈谈,好好的想一想。这件事的决定权在你,我不干涉了。” 郭旭点头,两人不再说话,只并肩转身看向远处。 十里长岗下,十万落雁军的大营连绵不尽。营地周边,一队队的骑兵驰骋巡查,井然有序。营地中炊烟袅袅,兵士们已经开始埋锅造饭了。更远处,夕阳已落,暮色四合,山野之间一片肃穆。料峭春风从山野中吹过,呼啸有声,宛如无数的冤魂开始游荡号叫。 第一四六二章 抉择 二更时分,落雁军大帐内帐之中一灯如豆。林觉坐在灯下手握一卷书卷静静翻看。白冰披散着长发身上披着小花袄斜依在床头,手中拿着针线正自在一方白布上一针一针的绣着花样。帐幕之中静悄悄的,书卷翻动的哗啦声,白冰手腕上的玉镯和顶针轻微碰撞的丁丁声,帐幕外山下营地中传来的马鸣声,长岗上树木在夜风中摇弋之声都清晰可闻。更增添夜的寂静。 白冰纤细的手指将彩线穿过白娟布轻轻一扯,完成了一朵盛开的鲜花中间簇拥的花蕊的最后一针,然后灵巧的打了个结,将彩线咬断。吁了口气,举起绢布对着灯光欣赏了一番,满意的点了点头。 “冰儿最近怎么迷上了女红啊,这是怎么了?”不知何时,林觉已经放下了书卷,正微笑看着白冰笑。 白冰娇声道:“没什么啊,我只是想学而已。我对这些什么都不会,自然要学啊。身为女子,女红都不会,那算什么?” 林觉笑道:“你这是什么想法?这些东西会不会有什么干系?” 白冰摇头道:“夫君自然不嫌弃,只是我自己想学罢了。我小的时候在漠北,除了练武打猎砍柴烧水这些事之外,寻常女儿家该学的东西我都没学。我只是想体验一下寻常女儿家该做的事。那天绿舞姐姐给夫君绣的汗巾送给夫君带出来出征,采薇姐姐给夫君绣了披风相送,浣秋姐姐给夫君绣了锦帕,我才发现原来家里只有我不会。所以我便决定要学会这些。” 林觉呵呵笑道:“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攀比是么?你不必学女红啊,你会的她们不会啊。你瞧,大军出征,你跟着我保护我,这便是她们想做而做不到了。何必跟别人攀比?每个人都有他人未及的长处啊。” 白冰想了想道:“夫君说的却有道理,但是仗总是要打完的,到时候日子平静了,还打打杀杀作甚?到时候我岂非什么都不会了?我也不想成天打打杀杀的,我想,将来替夫君生几个孩儿,我情愿将兵刃扔了,将武技忘了,只专心侍奉夫君养育孩儿呢,这才是我最想过的日子。” 林觉微笑点头道:“原来你心里是这么想的,那倒也随你了,只要你高兴,你想怎样都成。话说你这女红的手艺学的如何了?出征之前我见你跟绿舞讨要针线绢布花样什么的,绿舞可是此中高手,名师出高徒,想必你绣的也不错。我来瞧瞧绣的怎样。” 林觉起身走了过来,白冰忙将绣花的绷子往怀里藏,口中连声道:“别看别看,难入夫君之眼。” 林觉笑着伸手去抢夺,口中道:“有什么好藏的?丑媳妇还得见公婆,好不好也不是你说了算,得我看了方知。我瞧瞧再论好坏。” 白冰红了脸死命往怀里收,不肯拿出来,林觉坐在床头抱住她身子,一只手伸进她怀里,说是抢东西,却在她丰满的胸口上揉捏。白冰浑身发软钻在林觉怀里,终敌不过夫君的怪手侵袭,绣花绷子也被林觉拿去。林觉凑近灯光细看,却是一支风姿绰约的春海棠花。虽然尚未完全完成,但已经完全出乎了林觉的想象。 “冰儿,你可真是心灵手巧啊。我原以为真的是绣的不好呢,却没想到绣的如此精细美丽。瞧这花瓣,花蕊,叶片儿,栩栩如生呢。果然,不愧是我林觉的女人,聪慧灵巧,什么都是一学就会,一会便精。不错不错。”林觉赞道。 白冰红着脸道:“夫君也不必安慰我,跟绿舞姐姐他们差得远呢。” 林觉转头看着白冰俏丽的脸庞,轻声道:“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好。东西我要了,缺个汗巾,正好合用。” 白冰喜道:“那等我绣完了,绞了边,再绣上名字送给夫君。夫君喜欢,我便安心了。” 林觉看着她发髻蓬松披散,脸色红红的样子,砰然心动。俯下身子正要一番作为的时候,忽听得外边大帐脚步杂沓。紧接着孙大勇粗重压抑的声音传来。 “大人,大人睡了么?卑职有要事禀报。” 林觉忙直起身来,沉声道:“是孙兄弟么?有何要事?是女真人的军情么?” 孙大勇的声音低低传来道:“不是女真人的消息,是……是……小王爷……他……” 林觉道:“有话便说。” 孙大勇道:“是,卑职刚刚得到消息,小王爷他……适才将郭旭给一刀杀了。” “啊?”白冰惊讶的叫出声来。林觉倒是平静的像是没听见一般。 “卑职得到消息去查看时,小王爷已经割了郭旭的脑袋,他说他好心好意去探望郭旭,郭旭却试图夺他兵刃要杀他。他情急之下出手杀了郭旭。我请他来跟大人解释,他说不用来解释,教我将原委告知大人便可。卑职这才来禀报大人。”孙大勇继续说道。 林觉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波动,沉吟了片刻,沉声道:“就是此事么?那么我知道了。你去吧。将郭旭的尸体收敛了,相关人等统一口径,就说郭旭试图逃跑所以才被杀了。” 孙大勇点头应诺,不甘心的问了一句道:“要去请小王爷来大帐么?” 林觉道:“不必了。都早些歇息,明日或有大战,保存精力。 ” 孙大勇沉声应诺,告辞离去。 孙大勇脚步声远去之后,林觉缓缓的坐了下来,却又拿起了书卷。白冰却已经惊的目瞪口呆,她跳下床来,来到林觉身边问道:“夫君,怎么回事啊?小王爷怎么能直接杀了郭旭呢?不是说留着此人的性命更有利么?他怎么能不跟你商议一声便杀了郭旭呢?夫君你怎能如此淡定呢?” 林觉转头看着白冰,微笑道:“冰儿,莫冻着自己,上床去。这些事你还是不要管的好。” 白冰嗔道:“我不,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最近听到很多议论,便是关于你和小王爷之间的事情。有人说什么你和小王爷将来必生分歧,说什么狡兔死走狗烹,还说什么功高震主,必有忧患这些话。我担心的要命。不光是我,郡主也担心的要命。现在小王爷私自杀了郭旭,这是真的要跟你翻脸么?” 林觉皱眉道:“你从那里听到的这些话?谁敢嚼这样的舌根?是孙大勇他们么?” 白冰摆手道:“不是不是,是落雁谷的村落里的老人们说的,我喜欢在村落里闲逛,无意间听到他们聊闲天说的这些话。那些都是山中百姓而已,你可不要怪他们。” 林觉苦笑道:“哪里都有一些吃饱了没事干的人,穷操心的一群百姓。哪有他们说的这些东西?我和小王爷关系好着呢。” “那为何他要私自杀了郭旭?你怎么还似乎一点也不生气的样子?”白冰道。 林觉叹了口气,拉着白冰的走到床沿旁,将白冰抱着塞进被窝里,然后自己也脱衣上床。将白冰抱在怀里,轻声道:“冰儿,既然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这当中的原委,但你听过便罢,不许多嘴。” 白冰在林觉怀里点头,轻声道:“冰儿绝不多嘴。” 林觉沉吟片刻,轻声道:“你问我为何如此淡定,那是因为我知道小王爷必会杀了郭旭,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有什么好惊讶的?郭旭本就该死,他虽然是大周的皇帝,但在我们面前他只是阶下之囚罢了。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就算郭旭不杀他,明日我也会亲手宰了他,我不会容他活过明日的。” 白冰瞪着大眼睛满头的雾水,呆呆道:“可是傍晚,你还和小王爷说,留着郭旭的性命意义重大,有很多好处的。那些难道都是假话么?” 林觉轻抚白冰的长发,轻声道:“当然不是假话,挟天子以令诸侯对我们好处多多,会让很多人从反对我们变成支持我们。这对大事是极为有利的。我跟小王爷说的话都是真话。” “那为何小王爷还要杀了郭旭?难道是担心他自己的位置么?怕郭旭阻碍了他的位置?”白冰问道。 林觉笑了,叹了口气道:“那不过是粗浅的看法罢了。就算留着郭旭,也只是利用他的身份罢了,怎么可能会影响小王爷的地位?若我落雁军夺了天下,皇位自然是小王爷的,这一点他心里比谁都明白。他怎么可能会心眼小到如此的地步,会怕郭旭挡了他当皇帝的路?那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你们也太小看小王爷了。” 白冰皱眉道:“这些东西,我是不太懂的。” 林觉点头道:“也难怪你们这么想,这种事很是敏感,胡乱猜测也难免。你可知道,我和小王爷之间的关系确实也极为敏感。你之前听到的那些流言的议论也并非空穴来风。自王爷父子抵达落雁谷之后,他们心中是有落差的,落雁军上下只听我的号令,他们心里必是觉得很是别扭的。我也担心我和小王爷之间最终会出现狡兔死走狗烹的情形。这大周的天下毕竟是郭家的,而我即便为他夺了天下,却也难免有功高震主之嫌。没有一个帝王愿意手下的臣子比自己的声望还高,权力还大的。这个问题处置不好,便是一场灾难。虽然我们可以刻意的去回避这一点,但不能无视此事的存在,不是么?” 白冰紧皱眉头不说话,纤细的手指紧紧的抓住林觉胸前的绸衣。夫君主动承认这一点,反而让她心里更加的紧张。她不敢想象有一天夫君和小王爷之间会发生嫌隙的情形,那将是极为可怕的。 “自梁王爷故去之后,小王爷变得更加深沉了许多。据我所知,梁王爷临终之前对小王爷说了不少话,只不过无人得知罢了。王爷故去之后,小王爷对我的态度变得谦恭了许多,谦恭的……让我有些不适应。也许是我多心,但我总是感觉,有些事即便我不愿意它发生,但却似乎无可避免。我感觉……王爷临终之时必是交代了些什么话,让小王爷才生出那么多的变化。你知道,人和人之间有时候并非谦恭相敬才是最好的状态,就像你我夫妻之间,我若天天对你敬而远之,你若天天对我也同样如此,那该是多么糟糕的情形。最好的状态便是有话便说,互敬互爱才是。也许拿夫妻之间的关系来比喻我和小王爷之间的关系并不恰当,但是给我的感觉是,小王爷的谦恭是刻意为之,是令人不自在的一种状态。包括他多次提及将来跟我共天下这样的言语,总让人觉得他对我怀有戒心,在以这种言论试探于我,麻痹于我。”林觉轻声道。 白冰蹙眉点头道:“你这么一说,倒也有些道理。原本不该如此生分 的,小王爷原来来我们家宅都是丝毫不避讳直入内堂,行为不拘小节的。后来便忽然客气生分了,来的也少了。见了面也是不咸不淡的客气,我也觉得怪怪的。” 林觉叹息道:“是啊,一个人心理上的变化会反应在态度和行动上的,别人会感觉出来的。” 白冰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这跟杀不杀郭旭有何关联呢?” 林觉轻声道:“郭旭是我的仇人,先生之死,皇上和容妃娘娘之死都是他所为。且不论公愤,只论私仇,我也要杀了他。我早已答应过浣秋和绿舞,为她们死去的亲人报仇。这一点,伏牛山中每个人应该都明白。而现在郭旭因为身份的特殊性,又在眼下的局面之下,似乎留着他更有用处,所以我才跟小王爷说了那些话。我的用意……其实是在测试小王爷内心里的真实想法。” “你是试探于他?”白冰惊讶道。 林觉点头道:“真实,正因为小王爷的变化,让我感觉到了疏远。我也能理解小王爷因为遭遇变故之后心理上的变化,事实上这种变化我是乐于见到的,因为他将来要肩负的是整个大周的江山社稷的振兴,肩负天下大任。总不能依旧像之前那么冲动莽撞任性的行事。但我却也不得不担心他和我之间的距离的疏远的程度如何。所以我给了他两个选择,一个是留着郭旭的性命,对大事却绝对有所裨益,另一个便是杀了郭旭,为我报仇的选择。倘若他做出了第一个选择,则说明他为了能成就大事已经无视了我和郭旭之间的恩怨。为了他的目标,他可以不顾我的感受。他对我已经没有了同理之心,也不会站在我的角度上考虑,而只为了他自己的大事考虑。那样的话,我会非常的失望。他若选择了杀掉郭旭,则说明我和他之间情义尚在,他还是在乎我的感受的,在他的利益和我的感受上,他选择牺牲他的利益,那是让人欣慰的。那也说明他虽然对我有所疏离,但却并非是内心的疏离,只是表现的更为沉稳成熟罢了。” 白冰呆呆的看着林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夫君的心机也够深的,居然拿郭旭的生死之事做了一次试探,试探郭昆到底已经跟他疏远到了何种程度。这虽然是一种测试,但其背后是一种隐含着肃杀冷酷的一种危机。如果郭昆做错了选择的话,那将是怎样的一种结果? “那么……今晚小王爷杀了郭旭……其实不是什么郭旭要反抗,而仅仅是小王爷做出了他的选择是么?”白冰轻声问道。 林觉苦笑道:“选择无对错,或许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但对我而言,这是我希望他做出的选择。杀了郭旭,让我们丧失了本来有可能的强大助力,理智的选择其实是留着他,利用他。但在血海深仇面前,我从不需要理智。小王爷如果不是猜出我在试探他,便是因为他没有离我们太远。但无论如何,他今晚能动手杀了郭旭,便足以让我能够继续信任他,继续为大周的将来跟他站在一起战斗。而且,杀郭旭的名声,其实也只能他来背负,连我其实都有些背负不起的。他必须背负这个罪名,因为大周江山将来是属于他的。获得多少,他便要背负多少。” 白冰微微点头道:“冰儿明白了,这不仅是一次测试,也是因为你自己无法动手杀郭旭,因为郭旭的身份毕竟是大周的皇帝,而你不能背负杀死一个皇帝的罪名。” 林觉点头道:“是的,无论在何时,弑君者始终不会为人所原谅。是一个禁忌。当然了,即便小王爷不肯动手,我也会亲自动手。因为我是林觉,我无所畏惧。天下人眼中的皇帝,在我眼里,我只当他是普通人。他杀了我的亲人,我便杀了他报仇,就是这么简单。” 白冰沉吟半晌,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句话来。 “如果……夫君……我是说如果……小王爷没有做出你希望的选择,你会怎样?你会……和他翻脸么?你们之间……会……发生什么?” 林觉低头凝视白冰那双秋水一般的双眸,轻声道:“冰儿,这世上其实没有如果。大可不必为没有发生的事情去烦恼。我也不想设想在那种情形之下会发生什么,因为那毫无意义。你若真想知道答案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的行事原则,你或可从中得到答案。我林觉行事不争名利不求富贵,我一切的奋斗都是能让我的家人亲人活的更好。我只想左右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仰人鼻息,任人宰割鱼肉。我想活我便要活着,我想死只有我自己才能杀死我自己。我的生死我自己决定,而非攥在别人手里。在此基础之上,我自然也会为天下苍生考虑,尽量以我之力,解除他们的痛苦。但我不会被这些东西束缚住我的手脚,休想拿道德来绑架我。我对人真心,但并非不求回报,我也需要别人对我坦诚相待。如果我的付出得到的是对方的冷漠甚至是背叛和仇恨,我也会以同等的方式待之。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你若递过来一把刀,我便会一枪轰过去,就是这么简单。” 白冰本就聪慧,她如何不知林觉此言之意,她紧紧的抱住林觉的脖子,贴在林觉的怀里,心想:“幸亏小王爷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否则怕是不可收拾了。侥幸,当真侥幸。” 第一四六三章 廊桥之会 半夜时分,汴梁以东四十里的陈留县城中灯火通明人闹马嘶。从汴梁城北开拔的近三十万女真大军陆续抵达这座在数十天前便已经成为一座空城的京畿小县城。 此处的地理外置其实并不好,东边不到二十里便是驻扎于十里长岗的落雁军十万大军。西边四十里则是汴梁城。若不是完颜阿古大吃准了吕中天没有进攻自己的胆量的话,他是绝对不敢将大军送入两只大周兵马的夹缝之中的。 昨日吕中天以极快的速度兑现了承诺,将粮草物资盔甲和五千民夫都送入了完颜阿古大的营中。而且,他们出动了五万兵马从南边迂回出击,这一点完颜阿古大派出跟随禁军出发的将领以鹰使送回消息加以证实。正是因为吕中天不折不扣的执行了协议,完颜阿古大才真正的认清了局面,他知道吕中天绝对不敢在自己背后耍花样。所以才下令兵马开拔至陈留,准备会一会落雁军。 直到清晨时分,大军才算是逐渐的安定下来。完颜阿古大只带着数百骑兵和十余名将领的队伍便才清冷的晨风之中策马出城,直奔东边的落雁军驻扎的十里长岗之地而去。完颜阿古大并不想直接便发动进攻,他还是想对林觉做最后的劝说和拉拢,毕竟此刻的林觉拥有值得拉拢的本钱和实力。 约谈的消息早已命人传递过去,双方约见的地点在距离双方大军距离相等的汴河的一条叫做清水溪之畔。这条小河上有一座小小的廊桥,建造成凉亭的模样,倒也古色古香颇为雅致。 时虽未至三月,但太阳露出半个脸的时候,空气中的寒意便很快为柔和的春天的气息所驱散。清水溪畔的绿柳在朝阳之下映照出一片如烟似雾的嫩黄色。枝条婆娑在风中摇摆,宛如青楼舞姬柔软的腰肢一般。 对方也已经抵达,在清水溪对岸的旷野上列队等候。双方各派出数十名骑兵过河,搜寻了对方身后的大片位置,以防对方派出兵马设伏。按照约定,双方与会人员不携带任何兵刃火器,双方确认完毕之后,完颜阿古大和林觉才各自率十名随行之人抵达廊桥之上。 完颜阿古大看到林觉踏上廊桥桥头的那一刻,大笑着热情的叫道:“哎呀,妹夫啊,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林觉也大笑着走来,拱手道:“大首领别来无恙。没想到咱们在这里见面了。世界太小了。仿佛走到哪里都躲不了你大首领呢。” 完颜阿古大哈哈笑道:“躲着我么?那是为何?怕我吃了你?” 林觉笑道:“可不是么?世人都说大首领是吃人的猛虎,我当然怕被你吃了。我只是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绵羊罢了。我可不想葬身虎口。” 完颜阿古大笑的浑身发抖,指着林觉道:“你?弱小可怜又无助?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了。我若是猛虎,你便是披着羊皮的猛虎才是。你可一点也不比我差。” 林觉也指着完颜阿古大哈哈哈的大笑,两人互相指着对方的鼻子大笑,身旁众随从也不甘示弱,跟着大笑。都要用笑声将对方的声音压下去,仿佛这也是一种比拼的方式一般。若是不相干之人见到此场景,还以为这廊桥之中的人是一群疯子呢。 笑声停歇,林觉道:“大首领,咱们还是坐下说话吧。瞧这满目春色,咱们也是久别相见,拉拉家常更好,不必剑拔弩张。你说是不是?” 完颜阿古大一屁股坐在廊桥中的一方青石条桌旁,翘起二郎腿点头道:“妹夫说的是,咱们拉拉家常,毕竟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不是么?不过说起家常之事,我可要责怪你了。当初你倒是一走了之,你可知道我妹子多么想念你么?我妹子为你生个儿子你知道么?你怎么也不去瞧瞧她?忒也无情了。你这是始乱终弃啊。你可知道,在我女真族中,一名负心男子会遭到怎样的惩罚么?他会被女方抓去,挖了心出来瞧瞧是不是黑的。完了炒了下酒的。” 林觉呵呵笑道:“你女真族中还有这样的规矩么?我怎不知?不过,即便有,我也不怕。因为我并非负心之人。我和明月是夫妻,她的情形我也都知晓,我和她也通了信,我知道她现在 在长白山下的部落之中带着我的儿子过活。我也答应了她,待时机到了,便去接她母子来跟我团聚。我可没有始乱终弃。倒是她为何身为大首领的妹妹,却沦落到去部落中过艰苦的日子的原因,我倒想问问大首领是什么缘故?不知道你们女真族中可有一人富贵之后不管兄弟姐妹,任其受苦甚至逼迫他们去受苦的惩罚呢?这在我们大周叫做不义。你们女真人管这个叫什么?” 完颜阿古大面色变冷,放下二郎腿伸过头来瞪着林觉,恶狠狠的道:“我可没逼她,是她自己要去吃苦。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我怎么会不仁不义?她被你洗了脑,对我的大事指手画脚百般阻挠,我自然不会纵容她。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阻挡我的大业,包括明月。” 林觉呵呵笑道:“你会毁在你自己的执念里。你想做一番大事是好事,但也要量力为之。你胃口太大,也不怕撑了肚子。” 完颜阿古大冷笑道:“到了如今这个局面,你还不信我能一统天下么?大周都城就在眼前,只要我想,我便可以拿下汴梁。你们大周的朝廷已经完蛋了。妹夫啊,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当能看清楚眼前的局面,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归顺了我,咱们两人齐心协力共创大业,将来让你分一块土地当个一国之主不也挺好么?我妹子嫁给了你,你我是姻亲关系,我还能亏待了你么?我今日来见你,便是要跟你说这些话。否则,我三十万大军早就碾压过来了,还跟你浪费时间作甚?即便你是我的妹夫,你挡我的路,那可没有任何情义可讲。我灭了你连眉都不会皱一下,你明白么?” 林觉沉声道:“我知道你今日约我在此见面的用意,来之前我便知道你必是要说这些话了。我也是念着明月的面子,你是她的兄长,我有规劝的义务,所以我才前来赴约。大首领,听我一言,退兵回北方吧,中原不是你们呆的地方。你大可灭了辽国,陈雄北地,那也是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而且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难。你又何必偏偏要觊觎中原之地呢?这里不是你靠着狼牙棒和铁骑便能征服的地方。就像现在,你若当真能以碾压之势灭了大周,又何必跑来拉拢我呢?你做不到,战事跟你想象的一面倒的情形不一致,所以你才需要来拉拢我,拉拢吕中天。给你个忠告,你若还是执迷不悟的话,必会葬身于大周这片土地上。这里虽然富庶繁华,但它不属于你,会让你梦断于此的。” 完颜阿古大一拍石桌,厉声喝道:“林觉,你是给脸不要脸是么?我来劝你,你反倒来教训我?你以为你那十万兵马便是我的对手?你以为你有了些火器便让我女真大军吓破胆了?雕虫小技,和足为虑?我好心好意给你一条出路,你反倒翘起尾巴来了。你信不信,我大军会立刻将你们碾为齑粉?” 林觉也冷声喝道:“大话谁都会说,战场上方见分晓。你来拉拢我?你没听明月替我带给你的那些话么?你若不犯我大周,我们之间或可井水不犯河水,或可以亲眷相处。你若犯我大周,我必于你为敌。你来劝我归降,怕是天大的笑话。我林觉堂堂大周男儿,夷狄入侵我大周,社稷飘摇百姓涂炭之际,正是我挺身而出之时。虽然我林觉对名利没什么兴趣,但我也并不介意拿你们女真人当做我扬名天下建功立业的台阶。” 完颜阿古大怒极气反笑,指着林觉连连冷笑道:“好,好。既如此,便休怪我了。看来我一番好意,你反以为我是示弱之举。用你们大周的话来说,你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给我拿了他们。” 完颜阿古大话音落下,身后十名女真护卫大喝连声,迅捷无比的从靴筒甲胄袖筒里擎出闪亮的利刃冲上前来。 孙大勇厉声高喝,林觉身后的十名护卫也第一时间不知从何处擎出兵刃来。双方瞬间剑拔弩张,便要火拼。 完颜阿古大愣了愣,咬牙骂道:“小贼,倒是阴险的很,说好的不带兵刃,你们却藏了这么多的兵刃。” 林觉冷笑道:“彼此彼此,你大首领可也没脸来指责我,你们不也携了兵刃前来么?我们只是以防万一罢了。我本可以携带火器前来,一 枪轰了你的头的,但两军交战,这种卑鄙手段我还不屑用。你也不用谢我,我落雁军一向仁义。” 完颜阿古大鼻息咻咻,忽然放声大笑。摆手对身旁卫士道:“退下,退下,放下兵刃。我是来跟我妹夫拉家常叙旧的,搞得如此剑拔弩张作甚?都放下兵刃。” 完颜阿古大明白,对方既然有所防备,强行硬来未必有好的结果。林觉提及了火器,焉知不是警告?也许他身上某处真的藏有火器,那玩意可不好惹。 女真卫士放下兵刃纷纷退后,林觉也摆了摆手,孙大勇等人收回兵刃退后。其实按照孙大勇的想法,这时候击杀完颜阿古大时机最佳。自己和乔装成亲卫的白冰出手,当可瞬间完成击杀。但是林觉坚决不让他这么做,他也只得遵命。林觉当然不能让他们胡来,一来对方前来赴约必是有所防范的,他带来的亲卫也必是万里挑一的好手,焉能让你随便得手。那完颜阿古大身高马大力道非凡,绝非庸手,岂是说能杀便杀得了的。二来,两军对垒,这等卑鄙手段林觉还真的不屑用,更何况完颜阿古大是完颜明月的哥哥,战场上相见自然可以不用姑息,但用这种方式动手,今后如何面对完颜明月。于道义情感上都不是好的选择。 完颜阿古大呵呵的笑着重新坐下,就像没发生过之前的事情一般。 “妹夫,咱们叙叙旧。你可记得当初我放你离开我大营的时候,你是怎么发誓的?你说你不会于我为敌,否则天厌之地厌之。你们大周不是最重信诺么?怎地说话不算话了?今日也和我为敌,不怕上天责罚你么?” 林觉想起了那件事,自己确实为了脱身发了毒誓。自己对这种指天发誓的事情自然是不会当真的,当初也只是为了尽快脱身罢了。现在这厮倒是给翻出来了。 “大首领,若说老天责罚我违背誓言的话,得先责罚你才是。因为你才是先违背誓言的。当初你发誓若我能领你大军脱却辽人洪水之困,你便放我和我的随行众人离开的。但你不但没有这么做,反而想将我羁押于你女真营中。你违背誓言在先,怎怪我违背誓言在后?你不提,别人或许还不知道你曾经违背誓言忘恩负义之事呢,我救了你们女真大军,你反而那么对我。你这可是自揭自短。”林觉呵呵笑道。 完颜阿古大脸色黑红,冷声道:“我不记得我发过那样的誓,你胡说八道。” 林觉道:“那你便更无耻了,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连自己说的话都不敢认,你算什么男人?” 完颜阿古大怒斥道:“伶牙俐齿,耍嘴皮子我耍不过你。我只最后问你一遍,你果真要和我为敌么?眼前的局面,你当真以为你可以力挽狂澜么?你可知道你今日不归顺我大军的下场么?” 林觉放声大笑道:“问来问去,耳朵都起老茧了。想让我归顺你们女真人?除非太阳西升东落江水倒流。大首领,不要白费气力了。” 完颜阿古大缓缓点头道:“我懂了,我不再劝你了。来,我请你喝酒,喝了这口酒,你我之间再无任何其他的瓜葛,只是敌我。战场之上见面,也不用心慈手软。” 完颜阿古大伸手取下腰间乘酒的皮囊,拔开塞子递了过来道:“喝!” 林觉伸手接过,便欲喝下。孙大勇在旁忙道:“大人,不可。” 林觉哈哈笑道:“放心,完颜大首领若是卑鄙到连在酒中下毒这一手都能做的出来,他还怎么争霸天下?那是小人之举,岂是英雄所为。” 说罢林觉举起酒囊咕咚咚喝了一大口,赞道:“好酒。”将酒囊递了过去。 完颜阿古大结果酒囊大喝三口,抹着嘴边的酒水大笑道:“绝交酒已喝,我现在当面向你下战书,明日一早,我大军将于此和你落雁军决战,谁胜谁负,让结果说话。我提醒你,你拒绝了我的好意,我将对你毫不留情。倘若被我拿获,你必死无疑。” 林觉沉声道:“好,我等着你。明日上午,我落雁军全体将士在此恭候大驾。至于我的生死之事嘛,我命由我不由人,大首领便莫要操心了。” 第一四六十四章 处境艰难 夕阳西下,揽胜塔最高层处,林觉叉腰立在狭小的石栏望台之内,静静而立,凝神看着夕阳的余晖。西边的天空中云锦灿烂,宛如海市蜃楼一般美轮美奂。夕阳的光辉映照在林觉沉静的脸庞和挺拔的身姿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环。高空的风穿过石塔的小窗吹过,更让林觉紫红色的披风猎猎而飞,英武宛如神人一般。 石塔下方,大军营地中朕人嘶马叫忙碌城一团。清水溪之会不欢而散之后,林觉回到答应迅速召集了全军将领扩大会议,自队正以上四五百名将领都被召集而来。林觉宣布了要和女真人大战的消息,并且对他们做了总动员。落雁军众将校反应极为热烈,他们虽然知道这一次是以十万对三十万女真大军的正面作战,但他们居然表现出极强的信心,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便能交战。 在会议结束之后,消息也传遍了全营。所有的落雁军马步军都陷入了战前的兴奋状态之中。他们忙着开始做战前的准备,整理检查盔甲装备,擦拭兵刃,检查马鞍等等。所以,虽然大战还没开始,营中却是一片闹腾。 林觉已经站在高塔上快半个时辰了。按理说这时候他应该跟郭昆沈昙马青山孙大勇梁七等人一起商议作战的计划。但是林觉没有这么做,他撇下了众人独自上塔,似乎在欣赏着夕阳西下的风景,半晌没有动一动身子。 脚步轻响,有人缓缓的走到了林觉身后,轻声说话。 “夫君,太阳落山了,风也冷了。还是莫要久站在这风口处吧。当心身子受寒了。”来的是白冰,这时候也只有白冰能不需林觉的召唤来到他的身旁,其他将领都是不敢随意来打搅的,这便是林觉在落雁军中的威严。 林觉穿过头来,看到了白冰剪水双瞳中的担忧之色,微笑道:“无妨,我只是沉浸于这夕阳之美当中。有诗云:夕阳无限好。这夕阳之景确实美好无限。” 白冰凝视着西边的景色,点头道:“确实很美,只是很短暂。我不喜欢夕阳,我喜欢朝阳。因为那是全新的开始。夕阳虽美,但是很快便是黑夜,我不喜欢黑夜。” 林觉呵呵而笑,伸手过去攥着她绵软的小手,沉声道:“朝霞夕阳都是美景,偏你想的这么多。夕阳没什么不好的,夕阳落下,黑夜来临,确实让人觉得短暂,觉得心情不悦。然而,黑夜过后便是清晨。不历黑夜,怎见朝霞?世间的事其实都是如此。冬去春来,寒来暑往,花开花落,黑夜黎明都是如此。你只是将你个人的情感附着在景物之上而已,所以生出好恶。实际上它们本身便是一种循环和更替而已。” 白冰轻轻点头,叹了口气道:“夫君说的是,是冰儿受了情绪的影响了。” 林觉点头道:“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忧虑,你是不是很担心这场大战的结果?” 白冰愣了愣,终于咬牙说道:“冰儿现在说这话或许有些不合时宜,但冰儿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生。觉得咱们和女真人进行正面交战似乎有 些不妥。但我见夫君和小王爷以及大军上下都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我又怕说出这样的话来煞风景。但我心里其实很是担心的。” 林觉微笑俯视着白冰精致的脸庞道:“哦?你倒是说说你觉得怎么不妥?” 白冰道:“夫君,我什么都不懂,我可不敢乱说。若是说错了,岂非教人笑话。夫君既然决定了的事情,必是考虑周全的,我不该多嘴的。我对打仗其实什么都不懂。” 林觉微笑道:“不用这么拘束,我只是和你闲聊罢了。有时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没准你站在旁观的角度上,反而能提出好的建议来。你说便是,我也不会怪你。” 白冰想了想道:“那我可真说了啊,说的不对的地方你可莫要笑话我。总之不要把我的话当真,我可不想让你心里添堵。” 林觉呵呵笑道:“你放心便是。这等大事,我又岂会因为你的三言两语便改弦更张。你没看到全军上下已经摩拳擦掌准备战斗了么?此战已然箭在弦上了。你不用担心会影响到我的决策。” 白冰点头,转头看向暮色中的山野,轻启红唇道:“好。首先冰儿觉得我落雁军十万兵马和对方三十万兵马正面交战便是不明智的举动。明明对方兵力是我们的三倍之多,却还要与之正面交战,是否有待商榷?其次则是女真人最善于野外作战,咱们没有避其锋芒,反而让他们发挥他们的长处,这是否过于托大?虽说我落雁军并非乌合之众,但这般硬碰硬的战法是否不智?若是守城之战却还可理解。冰儿见识浅薄,这些话也许太幼稚,夫君莫要见笑,但这却是我内心中的真实想法。” 林觉微笑点头道:“你的看法并不幼稚,你说的这两点确实是事实,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白冰娇嗔道:“莫非你心里早就明白这些东西么?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是不屑一顾么?” 林觉缓缓摇头,目光投向一片忙碌的塔下数里长宽的大营,轻声道:“冰儿,你能想到这些,难道军中将领会想不到么?夫君我就算没想到,小王爷、马副指挥使,沈副指挥使,马青山、孙大勇,梁七等等将领们难道都想不到么?他们难道不会提醒我这一点么?” 白冰想了想道:“他们也许都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们太信任你,太依赖你了,或许他们觉得,你既然不说,这便没有关系。冰儿看的出来,整支落雁军其实都是遵循夫君的命令,依靠着夫君的决策来行事的。他们或许想到了一些东西,但是他们怕夫君早有安排,说出来反而露怯了。就像我一样,我其实也是觉得夫君必有考虑的,我问出来只是想心安罢了。他们可能没有我这么方便问你,毕竟冰儿是夫君的妻子,说错了话夫君也不会见怪的。” 林觉皱眉道:“你说的或许有道理,他们确实太依赖我的决策了。但这也很正常。我是落雁军的统帅,他们遵循我的军令本就理所当然。军令如山,我的话便是军中圣旨,他们不可质疑是他们的天职。有的时候,是不需要讨论的。就像现在,一 旦讨论战斗细节,便会出现无数个主意,到最后无法统一。那还不如我一个人下令说了算。因为此战不可避免,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落雁军想要有一番作为,这一战必须接下。这是前提,你可明白?” 白冰蹙眉摇头轻声道:“冰儿愚钝,我不太明白。” 林觉道:“眼下局面使然,我落雁军既然出山,便断无回山之理。现在朝廷已然名存实亡,吕中天同女真人已然勾结在一起。若我们落雁军不能打开局面的话,将无存身之地。也许很多人会想,大不了回伏牛山落雁谷中去,过原来的日子。殊不知那已经绝无可能了。一旦我们败退,女真人势必吞了大周江山,吕中天也会乘机自立,无论他们哪一方都是不会放过我们的。伏牛山看起来很大,其实太小了。资源也匮乏,禁不住他们的围剿的。就算不围剿,困个三五年,便把我们困死在山里。我们其实已经毫无退路,避无可避。只有正面一战,战胜对手,方可打开局面。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落雁军数年来蛰伏山中,正是为了眼前这一刻,只有誓死一战,除此无他。” 白冰缓缓点头道:“冰儿明白了,确实如此,我们确实没有退路了。眼下退让,便放弃了大周天下,龟缩在伏牛山中也只是等死罢了。还谈什么拯救藏身万民,扶大周社稷于倾覆之中?” 林觉点头道:“正是。你所言的正面与之交战的弊端却也是事实。对方确实比我们兵马多三倍,而且女真人善于正面野战。我自然也知道这些。但这些都是我们无从避免的事情。我们无法凭空多出兵马来作战,我们能依靠的只有这十万将士。我们也没有城池可守,除了汴梁城,京畿之地无坚城可守,我们也只能和他们子啊旷野上正面交战。这些我们不是不明白,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倘有其他的选择,自然会做出调整,可惜我们并没有。” 白冰仰视着林觉的脸,突然心里有些羞愧。她还以为夫君有所疏忽,但其实夫君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些。 林觉的目光凝视着已经暮色沉沉的大地,口中还在继续说道:“你所说的还只是两点显而易见的弊端罢了,其实我们自身的困难还有很多。譬如我们这十万兵马,虽然在伏牛山中训练了数年,看上去兵强马壮。可是,他们当中真正参与过实战的不到四成。其余的都没有真正经历过战斗。你该知道,训练的再刻苦,再贴近实战,那也不能和实战相比。真正的战场上,哪怕是武技高强之人,若是没有见识到战场的惨烈,怕也连一名瘦弱的经验丰富的老兵有用。冰儿还记得当初你第一次随我在落雁谷杀敌的情形么?还没见到敌人,光是看到战场上的尸体你就已经要崩溃了。而那只是小小的战斗罢了。真正的大规模的作战你也经历良多,你也知道那对人心理上的冲击。训练的再好的士兵,在残酷的战场上能否真的有用?谁也不知道,谁也无法保证不是么?” 白冰惊愕无言,她不得不承认林觉的话是对的。原来隐忧不止是自己看到的,夫君看到的远比自己看到的要多的多。 第一四六五章 避无可避 “落雁军士兵想要真正的成熟起来,却又不得不经历战场上血与火的洗礼。唯有经历过真正的战斗,他们才能成为战士。没有什么比战场上能更快的让他们成熟的手段了。所以,这便是矛盾之处。一方面他们必须要经历这场战斗,另一方面,他们却又可能崩溃在战场上。虽然平日我多次强调进行心理上的建设,让老兵们多讲述他们战场的遭遇来给他们心理上打预防针,但是说的永远没有亲眼看到亲身目睹的有冲击力,这种心理上的建设到底管不管用,我也不敢肯定啊。”林觉继续轻声的叹息着说道。 白冰感受到了林觉心底的忧虑,忙用手用力反握林觉的手掌,以示安慰和鼓励。她理解林觉的忧虑,所有的重担压在自己的男人的身上,他心中有诸多担忧却也无法说出来,那一定是件很痛苦的事。 林觉恍若不觉,口中兀自说道:“除了这些,我现在担心的还有一桩大事。女真人既然敢放开手脚来跟我落雁军决战,那便更进一步的证实了吕中天已经完完全全的背叛了大周。否则这个时候他手头的近二十万兵马尚在,女真人怎敢背靠着汴梁跟我们决战。我甚至担心,吕中天会派出兵马协助女真人作战。那样的话,我们面对的便不止是三十万女真人了。也许是三十五万,也许是四十万敌军。而我最担心的倒不是吕中天派出兵马跟女真人一起向我们发动进攻,我最担心反而是吕中天会暗地里派兵去攻伏牛山。去抄我们的老窝。这老贼阴险狡诈,正面的作战他或许并不愿意参与,但是他若背地里干这等阴险勾当,则真的会让我们首尾难顾。我担心的很。” 白冰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林觉不说出来,她完全想不到在战场之外还有吕中天这个大威胁。一想到如果吕中天率军乘着大军被女真人缠住的情形下去攻击伏牛山的情形,白冰不敢想象那是怎样一副场景。 “夫君……”白冰的声音都开始颤抖了:“倘若……倘若他们真的去攻伏牛山的话,那可怎么办?落雁谷虽有三万多兵马留守,但是……那也绝非是对手啊。这可如何是好?夫君得想个办法啊。” “我何尝不在想办法。山寨有三万兵马留守,加上预备役和团练,倒也可以凑个五六万人。但是战斗力不强。若吕中天全力猛攻,那是绝对守不住的。山中数十万百姓,还有我们的亲人都在那里,我怎不揪心?所以才是让我忧虑之事呢。好在目前为止,我们得到的消息是,吕中天确实派出了数万兵马沿着汴河南岸出现在了我们南边的河对岸。这说明他们尚未有攻击伏牛山的计划,而只是想帮着女真人和我们正面作战,只能说暂时不用担心伏牛山的安危。但迟早他们会想到的。哎,难呐。”林觉叹息道。 白冰心里沉甸甸的,堵得难受。她终于意识到夫君脑子里每天所要思虑的事情之多之繁杂了。外人看来,林觉永远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永远是智谋百出,行事淡定,胸有成竹的样子。见到他的态度,所有人心中便有了底气,都不会感 到慌张。他能让所有人感到心中安稳,但其实他内心里承担了太多,他只是不愿意让众人生出恐慌的情绪罢了。想一想,夫君其实挺可怜的,承受了那么多,却没有多少人知晓。便是他身边亲近的人,也未必知道他背负的东西之多,反而有时候跟他闹些小脾气。比如自己,有时候便常常跟他耍小性子,给他增加烦恼,这是多么的不应该。 “罢了,不说这些了。抱怨是没用的,面对困难只有一个办法,便是面对且战而胜之。抱怨是最容易的事,但却于事无补。我落雁军也非一无是处,我们有的东西别人可没有。我也相信我们精挑细选训练了数年的落雁军不会让我们失望。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放心,我不会让女真人得手的,他们也休想从我落雁军身上讨到好处。”林觉伸手搂住白冰纤细柔软的腰肢,微笑说道。 白冰轻轻点头,将头靠在林觉的臂弯里,紧紧的依偎着林觉。夫妻二人相拥而立,看着塔下已经黑沉沉的大地,看着营地中篝火灯光四起,兵马井然来去的情形,静静的矗立良久。 …… 春阳将金色的光线洒在大地之上。清水溪两岸的旷野上,黑色的泥土,黄色的枯草,淡淡的新绿组成了一副地毯般的画卷。在春阳的沐浴下,一切都镀上了温暖的色调,让大地变得生机勃勃.起来。 在惊雷般的马蹄声和悠长的号角声中,清水溪两岸的旷野东西方向两支数量庞大的兵马如乌云一般迅速笼罩了大地,让本来温暖而富有生机的大地变得萧索肃杀起来。 旌旗如云,刀枪如林。战鼓咚咚,号角声声。马蹄杂沓,人声扰嚷。一切都在瞬间变了模样。女真大军和落雁军大军抵近清水河两侧的战场,一场大战即将开始。 女真人出动了全部的十五万骑兵,这其中包括了四万辽国骑兵。几名部落酋长太原兵败之后不得已加入了女真大军之中,此刻成为了女真大军侧翼的一只骑兵兵马。剩下的都是女真骑兵主力。除此之外,十万女真步兵列队于后,他们是这一次战斗的辅助力量。在完颜阿古大的想法中,野战自然是骑兵的天下,步兵只能沦为陪衬。他要以十五万骑兵疾风暴雨般的冲锋碾压过去,将对方踏为齑粉。 落雁军也抵达了清水溪东岸里许之处。不过人数规模跟对面铺天盖地占据了方圆五六里的大片地域的女真骑兵比起来便寒酸太多了。落雁军并没有全部出动,他们派出的只是五万骑兵和不到两万的步兵。总共七万兵马,呈纵队收缩的方式排列。这是兵马少于对手的典型的防御阵型。将兵马收缩在一个较小的区域里,集中兵力,避免因为阵型太散而分散实力。 落雁军五万骑兵分为四个万人队,和中间的两万步兵队组成一个‘器’字形阵型。这也是因为兵马数量不多,导致阵型被收缩之后会被对方从两侧进行包抄夹攻而采取的不得已的阵型。这种阵型的好处是,各个方向都有抵御能力,步兵阵型也不至于拖后或者突出在外而被对方侧翼冲击的骑兵 所击溃。被保护的步兵可以从四支骑兵中间的区域位置以弓箭和其他远距离武器攻击冲入阵型的对方骑兵。并且可以随时支援任何一个方向的被冲破的阵型。 总之,这种‘器’字阵型是落雁军演练的新阵型之一。专门针对的便是对方兵力强大的冲阵阵型,以相互协作呼应,互相支援。 但对女真人而言,当他们看到对方兵马收缩在一个方圆不到四里的区域,摆出这么个奇怪的收缩阵型的时候,他们便知道对方是绝对不敢进攻了了。他们想以防守之势应对这场大战。 完颜阿古大纵声大笑,对方此举正中下怀。对方放弃了正面的阻击,放任自己的骑兵冲到他们阵前进行包围,那他们便是自寻死路。一旦对方的兵马全部为围困在当中,那便是天罗地网网住了对手,便是单方面的屠杀了。 “林觉啊林觉,我的好妹夫,你也不过如此,我还当你有些本事呢,你这阵型便是露怯了啊。可惜了,今日我妹子怕是要成为寡妇了,我的小侄儿也要没爹爹了。可是没法子,谁叫他不识抬举,非要跟我为敌呢?”完颜阿古大颇为惋惜的说道,然后,他毫不犹豫的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女真人步兵驱赶着五千名大周民夫扛着木板抬着原木冲到清水溪旁开始搭建桥梁。清水溪上本有廊桥,但是这么多骑兵一起冲锋自然需要更多的桥梁。好在清水溪宽不过两丈,深也不足数尺,虽不似其名字所言的只是一条小溪,却也只是一条普通的小河罢了。狭窄的地方甚至连战马都能一跃而过。 原本,为了防止对方阻挠搭建桥梁的行动,完颜阿古大还制定了几套方案。但是,落雁军自始至终在里许之外布阵等候,压根没有上前的意思,所以数万弓箭手倒也在河岸西侧变得无所事事。 民夫们下到冰冷齐腰的溪水里打下圆木为桩,然后在圆木上固定框架,再铺上木板钉死。不出半个时辰,上百座简易的木板桥便搭建完毕。 这一切完毕之后,战斗终于在巳时打响。随着完颜阿古大的一声令下,女真骑兵高举兵刃,发出山呼海啸之声,朝着东方发动了冲锋。正面冲锋是以骑兵前锋将军察尔汗所率的五万骑兵为主。这五万骑兵横跨四五里的区域,径自冲向对方阵型的正面。于此同时,侧首两翼,辽军四万辽国骑兵在南,雅鲁不花的四万骑兵在北,两翼齐飞,展开包抄。整个战斗阵型的目的很明显,便是要将对方的兵马包围起来,先冲散阵型,再围困歼灭,一个不留。 十几万骑兵在大地上的冲锋的威势难以用语言形容,你若声临其境便知其迅猛威慑之力。整个大地都在颤抖着,如黑色的海啸一般席卷而来的骑兵在目光中慢慢放大,且密密麻麻无边无际充斥着所有的视野。盔甲和兵刃闪耀的森森光芒足以让他们头顶的天空变成一片白茫茫的光环。反射的光芒照在人的眼睛里,足可让人目不视物,暂时失明,只有满眼的金光闪烁。这种情形下,给人的心理和视觉上的冲击力之大,足以让人窒息。 第一四六六章 大战 落雁军军阵之中,很多第一次见识到这种大场面的士兵开始瑟瑟发抖。正如林觉所说的那般,虽然落雁军经历了漫长艰苦的训练,也经过了心理上的建设和疏导。但是,一旦到了真正的战场之上,便知道其中的差距。眼前漫山遍野奔袭而来的敌军,震耳欲聋的的喊杀之声,让人目眩神迷的兵刃的光辉,遮天蔽日的旌旗猎猎的景象,是他们永远无法在想象中能领会的场面和震撼。这些落雁军士兵也是有些倒霉,他们无法从一次次小型战事中循序渐进的得到经验的累积和心理上的建设,而被迫直接面对这种令人窒息的场景,怎不让他们胆战心惊。 不过,他们虽然紧张的发抖,但还不至于当场崩溃。因为他们的身旁,那些落雁军的老兵们和将领们如山一般的矗立在马背上,站在阵型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和惧怕。他们也能看到,他们的主帅林觉,也正端坐在五花马马背上,手握长刀毫无惧色。那些落雁军中的骨干,那些经历过落雁军的铁血岁月,经历过战斗洗礼过的将领和老兵们,此刻就像是一块块磐石一般雄踞于海岸边,迎接着对方如海潮一般袭来的兵马。他们的镇定起到了稳定人心的作用,起到了军中脊梁骨的作用。 “准备!”林觉身边,随着孙大勇的大喝之声,一杆红色令旗高高举起在半空,鲜艳夺目。 “准备!”落雁军各阵立刻响应,弓弦拉开,弓箭搭上。连弩咔咔机簧咔咔作响,装满弩箭的箭匣迅速装填。 铺天盖地的女真骑兵只用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冲入了落雁军前阵的两个万人骑兵队面前。于此同时,落雁军中军红色令旗剧烈挥动,伴随着三枚红色焰火弹带着尖啸之声升空,落雁军骑兵队开始对奔袭而来的敌人进行弓弩的狙击。 密如飞蝗一般的箭矢遮天蔽日,弓弦的嗡嗡声宛如蜂群乱舞。连弩机簧发射时短促而有力的咔咔声响成一片。在对方进入射程的短短数息时间里,数万只弩箭被射出,尽数倾泻在对方的阵型之中。 鲜血如春天的花朵提前绽放,强弓和连弩的打击让女真骑兵阵型中迸放出无数的血色之花。惨叫呻吟声,战马的悲嘶声混合着弩箭破空的骇人的嗖嗖声,以及穿透血肉之躯的低沉的噗噗声响成一片。无数的女真骑兵在密集的箭雨之下被射翻在地。战马在地上翻滚,掀起真正黑色的草泥。马上骑士被甩飞在空中,张牙舞爪的惨声大叫。有的在空中尚未落地,便被密集的弩箭射成了豪猪。落地的也没好果子吃,就算没被箭支射中,也难逃骑兵马蹄的践踏。 在极短的时间里,超过三千名女真骑兵被射落下马,一部分直接被射杀,另一部分则是被毫不停留的自家骑兵的马蹄践踏而死。幸而女真骑兵有着丰富的骑兵冲锋的经验,他们采用的是散兵阵型,大纵深的梯队进攻,而非一拥而上的进攻方式。否则的话,他们死于弩箭之雨和相互践踏所造成的死伤会更大。但即便如此,短短一轮箭雨便造成数千人的死伤,落雁军的远距离阻击能力还是极为惊人 。 但这一切未能阻挡女真骑兵进攻的脚步,冲锋之时被弓箭阻击早已是骑兵们必须面对的一件事,特别是进入对方射程之后,他们所能做的不是规避,因为根本无法规避,而是要更加不顾一切的往前冲,直到冲破对方的防线。所以,对方的狙击火力虽猛,但女真骑兵冲锋的速度却更快。 弓弩的有效射程不过一百多步,这一百余步的距离在骑兵的快速冲锋之下最多只够两轮施射的时间。虽然落雁军骑兵拥有连弩这种变态的远程攻击武器,可以在很短时间里将箭匣中的十余只弩箭射空。但是连弩的数量毕竟有限。整个落雁军骑兵装备连弩不足五千具,其余的全部是寻常的弓箭。这东西制造太复杂精巧,不是轻易能够大量复制的,五千只连弩已经是一个很庞大的数量了。但在此刻,显然是不够阻击女真人的进攻的。 只眨眼之间,正面上女真骑兵已经冲到了五十步之内的距离。此刻落雁军骑兵刚刚来得及射出第二轮箭雨。离得越近,自然准头越好,杀伤力越强。这一此更多的人仰马翻,更多的女真骑兵被射杀滚落下马。但是,在付出了超过六千人的死伤的代价之后,正面的女真骑兵也冲到了阵前。正面的落雁军骑兵再无放箭的机会,他们和猛冲而来的对手已经面对面,不得不进行残酷的肉搏搏杀了。 后方,完颜阿古大在己方骑兵冲入五十步距离的范围内之后神色颇为紧张的关注着战场上的情形。虽然看到了人仰马翻血肉横飞的己方士兵被射杀的场面,但完颜阿古大却出人意料的哈哈大笑起来。 身旁的将领和亲卫们都很莫名,以为大首领是不是吃错药了。见到己方骑兵死伤如此惨重,却还幸灾乐祸的笑?莫非是傻了不成。唯有李国仇知道完颜阿古大为何笑的这么欢乐。因为,阵前射杀女真骑兵的依旧是弩箭,而非是让完颜阿古大最担心的落雁军的火器。在五十步的距离内,正是霰弹火器发挥极大威力的距离,阵前没有响起轰鸣之声,那正说明对方普通兵马果真没有装备火器。李国仇说的话是对的,如此制作复杂且昂贵的火器,落雁军怎么可能全部装备?那天袭击的兵马应该是落雁军中唯一装备有火器的一只骑兵了。数量不会超过千人。完颜阿古大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只要对方没有大量的这种火器,一切便已经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 肉搏战在正面打响,依靠着强大的冲击之力,女真骑兵迅猛的冲入落雁军的正面阵型之中。正面落雁军的两支骑兵队自然也不是善茬,他们分别由沈昙和马青山统帅。对方冲上前来的时候,沈昙和马青山已然做好了准备。一声令下,众骑兵已经擎出又长又窄又锋利的贪狼刀迎战上去。双方一瞬间阵型交错,缠斗在一起。 女真人生长在马背上,骑射武艺俱精。当世骑兵战斗力之强,女真人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辽人号称骑兵天下第一,但在女真人面前却被打成原型。所以,在女真骑兵心目中,他们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就是天下第一,任何敢于和自 己骑在马上战斗的对手都是不自量力的。所以,他们从战斗开始便压根没把落雁军骑兵放在眼里。他们以为,一旦进入马上肉搏阶段,落雁军骑兵必迅速崩溃。因为可笑的大周南人的骑兵有什么好怕的?更何况是一只据说是蜗居于山中的叛军。 然而,只一交手,女真骑兵们便感觉到了不对劲。落雁军骑兵根本不是鱼腩。他们手中的兵刃跟所遇到的所有对手都不同,既长又窄又锋利,比之女真骑兵用的弯月刀长了一尺多。双方互砍,弯月刀完全够不着对方。双方一轮对砍,女真骑兵纷纷落马,被锋利的贪狼刀砍的人仰马翻,死伤惨重。 女真骑兵立刻动用他们拿手的战法,他们贴近对手,猴子般的往对方马背上窜,他们要利用他们灵活的身手进行更为贴身的肉搏,这也正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可以骑在对方的肩膀上,黏在对方的背后,然后用刀刃割断对方的喉咙,用手指抠出对方的眼珠子,用牙齿咬掉对方的耳朵和鼻子。 然而他们却惊讶的发现,这种战法简直就是在送死。落雁军骑兵个个有近身肉搏的武技,在近身搏斗之中根本不落下风。跳上对方马背的女真骑兵遭遇了从未有过的挫败,他们一个个被反了关节,被拧断手指和手腕关节,被对方反勒脖颈,失去作战能力之后被无情的宰杀。 当初林觉见识过女真人的作战手法。特别是在大灵河南岸,林觉见识过女真人对辽人的一场伏击战,他亲眼目睹了女真人是如何以这种如野兽般撕咬肉搏的方式来战胜辽人的。回到伏牛山之后,林觉当然要进行针对性的防备。最好的防备之法便是教会落雁军士兵们近身搏斗之术。为此,林觉聘请了包括白冰的师傅白玉霜在内的十几名武技高强的武林人士作为落雁军的教习。针对性的对落雁军士兵教授近身肉搏分筋错骨之法。也不用多,只需精选出最为实用的十几招,并且能在马背上可以实施便可。有人自然以为没有这个必要,但林觉却坚持这么做,他就是防止有这么一天。没想到,此举果然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原本以为对方的阵型一冲即散,很快便将成为单方面的猎杀时间。但骑兵正面的对战却受阻,攻击两只落雁军万人队的女真骑兵不但没有击溃对手,反而遭遇了极大的损失。但好在女真骑兵兵马数量众多,正面五万骑兵虽然损失了不少,但此刻依旧占据绝对的优势,倒也不至于慌张到溃败。 前锋将军察尔汗心中却是极为焦急的,他能当上前锋将军只是因为两天前他的上司胡鲁被落雁军突袭之时轰杀了。他是接替了胡鲁的职位才上位的。实际上论资格,他是不够格的。所以他很想有所表现,不让大首领失望。因为他这个前锋将军还只是暂代,一旦此战不能让大首领满意,则会立刻被撤换。在战前,察尔汗可是拍了胸脯要击溃敌手的。眼下一交手,自己的五万骑兵已经损失了八九千人,却被对方堵在阵前根本没有进展,这是不能接受的。大首领怕是已经吹胡子瞪眼了吧。 第一四六七章 冒进 察尔汗一边大声喝骂着让骑兵们猛攻,一边迅速的思索着对策。很快,他便找到了对方阵型的漏洞。对方兵马呈现‘器’字型排阵,这奇怪的站阵似乎有个巨大的漏洞。那便是,两支落雁军骑兵中间留有宽达三百余步的巨大空隙。那空隙纵深处是一群密密麻麻的落雁军步兵摆成的方阵。眼下正面被落雁军的骑兵顶住了,对方作战又很勇猛,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崩溃的。而侧翼己方两支骑兵已经接近,等到他们包抄过来,这场战斗是一定会以己方的大胜而结束的。然而,自己作为前锋军却无所建树,自己这个暂代的前锋将军怕是也到头了。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挽回局面。 察尔汗很快便做出了决定,他要从两支万人队中间的空隙冲进去,对中间的落雁军步兵阵进行屠杀。人头便是功劳,而对方步兵正是软柿子,自己何必将全部人手投入在和对方骑兵的火拼上,放任这份功劳被两翼的辽骑兵和雅鲁不花所攫取。自己倘若能歼灭对方的步兵,可大大扭转正面受挫的局面。 察尔汗主意已定,当即一声令下,亲自率领一万骑兵从两支落雁军骑兵中间三百余步宽的空隙地带直插进去,朝着敌军阵型中央的步兵阵冲去。 此刻,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包抄和正面进攻的女真骑兵已经和四支落雁军骑兵万人队正面交手。察尔汗必须赶在自己的友军来分一杯羹之前解决这两万步兵,所以他甚至没有去太在意对方步兵在做些什么,便率一万骑兵凶猛的冲锋而来。 步兵发动了弓箭反击,强力的弓箭雨瓢泊浇下来,骑兵人仰马翻倒毙上千。但这并不能阻挡骑兵的脚步,察尔汗率领的一万骑兵在盏茶时间里边冲破里许之地,从两支落雁军骑兵的夹缝之中冲到了落雁军步兵阵前。骑兵可以一当十,这绝非虚言。眼前这两万骑兵,只需数千骑兵冲锋践踏便可战胜,更何况是八九千骑兵。在察尔汗看来,对方已经是砧板上的肉,待宰的羔羊了。 然而,就在女真骑兵的铁蹄即将踏上落雁军步兵们的头顶上的时候,双方相聚的距离只剩不足二十步的时候。双方兵士连对方狰狞的表情都看的一清二楚的时候。落雁军步兵的阵型猛然一变,本来毫无遮掩站在地面上射箭的步兵只一个转身,便突然统统消失在一堵堵一人高的墙壁之后。整个步兵阵型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座外侧有一人高的墙壁的方城的模样。这正是步兵拒马阵的变种阵法,是落雁军步兵防骑兵冲锋的阵法之一。步兵阵前的拒马阵正是防止骑兵冲击的一种常用手段,而落雁军将拒马改成了能够移动的拒马墙面。之所以称之为墙面,便是因为朝外的削尖原木的尖头拼接在一起,形成了无数尖刺组成的一堵墙。所有的这些尖刺原木都安装在一个立体的三角形的拒马上,下方安装木轮。作战时只需迅速组合起来,便可迅速形成一面满是尖刺拒马墙。 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创 新,落雁军只不过做了一些改动,让这拒马墙更加的坚固和具有杀伤性和防护力,并且更加的灵活运转,且可以重复利用。关键时候更是可以当做简单的掩体使用。 制作这样的拒马尖刺墙其实并无难度。伏牛山中无数的原木采伐不尽。这种东西也不需要什么工艺水平,普通士兵都可以自己打造出来。只需要协调好相互间的尺寸高度而已。但在战场之上,这种步兵有了此物,抗冲击能力得到了大大的加强。 眼前实战便是明证。二三十步的距离,对于冲刺的骑兵而言那只是眨眼之间便抵达的距离,几乎没有任何的回旋余地。女真骑兵连人带马冲向了拒马墙,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们拍在上面。顿时惨叫声中一片筋断骨折之声,令人毛骨悚然。原木钝钝的尖头虽然并不能穿透他们的身体,但是可以让他们筋骨寸断。女真骑兵们就像一条条大白鱼被重重的摔在地面上一样,蹦跶着,却已经半死不活。虽然没有血肉横飞的场景,但是受的都是内伤,比之血肉横飞的外伤也不遑多让。 而且,因为拒马墙是斜斜向上的角度,很多骑兵飞旋着从局马强上方飞起来,惨叫着摔入落雁军步兵阵中。迎接他们的自然是如林的刀枪,在半空中尚未落地,便被砍的血肉模糊。 一连串的骑兵收不住前冲之势,轰隆轰隆的撞击在拒马墙上。拒马墙是勾连起来的整体,下方打下了木桩固定在地面上,可谓是牢固无比。即便如此,都被对方血肉之躯的巨大冲击力撞的移位松动,几乎要被撞开缺口来。可见骑兵冲锋时冲击力之大。短短的时间里,高大的拒马墙外围倒下上千匹女真骑兵,地面上全是翻滚着凄厉叫喊嘶鸣着的女真骑兵和战马。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当后方的女真骑兵看见前方惨烈的情形连忙勒马止住冲锋之势,他们好不容易在拒马墙前停下飞奔的战马,尚来不及庆幸时。拒马墙中间有尖头原木被迅速的抽开,露出无数个碗口大笑的孔洞。下一刻,从这些孔洞之中无数的弩箭射出来,割韭菜一般的扫倒一圈近处的女真骑兵。这正是这种改造之后拒马墙的另一个用处,便是可以当做简易的工事使用。抽出后方特制的木栓卡槽,便可将每一面单独的墙壁上的尖原木抽出数根。这样不用露头,便可以连弩或者长枪对外边的敌军进行射击和攒刺。 察尔汗大骂出声,几乎欲哭无泪。他这才后悔自己仓促的决定。对方怎么可能没有任何防御手段,便将两万步兵摆在阵前任由对方骑兵冲锋宰割?明显是自己太过立功心切,没有考虑周全。加之对方这种拒马墙阵真的很巧妙,居然在极短的时间里边连成整体。若不是这种结构的话,普通拒马阵就算付出部分兵马的代价也是能冲破防线的。这本来就在察尔汗考虑的范围之内,对方的弓箭阻击以及有可能的拒马长枪阵他都是有所考虑的,但是却就是没想到对方居然将拒马建造成一堵连接 起来的墙壁。如此凶猛的冲击居然未能打开缺口。然则,又在阵前倒下的一两千骑兵的死伤便毫无意义。 经过这么一折腾,一万骑兵已经死伤了三千多人。察尔汗必须做出决定了,是继续对步兵阵发起进攻,还是立刻退走。察尔汗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做出了抉择,因为他知道,面对这堵拒马尖刺墙,似乎没有办法逾越过去。与其眼睁睁的站在这里挨打,还不如赶紧亡羊补牢撤退。哪怕便是以这剩余的六千多骑兵冲击侧首任何一支万人队的侧翼,为正面的厮杀助力,也比在这里被对方射死的好。 “调转马头,快撤,快撤!”察尔汗大声下令道。 女真骑兵咒骂着仓皇调转马头往来路撤离。然而,他们此刻才发现,来时的两支万人骑兵队之间的三百步的缝隙已经被一直兵马堵住了。那是一队千余人的骑兵,他们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后方的通道上,此刻他们对周围的战局毫无兴趣,他们的目标正是察尔汗突入阵中的这一支兵马。 “冲,杀光他们。”察尔汗找到了发泄口,冲不破步兵阵,难道还怕这千余骑兵拦路不成?他认为这必是正面两支落雁军中的一支分了些兵马来堵截的,他们难道还想把自己围在里边吃掉不成?简直痴心妄想。 但下一刻,察尔汗才明白自己遭遇到的是怎样的困境,面对的是怎样一支骑兵。 那正是林觉和孙大勇率领的亲卫火器营的一千余名骑兵,也不知他们是从什么时候绕行到对方骑兵后方的,又或者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等候着对方自投罗网闯进战阵之中。此刻,正是他们猎杀这些闯入阵中的迷途羔羊的时候。 亲卫火器营骑兵是落雁军骑兵中实力最为强悍的一只。即便没有火器,他们也是武技最高,装备最好,战斗力最强的一支兵马,因为他们肩负着保护主帅林觉的职责,都是忠心耿耿实力超群千挑万选组成的。更何况他们配备了六百多只火器,其战斗力更是飙升数倍。 六百余手持王八盒子的亲卫骑兵当先冲锋,火器轰鸣,霰弹如雨,所到之处,人仰马翻,挡者披靡。后面是四百余没有火器的亲卫,他们虽无火器,但是配备有长刀连弩,可远射近砍,是跟在火器骑兵身后收拾漏网之鱼的。 在女真骑兵的眼里,这些落雁军骑兵就像是手握雷霆的天兵天将一般的令人恐惧和敬畏。他们的手中的火器轰然作响,冒着明亮的火焰,就像是掌握了雷霆力量的天神一般。那些火器的杀伤力更是让人胆寒,轰鸣和火光之后,一大片一大片的己方人马倒下,身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冒血的伤口,简直惨不忍睹。冷兵器和热.兵器的交战显然注定是毫无还手之力的,虽然落雁军的王八盒子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热.兵器,但是在双方面对面的交战中,必然是碾压对手的。任凭你再强悍的对手,在密集的霰弹攻击下,也必然是被屠戮的结局。 第一四六八章 敌众我寡 察尔汗目睹此景,几近绝望。虽然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想组织己方还算优势的兵马冲出对方阵型,但是手下的兵马其实已经吓破胆了。面对对方魔鬼一般的杀戮手段,女真人纷纷下马投降,或者四散奔逃。他们早已没有面对对方火器的勇气了。 察尔汗大骂连声,连杀数名不听号令胡乱逃窜的手下士兵,也无法为约束住局面。察尔汗知道,士兵们可以投降,自己却不能。且不说自己是女真大军的高级将领,对方不会放过自己。就算对方肯接受自己的投降,自己一家老小也要被大首领全部宰了。女真人是不能够成为俘虏的,这是大首领一再强调的。要么战死,投降则意味着背叛,全家要全部被杀光,没有任何余地。 “跟我冲出去,跟我冲出去。”察尔汗大声的吼叫着,身边倒也有八九百名士兵响应着他。他们不顾一切的策马朝着对方骑兵冲杀过去。他想在混乱之中伺机突围逃脱。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他们只冲出数十步,轰鸣声中,己方数百骑兵便纷纷落马。察尔汗本在队伍中间,当身旁左右的骑兵都被轰杀之后,他也孤零零的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中。一大群手持火器的对方骑兵涌上前来,黑洞洞的火器冒着青烟对准着他和身旁不到两百名骑兵的身体。看着身旁地面满地翻滚血肉模糊的被火器击杀濒死的士兵,由不得察尔汗再想其他,他不得不服软。 “别动手,我们……我们投降……我们投降。”察尔汗大声叫道。 一名身材高大的落雁军骑兵端坐马上,冷声喝道:“犯我大周者,绝无宽恕之理。现在求饶,却也迟了。杀!” 轰轰轰,火器轰鸣作响,无数的霰弹激射而至,将察尔汗和他身旁的两百余名骑兵尽数射杀。察尔汗胸腹之间中了无数霰弹,胸腹被打的稀烂,死法的跟他的前任胡鲁一般无二。 察尔汗战死,剩下的女真骑兵那还有半分作战的心思,拼了命的往后逃窜。跟随察尔汗突入落雁军阵中的一万骑兵,最终只有不到两千人逃出阵型,剩下的都魂断阵中。这还得益于阵外的近三万女真骑兵的猛攻,拖住了两支落雁军骑兵万人队,让他们无法腾出手来拦阻。否则,这剩下的两千绝对逃不出落雁军的‘器’字阵中。 察尔汗阵亡的消息很快传遍战场,后方完颜阿古大也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顿时嗔目大骂不已。 “这个蠢货,谁让他往敌阵中冲锋的?简直糊涂透顶。对方这种阵型,只需攻破外围四支骑兵队,阵型便会崩溃,这狗东西自作什么聪明?自己送了狗命倒也罢了,害了我数万女真勇士的性命。蠢货,蠢货。”完颜阿古大大声骂道。 “大首领,正面似乎攻不破了。察尔汗这么一折腾,前锋骑兵士气大坏。哲别和忽必多两位前锋军副将询问是否该撤兵休整呢。”身旁有人沉声禀报道。 “胡说,告诉他们,敢退后一步,老子剥了他们的皮。着他二人什么都不要想,给我拖住正面之敌。两翼我两支骑兵已然完成合围,即便正面攻不下,牵制住他们两支骑兵也是好的。雅鲁不花和 猛撒哥他们当不会让我失望。”完颜阿古大厉声喝道。 军令迅速传达下去,完颜阿古大兀自为察尔汗的死而呼呼生气。一旁端坐马上的李国仇沉声道:“大首领,对方火器已然动用,卑职请求率铁浮屠出战。正面难破,何不以铁浮屠攻破其阵型。我担心即便是侧翼,有对方火器机动协防,怕也难以攻破。” 完颜阿古大皱眉想了想道:“暂时不必,铁浮屠乃我大军杀手锏,作战以来,损耗甚巨。若非不得已,不可动用。对方有火器……总得小心些。侧翼合围已然成型,若担心攻不破阵型的话,大可让步兵再增援上去,围成个铁桶阵,必可破敌阵。他们这种阵型其实漏洞颇大,林觉自作聪明,把别人当傻子,这阵型看似可相互守望援助,其实牵制一面便牵制住其半数兵马,其余三面受敌则根本无法救援。阵中那两万步兵更是毫无用处的摆设,只要不像察尔汗那种蠢货一头扎进去,便一点用处也没有。军师,你不用着急。我看出来你对林觉很有兴趣,对他很不服气,想去会会他。你放心,我必给你这个机会便是。” 李国仇只得拱手点头应诺,他心中其实还是很明白的,说到底完颜阿古大并不愿意拿铁浮屠跟对方的火器去硬碰硬。虽然自己跟完颜阿古大保证,那霰弹火器绝对穿不透铁浮屠重甲,但是完颜阿古大似乎并不太相信。他不想将花费了巨大财力和物力打造的铁浮屠毁在火器手里,那可是他压箱底的杀手锏。所以他宁愿将所有兵马都押上去,用在他看来最不值钱的人命去换掉对方的火器兵,这对他来说是更合算更稳妥的办法。 随着完颜阿古大一声令下,后方十万步兵也开始呐喊着往战场上冲锋而去。完颜阿古大原本认为根本无需步兵出战便可解决落雁军,但最终,他却不得不全力出手。但即便此刻,完颜阿古大依旧认为,胜利必是属于他的。 完颜阿古大的自信当然不是盲目的,虽然因为察尔汗的冒进让落雁军在战斗之处占了不少的便宜。正面冲来的五万察尔汗率领的女真前锋骑兵已然死伤近半。冲锋时便遭受弩箭血洗,察尔汗自己又送了一波,然后察尔汗的死让剩下的兵马士气低落,被沈昙和马青山又猛突了一波,死伤人数已经超过了两万人。这还是在短短的半个时辰的时间里。难怪两位副将哲别和忽必多请求撤退休整,原是有些抵挡不住了。但是,正面作战受挫的同时,侧翼的战局却已经达到了完颜阿古大所希望的目标。 在林觉率领火器营和步兵的配合下绞杀察尔汗的时候,侧翼包抄的两只骑兵共八万人已经冒着密集的箭雨的阻击抵近侧后方。侧后方两支落雁军骑兵万人队由落雁谷的两位身经百战的老人穆不平和卢义率领。两人都是落雁军中出了名的勇武将领,都曾经历过落雁军初创时的种种艰难血腥的大小战斗。正因为他们这种凶悍的战斗风格,林觉才将两人安排在器字形战阵的后侧,各率两支骑兵万人队御敌。因为林觉明白,前方的战斗规模或许最大,因为敌人在正面的进攻显然会投入更多的兵马,但是侧翼的战斗则必然更为惨烈。那是因为侧翼兵马必须 保证拖住敌人,保证阵型不会崩溃,在救援抵达之前,要守住防线。 而在目前女真兵马这种攻击态势之下,侧后两万余落雁军骑兵要面对的居然是多达八万人的辽骑兵和女真骑兵的进攻,这将更注定是一场极为惨烈的战斗。 事实也正是如此,雅鲁不花的四万骑兵和四万辽骑兵几乎同时从侧翼抵近。在被弓箭射杀了两千多人之后,他们成功的抵近了侧后阵型,形成了肉搏之态。八万骑兵包裹住落雁军的侧后位置,完成了战略上的对落雁军的整体合围。双方在长达五六里的弧形战场上展开了厮杀,战斗进行的血腥而惨烈。 两支落雁军骑兵的总兵力不足两万两千人,要面对数量四倍于己的敌人,其压力可见一斑。但卢义和穆不平战前便得到林觉的告诫,告诉他们无论如何要坚持住整体阵型。可采取收缩阵型,往阵型中间靠拢,得到后方步兵支援的策略。后方的步兵中有五千人是训练有用来来专门对付马军的钩镰枪和地蹚刀的兵士。他们是能够帮上忙的。特别是在敌我混战之中,他们更能一展身手。 两人谨记林觉之言,抵挡住对方第一波最为猛烈的冲击之后,两支兵马开始且战且往阵中心收缩。阵中的五千专门用来对付马军的步兵也早已往外增援。在骑兵阵型即将崩溃的时候,五千步兵的加入让局面得到了稳定。 对方完全对冲进战团的落雁军步兵没有任何的重视之心,在他们看来,几千步兵的加入能管什么用?多送些人头罢了。然而,当这些步兵开始灵活的在战马之间滚来滚去,钩镰枪和锋利的长刀砍断了一条又一条马腿,造成了战场的大混乱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这是一只专门对付骑兵的步兵。待他们醒过神来的时候,对方已经稳住了阵脚。原本凶猛前压,就要突破对方阵型的势头被生生遏制住。 而不久后,当林觉和孙大勇率领火器营骑兵赶来增援。震耳欲聋的的轰鸣声中,一窝窝的骑兵被轰杀的恐怖场面出现后,冲破对方阵型的最佳时机便已经彻底失去了。 战事进入焦灼状态,双方骑兵混杂在一起,不断的在阵型外侧进行拉锯战的厮杀,双方死伤人数不断攀升,但似乎谁也无法打破攻守的平衡。女真十多万骑兵无法冲破落雁军的阵型,无论他们如何不时的拉扯冲击,落雁军都稳固本阵,灵活应对。每一次进攻,都遭受迎头痛击。一时间战斗陷入僵局。 但这种局面持续了不到小半个时辰,随着女真人十万步兵加入战场,战斗的平衡再次被打破。十万步兵分为三队,从战斗阵型的间隙直插而入,利用骑兵拉扯出来的空间试图突入落雁军本阵。虽然突入对方阵型中间是极为危险的举动,察尔汗的殷鉴不远,这似乎是不智之举,但是在绝对的人数优势面前,情形已然大为不同。察尔汗的倒霉之处在于,他突入阵中的时机太早,兵力太少。以至于阵内步兵和林觉的亲卫营可以专心对付他们。但现在则不同,四面八方十多万女真骑兵已经吸引了全部落雁军兵马的注意力,他们已经无法分身,这时候十万步兵突入阵中,则是破阵的最后一击。 第一四六九章 变阵 尖利的啸叫响彻战场天空,红色的焰火弹窜入空中爆裂如雨。阵中高举的令旗旗号发生变化,整个落雁军的阵型开始迅速变幻。落雁军骑兵阵型剧烈收缩,而阵中心步兵阵型则开始扩张。在不到半个时辰时间里,落雁军整体阵型居然发生了让人惊诧的改变。步兵阵型从紧密的方阵突然变幻为圆环阵。确切的说,那是以两个同心圆组成的步兵阵型。近一万六千名落雁军步兵以拒马尖刺墙迅速组成两个庞大的同心圆环阵。 随着急促的号角声的命令,落雁军骑兵迅速后撤,以极快的速度退入步兵留出的阵型缺口。随着缺口的合拢,所有兵马隐匿在圆阵之中。 女真马步军数十万人都看傻了,当对方将一人高的拒马墙连接起来形成圆形防御体系之后,给人的感觉像是凭空在旷野之中多了一座圆形城廓。这城廓将对方数万兵马尽数保护了起来。别的不说,对方这阵型的忽然变化,让人着实惊叹。如此巨大阵型的变幻,居然毫无慌乱,马步军配合默契没有一点点的乱糟糟的感觉,可见对方对于这种阵型的变幻的操练平时也下了不少的功夫。 至此,器字形阵型当中的两万步兵之所以被保护在当中的原因也露出了端倪。不仅是作为支援外围骑兵,以及歼灭对方冒进之敌的作用,更重要的作用则是在关键时候变幻阵型,变不利为有利。林觉研读兵书,他知道冷兵器时代军队作战时阵法的重要性,所以对此他可是多有钻研。落雁军这数年来蛰伏山中,每日都是训练训练训练,所以他们几乎所有能练的东西都练了个遍,谁也不知道将来打仗能不用用得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吃饱了便变了花样的训练。这阵法的训练,也是他们操练的一部分。 正是战场局面有变,林觉决定变幻阵型。十万步兵加入战场之后,战场优劣已经全面失衡,林觉怎能任由局面倾斜,变得不可收拾。所以立刻收拢兵马,组成圆形防守阵型,凭空创造出地形之利,是此刻最佳之选。 “怂了么?他们要当缩头乌龟么?哈哈哈。”已经亲自抵达阵前的完颜阿古大见到此情此景,不由得仰天大笑。 “此刻怕了。却也迟了。传我号令,给我攻。还真当这是城池不成?不过是木头围栏罢了。他们这是作茧自缚,这不是成了瓮中之鳖了么?给我放箭,将他们全部射杀在阵中!”完颜阿古大厉声吼道。 号角轰鸣,战鼓震天。女真大军从四面八方抵近,密密麻麻如蝼蚁一般将落雁军的圆形大阵围在当中。数万女真弓箭手策马沿着圆阵外围疾驰,同时朝着阵中狼烟升腾影影绰绰的落雁军阵中兵马不断放箭。箭矢嗖嗖如雨,从四面八方落入落雁军阵中,那圆阵之中聚拢了数万落雁军马步兵士,此刻确实像是作茧自缚,成为对方弓箭手的活靶子。 完颜阿古大在狂笑,虽然他看不清阵中的伤亡情形,但他可以预料到伤亡必然惨重。只需将所有弓箭都射入阵中,便可造成对方极大的伤亡,接 下来便是势如破竹的冲锋破阵。林觉聪明反被聪明误,今日必是要覆灭于此了。 圆阵之中,确实箭落如雨。除了正中间的方圆数百步的位置对方弓箭射程不及之外,四周百步之内都是对方强弓的攻击范围。阵中聚集了四万余骑兵,虽然阵型很大,但依旧到处是人。数万人在阵中确实有些坐以待毙的意思。然而,真实的情形却并非如完颜阿古大所想的那样,漫天箭雨虽然稠密,但是阵型外侧的步兵因为有拒马作为遮挡的掩体而毫发无损。落雁军骑兵更是个个配有盾牌。此刻数十骑兵将盾牌拼接铰连,形成巨大的弧形盾墙,人马都藏于盾墙之后,任凭对方箭落如雨,也休想造成巨大的伤亡。这些都是训练阵型之时便都想好的应对之策,林觉怎么可能考虑不到这阵型变幻之后要面对的危险情形。他若如此疏忽,也早就活不到今日了。 终于,女真人射干了箭壶。完颜阿古大觉得差不多了,阵中的落雁军应该已经死伤惨重了,此刻到了彻底冲破其阵型,解决他们的时候了。 “传我号令,所有兵马,准备冲阵。”完颜阿古大高声下达了命令。 冲锋的号角嘟嘟作响,二十多万女真马步军整顿好队形最好了冲锋的准备。随着一声令下,四面八方的女真马步兵如丧尸围城一般向着中间的圆阵冲锋而去。那圆阵就像是在汪洋中的一条小船一般,此刻被黑色的巨浪包围,似乎已经无法避免颠覆的命运。 无数的弩箭从圆阵四周往外发射,落雁军骑兵沿着两道拒马墙中间的圆环之内的空旷位置策马疾驰,骑在马上的他们的高度恰好可以越过拒马墙的高度将弩箭射向奔袭而来的女真敌阵。步兵们则持长弓斜斜仰射,让箭支以完美的弧度落入敌阵战场。圆阵之外女真人的兵马密密麻麻密集无比,无需刻意的瞄准,每一箭都能射中敌人。密集的箭雨之下,外围女真兵马人仰马翻,倒毙无数。 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女真人的冲锋,第一批女真骑兵们仅仅用了十几息的时间便扑到了拒马墙外围。因为早就看到拒马墙的存在,骑术精湛的女真骑兵们试图纵马飞跃过拒马墙。以他们的骑术,在准备充分的情形下,在马儿能力足够的情况下,绝对可以纵马飞跃一人多高的墙壁。然而,就在他们抵达拒马墙外丈许开外,提缰纵马之时,拒马墙的射击孔内劲弩齐发。从孔洞中连续射出的连弩密集而凶横,前排战马胸腹中箭,嘶鸣着翻滚倒地。巨大的重力之下,连人带马顺着地面翻滚,然后重重的砸在拒马墙碗口粗的尖桩上。 整个拒马墙发出轰隆轰隆的抖动,无数的女真骑兵连人带马砸在墙壁上的力道,就像是无数只大铁锤在敲击墙壁一般。即便拒马墙被木桩牢牢的固定在地面上。即便它们之间以铁索勾连在一起形成了坚不可破的整体,在连续不断的巨大冲击之下,有的地方的拒马墙还是被硬生生的移位数尺。但这些拒马墙全部是由短粗的原木以榫卯结构嵌在一起,形成的是立体的 金字塔三角形的结构,所以本身的结构并不会因为这些撞击而松散。对于整体些拒马墙的结构没有任何的影响。 反观那些撞到拒马墙外墙那些凹凸不平的尖桩上的女真骑兵,他们的下场则是灾难性的,有的被直接撞断脊梁骨要害,哼也没哼便死去。那还算是幸运的,大多数人撞得筋断骨折,身上多处骨头断裂,摊在地上哀嚎。有的伤势并不太重,他们试图翻滚着逃离开来,然而接下来从拒马墙上的孔洞之中,无数长枪如毒龙出洞,血红的红缨抖动着探出凶猛的攒刺一轮,将在墙外翻滚着试图逃走的女真骑兵的身体贯穿之后,又咻然而没,缩回阵中。 第一轮的冲击往往是最为猛烈的,因为散兵冲锋阵型之下,冲在最前面的往往都是最勇猛的战士最健壮的马匹。骑兵的冲锋往往便取决于第一轮冲锋能否得手。很多情形之下,第一轮猛冲便可破敌防线,后续便是锦上添花之举了。但这第一轮最为凶狠的冲锋居然硬生生的被拒马墙拒之于外。对方防线没有被冲垮,而己方的骑兵却死伤数千之众。 “冲,不惜一切代价。”完颜阿古大和手下的将领们都红了眼,号角更为急促,战鼓更为密集。后续骑兵一个个像是疯了一般朝着圆环阵防线猛冲。火器的轰鸣声,箭弩破空的尖啸声,轰隆隆血肉撞击拒马墙的巨响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筋骨断裂之声,死亡前的哀嚎和哭喊声交织在一起。烟尘遮蔽了日光,血污弥漫了空气,战场已经不是人间,如同炼狱一般。 这种不计代价的冲击终于得到了回报,落雁军的羽箭无法将冲到拒马墙外的所有女真骑兵放倒,加上两丈长枪的攒刺也同样不能。虽然在拒马阵外围的无数的女真士兵死伤于此,但是更有无数的女真骑兵踏着逐渐累积的己方同伴的尸体飞跃入阵。尸体的堆积给了他们更为便利飞跃的踏板,让他们飞跃入阵变得更加的容易。有人连人带马砸在阵中,造成阵中守军的慌乱躲避。有人稳稳的落在里边,立刻便开始恢复弯刀和狼牙棒对拒马阵外环的步兵展开屠杀。随着突入阵中的女真骑兵的数量越来越多,外环阵中的数万落雁军马步兵已然无法阻挡。加之外围拒马阵被破坏多出,对方骑兵已经源源不断的冲进外环阵中了。 火焰弹再次升空,外环阵内数万落雁军将士得到了指令,步兵在骑兵的掩护下往内环撤离。随后骑兵也迅速后撤入内环之中。部分断后的兵马虽然被女真人歼灭,但大多数兵马还是成功撤入内环拒马阵中。圆形大阵的直径缩小了百步,显得更加的拥挤狭小,但是第二道拒马墙迅速合拢,被突破的阵型再次重新成型。女真人耗费了巨大的伤亡只突破了外阵,他们要面临的是作战空间更为狭小的内环防线。 阵内的落雁军骑兵又还是往外放箭,对方阵中也不知何时竖起了数十座丈许高的平台。平台上的连弩手朝着拥挤在外环中的女真骑兵一顿疯狂的射箭,女真骑兵再一次陷入了近距离被猎杀的窘迫境地。 第一四七零章 铁骑突出刀枪鸣 完颜阿古大策马立在西边距离战场三百步外,眼前的一切他尽收眼中,他的眉头紧锁着,脸上的肌肉纠结抖动着。对方如此难缠,这绝对超出他的意料之外。外阵突破时,他已经做好了亲自冲杀的准备。但是对方居然还有第二道防线,这让他甚为愤怒。一切又要重新来一次,而己方的伤亡已经让他有些承受不住了。虽然没有伤亡的具体数字,但完颜阿古大知道,今日自己怕是经历了攻大周以来最为惨痛的一次伤亡了。伤亡人数绝对已经超过了两成。就算死伤些兵马对完颜阿古大来说不算什么,但是伤亡高达六万之巨,那也绝对超过了他的心理底线了。对方只有区区七万兵马,而且是正面对决的野战情形之下,这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接受。 “大首领,在下请求率铁浮屠出战。若这么下去,就算最终歼灭对手,我大军怕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铁浮屠建立的意义不正在于摧毁对方的阵型么?若大军兵马死光了,留着铁浮屠有何意义?”一旁的李国仇再也按捺不住了,沉声请战,语气中竟有了埋怨之意。 完颜阿古大缓缓点头,他本不想动用铁浮屠作战,因为他担心对方的火器对铁浮屠会造成伤害。虽然是重甲,虽然李国仇信誓旦旦的保证对方火器不会击穿重甲,但是完颜阿古大却还是不想冒险,因为铁浮屠太珍贵了。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让铁浮屠出战了,再这么耗下去,损失确实太惨重了。对方这种阵型的杀伤力太强,强冲阵型的代价太大,他已经付不起这代价了。倘若为了歼灭林觉的这七万兵马而把自己的三十万兵马打的只剩下一半或者更少,那自己怕是要立刻灰溜溜的撤兵了。因为即便此战胜利,也没有资格逐鹿中原了。那吕中天兵力强于自己,他还会向自己低头么?显然不能。 “军师说的对,那便请你即刻率铁浮屠骑兵冲阵。本人亲自率一万精骑跟随你们冲阵。我的狼牙棒已经等不及要砸碎些什么了。”完颜阿古大沉声说道。 震天的号角声中,早已准备多时的铁浮屠骑兵终于出现在西边战场之上。原本已经颓然的女真大军的士气因为铁浮屠的出动而瞬间变得高涨起来。谁都知道,军中这只重骑兵的威力,他们只是埋怨为何大首领一直没有出动铁浮屠骑兵攻阵,而让他们去拿命拼。此刻终于等到了铁浮屠的出动,终于不用去拼死拼活的跟对手拼命了。 铁浮屠的出动确实气势非凡。黑如铁塔般的重骑速度并不快,他们只是策马小跑而来,但整个骑兵阵型仿佛自带一股凌厉的煞气。此刻已经是午后未时末,西斜的春阳从铁浮屠骑兵的背后照射过来,整个重骑兵队形都仿佛笼罩了一层黑色的粲然刺目的光辉。因为背着阳光之故,战场上的所有人看向铁浮屠骑兵就仿佛看到了一群阳光下黑色的阴影,又如浑身冒着黑色火焰的地狱中冒出来的幽灵骑兵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战场上的厮杀似乎在此刻全部停止了下来,所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西侧战场上。都集中在那数千铁浮屠的身上。就连落雁军将士们也都面容呆滞的看着这只重骑兵,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其实早已知道铁浮屠重骑的存在,但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没见到时,或许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但真正亲眼见到时 ,便是另外一种感受了。那种感觉自然是绝望和恐惧。 林觉站在圆阵中心的高台上,眯着眼以手遮挡刺目的阳光看着里许之外那只缓缓而来的重骑兵,心中也自赞叹。那威武雄壮的重骑队伍,如钢铁洪流一般迫近的雄姿确实令人心生敬畏。拥有这样一只重骑兵,应该是每一名领军者最大的梦想吧。 林觉自然也想过让落雁军拥有一支重甲骑兵的梦想,但是,成本实在太高,实在是没有足够的财力物力去弄出重骑兵来。在火器和重骑兵之间,林觉显然选择前者。重骑兵再强大,终究还是冷兵器兵种。林觉其实真正想要的是重甲骑兵配备火器的组合,那必将是一种无敌的存在。然而,这两样都是极为耗费资源,以落雁军的财力,他能拥有一样便已经很费周章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林觉只能有所取舍。 当初林觉得知女真人有了重甲骑兵铁浮屠之后还甚是有些心惊。女真人居然懂的建立一只野战无敌的重甲骑兵,这是很有眼光的。后来得知,是一名大周投奔而去的南人献策,帮助女真人建立了这只重骑兵,林觉不禁对此人大感兴趣。但关于李国仇的背景和消息并不多,林觉也主要关注的还是铁浮屠骑兵的战场表现。在女真人南侵的作战中,果然重骑威力强大。西北军便是被铁浮屠正面击溃,这支铁浮屠骑兵果然是野战无敌的存在。 但对林觉而言,铁浮屠却并不令他特别的担心。因为,林觉自有他的杀手武器。林觉暗自庆幸自己的明智,当初若是执意去在神威将军炮上下功夫,去钻研落地可爆的炮弹的话,怕是走上了歪路。幸亏那天自己和浣秋在落雁湖荷花荡中游玩,看到了含苞欲放的荷花蓓蕾,所以产生了制作甜瓜手雷的灵感。而显然,小甜瓜用来对付这些铁浮屠骑兵是最好的选择了。 林觉在今日之战中严令不许使用王八盒子之外的任何火器,只用一些战阵和实用的战法跟对手周旋。甚至不惜牺牲了不少落雁军马步兵的性命都没有动用小甜瓜出来挽回局面,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因为铁浮屠。 正所谓打蛇打七寸,杀普通的女真兵马远远没有干掉铁浮屠重骑兵那么让完颜阿古大痛彻心扉,因为这只重骑耗费了完颜阿古大太多的财力物力,承载着完颜阿古大太多的期待。毁了铁浮屠,便好比在完颜阿古大的胸口捅一刀,必然让他痛彻心扉。这比歼灭他十万大军还要让他痛苦。而且,林觉要让完颜阿古大认为,他认为最无敌的重骑兵在自己落雁军面前不过是个渣渣,这必然强力打击完颜阿古大的自信和雄心,这也比杀一些女真兵马更为有用。 正因为如此,林觉严令禁止动用小甜瓜,便是不想让完颜阿古大知道了小甜瓜的威力而不敢出动铁浮屠骑兵。完颜阿古大也真是能忍,一直到此刻才出动铁浮屠骑兵,这让落雁军在之前的战斗中白白的多战死了数千兵马,着实让林觉痛心不已。但现在,铁浮屠终于出动了,林觉的脸上不仅露出了微微淡淡的笑容,落雁军雷霆手段毫无保留的使用的时候到了。 四千铁浮屠骑兵摆着整齐的方阵,战马踏着整齐的步伐,从满是残肢尸体血污的战场上走过。显得从容不迫,气势森然。在接近落雁军圆阵一百五十步之时,李国仇一声高亢的 喝令,所有的铁浮屠骑兵整齐划一的伸手拉下了头盔下的精铁面具。于是所有人便成了铁面獠牙的怪物,全身上下再无一处露在外边。 重骑兵的行进速度也瞬间加快了不少,巨大的精铁长枪也从竖在空中变为平举在前,那已经是临敌作战之姿。滚滚洪流很快进入了对方弓箭的射程之中。而落雁军的弓箭也如约而至。 嗡嗡嗡!嗖嗖嗖!无数的箭支划破百步的空间激射而至,铁浮屠骑兵们身上的盔甲发出密集的叮叮铛铛的暴击声。对方的弓弩如夏日突至的狂风暴雨,而铁浮屠骑兵喟然不动,毫发无伤的在漫天箭雨之中疾驰冲锋。那些弩箭压根伤不到他们分毫。 “哈哈哈,傻眼了吧。”战场上的女真将领和士兵们大声叫嚷着,满脸的兴奋。 铁浮屠骑兵后方,提着狼牙棒率领一万精兵紧紧跟随的完颜阿古大的脸上却没有太多的笑容。弓箭不算什么,他最担心的还是对方火器能否对铁浮屠造成伤害。眼下他还高兴不起来。 在箭雨之中冲锋的铁浮屠很快抵近到了对方圆阵五十步范围之内。就连李国仇也绷紧了神经,虽然他断定霰弹破不了重甲,但到了见分晓的时候,他还是甚为紧张。透过面具的眼孔,他看到对方数百骑兵已经列于拒马墙之后,手中举着黑魆魆的物事对准了自己的队伍。他知道,那必是火器了。 正如李国仇所料,六百余只配备王八盒子的骑兵已然聚集在铁浮屠冲阵的正面位置。弹药已经上膛,做好了轰击的准备。林觉其实也很想知道霰弹的威力能否穿透对方的重甲,所以他决定试一试,这毕竟是千载难逢的试验王八盒子到底威力如何的好机会。况且,完颜阿古大是个狡猾的人,他明知自己有火器,却如果不见自己动用火器进行轰击的话,也许会产生怀疑。如果铁浮屠在五十步外逡巡不前,小甜瓜却也不能在这个距离发挥全部威力。毕竟靠着人力投掷的小甜瓜也只能投掷到三四十步远的距离,臂力大的也许能及五十步之外,要想让对方的铁浮屠骑兵尝到甜瓜的滋味,林觉需要他们没有任何怀疑的冲到阵前来。所以,就算是演戏,王八盒子也是必不可少的配角。 “轰!轰!轰!”连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起,如春雷滚落在大地之声。在升腾的黑烟之中,数百只火器同时开火的情形蔚为壮观。别的不说,光是这轰鸣和烟雾,便让很多女真兵马魂飞魄散胆战心惊了。更别说他们都知道,那烟雾和火光中喷射出的是足以穿透甲胄,打烂骨头和血肉的密集铁弹,想想便让人头皮发麻,身子发软。 六百只火器朝着同一个方向的同时发射,顿时在空气中形成了一道淡如黑雾的密集的弹幕。越过拒马墙上方的密集弹幕先是聚集一团,然后变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将超过两百步宽的铁浮屠重骑兵前阵全部笼罩。 下一刻,宛如无数的铜豆入锅,又如骤雨落在满堂荷叶上一般,叮叮咚咚噼噼啪啪的刺耳声音响成一片。更令人惊愕的景象伴随着这些声音出现在众人眼前。位于铁浮屠前两排的四五百名重甲骑兵的身上迸发出无数的火星,每一声声响伴随着的都是一点爆裂的星火,密集的响声伴随着无数的火星迸射,宛如夜空中绚烂的焰火一般灿烂。 第一四七一章 天雷滚滚 叮叮当当的声响不绝于耳,噼里啪啦的火星也迸溅不休。铁浮屠骑兵们马上的身子摇晃着似乎要倒下,战马似乎也因为阻力而迈不开步伐来。然而,一切归于平息之时,在女真上下期待的目光之中,前排的铁浮屠骑兵重新抬起了头,抖动着身子,身上的铁甲发出咔咔哗哗之声。他们重新策动战马,往前继续冲去。他们身上的黑甲没有任何破损的迹象,只在侧首阳光的照耀下,可见密集的微小的凹槽和击打的痕迹。王八盒子发射的铁弹也并非全无威力,但它们也只能在铁浮屠这种厚厚的重甲上留下这些痕迹罢了。 “哈哈哈,无敌啊,无敌啊,这下看你们怎么办?” “铁浮屠天下无敌,大首领万岁!” “冲过去,将他们踏成肉泥,火器没用了,哈哈哈,看你们还能怎么抵挡?” “杀啊,冲啊。” 女真大军上下欢声雷动,这样的结果让他们士气大振。他们高声叫嚷着,甚至不用将领们下令便重新开始从四面八方发动进攻。因为他们都知道,对方的圆阵立刻便要破了。西边的大军就要冲进去敌阵中了,对手就要崩溃了。此刻正是冲锋捡便宜捞人头的时候,这时候不冲,更待何时? 高台上,林觉静静的看着疯狂攻阵的女真兵马,轻轻的叹了口气。他的目光从蝼蚁一般的人群身上移开,转向天边的夕阳。夕阳如血,晚霞如同天际流淌的血河一般猩红。天地之间仿佛蒙上了一片血红之色,显得诡异而恐怖。一切都是如此的不真实,宛如一场虚幻恐怖的梦境,但一切却又如此的真实,因为四周喊杀的喧嚣,空气中的血腥已经充斥了林觉的感官。 “夫君,他们已经冲到阵前了。”白冰轻柔的声音在林觉的耳边响起,宛如隔了一层薄纱,缥缈而虚无。 “知道了。”林觉微微点头,他知道这一刻终究要到来。若说火器的出现已经打破了这时代的武力的平衡,林觉自己还有所克制的使用,并没有更进一步的研发和推广扩散,尽量不愿打开那潘多拉之盒的话。时至今日,他已经无法再将火器这只魔鬼关在牢笼之中了。今日之势,他只能动用手头的火器,完成一场当世从未有过的绝杀。他必须亲手解开锁链,放出这只魔鬼了。也许自己的这个决定,从此便意味着更为血腥的征伐和杀戮,会让这个平行世界的历史变得更加的血腥和暴虐,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如果我是那个必须要承担责任的罪人,便请惩罚我吧。”林觉口中小声的嘀咕了一句,然后缓缓举起了手掌,向着夕阳的方向猛的一挥。 红色的焰火弹划破天际,在血红的天空下爆裂成细碎的火花,湮灭于无。早已准备完毕数千名投掷手,在梁七的率领下早已经就位,他们分布在圆形拒马阵的各个方向,每百人为一队。他们身上没有任何的装备,全部轻装上阵。甚至为了能让臂膀更为灵活不受滞碍,有的人露出了半边臂膀。所有人都为他们让开位置,他们才是此刻的主角。 一只只的小甜瓜从木箱中被拿出来,裹着稻草网的陶制小甜瓜毫不起眼,然而投掷手们对待它 的样子像是呵护着这世上他们最在意的人一般。他们小心翼翼的拨开顶盖,拉出引线来,然后用火折子点燃引线,将他们投掷了出去。他们投掷的姿势优美而娴熟,因为他们经过无数次的训练。这些投掷手已经练到了能将这些小甜瓜准确的投掷到臂力所及的每一个地方。 每一小队投掷的方位都配合的甚为默契。队正没有发出任何的言语,只将手中的小旗指向某处,所有人便知道该投掷的方向和距离,因为他们已经从旗帜的指向和角度知道了这一切的讯息。根据这些讯息,他们可以将小甜瓜全面的铺开,造成效果最佳的爆炸结果。 冒着青烟的数千枚小甜瓜从阵中投掷而出,紧接着,圆阵外围四处山崩地裂地动山摇。巨大的轰鸣声响彻大地,震得所有人耳朵里嗡嗡作响。一股股黑烟裹挟着泥土的尘埃冲上天空,很快便弥漫了战场。天空仿佛被人一下子用手掌遮挡住了一般,变得阴暗漆黑。升腾的烟尘蔽日无光,仿佛是黑夜提前降临。那黑色的烟尘之中是一团团爆裂的火光,然后便是强劲的灼热的气流,横飞肆虐的铁弹和铁片。一切陷入了一片混沌和惨烈的死亡之中,一切仿佛进入了末日之中。 伴随着剧烈的轰鸣声中,血肉模糊的肢体四处横飞,鲜血和残肢飞旋上天空。普通骑兵和士兵的甲胄在小甜瓜的爆炸威力之下毫无作用,他们甚至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便被甜瓜中的碎片割碎盔甲和血肉,被强烈的气流扯烂身体。一瞬间的剧烈爆炸抽空了周围的空气,他们张着嘴吸不进去气,发出的嘶喊声也像是最后的苟延残喘。他们陷入了无处可逃的屠戮之中。 铁浮屠骑兵已经冲到了阵前,前排重骑兵战马的铁蹄已经踏上了拒马墙的斜面。他们手中的精铁长枪已经贯穿了拒马墙的原木,他们只需合力往前冲,便可冲破拒马墙的拦阻,冲破对方的防御阵型。但是就在此刻,无数的小甜瓜在他们的脚下炸响。一瞬间,他们就像是踏足了火山爆发的山口一般,遭受了灭顶之灾。 铁浮屠骑兵自然是落雁军最为照顾的攻击对象,超过十五只百人投掷队分布在左近,所以,当攻击命令下达之手,铁浮屠重骑阵中一瞬间便被投掷了一千多枚小甜瓜。它们冒着青烟从天而降,骨碌碌的在马蹄之间的地面上滚动着,然后轰然爆裂。 客观来说,小甜瓜的杀伤力并不足以让满身重甲的铁浮屠重骑招致灭顶之灾。因为爆炸的气浪和手雷中的碎片和一些铁弹迸发的威力跟王八盒子发射出来的霰弹的威力也差不了多少。而爆炸气流和弹片想要穿透铁浮屠重盔是绝对不可能的。然而,倘若这些铁浮屠重骑兵倘若只是一群重甲步兵的话,确实是无奈他何,只可惜,他们是重骑兵。其弱点便在他们的座骑身上。 当初建立这支铁浮屠重骑兵的时候,最大的难点便是如此厚重的盔甲会让座骑不堪重负。骑士和战马都需披上重甲,才可成为无坚不摧的铁浮屠,但人马重甲加上兵刃等物的重量太大,战马会被压垮的。所以为了减轻坐骑的负重,不至于压垮战马,李国仇采用的办法是给战马披上半身重甲。 这种思路固然无可厚非,终归人是第一目标,保护骑士不会受伤方可有战斗力。而战马只是代步座骑,且只要保护住正面和侧身便足矣。所以,战马的半身披甲应该已经足够了。于是,李国仇给战马装配的是马头的铁面罩加上从马脖子到马身上的披挂重甲。这种做法有效的减轻了重量,让铁浮屠重骑能够奔跑起来,让战马起码能够捱过一两次的冲锋陷阵。但也正是因为这种设计,导致铁浮屠在之前的作战中屡有损失,原因便是因为战马甲胄不够完整,导致裸露的后臀和马腿部位遇袭,导致马儿受伤或者被射杀,马上骑士摔下马来然后失去行动能力而被杀。但因为伤亡很少,似乎没有引起完颜阿古大和李国仇充足的重视。 但其实,李国仇也为了为了急于让这种重骑兵推上战场,急于证明自己的本事,所以他没能将铁浮屠进一步的完善。李国仇其实自己心里都明白,若要减轻整体的重甲的重量,应该在精铁冶炼的技术上做文章,让甲胄变得更加的轻薄而不减少防护力,那才是最正确的方向,而非是牺牲了战马的防护力。但是,李国仇确实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慢慢的钻研冶铁的技术,完颜阿古大也不会给他太多的时间去钻研这些事情。 而现在,这些缺陷在小甜瓜的威力之下全部暴露,以至于致命。 小甜瓜落在地上爆炸,破片和铁弹四处飞溅,马腿和马腹是最先攻击到的位置,更别说还有露在外边的马臀等大片裸露之处。这不像是火器射击或者是射箭,必须有准头才能命中,小甜瓜爆裂时四分五裂,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将这些杀伤物飞溅开来,只要有空隙薄弱之处,那是绝无幸免的。大量的甜瓜手雷几乎同时的爆炸,产生的杀伤力之惊人,也是铁浮屠所不能承受的。 剧烈的爆裂声中,大批的铁浮屠骑兵被掀翻在地。爆炸的气浪甚至掀翻了他们庞大笨重的身躯,将他们重重的抛起摔落。而造成最大的混乱的则是因为飞溅的破片和铁弹穿透了马腿,割断了筋骨,穿进了马腹,击穿了内脏。没有披甲保护的战马的后臀和后腿裸露在爆炸的气浪之下,结果可想而知。很多战马瞬间便成了三条腿的跛脚马,因为它们的一条腿就那么硬生生的被炸飞。有的甚至整个后臀被炸飞,流出满地的内脏和污物。 这些战马一时间不得就死,倒在地上疯狂的翻滚嘶鸣。马上的骑士当然也被摔落在地面上,在四处的轰鸣爆炸的气浪中七荤八素到处乱撞。虽然他们没有受太大的伤,但是重甲让他们行动不便,气浪将他们抛来抛去,最后他们只能无力的趴在地上,像是一群蛆虫一般蠕动在黑色的泥土之中。他们根本站起不起,更别说能做些什么了。 不可一世的铁浮屠重骑,在落雁军小甜瓜伺候之下阵型大乱。四千铁浮屠近半数进入了投掷手的投掷范围中,这也意味着近半数的阵型在甜瓜轰炸之下。只短短一轮轰炸,便有八百余骑铁浮屠重骑落马。失去了座骑的骑士便等于失去了灵魂,他们从高贵的重甲骑士变成为在泥土烟尘中乱撞的无头苍蝇,成为被爆炸的气浪轰的不知东南西北的可怜虫。 第一四七二章 及时止损 完颜阿古大呆呆的坐在马背上,眼前的一切让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不知所措。到处是一片爆炸声,到处是黑云腾空,泥沙俱下,血肉横飞的场面,就像是突然间置身于噩梦之中一般。他的脑子里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半张着嘴巴呆呆的发愣。 不仅是他,所有的女真将士的脑子里都是懵的,他们完全没眼前发生的一切惊骇到了无语。很多女真士兵以为眼前的场面是长生天降下的天谴,是天上落下的天雷之罚,他们面无人色的跪在低声磕头,嘴巴里祈祷着忏悔着,希望天雷之罚不要落在自己身上。 李国仇身为重骑兵的统领,每一次冲锋他都是铁浮屠中的一员。之前的冲锋他都身先士卒,但这一次冲锋时他长了个心眼,处在队伍中间位置。说是为了更好的下达命令,但其实他心里也并不能百分百的肯定这次冲锋一定会成功。毕竟对方是拥有火器的,火器的威力是能小觑的么?别人也许会不在乎,但是李国仇绝对不会不在乎。他可是清楚的知道火器的威力的人。他之所以大力怂恿完颜阿古大派出铁浮屠进攻,便是想要尽快的歼灭这支落雁军兵马,抓到那个叫林觉的人。他已经猜到那个叫林觉的人的身份绝对玄妙,他居然弄出了火器来,这个人他无论如何也要弄到手,起码也要将他制作火器和火药的方法弄到手。 对方只有那种霰弹火枪的话,事情还有余地。若是任由对方继续下去,若是再有其他的火器出现,或者有更为先进的火器被制作出来,那么一切便都迟了。别人不知道,他李国仇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自己没有本事弄出火器来,便只能从这个人的手里夺来。只要林觉一死,这世上能明白火器的威力,能懂的其制作的原理的人便只有自己了。这正是自己十年来所苦苦追求的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让他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他绝对不能错过。 正是出于对火器的敬畏以及不知道对手的火器发展到了何种程度,所以李国仇这一次谨慎的选择了呆在队伍中间的位置。当对方的霰弹火器发射的时候,李国仇的心都悬了起来。当铁浮屠盔甲毫发无损的时候,他差点高兴的从马背上跳起来,虽然他穿着重甲,根本无法跳起来。他的判断是正确的,果然火器不能动铁浮屠分毫。这意味着对方已经完蛋了。 然而,当对方投掷出爆炸之物,四面八方响起了震天的轰鸣声时,李国仇身上的血都凉了。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对方已经制造出了这种东西,铁浮屠是根本抵挡不住的。第一时间他便明白这场仗没法打了,所以他迅速的下达了撤退的命令,率先拨转马头往后撤逃。好在四千人的阵型超过了一百五十步,对方手雷投掷的距离只有五十步范围内,铁浮屠前队一千多重骑固然人仰马翻,但后续骑兵尚未抵达对方投掷的范围,故而大部分得以成功转向,往来路逃去。 见到李国仇率领部分铁浮屠重骑往回败退而来,完颜阿古大也如梦初醒。他虽不知道对方用的是怎样的攻击手段,但他明白此刻必须要当机立断即刻撤兵。否则的话,再进攻便无异于自 寻灭亡。 “大首领,请立刻撤兵,立刻撤兵。”李国仇声嘶力竭的朝着完颜阿古大高喊。 “撤退,撤退,快撤!”完颜阿古大彻底醒悟过来,挥舞着手臂大声吼道。 …… 大战结束的仓促而又突然,像是力不从心的中年男子的房中之事,本来酣战正激烈,突然间便偃旗息鼓。无数的女真兵马仓皇退逃,就像潮水退去,留下遍地的尸骸。 不得不说,女真人的撤退还是极为果断的。第一时间,他们便做出了最为正确的抉择。完颜阿古大和李国仇都清楚的明白,对方的攻击手段不是他们所能承受的,若是还不认清风头,继续进攻的话,怕是要付出更为惨痛的代价,却还是无法达成歼灭对手的目标。 那轰鸣爆炸的威力巨大的火器实在是太让人震撼和恐怖了,那就像天雷落地一般,让人魂飞魄散,心惊胆寒。铁浮屠都抵挡不住,那还能用什么去抵抗?所以果断撤军其实是最为明智之选。起码能保住大部分的兵马,保住一半以上的铁浮屠重骑兵。而对方显然是不可能全力追击的,因为一旦追击,落雁军便失去了稳固防线的优势,便无法利用防线让敌我泾渭分明的情形肆无忌惮的运用火器杀人。那种投掷在人群中能爆炸的东西显然是伤人不分敌我的,混战之中是不适合使用的。完颜阿古大虽然下令撤退,但这一点他还是很清楚的。一旦对方要是想趁机追杀,捞更多的好处的话,完颜阿古大将会立刻下令掉头反攻,进行一场大混战。 落雁军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他们并没有进行大规模的追击。只几队骑兵冲出圆阵来放了一会箭,远距离的象征性的做了做样子,便鸣金收兵了。 天色全部黑下来的时候,女真残兵退守入陈留县城,喘息方定,进行了一番清点。这一清点不要紧,完颜阿古大气的用狼牙棒将住处的门窗桌椅全部砸的稀巴烂。因为今日的损失简直太大了,大到让完颜阿古大完全难以接受。十五万骑兵死伤了五万余,步兵死伤上万。最让完颜阿古大痛心的是,铁浮屠骑兵损失了一千六百骑,遭遇了建立这支重骑兵一来的第一次彻底的惨败。而他的女真大军,也终于挨了当头一闷棍。他们先后战胜并歼灭了大周的数十万兵马,最终却在只有区区数万人的落雁军面前载了个大跟头。这一产若不是退的及时,几乎连家底都输光了。 完颜阿古大气的大发雷霆之怒,众将领也是面色无光,噤若寒蝉。完颜阿古大骂天骂地骂别人,最后将矛头对准了协同作战的吕中天的五万兵马。大战整整进行了一天,而吕中天派出的协同作战的五万禁军骑兵居然连个影子都没见到,这是欺骗,十足的欺骗。听完颜阿古大这么一说,众女真将士也纷纷找到了出气筒和替罪羊,跟着大骂不休。有的咬牙切齿的要求立刻派人去跟吕中天交涉,责问其缘由。并且此战的失败之责需要吕中天来负责,损失需要吕中天来担负云云。 然而,二更时分,一个消息传回了陈留县城女真大营之中。那是关于五万吕中天所率的禁军在十里长岗被落雁 军的三万兵马击溃的消息。根据禀报的情形得知,由陈玢率领的这一支五万人的禁军骑兵是打算抄落雁军的后路的。他们想攻下十里长岗的落雁军的大营,将他们大营中的粮草物资器械全部烧毁,借以为正面的战场助力的。他们本以为落雁军十万大军倾巢出动去参与清水溪之战的,因为没有理由他们不出动全部兵马去和数倍于己的敌人作战。对方营中最多只有几千兵马留守罢了。但是他们却失算了,他们刚刚渡过汴河北上,抵达十里长岗南侧的旷野时,对方三万兵马就像是在那里等着他们一般,给了他们迎头痛击。 率领那只兵马的人是郭昆,自封为汴梁王的小王爷。他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很多禁军将士们其实便已经心虚了。更遑论对方的战斗火力之凶猛让人瞠目结舌。陈玢试图以骑兵进行冲锋,但对方居然用不知名的火器投掷在战场上,引发了剧烈的爆炸,让禁军骑兵死伤惨重。最终付出近两万人的伤亡之后,陈玢不得已下令剩余兵马趁着天黑灰溜溜的逃走。 听到这个消息,完颜阿古大沉默许久,颓然长叹。今日之战,对方显然有备而来,做好了全面的准备。对方只出动了七万兵马和自己决战,留下三万兵马便是防备吕中天的偷袭的,他们显然料到了这一点。而敢用这区区七万兵马跟自己决战,也是胸有成竹的。从阵型的变幻到最终选择用那狂暴火器的轰击,都是算计好的。自己那个妹夫很显然是早已设计好了今日之战的走向,而自己不过是一步步的配合他,钻入他的圈套中罢了。 …… 背靠露台岗的落雁军大营之中气氛欢腾。郭昆亲自迎出大营,迎击林觉等人的凯旋。众将士欢呼叫闹,肆无忌惮的欢庆胜利。 二更时分,揽胜塔下的中军大帐中灯火通明,一众将领高高低低坐满了帐篷,一个个面带喜色,带着难以抑制的笑容。战前,对此战有多么的担心,此刻胜利之后便有多么的开心。战前,很多人都抱着悲观的心态,甚至做好了战死的准备,所以此刻的胜利更让人感到欢欣鼓舞。 所有人都热烈的讨论着今日作战的情形,兴高采烈的描述着大战的细节,一个个口沫横飞,兴奋溢于言表。当林觉从内帐之中走出来的时候,所有的将领们都起身来行礼鼓掌,每个人的目光中都带着钦佩和崇敬之意。他们心里都明白,落雁军今日之胜并非偶然,那正是林觉多年来严肃军纪,督促训练,研发火器,设计战阵的结果。尽管他的要求遭到过很多人的质疑,也包括在场的很多将领的质疑和牢骚。在枯燥的长期的艰苦训练之中,很多人产生过怀疑。但今日,他们才真正明白,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白费,都是此战能胜利的保证。这一切都是林大人一直强调和坚持的结果。 林觉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和盔甲,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面对众人的起立鼓掌,林觉只微微点头,神情却有些严肃。 “都坐下吧。”林觉摆手道。 众人纷纷落座,眼神热切的看着林觉。林觉看了看郭昆道:“王爷先说两句吧。” 第一四七三章 总结 郭昆也不推辞,点头起身笑道:“好,我便简单说两句。今日这一战,是我落雁军出山第一场大战。以十万对三十五万,我们胜了。嘿嘿!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这个结果。不瞒诸位,我本已经做好了今日战死疆场的准备,战前我已然写下绝笔书呢。哈哈哈,这话说出来也许不合时宜,但战前我真是没有把握,只是我没说出来罢了。今日此战能取得大胜,全赖林觉领军有方,谋划得当。将士们上下齐心用命,英勇拼杀,悍不畏死。我现在心里很激动,总之,这一战打出了我们落雁军的声威,打出了我们落雁军的霸气,也为我大周百姓出了一口气。我大周遭遇内忧外患,现如今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百姓流离失所,受尽惊吓和欺凌。吕中天这老贼勾结外敌意图窃国,我大周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今日我们痛宰女真人,且将吕中天这条老狗伸出来的爪子给打断,便是好叫天下人知道,我落雁军是拯救我大周的中坚之力,我落雁军是有能力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我们有能力将奸贼吕中天的兵马和女真人都尽数歼灭。总之,此战必振奋天下军民之心,意义极为重大。” 众人心中振奋不已,纷纷为小王爷这番话叫好。 “王爷说的很是,这一战打出了威风,天下谁人还敢小觑于我们?林大人和小王爷指挥有方,我落雁军从此扬名天下。” “天下百姓们此刻应该知道,我落雁军才是他们的靠山。这一战之后,我落雁军必得民心。” 众人纷纷叫嚷道。 郭昆呵呵笑道:“大伙儿说的很是,今日之战全是林觉和诸位之功,本人便不多说了,还是请林大人说吧。我这个人嘴拙,此刻只知道高兴,具体之事,我想林觉必有很多话要说。咱们洗耳恭听便是。” 众人纷纷点头,所有人都看向林觉,眼中满是期待和崇敬之情。 林觉微笑点头,起身拱手道:“诸位兄弟辛苦,今日之战我确实有很多话要说。关于此战得失,关于此战之后的下一步安排,我都有话要说。不过,在总结此战之前,我想我们应该先做一件事才是。” 林觉的脸上笑容收敛,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众人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也都收敛了笑容等着林觉继续。 “诸位兄弟,今日之战,我落雁军阵亡了近六千兄弟呢,这是我落雁军建立以来伤亡最大的一次了。六千多大好男儿血洒疆场,虽然今日之战我们胜了,但那是他们的性命换来的。此刻欢庆胜利之时,怎可忘了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全心奉献之功呢?军中不可饮酒,不能以酒祭奠他们的英魂。故而我提议,我们肃立默哀百息,为战死的兄弟们致敬。”林觉沉声说道。 众人闻听此言,心中凛然。大帐之中的气氛一下子肃静了下来,很多人心中生出愧疚之感。今日的大胜太过辉煌,以至于所有人都沉静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却忘了今日落雁军的死伤也是很惨重的。今日落雁军马步兵死伤人数高达一万四千余,其中有近六千人战死沙场。此 刻尚有数千兄弟在营中忍受伤痛的折磨。他们当中还有很多人会死,还有很多人会终身残废。怎可忘了他们的生命换取的一切。自然是要为他们默哀致敬的。 众人纷纷起身肃立,林觉脱下头盔捧在手中,垂首而立。众人也同样如此,大帐中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百息之后,林觉的声音响起道:“诸位请落座吧。阵亡了这么多好兄弟我们自然心痛无比,朝夕相处的兄弟战死沙场,这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然而……我们每个人心里其实都明白,既然加入了落雁军,既然选择了为拯救大周,拯救天下苍生而战,则只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今日是他们,明日或许便是我们。每个人都要有这样的觉悟和准备。我固然希望每战己方毫发无损,但这只是一厢情愿罢了。打仗便是要死人的。我们都节哀顺变,面对现实。我们能慰藉他们的只有让他们的性命不白白的消逝,让他们的血不白流。化悲痛为力量,为他们报仇。。” “对,大人说的对,化悲痛为力量。不能让他们白死。” “今日血债,他日十倍讨还。我们要将女真人和吕老狗和他的帮凶都碎尸万段。” 众将领群情激奋,纷纷挥拳叫喊道。林大人的话说的一点没错,既然上了战场,便时刻准备流血战死,这是不可避免之事。只是不能白死,而要死的有价值。 林觉点点头,提高声音道:“我有个提议,我建议,为所有阵亡将士追认‘烈士’之谥号,因为他们都是大周忠烈之士。建议将此谥号定为我落雁军最高褒奖。待大事成功,所有烈士称号的阵亡将士将会被隆重下葬于风水宝地,建烈士祠,享受国祭之礼。他们的父母妻儿子女将优先得到赡养和抚恤,让他们一生无忧。还有,那些因作战伤残的兵士,也将得到供养。授予‘功臣’谥号,也要让他们衣食无忧,让他们的子女父母也有所养。王爷你认为如何?诸位将军认为如何?” 郭昆大声道:“好,我早就想为此事做些什么了,你这提议很好。我落雁军此刻出山收复山河,和立国打江山并无二致。我大周开国之初便建有忠烈祠,供奉立国功臣。此刻我们也应该如此。这件事我亲自来办,我亲自造名立册,授予‘烈士’之号。后续抚抚恤优待其家眷妻女之事我也亲自过问。为大周忠烈之士,理当配享国祭,后顾无忧才是。” 众将领也纷纷道:“理当如此,我们都同意。” 林觉微微点头道:“好,既然大伙儿都同意,那么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不过王爷不必亲自去办,王爷还有更多的事要做,这等具体之事,交于具体人去做便是。可让长史杨大人具体负责,王爷指导督办随时过问便好。” 军中长史便是杨秀,他随军做些文书事务性的事情,林觉觉得这种事交给他必能做的细致。郭昆其实有些尴尬,他其实没有想到这战后的抚恤事宜,林觉提出来之后他才发觉自己对此有失误。这是最好的拉拢人心的时机,自己怎能错过,所以才表态要亲 自去做。 不过他很快调整了心态,点头道:“也好,那便交于杨秀去办。但这件事我是必须要过问的。杨秀,你须全心全意去办,不可有差错遗漏,不可让阵亡将士的英灵抱憾,不可让他们的家眷受屈。出了差错,唯你是问。” 杨秀上前躬身向林觉和郭昆行礼道:“王爷,林大人放心,在下必全心办事,不敢疏忽。” 众将领纷纷议论,点头赞许。落雁军虽有奖惩军规,但却还从没有过这种作法。追认烈士是除了物质上抚恤之外的一种谥号,这相当于是一种爵位了。而且可以籍此恩泽子孙父母妻儿,这才是重点。这么一来,战死疆场这件事便真正有了意义,为大周为天下百姓也许是个空口号,若是为了自己为了子孙家人,则拼死而战哪怕是为此而死伤便有了实际的意义。享受国祭国葬,这更是超乎礼仪的尊荣了。面子和里子都有了。既解决了后顾之忧,也有了拼死的动力。 林觉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待众人安静了下来,林觉沉声开口道:“现在,我们来总结一番今日之战的得失。适才王爷说的很好,今日之战能取胜,意义极为重大。我落雁军在伏牛山蛰伏数年,韬光养晦,为了便是有朝一日出山,一飞冲天,一鸣惊人。所以这出山第一战若是败了,那岂非是天大的笑话。适才王爷说,战前他是心情忐忑的,我想说,其实我何尝不是如此?这一战是如此的重要,而且出山这第一场战斗便要和数倍于己的敌兵进行一场正面对决,这就像是一把新铸的剑,第一次试剑便要去劈一块岩石,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有可能是火候未到,这柄剑断裂报废,谁能保证呢?我落雁军兄弟大部分没有经历实战的考验,我最担心的便是在遭遇强敌时他们能否顶的住心理上的压力。所以,我其实也是心中忐忑难安,只是我没有跟你们说罢了。” 众人听了这番话,白眼乱翻。因为战前动员之时,林觉可是当着众人的面表示此战他有十足的把握获胜的。有几名将领提出忧虑的时候,林觉还嘲笑了他们一番。结果,他自己其实心里根本没有把握。 “此战胜利,意义重大。首先便如王爷所言,此战我落雁军打出了威风和霸气,天下人谁敢小觑我落雁军?十万对三十余万的硬仗,我们胜了,天下谁不侧目?此战之后,我落雁军再不是那只藏匿在山中的兵马,而是堂堂正正的一只克敌致胜,为大周江山社稷,为皆天下百姓倒悬之苦而战斗的一只兵马。我们将有能力面对一切敌人。女真人和吕中天老贼经此一战,怕是再也不敢轻视我落雁军了。对于整体的局势,将有一个重大的转变和促进。其次,对我落雁军而言,此战之后,我落雁军将士经受考验,将成为真正的战士。下一战,无论面对谁,我们都不用担心兵士们没有实战的经验这件事了。因为这一战无论从心理上还是作战技能上都是一次极大的锻炼。无论从大局而言,还是从我落雁军本身来看,此战的意义都非凡无比,值得庆贺。”林觉挥着手大声说道。 第一四七四章 过失 众将无不点头。此战之后,于大局的裨益显而易见。落雁军出山便遭遇女真人主力兵马正面绞杀,这一战倘若败了,落雁军便灰飞烟灭。之前的一切便都烟消云散。但胜了这一仗,则彻底的站稳了脚跟。从此刻起,女真人和吕中天的兵马想要进攻落雁军怕是也要三思而后行。他们应该明白,落雁军是一块铁板,在踢这块铁板之前,要想想自己的脚指头够不够硬。 落雁军用一场胜利为自己赢得了尊重和立足的空间。也让天下人看到了落雁军不是一只山中土匪,是有实力做到一些事情的。此战之后,落雁军将很快名扬天下,大周的百姓们会改变看法,会投奔和拥护落雁军,因为他们看到了希望。这也有力的震慑了一些此刻已经开始动摇对大周忠诚的人,让他们明白,大周并没有亡国。他们此刻的任何行为都要考虑后果,并非没有力量对他们进行秋后的清算。无论是那些打算投降还是自立还是背叛的势力,他们都必须考虑到这支落雁军的出现所带来的变数。 “……今日之战的胜利虽然值得庆贺,但有些话总是要说在明面上的。我不想煞风景,在今日说些让你们不高兴的话,但林某治军向来功过分明。以下我的话你们也许听着刺耳,但我也不得不说出来。”林觉忽然话题一转,严肃的说道。 众人闻听此言,尽皆神情严肃起来。本来已经缓和了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了起来。今日之战林大人居然不满意么? “今日之战,无论过程和结果都不尽完美。我对于此战的预期不止于眼前这个结果。作战过程中出现了差错,以至于作战的目标没能达到。若说今日之战是一场大考的话,我落雁军的表现只能算是勉强过关。我这么说你们或许觉得我有些不近人情,我不抹杀诸位作战的努力和英勇,然而作战过程中出现了许多的问题,你们自己也应该心里清楚。梁指挥使何在?出来说话。”林觉负手冷声喝道。 梁指挥使便是梁七,他现在是落雁军步军指挥使,今日便是他率领两万步兵结阵变阵,步军火器营也是他掌管。 梁七一个激灵,忙快步出列,躬身行礼道:“军师,卑职在此。” 梁七还是习惯于称林觉为军师,一直改不了口。 林觉凝目看着他道:“你能否告诉我,今日一窝蜂火器为何没有发射?事前,我是怎么安排的?” 梁七身子一抖,脸色变的煞白。搓着手片刻,终于咬牙道:“卑职该死,一窝蜂火器未能及时安装调试,待可发射时,对方兵马已经撤退,所以……无法建功。大人之前吩咐了,一旦甜瓜手雷使用,便以一窝蜂火箭筒配合杀敌,短时间内大量杀敌。卑职……该死,没有做到这。” 林觉微微点头,冷声喝道:“那么我问你,因何未能安装调试完毕?及时发射?” 梁七咂嘴道:“这个……时间太紧迫,女真人逃得太快,加之初上战场,兵士们有些紧张,以至于耽搁了些时间。卑职已经严厉训斥负责的副将了。” 林觉冷声喝道:“你找的理由并不能成立。女真人确实逃得很快,但从他们进攻到撤退有足足半柱香的时间,足够你们将一切准备完毕了。分明是负责一窝蜂火器组装发射的兵士拖延了太多的时间。我记得你曾跟我说过,一窝蜂火器你们可以在百息之内完成安装调试发射的全过程。训练之中你们能做到如此之快,实战中却连半柱香时间都未能发射一管火箭筒,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平时训练不严,导致战时不够熟练。兵士初上战场紧张?这也是理由?我落雁军七成兵马都是初上战场,谁不紧张?平素训练不够严格,战时必然出差错。而这样的结果,你身为步军指挥使,步兵火器营的事你难道不该负责么?” 梁七面如土色,连连说道:“卑职该死,是我平日治军不严,训练不扎实的结果。梁七辜负了军师的信任,梁七请求军法处置。” 林觉冷声道:“军法处置你也并不为过,也许你心里还不服气,我来告诉你,你可知道这个失误造成了怎样的后果?本来一窝蜂若能发射,可在对方最后密集进攻阶段大量杀敌。六十管火箭筒发射,起码可以多歼敌无数,大大扩大战果。更重要的是,只要西营火箭筒能够封锁战场,便可将对方铁浮屠骑兵尽数歼灭。对方的铁浮屠骑兵根本不可能从一窝蜂手中逃脱。他们掉转马头后撤时便暴露了他们最为脆弱的马臀部位,可以雷霆火箭将他们尽数射下马来,让他们无可遁逃。但现在,我们却只能歼灭他们一千五百余人,剩下的就这么眼睁睁的跑了。那两千余骑铁浮屠依旧是正面作战的极大隐患,你可明白?灭了铁浮屠,大量杀伤女真人,将会大大打击完颜阿古大的士气,挫败他继续作战的勇气。可因为这一失误,这个最大的目标没有达成,你知道这多么可惜么?这对整个大局都有影响,你可知道?” 梁七身子僵直的跪在林觉面前,神情有些呆滞。他原本并没有太在意事情的严重性。虽然出了差错,但依旧是战胜了对手,这些过程中的瑕疵林大人应该不至于会怪责自己。但此刻听林觉这么一说,他傻眼了。他没想到,手下士兵的失误居然在林大人口中如此严重,居然到了影响整个大局。梁七真的有些心里发毛了。 “今日之战我们之所以能胜,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女真人压根不知道我们拥有各种厉害的火器。我们打了他们一个出其不意。下一次交战,他们便会多加防备。莫以为下一次我们还能如此迅速的取胜。我们的物资也不允许我们随意挥霍。像今日这般对方冲到阵前来让我们用小甜瓜伺候,送到我们一窝蜂面前的情形不会再有了。我们没能在这一次解决对手,下一次便会变得更加的 艰难。女真大军三十万,此战我们歼灭了约莫六七万人,虽然已经是很沉重的打击,但这远远不足以让完颜阿古大感到绝望。这个人必须打的他奄奄一息,他才会死心回头。就像杀一头恶狼,一刀不中要害,它反而会凶性大发,更加的凶狠。我本是要以今日之战让这头狼失去利爪尖牙,让它知难而退。但现在怕是不成了。他们伤及筋却没伤到骨子里,还有再战之力,还会对我们发动更为凶狠的攻击。未能毕其功于一役,便是今日之战的最大遗憾。” 林觉负手站在大帐之中,面对满帐将领官员,沉声说道。 众人恍然,原来林觉居然此战抱着如此巨大的目标,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将女真人彻底打残废的。若是以这样的标准来衡量,今日之战虽然取胜,倒也确实没有达到他心中预计的目标。 梁七更是心中自责不已,军师这么一说,真感觉像是自己手下作战不力,坏了军师的大事一般。心里既是自责又是羞愧。于是沉声道:“军师,因卑职之过,坏了军师大事。请军师不用姑息,给予重责。卑职绝无怨言。” 林觉皱眉沉吟着,手捏着下巴不说话。众将紧张的看着林觉,生恐林觉真的会以军法处置梁七。要知道,按照林大人的说法,梁七所属则火器营的过错可就大了,这种影响了整个战役目标达成的行为,按照落雁军的军法来处置的话,搞不好有人要掉脑袋。 梁七可不是一般人。论资格,他是龟山岛时期便跟随高慕青的亲信。跟林大人之间的交情更是要追溯到当初桃花岛剿灭海东青匪帮之时。在座的所有人,论生死交情恐都不及梁七和林觉之间的交情深厚。 那梁七也是落雁谷大寨的创始中坚,是除了高慕青之外的第二号人物。一直以来,兢兢业业为了落雁谷大寨拼死拼活,是功勋卓著的老人。正因如此,即便梁七能力在所有人当中不算太强,但林觉还是放心的将整个落雁军的步兵指挥权交给他。更连一般人根本无法触及的步军火器营都交于他掌管,足见对梁七是何等的信任。 这梁七平日在军中也为人谦逊仗义,口碑极好。对林觉更是尊敬有加,绝非那种偷奸耍滑心怀鬼胎仗势欺人之人,上上下下对他都没有什么意见。林大人今日突然抓住梁七的战事中的失误来说话,难道当真要惩处梁七不成?这事儿怎么想怎么有些不对劲,战斗之中出差错是难免的,平日的训练到了战场上怎也要大打折扣。一窝蜂的安装发射也许确实有重大失误,但那也不是梁七所能控制的。再说了,今日之战,战场失误之处很多,骑兵也有重大失误,关键时候撤离入阵的时候发生混乱,相互抢道堵塞了进口,导致白白被对方杀死了千余骑兵,那也是其中一个巨大的失误。林大人不提这些事,单提梁七属下的失误,这是否是有些吹毛求疵小题大作了。 第一四七五章 拥立 “林大人,今日之战,梁指挥使所率步兵乃胜利的关键,若非梁指挥使调度有方,步兵变阵迅速,布阵有序的话,今日之战不会这么顺利。即便有些照顾不到之处,那也是白壁微瑕,不掩其瑜。若是梁指挥使都要遭受责罚,那今日在座各位谁没有过失?我所率骑兵兄弟,在入阵时不也产生了拥堵,造成了片刻的混乱。随我投军的原大周骑兵,战斗中还有私自溃败的行为,若说有罪,在下岂非更加失职么?若要问责梁指挥使,则卑职也要领罚,否则便是不公平的举动了。”一片沉默之中,马青山忽然开口说话。 “正是,马副指挥使所言极是。我也反思了今日作战中的问题,若说失误,我骑兵失误更加的严重。骑兵退入阵中时,有将领擅自争道,造成了拥堵。被女真人乘混乱杀伤了我们上千兄弟。进入阵中之后,骑兵也没能按照秩序呆在阵内指定位置。以至于阻挡了步兵火器营的道路,造成了耽搁的后果。林大人追究梁指挥使之责,我也难辞其咎。沈昙请求军法责罚。”沈昙出列躬身说道。 沈昙是落雁军指挥使,梁七是步军指挥使,这一下两个指挥使都自己请罪,场面一下子变得尴尬了起来。众将领都是两人的下属,主官请罪,下属将领谁还能幸免。特别是有些将领在战时便做出了违纪之事的,更是羞愧不已。于是数十名将领纷纷跪地请罪。 好端端的一个庆功会结果变成了请罪会,一旁的郭昆目瞪口呆。本来在林觉斥责梁七的时候,郭昆还没怎么太在意。毕竟梁七是林觉的心腹将领,自己不好插嘴,或者说也乐于看到林觉处置他的自己人。 郭昆其实一直心里有些疙瘩,便是在他进伏牛山之后跟老王爷郭冰一样,总感觉对伏牛山落雁谷缺少归属感。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他们觉得落雁谷上下人等都只认林觉和高慕青,他郭氏一族在山里没有得到应有的尊敬。甚至他们能感受到落雁军中的一些将领对他们鄙夷的目光。觉得他们是逃进山里来避难的,对他们也不够尊重。虽则林觉也做了解释,但是这种想法一直萦绕在郭冰郭昆父子的心头,直到郭冰临死之前都没有从他脑海里消除。郭冰郁郁寡欢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在进入伏牛山之后便失去了主导权和归属感,所以心情不悦。而郭昆必他的父王略微好些,但心底里的感觉却挥之不去。加之郭冰临终前跟自己说的那些话,更是让郭昆无形中便生出了许多想法来。即便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去乱想,要和林觉一心一意的团结起来,但终归有些事难以完全不在乎。 在落雁军的将领之中,郭昆理所当然的认为沈昙和一些王府卫士担任将领是他郭昆的人。而除此之外的那些都是林觉的人。他在无形中便将落雁军分割为了自己和林觉的两个派系。潜意识里,他还是希望自己的人能掌握落雁军的,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不太可能。但是心中的那些小九九总是在不经意间蹦出来。适才林觉要处置梁七,他便觉得跟自己 没关系,甚至对自己有利。毕竟那梁七只听林觉的。林觉要处置他的自己人,便任由他去好了。至于原因,倒也并不重要。 但此刻,沈昙蹦出来自己请罪,还说出他所率骑兵在战斗中的一些违背军纪的行为来,要自己认罪,郭昆心里顿时大急。暗骂道:你个沈昙跑出来做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真是莫名其妙。 他当然不肯让林觉连沈昙都处罚了。倘若林觉免了沈昙马军指挥使的职务,换成他自己的亲信,那自己在军队中可就没有得力之人了。虽然落雁军本身就不属于自己,但总归不能让此事发生。 “妹夫啊,这是干什么?今日之战是大胜,又不是大败,你怎么还开始责备众兄弟了?你瞧瞧,现在可好,所有人都请罪了,难不成大伙儿都要受罚不成?叫我说,梁七兄弟没过错,沈昙也没错,今日大伙儿都尽力了。至于一些作战中的瑕疵,大伙儿吸取教训,之后改正便是了。哪有样样都完美的?你自己写词还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呢。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追究了。喜事当丧事办,我可看不过去。”郭昆咂嘴说了这么一大通。 林觉皱眉想了想道:“既然王爷这么说,这处罚便也免了。不过,我希望诸位自省。今日暴露的问题,下一场战斗绝对不能再看到。马步军两位指挥使要好好的反思自查,纠错纠偏,绝不可掉以轻心。下次再犯同样的错误,我便绝对不会姑息了。回头两位指挥使给我写一份自查报告,查明原因所在,提出整改措施,这件事便可到此为止。” 众人长舒了一口气,林大人说的已经不能算是惩罚了。沈昙和梁七等忙齐声应诺。众将这才纷纷起身来归坐。 林觉扫视全场,沉声道:“适才王爷说我喜事当丧事办,这话我听着有些扎心……” 郭昆忙道:“我那是一时嘴快,你不要在意。” 林觉摆手道:“那可不是你一个人心里这么想,王爷能这么想,在座诸位中的很多人也会这么想。你们定都觉得我不该在今日这个时候来煞风景。搞得你们心里都不舒坦。本来是大胜之时,确实应该欢庆胜利才是,我却要给你们挑刺,有些不近人情是不是?” 众将忙咂嘴道:“不敢不敢,我等没这么想。” 林觉摆手道:“莫要说违心之言,我是看的出来的。我并非是喜欢煞风景之人,我之所以今日如此,其实是早就想让你们清醒清醒。我落雁军之中,近来滋生了不少不好的东西,其中最大的一个问题便是自高自大,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无人能敌。今日之战胜利,你们很多人的尾巴要翘上天了。我若再不点出你们的毛病,将来便要吃大亏。” 众将咂嘴垂首,不敢多言。 林觉冷声道:“我不妨再老生常谈,跟你们强调一遍局势。这一战没能将女真人打残废,只伤了他皮毛罢了,接下来必是更为残酷的战斗。我们的实力越是暴露的多,接下 来女真人和吕老贼便越会紧紧抱团对付我们。战前吕贼或许还有幻想,希望保存实力,让女真人和我们火拼。但是现在,吕贼必然会跟女真人全力合作来对付我们。那就是因为我们今日没能将女真人打残废,逼得他们退避之故。还是那句话,打狼打不死,它便会凶性大发,会更加的凶狠。倘若你们还不明白这简单的道理的话,那便太让我失望了。此刻我若再不点醒你们,任由你们沉浸在自大的陶醉之中,接下来,我落雁军将会吃大亏。你们回想你们的兵马在战斗中的表现,有无混乱,有无违令,有无胆怯崩溃之时。我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话,若非我们火器凶横,若非我落雁军悍勇死战的底蕴在,今日之战便是一场败仗。在座各位便是天下人口中的笑话。我建议你们重温我落雁军建军的历史,便会明白我落雁军是一支怎样的队伍。而现在,在你们手里,他们又是什么模样。” 林觉的话已经极为严厉了。众将领脊背后开始冒汗。原来林大人对今日之战是真的很不满。诸多细节的失误导致了林大人的谋划的战略目标没有达成,林大人是真的有些失望和担心了。扪心自问,确实自己这些人都有些飘飘然。战斗胜利了,便不在乎那些战斗中的问题了,对自我的要求太低太放松了。 “大人,莫说了,我们……真的知错了。”有人低声嘀咕道。 林觉叹了口气,轻声道:“罢了,我也不多说了,都是自家兄弟,才刚刚历经生死之战,我也不能太打击你们。总归这场仗我们大胜,胜利的意义还是很大的。此战之后,我落雁军将为天下人所知,无法低调也不必低调了。本人有个重大的提议,希望和诸位好好的商议而决。” 众将纷纷道:“林大人请说。” 林觉沉思了一下,说道:“之前我们的在伏牛山中的韬光养晦,提出的口号也是讨伐郭旭。现在我们已经出山作战,已经展现实力横空出世。郭旭也死在我们手里,所以可以说我们之前的目标已然达成。正所谓师出有名,郭旭已死,我们便需要一个更为明确的目标作为我落雁军前行的方向。不用说,你们都该知道,我们的目标便是驱除外敌,讨伐窃国老贼吕中天,光复我大周江山。既如此,我们便不用遮遮掩掩了。所以我的提议是,我们应该拥立王爷为大周皇帝,亮明旗号了。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众将闻言既惊讶,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这件事其实迟早要发生,众人只是以为要攻下汴梁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会谈及拥立皇帝的事情,来的这么早,倒是有些突兀。 郭昆心中狂喜,心跳快的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这是他早就想说的话,只是林觉不开口他根本不敢提。现在林觉终于说出来了,怎能不欣喜若狂。不过他面上却表现的甚是惊讶,摆手道:“此事……太仓促了吧。胡虏未灭,奸贼未惩,大片河山沦丧于他人之手,汴梁尚未拿下,如何能行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第一四七六章 夜问 众将闻言既惊讶不已。虽然这件事似乎迟早要发生,但众人只是以为要攻下汴梁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会谈及拥立皇帝的事情,来的这么早,倒是有些突兀。而且,这件事也似乎不应该这么草率的决定。落雁军众将其实心里是有些其他的想法的。 郭昆心中狂喜,心跳快的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这是他早就想说的话,只是林觉不开口他根本不敢提。现在林觉终于说出来了,怎能不欣喜若狂。不过他面上却表现的甚是惊讶,摆手道:“此事……太仓促了吧。胡虏未灭,奸贼未惩,大片河山沦丧于他人之手,汴梁尚未拿下,如何能行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林觉摇头道:“要一切安稳的时候固然更好,但那不知还要多久。现如今郭旭已死,大周无主,消息传出,天下必乱。很多人以为大周亡了,便会各自为政,自立为王。此刻必须亮明旗号,告诉天下人大周未亡,新皇登基,以定人心。再说那吕中天搞了个禅让皇位的闹剧,便是要让天下人认为他才是大周的皇帝,很多人会受骗上当,会当真以为是郭旭让位于他。王爷已经亲手杀了郭旭,这件事必会被他大做文章。与其让任由吕中天抹黑,欺瞒天下人,还不如亮明态度,告诉天下人,你就是要杀郭旭夺回大周皇位的。无论如何,你才是大周皇室正统,难道让吕中天这狗贼欺瞒天下人而不站出来正名么?岂非是默认他的作为了?天下人将何去何从?他们也会很迷惑。今日之战大胜,我落雁军威名震天下,正好利用这个契机登基,扩大影响。若无此战,或许还真的要等一等,但有看了这场大捷,便应该顺势而为了。咱们现在不仅是军事上的作战,更是争夺民心和资源上战斗,所以时机到了。” 郭昆心中狂喜,嘴上却依旧嗫嚅道:“这个……这个……是否再商量一下。我……我却有些心里准备不足。” 林觉笑道:“无需准备,我看就这么定了吧。明日便登基,就在这十里长岗,就在这揽胜塔下登基便是。登基了,便可昭告天下行正统之事了。再说我落雁军和诸位兄弟也不愿背负山匪之名了,咱们得堂堂正正的成为大周兵马,打起仗来底气更足,也更有劲头了。我这也是为大伙儿着想。王爷便勉为其难,暂时因陋就简,以后待天下大定,再隆重庆祝便是。” 郭昆强忍心中的激动,颤声道:“既然你这么说,那便……那便听你的就是。” …… 三更过后,大军营地中一片安静。经历大战之后,将士们从极度的兴奋之中慢慢的平复,精神和身体上反而更加的倦怠,所以满营一片鼾声。 林觉的大帐中依旧点着烛火,众将散去之后,林觉准备歇息的时候,孙大勇、梁七、卢义、穆不平等将领却去而复返,要求求见林觉。林觉皱着眉头想了想,便也让他们进来。这些都是山寨老人,都是林觉最为亲信之人。 几人进了大帐之后站在林觉面前一言不发,都瞪着林觉。 林觉笑道:“怎么了?你们有 事么?都瞪着我作甚?有事便说,没事的话都回去歇息吧。” “军师,您知道我们的来意。”梁七沉声开口道。 林觉笑道:“我又不是你们肚子里的蛔虫,怎知你们要说什么?是了,梁兄弟是不是还在为之前我要责罚你心中不忿?” 梁七咂嘴道:“怎会是这件事?军师要责罚梁七,梁七能说半个不字?即便是梁七没有错,军师要杀要剐梁七也不皱眉头。我们哥几个回来要问军师一句话。” 林觉笑道:“问什么?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要问。” 梁七道:“我们要问的自然是该问的话,我们要问军师,为何要拱手将皇帝之位让给别人?大周气数已尽,我们兄弟早就私底下商量了,这一次出山,不为郭氏卖命,只为军师打江山。这皇帝的位子得军师来做。除了军师,谁坐我们都不答应。他郭昆算什么?现在天下已经是一盘乱局,军师该带着兄弟们开创基业,一统天下才是。怎还让郭昆去当皇帝?军师啊,不是兄弟们多嘴,这等事可不能抹不开面子啊,这可是关乎天下基业的大事呢,应该当仁不让才是,可不能客气啊。” 林觉皱眉看着梁七无语,其实他们去而复返,林觉便猜到是为了这件事。梁七的这番话,林觉也不是第一次听他说了。很多人私底下都在林觉耳边嘀咕过。 “梁指挥使说的极是。乱世出英雄,当此乱世,正是大人崛起之时。以大人的本事,他们谁也争不过您。放着天下不坐,拱手让人,这算什么?不是我背后说小王爷,小王爷那人有什么资格当皇帝?他背地里拉帮结派的事情大人难道不知?大人对他已经很客气了,他要是当了皇帝,能容得下大人么?”孙大勇也附和道。 “是啊。咱们兄弟只服军师,其他人算个狗屁?我们可不管什么王爷不王爷的,这天下只有一个人有资格当皇帝,便是军师您。军师要让小王爷当皇帝,这怎么成?我们兄弟怎也要问个明白。军师,您可不要犯糊涂啊。”卢义也焦急的说道。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神情急切言语激动,说的便是林觉决定拥戴郭昆当皇帝的事情。他们几个当时便差点出言反对,会后一商量,所以便来找林觉来理论了。 林觉待他们说的差不多了,摆手道:“都说完了么?都说完了的话,便回去歇息吧。” 梁七愕然道:“军师不给个说法么?兄弟们的心思您不明白么?” 林觉微笑道:“你们说的够清楚了,我能不明白么?你们对我林觉的一片爱戴之心我是知道的。但是,有些事绝非你们说的那么简单。当皇帝?我可没这么想过,我也不会去当皇帝。你们不要乱说这些话,这些话传出去将会酿成轩然大波,会动摇军心,破坏团结的。” “大人,您到底在顾虑什么?您行事一向果决,智谋天下无双,难道您认为没有资格争夺天下?”孙大勇皱眉叫道。 林觉的神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大帐门口,朝着 帐外黑沉沉的夜空眺望。黑夜的天空中繁星点点,闪闪烁烁。梁七等人目光注视着林觉的背影,都没有敢出声打搅林觉。半晌口,林觉转过头来,目光扫视众人的面孔,沉声开口道。 “几位兄弟,还记得当初我们初到伏牛山的情形么?” “怎不记得?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时候的情形。”梁七和卢义都点头道。 林觉点点头,看了一眼孙大勇和穆不平道:“你们二位就算没经历过那时的情形,也应该是听说过的。那时候慕青带着龟山岛的一般兄弟走投无路,前来伏牛山中希望能找到一席之地,躲避朝廷的追杀。然而他们却被石人山的寨主左宗道所蒙蔽,最后不得不拼死抗争。慕青带着梁七卢义等数百兄弟守落雁谷东山上,面临着数倍于己的北山寨和石人山大寨的寨兵的攻击。那一个多月时间里,每日数战,昼夜不停。最后只剩下不到两百人苦苦支撑。梁兄弟和卢兄弟都是亲身经历过那段日子的,我不知道你们想起那段日子的时候心中有何感想。” 梁七叹息道:“不瞒军师说,若非军师提起,我绝不愿回想当初那段黑暗的日子。这么多年,我每每还能梦到那时候的场景,还会被惊吓而醒。那时候心里只有绝望,没有任何的希望。每天面对的便是战斗,随时随地会死在山坡上。人一天天的少,弓箭没了,兵刃坏了,最后连干粮都没了。大寨主一个女子,每日冲杀在最前面,身上受伤数十处。伤口结疤,连盔甲都脱不下来。我们兄弟谁不是浑身都是伤口。我的小腿被刺穿,到现在每到阴雨天还疼痛难忍。卢义兄弟的手指断了两根,便是肉搏是硬抓对手兵刃被砍断的。总之,那一段时间虽短,但却是最为绝望和恐惧的日子。我……我真不愿意再提及此事。若非军师后来给了我几万两银子,让我们在山外买了粮食衣物过冬,后来又弄来盔甲兵刃,并且在山中带领我们打了数场胜仗。联合北山大寨灭了石人山的左宗道,才让我们彻底的站稳了脚跟。否则,我们根本活不下来。” 卢义咬牙点头道:“是啊,那时候是真的绝望。那段时间真的过得不是人的日子。我当时都认为我们都要死了。可是我们终究是活了下来。军师来了,一切都好起来了。但那些事却永远的留在我心里,每每想起来便让人胆寒。” 林觉缓缓点头道:“是啊,我落雁军最初的兄弟便是从那种尸山血海之中爬过来的。那种情形,任谁怕也是放弃了。但是你们虽然绝望,却也并没有放弃。我想问你们二位,既然当时情形如此恶劣,你们为何还能坚持下去呢?按理说,不是应该妥协投降么?你们并不知道活路在哪里。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才帮你们的。” 梁七和卢义皱眉沉思片刻,梁七道:“我们不想死,我们想活着。” 卢义点头道:“对,我们不想死。高大寨主当时也说过,无论怎样,我们都要拼尽全力的活着。我们不能轻易的放弃,不能任由敌人宰割。就算是最终死在那里,也要拼到最后一刻才死。” 第一四七七章 初心 林觉点头道:“所以,当时你们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只是为了活下去而拼搏,不肯就那么死了,因为那会很不甘心。所以你看,有时候人的目标就是那么简单,当初那时候,你们只是想要生存下来,活下来而已。你们唯一的想法仅此而已。你们并不知道落雁谷后来会有蓬勃的发展,你们会成为统帅数万兵马的将领。我落雁军有朝一日也能和数十万人马的敌手正面作战,并且战而胜之。而且,我们也可以有争霸天下的资本是么?这些你们当时统统都没想,你们只是想着活下去,为了活下去,你们拼尽全力是不是?” 梁七想了想点头道:“是,当时那是我们唯一的目标。那是只想着能活下去,那里能想到今日?” 林觉道:“几位兄弟,人有时候的欲望就那么简单,只是为了活着而已。但是后来,你们便不会只想着活着了。我们建立了落雁军,我们发展壮大了。我们想法便不再只是活着,我们要活的更好。我们建造了水坝,开辟了山谷。我们最终一统了伏牛山,成为伏牛山的主人。我们庇佑数万百姓,我们开始招兵买马,开始心里想着山外的事情。直到后来,我们高举大伐郭旭和吕中天的大旗。然后,到了现在,你们跑来劝我当皇帝。当初你们为了活着而战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会有现在的想法吧。你们绝不会想到有一天你们会因为我要拥立小王爷当皇帝而心中不忿是吧?是什么让你们从只为了生存的简单欲望,到了今天操心谁当皇帝的事情呢?这一切,只能归结于无休无止的欲望。每个人都难以避免的便是心境和环境的变化带来的欲望的膨胀。一个穷人他起初只是想吃饱饭而已,衣食无忧的时候他又想娶妻生子,娶妻之后又想纳妾,纳妾之后又想当官,当官又想往上爬,最后又想当皇帝,当了皇帝又想长生不老。人的欲望无穷无尽,正所谓欲壑难平。这世上总有更好的东西让人想去攫取。所以,一旦无法遏制自己的欲望,便忘了自己当初的初心,为欲望所左右,无法看清自己,无法控制自己。那么,便为无穷的欲望所吞噬。” 梁七孙大勇等人沉默不语,原来林大人并非是要和他们忆苦思甜,而是借此告诉他们一些道理,解释他的行为。 “……人一旦只为自己的欲望所左右,便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你们看郭旭,他为了当皇帝不择手段,不顾一切。连他的父兄都不放过。最终导致内忧外患的集中爆发,搞垮了大周江山在。他自己也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最后身死名裂。再看看吕中天,原本身为大周宰相,不能说是贤相良臣,但也算是中规中矩。但正是因为野心膨胀,想把控朝政清除异己,进而昏了头想要窃国为帝,这都是欲望一步步膨胀而不加遏制的表现。那女真大首领完颜阿古大,他本可以一统北方,成为北方雄主,这 是他能力范围的事情。但欲望和野心促使他率军南侵,想要吞我大周江山。他能成功么?无论这些人能否成功,他们所带来的都不是好事,都是生灵涂染的腥风血雨,都是天下大乱,人命如草芥的苦难和死亡。也许有人会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是,这句话当真便是正确的么?所谓天命之子,必然是水到渠成,顺势而为,而非是以自己的欲望挑起腥风血雨,强加于人,给天下百姓带来苦难。那种人是绝对不能成功的。” 林觉缓缓在帐中踱步,声音不大,但镇定安宁。 “……以我个人而言,我当初的想法也很简单。我的处事之道很简单,那便是让自己和身边的亲人兄弟都能好好的生活,不受欺凌压迫,不必身不由己。直到今日,我依旧是这么想的。这话说起来简单,但其实很难。当今之世,要想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受他人欺凌,那是极难的。这简单的想法,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才能达到,但那正是我要努力的方向。时至今日,这种想法之中也多了许多其他的外延。比如说胸怀天下苍生,比如说大周社稷的存亡,以及兑现我对我所在乎的人的承诺,对我所尊敬的人的衣钵和精神的传承。等等这些看似已经脱离了我的初衷,但其实仔细的想一想便会明白,所有的这些都是建立在最初的目标上的东西,是相互融合扩充的,看似已经很大,但其内涵却是如初的。” 林觉看着梁七等人似乎有些迷茫的样子,于是笑了笑,进一步的解释道:“譬如我考功名,说白了便是想当官。因为我知道,当了官我对家族和身边亲人的照顾和保护会必我林家只为商贾更加的有利。但我和别人不同的是,别人是为了名利当官,我是为了当官而当官,这是不同的。再比如我建立落雁军之举,那是因为在伏牛山那种弱肉强食的环境中立足,只能靠强大的武力。所以我们建立了落雁军,并且招兵买马扩大实力,其目的自然是保护自己不被别人吃掉。倘若我们不那么做,便早就死在了左宗道乃至秦东河之流的手里。但是有一点要明确,落雁军的建立和扩大是为了保护自己,而非去欺压奴役别人,带给别人痛苦和灾难。更不是处于什么野心。有人招兵买马便是为了争霸天下,有的人则是为了保护自己,这便是不同。所以,我之后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那个最初的初衷罢了。我这么说你们应该明白了些吧。” 梁七孙大勇等人微微点头,林大人这番话说的比较直白,倒是能够听明白他的意思了。 林觉的声音继续响起:“当然了,有些事不是一成不变的,比如我们要保护的人。当初我个人只是要保护我的身边人,那或许只需我当个官得个功名便能做到的。然而后来,我结识了慕青,认识了你们这些兄弟,我想要维护的人便越来越多。你们 的父母妻儿亲朋好友,很多我不认识的人也都裹挟其中。就像滚雪球一样,这个雪球越滚越大,人数也越来越多。为了能保护越来越多的人,我们只能不断的让自己变得强大。落雁军之所以不断的扩充变强,某种程度上是不能不变强,因为若无相应的能力,便无法保护和庇佑我们的亲朋家人。其实到了现在这种情形,我们所要保护的已经不仅是伏牛山中的人了,而是整个大周的百姓。正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当有一天想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便会觉得这不是虚言。到了一定的境界,你们会无法无视百姓的苦难,你不能只为你的亲人朋友的生死去考虑,你必然对他们生出保护之心。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强者有保护弱者的天然责任,而非是去欺凌他们。天下人其实都是需要保护的对象,这便是我落雁军最终举旗而反的原因。深究根本,内涵未变,不为争霸天下,只为保护苍生。” 众将领微微点头,到此时他们终于真正窥见了林大人的内心。林大人的心路历程是一以贯之的,他没有忘记他的初心。今日的局面,说到底便是一路身不由己,一路形势所迫,一路混雪球所致。他无法停止自己的脚步,他不能不去战斗去扩充实力,因为在他心目中需要保护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天下苍生都已经纳入了他内心觉得需要保护的范畴。所以他不能让他们挣扎在苦难之中,所以他要领军出山,要解决这些问题。 “你们是一番好意,只是你们误会了我的本意。我不能说我林觉毫无争夺之心,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争夺之心,因为这是人的本性。谁不希望自己建功立业,成为这世界的主人。哪个男儿不热血,更何况我林觉自认为不必许多自命不凡的帝王将相的能力差。我若是想干些什么,应该也有成功的机会。然而,这从根本上便违背了我的初心。我大周本身并无过错,惶惶中原上国,礼仪之邦,屹立世界之巅。无论哪一方面,都像是一座高高的灯塔,照耀着周围的黑暗。那些蛮夷之国海外番国,跟我大周比起来简直是一群野蛮人。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文明国度,只可振兴,不可摧毁。所谓大破大立,指的是朝廷上下的架构和运作的方式,而非文明和文化。吕中天已经做了个极坏的榜样,现在很多人一定都已经蠢蠢欲动,我若加入其中,则天下大乱,烽烟四起。整个大周将四分五裂,各自为王,陷入相互征伐的乱局之中。百姓将遭涂炭,文明将遭摧毁,成千上万的人将死去。女真人将乘乱得利,野蛮将碾压文明,那便是历史的倒退。那是我绝不会做的事情。当此之时,我更要拥立正统,尽快结束这纷乱之局,那才是实现我的初衷,最大限度的保护天下百姓,保护大周文明不受践踏和倒退的最佳的选择。这便是我给你们的回答,不知道你们听没听懂。” 第一四七八章 秘密 大帐内寂静无声,梁七孙大勇等人当然听明白了林大人的意思。林大人说的已经很清楚了,他不能去争夺天下,那既违背他的初衷,也会导致天下大乱,导致一场毁灭文明的浩劫。他拥立郭昆,便是要拥立大周正统,从而抑制住乱起纷争的局面,让大周走向正轨。这跟能力无关,他完全有能力去争夺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但与那高位相比,林觉在乎的是另外一些东西。他认为那些东西比之当皇帝更有价值。 有些话,林觉当然不能说的更明白,林觉只能用他们所能理解的方式去向他们解释。如果林觉说出自己内心中的一些道理的话,孙大勇梁七卢义等人是不根本能理解的。因为他们并非如林觉一般是经历了不可思议的时间长河的历练,也不知道未来要发生什么。当然也不能明白异族入侵和战乱分裂给中原之国带来的巨大伤害和摧残。林觉却是知道的。虽则这里不是林觉所经历的历史进程的空间,但从种种迹象上都可以辨别的出,这平行历史的进程大致相类。林觉自然要全力去避免那可怕的文明灭绝的人类悲剧的发生。起码在他有生之年,他会全力去扭转,更遑论去为了一己之私去争夺什么天下的事情了。 “可是大人,高鸟尽,良弓藏。您难道不担心将来的事情么?恕卑职多嘴,有些人似乎并不值得您这么拥护。也许……他们辜负了大人的一片赤诚之心呢。”孙大勇轻声说道。 林觉目光炯炯的看着孙大勇,呵呵笑道:“孙兄弟,我不担心。我之所以不担心,是因为我清楚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也知道对方在做什么。我也相信人和人之间是可以真诚相待的。我当然也明白人性之中的丑恶之处。但正因为我太清楚这里边的东西,所以我也就有能力有信心去避免这一切的发生。再说了,我说过。我的初衷是要保护自己和家人兄弟的,谁要是触碰了我的底线,我也不是迂腐之人。无论如何,内部的团结是最重要的。我们才刚刚迈出步伐,内部便先自己乱起来,那还谈什么大事?所以,这样的话,从今日起我不想从你们任何人口中听到。你们若真的把我当兄弟,便该跟我同心协力,完成我们的大事。” 孙大勇神情凛然,躬身道道:“大人恕罪,卑职从今日起再也不提这些事了。卑职只一心一意听大人吩咐行事。” 林觉微笑点头,转向梁七等人道:“你们呢?可否答应我再不提这些事情?” 梁七皱眉道:“军师的话我们自然是听的,但有一样,我梁七把话说在头里。我梁七只听军师吩咐,其他任何人哪怕是天皇老子我也不会搭理他。今后若是有人忘恩负义想找事,梁七第一个饶他不得。到时候军师你可莫要拦着我们。” 卢义穆不平也点头道:“梁兄弟说的很是,谁敢想歪点子,搞什么阴谋诡计对付林大人,我们可饶不了他。无论他是谁,我们也不会讲情面。” 林觉摆手笑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了。都回去歇息吧,大半夜的跑来,还让不让我歇息了?你们也经历了大战,卢兄弟身上还有伤,快快回营去歇息。” 梁七几人忙起身来,行礼告退,告辞 离开。孙大勇走在最后,林觉叫了一声:“孙兄弟。” 孙大勇忙转身拱手道:“大人何事吩咐。” 林觉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孙兄弟,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之前种种皆已经过去,人难免做一些身不由己的选择,只要看清楚前方的路,走上正确的路,便无愧于心了。” 孙大勇躬身一礼,哑声道:“大勇明白了,大人早些歇息吧,大勇带人巡夜去。” 林觉点头,目送孙大勇的身影消失在大帐之外,微微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大帐,却看见白冰正静静的站在通向内帐门口的通道上,手中捧着茶盘,神情若有所思。 “冰儿怎么还没睡呢?”林觉微笑道。 白冰轻声道:“我以为你们还有很多话要说,特意煮了茶水和点心拿来。” 林觉笑道:“辛苦冰儿了,他们都走了。” 白冰咬着嘴唇轻声道:“我知道,我看见了。我也……听到你们说的话了。不过……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只是恰好在后边,听到了夫君正在对他们说话,我怕打搅你们,便没有献身。所以听到了夫君的那番话。” 林觉笑道:“无妨,难道还对你有所隐瞒么?” 白冰轻声道:“夫君,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很是……有些担心。” 林觉微笑道:“什么不祥的预感?你担心什么?担心我和小王爷真的会翻脸么?” 白冰缓缓点头,看着林觉道:“是,我真的担心这件事。我不担心夫君,我担心的是小王爷。梁七他们都这么说,说明事情并非空穴来风。我也不担心小王爷能将你怎么样。他不是夫君的对手。我只担心他若对夫君不利,夫君或许被迫要对付他。到时候……哎……郡主姐姐可怎么办?她可要伤心死了。还有……落雁军内部怕是也要分裂的。自家兄弟若是自相残杀,那可怎么是好。” 林觉呵呵笑道:“你想的可真多,这就已经想到这么多了?放心吧,一切都不会发生的。你莫要胡思乱想了。我不会让这一切发生的。” 白冰摇头道:“夫君莫要骗我,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今日夫君在会议上要责罚梁七的过失,其实是为了让沈大哥主动认错是不是?今日作战,骑兵过失最大,沈大哥指挥混乱,他手下有人不听军令,抢道占营,差点坏了大事。错不在梁七身上,是也不是?” 林觉一怔,皱眉看着白冰道:“你……你怎知道这些?” 白冰轻叹道:“夫君,我怎不知?今日白天作战时你便骂出了声,我站在你身旁保护,怎不知你对骑兵的表现不满?你对骑兵不满,却要责罚步兵,这难道不是故意为之的么?你是不想直接责骂处置沈大哥,这里边必有缘故。我虽什么都不懂,但也知道这里边必是有文章的。是不是因为……沈大哥最近跟小王爷的关系很近有关?夫君是担心责罚沈大哥会引起小王爷的猜疑是不是?” 林觉惊讶的睁大眼睛,呆呆的看着白冰,半晌才轻声道:“冰儿……你……你可真是看得透彻。我的心思居然全部被你猜到了。” 白冰 嗔怪的看着林觉道:“夫君现在行事都有深意,城府越发的深沉了。你不肯说出来,冰儿便只能察言观色的猜出来。” 林觉苦笑道:“什么城府深?我只是不想惹来不必要的猜疑,不想生出不必要嫌隙罢了。梁七是跟随我多年的兄弟,我哪怕是冤枉他,他也不会怪我。但别人不同,我需得处理好这当中的关系,就算我指出他们的错误,也不想让他们面子上过不去。便用这旁敲侧击之法让他自己明白。这是给他们台阶下,明白么?这是行事的方法而已。” 白冰摇头道:“夫君何必掩饰,落雁军是夫君一手建立的兵马,夫君从来不会对落雁军的将领们拐弯抹角。夫君是指挥使,又极重视军法,怎会因为顾忌情面便遮遮掩掩旁敲侧击?定是有另外的极大的顾虑。这顾虑是什么?夫君心里明白。” 林觉盯着白冰半晌,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佯怒道:“太聪明的女人便不可爱了。你现在变得越来越聪明了。” 白冰嗔道:“人家只是担心罢了。” 林觉叹了口气道:“咱们进内帐说话吧,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不久后,夫妻二人相拥着靠在床头。林觉轻抚着白冰的秀发,低声道:“你的猜测没错,我确实是因为不想直接对沈大哥进行责罚。但他既不自知自己作战中的失误,我便不能不点他出来。我责备梁七,便是给他看的。他原本还不想出来担责,直到马青山出来说了几句,他才明白必须要出来担责,这才主动出来认错。马青山是聪明人,他一开始便明白了我的用意。哎,真是让人头痛的很。我本以为沈昙是明理之人,可是……真叫人失望的很。” 白冰仰头惊讶的看着林觉道:“难道说,传言的都是真的?沈大哥真的和小王爷一条心么?他们当真背地里在谋划些什么吗?” 林觉苦笑道:“傻妞儿,沈昙本就是梁王府的人,他本就是效忠王爷父子的人。” 白冰皱眉道:“可是……他和你不是结拜兄弟么?而且你对他如此器重,让他做落雁军马军指挥使,这件事当时都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但是你依旧坚持如此。夫君既知他是小王爷的人,怎地还委以重任?” 林觉长长的叹了口气道:“那是因为,我希望郭昆他们明白,我林觉是绝无私心杂念之人。我是真心将他们当做自己人的,绝无任何阴谋勾当。我甚至可以将一手建立的落雁军马军交给沈昙指挥,便是表明这一立场。我希望郭昆能明白,我不会跟他争夺什么,更不会将他边缘化,让他成为摆设。有些事实我说出来你可能都不敢相信。沈昙其实正是王爷父子派在我身边的人。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了这件事。” “什么?”白冰惊的差点从林觉怀里蹦出来。林觉忙搂住她的腰,轻掩她的小嘴,不让她叫出声来。 “不要那么惊讶,还有更劲爆的。这件事还是孙大勇告诉我的,那孙大勇便是沈昙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林觉轻声道。 “啊!”白冰脑子嗡嗡的,整个人都傻了:“怎么可能?孙大哥他……怎么可能是这样?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第一四七九章 人心迷离 林觉苦笑道:“我知道后也是不敢相信,若非孙大勇主动找我来坦白,主动认罪坦白,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去年冬天,有一次孙大勇夜里说梦话,被他的夫人郑暖玉听到了。郑暖玉你该认识吧,原是我江南大剧院的人,在应天府我拍孙大勇去救她们,回来后我便做主将郑暖玉嫁给了孙大勇。郑暖玉听到了孙大勇的梦话,才惊悉孙大勇原来是沈昙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郑暖玉是个贤惠明理之人,她本受我恩惠,得知丈夫竟然如此,心中伤心不已。于是她便叫醒孙大勇质问此事。孙大勇本就心中煎熬,他跟了我数年,我待他如兄弟一般,一起出生入死历经艰险,他对我早就心中愧疚不已。郑暖玉一问,他便坦白了。郑暖玉劝说他来向我坦白认罪,孙大勇终于下定决心来向我坦白此事。你还记得去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夜,你和浣秋拉着我去打麻将,我却被孙大勇拉着出门说话,到了二更天才回后宅的事情么?便是在书房里,孙大勇向我坦白了。” 白冰呆呆无语,整个人惊的如同一截木头一般。脸色煞白无比。只口中喃喃道:“这怎么可能?这这么可能?” 林觉叹了口气道:“我当然也希望这不是真的,但是这便是事实。孙大勇是沈昙挑选出来的安在我身边的,这便也解释了我一直以来的疑问。王府精简卫士,为何连孙大勇这等武技高强行事也精明的卫士都不挽留?多少是说不过去的。正是因为孙大勇是个难得的人才,才能得到我的重用和信任。便是这个道理。孙大勇告诉我,沈昙是梁王郭冰授意之下接近我的,沈昙和我之间的事情,我那岳父大人完全掌握。包括一开始我从王府卫士手中拿走的那一批给落雁军的装备的事情,梁王都是知道的。是在他的许可之下,沈昙才会助我。包括在京城中的很多行动,都是他让沈昙给我便利,帮我行事。我和沈昙也在合作之中信任了他,我对沈昙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完全把他当成了自己人。所以才会跟他结拜兄弟。” 白冰喃喃道:“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怎么会是这样呢?梁王爷为何要这么做呢?他在你身边安插眼线是何用意?你当时无权无势,他这么对你用心那是何意?” 林觉轻声道:“这个答案我本也想不明白,孙大勇自然也不知道王爷的用意,所以他也没法告诉我。后来我想来想去,算是想得有些明白了。一切都发生在我献策剿了海东青的桃花岛山寨之后,朝廷答应的让龟山岛山寨人等都可以得到很好的安置的承诺没有兑现,龟山岛众兄弟在慕青的率领下逃往伏牛山中。正是那时候,我去请求沈昙的帮助的。现在看来,沈昙当时便将我的请求告知了王爷。王爷命他配合我的行动,应该是希望通过我能够帮助慕青等人在龟山岛立足。至于王爷为何要让沈昙帮我,我想,一则是拉拢我,二则是控制我。当时我确实是小人物,但王爷可能觉得我还是有些能力的,毕竟我帮他追回了太后的寿礼,还献策剿灭了海匪。在此之前他便有拉拢之心,但却被我拒绝了。他通过沈昙之手帮我将兵刃盔甲送给慕 青他们,这便是我的把柄。之后便可以此为把柄控制我。毕竟勾结土匪抢劫盔甲兵刃的罪过可是不赦的死罪。若以此来要挟我,我必然是只能听其摆布的。” 白冰蹙眉想了想道:“倒也有些道理,以夫君这种人,才学横溢,便是站在黑暗里也身上发光,除非梁王也瞎了眼,才不想着招揽夫君。但好像后来,他们并没有拿此事来要挟夫君是吧。” 林觉笑道:“什么黑夜中发光,你当我是萤火虫么?这马屁太过了。” 白冰笑道:“本来就是如此,夫君何必过谦。” 林觉揉了揉白冰的头道:“莫要说笑。他们确实没有拿这件事要挟我,我想那是因为我来到京城参加科举中了状元之故吧。他觉得我的用处会更大,远比将我控制在他身边有用。所以便引而不发。只让沈昙跟我不断的搞好关系。毕竟挑明之后反而没有暗地里放长线钓大鱼更为有用。我中了状元,我的恩师又是方先生,我和方先生严大人的关系又很接近,所以与其用那件事来控制我,不如利用我对沈昙的信任获得更多他需要的东西。” 白冰轻轻点头道:“说的也是,以夫君的脾性,倘若他们拿此事要挟夫君,搞不好夫君会宁愿玉碎也不肯受他们要挟,夫君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呢。还不如利用夫君对沈昙的信任,用监视探听的手段得知更多需要的东西。梁王爷对夫君也是真的在意呢,不惜将郡主姐姐嫁给夫君呢,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林觉苦笑道:“那件事是因缘巧合,有人要榜下捉婿,王爷被逼无奈才抢先一步。当然了,之前我和采薇确实有了些纠葛,生出了些纠缠。但若不是那件事,我和采薇是不可能成婚的。只能说造化际会之故吧。你若以为那是梁王爷自己心甘情愿将他的女儿嫁给我,那你便错了。我和采薇成婚数年之后,他都对此耿耿于怀的。” 白冰点头道:“原来如此,形势所迫。若被别人将夫君抢走为婿,夫君恐怕就要和王府作对了。加之夫君之前便和郡主姐姐有瓜葛,便索性顺水推舟了。” “对,就是顺水推舟。成为王府的女婿之后,我便被天然认为是王府的人,身上便像是骡马打了烙印了。起码在外人看来是如此。之后,将王府卫士安置在我身边便更加的顺理成章了。沈昙也是在那个时候陆续将不少人安插在我身边的,其中便包括孙大勇。他必须要有一个我能将之视为心腹之人的护卫安插在我身边,这样才能得到更为直接的消息。孙大勇便是最好的人选。沈昙为了取得我的信任也确实是颇费心机。他甚至帮我查出绿舞的身世,他定不知道绿舞的身世之谜其实连带了梁王多年前设下的局。沈昙自己恐怕也没想到,为了帮我,他差点揭开了王爷的秘密。你说好笑不好笑。”林觉微笑道。 白冰并不觉得好笑,她皱着可爱的眉头沉吟半晌,问道:“夫君,你既然知道了沈昙背地里的身份,你怎能还如此泰然处之?他是王爷的人,他在你身边安插眼线,对你虚情假意,你还能容忍他?继续让他当落雁军的马 军指挥使?王爷死后,他必然是效忠小王爷了,夫君怎么还能视若不见?还有孙大勇,这样的人你居然还将他留在身边?当你的亲卫营统领?你便不担心他于你不利么?” 林觉凝视着白冰,轻声道:“冰儿,虽则我知道了此事极为震惊和愤怒,也生出过挑明此事,公开他们的卑鄙行径的想法。但是,我仔细的冷静下来之后,却想明白了一件事。这么多年来,他们虽然背地里是另外一种身份,对我有所欺骗隐瞒。可是细细想一想,这么多年来,他们没有做过一件对我不利的事情。比如沈昙,虽则他是为王府办事,但是他没有做过伤害我的事情,没有对我做任何不好的事。他帮了我很多忙,而且,我感觉的出,他对我其实也并非你所说的那般是虚情假意。虚情假意我是一定能感觉出来的。让他率领落雁军骑兵,既是因为他之前统帅王府卫士骑兵,是合适的人选,也是因为我不能做的太明显,破坏落雁军权力的均衡,引发不必要的猜忌和不满。” “夫君是说,不让沈昙当马军指挥使,小王爷会不高兴,他们也会猜到身份暴露的可能,反而会引发不可预知的麻烦来是么?”白冰问道。 “应该说,沈昙是合适的人选,而我当然也兼顾了一些其他的考虑。你说的也是因素之一。但我并非全无防备,你难道没发现,落雁军马军指挥使辖下并无装备火器的兵马么?那是我的底线。”林觉轻声道。 白冰愣了愣,细细一想,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确实如林觉所言,落雁军中最为强大的本钱便是几种火器。而落雁军马军却是普通的骑兵兵种,所辖兵马皆为正常骑兵兵马,完全没有装备火器。装备火器的步军火器营归于梁七所属,骑兵亲卫火器营归于孙大勇所属。这件事细思极恐,也就是说,林觉虽然将落雁军马军指挥使的重要职位让沈昙担任,但他却似乎有意识的有所保留。落雁军中火器的管理极为严格,非装备火器的兵马是根本不允许接触火器的,火器的制造流程和原理也是绝密,兵工厂作坊将领们要去查看都需得到允许。所以,林觉实际上是把控了火器的制造和使用装备的过程,便是把控了落雁军最强大的战斗力。 林觉如此,难道不是对小王爷和沈昙他们的有意识的防备么?这其实已经是一种勾心斗角的角力了。 “孙大勇也是一样,自从跟随我身边之后,他做了不少的事情,跟我出生入死并肩战斗,我们之间已经是真正的兄弟之情。也正因如此,他才心中越来越有所愧疚。他其实跟王爷小王爷他们没有直接的关联,他只是沈昙安排到我身边的。所以,他更容易回头。他主动来向我坦白的时候,我便已经原谅了他。我相信我的眼光,我也相信他是真心的向我坦白。实际上从一开始他便是我身边的心腹,我什么也没瞒他。但他告诉我,他从未向沈昙提供过任何关于我的秘密。事实上沈昙也从未要求他做些什么。总之,无论是沈昙还是孙大勇,他们都没有对我做过真正不利之事,也正是如此,我才能容忍此事。”林觉继续道。 第一四八零章 终遂心愿 白冰呆呆愣了片刻,微微点头道:“或许,沈大哥他自己也非心甘情愿那么对你。毕竟那是老王爷的吩咐,他是梁王府的人,也是身不由己。他若没做出什么对夫君不利的事,也是可以原谅的是么?” 林觉点头道:“当然。每个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就看他做没做过不可饶恕之事。沈昙虽隐瞒了他的目的,但确实没有对我不利,这也是我能容忍此事最大的原因。但一切都要看他自己,小王爷显然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最近经常和他密谈。我相信说的必然是一些让人不高兴的事情。我也担心,老王爷临终之前给沈昙下了什么遗命。逼着沈昙要做些什么,那事情便麻烦了。我现在只希望小王爷不要犯糊涂,要明白我并无争夺之心。我也希望沈昙不要犯糊涂,不要做出什么难以容忍之事,不要妄想对我不利。否则,我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我今日所以拿梁七出来说话,便是旁敲侧击的点醒沈昙,让他明白我给他留足了面子。凭他今日作战时率领的马军的表现,我绝对有理由夺了他的职位。但是,我还是希望能给他机会,不希望弄得不可收拾。他若聪明的话,应该会领悟道这一点。就怕他们执迷不悟。” 白冰怔怔的仰头看着林觉,半晌伸手搂住林觉的脖子,轻声道:“夫君,歇息吧。我不想听这些让人不开心的事情了。” …… 次日上午天气晴朗,和煦的春风之中,十里长岗旌旗招展,号角长鸣。整个落雁军上下都已经得知了今日要发生的大事。兵马整齐排列在揽胜塔下方,将士们静静矗立等候。 巳时过半,林觉和众落雁军高级将领的陪同下,郭昆穿了他最拉风的黄金盔甲,披着红的的披风满面春风的登上了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 “……大周江山,历一百五十六年盛世,今内有国贼,外有胡虏践踏,山河破碎,社稷飘摇。当此之时,天下纷乱,百姓无主,心中惶惶。国不可一日无主,当此之时,当立圣君,收拾山河,驱除鞑虏,振兴大周。今臣林觉率落雁军十万将士拥立大周正统郭氏为主,即日起,天下万民有主,大周振兴有望。通告天下臣民,务必效忠新皇,全力佐助,不可怠慢。新皇乃大周唯一正统,凡大周之臣,大周之民,皆需拥戴,不可懈怠。待外御胡虏,内惩国贼,山河收复,天下太平之时。有功者得赏,有过者严惩,一切自有天威隆恩浩荡。望天下臣民共知。……” 林觉亲自宣读了拥立表书,其实也是一份以林觉的名义告天下书。告诉天下人,郭昆登基为帝,是为大周正统地位,警告各地州府,必须上表站队,供应兵马物资,确认新皇地位。言辞之中,自有警告震慑之意。 林觉之所以要亲自宣读此书,便也是统一落雁军上下的思想,打消一些人的顾虑。毕竟林觉的态度是左右绝大部分落雁军将士态度的关键,为了让军中一些其他的杂音消除,林觉需亲自当众表明态度,郭昆这个皇帝才能得到落雁军上下的认可。 宣读完毕。在林觉等众人的恭请之下,郭 昆缓步登上了高座,转身时,林觉等数万将士已然跪地叩拜,口呼万岁。在那时,郭昆的眼眶湿润了。终于,他和父王这么多年梦寐以求的梦想实现了,虽然此刻还不能说真正的成了大周之主,能否真正的成为大周的皇帝还需要看是否能驱逐外敌消灭内贼平定整个大周的局面。但起码从今日起,自己是大周唯一的正统皇帝,有了今日之始,一切可期。 接受三军和众人跪拜之后,郭昆宣读了登基诏书。内容自然是大周国难当头,社稷即将倾覆,自己身为郭氏子孙,不能坐视不管。虽然德才有限,但身为郭氏皇族正统,需要当仁不让勇挑重担,恢复大周太平盛世云云。诏书最后,宣布改元建兴,即日起为建兴元年。年号建兴,自然是重建大周,复兴大周之意。 在数万将士的高呼万岁声中,郭昆颁布了第二道诏书。便是大赦天下,封赏群臣的诏书。郭昆倒也毫不吝啬,任命林觉为大周宰相枢密使兼三司使,三大权力集于林觉一身。并任命林觉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全权统帅天下兵马讨贼作战。其实郭昆心里也明白,他现在的所有实力都来自于落雁军,军政财大权本就在林觉手里,就算不授予林觉三权独揽之职,难道林觉还能交出他手中的权力不成?还不如顺水推舟了。 林觉其实本来是告诉郭昆,没有必要给自己授予什么官职的。此刻登基只是一种姿态,只需给落雁军一个正规的身份便可。让落雁军师出有名,成为被认可的朝廷官兵。临时朝廷无需搞得五脏俱全,因为毫无必要。战时一切权力归于军队,其他的事情只需临时设立处置衙门便可。但郭昆坚持要如此,郭昆说,无论如何必须确定林觉的身份和地位,这样他才能安心登基。有了政事堂枢密院和三司衙门这三个机构,这才有了基本的架构,成为真正的朝廷。免得被人认为过于儿戏云云。 林觉也不想在此事上多费口舌,郭昆要这么做便由得他,林觉其实倒也不在乎给自己弄这么一大堆官职在身,他压根不需要这些。郭昆这么做其实是表明一种姿态,意思是他对自己信任之极,全力倚仗,将来也会让自己大权在握的态度,林觉心里是明白的。不管他是出于真心还是安自己的心,林觉都并不在意。 落雁军被正式宣布为朝廷禁军身份,也算是正式从人们口中的山匪兵马完成了正名的过程。军中将领也都得到了正式的任命,之前一些自己任命的官职总感觉有些不正式,此刻有了朝廷,有了皇上,有了玉玺大印盖着的任命状,便有了真正的身份。这年头,这些东西还是很重要的,很多人还是希望能真正成为官授的官职,朝廷的官员和兵马的。毕竟即便你实力再大,本事再大,落草在山野之中,便是山贼土匪。百姓们便会对你指指点点,祖先便会蒙羞。所以很多人还是希望能摆脱这样的身份的。 这之后,郭昆率领林觉和众将士祭拜天地祖先,更对阵亡将士进行了拜祭,到午时时分,号角声中,登基大礼正式结束。说是大礼,其实寒酸的很,怕是天下没有皇帝的登基大礼这么 寒酸。那皇上穿的不是龙袍,坐的不是龙椅,登的是临时搭建的土木台。这位大周的新皇帝此刻所辖的不过是十里长岗,八万兵马罢了。而且,扎心的时,这八万兵马其实有一大半对他登基之事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登基大礼之后,林觉派出数百骑兵,携带誊录好的几份诏书,将郭昆登基的消息散布四方,昭告于天下。 …… 陈留县城,女真大营所在之地。 夕阳已然西下,县城破败的西城楼上,完颜阿古大在这里已经等候了几个时辰了。 数日前的大败让完颜阿古大心情低落。这几天都在陈留县城大营按兵不动,像是一匹受伤的恶狼一般,一边舔.舐.着伤口,一边苦苦思索着克敌之计。 落雁军火器的强大是完全出乎完颜阿古大意料之外的,当那令人恐怖的天雷在战场轰鸣时,带给完颜阿古大的震撼和恐慌是无与伦比的。他终于知道,清水溪之会林觉硬气的原因了。他也终于明白,为何连自己的妹子完颜明月都说自己不是林觉的对手了。原来,林觉手中掌握了不止一种致命的火器。先是那种霰弹火器已经让人恐慌,借着又冒出来这种投掷的天雷,连铁浮屠重甲骑兵也无法应对了。 战败之后,女真大军中一片惶恐。辽国几名酋长所率的四万骑兵在此战中又折损万余。秃骨撒猛撒哥等人这回可真的不干了,他们找到完颜阿古大请求率仅剩的两万余辽骑兵退回辽国。用猛撒哥的话来说便是‘如果再打下去,辽国连最后的一点骑兵都要全部葬送在这里了。辽国已然尽力,这一回无论如何不能再战了。’。 然而猛撒哥那完全是自说自话,在这种时候,完颜阿古大怎会允许他们退兵?两万多辽骑兵可是不小的一只骑兵力量,特别是在现在这个时候。整个女真大军骑兵的总数量已经不足十万人,辽骑兵在这个时候撤走,岂非是雪上加霜。完颜阿古大怎会允许他们这么干。 完颜阿古大严厉的告诉猛撒哥等人,此刻他们要是敢抽梯子,自己会对他们毫不客气。他们要是敢再提撤兵之事,自己便立刻率兵退出大周,转而进攻临潢府灭了辽国。他告诉猛撒哥等人,自己如果兵败,他辽国也别想置身事外,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别想着半路逃走。他们不但别想走,反而要继续在辽国境内征集兵马物资前来。哪怕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五六十岁的男子,怕也要再强征一批来。粮草物资马匹更要全力的供应。要保住他们辽国的办法,便是死心塌地的跟自己一起战斗到底。 猛撒哥秃骨撒等人虽然心中咒骂连天,但他们却也不敢真的强行离去。完颜阿古大的女真骑兵虽然实力有所削弱,但是此刻灭辽还是弹指之间的。若真惹恼了他,他真的掉头攻辽,那可真的麻烦大了。猛撒哥和秃骨撒等人其实已经隐隐的感觉到了上了完颜阿古大的当,上了他的贼船,被完颜阿古大当了炮灰使,消耗了辽国仅有的最后的实力。但到此时,他们也确实没有后路可退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第一四八一章 联手 正如林觉在军中所警告的那样,完颜阿古大虽然此战遭遇大败,但却并没有遭受致命的打击。反而激起了他的凶性。受伤的野兽往往会更为凶猛,完颜阿古大此刻正处于一种愤怒恐惧和不甘交织的状况。三十多万大军被对方十万兵马羞辱,完颜阿古大何曾受过这样的气。而局面也要求他必须要击溃落雁军,方可扫清障碍,完成他的心愿。此刻自己尚有二十余万兵马在手,自然不甘就此放弃。 战后李国仇实际上已经提出了同落雁军作战的一些办法。面对落雁军的火器,李国仇告诉完颜阿古大,那种投掷的火器虽然凶猛,但是,却也有它的弱点。那种火器是靠人力投掷使用,所以只在阵前五十步之内的范围内有效。超出这个范围,这东西便可以无视了。此战之所以吃亏,一则是对方出其不意,二则是对方早有预谋。他们利用阵型的变化优势,硬生生营造出了有利于那种火器发挥的条件,加之己方不知内情进行冲锋,正中对方下怀。在遭遇近距离的轰炸之后,也只有撤退这一途。 李国仇提出的解决办法有二,第一,再与之交战,不能任由对方占据地利。其次,对方的那种火器既然是只能在短距离内有效,则可以发挥骑兵的优势,再交战时以大量的骑兵在极短时间内冲入敌阵之后,对方便无法再用这种火器来对付女真大军了。因为那火器是范围攻击,一旦近身相搏,便无用武之地。而大量骑兵的冲锋,突破五十步的距离是极为轻松的事情。 完颜阿古大认为李国仇说的大致不错,特别是第二条,反而是女真骑兵的优势。女真骑兵本就善于轻骑突进,现在自己手中的骑兵都是轻骑兵。在快速冲锋这件事上,铁浮屠反而毫无用处。如能以大量骑兵掩杀敌阵,确实是可以达到战胜对手的目的的。 但这又牵扯到另外一个问题,便是自己能不能承受冲阵的损失。要知道落雁军在五十步的距离内的狙击杀伤之力可是无与伦比的。除了那种投掷的天雷火器,可莫忘了他们还有霰弹火枪和大量的连弩。十余万骑兵真的要硬冲的话,恐怕要做好在冲入敌阵之前便损失数万人的准备。而进入肉搏战之后,便是有后续步兵的加入,能取得最终的胜利,怕也是一场惨胜。如果为了战胜这剩余的八万余落雁军而要付出惨烈的代价的话,那这样的胜利有何意义? 完颜阿古大清楚的明白,如今的局面已经不是自己一开始率军南下时的局面了。那时候的局势相对的明朗简单,毕竟对手只有一个,便是大周的官兵。自己的兵马无论士气和实力也都足以对付大周兵马。但现在,落雁军的横空出现让局面陷入了微妙的境地。表面看起来,自己的兵马和吕中天的兵马达成了协议,双方共同的敌人都是落雁军,但完颜阿古大明白,自己和吕中天之间的这种协议其实是很脆弱的,一切取决于自己兵马的实力。吕中天其实是个野心勃勃之人,他是利用了自己的兵马南下的契机想要大有作为的。他和自 己达成了之前的协议,是因为女真大军的实力让他畏惧,他不得不向自己服软。 事实上,吕中天依旧盘踞在汴梁城中,坐拥坚城,手握百万汴梁百姓以及十五万禁军兵马。女真大军若非无法攻克汴梁的话,也不至于会和吕中天达成临时的协议。可以说,自己和吕中天之间是出于各自实际利益,无法吃掉对方后的一种暂时的妥协。这种妥协随时会被打破。如果女真大军和落雁军一味的死战,就算最后战胜了落雁军,也必然是一场惨胜。到那时便给了吕中天一个坐收渔翁之利的机会了。 完颜阿古大和李国仇都认为,吕中天这个人不值得信任。倘若女真大军和落雁军拼个鱼死网破的话,吕中天必然要在后面捅刀子。这老贼连效忠多年的主人都敢出卖,野心膨胀到将郭旭都送给自己当人质送死,他什么事干不出来?倘若有机会,他一定会动手,到那时他反而成了驱除外敌的大英雄了,这个便宜他怎么会不占。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完颜阿古大虽认同李国仇的说法,但他却不能付诸实施。他不能拿女真大军去跟落雁军拼命,不能让吕中天坐收渔利。 李国仇很快又献了一策,他建议完颜阿古大不能让吕中天置身事外。如果能拉着吕中天一起联合进攻落雁军,则这个问题便可迎刃而解。吕中天确实做出了联合作战的姿态,给了一些人手和物资以及部分兵马的协助,但这远远不够。必须要吕中天主力全出,和女真兵马一起正面对落雁军作战。一方面,吕中天手中有八九万骑兵,会同女真大军尚存的十余万骑兵,将绝对可以一举击溃落雁军。其次,落雁军火器凶猛,作战时带来大量的伤亡也非女真大军一方独自承担,吕中天的兵马也同样要承受伤害。战后双方实力都削弱,则平衡仍在,吕中天便也不敢妄动了。 完颜阿古大听到这个建议连声赞好,但他却又担心吕中天不肯这么干。李国仇自告奋勇的要亲自进汴梁见吕中天和他商议此事,李国仇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能说服吕中天同意这个计划。事到如今,完颜阿古大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如果眼前的局面再不扭转,自己的兵马将无所作为,大事遥遥无期。数月征战,看似雷霆风暴一般,但其实到现在为止,自己还没占到什么便宜,实际上两手空空,这是不能接受的。于是完颜阿古大答应了李国仇的请求,亲自写了一份信,命李国仇为使者,去汴梁和吕中天进行交涉。 陈留县城距离汴梁也不过数十里的路程,一日内骑兵可以来回数趟。按理说,当天去,当天便可回来。但是李国仇却毫无消息。当日傍晚没得到李国仇的消息,反而得到了落雁军在十里长岗拥立郭昆为帝的消息。完颜阿古大既惊愕却也愤怒不已。林觉也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他是不是以为之前那一战的小胜已经奠定了局面了?他是不是以为自己已经吓破胆子要退兵了?这就当着自己大军的面让郭昆登基当皇帝了?这仿佛就是故意的挑衅。 但即便愤怒着急也没办法,完颜阿古大能做的便只时等待李国仇的消息。第二天上午李国仇依旧没有消息,完颜阿古大焦急万分,在城里待不住,便来到西城城楼上等候。眼看夕阳西斜,这一天又要过去了,但却依旧没见到李国仇的身影,甚至连一点消息也没有,完颜阿古大心里的焦躁可想而知。 “李国仇这厮怕是已经背叛大首领了,这厮是找借口投奔吕中天了吧。我早说过,李国仇是南人,南人两面三刀不值得信任,可是大首领硬是听不进去。现在可好,知道我们情势不利,这厮便逃了。大首领,依我看不必等了。回不来了。” 雅鲁不花的话如雪上加霜,让完颜阿古大心中更加的冰凉。原本对李国仇他便并无完全信任之心,只是利用他的才能和智谋,现在这种情形下,还真不敢保证李国仇是不是叛逃了。毕竟此人之所以愿意帮自己,也是因为他自己有所求。而现在自己似乎没法帮他达成愿望,他要是叛逃了也是能说过去的。 面色阴沉的完颜阿古大终于决定不再等待下去,或许李国仇这厮当真是两面三刀之辈,自己寄希望于此,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看来需要立刻另想别的办法,赶紧做出对策了。 然而,就在完颜阿古大带着众将气冲冲的下城楼之时,西城城门外的道路上烟尘四起,数十骑从夕阳的余晖处疾驰而来。完颜阿古大驻足招手观瞧,他看到了李国仇那挺直修硕的身形正骑在他的那匹白马上飞驰而来。完颜阿古大的脸上顿时笑成了一朵花,李国仇没有背叛自己,他终于回来。 城门口,完颜阿古大迎上了风尘仆仆的李国仇。李国仇翻身下马上前给完颜阿古大行礼。完颜阿古大哈哈大笑上前挽住李国仇的臂膀,大声道:“军师,可把你盼回来了。我差点以为你回不来了呢。” 李国仇何等聪明,呵呵笑道:“大首领是怕我被吕中天扣留了么?哈哈哈,给他个胆子,他也不敢。” 完颜阿古大愣了愣,哈哈笑道:“是啊是啊,我们大伙儿都担心吕中天那老贼不地道,将你给扣留在汴梁城。大伙儿还商量着该怎么去救你呢。还好你回来了。这可太好了。” 李国仇笑道:“多谢大首领和各位将军关心了,看来我回来的正是时候,否则大首领怕是要和诸位将军为了救我率军攻汴梁了,那可不是坏了大事了么?我一人之命岂非要坏了大局,哈哈哈。” 完颜阿古大和女真诸将也听出了李国仇话语中的调侃之意,都跟着干笑起来。 完颜阿古大笑了几声,问道:“军师,事儿办的如何了?去了这么久,看来吕中天那老东西比较难缠是么?他是不是不肯答应出兵?” 李国仇呵呵笑道:“大首领,吕中天当然是不肯出兵的,但是却也由不得他。事实上我抵达汴梁当日,他便见了我。我将大首领的信递交给他的时候他确实不肯答应,但到了晚间,他便召见我,告诉我他愿意出兵了。” 第一四八二章 退无可退 (除夕快乐!) “哦?他怎么突然便主动同意要出兵了?”完颜阿古大奇怪的问道。 李国仇道:“难道大首领没得到消息么?落雁军拥立郭昆当皇帝了。昨天的事情,大首领理当得到消息了吧。” 完颜阿古大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你是说,汴梁也得到了消息了。吕中天得知了这个消息后便同意出兵了?” 李国仇点头道:“正是。郭昆登基,对他吕中天而言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虽然郭昆是叛出大周之人,但无论如何身份总是大周皇族,比他吕中天的身份可要正的多。吕中天趁浑水摸鱼,说什么郭旭禅让皇位的把戏,在外人看来并不难识破,不过是把天下人当瞎子罢了。郭昆无论如何也是郭氏子孙,是大周正统。郭昆登基,他吕中天便是逆贼了。汴梁城里不知道被谁贴满了告示,全是郭昆在林觉等落雁军将领拥立下登基的诏书,说吕中天是‘窃国之贼’‘不忠不义不仁不义之徒’,宣称要将老贼碎尸万段,要汴梁军民百姓认清吕中天的面目,早日归于正统,既往不咎云云。这样的告示一贴出来,您想想,汴梁城岂非成了一锅粥了,吕中天还能坐得住么?他必须要灭了落雁军,杀了郭昆才能稳定局面,达到目的。所以,跟我们联合出兵便是他唯一的选择了。他能不答应我们的要求么?” “哈哈哈,正是如此。老东西现在想缩头,也缩不回去了。他想坐收渔翁之利,怕是想疯了。然则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一早便该回来禀报了。可急死我了。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变故。”完颜阿古大道。 李国仇笑道:“大首领休怪,我是和吕中天商谈了出兵的细节才回来的,既然要联合出兵,岂能不商谈具体事宜。再说了,吕中天居然还想留些后手,他只告诉我他只能调集五万骑兵出战。在下岂容他这时候还保存实力?我告诉他,他必须出全力才成。他有七万骑兵和六万多步兵,我要他骑兵全部派出,步兵也要出五万,只能留一万在汴梁。这一次我不叫他老底子都拿出来,还跟他客气?” 完颜阿古大皱眉道:“他肯这么做?他必是不肯答应吧。” 李国仇呵呵笑道:“由不得他,他必须答应。我告诉他,他若是不出全力,我们女真大军便立刻撤离。反正我们大不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落雁军也绝不至于纠缠我们不放,我们退回北方,落雁军绝不会进攻我们。他们的目标必首先是汴梁,是他吕中天。他们不肯出全力,我们便让他独自面对落雁军的进攻。落雁军的火器他能不能抵挡得住,大周的百姓是不是愿意跟着他吕中天去跟郭昆作战,这些他都要掂量掂量。吕中天老谋深算,他自然明白我们一走,他便要完蛋。汴梁城的百姓怕是都要造起反来。这些事他若认不清,他还想干什么大事?我这么一逼他,他再无别的选择了,只能答应。” 完颜阿古大哈哈大笑,拍的李国仇肩膀啪啪作响,赞道:“还是军师想的明白,这回他不出全力都不成了。哈哈 哈。” 李国仇点头微笑道:“那林觉这时候拥立郭昆登基,也太心急了些。看来他是想利用这次同我大军作战的小胜的机会来乘机作势,让大周地方的官府效忠于郭昆的新朝廷。不得不说,他的算盘打得很好,现在大周群龙无主,南方各地路府州县正处于混乱之中,倘若真被林觉统一了人心,落雁军将获得极大的后勤人力的补给和保障,到那时便会实力大增,大有麻烦。所以我们得尽快歼灭落雁军才成,不能再拖延了。不过林觉此举倒也逼得吕中天不得不和我们真正的联合出兵,这恐怕是他没想到的。大首领,咱们一定要利用这次机会,一举将其歼灭。落雁军这拦路虎歼灭之后,我女真大军才能真正大有作为。” 完颜阿古大点头沉吟道:“军师所言极是,但不知吕中天何时出兵?” 李国仇道:“他们明日一早便调集大军出征,吕中天说他将亲自领军。我们也要做好准备,明日我女真大军也要开拔挺进十里长岗,做好战斗的准备才是。” …… 次日上午巳时,吕中天率领七万原大周禁军骑兵兵马和五万步兵一共十二万人的大军从汴梁开拔,挺进陈留县西南山野。完颜阿古大亲自策马前往,和吕中天进行了会见。双方几乎没有太多的扯皮,便迅速的确定了进攻的细节。双方其实都明白,眼下共同的敌人便是落雁军,必须要全力将落雁军歼灭,之后才有瓜分大周天下的可能。这一支落雁军已经成为了两军的心头大患。 完颜阿古大也不隐瞒,他想吕中天通报了数日前那场大战落败的原因,告知吕中天落雁军火器的强大。吕中天其实早就知道林觉手里有火器的事,当年林觉和郭冰父子从京城叛逃时,吕中天曾亲眼见识了对方用火器和连弩将近两千禁军骑兵轰杀的场景,更知道在追杀林觉的途中,遭受了林觉手中火器的数次阻击的事实。但对于落雁军冒出来的投掷爆炸的那种新火器还是第一次听说,不免有些隐忧。但到这个时候,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双方明确了作战的手段和各自所负责的范围。落雁军所在的十里长岗也不过只有十里宽罢了。两支大军各自负责南北五里的进攻,采用统一进攻统一撤退的号令,共同进退,同时给对方造成巨大压力。一旦进攻,便以雷霆之势冲垮对方防线,不计代价的歼灭敌军。 这是一次效率极高的会谈,双方只商谈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敲定了各种细节。之后,完颜阿古大回到女真大营,下达开拔进军的命令。早已做好进攻准备的女真二十多万兵马立刻开拔,会同吕中天的十二万马步兵一南一北呈掎角之势向数十里外的十里长岗的落雁军大营直扑而去。 …… 落雁军大营中,斥候早已将军情探报明了。女真人和吕中天的兵马的行动早已在午前便禀报于林觉等人知晓。郭昆尚自沉浸在登基为帝的激动之中,被这紧迫军情便兜头浇了一瓢凉水,打回了原型。他也终于意识到,登基这件事并不能改变 眼前的危险局面,吕中天和完颜阿古大真正的联手进攻而来,兵力高达三十余万,局面比上一次大战还要严峻。郭昆手足无措,心乱如麻。 相较于郭昆的恐慌,林觉倒是泰然自若,之前林觉便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他早就说过上一次大战没能重创女真人的后果便会招致他们的联合反扑,现在一切都应验了,但也在林觉的意料之中。只不过林觉惊讶于他们来的居然这么快,短短数日,便已经联合出兵。看来他们是真的想要迫切的将落雁军歼灭于此了。 林觉得到消息之后便立刻召集战前会议。会上郭昆提出了立刻撤兵往西,避其锋芒的想法。他担心此刻不走,对方兵马一到,落雁军八万余兵马便将一个走不掉。郭昆担心大军会覆灭于此。郭昆的提议也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毕竟上一次大战其实是侥幸勉强获胜,这一次双方实力差距更大,若是硬拼,很可能要覆灭于此。新皇刚刚登基,毕竟要以皇上的安危考虑,不能蛮干硬干。 林觉一开始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见两方人争吵不休,闹得脸红脖子粗,终于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所有人立刻闭嘴,将目光投向林觉,最终林觉得意见才是最后的决定。 “这样吧,沈昙你率五千骑兵护卫皇上先走。本帅率领其余兵马留在这里跟敌军决一死战,你们看如何?如果我能顶住他们的进攻则罢了,如果我们败在这里,沈昙你便保护皇上去南方,去杭州。南方州府中的大部分应该会承认皇上的身份,还会有所作为。”林觉缓缓说道。 众将一片哗然,郭昆和沈昙都愣住了。 “林觉,你这是何苦?明知对方气势汹汹而来,却为何要硬拼呢?避其锋芒是最为明智之选,你一向都是很有策略的,何必这一次非要死战呢?你们若败了,朕还有什么希望?岂非大局崩溃,再难回天么?”郭昆搓着手道。 “是啊,大帅。咱们完全可以避其锋芒。不跟他们作战。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沈昙也跟着附和道。但他的话说到一半,便被林觉厉声打断。 “退?往哪里退?我们还有退路?岂有此理!大敌当前,本帅是召集你们商议迎敌之策,你们居然跟我谈什么撤兵逃走?沈昙,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是军中高级将领,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往哪里退?退往西边?应天府是我们的么?西边那里是我们的存身之所?还有,我八万落雁军一半是步兵,对方有十几万骑兵兵马,我们的骑兵或可安全撤离,那么四万步兵兄弟呢?他们怎么办?我们的大量辎重物资呢?全丢给敌人?还没作战,便先想着拿自己的战友兄弟垫背么?我落雁军的军规是这么写的么?不抛弃不放弃的原则你当耳边风?我落雁军何时做过这种事情?那还是落雁军么?” 林觉瞠目厉声呵斥,所有人都惊的目瞪口呆,在他们的印象中林觉还从没有如此的情绪激烈过。更何况是对沈昙,平日林觉对沈昙可是客客气气尊重的很的。今天看来是真的怒了。 第一四八三章 怒火 (新年快乐,注意安全。) 沈昙也惊呆了,呆呆的看着林觉愤怒的脸,这个平时对自己客客气气的兄弟的眼神中的失望和愤怒让他忽然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他知道,今日他的言行真的已经触碰到了林觉的底线了。 郭昆也吓了一跳,他忙轻声打着圆场道:“林觉,莫怪沈昙,这事儿是朕先提出来的,朕没考虑仔细,这不关他的事情。” 林觉皱眉道:“皇上,你不必为沈昙开脱,有些话皇上可以提,他沈昙不能提。身为军中大将,岂能信口胡言。而且,有些话即便是皇上也不能说。特别是在此时此刻。往小处说,落雁军将士都是兄弟,这是我们建立此军时便有过的承诺。不抛弃不放弃,上下齐心,并肩战斗,亲如兄弟。生死关头,能将脊背给对方保护,能够为对方挡住弓箭刀枪。这种精神才是我落雁军能一直坚持到今日,且不断壮大的精髓所在。而现在,强敌来袭,皇上和军中的某些将领居然想着要抛弃一部分人先行逃离?这岂非让军中上下寒心?” 郭昆咂嘴尴尬道:“林觉,朕不是这个意思,朕的意思是……沈昙也是出于对眼前局面的考虑,担心我们全军覆灭在此,朕也……有些担心罢了。所以,才提出些顾虑。” 林觉冷声道:“军务之事谁来做主?我是不是兵马大元帅?是否有领军决策之权?还是说从皇上登基之后,这落雁军的军务要听皇上来指挥了?倘若皇上要指挥兵马,大可自己挂帅,何必要授予我兵马大元帅之职?这官职是用来好看的么?” 郭昆忙道:“不是那意思,朕绝无干涉你指挥兵马之意。你……你可千万莫会错了意。朕只是建议,朕连建议之权也不能么?” 林觉摇头道:“皇上自然有建议之权,但却不是胡乱的说话,皇上是金口玉言,言如九鼎之重,岂能随随便便的乱说话?落雁军出山是为了什么,正是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才出山作战。这么多兄弟出生入死脑袋别在裤腰上作战,听了皇上说的这些话,他们会寒心的。将士们拥立您登基为帝,那是将士们和天下百姓们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勇于担当,能肩负复兴大周重任的皇帝,而不是一个临战惊恐,胡言乱语的皇上。皇上,何谓天下?你以为是山川河流广袤国土么?非也,真正的天下是天下之人,是天下臣民抱成一团凝聚成的一股精神和力量。皇上要成为那力量的凝聚之力,是让散乱人心聚合在一起的中心。要成为天下人心力齐聚的中心,皇上便必须做到对天下人真心的仁爱和关怀,真心为天下臣民的安危幸福着想。就像眼前,皇上不但不能提逃走这种话,而且即便是有撤兵的机会,皇上也应该走在最后一批。所有的落雁军将士都脱离险境了,皇上才能离开。如此,才是得人心凝聚的精髓之处,因为皇上做到了真正的关爱他们的安危,才能赢得他们的心。皇上,你可明白臣的话?” 郭昆起初听林觉的话心里还很是别扭,但听到最后,他突然醒悟了过来。林觉绝非是不给他面子数落他,林觉是在真正的教给他得 人心的道理。自己可太蠢了,这种时候自己居然要提出撤离的话来,简直太不经过大脑的考虑了。因为慌张,自己实在是有些欠考虑。就算自己能从眼前的危急之中逃脱,没有了落雁军自己还不是啥都不是?自己怎么能这么糊涂,居然这时候害怕了。难怪林觉如此的愤怒和严厉。 “林觉,朕错了,朕大错特错了。朕诚心实意的向诸位道歉,朕是昏了头了。慢说军务之事朕不可干涉,就算朕有建议之权,也该思虑周祥,不能信口而言。朕错了。朕收回之前的话,朕要和将士们一起战斗,哪怕是战死疆场,朕也绝不会再提离开的话。”郭昆当即向林觉和众将拱手认错。虽然他已经是皇帝,但此时的他却也还没有所谓的皇帝虚荣。 沈昙尴尬的要命。郭昆之前跟自己提及安危之事,沈昙也认为这一战怕是凶多吉少,郭昆的安全难以保障,所以才附和郭昆的话。现在林觉大怒,郭昆也道歉了,他反而成了最尴尬的人了。 “沈昙,你怎么说?”林觉点着名喝问道。 “末将有欠考虑,请大帅责罚便是。”沈昙忙躬身道。 林觉道:“责罚是肯定的,你不是普通士兵,你是落雁军副帅,军中高级将领,朝廷重臣。这时候你胡乱说话,当然要负责任。但大战当前,我也不想这时候责罚你。你给我听好了,认错的最好方式是用行动来证明,我希望你好好的履行你的职务,好好的打这一仗。我要看你的实际表现。” 沈昙忙拱手道:“多谢大帅,请大帅放心,沈昙必抱誓死之心。” 林觉点点头,环视众将道:“都给我听好了。这一战谁也别打着其他的主意,我们不会撤退,我们也退无可退。两军交战勇者胜,我落雁军中无懦夫。我们出山作战之日,我便跟你们说了,此去或将无人能活,但就算是死,也不能失了骨气,不能给落雁军的军旗抹黑。更何况,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就像上一次大战,你们不是有人说我们必败么?结果如何?这一次也同样,我林觉有足够的信心能战胜他们。只要你们听从号令,无畏死亡,英勇作战,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众将齐齐拱手叫道:“谨遵大帅之命,我等必效死命,誓死杀敌。” 林觉点头,挥手喝道:“好,但愿你们言出必行。丑话说在头里,上一次大战,有人犯了错误,不听号令,临敌混乱,让人恼火。考虑到我落雁军第一次参与大战,我便也没有深究。但这一次,生死攸关,谁要是再不听号令自以为是扰乱作战计划,休怪军法不容。本帅将亲自督战,战场之上,若有人触犯军纪者,无论是谁,本帅将亲自砍下他的脑袋。都明白了没有?” 众将悚然惊惧,这种话在林觉口中说出来还是第一次。听大帅的口气森然,那恐绝非说说而已。所有人都躬身警觉,齐声应诺。 接下来,林觉开始布置作战计划,前几日林觉便已经在考虑若对方大军来袭的应对之策,此时心中也有了计划,故而一条条命令很快下达,落雁军马步军将领各自领命去布置 。不到半个时辰,所有的事务都安排下去,大帐中的将领也走的干干净净。众将离去后,郭昆本想跟林觉解释些什么,但见林觉在桌案上铺上了地图,并且在沙盘上开始插旗研判地形和作战形势,终于还是没敢打搅林觉。叹了口气,举步离开。 林觉聚精会神的对照沙盘和地图研究自己的作战布置,希望能更加的完善和周密些,一时间有些忘我。直到他偶然抬头思索时,才发现大帐中还站着一个人,那是沈昙。沈昙一直站在角落里,皱着眉头看着林觉,神情颇为焦灼。 “沈二哥,你怎么还在这里?怎么不去准备作战?”林觉讶异的道。 沈昙缓缓走上前来几步,沉声道:“林兄弟,我想跟你说说话。” 林觉想了想道:“沈二哥,有什么话待大战之后再说吧,如果我们还能活下来的话,到时候我们把酒长谈,通宵不眠也成。但现在我们要集中精神应对大战。” 沈昙点头道:“林兄弟,我就是怕到时候没有机会再跟你通宵长谈,我不知道战后我们还能不能活下来,所以才要现在跟你说几句话。我不是怯战,也不是没信心,而是这场大战实力真的悬殊,你自己心里也明白的。” 林觉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对我没信心,也难怪,任谁在这种局面下也是没有信心的。你也没当着众将士的面说这些话,我也不怪你。也罢,为了让你能安心作战,你想说什么便说吧,我听着呢。” 沈昙拱手道:“多谢林兄弟了。我其实只有短短几句话想跟林兄弟说。第一句话是……我沈昙这辈子最钦佩的人便是你林兄弟了,我能这你结拜为兄弟,是我沈昙这一声最为荣幸之事。” 林觉缓缓走到沈昙面前,沉声道:“沈二哥,不必说这样的话。马大哥和你也是我林觉欣赏的好兄弟。” 沈昙点点头道:“我很高兴你能这么说。我要说的第二句话是,我沈昙……从未做过对林兄弟不利的事情,一件也没有过。但是……有时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的时候我自己也无法选择。但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做出对林兄弟不利的事情。” 林觉笑道:“这话说的没头没脑,我怎么听着脑子里犯迷糊呢。沈二哥不能说清楚些么?” 沈昙苦笑道:“我嘴巴笨,说不清楚。林兄弟只要相信我的话,知道我沈昙宁愿去死,也不会做任何对林兄弟不利的事情便好了。其他的,我也不用多说了。林兄弟是个聪明人,很多事我不说,林兄弟其实也明白。” 林觉皱眉不语。 沈昙轻声道:“第三句话便是,林兄弟,我知道自己领军的才能不够,兄弟让我做马军指挥使完全是看着我的面子。作战中我指挥才能不足,不能胜任。我本想现在辞了这要职,但又担心战前如此,引起人心动荡,于战局不利。此战之后,若我能活着的话,我将辞去马军指挥使之职,让有能力的来担任。我看马青山不错,虽然在落雁军中资历浅,虽然看似文弱,但却比我强。” 第一四八四章 大敌当前 林觉静静额看着沈昙,忽然呵呵笑道:“沈二哥莫非是因为我之前斥责了你心里不高兴么?大敌当前,沈二哥说出那样的话,确实是不合适的,我不能不说话。但私下里,我可以向沈二哥道歉。无论如何你是我的义兄。” 沈昙也看着林觉,轻声道:“林兄弟,你知道我不是因为此事不高兴,况且你说的都是对的,我身为军中副帅,口出不当之言。确实是我的错,我心里都清楚的很,又怎么会怪你。哎,其实你心里都明白的,林兄弟绝顶聪明之人,什么事能瞒过你的眼睛。罢了,我也不多说了,话也无需说的太透。总之我已经说了我想说的话,心里也舒坦了不少。我要去准备作战之事了,这便告辞了。” 沈昙躬身拱手,转身阔步离去。林觉静静的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大帐门口,神情复杂,心中不知何种滋味。 林觉听出来了,沈昙应该是觉察到了些什么,所以来跟自己说了这几句话。似乎是没头没脑的几句话,但林觉其实是能听懂他的潜台词的。沈昙说他身不由己,在林觉看来,那并非狡辩的托辞,而是真的身不由己。 林觉对沈昙的出身和底细是有所了解的。沈昙原本是江湖人物,因为犯了大罪而被官府捉拿归案。梁王郭冰多年来一直广纳人才,纳幕宾和江湖人物无数。郭冰看中了沈昙的武技和在江湖中的地位人缘,所以便搭救了沈昙。让沈昙从死囚变成了梁王府的卫士统领。所以,对于沈昙而言,梁王郭冰对他有救命之恩,更是恩遇有加的主家。沈昙本就是极讲江湖道义和恩情之人,梁王郭冰对他有如此大恩,他当然是死心塌地的为梁王效命。 正因为如此,沈昙最初和林觉结交,那绝对是按照梁王的要求的有预谋的行为。但是,在交往的过程之中,沈昙对林觉生出了真正的友情。否则以沈昙这种性格,若不是真心结交,他是不会和林觉结拜为义兄弟的。沈昙虽在王府多年,但他身为江湖人物的底色并没有改变多少,他也不会为了达到目的而和人结拜兄弟,那不是他沈昙的行为准则。 正因为如此,所以沈昙实际上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之中。一方面他要对梁王报答恩义,忠心为梁王办事。另一方面,他欣赏林觉,真心与之结交。他不得不按照梁王的要求监视林觉,却又不肯做任何伤害林觉的事情。处在这种境地中,其实是一种煎熬,但是这种两面都想做好的行为,最终却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他会两面不是人,两边都不讨好。他应该是早就处在这种矛盾和煎熬之中,但是他却无能为力。 梁王爷去世之后,沈昙理所当然要为小王爷效命。郭昆自然也知道沈昙是父王安排的和林觉结交的人物,沈昙又极得林觉信任,郭昆当然不会放过这么有用的一个人。事实上郭昆不止一次的密会沈昙,便是希望沈 昙不要忘了他梁王府的救命之恩,要对自己像对梁王一样的效忠。要在关键时候站在自己一边,要将得知的林觉的一举一动和任何对他郭昆不利的蛛丝马迹都要禀报上去。甚至要求沈昙在关键时候发挥重要作用。沈昙当然明白郭昆心中的担忧,林觉的地位已经给郭昆带来了隐忧,他自然知道郭昆要自己关键时候做什么样的事情去维护他。 这便是沈昙的纠结之处。眼看着局面越来越朝着自己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沈昙的苦恼极大,却又无法排解。他只能勉力的做到都不伤害两方,但这却很难做到。难免要在公开场合为郭昆说些话,在某些时候说些不合适的话来表达立场。 今日他在此刻来见林觉,倒也不是因为林觉适才会议上给了他从未有过的难堪。而是他确定林觉已经对自己有所怀疑。他不想让林觉误解,所以前来剖白心迹。他也不能明言,所以说的似是而非,显得突兀的很。 林觉其实能够理解他的处境,所以林觉即便知晓了沈昙的所为,还是选择没有揭穿。林觉希望有朝一日沈昙能亲自向自己坦白。像今日这种程度的坦白显然是不够的。林觉也希望能够解决此事,他也并不想失去沈昙这个生死之交。但这件事的主动权不在林觉手上,林觉也不会保有长久的耐心去等候。今天沈昙能前来说这些话,林觉其实心里还是颇感欣慰的,这本是个契机,但可惜的是大敌当前,林觉没有充足的时间和沈昙深谈下去。或许在此战之后,这件事当有个了断吧。 …… 傍晚时分,无数骑兵黑压压铺天盖地抵达十里长岗以西的广袤旷野之声。马蹄声如大地上滚过的闷雷,地面抖动的犹如地动山摇一般。数量多达十七八万的骑兵奔驰而至的情形,宛如一片汪洋肆虐的洪流从地平线上涌来。那气势之磅礴来势之汹汹,让站在揽胜塔顶端观察敌情的郭昆吓得差点叫出声来。郭昆心中惊恐不已,虽然他之前拍了胸脯说了一番豪言壮语,但此刻身上寒毛倒竖,小腿弯都在发抖。 七万余原大周禁军骑兵在陈玢王隽两人的率领下沿着汴河北岸抵达。他们的北边,完颜阿古大亲自率领的十一万骑兵也扑到了十里长岗之下。两只骑兵一南一北,兵临山岗之下。在后方,两只兵马尚有十多万步兵迅速赶来。 落雁军位于山岗下方的大营已经全部拆撤,明知对方的大军要抵达,自然要做出应对。山岗下的大营是不可御敌的,林觉早前布置的命令便是将大营全部撤往山岗坡顶和斜坡的位置。这也是落雁军仅有的能够利用的地形了。十里长岗虽然并不高大,只是一道南北狭长的海拔不过数十米的山岗罢了。但是在此时此刻,在这片广袤的平原旷野之地,这道不高的山岗的地形却弥足珍贵。整个山岗就像是一道天然的长城城墙一般, 给了落雁军在地形上的一点点的优势。而且虽然山岗不高,但是其两侧的斜坡却缓长,东西两面宽度达到近两里地,也给了落雁军大量兵马屯兵的空间。之前数日,林觉已经下令按照山坡地形挖掘修建了不少工事设施。也算是未雨绸缪,做好了依榜山岗地形作战的准备。 然而,当铺天盖地的骑兵如洪流涌来之时,这一道十里土岗很快就像是被汪洋大海淹没的一条孤舟一般。显得脆弱无比,似乎根本无法抵挡对方的进攻。 完颜阿古大倒也没有掉以轻心,他的行动谨慎而小心。毕竟是在林觉手里吃了大亏的人,而且知道对方手中的火器凶猛。当他率领骑兵抵达山岗之下后,看到对方的山下大营已经完全撤拆干净。再看到山岗斜坡上下,草木掩映之中有落雁军的兵马出没,上方高塔上有军旗猎猎飘扬的情形之后,他便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呵呵呵呵,我的好妹夫啊,真是好胆量。我本以为你会立刻率军往东逃窜呢。却没想到你居然是想着要和我们决一死战。佩服,佩服的很。我完颜阿古大还没佩服过什么人,你这份胆色,倒是叫我佩服之极。这种事我还以为只有我完颜阿古大能干得出来,当初耶律宗元围剿我女真兵马的时候,又一次我便是被他的大军困在一座小山岗上。他以为我会逃,我却偏不逃,硬是跟他干了三天三夜,打的他的兵马死伤惨重,最后被我突围扬长而去。嘿嘿,林觉,你莫非也要跟我学么?可惜啊,你胆色是够壮,但你也够蠢,你这是自寻死路。你当你是我么?你当我是耶律宗元么?哈哈哈,那是不可能的。”完颜阿古大策马立于山岗之下里许之地,抚着满颌黄须冷笑不已。 “大首领,咱们怎么做?直接攻么?”雅鲁不花在旁问道。 “不急,天要黑了,对我骑兵攻击不利。再说步兵还没到,和吕中天也没有商议。要进攻也得明日了。传我命令,大军就地扎营。雅鲁不花兄弟,我命你天黑后率三万骑兵从北边绕往东边,在他们的腹背游弋监视。你的任务是,监视他们的行动,防止他们连夜逃走。林觉诡计多端,天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摆出一副死战的架势,然后玩金蝉脱壳。另外,一旦明日正面作战打响,你便率兵攻其腹背。他们的注意力在我们正面,必然全力防御我们在西边的进攻,而你便有了突袭的机会了。雅鲁不花兄弟,这一战你恐怕要立大功了。”完颜阿古大笑着说道。 雅鲁不花高声应诺,心中高兴。终于能一洗之前和落雁军交战的耻辱了。第一次在大军营前,他不得不眼睁睁的看着落雁军骑兵抢人杀人然后全身而退,为此他备受指责。第二次大战时,他率领的骑兵又被火器和阵型弄得死伤惨重,浑身有气力却使不出来,心里别提多难受了。而这一次,他一定要一雪前耻,一定要扬眉吐气。 第一四八五章 各有算盘 (形势严峻,各位兄弟都做好防护,响应大局。为了自己家人和他人,千万保重。) 一夜喧闹,十里长岗之下随着敌军步兵的抵达而变得更加的忙乱和喧嚣。火把篝火星星点点照亮了寒意料峭的春夜。人马的喧闹声更是让山岗上的落雁军兵马一夜未眠,精神高度紧张。 天明之后,三十余万女真和吕中天的联军已经将十里长岗围的水泄不通,让山岗真正成为了大海之中的一片孤岛一般。 清晨清冷的空气中,完颜阿古大和吕中天在汴河北岸的吕中天的大帐之中进行了战前的会晤。吕中天是昨天半夜里抵达的,舟车劳顿加之年纪大了,所以整个人当时很疲惫。本来完颜阿古大是要吕中天一抵达便要和他会晤,商议攻击之事的,但吕中天因为身子吃不消所以拒绝了完颜阿古大的想法,好好的歇息了几个时辰,这才在清晨完成了这次会晤。 大帐中,全副盔甲武装,浑身带着戾气的完颜阿古大站在一袭黑色长袍,弱不禁风的吕中天面前。两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狮子和一只温顺的老山羊一般的不协调。然而,知道内情的人,包括完颜阿古大自己心里也明白,眼前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老山羊的内心其实比狮虎豹狼还要凶残,一点也不亚于完颜阿古大的雄心和胆魄。于乱局中火中取粟,窃取大周的江山,这样的人岂能以外表来衡量。 “吕大人,你好大的排面啊。本人半夜要来见你,却被你无情拒绝了。本人只好干巴巴的等了好几个时辰。嘿嘿,好像这场战事只有我们着急一般,你们倘若真不想出兵作战,便直说好了。我可以即刻撤兵,咱们一拍两散。”完颜阿古大对着吕中天便是一顿批头盖脸的奚落和指责。 吕中天呵呵笑了起来,他的脸保养得体,洗的干干净净,胡子发髻都梳理的整整齐齐。俊美的面庞上除了眼角的鱼尾纹明显之外,绝对看不出那是一张古稀之年的老者的脸。 “完颜大首领看来是真生气了,老夫给完颜大首领陪个不是了。老夫年老体迈,不堪舟车劳顿之苦,昨日行军一日,身子困乏,故而不得不歇息几个时辰,也是人之常情吧。老夫岂能同完颜大首领相比。大首领正当壮年,有缚虎擒狼之力,精力充沛之极,自然是不必歇息的。老夫这风烛残年之人的身体可吃不消,这一点还请原谅则个。再者,我们的兵马已经抵达山岗之下扎营,听说完颜大首领更是派出了数万骑兵断其后路,叛军已经被围困的水泄不通,插翅难逃。又何必这么着急呢?早一刻晚一刻也没什么干系,他们都是要完蛋了。是也不是?”吕中天抚须笑着道。 完颜阿古大哼了一声道:“话虽如此说,但你怕是不知道对方的厉害。落雁军和我们交过手,唯有我们知道他们有多么的厉害。作战之前,咱们必须周密的计划,方可立于不败之地。林觉那厮诡计多端,我可不想因为掉以轻心而功亏一篑。此次你我联手作战,我不希望你们出工不出力,轻视对手,导致大战的失败。我完颜阿古大这一辈子最痛恨的便是失败,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具体进攻事宜。我不希望得到你们如此漫不经心的回应。” 吕中天微笑点头道:“完颜大首领的心情老夫当然明白。老夫只是需要歇息歇息身子,却无半点轻敌之心。嘿嘿,莫忘了林觉可是我大周人,在完颜大首领没跟他打交道之前,老夫便对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老夫岂能不知道此子诡计多端奸诈狡猾之极?老夫跟谁都敢掉以轻心,唯独不会轻视于他。在对敌的态度上,大首领完全可以放心。老夫既然出动了手头能出动的全部兵马,便是要一举铲除这个祸根,解决你我心头的这根芒刺。” 完颜阿古大点头道:“这才是句话。然则吕丞相觉得,我们当如何进攻落雁军呢?现在他们龟缩在长岗之上,看起来是想要利用地形决一死战,咱们之前的进攻计划怕是要进行一些修改了。” 吕中天点头道:“完颜大首领说的极是,老夫也是这么想的。他们要垂死一战,恰恰是因为他们明白这一次他们很难抵挡。若是任何一支兵马,我们都无需这般谨慎,只需猛攻而下便可。但因为是林觉这厮率领的兵马,加之他们有火器所持,所以不能掉以轻心。但是这一次,老夫认为那林觉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想以地形和火器老抵挡我大军的进攻,我们一旦急于进攻山岗,必受重创。那些火器的威力,完颜大首领也是知道厉害的。此刻要是我们强行进攻,等同于仰攻击一座城池一般。林觉必然已经在山坡和树林里造了不少工事,火器箭支居高临下,我们的 伤亡肯定不小。” 完颜阿古大皱眉道:“吕大人说的甚有道理。那依你看咱们该怎么办?” 吕中天沉吟道:“老夫这里有上中下三策,不知完颜大首领中意哪一策。这上策是,咱们只需团团围住他们,根本不必急于攻击,正所谓上兵伐谋,围而不攻,不战屈人之兵,此乃上策。要知道他们驻兵山岗之上,据我所知,这十里长岗只是荒山岗,没有水源。他们所携等粮草也不会太多,老夫认为,只需困住他们三五日,他们的粮草饮水便都要消耗干净。届时他们便会自己乱起来。到那时咱们根本不用主动进攻,他们要么投降要么主动突围决战,根本不用我们去往山岗上进攻的。完颜大首领以为如何?” 完颜阿古大皱眉沉吟道:“你们南人有时候把这种没勇气硬碰硬作战的行为说的太过冠冕堂皇。什么他娘的不战屈人之兵,不过是怕死罢了。不过……似乎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真如你所言,围而不攻逼着他们主动进攻或者军心内乱时再攻的话,却也是事半功倍。但是你又怎知他们粮食清水坚持不到三五天?倘若他们一直能坚持下去,咱们岂非一直在这里傻等着?而且,我们三十多万兵马陪着他们在这里耗着,我们所消耗的物资可是对方的四倍。也许你吕大人能撑得住,但我女真大军可有些撑不住了。我也不怕跟你露个底。我北方的物资消耗殆尽,现在供应已经不足,我若不早些休养生息,情形会很严重。你瞧,这等暴露自己命门的话我都跟你吕大人掏心窝子说了,足见我对你的坦陈和诚意。除非吕大人能提供给我们所需的物资粮草,那我倒是可以在这里耗下去。咱们一起‘不战而屈人之兵’,将落雁军耗死在山岗上也不是不可以,我可也不想顶着他们的火器跟他们作战。” 吕中天紧皱眉头,心中怒骂。这种时候,完颜阿古大居然还来敲竹杠,简直是岂有此理。之前吕中天为了示好已经给了不少粮食物资和人力给女真人,但是女真人拿了东西却未能替人消灾,居然败给了落雁军,那些东西算是白给了。现在完颜阿古大又来哭穷,想要自己给他供应物资粮草,吕中天可要掂量掂量。或许完颜阿古大真的有粮草物资的供应不足的问题,但绝不至于像他说的那么严重。情报显示,辽国是供应女真大军物资的冤大头,供应也一直顺畅。女真人在大周北地所占领的城池之中也正在搜刮粮草物资,绝不至于无法保证他兵马的供应。否则他还能打仗?粮草物资供应不足,他早就撤兵了。他无非是籍此在自己头上敲一笔罢了。 问题是,吕中天自己现在也已经处在艰难的境地之中。汴梁城中的粮食物资的储备虽然雄厚,但百万百姓的消耗这自己数十万大军的消耗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吕中天其实已经以大周朝廷的名义向地方州府下达命令,要求他们往京城供应物资。但是,目前这种情形下,地方州府官员大多装死,根本没有实际行动。有的以粮食自身供应匮乏,有的以京畿周边战事纷乱等这些理由俩搪塞,吕中天暂时也没有办法去顾忌他们。确实在目前的情形下,这些人处在观望之中,自己那一套把戏在汴梁能糊弄,但在外地官员看来必是一场闹剧,他们定不肯轻易臣服自己,这些也都是能够想象得到的。只有当落雁军被灭,自己稳住局势之后,在禁军兵马的威压之下,这些人才会面对现实。 因为这种种的原因,城中的粮食物资其实已经很紧张了。不久前吕中天已经开始在城中实行配额供给制度,已经开始强行收缴百姓家中的屯粮,然后按照人丁每日领取的方式配额供给。每个人一天只能领到二两粮食,其实在城中已经造成了极大的骚动。这种从百姓口中夺食的举动对于民心是一种极大的打击和破坏,吕中天自己心里也明白这一点。但是为了保证军队的供应,他不得不为之。 这种情形下,现在完颜阿古大要自己拿出大量的粮草物资供养数十万女真大军?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粮食物资的宝贵在往后数月将极为凸显。今年的粮食要到六七月才成熟,这青黄不接之时,最为重要的便是粮食物资了,吕中天绝不会浪费这宝贵的粮草。 再者说来,在剿灭林觉的落雁军之后,自己还要和女真这群虎狼周旋,怎么可能拿宝贵的粮食物资来喂养这群虎狼?让他们吃饱喝足了来跟自己叫板作对么? “大首领,老夫手中粮草也甚是紧张,大首领南下这么一闹腾,搞得我大周北地一片狼烟,我汴梁也一度成了一座孤城。城中当初确实有些储备,但你想想,百万百姓,数十万兵马消耗起来,便是一座山也得吃空 了不是?水路不通,加之烽烟四起,南方州府也无法增援我们粮食物资。本来你我之间达成协议,老夫要是能主持局面的话,时局安定下来,事情倒也可以解决。偏偏林觉郭昆他们又带着落雁军出山闹腾起来,那郭昆还登基为帝。哎,老夫现在的处境你当可想而知。粮草物资老夫手里倒是有那么一些,但老夫把话说明了,那些是老夫留着救命的。老夫若是稳不住汴梁局面,汴梁百姓没饭吃造起反来,老夫这副老骨头怕是要被他们分食了。大首领要我供应你们的粮草物资,请恕我不能从命了。”吕中天缓缓说道。 完颜阿古大冷笑道:“吕相何必这么小气?你想要局面稳定,想成为大周之主,难道不该下本钱么?越是这时候,岂非越要剿灭落雁军,杀了郭昆和林觉。那样你吕相才能真正成为大周之主。你我既然结盟,便当坦诚以待互帮互助,这时候你还打你的小算盘,这可不好。我女真大军倘若撤退了,你可怎么办?你独自面对落雁军有几分胜算?吕相眼光不可狭隘,不可因小失大才是。” 吕中天抚须呵呵笑道:“完颜大首领,贵属李国仇之前在汴梁便跟老夫说过这样的话,现在大首领也来拿撤兵威胁老夫。嘿嘿,你们莫非真的以为老夫是因为怕你们撤兵之后独自面对落雁军没有胜算才同意倾尽全力出兵的么?这也未免太浅薄了些。说句你大首领不爱听的话,你们女真人南下侵我大周,本就是不义之举。老夫跟你们合作,实际上已经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天下人所不齿。你们走了,老夫大可告诉天下人,说是老夫的功劳,收拢一波人心。对老夫是有大大的好处的。以大首领的兵力尚未能攻破汴梁,难道老夫会怕林觉的这几万土匪兵马?便有火器如何?火器能穿透我汴梁城又厚又高的城墙么?老夫压根不怕落雁军呢。” 完颜阿古大冷声道:“你的意思是,后悔跟我们联盟出兵了?好,老子立刻便下令撤兵,来个坐山观虎斗,看你多大的本事。待你们打的两败俱伤,老子再来得利。” 吕中天摇头看着完颜阿古大道:“大首领莫说气话,你是不会退兵的。大首领气势汹汹而来,原本是抱着巨大的希望,想得到一个大首领梦寐以求的好结果的。然而现在大首领是骑虎难下,连汴梁城也没攻下,两路兵马近五十万人,现在剩下了二十余万,损失已然过半。此次出兵,大首领耗尽了你女真族和辽国的物资人力,可谓是压上了全部的赌注。然而到现在为止,大首领可还什么都没赢到手呢。这时候退兵,岂非是白忙活一场,还赔上了半数兵马,更赔上了大首领的一世英名。大首领遭此败绩,今后怕是在北方立足都难了。” 完颜阿古大怒喝道:“放屁,老子可没败。我大军现在撤兵,起码得了你们北边的河北两路和京西两路之地。这大片的地盘到手,难道不是大赚?” 吕中天微笑摇头道:“我纠正大首领一句,河北两路和京西两路可不是你得的,充其量算是你侵占的我大周的土地。那是侵占,大首领明白这二者的区别么?侵占了是大周没有许可的,名不正言不顺,迟早是要拿回来的。真正的拥有,是我大周将这一大片的土地割让给你,承认从此属于你大首领。这两者的区别之大,大首领不会不懂。你帮老夫控制住大周,老夫便可将这大片土地割让给你。这便是你我之间的协议。你若撤兵,老夫便不会承认这个协议,那么你们便是侵占。到时候,不管大周谁做主,都会向你讨还。只有老夫得了大周天下,你才能真正的拥有你侵占的四路之地。所以,帮我便是帮你大首领自己,你我之间的盟约对双方都是有利的。万万不要拿撤兵来威胁老夫。明白么?” 完颜阿古大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吕中天朝堂纵横这么多年,早已百炼成精,看事看人都经验丰富,深得关窍之处。完颜阿古大虽然也是个狠人,但跟吕中天辩论,想糊弄吕中天还太嫩了些。吕中天轻松戳破他的谎言,直指要害,完颜阿古大自然尴尬无言。确实如吕中天所言,完颜阿古大确实到了骑虎难下的局面。他此刻不能退却,只要一退,前功尽弃,声誉也将一落千丈。就算没有吕中天说的那么严重,不至于到不能立足之地,但这一辈子怕是都没有染指南方之地的机会了。铩羽而归之后的阴影和耻辱将会跟随他一辈子。手下忠心的将领们也会对他产生怀疑,实力削弱之后,辽人也肯定不会再听他的。事情将会非常的麻烦。所以,他现在只有往前冲,解决了落雁军,其后在找机会解决了吕中天,那么他的大业便尚有可为。一退,便烟消云散了。 第一四八六章 备战 吕中天微笑轻声道:“大首领,老夫说这些话,并非是要让大首领难堪。老夫只希望和大首领共担重担,真正的成为盟友。天下这么大,北到漠北,南到南海,如此广袤之地,足够我们分了。只要你我之间携手合作,便大有作为。怕就怕贪心不足,想着一人独吞,那是会撑破肚皮的。你我诚心合作,不要一方欺压威胁另一方,这天下便是我们两个人的。老夫其实诚意满满,就看大首领是否能转变一下心思了。” 完颜阿古大哈哈大笑起来,点头道:“好,吕相快人快语,这话我同意。眼下我们先全力解决了落雁军,不过之后,咱们之间的协议需要重新拟定一番。我希望能有个公平的协议。” 吕中天点头道:“完颜大首领无非想要更多的地盘罢了。老夫愿意做出牺牲。只要没了落雁军,老夫甚至可以同你划江而治,大江以北之地都归你完颜大首领也是可以的,一切都好商量。” 完颜阿古大大笑道:“吕相可真是舍得,若吕相当真肯将你们大江以北的土地给我,我又何必大动干戈?届时咱们平息纷争,互为兄弟之国,和平共处便是。我完颜阿古大也不是贪心不足之人,实际上我们只是希望有一片可容身的地盘便可以了。” 吕中天抚须点头,心中暗骂不已。他此刻说的话都是为了安抚完颜阿古大的心,真要划江而治,将江北之地送给完颜阿古大,那是不可能的。他吕中天也不是傻子。届时得看情形而论。若是有力量解决女真人,他会毫不犹豫的将女真人赶走。若是没有这个能力,那么划江而治自己去江南当皇帝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些都是后话,眼下之事怎么说?大首领同意,老夫提出的围而不攻,困死他们的办法么?”吕中天拉回了话题:“若是当真大首领的兵马粮草供应有些困哪的话,老夫可以咬牙挤出五万石粮食给大首领,老夫这诚意足够了吧。” 完颜阿古大心里想骂人,五万石粮食,这不是打发叫花子么?有心要拒绝,不过转念一想,不要白不要。五万石粮食也够自己的大军消耗好几日。于是笑道:“既是吕相心意,便多谢吕相了。不过,我总觉的这围而不攻之策实在是太过保守,且我们并不知能否真正奏效,万一他们的粮食清水早有储备呢?我们完全没有必要这么保守。传出去岂非让天下人笑话我们三十多万大军被他们七八万兵马给吓得不敢进攻了。” 吕中天咂嘴苦笑,心中想:蛮夷便是蛮夷,这明明是用兵的上上之策,他们却并不理解。不过吕中天倒也并不想跟他磨嘴皮子,这围而不攻之法虽然有把握,但确实有些保守。他自己也担心大军倾巢而出离开汴梁之后,汴梁城中一旦有变,留守的不到两万兵马无法控制局面。在外边多呆一日,便多一份不确定的危险。若是能早些战胜落雁军回到汴梁城中去,才是令人放心的。 “既如此,便用中策。这中策嘛,老夫 认为,咱们可以先围住他们,然后调集攻城器械前来。咱们不必硬冲这十里长岗,只需将其当做是一座城池,用攻城器械进行攻击,必将事半功倍。只需三两日,攻城器械便可调集前来。届时投石车一顿狂轰滥炸,摧毁他们的工事,大军再猛冲猛攻,必将一战毕其功。”吕中天道。 完颜阿古大思索片刻,微微点头。这倒是个折中之法。眼下这局面,对方既然摆开架势死守山岗,必是在山坡上铸好了工事,做好了准备。整座山岗可以说算是一座小小的城池了。若是能以投石车进行轰炸,摧毁对方的工事,必然是对进攻有极大的裨益。只要能打开几条冲锋的通道,便可一举冲上山岗,让对方的火器无法发挥阻击之用。自己确实还有数百架投石车,此刻在陈留县城毫无用处。调集前来也花不了两天时间。 “这倒是个进攻的好办法。不用说,吕相还有下下之策,那便是直接进攻的法子了,那确实鲁莽了些。这中策倒是折中之计,既无需毫无作为长时间围困敌人,也不用冒着巨大伤亡的危险去硬冲。我看可行。我手头倒是有些投石车,可以调运前来。”完颜阿古大连连点头道。 吕中天微笑道:“我汴梁也有百余架弩车和不少投石车。全部调集来此,咱们以这些攻城器械开道,轰开几条通道,便可一举攻上去。最迟不超过三天,必将郭昆林觉等人歼灭。大首领既然也同意的话,咱们便照此行事,立刻调集器械前来吧。三天后的辰时,我们一南一北同时发动进攻。大首领以为如何?” “好。那便一言为定。咱们便且容林觉他们活过这三天,之后再彻底的收拾他们。”完颜阿古大大声说道。 …… 十里长岗两侧斜坡林木之间,落雁军兵马正紧张的挖掘加固简易的工事。随着敌军将十里长岗团团围困,落雁军上下也摒弃了任何逃走的念头,所有人都明白,已经没有了任何的退路,唯有跟对手决一死战一途。故而,如何阻止对方大军四面八方的往山岗上冲锋便是一个切实的问题。 林觉早在之前便将十里长岗的地形做了细致的归类,既然决定要在此处坚守,自然要利用好地形。其实最担心的便是对方骑兵以策马突袭的方式冲击山岗,所以,林觉视察整个山岗地形之后,对西侧四处,东侧两处地形缓坡做了大量的部署。骑兵要冲锋也是有条件的,起码必须要是开阔的地形和缓坡地带,这样骑兵可以加速冲击山岗顶端,完成对整个山岗落雁军防御体系的破坏。能让骑兵大量冲锋的缓坡和树木开阔地带只有这么六处。其余的地方虽然也非陡峭地形,但是山岗坡度较陡,且林木茂密,雨水冲刷的沟壑崎岖不平,显然这种地形对于骑兵而言是不适宜硬冲的。 鉴于此,防御的重点显然要集中在了这东西六处缓坡地带,防备这对方骑兵能够疾冲而上的这几处地形。但是林觉并没有下令挖掘陷坑,埋下绊马索之类常规手 段来布置防御体系。甚至林觉都没有下令派驻重兵把守上方的工事。众人以为的落雁军大部分兵马都将集中在这六处危险地形部署的情形并没有发生,相反,在其他的骑兵无法冲锋上来的区域,林觉反而下令要快速修建工事,部署大量弓箭手,甚至建造不少简易的箭塔作为辅助防守的手段。 在那六处重点该防守的区域,林觉只在常规的防御体系之外按照坡度的宽度大小,在斜坡上中段搭建了十几座到数十座不等的方形土台。这玩意既不是工事,也不是箭塔,很多人都不知道搭建这东西是为了什么,只看见落雁军步军指挥使梁七亲自带着人来视察土台的高度角度,钉下长长的坚固的木桩,固定好一些绳索和铁制圆形底盘之类的东西。总之,很多人根本不明白这玩意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只有林觉和梁七所率的一窝蜂火器营的兵士们才明白,这些土台正是为了一窝蜂火器的架设而准备的地基和平台。一窝蜂火器自问世以来,其实真正大展雄姿还是在当年郭旭率军攻击落雁谷之时。主峰东坡上的那次阻击,将殿前司兵马使赵元康率领的攻山禁军射杀无数,赵元康也死在了一窝蜂火箭筒的劲箭之下。自那之后,一窝蜂火箭筒便再没有在大战中亮相过,显得极为低调。 但其实,一窝蜂火箭筒的改进和研发制造一直在进行,因为林觉明白,一窝蜂火箭筒在当时当下的科技之中,应该是最容易制造和使用,威力也最为强横杀敌手段了。特别是在应对对方大量骑兵的冲锋的情形下,一管一窝蜂火箭筒将抵得过数百弓箭手的齐射的威力,造成的杀伤更是毁灭性的。唯一的缺点便是,这东西实在太需要有利的地形的架设了,它的使用不但需要高度,更需要角度。若无合适的地形架设,那些不受控制的火箭将很难在平地上或者是仰射的角度发挥威力。 而这一次,十里长岗的斜坡地形则正好成为了一窝蜂火箭筒架设的理想地形。长长的缓坡,一无遮拦的地形,正是一窝蜂火箭筒最为合适的架设地点。事实上,林觉之所以敢于同对方数倍于己的敌军对垒,其一部分的底气便是来自于对方根本就不知道的,之前也根本没有露面发挥威力的百余架火箭筒。林觉知道,对方必是对自己的王八盒子火枪和小甜瓜手雷极为忌惮,甚至会利用这两种火器的弱点来进攻。采用猛冲猛打冲阵的方式来获得近身肉搏的优势或许是他们能够想出来的办法。所以,这一次林觉不但要让王八盒子和甜瓜手雷的威力能够发挥到极致,更是给他们准备了这道一窝蜂火箭筒的大餐。 百余架一窝蜂火箭筒将全部部署在这些骑兵可以攻击的山坡上方。其余的地方虽然弓箭手更多,那是防备对方大量步兵的攀爬冲锋。而对方骑兵冲击的地点,无疑只能在这六处缓坡地带。这甚至有些诱导对方往防守兵力少,且平缓开阔的斜坡冲锋的意图。林觉要给吕中天和完颜阿古大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一四八七章 识破 时间紧迫,虽然林觉在之前数日便有了布置,但是当铺天盖地的敌军涌在山岗之下的时候,连林觉都认为防御的安排尚有不足,将士们更是抓紧一切的时间做好防御作战的准备。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敌人会很快发动进攻。 然而,敌军围困山岗的第二天清晨,想象中的攻击并没有发生。落雁军众将士眼巴巴的等到了日上三竿,对方兵马却没有任何的动作。林觉上了揽胜塔观察敌营的情形,在千里镜逡巡之下,发现对方营地中兵马安然不动,部分敌军正自加固营寨寨墙,平整大营地面,忙的不亦乐乎。看起来一点也没有急着进攻的样子。 众将领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敌人到底是在干什么。他们似乎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此刻加固营寨,难道还怕落雁军去袭营不成?那又怎么可能?落雁军此刻根本不可能主动去进攻的。 林觉也心中疑惑,但他不想轻易下结论,于是下令保持警戒,静观其变。这一等便等到了春阳西斜,眼看着这一天都要过去了,对方压根也没有任何的进攻迹象。越是如此,落雁军上下的心里反而越是疑云重重。众人总觉的有些不对劲,总感觉对方似乎正在酝酿什么阴谋。 申时初刻,林觉召集了军中主要将领在大帐之中议事。经过一天的观察,他已经判断出了对方的战术意图了。面对众将领疑惑的询问声,林觉告诉了他们自己的判断。 “诸位,敌人很狡猾啊。他们没有像我们之前判断的那般迅速发动进攻,反而按兵不动,加固营寨。本帅判断,他们这是打着围而不攻想把我们困死在这里的如意算盘呢。他们忌惮我落雁军的战斗力,并不想强行进攻,所以应该是想困住我们,让我们物资粮草消耗殆尽之后,逼着我们主动突围跟他们交战。嘿嘿,没想到啊,我本以为以完颜阿古大的风格,应该不会有这么多的花花肠子,但我却忘了吕中天这老贼老谋深算,这个计划必是他提出来的。”林觉沉声说道。 众将听林觉这么一说,顿时如醍醐灌顶一般醒悟了过来。之前马青山孙大勇等人其实已经隐约觉察出对方的意图,现在大帅这么一说,他们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帮缩头乌龟,三十多万兵马居然都不敢进攻我们?这也太脓包了吧。居然想要用这种办法困死我们,当真是耻辱。” “可不是么。他娘的。都被咱们吓破胆子了,这都不敢进攻,不如一头撞死。一群缩头王八乌龟蛋,没卵蛋的玩意儿。” 众将领议论纷纷喝骂不止,有人建议立刻组织人去山岗下方对方阵前骂阵。有的建议林觉写战书送到对方军营去好好的羞辱这帮胆小如鼠的家伙。 林觉摆手让众人平静下来,沉声道:“都不要乱说话,什么叫胆小如鼠?不怕死的硬冲硬杀便是英雄好汉?打仗当然要动脑子,他们知道我们火器厉害,难道还要硬冲?就像两人打架,明知对方拳头硬,还要硬把脸伸到对方拳头上?他们围而不攻的策略恰恰是高 明的谋略。上兵伐谋,不懂谋略的兵马是乌合之众明白么?况且他们针对的正是我们的命门,真要是困住我们多日,那正是我所担心的。” “大帅是担心我们会饿死在这里么?不至于吧,我们携带的大量压缩干粮足够我们支撑多日。一小块便可饱食一餐,每名兄弟都携带近一个月的干粮。想饿死我们?那不是笑话么?怕是他们自己先会熬不住。他们三十多万兵马的消耗,比起我们来他们应该更难熬才是。他们能有多少粮草可以消耗?”负责后勤物资调度派发的杨秀沉声开口道。 “是啊,咱们的压缩干粮和各种军用干粮充足的很。几种干粮都很耐存放,又不占用太多的重量。此次大军携带了大量军粮,根本不用担心粮食不够吃。他们想困死我们是不可能的。”将领们纷纷附和道。 林觉点点头,他当然知道大军的干粮充足。早在一年前,林觉便开始研制行军干粮。集思广益征集了好几种便于携带的干粮品种。此次出山之前,制作了大量的干粮供给军队。光是落雁军士兵,每人身上便携带了一个月份量的压缩干粮。这还不包括三千名后勤兵马所随军携带的大量其他的军粮品种。落雁军从出山时刻起,军中其实无一粒粮食,吃的都是军用干粮。战马吃的也是压缩的豆饼等马料。到现在为止,其实消耗了不到一半的份量,根本不用担心粮食的补给问题。林觉就是要以这种方式让自己的兵马成为一支能长期续航,不必受制于补给粮道的军队。所以落雁军才可以行动自由,而不必考虑许多常规兵马所需要考虑的东西。 但是,光有粮食却是不够的。 “诸位,莫忘了这山岗上可是没有水源的。压缩干粮可以携带,水可是没办法大量携带的。没有水喝,那些干粮你们咽的下去?三天不喝水,人马都扛不住。一天下来,你们的水囊怕是都空了吧。军中的水车也已经空了一大半了吧。之前可以去汴河中运水上来,现在被他们团团围困,如何汲水?除非老天爷天天给咱们下一场雨,否则,不出数日,我们都要渴死在这里了。这才是我们的命门。他们饿不死我们,但是会渴死我们呢。”林觉苦笑着说道。 “嘶……” 众人吸了口凉气,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人人都知道粮草的重要性,但却忘了水源的重要性。大军扎营都是在靠近水源之处,随时从河流湖水中取水使用,自身携带的只是少量饮用水,毕竟水这玩意可不能压缩,且又不轻巧。人马一天下来需要大量的水,携带大量清水随军是不现实的。这十里长岗上确实并无水源,只有七八处下雨积聚雨水的小水坑而已。大军用水都是从南边的山岗下去,到汴河边用水车汲水供给军用。现在敌军已经围困了山岗,取水之路断了,马上就要没水可饮了。 “大帅所言甚是,下官正要向皇上大帅禀报此事。军中三百辆水车已经空了一半,下官在山岗北侧找到了几处水洼,只是水源浑浊只能沉淀后供给马匹饮用。军中饮水恐难支撑到 明晚。正要请大帅示下,要不要派出兵马护送汲水车队去汴河取水呢。”杨秀起身拱手道。 杨秀的话进一步的证实了林觉的担忧,众将领的表情立刻严肃了起来。这可不是开玩笑。水和粮食同样的重要,在某些时候甚至更重要。军中断水,那将是个可怕的坏消息。敌军这围困之策看来只需两三日便要见效了。 “杨大人,派兵马保护取水是不可能的,他们既然决意要围困我们,岂会容我们去汴河汲水?兵马出动,他们便会围攻而至,不但水取不回来,连派去的人马都回不来了。这样,从现在开始,你需实行节水配给的办法,除了人马的饮用之用外,不准浪费任何一滴水。另外几处水洼泥塘之处,我建议你带人挖土打井。虽是山岗之上,但既然有水洼泥塘,想必下方渗有清水,否则这山坡上的树木也未必能活。这是黄土岗,不是砂土岗,应该会出水。杨大人即刻带人去挖井,沿着水塘边缘树木葱郁之处往下挖,挖的深一些,我认为必然出水。总之这时候既要解决,也要多想办法,绝不能因为水的问题影响整个战局的布置。这件事本帅也有责任,事前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应该早做准备才是。本帅从此刻起一日只用一囊水,绝不多用一滴,以做表率。”林觉沉声说道。 林觉的语气并不慌张,在猜测到对方的意图之后,林觉第一个想到的问题其实便是饮水的问题。林觉骑马跑了几处山岗上的泥塘水坑的位置,他认为打井取水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几处水洼泥塘位置树木很多,就算山岗位置高于地面,但树根会锁住水分这是常识,打井是肯定能出水的。也许水不多,但多打几口,或可解燃眉之急。再说时近三月,春雨随时会下,所以林觉并不觉得太慌张。起码短时间内,应该是不至于会因为水的问题陷入窘境。但长时间下来恐怕不成,然而林觉却又怎会允许落雁军被长时间的困在这里。 杨秀闻言忙躬身道:“下官遵命,下官即刻去办。” 林觉点头,转向众将道:“诸位,粮食和饮水的问题短时间内不会有大碍,诸位不用担心。我今日召集诸位来,也不是讨论这些吃吃喝喝的问题。本帅是要告诉你们,你们莫以为他们按兵不动便可以掉以轻心。今日绷紧了一天的神经,对方没有发动进攻,你们有些人或许会松懈了。本帅告诉你们,明日敌军一定会进攻我们。我希望诸位今晚好好的养精蓄锐,做好明日迎敌的准备。这才是我想要跟你们说的话。明日一早,所有人手必须到位,必须准备充分,给予他们当头猛击,教他们尝尝我落雁军的手段。都听明白了么?” 众将领惊愕不已,都觉得大帅有些语无伦次,说话前后矛盾。 有人忍不住问道:“大帅,既然他们用围而不攻之策,想要困死我们。怎地大帅又说他们明日必会进攻呢?” 林觉呵呵笑道:“山人自有妙计,你们只需听我的命令便是。他们不攻,本帅也要逼着他们动手。” 第一四八八章 运气 春寒料峭。虽已经是三月,白日里春阳高照之时,东风轻抚气温温暖。但只要太阳一下山,夜幕降临之后,夜风便变得寒冷起来。 十里长岗西南方向,吕中天大军的营地的最南端,汴河北岸的堤坝上,有不少黑影在寒风中缩着头值夜巡逻。他们是原大周侍卫步军司的兵马,他们负责警戒对面山岗到汴河河岸这一段空旷地带。上面下达了严格的命令,让他们瞪大眼睛做好警戒,防止落雁军乘着黑夜下到汴河边取水。吕相说了,必须要将整个山岗上的落雁军兵马困死在山岗上,断他们的粮食和饮水,让他们走投无路。 当然,上面发布命令的人只是动动嘴巴,值夜巡逻的兵士们却要真正在初春的寒风里煎熬。特别是下半夜巡逻的兵士们,会更加的难熬。 一小队巡逻兵已经在靠近山岗数百步外的最前沿巡逻了一个多时辰了。寒冷和疲惫让他们牢骚满腹,咒骂连天。 “草他娘的,这等苦差事凭什么咱们步军司来做?殿前司和马军司那帮人行军不用走路可以骑马,盔甲兵刃比咱们好,饷银比咱们多,凭什么?最辛苦的便是咱们步军司,建造工事挖掘壕沟这等苦力活是咱们,值夜巡逻也是咱们,打起仗来咱们还得冲在最前面,那帮骑兵都他娘的是老爷么?此刻他们吃饱喝足睡大觉,咱们却要在这里挨冻受累的巡逻。” “就是,娘的,当我们是小娘养的么?什么苦差事都是咱们干。那帮骑兵打仗没什么本事,欺负老子们倒是个顶个的横。” “哎,别说了,谁教他们都是吕相的心腹呢?咱们步军司原本可是梁王府小王爷统帅的兵马。郭昆叛出京城之后,咱们步军司当然被他们歧视了。吕相当然信任他们不信任咱们了。嘿嘿,在吕相心目中,咱们现在只是打杂送死的罢了。可没有真正把咱们步军司的兵马当成是自己人。” 几名巡逻士兵吸着冷气佝偻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嘴巴里嘀嘀咕咕的咒骂着。走在队伍后方的火长听不下去了,低声喝骂道:“都给老子闭嘴,好好的做事便得了,哪来那么多牢骚话?要是叫人听见了,都他娘的要掉脑袋。还敢编排吕相?你们不想活,老子可还想活呢。老子一大家子人还靠着老子这点粮饷过日子呢。你们也不想想,现在在京城,除了咱们当兵的,谁还有饭吃?为了自家人活命,忍一忍不成吗?” 众士兵一阵沉默,火长的话是对的。京城现在已经实行了粮食物资的全面配给制度,物资紧缺,百姓们的生活已经很艰难了。这时候什么身份都不管用,禁军的身份最吃香。当了禁军,凭借这这身份,还可以养活家里人,勉强度日。时局再艰难,当兵的粮饷不会缺,便可以养活家里人。所以这禁军的身份现在便是他们全家人的保命牌。所以虽然满腹牢骚,但这些事却是事实。 “头儿,都四更天了,咱们找个地儿猫着便是。天这么冷,冻坏了身子可没人可怜。没见今天白天里扎营的 时候,武字营的张老四他们挖壕沟受了伤之后根本没人管么?还被骂他们自己不小心,说他们是故意战前弄伤自己,不但不准他们歇息医治,反而要扣他们一半饷银。真他娘的心狠。张老四不得不咬着牙继续干活,腿上的伤口都能看到骨头了,那又如何?咱们兄弟要是冻得生病了,明儿不但不会得到照顾,反而会被骂的狗血淋头,根本没人在乎咱们的身子,咱们得自己怜惜着些。死在战场上倒也罢了,这么糟蹋了自己,可对不住自己,也对不住家里人。咱们能偷懒便偷个懒,反正天快亮了,哪里会有什么状况?”一名兵士凑在火长耳边低低的说了一番话。 那火长沉吟片刻,点头道:“娘的,说的也是。何必犯傻?反正也没人在乎这些。身体是自己的,生了病便要被踢出去,现在这时候可没人会可怜咱们,咱们得自己可怜自己。走,找个草窝窝着去。但是你们可别嘴巴贱说出去,老子可是为了你们好,担着风险的。” “那是那是,头儿照顾,我们岂有不知。”众人连连点头说道。 十几名巡逻兵往前走了数十步,然后找到了河堤内侧的一片长草背风的坡地,十几个人挤在一起躲在草窝里,这才感觉身上暖和了不少。开始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几句,不久后便都眼皮打架睡意朦胧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之中还保持着警觉的火长突然听到了异样的声响。远处似乎有人正从河堤上走下来,脚步很轻,但踩在荒草上簌簌的响。 “有人!”火长一惊,伸手拍打身边的兵士。 众兵士惊醒过来,慌乱的朝着前方看去,黑暗中,似乎有两三个身影正从河堤上迅速下来。众士兵吓的出了一身冷汗,这里是巡逻的最前沿地带,不可能有自己军中的兵士在此巡逻,那么眼前这两三个人必是从山岗上摸下来的落雁军兵士了。 “头儿,咱们……咱们快跑吧,这里离大营太远了。”一名士兵颤声道。 “跑个屁!没见只有三个人么?他们也没发现咱们,且瞧瞧他们做什么。”火长低声骂道。 众人缩在草丛之中盯着那三个黑影,天色虽黑,但在汴河河面的映衬下,三人的行动看的真切。他们直下河堤,不知从何处草丛里抬出一条木筏一样的东西,抬起来直奔河边,将木筏丢在河水里,三人便跳了上去。 “这是……这是山岗上逃下来的落雁军士兵么?”火长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三人是逃兵。这种被围困的情形之下,山岗上有人连夜逃脱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大战之前士兵逃走本就是常事,更何况是被团团围困的一方。 “他们好像……没穿盔甲,也没带兵刃。”身旁眼力好的一名士兵急促叫道。 火长确认之后,认定了这是山岗上的逃兵。因为只有要逃走之人,才会不穿盔甲不携带兵刃,一来是便于行动,免得发出声响。二来穿着盔甲带着兵刃那便会被视为兵士,不能伪装成平民百姓了。盔甲和 兵刃反而会害死他们。 “兄弟们,咱们立功的机会到了,这便宜咱们不能不占。抓了这三个家伙,咱们便立功了。”火长低声道:“更重要的是,他们没兵刃,反抗不得。怎么样?动手不?” 众兵士连连点头,这等立功的机会不要,是傻子么?管他是不是逃兵,抓到手便是俘虏。也许不是什么大功劳,但只要有好处就行,哪怕是奖励他们不用值夜巡逻,那也划算了。 “干了!”众人摩拳擦掌。 火长啐了口吐沫,抽出腰刀带头冲了出去,十几名士兵大喊大叫着冲出去,直奔河岸边的浅水处冲去。距离本就五六十步远,那三名逃兵似乎也并不善于操控木筏。看到有人呐喊着冲来,三人慌得将木筏划得原地团团打转,根本走不了。眼见对方冲到近前来,三人噗通噗通跳下水去,撒丫子便跑。十几名士兵紧跟着追赶,但这三人跑的极快,涉浅水而逃竟然比十几名士兵在岸上追赶还要快。喧闹声似乎惊动了前方山岗上的落雁军守军,有灯笼升起在斜坡上,更有火把燃起。 火长喘着粗气制止了众人的追赶:“停停停,追不上了,前面是落雁军的坡下,咱们再追过去岂非送死。罢了罢了,他娘的,跑的贼快,比兔子还快。” 众兵士垂头丧气一阵大骂,却也无可奈何。本以为可以一下子抓住这三人,谁知却被他们跑了,当下相互埋怨追赶之时不该太早叫喊,惊动了他们,应该偷偷的摸到云云。一边埋怨着,一边掉头往回跑。 “那筏子上似乎有东西呢。”眼尖的兄弟不忘注意那个已经飘出数丈远的空筏子。 众士兵忙看过去,果见木筏子上黑乎乎的似乎有个包裹之类的东西。 “取了来,瞧瞧是什么?没准是银子呢。”一名士兵道。 众人心中一喜,这倒是有可能的,逃兵逃走,身上的金银可不会丢了。这包裹里搞不好真有财物也未可知。抓不到人,得些银子也算是补偿,省的白忙活一场。 很快两名士兵便冒着刺骨的冰冷,冲到齐腰深的水中从木筏上取来了那包裹。那是一只裹得严严实实的羊皮包裹,似乎是怕弄湿了里边的东西,裹得紧紧的,扎着口,重量不轻的很。 十几名士兵充满了期待,忙退回河堤下方窝风之处,打起火折子照亮,用刀子切开封起来的羊皮包裹打开观瞧。里边有几件衣衫鞋子,还有些干粮,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只裹着羊皮的木匣子了。众人的所有希望便都寄托在那木匣子里。心急的火长一刀砍开木匣子的盖子,顿时大失所望。木匣子里只有一份信,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失望的众兵士大骂不已,一名兵士伸手便要将那信给撕了,眼尖的那名兵士却识字,忽然大叫道:“慢着,这信有蹊跷,你们瞧,这信封上的两个字我认识,那是‘绝密’二字。这三个家伙恐怕不是逃兵,他们是往外送信的。得赶紧禀报上去才是。” 第一四八九章 计划有变 (二合一ps:即日起恢复两更或者二合一章节。) 吕中天的大帐之中灯火明亮,吕中天神色有些憔悴,发髻有些散乱,身上的袍子也似乎没有穿戴整齐。一看便是刚刚起床没有洗漱的样子。 确实,他是被手下人叫醒的。手下将领前来禀报说,巡夜的兵士截获了落雁军准备偷偷送出去的一封绝密信件,觉得事关重大,所以连忙禀报了上来。那封信此刻便摆在他的面前,羊皮信封上不仅写着绝密二字,而且还盖着一个印章。那印章吕中天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大周的玉玺。那玉玺是在郭旭篡位那日被林觉带出了京城的,那才是大周真正的国玺。吕中天不知见到过多少次这印玺的盖上之后的图样,所以一眼便认了出来。这封盖着玉玺的信件,便等同于郭昆所下达的圣旨。他们半夜里偷偷将这封信送出去,是送给什么人?又是为了什么事? 吕中天快速的拆开了信封,取出了里边的信笺,信笺上用簪花小楷写着清秀的字迹,工整而清爽。 “孙万春将军见字如唔,你派人送来的密信本帅和皇上已经知悉,对你提出的计划皇上和本帅都觉得甚为精妙。此次行动计划一旦成功,必能扭转局面,解救京城百万大周百姓于水火之中。现如今计划已经按照我们所设想的进行到关键时候,女真人和吕中天老贼的兵马已经尽数被我们吸引在我们周围。目前看来,他们忌惮我大军火器之威,不敢发动进攻,而想困死我们。殊不知这一切正合我们之意。现在攻汴梁的条件已经完备,你所率六万兵马可直捣汴梁城下,我这里会替你们拖住老贼的兵马,让他们无暇回顾。汴梁城中现在已然兵马空虚,正是你们攻城的绝佳时机。为保证攻城成功,我已然安排了潜伏在京城的人手作为内应。落雁军副都指挥使马斌马大人此刻正在汴梁城中,一旦你们攻城,他便率领城中人手杀人放火扰乱城池。如此里应外合,汴梁旦夕可破。一旦收复汴梁,吕中天便如丧家之犬无处存身,有京城作为屏障,女真人也别想多进半步。届时你率军袭击他们的腹背,我们东西夹击,必克贼寇,一战而毕启功。” 吕中天看到这里,双手剧烈的抖动起来,整张脸都惊愕的变了形。他万万没想到,这封信的内容居然如此的劲爆。其实,当他看到孙万春这个名字的时候,心中便有了不祥的预感。他知道孙万春是谁,那是西北军的一名高级将领,是袁振乾的心腹将领。这一次西北军大败之后,孙万春拖后率领步军尚未抵达战场。闻讯之后立刻撤兵太原,大批败退的西北军骑兵便是被他在太原收拢休整的。吕中天之前给这孙万春写了好几封亲笔信,但都没有回应。却原来,这家伙已经跟落雁军勾搭上了。 按照信上所言,那孙万春不但效忠郭昆,还和落雁军定下了计划,由落雁军吸引自己率大军倾巢而出来攻,以落雁军为诱饵。其目的居然是为了让孙万春能偷袭汴梁成功。且城中已经做好了内应。这让吕中天浑身上下寒毛倒竖起来。他此刻所拥有的只有汴梁城,汴梁城决不能丢,一旦丢了,自己真的成了丧家之犬了。在那座百万人的大城里,他才有安全感,才有取之不尽的人力和各种资源。他才能立足。落雁军这是釜底抽薪,要剜了自己的心,掏了自己的肺腑,彻底的让自己完蛋的毒计啊。 吕中天脊梁后凉飕飕的,自己太大意了,自己居然没意识到率大军倾巢出击的危险。自己的注意力太过于集中在林觉的落雁军身上,却忘了自己现在尚未控制住整个大周的局面,尚未能让原大周各地的官员和兵马都效忠于自己。甚至自己连汴梁城也没有完全的控制住,那个叫马斌的叛官早已潜伏在汴梁城中,怕是已经暗地里拉起了一只不小的力量就等着里应外合发动。汴梁城中还有很多官员和学子对自己也很是不满,自己一直没腾出手来肃清他们,这帮人也一定暗地里憋着坏。一旦乱起来,这帮人怕是也要跳出来生乱了。自己实在是太糊涂了,怎么能将大军倾巢出动,留下如此隐患。简直太可怕了。 万幸的是,自己的人居然截获了这封密信,简直是老天保佑。 “……孙将军,你之前密信中所言歉疚忏悔之意,其实大可不必。皇上和本帅都认为,你们西北军虽然战败,袁振乾将军虽然捐躯,但责任却并不在你们西北军身上。你们千里迢迢从西北赶赴京城救驾,为保卫大周都城和女真人殊死决战,这是大忠大勇之举,这是才是朝廷的忠诚贤良之臣。你们之所以战败,不是你们不够勇武,不是西北军将士不够用命,而是因为你们中了吕中天那老贼的奸计。一切都是那是老贼吕中天的阴谋,他勾结外敌见死不救,误导敌情,让你们不知女真有铁浮屠骑兵的情报,导致你们战败。这样你们便不能入城保护皇上,老贼便可以随意摆布皇帝,勾结女真人趁乱窃取我大周天下。所有的一切都是老贼之过。你能及时醒悟,并且在袁将军阵亡之后,你能迅速收拾残局,在太原收拢六万兵马休整,保存我大周兵马有生力量,皇上和本帅都大为激赏。” “……本帅命人同你接洽之后,你即刻愿意归顺新皇,效忠新朝,讨伐老贼驱除胡虏的举动,更是不愧为我大周忠良之将。也正因如此, 咱们才有这扭转局面的机会。本帅已经向皇上提议,任命你为新朝枢密副使,西北军都指挥使,天下兵马副元帅之职。待拿下汴梁之后,皇上正式登基之后便下旨任命。以此褒奖孙将军关键时候为大周社稷江山所做的贡献。孙将军,此信送达你手之日,你或已经开始攻城了。本帅也不知道此信能否及时送达你处,本来飞鸽传书更为迅速,但我担心女真军中豢养的鹞鹰截获此信,故而该用人力送达。但即便你收不到此信,也自无妨,前番商议计划已定,相信孙将军必会按照计划行事,三月初九前必克汴梁。我对此充满信心。在此预祝孙将军马到成功,攻克汴梁,我们祈盼将军佳讯。信不多言,待你我相见之日,再共饮庆功酒,把酒长谈。就此搁笔。大周天下兵马大元帅林觉顿首。” 吕中天耐着性子将剩下的内容读完,也确定了几件事情。其一,林觉和孙万春已经早已过从甚密,攻汴梁的计划其实早已敲定,日期也已经明确,就在三月初九之前。这一点,即便今日这封信没有送达孙万春手中,孙万春也会按照他们之前约定的计划行事。其二,林觉在信上准确的说出了西北军兵败的原委,这进一步证明了林觉在汴梁城中确实有内应,且内应级别不低。若非全盘掌握事情的进展,林觉怎会知道自己的意图,怎知道西北军之败是自己所希望的后果。恐怕也正是因为林觉向孙万春点明了这一点,孙万春才会毅然的投入林觉的一方,才会对自己的招揽不理不睬。其三,之前自己疑惑于林觉如此仓促的拥立郭昆为帝的行为其实是激怒自己出兵的一种手段。林觉不惜以郭昆和他自己,外带八万落雁军为诱饵,硬是将自己钓出了京城。其目的便是直指汴梁,这番手笔和算计教人自愧不如。 吕中天长吁一口气,心中不知何种滋味。自己也算是纵横天下的枭雄,但自从那林觉横空出世之后,自己便觉得在此人面前处处掣肘。都怪自己一开始重视不够,养虎遗患,以至于现在最大的敌人居然就是这个林觉。好在今日截获此信,得知了林觉背地里的谋划,否则汴梁城被攻下了,自己恐怕都蒙在鼓里。 “三月初九……今日初五,还有四日。孙万春的兵马应该已经进了京畿了。一切还来得及。”吕中天紧皱眉头盘算着:“可是,若是按照我们和女真人的约定,从京城调集投石车弩车等器械前来再行攻山,那可来不及了。而且,床弩投石车都是守城器械,我这么一调走,岂非正好帮了孙万春的忙,岂非正好让他更加轻松的攻下汴梁么?太可怕了,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吕中天盘算自言自语的盘算半晌,突然高声对着大帐外高声叫道:“来人,速命陈玢、王隽袁平几位将军前来商议军务。要快!” …… 天色蒙蒙发亮,女真大营中的兵马刚刚醒来。中军大帐外,完颜阿古大也刚刚洗漱完毕走出大帐,他伸着懒腰走到大帐前的空地上,伸手在兵器架上取了一柄狼牙棒准备活动活动筋骨身子。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每天清晨都要练习一番拳脚兵刃。 提着狼牙棒啐了口吐沫,完颜阿古大尚未还是耍弄兵器,便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从南边传来。完颜阿古大皱眉看去,但见十几骑快马在迷蒙的晨雾中飞驰而来,来到距离大帐百余步远的警戒区外停下。有帐篷阻隔,也不知道是谁。 亲卫营的统领巴根率领十几名亲卫忙上前喝问来者,却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去禀报你家大首领,便说老夫吕中天求见,有要事要商议。” 完颜阿古大听到清清楚楚,诧异的放下狼牙棒走了过去,只见身披黑色披风,发髻花白的吕中天正带着十几名将领随从快步走开。 巴根跑来回禀道:“大首领,是吕中天他们……” “知道了。”完颜阿古大摆摆手阔步迎上前去,拱手呵呵大笑道“吕相,这么一大早,天还没亮呢,你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么?” 吕中天遥遥拱手,沉声道:“大首领,老夫有要事相商。” 完颜阿古大笑道:“什么事?倒要你亲自来见我。” 吕中天沉声道:“大首领,老夫恐怕要退兵了。” 完颜阿古大闻言惊愕,厉声喝道:“什么?你开什么玩笑?” …… 大帐之中,完颜阿古大铁青着脸紧皱着眉头听着吕中天解释原委。 “大首领且莫要发怒,老夫着实是迫不得已。昨夜老夫接到汴梁送来的急报,说汴梁城中有人策动百姓意图暴动,人数着实不少。汴梁城中如今留守的兵马不多,既要防御城池,又要维护城中的安定,所以着实捉襟见肘。大首领当体谅老夫的苦衷,汴梁是老夫和手下兵马将领的大后方,汴梁倘若有失,老夫便一无所有了。说句难听的话,那可是老夫目前能够赖以掌控局势的巢穴,物资人力皆出于汴梁。没了汴梁,老夫这只兵马便也将做鸟兽散。这个道理大首领当能明白吧。” 吕中天当然不肯实话实说,不肯说出自己截获了消息,有兵马要攻击汴梁的事实。那是因为,吕中天对完颜阿古大有着防备之心。在这种情形之下,吕中天必须要保证这样的消息不能泄露,以免完颜阿古大乘火 打劫。完颜阿古大是什么人?他可是吃人的财狼,此刻跟完颜阿古大合作其实便是与狼共舞,必须时刻保持着警惕之心。一旦让完颜阿古大有任何的可乘之机,完颜阿古大都有可能立刻翻脸不认人。汴梁可是完颜阿古大垂涎欲滴的城池,如果他知道有人要攻打汴梁,他一定会借机出兵乘火打劫,届时自己反而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所以吕中天只编造了城中有人试图内乱的消息来作为借口。 完颜阿古大皱眉喝道:“有这样的事?你不是说整个京城都在你掌握之中么?怎地还有内乱发生?” 吕中天拱手道:“百万百姓的城池,谁能保证人人温驯臣服?老夫之前做了一些事情恐怕是让他们心中不满,所以乘着老夫率领大军出城作战,便有人露出了真面目来。所以老夫才要想大首领提出回汴梁肃清生乱之人,稳定住汴梁的局面。这也是无奈之举,大首领还请体谅。” “体谅?我体谅你,你可体谅我?现在马上就要打仗了,你跟我说你要撤兵?你是耍我女真大军是么?你的汴梁要紧,我们女真大军便是狗屁?你若率兵离去,岂非将我们给卖了不成?这便是你跟我女真定下的盟约?果然你们南人善变,根本不可靠,我手下兄弟规劝了我多次,我却没听。这可好了,你们果然是不值得信任。吕中天,老子可告诉你,用你们大周的话来说,你不仁我便不义。你耍弄我们,我们可对你不客气。大不了大家撕破脸皮便是。”完颜阿古大挥舞着手掌在吕中天鼻子前指指点点,大声的咆哮,吐沫星子溅了吕中天一脸。 吕中天面色涨红着,他这一辈子也没被人指着鼻子将被吐沫星子喷在自己的脸上骂自己。但他不能发怒,他知道跟女真人来硬的是不成的。自己亲自前来,便是要跟完颜阿古大好好的解释的。但这也冒着风险,完颜阿古大一旦翻脸,自己立刻便要死在这里。所以得好好的跟完颜阿古大解释安抚。 “大首领息怒,大首领息怒。老夫适才说的明明白白,非是老夫不守信用,而是实在汴梁对老夫而言极为重要。老夫不能不管。老夫说撤兵,也没说全部撤兵。老夫只想带着六万兵马回汴梁解决城中的乱局,留下五万兵马依旧在此协同大首领进攻,你看如何?虽然少了些兵马,但我方兵马数量依旧占绝对优势,落雁军依旧难逃覆灭。大首领你觉得如何?”吕中天沉声解释道。 “老子觉得?老子觉得不成!他娘的,欺人太甚。你带着六万人跑了,留下五万人来顶个屁用?若非落雁军凶狠,老子何必要你出兵?你那五万兵马归谁指挥?归我指挥么?”完颜阿古大叫道。 吕中天皱眉道:“老夫派侍卫步军司指挥使袁平全权指挥作战,届时由他代表老夫跟大首领接洽。” 完颜阿古大冷笑道:“瞧瞧,只留下五万兵马,还不肯交到我手上归我指挥,你有个屁的诚意?不成,你可别想走。你要是敢撤兵,你翻脸无情,老子比你更加无情。一切后果,你可要自己担负。” 吕中天铁青着脸瞪着完颜阿古大,跟这蛮夷蠢货沟通实在是很难,他只认他自己的理,根本不会顾及自己的关切。吕中天心中愤怒不已,犹豫着该不该跟完颜阿古大摊牌,告知他真正的情形。却听完颜阿古大的大嗓门再次响起。 “吕中天,你也莫怪我们不给你面子,我知道汴梁对你很重要,但你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撤兵。大战将起,你此刻撤兵便是卖了我女真大军明白么?今后教我们还如何肯信你?你此刻撤兵,从此我再不可能同你合作。我女真大军单独自己也能灭了落雁军你信不信?但我灭了落雁军之后,便要攻汴梁了。你便在汴梁等着我吧,城破那天,你才会明白,那汴梁城可不是你的城池,那是我女真大军允许你拥有,你才能有的城池。你又想借我之手成就你的野心,又不肯出力,天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哼。” 吕中天吁了口气道:“那么,可否请完颜大首领替老夫指条明路?难道老夫坐视汴梁不管?一旦汴梁有失,老夫所有的后勤供应和立足之处可都没了,难道到那时,大首领才开心?没有老夫的帮忙,大首领想在中原立足,怕是痴心妄想。没有老夫压制,各地州府都将纷起而战。你也绝对达不到你的目的。” 完颜阿古大瞪着吕中天道:“我可没说要你坐视不管,要不这样,你可以走,但只能撤走三万兵马,而且剩下的兵马必须听从我的指挥。那我可以让你走。” 吕中天冷笑道:“那可休想。老夫看上去是个傻子么?你想吃了老夫的兵马,休想得逞。” 完颜阿古大骂道:“你们南人都是小人之心,以为老子也是这样的,老子只是为了便于指挥作战协同罢了。” 吕中天道:“绝对不可能,大首领死了这条心吧。” 完颜阿古大怒道:“那便一拍两散,什么也不说了,咱们之间再无盟约,休怪老子翻脸。” 吕中天冷笑道:“有勇无谋之辈。罢了,听老夫一言。既然如此的话,老夫陪你先歼灭了落雁军再走。但不能拖延了,老夫决定了,行下下之策,强攻山岗,一天时间不计代价歼灭落雁军。之后老夫再回救汴梁,这总可以了吧。” 第一四九零章 进攻 朝阳初升,十里长岗之下,女真大军和吕中天兵马的大营之中突然号角连天而响,战鼓震天轰鸣。原本安静的清晨迅速被这震耳欲聋的喧嚣声变得鸹噪紧张起来。 山岗之上,落雁军将士们其实在黎明时分便已经各自就位,因为上面传下来的命令说今日很可能是一场恶战,所以已经做好了作战的准备。对普通士兵们而言,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稀奇之处,毕竟敌军围困山岗,随时可能发动进攻。然而,对于知道内情的落雁军中高级将领而言,当得到山岗下的敌人即将发动进攻的讯息之后,一个个心里除了钦佩之外便是崇拜了。 林大帅昨日跟他们说了,今天敌军必然要进攻。林觉说他自有妙计逼着他们进攻。众将领当时以为这不过是林大帅的搪塞之言,林大帅难道当真能操控敌人的行动不成?虽然林大人智谋过人,有些事怕也不能掌控。围困山下的两只敌军大军难道会听林大帅的命令不成?他们明显只是想围而不攻困死自己的。然而,林大人的话却应验了,众将当真不知说什么才能表达自己心中的崇拜和敬畏之情。他们知道,这绝不是林大人运气好猜到的,而极有可能是林大人真的用了手段,操控了对方的行动。这简直让人无法想象,这岂不就是传说中的‘运筹帷幄之中’的手段么?计谋能运用到让敌人都乖乖的配合,那简直是神人的手段了。 揽胜塔高上,林觉全身甲胄站在石栏旁眺望山下敌营的动静。凌晨起床之后,林觉便一直在此观察敌营的动向了。当山岗之下敌营中的兵马终于开始行动起来,号角和战鼓轰鸣起来,敌军营地中马步军开始一队队的整队准备作战时,林觉终于吁了口气。 “大帅,看来大帅的计策生效了,他们要动手了。”孙大勇站在林觉侧后数步的位置,看着下方远处敌营中的动静沉声道。 林觉微微一笑,点头道:“看来确实如此。吕中天怕了。大勇,昨晚你做的很好,听说是你亲自去冒充送密信出去的人的?你又何必亲自去冒险。这等事还用不着你去涉险。” 孙大勇神情严肃,躬身沉声道:“不,事关大帅的计划成败,交给其他人,我不放心。大勇必须保证事情万无一失。大勇的性命不值钱,得大帅器重,大勇将万死不辞……以弥补之前的……糊涂。” 林觉转头看了他一眼,皱眉道:“又提那些事作甚?我早说了,那些事已经过去了,从此不要再提起。你若永远这么耿耿于怀,反倒让我不放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况且你也没有做什么对我不利之事,无非是情势所迫罢了。我早已原谅了你,你何时才能原谅你自己呢?” 孙大勇面色泛红,沉声道:“大帅教诲,卑职铭记在心。卑职尽力去忘了那些事便是。” 林觉叹了口气沉声道:“放过你自己,才能过去这道坎。不要胡思乱想,集中精力应付眼前的局面吧。我这设计逼得他们攻山,也不知道是不是给自己找了大麻烦。今日之战,必是惨烈之极的。今天……一定会死很多人。” 孙大勇神情一肃,挺直胸膛,沉声道:“大帅放心,今日我们一定能打的他们落花流水。” 林觉笑道:“何以见得?” 孙大勇怔怔的看着林觉道:“因为我们有大帅您坐镇,大帅一人,便抵百万雄兵。卑职对大帅有绝对的信心。” 林觉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一撩披风阔步走向阶梯,大声道:“走,咱们得去给兄弟们打气去了。” 大战之前的紧张气氛弥漫在整个山岗上。落雁军将士们已经按照部署各自就位。林觉策马从南到北疾驰一趟,见所有关键坡口之处的部署皆已到位,心中安定不少。 说实话,林觉自己也不知道逼着对方发动进攻这一步棋是不是一手败招,只能说,自己不得不这么做。因为相较于被对方困死在这里的结果,林觉当然希望能逼得对方进攻。若任由对方围而不攻个,最终的结果必然是落雁军不得不主动发动突围进攻,那样的话,地形的优势便会完全的丧失。地形对于火器的运用何等重要,如果要是不得不突围作战的话,落雁军强大的火器便将无从发挥。那么整个落雁军的战力将大大的削弱。落雁军之所以敢于以比对方少数倍的兵力和敌军周旋抗衡,除了落雁军本身的训练有素之外,大部分的信心便都来自于落雁军手中握着的具有强大杀伤力的火器。 昨日被截获的那封所谓的送给西北军残部孙万春将军的信的内容完全是伪造的,林觉当然派人跟孙万春进行的接洽,特别是数日前郭昆登基之后,林觉当即便让郭昆写了一封 亲笔信命人送给孙万春,招揽孙万春归顺郭昆。但那只是几天前的事情,那封信也许才刚刚送到孙万春手里,结果尚未知晓。也根本不存在孙万春已经做好了攻击汴梁的准备这件事。 林觉当然不管这些,他知道围而不攻的计划必是吕中天的主意,所以,他必须让吕中天着急,让吕中天放弃他自己的计划。办法当然便是给他编个无中生有的故事,直指吕中天的要害。汴梁城便是吕中天的命,哪怕是谣言,哪怕吕中天会怀疑这封信的内容的真实,他也不敢赌。他必然会做出反应。而在目前情形之下,吕中天无法抽身,完颜阿古大不会容他脱身,所以他只能改变计划发动进攻。 林觉的谋划是根据局势和人心的设计,信被截获只是第一步,各方的反应和最终可能的动作的猜测才是精髓之处。除了那封信上显眼的‘绝密’二字和大红玉玺的印章显得有些太刻意,若是被精细之人深究恐怕是生出疑惑之外,其余的一切发展都是让吕中天自己做出决定。所以吕中天不但上了当,而且对这信的内容没有产生丝毫的怀疑。 计划的成功并不令林觉意外,给林觉带来压力的便是计划成功之后要面临的战斗。计划虽精妙,但是若是今日之战战败了,落雁军全体被歼灭于此,那可真是自古以来第一大笑话了。史书上会留下一笔:大周某帅设下精妙计策,逼迫敌军进攻,结果弄巧成拙,全军被歼。恐要留下千古笑话,为后世之人称之为天下第一蠢货了。当然,林觉是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的。 战斗在巳时打响,完颜阿古大和吕中天并没有贸然的发动全面的进攻,他们先是做了小小的试探。两队各两万余步兵的敌军开始徒步往沿着山岗西侧中段以及南侧的两处位置往山岗上摸。他们选择的这两处恰恰是十里长岗的坡道地形中最为崎岖、树林沟壑最多的位置。 他们的想法是,看看落雁军是否在这种位置也有足够的人手防御,试探对方的防御的体系。因为如果连一些陡峭难攻之处都有足够的兵马防御的话,则说明落雁军采用的是全面防御的阵型。这种看似面面俱到的防御阵型似乎滴水不漏,但只有七八万人的落雁军要是这么防御,整个十里长岗的防御便没有重点。处处要防,便其实处处都防不住,因为他们的兵力不够。 两处进攻试探的士兵们刚刚从坡下的林子里探出头,便遭遇了山坡工事之中连弩的无情打击。连弩居高临下,射击的距离远了一倍有余,在对方尚未爬上坡地便可以造成打击。两支步兵队伍往上攻了不到五十步,便各自被射杀了上千人。 吕中天和完颜阿古大不怒反喜,他们叫停了步兵的进攻,因为他们不需要他们此刻去送死。虽然死伤了上千人,但试探出了对方的防御体系。对方如此防御的体系,将无法阻挡几处缓坡的骑兵冲锋。 完颜阿古大下达了命令,十余万骑兵做好了冲锋的准备。十余万步兵也开始在鼓声中往山坡下挺进。南边吕中天的兵马也全部出动,十万马步军也全部发动。嘹亮的号角声中,全面进攻终于打响。 步兵打了头阵,因为他们的目的是要牵制吸引落雁军的防守兵力,为骑兵的冲锋拉住对方防御兵马的仇恨。必要时,他们也是突破山顶的力量。震天的呐喊声中,女真步兵和吕中天的步兵如蝼蚁一般沿着林木沟壑和陡峭的坡地往上猛冲。他们自然遭到了山坡上严阵以待的落雁军守军的猛烈打击。无数的弓弩如雨般瓢泊而下,伴之以叮叮当当沿着山坡滚下来的冒着青烟的小甜瓜手雷。轰鸣声随即在山坡下方四处响起,一蓬蓬的黑烟和黄尘冲上天空,震得大地开始震颤发抖。 在连弩和小甜瓜的面前,步兵想要冲上山岗的难度是极大的。小甜瓜的威力可不是开玩笑,一颗小甜瓜在人群中爆裂可以造成高达十余人的伤亡,带来的心理上的恐惧感甚至比杀伤力还要恐怖。更不用说小甜瓜爆炸给地形造成的破坏了。越是树木稠密,沟壑陡峭之处,小甜瓜对地形的破坏越大。炸断了树木,炸塌了山坡,泥石飞溅,尘烟滚滚。 山坡战场陷入了一种混沌状态,四处的轰鸣声掀起了巨大的烟尘和泥土,他们遮蔽了日光,让战场变成混沌的一片。漫天的烟尘让人目不能视物,窒息的不能呼吸,让人完全辨别不了方向。况且在这种情形下,还有各种箭矢的尖啸声在烟尘中呜呜穿过,在耳边嗖嗖飞过,还有轰鸣的手雷在烟雾中炸响。四周兵士的惨叫声传来,让大量裹挟在战场烟雾之中的步兵已经失去了方向感。他们像是无头苍蝇一般的在烟尘之中乱撞,聪明的直接趴在地上,将头埋在臂弯里,不敢挪动半步。 完颜阿古大和吕中天在后方看的心惊肉跳。特别是吕中天,他终于明白了为了完颜阿古大死活要拖着自己一起来剿灭落雁军的原因了。因为眼前的这只落雁军实在太可怕了,他们掌握了火器的力量,之前那霰弹火器便已经令人恐怖了,现在他们又弄出了这种遍地开花的火器。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可恶,可恶之极。这林觉是恶魔转世么?实在可恨啊。”吕中天跺脚怒骂道。 完颜阿古大咬牙冷笑道:“现在知道我为何不让你撤兵了吧,你把这个恶魔丢给我女真兵马,那不是坑我们么?要除此妖魔,咱们得一起上才是。” 吕中天点头道:“无论如何,今日要解决了他们。大首领,我看,骑兵可以冲了。他们的大量火力被步兵牵制了,此刻骑兵再不动手,步兵恐要崩溃了。” 完颜阿古大微微点头,策马而出,将手中狼牙棒高高举起,发出狼一般的嚎叫:“给我杀!” 一声令下,引来万马奔腾,喊杀之声震天。无数的骑兵开始朝着宽阔的缓坡地带冲锋而去。联合进攻的骑兵十多万人,他们分为数个梯队,朝着山岗东西两侧共六处缓坡猛扑而去。十几万骑兵,本身就是一片骑兵的汪洋大海一般。而他们扑向六处缓坡位置的队伍就像是在大海中探出头的六条黑龙一般,疾速的冲向面前的低矮山岗,大有将山岗缠绕吞噬之感。加上之前冲到山岗下方的大片黑压压的步兵兵马,整个十里长岗此刻就像是一片漂浮在黑色人海中的树叶,随时可能被撕扯的粉碎。 此情此景,让此刻正站在揽胜塔顶端观战的郭昆心中一片冰凉。虽然他也发了话要亲自参加战斗,但他是皇帝,林觉怎么可能让他去冒险。他只让郭昆在塔上观战,负责从高处提供对方进攻的讯息传递给下方的兵马,作为山岗上兵马调配御敌的参考。但眼前这个局面,郭昆什么消息也无法传递下去,因为根本无需传递,因为到处都是敌军的兵马,不分南北东西,也没有轻重缓急,因为处处都是紧急之处。 “看来今日……要命丧于此了。这个林觉……他让我上这高塔观战,是不是在暗示我,一旦战事落败,便让我从他塔上跳下去,免得受吕贼和女真人的羞辱呢?一定是这样,他只是不肯明说罢了。哎!林觉啊林觉,你也太自信了,非要在这里跟他们决战?这场仗当真能赢么?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我不同啊,你死了便死了,我不能死啊。你把我给坑了啊。”郭昆心中心绪复杂,既惊恐后悔,又对林觉的决定从内心里埋怨和怨恨不已。 但无论他怎么惊恐担心,如何的抱怨后悔,伴随着震耳的喊杀声,敌军骑兵冲上了坡道,朝着数百步长的缓坡上方猛冲了上去。 就像是巨浪卷上了堤坝,奔腾的骑兵根本没有任何的减速,也根本没有任何的队形而言,便那么直愣愣的冲上斜坡。这本就是一次做好了死亡准备的冲锋,第一波的骑兵心里自己也明白,他们其实活命的机会不大,因为对方第一波的打击将是凶猛而致命的。但是他们别无选择,他们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他们只有猛冲才有可能活下来,一旦他们逡巡不前害怕死亡的话,他们会立刻被军法处置,根本连半点的活命机会也没有。所以,唯有往前冲才是他们有可能活命的唯一机会。 几处斜坡地形相类,靠近山岗西侧南边的一条坡道是由原禁军侍卫马军司的三万骑兵负责进攻的。这三万骑兵的先头五千骑兵顶着盾牌直愣愣的猛扑山岗斜坡。那坡道宽约百步,通向山岗顶端的距离约莫四百步左右。距离不算长,坡道也不算陡,当禁军骑兵的高头战马冲上山坡的时候,甚至战马的冲锋速度都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喊杀声中,五千骑兵便如一列火车直冲而上,迅速的冲到了山坡上方百余步的位置。 一切顺利的在后方指挥的侍卫马军司指挥使王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本以为对方怎也要在坡道上挖掘陷坑设置障碍什么的,但却根本没有。对方的第一道山坡的防线就在坡道中段位置,这五千骑兵将会很快扑到他们的工事之前。只要缠住工事中的敌人,后续的两万五千骑兵便可以乘势冲上山岗了。王隽计算过了,以这种平缓的坡道和宽度,骑兵冲锋的速度来看,对方必须要从坡道下方便开始实行阻击,并且要极为有效的阻击方式。若是任由对方冲上坡道百步,便等于浪费了大量的阻击距离,后续基本不可能阻止骑兵的冲锋了。 王隽嗅到了成功的味道,他之前确实很担心,但真正战斗打响之后,他忽然觉得之前的担心似乎太过了。似乎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对方明显是出现了重大的防守失误了。 第一四九一章 一窝蜂 (月初了,免费月票投了吧。) 山坡上的守军终于开始了反击,工事中冒出头来的落雁军士兵开始往下放箭。连弩和长弓射出的弩箭密集而凶横,居高临下更增威势。疾冲的骑兵遭到了迎面的打击,一瞬间便有两三百骑倒地,人马在斜坡上翻滚挣扎,场面混乱。 然而,冲锋的原大周禁军骑兵都有精良的甲胄,并且前队五千人都配备有盾牌冲锋,阻击的弓箭虽然凶猛,但造成的打击的效果却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恐怖。虽然数百骑中箭落马,但是其余的骑兵顶着盾牌硬是冲到了山坡工事前方数十步处。 数十枚冒着青烟的小甜瓜手雷从空中飞来,在骑兵中爆裂开来,造成了不小的混乱和伤害。但是,显然小甜瓜投掷的时间太迟了些,到此时已经无法阻止攻击的骑兵冲破第一道工事防线了。在震天的爆炸声和漫天烟尘之中,近三百余骑禁军骑兵成功的冲上了山腰工事。战马从工事矮墙上方纵跃而过,冲入工事后方的守军弓弩手和手雷投掷手。落雁军守军们开始往山坡上方逃走,一旦被骑兵近身,他们便成为待宰的羔羊,他们只能往山坡上撤离。他们这一跑,整个山坡中段的工事失守,坡道上的混乱局面也立刻得以扭转,很快便从烟尘之中冲出,朝着山岗顶端继续发动冲锋。 王隽高兴的手舞足蹈,他之前最担心的便是一旦对方发动反击,那五千骑兵会迅速的溃败。因为对方那种爆炸的火器实在威力太猛。弓箭倒也罢了,骑兵们有盾牌和盔甲可以抵挡,但那爆炸的火器实在太恐怖。然而对方投掷的火器只造成了寥寥数百的伤害,并无想象中的恐怖。王隽知道,那是数量不足以及投掷的时机太迟的缘故。数量不足很可能是因为四面八方都在进攻,所需的这种火器数目庞大,根本不足以应付这种规模的作战。而投掷时机太迟,则是因为那东西投掷的距离太短。若是在陡峭的坡道上反而可以顺着山坡往下滚落,反而可以增加数倍于人力投掷的距离。但是这极为平缓的坡道,那东西根本不可能滚落下来,随时可能在坡道上被土坷垃给挡住。所以他们只能等己方骑兵冲到五十步距离之内才能往下投掷。而这个距离,只容许他们投掷一轮,骑兵便冲到他们眼前,他们便只能跑了。 王隽为自己能快速的领悟到战场上发生的这一切的原因而兴奋不已。谁说自己有勇无谋?自己能快速的领悟到战场上发生的这一切的原因,便说明自己已经升华了,已经高出普通的领军将领一大截。知道了原委,自己便更可以做出更有效的调整了。王隽为自己突然间的智商上的突破而狂喜不已,他也迅速下达了命令。 “所有人给我全部往上冲,不必管什么阵型。他们的防御乏力,不能给他们调整的机会。杀啊,我们要成为第一支冲上山岗的兵马。吕相说了,谁率先突破山岗敌军,便重重有赏。”王隽高举铁枪,高声呐喊着,同时亲自策马朝着坡道猛冲而去。在他的激励之下,数万骑兵争先恐后的往坡道上冲锋而去。 原本长数百步宽逾八九十步的坡道上容纳五千骑兵便已经阵型很紧密了,现在后续骑兵蜂拥而入,整个坡道上顿时全部都是骑兵,拥挤不堪。上方的弩箭不断的射下来,但是造成的零星的伤亡已经根本没人在乎。所有的骑兵以一种无视对方防御手段的方式往坡道上方猛冲而去。谁能想象到,这是面对落雁军的一种进攻方式,这是面对着有强大火器的落雁军的进攻阵型。他们尚不知要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坡道上方,落雁军步军副指挥使阮平率领的五千守军把守着第二道防线,也是此处的最后一道防线。面对黑压压猛冲至坡道中段,很快便要冲到防线前方的敌军骑兵,阮平挥手下达了命令。 “一窝蜂操作小队全体准备,听我号令。” 数百名一窝蜂火箭筒操作手其实早已做好了准备,他们迅速掀开了安置在十座土台上的一窝蜂火箭筒外壳上罩着的雨布,将这种落雁军今日作战的主角大杀器暴露在阳光之下。 此处坡道是六处缓坡之中地形较为狭窄的一处,故而只分配了十座一窝蜂火箭筒装置在此。早先便已经垒砌夯实了十座土台,十座土台相隔十步筑建,一字排开的将宽约百步的坡道形成封锁。土台上安置了圆形底座,十架一窝蜂火箭筒已经全部安置到位。以幕布遮盖自然是为了防尘防水,让一窝蜂保持最佳的发射状态。此刻幕布揭开,黑魆魆的锥形圆筒像个巨大的金属喇叭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之中,阳光照耀之下,光滑的外筒反射着金属的光泽,造型怪异而酷炫,显得派头十足。 这十座一窝蜂火箭筒,以及四千余弓弩手,再加上不足一千枚的小甜瓜手雷便是阮平今日手中的全部家当。为了防止敌军从其他地方攻上山岗,小甜瓜手雷和大量连弩必须优先供应其他地方,越是骑兵可以冲锋的六处缓坡,反而没法拥有足够的弓弩和甜瓜手雷来防守。林大帅的这种安排让人疑惑,但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小甜瓜的数量虽然庞大,但是经不住消 耗太快。弓箭的消耗也巨大。所以不得不分配得当,让它们发挥最大的效用。甜瓜手雷在缓坡上的效果其实不如在其他地方的效果强大,不能制造坡地的坍塌和混乱,光是靠杀伤力,那是无法阻止对方这种已经不在乎死伤的进攻的。所以,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一窝蜂火箭筒上。 此时此刻,坡上的众守军心里其实心里也泛着嘀咕。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为靠着这十架一窝蜂火箭筒能抵挡住对方的进攻。他们能做的便是将手中的弓箭一次次的射向复蜂拥而来的对手,希望能多射杀一些敌军骑兵。但是和他们的心情不同的是,阮平等数百名一窝蜂火箭筒的操作手却一脸的兴奋。只有他们才知道,对方如此密集的冲锋阵型,以及在十座火箭筒联合封锁之下的火力有多么的强大。一窝蜂火箭筒经过了数次改良,从最先的版本已经进化到了令人恐怖的阶段。这之前它们还从未展示过威力,甚至连落雁军中的众多将士也没有亲眼看到一窝蜂火箭筒最新一次试射的威力,所以他们才会信心不足。 进攻的骑兵兵马已经冲到了坡道上端,再往前百步,便将冲上山岗。上方守军的弓箭不痛不痒的落入骑兵阵型之中,虽然很多人马倒下,但是倒下的骑兵很快便在铁蹄的洪流之下被践踏成肉泥,无法阻挡骑兵阵型的迅速推进。在所有的骑兵们看来,攻上山岗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他们将成为第一支冲上山岗的骑兵,这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然而,他们完全想象不到他们即将遭受到怎样的残酷打击。 “一窝蜂火箭筒,发射。”坡顶上方,阮平高声大喝着下达了命令,同时将手中点燃的一根火把点燃了位于身前的一窝蜂火箭筒后侧的一根引信。 其余九支发射小队中的点火手几乎同时将身侧的引信点燃。明亮的火苗嗤嗤作响,火苗沿着引线蔓延,迅速钻入火箭筒后侧消失不见,唯有一缕淡淡的烟雾从小孔中冒出来。然后,一声悠长的尖啸之声响彻四野,一支火箭拖着长长的尾焰带着尖利的啸叫声从阮平身前的火箭筒前方射出。它甚至不是直接射向下方的骑兵兵马,而是斜斜的冲向了一侧的空中,毒蛇一般的扭动着尾焰,然后才扎入了下方骑兵的洪流之中。 这一支火箭的就像唤醒了所有沉睡在火箭筒之中的箭支的呐喊,随着它的带着尖啸之声射出之后,山坡上十架一窝蜂火箭筒几乎在同一时间将其内部的火箭倾泻而出。落雁军的一窝蜂火箭筒已经全部是六十四联装的配置。顾名思义,每一架火箭筒的发射便是将六十四枚火箭在数息之内尽数倾泻而出。真正做到了如倾巢而出的一窝蜂一般的效果。山坡上的十架,便是在数息时间里将六百四十枚火箭射出。其规模和威势可想而知。 你若以为以这种数量的火箭阻击甚至不如数千人的弓箭齐射之威,那你便大错特错了。这些火箭呈现扇形的不规则的发射,百步之外基本上覆盖了横截面三四十步的扇形面积。加之其不规则的诡计,盾牌对它们基本无用。你可以挡住面前,但你挡不住从侧后位置甚至是头顶上突然拐弯射下来的火箭。更恐怖的还不在于此。 首先,一窝蜂火箭的强劲的穿透力会让所有人难以想象。安装了精铁箭头的箭支在火药的强劲推动之下可以贯穿对方的身体。林觉做过测试,火箭的冲击穿透力和床弩相当。而床弩的威力是绝对可以贯穿人体的。也就是说,每一枚火箭都有贯穿对方身体的力道,这种杀伤力可不是普通弓弩所能相比。面对身着精良盔甲的原大周骑兵兵马,一般的弓箭可以射穿他们的盔甲,但是绝对无法一两箭便射杀他们。因为盔甲的阻挡之后,箭支只能入肉数分,除非是射中要害,否则难以射杀对手。这也是数千弓箭手往下射箭,但对方死伤寥寥的原因。然而在一窝蜂火箭只需一枚便可贯穿穿着盔甲的骑士的身体,让他们的盔甲像纸片一般失去保护之力。一箭便可让对手死亡或者丧失战斗能力。 其次,火箭之威更在于其射中之后带来的后续的伤害。改良后的一窝蜂火箭除了火药推动之外更在末端留有药囊,射入对方阵型之后,末端的火药囊会发生爆裂,产生小范围的爆裂后果。这除了让中箭者的伤口基本上会被爆裂开来让轻伤变成重伤,让重伤者必死之外,更会因为火药的剧烈燃烧而引燃对方的盔甲衣物头发胡须马鬃等等易燃之物。后续的火药爆炸和灼烧是一窝蜂火箭筒更为残酷和非人道的地方。但这也是让对方恐惧和崩溃的来源。 另外,最最恐怖的一点便是,有着上述两种强劲杀伤力和震慑力的一窝蜂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发射成千上万只火箭。让这种恐怖的杀伤力和震慑力达到极致,同时也达到敌人心理防线的极致。 短短数息呼吸之间,六百四十枚火箭带着刺耳的啸叫,刺鼻的烟尘和刺目的火焰尽数倾泻在下方正在冲锋的骑兵阵型之中。所有的火箭筒的喇叭口都像是一个喷着火焰和烟尘的地狱之门,火箭拖拽着烟火的轨迹将山坡上方整片地段的上空尽数交叉覆盖,扇 形的打击面互相重叠,百步之外密集的骑兵队伍很快被烟火所笼罩。 火箭的凄厉的尖啸声充斥耳鼓,就像是地狱中厉鬼索命的尖叫。满眼是烟火的轨迹和弥漫的火光,就像是满天落下的星火。原本还冲锋正急的骑兵们,面对这突如而来的火箭的打击都惊愕的目瞪口呆,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经历过这种火器的打击。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曾经参与过进攻落雁谷的战斗,但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他们也都淡忘了当初的情形。直到他们听到了火箭的啸叫声,看到了那一窝蜂袭来的火箭的凶猛的情形,才猛然间被勾起了当初的恐怖的记忆。 六百四十支火箭在数息之内便带着凄厉的尖啸和刺目的烟火以及不规则的各种角度的横飞的形势打击在骑兵阵中。盔甲被贯穿,血肉在飞溅,火焰在爆裂。烟尘刺鼻,烟雾浓厚,整个坡下百步之内的战场立刻便伸手不见五指,目不可视物。在这刺目的烟雾之中,火箭肆意的穿透人马的肉体,火苗肆意的飞溅燃烧。箭支入肉的刺痛和火焰的灼痛以最快的速度蔓延着,被射杀的骑兵倒也罢了,那些没有被射中的骑兵他们却不可避免的被爆裂的火药沾染上身体。于是乎烟尘之中本就目不视物的惶恐中又多了巨大的混乱。战马被灼烧了身体之后受惊乱蹦乱跳,士兵们身体着火之后更是慌乱的拍打着身体惊恐的尖叫着。 总而言之,坡道下方方圆两百步的范围内烟雾滚滚红光闪闪,烟雾之中传来的是犹如地狱中的凄厉惨叫,仿佛有恶魔在那翻滚的烟云之中肆虐。整个进攻的骑兵前队在一瞬间便陷入了极度恐慌和混乱之中。 但这一切只是开始。山坡上方,一轮火箭在极短的时间射出之后,训练有素的装备手早已将整盘箭支抬至土台上。为了解决火箭装配缓慢的问题,林觉早已经将一窝蜂火箭筒改良为模块化的装配方式。简单来说便是一架火箭筒配备三只装箭的圆盘,尺寸一样的圆形箭盘早就已经装满了六十四枚箭支。一盘箭支发射完毕之后,只需以铁钩将空箭圆盘勾出,将另一盘满箭支的内芯整体装配进去,将引信从后方圆孔拉出便可。整个过程快捷无比。配合熟练的操作手协同之下,整个过程只需十余息便可完成。 所有的操作手手脚协调快速,各自分工明确。很快第二轮发射再一次开始。在第二轮一窝蜂喷火发射的时候,第三只装满箭支的内芯已经被抬到下方做好更换的准备。而被撤下来的空盘则被浸入大木桶之中快速的冷却,然后迅速的由七八人同时开始配新的火箭。 以三轮为一个循环,每个循环之间或许需要一些时间的缓冲和冷却时间,但是谁又能在挨了连续三轮的一窝蜂火箭筒的打击之下依旧坚挺呢? 山坡上的骑兵给出了答案。 若说第一轮一窝蜂火箭的攻击让冲锋的骑兵措手不及,但其实真正造成的杀伤还只有限,只是造成了阵型的大混乱的话,那么第二轮第三轮的一窝蜂火箭带来的便是毁灭性的杀伤。漫天箭雨带着凄厉的啸叫声横扫坡下骑兵前队,烟雾中慌乱恐惧的数千骑兵几乎全部中箭。人马在坡道上翻滚着,着了火的战马四散惊逃滚落,整个骑兵前队已经无法前进半步,相反,他们倒下和受伤翻滚的人马的尸体反而成了后方冲锋骑兵的巨大阻碍。原本畅通无阻的坡道上反而被自己的进攻队伍所阻塞。大量的战马受惊之后往坡下猛冲,骑兵的冲锋阵型立刻大乱。前有烟火重重尸体遍布的阻碍,后有拥堵的骑兵冲锋兵马,前后相互践踏,惊恐的叫喊声和惨叫声让整个山坡成为了地狱一般的存在。 你能想象自己的前方烟雾里着了火的骑兵哭喊着朝你冲来,你却能够无动于衷么?你能看到身旁的骑兵被火箭射中之后,胸腹之中被爆裂成一个空洞,血肉都被炸空的情形却能毫不畏惧么?你能在目睹了前方密集的兵马在一瞬间被啸叫的火箭全部钉在地上的情形却还敢往前猛冲么?只短短的不到盏茶时间,原本信心满满以为自己将要冲上山岗的骑兵兵马便从云端跌落地狱,对方迅猛无情且残酷的打击之下,在未知手段的强力清场以及带来视觉听觉上的巨大震撼之下,冲锋的骑兵们的心理防线彻底的崩溃了。 这不是他们胆怯,他们也不是乌合之众,而是训练有素的前大周禁军的骑兵。这绝非是他们的问题,而是今日他们遭遇的情形超出了他们的心理底线,超出了他们认知的作战手段。就像你要去除掉一个坏人,当你知道对方只是一个和你一样的人的时候,你固然不那么害怕,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死在对方手里罢了。然而,当你看到对方形如妖魔,神通广大,且知道他杀人的方式是抓住你一口口的嚼碎你的血肉骨头,一口口的活活吃掉你的时候,你还敢跟他对战么?你所能做的怕便是逃命一途了。 所以,在一窝蜂恐怖的打击力和杀伤力以及对敌军心理上的巨大摧毁之力下,骑兵们开始了慌乱撤退。这种撤退一开始只是混乱不堪,但很快便演变成了整支兵马的相互践踏,以及不顾一切的大溃败。 第一四九二章 胜利 此处的一幕只是一个缩影,同样的一幕在其他五处坡道上也正在发生。山岗西侧四处坡道,东侧两处缓坡处,进攻的骑兵被密集的漫天火箭的连续射击打的晕头转向。山岗东西各处,烟尘弥漫,烈焰升腾。加之甜瓜地雷的不断轰鸣,无数羽箭兜头浇灌,攻山的全部兵马都陷入了极度的混乱和恐慌之中。 相较于禁军骑兵的混乱和惊恐,女真骑兵则更加的不堪一击。他们的防护措施本就不如吕中天的骑兵完善,自由散漫惯了的女真骑兵甚至有很多人不愿穿着盔甲战斗,因为他们不习惯被盔甲拘束行动。即便是穿着盔甲的女真骑兵,他们的盔甲也是极为劣质的那种。很多都是辽国提供的普通甲胄,本就在防护力上甚为薄弱。所以,一窝蜂火箭筒对他们造成的杀伤远比对原禁军骑兵的杀伤力更大。造成的恐慌和混乱也更大。 一支火箭射中甲胄齐整的吕中天手下的禁军骑兵身上,只能射杀一人而已。但若是射中没有甲胄或者是防护薄弱的普通女真骑兵身上,则有可能会直接穿透他们的血肉,波及身后的其他人。火箭药囊的爆炸造成的伤口也更加的让人触目惊心。一枚药囊的爆炸甚至可以将整个士兵的胸口连皮肉带筋骨全部炸开,形成一个尺许方圆的巨大孔洞。这种死状,谁看见了不心惊胆寒? 本来,上一战甜瓜手雷给他们造成的心理阴影便已经极大,女真军中把小甜瓜手雷看做是天雷降临,眼下这烈火劲箭比之那天雷不遑多让,甚至更加的恐怖,这简直是天火降临人间,长生天在惩罚他们女真人么? 女真骑兵的溃败甚至比吕中天的禁军骑兵还要来的更快,他们的败退也更加迅猛。女真大军的军纪本就散漫之极,凶猛时一个个如狼似虎,一旦不济时却也像堤坝崩溃一般的不可遏制。溃败如瘟疫一般传遍全军,攻击的骑兵和步兵在很短时间里便发生了大溃败。如奔涌而来巨浪,虽然来势汹汹,但却在巨礁山崖的强硬抵抗之下无法寸进,只能退去。 揽胜塔高处,郭昆所在的位置是战场上的最高点,也是最佳的观察点。他全程目睹了对方数十万兵马猛扑攻山,己方的兵马如何阻击的全过程。一窝蜂火箭筒喷射火箭的壮观场面他也一览无余。他知道一窝蜂火箭筒是大杀器,但他完全没料到居然会强到如此的地步,居然会造成如初巨大的震慑力。那万箭齐发,拖拽着火焰和烟尘的尾迹从山坡上朝四处射出的情形让人毕生难忘。一轮又一轮的火箭喷着火焰四散射击的场面简直让人无法用言语形容其状。 站在他身旁陪同的一名官员也目瞪口呆的目睹了全过程,惊愕之余,他倒是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我的天,林大帅之前所做的这首词不正是此刻的写照么?瞧那火焰喷发之姿,恰像是花满树,那火箭降落之态,不正是星落如雨么?林大帅早就写词描绘了这火器发射的情形了啊。我们还以为林大帅的词写的是上元夜的灯火,殊不知正是眼前此状啊。” 郭昆虽不擅诗词文章,但林觉的词他还是知道的,也是有鉴赏能力的。听着官员这么一牵扯,顿觉惟妙惟肖,完全符合。不觉连声赞同。 敌军混乱大败,山坡上,林觉下达了有限追杀的命令。山岗顶上没数万骑兵早已做好准备,对方骑兵一败,沈昙便大声怒吼着率骑兵向山坡下策马冲杀,追杀敌人。但这追杀也仅限于道山岗下方为止,采用的手段也只是以连弩追击射杀,并不靠近。这种追杀的目的倒不是为了歼灭多少敌人,而只是更进一步的造成对方的恐慌,加速他们的败退。 敌军骑兵果然溃败的更快,山下绝大多数兵马甚至还没有加入战斗,前方兵马败下来,一个个鬼哭狼嚎的惊恐无状,又说敌人追杀上来了,故而全部不分青红皂白掉头便逃,也管不了太多了。 完颜阿古大和吕中天此刻也是目瞪口呆,他们万万没料到居然战事会结束的如此之快,己方会败的如此之快。完颜阿古大暴跳如雷,大声咒骂不已,吕中天却紧皱眉头一言不发。 当山坡上的一窝蜂开始发射的时候,吕中天便同时意识到事情不妙。吕中天恍然想起当初郭旭攻落雁谷是遭遇的火箭阻击之事,那一战他并不在场,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感受,只后来说是被对方用火箭阻击了进攻,具体的情形却也没放在心上。但现在,他才真真切切的看到了对方这种火箭的威力。虽然远隔里许之地,吕中天还是感受到了那火器的霸道和凶狠。很明显,林觉有恃无恐,所以才敢守这座小山岗,这便是他的手段了。己方完全是被他算计了,根本不知道他还有这种手段,上了这小贼的恶当了。 此时此刻,大军全部溃败下来,兵败如山倒,士气尽失,预示着今日进攻已经败局已定了。 “不准退,传我命 令,不准退。巴根,带着亲卫骑兵营去督战,谁敢后撤杀无赦。不许撤退,给我攻。” 完颜阿古大兀自大声怒吼着,他怎也不肯相信数十万兵马的进攻会这么快便溃败了下来。大批兵马尚未加入战场,根本还没用上力道便结束了。就像是做那种事,进去半截便萎了,那种沮丧和难受便别提了。所以他大声怒吼着,挥舞着狼牙棒暴跳如雷。 “大首领,今日之战败局已定,大首领不要再勉强了。兵败如山倒,大首领便是杀光了全部人,也是无济于事。”吕中天沉声道。 “放屁!就这么败了?不可能,怎么可能?这帮混账如此胆小,居然敢逃跑。临阵脱逃都得死。”完颜阿古大怒骂道。 “大首领,那是火箭火器,瞬间发射的强力火器,摆在山坡上方,完全封锁进攻通道。难道大首领还看不出来么?兵士们只短短时间便恐怕阵亡上万了,他们还怎么敢往上冲?不能怪兵士们胆怯,而是我们上了林觉的当了。这厮明显是做好了准备,等着我们进攻。这番打击措手不及,兵士们是因此而败退的。还是立刻下令退兵,整军商议对策才是。此刻士气低落,军心涣散,这时候强行进攻,也没有好结果。对方的那种火器是他们没有见识过的东西,造成大量的死伤,导致兵士们心理崩溃才会溃败。那火器确实凶狠,硬冲怕是要造成大量的伤亡。何必白白上去送死。趁着现在伤亡不大,暂时撤退下来也未必是坏事。待我们找到破解之法,再行进攻或许更好。” 完颜阿古大牙齿咬得咯咯响,沉着脸皱眉不语。身旁一人轻声道:“大首领,吕相说得对,对方那是连发火箭火器,杀伤力极大,得先找到破解之法才能进攻,不然白白损失兵马。硬冲怕是冲不上去的。而且……谁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其他厉害的火器等着咱们呢?不可冲动啊。” 完颜阿古大转头看了看说话之人,却是军师李国仇。 “你他娘的吹得天花乱坠说你很有本事,这时候你怎么不显出本事来?李国仇,你不是对火器有过钻研么?怎地那林觉能有这么多的火器,你却一个造不出来?赶紧给我想办法,这火器如何破解,你必须尽快给我拿出办法来。他娘的,气死老子了。我们这么多兵马,硬是没办法拿下这座小山岗,真是天大的笑话。”完颜阿古大啐骂道。 李国仇满脸通红,躬身道:“在下……在下惭愧,那林觉……怕是……怕是不是常人。这个……他……也许真的是……那个……在下必全力想办法应对便是。大首领息怒。眼下还是整顿兵马,安抚军心为好。林觉他们其实也不敢攻下来,此战也不能说是败了。大首领不必太恼怒。” 李国仇吞吞吐吐的说了半天,他想说出一些事情来,但是他又知道自己即便说出来那个秘密,也无从解释清楚。而且也有可能牵扯到自己的身份之秘,还是不要提及的好。面对完颜阿古大的责骂和羞辱,也只能忍气吞声了。 完颜阿古大长叹连声,知道李国仇说的也是实情。他之所以气愤是因为没有攻上去。卯足了劲的进攻却落得败退而回,面子上着实挂不住。但真论损失,此战也没损失多少人。对方也不敢追下来。眼前局面还在己方掌控之中,倒也并没有完全崩盘。先稳定兵马,再做计较。此刻再逼着溃败兵马进攻,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撤兵的号角声响起,败退下来的马步军退到山岗之下数百步之外,远离了那噩梦般的斜坡和上岗下方的战场。对方的追击骑兵也只敢追到坡下,撵着射了些箭,便也撤回山岗之上。大军兵马惊魂稍定,不再胡乱逃窜。将领们开始嘶哑着嗓子招呼自己手下的兵马集合整队,统计损失,局面渐渐平稳。 实际上真正接战和遭受打击的兵马数量并不多,只有六万多人参与了山坡上下的战斗冲锋,绝大多数的兵马甚至还没抵达山坡上便被前方的溃败裹挟而回。这些人甚至还没有尝到火一窝蜂火箭筒和小甜瓜手雷的滋味,只是不明情形的跟着败退下来罢了。 一场卯足了劲的数十万人的攻击在进行了不到两个时辰后就这么戛然而止了,着实的让进攻一方将领和士兵们憋屈难受。而且甚至连和对方肉搏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对方居高临下用手雷和火箭以及连弩.弓箭歼灭了两万多骑兵和万余步兵。以战果而论,这是一场完败,只不过不是致命的大败罢了。但此战对士气的打击极大,以至于所有的兵马整顿归营之后,数十万兵马的大营中死气沉沉,像是坟场一样的安静。 …… 山岗之上便是另一番景象了,落雁军守军欢呼雀跃,拥抱庆贺。本以为今日必是一场血战,本以为今日活命的机会寥寥,但没想到居然如此轻松的便击退的对手。 是的,轻松这个词完全不夸张。落雁军的伤亡甚至不到两千人 ,其中一部分还是最后的追杀阶段,战马从坡上冲下去的失蹄导致的自己的摔伤。真正死伤在攻方手中的不千人。那是因为整个战斗的过程都是一边倒的杀戮。双方真正的肉搏战并没有发生,只在对方骑兵冲上缓坡中段时,第一道工事内的弓箭手撤退不及被他们杀了不少。这样的伤亡在这种级别的大战中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了。 所有人都明白,今日之战之所以如此的‘轻松’,那可不是落雁军将士本身的战力有多么的强悍,那完全是林大帅的布置得当,人马火器分配合宜。更重要的原因是林大帅发明的这些火器。落雁军已经不再是那种靠着肉搏拼杀取胜的军队,他们的战斗方式已经完全因为所拥有的火器而改变,未来所有的战斗都将围绕着他们所拥有的火器来布置。 林觉策马带着白冰孙大勇等一干亲卫骑兵从山岗上小跑而过,所到之处一片欢腾高呼。将士们高声欢呼着林觉的名字,眼神中的崇拜和热烈毫不掩饰,钦佩之情也溢于言表。倘若不是有所克制,他们恐怕都要高呼万岁了。他们当然会如此,正是眼前这个男子让他们轻松的赢得了这场战斗,没有人怀疑今后在他的率领下还会赢得更多的胜利。此时此刻,本就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不高的新皇郭昆在他们脑海之中根本没有任何的影子,他们都忘了有个‘皇上’的存在。 他们可以忘,林觉可没忘。一行数十骑在山岗巡视一圈之后回到了揽胜塔下的大帐之前。郭昆站在大帐门口正在等候,见到林觉等人到来,沉静的脸上瞬间满面春风。 “林觉,哈哈哈,朕都不敢相信啊。这一战居然就这么便胜了,简直不可思议。朕在高塔上目睹了战况的全部情形。没想到一窝蜂火器居然已经强悍如斯。朕的看傻了。哈哈哈。此战全赖你运筹帷幄之功,朕不知该说什么话才能表彰你的功劳呢。” 林觉翻身下马,抱拳行礼道:“那里那里,全赖皇上洪福,将士用命。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安排罢了。” 郭昆笑道:“那可莫要自谦,大伙儿心里都明白。没有朕在,这场仗还是会赢。我大周可以没有朕,但不可没有你林觉啊。” 林觉心中咯噔了一下,看着郭昆的笑脸,咂摸着他话中之意。郭昆也似乎也觉得自己暴露了心中的酸意,忙道:“进大帐说话,朕命人沏了热茶,诸位都辛苦了,进帐喝茶说话。” 林觉和众将领官员拱手道谢,纷纷进入大帐之中落座。香茶沏上,众将领兀自在兴奋之中,互相大声笑谈着战斗的过程。 “今日之战可真是出乎意料之外,我都准备好了要战死疆场了,却没想到这么轻松便击败他们了。他们也太脓包了,这么多兵马在手,却一个个胆小如鼠。这样的兵马也来打仗,滚回北地放羊去吧。” “你这话可说的不对,他们可不是胆小如鼠,而是他们遇到我落雁军才会这么脓包。那一窝蜂火器招呼在你身上,你能不逃?可别乱扯淡,真要是摆开架势肉搏,你便知道他们的厉害之处了。女真人一路南下,击败了朝廷数十万兵马,真当他们是纸糊的么?可不能轻敌。” “正是,他们可不是脓包,而是我们更强。此战我们有地形之忧,火器之忧。大帅布置得当,运筹合理。将士们临危不乱,配合默契。这才教他们大败而回。可不是什么对手太弱,也不是什么侥幸。”有人冷静的分析道。 “说的很是。只不过他们跑的太快,搞得我们都感觉还没出力,他们便跑了。大帅也不许追击,有些不上不下半吊子的不太舒坦。” “这话又不对了,你难道还想让他们冲上山岗来肉搏一场不成?他们一旦突破山岗,这场仗便败了。这场仗的目的便是击溃他们。追击?那当然不能。他们虽败,伤亡的兵马可不多,追杀也只是适可而止,莫非你还打算冲到他们大营里去送死不成?” “……” 众将领七嘴八舌的互相争论着,场面甚是热烈。但很快便随着郭昆和林觉的落座平静了下来。 郭昆笑着看着林觉道:“林觉,朕开心的很,此战大胜,完颜阿古大和吕中天想一口吃掉我们的企图破灭了。我落雁军听过了这一关之后,声威大振,士气高涨。朕不知道,下一步可有什么打算呢?” 林觉拱手笑道:“皇上倒是心急啊,眼下的事还没眉目呢,都考虑下一步的事情了。皇上,诸位,我不想扫你们的兴。但看你们一个个兴高采烈的样子,我却不得不给你们泼冷水。适才马青山说的话我听到了,他的话是对的。这场战斗虽然胜了,但却并没有扭转局面。歼灭了对方的两三万兵马也算不得什么,他们主力犹在,无非是对我们更加的忌惮,士气也受了影响罢了。但他们尚有近三十万兵马,这是不争的事实。这时候谈胜利为时过早。我希望你们能有清醒的认识。” 第一四九三章 真实目的 众人闻言,神情肃然。很多人其实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只是他们不愿在这个时候煞风景罢了。 “是啊,大帅说的极是。今日之战我们只歼灭了他们不到三万兵马而已,只是打痛了他们而已。着实不值得庆贺啊。”梁七咂嘴叹道。 众人沉默下来,纷纷皱起了眉头。细想一下,确实没什么值得庆贺的,这胜利也只是暂时的胜利,只是因为对方如此大规模的进攻被击退之后,众人难以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所以才激动不已罢了。 林觉看了看众人被浇了一瓢凉水后愁眉苦脸的样子,哈哈笑道:“这是作甚?怎地一下子便都苦着脸了?这一战酣畅淋漓,我们只死伤了不到两千人便歼灭了对方近三万人,这可是完胜呢。怎地大伙儿都像是战败了一般?” 众人无语的看着林觉,心道:不是你浇的凉水么?现在又说这种话。 林觉笑着继续道:“罢了罢了,你们看来并不理解这一战真正的意义所在。其实,歼敌几许并非此战的主要目标。此战真正的意义在于战事本身之外。战斗本身或许并没有歼灭多少敌人,并没有打垮对手,只是伤及他们的皮毛罢了,但是,对于大局和人心的震动和影响才是此战最成功之处。很快你们便能看到此战带来的后果。” 众将有些疑惑,很多人并不明白大帅的话意。有的人却立刻便明白了过来。 “卑职明白了,大帅的意思是,此战只要胜了,便对天下百姓和各地官员有所促进。促使他们做出忠于皇上的决策。此战大大提振我新朝的声威,提振我落雁军的威名,必将促进人心之变是么?”马青山沉声说道。 林觉微笑点头道:“还是马将军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诸位,皇上新近登基,继承大周正统,昭告天下万民,开始复兴大周的征程。本来应该是天下震动,万民欢庆之举,但实际的情形却并非如此。远的不说,或许诏书尚未送达,但是京畿之地,京东两路河北两路等州府县城应该是已经知道了此事的,皇上登基已有五日,诏书也早已送达这些地方。然而,前来朝见效忠者寥寥无几,这是为何?” 众人默然无语,林觉说的都是实情。郭昆登基数日,只有少数左近州县官员前来朝见而已,并无天下同庆的盛况。这多少有些尴尬。众将也不敢提及这个话题,郭昆提及了几次,都是怒不可遏的发怒,众人也没有什么办法。加之大敌当前,众将也暂时没有针对此事进行讨论。 林觉沉声继续道:“其实原因很简单,一则,这些官员是之前朝廷的官员,有的人本就是吕中天的亲信死党,所以他们当然不肯效忠皇上。但这些人毕竟少数,绝大部分人则是因为眼前的乱局导致他们不能做出决定。大周不乏忠于大周社稷的忠臣顺民,这些人自然是拥护大周正统,效忠于皇上的。这几日淮南东路的亳州知府冯子峰、柘城县令李维良等官员派人送来贺表以示效忠便是证明。他们虽因为形势所致不能前来,但是第一时间宣布效忠新皇之举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但是,这些忠于社稷的官员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州府县官员此刻却正在观望之中。他们之所以无动于衷,不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皇上登基的消息,而是不肯此刻做出抉择。” “这群狗东西,将来必是要跟他们算账的。这时候还犹豫观望,其心可诛。”郭昆提不得这件事,一提他便怒火中烧,咬牙切齿。 “皇上。”林觉拱手道:“皇上也不用生气,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眼下女真人和吕中天联手,兵马数十万,实力比我们落雁军强大的多,这时候这帮人没来背后捅刀子便已经很好了。他们现在必是要观望抉择的。咱们能不能站得住,能不能打的赢,能不能让他们认为我们真的有实力一统大周,复兴大周,这便是他们要观望的原因。如果贸然效忠于我们,万一我们被女真人和吕中天的兵马击败,覆灭于此的话,秋后算账他们岂非也要完蛋?所以站在这些人的角度上考虑,却也是最为实际的考量。” 郭昆叫道:“你还替他们说话?他们难道不应该毫无条件的效忠朕,朕是大周正统,他们怎么能犹豫不决?” 林觉苦笑看着他道:“皇上,现实些吧,不要说这种话。真要是每个人都毫无异心的效忠大周朝廷,大周又怎么会变成今日这样?吕中天又怎么会聚拢那么多跟随他的人?我此刻不想深谈这个话题,我只说一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大周朝廷其实也是利益的结合体,真正的忠心其实寥寥无几。也正因为寥寥,才显得弥足珍贵。皇上不能认为天下人都该效忠于你,绝大对数天下人可以效忠于 你,但并非是无条件的。那要看你给他们带来怎样的利益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所谓的‘利’便是安定富足的生活,便是没有战争动.乱的生活,仅此而已。这通常被叫做‘民心’,民心其实便是……绝大多数人觉得跟着你对他有利。我这么说或许皇上听着很刺耳,但这便是我从目前之事上思考的结论。” 郭昆听懂了,但他当然并不认同。照着林觉这么说,谁能给百姓带来利益,谁便可得到拥护,那还有什么正统可言?在林觉的心里,原来是这么想的。这更进一步的证明了这个人心底里的一些可怕的想法。光是他这番言论,便是杀头之罪了。可惜的是,自己不能动他,也动不了他。没有他,自己啥也不是。 “好吧好吧,你说的都对。朕不怪他们便是。”郭昆咂嘴道。 林觉笑了笑,转向众人道:“今日之战,便是打给这些犹豫不决的人看的。他们要看我们新朝的实力,咱们便要展示给他们看。三十万敌军攻我又如何?照样将他们打败。这便是新皇登基之威,这便是大周的气数。此战便是帮他们做出抉择的一战,相信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已经明白了,皇上和落雁军有能力收复河山,驱除外敌,内惩奸贼。此战正是向他们证明我们能力的一战。我所说的此战之外的意义便在于此,这也是我执意要和强大的对手接战,甚至不惜想尽办法逼着他们跟我交战的原因所在。我不愿看到这些人被表面的实力所左右,反而去跟着吕中天走上歧途。我们必须要争取这些人的支持,因为我们需要更为广泛的支持才能完成大事。” 所有人都震惊而且愕然的看着林觉,脸上都是一种‘原来如此’加上‘不可思议’的表情。原来林大帅发动这场大战是为了这样的目的。在如此危险的情形之下,林元帅的眼光居然不再战斗本身的胜败上,居然在别的目标上。众人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这一场战斗将决定整个落雁军上下和新朝的生死存亡,整个大军战败了便会全军覆灭于此的严峻局面下,林大人居然说他逼着对方进攻的目的是为了战场之外的另外一个目的,众人简直苦笑不得。 这个人是个疯子!有一部分将领官员心中真的是这么想的。因为林觉将所有人都置身于一个类似于豪赌的赌局之中,可以说他是拿八万将士的性命在进行一次豪赌。这么做太疯狂了。这不是疯子的行为是什么?谁会在三十万大军围困的情形之下,目光不在强大的对手身上,反而去考虑大周各地的官员和百姓的民心所向的问题。反而去想通过一场实力不对等的作战去达到一个眼下无需考虑的目标,这不是疯了是什么?想想都后怕之极,这要是败了,全军覆灭于此,那可太冤枉了。 这么想的额人不少,郭昆便是其中一个。当他知道连自己这个皇上都在林觉的赌桌上,成为一个筹码的时候,他愤怒了。虽然林觉这么做的目的确实是为了大业着想,但是他这么做太过分了。他不是因为担心被困死在这里,也不是担心落雁军没有退路,他完全就是主动要困在这里,主动挑起这场大战的。这太疯狂,太不可思议,对自己也太不尊重,太任性妄为,太独断专行了。眼下他都敢这么做,以后他什么事做不出来? 但是大帐之中的另外一大部分的将领们对此事却有着不一样的解读。他们虽然也惊愕不已,但是他们却很快便对林觉钦佩的五体投地。因为这些人都是对林觉极为了解的老部下,他们知道林觉不是那种将一切押宝在运气上的赌徒。实际上林大帅行事看似大胆冒进,但他的每一次行动都极为谨慎小心,都做好了细致的准备。胆大心细,加之谋划得当正是林大人无往不利的法宝。在这件事上,林大人既然敢于这么做,便说明他早已对今日的胜利有了充分的信心。若非如此,林大人不会这么冒险。 林觉不止一次的说过,勇猛不是无脑,打仗靠的是脑子,而不是无脑的送死行为。莽夫之勇不是勇敢,而是愚蠢。正因为如此,落雁军作战从来都不会去主动送死,要么依托强大火器作战,要么便是以谋略取胜。这一次,林大人的信心便是来自于对方完全没有防备的一窝蜂火箭筒的强大杀伤力和威慑力。以及林大人事前对对方进攻的应对谋划。比如林大人备受质疑的在缓坡之外设置重兵守卫,甚至将杀伤力巨大的小甜瓜手雷也配备在那些外人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地方。当时很多人都表示质疑,事实证明,林大人做出了最为合理的布置。这种火力防御的配备让对方无处突破。最终对方骑兵崩溃,导致全军的大败。 由此可知,林大人敢于这么做,便是对此战的胜利早已胸有成竹。若无强大的自信和魄力,他也不会这么干。由此更是可 以推测出林大人的目光之远。在所有人都在担心战斗的胜负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洞悉了胜负,在为下一步的大局操心了。这个人他所想的事情永远超前一步,永远不是众人所能企及的。以自己的想法去揣度他的想法是徒劳的。他可绝不是疯子,他是众人眼中的神明才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朕不知说什么才好。可是林觉,你既是为了这样的目的,起码事前也要跟朕和诸位将军通个气吧。所有人都不知道你的真实意图,这当真好么?朕和所有人都蒙在了鼓里,今日若是败了,朕和所有将士都不知道为何而死。朕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郭昆用了他所能用的最为婉转的口气发泄心中的怨气。听起来像是埋怨而已,但是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言语中的不满和怒气。 大帐内雅雀无声,众人都有些紧张的看着皇上和林觉。有些将领担忧的想,若是林元帅不坦诚他的目的,反倒没什么。偏偏他把话挑明了,皇上心里怕是很不高兴了。林元帅不该说出来的,他不说,谁又能知道他的目的?说出来反而惹来不快了。 林觉脸色平静,他岂不知将自己的计划挑明之后郭昆会心中不满。但他本就没打算隐瞒,隐瞒是一时的,最后总会被人知晓,到那时反而更难解释。 “皇上,臣之所以没有事前说出这些,当然不是为了欺骗皇上和众将士,而是为了战斗的胜利着想。只有知道自己无路可退,只有死战一途的时候,将士们才能殊死一搏,才能保证战斗必胜。臣之前说的退无可退的那些话都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倘若我将实情告知,众将士的情绪便会受到影响,反而难以凝聚背水一战殊死一搏的士气了。臣只是想让将士们将注意力保持在战斗本身上,其他的事情知道多了反而多了杂念。臣也想过跟皇上明言,但是那样的话,皇上战前的动员便没有那么情绪饱满,便无法达到那种不成功便成仁的效果了。臣为了此战万无一失,所以没有说出来。皇上若以为臣有冒犯,臣愿领责。”林觉沉声说道。 郭昆瞪着林觉不说话,这人不但骗了自己,还利用了自己认为必死在这里的情绪,实在太可恶了。战前自己鼓舞士气视察兵马时情绪激动到落泪,当时的情形在林觉看来怕是可笑之极的。自己感觉就像是被他作弄了一般。他现在解释的头头是道,但自己心中却又一种屈辱之感。 “皇上,林帅目光高远,深谋远虑,哪里有什么罪责?此战本就难以避免,林帅用计逼得他们进攻,做好了全面的准备,岂不比被动等待对方进攻要好一万倍。至于林大帅谋划的其他的目标,那不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么?试想他一人扛着如此巨大的压力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这些人不能给他任何的助力,难道还要指责他不成?林帅可没什么错。不必大惊小怪的。”马青山沉声说道。 “就是,这又有什么责任了?大帅为朝廷殚精竭虑,为战事呕心沥血,反而有罪责?这可真是教人看不懂了。有些人就是矫情的很,这时候说东说西的,大战之前却又吓得哭鼻子。我们最看不起这种人了。关键时候没用,事后跳出来吹胡子瞪眼的。谁敢说比林大帅的谋略更高明的,倒是出来试试。”梁七扯着嗓子叫道。 梁七这话简直就是打人嘴巴子了,郭昆听了就好像是在说自己一样,脸上火辣辣的发烫,心中既羞又恼。总算他还能克制之极,他说那么几句也不是当真要翻脸,他也翻不起这个脸。于是皱眉道:“朕怎会怪罪于你,林觉,朕只是希望以后有什么想法,可跟朕和众人说清楚,免得让所有人蒙在鼓里。无论你想怎么做,朕都是全力支持你的,你也不必一个人扛着。明白么?” 林觉笑着躬身行礼道:“多谢皇上,臣明白了。” 郭昆点点头,叹了口气道:“朕知道你辛苦的很,但能者多劳,便也只能如此了。大周的江山将来若能光复振兴,你和落雁军众卿是最大的功臣,朕必不会忘了,朕的子孙也不会忘了。朕完全的信任你们,你们也要完全的相信朕。” 林觉点头道:“皇上所言让臣等感动,臣今后必开诚布公,希望皇上也能如此。相互坦诚,便无芥蒂。我大周的传统便是君臣开诚布公相互监督,希望皇上发扬这一点,这是我大周国事开明的的精髓所在。” 郭昆连连点头称是。然后问道:“那么朕可否问问你,那么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你预计对手会如何异动呢?他们会不会觉得不敌而撤兵呢?朕很想知道你下一步的计划。” 众将闻言也立刻将目光投向林觉,他们也很想知道林大帅对局面的看法,以及下一步己方的打算。这其实才是他们所能想到的最为实际要面对的问题。 第一四九四章 困局难破 天黑之后,山岗下的营地中一片死寂。白天的战斗失败之后,上下士气都很低落。就连平日里喜欢围着篝火鸹噪的女真士兵们这一次也一个个呆头呆脑的坐在火堆旁大眼瞪小眼了。直到此时,他们的脑海里还回荡着火器的轰鸣声和令人恐怖的密集火箭打击的场面。今日的战斗虽然短暂,但是那种惨烈恐怖的场面怕是将很长时间成为他们的噩梦了。 完颜阿古大的大帐灯火明亮,里边高高低低的坐着十几名将领,他们都是来自女真大军和吕中天身边的高级骨干将领。此时此刻,吕中天带着手下心腹的将领来到完颜阿古大的大帐中,便是要和女真人商议接下来的事宜。 完颜阿古大坐在上首的大椅上,面色铁青。他的心情糟糕透顶,心中有莫名的怒火要发泄。在吕中天等人到来之前,他已经大发雷霆了许久了。 “大首领,目前的局势,老夫认为我们得好好的商议商议了,何去何从,得有个计较。是战是走,也要有个定夺。”吕中天坐在侧首的位置上,紧皱着眉头开口说道。 完颜阿古大冷哼一声挥手大声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明日再攻便是,誓要歼灭他们,否则我们还有脸面么?你我联手三十万兵马,居然连个小小的山岗都攻不下,连七八万山匪都打不过,我完颜阿古大可受不了这窝囊气。无论如何,不计任何代价,也要歼灭他们,没什么好商量的。” 吕中天皱眉咂嘴道:“完颜大首领何必意气用事?对方明显不是什么‘山匪’了,我们面对的也不是七八万乌合之众。大首领知道我们的对手有多强大,之前你们便在清水溪交过手了,那时大首领便已经知道他们不是乌合之众了。又何必现在恼怒生气?又不是第一次受挫了。” 完颜阿古大怒道:“什么?你是在取笑我们的失败么?拿我们上一次的失败当笑料?岂有此理。” 完颜阿古大身后的一群女真将领听大首领这么说,一个个横眉怒眼的瞪过来,有的嘴巴里不干不净的咒骂了起来。 吕中天忙摆手道:“大首领莫想歪了,老夫怎会取笑你们?老夫的兵马今日不也惨败么?损失了老夫近八千骑兵和三千步兵,老夫也是痛彻心扉,还有什么资格取笑你们?老夫也是他林觉的手下败将呢。” 完颜阿古大冷声道:“正是你的兵马脓包,今日之战才这么快便落败。” 吕中天心中暗骂,但也不想跟完颜阿古大斗嘴,咂嘴道:“大首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现在是商议后续对策的时候。老夫本想着能一举歼灭落雁军,但现在看来怕是不成了。汴梁城的事老夫不得不回去救援,老夫必须要撤兵了。否则汴梁再生乱子,老夫便连存身之处都没了。所以老夫的建议是,咱们还是撤兵为好。大首领的兵马也需要休整,可退回陈留休整兵马。待老夫处理好汴梁城中的事情,再行出兵剿灭落雁军。大首领你看如何?” 完颜阿古大冷笑道:“开什么玩笑?这时候撤兵?亏你想的出来?好不容易将他们困在这里,虽然这一战咱们吃了亏,但我们只伤了皮毛罢了。现在撤兵,岂非便宜他们了?他们占了便宜还跑了,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这时候你还想着撤兵回汴梁,简直可笑之极。你若敢此刻抽梯子,我可对你们不客气。” “完颜阿古大,你说话客气些,我们忍你们很久了。动辄威胁我们,真当我们怕你不成?我家吕相不跟你们一般见识,你们愈发的得寸进尺没有礼数,岂有此理。”吕中天身侧站着的陈玢终于忍不住开口斥道。 “吆喝?他娘的,敢跟我们耍横?信不信教你们全部死在这里?狼牙棒砸烂你们的狗头。”完颜阿古大身旁众将纷纷起身喝骂,有人已经开始抄家伙。 吕中天身侧陈玢王隽等人也都纷纷起身,兵刃沧浪浪作响。双方剑拔弩张,似乎要进行一场火拼。 吕中天皱眉喝道:“陈玢,王隽,你们干什么?还不收了兵刃?” 陈玢叫道:“吕相,他们是在太嚣张了,完全不把吕相放在眼里,口中污言秽语,当我们真没火气么?” 吕中天冷声喝道:“还不住口,眼下我们的敌人是落雁军,是郭昆林觉他们。完颜大首领他们是我们的朋友,怎可刀剑相向?对外敌打不赢,倒窝里横起来,那算什么?” 陈玢悻悻啐了口吐沫,收回了兵刃。王隽等人也将兵刃归鞘。 完颜阿古大本来铁青了脸要发怒,听吕中天这么一说,倒也冷静了下来。确实,现在共同的敌人是落雁军,现在自己需要吕中天他们的助力。现在倒是可以将吕中天和他手下的将领们一锅端了,但对自己可没半点好处。吕中天的兵马和自己的兵马火拼起来,最后得利的是林觉的落雁军。他们坐山观虎斗,最后来收拾残局,那可不妙。再说了,只有通过吕中天之手才能控制住眼前大周的局面,自己当真要是干掉了吕中天的话,反而帮了林觉的忙。没了吕中天,大周各地的官员和兵马便都会聚集到林觉的手下,难道还会归顺女真大军不成?这笔账他还是算的清楚的。就算要对吕中天他们动手,也不能是现在,而是在彻底歼灭了落雁军之后。 “都给老子坐下,干什么?造反么?吕相是我们的盟 友,狼牙棒可不是对付朋友的。还不给老子收起来。”完颜阿古大对着手下将领们也厉声喝道。众女真将领也都悻悻然收了兵刃坐下。 吕中天起身拱手道:“完颜大首领识大体顾大局,老夫很是钦佩。我手下这些将领有些不知礼数,老夫替他们向大首领道歉。都是因为今日之败导致心中有火气之故,万望大首领原谅则个。” 完颜阿古大摆摆手道:“好说好说,兄弟们心中有火气,这也难免,我可不是小鸡肚肠之人,自然不会怪罪。但我把话挑明了,这时候你要撤兵,那可不成。” 吕中天皱眉道:“大首领,恕我直言,就算老夫不撤兵,也不宜再进攻了。大首领难道没看出来么?落雁军的火器绝非我们所能敌的,他们占据有利地形,发挥火器的威力,我们进攻便是送死。在没找到对付他们的办法之前,不宜强攻。大首领的心情老夫能理解,但也不能急于一时。大首领放心,老夫只是回去稳定汴梁的局面,保证大后方的安宁。这样才能安心的全力对付落雁军。大首领先困住落雁军便是,他们也不敢主动出击。还是得将他们困死在山岗上,逼着他们主动突围,方可发挥我们兵马数量的优势,他们的火器在野战之中也无法发挥最大的威力。这恐怕是目前唯一能够两全其美的办法。” 完颜阿古大冷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拍屁股跑了,把我们丢在这里。吕相,你要是坚持如此,咱们可就没得谈了。你前脚撤兵,我后脚便也撤兵,我可不上你的当,你把我们当什么呢?当你的狗么?替你看着落雁军?你躲在汴梁城享福?” 吕中天皱眉道:“大首领,要不这样,你许老夫率五万骑兵回汴梁,剩下的五万兵马留在这里继续协助大首领围困落雁军。老夫回到京城之后,即刻命人押运粮草物资来补充你们所需。还会征集民夫前来为你们所用。修筑工事壕沟,做好长期困死他们的准备。大首领军中所需的粮草物资,老夫尽全力供应。十天半个月时间便见分晓。如此,岂非比强攻要好一万倍。之前咱们不知他们火器的厉害,现在咱们知道了,岂能再硬来。再来一次攻击失败,大军的士气可就真的败坏到无可收拾了。若汴梁再乱了,更是连后路都没了。还请大首领三思。” 完颜阿古大皱着眉头捻须思索着,李国仇凑上前来低声在他耳边道:“大首领,吕中天此言倒是可以考虑。现在绝不可再强攻了,那林觉摆明是希望我们进攻的,那霸道火器暂时也无应对之法,何必忍不下这口气?困死他们,逼着他们出来主动进攻是最好的办法。反正吕中天出粮出人,咱们权当休整兵马,以逸待劳便是。汴梁城不容有失,这不但关乎吕中天他们,其实也关乎我们。汴梁城不但是吕中天的大后方,而且也是我们的大后方呢。粮草物资人力都从汴梁来,这可大大减轻我们补给的压力。咱们现在最头疼的不就是粮草物资的供应么?北边的物资可都空了。” 完颜阿古大咂嘴沉吟,心中也知道这些话说的中肯,他只是心中恼怒,对今日之战耿耿于怀,难以纾解罢了。让吕中天带着部分兵马去汴梁肃清城中作乱之人当然是必须的,自己若是执意再阻拦,吕中天怕也要强行率军撤离。到时候反而放了落雁军出来,还不是让落雁军得了好处。退一步也无妨,二十多万兵马也照样能困得住对手,还不用担心物资粮草的消耗,权当休整兵马,也不算是坏事。 “好,既然吕相说到这个份上,我若再不答应,倒显得我不够仁义了。那便依着吕相所言。你可率五万兵马回汴梁,但留在此处的兵马得听从我调遣。我可不是要吞了你的人,我只是不希望围困防御有失误,被落雁军有了突破口罢了,必须要按照我的命令布置围困。另外,我大军的粮食物资消耗也必须得到及时的供应。一旦他们突围,吕相也要立刻来增援。你看如何?”完颜阿古大沉声道。 吕中天微笑点头道:“便是如此,老夫全部同意,并且说到做到。” …… 二更时分,落雁军大营中的会议依旧在进行。林觉对目前的局面做了个详细的盘点,他郑重的提醒所有人,眼下的局势其实不容乐观。虽然胜了今日之战,但是并没有对敌军致命性的打击,所以对手只是被打疼了而已,还不足以让他们退却。林觉坦诚的告诉众人,这一战其实暴露了落雁军的一窝蜂火箭筒这种强力的火器,敌军在遭到一窝蜂火箭筒的打击之后,短时间内应该不敢再主动进攻了。但这反而是让人棘手之事,因为他们要继续采用围而不攻的策略,反而是落雁军面临的最大的威胁。 所有人都明白林觉说的最大的威胁是什么,那便是弹尽粮绝之危。现在山上的淡水紧缺,干粮怕也只够撑十余日,更让人担心的是,作战物资也不多了。弩箭小甜瓜手雷乃至一窝蜂火箭都已经消耗过半,这些东西消耗起来实在太快了。连弩.弓箭倒也罢了,火箭和甜瓜手雷可都是造价昂贵之物,本来数量就有限的很,消耗起来还特别的快。出山这两场大战消耗量巨大,再打两场大战,怕是便要消耗殆尽了。这可是落雁军赖以存身的主要凭借,一旦这些物资消耗完了,落雁军便成为一只普通的兵马了。也许比别的兵马训练有素些,更能作战些,但却绝对无 法动数量数倍于己的敌人进行正面的对峙抗衡。 如果大帅的判断没错的话,对方继续采用围困之策的话,那么弹尽粮绝是迟早的事情。而最终落雁军便不得不主动突围,那将是最下下之策。 在林觉揭开了眼前的残酷现实之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今日大战的喜悦也烟消云散,都陷入了思索之中。对众将而言,这恐怕是个死局,是个根本破不了的死局。反正他们是想不出能够完美破解的办法,除了硬拼似乎并无其他办法了。 有几名将领当即便提出了莫如趁胜追击,进行突围的想法。他们觉得与其困在这里等死,莫如往西边对方薄弱的防守之处突围,能突围多少是多少,总好过全部困死在这里。问题似乎又回到了被困当初的时候的选择,对方大军扑面而来的时候,林觉便否决了逃走的建议,现在这种情形下,这种想法又死灰复燃了。 “笑话,要走当初便走了,为何还要等到对方围困了我们再走?大帅前几天说的话你们没听明白么?我们是没有退路的,突围便意味着要牺牲一半的步兵兄弟,牺牲自己的兄弟换得活命,那还不如一起战死。还有,大量的物资辎重家底怎么办?这些东西是我们攒了多少年的家当,怎能舍弃?烧了毁了?那也是自己的东西啊。是我们一点点积攒下来的。谁要再提突围这种蠢办法,休怪我翻脸骂人。”孙大勇没等林觉说话,便跳出来怒斥道。 那几名将领知道说错了话,忙连声告罪。这件事本已有定论,自己几人不该再提出这么愚蠢的建议。 “可是……那我们该怎么应对?坐以待毙么?”郭昆皱眉轻声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责问众人。这一问,暴露了他心中所想。他其实还是想着要先活命逃走的。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林觉身上,眼下他们所能依靠的怕只有林大帅了。这种情形之下,怕也只有林大人能想出办法了。若是他都没办法,谁还能想出好办法来。 “诸位,我只是跟你们分析清楚目前面临的局势罢了,你们这一个个愁眉苦脸的作甚?倒像是我们立刻就要完蛋了一样。莫忘了,我们今日可是大胜敌军,打的他们哭爹喊娘呢。你们若是带着这样的情绪回营,教兵士们怎么想?”林觉微笑摇头道。 众人翻着白眼,心道:我们本来开开心心的,还不是你泼冷水,现在我们担心了,你却来说这样的话。 “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不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弹尽粮绝也要十多天之后。还是那句话,就算真到了那一天,又当如何?我们从伏牛山中走出来,便已经将一切置之度外。就算都战死在这里,难道你们没有这个心理准备么?无视死如归之心,你们当什么兵?打什么仗?那些到了现在还想着丢下兄弟逃跑的,本帅记着你们,下一战你们给我冲在头里,第一个去拼命。” 林觉的脸上笑容收敛了起来,声音也严厉了起来。他最不能接受的便是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人想着别的心思。特别是郭昆那一问,教林觉甚为恼火。郭昆以前还不至于如此没种,但现在,他变得自私之极,事事总是为了他自己着想,以自己为中心去考虑事情了。自己跟他这几天说的那些苦口婆心的话都成耳边风了。 适才那几名将领羞愧欲死,红着脸低着头不敢说话。他们其实并非有意,只是情急之下提出突围的建议,没有考虑其他的东西。现在被大帅当众斥责,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而且,本帅又怎会让那种弹尽粮绝的情形发生?诸位都好好听着,本帅自有计策应对,你们无需担心。除非本帅的计划失败了,那我们便一起战死在这里便是,但本帅的计划,又何曾有过失手?我便不该跟你们说的太明白,弄得你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杞人忧天。罢了,都走吧,都回去睡个安稳觉,一切有本帅谋划便是。散会散会。”林觉站起身来,朝着众人拂了拂袖子,便头也不回的朝内帐行去。 众将听了林觉这后几句话心中顿时宽心,原来大帅早有计划,那还担心个屁。安安稳稳的睡觉去,听大帅安排便好。正如大帅所言,最不济大伙儿一起战死在这里便是,还能有比这更坏的结果么?大帅都不怕,自己这些人怕什么? 众人纷纷起身拱手恭送林觉离开,又朝着郭昆行礼告退,一个个纷纷散去。郭昆阴沉着脸坐在大帐之中,眉头紧皱。 “皇上,回去歇息吧。”沈昙走在最后,忍不住轻声提醒郭昆道。 “他便这么对朕的么?都不跟朕行礼便自己走了?他的什么计划也还是不跟朕明言么?沈昙,你瞧瞧,他便是这么对朕的么?朕在他眼里算什么?”郭昆咬着牙用极低的声音对沈昙道。 沈昙皱眉叹息一声,轻声道:“皇上,还是不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之事吧。这样很不好。” “什么?连你也这么说朕?朕说的有错么?你到底是哪头的?嗯?沈昙,你可莫要吃里爬外。朕一家对你可不薄。”郭昆瞪着沈昙咬牙斥道。 沈昙怔怔的看着郭昆道:“皇上,回去歇息吧,您知道您现在说这些有多么的不合时宜么?走吧,莫说了。” 郭昆愣愣的看着沈昙片刻,哼了一声,起身快速离去。 第一四九五章 计划 次日清晨,山岗下敌营有兵马异动的消息传来,得到消息的林觉这众将策马赶到山岗南侧,居高临下看去,果然见吕中天大营之中兵马杂沓喧嚷不休,数万骑兵正在整队,似乎有什么动作。 “这帮家伙想干什么?还想再次进攻不成?”将领们都有些紧张起来,纷纷诧异道。 梁七甚至开始准备要去下令火器营兵马立刻就位,准备防御了。 林觉眯着眼看了一会,呵呵笑着摇头道:“都不要反应过激,这可不是进攻。这是吕中天的大营,女真大营没有动静,他怎么可能会单独进攻?我倒觉得他是要撤兵呢。” “撤兵?怎么可能?难道被昨天的失败打怕了?抑或是跟女真人闹翻了脸?分道扬镳了?”众将满头雾水道。 说话间,只听得下方吕中天的兵马大营之中号角长鸣,一队队骑兵开始开拔往西撤离。一大队骑兵簇拥着一辆华丽的大车行驶在队伍中间,硕大的写着‘吕’字的大旗迎风猎猎,慢慢远去。这一切被山岗上的众人都看在眼里。 “当真是撤兵啊,吕中天跑了啊。女真人也要撤么?都被吓破胆子了啊。” “可不是么?真是奇怪了,会不会有诈啊?故意当着我们的面撤兵,实际上埋伏在某处,等我们一下山岗,他们便掉头杀回来?” “确实奇怪啊,按说不至于啊。昨日他们死伤了不到三万兵马,不至于吓到撤兵跑路的地步吧。定然有诈。” 众将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纷纷猜测着。 马青山凑到林觉身边问道:“大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大帅怎知他们是撤兵啊,大帅一定知道缘由。” 林觉呵呵笑道:“马兄弟,这还用问么?老贼依旧对我那封信上的内容深信不疑呢。他居然没有派人回京城求证?这可真是教我意外。他这是撤兵回汴梁,生恐汴梁有失呢。” 马青山是知道林觉的之前的计划的,闻言这才恍然大悟,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贼心里怕老窝被端了,所以才匆忙撤兵。依我看,他未必没有派人回去求证,只是即便求证了,他也抱着怀疑态度。因为汴梁对他太重要了,他得亲自回去守着才安心。就算没有人去攻,他也死活不肯再出来了。” 林觉点头道:“有道理,你说的情形更有可能。否则以吕贼之精细,怎么可能不派人去求证是否有兵马威胁京城之事。怕还是他觉得还是呆在京城安心些。这老贼,果然奸猾。女真人居然同意让他走了,这倒让人意外。” 马青山点头道:“确实奇怪的很,完颜阿古大怎么就肯让他撤兵呢?他难道也想撤兵么?” 林觉缓缓摇头道:“完颜阿古大应该不至于撤兵,他们并未受到重创,完全有能力继续围困我们,为何要撤兵?换做是你,你肯撤兵么?” 马青山道:“断然不会,我会继续围困,大不了不进攻便是,等着对方弹尽粮绝之时逼着他们主动进攻,则大占优势,必然大胜。” 林觉点头道:“那就是了,吕中天和完颜阿古大都是精明人,他们也必然不肯。我想,吕中天必是和完颜阿古大达成了某种协议。女真人一定不会撤兵。” 两人正说话间,忽听孙大勇指着山岗偏北方向叫道:“咦,女真兵马也动了,却是往吕中天的大营来了,搞什么鬼?” 众人举目看去,果见北边数里之外,女真大营有不少兵马正往南运动,目标正是面前的吕中天撤兵的大营。 “他们自己要开仗?女真人要打吕贼的大营?”有将领惊喜叫道。 林觉脑子转的飞快,很快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于是哈哈大笑道:“开什么仗?果如所料,他们增援过来了。女真人是调兵过来填补吕贼撤兵的空缺的,他们还是要继续困着咱们。是了,撤走的是吕贼的部分骑兵,并非全部兵马。吕中天应该是和女真人商议好了,他撤走部分兵马,让女真人调兵过来填补空缺。嘿嘿,老贼怕是又许了什么承诺了。反正只是围困着,完颜阿古大何乐不为,撤走部分兵马对大局影响也不大。” 林觉这么一说,众人都反应了过来。再仔细观察局面,吕中天数里大营只有中军营地兵马撤离,左右营地都没有动静。女真兵马往南而来,也没见吕中天的兵马做出什么防备。像是完全有所默契一般。大帅猜测的应该是实情,敌人并没有打算撤兵,而是要继续围困。只是吕中天带着少量兵马离开罢了。对方围困兵马二十七八万,撤走个几万人确实对大局影响不大。二十多万大军在山岗之下,对落雁军还是占尽人数优势,双方的实力还是不在一个等级之上。 “大帅,咱们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啊,是不是得想个法子啊。大帅有什么破敌之策,告诉我等知晓,我等心里也有个数啊。真是干捉急。这群脓包看样子是不敢攻了,这可真要困 死我们了。”卢义性子直爽,忍不住向林觉询问道。 众人也都期盼的看着林觉。希望大帅能告诉他们一些实质的行动计划,也好心中有底。 林觉呵呵一笑,翻身上马拨转马头道:“兄弟们各自回营,该歇息的歇息,该睡觉的睡觉。好好的休养歇息才是正经。难得咱们有几天安生日子,都好好的养精蓄锐便是。其他的事情不要多想。我可没心情在这里看他们的兵马调来调去的,我得回大帐睡个回笼觉了。一大早便折腾起来了,困得很。” 林觉说罢,打马而去,留下一群目瞪口呆的将领们乱翻白眼。 “大帅必是心里有主意,可就是不肯说,真是急死人。这时候能睡得着觉么?谁能这般没心没肺的?哎。”梁七瞪着林觉策马而去的背影咂嘴道。 众将纷纷点头,却也无可奈何。只依旧聚集在原地监视着山下兵马的一举一动。谁也没有心情真的回营去睡大觉去。 …… 夜半时分,落雁军大帐内帐之中,激情的一幕刚刚结束,林觉搂着白冰雪白赤裸的身子正自喘息。白冰闭着眼,脸上红潮未退,鼻息咻咻,一脸的满足。本来夫妻之间的事情倒也不足为奇,但这是在军中,这还是出兵以来夫妻二人的第一次鱼水之欢。 林觉轻抚着白冰光洁的肩头,眯着眼歇息了片刻,轻声在白冰耳边道:“冰儿,该动身了。我送你离开。” 白冰睁开眼睛,仰头看着林觉道:“夫君,我不想离开你,要不……你让别人去送信吧。让孙大哥去,他也是可以的。” 林觉皱眉道:“不是说好的么?怎地你又反悔?” 白冰轻声叫道:“我还不是担心夫君的安危么?这里这么危险,数十万敌军重重围困,又面临着粮草清水断绝的情形,我此刻离开夫君,心中着实担心的很。我若留下,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形,还可以保护夫君离开。” 林觉皱眉道:“你留下只护我一人安危,有什么用?再说了,你以为如果我落雁军败了,我还能独自逃生不成?我要你去办事,正是要解决目前的危局。你轻身功夫好,你下山突围比之其他人更有把握,所以我才要你去。可莫要让我再解释了,听话好么?为夫的计划能否成功,便看你能否突围出去,能否将我的命令传达出去了。你身负重责,明白么?” 白冰无奈叹息道:“夫君莫恼,我答应了便是。” 林觉翻翻白眼道:“这才像话。” 白冰直起身来,长发披散而下,若隐若现的露出美好的身体。林觉咂嘴大赞。白冰红着脸穿上内衣,掩住美好的身体,迅速的穿衣起床,将发髻简单挽起。很快便收拾利索了。又过来伺候林觉穿衣。为林觉披上绸缎上衣的时候,白冰才发现林觉肩膀上的一排整齐的牙印,差点出血,看上去很是可怕。 “这是怎么回事?”白冰诧异道。 林觉苦笑道:“还不是拜你所赐。你才咬的,现在便忘了?” 白冰一愣,旋即满脸通红。适才离别之际,夫妻二人行那缠绵之事。激情酣处,情不自禁的要喊叫。但因为在军中大帐之内,周围都有兵马驻扎,不能有那样的动静,所以在激情迷惑之中便咬住了什么东西让自己不能失态的喊叫出来,现在看来,便是林觉的肩膀了。没想到咬的这么重,两排牙印血痕宛然,可见下口不轻。 “我……我……你怎么不提醒我。我一点也不知道。该死,该死。这可痛死了。”白冰脸上火烧火燎的低声道。 林觉一边穿衣,一边轻声笑道:“这有什么?很快便好了。再说了,你适才那么投入,就像是一只母老虎一般,我怎么提醒你?岂非煞风景么?若非你我夫妻分别,这军中大帐岂能同房。哎,我也是舍不得你走。” 白冰娇嗔不已,面红耳赤。夫君说自己像母老虎一般,真是羞死人。不过自己确实很享受夫君的爱怜,情不自禁之时总是会失态。原来自己在夫君眼中已经成了母老虎了,看来以后得收敛矜持些。 白冰红着脸默默的侍奉林觉穿戴整齐,整理完毕后,林觉走到作案旁,拿起两封书信来递到白冰手上。 “冰儿,这两封信你务必带出去,万不可有闪失。一封送到马大哥手上,一封送回落雁谷。此去时间紧迫,你必须在四天之内赶回落雁谷,所有的事情才能安排妥当。这一路,你怕是要很辛苦了。”林觉沉声说道。 白冰接过两封信,装入羊皮囊中,藏在怀中,轻声道:“夫君放心,冰儿定不辱使命。冰儿命没了,也要将信送到。” 林觉笑道:“命可不能丢,信也要送到。走吧,我送你一程。” 夫妻二人出了大帐,外边繁星满天,一片寂静。守夜的亲卫忙上前来询问行礼。林觉吩咐他们牵来座骑,和白冰上马并辔往山岗北侧方向缓缓行去 。亲卫们忙上马远远的跟在后面,但见大帅夫妇一直行到北侧山岗尽头,这才停了下来。 林觉翻身下马,来到白冰马侧,伸手握着白冰的手,指着北边黑暗中篝火点点的敌军营地道:“冰儿,这里是女真步兵营地,冲出营地之后便是东西官道,便于你骑马快速离开。你只需小心女真步兵的弓箭便好。我只能送你到此了,这之后一切便要靠你自己了。行囊中清水干粮已然备足,这是我随身的火器,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总之,一切小心在意。” 白冰坐在马上缓缓点头道:“多谢夫君了,冰儿会小心的。夫君,你要自己保重,冰儿很快便会回来的。” 林觉仰头微笑道:“好,我等着你便是,一路小心。” 白冰左右看看,忽然俯下身来,凑在林觉的嘴唇上轻轻一吻,然后直起身来,拨转马头娇声呵斥。座骑‘雪花’扬蹄嘶鸣,猛然窜出。片刻后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从山岗上陡峭的斜坡一冲而下,迅速消失在暗夜之中。 林觉站在夜风之中,紧张的睁大眼睛看着山岗下的敌营。约莫一炷香时间之后,山下的敌军营地明显有骚乱之声传来,女真兵士大声呼喝鸹噪着,火把晃动着,人影晃动着。这骚动一连串的自南向北穿过敌军营地,那正是白冰一路穿行对方大营的行动轨迹。林觉虽然对白冰的武技很放心,但此刻也紧张的悬着心,毕竟那是穿过数万兵马的敌军大营,生恐发生什么意外。 林觉不知道的是,白冰骑着大黑马如一道闪电穿过女真人的营地,甚至直接从篝火旁的女真士兵身边奔驰而过,对方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已经失去踪迹。半夜三更,大部分女真士兵都已经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被惊醒之后也根本找不着北。加之只一人一骑穿行而过,没有造成任何的死伤和混乱,追也追不上,所以便鸹噪一番作罢。 就这样,白冰策马如若无人之境,在女真步兵北大营之中穿行而过。虽有零星弓箭和兵马阻挡,但白冰并不恋战,只策马冲出。对方甚至连白冰的影子都没摸到。 四更时分,当林觉看到在北边官道远处,黑暗的天空之下升腾起的一只绚烂的焰火弹的时候,这才长吁了一口气。那是白冰冲出敌营的信号,是向林觉报平安的焰火。这才翻身上马,策马而回。 …… 连续两日,山上山下敌我双方都很安静,大战之后,双方都没有相互挑衅之意,保持着微妙的安宁。一方本就是以围困对方为目的。另一方则似乎也并不担心被围困。所以双方都保持警惕和观察,各自安稳。 仅仅数天时间,山岗上的树木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化着。每一天,树枝上的绿色便更为显眼,地面上的小草也更加的明显。特别是位于山岗南侧,汴河左近的河堤出的绿柳林,已经如烟如雾,生机盎然了。 三月已经快过半了,春天已经以不可阻挡之势袭来。仅仅数日前,夜晚的风还冷冽入骨,但是几天之后,夜晚吹来的风已经如温柔的手的轻拂,吹面也不寒了。 完颜阿古大这几天的心情很不好,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率军南下,心怀叱咤风云之志,本以为将一路横扫大周,取得摧枯拉朽的胜利。但现实却是,他现在不得不率领大军跟落雁军对峙于此。曾几何时,他的敌人的名单之中根本没有落雁军这只兵马的名字,但现在,落雁军却是他面前最大的障碍。而自己的兵马甚至沦为替吕中天办事的雇佣军一般,居然不得不迁就吕中天的计划。 吕中天带着五万兵马缩回汴梁去了,而他女真大军却还要在这里围着对手。关键是,山岗上的落雁军似乎一点也没有慌张紧迫的样子,似乎他们的粮食清水什么的都没有任何的影响,根本不担心会弹尽粮绝。这围困也不知何日是个头。一想到自己的大军不得不在这里干巴巴的围着一个本不是自己对手的军队,完颜阿古大便觉得困着的不是对手,而似乎是自己的大军正被困在这里。或者确切的说,他所率的女真大军被困在了大周的土地上,他的宏伟志向也被困在了这个僵局之中。不知何时才能破解眼前这僵持之局。 这天傍晚,完颜阿古大正在大帐之中喝着闷酒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大营上空的鹰隼的得意而响亮的鸣叫。那叫声完颜阿古大最熟悉不过了,那是自己豢养的‘海东青’截获对手情报之后的得意的鸣叫。完颜阿古大敏锐的感觉到了有事情要发生了,于是他立刻放下酒盅冲出大帐。 天空中,两支海东青正上下翻飞鸣叫得意,一只海东青的脚下抓着一只乱糟糟羽翼扑腾的猎物,在黄昏的天空中看的真切。完颜阿古大连忙叫手下亲卫吹响鹰笛,催促那两支扁毛畜生赶紧落下来。两支海东青听到鹰笛之声这才不情愿的落了下来。 不久后,一只血迹斑斑的拇指粗细的青竹筒送到了完颜阿古大的手中。 第一四九六章 信 女真大军军师李国仇枯坐在自己的帐篷里,他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眼睛里满是血丝。面前的桌案上乱七八糟的堆着一些纸张,上面用毛笔画着各种图形。 在过去的几天里,李国仇绞尽脑汁的想办法去对付落雁军的火器的办法。不仅仅是因为完颜阿古大的责骂,要他想出办法来。同时这也是他自己内心里迫切想要做到事情。 从各种情形来看,那落雁军的主帅林觉在李国仇的心目中已经暴露了身份。李国仇搜集了打听了这个叫林觉的人的种种事迹和经历,最终确定此人的身份必是和自己一样,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确定此事之后,并没有给李国仇带来他乡遇故知之感,相反带来的是极大的恐慌和嫉妒。本来同为穿越者这件事便已经让人不知所措了,而穿越至此之后,那林觉明显混的比自己更好,他已经是逐鹿天下的人物之一了,他还制造出了火器。反观自己,到现在一事无成,只能投奔女真人,借助女真人的力量想分一杯羹。这一点上和林觉相比便已经是天壤之别。 作为一名穿越人士,拥有比当世之人更多的见识和知识,自然不肯甘于平庸。特别眼下这个世道正是强者生存,可以尽情的享受人生的时代。沦为卑微的百姓,那命运跟蝼蚁何异?所以李国仇当然希望能够做一番事业。他穿越的身份倒是已经早已灭国的南唐皇族的后裔,但是早已没落,整个家族隐居在深山之中。李国仇作为其中一名子弟,十六岁穿越附身,之后二十年都不得不被困在深山老林之中藏匿。因为,家规如此,他作为众多李唐后裔子弟中的一员,没有丝毫的特殊,根本不被允许离开深山。 期间,他曾尝试过跑出来,道大千世界之中去闯一闯,但是他很快便发现,外边的世界之危险是他根本无法生存的。他李唐皇族的身份不但没能给他带来任何的好处,反而会招惹来是非。他差一点便死在了外边,幸亏家族长老发现他逃走之后立刻派人将他抓了回去,他和他的父母都遭到了家族严厉的惩罚。他本人连续被迫替家族书院扫了三年的地,倒了三年的屎尿桶。他不甘心,急切的想卖弄自己脑子里所知道的东西,结果他口中说的那些什么铁壳子在空中飞,什么相隔千里可面对面说话聊天的这些话被当做是胡言乱语,差一点被族人当成是疯子浸了猪笼。至此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脑子里的那么多所知道的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其实并不能帮他轻而易举的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东西。相反,还有可能让他送命。 之后的李国仇终于不得不耐着性子不敢造次了,凭借比别人更多的知识和见识,十年之后,他逐渐在家族中获得了些地位。他也知道了家族复国之望从未熄灭过。抓住这一点,他积极的献计献策,毕竟比其他人懂的更多些,这让他脱颖而出。近十年时间,他做了不少事情,钻研火器,制造盔甲,学习战阵和兵法,逐渐成为了家族的核心人物。而他自己,也终于将目标锁定在利用家族的身份复国这件事上。起码这件事是全家族之望,会得到全家族的财力物力和人力的支持。 二十年的蛰伏之后,天下大变,李国仇认为机会到了。他向族长提出了借女真之手复国的想法。这并非是他心血来潮,二十年的观察,他也认识到了这大周王朝的历史跟他所来自的那个世界的历史是相近的。而那个时代的一个叫大宋的王朝便是被女真族所灭的。女真族的崛起是历史大势,他自然要顺势而为。如此,他终于走出深山,来到了完颜阿古大的帐下,以铁浮屠骑兵为见面礼,取得了完颜阿古大的信任,达成了合作的协议。在深山之中,他多次尝试制造火器未果,自然是因为这东西实在太难制造,火药和冶炼技术是无法攻克的,他自己也没这个本事,因为穿越之前,他也不过是个开店的小老板罢了,读的书也早就忘了,哪里能知道这些精细的细节。但他还是制造出了一些东西,比如铁浮屠盔甲,虽然那是后世看了电视剧中宋金作战的情节知道的东西,但是还真被他钻研出来了。他以为,有了铁浮屠,便可助力女真人横扫大周了,也不需要太多厉害的东西了。然而,他出来之后才知道,一个叫林觉的人居然在数年前便制造出了火器。随着女真大军和落雁军的交战,这个林觉所拥有火器一一亮相,他才发现,自己早已落后那林觉太多。这个人已经成为了阻碍自己的目标的障碍。所以,自己一定要战胜他,抓到他,掏空他脑子里的知识。拥有了火器之后的自己,便不必寄人篱下了,自己的目标也更不是拘泥于南唐复国了。自己完全可以横扫天下。 所以,对于李国仇而言,如何找到战胜林觉抵御对方火器的办法已经不是出于被迫,而是一种自觉行为。某种程度上,他已经将眼前的战事视为是自己和林觉的两个人的战争。虽然事实上林觉甚至不知道这个李国仇是 谁,而李国仇这个名字其实也并没有几个人听到后会生出特别的敬意,但李国仇的第一目标已经锁定在了林觉身上。 过去的几天里,李国仇绞尽脑汁的想办法找到能够抵御对方火器的办法。但是一时间哪有什么良策。手段当然有,但是在这个年代那些只是空想,是无法实现的。譬如说他李国仇很想制造出钢铁战车来,或者制造出一架轰炸机出来。那样的话,什么一窝蜂火箭什么小手雷都将失去威胁,什么山头城池的防御根本无视,直接碾压对手。但问题是,那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看着案头一大叠画着各种记忆中的厉害兵器的图纸,李国仇脑子嗡嗡的,烦躁不已。他一把抓起面前几张草纸大力撕扯,发泄心中的烦躁。就在此时,帐篷门口有人走了进来。 “军师,大首领叫你去大帐议事。请你速速前往。”来的是完颜阿古大身边的亲卫士兵。 李国仇忙起身来应诺,心中更加的烦躁。大首领又要问自己有没有想出办法来了。这个点,完颜阿古大应该刚刚喝了酒。脾气一定不好。自己又要被骂的狗血淋头了。虽然在自己的心目中,完颜阿古大根本不值一提,但是自己寄人篱下,此刻已经骑虎难下,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应付他,毕竟自己还需借助他的力量。 李国仇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赶到完颜阿古大的中军大帐,在帐外,他听到了大帐内传来了完颜阿古大粗豪的大笑之声。李国仇甚是诧异,莫非事情有了转机不成? 完颜阿古大的大帐之中,高高低低坐着十几名将领,都是军中高级将领。这些人也都咧着嘴巴笑,像是真的有什么喜事一般。 见到李国仇进来,完颜阿古大点头笑道:“军师来了啊,快入座。” 李国仇忙躬身行礼道:“大首领,在下尚未找到解决之策,愧疚欲死。大首领放心,在下……” 完颜阿古大摆手打断道:“知道你没想出办法来,指望着你,黄花菜都凉了。我可不是来询问进展的,叫你来是和我们一起商议事情的。对了,你还不知道是吧,这里有封信,你先替我们读一读。他娘的,大周的文字我们半识不识的,看的一知半解的,正好你完整的给我们读一遍。” 李国仇心头一松,吁了口气。完颜阿古大递过一张皱巴巴的羊皮信笺来,李国仇双手接过,展开诵读。 “马斌吾兄,见字如晤。小弟率军出山已近月余,期间与敌数战,皆有小获,现如今军中上下士气高涨,一切正按照我们之前计划的一样进展顺利。现如今女真人和吕贼兵马已然联手,欲困我于长岗之上,意图将我大军困毙于此。他们岂止我军中干粮充足,山岗上亦有水源,我大军起码可支持数月之久。贼寇吃了我落雁军火器的苦头,短时间内不敢再攻,故而我大军情形无虞,望告知山中诸将士,无需担心。” 李国仇读了这一小段,心中疑惑不已,这封信不知从何而来,但这口气倒像是落雁军中的人送往伏牛山中的信。这口气,莫非是那林觉写的信么?他无暇多想,迫不及待的继续读下去。 “……现如今我出山大军处境无虞,我也不惧和他们耗下去。女真人和吕贼看来智谋不足,原本我们担心他们得知我落雁军出山作战之后会采取避我大军锋芒攻我伏牛山落雁谷空虚要害的策略,那将是我们最为担心之事。但现在看来,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我等最担心的便是山中的安危,毕竟现在山中兵马只有万余人,且将士们的父母家眷都在山中,还囤积有大量的粮草物资,这些都是我大军的命脉。一旦伏牛山有失,我大军军心必散,便大势去也。故而,一定不能让此事发生,否则不可收拾。这也是小弟让兄长留守山中防守原因。兄长领军有方,且作战无畏,这等重要之事,非兄长担当莫属。但小弟其实也很担心,虽然兄长勇武无畏天下无人能及,但毕竟只有一万兵马,还要护着山中十几万百姓妇孺,守护存储的百万粮草和大量物资。若对方派兵马前去袭击,恐难抵挡。好在这些担心已然是多余的,女真人和吕老贼显然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兄长心中也必焦灼担心,但小弟告知兄长,很快便有援军抵达伏牛山,你手中的兵马将会很快壮大,到时候即便女真人和吕老贼醒悟过来要攻伏牛山,恐怕也将铩羽而归。” “……小弟对兄长只有一个要求,再坚持半个月时间,保证山中的安全,届时局面必然扭转。王爷已然登基,消息你一定也得知了,那正是我激怒吕贼和女真人的计策。小弟之所以仓促请王爷登基为帝,便是要吸引的老贼和女真人不顾一切的前来围剿我大军,这样他们便不会将注意力投在伏牛山中。而皇上登基之后,不少地方官府也积极的响应,宣誓效忠。江淮之地,巴蜀之地的部分州府将会出兵响应,你接此信之后便即 派出人手与之接洽,将各地兵马汇聚于伏牛山中。你的手头很快便将有大量兵马汇聚。我估摸着,半月时间,你手头兵马便将扩充至五万人,届时依托山势,再不惧为敌所乘,那也是我们唯一的弱点之处。现如今女真大军和吕贼兵马为我大军所吸引,我们会假装粮食物资不济,吸引住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继续围困我们,为你争取十余天的时间。希望兄长万万挺住这段时间。” “山中我妻儿皆在,兄长可替我看护照顾,告知她们一切很快便将有转机。兄长也当照顾好自己,酒要少吃,多看多问多想,确保万无一失。相见之日,再把酒言欢,共叙兄弟情谊。又及:此信不可示于他人,山中亦有眼线,以免走漏意图。阅后即焚,切记切记。就此搁笔,小弟林觉亲笔。” 李国仇一口气将这封信完完整整的读完了。 即便已经读过这封信,但因为对大周文字半通不通之故,完颜阿古大和手下众将也只读了大概之意。所以,此刻李国仇完整的读出这封信的时候,完颜阿古大和众将领还是聚精会神的听了一遍,并且从中获得了之前并没有完全获得的信息。此时此刻,完颜阿古大的嘴巴笑的已经合不拢了,他完完全全的清楚了这封信的全部内容。 “哈哈哈,真乃天助我也。老子总觉得有些事不对劲,总觉得有些事没有做,一直觉得局面不该如此,似乎有些东西该做而没有做。现在这封信一来,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我心里一直想的便是要去抄他们的老巢。落雁军是山中匪兵,山外并无城池地盘,唯一的巢穴便是伏牛山了。只要端了他们的老巢,他们便无所依靠。更别说这些兵士的家眷父母粮草补给物资还在那伏牛山中,这不是釜底抽薪之策么?老子居然一直没转过这道弯来,当真愚蠢的很。哈哈哈哈。”完颜阿古大抚须大声狂笑起来。众女真将领也纷纷大笑起来。 李国仇也从惊讶之中恢复了过来,忙问道:“大首领,这封信从何而来?这信是那林觉所写?” 完颜阿古大笑道:“你不是看到了么?信尾署名是林觉,那还能有哪个林觉?那林觉还想用信鸽将这封信送出去,殊不知在我女真大军的围困之下,便是一只苍蝇也休想飞出去。我海东青信使在天空盘旋这么多天,总算是截获了他们的信鸽,哈哈哈,那林觉怕是还以为他的信已经送出去了呢。他还不知道他的这封信正好暴露了他的全部想法,暴露了他的软肋。真是笑死我了。就像当初耶律宗元妄图掘坝泄洪淹死我大军一样,被我们截获了情报却不自知,一举一动尽在我们掌握之中。嘿嘿,这林觉聪明是聪明,但却也不过如此。” 众将纷纷狂笑道:“那小子虽然智计百出,却终究没有大首领的手段高明。可笑他现在还蒙在鼓里不自知。” “可不是么?海东青可立了大功。前年耶律宗元的毒计便是海东青截获了情报,现在又截获如此重要的信件。大首领得赏赐海东青些封号了,它们可立了大功呢。” “呸,说的什么话?那是大首领的手段高明,海东青又不能天生便会截获情报,还不是靠着大首领的驯养调教么?没有大首领调养它们,它们可什么都不会。这本就是大首领的高瞻远瞩,早十年前便开始驯养海东青用于作战了。” “……” 众人七嘴八舌热烈的争论着,拍着马屁,阿谀奉承。完颜阿古大捻着黄胡子呵呵而笑,显得受用之极。 不知为何,李国仇却隐隐的觉得心里有些不太踏实,如何的不踏实,他也一时说不上来,只静静的皱眉沉吟不语。 完颜阿古大看见李国仇的样子,心中有些不快,皱眉问道:“军师,你似乎并不为这个消息而高兴是么?” 李国仇忙道:“非也,在下想问一问,大首领接下来想怎么做?” 完颜阿古大呵呵笑道:“这不是正跟诸位商议么?我的想法自然是要立刻派兵去攻下伏牛山,抄了他们的老窝。待我们拿了林觉的妻儿在手,瞧他还不乖乖投降么?哼,居然跟我做戏,故意吸引我大军围困他们,拖延时间。现在被我们洞悉了意图,他便再无欺骗我们的机会了。” 李国仇咂嘴道:“大首领是要抽调兵马去攻伏牛山么?然则这里怎么办?大首领想要抽调多少兵马前去呢?” 完颜阿古大皱眉道:“这我倒是还没考虑清楚,那伏牛山据说山势险峻,还有不少的防御工事。当年那林觉亲口跟我说过,他以三万多兵马硬是击败了大周皇帝郭旭率领的十几万禁军兵马。可见不能掉以轻心。所以起码也得调集四五万兵马才成吧。” 李国仇吸了口气,轻声道:“大首领,您对这封信的内容便一点没有怀疑么?” 完颜阿古大一愣,瞠目沉声道:“你这话是何意?” 第一四九七章 虚实难测 李国仇思索道:“大首领,在下总觉得这事儿蹊跷的很。首先,这封信来的便蹊跷,早不来晚不来,现在那林觉写这封信送往伏牛山是为何?而且这信的内容总有一种故意透露消息的意味。既然是机密信笺,难道不该派人送出去,用信鸽送信,那是最不稳妥的法子了。大首领说过,那林觉曾经呆在大首领身边一段时间,会不会是他知道我女真大军有海东青截获消息的手段,所以故意为之,误导咱们上当呢?” “嘶……”完颜阿古大吸了口凉气,心里咯噔一下。还别说,李国仇的疑问还真的有这个可能。虽然当初林觉在女真大军之中呆的时间不长,但是自己确实在和龙山中说漏了嘴,透露了海东青截获耶律宗元掘坝密旨的真相,从而也暴露了自己拥有截获对方情报的能力。之后林觉随军转移的时候,自己用海东青和妹妹的救援兵马联络多次,那林觉也看在眼里。此时此刻,他用信鸽传递消息,难道便不怕被自己截获么?难道他忘了自己拥有截获飞禽信使的手段不成?林觉如此精细之人,怎么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这种可能性太小了。 “军师,继续说下去。”完颜阿古大沉声道。 李国仇点头继续道:“其次,在下认为,林觉信中的内容有故意透露秘密的嫌疑。这是他和留守伏牛山中的他的手下的信笺,理当简明扼要,不必这么啰嗦繁琐。只下达命令便罢,却不厌其烦的将事情说的那么透彻,给在下的感觉就像是知道我们会截获这封信,生恐我们不知道情形,所以说的极为明白透彻一般。光是这封信,便有误导之嫌。” 完颜阿古大愁眉微微点头,他在听李国仇读信的时候也确实有一丝丝这样的感觉。那林觉不厌其烦的点出伏牛山的重要性,感觉似乎确实是故意。若跟自己下属下达命令,根本不必如此做作。 “有道理啊。那么,军师你认为,他这么做的用意何在呢?”完颜阿古大问道。 李国仇想了想道:“我想这或许是林觉的调虎离山之计。眼下他们被我们困在山岗上,面临弹尽粮绝的绝境,眼看便要完蛋了。所以他一定想要找机会突围。但是他又怕我们的兵马数量太多,实力相差太悬殊,他的兵马根本无法突围出去,所以便故意以此信误导我们。大首领适才不是已经说了么?要抽调兵马攻击伏牛山,端了他们的老巢。起码要调动五六万兵马前去。然则,这五六万兵马一走,加上之前吕中天撤走的五万兵马,咱们围困的兵马便少了十万之多,而且都是精锐骑兵。对落雁军而言,突围的压力便大大的减轻了,这便是他的目的所在。他就是要再调走我们的骑兵精锐,让我们的围困防线变得薄弱,便于他们集中突围。大首领,咱们可千万不能上他的当啊。” 大帐之中一片寂静,之前还因为截获了情报而喜笑颜开的众将都傻了眼。听李国仇这么一分析,他们也嗅到了阴谋和欺骗的味道,觉得李国仇说的甚有道理。 李国仇看着众人的表情,心中有些得意。这些女真人都是蠢货,智商不够。自己若不是洞悉这其中的隐情,这帮家伙便会蠢到被林觉玩弄于鼓掌之中却不自知。林觉啊林觉,你想骗他们容易,但你想骗我李国仇,却是休想!你怕是不知道女真军中还有一个身份跟你一样,拥有着和你一样特殊的经验和经历之人吧。你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这一次你死定了,想突围是不可能的。 完颜阿古大起身缓缓的踱步,脸上表情郑重之极。他承认李国仇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但是他心里却又充满了疑惑。 “不对,不对。事情也许没那么简单。”完颜阿古大挥着手喃喃自语道。 李国仇哭笑不得的看着完颜阿古大,心中鄙夷之极。自己都说的这么清楚明了,他还在犯迷糊,这个人也能一统天下么?老天是不是瞎了眼? “大首领,在下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请大首领指出来便是。或许在下也有考虑不周之处。”李国仇心中鄙夷,口中却是谦恭的很。 完颜阿古大皱眉道:“军师说的话倒是没什么不对,都很有道理。然而……我总觉的没那么简单。林觉应该是知道我有截获其飞羽传书的手段的,但他为何还要写这份信让信鸽送出?难道是他的失误?林觉是我见过的最为谋划精细智谋出众之人,他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失误?这里边绝对有问题。还有那封信的内容确实有些刻意,不像是写给他在山中的部署看的,倒真的像是写给我们瞧的。就好像他知道我们会截获这封信一样,就好像他故意暴露了自己的弱点一般。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他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李国仇皱眉道:“这不恰恰说明此事有诈么?” 完颜阿古大咂嘴道:“有诈是肯定的,但未必是你所说的那般企图。林觉这个人城府深邃计谋出众,不 可以常理度之。你都能看出他的企图来,他难道自己不知道?这件事很可能是他故意布下的迷阵,他知道我们会截获这封信,也知道我们会根据这封信猜测出他的意图,但他却还是这么干了,那是为何?嗯?是他愚蠢,还是他认为我们愚蠢?” 所有女真将领们脑子里都已经是一片浆糊了,他们都被绕晕了。军师说的明明有理,但大首领这么一说,好像也有道理。大首领的智慧也非一般人,他便是女真部落中的神一般的存在,大首领说有问题,那恐怕是真的有问题了。 “这小狗林觉到底想要干什么?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娘的。”雅鲁不花大声骂道。 完颜阿古大冷笑道:“我妹子明月在大周呆了十年,回部落后跟我说了许多大周人的秉性。南人行事,心机叵测,欺骗蒙蔽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想做什么事,偏偏不直截了当,喜欢拐弯抹角。他们喜欢设计他人,让别人入他觳中,受其摆布而不自知。林觉是南人之中的佼佼者,智谋策略更是高人一筹,行事更是喜欢玩弄他人于股掌之上。当初我和他接触过一段时间,对此深有感触。眼下之事,他便是在跟我们玩花样,耍手段。在他眼里,我们女真人或许轻易便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上,他也太瞧不起咱们了,我可是明白了他的诡计了。” 众将纷纷问道:“大首领,这厮到底想要干什么?请大首领明言指点。” 完颜阿古大道:“你们听过‘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这句话么?这是他们大周人最喜欢玩的手段。我坚信林觉现在正在跟我们玩这一手。他知道我们有截获其情报的手段,所以他故意写了这封信让我们截获。他知道我们一定会对此生出怀疑来。一旦我们生出怀疑,便不敢调动兵马去攻打伏牛山,会认为信上的内容都是虚假的,都是诓骗他们的言辞。但实际上,我们倘若要是因此这么做了,便正上了他的恶当了。他的信上说的恰恰都全部是实情,只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一定会选择不相信,也不会出兵去攻伏牛山。那样的话,反而达到了吸引我大军继续围困在此,让他的部署在伏牛山集结地方兵马,壮大兵力的目标。他想要的便是这个结果。他之所以这么干,必是以为我们已经准备对伏牛山发动进攻了。也许是吕中天的撤兵让他感到了惶恐,他担心吕中天的兵马是要去攻打伏牛山的,伏牛山正是他的要害之处。他怕我们继续调集兵马去增援攻打。由此可见,伏牛山中兵马不止万余人,人数应该不少。否则不至于吕中天撤兵三日之后他才写这封信,他是担心吕中天攻不下来向我求援,我会再派兵马增援。为了阻止我这么做,他便想出这么个计谋来让我生出怀疑,那便正中他的下怀了。嘿嘿,这厮可谓是绞尽脑汁的想要蒙骗我们,他定以为我是洞悉不出他的计谋的,因为这是一出计中计,是假假真真的迷幻计。林觉啊林觉,你怕是算盘打歪了,我完颜阿古大能有今日,可也不是吃干饭的。你想骗老子,那是休想!” 李国仇整个人都傻了,大首领居然想的这么深?居然脑子里多了一道转折,把整件事彻底的翻转了。按照他的意思,林觉故意设下这个骗局,让自己这样脑子简单的人生出怀疑上当,便达到了他的目的。而他完颜阿古大却洞悉了林觉的企图,一语点破林觉的企图,林觉想欺骗像自己一样的人,但却被完颜阿古大洞悉。完颜阿古大才是那个英明神武,智商碾压一切的人。 “大首领英明啊!他娘的,原来这小贼这么的阴损,南人当真一个个都是满腹诡计之人,幸亏有大首领天纵奇才长生天派下来的天神,对其诡计一目了然。这厮的阴谋诡计才难以得逞。” “是啊,真是让人一身冷汗,差点便上了小贼的恶当了。” 众将领纷纷额手相庆,赞颂不已。 李国仇哭笑不得,忙道:“大首领,您是不是想的太多了?可不要钻牛角尖啊,那反而更容易被林觉所欺。” 完颜阿古大本捻须得意的微笑,闻言瞪着李国仇道:“你说什么?混账,你是否因为没能识破林觉的奸计而不快?老子知道你这段时间心里不满,你除了铁浮屠之外便再无建树,火器也钻研不出来,防御的手段也想不出来,又不肯承认比那林觉差,所以便不肯相信我说的话。李国仇,你可不要犯糊涂。我的忍耐力可是有限度的。这件事不用你多嘴了,退下吧。” 李国仇尴尬欲死,心中怒不可遏,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勉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沉声道:“大首领,在下是为了我大军着想,并非有什么其他的心思。大首领莫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南人虽诡计多端,但也并非处处挖空心思的算计。况且大首领也知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的道理,焉知不是那林觉将计就计,知道大首领会生出怀疑,索性卖出破绽,引诱大首领往歧路去想,反而达到 他的目的呢?” 完颜阿古大尚未答话,几名女真将领站起身来指着李国仇开喷。 “李国仇,你的意思是大首领不如你么?瞧你一天天拽拽的样子,好像真的为我女真大军做了什么大贡献,建立了什么大功劳一般。大首领那么信任你,让你当军师。军师便是要出谋划策想出计策来助大首领一臂之力的。可你有什么本事?咱们攻不下这山岗,怎没见你放个屁出来?大首领叫你想办法,这么多天了,你狗屁都放出一个来,算什么军师?狗头军师还差不过。” “就是,还敢质疑大首领的话,什么东西。我家大首领乃长生天座前天神下凡,你算什么?若不是看你也做了些事,立了些微的功劳,老子平日见你那副嘴脸早就拳头呼上去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倒是想个计策来献上,灭了落雁军啊。” 李国仇原本就在女真军中人缘不好,女真大军的那些将领从骨子里也对李国仇这个南人并不接受和信任。完颜阿古大其实也是因为李国仇能帮到自己,所以才接受他。从骨子里,完颜阿古大也是不信任李国仇的。所以,其实整个大军上层对李国仇都缺乏信任和尊敬。偏偏李国仇这个人自己还没有自知之明,以为完颜阿古大倚重之极,自己便可以狐假虎威,居然真的有些颐指气使起来。若不是完颜阿古大发了话,要众人忍耐李国仇的言行的话,他早就被人打了好几回了。现在这家伙在此刻大放厥词跟大首领辩驳,将领们岂肯纵容他,起来便是一顿责骂。 若是以前,完颜阿古大可能会呵斥将领们不可过分。但现在,完颜阿古大心里对李国仇也有了些厌烦。不仅是这家伙至今没给自己出谋划策,也是因为这家伙自以为是,当众辩驳自己,让自己有些挂不住面子。这家伙强词夺理,以为他的想法便是对的,岂有此理。 “大首领,在下请大首领务必三思而行。不能轻举妄动,起码要弄清楚林觉到底意图为何,才能行动啊。不能中了他的诡计啊。”李国仇涨红着脸叫道。 完颜阿古大真的忍不住了,怒斥道:“混账王八蛋,老子正是三思之后才洞悉了林觉的诡计,你这厮老是纠缠不清作甚?难不成你真以为我完颜阿古大是个傻瓜?不如你李国仇聪明?洞悉了其计谋却不行动,这叫贻误战机,我若不行动,那岂非真的中了林觉的诡计了。你到底是帮我的还是帮林觉的?他娘的,依着你眼睁睁坐失良机么?不要再啰嗦了,再啰嗦,我可不客气了。你的话我也听到了,你的想法我也明白了,但这一回我可不能听你的,事实会告诉你谁对谁错,到时候你会来向我磕头道歉的。好了,你出去吧,我和兄弟们得商议事情了,你便不用在这里呆着了。” 李国仇呆呆无语,完颜阿古大瞪着他,猛然大喝道:“还不给老子滚!” 李国仇身子一抖,忙转身便走,快步退出大帐去。身后传来女真众人的哈哈大笑之声。李国仇心中怒骂,咬牙切齿,头也不回的策马离去。 …… 山岗之上,夕阳西下时分,揽胜塔下的新绿盎然的树林之中,林觉正在林间缓缓踱步而行。身侧,手握刀柄的孙大勇在数步之外缓缓跟随保护。林觉缓步而行,一会看看树枝上的新绿,一会瞧瞧枝头的飞鸟,又低头看看地面上冒尖的小草,悠然自得。孙大勇跟在身侧不说话,看着林觉的一举一动,心中很是佩服大帅的淡定。有几人能在如此时候还能如此淡定自若的,这种情形孙大勇在林觉身上见了多次。危急之时,孙大勇从未见到林觉张皇失措过。这或许便是满腹智慧之人,对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吧。 孙大勇此刻的心情是庆幸的,他庆幸自己选择了向林觉坦白,获得了林觉的谅解,此刻才能心无牵挂的跟随林觉左右。他感激林觉能够原谅自己。那日坦白之前他便想好了,若是林觉不能原谅自己,他便当初自刎于林觉面前谢罪。背负巨大心病是让人痛苦的,而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孙大勇宛如获得了新生。他现在一门心思想的便是,全心全意保护林大帅,效忠于他,回报他对自己的信任。 眼下山上的情形并不容乐观,储备的干粮已经不足七日之食,挖掘的几口深水井虽然确实出水了,但干涸的也快,现在已经很难供应军中之用了。现在每天都要将井水打个底朝天,泥浆水沉淀之后才得清水,而且量也越来越少。很快便将干涸了。这些事孙大勇都知道,杨秀也拜托他代为询问大帅对策,但孙大勇不知该不该打搅林觉此刻的悠闲。 “又是一年春来过,时光匆匆,过得可真是快啊。这个时节,咱们落雁谷东山上的桃花林和梨花林怕是已经姹紫嫣红了吧。落雁湖大堤上的柳条也应该全部绿了吧。不知道山中人过得如何。”林觉负手站在一棵树下,不知道是自言自语的感叹,还是在跟孙大勇说话。 第一四九八章 诡计 孙大勇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站在那里警惕的注视着周围。 林觉转过头来微笑道:“孙兄弟,看你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是否觉得眼前的困局我们难以突破?是不是为此担心?” 孙大勇忙拱手道:“大勇从不怀疑大帅能率领我们摆脱困局,这一点我和兄弟们都坚信。这不是拍马屁,这是真心话。只是,目前的局面确实有些难熬。打又不能打,困在山上粮草物资消耗的很快,眼看就要消耗殆尽了。着实让人担忧。” 林觉点头道:“粮草物资还可坚持几日?” 孙大勇道:“最多七日。粮草物资倒也罢了,现在山上缺水严重,几口新挖的井三四天便快干涸了,每日渗出的水根本不够,不得不将泥浆水舀出来沉淀泥沙之后才能勉强饮用。就这样也很快便要断了。适才杨秀大人来跟我说了,他想尽了办法在这山岗上找水,但是实在是没办法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林觉皱眉道:“他怎么不亲自来禀报我?” 孙大勇道:“他自觉惭愧之极,不肯跟大帅说这些烦心之事。他说,大帅让他负责军中后勤之事,他却没能让大帅省心,他很自责。眼下他正亲自带人准备在北边枯水潭边再挖几口井呢。希望能出水。但恐怕机会渺茫。昨日到今日,他已经在山岗南北几处地点打了两三口井,都没有出水。杨秀大人都要绝望了。” 林觉微微点头道:“怪难为他的,咱们不能去汴河边取水,大军用水量巨大,确实难为他了。这可不怪他,我们的策略便是坚守于此,缺水是意料之中的困难。” 孙大勇道:“可是没水的话,人马可撑不过两三天,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林觉抬头看了看天,沉声道:“今日是三月十一是么?” 孙大勇不明其意,不过却也记得日子,点头道:“是。” 林觉点点头道:“一会儿你去找杨秀,告诉他不用担心水的问题,自会解决的。唔……你只告诉他一句‘清明时节雨纷纷’便可。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孙大勇念了一遍‘清明时节雨纷纷’,苦笑道:“大帅这是打什么哑谜呢?卑职倒是满头雾水呢,卑职也想知道为何念一句诗便可解决饮水之事。是咒语么?” 林觉呵呵笑道:“咒语?兄弟说笑了。是这样,后日三月十三是清明节,清明时节雨纷纷这句诗可不是瞎写的,每年清明时节十之八九都是要下雨的,这已经是节令常识了。我估摸着今年清明的雨水会丰盛些,因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下雨了。杨秀只需做好接雨水储存的准备,雨很快就要来了。咱们大军也很快不缺水喝了。” 孙大勇恍然大悟,心中虽然有些疑惑,林大帅怎敢肯定清明节必然下雨。但回想一番,似乎自己有记忆过去的清明节气都是在淅沥春雨和阴沉天气中度过的。这倒是有些离奇。孙大勇何曾去考虑这种天时的细节,仔细想一想,更是对林觉佩服无地。林大帅居然连天时也都如此的精通,当真是诸葛在世了。孙大勇当然不明白,清明时节正是冷暖气流交汇稠密之时,极易引起雨水降临。清明时节虽不一定肯定会下雨,但根据常识判断也在十之八九。况且林觉身上这数年间受了伤的地方已经开始酸痛,这是气压变低之象,每逢天气变化,气压变低,伤口处都会隐隐酸痛,也算是一种征兆。所以林觉才断定清明前后天气必是要变的。倒也不是什么诸葛转世,而是常识加上认真的推测得出的结论。 “原来如此,那可太好了。天若落雨,便不愁缺水了。我一会便去告诉杨大人,我不说缘由,只念这句诗,看他能不能明白。哈哈哈。”孙大勇哈哈笑道。 林觉微笑道:“他一定会明白的,他是读书人,对于时令节气可是没少钻研。” 孙大勇点头称是,忽然问道:“大帅,卑职心中有些疑问,不知该不该问。” 林觉笑道:“问便是,看你们憋得辛苦的样子,梁七适才也探头探脑的想问话,你应该也是如此。我想你们想问的无非便是关于我让冰儿突围送信的事情吧。” 孙大勇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大帅让白冰夫人送信出去跟马大人和落雁谷联络,这一点卑职还是能理解的。毕竟我们被困于此,得想办法取得外援。我猜您定是要马大人去找那孙万春率领的西北军残部,争取让他们效忠新朝廷。如果能成,咱们便多了六七万兵马的助力。再加上落雁谷的三万兵马,可集结起近十万大军前来解围。是也不是?” 林觉微微点头道:“孙兄弟还是聪明的很,我确实是让马斌去和西北军残部当面接洽,我相信孙万春会效忠新皇的。但是,我却不是要他们来救我们。就算孙万春愿意归顺新朝,他们也绝对来不及赶到这里援救我们了。” 孙大勇皱眉沉吟道:“是啊,这一来一回,起码得十天半个月的时间。等他们前来,我们早已弹尽粮绝,坚持不到他们赶到救援了,那便毫无意义了,反而会遭遇危险。然则,大帅,我们 到底以何种策略突围?大帅,不是卑职对您没有信心,我只是想心中有个底。不然,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林觉微笑道:“罢了,你去叫梁七马青山沈昙他们来我大帐中,我跟你们好好的说道说道。” 孙大勇忙躬身答应,转身离去之时,忽然又回转头来轻声道:“大帅,真的要叫沈副帅也来么?” 林觉看着孙大勇道:“大勇兄弟,沈副帅是我们的兄弟,莫要忘了这一点。兄弟之间,很多事无需太计较。” 孙大勇躬身一礼,点头道:“卑职明白了。” …… 大帐灯火之下,林觉将自己傍晚时分写信让信鸽送出去的都告知了众人。林觉没有告诉任何人便做了这件事,信鸽也是他亲手从揽胜塔顶放飞的,所以众将根本不知情。闻听此事,众将都惊讶不已。因为落雁军众将早已知道了女真大军的一些手段,他们会用海东青截获情报的手段林觉早已跟他们说过了,大帅这么做,难道是忘了这风险么?众人心中顿时疑问重重。 “大帅,这信怕是送不出去吧,完颜阿古大豢养的十几只海东青天天在天空盘旋,昨日我们几个还在一起说呢,难怪大帅要派白冰夫人亲自冒险突围出去,怕便是因为担心信件被对方所劫。怎地大帅还真的写了信让信鸽送出去?那不是摆明了要被他们截获么?这可怎么才好?完颜阿古大应该已经完全知道了大帅的想法了。”梁七首先忍不住大声说道。 “梁兄弟,你可够实在的。大帅定是故意为之的,这还看不出来么?那信上的内容应该是欺骗他们的假消息。蒙骗完颜阿古大上当的。否则大帅为何还要让白姑娘冒险出去联络?白姑娘才是真正送消息和命令出去的呢。”卢义难得有了嘲笑梁七的机会,立刻开口笑话道。 梁七一拍额头道:“哎呀,是哦,大帅怎么会这么疏忽?那信中定是诓骗他们的假消息。嘿嘿,原来大帅是故意让他们截获这封信的,就是要诓骗他们。是我梁七想得简单了。对不住,对不住。但不知大帅在信上写了些什么?诓骗了他们些什么?说出来教兄弟们也都开心开心啊。” 梁七这么一说,众人都纷纷笑道:“是啊,是啊。大帅写了些什么诓骗他们的话?是不是有设计了什么让他们上当的陷阱让他们往里钻呢?我等也想知道。” 林觉微笑道:“诸位兄弟很想知道是么?我这里有那封信的草稿,你们拿去一看便知。” 林觉将那封信的几张草稿递给了马青山,马青山接过去站起身来高声诵读起来。只读了一小段,原本座上等着听笑话和诓骗之言的众将便惊愕的张大了嘴巴,一个个表情变得尴尬起来。当马青山读完了这封信,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 “林兄弟,你这是……把什么都告诉了他们啊。除了几处是诓骗之外,关于我落雁谷的重要性,我们最怕的弱点之处都写在信上了啊。这……这不是暴露了我们最大的弱点么?虽然你隐瞒了留守山中的兵马的数量,说只有一万人。但即便隐瞒了其余两万人的实力,如果他们决意进攻的话,怕是也难以抵挡啊。你这是没想清楚失误了,还是另有目的呢?”沈昙皱眉摇头开口道。 林觉不答,只看着众人笑而不语。 梁七皱眉道:“大帅当不会是失误,应该是故意为之。可是这确实暴露了我们的弱点啊。” 马青山思索片刻,沉声道:“大帅写这封信应该是很清楚他们会截获此信,然则对方得知我们的弱点之后,便会发兵攻我落雁谷……是了……是了……然则他们一旦调兵离去,我们便可乘机突围。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啊。” 众人闻听马青山之言,顿时醒悟过来。梁七跳起来道:“原来如此,原来是引诱他们调兵离开。几天前他们已经走了几万,若妄想攻我落雁谷,岂非又要调走起码数万兵马。然则我们便可以跟他们有一搏之力了。妙计啊,妙计啊。好个调虎离山之计。” 众人齐声叫好,却听沈昙皱眉道:“好是好,若能使之中计,可让围困敌军数量减少,利于我大军最后一搏突围。然而,对方未必便会中计吧。林兄弟不是说过,当初女真人豢养海东青截获情报的事情是从完颜阿古大口中得知的么?既如此,完颜阿古大还怎会上当?摆明对方是有所图谋的,他应该也会想明白这一点吧。” 沈昙的话瞬间让大帐中沉默了下来,众人仔细一想,可不是如此么?在完颜阿古大的眼中,对方明知自己有截获情报的能力,却还以信鸽的方式来传递信件,这摆明是有诈的。这种情形下,完颜阿古大怎么可能会上当。也就是说,林大帅的计划其实是白费功夫,对方根本不会上当。 见众人都沉默了下来,一副惋惜的样子,林觉呵呵笑道:“沈大哥,诸位兄弟,你们看事情也太看表面了,你们根本不懂完颜阿古大其人。或者说,你们不懂完颜阿古大这一类人的心思。完颜阿古大是个野心家,他雄心勃勃,意图占有整个天下,成为包括辽国和大周的辽阔土 地,亿万生灵的主人。这种人的性格,除了自大自负之外,还是多疑多思的。你若以常人度之,便大错特错了。我和他接触过一段时间,虽然说了解不深,但我坚信他便是那种自负自大,却又多疑之人。这种人,一件最为正常的事情到了他的眼中会变得不同寻常。他会多想一层,多思一层,因为每一件事他都想确认最终的真相,都不会简单的认同表面上所呈现的结果。” 众将领有一大半挠着头不明白林觉在说什么。马青山沈昙等几人却若有所思,似乎有所启发。 林觉继续道:“这种人的这种性格是把双刃剑,一方面这让他们拥有比常人更加深邃的思考,会洞悉许多事情的真相,不为表面现象所迷惑。然而,有时候,这种多疑多思又把他们自己带入了死胡同之中。我这么说你们可能不太明白,我给你们说个故事吧。” 林觉缓缓起身来,负手踱步,口中轻声说道:“话说汉末三国时期有个曹操,你们当都有所耳闻吧。这曹丞相可谓是雄才大略之人,但性格上却多疑多思。赤壁之战他败于孙刘联军之手,不得已仓皇逃走。行至某处,有一条大道和一条小道可供选择。当时大道上宽阔平坦,而且并无异样,小道上却在远处有狼烟四起,颇似有伏兵之态。正常人在这种情形之下会做怎样的选择?当然是从大道上快马逃离了。然而那曹操却是个多疑之人,他认为这一定是对方的诡计。小道之上狼烟四起,一定是想让他选择大道,则大道上一定有伏兵。所以他偏偏选择了小道逃走。而蜀国军师诸葛亮早就了解了他这种多疑刚愎自负的性格,知道他一定会选择小道逃走,所以偏偏就在小道上设下伏兵。若非领军之将受曹操昔日之恩心软放走了曹操,曹操当日便死在那里了。这便是华容道的故事。” 众将领到此时那里还不明白林觉的意思,林觉以曹操过华容道为例,其实便是拿眼前之事作为类比。林大帅的那封信看似破绽百出,看似对方根本不会相信,不会中计。但是如果完颜阿古大和那曹操一样是个钻牛角尖的多疑之人,自以为聪明,所以自负自傲多疑多思之人,则他反而会如曹操偏偏选择狼烟小道一样的选择相信林觉信上的内容。这就叫做将计就计,虚者实之。 “虽然拿曹操和完颜阿古大相类比有些不太妥当,但这两人在性格上确有相类之处。完颜阿古大之所以能脱颖而出,便是因为他比其他女真人更有脑子,更会思考。他也更有心机和城府,更懂得去思索事情背后的真相。我说过,这是把双刃剑,在眼前这件事上,我便要利用他的这种性格,给他来个反转之计。他一定会上当,而且他的性格,一旦认定了之后便谁也无法说服他,因为他认为他从智慧上碾压了我,完胜了我林某人,这是证明他比我高明的最好的机会,可以让他一雪心中的愤懑,因为他被我们打击的很难受了。他的手下恐怕都已经怀疑他的能力了,这是他可以宣泄自证的机会。他认定了,便不会改变主意。”林觉缓缓踱步,笃定的说道。 众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们其实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肯定完颜阿古大会不会如林觉所说的那样反而会中了这破绽百出之计。但他们却已经窥见了一个勾心斗角斗智斗勇的过程。一个计谋的谋划可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过程,那需要对人性的了解,对敌人心理和性格的掌握,并且要根据其性格来设计谋略,让对手进入圈套之中,反而以为自己躲避开了圈套。这其中高明玄妙之处,言语难以形容。其中滋味,只能个人自己品味了。 众人看向林觉的眼光都满是异样。他们中有人心想:其实林大人应该也是和完颜阿古大他们是一类人吧。只有相类之人才会有相类的想法,也才能洞悉对方性格中的弱点。或者说,林大帅比完颜阿古大的智慧更加的高明些,他能够冷静的洞悉性格中的弱点,通过反思加以利用。而完颜阿古大怕是做不到这一点。 “大帅思虑高明啊,青山心服口服。我相信那完颜阿古大一定会中计的。虽然我不了解完颜阿古大到底是怎样的人,但我相信大帅的智慧,我坚信此计必成。”马青山高声说道。 梁七等也叫道:“我们也一样,我们信大帅的智谋谋略,那完颜阿古大定会中计。” 林觉微笑点头,心想,若不成功,我费这么多周折作甚?对完颜阿古大这种人,他喜欢争强好胜,喜欢自负高明,这个计策便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这要是不成功,那自己可要怀疑自己的智商了,怀疑自己钻了牛角尖了。 “可是,林大帅,诸位兄弟,我不得不泼个凉水。就算此计成功,完颜阿古大反而相信了信中之言,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他或许会抽调兵马去攻伏牛山,但那对我们突围又有多少帮助呢?就算他们抽调了五万八万兵马离去,围困我们的敌军还是我们的两倍,我们未必便能突围成功。而且这反而将伏牛山落雁谷陷入险地。如果我们突围不成,伏牛山又被攻陷,岂非反而弄巧成拙,毁了整个局面么?大帅你难道没考虑过这些么?” 第一四九九章 人质之城 说话的是沈昙,他皱着眉头神情严肃。虽然他也认为林觉的智慧非常人所能比,但是,在这件事上,他认为林觉的计划即便成功了,却也没有什么价值。他必须要把话说清楚。 众将都看着沈昙,觉得沈昙的话有些过分。什么叫做毁了整个局面?沈昙未免对大军突围的能力太没信心了。沈副帅最近深沉的很,自从被大帅当众斥责之后,整个人变的怪怪的,此刻又说出这种话来,着实让人奇怪。 林觉却并没有在意,依旧微笑着点头道:“沈副帅的担心并非多余。即便围困我们的兵马调走五万八万的,人数依旧是我大军的两倍有余。若我们突围的话,就算能突围成功,怕也要伤亡惨重。他们是不会轻易让我们成功的。然而……我何时说过我们要突围呢?” “……” 众人尽皆愕然,大伙儿说了半天,都以为林觉用的是调虎离山之计,欺骗对手调集兵马去攻伏牛山,给突围创造条件。谁料想军师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来。难道这一切不是为了突围?那又是为了什么? 林觉沉声道:“我大军占据山岗,稳如泰山,他们根本不敢进攻。这种情形之下,我们根本不必担心安危问题,我们为何要冒险突围?稍微节省一下,我们的粮草还可坚持十多日呢,根本无需着急。他们不攻,我们便守在这里便是。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为何要突围?” “可是大帅……那您这计策是何意?”梁七咂嘴问道。 “是啊,既不突围,放任对方调兵去攻伏牛山,岂非真如副帅所言,反而给伏牛山落雁谷增加的危险么?本来敌人或许还没想到要去攻伏牛山的,这下岂非是提醒了他们了?伏牛山落雁谷可不能有闪失啊。若他们当真要去攻山,我们怕是不得不突围救援,否则恐真的大势去矣。”马青山紧皱眉头急切问道。 众将都紧张的看着林觉,他们心里也很担忧。不知道大帅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这计划似乎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诸位,脑子都放活泛些,战场未必便仅仅在我们这里,便不能在别处开辟战场么?请君入瓮不比强行突围更好么?”林觉呵呵笑道。 “大帅的意思是……?”众将似乎摸到了一些门道,但又不太确定。 “三天前,我已然命我的夫人白冰突围而出。她的使命便是去传达命令,做好伏击攻山敌军的准备的。他们将张网以待,等待攻山之敌。只要他们中计调兵前往,迎接他们的必是迎头痛击。”林觉沉声道。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大帅是要诱使敌军攻山,然后命山中兵马做好准备打伏击战。但是所有人都立刻意识到大帅这计划似乎有些想当然了。 “可是……留守山中的兵马只有三万多啊,即便加上预备役团练兵马,也不足四万人马啊。且精锐都在我们这里,山中留守的兵马其实战力有限。而且马大人还在京城,山中领军之人只有高慕青了。我非不信高慕青之能,但她毕竟是女流,能顶住压力么?女真人倘若调集六七万大军攻山,仅凭山中的几万人如何能敌?”沈昙沉声问道。 沈昙的话正说出了众人心中的隐忧。山中留守的兵马人 数和战力有限,更麻烦的是没有一个像样的领军之人。出山之后这些兵马都交到高慕青的手上统领。若只是简单的防御,高慕青或还可胜任。若是对付大规模敌军的进攻,恐怕高慕青便无法胜任了。除了高慕青便是林虎留守在山上作为高慕青的副手了。但林虎这几年虽有历练,但终归太年轻,也没有经历过大阵仗,恐怕指挥作战的能力也有限。女真人倘若要攻伏牛山的话,必是精锐兵马出动,且数量绝不会少。山中留守的人员和兵马一定是顶不住的。 “沈副帅的担心是对的,三四万留守兵马定然是不成的。但倘若是十万呢?十万大军埋伏于要害之处,攻山之敌还有活命的机会么?”林觉哈哈大笑道。 …… 汴梁城中,气氛紧张而压抑。街头禁军兵马奔走来去,气势汹汹。不时有兵马闯入私人宅邸之中抓人,弄得鸡飞狗跳妇哭儿啼。人人掩面而走,莫敢多看一眼这些事情,一个不小心便会被兵士盯上,然后便会被抓走审问。大周都城汴梁城,已经从一个大周最为繁华宜居的城池堕落至此,这在汴梁城的百姓们的记忆之中,还是第一次。 大周立国一百五十多年,作为都城的百姓们可谓经历良多。很多大事,在京城之外的地方怕是如惊雷滚滚让人惊恐,但是在汴梁百姓眼里都不算大事。哪怕是朝廷更迭,宫闱争斗,朝堂倾轧这样的事情,最终都只能成为京城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因为他们经历的太多,所以便见怪不怪了。所有京城百姓们都比京城之外的人明白一个基本的道理,那便是无论上面怎么斗,无论朝堂里发生什么事情,无论那位皇子即位当了皇帝,只要大周不灭,日子还是那个日子,一切都不会改变。 汴梁有钱人的生活是非常惬意的。早晨起来,去吃张家正店的蟹黄包,喝南方商贾运来的龙井茶大红袍。然后去瓦子里去听戏游玩,中午去樊楼潘楼这样的大酒楼吃一顿丰盛的酒宴,听听曲儿。傍晚去汴河大街的云水池泡个澡,再去勾栏青楼盘恒一番,这一天滋滋润润舒舒服服。就算是普通人家,他们的生活也是有滋有味,各自都有各自喜欢去的茶楼爱吃的街头点心,干完活也都有消遣的地方。这些生活雷打不动,有滋有味。至于那些朝中大事,不过是云端上戏台上的大戏,跟普通人的生活没有太多的关联。 见的多了,听得多了,久而久之,汴梁百姓便被培养出一种身为天子脚下,汴梁都城人的气质。他们处变不惊,坦然而对,不会去杞人忧天,不会去惊慌失措。他们身上多了一些坦荡和慵懒的气质,多了一些被认为是京城百姓特有的骄傲气质。 即便是当初郭旭杀兄弑父夺皇位之后,整个京城被管控的很是严厉的时候。以及之后大周北征失利,全大周都陷入一种颓废和失望的境地之时。朝廷加征税费,弄得天下人怨声载道之时。汴梁的百姓们也没有因为这些事情而产生绝望。虽然日子紧了些,但却也不至于会对未来失去希望。他们相信,无论如何,他们是天子脚下的京城人,不至于没有活路,一切也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在短短数月之间一切便发生了变化。这座光怪陆离惬意舒 适的繁华大都城在很短的时间里便成了一座死寂的城池。城中百万百姓的心理经历了一次从云端跌落地面再坠入地狱的过程。短短数月之间,汴梁百姓们一下子便从舒适慵懒而状态跌落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他们所有的骄傲也都被击的粉碎。 这几个月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女真人联合辽人的突然进攻一开始都还没有引起京城百姓们的恐慌。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京城百姓心里想的是,这不过又是边镇的一场战事罢了。以前辽人不也经常犯边,边境打仗的消息也经常传来,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只不同的是,这一回是因为杨俊北征失败之后导致了辽人的报复,还附带了一个白眼狼女真人跟着凑热闹罢了。这场战事最终必然和无数边镇的战事一样,要么大周胜了,一切平息。要么大周败了,拿钱赔礼。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该吃吃该喝喝,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他们万万没料到的是,女真大军和辽国兵马一东一西南下,势如破竹一般,击败了大周数十万的兵马,一路攻到了京畿之地。直到这时,汴梁城中的百姓们才突然意识到了巨大的危险。他们才变得极度的恐慌起来。然而到了此时,汴梁城已经封了四城,不许出入了。 紧接着便是皇帝郭旭的死,吕中天的掌权。百姓们不是傻子,他们嗅到了一丝奇怪的味道,但此时,他们只求自保,也无暇顾及其他了。如果吕中天当真能保护他们的安全的话,他们倒也不介意听吕中天的话。但是吕中天的所作所为却将他们彻底打入了深渊之中。吕中天下达了征召粮食物资财产人力的命令,戒严了整座城池,征缴粮食物资,下令实行配给制。从这命令下达开始,所有的京城百姓便沦为了难民。吕中天从他们手中夺走了一切,只按人头分下来极少的份量,美其名曰共度时艰,为大周社稷贡献全部力量。其实便是借机剥夺了所有百姓的财产,让他们一下子沦为吕中天膝下的乞丐。很多人都明白,这其实便是吕中天控制整个城池和百姓的手段,通过粮食物资的集中控制,他便控制了整个城中的百姓,可以任意的驱使和奴役他们。 宵禁,封锁消息,残酷镇压反抗之人,这是吕中天在京城中进行强力控制的手段。在官府的宣传中,吕中天简直就是拯救大周的大英雄。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什么吕相率军击溃攻城女真大军,歼敌几许。什么吕相逼迫女真人开启和议,大周社稷得保,战乱平息在望。什么伏牛山贼寇乘机作乱,被困于某处几乎全军覆没等等等等。每日充斥于街头的都是一群敲着铜锣到处游荡的衙役们,将这些没头没尾没有实质性内容的消息满世界的散布,欺瞒京城的百姓们。当然,关于郭旭之死,自然也被添油加醋的归咎于落雁军叛匪身上,说林觉和郭昆如何残忍的虐杀了皇上。皇上原本可以在女真营中好好的活着,待和议成功之后皇上便会平安归来的。这些消息每天充斥在街头,强行的塞进百姓们的耳朵里,喋喋不休。 京城的百姓就这么被圈养在了汴梁城这个巨大的兽栏之中,完全被蒙蔽了视听,被剥夺了自由,被夺走了一切生活资料。他们其实已经成为了吕中天手中的人质了。 第一五零零章 使命 当然了,想要完全的阻断城外的消息却也不太可能。即便吕中天全城戒严,严控城门城墙,但还是有高人进出自如。而且传递消息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信鸽进城,箭支射信入城等。只要有心,总是会传递进来消息的。所以,城外的消息其实是源源不断的传递进来的,只不过都是隐秘进行的。 比如清水河之战,落雁军大败女真大军的消息便为城中很多人所知,甚至连朝中很多官员都知道这件事。最大规模的引起大范围百姓传播的消息便是郭昆在十里长岗登基为帝的消息了。那天晚上,有人誊录了成千上万份的登基诏书和讨伐国贼吕中天的圣旨,乘着夜黑风高之时满城散布。天明时分,很多百姓在自家的门前屋后院子里发现了这些洒落下来写着的诏书和圣旨的传单。大半个京城百姓都得知了新皇登基的消息。更从那些传单上知道了吕中天勾结女真人意图出卖大周当女真人的儿皇帝的险恶用心。 虽然吕中天很快便严令收缴了这些诏书和传单,并因此进行了一番搜捕,杀了不少据说是散布这些东西的人。并且贴出告示说这是落雁匪军蛊惑人心的计谋,那些消息全部是捏造的谎言和谣言。但是,京城百姓们其实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他们很多人得知林觉拥戴郭昆登基的消息之后,心中顿时燃起了希望。无论郭旭是不是郭昆所杀,那也是他们郭氏内部的事情。郭昆是有资格登基为帝的。新皇登基之后,应该会团结大周所有人的力量,大周或许能迎来新的生机。对个人而言,那也是生活的转机。所以很多人得到这个消息之后都暗自兴奋高兴,他们希望郭昆和林觉早一日回到汴梁来,然则他们的苦日子便得以现出生机了。 城中的一些事情,当然是马斌所为。马斌早在女真大军南侵之初便亲自潜入了京城。起初马斌的目的是带着手下的玄衣门的人手打探汴梁朝廷上下的消息,利用汴梁城上下官员人心浮动之际拉拢一些官员和将领,既为落雁谷提供有用的军事政治情报,也积聚一些可以用得上的力量。 马斌确实取得了不少进展,朝廷上下的举动和事态的发展马斌基本上掌握在手。并且马斌也策反了十余名官员和将领,组织起了不小的一支力量。吕中天在城中的封锁虽然严密,但马斌还是将城外的消息以各种方式偷偷散布出去。郭昆登基诏书便是马斌在得到消息之后召集人手誊录了上万份,然后乘着黑夜的掩护,亲自率领玄衣卫中的武技高手在内外城大街小巷的屋顶上窜行,撒下了这些传单的。 数日前,城中风声忽然变得极为紧张起来。吕中天带兵回城之后第一时间 便对汴梁城进行了一场大搜捕。这一次搜捕不同之前的戒严,数万禁军挨家挨户的进行搜查,对所有人进行身份盘查和讯问,但发现有行迹可疑或者身份可疑之人便全部抓起来。而且手段极为凌厉,被抓起来的人几乎不经过任何的审讯和查实便直接集中杀死。几天时间里,上千人死于非命,其中绝大部分其实都是普通百姓。 马斌本来有正常的隐藏身份,玄衣卫在京城的人手都有正常的身份掩护,他们有的开茶馆有的开铺子有的是普通的市民身份,都是不虞查证的。但是在这种高压之下,马斌之前拉拢的一名朝廷官员因为胆怯而露了破绽,被抓捕之后立刻告密。幸亏消息来得快,马斌得到消息之后立刻从内城转移到外城偏僻之处藏匿,才没有被吕中天的人抓捕。但这么一来,马斌基本上在城中便没有了活动的空间。吕中天知道马斌在城中活动,全城画像张贴捉拿,这大大限制了马斌的行动。吕中天放了话,只要被揭发和马斌有任何的接触,便不管任何理由满门抄杀。这种情形下,马斌再想策反朝中的官员,跟他们接触,也基本上不可能了。马斌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必要再留在汴梁了,外边战事如火如荼,自己闷在城中无所作为,实在是让人郁闷的很。 就在此时,白冰携带林觉的信进了汴梁,按照秘密的约定暗号,白冰一路找到了位于外城西南角的野湖之侧的玄衣卫秘密居处,找到了正蒙着被子睡大觉的马斌。 当天后半夜,两条人影从西南角城墙上攀援而出,临出城之际还顺手杀了八名西南角敌楼中值夜的兵士。马斌还用衣物蘸了血在墙上写了‘你马斌爷爷去也’这几个大字泄愤。当然这么做是为了让吕中天知道他马斌已经离去,不用在对城中进行胡乱搜捕杀人,也算是保全自己城中玄衣卫兄弟和被策反的一些官员将领们的一种举动。 天明时分,两人在汴梁城西五十里处分道扬镳。白冰往西南回伏牛山落雁谷送信,而马斌则要去执行一项重要的使命。他要往西北前往太原府,他要去见西北军残部的领军将领孙万春。林觉的诱敌攻山截击计划能否成功的关键,便在于自己能否说服这个孙万春归顺新皇了。 两天后,精疲力竭风程仆仆的马斌抵达了太原府境内,很快,他的行踪便被西北军士兵发现,一小队骑兵在太原府外巡逻游弋时包围了马斌。马斌亮明了身份,众兵士不敢造次,于是缴了马斌的兵刃押他进城,并迅速的禀报了上去。 半个时辰后,马斌见到了西北军指挥使副使孙万春。当然不止他一人,当孙万春得知马斌是落雁军副帅的身份,是奉林觉 之命前来见自己的时候,他知道马斌此行必不简单,因为他早已接到过林觉之前命人送来接洽的信件,他也隐隐的知道了马斌此行的目的。于是他让军中十几名高级将领统统前来作为见证,也征询他们的意见。 马斌歇息了半个时辰,喝了些水之后精神好了许多。进入知府衙门大堂之后,他看到了站在堂上等候他到来的西北军众将。马斌准确的找到了站在人群之中貌不惊人身材矮小的孙万春,紧走几步上前行礼。 “孙将军,本人马斌,有礼了。” 孙万春有些意外,拱手还礼道:“马将军有礼,你是怎么认得我的?我和你见过面么?” 马斌笑道:“孙将军或许没见过我,但马斌可是见过你的。当初本人在皇城司任职,有一次西北军指挥使袁振乾大人回京,便是我带着人手在外围警戒的。我对袁振乾大人身边的人自然是做了了解。当时孙将军骑着一匹黄骠马行在袁振乾大人左首后侧,穿着一件黑色的锁子甲,披着蓝色的披风,是也不是?” 孙万春惊愕片刻,哈哈笑道:“当真不错,果然有心。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当时我正是那副装扮,那是我第一次随袁大人回京。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吧?没想到你记得这么清楚。” “那还不是孙将军给我的印象深刻么?孙将军精神奕奕,颇有威武之姿,那一身精气神当时便令我过目难忘。所以我便记得清清楚楚了。” 马斌哈哈笑说说道。马斌确实见过孙万春,但眼下这番话却有些夸张奉承。他记住孙万春并非是因为对孙万春有特殊的印象,而只是他当时身为皇城司副使的职务的敏感而已。皇城司的人都是一条条警犬,职业的本能要求他们必须做到对很多人过目不忘。西北军中的重要人物自然非比寻常,记住孙万春的身份和相貌也是职业的要求罢了。 孙万春没想到马斌这么会说话,听着心中颇为受用。顿时哈哈笑道:“哪里哪里,马将军过誉了,不敢当,不敢当。若说精神完足,我西北军上下皆是如此。那是老大人杨枢密留下遗风,袁指挥使也常年教导我们上下将士当有西北军的精神风貌。倒也不是我孙万春一人所独有。” 马斌点头道:“确实如此,哎,可惜啊,没想到时局变化如此之快,转眼间便到了这种地步。而西北军指挥使袁大人居然不久前战死在战场上了。这委实让人难以接受,让人难过之极。” 孙万春神色一黯,面露痛苦之色。袁振乾的死虽然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但这依旧是西北军上下的心中之痛。马斌之言勾起了这痛苦。 第一五零一章 另有打算 见孙万春和西北军众将面色黯然,马斌忙道:“孙将军,各位将军,实在抱歉的很。我并非刻意勾起诸位的悲痛,实在是有感而发罢了。万望不要见怪。” 孙万春摆摆手沉声道:“马将军不必介意。只是因为我西北军上下对袁大人尊崇有加,袁大人的死对我们打击甚大,所以一直没有缓过劲来。你这也不是什么冒犯。罢了,不提这些事了。敢问马将军从何而来,因何而来呢?” 马斌拱拱手道:“孙将军,诸位将军,马某此来是奉了我家林元帅之命前来和孙将军以及西北军诸位将军商议大事的。我想孙将军已经知道了新皇登基的消息了吧,也知道我落雁军和女真兵马大战的消息了吧。” 孙万春微微点头,其实马斌一来他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此刻询问只是做个证实罢了。 “消息我们倒是收到了,两日前有人将新皇登基的诏书送到太原府来,我和诸位兄弟也都看到了。林元帅所率的落雁军在清水河同女真大军大战的消息我们也有所耳闻。听说是一场大胜,我等都佩服林元帅的本领,也敬佩落雁军将士的勇武。不过听说现在落雁军被困在了十里长岗,已经快十多日了吧。不知情形如何。” 马斌点头道:“原来孙将军已经知道的如此详细,怕是没少派出斥候探听消息吧。既然孙将军已经对情形如此了解了,那马某也不绕弯子了。我正是奉林元帅之命前来同孙将军和诸位西北军将士商议出兵之事的。现在我落雁军需要你们的帮助,希望孙将军能率西北军将士投入驱逐外敌,收复大周山河,重振社稷的战斗。” 马斌此言一出,衙门大堂上鸦雀无声。包括孙万春在内的十几名西北军将领都没有任何的反应,相反有的人还带着怪异的笑容。 “果然如此,真的是来搬救兵的,要我们去帮他们解围的。孙将军猜的一点也没错。嘿嘿。”一名方脸将军低声笑道。声音虽轻,但马斌却听的清清楚楚。 “可不是么?他们被围了,估计是难以脱困了,此刻只能来找我们了。哎。”有人低声的叹息着说道。 马斌忙道:“诸位莫要会错意了,我们落雁军可不是被困了才来找你们帮忙的,事实上,我们是故意被困在十里长岗的,这都是林元帅的计策。女真人拿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前几日女真人试图进攻,还被我落雁军歼灭了近三万多人,他们一筹莫展,只敢围困,不敢进攻呢。” 马斌说了这话,西北军众将都露出古怪的神色来,仿佛把马斌的话当做笑话来听一般。确实,马斌的话确实像是笑话,哪有自己主动愿意被敌人大军围困的,为了面子好看也不用拿这种话来搪塞,听起来着实可笑。 “马副帅,这个… …实不相瞒,在下跟你说实话吧。我和众兄弟今日上午已经商议好了,明日一早我们便要率军回西夏了。你今日来的甚是巧,若是迟的一天时间,我们便已经离开太原府了。至于前番林大人派人来接洽之事,孙某只能辜负林大人的好意了。我们西北军从西夏来,还要回西夏去。哪里有我们的父母妻儿,有我们的庇护的百姓。我们西北军没有能力帮到朝廷了,只能退回西夏自保了。马副帅今日前来的请求也恕我们不能帮你们了。还请回禀林元帅,请他原谅则个。”孙万春缓缓开口道。 马斌惊讶叫道:“什么?你们要撤回西夏么?你们怎么能这么做?真是岂有此理。” 孙万春皱眉道:“我说了,我们西北军的根基在西夏,我们将士们的妻儿父母亲人都在西夏。我们的粮饷补给也都在西夏,我们退西夏是最明智的选择。” 马斌叫道:“可是大周如今国难当头,你们怎么能弃之不顾?你们可是朝廷的兵马啊。你们这么做算什么?” 孙万春苦笑道:“朝廷?大周还有朝廷么?你是说登基的新皇郭昆么?很抱歉,我们并不认同他是大周的皇帝。郭昆为了登基杀了皇上啊,这件事莫以为我们不知道。在这种时候,郭昆还做出这种雪上加霜的事情,实在是让人齿冷。你们落雁军推举他登基为帝,这一点我们理解。但是这未必能让天下人心服啊。我们西北军是朝廷的兵马,但却不是你们推举的这个新皇的兵马。你们在这时候出山抗击女真人,我们表示钦佩。但是动机怕也不纯,还不是为了乘机夺取天下么?” 马斌皱眉摇头道:“糊涂啊,孙将军,我万万没料到你居然是如此糊涂的一个人。难道因为林大人和小王爷曾叛出朝廷,你们便对他们的身份不认同么?新皇是郭氏皇族,林元帅和我们在伏牛山举旗时也表明了旗号,只反郭旭不反大周,你们难道都不知道么?” 一名西北军将领冷声喝道:“马将军,说谁糊涂呢?这里是西北军,这里我们说了算,轮不到你们来指手画脚。我们要走要留跟你们落雁军可没半点干系。你若想拿什么新皇,什么林元帅来压我们,那可大错特错了。我们不吃你们那一套。” 马斌脸色涨红,忍不住怒骂道:“你们都是一群糊涂蛋,毫无担当,毫无见识。我本以为西北军是一群汉子,没想到都是一群缩头乌龟王八蛋。” “说什么呢?骂谁呢?狗.娘养的!” “宰了这狗.娘养的,叫他满嘴喷粪,跑到我们西北军来撒野来了。” 众西北军将领纷纷起身指着马斌的鼻子喝骂不休,兵刃沧浪浪作响。 马斌冷目以对,毫不示弱。大有拔刀动手的意思。 “都住口!”孙万 春沉声喝道,倒也自有一番威严。众将领怒目瞪着马斌,兵刃拔了半截却也不再拔出。 “马将军,孙某敬你三分,但却不能容忍你这出格之言。我西北军将士都是响当当的汉子,都是不怕死的英雄,你不可口出污言。我们不想去讨论谁对谁错,只是在目前的情形之下,我们不想再掺和了。不错,我们确实是朝廷的兵马,但我们此来,二十五万西北军好男儿千里迢迢奔赴京城,为大周而战。如今包括袁大人在内的十几万将士血洒疆场,为国捐躯。你骂我西北军是缩头乌龟?那便是辱没了袁大人和十几万阵亡将士的英灵。你需得道歉。”孙万春转过头来,沉声对着马斌喝道,话语中已经带了杀气。 马斌也意识到自己情绪太过激动,忙竭力克制自己的冲动情绪,沉声道:“马某骂的不是阵亡的西北军将士们,骂的也不是袁大人,他们都是响当当的热血男儿,不辱西北军威名。我骂的是你们这些人,这时候想要撤兵,胆小怕死,不敢担当,不忠不义。我可以为适才误骂袁大人和阵亡将士道歉,但要我向你们这群不忠不义之人道歉,那是休想。杀了我都不可能。” “狗日的,那便杀了你。” “横什么横?狗东西活腻了。” 众将领又是一番鸹噪。 孙万春明显也动了真怒,冷声道:“马斌,你若如此挑衅我们,侮辱我们,可休怪我不客气了。我可不在乎杀了你,我跟你并无交情,我也不必对你那位林元帅负责。” 马斌猛然一把撕开自己胸口衣物,拍着自己毛茸茸的胸膛冷笑道:“杀便是,我皱半个眉头不算好汉。我只是后悔自己没死在杀敌的战场上,却死在你们这群不忠不义之人的手里。死不瞑目。” 孙万春怒道:“什么不忠不义?我们忠于的朝廷已经没了,现在我们要忠于自己的家人父母和西夏的百姓,我们要保护自己。我们不想掺和到你们的争斗之中去了。吕中天也说他是朝廷,你们也说你们是朝廷,你们的事情我们不想掺和,我们西北军已经损失惨重,不想再当你们的工具了。休想拿什么忠于朝廷的话来诓骗我们。” 马斌大笑道:“好,就算你们不认同登基新皇,不想掺和眼前之事,那么义气呢?你们难道便不为袁大人报仇么?不为你们死去的兄弟报仇么?就这么便走了?你们有什么义气?连仇都不报,你们是人么?你们玷污了西北军的威名,袁大人在天之灵怕也难以瞑目吧。” 马斌此言一出,孙万春脸上青红一片,露出纠结之极的神色来。确实,马斌的话正中他们的软肋。他们此刻撤兵,唯一说不过去的便是这一点。没有为袁振乾和死去的将士们讨回公道,报仇雪恨,这正是他们最大的遗憾。 第一五零二章 证据 大堂之上一片寂静,西北军众将粗重的呼吸声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他们既因为马斌的话而愤怒,却又因为那些都是事实而愧疚难堪。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想怒斥马斌的无礼,但却又无法反驳马斌之言,真个是煎熬难受之极。 孙万春长吁一口气,哑声开口道:“袁大人和西北众将士之仇,我们一定会报。但是,我们也不能不考虑实际的情形。袁大人和阵亡将士们死在女真人手里,这个仇我们当然会记着,而且一定会血债血偿。然而我们现在的实力不足为他们报仇,我们西北军已然元气大伤,只剩下不到三万骑兵和三万余步兵,根本不足以和女真人抗衡。现在想要为袁大人他们报仇,便只能以死相拼,不计后果。我们当然可以这么做,但是,那却是不负责任的举动。袁大人若在天有灵,也必不会允许我们这么做。一旦我们都战死了,西夏便将大乱。袁大人的家眷,阵亡将士们的父母妻儿都在兴庆府,我们退回西夏,起码能稳住西夏,保护他们的周全。若惩一时之气,反更加对不住袁大人和阵亡将士们的英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已经对天发誓,时机一到,定教他们血债血偿。” “正是,我们不是不讲义气之人,我们都发了誓,必报此仇。现在退回,只是权宜之计。我们都不怕死,但也不能白白送了性命。”众将领也纷纷叫道。 马斌大笑道:“把胆小逃跑说的这么冠冕堂皇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是开了眼界。” 孙万春终于忍无可忍,厉声喝道:“马斌,你若再敢大放厥词,可休怪我不客气了,我们对你已经很客气了。” 马斌冷笑道:“你们真是可怜啊,到现在为止,你们甚至连你们被谁算计了都不知道,连自己的仇人是谁都不知道,你说你们是不是糊涂透顶了。” “他娘的,老子忍不了这厮了,孙将军,我要一刀砍了这厮。”一名西北军将领抽出兵刃高声吼道。 孙万春皱眉道:“慢着,杀了他也要问个明白。马斌,适才之言是什么意思?” 马斌冷笑道:“你们是不是以为只有女真人才是杀害袁大人和你们西北军十几万将士阵亡的罪魁祸首?” 孙万春冷声道:“难道不是么?” 马斌哈哈大笑道:“果然糊涂。不错,袁大人和西北军阵亡的将士们确实是在同女真人作战中战死的。但是,真 正的罪魁祸首却是隐藏在暗处算计你们的人。正因为有人暗中使坏,你们西北军怎会落得今日这种地步?有人为了一己之私,为了窃国之利而出卖了你们,算计了你们。将你们送到女真人的铁骑之前,便是要你们西北军全军覆灭。女真人自然是该死,但是更该死的便是算计你们的人,可你们居然却一无所知。” 孙万春等人惊愕不已,纷纷叫道:“你说的是谁?” 马斌冷笑道:“告诉你们这些糊涂虫知道,算计你们的便是吕中天这老贼。” 众人面面相觑,孙万春哈哈笑了起来道:“马斌,你又何必费尽心思的嫁祸于人?你要我们归顺新皇,出兵为你们落雁军卖命,却也不必嫁祸污蔑吕中天来达到目的。我说了,我们不掺和吕中天和你们之间的事情,你这么做怕是徒劳,我们可不信。” 马斌叹了口气道:“还是我家林元帅猜测的对,他在给我的信中便担心你们定是不知吕中天的阴谋和野心,他猜测吕中天一定也跟你们接洽多次,让你们去帮他。你们当然不肯帮吕中天,因为他现在跟女真人有勾结。你们对我们落雁军也有偏见,因为郭昆死在我们落雁军手里。正因为如此,你们心灰意冷,决定两不相帮,回兴庆府去守住西夏,做你们本分之事。你们并非不想报仇,只是因为你们确实不是女真人的对手。你们不想跟任何一方联手,便只有打道回府一途了。林元帅把你们的心思都揣摩透了啊,你们果然是如此。” 孙万春等人暗暗心惊,马斌这番话正是之前他们商议时所考虑的因素。吕中天已经派人前来接洽数次,要西北军归顺于他。吕中天在写给孙万春的密信之中解释了他和女真人合作的原委,说他只是利用女真人的兵马先攘内贼,解决了叛军,之后便会跟女真人摊牌,将他们赶出大周。眼下合作只是形势所迫的权宜之计而已。但是孙万春他们在情感上难以接受,所以并没有答应吕中天。而对林觉的落雁军,孙万春等人原本并无好恶,然而皇上死在落雁军手中的事情却又让西北军望而却步。商议的结果便是,西北军残部退回西夏,两不相帮,先稳固西夏再说。毕竟西北军元气大伤,西夏的局面又可能生乱,眼下报仇无望,不如退而求其次。 让人惊讶的是,那林觉居然将这一切都洞悉在目,说的一点都没错。 “姓马的,你何必装神弄鬼,你说吕相暗中设计了袁大人和我 们西北军,那又有何证据?若无证据,便是胡说八道。”有将领叫道。 马斌沉声道:“林元帅就知道你们会不信,所以命我带来的证据。” 马斌说罢,伸手入怀取出一封信来递给孙万春,孙万春犹疑接过,取出信笺查看,猛然间神色陡变,叫道:“这是……这是皇上的诏书?” 马斌摇头道:“准确的说,这是郭旭的自白书。可不是什么诏书。他在被吕中天送往女真军中为质时被林元帅带人救到落雁军中,这封自白书便是在我落雁军中所写。里边的内容便涉及袁大人率军前来京城以及同女真人作战前后的种种经过,你想要的证据便在里边。” 孙万春急切的将那封自白书快速的读了一遍,整个人震惊到呆若木鸡。 “原来……原来是这样……原来……袁大人果真是被算计了啊。”孙万春喃喃道。 “孙将军,上面写的什么啊。”众将领纷纷叫道。 马斌冷笑道:“还能是什么?吕老贼早就存着乘乱窃国之心,女真和辽人攻我大周,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窃国良机。女真大军兵临城下之时,吕贼便已经将郭旭架空,全面掌控了朝廷的权力。西北大军赶来救援时,皇上召见了袁大人,希望袁大人领军进京,平衡吕中天的权力,不让吕中天只手遮天。吕贼在皇上身边有耳目,得知了一切,不敢让你们西北军进城,并且欺骗袁大人发动对女真人的进攻,说他将率城中禁军同西北军一起行东西夹击之计,一举歼灭女真人。袁大人不知其阴险之心,加之认为这是歼灭女真人的好计谋,于是便发动了进攻。殊不知女真人拥有铁浮屠骑兵,正面作战几可无敌,而吕中天又按兵不动,坐视西北军孤军作战。那一战你们也都经历了,倒也不用我多说了。吕中天刻意隐瞒了女真人拥有无敌重甲骑兵的情形,诓骗袁大人进攻,又见死不救。你们西北军之所以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便是这老贼存心设计陷害的。女真人固然是杀害袁大人的元凶,但是背后的罪魁祸首更是吕贼所设计。郭旭随后被软禁,被逼着下了所谓的禅位诏书,自愿去女真军中为人质。这一切都是吕贼的一连串的设计。嘿嘿,亏你们还蒙在鼓里。” 西北军众将惊愕嗔目,有人喃喃叫道:“孙将军,这……这都是真的么?” 孙万春盯着手中那份自白书,哑声道:“我恐怕,这些都是……真的了。” 第一五零三章 真相如此 让孙万春惊惧的不仅仅是郭旭那份自白书的上关于西北军这一段的隐秘情形,更有一直众说纷纭的关于郭旭夺位的真相。 郭旭在被落雁军掳走之后,他还是抱着幻想的,他希望能够争取林觉的原谅,得到落雁军的支持重新东山再起。所以,他表现出了极为坦白的态度。这份自白书便是在这种情况之下郭旭的亲笔所书,郭旭是想拿这份自白书作为打动林觉的投名状,他丝毫没有任何保留的将当年的那些事情都写在了这份自白书上。郭旭的想法是,故意拿这份自白书作为把柄送到林觉手上,这样便打消了林觉的疑虑,以免让林觉以为自己只是迫于形势的暂时妥协,以后会秋后算账。自己将自己最为隐秘的把柄交到林觉手里攥着,林觉便不必担心将来会发生什么变故了。 或许有人会以为郭旭这么做是极为幼稚的。但其实,当他落入落雁军的手里时,他已经别无选择。他当然意识到自己处境是极为危险的。别的不说,他知道郭昆是一定不肯放过他的,因为郭昆定想杀了自己取而代之。所以他能做的便是争取林觉的支持,这也是绝境中他所能做的唯一选择了。至于林觉,郭旭认为,自己之前虽然跟他有过节,但终究自己并没有对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两人之间也没有实质性的利益纠葛。方敦孺的死或许是林觉不能原谅自己的原因之一,但方敦孺的死自己只是起了一些作用,并非是主谋。而且方敦孺和林觉之间也不过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并非真正的血缘至亲,所以这层恩怨应该不至于不可调和。 至于容妃之死,则郭旭更不认为林觉会为了她而跟自己较真。绿舞和容妃失散多年,母女亲情早已平淡的很。林觉跟容妃更是没有任何的瓜葛,难道还会死抱着这件事不放不成。 正是出于这种想法,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郭旭在自白书上坦白了许多敏感之事。其中便包括当初夺位时的所作所为。杀太子郭冕,逼父皇郭冲让位,导致郭冲病情加重而死。以及血洗后宫的所作所为。当然,郭旭不忘了将这些行为归咎于吕中天的教唆,将责任推给吕中天。并且在自白书中透露了不少吕中天谋划设计朝臣以及种种为自己当上太子而暗中操作的许多阴谋。这么做自然是竭力减轻自己的罪行,同时也是对吕中天的报复,让林觉他们将仇恨转嫁到吕中天的身上。 这样的一份自白书的内容现在被孙万春从头到尾的看到了,震惊之余,也让他心中的很多疑问迎刃而解。原来传言的郭旭篡位杀了太子血洗后宫的事情都是事实,原本西北军中关于此事都有共识,便是都认为这些事是林觉和郭冰父子捏造抹黑皇上之举。当然他们 之所以这么认为,便是枢密使杨俊这么告诉他们的。西北军本就是杨俊的嫡系,杨俊说是他人捏造抹黑,在西北军众将心目中,这话便是事实了。 正因如此,西北军众将们才无法接受郭昆杀了郭旭的事实,对落雁军也生出了偏见。本来落雁军就是朝廷叛军,郭昆又杀了皇帝郭旭,西北军众将如何能接受?故而即便落雁军已经摆明了是抗击外敌的主力,新皇登基其实已经顺理成章,西北军众将还是决定不和落雁军为伍。 但现在,真相就在眼前,一切便大不相同了。 孙万春当着众将的面将那份自白书通读了一遍,大堂之上顿时一片抽气之声。所有人都惊的差点掉了下巴,张大的嘴巴久久合不拢。他们万万没料到,今日居然能得知这么多的隐秘之事。颠覆了许多他们之前的所闻和看法,颠覆了之前对很多人的印象。一时之间,从情感上接受不了。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这份自白书定是伪造的吧。一定是假的。一定是你们落雁军伪造而来,欺骗我们上当的,我们可不信。”有人叫道。 “对,对,定是伪造的。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绝对不可能。”有人大声附和道。 马斌伸手夺回孙万春手中的信笺,冷笑道:“你们简直不可救药。我家林元帅就怕你们不信我们告诉你们的事实,就怕你们不知道你们袁大人被谁害死的,所以才拿出这份自白书作为佐证。这是郭旭亲笔所供述的自白书,你们连他的话都不信,我还能说什么?此事是郭旭亲身历经之事,所有的一切如果是捏造的,又如何能如此丝丝入扣?你们仔细想想西北军抵达京城之后的细节,再回忆回忆袁大人的言行,看看能不能对的上号,不就知道真假了么?你们倘若非要掩耳盗铃,执意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那我也毫无办法。袁大人是你们西北军的指挥使,你们身为他们的下属,受他恩惠栽培之人都对他被陷害的事情置若罔闻,我们这些外人还能逼着你们相信不成么?一句话,信便信,不信的话我也不浪费口水。” 众将咽着吐沫面面相觑。一名将领忽然沉声开口道:“这件事……我倒是想起来了。那日袁大人进京面圣的时候,亲卫统领赵将军是随行保护的。那天半夜里他们才出城回营,当晚我在前军当值值夜,是我护送他们回营的。我听赵将军好像说了,袁大人见了皇上,之后又被吕中天给请去说了好长时间的话。赵将军说,袁大人从吕中天府中出来后好像有心思,叫我们不要多嘴多舌,惹的袁大人烦恼。” 一名将领道:“那又说明什么?” 另一名将领道:“记得袁大人是接到皇上的圣旨召 他进宫面圣的。袁大人进京之前是没打算给吕中天好脸的,毕竟因为杨枢密之事,袁大人心中对吕中天是有芥蒂的。后来又见了吕中天,确实有些奇怪。” “更奇怪的是,原本决定是要次日兵马进京城守城的,突然间便改变了命令要攻城,而且从城中回来之后便改变了命令,确实让人奇怪。”又有人道。 “可惜赵将军战死了,是跟随袁大人身边的亲卫都战死了,现在无法得知当日发生的具体之事。无从考证。”有人轻声道。 众将纷纷议论的时候,孙万春紧皱着眉头思索着,然后让他猛然抬头,大声道:“你们不用猜测了,这份自白书绝对是真的,本人相信这是真的。当日袁大人下令天明进攻女真人的时候,确实说过朝廷禁军将会出城包抄东西夹击女真人的话。当时我是在场的,在场的还有赵统领和刘副指挥使。我们还帮着袁大人做了战事的推演,认为此战必胜的。之前我以为是因为我西北军骑兵败的太快,导致城中禁军根本来不及出动便被已经被击溃,所以才没怀疑这是诡计。但现在想来,他们完全有机会出兵。而且……那铁浮屠骑兵突然出现,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之前袁大人根本没提铁浮屠。推演之中也没有算上这只重骑兵,这绝对不是袁大人的疏忽,而是袁大人根本不知道有这只敌军重骑的存在。吕中天既然要和袁大人同时进攻女真人,怎么会不告诉袁大人这个情报呢?那铁浮屠在南下时曾经露了面的,吕中天不可能不知道女真人有这样的重骑兵存在,为何他不告诉袁大人呢?种种迹象表明,那是吕中天刻意的隐瞒啊,就是要害的我们西北军惨败于此啊。这便是真相,毫无质疑了。” 众将浑身冒汗,心头乱跳。还有一名憨憨的将领兀自问道:“可是吕中天为何这么做呢?” “王将军,你是不是傻?吕中天想控制皇上,想乘乱窃国啊,他不希望袁大人进京城,那样他便无法控制皇上,无法达到他的野心了。皇上在自白书上都写了,我也读了,你却还不明白么?”孙万春叹息道。 “这个狗贼,吕中天这个狗贼,天杀的,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在捣鬼。我们……袁大人和十余万将士,原来都是被这老贼给坑了。这老贼,事后还假惺惺的派人来慰问,还要我们去京城驻扎。” “是啊,这老狗早就想着勾结女真人窃取我大周江山了,这老贼……这老贼该千刀万剐啊。” “可怜袁大人和那么多的兄弟。居然死在自己人的诡计之中,怕是死不瞑目啊。呜呜呜,真他娘的窝囊啊。” 西北军众将咬牙切齿的咒骂起来,有的人热泪涌出,痛哭失声。 第一五零四章 释怀 马斌将那封自白书收入怀中,对孙万春拱了拱手道:“孙将军,马某人今日冒昧前来,甚是叨扰。原本以为,孙将军和西北军诸位兄弟能够和我们携起手来共同维护大周江山社稷,但却没想到你们早有打算。来时我家林元帅嘱咐了,他说人各有志,不能强求。西北军这么多年来为大周西北的稳定贡献了力量,袁大人和十多万将士也都为国捐躯,已然无可指谪。我家林元帅说,无论你们愿不愿意继续为收复山河驱除外敌清除内贼而努力,都不应受到责难。我都应该尊重你们的选择。林元帅当然希望国难当头之时,能够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同内贼外敌殊死一搏,护我大周周全,但也不希望勉强他人。然则,时间紧迫,林元帅定下了同女真人作战的计划,虽然我未能说服你们参加,但战斗还要进行,我们落雁军绝不会退缩半分。哪怕战斗到最后一人,我们也绝不会放弃,绝不会胆怯。岂能教蛮夷之辈笑我大周无勇士?岂能让宵小之辈窃取我大周大好江山?这是我家林元帅出师之时说的话,我们都铭记此言。言尽于此,马某告辞了。” 马斌说完话,团团作揖,转身大踏步朝大堂外行去。西北众将都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孙万春眉头紧锁咬着下唇不语,眼见马斌的身影踏出大堂走下石阶时,孙万春终于高声叫道:“马将军,请留步!” 马斌停住身形缓缓的转过身来道:“怎么?莫非你们因为我之前口出冒犯之言而要杀了我么?恕我不能束手就擒,我还要完成林元帅御敌之计,不能死在这里。你们要杀我,我不得不反抗。” 说罢,马斌缓缓的抽出腰间长刀,叉脚而立。 孙万春忙道:“马副帅,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马副帅可否留步商议,我还有些疑问没有澄清,想问个明白。” 马斌缓步走回,呵呵笑道:“请问便是。” 孙万春皱眉道:“我想问马副帅,你们落雁军既然已经搭救了皇上,为何……为何却要杀了皇上?你们这么做,岂非是大逆不道之行,坐实了叛军之名么?你们这么做可知天下多少人对你们有别样的看法。起码在我看来,你们落雁军是乘乱生事,夺取大周江山而来。林元帅如此精明之人,为何出此下策?” 马斌哈哈大笑道:“我当是什么疑惑,原来你们还是纠结于这件事上。也难怪,这件事在外人看来自然是大为不妥,我知道,此事也被老贼吕中天大肆些宣扬,给我们落雁军大肆抹黑。但对我们而言,我们根本不在乎。” 孙万春皱眉道:“岂能不在乎?此乃弑君之行,大逆不道之行啊。” 马斌呵呵笑道:“世人总是喜欢以自己的标准来判断对错,但却又采用不同的标准。郭旭杀兄弑父篡位之举难道不是大逆不道?怎么没见你们指责他?” 孙万春咂嘴道:“那是不同的,那是不同的。皇上毕竟是皇上,那是皇族内部之事。” 马斌点头道:“说得好,你也知道那是皇族内部之事,你们能原谅郭旭,便可原谅新皇杀郭旭之举了。那也是皇族内部之事,不是么?退一步而言,我落雁军早就摆明旗号,只反朝廷不反大周,我们本就是反郭旭而举旗,现在杀了郭旭,正是当初举旗的目标,这有什么不对么?再者说了,郭旭这几年干了些什么事?大周今日这般局面跟他有莫大的干系。对内,他宠幸吕中天,任由他把持朝纲,剪除异己。擅杀朝廷柱石,毁损大周根基。莫忘了杨俊是怎么死的,有传言说杨枢密使是郭旭在朝堂上用香炉砸死的,这种行为乖张暴虐成性随心所欲之人,正是我大周今日之局的罪魁之一。对外,他挑起了北征之战,不顾上下反对,举全国之力北征。在遭遇败绩之后又懦弱胆怯,为保皇位,不惜签下丧权辱国的和议,赔偿大量金银财物,横征暴敛,搜刮民脂以取悦辽人。且他自降身份,认辽皇位为叔父,让我大周上下蒙受巨大的屈辱。这样的人,他还配当大周的皇帝么?我家林元帅说过:郭旭志大才疏,乃昏聩之君,不但祸国而且殃民。残害忠良,宠幸奸贼,好恶不分,不仁不义。天下人人可诛之。孙将军,郭旭落入我落雁军手中,他只有死路一条。新皇亲手杀了他,一方面是亲手报先皇被郭旭篡位杀害之仇,另一方面也是用于担当之举。新皇不肯让林元帅和我落雁军中的任何人落下弑杀皇帝的恶名,所以他亲自动手。这正是敢于担当的作为,令人敬佩。” 孙万春沉默片刻,缓缓道:“然则不也是为了夺位么?杀了皇上,郭昆便登基了,何必说的那么冠冕堂皇。” 马斌大笑道:“我们落雁军本就是要夺取大周皇位的,林元帅早就说了要保举新皇登基,这本就是冠冕堂皇之事。现如今的大周,新皇不登基收拾局面,难道任由天下无主?除了新皇,谁有资格为帝?吕中天么?还是让蛮夷为我大周之主?孙将军,我说句实话,这一次无论你们西北军愿不愿意归顺新朝,愿不愿意加入我落雁军作战,我们都是要完成驱除外敌内肃国贼这件大事的。说了你可能不信,即便没有你们的帮忙,我落雁军也能战胜女真人。女真人和吕中天联手又如何?照样不是我落雁军的对手。皇上登基的消息已经昭告天下,各地上表效忠的州府不计其数。天下有识之士都知道若不效忠新朝齐心协力便将沦为亡国之奴。不久后各地州府的兵马物资都将增援而至,很快女真人和吕中天便将完蛋,我们会打回汴梁,恢复我大周清平之世。到时候你们西北军算什么?难道要割据西北成为新朝的叛贼不成?林元帅命我前来规劝,其实也是你们一次绝佳的机会。只有效忠新朝,加入我落雁军的行列,你们才能报袁大人和阵亡的西北将士之仇,同时也有从龙护国之功。这个简单的道理你们难道不明白么?” 孙万春和西北军众将沉默不言,这马斌的话虽然有些难听,但是说的还是在理的。再纠结落雁军之前的叛军身份,再纠结郭旭被郭昆 所杀的事情其实已经毫无意义。吕中天和女真人都是西北军的仇敌,单靠西北军之力,报仇永远无望。即便此刻回到西北可保一时之安,将来无论是落雁军取胜还是吕中天和女真人得胜之后,西北军恐怕都没有存身之地。此时不做出选择,之后便再无选择。 “孙将军,各位将军。我知道你们的处境。林元帅说了,这一次只需要你们派出三万精兵协助作战便可。其余的步兵兵马可暂时回到兴庆府稳定西夏局面,保护你们的家眷亲人。不必担心粮草物资的问题,我们有大量的粮草物资足够供应你们。你们只需要做一件事,效忠新朝,加入落雁军,听从命令。林元帅还说了,他不会从你们西北军中抽调变动任何一名将领和兵马,在落雁军下边单列西北军营,依旧由你们原班人手统帅。从此以后你们便是禁军中的一部分。这些都是林元帅为你们所考虑的。林元帅对你们可谓仁至义尽了吧。”马斌沉声再道。 孙万春长长的吁了口气,他佩服那林元帅的考虑周祥,确实自己有很多顾虑和约束,但现在这些都不存在了。他已经没有任何理由不加入落雁军,不忠于新朝,不为阵亡的西北军将士而战斗了。 “诸位兄弟,这件事……你们怎么说?”孙万春沉声问道。 众将一阵沉默,很快便有人沉声道:“孙将军,末将觉得我们应该听从劝解,应该加入林元帅帐下作战。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我们都没有理由退缩。” “说的是,我们此刻退缩,怕是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孙将军,我不懂这些道理,我只跟着你走便是。你说怎么办,咱们便怎么办。” “对对对,一切听孙将军的,咱们西北军众兄弟共进退便是。要打哪怕战死疆场也不要后悔埋怨,要走咱们今后被人骂缩头乌龟也不要抱怨。” 众将纷纷叫嚷了起来,其实他们心中都憋着一股气,西北军气势汹汹而来,结果在太原府被堵了一个多月,到京城之后更是被当头一棒子打死。缩在太原府中,报仇又不敢,归顺又不甘,一直不知如何是好。今日得知袁大人被吕中天算计的事实后又更是觉得心里憋闷的很。原本对落雁军的看法,对新皇的看法也被马斌的一番言语说的几乎释怀了。后顾之忧别人都考虑到了,所以还有什么好顾虑的。态度都已经转变了过来。 孙万春听着众人乱七八糟的话语声,缓缓点头道:“既然如此,孙某便下决定了。我的决定是……归顺新朝,加入落雁军,为大周江山社稷,为天下黎明百姓,为给袁大人给死去的西北军将士们报仇而战。哪怕马革裹尸,也莫要抱怨,这是我们必须要走的路。” 众将齐声喝道:“遵命。” 马斌大笑道:“好,这才是我心目中的西北军呢。从杨枢密使到袁大人乃至到现在面前的诸位,西北军血性不改,勇武犹在,更难得的是,知大局,识时务,佩服佩服!” 第一五零五章 春雨 农谚云:清明前后,载瓜种豆。其意既是指农时气令已经到了清明时节,天气转暖,万物复苏,到了适宜播种作物的时令。另外一个原因也是因为清明时节雨水充沛,有利于作物萌发生长。老百姓们自然不懂为何到了清明时节便雨水充沛,他们也不会明白大气环流,什么高压低压冷暖交汇这些科学的原理,他们也压根不用知道这些,便知道清明时节雨纷纷的道理。那是古老的智慧和经验的总结,是无数普通老百姓从生活中的发现。 三月十二清晨,清明节的前一天,一场春雨终于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春雨贵如油,这是老百姓们对春雨的赞誉。然而对余十里长岗上的落雁军八万将士而言,这场春雨可不仅仅比油贵,那可是救命的一场雨。因为整个大军已经断水一日,人心都已经有些浮动了。 所以,当春雨洒下之时,整个山岗上陷入了一片沸腾之中。所有人都跑出帐篷站在飘落的雨丝之中,张着嘴巴迎接着那天空降落的甘霖。而军中将领们也长长的吁了口气,如释重负。虽然他们的林大帅说这几天定然要下雨,因为所谓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这首诗的缘故,但所有人都不敢因为这句不知是谁写的诗而断定一定会下雨。直到这场雨真的落下来,他们才明白,原来那诗句说的是至理,林大帅的坦然绝非是假装的。 林觉当然也不是完全的不担心。虽则清明前后下雨的概率极大,但也并非百分百有雨水。万一今年反常,难道自己还能找老天爷算账不成。所以,他其实已经做好了两手准备。要是两日断水,天再不下雨的话,他便要冒险组织人手往汴河边去汲水了。那必然会有一番大战,但也不得不为之了。好在一切还是如自己预料的那般发生了,老天爷终于没有将落雁军推入绝境之中。 春雨一下,最高兴的便是杨秀了。他早已带人做好了准备,山岗斜坡上的坑洼之处被他命人扑上了大块的雨布。大片的帐篷布被裁开来撑开如雨伞一般,便是为了将天上落下的雨水一滴不剩的全部接住储存。他不想浪费任何一滴雨水,军中的坛坛罐罐锅碗瓢盆也都被他征用了不少,便是为了将接到的雨水储存起来。 杨秀觉得,这时候下的春雨一定不会太大,所以雨水极为珍贵不能浪费。然而,到了午后,他却傻了眼。这场雨从清晨时的牛毛细雨开始直到午后竟然越下越大,虽非瓢泼大雨,但也早已超出预期。几百辆水车全部装满了不说,十几处洼地和人工挖掘的几处大坑也都全部被雨水注满。山岗沟壑之中竟然都形成了不小的溪流。众人也终于明白,为何山岗两侧有些地形充满了坡地和裂隙的原因了,便是雨水冲刷流淌所形成的沟渠。 这么一来,最为担心的缺水的问题终于不再是问题,反而这雨下的大了,山岗上一片泥泞,车马人员行走不便,一走一脚泥,这反 而成了让人头疼的问题。不过这种问题总好过缺水的焦渴,只能算是此时的一种幸福的烦恼。 午后时分,揽胜塔一层的八角形室内,林觉召集众人前来议事,郭昆也出席参加。众将领身上都是湿漉漉的,脚下都是泥巴,下雨后他们各自在营中检查帐篷是否漏雨,营地是否积水等问题,所以身上淋湿了,满腿都是泥巴。进来之后,都围在塔室中间的一堆红通通的火堆坐下。不一会,所有人身上都冒出白色的雾气来,一个个像是要飞升仙人一般。所有人的情绪都很好,这场春雨下来,人人心里都舒坦了许多,轻松了许多。 林觉坐在火堆旁的一张椅子上,命人取了茶盅来摆上,然后亲手将火堆上的一只大铜壶取下来,逐一往茶盅中倒水。眼尖的立刻发现这这茶水澄清碧绿,香气扑鼻,都有些惊讶。 “哎呀,大帅这是哪里弄到的茶啊,莫不是从山中带出来的茶叶么?没想到这时候还有茶吃。我等真是有口福啊。”马青山惊讶叫道,他是喜欢喝茶的人,和林觉一样,喜欢读书品茶的军中将领不多,马青山算一个。 “嘿,还有茶喝啊,妙的很,妙得很。”梁七等人也都叫了起来。茶叶是奢侈品,茶水在军中也是奢侈品。即便在落雁谷中,茶叶也是一般人消受不起的东西。大帅的茶,必是极好的茶,那更是好了。 林觉微笑道:“各位先喝喝看,看看合不合口味。” 众人闻言纷纷道谢,端起茶盅来喝,有的斯文的小酌一口慢慢细品,有的则如牛嚼牡丹一般张口喝干,吧嗒嘴不知其味。 “咦,味道如此清新,莫非是春茶?可是……奇怪啊,咱们军中哪里来的春茶?大帅从那弄来的春茶?”马青山砸摸着口中的茶水味道,惊喜叫道。 林觉呵呵笑道:“马兄弟还是识货,不过你再细品品。” 马青山又小抿一口,砸着嘴巴细细回味,皱眉道:“奇怪,奇怪,味道确实清香,但却带着苦涩。既像是新茶,却又不像。不过总体而言,好喝的很。” 林觉哈哈笑道:“不错不错,马兄弟有些门道。诸位,你们喝的不是茶水,这是我用今日下的春雨雨水煮的柳芽儿。如何?可比新茶么?滋味还过得去吧。” 众人惊愕嗔目,旋即轰然大笑起来。搞了半天,原来喝的不是茶水,而是柳树芽儿,真是万没想到。滋味还真不错。 “本人老家在南方,我们南方有春日喝柳叶茶的习俗。讲究的是用新春第一场雨水煮柳树上的第一拨萌发的新芽儿。喝了这新雨柳芽茶,预示着这一年便有了新的开始。今日这场春雨落下时,我便想起了这件事,于是跟皇上说了。皇上虽然祖籍是汴梁,但也是在我们杭州长大的,自然也是知道有此习俗的。在皇上提议之下,我们便冒雨采摘了一些柳芽儿,用这新春 雨水煮了茶水给诸位喝。诸位能喝到这柳叶茶水,还得感谢皇上呢。”林觉呵呵笑道。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向坐在北侧一张木椅上的郭昆行礼道:“多谢皇上。” 郭昆笑着摆手道:“这算什么?有什么好谢的。” 林觉笑道:“诸位,这柳叶茶可是有些功效的,明目清火利尿去热。军中可以推广。我知道军中将士们吃压缩干粮吃的有些上火,正好可以推广。山岗周围柳树不少,趁着柳芽细嫩还可食用,若是叶子老了,茶水便苦不堪饮了。” 众人纷纷点头道:“多谢大帅关照,回头必告诉将士们煮柳叶茶。” 林觉点点头,重新招呼众人坐下。开口道:“诸位,今日召集你们前来,当然不是为了这柳叶茶而来。今日这场雨可谓是喜雨,大大缓解了我大军断水之危。杨大人,现在应该不用担心缺水的事情了吧。” 杨秀笑眯眯的起身拱手道:“大帅,哪里还缺水?水满为患了。水车中存满了水,将士们的水囊灌满了水,还有十几处水洼和挖掘的储水坑也都满了。这些水足够咱们大军用一个月也够了。不缺了不缺了。现在要担心的倒是军粮的事了,军粮还够六七日之用,我正要请大帅示下,是否要实行节粮配给,减少一顿饭呢。现在又不打仗,每天三顿实在是不必,改为两餐也是可以的。” 林觉摆摆手道:“节什么粮?没这个必要。吃饭是幸福之事,少吃一顿饭,便少了一件乐事。根本没这个必要。六七日消耗已然够了,这六七日时间必有分晓。” 杨秀忙道:“好好,便听大帅吩咐就是。” 林觉点点头,杨秀拱手落座。林觉环视众将,沉声道:“今日叫诸位来,自然是商议作战之事。前日你们也都看到了,女真大军抽调了约莫六万人马东去,你们都知道他们是干什么去了吧?” “还用问么?自然是奔咱们伏牛山去了。果如大帅算计的那般,完颜阿古大反而是信了大帅故意给他们露的消息,这是要抄咱们的老窝去了。”梁七朗声道。 林觉微笑点头道:“不错,他们中计了。接下来,便要看马大人他们的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马大人已然说服了西北军,此刻西北军必然已经开拔到位置了。山中兵马在高慕青的率领下也恐怕要到位了。从现在开始,他们才是主力,一切要看此次伏击阻截战的结果。倘若他们胜了,我们的围必解,一切都在五六天时间里便见分晓。所以我才不担心粮食的问题。倘若到了我们粮食耗尽的那天还没个结果,那必然是计策失败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众人纷纷点头,原来大帅不担心粮食的问题不是因为有办法得到粮食,而是因为战局到那时已经不可收拾,有粮无粮其实都区别不大,到时候恐怕要浴血突围,行下下之策了。 第一五零六章 推演 “这场雨来的很及时,我的意思不是因为这场雨缓解了我们缺水的难题,而是说这场雨基本上固定了女真兵马行进的线路。通往伏牛山的道路有数条可供女真骑兵通行。但是这场春雨下来,他们便只能从最大的官道行军了。瞧瞧我们山岗上这满地的烂泥地,这便是一直没有下雨的缘故,路面泥土堆积,遇到雨水便成稀泥了。即便是骑兵也是寸步难行。所以,他们要走的只有一条路,那便汴梁至颖昌府,经由襄州进汝州方城山口这一条路。诸位,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林觉一边说,一边示意孙大勇揭开身旁沙盘上的盖布,露出用泥土堆成的一张立体地形图来。京畿周边的地形和城池,落雁军上下其实早已了然于胸,即便没有这沙盘地形,众人也能在心里描摹出大致的地形来。但有了这沙盘之后,便更加的直观了。 只见沙盘上中心地带,用泥土铸造的四方城池便代表了汴梁城了。西南角位置,泥土塑就的层层山峦地形便是伏牛山无疑。两者之间有数座泥土小城,并有明显的蜿蜒的道路和河流标志。整个地图细致而微,制作的极为精巧。 “大帅的意思是说,女真人只能选择一条道路行军,对马大人他们而言,更便于掌握他们的动向,更便于应对了。”有人回应了林觉的问话。 林觉笑而不语。马青山道:“大帅特别点出方城山口这个位置……是否是另有深意?莫不是此次马副帅要在方城山口进行伏击作战?” 林觉呵呵笑道:“青山老弟猜中了。我本提供给马斌他们几套伏击方案,但这场雨一下,女真兵马只能从方城山口进入我伏牛山西南进山口,则这里便是最佳的伏击地点。我本担心道路数条,女真人倘若不按套路出牌,从北边的鲁山或者南边的南阳县这两个方向进军,会导致马斌他们无法集中兵力进行伏击。且这两条路的方向并无合适的伏击地点。但现在,这样的担心是没必要了。对方必从方城山口进军,基本确定无疑。而这里,便是他们的鬼门关。” 林觉说着话,抓起几团泥巴将沙盘上其余几条通向伏牛山的道路都堵死,只留下了中间位置那最宽的一条用布条模拟的官道。那布条蜿蜒起伏,经过了方城山隘口位置后没入了伏牛山中。紧接着,拿起两面小红旗插在了方城山隘口两侧隆起的小土包上。再将一面黑色的小旗插在隘口之前的位置。 所有人都看的明白,林大帅的意思是,这场堵截之战将在方城山打响。 “大帅,为何是在方城山?虽则方城山隘口位置确实对于伏击有利,但是总好不过我伏牛山中的地形吧。东山峡谷便是最佳的伏击地点,再说山寨东坡上我们修建了那么多的工事箭 塔,山坡又陡峭难攻,比之方城山隘口不知好了多少倍呢。为何不在山中伏击呢?”梁七有些不解的问道,他也问出了许多人心中的疑惑。 林觉微笑道:“梁兄弟问的好,这便牵扯到一个心理上得问题了。女真人可不是傻子,他们此次攻我伏牛山必是要征询吕中天的意见的,我想吕中天或许会派出部分将领和兵马随行,因为地形上而言,吕中天的人会更熟悉。莫忘了当初郭旭攻山大败的兵马很大一部分人现在便在吕中天的手里。这些人一定会提醒女真人伏牛山中的情形。所以,一旦女真兵马进入伏牛山时,必然会极为谨慎。不大可能没脑子往里冲。这反而会很麻烦。他们若是磨磨蹭蹭的小心谨慎,我们还有机会伏击歼灭他们么?显然不能。” “林元帅的意思是,方城山隘口这个位置距离伏牛山还有一段距离。对方也绝不会想到在这个位置会有伏兵。这样反而是有机可乘了。”一直慢慢的喝着柳叶茶没说话的沈昙忽然沉声开口道。 众将恍然,原来大帅打的是心理战。确实,对方不太可能不知道伏牛山中防守严密的情形。进山之后定会步步为营。像当年郭旭攻山那般莽撞的情形怕是不可能发生了。他们一旦谨慎小心起来,想要吃掉他们便有难度了。所以伏击地点选在山外,会出乎对方的意料之外。 “对,沈副帅说的便是我的意思。而且,你们莫小看了方城山隘口的地形。沈副帅可还记得,当年我们从京城杀出,前往伏牛山中的时候。朝廷纠集了数州厢军两三万人,便是在方城山隘口堵截我们的。若不是梁兄弟和慕青率山中兵马来接应,那一次我们便要死在那里了。这沙盘并不能显示其隘口地形,那一处的地形是一处类似葫芦口,隘口之下地形平坦,隘口后方却是山丘起伏之地。你们懂我意思吧,骑兵从后方进入隘口下方的平畴谷地倒是轻松惬意的很,但是一旦遭遇攻击想要快速撤出,那便难了。后方的地形骑兵并不能快速离开,官道是选择平坦的地形修建的,所以必须绕开山丘坡地,故而会蜿蜒盘旋,不利于快速奔驰。只要有一只兵马能够切入女真人侧后方,在要害处堵住官道一处位置。那便是瓮中捉鳖的情形。女真人怕只有一条路可走,便是猛冲山隘,冲破前方的封锁才成了。”林觉沉声说着,用手指点着方城山隘口处的地形。众将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沙盘上那简单的两座山包的位置,脑子里竭力想象着那里的地形,竭力跟上林元帅的思路思考。 沙盘上并不能具体而微到细枝末节,也不是所有人都记得方城山隘口处的地形。但是如沈昙孙大勇梁七等人曾经在那里战斗过,自然是记得那里的地形。确实,方城山隘口也许不是最为险峻的地形,但是 对于伏击阻击战而言,却绝对是个很好的地形。两侧伏牛山余脉如双臂环绕,生出大大小小无数的小山丘。平坦的官道进入其中必须蜿蜒而行,进入开阔的隘口下方的平畴位置后,整个兵马确实如在瓮中一般,想要回头便要大费周折。若是后方再有一支兵马封锁蜿蜒的官道位置,则彻底堵死了对方的后路。形成实质性的四面包围。除非女真人选择弃马登山,从后方山丘步行翻越,但那又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女真骑兵离开了马匹,他们还能战斗么?就算逃出去,那也是等待宰割的羔羊罢了。 “大帅英明,希望马副帅不辱使命,能够旗开得胜。哎,一想到这样的大战我们居然不能参加,心里便难受的很。咱们只能在这山岗上呆着,真不是滋味儿。”梁七咂嘴道。 众人深有同感,心里觉得有些窝囊。虽然说落雁军主力也历经了两场大战,但终归现在是被困在了这山岗之上,什么忙也帮不上。心中自然是有些遗憾。 林觉呵呵笑道:“这才几天没打仗,一个个都手痒了么?诸位,以上跟你们说的这些,只是想让你们宽心罢了。我知道有很多人担心咱们伏牛山留守的兵马无法抵挡女真人的进攻,所以便跟你们详细的介绍了情形。老天帮忙,局面正朝着有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若不出差错的话,方城山一战很快就要打响。这当中唯一不确定的一件事便是孙万春的西北军能否归顺参与此战,只要他们肯作战,这一战必胜。我相信马副帅会不辱使命。然则我和你们一样,其实一直在想的一件事是,我们能做些什么?我们总不能在这里什么都不干,那也太无趣了。所以,我才将诸位请来,宣布一件事。” 众将闻言都支棱起了耳朵来,眼睛里露出兴奋的光芒来。 “诸位兄弟,对方围困的兵马已经少了十余万,我们若不做些什么,岂非教他们小瞧了咱们。之前咱们固然不能轻易的出击,但是现在这场雨一下,山下泥泞难行,军营之间支援困难。咱们若不做些什么,岂非对不住老天下的这场雨。所以,我宣布,今晚咱们撑着下雨的掩盖,下山袭营,干他一票。你们觉得如何?”林觉微笑道。 “好!太好了!”众将听到袭营二字,顿时欢声雷动。这之前众人提出过多次主动袭营的行动,都被林觉否决了。现在大帅终于决定主动进攻了,这正合众人所望。 “干脆,咱们突围算了。他们不过只剩下了十七万兵马罢了,咱们一股脑冲着一个方向突围都能冲出去了。”有人乘机叫道。 “对对对,突围,突围。现在这情形,咱们一定能突围成功的。”众人脑子一热跟着叫嚷道。 林觉翻着白眼看着众人苦笑不已。 第一五零七章 梦醒时分 夜幕降临之后,淅淅沥沥的春雨依旧未停。夜幕之下的大地被雨水滋润,浸透了雨水的地面松软而泥泞。 女真大军的营地里也是乱成了一锅粥。由于是在平地扎营,扎营之初时女真人曾一度以为战事很快便会结束,所以在地形的选择上便没有太过精细,没有选择稍微高一点地形。天不下雨自然是看不出什么弊端,但这场春雨下来,临时挖掘的排水沟根本无法将雨水排走,因为根本无处可排,故而整个军营里便成了一片稀泥塘,场面乱七八糟。 营中兵马本就多的很,女真兵马又不太爱守规矩。每一处营地里都挖掘了粪坑供他们便溺之用。但是这帮家伙散漫惯了,总喜欢随处撒尿拉屎。平时也没什么,但一遇到这种雨天,营地里便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到处都弥漫着恶臭的气味,简直让人无法立足。 完颜阿古大的大帐里也是乱七八糟,他的大帐里也进了雨水,不得不临时抱佛脚,在四周挖掘排水沟,将雨水往别处倾泻。但大帐的地面成了一团烂泥塘,铺着的毡毯被踩进泥巴里,一踩上去,往外滋脏水。很明显屎尿混在水里侵染了进来,大帐里也是臭烘烘的难闻之极。 完颜阿古大大发了一番脾气,冒雨在军营中转了一下午,此刻才刚刚坐在帐篷里歇息吃饭。好在柴火并未湿透,当篝火才大帐中间的火塘上升起之后,一壶温暖的马奶茶入肚,才让完颜阿古大的心情稍微平缓了些。 今日的情形倒也给完颜阿古大提了个醒,想要征服南方这片大地,自己的准备还很不充分。在北方,是不可能有这种情形的。北方很少有这种细雨绵绵的天气,大风大雨倒是有,但是来的快去的快,那样的天气绝不至于让地面变得这么的泥泞和泛滥。这种春雨像是一根根针钻到泥土里,将原本还坚固的地面一点点的浸润到松散的地步,然后人马一走,脚上便沾了一大坨黏糊糊的泥巴,会让你疲于应付。而且也不会持续这么长的时间,中间都不带停歇的。从早到晚一直都是在下,稀稀拉拉跟牛撒尿一般,到处湿哒哒的极为烦人。 出征之初,曾经有人提过,女真大军要注意南方的天气,说南方有时候会连续阴雨好多天,会到处淹水,会让大军寸步难行。对这些言论完颜阿古大根本没放在心上。当时的他只将心思放在自自己的兵马盔甲这作战目标上,对于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他完全没有在意。现在只是这一天春雨,便造成了如此的困扰。这给完颜阿古大提了个醒。或许自己要多在意这些方面的问题了。这些小的方面虽然不至于会导致什么重大结果,也只是事前做好扎营位置的选择和排水沟的挖掘便可解决之事。但是 也确确实实对大军造成了影响。起码今天晚上,整个军营便泡在了泥泞之中,很多柴禾便淋湿了雨,很多士兵的帐篷漏水,今晚整个大军便要渡过一个难熬的夜晚了。 但这其实还不是完颜阿古大心情不佳的主要原因,这场雨一下,完颜阿古大便意识到一天前由雅鲁不花和其他五名将领率领的六万女真大军要遭罪了。这里的地面如此泥泞,骑兵大军要既要冒雨进军又要踩着泥泞的道路行军,会带来极大的麻烦。兵贵神速,完颜阿古大自从决定要将计就计出兵攻伏牛山的那时起,便希望以一只精锐骑兵快速攻袭得手,以免给对方应对的时间。完颜阿古大都不用去向吕中天求证,便知道伏牛山的防御必是稳固的,因为他早就从林觉口中得知了当年郭旭围剿伏牛山失败的事情。所以,对付伏牛山这样的地方,便是要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攻进山去,当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抵抗了。 这场雨来的真不是时候,会拖慢雅鲁不花他们的行军速度。早在午前,完颜阿古大便用海东青信使跟雅鲁不花的兵马取得了联系,雅鲁不花他们此刻已经在汴梁西南的尉氏县境内,行动不算慢。那还是在汴梁城外等候吕中天派出协助的一万骑兵耽搁了半天时间所致。完颜阿古大当然不肯放过吕中天。这老东西带着五万兵马缩回了汴梁不出来,完颜阿古大可不能容他这么逍遥。这次攻伏牛山,吕中天必须协助,这既是因为吕中天的兵马熟悉路途地形之故,也是完颜阿古大不肯让吕中天缩在城中袖手。 完颜阿古大通过海东青信使告诉雅鲁不花,不能让雨水困住大军的步伐,要选择可以快速行军的路线进军,要在极短的时间攻入伏牛山中。具体的安排,让雅鲁不花自行决定。完颜阿古大相信,以雅鲁不花的能力是能做到这一点的,这毕竟是跟随自己十几年的好兄弟,自己还只有几百骑兵马的时候,雅鲁不花便是自己最为得力的手下之一,他相信自己的兄弟能顺利拿下伏牛山。毕竟对方山中兵马数量很少。据林觉信上说的,只有万余人,虽不可全信,但怕是也不多。林觉既然领落雁军出山,不大可能留守太多的兵马,毕竟他们的主力也才曾只有十万之众而已。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完颜阿古大就着热马奶吃了些干粮,枯坐在帐篷里甚是觉得无趣。外边的雨声听的他心烦的很,百无聊赖之时困意上来,于是早早的吩咐亲卫落了大帐的帷幕,自己靠在篝火旁的椅子上打起盹来。不知不觉,他进入了梦想之中。 …… 艳阳高照,锣鼓喧天,张灯结彩的街头,完颜阿古大骑着高头大马走在繁华的街道上。两侧的红男绿女跪伏于地 朝着他高声欢呼,官袍礼带的大臣们伏地迎候,高呼万岁。他直入金碧辉煌的皇宫之中,一屁股坐在那高高的龙椅之上,接受着百官的朝贺。 “皇上真乃千古第一英雄,一统万里江山,秦皇汉武自愧不如,名垂宇内,万古长存啊。” “皇上一统天下,天下万民庆贺,从此以后,由您统帅万民,必是千古江山绵延不绝,国祚万年。您是上天降下来的天神啊。” “……” 无数的人的声音在完颜阿古大的耳边说话,歌功颂德,赞誉不绝。人人脸上带着赤诚的笑意,向自己伸着大拇指,赞颂着自己的丰功伟绩。 完颜阿古大坐在大殿上宝座上哈哈大笑,身边有人在耳边低声说道:“统帅万民的皇上啊,去后宫转转吧。无数美貌的少女等着皇上垂怜呢,皇上可怜可怜她们,去施以恩泽,广布雨露吧。” 完颜阿古大大笑点头,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踏着鲜花铺就的红毯前往后宫。后宫里全是娇艳的女子,见到完颜阿古大一个个激动的呐喊着,哭泣着。更让完颜阿古大惊讶的是,她们都光着身体,白皙娇嫩而茁壮的身体在阳光下反射着白光,花瓣般的嘴唇和嫣红的蓓蕾充满了饥渴和诱惑。 “皇上,选我,选我。选我选我。”赤裸少女们娇滴滴的叫喊着,撕扯着。 完颜阿古大哈哈大笑道:“莫急,一个个来,人人有份,他娘的,都别吵,吵死人了。老子说了人人都有份。哈哈哈哈。” …… “大首领,大首领。快醒醒,快醒醒。”一个声音在完颜阿古大耳边急促的响起。 完颜阿古大的大手正探出去抚摸面前一名美艳少女茁壮的胸肌,指尖尚未碰到少女的肌肤,那少女便在耳边恼人的鸹噪声中化为一道青烟飞散。 “什么?”完颜阿古大恼火的大叫了起来。 “大首领快醒醒,落雁军袭营了,落雁军袭营了。”耳边的声音更加的清晰。 完颜阿古大猛然坐起身来,睁眼看时,篝火照耀之下,面前是几名亲卫满是胡须的丑陋的脸,以及他们大声的叫喊。耳边适才听到的少女们的哭喊声根本就是大帐外传来的喊杀之声和刀剑交击的鸹噪之声。原来之前的一切都是南柯一梦。 “什么?袭营?”完颜阿古大叫道。 “是啊,他们趁着天黑下雨杀下来了。雨水遮掩了他们的声音,待发现时,他们已经摸到营寨前了。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具体情形我们还不清楚。”亲卫叫道。 完颜阿古大一身的冷汗,腾地起身来,大吼道:“拿我狼牙棒来,跟我来。” 第一五零八章 山中雨 春雨如酥。三月中的落雁谷其实已经是满目新绿,春意盎然。这一场春雨落下,春水暴涨,到处青翠欲滴。落雁湖堤坝上的绿柳本已婆娑,雨水这么一滋润,更像是肉眼可见的萌发一般,枝条嫩叶仿佛都在雨水之中舒展开来一般,让人心旷神怡赏心悦目。 堤坝东侧的大宅里,后宅大厅里传来一片嬉闹之声。一男一女两个粉嘟嘟的孩儿正在厅里奔跑嬉闹,几名婢女紧跟在旁口中不断的叫他们慢些。旁边的一排锦塌上,几名女子正围着另外两个孩儿七嘴八舌的说话。这两个孩儿一个还不会走路,在床榻上爬来爬去,另一个更是尚在襁褓之中,挥舞着粉嘟嘟的小手正自咿咿呀呀的叫嚷。 “嘻嘻,瞧这哥儿俩,像极他们的爹爹,瞧这眉眼嘴唇,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慕青妹子,绿舞妹子,你两个可真会生啊。战儿长相便偏向我一些,太过俊秀了些。”发髻高挽的小郡主郭采薇手里拿着一根彩纸条逗弄着床上的两个孩儿,笑嘻嘻的道。 “俊秀些不好么?我瞧战儿便生的极好。将来必随夫君,是个文曲星下凡,要考状元的。莫看战儿才几岁,诗文都背的上百首了。将来不可限量。我家阿元却不如了。”薄施粉黛满脸笑容的高慕青慵懒的靠在薄枕上道。目光却笑盈盈的看着锦塌上那个正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头一般爬来爬去的孩儿。这孩儿正是高慕青生的儿子林元。 说起来林元这个名字还是林觉提议的。高慕青的父亲,龟山岛的老寨主的名字叫高元奎。高慕青生子后,林觉便说,取其外祖父名字中的一个字为高慕青之子命名,也算是一种纪念。高慕青当然欣然应允。只是取奎字的话,奎儿奎儿的叫似乎有些冒犯之嫌,于是便取了中间的元字。 “阿元才多大啊,这都能看出来不如了么?慕青姐姐,哪有这么不待见自己的儿子的。嘻嘻。教我看,夫君生的儿子将来都不差,文的中状元,诗文名扬天下。武的更能安邦定国,驰骋天下。也许都跟他爹爹一样,文武双全呢。”一身淡绿薄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的女子探过头来,轻声娇笑道。 “哎呦哟,浣秋妹子这张嘴怕是抹了蜜。说的人心里真是受用的很,不愧是书香门第出身。浣秋妹子,可莫要光说不练。跟夫君也成亲年余了,也快些生个孩儿才是。”郭采薇笑眯眯的说道。 方浣秋红了脸缩回头去道:“怎么又说到我头上了?这等事……我想便成么?得要机缘。儿女都是要缘分的。再说了,你们的孩儿不就是我的孩儿么?我捉什么急?” 高慕青笑着点头道:“话 虽如此,但总是有孩儿圆满些。你瞧绿舞妹子,生了孩儿之后成天就是笑。这小阿光被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冻了。哎,瞧瞧,什么叫称心如意,这才叫称心如意呢。” 正盯着自己的儿子林光瞧的绿舞听到话题到了自己身上,笑着轻声道:“慕青姐姐莫要取笑我,我是很高兴啊,为夫君生个孩儿本就是我的愿望,现在终于圆梦了,我也别无所求了。身为林家妇,为林家传宗接代生儿生女便是本分。老天对我不薄,我岂能不知足?” 绿舞是去年十月份临盆生子,儿子林光现在已经五个月了,正如高慕青所言,绿舞生了儿子后简直像是换了个人,成天脸上带着笑。抑制不住心里的喜悦。嫁给林觉,为林觉生儿育女,这本就是她的夙愿。夙愿得偿,自然是抑制不住的欢喜。 众女微笑点头,虽然并非所有人都和绿舞的想法一样,但是绿舞说出这话来必然是发自肺腑。众女都知道绿舞跟随林觉最久,对林觉的感情也最深。多年以来默默的侍奉在夫君身边,不争不抢不闹不求,也吃了不少苦,身世更是令人唏嘘一言难尽。虽是公主之尊,但却从未享受过公主的尊荣待遇。她也并没有什么抱怨,即便如今的身份为众人所知,她也和之前一样平易近人。她能心愿得偿,没有人会有半点的嫉妒之心,反而都为她欣喜。 “浣秋姐姐,你身子弱,需要调理才好。我听郎中说了,怀孕这件事也要看身子的状况的,之前你病了很多年,吃了很多药,怕是于身子有损。我请他们弄方子,弄些调理的补药给你补一补,相信很快你便能有孩儿了。你说好不好?夫君那么疼你,早晚便得有孩儿。”绿舞轻声对方浣秋道。 方浣秋脸上绯红,摆手嗔道:“绿舞妹妹你可真是的,说这些作甚?” 众女掩口葫芦。方浣秋面皮薄,和林觉成亲的晚,还不适应这些话题,所以羞臊的很。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方浣秋正为怀不上孩儿而苦恼,毕竟林觉在她身上用的功夫可不少。这些事方浣秋自然不肯说,但是方师母可是全宣扬出来了。 “绿舞姐姐,你怎么不为我弄些补药?人家也要生个孩儿出来玩玩呢。”适才正陪着大少爷林战和大小姐林雪儿疯跑嬉闹的芊芊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瞪着大眼睛叫道。 绿舞看着芊芊道:“你身子又没毛病,吃什么补药?再说了,你吃了也是浪费,你……你……陪着夫君乱来,怎能生出孩儿?” 芊芊的脸腾地红了,众女的脸也都通红。她们都知道绿舞的言外之意是什么。斜依在椅子上的谢莺莺看着 芊芊叹气,同为青楼出身,谢莺莺对芊芊格外的爱护。芊芊之前是受过青楼的各种色艺训练的,在侍奉男人的事情上自然是很有些手段。那些过分取悦男子的手段谢莺莺自然是懂的,但谢莺莺却绝不会去用,因为那是青楼女子所为,而她们现在是林家妇的身份,则不能过分了。但是芊芊却不管,只要林觉开心,她便什么都肯做。 绿舞说的话的言外之意其实来自于去年冬天的一次意外。那天晚上闲极无聊,小郡主和高慕青想要搓几圈麻将。但是绿舞那时坐月子,白冰早早睡下,小郡主和高慕青以及谢莺莺三缺一,于是打算找林觉凑数。问了之后才知道林觉在芊芊房里。于是三人结伴来寻,结果听到了不堪的一幕。林觉和芊芊正在房里折腾的欢,她们听到了林觉和芊芊的对话,三人当时便目瞪口呆了。 夫君偶尔在床第之间有些过分的要求这也司空见惯,比如有嘴巴侍奉一番,林家妇也都偶尔含羞遵从过。但夫君和芊芊所做的已经超出了她们的底线,那芊芊最后居然是用嘴巴接着的,而夫君居然喘息着问她味道如何你,芊芊居然说好吃。几女简直都要疯了。难怪夫君这么喜欢钻来芊芊房里折腾,原来是喜欢这种变态的调调儿。 这件事自然后宅众女都知晓了,绿舞也自然知道了。适才的话言外之意便是:你把那些东西都吃肚子里了,还怎么生孩子。绿舞娇憨,说话也没多考虑,闹得场面一时尴尬。 短暂的尴尬之后,高慕青率先恢复过来,看着门外庭院里淅淅沥沥的落雨,轻声道:“不知夫君他们现在如何了?十来天没消息了。上次的消息还是他们跟女真大军大战的事。虽则我对他有信心,对咱们落雁军有信心,但是心里还是着实有些担忧呢。这么久派出去的人都没消息,心里有些慌。这雨下的心里也有些烦躁。” 众女闻言,也都眉头紧皱了起来。虽然留在伏牛山中的日子安逸,但夫君领军在外,面对女真大军和吕贼兵马两只强敌,谁的心里都是悬着的。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哎,夫君不知何时归来呢,确实担心呢。”方浣秋轻叹道。 众人更是一阵沉默。连闹腾的林战和林雪儿也似乎感应到了大人们的愁绪,停止了嬉闹怯怯的站在那里。 正在此时,庭院中脚步声响,长廊下有人飞奔而来,长发湿漉漉的在空中飞散,身上尽皆湿透。 “咦?是冰儿妹妹。”高慕青惊喜叫道。 众女陡然一惊,纷纷看去。但见白冰带着一团水雾,裹挟着一团冷气冲入厅中。 第一五零九章 夜袭 完颜阿古大提着狼牙棒冲出大帐时,位于东侧两三里之外的前营方向已经炸了锅。黑夜之中,喊杀声夹杂着火器的轰鸣声传来,嘈杂而喧嚣。火器的闪光像是天际的一道道闪电一般闪动着,四处营地中女真兵马惊慌失措的叫嚷和咒骂声传来,泥水被踩的哗啦啦的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屎尿搅动之后的恶臭味道。 这一切,让完颜阿古大有一瞬间竟然不知所措了。适才梦中的场景何等的美妙,突然间便要面对眼前这种情形,倒像是忽然进入了一场另外的噩梦之中。 但很快,冰冷的雨滴便让完颜阿古大清醒下来,毕竟是身经百战之人,一时的恍惚之后便迅速恢复了冷静。 “对方攻击的是那一处军营?出动了多少人?格日乐,哈拉图何在?”完颜阿古大大声喝道。 “大首领,目前情形不详,只知道是前营方向遭到了攻击。天太黑,雨下的太吵闹,对方攻到营前才被发现,所以……”两名亲卫营将领忙回答道。 “他娘的,老子要听这些作甚?整顿亲卫营,跟我冲。” 完颜阿古大大声骂道,一叠声的催促兵士牵马过来。几名亲卫营将领连忙大声吆喝,集结狼牙棒亲卫营骑兵上马,完颜阿古大提着狼牙棒在手,策马踩踏着泥水带着数千亲卫营骑兵朝着前营作战之处冲去。 雨水打在完颜阿古大的头脸上,湿透了他的头盔。这还罢了,胯下的马儿有些趔趄。地面泥泞湿滑,营地之间的地面早已踩的坑坑洼洼。天又黑,地又滑,战马的速度根本快不起来。完颜阿古大心急火燎,猛力踢打马腹催动马匹,马儿吃痛快跑,但没跑出几步,便一个趔趄摔倒在泥水里。幸亏完颜阿古大身手敏捷,一下子从马上跳了下来,这才避免了跟着马儿一起滚翻在泥水中的窘境。但饶是如此,完颜阿古大还是被溅了一身的臭泥水。紧接着身侧亲卫营的战马也都纷纷摔倒,都是因为催动马匹快跑做所致。有几匹马儿摔断了腿骨,发出稀溜溜的悲鸣之声,在地上翻滚挣扎。 完颜阿古大连声怒骂,但他也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对方为何挑着今晚发动袭营?恐怕是有所算计。今日首先因为下雨,营地里的篝火是没法点起来的,没了篝火的照亮,整个营地里便是黑漆漆的一片,一旦乱起来便会像是没头苍蝇一般乱撞。而且今天的雨一直不停,稀稀拉拉的声响会掩盖住对方潜行的脚步声。特别是雨滴打在帐篷上的声响其实是很大的,而这个时候绝大多数兵士只能在帐篷里躲雨。警戒的兵士在高高的瞭望塔上也看不清敌踪,更因为满营的雨打帐篷的声音会被闭塞听觉。再者,地面湿滑泥泞,兵马无法快速的支援被攻击之处,就像眼前,自己想快速赶往被袭营之处也是欲速不达。 这种种的情形,绝对不是偶然,必是对方故意的选择。完颜阿古大深信这一点。因为他的对手是林觉。 他现在对林觉已经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和不屑之心了。那是个强劲难缠的对手,他已经调动了全部的精力和能力去应付这个对手了。 “弃了马,赤足跑过去。”完颜阿古大当机立断。既然己方不能骑马奔跑,对方的袭营兵马也必然是步兵,倒也不用非要骑马作战。穿着靴子肯定还是难行,但赤足奔跑会好很多。这不啻于对付泥泞路面的一个好办法,赤足的脚掌往往比任何靴子都管用,既不打滑也不会沾上太多的泥团。 不得不说,完颜阿古大之所以有今天,并非偶然。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是豁得出去。这才是三月中,虽然春意勃发之时,但是泥水却是冰冷的。赤足踩进泥水的感觉可想而知。但完颜阿古大和他的手下兵马可不是老爷兵,关键时候他们都能豁得出去。当初和耶律宗元交战时,一次初冬寒夜里,完颜阿古大偷袭辽军军营便是命手下人光着身子泅渡一条已经结冰的冰河,然后出其不意的冲入对方军营中,斩获敌将首级取得胜利。跟那比起来,眼前此事不值一提。 五千亲卫赤足跟着完颜阿古大狂奔而去,前营就在两里之外,倒也并不远。奔到半路上的时候,前方有一小队人马跌跌撞撞的迎面奔来。完颜阿古大还以为是袭营的兵马,正欲准备拼杀时,对面却抢先开口了。 “是谁的兵马?我是铁木尔,哪位兄弟的兵马来援?”因为是从中军营方向冲来的兵马,所以对方可没有误会,提前叫喊道。 铁木尔是前营一名副将,完颜阿古大岂能不识,于是厉声喝道:“铁木尔,是我。多少敌人袭营?前营情形如何?” 铁木尔听出是完颜阿古大的声音,忙大喜冲来叫道:“原来是大首领。袭营的敌人不多,怕是只有万余人。” 完颜阿古大听了心中一松,松了口气。只有万人袭营,那绝不是突围,只是袭营而已。对付袭营和对付突围可不同,若是对方想乘机突围,那么自己可要立刻下令吹响号角,则所有兵马便要展开行动。对付对方突围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如果敌人选择朝着西边一个方向全军突袭,则西侧兵马立刻增援过来。山岗东边的兵马因为距离远,绕行山岗增援是不可能的,那便会直接进攻山岗,攻下山岗后再袭其脊背,这是最快捷的抄近道的增援之法。 “万余人,怎地闹得如此慌张?”完颜阿古大喝道。 “他们火器凶猛啊,摸到营前先是丢了一通那个爆炸的火器,乘着我们兄弟都发蒙的时候冲进来,火器到处乱射,杀了我们不少人。因为太乱,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马,乌力吉将军及时下令前军三营都来增援,他们应该是知道不敌,于是便转而攻击左营营地。乌力吉将军派我来禀报大首领,询问是否要去增援。”铁木尔道。 “增援,怎么不增援?这还用问么?”完颜阿古大大骂道。 “可是乌力吉将 军担心他们是调虎离山,万一前军三营往左营去,对方又有兵马来袭,岂非中门大开。前军三营可是守着大首领的中军大帐的门户的。”铁木尔咂嘴道。 完颜阿古大明白了,原来乌力吉是怕落雁军使诡计。确实,他这个位置后面便是自己的中军大帐,他的三营三万余兵马可不能轻易撤走,那便中门大开,对方可以直接摸到中军营地了。也不能怪乌力吉不肯立刻去救。 “罢了,立刻去告诉乌力吉,命他率前营兵马增援左营。最好是能切断他们回山岗的路途。”完颜阿古大大声吩咐道。 铁木尔忙道:“遵命。” 铁木尔转身便走。完颜阿古大突然问道:“左营是谁领军?骑兵还是步兵?” 铁木尔挠头道:“是一万步兵。听说前几天李国仇军师率领铁浮屠骑兵进驻左营,协助防线防守……” 完颜阿古大猛然想起,前几天抽调兵马去攻伏牛山之后,围困山岗的兵马做了调整。为了弥补变得进一步薄弱的阵型,完颜阿古大让李国仇率铁浮屠骑兵增援左营。一来是增加左营的人力,弥补阵型的薄弱之处,二来也是不想听到李国仇在自己身边叽叽歪歪。现在对方攻击的便是左营。 “不好,赶紧去救。他娘的,我的铁浮屠骑兵可不能有差池啊。”完颜阿古大突然大声叫道,撒丫子便朝左营方向冲去。 …… 女真大军左营营地里已经是喊杀声连天。为了这次袭营,林觉做了充分的准备。为了便于兵马潜行无声,参加攻击的两万兵马同样是打了赤脚,挽了裤腿。只不过和对手不同的是,落雁军兵马的赤脚上裹了些草绳,这既是为了更好的防滑,也是为了能减少噪音。 正如完颜阿古大之前所想到的那样,这一次的夜袭完全是林觉的突发奇想的临时决定。林觉并没有觉得按兵不动有什么不好,但是当机会出现在眼前时,林觉自然不肯坐失。下雨天,泥泞路滑,对方增援缓慢,此其一。其二便是雨天可以让对方的视听受限,便于摸近敌营。正是基于这两条原因,林觉觉得能干一票。其目的可绝不是突围,而仅仅是干一票,杀杀人罢了。至于白天里有落雁军将领提出要突围的请求,林觉当然不会应允。突围?那还不是时候。 林觉所采用的行军的办法,以及他之所以决定袭营的原因其实完颜阿古大在不久前都想到了。由此可知,英雄所见略同这句话不是虚言。解决问题的方式和办法就是这么简单而殊途同归。对方计谋的关窍之处也就是这么容易辨识。 某种程度上,双方其实就是在摊牌互打,但就看谁能快一步,谁能更主动,更积极了。完颜阿古大在事前根本没料到林觉会袭营,这便是他的不足之处了。若是换作另外一名领军者,则很有可能预料到对方的行动而张网以待。很显然完颜阿古大不具备那样的智慧。 第一五一零章 意外发现 此次参与进攻的实际上是两万兵马,冲击对方前营的一万兵马是沈昙和孙大勇率领的一万人手。原本林觉并不想沈昙来参与袭营,但是沈昙坚决请战,林觉也只能应允。之所以让孙大勇带着五百亲卫火器营骑兵跟着沈昙一起冲击对方前营,倒不是林觉对沈昙有什么不放心,而是要加强他们冲击的火力。孙大勇所率的五百亲卫可都是携带着王八盒子和不少小甜瓜手雷的,作为协助沈昙冲营成功的强力辅助之用。 另外一只万人队由林觉和梁七率领,包括五百亲卫火器营的亲卫,剩下的都是梁七挑选的步兵。 沈昙和孙大勇率领一万人手作为第一波攻击的主力,在二更时分摸到了敌军前营前。随着孙大勇一声令下,五百投掷手连续往对方营寨中投入了数千颗小甜瓜,瞬间便将女真前营士兵给炸蒙了。本就不坚固的营寨的寨墙也被炸出了几十道缺口。落雁军士兵一拥而入,火器乱喷,连弩乱射,长刀乱砍,瞬间便砍杀了对方两千多人。 对方回过神来,调集两侧的前营兵马前来增援的时候,按照事前的约定,沈昙和孙大勇下令兵马撤出前营。这一手快进快出,直接收获了两千多人头的战果,己方伤亡甚微。 但是袭营尚未结束,此次袭营林觉可不满足只有这么区区几千人的战果。这本就是两波次的袭击。说白了,沈昙和孙大勇的第一波只是个引子,只是吸引对方前营左右两侧的兵马往被袭击之处增援集中。然后林觉和梁七率领的一万人手便进行第二波的针对对方阵型被调动之后露出空挡的敌营的第二波次的袭击。 林觉选择的是对方前营侧后的左营。几天前林觉在揽胜塔上亲眼看到约莫两万骑兵从女真左营抽调而走,那说明对方的左营兵力必然不多。此次袭营的目的袭扰杀敌,快进快出,林觉可不希望强行去啃硬骨头,所以自然要找这种兵力空虚的营地下手。 林觉和梁七率领一万兵马打着赤脚踩着泥水冲入对方的左营营地之中,自然是一番毫不留情的践踏冲杀。对方左营的兵力确实不多,抽调走了近两万骑兵后,左营兵马只剩下不足万人,慌乱之下完全没有抵抗之力。 林觉一手提着长刀,一手提着王八盒子,在身旁亲卫的保护下横冲直撞。一路深入对方的左营深处,见人就杀,如狼入羊群一般摧枯拉朽。眼见便要将整个左营的全部突破之时。猛然间,前方某处惨叫连天,有人大声的咒骂起来。 “怎么回事?”林觉听出是落雁军兄弟的惨叫声,因为女真人的叫嚷声跟落雁军的叫嚷声可是有着巨大的差别,一听便知。落雁军士兵的一片惨叫之声传来,必是吃了亏了 。 “大帅,他娘的,前面有一座营中之营,居然防守严密的很。修建有工事墙,埋伏有不少弓箭手,在暗处放箭,射杀了我们两百多兄弟。”梁七从侧前方踩着泥水跑来,大声回禀道。 林觉等人忙跟随梁七赶往前方,在数百步外,果然看到了一排半人高的泥巴墙,还有几座箭塔矗立。不断有箭支工事墙和箭塔上射出,不少落雁军士兵中箭惨呼。 “大帅,我带着兄弟们冲一下,看看能否冲进去如何?”梁七叫道。 林觉摆手道:“不可,那不是送死么?对方弓箭密集,人手看来不少。硬冲过去会死伤惨重,咱们犯不着这么干。” 梁七咂嘴道:“那怎么办?咱们绕过去?先杀其他敌人再说?” 林觉皱眉思索不语,梁七又问了一遍,林觉才抬头道:“奇怪,为何这营地里还建造了工事?还有箭塔守卫?莫非是什么重要之处?难不成女真人的粮草库在这里?亦或是什么重要物资存放之处?否则没有道理这么做啊。” “是啊,确实奇怪的很。搞不好还真是一出重要的所在。大帅,怎么说?”梁七忙问道。 林觉道:“咱们也冲杀的差不多了,对方很快就要增援过来,没必要再追杀下去了。我看咱们最后就攻下这里,瞧个究竟,然后便可以撤兵了。” 梁七点头道:“好,可是怎么攻呢?咱们又不想死太多兄弟。” 林觉道:“能冲进五十步内便可,手雷丢进去便能攻破。我带着人佯装进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梁兄弟带着手雷投掷手从侧首摸上去如何?” 梁七忙道:“那可不成,大帅可太危险。” 林觉苦笑道:“我又不攻,只是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罢了。倒是你们,别被他们发现了。我建议你们当泥鳅,慢慢的爬过去。” 梁七恍然,忙召集手雷投掷手准备。林觉带着一杆亲卫和众步兵开始胡乱放枪射箭,喊杀跑动,踩的地面上污水飞溅,闹得沸沸扬扬一副奔跑冲锋的样子。但其实都是在箭支射程之外原地踏步。对方果然以为林觉等人要进攻,工事内和箭塔上的箭支一刻不停的往正面施射。 梁七和数十名手雷投掷手转移到侧后位置,趴在泥水之中慢慢的蠕动,就像是在泥水中游动的泥鳅一般。冰冷的泥水湿透了他们的身体,臭烘烘的污泥中人欲呕,但是这并不能阻挡他们前进的决心。他们身上唯一干燥的地方便是负在背上的油布包裹了,里边装着小甜瓜手雷,那是不能受潮的。 很快,他们便进入了五十步的投掷范围,数十条黑乎乎的泥鳅从泥地里站起身来,迅速的 取出手雷,吹亮火折。在对方尚未反应过来之前,数十颗小甜瓜便投入了工事后方和箭塔下方。 震耳的轰鸣和火光中,泥水飞溅,血肉横飞。对方被炸的懵了神。随后又是连续不断的爆炸响起。泥巴工事被炸的七零八落,两座箭塔的底座也被炸塌,整个歪斜下来。上边的弓箭手哎哎哎的叫着往下跳。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时机已到,林觉大声下令,数千士兵从佯攻变成真冲锋,大脚丫子踩着泥水,死命的往前猛冲。虽然对方依旧有箭支射出,依旧有落雁军士兵被射杀,但是死伤的人数不足百人,落雁军便冲进了这营中之营。 一旦突破营寨,则是落雁军的强项了,对方人数不少,但明显不是落雁军的对手,倒是一个个人高马大的气力惊人。但是于近身格斗上的身法却是一般。林觉等人很快就将对方杀的四下溃逃,只剩下哭爹喊娘的份儿。 林觉的注意力在找出这座营地为何会防守严密的原因上。找了一座又一座帐篷,都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看起来只是一座普通的军营而已。就在林觉觉得纳闷的时候,忽然手下一名亲卫飞奔前来禀报,声音都激动的变了音。 “大帅,重大发现。发现了宝贝了。” 林觉忙跟随他飞奔而去,但见营地南侧一角有一座长长的简易马厩,里边的战马早已受惊吓跑的干净,但是在马厩之中,整整齐齐的堆着一堆堆黑乎乎的物事。林觉举着火把上前查看,顿时惊的目瞪口呆。整整齐齐堆在这马厩里的居然是一件件的重盔甲胄和马铠,还有一丈多长的精铁长枪。仔细辨认后,居然是铁浮屠盔甲和重甲马铠。林觉这才意识到,这营中之营居然是女真铁浮屠骑兵的营地。这可真是极大的惊喜。这是女真兵马正面对战中最为强悍的特殊兵种,今日自己居然攻破了他们的营地。 林觉无暇多想为何铁浮屠骑兵出现在靠近前沿的左营位置,而非是对方的中军大营。他为自己的运气之好而庆幸不已。幸亏眼前的情形铁浮屠重骑寸步难行,否则自己居然踢到了铁板。如果在黑暗的厮杀中碰到的是对方能够行动自如的铁浮屠重骑,那么今日这袭营行动怕是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而现在,自己不但击溃了他们,而且这极为珍贵的铁甲就堆在眼前。林觉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落雁军需要一支重骑兵马,林觉一直都希望能组建一只重骑火器营,那便所向披靡了。但是局限于物资和财力,这只能想想罢了。若是能将这些重甲全部缴获归于落雁军所有,便可以实现这个设想了。可是眼前的情形之下,却又拿不走这些东西,林觉陷入了两难的选择。 第一五一一章 堵截 完颜阿古大下达了前营支援左营的命令后不久,近三万前营兵马便在领军将领乌力吉的率领下杀奔左营。完颜阿古大的五千亲卫也往左营猛冲过去。 左营方向喊杀之声震天,手雷的轰鸣声不绝于耳,完颜阿古大心急如焚。他知道左营兵马不多,对方的进攻未必能顶得住。兵马死伤一些倒是没有什么,但是铁浮屠骑兵可是在左营之中的,这要是出了差池,那可是巨大的损失。铁浮屠骑兵可是花了巨大的代价才建立起来的,而且正面交战已经证明了他们的价值,那是绝对不容有失的。他开始后悔将铁浮屠骑兵交到李国仇手中了。若不是李国仇亲手建立了这支重骑兵,若不是他一直跟自己说铁浮屠重骑兵还有许多改进的地方,需要亲自的调教训练的话,自己也不至于让李国仇掌管这只兵马。现在可好,重骑兵被李国仇拉到左营驻扎,此刻却陷入危险之中了。 “李国仇啊李国仇,若我铁浮屠骑兵有什么损失,我可饶不了你。你最好心里清楚这一点,最好给我顶住,等到我救援的那一刻。否则你便完蛋了。”完颜阿古大心中焦躁的想着。 “告诉乌力吉铁木尔,断了敌军回山的后路,务必将他们围杀干净。他娘的,居然敢骚扰我大军,教他们一个也别想活。”完颜阿古大大声怒吼着,大脚丫子踩着泥水飞奔在前,带着五千狼牙棒亲卫快速猛冲。 左营距离的位置其实不远,不过两里之外的位置。平日这点距离就算是步行也不过一炷香时间。但现在泥泞路滑,踩着泥水奔跑着实不易。兵马人数又多又密集,挨挨挤挤跌跌撞撞的速度不快,把个完颜阿古大眼珠子都快急出来了,一边喘息着奋力奔行,一边咒骂连声。 跑出数百步远,突然间前方喊杀之声震天,侧首支援的前营兵马方向炸开了锅。完颜阿古大惊愕问道:“怎么回事?乌力吉他们怎么了?” 话刚问出口,前方黑暗中弓弦急响,弩箭尖啸破空之声传入耳中。完颜阿古大心中一凉,突然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这是遭遇到了对方埋伏在黑暗中的阻击救援的兵马了。完颜阿古大挥动狼牙棒拨开黑暗中的乱箭,大吼道:“给老子杀过去。” 阻击的兵马正是沈昙和孙大勇率领那支万人队。林觉的两波次的袭营计划本就是利用沈昙和孙大勇的第一波对女真兵马前营的袭击吸引对方左右前营的兵马集中救援,为林觉和梁七的第二波进攻左营拉扯开对方的优势兵马,便于林觉率军突袭敌军左营。而沈昙和孙大勇在对方救援兵马赶来之后便按照计划迅速撤离脱战,实行快进快出的袭营计划。 但是他们并不是就此作罢往山岗上撤回,而是撤往前营和左营之间的空旷位置,堵截对方可能增援左营的兵马。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第一波次进攻的沈昙和孙大勇所率的一万兵马更像是为林觉和梁七袭击左营创造便利,保驾护航。他们 要掩护林觉和梁七等人得手后的撤退通道,以免被对方切断回山之路。完颜阿古大和乌吉尔的增援兵马到来时,自然是遭受到了沈昙和孙大勇所率兵马的痛击。 然而女真兵马的数量是阻截兵马的数倍,前营兵马近三万人,外加完颜阿古大的五千亲卫营兵马,最好的结果是林觉等人得手后在对方援军抵达之前便快速撤离,根本没必要进行这场堵截战。然而事实却并不如愿。 不久之前,当探知对方的大量兵马正奔向左营增援而来的时候,沈昙的脸色很凝重。孙大勇也很严肃,现在他和沈昙之间的关系颇有些尴尬。自己向林觉坦白认罪的事情虽然并没有跟沈昙说清楚,但是他知道沈昙必然已经知道了自己做出的抉择。因为从行动上他已经跟沈昙不多纠缠。沈昙数次想单独找他说话,都被他无情拒绝。除非沈昙是傻子,否则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早已不跟他一条心了。 两人一同领军袭营,这似乎是林觉特意的安排。孙大勇和沈昙都觉得有些别扭,但是这种事却也无法明言。但是对孙大勇而言,他将大帅这种看似无意却必然刻意的安排视为一种考验,他告诫自己,一定不要和沈昙多说话,绝不跟他谈及任何涉及之前的事情的话题,也绝不听沈昙有可能的劝说和威胁。 在大军袭营得手撤到此处埋伏堵截之时,孙大勇猛然间似乎明白了林大人让自己跟沈昙一起领军的用意。整个袭营计划最为凶险的部分便是在第二波的进攻能否全身而退这个节点上。这很大程度要取决于自己这沈昙能否阻截住对方增援的兵马。如果对方突破了堵截而截断了林大帅他们撤退的后路,后果将不堪设想。那样的话,山岗上的落雁军将不得不出击营救,则袭营行动则被迫演变成一场毫无预兆的大战。最坏的结果可能是林大人在这里丢掉性命,整个落雁军也在这里折戟。 孙大勇不认为林大人不知道这其中的极为凶险之处,也不认为林大人会对这种后果的严重疏忽。所以,他一定对此心中有数。进一步的想,林元帅之所以在有如此大凶险可能发生的情形下还是决定让自己和沈昙承担堵截敌军增援的重任,这其实并非是对自己的考验,而是一种最终极的信任。哪怕是林大人对自己有任何的不信任,这堵截敌军的责任都轮不到他来。军中中对林大人忠心耿耿的人多的是,他大可以选择别人,而不是自己这个曾经带着不良目的来到他身边的人。而对于沈昙而言,才是一种最为终极的考验。 林大人正是因为对自己极为信任,所以才让自己跟沈昙一起领军。这是对沈昙的终极考验。因为沈昙如果对林元帅内心深处存着歹意,那么今日这个机会正是他让林元帅深陷绝境的最好的机会。他甚至不需要多做设计,他只需不出全力作战,做出不敌女真援军的姿态,便可让女真人困住林元帅,而谁也不会怀疑他是故意为之。而自己是绝对不会让沈 昙这么做的,沈昙如果这么做的话,自己会毫不犹豫的杀了沈昙。只要他说出任何撤退之言。 反过来说,如果沈副帅誓死不退,血战到底的话,则说明沈副帅是真心的悔过,说明他依旧是可以信任的好兄弟,从此后林元帅将真正将之前那龌蹉的一页翻过去,真正的释怀。 孙大勇本就是多智之人,跟随了林觉这么久,也知道林元帅行事往往以行动判断一个人,而非豪言壮语。所以,这也符合他行事的方式。越是想,越觉得自己想对了路。或许林大人永远不会承认他有这样的意图,但孙大勇觉得,他吃透了林元帅的意图。即便他不会承认,那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所以,在女真援军冲来的时候,孙大勇密切关注着沈昙的言行,紧跟在沈昙身旁寸步不离。他心中刚硬如铁,只要被他听到沈昙一丝一毫的撤退或者放弃堵截的话语,他手中的长刀便会毫不留情的砍在沈昙头上。他绝对不允许沈昙在这个时候做出不利于林大人的举动,他不能辜负林大人的信任。 然而,沈昙虽然面色冷峻,但却沉默如石。除了口中简短的发出战斗的命令之外,除了和孙大勇简短的交流敌情和作战布置之外,他没有说出任何怯战之言。相反,当对方兵马冲上来的时候,沈昙第一个举着大剑迎了上去。 …… 沈昙和孙大勇率领一万落雁军将三万五千余女真援军堵在路上的时候,林觉此刻正对着马厩里成堆的价值昂贵,且是林觉梦寐以求的铁浮屠重甲左右为难。 但这种纠结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林觉便做出了决定。这些重型甲胄虽然极为珍贵,虽然自己极想拿走它们,但是在这种时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前可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遭遇铁浮屠骑兵,所以也根本没有做任何的事前准备。倘若事前知道这里有铁浮屠重甲,那么林觉一定会想办法弄走。但现在却是不可能的。自己不可能让兵士们扛着这怕是有几千套的重盔甲撤回山上,那么做的结果必然是人财两空。东西带不走,人也得死在这里。这么沉重的盔甲两个人抬着走也会吃力的很。 带不走,却也不能留给女真人,铁浮屠骑兵可不是开玩笑的,林觉不可能让女真人还拥有这样强悍的重骑兵。于是他果断下达了命令。 “梁七,将这些盔甲给我用手雷统统炸了,然后搬柴草给我烧。我们拿不走,他们也别想要。抓紧时间,炸毁烧毁之后立刻撤退。” 重甲虽然坚固,但是手雷一炸,再用马厩里的柴薪点火一烧,也得全部报废。 梁七高声应诺,立刻命人准备手雷开炸。就在梁七要下达命令的那一刻,突然间从中间一堆重甲之后冲出一个人来,口中高声叫道:“不成,你们不能毁了我的心血,你们不能这么做。林觉呢?谁是林觉?本人李国仇,我和你有话要说。非常非常重要的话要说……” 第一五一二章 曝光 马厩内外早已搜查了个遍,并没有发现敌人。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大叫大嚷的人,着实吓了众人一跳。 “什么人?站住,不要动,否则杀无赦。”落雁军兵士们忙喝道。 “莫动手,莫动手,我没有武器,我也是大周人。我要见林觉。我和林觉……是同乡,是旧相识。”李国仇高举双手挥舞着叫道。 众士兵听他言语确实是流利的大周官话,长相形貌也确实不是女真人,又听他说是和林元帅是同乡旧相识,自然不会轻易动手。梁七问询赶来,听了回禀也甚是疑惑,当下命人将李国仇拿了押去见林觉。 李国仇是几天前带着铁浮屠骑兵增援左营营地的,这段时间他过的很压抑,他已经看出来完颜阿古大对自己根本不是真心的信任,而只是敷衍利用自己。自己在女真大军之中其实什么都不是,完颜阿古大永远信任的都是他的部下那些女真将领,甚至他信任辽人都比信任自己要多得多。 前几日截获了林觉那封信之后,李国仇和完颜阿古大再次产生了分歧。完颜阿古大自作聪明,无视了自己的意见,要搞什么将计就计,调兵去攻伏牛山。李国仇觉得这件事太好笑了,世上居然有完颜阿古大这样愚蠢的人,偏偏他还自以为聪明,自以为识破了林觉这计谋。李国仇对完颜阿古大真的很失望,但同时他也感受到完颜阿古大对自己的失望。 在这种情形下,李国仇不想让彼此之间的分歧加深,他不想自己辛辛苦苦走到现在的局面毁于一旦。目前而言,女真人的实力还是能够利用的。自己也苦心经营了许久,总不能因为这些分歧而放弃。所以,他主动要求增援左营,既表明自己愿意继续为大局效力的态度,也想和完颜阿古大保持距离,避免过多接触引发更多的厌恶和不快。 他率领铁浮屠四千重骑来到左营之中,单独在左营西南角建了一座小营寨,因为他对女真兵马乱糟糟的营地和简单的防御措施很不满意。他不能让自己亲手建立的铁浮屠骑兵被那些家伙影响的士气涣散。他要利用这段时间加强训练这些重骑兵,增强他们的作战技能,丰富他们的战法,也许在下一场战斗中便能再次建功,赢得完颜阿古大的心。他本就学了多年的布阵扎营的知识,便自己修筑了工事围墙和箭塔,将铁浮屠骑兵单独置于其中,不受外界打搅。 但是李国仇万万没料到的是,落雁军今晚居然发动了夜袭,而且袭击的居然是左营。李国仇得知左营被袭的第一时间便想着他要赶紧将铁浮屠骑兵撤走。但他悲哀的发现,这种天气,湿滑泥泞的地面,重骑兵根本不可能撤离。正常兵士在这样的情形下都寸步难行,更何况是重骑兵,每一步都深陷其中, 无法自拔。 李国仇只能寄希望于左营的万余女真兵马抵挡住对方的袭营进攻。然而,这希望很快便化为泡影。对方的火器一炸一轰,然后落雁军一冲,左营的女真士兵便玩了命的逃跑,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李国仇只得命手下四千人死守自己的小营寨,他不是不想走,而是他不能走。他知道,自己倘若也跟着逃跑了,那么多铁浮屠重甲便落在了落雁军的手里,即便他逃得性命,事后完颜阿古大也不会饶了他。本就对他已经不满的完颜阿古大一定会砍了自己的脑袋。所以,除了死守等待救援,他没有任何的办法。 但对方还是很快便攻破了这小小的营寨,手下的女真重骑兵死的死逃的逃。李国仇无法阻止他们,因为阻止他们便是要他们送死,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但是手下人可以逃,他李国仇却没法逃。逃得了此刻,却逃不过完颜阿古大的军法。李国仇处于极度的绝望之中。他躲在马厩那些铁浮屠甲胄的缝隙里,这些冷冰冰的铁甲都是他的心血和希望,他想着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它们身旁。 但是,当他听到了林觉带着人来到马厩之中,并且确认了此次夜袭的正是林觉本人时,李国仇心中立刻涌起了希望。既然事已至此,自己何必抱着完颜阿古大这颗树吊死在这里。自己的人生不该终结于此。如果自己能和林觉达成协议,岂非又是一番新天地新气象。自己掌握着林觉的秘密,何不跟他摊牌。林觉当知道自己是这个时代的人所不能比拟的,他应该能认识到自己的价值。那林觉显然也是有野心之人,自己可以借助他的力量重新谋划自己的将来。虽然说,屈从于林觉手下,总觉得心中有些不服气,但总比死在这里的好。 李国仇很快做出了决定,恰在此时,梁七他们要炸毁重甲,他便跳了出来。对方怕是不了解这重甲的珍贵,自己还要拿这些东西当见面礼呢。 林觉正在整顿兵马准备后撤,侧后方负责掩护堵截敌军援兵的兵马已经和女真援军厮杀了起来,林觉并不希望事情演变成这种正面的厮杀,迅速撤离才是上策。 梁七领着人押着李国仇赶来,林觉并没有注意到李国仇,只对梁七喝道:“怎么还没动手?” 梁七忙道:“启禀大帅,这个人在马厩里发现的,自称是大帅故人。他说要见大帅,请求我们暂时不要炸毁重甲。卑职想还是先带他来见大帅再做定夺。” 林觉这才注意到被几名兵士抓着胳膊扭送前来的李国仇。天色昏暗,火把照耀之下,林觉看不清李国仇的相貌,只注意到李国仇乱糟糟的发髻下一双放光的眼睛。那眼睛给人的感觉很特别,既好奇,又有些嫉妒,还似乎有些敌意。总之,看着这双眼睛让人觉 得很不舒服。 “我的故交?你叫什么名字?”林觉皱眉问道。 “林觉,我叫李国仇。”李国仇挺胸道。 “李国仇?李国仇?那不是完颜阿古大的军师?”林觉惊讶道。林觉早就知道一个叫李国仇的人投奔了完颜阿古大,帮他建立了铁浮屠骑兵,没想到眼前这人便是李国仇。 “你知道我?那我也省的多费口舌了。不错,就是我。”李国仇点头道。 “你跟我有故交?我不记得认识你。”林觉皱眉道。 “你不用认识我,我和你就是故交。林元帅,咱们真人不说假话,那个……你微信多少?加个好友呗?”李国仇轻声道。 林觉身子陡然一怔,整个人呆呆的愣在原地。 微信这个名词,林觉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过了。那是后世一种通讯手段和生活方式的名称。林觉穿越来的那个时代,人人都拥有手机,手机里都微信,绝大部分人是靠着微信相互联系,买卖物品也通过微信中的支付功能。林觉穿越至今已历经两世数十年之久,对自己来的那个时代的记忆已经遥远而陌生,甚至已经很少会想起了。但今日,在这个时代,这种时候,面前站着一个找你要微信的人,怎不令林觉惊愕的呆若木鸡。穿越之事是林觉最大的秘密,林觉怎会想到,居然有一个知道自己身份的人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让林觉感到了一种光着身子曝光在众人面前的感觉,让他感到了巨大的恐惧。 “你……果真是我的故人?”林觉惊愕良久,终于缓过神来,缓缓道。 “嘿嘿,我早知道你是我的故人,但你怕是还不知道我是吧。不过不要紧,林元帅,你现在知道了。你并不孤单,我李国仇会陪着你的。我愿意加入你,帮你完成你的心愿,顺便……也为自己谋求点什么。”李国仇很满意林觉的表现,这一幕正是他心中所想象的。当林觉知道他的身份并不是秘密时,那样子实在太可笑了。 梁七等周围众人都愣愣的听着林大帅和这位李国仇的对话。他们完全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什么微信好友?林元帅还从未这么事态过。这个李国仇倒是显得得意洋洋的样子。这到底怎么了? “大帅,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梁七怯怯的问道。 林觉缓缓道:“去炸了那些重甲,点火烧起来,然后……我们带着我的这位故人撤回山上去。” 李国仇叫道:“这些都是铁浮屠重甲,价值连城,你难道不要?” 林觉冷笑道:“对我而言,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 李国仇愣了愣,点头道:“也是,你都能造出火器来了啊,确实已经不需要这些东西了。” 第一五一三章 同为天外客 (谢:豆沙包搭绿豆、神奇的金甲虫、吉他和弦、小花斑猫咪、书友57922884、书友56872834、紫罗兰永恒花q等兄弟的打赏,谢诸位书友的票票。) 夜袭的落雁军兵马在一个时辰后成功撤离。堵截女真人的沈昙和孙大勇所率的万余兵马付出了些代价,在短短的不到半个时辰的交战中阵亡千人,伤了两千余。但是硬是凭着死活不退的意志,没有让完颜阿古大和其前营三万兵马突破防线,切断林觉梁七等人的撤退后路。直到林觉和梁七率军增援而至,以弓箭连弩火器和手雷压制对手,这才且战且走,退往山岗之下。 马青山率领兵马冲下山岗接应,完颜阿古大虽然心有不甘,但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敌人溜走。对方要走,他确实是留不住的。这种天气下,自己没有骑兵快速穿插截断其后路的手段,而且对方火器的威胁给己方士兵造成心理上的威胁极大,也不能肆无忌惮。所以到了山岗下数百步外,便只能大骂着宣布停止追击。 回过头来,完颜阿古大迅速的做了一番清点之后,气的暴跳如雷。对方这次袭营己方竟然死伤高达七千余人。前营中寨,左营营寨都被他们突破,摧枯拉朽一般杀了不少人。更让人完颜阿古大愤怒的是,他最担心的铁浮屠重甲全部被对方用火器炸了之后堆上了柴薪烧的变形报废,恐怕很难复原了。虽然铁浮屠骑兵人员的伤亡只有不到八百人,大多数人都生还逃脱,但是失去了盔甲马铠之后,这些人便也只是普通士兵而已。 完颜阿古大的愤怒可想而知,他将所有的怒火都迁怒到李国仇身上,大声怒吼着叫李国仇来见。然后不久后他得到了一个消息,那便是有人看见李国仇投敌叛变,跟随落雁军去了。完颜阿古大惊愕嗔目,半晌后猛挥狼牙棒,将面前的一匹战马的脑袋砸的稀烂,怒不可遏。 “李国仇,你这狗东西。你敢背叛我。我誓要将你碎尸万段。”完颜阿古大厉声吼叫着,气的差点疯了。当然,他最恨的还是林觉。今晚这次袭营,甚至比之前败在落雁军手里更加让完颜阿古大觉得难以接受。在被自己大军围困在山岗之上的林觉,此刻居然敢主动袭营,而且给自己造成如此巨大的损失,且全身而退。这简直就是无情的嘲讽和蔑视。这好比被林觉站在自己面前伸手打了自己几个耳光一样,羞愧难抑,愤怒难当。 “林觉啊林觉。你如此辱我,我岂能和你干休。你既能六情不认,我也能大义灭亲。莫忘了你的孩儿在我手里,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完颜阿古大将后槽牙咬的咯咯作响,恶狠狠的想着。 …… 天将黎明,春雨已息。夜袭成功的落雁军士兵们也已经喝了姜汤吃了热饭呼呼大睡。林觉的大帐里,却还亮着烛火。门口的帘幕落下,只从缝隙之中露出些灯火来。所有保护林觉安全的亲卫都 不被允许在大帐周围逗留,这是林大帅下达的死命令。 大帐里,一盏烛火沉沉跳动着,光亮只照亮了空旷大帐的一个小小的角落。照亮了在椅子上相对而坐的两个人的脸。 “真没想到,我本以为只有我一人莫名其妙的来到这里,谁能想到居然还有旁人,若非亲见,当真难以置信。”林觉缓缓开口道,脸上带着平静的笑意。一开始时的震惊早已过去,此刻林觉已经恢复了平静。 “哈哈哈,可不是么?这一切简直像是在做梦一般。谁能想到这种事居然发生在我们身上?当真打死也让人不信。那天晚上和朋友喝酒,然后我开车回家,路上出了车祸。我醒来之后,居然便活在一个陌生人的身体里了。我真是都快吓得尿裤子了。过了好久才缓了过来。哈哈哈,若不是这里的一切都和真的一样,真实的让人没办法不信这里就是一个真实的世界的话,我真以为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呢。”李国仇龇牙呵呵笑着,二郎腿架了起来抖动着。 林觉皱眉看着他不雅的姿势,沉声道:“是啊,我也是如此,适应了很久都没能适应这种情形。但最终还是既来之则安之,老天爷跟我们开了个玩笑,我们也只能接受了。” “操。这玩笑可开的大了,开的可过分了。”李国仇骂道:“我这二十年过得可不是人过的日子。开始知道我这家族是什么李煜的后代,什么南唐皇帝的子孙,我还以为我这下可要锦衣玉食当皇亲国戚呢。他妈的,结果闹了半天,这南唐早就被大周灭了,都灭了一百多年了。这李家后人一群老老少少躲在深山老林里,还天天念念不忘。玛德碧,什么狗屁南唐皇族后人,全部都要种地干活,不然都没饭吃。规矩比他妈的屎都多,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便要挨打挨罚。简直不是他妈的人过的日子。而且最可恨的是,这里居然连烟都没有,我一天抽两包烟,瘾头可大了。来了这里就被迫戒烟,难受的要死。总而言之,我算是倒了霉了。这二十年过的跟狗一样,也没个人说心里话。” 林觉皱着眉头听着李国仇说话,李国仇似乎已经回到了地球上的状态,口中说的话和语音语调都已经不是大周的官话,而是地球上的话音。林觉甚至听得出来,李国仇在那一世是属于北方某个省份的人。 “南唐后人?哦,原来如此。皇族出身,倒是失敬了。”林觉淡淡道。 “林兄弟,你就别笑话我了。我知道你混的比我好。那也不用笑话我混的不好。你命好,听说是生在了杭州林家。那可是大商贾之家,家里一定很有钱吧。”李国仇道。 林觉微笑点头道:“倒是有些钱,在杭州排的上号吧。” 李国仇羡慕的咂咂嘴道:“你瞧瞧,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你一定衣食无忧,当林家少爷。我可好,皇族后代却种地放羊端屎端尿。你还中了状元。啧啧啧 ,听说你还娶了王爷的女儿为妻是吧。” 林觉微笑道:“是啊,你还真是知道我不少的事情。我有一妻五妾,不对,算上你效力的完颜阿古大的妹妹金花公主的话,便是一妻六妾七位夫人。目前为止,她们为我生了四男一女。” 李国仇一拍大腿,看着林觉,眼神中既嫉又羡,甚至还有些恨。 “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同样是穿越而来,老天爷对你这么好,对我这么刻薄。你娇妻美妾享尽艳福,我到今天尚未成家。金花公主……我见过,长得那叫一个水灵,也是你的女人,兄弟,好事都落你身上了。没说的,我混的不好,现在我来投奔你了,从今后,我跟你混了,你总不能亏待我吧。咱们两个好歹也是知根知底的,这世上没有谁能跟你交心到我这种程度了吧?你吃肉,我跟着喝汤。怎么样?”李国仇抱怨道。 林觉依然微笑道:“你想我给你什么?” 李国仇道:“这还用说?你当东家我当掌柜,你吃肉,我喝汤。你要是当了皇帝……嘿嘿,总也要让我也当个小国皇帝过过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瘾吧。明说吧,我帮你效力,你大事成功后帮我复国,我当南唐皇帝。咱们两个都做皇帝,这才是我们来这里的目标呢。这里的人蠢得要死,什么都不懂。我们两个可是知道后千年的事情的,我们两个联手,甚至能当世界的霸主呢。” 林觉哈哈大笑,瞪着李国仇道:“你想当世界的霸主?” 李国仇摆手笑道:“只是这么一说罢了,打个比方罢了,我只想当个南唐小国的皇帝而已,这不过分吧。毕竟我的身份是南唐皇族,老天爷也应该是这个意思。” 林觉微笑道:“不过分,不过分。当然不过分。可是……我可没有当皇帝的心思。我没这个本事。你想当皇帝,我帮不了你呢。” 李国仇一愣,皱眉道:“你可别装了,咱们之间还用装么?你想当皇帝,我也不会到处乱说,装什么犊子呢?你现在手里攥着大周的新皇帝。我看完颜阿古大和吕中天这些人都不是你的对手,到时候你灭了他们,再把这姓郭的皇帝一刀砍了,不就是皇帝了?你不会小气到连给我个小地盘,让我当个小小的皇帝都不肯吧。那也太不够意思了。” 林觉呵呵笑道:“嗯,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呢,看上去简单的很呢。你在完颜阿古大面前也是这么说的吧,你效力于他,也是想借他的力量达到你的目的吧。” 李国仇忙道:“那不是……没遇到老弟你嘛?我这不是主动投奔你小老弟来了么?我一猜出你的身份,便想着要来投奔呢。咱们是一路人,完颜阿阿古大算个狗屁?我不过是暂时跟着他而已。我会对一个野蛮的家伙卑躬屈膝么?怎么可能。” 林觉缓缓点头,淡淡问道:“可是,你说在我身边帮我,你能帮我什么呢?” 第一五一四章 他乡即故乡 李国仇睁大眼睛道:“我能帮你什么?我知道的可多了。我可是跟你一样,比这里的人多了一点多年的知识和历练呢。咱也是千年的狐狸精了,比这些愚昧野蛮的家伙可懂的太多了。我会什么,你还不明白么?” 林觉看着李国仇沉声道:“看来,你还没明白这里的生存之道啊。你知道千年以后的事情又能对眼前的世界有什么帮助呢?在这个世界里,我们要做的便是适应这个世界的规则,融入其中。你说这里的人都是愚昧野蛮之人,便说明你根本没有融入其中。你之所以二十年来毫无建树,很显然你是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李国仇涨红着脸叫道:“我是没法子,被困在深山老林里根本没有施展的机会。你运气好,我运气差罢了。” 林觉呵呵笑道:“老天给了你穿越重生的机会,你还在抱怨他对你不公,抱怨运气差。那我还能说什么?李国仇,在任何一个世界里,抱怨都是没有用的,都需要努力奋斗才能达到目标。你以为拥有比这世界里的人多出千年的见识,成功便会自动送上门来么?你也太想当然了。这里的人可不是你所说的愚昧野蛮之人,他们都是活生生的有思想有见识之人,也许因为明智未开,这里的普通百姓确实有些无知,但是,这里同样有知识渊博品行高洁的精英,他们的智慧不在你我之下。你我实际上只是占了拥有千年见识的便利罢了。而且,就算是普通的百姓,他们反而比我们更加适应这个世界。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你把自己比作人,把他们比作野兽,但同样生活在危机四伏的森林之中,野兽比人更能适应,更能生存下去,你可明白?” 李国仇皱眉道:“你教训我这些作甚?你不是混的这么好么?我承认你比我厉害好吧。你又何必洋洋自得的教训我。” 林觉冷声道:“我纠正你一个字,我有今日,不叫‘混’,而叫‘奋斗’。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努力奋斗得来,甚至有时候要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去拼。在这里,混是混不出头的。我把自己看做是这个世界的人,按照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行事,利用我所拥有的知识顺势而为之,也许走了一些捷径,但总体而言,是因为我认认真真的践行我的目标并为之奋斗的结果。” 李国仇不耐烦的道:“行了行了,我都说了承认你比我混……这个……发展的好,你要在我面前炫耀我也认了。你也用不着对我说教。” 林觉微笑道:“我对你说教?我犯得着么?我跟你很熟么?你和我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我对你根本没有说教的义务。” 李国仇愕然道:“咱们不是经历一样么?怎么能说八竿子打不着?” 林觉呵呵笑道:“忘了你的过往吧,我说了,要融入这个世界,成为这个世界的人,而非抱着自己的来处念念不忘。 今日若非见到你,我都忘了我来自何处,因为我内心之中已经把自己当成是这里的人。把自己当成是大周之人了。我在这里有父母妻儿亲朋挚友兄弟,这里的生活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对我而言,穿越之前的日子才是一场梦,这里才是现实。青山一道同风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在千年以后的世界里,我们和这里的人也是共看一轮明月的。所以,所谓的故乡其实便是这片土地。我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这里便是我们的故乡。这一切跟我们穿越的身份,所获得的成就无关,哪怕我就算在这里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我也努力的活着,而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满。我的话,你……懂么?” 李国仇呆呆的看着林觉,他无法理解林觉的话,他不懂。他的心目中一直都将自己视为比这个世界的人更为高等的人。他来自的世界科技发达光辉璀璨日新月异,而这里落后野蛮,墨守成规,愚昧可笑。他永远也不可能将自己视为和这个世界的人一样,所以他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可以真正交心的朋友,和这些人也没有什么话题。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利而起,都是为了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才会跟这些人交往。内心里,他对他们是轻蔑而鄙视的。林觉的话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他觉的林觉是故作姿态。 “林觉,小老弟,你何必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咱们之间还用云山雾罩的说这些遮遮掩掩的话么?我都说了,我全力帮着你,咱们两个人联手天下无敌。谁能斗得过咱们联手?其他的不说好么?我跟着你干,咱们合作共赢,双方得利。这就跟我在那一世做生意一个道理。”李国仇心中不快,但他竭力掩饰这种不快,尽量的平心静气的说道。 林觉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是不懂。李国仇,你走吧,我无需你的帮忙。你所知道的一切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否则你也不会今日坐在我的大帐之中。我对你的提议也没兴趣,我并不想当皇帝,并不想称霸这个世界,你我三观也不同。你去追你的皇帝梦去,恕我帮不了你了。” 李国仇张大嘴巴,惊愕半晌,猛地站起身来叫道:“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怎么着我们也算是同类人。我对你都这么卑微恳求了,你怎么一点面子不给呢?咱们可是同从一处来,也算是同乡了,理当相互合作才是。” 林觉冷声喝道:“李国仇,注意你的言辞和身份?我是大周人,可不是你的什么同乡。你我非亲非友,我放你走已经是天大的面子。要知道,你助纣为虐,投奔完颜阿古大,帮他弄出铁浮屠重骑,让他得以长驱南下,杀害了我大周千千万万的军民。这其中也包括我落雁军的很多兄弟。我今日放你走,已经是念及了很多缘由,已然是对死去的大周军民有愧,你可莫要不知好歹。” 李国仇跳了起来叫道:“吆喝,了不起是吧?摆 谱是吧?你跟这里的人摆谱倒也罢了,跟我你摆什么谱?咱们知根知底的,你若不是从后世而来,你能有现在的成就?不错,我是投奔完颜阿古大帮他做事,那不也是被逼无奈么?你也不是大周人,你和我一样不属于这里的任何一个国家,干什么说的跟真的一样?你不帮便算了,白受你这顿数落。我自己想办法便是,我就不信我混不出头来。你可别惹火了我,惹火了我,你也没好果子吃。” 林觉冷声道:“哦?惹火了你,你待如何?” 李国仇冷哼一声道:“哼,你自己心里清楚,也不必我多说,你的秘密只有我知道。罢了,你不帮我我找别人去,你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他妈的,居然这么无情,如果是在我们来的那个世界里,我也许看也不看你一眼,我资产千万,房子好几套,女大学生包了几个。我看你在那里也不过是个穷屌丝,连女朋友都找不到的那种。哼,老天爷帮你忙罢了,嘚瑟什么?” 林觉身子一震,同为穿越之人,林觉也并非毫无顾念之意。但这个李国仇明显不是善类,三观也不正。所以林觉才不肯留他在身边。但是李国仇居然恼羞成怒说出威胁之言,他的言外之意竟然是要拿自己的身份的秘密作为要挟。虽然他没有明言,但林觉断定此人遭到自己拒绝后必会大肆宣扬。虽然说林觉并不怕李国仇这么做,因为就算李国仇说出自己身份的秘密,怕也没人会相信他。但那也不可避免的带来一些困扰。特别是自己身边的人,原本自己的言行便已经有不少的破绽,若是听到这种言论必是生出更多的狐疑,自己也没法解释,久而久之必生无谓纷扰,也会带来更多不确定的结果。若是被人视为妖孽,则百口莫辩,也会被他人利用。 李国仇的这些话说出口之时,林觉心中已经生出了杀意。但他强力压抑自己的怒火。他可以体会到李国仇的心境。穿越之人来到这里的艰难和不易,他曾亲身经历。他也能体会到那种心理的落差感,也能理解李国仇想要成功的心态。所以,林觉想给李国仇一个机会。 “李国仇,你不要这样,这对你没好处。我对你已经够容忍了。若是其他人这么对我谩骂,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么?早已被推出去砍头了。这样吧,等我大军脱困,我给你些银子让你离开,你可以拿着银两去做你的本行,去做生意。古今生意上的事情都想通,无非贱卖贵卖,你也得心应手。如此或能积累财富,过上安定富足的日子。快快乐乐的过这一辈子,也不枉穿越一世。你看如何?” 李国仇呵呵冷笑道:“打发要饭的?把我当什么人了?就凭我的本事,就凭我知道的一切,我混不出头来?做商人?那不是我的目标。林觉,要不这样吧,我不靠你帮我,你只帮我做一件事就好。你替我引见你们的皇上郭昆怎么样?” 第一五一五章 魂断梦碎 林觉眼皮一跳,皱眉道:“你想见皇上?你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 李国仇指着林觉哈哈笑道:“怕了吧?还口是心非说你不想当皇帝,不就是怕我帮郭昆么?怕我揭穿你么?一下子就露陷了吧?瞧把你吓的。罢了,我还是跟着你,咱们哥俩一起干最好,我还能帮外人么?但你要是真不给面子,我自己也能去找郭昆,就凭我的手段本事,郭昆必然要留下我,到时候你反而面子上不好看,将来我们两个也不好相处。我如果跟郭昆说了一些惊世骇俗的话,你也不好应对。你说是不是?” 林觉微微点头,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是真的抓住我的把柄了,我似乎无从选择了。” 李国仇得意笑道:“我也不想这么做,你放心,只要你不逼急我,我不会这么做的。” 林觉缓缓起身来,看着李国仇道:“李国仇,你真是个蠢人,我本给了你机会,你偏偏要自找麻烦。你是不是当这里是千年以后的那个世界?我对你无可奈何?你怕是忘了我是谁了。听好了,我乃大周宰相兼枢密使,天下兵马大元帅,落雁军亲军都指挥使林觉。不是你眼中那个穿越客林觉。你威胁我?那便是活的不耐烦了。穿越这件事本来就是惊世骇俗之事,你遇到了,获得了另外一次人生的经历,本是极度幸运之人,可你实在是不懂珍惜。” 李国仇脸上变色,他此刻才猛然发现自己似乎太放肆了,自己还当林觉是同为穿越的普通人,但眼前这人现在可是有权有势掌握生杀大权之人啊,自己怎么蠢到跟他说那些话? “你……你……要干什么?你莫非要杀我么?我……我们好歹也是一样的人,杀人是要偿命的。国家有法律的……”李国仇惊慌叫道。 林觉大笑起来,道:“你可真是蠢,到现在还无法融入这里,你怎么不去大喊人权冥主自由人人平等这些口号去?法律?你拿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拿后世的法律到这里来约束我?你是不是疯了?” 李国仇也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忙摆手道:“不不不,我错了,我错了,林老弟……不不不,林元帅,林大人,我错了,我再不敢了。” 林觉摇头道:“怕是迟了,我已经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了。这样吧,我还是给你机会。你我都是穿越来此,我们的身份其实都不能公开。所以我们之间只能有一个活着。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否则迟早要拿这个秘密来要挟对方。我也不拿权势压你,咱们来个公平决斗。你拿着这柄刀跟我打,杀了我你就有机会占我的位置了。” 林觉从腰间拔出长刀抬手掷去,锋利的贪狼长刀钉在了桌案上悠悠晃动。林觉叉着手放在腰间喝道:“拔刀,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李国仇摆手道:“不不不,我不能动手。你饶了我。” 林觉冷声道:“那你便死定了,我可不会手软。” 李国仇眼珠子乱转,他发现林觉赤手空拳,只隔着一张桌案站着,自己也学过武技,一击便可得手,林觉完全没机会去拿帐篷角落里兵器架上的武器。 “不不不,我不 能动手,我不能……”李国仇口中如是说,猛然间身子纵起,一把抓住长刀柄将长刀拔出来,紧接着长刀一挥,带着呼呼的风声劈向林觉。 林觉大骂一声:“贱!我不过是试探你罢了,你果然还是动手了。” 说罢林觉纵身后撤,避过刀锋。 李国仇已然动手,岂有余地。狞笑道:“一山不容二虎,我最大的敌人便是你。若不是你挡道,我凭铁浮屠重骑已然横扫大周,已经达到目的了。你本就该死。” 李国仇快速的说着话,身形却半点没有停顿。李氏皇族虽隐在山林,但是胸怀复国之念,家族子弟都要修习武技。所以李国仇也是身有武技之人。但见他身子如大鸟一般窜起,整个越过桌案扑到半空之中,长刀高举,嘴角带着残忍的笑容凌空劈砍而至。 林觉身后便是帐幕,看起来已然退无可退。李国仇已经笃定这一刀会将林觉当头砍成两半。但是突然间,在晃动的烛火的暗影之下,他突然看到了林觉手中握着一柄黑乎乎的物事,露着黑乎乎的洞口朕对准着自己的胸膛。李国仇心中一凉,浑身上下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此时此刻他才想起林觉手里拥有的一样的东西,才发现自己太过冲动了,居然忘了林觉制造出的杀器。但是,当他明白这一点后,已然太迟。 “轰!”一声爆响,烟尘四起。李国仇的身子被一股大力轰出烟雾,重重摔落在大帐门口处,胸腹处血流如注。 林觉缓步走烟尘之中走出来,提着冒烟的王八盒子沉声道:“这便是你我之间的差距,我有火器,你还在用刀。你本可以活,我其实并不想杀你,可是你居然还要挟我?岂不是活腻了。” 可惜李国仇已经听不到他的话,他的胸腹之间被轰的稀烂,身子在地上抽动着,早已命归地府。 大帐外人声大作,亲卫们闻听火器轰鸣,纷纷冲进来。他们看到大帐门口李国仇被轰的血糊糊的尸体,都惊愕不已。 “此人试图行刺,被我一枪轰了。抬出去吧,打个棺材给他葬了。”林觉沉声说道,然后将王八盒子插回腰间皮囊,转身往内帐而去。 …… 伏牛山落雁谷中,春雨之后的山林几乎在一夜之间变了颜色,在上午的春阳照耀之下,新绿满眼,蓬勃清明。 东山坡上的树林里传来嘈杂的人马的喧嚣之声,林间大校场场上,近四万人马正列队于此,其中三万人是全副服装的落雁军兵马,另外一万人是山寨中的预备役团练人手。所有人的神情都紧张而兴奋,因为他们刚刚得到了消息,他们即将要出山参与一场大战。 昨日傍晚的黄昏雨幕之中,白冰千里迢迢赶回落雁谷,带回了山外的消息和林觉的命令。当得知女真人分兵六万会同吕中天的一万骑兵正直扑落雁谷而来,正欲抄了落雁军的老巢的消息时,林家众女的心都悬了起来,紧缩了起来。其实早就有这个担心,现在危险真的来了。当听到白冰说这是林觉所设计的结果时,众女都有些疑惑。夫君莫非真的不担心山寨的安危么?对方可是七万大军来袭呢。白冰 将此战的重要性告诉了众人,她说出了林觉告诉她的之所以设计此计的真实目的。 林觉的目标便是要利用此计诱骗对方攻击伏牛山,从而达到消灭对方有生力量的目的。林觉的判断是,对方攻山兵马绝对不少于五万人,一旦这五万人被全部吃掉,对完颜阿古大将是一次致命的打击。连吃三次败仗,损失兵马十多万人,完颜阿古大便要考虑他的后路了。只要诱敌歼灭之策胜利,完颜阿古大必然主动撤兵,他一定扛不住这样的打击。十里长岗之围会不战而解。 林觉做出这样的判断当然不是凭空主观想象,而是时势使然。他知道完颜阿古大不会真的愿意破釜沉舟跟自己死磕到最后一兵一卒。他北方根基未稳,他不敢冒险。否则一旦他的实力大减,辽人他都压制不住。这正是完颜阿古大急于进攻大周的后遗症,他本可以一统辽国,稳固后方再动手的。 众人听了白冰的叙述,均意识到此战的重要性了。而这也让高慕青觉得压力重重。她虽然身经百战,但这么重要的战事还没有经历过,所以神情显得甚为凝重紧张。 虽然白冰告知了马斌去搬西北军兵马前来助战,西北军兵马一旦参战,局面上便不惧女真人了,但这并不能缓解白冰和众女的紧张情绪。 白冰拿出了林觉写给高慕青的信,那信上详细的交代了预测对方行军路线的几种可能,交代了在这些情况下该在何处设伏阻击的一些办法。读了这封信之后,众女紧张的心情才有所缓和。夫君的智慧卓绝,虽然他人不在这里,但是有他这封信上的锦囊对策,心里便也有了底。但是众女也知道,真正的实施和战斗却还是要靠自己。而这重担无疑将压在高慕青身上,高慕青明显有些紧张。 “慕青妹子,白冰妹子,这一次我们要同心协力,共御强敌了。这一战干系我落雁谷数十万军民的存亡,也干系着夫君和我兄长以及落雁军众将士能否突围,不容有失。我不会躲在这里坐视不管的,这一次我也要参加战斗。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我和你们一起去御敌。”郭采薇当即做出了表态。 “那怎么成?怎会让郡主姐姐去杀敌?那不是笑话么?”白冰忙反对道。 “冰儿妹子,你错了,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也不会武技,不能弯弓舞剑骑马冲杀,但是……这是一种决心,你明白么?”郭采薇轻声道。 白冰还没反应过来,方浣秋点头道:“郡主说的对,这是告诉所有山中将士,此战不容有失。郡主姐姐是夫君的正妻,又是新皇的妹妹,她不用战斗,只需立于阵前,便是一种激励。不仅是郡主姐姐,我们都要参战。我们是夫君的妻妾,我们参战,便是一种姿态,一种激励。为了这一战的胜利,我们林家之妇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和他们在一起。” “对,浣秋妹子的话正是我所要表达的意思。慕青妹子,不要担心,我们和你在一起。”小郡主握着高慕青的手道。 “好,便叫所有人瞧瞧,林觉的女人无所畏惧,咱们姐妹一起上阵迎敌。”高慕青挥拳当空一击,娇声喝道。 第一五一六章 整军 大校场上,战旗招展,人马沸腾。所有的兵马集结于此,等待开拔的命令。 高台上,林家众妇全副武装,顶盔带甲,一字排开。她们的盔甲都是黑色,但披风颜色各异,姹紫嫣红,倒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平素将领和士兵们鲜少有机会看到林家众女齐齐亮相,除非是在重大的场合和节日里。而且也从未有人见过林大帅的妻妾们身着戎装的模样。此刻,所有人都感觉到气氛的不寻常。 林虎全副武装站在台前,已过弱冠之年的他这几天在军中历练,脸上青涩早已褪去,年轻的面庞上多了几分沉稳和严肃。加之他身形本就强壮,整个人浑身上下更是多了几分干练勇猛之气。他原本是马军副将,跟在沈昙身边历练的。此次大军出山时,林觉本想带着林虎一起出征的,但考虑到林虎的妻子张寒秋大人的女儿身怀六甲即将临盆,所以便有了些小小的私心,让林虎留守山中协助高慕青管理山中事务。为此林虎还跟林觉闹了些小脾气,他可是一直希望能跟在林觉身边作战的。 昨晚林虎和众将领被林家众女请去商议,当得知女真兵马即将来袭,一场大战迫在眉睫时,林虎心中其实是兴奋不已的。特别是林觉给高慕青的信中特别有一段对林虎的嘱咐,要高慕青转告林虎,这一次战斗极为重要,要林虎好好的表现,不要给自己丢脸。林虎看到了林觉信中的这一段后更是下定决心要打好这一仗。 兵马已然齐整,一切准备就绪。林虎看向高慕青,高慕青微微点头示意。林虎迈着大步,带着满身盔甲的哐当作响走向检阅台前,肃然扫视全场。 全场将士都安静了下来,目光盯着高台之上。 “落雁军的将士们。出征在即,我知道你们都急着出征杀敌。但出征之前,高将军有话要跟诸位说。下面有请高将军训勉。”林虎高声说道。 众将士掌声雷动,林虎向高慕青拱手行礼。高慕青微笑点头,一挽披风,大步上前来到台口。举手抱拳朝着黑压压的数万兵马拱手行礼。 “诸位兄弟好,诸位落雁军的将士们好。”高慕青娇声喝道。 众将士轰然应诺,有的叫着‘高将军好!’有的叫着‘高大寨主好’有的叫着‘高县令好’。叫高大寨主的都是山中老人,原落雁谷山寨中的资深将士,一时之间改不了口。 高慕青点头微笑,待声音平息,肃容朗声道:“诸位将士,慕青接到山外的消息,先向诸位通报外边的战况。在京畿左近,林大帅率领我落雁军十万将士和三十余万女真大军大战数场,打的他们落花流水。清水溪之战,我们歼敌六万。 实力长岗之战,我们歼敌三万余。两场大战歼敌十万,教女真人闻风丧胆,魂飞魄散。” “林大人威武!” “军师无敌!” “军师厉害啊,这帮女真人跟军师斗,那不是瞎了眼么?” 众将士一阵欢腾雀跃之声。清水溪之战战胜对手的消息他们是知晓的,但这之后的作战他们便都不知道了。因为清水溪之战后,落雁军被困于十里长岗,消息已经无法送出来了。得知后面还有战斗,而且还是落雁军胜利的消息,岂不令众人开心。 高慕青看着欢呼雀跃的人微微点头,摆了摆手平息众人的欢呼后,再次朗声道:“除了胜利的消息之外,还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大周皇帝郭旭已死,在林大人的拥戴之下,小王爷已经在十里长岗临时登基为帝,昭告天下。新皇拜林大人为相,任命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现在起,你们的林大人便是林元帅了。我们落雁军也是朝廷禁军,再不是别人口中的山匪了。” 众将士先是有些错愕,旋即大声欢呼起来。虽然说很多人心目中只认林觉,对于郭昆并没有什么好感。他们当中很多人本来就想着要林觉坐天下才好。郭昆登基他们可没什么高兴的。但是既然那是林觉的决定,他们也没什么意见。反正跟着林大人走便是。他们欢呼的是林大人被封为宰相和大元帅,落雁军从此不再是匪军,这当然值得庆贺。他们自己也正式摆脱了不好的身份,这当然也值得庆贺。 “万岁!万岁!”有人叫道。 “林元帅万岁!”有人这么大吼着。 高慕青忙摆手跺脚,制止这群人的乱叫唤。这万岁可不是乱喊的,郭昆已经登基,身份已经确定,这时候乱喊万岁会惹麻烦的。虽然对于有些士兵的心情能够理解,但这绝不是可以信口开河的话。 “诸位静一静,不要乱喊乱叫,还有规矩没?”林虎在旁高声喝道。 众人这才安静了下来,等待高慕青继续训话。 “诸位兄弟,最后一条山外的消息,那便是完颜阿古大这个孬种,他败在我夫君手下,他不敢进攻我们落雁军,便想着来欺负我们伏牛山,想来对付我们。他们分兵数万人正朝着我们伏牛山而来。皇上和林大帅他们面对吕老贼和完颜阿古大的近二十万兵马,他们暂时无法来救援,所以,只能是我们自己来迎战女真人的兵马了。这也是我们今日在此整军的原因。” 众将士其实已经通过私下里的消息知道了大概,此刻从高慕青口中得到证实,也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众人纷纷高声叫嚷起来。 “他们敢来 进攻山,管教他们有来无回,打的他们爹妈都不认识他。” “女真人算个屁,一群蛮夷,打不过林大帅便想来攻我们,简直做梦。我们伏牛山是这么好攻的么?” “就是,他们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高慕青神情冷冽,叉腰高声道:“诸位兄弟,不可掉以轻心。女真人还是有实力的,岂不见完颜阿古大率兵一路打到了京城之外,朝廷数十万兵马化为乌有。实力强悍的西北军也败在他们手里。他们可不是草扎泥糊的。轻敌是要吃大亏的,况且,这一次来犯的兵马是六万女真精锐骑兵主力,外加吕贼手下的一万骑兵。总共七万大军呢。而我们山中留守的人手只有三万余,加上团练兵马也只勉强凑足四万。而且我们手头的作战器械和物资有限。所以,情形是不容乐观的。你们可不要盲目的自信,这会招致失败的。” 众将士心中凛然,他们才知道对方居然派了七万大军前来攻山,这兵马数量已经是两倍于己的兵马了。而且确实如高慕青所言,留守山中的落雁军兵马在装备和作战力上是有所欠缺的。出征山外的十万大军是精锐之师,他们配备的自然也是最好的兵刃盔甲弓箭,甚至他们本身都是经过筛选的人手。虽然说落雁军本身就是经过严格筛选的精锐兵马,留守的也非老弱病残,但是人手和装备上确实要次一些,这是不争的事实。 对方七万大军来袭,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喊喊口号自然是可以的,但是喊口号容易,那可对战胜敌人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真要面对七万强敌的进攻,那是需要拿出真本事的。 很多人心中升起了愁云,陷入了沉默。 高慕青见众人情绪生出了变化,朗声笑道:“怎么?你们怕了?我落雁军成立至今已经有五年了,这期间经历过多少艰苦卓绝的战斗。我们曾经连弓箭兵刃盔甲都没有,曾经强敌环伺无半寸立足之地,然则如何?我们最终战胜了所有敌人,深深的扎根于此。瞧瞧我们落雁谷和整个伏牛山的其他地方,这是是我们亲手建设的家园,庇护了我们数十万百姓的安危,这里是我们的地方。当年郭旭率领十几万禁军来袭,照样被我们打的抱头鼠窜。现在女真人想要来,等待他们的一样是失败。哪怕是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们也不会让他们践踏我们的家园。” “对,就算是死,也决不容他们践踏我们的家园,誓死保卫家园,保卫我们的父母妻儿。”有人高声呼喊道。 “誓死保卫家园,保卫父母妻儿。”无数的人怒吼着。所有人都振奋起来,挥拳高举,发出震耳欲聋的的呼喊声。 第一五一七章 出征 待呼喊声停息,高慕青继续大声道:“众将士听好了,你们视死如归的决心我很感动,我落雁军将士从来就不怕死。但你们的大帅常说,无谓的死亡不是勇敢,我们此去要的是凯旋而归,那才是我们的目标。我们死了,敌人便会在我们的家园上肆虐,我们要战胜他们才是。但退一万步而言,如果我们不敌,战死疆场之上,只要尽了全力,流尽最后一滴血汗,那也死而无憾。你们莫要怕,倘若到了那一步,我高慕青,还有你们的林大帅的夫人们,我们林家全家上下,都会陪着你们一起。你们也都看到了,她们也都做好了准备,将随同你们一起出征,一起杀敌,一起生,一起死。” 高慕青说着话,将手向身后身着戎装的众女指去。林家众女神色肃然的齐齐拱手向着台下众将士行礼。 台下众将士惊愕不已,他们原本以为林大人的众夫人此刻着盔甲站在台上只是一种仪式。是出征之前前来撑场面,前来为众将送行的举动。他们万万没想到,她们居然是要随军出征,和他们一起去御敌的。众将士心中感动之极,林大帅的夫人们深明大义,她们是以实际行动激励落雁军的将士们,这种举动已经表明了决心和勇气。不愧是林大帅身边的女子,个个巾帼不让须眉。 “高将军,夫人们的决心和心意我们都知晓了,但是还是不必上战场了吧。我们落雁军还没有沦落到让林元帅的夫人们上战场打仗的份儿。请高将军和诸位夫人放心,我等必誓死作战,不会让敌人踏进伏牛山一步的。还请诸位夫人留守山寨之中,不必去战场上冒险。”台下有将领高声叫道。 “是啊,不用去冒险,有我们就够了。请诸位夫人留守山中。”众将士都大声叫道。 高慕青看向郭采薇等人征询她们的意见。郭采薇快步走到台前来,向台下叫喊的众将士拱手,脆声道:“诸位将士们的心意我们领了。我林家众人是落雁军的一份子。我们的夫君是落雁军的统帅,作为他的夫人,我们理当以身作则。此战关系重大,既干系伏牛山的安危,更干系到山外的作战格局,不容有失。所以我们姐妹才决定随军出征。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力量,我们或许不能和你们一样浴血杀敌,但我们能做我们的事情,我们可以为你们烧饭熬汤,为你们包扎受伤的伤口,做一切我们能做的事情。你们不必为我们担心。正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我们御敌失败,你们战死疆场之上,我们就算留在山中也只得一时苟安,最终还是要被女真人涂炭凌虐,最终还是一死。与其如此,莫如和你们一起上战场,为杀敌尽一份力量。我们丝毫不怕,我们如果死了,自有我们的夫君,你们的林大帅为我们报仇血恨的。所以,你们不必为我们担心,我们都想清楚了。” 郭采薇这一番话说出来,所有人都感动赞赏。道理说的也明明白白的。众人只有唏嘘感叹的份儿,虽然依旧觉得不该让她们去冒险,但也无话可说。 高慕青微笑着对郭采薇道:“郡主口才了得啊,不愧知书达礼。” 郭采薇笑道:“你也一样,口才了得。我都怀疑是夫君私下里教你这些口才了。你适才说话的语气像极了夫君。” 高慕青抿嘴一笑,转过头来看看天色,轻声道:“时辰不早了,得尽快开拔了。” 郭采薇微笑道:“一切听从你高大将军吩咐便是。我们姐妹从现在开始便是你帐下小兵了。” 高慕青不再赘言,当下高声宣布大军开拔,四万兵马分为四支兵马,以林虎为前军先锋官率领一万精兵当先开拔,提前在前方探路扎营。左右两军各一 万人分别由军中将领高松林和李木柱担任,此二人是原龟山岛的人,跟随高慕青多年的兄弟,值得信赖。中军则由高慕青白冰和林家众女会同白玉霜等众人统领。 巳时时分开始,众落雁军士兵高唱落雁军军歌,斗志昂扬的分批次一队队的开拔出山。浩浩荡荡,一往无前。 午后时分,高慕青和林家众女所率中军兵马,押解着粮草辎重等物缓缓最后开拔。当她们走出校场周围的林木之外时,眼前却出现了让她们惊讶的一幕。 但见东山山坡上下,密密麻麻的全都是人。他们都着寻常百姓装束,手中握着棍棒扁担铁叉斧头简易的弓箭等物站在山坡上,不知道要干什么?很显然,这些都是山中的寻常百姓。 高慕青等人惊讶不已,忙命人去询问。很快她们便知道了缘由,原来今日上午校场上整军之事已经不胫而走,女真大军来袭的消息已经传遍山中各村寨。高慕青和郭采薇等林家众女同上战场杀敌的消息也传遍了山中。很多百姓们从晌午开始便自发的组织起来,聚集于山坡之侧,自愿要随军去参与此次对敌作战。 听到这个消息,高慕青郭采薇等人大为感动。山中百姓大部分都是进山避难而来,一开始对山寨的归属感并不强,只是因为山寨中比外边的日子好过,他们才投奔而来。但是一切都已经有了巨大的改变,现在山中的百姓们都已经将伏牛山当做他们自己的家园,他们也要为山寨尽一份心力。 但高慕青她们当然不希望闹到让普通百姓也上战场,她们知道战场的残酷,普通百姓是不可能胜任的,上战场基本上便是送死。于是高慕青一边往山下走,一边和郭采薇等人劝说山坡上的百姓回去。但是百姓们都不肯离去,再怎么劝也劝不动。高慕青只得下令士兵们在山谷下拦截射卡,禁止任何百姓跟随大军离开。 当众女行到山谷之中,即将进入东山峡谷出山时,熙熙攘攘的百姓已经将峡谷一端塞得满满当当。兵士们设卡拦截,百姓们推搡拥挤,吵吵闹闹的甚是喧嚷。 高慕青等人走过卡口的时候,有百姓高声叫喊:“高大寨主,高大寨主,请你稍候,我等百姓有话说。” 高慕青皱着眉头看去,喊话的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身旁的秦春草轻声道:“那是郑继先老爷子,是咱们落雁谷的总里正,德高望重,在百姓中颇有些威望。老爷子也是个热心肠,很多事都通过他帮忙,我们才能推行下去。” 高慕青点点头,她认识这名老者。伏牛山中现在大大小小的村落聚集之地数百个,每一座村庄都设里正,每一处山谷设立一个总里正的职位,便是里正们的头头。因为面向的都是普通百姓,所以大多都是请德高望重之人担任,以服众行事。这郑老爷子是落雁谷的总里正,平日里跟高慕青秦春草等人打过很多交道,为人急公好义,是个德高望重之人。见是郑继先喊话,高慕青也不得不去见他。于是和秦春草往卡口处行去。 “我等见过高大寨主。”郑继先见高慕青带人走来,忙跪地行礼磕头,身后的百姓们也纷纷跪倒行礼。 高慕青忙快步上前,命人搀扶郑继先起身,微笑大声道:“郑老爷子,诸位乡亲,你们这是干什么?” 郑继先拱手道:“高大寨主,百姓们都要去帮忙杀敌。您怎么不许他们去呢?落雁谷强敌来袭,林军师的夫人们都要上战场,百姓们听到这样的消息岂能不为所动?大伙儿自发前来相助,大寨主却不许大伙儿去帮忙,是何道理?” 高慕青拱手道:“郑老爷子,大伙儿的心意我们都明白, 我们也都很感动。但这是去打仗,可不是儿戏。百姓们可不能上战场,那不是送死么?让乡亲们去送死,我岂能答应?打仗有我们落雁军呢。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时候让乡亲们打仗,要我们落雁军兵马作甚?” 郑继先摇头道:“高大寨主,莫欺我老丈不知内情,这一次敌军势大,非同一般,需得同仇敌忾。林大帅率落雁军主力在外,山中这点兵马恐不足御敌,否则大帅的夫人们怎么都要去出力了?她们都不怕,我们老百姓当然也不怕,也要去出力。若是被女真人攻进来了,大伙儿都得死。这个道理大寨主比老朽要清楚呢。” 高慕青叹了口气道:“郑老爷子面前,岂能隐瞒,确实这次有些凶险,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百姓们去作战,这是绝对不成的。” 郑继先正待说话,身旁一名中年人举着手中的斧头大声道:“求高大将军允许俺们去杀敌,俺们是从北边逃难来的,若不是落雁谷林大帅收留,我们早就饿死冻死了。我们的家人都死在女真人这群畜生手里,他们一路南下毁了我们的家园,杀了我们的亲人。现在他们又要来犯我落雁谷,我们怎也要跟他们拼命。请高大将军准许我们去杀敌。” “请高大将军准许,否则我们便不回去了,站在这里一直等。”一群操着北方边镇口音的汉子激动的叫道。 高慕青皱眉沉吟不语。郑继先沉声道:“高大寨主,您瞧瞧,大伙儿是一片杀敌之心,绝非是故意捣乱。咱们这些人虽然未必能上战场杀敌,但正如郡主所言,哪怕是帮着搬运东西,搭建工事,打打下手,也是好的。也算是尽了一份力。还请不要拒绝为好。” 秦春草在旁也轻声道:“小姐,要不就答应了他们吧,多个人多分力,总是有好处的。” 高慕青瞪了她一眼,沉声喝道:“你知道什么?战场上的事你难道没见过?这些都是百姓中的青壮,都是家中顶梁柱,若是有三场两短,一个家便毁了。眼下已经是春耕时节,这么多人去打仗,误了山中农时,那便了不得。这一战……也未必必败,现在便以必败而论,什么都不用考虑了么?” 秦春草忙点头应诺,不敢再多言。 郑老爷子听到了高慕青的话,皱眉想了想道:“要不这样,大寨主说的也是,不能一窝蜂跑去帮忙打仗。咱们要两不误才是。我这便选出一些人手随军帮忙,剩下的都回去安心春耕,这样既照顾大伙儿的迫切心情,也不误农时。两全其美,您看如何?” 高慕青苦笑道:“老爷子这么说,我还能说什么。这样吧,这事儿交给春草负责,老爷子负责协助春草组织个三千人手随军。但要告诉他们,不许不听号令上战场,只帮忙做些搬运挖掘运送物资的辅助。这样其实也好,可以让我中军兵马腾出人手来上战场杀敌。其余的百姓都安心等待我们的捷报便是。就这么定了。” 郑继先连连点头道:“好,好,就这么办。” 高慕青拱手笑道:“那就交给你们了,组织好人手之后便跟着大军前来便是。郑老爷子,我们可要走了。不能耽搁时间了。” 郑继先连连点头拱手道:“恭送大寨主,祝大寨主凯旋而归,我们都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高慕青拱拱手,一甩披风,大步离去。虽然她外表平静,心中却甚为感动。她终于明白了林觉一再在山中强调的一些事情的真谛了。所谓民心所向,不过如此吧。危难之时,百姓们自发的举动便是一种态度。他们没有选择漠然而视。山中的百姓跟山外的百姓已经是两类人了。 第一五一八章 布置 傍晚时分,高慕青郭采薇众女率领的中军辎重兵马抵达方城山隘口西南坡下的营地里。先前抵达的兵马已经将军营搭建完毕,兵士们正在做最后的营寨整理工作。有的士兵已经开始埋锅造饭,篝火也已经燃起。 高慕青没有任何的耽搁,进入大帐之后立刻召集众将前来商议作战事宜。 大帐之中,高慕青和郭采薇白冰绿舞四人坐在上首,十几名将领依次正襟危坐的坐在下首两侧。方浣秋和谢莺莺芊芊三人对军事会议不感兴趣,三女主动要求为众女布置安顿之处,准备饭食,所以并无参加大帐的会议。 高慕青开门见山,首先便向林虎询问道:“林虎将军,之前我命你派人打探敌军的踪迹,可有消息了?” 林虎忙起身拱手道:“启禀高大将军,午后末将率军抵达之后便派出轻骑探查敌踪,不久前有一队斥候送回消息,他们在叶县以北的澧水岸边发现了女真人的前锋骑兵。距此大约六十里外。禀报说,他们正在澧水上搭建渡河的浮桥。敌军主力的位置暂时未知。但想来不会太远,当在他们的前锋军身后不到二十里的距离。” “六十里外?”高慕青一怔,蹙眉道:“来的这么快?” 众将也纷纷表示错愕。白冰的从十里长岗赶回山寨只用了三天时间。她还是昼夜赶路没怎么耽搁行程。今天是第四日,也就是说女真大军在白冰前脚突围之后后脚便发兵了,而且看起来也是昼夜行军没有太耽搁。他们花了四天时间便奔袭了六百余里的路程,从汴梁抵达了叶县。若非澧水阻隔,他们怕是今晚就要抵达方城山口了。这速度,可真是让人惊讶。 “六十里的话,一日的行程。今晚他们可以搭好渡桥,明日傍晚他们便要抵达这里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高慕青沉吟道。 “大寨主,我和老李看了山隘两侧的山坡,倒是可以埋伏兵马。山坡碎石嶙峋,他们骑兵想从两侧攻上来怕是难,除非他们下马步行进攻。我们有信心守住两侧的山梁,。只是那隘口的位置有些麻烦,隘口坡度较缓且长,骑兵是能够冲锋的。且宽度逾里许,若是他们猛冲隘口,倒是麻烦的很。属下认为,必须要做好准备。”左军领军将领高松林沉声道。 “老高说的对,属下的建议挖掘壕沟,布置尖刺。最好能打造些拒马,或者修建石墙工事,阻碍对方的冲锋。这隘口位置是关键,要不我们左右军各调派五千兵马协助守隘口位置如何?”李木柱也朗声道。 高慕青摇头道:“两侧山梁不容有失,被他们偷偷越过,我们便被包饺子了。你们的职责 便是护住两翼,以弓箭从侧翼对他们进行打击,他们若是攻两侧的山梁,你们必须誓死守住。否则唯你们是问。至于隘口的位置,我自会做好工事防范。隘口就不到两里宽,人马太多也是无用。我中军和前军负责隘口位置的防守,我们手段多多,你们二位不用操心。倒是你们说的工事和陷坑可以抓紧修筑挖掘一些作为辅助防守。时间紧迫,今晚怕是要连夜进行了。” 高松林道:“那是自然,大寨主放心,我们回营后便组织人手,吃了晚饭便准备连夜修建工事。” 高慕青道:“主意不要让士兵们太劳累。还是用五队轮流之法,一个时辰一轮替,那么兵士们都可以得到数个时辰的歇息,不至于劳累消耗体力,影响作战。工事修建因地制宜,顺势而为。这山坡上到处是石头,地下也全是碎石,不要想着挖多大多深的坑,我们没时间那么做,也得不偿失。” 高松林和李木柱拱手道:“遵大寨主之命。” 高慕青点点头,转头对白冰道:“冰儿,马大人去搬救兵……据你估计,明日傍晚前能赶的到么?” 白冰皱眉想了想道:“太原距离这里太远,从太原抵达这里起码得三四天时间吧。算算时间,马大哥也许才刚刚带着援军出发了一天。如果他们晓行夜宿不停留休息的话,明日天黑之前有可能会赶到左近。如果不是如此的话,恐怕要到后日或者是大后天也未可知了。女真人来的太快,一切都不在计划之内了。” 高慕青和帐中众人尽皆默然。计划的一部分便是因为有援军抵达,才有战胜的把握。倘若援军不能及时赶到,这四万落雁军便不得不在这里硬顶着七万敌军。时间越长,压力越大。事情会很棘手。 高慕青沉吟道:“其实只要能赶到便是好事,我们拼死守住隘口拖延,哪怕是付出些代价,只要能等到援军抵达,倒也没什么。歼灭女真大军便是最好的回报。但我最担心的其实是另外一种可能,便是……倘若马大人没能说服西北军来增援,那便如何是好?” 众人头皮发麻,脊梁后出了一层冷汗。高慕青说的这是最为极端的情形。一切计划都基于援军会来的情形下,倘若援军没有,便是要拿这四万兵马和对方七万骑兵血拼,那恐怕结局堪忧了。 “慕青,不要对马大人没信心。再说,夫君既然制定了这个计划,又怎会不考虑到这种情形?也许夫君知道你所担心的情形不会发生。要相信夫君才是。你这么一说,教将士们心里怎么想?”郭采薇轻声开口道。她的话其实也不是那么肯定,悠悠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丝的不确定。 她主要还是担心高慕青说这种话会让士气低落,她其实内心里也没有底。 高慕青忙道:“对对对,是我多想了,这种情形不会发生的。你们几个不要多想,回去也不要乱说,引得兄弟们心里不安。” 高松林李木柱等人忙道:“我等明白,不会乱说的。不过……大寨主也要考虑到最坏的可能。我们不是说对林军师的计划不信任,而是……凡事都有例外。譬如女真人来的这么快,便不在我们掌控之中。所以,多考虑些也是对的。” 高慕青尚未说话,坐在一旁的绿舞却突然开口道:“你们不用怀疑夫君的计划,我相信一切都在夫君的计划之内。夫君定是考虑了所有的可能才会订立这样的计划,否则你们以为夫君会让我们落入险境之中么?绝对不可能,他宁愿自己死,也不会不顾我们的。我敢打包票,马大哥必会领着援军来。你们不该质疑他的计划。” 高慕青和郭采薇闻言都有些羞愧。论对林觉的绝对信任,没有谁能比绿舞更加的纯粹。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信任,没有任何的理由。这一点上,高慕青和郭采薇乃至其他人都自认为不成,某些时候,林觉的话她们还是要有些质疑的。 “好好好,我信。我当然信。我怎么可能不信夫君呢?”高慕青忙道。 绿舞点头道:“那就好。我对军务不懂,我只告诉你们,夫君说援军要来,那是必然要来的。你不用考虑援军不来的情形。” 高慕青点头笑道:“好好好,援军一定会开,我也坚信这一点。” 绿舞微笑不说话了。 高慕青转过头来,对众将道:“咱们暂且先议到这里,各位回营后准备一下,今晚我们怕是要通宵作业,布置防线了。都不要松懈,事情都做细些,考虑的周全些。” 高松林等人纷纷起身拱手道:“遵大寨主之命,大寨主,各位夫人,末将等告退了。” 高慕青拱手还礼,郭采薇等三女也都敛裾还礼,高松林等人转身退出大帐,走了个干净。 林虎并没有走,他站在那里跟个木桩子一般皱着眉头发愣。 高慕青本想去挽绿舞的手说几句话,见林虎在侧逗留,皱眉问道:“小虎,你怎么不回营去准备?” 林虎皱眉道:“您还没给我分派任务呢。高松林李木柱他们守两侧的山梁,那我呢?” 高慕青道:“我不是说了么?你跟我一起守隘口位置。怎么,没听到么?” 林虎咂嘴无语,高慕青沉声叱道:“到底怎么了?有什么话便说出来,吞吞吐吐的作甚?” 第一五一九章 自告奋勇 林虎吁了口气,沉声问道:“末将知道,这一次的计划是全歼对手,将女真人困在山坳里瓮中捉鳖。然则需要有人待女真大军进入山坳之中后绕到他们后方的山丘之间堵住官道出口。不知您决定派谁前往呢?” 高慕青歪着头看着林虎道:“你问这个作甚?我自有安排。” 林虎咬咬牙道:“大寨主,我想讨得这个差事,去堵住女真人的后路。” 高慕青一愣,上下打量林虎几眼,摇头道:“不成,堵截女真人的任务极其凶险,而且极为重要。能否完成整个作战目标,便要看能不能将他们堵在山坳里。我需要的是勇武无畏经验丰富且懂的随机应变的人。小虎,不是我不信任你,你历练尚浅,尚无法担当此任。我已经有了人选,你安心在我身边帮我守住隘口便是。” 林虎的脸上涨得通红,他被高慕青的话深深的刺痛了。高慕青的言外之意便是,他林虎没有能力担当此任。因为在高慕青的眼中,他并非勇武无畏随机应变之人。也就是说,他林虎在高慕青的眼中什么也不是。当个先锋官,还要跟在主将身边作战,这其实也是对自己能力的不认可。他这个先锋官甚至不如左右军的高松林和李木柱他们能独当一面。 “我就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我林虎因为在林觉叔的身边多年,所以你们都对我另眼相看,从来只看我和林觉叔的关系,却不看我的本事。叔也是这样,你们也是这样。出山作战,叔不带我,说什么我妻子要临盆,让我留下来看护。落雁谷上下都在拼死作战,偏偏我林虎要特殊照顾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不希望别人把我当做是叔身边的人而特殊对待,但最终你们还是这么待我。我林虎当真一无是处么?这么多年,我读书识字,听叔的话苦读兵书,强身健体学习武技,便是为了能独当一面,能不给叔丢脸,不给林家丢脸。但是,你们连给我个机会都不肯么?”林虎说着话,心情越来越激动,最后居然差点委屈的哭出来。 绿舞和林虎的感情最好,林虎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便跟在林觉身边,跟绿舞也朝夕相处。虽然差着辈分,但是绿舞把林虎当做了亲弟弟一般相待。见林虎如此委屈,绿舞心里不好受。 “小虎,你莫要这样。没人看不起你,你不要这么跟慕青姐姐说话?她是军中主将,自有她的安排。小虎,没人觉得你不成,在我心里,你是最棒的。很小的时候你便跟着我们吃苦耐劳,做了很多事。你林觉叔背地里都夸你呢。你现在虽然长大了,但是还需要历练不是么?谁不是慢慢历练出来的?你才二十一岁,你急什么啊。”绿舞上前来拉着林虎的胳膊柔声安慰道。 林虎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终于还是忍住了。曾经他在林觉面前哭过,被林觉好一顿呵斥。他是堂堂男儿,男儿流血不流泪,他不能掉眼泪。 “二十一岁了,我至今尚未做过一件能让自己骄傲,能让 别人认可之事。叔在我这个年纪已经是朝廷的大官,已经是林家家主了。我也许真是个废物,至今一事无成。我想证明自己,没人肯相信我。罢了,是我的错。我不该说这些。此次大战干系重大,我不该跟大寨主提这样的要求,是我自不量力。大寨主,你责罚我便是。”林虎沉声说道。 众女都默默的看着林虎,她们都是林虎的长辈,虽然岁数上大不了几岁,但是自和林觉认识之后,她们便认识了跟在林觉身边的这个叫林虎的少年。几年时间,小小少年长成了大人,也成了亲。众人当然欢喜的很,但却从未想到这小小少年的内心也是渴望建功立业,渴望被人认可的。在林觉身边的人都有一个感受,那便是在林觉的光芒之下,身边的人都黯然失色,都是被保护的角色。没人会注意一个小小少年的内心里也有效仿之心,也不愿永远在林觉的羽翼之下的想法。特别是林觉对于林虎确实是带有一些私心的保护的情形之下。今日林虎说出这些话来,众女既惊讶,又有些唏嘘。 高慕青愁眉沉思了片刻,沉声问道:“小虎,你当真想要讨这个差事么?” 林虎闻言坚定点头道:“当然,否则我怎会提出来。” 高慕青道:“你仅仅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还是觉得你有把握完成这个重任?” 林虎想了想老老实实的道:“这两种想法都有,但我觉得我能做到。我一定会做到,哪怕是战死在战场上。” 高慕青肃容道:“这可不是嘴巴说说的,这也不是儿戏。誓死之心并不让人觉得了不起,战死疆场却不能完成堵截敌人的任务,那也是失败。我要的是堵住敌人的退路,而非是去白白送死。” 林虎点头道:“我知道,我只是说我会誓死完成重任,表达我的决心罢了。我可不会轻易的死。叔说过,死要死的有价值,随便舍弃生命的人是愚蠢的。我可不当愚蠢的人。” 高慕青点点头道:“好,那你倒说说,你对堵截敌人后路有什么想法?你知道有多么危险么?” 林虎点头道:“我当然想过。因为咱们兵马数量有限,正面隘口位置和两侧山坡才是防守的重点,绝对不能被对方从正面攻破。所以只能分出少部分兵马去绕后堵截敌人后路。或许只能有一两千人去完成此任。而一旦女真人想要后撤逃走,便只能以一两千人封住敌人去路,迎接对方的进攻。正面隘口的兵马是不能随意调动增援的,那会给女真人以可乘之机。所以,那必是极为艰难的情形。” 高慕青缓缓道:“不错,你想的一点也没错。去绕后堵截女真人退路的人手只能有千余人。一来是因为正面隘口的压力我没有太多的兵马分给他。二来也是因为绕行敌后人数不能多,兵马太多便会暴露踪迹,他们便会有所察觉。而最终,也无法去救援他们,一切只能靠他们自己。极有可能,这一千人都会死。” 绿舞闻言忙道 :“小虎,咱们不讨这差事了,让大寨主派合适的人去便是。你跟着我们,保护我们。” 林虎摇头轻声道:“绿舞姐姐,小虎长大了,小虎不能永远在你和叔的庇佑之下。那么,我永远是个窝囊废。” 绿舞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高慕青冷声道:“那么你告诉我,你想如何堵截呢?我知道要随机应变,你只需告诉我,你的一些想法。比如说,在何处堵截。如何堵截,如何应对对方的进攻等等,说个大概便好。” 林虎点头,走到桌案边,将桌上的几个茶盅挪动摆设,口中道:“这是方城山隘口,这是盘旋官道。这左近都是山岭。我觉得这两处适合堵截。但是最为合适的便是这里。这里是官道绕行弯道,一侧是山坡,一侧是向下的陡坡,地形绝佳。因为是弯道和坡道,女真骑兵到这里只能减速慢行,因为若是速度太快,有可能连人带马翻下坡道摔死。他们只要一慢下来,便成了普通的步兵了,人马必然拥堵于此,便于我们进行伏击。” 高慕青看着地形,脑海里对前方的山丘官道地形进行比对,她知道确实有这么一处地形。没想到林虎早已有心的很,早早便做了一些功课了。 “地形倒是绝佳,但是……你们一千人,就算火力全开,杀了他们一些人,又怎能阻挡他们通行呢?”高慕青沉声问道。 林虎道:“办法多的是。可用甜瓜炸毁山坡泥石,阻断山道,隔绝女真兵马。还有更多的其他的办法。总之,我这么多年跟着叔身边可不是白跟着的,随意应变,什么办法合用便用什么办法。现在叫我一一列举出来,我却也说不太完整。” 林虎只说了甜瓜手雷炸毁山坡泥石的办法,高慕青便已经颇为赞许了。她最怕林虎说出什么要在山道上和敌人拼杀之类的话,那便是没脑子的举动了。显然,林虎并非莽夫,他似乎真的做了很多的思考和应对。 “倘若……他们攻山呢?你怎么办?他们被堵截之后,很可能会攻山,先将你们围杀。你该如何应对?”高慕青道。 林虎笑了起来道:“那不是我们最希望的结果么?他们要弃马攻山,就算他们全逃出去,那也是一群没有座骑的骑兵,比步兵还要废。倘若他们敢这么做,岂非正中我们之意?我们可不惧步兵,那便直接追出去跟他们决战好了。至于那时我的死活,便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必败。” 高慕青闻言,伸手一拍桌案,脆声道:“好,好小子,果然让我刮目相看。既如此,我便将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我希望你既能完成重任,也要活着回来。否则你林觉叔那里,我便无法交代了。我也是背负巨大压力的。你可明白?” 林虎欣喜若狂,单膝跪地连连行礼,大声道:“大寨主放心,林虎一定完成重任,一定活着便是。多谢大寨主,多谢……婶儿。” 第一五二零章 入瓮 天黑之后,落雁军分批出动,连夜开始布置防线,建造工事。随着山寨青壮百姓跟随秦春草抵达大营,人力又增加三千人。隘口上下,两侧山坡上下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 大营之中,林虎带着一千名士兵全副武装的列队完毕。这些都是从前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即将跟随林虎奔赴前方执行围堵任务。 列队完毕,高慕青亲自前来检阅。 “诸位兄弟,你们这一千人是整个计划的关键,要将女真人围杀于山坳之下,你们必须扎紧袋口,让他们进来了便出不去。具体的情形,林虎将军应该已经跟你们说清楚了,我便不多说了。我只想告诉你们,此次任务重要性以及危险性。说白了,你们当中很多人极有可能回不来,希望你们明白这一点。倘若你们没做好准备,现在退出还来得及,这并不丢脸。我不希望你们心中存有后悔和胆怯,但凡有丝毫的胆怯之心,你们便无法完成此次重任。”高慕青的声音在夜风之中清冷而严肃。 众士兵默然无声。林虎厉声喝道:“都哑巴了么?大将军问你们怕不怕死,有怕死的现在便立刻退出。为何不回答?” 众兵士忙齐声叫道:“请大将军放心,我等已然做好了一切准备,为了完成任务愿付出一切代价,绝不畏惧。” 高慕青微微点头道:“好,都是热血勇武的好兄弟,是落雁军的好战士。虽然此行极为危险,但我还是希望诸位能够安全完成任务,能够凯旋归来。来人,上酒,给兄弟们饯行。” 酒水满上,高慕青手捧一盏米酒,高高举起道:“来,干了这一碗酒,祝你们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众兵士端着酒盏齐声道:“多谢高将军。” 林虎捧着酒盏沉声喝道:“干了。” 所有人举起酒盏咕咚咚仰脖子喝了干净。林虎将酒盏丢到地上,向高慕青躬身行礼道:“婶儿,小虎去了。” 高慕青吁了口气,上前拍了拍林虎的肩膀,轻声道:“多动脑子,随机应变。不要给你林觉叔丢脸。你这番去,多少人看着你呢。但也不要太有压力,不要勉强。实在不成……性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若有三长两短,你叔怕是要恨死我了。” 林虎沉沉点头,他知道高慕青同意让自己去是冒着巨大的风险的。不仅仅是因为整个作战计划的风险,更是要面临如何面对林觉的问题。倘若自己搞砸了,自己死了也就是了,林觉叔恐怕要怪高慕青害了自己了。这一次高慕青是真的冒着风险让自己执行这次任务。 “婶儿,你放心,我不会给您丢脸的。你信我便是。您的话我都记住了。婶儿,我们走了。”林虎轻声道。 高慕青点点头,伸手从腰间将一柄王八盒子的皮囊卸下,递给林虎道:“这火器你拿着,关键时候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林虎忙道:“不不不,这火器您留着防身杀敌。” 高慕青笑道:“你觉得我需要这火器防身么?你叔才需要呢。你自然也不需要,但是这次不同,这东西给你有用。拿着吧,不要说了。你们该动身了。” 林虎不再多言,躬身道谢,双手接过配在腰间。再向高慕青拱手告别,然后转身高喝道:“出发。” 千余名士兵齐声应诺,跟随林虎奔出营门,片刻后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之中。 …… 六十里外叶县以北的澧水之畔,此时此刻也是一片火把摇晃篝火熊熊的热闹场景。无数的人影正在澧水河上搭建桥梁,为后续大军的过河做准备。 雅鲁不花自从十里长岗发兵以来,这一路上没敢做任何耽搁。虽然下雨打乱了他们的进军计划,但雅鲁不花做了快速的调整,为了避免大军深陷泥泞的道路上行动缓慢,他选择了快速现在的这条进军路线。可以说也是被天气所迫做出的改变。 雅鲁不花从随行的吕中天手下的领军将领的口中得知了这条官道的弊端之处,便是在于方城山隘口左近这一段的官道会很曲折,而且需要经过那道隘口。此次率一万骑兵跟随女真大军一起进攻伏牛山的将领是一名叫鲁子兴的原大周禁军马军将领。 原本吕中天希望陈玢亲自领军和雅鲁不花协同作战,但陈玢何其精明,当年郭旭率禁军攻山的惨痛经历他是见识过的,虽然说如今林觉的大军被困在十里长岗上,山寨之中没有多少兵马,看起来像是好吃的软柿子,但是陈玢是老江湖了,他可不会盲目的掉以轻心。他才不信女真人所说的截获林觉的信上说山中只有万余兵马留守的鬼话。越是这种话越是不能听。不久前吕相才被截获的一封信给骗了,那林觉很可能故技重施,又骗一回女真人也未可知。 陈玢不愿领军,吕中天只好让一名马军将领领军前往。于是便选择了鲁子兴。这鲁子兴当年是禁军马军的一名校尉,参加过郭旭对落雁谷的围剿行动,也算是个熟悉情形的人。女真人也确实从鲁子兴口中得到了不少有用的情报。所以,雅鲁不花才决定要昼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伏牛山发动进攻。他不想让山中的落雁军有任何充足的反应时间。不过,对于鲁子兴所提的那 道方城山隘口,雅鲁不花倒是并不以为然。雅鲁不花认为,既然伏牛山中防御体系完善的很,对方理应缩在山中防守才是。拉出来在山外作战?那不是疯了么? 雅鲁不花岂能明白,这便是林觉设计的整个第二战场围歼计划的精髓之处。谁都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恰恰便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时候。 澧水上原本有官道桥梁,但是那道桥梁太过狭窄。完全不能满足七万大军的快速通过。所以雅鲁不花派先锋官巴特尔提前赶到澧水搭建两座浮桥。那可不仅是骑兵要通行,粮草辎重车辆,以及部分为了攻山需要而携带的投石车和弩车也是要通行的。巴特尔从午后开始便开始搭建浮桥,其中一座已经完工,剩下的这座很快也将完工。 忙忙碌碌的一夜过去,次日清晨,后方主力骑兵浩浩荡荡的开拔。巳时时分抵达澧水岸边,大军开始渡河。三个时辰过去,到了午后未时,大军才完全渡过了澧水。雅鲁不花有些恼火,他觉得耽搁了太多的时间,于是下令大军立刻出发,他下了死命令,要在明日清晨前抵达伏牛山东山口。 受其催促,骑兵们立刻赶路,叶县周边的二三十里官道倒是还好。虽然前几天的春雨有些影响,但是这条官道是主要的通行官道,铺了些石头地基,所以虽然泥泞,但大致能行,不至于深陷其中。然而进入叶县西南三十里之后,连绵的小山丘便出现在眼前,官道钻入其中开始变得崎岖蜿蜒且狭窄起来。 雅鲁不花此刻才明白鲁子兴所说的这段官道难行的话不假,虽然从此处到方城山隘口只有二十余里,但是山丘怕是有五六十座之多。也不是什么很高的大山,只是一些连绵的小山丘罢了。但是恰好便不能让骑兵和车辆越过去,恰好便需要绕开它们,从它们之间的缓坡和谷地地带穿行才行。这让雅鲁不花心里很是烦躁。 好消息是,这种地形其实最怕的便是有敌人伏击,但前面的兵马一路前行,各处山头都派人上去搜查了一番,并无任何伏兵踪迹,这让雅鲁不花心中稍稍舒坦些。 这种地形想要连夜赶路怕是不成了,所以雅鲁不花听从了手下的建议,大军通过这曲折的官道之后,抵达前方隘口下的山坳平地里就地歇息一夜,明日再一股作气冲到伏牛山东山口,直接发动进攻。 夕阳西下,绿色的荒野山峦一片新绿之色。山谷之间,长长的骑兵队伍在官道上逶迤近十里之长,像是缓慢蠕动的一条长虫一般,慢慢的游向前方山坳里。哪里恰好是夕阳照不到的暗影之地,仿佛预示着些什么一般。 第一五二一章 荆棘铁刺阵 (二合一) 方城山隘口东北侧是一片方圆数里的天然山坳。方城山本就是伏牛山余脉,从西边延伸蔓延过来的连绵的山丘到了这一片地段成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数十座小山丘。而这片山坳之地是这片山岭之中唯一的还算平缓的地方。 大周朝修建官道时,通向西南方向的官道为了避免直接穿过伏牛山的崇山峻岭,却又要连接唐州邓州等州府之地,所以不可避免的要从此处经过。故而,官道选择了这一片虽然崎岖,但却不算太难开辟的地形。方城山的隘口也不算险峻,坡道甚缓,过了方城山隘口,地势又趋于平坦。官道便可顺利从伏牛山以东绕行穿过,通往西南的各个州府县城了。 这个隘口下的官道之所以地势平缓,倒也并非完全是因为天然的原因,当年修建官道时,考虑到官道上行走的车马在穿行这段崎岖蜿蜒的官道之后会疲惫不堪。又面临前方要翻越的隘口。所以负责修建的官员特意在山隘之下的山洼里做了一些人工的休整工作。开辟山路的泥土石块被就近运到这里,将此处山坳中的一些雨水沟和小峡谷填平。之后在这里建立了一个驿站,便是考虑到无论是从西南方向五十余里外的方城县翻越隘口抵达此处,还是从东北方向的叶县走了六十里官道抵达隘口下方的行人百姓,都必然是辛苦疲惫之极的,这座驿站便是他们可以歇息的所在。 随着官方建立的车马驿站的建立,更有商贾在这里筑造旅舍,有人流的地方便有人群聚集,很快便有了类似小镇的雏形。假以时日,这一片地方会因为独特的地理优势而成为一个富庶的小镇也未可知。只可惜,这一切突然间便戛然而止。 大周建国初期,各地小国尚自林立。大周开国先祖以极快的速度征服了周边数个小国家,吞并统一他们的国土。这条往西去的官道之所以修建,便是为了能让汴梁的大军往西攻伐。目标便是当时的后蜀国。不到数年间,大周灭了后蜀国。后蜀国余部携皇族从蜀地突围藏匿于伏牛山中落草为匪,虽大周而言,自然是又灭了一国的大好事,但对伏牛山周边地区而言,则是一场噩梦。 伏牛山中众寨蓬勃发展,伏牛山数十里方圆之内那里还有百姓车马敢通行,更别说隘口处这个官方设立的大型驿站和已有雏形的小镇了。数月间被山中寨匪光顾数回,百姓逃的逃死的死,扼杀了这里的蓬勃发展。 百年而下,山隘之下的驿站和房舍成了残垣断壁。此处荒草丛生,杂树繁茂,成了一处名副其实的荒野。这便是在这片山岭之间有了这片方圆三四里的山坳平地的原因,其实那是一座大型驿站和蓬勃发展的小镇的曾经的遗址。 女真大军在天黑时分抵达了这片山坳之地,兵士们迅速的搭建营地,在此扎下简易的营盘。其实他们不是第一支在这里扎营的大军,百年以来,大周朝无数次派兵围剿伏牛山众寨,每次都是在这里扎营歇息。上一次大规模的兵马扎营于此,还要追溯到郭旭夺位之后对伏牛山的那次围剿。那一次十几万禁军马步兵包括辎重兵马便是在这里临时扎营歇息的。 大军忙碌扎营的时候,雅鲁不花站在一处土包上往远处隘口和两侧的山坡上观看。天光虽然昏暗,但山坡上和隘口处的情形还是能看到个大概的。两侧山坡上荒草矮树丛生,一片安静。隘口上方也是一片安静。平缓的山坡延伸至隘口上方,从下方这个位置其实不太能看清整体的情形。但是山坡上和隘口处有鸟群起落觅食,足见那里不会有任何的异样。 雅鲁不花放了心,之前鲁子兴说的话多少让他心里有所警惕,所以他才会亲自观察一番。他甚至没有派人去山坡上和隘口处实地观瞧,因为但是天色已晚,山道崎岖,兵士们又很疲惫,雅鲁不花实在不想想多此一举。反正扎营的位置距离隘口和山坡还有里许之地,晚上左近的高处会有警戒的士兵,营地周边也有暗哨,其实根本无需担心。 更重要的是,雅鲁不花相信自己的判断。这种时候,就算伏牛山山寨中的落雁军知道自己大军已经抵达,他们也应该缩在山寨之中瑟瑟发抖才是。舍弃伏牛山中的防御工事出来惹事?那不是找死么?这是最基本的常识,如果对手连这最基本的常识都不明白,那此行这场战斗便根本没有任何挑战的便会去取得胜利。那也太无趣了。 雅鲁不花当然不知道,他看到的只是外表的平静。 隘口处和山坡上,经过昨天一夜和今日上午的一番运作,此刻已经修筑了简单的工事,做了不少的布置。只是为了防止对方的斥候探知,从中午时分起,高慕青便下达了命令,所有兵马全部蛰伏伪装起来,不露半点痕迹。 所以,雅鲁不花看到的都是假象,他看到的一片矮树乱草的山坡上,其实潜伏着大量的落雁军士兵。那些矮树都是砍伐而来立在山坡上作为伪装之物用的。正面的山坡向北,其实是乱石坡地,荒草倒是不少,但可没有大片的树丛。这是上午特意从山背后的谷地砍伐运来作为伪装的。 至于隘口位置,确实没有人。所有人都在隘口背面的位置停留,噤声禁足,原地待命。当然,隘口上修建有不少临时的工事,但那些都是泥石土堆的模样。用草和树木伪装起来,从远处根本看不出端倪。只要人迹不露,基本不会有任何的破绽。而且,为了迷惑女真人,高慕青还颇有心机的将军中的几 十尾鸽子在隘口处放飞喂食。造成一种鸟儿安闲觅食,无人打搅的假象。 当然,这一切最终还是因为雅鲁不花的放松警惕而没有暴露。只要雅鲁不花派人摸到隘口和山坡上去实地查看,他们便会发现端倪。但那也没什么,高慕青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她之所以希望隐匿行踪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担心对方发现了伏兵而进行攻击,她还是想最好能拖延时间,捱过一晚是一晚。最好能到明天早上,女真大军开拔时才和他们交战。因为,每拖延一刻,马斌去搬的援军便可能更近一步。整个计划便更接近于成功。 而山坳东北侧,黯淡的天光之中,随着最后一辆大车缓缓的从山间官道驶入山坳之中时,位于南侧数里之外的一座山谷中,林虎率领的一千名士兵终于在蛰伏了一天之后开始行动。 之前为了不惊动女真人,林虎他们在距离官道数里之外的山谷里窝了一整天。女真人的兵马抵达后,爬上周围山坡警戒的士兵也根本没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林虎正是为了躲避对方的这些警戒兵马,才没有在昨晚便抵达预定的蛰伏地点。倘若高慕青知道林虎的这番作为,必是也要点头赞许的。从踏出营地的那时起,林虎便开始调动他的全部心力,投入这场行动之中。 所以,雅鲁不花看到的平静不是真正的平静,当他的女真大军在山坳中的营地里悍酣然而睡的时候,他们的前方隘口和山坡上,无数的眼睛正盯着他们,正忍受着春夜的微冷而等待着黎明时战斗的到来。 他们来路上,一只千人兵马也成功的抵达了一处绝佳的阻击地点。在林虎的命令下,这些人开始在山坡上挖掘松动岩石,开始在山坡上砍伐树木荒草,开始为封死他们的退路而连夜行动。 除了这些人,在一百八十里外的西北方向,一只三万人的骑兵大军正在马斌和孙万春的率领下越过太行山西侧山谷官道,在星光璀璨之下连夜奔行而来。 一张大网正张开,笼罩在懵懂无知的女真人的头顶上。鱼死还是网破,无人知晓答案。 …… 清晨的薄雾正在迅速的散去,萦绕在山岭上方的氤氲的白气在朝阳下缓缓的流动,景色颇美。山坳下方,女真大营中喧闹连天,兵马正在开拔,到处是人叫马嘶的忙碌景象。 巴特尔率领的一万骑兵前锋还是率先开拔,他们迅速整队,黑压压的从营地中小跑而出。在朝阳的照耀之下,女真骑兵们身上的盔甲和兵刃都反射着光芒,颇有些雄壮威武之师的架势。一万先锋骑兵速度迅速加快,直奔里许之外的山坡隘口而去。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女真骑兵先锋军已经抵达隘口之下。通向隘口的官道便是一道长长的缓坡。官道便是依着地势而上,并未作出太多的休整,因为并无必要。所以,通向隘口的道路基本上是一片原始的山坡的情形。平缓的坡道上生长着厚厚的杂草,有的地方有深深的车辙。只不过这些车辙印都很陈旧,沟槽内都长了草。由此可见这条官道其实已经很少有车马货物通行了。 巴特尔显示出了他作为女真人少有的谨慎的一面,昨天手下人没有完全的勘察整个隘口和左近的山岭地带,他还是有些不放心。作为先锋骑兵队的将领,他必须要有适当的谨慎。所以,他在缓坡之下下令兵马停止前进。他自己勒马而定,朝着隘口和两侧的山头方向眯着眼张望。春阳照耀之下,山岭隘口上一片安静。微风吹过,山坡上长草如浪,矮树摇弋着,发出沙沙的声响。除此之外,毫无动静。 不知为何,巴特尔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作为女真族中优秀的猎手,在长白山山林之中狩猎时练就了一种特殊的本领,即便看不见猎物,有时候也能感觉到危险的气息。况且眼前这片横亘的山岭山坡上的情形有些不同。和最为山坡相比,树木杂草似乎太过浓密了些。同样的地形,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而且,巴特尔敏锐的鼻子里也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味。那是新翻的泥土的气息,夹杂着一些篝火燃烧之后的烟气。虽然很淡,但是确实存在。 “巴特尔将军,怎地停下了?雅鲁不花将军询问发生了何事?”后方数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的几名雅鲁不花手下的传令兵大声的询问道。 巴特尔转头看去,之间后方大军正源源不断的从昨晚的简易营寨中涌出。自己的前锋军停留在这里,已经造成了后方大军的拥堵和混乱。 “巴特尔将军,若无异样,便快些行动。雅鲁不花将军都发怒了。后面全堵住了。”传令的女真亲卫大声道。 巴特尔无可奈何,他不能因为自己的预感便停止前进,他的预感也非百分百的肯定。嗅到的泥土的气息也属寻常,或许是这片山岭的春天特有的味道吧。那些烟火气也不能说明什么,昨晚女真大军营地里升起无数的篝火,或许是自己营地中的篝火残留的气味吧。 “出发。”巴特尔挥手下令。骑兵们挥动马鞭,战马嘶鸣着往坡道上冲去。平缓的坡道对战马的速度影响不大,他们很快便奔跑了起来。 隘口下的坡道长达数百步。宽约里许的坡道可容数百骑并行,当前队数千骑冲到缓坡中段的时候,后方的骑兵也全部冲上了缓坡。整个前锋军万人骑兵队以极为密集的阵型全部踏上的斜坡。 但很快,前方的兵马便遇到了麻烦。他们忽然发现,原本宽阔的 山坡两侧堆积了许多的荆棘刺藤之类的物事,远远看去,还以为是荒草矮树,但马儿知道那时什么,它们死命的往中间挤,不肯去触碰那些荆棘刺藤。那些尖刺之物层层叠叠铺满了山坡两侧,硬生生将一里多宽的坡道变成了数百步的通道。 数百步虽然已经是很宽的道路了,但这对数量庞大的兵马队伍而言,却足以让他们变得更为的拥挤。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即便是这数百步的宽度也在不断的变窄。那些刺藤荆棘的面积越来越大,可通行的山坡慢慢的缩小,像是一个漏斗口一般。 巴特尔起初还并不以为意,荒废的山野官道上生长刺藤荆棘本属寻常。但这些东西密集生长界限分明,这明显是有人为的痕迹。他终于忍不住俯身用手中的弯刀往地面上的一从荆棘上砍去的时候,秘密被揭穿了。那些荆棘刺藤虽然被砍断,但却连带着他们的茎秆从地上露了出来。那些荆棘刺藤都没有根,完完全全是被人插在地面上的,完全是人为栽种的。 巴特尔惊的目瞪口呆,他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似乎有人故意为之,似乎此处已经设下了埋伏。就在他正要下令示警的时候,便听到前方的战马悲嘶之声响起,上百骑冲在最前面的战马发了疯一般的蹦跳起来,乱叫乱咬,乱跳乱窜。马上的骑兵死命的拉住缰绳呵斥也约束不住。数十匹战马发疯般的冲入荆棘丛中,更是被荆棘刺藤瞬间刺的鲜血淋漓,浑身上下全部是血口子。马上的骑兵被甩落下来,被荆棘刺的大声惨呼。 “怎么了?怎么了?”巴特尔大声吼道。 “有地刺,有地刺。马儿的脚掌都被刺穿了。”有人惊惶大叫道。 巴特尔这才注意到,所有疯狂乱跳的马匹的四蹄都鲜血淋漓,似乎根本不能着地,所以才乱跳乱窜,发出痛苦的悲鸣声。巴特尔距离最前方的位置也并不远,他也很快看到了前方不远处的山坡上的草丛之中,一排排尖锐的铁刺朝天而立,密集的让人恐惧。它们本隐没在草丛之中,冲过去的百余骑的马蹄将覆盖在它们上方的乱草给踢走,露出了那些数寸长的利刺的恐怖真容。看其排列的位置,竟然是横穿坡道的一整条地刺带,很显然便是为了应付骑兵而设置的。 此时此刻,巴特尔焉能有半点犹豫。他高声大吼了起来:“掉头,撤回,撤回。有埋伏,有埋伏。” 坡上的骑兵登时大乱,纷纷拨转马头往后撤,混乱之中,不少战马误入荆棘从中,人马都刺的大声惨叫,更增混乱。 就在此时,两侧山坡上方,上方隘口之处,号角长鸣,旌旗招展。无数的人影出现在视野之上。埋伏的落雁军兵马终于从蛰伏之中现身。他们纷纷丢掉身上伪装的树枝和长草,站在高处俯视下方乱做一团的女真兵马。 坡道上的一切当然都是高慕青的布置,挖掘陷坑的办法费时费力,只在少数位置进行了这种原始的防御手段的作业。隘口下方的坡道上,高慕青用的是大量的从南坡砍伐的刺藤和荆棘。栽种在坡道两侧,达到不经意间让对方兵马阵型变得更为密集和狭窄的效果。而落雁军对付骑兵的手段也早已花样翻新。火器自然是最好的手段,但在火器不足的情形下,一些原始的手段在特定的地形也是极为管用的。 落雁军的拦路利器铁刺阵便是脱胎于之前对付骑兵马掌的铁蒺藜而来。铁蒺藜虽然也很有效,但是铁蒺藜不利于回收,迎敌时洒在道路上确实效果不错,但是因为无法全部回收,钉在马脚上的铁蒺藜自然是无法回收,洒落在地面上的铁蒺藜也无法全部找回,会在之后遗毒他人。无法回收也造成了宝贵的铁资源的浪费。从效果上来说,铁蒺藜阵只能抵挡一次冲锋,对方骑兵第一波自然是要倒霉,但接下来便等于是排了雷之后的通道畅通无阻,不能起到连续抵挡对方冲锋的效果。 于是乎,针对这一点,林觉提出了这种铁刺阵的防骑兵的装备。简单而言,便是制造出一块块布满数寸长的尖刺的大铁板。在道路上铺设这种尖刺铁形成障碍带,这些铁板因为底盘厚重不会翻倒,埋设在地面上以钩索连接在一起,稳定而坚固,根本不会被踩踏和冲撞而移位。骑兵踏上铁板之后,伤害的是战马的马蹄。马蹄离开之后,铁板不会被带走,后续的骑兵若继续冲锋,则依旧会连续受到伤害。 当然,这种铁刺阵也有局限,必须预先埋设,且只能在道口这种狭窄的地形铺设。若是野外作战,这种东西甚至没有拒马阵有用。因为对方有多个进攻方向的选择,铁刺阵的铸造消耗大量铁资源,是不可能大批制造此物。但在方城山隘口缓坡位置,此物却绝对有用。高慕青将所有的铁板刺都带来了这里,堪堪铺了三条障碍带。上面用草皮覆盖,根本看不到任何的痕迹。 山坡上敌踪现身,前锋军遭遇袭击,阵型大乱。后方雅鲁不花惊愕不已。他迅速的弄清楚了情形之后大骂连声。这帮落雁军不按套路行事,居然真的在这里设伏了,这件事是在打自己的嘴巴子。自己的判断完全错误了。 他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对方这么干,其实是不明智之举。他们舍弃了他们的优势,跑到这里来埋伏,自己便在这里歼灭他们便是。倒也省的去伏牛山中了。 “传令全军,停止前进,退后布阵。传令巴特尔,不得惊慌。兵马下撤整军,准备进攻。”雅鲁不花厉声下达了命令。 第一五二二章 对策 女真骑兵迅速往后撤退,虽然慌乱急促,但对方兵马虽然现身,但显然并无攻下来的意图。只隘口坡道上的前锋骑兵遭受到了隘口两侧山坡以及隘口上方床子弩的远程攻击。 床子弩的射程达三百步,居高临下可至三百五十步。粗如儿臂的弩箭以斜向下的角度轰入骑兵群中,倒是可以洞穿人马的身体,连续射杀数骑女真兵马。但因为床子弩这种器械落雁军中并没有多少,整个隘口左近不过二十余架,所以虽然杀伤力惊人,但却也并不能造成对女真骑兵太大的杀伤。只是那劲弩贯穿骑兵阵型,造成血肉横飞断臂残肢乱飞的视觉上的冲击,倒是在女真骑兵心中造成了巨大的恐慌。但实际上,当前锋军退到坡下位置的时候,他们只被床弩射杀了不到七八百人。 雅鲁不花脸色阴沉的迅速赶到坡下前线,召集众将领简短的进行了商议。在听取了巴特尔的禀报,得知对方在山坡上设置了京畿和铁刺阵的情形之后,雅鲁不花吸了口凉气。对方这手段是我安全针对骑兵而来,巴特尔描述的那种铁刺露面是极其恐怖的,对于骑兵而言便是一场噩梦。所以,要想攻上隘口,首先的解决这铁刺阵的问题。至于旁边的荆棘阵,倒是不足为虑。 问题提出来之后,众将都陷入沉思之中。 “要是铁浮屠骑兵在这里便好了,他们的马儿钉着的是精铁马掌,根本不惧地面的尖刺之物。只需一队便可直接无视对方攻上山隘。可惜,咱们没带来。”中军大将阿里白沉吟说道。 雅鲁不花骂道:“说这些有屁有?咱们又没带铁浮屠骑兵前来。铁浮屠骑兵行进缓慢,会影响我们的速度。大首领要我们速战速决,否则你以为我不想让铁浮屠骑兵跟随前来?” 阿里白翻着白眼道:“我不就是说说么?一时半会儿哪有办法?你是领军将领,你说了算便是,干什么冲老子发火?” 雅鲁不花怒目圆睁,满脸凶煞之气,阿里白却也不怕他。雅鲁不花虽然是完颜阿古大任命的女真副首领,但阿里白和死去胡鲁其实也是跟雅鲁不花的资格一样老的人物。阿里白的妹妹还是完颜阿古大的妻子之一,阿里白自己可是女真黑岩部落的首领,雅鲁不花也不敢拿他怎样。 “雅鲁不花大将军,末将倒有一个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鲁子兴在旁沉吟说道。 “哦?鲁将军有计策?不妨说说看?”雅鲁不花闻言,忙转头问道。 鲁子兴拱手道:“是有些想法,但是不敢乱说。干系到贵军攻击的成败,我怕说的不是会带来不好的结果。” 雅鲁不花皱眉道:“你 们这些南人都是这般,说话吞吞吐吐云山雾罩的。你有办法你就说,用与不用在我。我若觉得合用便用,成与不成,造成的后果也是我的责任,跟你有屁的关系?他娘的。你若不说,我命你率你的一万兵马硬冲上去,给老子当前锋军去。” 鲁子兴吓了一跳,身上出了一层冷汗。他最怕的便是这一点,他率一万骑兵来协助女真大军攻山,打的主意便是跟在侧翼喊喊口号加加油,适当的协助他们罢了,可没打算去拼命。来之前吕中天也特意叮嘱了这一点。倘若被逼着去打头阵,那可太可怕了。 “大将军莫恼,末将直说便是。这个……对方那铁刺阵确实令人棘手,但却也不是什么太难破解的东西。我听巴特尔将军说,那是固定于地面的铁刺阵,宽不过丈许而已。其目的自然是针对我们骑兵的马掌造成伤害。这还不简单么?命兵士携带厚木板冲上去,抵达铁刺阵时以厚木板覆盖其上,就像是在河上搭一座桥梁,骑兵不久可以踩着木板冲过去而不受伤害了么?那路旁的荆棘阵大可割草覆盖,点火烧之。无非是费些功夫罢了。”鲁子兴忙拱手说道。 鲁子兴的话说完,众女真将领纷纷点头大赞道:“好计策,好计策,确实如此。铺上一层厚木板,便可完全化解了。那东西隐藏在草丛中固然能伤人,但被发现之后便不值一提了。” 更有人受到启发道:“那玩意不是铺在地面上的么?以人力挖出来排除也是一种方便之法。” 针对两侧的荆棘丛,也有人提出解决方案。 “拿几十条抓钩绳索丢入荆棘从中,策马往坡下拉拽,便可将那些荆棘全部勾拉出来堆到一起。多勾几次便可全部清除干净。” “……” 鲁子兴的话像是一下子开启了众女真将领的智慧之门,他们七嘴八舌的热烈建议起来。虽然有的办法有些奇葩和相当然,但确实有些办法是可以使用的。 雅鲁不花很是高兴,经过众人的集中讨论,雅鲁不花最终拍板,以木板铺设掩盖对方的铁刺阵是最为便捷实用的方法。木头是最容易取得的东西,周围的山丘上到处都是树木,可以将碗口粗的树干钉成木排状,骑兵携带上去之后直接覆盖上去,便可将那些恐怖的地刺全部覆盖。至于坡道上的那些荆棘,则采用了一名副将提出的以长杆钩镰钩抓切断荆棘,聚集成堆之后再用干草点火焚毁的办法。 接下来,女真人立刻行动,开始砍伐树木,打造木排。不到一个时辰,上百只丈许长宽大小的原木树排便打造完毕。其余的准备也很快到位,准备开始实施这个办法。 隘口和山坡上的落雁军似乎一点也没有任何异动,下边的女真人忙的不可开交,他们只在隘口和山顶上观望,一点也没有任何想要破坏对方进攻计划的意图。实际上,他们也确实没有能力去干涉对方去干什么。对高慕青而言,她还是尽量采用‘拖字诀’,能拖延对方的进攻一时,或许便离有可能到来的援兵抵达的时间进了一步。不到万不得已,不到对方拼命,高慕青才懒得去管他们在山下干什么。 巳时初刻,隘口缓坡下的女真骑兵终于开始行动。这一回当真小心翼翼全程戒备。数千女真骑兵摆成横列阵型。前方和两侧的女真骑兵甚至顶起了盾牌防止对方的弓箭进攻。中间是数十辆被保护的满载百余只木排的大车。整个骑兵队伍缓缓的往隘口上方推进。下方,数万骑兵做好了冲锋的准备,以防对方突然以优势兵力冲下来吃掉这数千名身负重任的骑兵们。 在进入对方床弩的射程之时,对方的床弩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打靶子的机会。几十只粗大的弩箭交叉射击,对女真骑兵进行单方面的的虐杀。骑兵的大木盾在床弩之前毫无作用,粗大的弩箭射中木盾,不但木盾完全爆裂成木屑,举着木盾的骑兵也会被巨大的冲击力带的飞离马背,整个人血肉模糊的摔落地上。 伤亡是不小的,但是,在付出几百人被击杀的代价后,骑兵队抵达了铁刺阵埋设之处。骑兵们迅速下马,将木排卸下铺在地刺上。对方的床弩虽然不断的射击而至,但是却未能阻止女真人的这一行动。在距离隘口三百步距离处的铁刺阵在扑上了木排之后失去了它的价值。 完成了铺设木排任务的兵马并没有往下撤离,他们依旧顶着床弩的远程射杀开始处理两侧的荆棘阵。他们迅速取下马背上挂着的长杆钩镰开始对两侧的荆棘地面进行钩挠切割荆棘的工作。那些荆棘和刺藤本来就是插在泥土中的,并不牢固,极容易被钩挠抓起。所以这个办法极为有效,很快便清理出一片片的空地,那些刺藤荆棘也被抓挠堆积在一起。有女真士兵从马背上将一捆捆的干草洒在荆棘堆上,点起火来。一团团的荆棘堆燃烧起来,化为灰烬。 在近半个时辰的时间里,付出了上千人伤亡的代价后,坡道上的女真骑兵发出了这一切完成的信号。 随着前队骑兵的打出完成的旗号。兴奋的雅鲁不花立刻下达了冲锋的命令。隘口坡道下方,早已准备完毕的五千骑兵第一梯队开始策马加速,冲上坡道朝着隘口冲锋。后方第二梯队五千人,第三梯队五千人也都做好了准备。他们将保持间隔和阵型,对隘口发动连续不断的猛冲。 第一五二三章 攻隘 五千女真骑兵从坡道下方开始策马加速,往隘口疾冲而上,其速度和平地上的冲锋其实也相差不了多少。他们口中发出怪异的叫喊声,弯月刀在头顶上盘旋,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 只片刻时间,他们已经冲上了坡道上方,抵达了铁刺阵所在的位置。落雁军的床弩从四面八方激射而至,但无法阻挡女真人的冲锋之势。当战马的马蹄踏上铺设的木排框架的那一刻,所有的女真兵马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战马没有吃痛跳跃,没有悲嘶跳咬,而是如履平地一般的冲向前方。脚下的木排受到战马的踩踏,被深深的固定在都地面的铁刺上,反而更加的稳固。当先数百骑便这么安然无恙的冲过铁刺阵障碍,朝着隘口方向继续冲锋而去。 下方,雅鲁不花和众将领也紧张的观察着情形,当看到骑兵无恙冲过地刺阵的时候,雅鲁不花等人也都长长的松了口气。 “鲁将军,此法果然有奇效。本人要通报你们吕宰相,为你记上一大功。”雅鲁不花挑着大指道。 鲁子兴忙拱手道:“不敢不敢,只要能助大将军一臂之力便好,至于什么功劳,末将倒是没想这些。此乃分内之责。” 雅鲁不花还待夸奖几句,忽然听到身边众将发出惊惶的呼喊声,他忙转头看去,却见坡道上的骑兵一片混乱,一片人仰马翻。距离甚远,虽看的不太真切,但可以看到一些战马在地上翻滚抽搐,冲在最前方的骑兵们冲锋的势头戛然而止,显然是遭受到了极强的狙击。后方兵马往上猛冲之势不减,兵马拥堵在对方阵前两百步之外的坡道上,再一次乱成一团。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雅鲁不花大声喝问道。 消息很快传来,猛冲而上的女真骑兵遭遇到了另一处铁刺阵。数百匹战马直接从铁刺阵上踩了过去,顿时人仰马翻。铁刺刺穿了马蹄,战马疯狂的蹦跳嘶鸣,在坡道上乱滚乱跳满地打滚。第二道铁刺阵已经在隘口下两百步左右的距离。这个距离上如铁臂弓这样的强弓已经能从高处射到骑兵的阵型之中,更麻烦的是,隘口两侧沿着纵向山坡埋伏着的上千名落雁军弓箭手已经完全可以对女真骑兵进行肆无忌惮的射击。三个方向的弓箭形成密集的交叉火力,无情的对混乱的女真骑兵阵型进行无差别的覆盖射击。在极短的时间里,女真骑兵便死伤上千人之多。 遭遇弓箭的打击其实并不足为奇,作为骑兵,便有这样的觉悟。冲锋时必受对方弓箭的阻击。但正常情形下,在对方弓箭能打击到骑兵的时候,那也是骑兵即将冲到对方面前的时候。这时候需要做的便是加快马速,一往无前的冲锋。冲到对方阵前,便可痛宰对手了 。但是此时此刻的女真骑兵却无法冲锋,他们的前面是铁刺阵横亘,冲锋只是送死。此刻他们处于在原地被动挨打的状况之中。多待一刻,便有大量的人员伤亡。 “撤,后撤!”领军女真将领大声吼叫着下令,骑兵们立刻拨转马头朝坡道下败退了下去。直到数百步外对方的弓箭射程之外,这才惊魂稍定的放慢速度,重整阵型。 从冲锋到败退,只不到一炷香时间。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第一梯队的五千女真骑兵死伤了近两千人马。山坡上方,翻滚呻吟的受伤的人马遍地都是。落雁军弓箭手一个个的用弓箭将他们射死在坡道上。 雅鲁不花身旁一片死寂,众将领呆呆无语。 “大将军,咱们故技重施便是,再制作些木排铺路便是。没想到对方如此狡猾,布有另外一道地刺阵。他娘的。”一名将领轻声说道。 雅鲁不花一下子跳了起来,涨红了脸叫骂道:“什么对方狡猾?是我们太愚蠢。他娘的,居然没有一个人提醒老子对方有可能布置多道地刺。你们都是废物,统统都是一群废物。居然没人提醒本将军。还铺个屁的木排?谁知道还有几道地刺阵?再说了,后面的地刺阵都在对方的弓箭射程之内,那得死多少人?他娘的,真叫人恼火。这小小隘口便攻不上去么?” 众将咂嘴无语,心道:“你自己不也没想到这一点,怪老子们有什么用?你是主将,这等事难道不是你的责任么?你自己是个蠢货,领军主将连这件事都想不到,怪得了谁?那是你自己的不称职。” “咱们这么多兵马,干什么非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这隘口处既然被他们动了手脚,咱们不攻隘口便是。我们七万大军,完全可以直接攻山,发动全面的进攻。落雁军兵马的人数比咱们少的多,干什么不强攻?真是搞不懂。”阿里白在旁翻着白眼冷声道。 雅鲁不花本想呵斥阿里白几句,这时候这厮在旁边冷言冷语的说话着实令人恼火。但转念一想,阿里白说的有道理。干什么非要执着于隘口位置的进攻。左右两侧的山坡只要攻上去,隘口自破,对方必狼狈逃窜。不过,问题是两侧山坡骑兵是无法进攻的,只能让手下骑兵变成步兵进攻,这是舍弃了自己兵马的长处和对手作战的做法,非到万不得已不能这么干。 “传令。组织人手装填泥包。砍伐树木耗时太久,以泥包覆盖铁刺阵更为有效。调集大量大车随军冲阵,但有陷坑地刺一律填平覆盖。此次进攻,只需进不许退。”雅鲁不花沉声喝令。 阿里白皱眉冷笑道:“还冲?嫌死的人不够多是么?两侧的弓箭手会将咱们的兵马射成筛子。” 雅鲁不花冷声喝道:“阿里白,既然你知道隘口两侧坡上的弓箭手威胁甚大,这件事便交给你解决。我命你率你手下两万兵马从隘口两侧的山坡协同进攻。目的便是牵制对方埋伏人手的火力,保证坡道上的正面进攻。不得有误。” 阿里白惊愕的瞪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叫我去攻山坡?” 雅鲁不花喝道:“怎么?这不是你提出来的办法么?你不去谁去?” 阿里白怒道:“你这是假公济私,你想害老子。” 雅鲁不花厉声喝道:“阿里白,这是军令。莫忘了大首领是怎么交代你的,要你全力协助我。倘若你敢违抗我的命令,哼哼……” 阿里白冷笑道:“怎地?杀了我不成?” 雅鲁不花冷笑道:“杀了你也不是不能。你违抗军令,抗拒不遵,畏敌不战,我便是杀了你,大首领也不会怪我。你以为大首领会容忍你违抗军令么?你也莫忘了,此行你我领军是要必胜的,一旦败了,你我谁都没法交代。你若不想弄得不可收拾,便照着我的话去做。” 阿里白怒目而视,却也告诫自己好汉不吃眼前亏。雅鲁不花是主将,真要是惹毛了雅鲁不花,他以违抗军令的罪名杀了自己,自己岂非吃了哑巴亏了。虽然事后大首领必会惩罚他,但自己死都死了,又有什么用?而且此战确实不容有失,大首领调集如此庞大数量的兵马来攻伏牛山,正是寄希望于此战一举奠定整个战局。若是此战不胜,大首领不会饶了自己和雅鲁不花的。 “呸!若不是为了大局,我才不鸟你。你以为能吓唬住我么?要我攻山坡可以,我的人手还要增加一些才成。”阿里白啐了一口浓痰道。 雅鲁不花也不想针锋相对,皱眉瞪了一眼阿里白,将目光逡巡了一遍,最后落在鲁子兴的身上。鲁子兴本已经缩在人后,但却还没逃脱他的目光。当雅鲁不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整个身子都凉了半截。 “鲁子兴将军,带着你的人马跟随阿里白将军侧翼攻击山坡,掩护进攻隘口。不得有误。”雅鲁不花道。 鲁子兴白着脸支支吾吾的不说话。雅鲁不花厉声喝道:“怎么?不愿意?那好,你的一万兵马给我攻隘口坡道,这下你总满意了吧。” 鲁子兴差点晕过去。攻坡道可比攻隘口更危险,那完全便是被动挨打的炮灰。鲁子兴忙叫道:“不了不了,末将还是跟随阿里白将军攻山坡吧。我手下的兵马是步兵出身,下马作战也是擅长的。” 雅鲁不花骂了一句脏话,冷声喝道:“那好,都给我去准备好。半个时辰后全力进攻,务必一举突破隘口。” 第一五二四章 威力 午后时分,经过整顿安排之后的女真兵马终于开始了进攻。若说上午的几次进攻还带着一丝对落雁军的不以为然和轻敌的想法的话,那么午后的进攻则已经是从上到下都不敢再有任何的掉以轻心。包括雅鲁不花在内的所有人都意识到,对方明显就是有备而来,早已准备好在此迎敌。若是再拿他们不当回事,怕是要栽大根头。 号角低沉黯哑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之间。女真前锋骑兵在巴特尔的率领下开始向坡道上缓缓进攻。大批满载泥包的大车行在队伍中间,周围的女真骑兵们顶着盾牌排成密集的阵型缓慢的往隘口上方行进。 隘口坡道两侧,阿里白所率的两万兵马会同鲁子兴的一万兵马组成三万大军的两翼攻山兵马。实际上便是作为山隘坡道上进攻的骑兵的护卫兵马。他们将压迫坡道两侧上的落雁军兵马的空间,让他们不得不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从而减轻坡道上的骑兵的压力。当然,既然要攻山,他们便不得不舍弃他们的座骑,从骑兵变成步兵。 阿里白无耻的很,他将鲁子兴的一万兵马分为两支各五千人的兵马,命他们作为攻山的第一梯队。他的两支万人队则跟在后面。这明显是那鲁子兴的兵马当炮灰使用,鲁子兴虽然甚为愤怒,但是却也无可奈何。阿里白比雅鲁不花更加的不讲道理,他若不遵命,怕是立刻便死在这里。所以,鲁子兴只好答应阿里白的无礼要求,即便手下的将领和兵士们气的怒骂吵闹,却也只能照办。 午后的春阳照耀在荒草丛生乱石嶙峋的山坡上,空气温暖的有些不像话,甚至可以说有些燥热。攻山的士兵们散布在山坡上,猫着腰一步步小心翼翼的往山坡上爬。他们的脸上挂着汗珠,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天气的原因。 整个战场的气氛沉闷的让人窒息,无论是坡道上的骑兵还是山坡上的攻山兵马都保持着沉默。除了剧烈的喘息声之外,便只有悉悉索索的攀爬声,不小心滚落石头的哗啦啦的声响,以及坡道上沉重的大车车轮滚动时吱呀呀的摩擦轮轴的声音。 这种沉闷的气氛当然无法保持太久。两侧的山坡上的喊杀声率先打破了这种沉闷。当攻山兵马抵近山坡下方两百余步时,上方喊杀之声大作,位于山顶正面侧首的简易工事中冒出无数的弓箭手。他们居高临下,手持长弓将箭支如雨射下。有着高度和斜坡的优势,这些箭支比寻常射程多出五六十步。箭支都是斜斜向天上射出,落下时的角度也刁钻的很,基本上是从天而降的抛物线。攻山的兵马即便有乱石作为庇护,却也被箭雨射杀多人。一时间惨叫声大作,不时有人中箭从山坡上滚落下去。箭支也许不致命,但是身体撞在乱石上却送了性命的比比皆是。 攻山兵马一个个躲在岩石和树丛后方,躲在山坡上的凹坑缝隙里不敢抬头,更不敢进攻。 “他娘的,给老 子攻。不许停下。否则格杀勿论。”阿里白在山坡下方怒声大吼。 命令很快传达下去,进攻的兵马不得不冒着箭雨往山顶上继续进攻。这么一来,他们的死伤更加的严重。左右山坡上作为炮灰兵马的鲁子兴的一万人手死伤最为惨重,每爬上去二三十步,便有数百人死在箭雨之下。名副其实的诠释了炮灰这个词,完全是被当做送死的兵马。 但炮灰们还是起到了作用的,为了阻止攻山,原本埋伏在隘口两侧山坡上,辅助隘口兵马打击坡道上的骑兵的落雁军弓箭手不得不现身对攻山的兵马进行射击。女真人攻山的目的便是为了吸引他们的火力,这个目的却是达到了。 在两侧山坡上开始交战的时候在,坡道上的女真骑兵们乘机加快的速度冲了上去。隘口上的落雁军弓箭手自然也不少,大量的箭支兜头射来,虽然射杀不少女真兵马,但是这一回他们没有退却。而是冒着箭雨将大车退到地刺阵旁,数百名骑兵跳下马来当起了搬运工,将泥包一包包的铺在了地刺阵上。 由于缺少了两侧隘口的火力打击,单靠隘口上的正前方的箭支打击,对女真兵马的杀伤力骤减。顶着盾牌的女真骑兵将盾牌组成一面墙,保护着那些搬运泥包覆盖地刺的女真士兵们,倒也教隘口上的守军似乎无可奈何。 左右山坡上的进攻越发的猛烈,给山坡上的守军的压力也越大,越是如此,他们便越是没法腾出手来朝坡道上射箭支援。不仅如此,他们自己的阵地都已经受到了威胁。隘口西侧的山坡上,数千攻山兵马已经摸到了工事下方五六十步的地方,竟然有直接突破西侧山岭的危险。这更是让局面变得岌岌可危。似乎原本让女真人棘手的防线就要被洞穿了。 坡道上的进攻骑兵更加的肆无忌惮的推进,随同进攻的女真骑兵弓箭手已经开始还击了。兵马阵型也继续往上推进,直到他们遇到了第三道铁刺带。百余骑女真骑兵用肉体蹚出了这最后一道埋设的铁刺阵。接下来自然又是一番泥包铺路的操作。女真人似乎找到了节奏和自信,他们发现他们的战术对头,通过两侧的兵马的进攻牵制之后,隘口已经并非遥不可及。 第三道地刺带距离隘口上方只有不到百余步了,对方矮墙工事后射箭的士兵的相貌都依稀可辨了。两侧山坡上的进攻也同步推进到了山坡下方百余步处,似乎对方的整个防线就要被撕裂了。巴特尔已经开始考虑不必等后续的骑兵增援上来,他要率剩下的五六千骑兵就地开始冲锋了。他认为已经完全可以直接冲垮隘口的敌人的防线了。 然而,变故在一瞬间发生。 隘口上方,一道红色的焰火冲天而起,在蔚蓝的天空之中爆裂成朵朵桃花般的花瓣雨。 下一刻,位于隘口两侧的坡顶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轰鸣也尖啸声。喷火的喇叭口吞吐着火焰,无数拖 拽着火焰尾巴,带着烟尘轨迹的火箭从山顶上方倾泻而下,铺成了一个巨大的扇形的打击面。箭支乱飞乱撞,在岩石间草丛里,攻山的人群之中游走着,爆炸着。 不止一架一窝蜂火箭筒被安置在两侧的山坡上,高慕青知道,山坡不被攻下,隘口便固若金汤。所以,落雁谷兵工厂新造出的仅有的八门一窝蜂火箭筒便被高慕青安置在隘口两侧的山坡上。而且,这些家伙什都是移动的,有专门的数十名士兵抬着它们,搬运着他们的组件进行机动。而在山坡上方,专门为这八门一窝蜂火箭筒修建了多达三十余处的发射平台。便是为了能让这些家伙及时的抵达需要的地点,及时快速的安装到位并且发射。 女真人的战术确实让高慕青有些手忙脚乱,她其实并不愿意过早的暴露一窝蜂火箭筒。但对方都已经迫近山坡和隘口下方了,她只能下令动手了。 一共只有八门一窝蜂火箭筒,但是莫看只有八门,它们发射时的动静堪比千军万马。六十四联的火箭连发,将下方百步方圆的扇形区域全部覆盖。虽然不是密集如雨一般的箭支,但一窝蜂火箭根本不是以直接射杀对手作为它的杀伤力。它的威力便在于火箭的冲击力和不规则的行进轨迹,以及火药囊爆炸之后造成的火焰的沾染,以及大量的烟尘所造成的对战场感官的冲击。 此刻,左右隘口山坡两侧,女真兵马进攻的整个三四百步的进攻面上几乎全部被烟尘和火光所遮盖。火箭爆裂时的伤害且不说了,山坡上的荒草被点燃,士兵们的身上的盔甲也沾染了火苗燃烧起来。带着巨大尖啸声的火箭在山石人群之中乱窜,毒蛇射信般的尾焰在烟尘之中满眼都是。那种感觉简直让人惊慌而窒息。 在极短的时间里,八门一窝蜂火箭筒连续射出了四轮。给人感觉不知有多少门火箭筒在发射。而如此密集的火箭射击,也彻底的将山坡下方变成了一片烟尘火海。数千名攻山士兵本来已经即将看到胜利的曙光,但却突然之间被这铺天盖地的打击给打懵了,吓坏了。他们被困在烟尘火海之中没头苍蝇一般的乱撞乱窜,被火箭和守军射出的箭支无情的收割。 山坡下方,雅鲁不花呆呆的看着山坡两侧发生的这一切,他的头皮发麻,身上发冷。他想起了那日攻击十里长岗的情形,对方的那种密集火箭的火器让自己印象深刻,并且深深的恐惧。那不仅是自己惊恐的东西,更是在那一战后女真大军上下都恐惧的东西。而此刻,自己也遇到了这种火器了。这可太让人沮丧了。是啊,自己其实早就想到这个问题:自己面对的也是落雁军,他们有火器也不稀奇。但自己总是不想面对这个问题,总想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能有例外。显然例外并没有发生。 一窝蜂火箭筒的爆发彻底扭转了局面,让女真人以为这一次有可能突破隘口和山坡的想法化为了可笑的泡影。 第一五二五 进退之间 不待雅鲁不花下达撤退的命令,阿里白便已经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他也是经历过十里长岗一窝蜂火箭筒洗礼的人,当然也明白在这种火器的打击之下攻山是何等的不明智。所以,他果断的下令撤兵。攻击山坡的兵马纷纷往山坡下逃跑,脱离火箭的打击范围。还算他们跑的及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亡,只约莫两千名兵士被浓烟烈火笼罩,被上方的弓箭射杀。 两侧山坡上的兵马一旦撤退,隘口下方坡道上的骑兵便再无庇护。隘口两侧的落雁军弓箭手腾出手来,对着坡道上的女真骑兵进行毫不留情的打击。这种情形之下,坡道上的女真骑兵也只有败退一途。巴特尔率领兵马往坡道下头也不回的败退下去,只留下满地的人马的尸首。 进攻再一次以失败告终,雅鲁不花虽然暴跳如雷,但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失败的事实。女真兵马退到坡下惊魂未定之时,山坡上的落雁军兵马却开始振臂欢呼,在上方笑闹跳跃,似乎还有歌咏声传来。 “这帮狗东西在闹腾什么?”雅鲁不花瞪着山顶上欢庆的敌人咬牙道。 “他们……似乎在唱歌。”身边人咂嘴道。 “唱歌?”雅鲁不花皱眉侧耳细听,果然,顺着东南风飘来的确实是山顶上的敌人的歌声。 “……落雁河水波浪宽,风吹稻花向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河上的白帆……” 他们确实在唱歌,而且唱的那么得意和大声。 “……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他们的是……刀枪……” 风声继续将歌声送到山坡下方,越发的清晰而嘹亮。雅鲁不花脸色煞白,气的肺都要炸裂开来。对方是在庆祝胜利,却又是在当面的嘲讽。 “草他娘的,且容你们得意,我若不将你们伏牛山铲平,誓不为人。”雅鲁不花怒骂连声,铁青着脸策马回营。女真大军随后吹响了回营的号角,所有兵马都灰溜溜的撤回山坳营地之中。 …… 天色黑了下来,春夜的风已然不再冷冽,虽然尚有凉意,但这凉意之中却有着特有的温煦。然而,在这旷野战场上,夜风之中却夹杂着死亡的气息。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腥臭和焦臭的味道萦绕在空气中久久不散。那些死去的人马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僵卧在山坡乱石之中,死状恐怖,散发着难以忍受的气味。夜风掠过山坡,草木矮树发出呜呜之声,仿佛无数的鬼魂在山野之间游荡。 女真营地之中,兵士们围着篝火默默的发呆。平日里这种时候都是他们在篝火旁笑闹饮酒鸹噪不休的时候,但今晚他们出奇的安静。因为他们都知道,今日的失败让雅鲁不花将军暴跳如雷,回营之后,硬是找了理由砍杀了十几名低级将领,说他们作战怯敌,当军法处置。 但谁都知道,那不过是雅鲁不花满肚子火气无处发泄,所以杀人泄愤罢了。今日折腾了一整天,又是砍伐树木搭木排,又是装运泥包铺路,又是攻山 又是上坡的,结果被人家一顿火箭筒给轰下来,大将军的面子上如何能过得去?坐拥优势兵力,却被人给堵在这里一整天,死伤了四五千兄弟,结果连人家一根毛都没摸到,当然火气冲天了。所以,今晚大伙儿都小心翼翼,不要再惹毛大将军,否则搞不好便成为大将军泄愤的对象,莫名其妙的掉了脑袋。故而女真士兵们表现出难得的安静和纪律性,整个营地里一片安静。 雅鲁不花的大帐里却并不平静,此刻,烟气弥漫的大帐中,女真众将正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大声吵闹着。今天的失利对他们的打击也不小,雅鲁不花召集他们前来商议对策,还没商议几句,他们便吵闹了起来。 “这他娘的叫打仗吗?咱们压根就不该来。这完全是上了林觉那小贼的恶当了。瞧落雁军这架势,明显是做好了迎战的准备,早就在这里等着我们呢。说什么横扫伏牛山,抄他们的老窝。依我看,咱们这是送上门来给人家杀。这仗打的窝囊。” “可不是么?咱们是骑兵啊。咱们的优势是冲锋厮杀,而不是攻什么山寨。咱们兵马虽多,现在却被人堵在这里。别人占据地形优势,我们跟傻子一样去攻,摆明了吃亏。这仗没法打了。” “呸,你们的意思是大首领的决策是错误的?大首领上了那林觉的当么?倘若如此,当初你们怎么不提出来?大首领说要攻伏牛山,大声叫好的也是你们几个,现在却来说这样的话。真不是东西。” “废话,大首领的决定我们当然拥护,但谁能想到仗打成这样?现在这情形,对方用那强力火器封锁山坡隘口,你们也都看到了,这要是再攻,不自己送死么?若是在平地上,咱们倒是不惧,四面八方冲垮他们的便是。可现在,如何进攻?识时务者为俊杰,依我看,咱们应该立刻撤出这里,不跟他们纠缠。否则,还不知最后会发生什么变故呢,搞不好连走都走不脱。现在大周可是有新皇帝的,他们南方那些州府若是效忠他们的新皇帝,能不出兵北上么?若是有援军到来,咱们连兵力优势都未必有,都得被人家围在这山沟里信不信?” “切,脓包便脓包,说这些话作甚?你就说你是怕死就得了。咱们跟随大首领南征北战这么多年,哪一次吃亏了之后夹着尾巴跑的?不找回场子那还是咱们女真人么?你怕,老子可不怕。这口气我可咽不下。” “一看你就是没脑子的,我可懒得跟你解释,你就是一个石碾子,根本没法开窍。” “……” “……” 女真将领们分为两派,一派觉得这仗已经没有打的必要,因为已经明显是落入了敌人的圈套,被人堵在这里了,得立刻撤离这里,改变攻击的计划。另一派则认为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过损失了四五千人手罢了,必须得找回场子,灭了对手,否则难消心中之恨。两派人相互争执吵闹,甚至指着鼻子叫骂对方,情绪都火爆之极。 雅鲁不花坐在上首的椅子上,手中握着烈酒皮囊一口口的喝着酒 ,脸色阴沉着,头上的发髻散乱的搭在前额,整个人显得疲惫而阴郁。手下人的吵闹他似乎都没听在耳朵里,但又似乎句句都在认真的听,因为他们吵闹的越来越厉害,雅鲁不花的眉头便皱的越紧,神色便越是阴沉。 终于,雅鲁不花突然起身来,飞起一脚将面前一张小几踢得飞上半空。小木几擦着下首两名将领的耳边飞出去,撞在帐幕上稀里哗啦的落下来,地面上顿时一片狼藉。 “都给老子住口!留点气力去杀敌,一个个跟自己人耍横起来头头是道,那又算什么英雄?”雅鲁不花厉声喝道。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正自争执的几人忙闭上嘴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你们都给我把耳朵竖起来,好好的给我听着。我们来此就是来踏平伏牛山的,大首领面前老子是立了军令状的,你们有人想要现在撤兵,那岂非是要我死么?谁想要我死,我便让他死在我前面。”雅鲁不花阴测测的喝道。 几名主张撤兵的将领吓得连忙拱手道:“大将军息怒,我等不是那个意思,我等是觉得咱们中了圈套了。对方明显做好了准备,我们很难进攻啊。” 雅鲁不花冷声道:“孛儿只斤,达吉不,你们几个都给我听好了,若不是你们跟随我多年,今日我便宰了你们几个狗东西。圈套?什么圈套?莫要自己吓自己,他们只是提前探知了我们的消息,所以做了些应对罢了。我也想明白了,他们之所以在这里埋伏,便是担心我们一旦进了伏牛山中他们便无法抵抗。伏牛山太大,他们的人太少,根本无法防御的面面俱到,便给了我们可乘之机。而这里的地形便于他们少量兵马的防守阻击。而且,还能骗的像你们这样的人相信他们是有备而来。若是我们真的退兵了,那才正中他们的下怀呢。动动你们的猪脑子好么?” 众将默默的思索着,大将军的话有些牵强,但也不是说不通。或许对方正是要造成一种做好了完全准备的假象,吓唬人也未可知。 “雅鲁不花兄弟,那你倒是说说,如何攻破他们的防线?,他们的火器摆在山坡上,这是咱们亲眼所见的事实。我说句你也许不爱听的话,他们那种可以投掷爆炸的火器可还没亮相呢。除了那火箭之外,还有这东西等着伺候咱们呢。你说如何破解?”阿里白在旁翻着白眼开口道。 雅鲁不花冷声道:“阿里白兄弟,我知道你巴不得撤兵,但你莫忘了,军令状你也立了。咱们撤兵回去,大首领可不止惩罚我一人,你也跑不掉。” 阿里白怒道:“我何时说要撤兵了?但那火器摆在那里,总要解决吧。不然怎么战胜他们?” 雅鲁不花冷声道:“用不着你提醒,我已经想清楚了。今日他们那火箭射发的时候我便想过了,咱们确实没有办法对付那种火器,咱们唯一能用的只有一种办法。” “什么办法?”众人伸长脖子看着雅鲁不花纷纷问道。 “硬冲上去。来硬的。”雅鲁不花咂嘴道。 第一五二六章 洞悉 雅鲁不花的办法几乎不能称之为办法,他的计划便是以己方优势兵力强行进攻,全面攻击隘口和山坡上的落雁军,跟他们来一场大决战。 众女真将领都傻了,这便是他们的大将军出的主意?一想到对方那些杀伤力强大的火器的威力,众人便不寒而栗。这岂非是要去主动送命么? 不过雅鲁不花接下来的话,倒是让众将心中稍微安定了些。 “本将军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你们畏惧他们的火器的威力,说实话我也担心他们的火器给我们造成大量的伤亡。就像不日前十里长岗上的那次进攻一样,大首领最终不得不停止进攻,便是因为落雁军的火器杀伤力太强大,强行攻山会造成大量的伤亡,即便取胜也只是惨胜。但是这里的情形跟十里长岗的那次战斗可大不相同了。首先,从地形上来看,这里的地形更加的开阔,隘口和两侧三四里宽的山坡都可以进攻,这有利于我大军散开阵型,避免因为阵型密集而被对方的火器攒杀。十里长岗那次进攻,可攻攻击的地点只有六处缓坡地带,兵马阵型太集中,所以伤亡很大。你们说是不是?”雅鲁不花沉声说道。 众人回想那次战斗的情形,确实不得不承认这里的地形要开阔的多。从东到西五六里宽的山坡都可以作为攻山地。方城山的整个北面的斜坡都是可以攀爬进攻的。数万大军散布在整个坡面上进攻,起码可以做到阵型上的完全散开,必会大大减少对方箭支火器造成的伤亡。 “其次,据我估计,在我们面前的落雁军兵马手中应该没有多少火器。我之前看到的似乎只有不到十余门火箭筒喷射火箭的场面。虽然造成的声势不小,但数量却是不多。之所以我们死伤了不少兄弟,完全是因为我们的阵型过于密集,集中在山隘两侧的山坡进攻,所以被火箭完全覆盖了阵型,导致如此大的伤亡。你们想想,是不是他们的火箭其实并不密集?跟十里长岗上的那一次进攻比起来,根本不能相比吧。”雅鲁不花继续说道。 众将闻言这才仔细的回忆起之前战斗的情形,对方火箭发射的时候,在坡下很多将领亲眼目睹了整个场面,他们确实只看到八九处火箭筒发射的场面。只是那场面太过震撼,而且山坡上弥漫的烟火和爆炸的情形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忘了去甄别对方到底有多少火器在发射。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似乎场面没有那么火爆,对方的火器似乎数量并不多。 “大将军,这种事可不能乱猜。对方或许并未动用全 部火器也未可知,这种估计倘若出错,那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一名老成持重的将领沉吟道。 雅鲁不花沉声道:“乌达耳将军说的中肯,这等事自然不能靠揣摩。我自然也不能因为只看到少量的对方火器发射便断定他们并无多少火器。但是有些事是可以推测判断出来的。你们想想看,那落雁军携带大量的火器出伏牛山作战是多久之前的事情?至今不到两个月时间吧?出山的是他们的主力十万精锐兵马,他们的目标可是我们女真大军。那时候我们四十万大军气势如虹攻到汴梁城下,他们要想跟我们较量,肯定会将所有他们能携带的火器都带上,还敢有所保留么?换句话说,林觉必然是将伏牛山中的所有火器都携带出山了,他没有任何理由留下大量的火器在伏牛山中是不是?因为他们落雁军所峙的最强大的兵器便是火器了,他们不可能不倾尽所有跟我们作战,是也不是?” 众将纷纷点头,这话一点毛病没有。落雁军之所以可怕和棘手,很大程度上便是他们拥有的火器可怕。虽然说他们的兵士也勇武善战,领军的林觉更是狡猾如狐,但若是他们没有火器这撒手锏,任凭他们如何英勇狡猾,那也早就被女真大军击溃了。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留守在伏牛山中的兵马不但数量不多,而且所拥有的火器也必然很少。落雁军不可能留下大量的火器闲置于伏牛山中,这很不合理。前前后后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伏牛山中怕是有制造这种火器的能力,但是火器的制造可不简单。李国仇不是说过,火器的制造绝对不可能快,任何一个不小心都会造成火器自身的爆炸和损坏。所以要精细打磨,毫厘不差。也就是说,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算伏牛山中能制造出火器来,也绝对造不出太多。我看今日所发射的火器,应该便是他们所能拿出来的全部了。他们没有理由在已经亮相火器之后还选择留一手。毕竟今日的情形,是他们射杀我们攻山兄弟的绝佳时机,有火器为何不用呢?结论必然是,我们面前的落雁军手里没有太多的火器,他们确实是虚张声势的吓唬人。就算他们手里还有那种叫掌中雷的投掷火器,也绝对数量不多。道理是一样的,短短时间里他们造不出太多的火器来。你们觉得本将军的剖析有没有道理?” 雅鲁不花的人生历程之中,从未有过如此高端的时刻。今日应该是他四十七年的人生之中智商的顶峰的一刻。在过去的四十七年里,他完全无需做出这么多的分析和判断,他的行动完全受命于人或 者受制于本能。但今天,他的这番分析丝丝入扣合情合理,让女真众将领不得不承认他说的确实很有道理,无法反驳。从而对他产生了发自内心的尊敬之情。 “有道理,完全有道理。雅鲁不花兄弟,虽然我对你不太佩服,但是你适才这番分析,我却认为是绝对没错的。嘿嘿,没想到啊,你居然会动脑子了,这可真是让人吃惊。该不会是有人之前告诉过你这些事吧。凭你的脑子,怎么可能分析的这么详尽?”阿里白呵呵笑道。 雅鲁不花正色道:“阿里白兄弟,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若觉得我说的真有道理,便实实在在的说出来。” 阿里白咂嘴道:“我不是说了么?你说的有道理,对方手里的火器不会太多。这一点我绝对认同。” 雅鲁不花道:“那就是了,所以我提出强攻之策并非是让兄弟们去送死。对方的火器有限,也许他们的火箭便已经用尽了也未可知。总之,他们并没有那么可怕。我们强攻一定会得手。我们的人数是他们的两倍,拉长战线之后,他们的防线会变得薄弱,我们一定会战胜他们的。况且即便退一万步而言,本将军按照你们的想法撤兵,那也总得作战之后才能撤兵,否则这和逃兵何异?我雅鲁不花的头可以割下来给大首领,但由此造成的对我女真族战士们声誉的损害是何其巨大,世人都会说我们女真人没种,被比自己少一倍的敌人吓得望风而逃,屁滚尿流。那岂非让大首领蒙羞,让我们女真一族蒙羞,我等如何面对长生天?” 众将纷纷点头,这一点确实不能不考虑。女真族是崇尚英雄和声誉的民族,若是被人指着脊梁骨骂软骨头,骂他们胆小怕死,那是决不能接受的。况且是让整个女真族都跟着蒙受屈辱。 “本将军答应你们,咱们全力发动一战,胜了自然不用说了,倘若败了,我们也尽力了。败于敌手并不羞耻,畏敌而逃才羞耻。倘若我们无法歼灭对手,或者是败于敌手,我们便立刻撤兵。之后的责任本将军自会承担。只此一战,如何?”雅鲁不花沉声说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道理也讲的透彻了。该分析的分析了,不该分析的也分析了,众将领岂能再有二话?一场吵吵闹闹的会议终于在一个时辰后取得了共识。所有人都同意全力攻山一战,时间便定在明日凌晨时分。 当下再商议作战细节,六万五千兵马各自分工,如何协作呼应。兵马如何进攻等等,一直商议到二更时分,方才各自散去回营布置。 第一五二七章 强攻 战斗在清晨打响,进攻方全军出动,孤注一掷。 号角声中,女真士兵密密麻麻遍布山野,以散兵阵型朝着两侧山坡上进行攀爬冲锋。而中间隘口坡道处,雅鲁不花亲自披挂上阵,率一万骑兵准备进行隘口方向的全力突破。 高慕青神色凝重的立在隘口上方的一座土台上,目睹着对方的全线进攻,高慕青心里明白,真正的战斗即将开始。昨日的战斗只是双方的一波试探性的交手。对方付出了代价,却也试探出了自己的几张底牌。荆棘铁刺阵和一窝蜂火箭筒这两个杀手锏已经暴露,失去了出其不意的震慑对方的效果。但总体而言,昨日的战况大获全胜。杀敌四五千人,己方只有两百余人手的损失,那还是对方骑兵弓箭手的反击造成的伤害。对方甚至根本没能和己方肉搏作战,这说明总体的防线是稳固的。 但是现在,敌人发动了全面进攻,这种全线的进攻反而是高慕青最为担心的。落雁军总共只有四万兵马,虽居高临下,但这只是山坡地形,可不是什么城池。无需用特殊的手段进攻,他们只需沿着山坡攀爬上来便可。拉长战线之后,对方优势的兵力便体现出来了,能否顶得住,高慕青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传令,告诉高松林和李木柱,两侧山坡不容有失。必须死守住。我将各派五千人手增援他们,弥补两侧兵力的不足。若有险情,务必即刻告知,以便增援。”高慕青下达了命令。 身旁的几名将领闻言都皱起了眉头,高将军要抽调一万人手去增援两侧山坡,则隘口位置的人手只剩下了九千人。这似乎有些不妥。但是他们都没提出反对意见,他们都明白,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某种程度上,两侧的山坡比之隘口更重要,山坡失守则隘口必失。兵马人数的劣势导致高将军不得不增派人手协助拉长防守战线后守方兵力的薄弱。隘口位置好歹还有工事墙和地刺阵阻碍,比之两侧山坡要好守许多。 落雁军调集兵马加强防线的时候,漫山遍野的进攻方士兵已经在山坡的石头和杂草矮树的掩护之下往山坡上开始了全面的进攻。 女真人虽然从骑兵变成了步兵,但这对他们的行动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事实上女真人生长于长白山内外的山岭森林荒野之中,早已练就了在山野中行动如飞的能力,眼前这两座方城山的山坡跟长白山的峻岭险峰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若不是忌惮防守方的弓箭和火器,这些女真士兵可以在一炷香的时间便冲上山顶。 但是,昨日的情形他们还历历在目,对方火器的威势着实令人恐怖,女真士兵们心中很有些阴影。即便将官们下达了死命进攻的命令,他们却也不肯傻乎乎的往上冲,而是选择在山石矮树之间纵跃迂回而上,没有人愿意当山顶上的敌人弓箭下的靶子。 很快,攻方兵马 抵达山腰位置,此处距离山坡顶部三百余步,已然进入床子弩的攻击范围。一枚枚粗大的弩箭带着呜呜的破空声如期而至。铁头弩箭射在山石和草木之间,溅起碎石泥土和木屑,掀起一蓬蓬的烟尘,颇有些骇人。然而,这一切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有山石掩体的庇护,加之床弩的数量有限,偌大的战场之上显得零零星星,威势不足。一轮铁弩攻击之后,直接命中的寥寥无几,倒是铁弩箭头击碎的飞溅的山石伤了一些女真士兵而已。 然而,这也预示着战斗即将进入正式厮杀的阶段,再往上不但是床弩的攻击范围,也是对方火箭和强力弓箭的打击范围了。 急促的号角声在山坡下吹响,牛皮大鼓发出咚咚的急促的声响。那是女真兵马加快进攻的号令。到了三百步距离之内,许进不许退,这是严令。迅速攻占山坡不能有半点的犹豫,越是拖延,伤亡越大。这是常识。 “杀!”领军的各级将领发出了大声的嚎叫。原本闷着头喘着气爬山半山腰的女真士兵们也知道拼命的时候到了,现在要一鼓作气冲上山坡不能再磨蹭了,多在山坡上停留一时,便离死亡更近一步。 “乌鲁鲁鲁,啊哇哇哇。”所有的女真士兵都从山石树木之中现出身形来,往山坡上奋力攀爬的同时,口中发出尖利的怪异的叫喊声。这是他们在山林中围猎野兽时发出的鸹噪呼喊,此刻用做冲锋的口号正好合适。 漫山遍野的人往山坡上爬的场面显得既壮观又渺小。长长的山坡伤,无数的黑点像是一只只蝼蚁一般的渺小。但是无数的蝼蚁密密麻麻的爬上来,又让人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汗毛倒竖。对于山坡上的守军而言,这是实实在在的压力,他们可不敢将敌人视为蝼蚁,那些人一个个全副武装,张牙舞爪。他们都是野兽。一旦被他们近身,他们会毫不留情的杀人。 一枚焰火弹升上空中,那是一枚绿色的信号弹。 随着绿色的焰火在天空中湮灭,山坡上方发出整耳的轰隆声。那不是火器的轰鸣,更不是床弩.弓箭的机簧声,那是一块块巨大圆石头从山顶滚下来的声音。 方城山的山势并不险峻,山势也并不陡峭。坡上乱草矮树之间的乱石虽多,但是根本不具备滚石攻击的可能。因为这些石头埋在地下,只露出风化严重的一截,无法松动。所以,一开始落雁军中有人提出在山坡上方搬运石块进行滚石攻击的时候,实行时很快便发现根本行不通。莫看漫山乱石,能搬运上山的没有多少。因为都是深埋在山体里,无法挖掘搬运。而小的石头却又根本无法从这并不陡峭的山坡上方滚下来。那些海碗大小的石块从山坡上滚下来,很快便会被乱草灌木和乱石缝给卡住。 鉴于此,最后的方案调整为集中力量将山顶上的一片巨大岩石开采出来,开凿成了 百余枚重达千斤的圆形巨石,作为一种防御攻山的特殊手段。这个想法居然是方浣秋提出来的,她在听到高慕青犯愁于滚石无法布置的时候提出了这个想法,按照方浣秋的说法是,这种作法叫做‘牵一发动全身’,以巨大的滚石作为礌石之母,滚下山坡时必然会冲撞山坡上的乱石,造成一连串的乱石飞迸的效果。就像是雪崩一样,一块雪的崩落,会引起整个山坡的大雪崩。方浣秋希望达到的是这种效果。 高慕青对方浣秋的这种想法颇为赞许,虽然这种想法有些想当然,也不可能提前印证。但高慕青还是下令开凿山顶巨石,作为一种防守的手段。毕竟无论这种雪崩效应能否实现,巨大的滚石总是一种有效的防守手段。反正山顶上的巨石开采起来并不太难,多一种打击手段便多一分胜利的希望。 此刻,山坡上方,重达千斤的巨大圆石头从山顶缓缓滚落,起初速度缓慢,但当下坠五六十步之后,巨石的速度越来越快,千斤巨石变成了如泥丸一般的小石块一般,飞速的沿着山坡往下滚去。沿途,巨石剧烈的撞击在山坡上的乱石和各种障碍物上,每一次撞击不但没有减小它的速度,反而好像让它变得更为狂暴。被乱石撞击之后它们会飞上空中,下一次落地则砸的更狠,力道更强。 数十枚巨石从山坡上滚落之时,砸起乱石烟尘无数,拳头大的石块飞溅空中,如雨落下。山坡上形成了数十道乱石飞溅的通道。每一条乱石烟尘的轨迹就像是一头巨大的怪物领头从山坡往下猛冲,其身后跟着无数的小怪物,直扑山坡上的密密麻麻的女真攻山的士兵。 有的巨石没能坚持到最后,它们在半山腰因为撞击而解体,碎裂成大大小小数十块岩石。但是这丝毫没有减少它的威势,反而让它们变得更具有杀伤力。碎裂的乱石依旧猛冲而下,造成更大范围的乱石纷飞,造成更多的石块裹挟着被砸断的树木往下崩塌。 隘口东西两侧的山坡上的情形,若是在空中观望,此刻就像是百余条暴虐黄色巨龙,裹挟着大量的石块灌木荆棘杂物沿着山坡滚滚而下,场面极为壮观。 女真士兵们惊骇的看到山坡上滚滚而来的黄色巨龙,大量的碎石如雨而下,他们哪里还敢往上冲,忙就地寻找掩体,躲避这迎面而来的乱石巨龙。然而,处在轨迹上的兵士其实避无可避,到处是乱石奔腾,到处是碎石横飞,角度也不可预判。一个个被砸的头破血流,趴在地上护着头脸任凭天命。虽倒霉的是那些被巨石正面撞击的躲闪不及的兵士,直接被碾成肉饼,再被后续的乱石砸成肉糜。 雪崩效应虽然没有完全的形成,整个山坡上并没有完全产生乱石崩塌的情形,只形成数十道滚滚而下的乱石轨迹,威力也着实不小。方浣秋无心插柳,结果却成就了这次不同寻常的打击效果。 第一五二八章 强攻(续) 呼啸的乱石从山坡上滚滚而下。如同山坡上奔腾的数十条激流。所到之处,树木枝叶断折,岩石飞迸碎裂,烟尘滚滚而起。不仅是攻到山腰的女真兵马遭到了突如其来的打击,下方山坡上呈散兵阵型的兵士也没能幸免。泥石烟尘直冲而下,直到坡下数十步外的荒草地面上才停止了前冲之势。 轰隆隆哗啦啦的碎石声慢慢的平息,烟尘慢慢的消散之后,山坡上石块奔腾之后的痕迹慢慢的显现。整个山坡像是被天神手持巨大的铁耙在山坡巴拉了一下,上百道耙痕宛然,其中的树木荒草灌木都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只剩下被剥皮之后的裸露的山体。这场面当真是令人震撼之极。 枝叶乱石之间,无数的女真士兵呻吟着像蚯蚓一般的拱出来,一边大声的咳嗽着,大口的喘息着,一边大声的呻吟着。凡是在泥石瀑布滚落的影响之内,宽度六七丈的范围之中的女真士兵都是头破血流筋断骨折。能拱出来的还算幸运,很多人被石块砸晕,此刻还埋在乱石泥土和杂树枝叶之下。除非有人现在立刻挖掘营救他们,否则他们必死无疑。然而这种时候,女真兵马怎么可能有时间去拯救他们,他们也注定要被活埋而死。相较而言,那些被巨石直接命中,处于路径中间直接被碾压而死女真士兵们还是幸运的,起码他们死的快速而没有痛苦。 突入而来的打击让攻山的女真兵马死伤惨重且胆寒心裂,那些侥幸死里逃生的士兵们第一件事便是立刻掉头往山下跑。然而,这一回他们是没有退路的。 滚石的威力虽震撼而强大,但是影响到的不过是山坡上的一小片面积罢了。大部分的女真士兵所在之处是不受落石影响的。数里宽的山坡所受的影响有限,乱石流之间尚有大片空隙之地的女真兵马丝毫没有受影响。他们只在适才那震撼的一幕发生时当了一回目瞪口呆的旁观者。绝大多数的攻山兵马只是受到了惊吓,但却毫发无损。 “大将军有令,临阵脱逃者,死!畏惧不前者,死!都给我继续冲!” 数十名女真将领们挥舞着弯刀在后方大声咆哮着。他们已经被下了死命令,除非大将军下令撤退,否则擅自后撤者当场砍杀。此刻,东西山坡之下,各有两千名督战队手持狼牙棒在后面虎视眈眈。谁敢退后,这些人便会毫不犹豫的用狼牙棒打碎他们的脑袋。除了这些督战队之外,每一层级都有专门督战之人,每名士兵的身后都有人时刻准备杀人,只要他们敢往回逃的话。 数十名因为惊恐而往山下逃跑的女真士兵被毫不犹豫的砍杀在众兵士眼前。由此也让这些士兵明白了他们只有一条向上进攻之 路。虽然心中恐惧和愤怒,但女真士兵们也不得不振作精神,他们转过身来,朝着山坡上继续冲锋而去。 隘口下方,雅鲁不花亲自率领一万精锐兵士准备对隘口发动猛攻。雅鲁不花知道,隘口处其实是最关键之处。从地形上来看,隘口下的缓坡本身便是官道,地势平缓开阔,利于骑兵的冲锋。比之左右的山坡地形,这里其实更容易冲破对方的防线。只是被对方的三道铁刺阵所阻挡,所以昨日才没有成功。隘口是连接左右两座山坡上的敌军的枢纽,明显可以看出,山坡上的守军之间的调度是通过隘口位置进行的。如果能率先拿下隘口位置,便等于切断两侧山坡上敌军之间的联系,将对方兵马进行了分割。届时只要往任何一个方向进行包抄,都将能够完全将对手吃掉。 但是问题在于,昨日失利之后,白天所做的努力也功亏一篑。昨天一晚上时间,落雁军必然已经将那些泥包和木排都清理的干干净净。那些地刺阵又裸露了出来,又将成为冲锋的障碍。所以,雅鲁不花昨晚一直在思考的便是如何再一次快速的突破铁刺阵的障碍,让手下的士兵能安全的冲到隘口上方,冲击敌人的防线。最终,手下一名将领向他提出了一个办法,雅鲁不花当即决定采用这个办法。 两侧山坡上巨石滚滚而下的时候,雅鲁不花刚刚做好了进攻的准备。山坡上发生的事情也让他心中惊惧不已,但并没有让他生出丝毫的退却之意。他立刻命人再次重申自己的进攻的死命令,同时也下令手下兵马开始沿着缓坡往隘口上冲锋。 骑兵们冲到缓坡中段上,纷纷跳下马来,他们将阵型拉开,将马儿一排排的排好,面朝着隘口的方向。 “准备!”有人高声呼喊道。 第一排战马之侧站着的女真骑兵们面色凝重的从腰间抽出匕首,高高举起。他们的眼神中闪烁着无奈和不忍,因为他们马上要对自己心爱的座骑下手,逼迫他们的战马冲向前方,为他们蹚前方的地刺。这些座骑都是从小跟着他们一起长大的马儿,每一匹战马跟它的主人之间都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它们甚至可以听得懂他们说的话,会接受他们任何的指令。但是今天,自己将被迫逼的这些无声的战友去前方蹚过那些锋利的地刺,用它们的尸体铺路。 士兵们心中是极为悲愤的,他们无能的将军居然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即便众人竭力反对也无济于事。他已经决意要这么干了。他说,将来每人再配一匹良马给他们便是,为了此战胜利,他必须这么做。士兵们知道,再好的良马,怕也无法比得上一起长大的自己的座骑了。可是他们别无选择 。 “准备!刺!”大喝声响起,第一排女真骑兵扭曲着面孔将手中的匕首扎在身侧战马的马臀上。一百多骑战马发出凄厉的嘶鸣,吃痛之后发了疯一般的往隘口上方猛冲而去。 “刺!”无情冷酷的下令声再起。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数千匹战马都被他们的主人用匕首猛刺臀部,它们吃痛之后全部发了疯般的朝着隘口上方猛冲而去,形成了一股汹涌的洪流。 雅鲁不花在下方看着这一切,既心疼又充满期待。心疼的是,马匹对于女真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今日自己被迫如此,却着实心中难以释怀,很是难受。而这奔马冲锋能否真的达到之前所希望的效果,是否能一举踏平前路,真的很让他期待。 疯狂的战马很快便冲到了第一道铁刺阵所在的位置。昨晚落雁军自然会出动清理地刺阵上的覆盖物,让它们重新展现锋芒来。所以,此刻地面上的铁刺根根而立,寒光四射。奔驰的战马猛冲而至,毫无停留的踩踏在上面,顿时战马的悲鸣嘶叫声惊天动地。铁刺直接穿透马蹄上的角质,刺入肉里,四蹄连心,马儿经历了它们此生最彻骨的疼痛,自然也发出了极为凄厉的嘶鸣。接下来,这有些踩中了铁刺的战马性子爆裂,身体强壮,他们还可以用力从铁刺上蹦跳起来。但有的马儿四蹄被刺穿之后便直接四蹄无力的栽倒在地刺上。数寸长的尖刺刺穿了它们的血肉,让它们鲜血奔涌,迅速死去。 无数的战马猛冲而至,一匹匹的战马倒在铁刺阵上,最后,数百匹战马就这么死在铁刺阵上成为了其他马匹的垫脚石。后续的马儿踩着它们的尸体越过铁刺阵冲向前方。第二道铁刺阵,第三道铁刺阵也以同样的方式被突破。 这正是雅鲁不花所希望的结果,他就是要用这些战马尸体完成对铁刺阵的掩盖,这种方式虽然残忍,但却最为快捷有效。 “给我冲!”雅鲁不花挥动他手中的狼牙棒,厉声吼叫着。 女真士兵们大声吆喝,举着兵刃沿着缓坡冲上去,踩着满地的鲜血和马尸铺就的坦途,他们没有受到铁刺的任何伤害,直接冲过了第二道第三道地刺。以极快的速度抵近隘口下方百步之外的距离。 谁也没想到,最快取得突破的居然是在昨日连番吃瘪的隘口坡道方向。就连落雁军守军也没料到最先出现危机的居然是在隘口这里。对方的手段着实让人意外。而最麻烦的是,此刻的隘口却是兵力最为薄弱之时。就在不久前,两支五千人队才分别从隘口方向支援两侧的山坡,而现在高慕青手中只有九千人手在隘口处守卫。形势陡然变得严峻起来。 第一五二九章 血拼 两侧山坡战场上,攻山女真兵马已经抵达坡下一百余步之外。坡上守军已然火力全开,弓箭如雨激射而下,一窝蜂火箭筒也开始猛烈发射。火光浓烟冲天,箭支嗖嗖如蝗,喊杀之声震耳欲聋。 雅鲁不花战前的预测得到了验证,女真人最担心害怕的一窝蜂火箭筒的数量明显不足。虽然守军不断的以调整发射角度,转移发射位置来弥补数量的不足,一侧山坡两三里的横截面只有四架一窝蜂火箭筒的发射,显然是无法应付眼前对方全力进攻的局面的。倘若不是密集的弓箭以及床弩等远程攻击的协助,加之女真人对于落雁军火器从心底的畏惧而不敢猛烈冲锋的话,怕是坡上的情形比隘口处要更加的糟糕。 隘口上方,高慕青冷目瞪视着踏着战马的尸体而冲上来的黑压压的女真兵马,她的眉头紧皱着,下唇紧咬着。眼下的局面出乎她的意料,隘口位置本就是她认为最难攻上来的位置,但现在对方已经近在咫尺。弓箭的阻击已然对对方的冲锋起不到全面的阻挡作用,冲上来的女真士兵举着盾牌排成一列,在这种距离之内,盾牌将会有效的保护他们的阵形。尴尬的是,自己不久前才调集了一万人手去增援两侧的山坡,现在将面临防守兵力不足的问题。 “高将军,要不要……把人马调回来?”有人急促的问道。“现在调回来还来得及。” 高慕青转头看看两侧的山坡,那里喊杀之声震天,密密麻麻攻山的女真兵马已经冲到了坡下百步之内,形势同样的不容乐观。 “不,现在调回兵马,两侧山坡的防守便将崩溃。这里,只能靠我们自己了。传我命令,所有人做好肉搏的准备。手雷队做好准备,等他们再近一些,先让他们尝尝小甜瓜的滋味。”高慕青冷声喝道。 手下将领高声应诺,三十名手雷投掷手迅速到位,一字排开分列阵前。每个人腰间的皮囊小袋中,都鼓鼓囊囊的塞着十几枚小甜瓜。他们握了一只在手,全神贯注的做好了准备。 高慕青吁了口气,转头看向站在身侧的白冰。白冰手持青笛刃神情淡然的注视着前方冲上来的女真兵马,感受到高慕青的目光,白冰也转过头来,正好遇到高慕青紧张的目光。 “高姐姐,有何吩咐?”白冰绽放出了一个美丽的笑容。 高慕青报之以一笑,轻声道:“冰儿妹子,我们怕是要跟女真人血拼一场了。哎,我辜负了夫君的期望,这一战我心里丝毫没底。如果今日我战死在这里,冰儿妹子你一定要活着逃出去,保护郡主和其他姐妹以及孩儿们安全离开,去找夫君。告诉夫君,我尽力了。可是我真的没有领军之才,辜负了他的重托。” 白冰一愣,皱眉道:“高姐姐,你这是什么话?此刻你怎可丧失信心?我跟你说了的,夫 君他们被三十多万敌军围困在十里长岗之上,局面比我们恶劣百倍。但我从未见过夫君唉声叹气,相反他永远保持着胜利的信心。你不可丧失斗志,否则拿什么跟敌人拼?你也不要乱想其他的事情。我是不会走的,也走不脱。这一战只能胜利,一旦失败,我们都会死。包括郡主姐姐,绿舞姐姐她们,还有孩儿们,都活不成……。所以,我们必须赢。姐姐,你莫担心,你我携手杀敌,为了夫君,为了我们姐妹,为了我们的孩儿,为了这么多的兄弟。” 高慕青猛然惊醒,轻声点头道:“你说的是,我怎可生出这种心境?我们没有退路,只能死战。冰儿,你比姐姐强多了。咱们姐妹还没在战场上联手杀过敌。今日便叫他们知道知道,林家的女人是惹不得的。落雁军也是惹不得的。” 白冰微笑道:“这才是呢,我早就手痒痒了。” 女真士兵冲到隘口下方五十步之内的时候,数十枚小甜瓜冒着青烟落入女真士兵的人群之中。整耳的轰鸣声响起,黑烟升腾,血肉飞溅,残肢断臂飞向空中,场面惨不忍睹。隘口上方已经很狭窄了,坡道下方宽度近两里,但越往隘口位置越是收紧,在隘口顶端只有半里宽的距离。所以,女真士兵的阵型还是相当密集的,虽然雅鲁不花知道对方有手雷这种火器,密集的阵型对己方不利,但是在隘口位置和山坡上的进攻方式不同,他们只能一鼓作气的猛冲,而不能多考虑阵型的问题。此时此刻,女真士兵的冲锋阵型是身为密集的,所以,三十枚小甜瓜在人群之中爆炸,所带来的杀伤力极为恐怖。爆炸的气浪将人群掀的东倒西歪,手雷中的破片四散飞迸,洞穿无数的血肉,爆发数无数的血色之花。 只一轮甜瓜手雷,便造成了两百多人的死伤。更何况后续连续在人群中爆裂的甜瓜手雷,连续不断的造成更大的伤害。一股股的黑烟笼罩在隘口上方的位置,黑烟之中甜瓜手雷爆裂的火光像是乌云中的闪电般耀眼,泥土碎石以及弹片碎屑如四散飞溅,血肉残肢飞上天空,又哗啦啦的落到地面上,如暴雨倾盆一般。 短短不到数十息的时间,投掷手们将所携带的皮囊中的手雷尽数灌入下方的女真兵马的人群之中。冲在最前面的近三千女真士兵的阵型全部被轰炸了一遍。后方的女真兵马倒也见机,立刻拉开距离,避免遭受波及。这三千人想往后跑却也已经被炸得七荤八素,在爆炸声和烟尘之中失去的方向,无头苍蝇一般的乱撞。 黑烟稍微散了一些后,透过烟尘,可以看到地面上到处是黑乎乎的尸体,蠕动的伤者,凄惨的呻吟和痛苦的大叫。竟然没有一个站立着的活人。 雅鲁不花在下方百步之外全程目睹了上方手雷的肆虐,以至于兵马惊慌后撤时他都忘了约束。直到有将领惊恐的向他请示 要不要后撤时,雅鲁不花才惊醒过来。 担心终于成了现实,对方确实除了火箭之外还有这种爆炸的手雷。那是近身肉搏的最后一道障碍了。除了火箭弓箭落石地刺阵之外,这便是对方最后的杀手锏。其杀伤力之强,威力之大,和那种火箭各擅胜场。 但是,雅鲁不花在此刻却平静了下来。对方的最后的手段使出来了。靴子落地之后,反而如释重负起来。就像头上悬了一把刀,不知道会不会落下来,反而会犹豫惊恐。现在知道那刀一定会落下来,会伤了自己,虽然还是害怕,但却比那种未知的恐惧要好的多了。那手雷的局限性也很明显,在五十步之内它们才能投掷过来,那其实已经是很近的距离了。所以,雅鲁不花非但没有觉得沮丧,反而认为突破对方防线的希望就在前方。无非便是付出更多的伤亡,强行冲过这五十步的距离,便将达到目的。 “谁敢后撤一步,立杀无赦。”雅鲁不花高声吼道。 惊慌的士兵们呆呆的看着雅鲁不花狰狞扭曲的脸,心中冰凉。 “听好了,他们的火器数量有限,我敢断定他们的火器所剩无几。给我冲上去,不敢发生什么,都不许后退。谁第一个冲到隘口上,老子给他封将军,赏他金银美女。谁敢后撤,老子的狼牙棒可不长眼。巴特尔,给老子打头阵,杀!”雅鲁不花瞪着血红的眼睛,像一头凶恶的野兽一般怒吼道。 巴特尔闻言啐了口浓痰,转身高举手中弯月刀大吼道:“大将军说的对,都跟老子冲。杀!” 众兵士没有选择,他们虽然不信雅鲁不花说的什么对方已经没有手雷的鬼话,但此时此刻却也无从选择。所有人都转过身来,鼓足勇气跟随巴特尔身后重新往上方冲锋而来。 很快他们便踏足了那片满地血肉的弥漫着焦糊的臭味一片狼藉的战场,很多人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缩着脖子等待对方投掷来的手雷的轰鸣,等待长生天的召唤了。然而,他们却惊讶的发现,对方居然没有投掷手雷过来,相反,数十步外的他们居然擎出了刀剑似乎是要迎接肉搏战了。 “他们真的没火器了,大将军说的是真的啊。”所有人的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心中一阵狂喜。仿佛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认为自己捡了一条命一般。 “杀啊,乌拉拉拉拉。他们没火器了。”女真士兵们兴奋的呐喊着,浑身上下充满了气力,朝前猛冲而上。 隘口上,高慕青手持长剑,和白冰并肩而立,娇声喝道:“落雁军兄弟们,杀敌的时候到了。到了你们显真本事的时候了。杀!” 无数的落雁军士兵发出震天的怒吼,跟随高慕青和白冰的背影冲向潮水般涌来的女真兵马。眨眼之间,双方阵型便撞在一起,展开了血腥的厮杀。 第一五三零章 领会 隘口上方肉搏战开启的同时,两侧山坡上的战斗也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一窝蜂火箭虽然开始发威,配合其他远程攻击手段,对女真士兵造成了巨大的伤亡。但是,一窝蜂火箭筒的数量确实太少了,无法对山坡下方形成大范围的覆盖打击。即便采用灵活的迅速移动转换发射平台的作法,作用也并不大。攻山的女真士兵在强大的压力之下无法后撤,他们红了眼不顾一切的往前冲。甚至在面对一窝蜂的打击之下,他们还是不顾一切的冲出烟火之地,往山坡上方不管死活的冲上去。 一窝蜂火箭终于停止了发射。因为火箭已经告罄了。很快,大批的女真士兵便冲到了山坡上临时搭建的工事之下六七十步之内。双方兵马甚至已经能看清楚对方狰狞扭曲的面孔,听得清对方口中喊着的是什么了。 守方士兵还有最后的手段,那便是近距离的小甜瓜手雷。但是和一窝蜂火箭一样,小甜瓜手雷的数量其实也极其有限。 雅鲁不花带有胡诌性质的预测却歪打正着,确实,高慕青所率的落雁军面临着火器不足的问题。其实落雁谷兵工厂中的一窝蜂火箭筒还有十几门,但是高慕青并没有将它们全部携带而来。这不是高慕青不知道一窝蜂的威力强大,而是因为根本没有太多的火箭供给消耗。火箭和手雷制作起来并不困难,山中的兵工厂连轴转可以迅速制作大量的火箭和甜瓜手雷,但那是在理想的状况之下。火箭和手雷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那是需要大量的火药原材料的。 在过去的两年里,林觉从未间断的派出林家商队打着幌子收购制作火器的原材料,其中包括火药和铁锭等战略物资。落雁谷中一度囤积了大量的火药物资。但是,这一切都经不住快速的消耗。为了备战出山,落雁军兵工厂火力全开,制作了大量的火器。特别是小甜瓜手雷问世之后,这种便于携带使用方便,威力巨大的火器便被大量的制作出来。原本囤积的火药原料被大量的消耗。到林觉率军出山作战之时,山中的火药原材料已经所剩无几了。 过去的两个月里,山中的兵工厂只生产出了四千枚甜瓜手雷,外加供一窝蜂火箭筒使用的火箭盘一百一十盘而已。每一盘火箭六十四枚,也就是说,其实高慕青手中所有的火器便只是四千枚甜瓜手雷和不到七千支火箭。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次高慕青手中只有一百一十盘火箭,所携带的八门一窝蜂火箭筒每一门也只能分配到十三四盘。换句话说,每一门火箭筒只能发射十三 四轮火箭便成了废铁一堆。而十三四轮火箭的发射也不过盏茶功夫便告罄,消耗起来极快。多几门一窝蜂火箭筒其实毫无意义,火箭不够,再多的火箭筒都是摆设,这也是高慕青只携带八门一窝蜂前来的原因。 这东西就是一个张着大口吞噬物资的巨兽。喂饱了它,自然能发挥巨大的威力。喂不饱它,那便是废物一堆,毫无作用。 四千枚甜瓜手雷看似数量不少,但倘若是分配到眼前这宽逾五六里的战线上,便知道这其实是少的可怜的数量了。为了保证山坡上的防守,高慕青分配给两侧山坡上的甜瓜手雷各一千八百枚,而她自己所守的隘口位置,只有四百枚甜瓜手雷。就在不久前,四百枚甜瓜手雷全部用尽,轰杀了女真人两千余人手,这已经是极大的战果了。但对方并没有被吓退,反而不顾一切的进攻,高慕青再无手段,只能率众迎战肉搏厮杀了。 山坡上的局势也到了不得不使用宝贵的甜瓜手雷的时候。隘口西侧,高松林所防守的西坡局面更加的危机。因为这里是由阿里白亲自督战进攻的地点,进攻的兵马也比右侧山坡多出六七千人。女真士兵不顾一切的冲到了山坡下方数十步外,有的地方的士兵甚至已经到了三十步以内,对方的喘息声都可听闻了。 高松林知道不能再耽搁了,他高声下达了投掷甜瓜手雷的命令。两百余枚手雷冒着青烟落在山坡上,下一刻轰鸣声响彻天地。甜瓜手雷将山坡上的草木泥石炸的四散飞溅,也将左近的女真士兵掀翻,将他们炸的皮开肉绽。 威力自然是极大的,声势也确实骇人,但是一轮之后,炸死炸伤对手的数量却并不多,对方之死伤了不三百人。这个结果是无法接受的,但却也无可奈何。对方的阵型太散了,兵马铺在山坡上,看上去到处都是,但却并不聚集。手雷的爆炸范围是有限的,只能选择两三个人相聚较近的位置仍,以期达到更好的击杀效果。但即便如此,也还是差强人意。 第二轮手雷掷出,山坡上尘烟滚滚,泥石冲天遮天蔽日。泥沙落尽,对方的死伤还是只有数百人,看起来雷声大雨点小,威力虽骇人,战果却并不佳。 高松林也没有办法,正欲下令继续投掷手雷,将距离最近的敌人给轰下去。起码能够达到缓解压力的效果。这时候,一名落雁军副将忽然在旁叫道:“高将军,咱们何不试试用手雷炸毁下方的石梁?或许威力更大。” “什么?”高松林一时没有明白过来,皱眉叫道。 “石梁啊,炸了石梁啊,不是可以那个……那个……”那副将指着工事下方的那一层石梁,指手画脚的比划着,因为焦急,一时之间组织不好言辞,只两只手画着圈圈,脸都涨得通红。 高松林的目光落在坡下二十步下的那圈石梁上,大军抵达此处时,高松林便发现了方城山两侧山坡北侧的这道石梁。那是一圈深陷在山体里的大石头围成的一圈石梁,就像是山坡上的一道深深的皱纹一般。就像是一只力大无穷的手,将山坡上方的地面捏了一道一般,形成了一个褶皱。 高松林查看过石梁边缘的岩石,那些石头埋在山坡里,深陷其中,无可撼动。高松林怀疑那是山体岩石的一部分,对它毫无办法。但作为工事的一环,还是极为有用的。落雁军的工事修筑在石梁上方,对方进攻时必然要爬过那道石梁。那便等于是一条壕沟一般,对方会短暂的困在那里片刻,而那便是近距离射杀他们的好机会。 现在,副将指手画脚的对着那石梁比划,说什么要炸毁石梁,高松林先是有些迷糊,但很快他便明白了过来。那副将的意思是,要炸毁石梁,边缘的大石头会崩塌,会形成之前的那种滚石的效果。而且若是整体塌陷的话,威力比之前的滚石怕是更大。 高松林有些犹豫,甜瓜手雷是宝贵的,全部用来杀敌,最少能轰杀三两千敌人。倘若用在这件事上,若是不能奏效的话,便会浪费宝贵的手雷。但如果成功了,则可能会扭转战局。如何抉择,高松林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打仗靠的是脑子,战场局面瞬息万变,要根据局势做出最合理的选择。有时候,需要冒险。作战之事不能墨守成规,因为没有一个现成的战例让你借鉴。权衡战场的受益时要通盘考虑,有时候,东方不亮西方亮,失之桑榆收之东隅。整体战局的胜利,比之局部战事的得利要好一万倍。拘泥于蝇头小利,不利于全盘胜利,不敢冒险,不敢尝试,是战场大忌。” 高松林的脑子里冒出了这段话,这是落雁军高级将领们组织培训兵法学习班时,林大人给众人写的一篇叫做《论冒险》的文章的内容。落雁军设有各级兵法军事培训班,林大人作为发起者,撰写了很多文章。这些都是平日里高松林他们读的滚瓜烂熟的东西。平日高松林这样的将领们只口读心熟,很多人没有认真的体会。但今日,此时此刻冒出来的这段背的滚瓜烂熟的话,让高松林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第一五三一章 崩塌 “手雷准备,目标,前方石梁凹槽。一颗不留!”高松林大吼着下达了命令。 数百名投掷手虽然不明其意,但落雁军军纪严明,士兵们遵守聚军纪毫不含糊,就算是下令往刀山上爬,往火海中跳,那也必须要照办。 叮叮当当一阵响声,成百上千颗冒着青烟的甜瓜手雷滚落在山梁旁边的沟壑之中。下一刻,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山坡下方二十步外的一排泥石和烟柱冲天而起,烟尘弥漫,石块散落如雨。 山坡上的落雁军守军而耳朵都嗡嗡作响,被震的几乎要聋了。因为距离太近,飞溅的碎石和烟尘甚至波及到山坡上方工事里的落雁军守军。若非有矮墙工事作为庇护,怕是要出大事。好在所有人缩在工事墙后躲避纷落的石块雨,这才没有造成大量的兵士受伤。饶是如此,还是有很多落雁军兵士耳鼻被震得出血,被石块砸伤了上百人。 山梁下方数十步外进攻的女真士兵也被震的发蒙,但是那些手雷并没有落在他们当中,这让他们觉得甚是诧异。上方腾起的烟幕遮蔽了视线,他们也弄不清情形,看起来倒像是山坡上对手的工事发生了大爆炸。 “他们自己炸了自己么?”很多人心里这么想着,很是惊喜和奇怪。 烟尘慢慢散去,高松林从工事后抬起头来,愣愣的看着下方山梁处升腾的黑烟之处,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高松林傻眼了。自己最担心的情形出现了,冒险的尝试成了一场笑话?自己白白的消耗了剩下的一千多颗甜瓜手雷,却没杀伤一名敌人?这不是个天大的笑话么?自己也太蠢了,怎么就昏了头想去冒这样的险?自己怕是要以死谢罪了。 高松林心乱如麻,心情沮丧之极。所有的落雁军守军也都傻了眼,高将军莫非是中了邪,怎么下达了这样的命令?这下好了,最后的强力杀敌的火器没了,只能肉搏了。高将军在搞什么鬼?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若非高松林是军中元老级人物,颇受人尊敬的话,怕是都要怀疑他是故意通敌,故意消耗己方的火器帮敌人的忙了。 高松林红着眼,嘴唇咬出血来。他抽出腰间贪狼长刀,一言不发。他决定了,自己要以实际行动去洗刷自己的耻辱,一会自己将亲自杀敌,不死不回头。否则,自己无法恕罪。 “轰!”下方山梁下突然又一颗手雷发出了迟来的爆炸。那是一颗引信捻的过紧,燃烧的有些缓慢的手雷。好巧不巧的是,它正好卡在一处石缝里,其他手雷爆炸的时候,它并没有受到波及,只在那石缝里缓慢的燃尽了引信,此刻才爆响。 随着这一声爆炸,山坡上下的敌我双方的兵马突然都感觉到了山体开始微微的震动,然后他们听到了巨大的崩裂之声。紧接着,让人惊愕的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山坡下方 的方才最后一声爆炸之处的一块巨大的岩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解体崩溃。这块岩石本来还保持着完整,但其实它已经受损严重,即将崩裂。最后那颗爆响的手雷给骆驼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让它终于解体。 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人触目惊心,随着那一块岩石的崩塌,左近山梁上的巨石也都纷纷开始崩塌。在不到十息时间里,便演变成一场大崩塌。 本来是嶙峋岩石组成的一道山梁在被上千颗手雷轰炸之后本已经摇摇欲坠,只是尚未崩塌而已。此时此刻,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块山梁巨石的奔溃便足以让受损的两侧紧跟着崩塌。那场面仿佛末日来临一般,山体抖动,地动山摇。 无数的土石灌木矮树被裹挟其中奔腾而下,如同山洪爆发一般直扑山坡下方。烟尘滚滚,碎石纷飞,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地面的震动更加的剧烈。下方的女真兵马目睹整段山坡的崩塌,泥石滚滚而下的情形,一个个吓得惊叫出声。这种场面太过恐怖,人力根本无法抗衡,这种时候除了吓傻了的人之外,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得赶紧逃命了。 “快逃啊。”有人发出一声惊恐的呐喊,下一刻,所有山坡上的女真士兵都掉头往山坡下方奔逃而去。即便是督战的将领和头目,此刻也加入了逃命的行列之中。因为他们知道,山体的崩溃和之前巨石滚落的情形不同,那是大面积的崩塌,会将所有人都掩埋在泥石之中。这种时候还想着逞强,无异于自寻死路。所以,逃命是唯一的选择。 泥石滚滚而下,沿途带起更多的石块和杂物,很快便将大量的女真士兵追上掩埋,并且奔腾如瀑布一般继续往下,也继续裹挟更多的石块杂物,波及更大的面积。 女真士兵们在山坡上翻滚着,大声尖叫着,魂飞魄散的奔逃着。身后跟着的是追逐而来滚滚的泥石流。很多人跑着跑着便被烟尘泥石吞没,被埋没在乱石尘土之中。惊恐的惨叫声响彻山野。 西侧山坡上的女真兵马随着山坡的泥石崩塌也开始了大崩溃般的撤离。无数的女真士兵被吞没在泥石之中,死伤不计其数。 对于女真人而言,万幸的是这并非整座山梁的崩塌,毕竟手雷的威力还是不足以将全部山梁岩石炸的松动,崩塌的影响面也只有不到三百步的宽度,只覆盖了西坡的中段。所以,两侧的大量兵马其实并未遭受泥石的威胁。但是这威势已经足够让他们惊魂,他们当然也担心自己上方的山体崩塌下来,所以也纷纷掉头往山坡下逃离。 “撤兵,快撤兵!” 山坡下督战的阿里白面色惨白惊恐,大声吼叫咒骂着,自己也拔脚往更远处撤走。 泥石流狂.泄而下,一直冲到山坡下的草地上,余势冲出百余步,方才像是一头受伤的狂暴野兽倒 在地上。四周弥漫着的烟尘遮天蔽日,久久不散。 …… 隘口上方,不久之前一场肉搏战正残酷的进行着。由于手雷的紧缺,在数百枚手雷用尽却未能阻止对方的进攻之势的情形下,高慕青和白冰率领隘口的九千兵马冲向了女真士兵,展开了血腥的肉搏。 高慕青和白冰两人并肩联手,一个在空中轻盈的飞扑刺杀,一个在地面上挥剑砍杀,两女的配合倒是天衣无缝。两人冲在最前面,在女真士兵群中纵横来去,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当者无不披靡。女真士兵们开始还围攻她们,但后来见到两人杀来都忙不迭的躲避,不敢与之为敌。 除了两女之外,其余的落雁军士兵却算是遇到了劲敌。本身留守山中的落雁军士兵便都是挑剩下来的士兵。不能说是老弱残兵,但在落雁军中却算不上精锐。再加上参战兵马中有一万是预备役团练兵马,比之正规的落雁军又次了不少。此次这一万兵马在战前被打散冲入正规军中,便是因为担心他们无法独当一面。所以高慕青和白冰身边的落雁军士兵中有两成左右都是更弱一些的团练兵马。他们初上战场,跟女真人交手明显不是对手。 所以,女真人利用其肉搏的灵活在一开始便占据了主动,落雁军守军倒下无数,颇有完全不敌对手的趋势。若非高慕青和白冰两人如鬼魅般的穿插战场杀敌,起到了震慑的作用,怕是真有可能发生崩盘的局面。落雁军平日训练的三三之阵的作战阵型在隘口处也无法施展,因为阵型太密集,近两万人挤在隘口上方,这种肉搏完全看的是气势勇气和经验。前者不缺,但在经验上,落雁军还是欠缺了些。 好在军中还是有骨干,落雁军这么长时间的训练和熏陶也不是白给,高慕青和白冰两人的武技也在此时起到了震慑敌人稳住局面的效果,所以整体战况呈现焦灼状态。双方死伤的人数都很多,都在咬紧牙关的支撑着。但对于落雁军而言,兑换兵力显然不是上策,因为对方的兵马远比己方要多得多。更何况高慕青心中忧心的还有两侧山坡的战况。 西坡发生大爆炸的时候,隘口守军九千人已经死伤近半,白冰和高慕青已经浑身浴血,局面已经很是危急。巨大的爆炸声让交战的双方都有些发蒙。高慕青有些纳闷,西坡上的手雷这么扔,岂非一下子全没了。到了这么扔手雷的时候,怕也是到了局面紧迫的时候了。估摸着敌人已经摸到了山顶了。而雅鲁不花惊恐的是,对方这火器这么多,不知能不能攻上去,死伤不知多少。自己必须要突破隘口,也许不能指望两侧山坡的突破了。好在这里目前局面有利,胜利在望。 然而,不久后,西坡上大地轰鸣震动,泥石横飞,烟尘蔽日的情形出现,让高慕青和雅鲁不花都不约而同的下令脱战住手。 第一五三二章 未知 高慕青和雅鲁不花几乎同时接到了西坡上发生的情形的禀报,才明白了西坡方向烟尘滚滚崩塌轰鸣之声是发生了什么。高慕青自然是惊喜万分,而雅鲁不花则是暴跳如雷。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雅鲁不花脸色铁青喃喃自语道,他怎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眼看胜利在望,西坡上却发生了这等情形。从送来消息的人口中,雅鲁不花初步得到了伤亡的数目。西坡阿里白率领的兵马超过三万人,但现在初步估计,死伤了三成上万人了。特别是刚才的山体崩塌,便在瞬间吞噬了近两千兵士的性命,还有近三千人不同程度的受了伤。 “传令,告诉阿里白,不许撤退,给我继续攻。”雅鲁不花怒吼道。 身边一名将领忙劝阻道:“大将军,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啊。西侧进攻败局已成,阿里白将军也不是怯战,而是知道不能再攻了。若再执意为之,怕是死伤更加的惨重。到那时怕是脱身都不能了。” 雅鲁不花厉声喝道:“说的什么话?老子砍了你。” 那将领苦笑道:“大将军若是杀了我能挽回局面,便砍了我的脑袋就是了。可是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啊。对方是用手雷炸塌岩石山体,造成的大规模的山崩,谁也无法应对啊。西坡如是,东坡怕是很快也要效仿。一旦和西坡一样的情形出现,东坡兵马也要死伤惨重,而且也免不了要撤退。与其再死伤兵马,不如现在就立刻撤退的好。大将军,您好好的想想吧。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雅鲁不花鼻息翕张,呼噜呼噜的喘息着。他确实很愤怒,大好局面居然瞬间变成这种样子,他不甘心。但是,手下将领说的话却是中肯的。西坡的手段,东边山坡也一定会用。山体崩塌,兵马不撤也得撤,难道在山坡上任凭泥石掩埋不成?与其等到东坡再伤亡惨重的时候再撤兵,不如当机立断立刻全军撤离。真要是到了那个时候,怕是连撤都撤不走了。 而且雅鲁不花想到的还有一件事便是,自己这次所率的骑兵几乎都是女真骑兵中的中坚和精锐兵马。若是能保全这只兵马,即便吃了败仗,大首领对自己也不会处罚的太严厉。如果自己葬送了太多兵马,大首领是绝对不会饶了自己的。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战胜对手似乎已经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倘若自己若再不见机的话,不给自己留条后路的话,大首领面前自己便真的没法交代了。若为了自己此刻的愤怒也强令兵马继续进攻,则有可能将大首领辛辛苦苦攒下的兵马完全葬送。那自己就是死路一条了。 想到了这,雅鲁不花发热的大脑冷静的下来。东侧的山坡那里轰鸣声四起,手雷爆炸的烟柱不断腾空而起。西侧山坡上方的守军正源源不断的朝着隘口方向增援而来,而上方和自己激战的隘口兵马正在那两名女子的率领下跃跃欲试,似乎要主动攻来。雅鲁不花终于当机立断,下达了全面撤退的命令。 女真大军潮水一般的退去,比起进攻时的凶猛,退却时更加的迅速。西坡上的惨剧已经传遍了战场, 东坡方向进攻的兵马本就提心吊胆之极。接到撤退的命令,领军的将领和士兵们都如释重负,就差大声欢呼了。他们转身往山下便跑,久在山林之中生活,习惯于在山岭间奔行的优势此刻才真正得到了发挥,他们跑的比山野之间的兔子还要快。 高慕青和白冰只象征性的率领兵马追杀了不到两百步远便下令停止追击。虽然胜利了,但是对方可没有全军崩溃。虽然杀敌不少,但对方可还是有五万多兵马的大军,不是任凭宰割的羔羊。双方的实力还是存在差距。若不是机缘巧合,若不是火器凶猛,若不是高松林冒险成功,今日的局面还很难说。况且高慕青清楚的明白自己的目标,她只需守住隘口,堵住女真人,便算是成功。对方退兵其实是最好的结果。 战场平息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斜时分。春阳斜照在山岭之间,照耀着战场上几乎破碎的一切,让人不忍卒睹。山坡上的树木乱石之间,横七竖八的尸体比比皆是。东坡山坡上便有超过两千具尸体僵卧在山石乱草之间,西坡上的情形更是让人惊恐。大崩塌之后的西坡山体裸露着,像是一只大手从上而下将山坡的表皮给剥离了一块,显得诡异而恐怖。中段下方的草地和灌木全部被石块所掩埋。尖锐的乱石之间,不时可见露出的兵刃的一角,以及乌黑紫涨的手脚残肢。山坡下隆起的一片方圆百步的泥石堆其实便是一座巨大的坟墓,里边埋葬着上数以千计的女真士兵的尸体。 隘口上方的坡道上最能反映不久前战事的惨烈。数百步方圆的战场上人的尸体马的尸体交错纵横。在这片狭小的战场上,有超过三千人死在这里,上千匹马匹也倒毙在这里。这还不包括双方激战是受伤的人数,那也是近四千之数的庞大数目。 整个隘口上方的坡道上已经被鲜血和碎肉染的血红。汩汩的鲜血渗入泥土之中,像是下了一场血雨一般。踩上去翻起的泥土都是鲜红之色,仿佛是印盒中的朱砂印泥一般。 夕阳照耀着这片大战之后的山岭,风吹过,带着初春傍晚的寒意,让人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不寒而栗之感。 高慕青下令让三千跟随前来的山中青壮百姓打扫战场。山坡上的尸首以及隘口处的尸体需要收拾整理,女真人固然不会来冒险收尸,但高慕青并不希望这些尸体曝尸荒野。己方战死的兵马近三千人,这些尸体不但要收拾,而且要在战后运回伏牛山安葬。敌人的尸体也要进行处理,否则会引发瘟疫,这一点高慕青是明白的。 高慕青和白冰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山下的营地里,两个人都是浑身浴血,全身上下都是鲜血和碎肉,成了两个血人。小郡主在营地前迎接她们,见到两人的样子,掩口惊呼出声。 “莫怕,郡主姐姐,我们没有受伤,这都是敌人的鲜血。我们赢了。他们退兵了。”白冰笑道。 郭采薇早知道战况,眼眶湿润的轻声道:“辛苦你们了,辛苦你们了。我恨不得和你们一起杀敌,可是我没那个本事,又不想给你们添乱。你们受苦了。” 高慕青微笑道:“莫说这些,我现在只想赶紧洗干净身上,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 温热的清水不断的冲洗着完美洁白的身躯,用了几大桶清水之后,高慕青和白冰才洗干净身上的血污,换了干净衣服和干净的盔甲走出大帐。郭采薇和绿舞等众女已经在大帐之中迎候了。 绿舞方浣秋芊芊等人其实也没闲着,大战开始之后,源源不断的伤兵被运回坡下营地,她们便加入到为伤兵包扎清洗的行列之中,协助军中的军医进行救治。此刻她们也是刚刚结束手中的事务来见高慕青和白冰。 众人见礼毕,小郡主和绿舞等人又是一番关切的问候。这才谈及今日的战况。得知战事的转折如此侥幸时,众女都颇为唏嘘。谁能想到居然是因为高松林手下将领的临时起意,高松林的勇于尝试,才逼退了对手。否则今日情形定然大为不同。 “高松林将军和他手下的那名将领要记大功啊,这一次他们立了大功啊。慕青叫他们来,我们姐妹要一起向他们表示感谢才对。”小郡主叹息道。 “那倒不用叫他们来,敌军尚未退去,战事尚未结束,他们的职责是坚守战场上,岂可擅离。一会我回隘口召集他们会议的时候会转达你们的话的。大功自然是跑不了的,但也要在完全战胜对手之后。现在还不是庆功的时候。”高慕青道。 众女点头,绿舞忍不住问道:“女真人今日吃了亏,他们明日还会再攻么?” 高慕青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再攻的话,我们便拼死顶住。但说老实话,今日差点便被他们得手了。明日若他们重整旗鼓再攻的话,我们怕是顶不住了。我们的手雷和火箭都已经消耗殆尽了。明日再战,便只能短兵相接,硬碰硬了。会死很多人。” 绿舞打了个战,她今日看到了这辈子看到的最多的死人和伤者,数千名落雁军伤兵就在南侧的营地里。那已经惨不忍睹了。傍晚之后,源源不断运回来的血糊糊的尸首更是让绿舞方浣秋她们惊恐不已。直到现在,运尸体的车辆还在源源不断的往营地边缘的山坡上搬运尸体,一一清理收殓。明日若是再战,那情形当真不敢想象。 “咱们……当真要将女真人全部困在这里杀死么?夫君的计划真是这样么?”小郡主忍不住皱眉说道。众女一阵沉默,那当然全无疑问,她们都读到了林觉的信,小郡主这么问,是因为她觉得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慕青姐姐,马大人搬来的兵马在何处?他们何时能赶到?”方浣秋轻声问道。 高慕青缓缓摇头,轻声道:“我不知道。已然过去两天了,并无任何消息。我不知道马大人他们何时到,会不会到。但我想,我们不能去想这些,我现在想的只是一件事,夫君既然计划好了,便按照夫君的计划来办。无论怎样,我们都要坚持住。我们今日能胜,明日若再战,还是能胜。我相信这一点。” 众女看着高慕青,无人说话。帐篷里烛火闪烁,寂静无声。 第一五三三章 何去何从 山坳之中的女真大营之内一片沉寂。白天的大战之后,女真士兵们经受了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回到大营之后,一个个身子瘫软无力疲惫欲死。很多人的脑海中还回荡着火器的轰鸣,山崩地裂的恐怖的场景,依旧心有余悸。对于很多人而言,今日能活着回来那是上天的眷顾,他们绝对不想再一次回到战场,再一次面对今日所要面对的情形。 士兵们的想法其实也是此刻女真将领们的普遍想法。今日之战已经是全力出击的一战,今日之战以如此情形草草收场,后续已经再无进攻的可能。最强的一击都没能击溃对手,现在兵马受损,士气低落,更没有可能打赢这场仗了。所以,此时此刻,女真大营的大帐之中正在讨论的便是何去何从的问题。 大帐之中,雅鲁不花坐在上首的椅子里,高大的身躯整个的缩进大椅之中,头脸低垂着,面孔掩映在烛火的暗影里,完全看不清表情。会议一开始,他只说了几句话,之后便保持了这个姿势沉默着。 下方高高低低六七十名中高级将领的情绪倒是激烈之极。 “大将军,今日之战当要追责。西坡进攻兵马擅自撤兵。破坏了整体进攻的计划,让隘口进攻和东坡的进攻兵马处于侧翼受敌的状况,不得不选择撤离,导致全盘进攻计划的失败。这这责任必须要由西坡进攻的人负责。本来大好的局面之下,大将军亲自领军已经攻上了隘口,我东坡两万多进攻兵马也已经攻至山坡下方百步之处,胜利唾手可得。现在被这么一搞,全白费了。这个责任必须有人承担。”负责东坡指挥作战的雅鲁不花手下的一员名叫花赤鲁的将领一开始便重拳出击,对今日西坡兵马的溃败展开抨击。 “花赤鲁将军说的一点也没错,大将军亲自督战,我和我的前锋军以及大将军的亲卫营一万多兄弟冒死杀上了隘口,突破敌人数条障碍防线,死伤了那么多的兄弟,才最终冲到了隘口上方。逼得对方兵马不得不跟我们肉搏作战,而我们占据绝对上风。对方守隘口的兵马死伤过半,本已经即将崩溃。若不是西坡上发生变故,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下令撤兵,导致我们侧翼遭到威胁,敌军西坡守军赶来增援,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撤退的话。我们早已拿下了隘口了。这个责任必须有人负责,有的人无能之极,毁了全盘的进攻计划,导致了今日功亏一篑。”前锋骑兵营将军巴特尔闻言也大声的附和着。 这两名高级将领出来发话,顿时一大批中级将领纷纷起身来附和指谪,目标直指西坡领军的将领,将 他们说成是造成此次进攻失败的罪魁祸首,将他们说成是贪生怕死之徒。一时间吵吵嚷嚷的闹腾的不可开交。 阿里白开始还冷笑不语,但听的这些人吵吵嚷嚷没完没了,终于按耐不住,拍案而起。 “嘿嘿嘿,我当大将军召集我等前来是商讨下一步该如何行事的,却原来是来指桑骂槐找我的麻烦的。今日战败了,需要找人背锅是么?是不是觉得老子好欺负?想把这个黑锅给老子背上?没关系,老子不怕,随便你们怎么编排老子,老子不伺候了成么?我这便带着我的部下离开,自去找大首领请罪去,让大首领砍了我的脑袋便是。倒要瞧瞧你们这帮人多么有本事。老子拖了你们的后退是么?那你们便自己去攻。老子还不伺候了。我部下的兄弟跟老子走,咱们拖了人家的后腿了。” 阿里白冷笑喝骂,抬脚便往外走。他部下的十几名将领也纷纷起身,一个个骂骂咧咧的道:“就是,我们走便是。我等拼了一天命,结果被人数落。说我们贪生怕死。不伺候了,不伺候了。” 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往帐外走,坐在椅子上的雅鲁不花终于坐不住了,坐直身子来沉声道:“阿里白兄弟,这是作甚?你当真要带着你的部下离开么?那可真成了临阵脱逃了。” 阿里白扭头冷笑道:“反正已经被你们说的如此不堪,多个临阵脱逃的罪名又如何?倒要瞧瞧你们多么有本事。” 雅鲁不花皱眉道:“兄弟们今日败了,心情不佳,说话难免欠妥。各人的看法不同,你又何必计较。我可没说是你的过错。” 阿里白冷笑道:“你还用说么?你是故意纵容他们说这些话,想把责任扣到我的头上,回头好在大首领面前开脱责任是不是?雅鲁不花,你我熟识多年,我还不了解你么?你屁股一抬,我便知道你放什么屁,拉什么屎。你想甩锅给我,那可休想。我这便去见大首领,让他评评理,在今日这情形之下,我下令撤兵有什么错?整座山都塌了,我几千兄弟都被埋在泥石之中,换做你,你不撤兵?怕是你们跑得比兔子还快。我呸!” 雅鲁不花咂嘴道:“阿里白兄弟,干什么这么火气大?我也没说你不该撤兵啊,你也不必对我有如此的偏见。坐下来,咱们商议个办法。眼下的事情总得有个了局。你这么一走,咱们都不好交代。我是领军的大将军,你这不是拆我台吗?咱们大军也是有军法的,你若真的要犯军法,怕是大首领也不容你。” 阿里白叫道:“少拿军法吓唬我,我可不吃你那一套 。你敢拿我?除了大首领下令,谁敢拿我?我是来帮你的,你却跟我耍心机,我当然不高兴。你想拿我顶罪,想也别想。我阿里白从不耍心机,但也不许人跟我耍心机。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你怕是对我了解的不够。你手下这帮王八羔子说的每一句混账话,我都算在你头上,你也撇不清。” 雅鲁不花心中恼怒,却也知道适可而止。他确实有心将今日之败归咎于阿里白的提前撤兵。所以他才授意手下将领造出这种舆论。虽然说阿里白做的其实没有什么不对的,那种情形下退兵是必然的事情,但是雅鲁不花此刻心乱如麻,他实在是进退两难,所以总想找个人背锅推卸责任。这个人便只能是阿里白了。 但阿里白这时候的话却也说的清清楚楚,他完全明白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倘若再强行甩锅,阿里白此人脾气暴烈,怕是真的会领军离开。自己也不敢真的拿军法来拿他,那样的话阿里白会下令他的手下兵马跟自己火拼,他可真的能干的出来。 “阿里白兄弟,你既这么想,那我便替这些兄弟向你道歉便是。他们谁再乱说话,我便对他们不客气。你消消气,咱们商议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雅鲁不花道。 阿里白哼了一声,转身回来坐下。真的领军离开,那可真的是临阵脱逃了。到时候就算自己跟大首领关系密切,大首领也不会放过自己。那是必死无疑的。 “阿里白兄弟,诸位兄弟。我看我们还是都想想,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今日之败对我们打击很大,我知道诸位兄弟心中有怒气,也很沮丧。但是战败了这是事实。胜败乃兵家常事,胜胜负负其实很正常。大伙儿还是要振作精神,想一想下一步。”雅鲁不花沉声道。 “大将军,这场子咱们怎么也得找回来。对方的实力不过如此,若不是他们弄出了山崩的事情,吓得西坡的兵马……这个……不说也罢。总之,咱们见识了他们的实力,他们真正的实力不过如此。我们今日虽然伤亡了不少兄弟,但我们还有五万多兵马,他们也死伤惨重,且火器怕是也消耗殆尽了。明日再猛攻他们,必然能胜。”巴特尔沉声开口道。 “对,重整旗鼓,明日再战。找回场子。”一群将领高声附和道。 “战个屁!”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鸹噪,正是阿里白面带冷笑说的话。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阿里白,阿里白沉声重复道:“战个屁!你们怕是都昏了头了。这种情形下还自己给自己灌迷魂汤,你们都是疯了么?” 第一五三四章 撤兵 “瞧你们一个个的胡吹大气,说什么重整旗鼓再战,我怕你们都是得了失心疯。再战便能胜?谁来保证?你们谁敢保证对手手中便无火器了?你们瞧见了?还是他们亲口告诉你们了?明日再战,对方再冒出来更为厉害的火器,你们谁来站出来负责?”阿里白瞪着那群将领厉声斥问道。 一群将领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是啊,谁敢保证敌人便没了火器?明日再战便能胜么?这些人不过是不想被人称作是脓包,所以胡乱喊叫一番给自己壮胆罢了。事实上这对作战没有半点的帮助。 “阿里白兄弟,那依着你的意思,咱们现在该怎么办?”雅鲁不花皱眉道。 阿里白看着雅鲁不花冷笑道:“雅鲁不花大将军,你也莫要明知故问。你心里明白,这仗是已经打不得了,你只是不肯说出来罢了。你希望这话从我口中说出来,那我便说出来也没什么。” “阿里白兄弟,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懂?”雅鲁不花略显尴尬的道。他被阿里白洞悉了内心的想法,所以有些尴尬。他确实是希望退兵的建议从阿里白口中说出来,这样在完颜阿古大那里,便有了推诿的理由,可以说自己是被阿里白逼着不得不退兵的。但阿里白显然是看透了他的想法,他只能故作不知,含混过去。 阿里白倒也没在这件事上纠缠,只沉声继续道:“你当然听的懂。你我心里都清楚的很,这一次攻伏牛山的行动是真的中了圈套了。落雁军显然是做好了准备在此堵截我们,这已经是事实。我们七万兵马,昨日死伤四五千,今日伤亡上万,已然折损了太多的人手。明日再战,尚不知会折损多少。你真想和这帮落雁军拼个鱼死网破?那即便胜了,跟败了又有什么区别?” 雅鲁不花沉吟不语,捏着下巴上的胡须无意识的捻着胡须。半晌才轻声道:“阿里白兄弟,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自然也不用遮遮掩掩。这一次我们似乎真的是中了圈套了。我也确实生了退兵的想法。可是你也知道,我现在是骑虎难下啊。我在大首领面前立了军令状,要踏平伏牛山的。眼下伤亡了这么多兵马,我却下令撤兵,大首领那里我如何交代的过去?” 阿里白翻着白眼看着雅鲁不花半晌,沉声道:“雅鲁不花,咱们借一步说话。” 雅鲁不花点头起身,走入内帐,阿里白跟在他身后跟随进入。两人在内帐中站定,阿里白沉声道:“雅鲁不花,不管你是不是装出来的,我可没心情跟你打哑谜。咱们现在撤兵叫做见机而撤,保全大部分的兵马。你也知道大首领的心思,若是以大量伤亡的代价换取此战的胜利,大首领是绝对不会愿意的。我们出兵攻山的前提是大首领认为的我们可以摧枯拉朽般的踏平伏牛山,不会有太多的伤亡。但现在这种情形,你觉得即便胜了,我们这七万人最终还能剩下多少人?到 那时你才无法交代呢。我了解大首领,虽然他性子强硬,或许不肯承认中了林觉的计谋。但是你能主动撤兵,保全兵马的话,大首领反而会从心里感激你。也许嘴上会斥责你几句,但心里是高兴的,更别说你的什么军令状了。根本都不会追究。” 雅鲁不花皱眉沉思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可是……谁能保证呢?” 阿里白怒道:“谁也不敢给你保证,你若真的怕死,真的非要那兄弟们的命来拼一把,也由得你。我只怕最后你想退也退不成。我跟你说句实话,我现在对那个林觉实在是害怕的很,咱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你没发现么?他出现之前,咱们事事顺遂,每战必胜。自那厮出现之后,咱们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我大军已经被他吃掉多少兵马了?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了吧?这一次更是他故意露出破绽,让大首领上了他的恶当。我不相信那林觉没有其他的布置。你知道么?我现在心里慌得很,我很怕咱们要面对的并非是眼前这么点兵马。若是还有其他的兵马正在往此处增援而来,咱们便真的要把命丢在这里了。” 雅鲁不花身子一怔,吸了口凉气道:“其他兵马?其他什么兵马?” 阿里白道:“你莫忘了,汴梁城外一战,大周那只西北军虽然败了,但可还是有几万人马的。至今他们也没有归顺吕中天。就算不是他们,大周南方州府的厢兵呢?这么多天过去了,大周南方的那些厢兵怕也早就集结往北增援了吧。莫忘了,他们现在有了新皇帝了,他们若是效忠他们的新皇帝,有没有可能为了表忠心而出兵?” 雅鲁不花不再多言,阿里白的话让他出了一身冷汗。倘若阿里白说的话应验的话,自己这几万兵马便是林觉诱骗来此的一块肉,是要被活活在这里吃掉的。那林觉被困十里长岗之上,倘若真的能运筹帷幄安排这个毒计的话,那这个人可就太可怕了。 不管是真是假,雅鲁不花都已经决定要立刻撤兵了。只要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自己便要覆灭在此。 “阿里白兄弟,你说的很对。我不如你,你想的比我明白。我决定了,不管大首领事后如何处置我,我也要下令撤兵。我不能让兄弟们送命于此,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可能,我也不能冒险。我不能拿大首领辛苦攒下的家当,不能拿兄弟们的性命去冒险。就这么决定了,明日一早。不,今夜便撤兵,你看如何?”雅鲁不花沉声说道。 阿里白点头道:“我完全同意。雅鲁不花兄弟,你放心,若大首领责怪你的话,我会为你说话的。虽然你我平日不睦,但你我毕竟是一起战斗的兄弟。吵归吵闹归闹,大事上,咱们还是的同心协力的。” 雅鲁不花重重点头,伸手握住阿里白的手道:“好兄弟,你比我强。” …… 夜半时分,万 籁俱寂。此刻位于方城山隘口东北方向的黑魆魆的群山之中的一座山坡上,林虎和一千名落雁军士兵正在矮树灌木之间搭建的临时的庇护所中酣睡。 这两天时间里,林虎带着手下士兵便潜伏在这座官道旁的山丘上。连续两天时间,女真人的进攻他们都遥遥的看在眼里。女真人的进攻很凶猛,在山丘上距离虽远,但是千里镜却看得清清楚楚。 第一天和第二天的战斗的种种,林虎都看的一清二楚。第二天的战斗进行的时候,林虎颇为高慕青等人捏了把汗,因为他看到对方已经全面推进到要突破山隘和山坡的位置了,一窝蜂和手雷的数量不足以阻止对方,林虎差一点便要准备带着人赶回去救援了。但最终,那山崩地裂的一幕让林虎大喜过望。对方功亏一篑撤回之后,林虎的额头上也是大汗淋漓,浑身乏力,仿佛自己亲身经历了这场惊险的战斗一般。 天黑后,林虎等人便胡乱吃了些干粮喝了些凉水睡下,这两天潜藏在这山坡上吃不好睡不好,但今晚,见证了己方的胜利,众人心情高兴,所以睡得格外的香甜。 “林将军,林将军,快醒醒,快醒醒。”一阵急促的呼叫声将林虎叫醒。林虎忙一骨碌爬起身来钻出树丛,几名山顶上值夜的落雁军士兵正快步跑到近前。 “怎么了?发生何事?”林虎忙问道。 “敌营有动静,我们看到敌营里有动静,似乎有兵马在调动。”几名士兵连忙回禀道。 林虎一惊,挥手道:“走,瞧瞧去。” 周围树丛中睡觉的落雁军士兵们也被吵醒,悉悉索索的冲出来,众人跟随林虎一起往山顶爬。不久之后,众人来到了繁星笼罩的山顶上。山顶有一块大岩石,那是这座山丘的最高处,林虎跳上岩石朝着西边山坳里的女真大营方向看去,果然见女真大营之中火把摇弋,兵马来去,一副忙碌的景象。 “他们这是干什么?半夜里闹腾什么?”林虎皱眉道。 “不知道啊,难道他们想半夜偷袭攻山?”身旁的一名叫王怀的校尉皱眉道。 “有可能,他们定是吃了亏,想半夜偷袭。”有人表示同意。 林虎思索片刻,缓缓摇头道:“不太可能,若是他们想偷袭,为何这般大张旗鼓?不是应该悄悄行动么?为何这么喧闹?不怕山头我们的守军发觉?应该不是想偷袭。” 众人恍然,纷纷点头道:“确实如此,哪有举着火把偷袭的。想要偷袭应该黑灯瞎火悄悄的摸上山才是。” “那他们到底是在干什么呢?大半夜的折腾的人嘶马叫的,抽风么?”另一名校尉李大鹏疑惑的道。 林虎垂头思索了片刻,猛然间神色剧变,沉声道:“莫非……他们要逃了?” 所有的士兵均心头剧震,神色肃然。 第一五三五章 拦截 (月初了,免费月票投了吧) 事实很快证明林虎的猜测是正确的,一队队火把的长龙从山坳之中开出,直奔山岭官道而来的时候,坐实了女真人正在连夜撤兵的事实。 林虎既有些慌张同时又心中有些狂喜。在这之前,林虎甚至怀疑等不到自己率兵堵截女真人的那一刻了,因为两天时间过去了,援军应该也快到了。到援军抵达的时候女真人还在攻山的话,那岂非自己在这山岭之间白白的苦熬了几日。虽然说能不打仗是最好的,但终归心中有些小小的遗憾。现在对方要撤离了,终于轮到自己和手下的一千兄弟们派上用场了。 让人惊讶的是,对方连夜便撤兵,这确实超出林虎之前的预料。白日里的战斗虽然惨烈,但女真兵马并没有到无法作战的地步,他们连夜撤兵,应该是胆怯了,或者是嗅到了些什么。不过这并不重要,过去的两天里,林虎他们并非躲在山坡上睡大觉,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诸位兄弟,该我们表现的时候到了。女真人要跑,岂能容他们逃走?诸位兄弟,我们的任务是什么?”林虎沉声喝道。 “堵死他们,将他们困死在这里,教他们插翅难逃。”众兵士齐声喝道。 “没错!现在一切都看我们的了。不能放走一个女真兵马走脱。立刻行动,各就各位,听我号令行事。”林虎高声喝道。 “遵林将军之命!”众士兵齐声应道。 …… 女真大营之中一片嘈杂忙乱,大军半夜开始开拔离开,倒不是什么偷偷逃跑,只是因为既然已经决定撤兵,雅鲁不花便不想再耽搁时间,以免夜长梦多。 方城山隘口和山坡上的落雁军并不敢来阻拦自己大军的撤离,这一点是雅鲁不花这阿里白达成的共识。他们倘若敢昏了头趁着自己大军开拔冲下来攻击的话,那却正好中了雅鲁不花的下怀,对方的地利是他们最大的优势,女真人做梦都想跟他们来一场正面的野战,倘若他们敢下来拦阻,那么岂非正合女真大军之意。料想对方也不会那么蠢。 正因为如此,此次拔营撤兵反而是光明正大之举。火把摇弋,兵马开拔。一队队骑兵举着火把的长龙往东北方向的山丘官道入口而去,虽然兵马士气低落,但却也忙而不乱,颇为有序。 雅鲁不花和阿里白策马立在营地前方的矮坡上,看着兵马缓缓撤离的情形。雅鲁不花轻轻的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中颇有些无奈和遗憾,也带着些释然。 “雅鲁不花兄弟,莫要心中不快。起码咱们能将五万多兵马活着带出去,这便是大功一件。至于这两日所受的屈辱,咱们总是能找回场子的。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为此处受挫而不快。”阿里白沉声说道。 雅鲁不花点点头道:“阿里白兄弟所言甚是, 但话虽如此,我这心里总是有些不舒坦。不过你不用开解我,也仅仅是不舒坦罢了,我自己会排解的。咱们还是专注于撤兵之事吧,可别出什么漏子才好。现在我唯一的想法便是安全的将咱们这五万多兵马带回去交给大首领。” 阿里白笑道:“好,兄弟我亲自去监督指挥去,你放心便是。” “好,有劳兄弟了。”雅鲁不花拱手点头,阿里白催马下坡,消失在火把的长龙之中。 半个时辰后,撤退的女真骑兵前锋兵马已经深入了山丘官道内三四里地。整个峰峦纵横的山岭地带之间,一条火把璀璨的火龙蜿蜒盘旋在山峰之间的官道上,场面甚是壮观。这还只是一半的女真兵马,尚有另一半兵马拥堵在官道入口处缓缓而进。不过,正如所预料的那般,落雁军并没有从方城山隘口和山坡上下来攻击,只有零星的斥候哨探在黑暗中探头探脑,不敢靠的太近。他们不敢正面交战,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女真兵马撤离。 前锋骑兵依旧由巴特尔。巴特尔本来就在这两日的作战中吃尽了苦头,受够了气,心中郁闷万分。手下的兵士也损失了近半,憋着气要复仇的。结果大将军说要撤离,这实在是让人气恼。所以,率领前锋军撤离的时候,巴特尔垂头丧气,心情很是不好。作为曾经女真族比武大会十大武士之一的巴特尔觉得,这一次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耻辱。回去大军之中后,肯定要被其他人笑话的。巴特尔已经想好了,谁要是敢拿这件事嘲笑自己,自己便跟他约战角斗,这是女真人族中的一种传统,可以通过角斗杀死嘲笑侮辱自己的对手,但需要得到大首领的允许。 前方兵马的速度慢了下来,原本队伍便行动缓慢,此刻更是马头挨着马臀,拥挤不堪。 “怎么回事?为何走的这么慢?给老子快些!磨蹭什么?”巴特尔怒声询问道。 很快有人禀报:“回禀巴特尔将军,前面是弯道,官道狭窄,旁边是陡坡,兄弟们快不起来,只能慢慢走。” 巴特尔咒骂连声,策马往前赶,前面的士兵纷纷让开道路,让巴特尔往前去。巴特尔往前进了数百步,抵达了位于山峰半腰上的弯道处。确实,这里是官道最为险峻之处,一个大大的弯腰环绕着身侧的这座山坡。一边是山坡,一边是黑魆魆的下方斜坡,二十步宽的官道原本并不窄,但是因为这种地形,所以显得格外的狭窄。 巴特尔皱眉侧首往左侧的山坡上看。漫天星光灿烂,山坡上的草木岩石倒影其中,黑黢黢感觉颇有些险峻之感。巴特尔心里有些发毛。这一处的官道确实很险峻,官道紧挨着的这片山坡上倘若有伏兵,那可真是麻烦了。巴特尔这么想着,但他很快便在心里骂自己多心。这里怎么可能会有伏兵?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难道说是这两天的战斗让自己变得 怯懦了不成? 巴特尔恼怒的这么想着,正要转头去命令后方兵马不要着急前行,约束马匹。这种地形一旦惊了马匹,会造成混乱的局面,得十分的小心通行才成。正在他扭头的时候,突然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了山坡上方某处的黑暗中有几点火光闪烁了几下。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但在暗夜里却很是显眼。 巴特尔一惊,忙眯眼细看。但那火光却又消失了。巴特尔还以为自己花了眼,然而很快,他便看到了十几点冒着火星的蓝色火焰就在山坡上方正对着弯道的某个位置闪烁了起来。那蓝色的火焰极为明亮,嗤嗤嗤的还迸着火星,很多兵士都发现了异样,不约而同的看向山坡上方火星闪烁的位置。 巴特尔先是惊愕,但下一刻,他的心猛然一沉,突然意识到了那冒着火星的是什么。 “有埋伏,快撤!”巴特尔猛然间发出一声嘶哑惊恐的呐喊声,他的嗓门本就很大,这一声突然的叫喊像是炸雷一般,惊的所有人都吓的一哆嗦。 但接下来山坡上的爆发的巨响超过了巴特尔的嗓门一万倍。就听着“轰隆轰隆轰隆”连续数十次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山坡上火光冲天,泥石腾空而起。在坡下女真兵马尚自惊愕莫名的时候,轰隆隆呼啦啦落石如雨泥尘如潮,从山坡上倾泻而下,奔腾而来。 根本没有任何的反应时间,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林虎在山坡上方早已选择了几处合适的地点,并且做了挖掘和松动准备。对方前军骑兵通过弯道之时,用所携带的手雷炸塌坡上岩石和泥土堵塞掩埋道路,便是林虎堵截敌军的办法之一。这个办法完全奏效了。 这片山岭都是一些小山丘,罕有人迹。伏牛山区域经常有大雪大雨的极端天气,这里的山坡上的泥石其实处于一种并不稳定的状态之中。倘若人群聚集之地,山坡上牛羊常来踩踏,这可能早就坍塌了。但这里却保持着原始的稳定状态。一旦遭到巨大外力的催逼,便会发生坍塌滑坡。手雷的爆炸力破坏了这种平衡,山坡上滚石泥沙俱下,发生了一场小型的滑坡,这正是林虎所期待的结果。 泥石奔腾而下,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将山腰上的官道堵塞了近六七十步的距离。这段距离上正在缓慢蠕动的兵马自然无一幸免全被活埋,两侧兵马也遭到波及,石块飞落如雨,砸的他们一片混乱。烟尘遮蔽了一切,大量兵马被烟尘吞没,在泥石尘土之中成了睁眼瞎,咳嗽叫喊声响成一团。大混乱之中,数百匹战马受惊乱钻乱窜,大部分误冲入官道下方坡地,摔得筋断骨折。 待山风吹散烟尘,惊慌失措灰头土脸的女真士兵们赫然发现,官道上已经泥石堆积成了小山,前路彻底断绝了。而下一刻,山坡上方又响起了弓弦急骤的嗡然声。黑暗之中,无数的箭支居高临下射了下来。 第一五三六章 成长的代价 巴特尔的位置本不在泥石塌方区域,他只是在靠近弯道的位置。山坡泥石滑落时,他并没有被泥石掩埋,但是弥漫的烟尘却将他笼罩在其中。 巴特尔在烟尘之中目不视物,耳边传来的全是身边士兵惊恐叫喊声。巴特尔大声喝令众人不要慌张立刻后撤,但这种时候谁会听他的话?而且到处是喧嚷声,他的话也没人听得见。四周人马乱窜,巴特尔骑着的坐骑本来被巴特尔约束的很好,这种时候只要保持冷静勒马在原地等待烟尘散去便好,但是女真士兵们哪有如此定性,他们到处乱窜,将巴特尔的座骑也惊扰了。 巴特尔努力约束着躁动不安的座骑,呵斥着身边的士兵,可是无济于事。座骑被其他马匹冲撞踢咬,开始躁动不安的蹦跳,开始不受约束。烟尘之中不断传来人马失足坠落官道另一侧坡下的惨叫声,更加让迷雾之中的女真人马躁动不安。 巴特尔果断做出了决定,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否则怕是要死在这里。现在这种情形实在太危险了。焉知自己身侧的山坡不会坍塌?他可不想死在这里。他记得方向,于是拨转马头往后方冲去。 前方全是乱窜的兵马挡路,座骑不断的被其他座骑阻挡。巴特尔喊破了嗓子他们也不理不睬自顾没头苍蝇一般的乱撞,巴特尔终于不再多费口舌,擎起狼牙棒开始挥击。但凡前面有阻挡的人马,巴特尔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大棒子砸上去。人挡人死,马挡马倒。女真人本就野蛮之极,根本没有什么温良恭俭让之类的道德约束,他们从茹毛饮血的山林野人到现在这种日子其实也只有十几年的时间罢了,强者为尊本就是他们最基本的生存规则,所以巴特尔其实根本没拿女真士兵的性命当回事。更何况这是生死攸关之时,更没有任何的道德约束。狼牙棒所到之处血肉横飞,人仰马翻,硬是被他砸出一条血路往来处冲去。 尘土逐渐消散之时,巴特尔也冲到了尘土弥漫的边缘地带,透过烟尘,他已经能看到前方后续的兵马迅速后撤的情形。虽然混乱不堪,但是女真兵士还是迅速的撤出了空间,做出了及时的反应。巴特尔松了口气,终于算是逃过了一劫,穿过尘土弥漫的区域,基本上便算安全了。此刻他距离安全脱困的距离只有数步之遥,巴特尔提起引缰,催动马匹,马儿纵跃而出落地之后他便脱离了尘土弥漫之处了。 然而就在此时,巴特尔听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弓弦的震颤声,以及弩.弓发射时的机簧的喀吧声。这种声音其实对于巴特尔而言司空见惯,平日里这种声音战场听的不知多少。但是,此时此刻听到弓箭和弩箭发射的声音,竟然让巴特尔遍体生寒。这时候的弓箭射杀是濒死之人的要害补上一刀 ,穿烟箭最为歹毒。当然,巴特尔自己并没有觉得太危险,毕竟他已经冲到了烟尘的边缘,距离塌陷之处已经有百余步远了。那些山坡上埋伏的敌人的箭弩也会对着尘烟之中射击,而不会是他这个方向和距离。 下一刻,巴特尔觉得后背一痛,痛的也不甚厉害,像是被针尖扎了一下而已。瞬间,后背便火烧火燎起来。巴特尔还以为是飞溅的石头砸中了后背,他没有太过理会。他的座骑终于在此刻冲出了尘烟笼罩的官道,巴特尔口中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巴特尔大口的想吸进入新鲜的空气,然而他忽然发现,像是有人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根本吸不进气去。于此同时,他的胸口宛如被人用手撕裂了一般的疼痛难忍。 “啊!”巴特尔发出一声憋闷的吼叫,反手向后下意识的朝后背火烧火燎的疼痛之处摸去,然后他摸到了一只箭杆,一只深深钉在他后心上的羽箭箭杆。 下一刻,巴特尔的身子轰然倒下马背,一只脚挂在马鞍上不得松脱。座骑受惊飞奔而走,将他壮硕的身躯顺着官道崎岖的地面拖拽颠簸而去,片刻后地面上便留下一条血迹斑斑的路径。 山坡上,林虎正高声下令众士兵全力射杀下方乱成一团的女真兵马,他浑然不知,就在适才他下令劲箭往烟尘尽头的路面射出一轮,目的只是为了封锁女真士兵往来路逃窜的行为,却无意间射杀了对方的前锋军大将。巴特尔可真是走了霉运,好死不死的赶上了这一轮箭,在大部分箭支都落在烟尘之内的位置的时候,只有一名落雁军士兵射高了这一支箭,却正中他的后心,让他死在了这里。由此可见,有的时候千算万算都是枉然,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和命运主宰一般,就是那么的让人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官道山坡上的轰鸣声早已惊动了后方兵马,雅鲁不花急令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不久后官道设有伏兵,前路被堵塞,巴特尔战死的消息送达雅鲁不花耳中,雅鲁不花惊的差点从马背上载了下来。 一切都被阿里白不幸言中,对方在官道上设有埋伏,堵塞了官道。其目的不言而喻,那绝非是仅仅为了伏击自己的兵马,他们的目的是要将自己的兵马困在这里,他们是要吃掉自己这只兵马。阿里白说的没错,到现在为止,这已经完完全全的显现出这是一场阴谋。自己率大军来到此处,便是已经中了那林觉的圈套了。这一切都是有计划和预谋的。 阿里白迅速赶到雅鲁不花身边,两人相视无语,都从对方的目光之中看出了惊恐和紧张。 “阿里白兄弟,你说的没错,咱们踏入了一个圈套了。他们志不在小,是要将我们摁死在这里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雅鲁 不花沉声问道。 阿里白吁了口气道:“咱们一定要冲出去,决不能在这里逗留。看情形他们的援兵未至,他们只是要拖延时间把我们困在这里,等待他们的援军抵达。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必须赶紧冲出去。不能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决不能留再这里,否则,这里便是我们的葬身之地。” “你说的没错,可是,据报,前方官道被泥石堵塞的严严实实,官道已经完全不通了。山坡上还有敌人,如何离开?”雅鲁不花已经没有了主意,脑子里一片空白。 阿里白道:“对方埋伏的人手不会太多,倘若他们当真有大量的人手埋伏,便早有跟我们正面一战的资本了。他们玩这些诡计,恰恰说明他们兵力不足。现在要做的是必须打通道路,咱们得立刻肃清埋伏之敌,然后调集人手用人力搬运泥石打通官道。这是我们目前唯一能做的。这样,我亲自率军攻击山坡埋伏之敌,打通道路。大将军负责断后,做好作战的准备。我担心隘口之敌会乘乱来袭。你我一首一尾,确保军心不乱,阵型不乱。你看如何?” 雅鲁不花连连点头道:“好好好,就按照兄弟说的办,关键时候还是阿里白兄弟靠得住。” 阿里白叹息道:“那还能如何?谁叫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呢?莫说了,分头行事吧。” …… 方城山隘口山梁之上,高慕青和白冰半夜接到了女真人撤离的禀报,两女联袂来到高处往下眺望。眼看着敌军火把的长龙往官道来路而去,两人却也都知道追击不得。当山峦深处的轰鸣和火光响起的时候,两女都知道,那是林虎率领的人手发动了伏击。 “小虎不知道能不能拦住他们,以一千人的力量,执行如此艰难的任务,怕是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了。慕青姐姐,你应该让我去的。”白冰轻声道。 高慕青微微点头道:“我本是要你去的,可是夫君对小虎寄予厚望,却又给予庇护,这样小虎永远不能独当一面。看得出小虎自己也很不开心。我想,他要想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便需要这样的机会去历练和证明自己。我认为他有这个能力,就看他能否发挥能力了。我知道这很冒险,小虎若是有个闪失,不但计划失败,他也有危险。但是未曾经历磨难,小虎永远无法成长。我愿意冒这个险,我也相信小虎不会让我失望。如果小虎真的有个闪失的话,夫君那里,我自会谢罪的。” 白冰拉着高慕青的手轻声道:“姐姐莫要多想,夫君会理解的,他不会怪你的。” 高慕青微微一笑,看向东北方向的人马杂沓的喧闹之处,轻声道:“小虎,一切看你自己了,不要教我失望。” 第一五三七章 危险处境 黎明时分,阿里白率领五千名女真士兵开始沿着官道两侧的山坡和山谷进行搜索肃清埋伏的敌人。双方在官道北侧的山坡上遭遇,进行了一番激战。林虎所率的落雁军士兵居高临下以弓箭射杀数百人之后,阿里白的兵马冲上山坡,他们不得不迅速撤离。官道塌方一侧的山丘被阿里白的兵马所占据。与此同时,南侧山谷和另一座山丘也被占领。 阿里白终于松了口气,正如自己预料的那般,对方这只拦截的兵马人数不多,他们只是提前埋伏在这条险峻的官道左近,打了己方一个措手不及罢了。两侧的山丘被占领之后,清理官道泥石的行动便可开始了。 上万名女真士兵轮番而上,开始对官道上的泥石进行大规模的清理。虽然没有合适的工具,但毕竟上万人轮番作业,搬的搬抬的抬有兵器挖用手抠,总之无所不用。地形也很适合快速清理泥石,毕竟官道南侧便是斜坡,泥石不用拉到别处,直接丢进另一侧的山谷里便罢,倒也效率颇高。 清理泥石之时,阿里白站在上方坡上全程监督,他也看到了泥石掩埋之下数百具血肉模糊的女真士兵的尸体的样子,当真惨不忍睹。这些尸首是没法掩埋了,只能统统随同泥石一起丢入南边的坡下。他们和上万其他女真士兵一样,从遥远的北方而来,却将命丢在了大周这个荒凉的山野里,连最基本的体面都没有,便就这么胡乱埋葬在山谷里。 虽然在清理过程中发生了两次意外,上方的山坡泥石发生了两次小崩塌,砸伤了百余名干活的兵士。但这并不能阻挡清理行动的迅速推进。当朝阳初升之时,数十步的塌方区域已经清理了一大半,推测到巳时时分,整个官道便将畅通。女真兵马上下人等此刻才算是心情安稳了下来。 阿里白心里却不能放松下来,他知道危险尚未过去,早早的离开这段官道,大军快速的离开这里,那才是真正的安全。一刻没离开此处,便一刻不能掉以轻心。官道虽然很快便要打通,但是,那些埋伏的敌人虽然数量不多,却有可能再次制造麻烦。在这种地形条件下,他们随时可能藏匿在某处官道两侧的山坡上进行偷袭。 有个好消息是,除了这里的官道地形外,再无其他让他们能制造这种山坡泥石塌陷的地方了。官道通过此处之后虽然依旧在山丘之间盘旋,但都是在矮小山丘之间的谷地之中,距离山坡有一定的距离。且那些山丘都是坡道平缓的山坡,慢说是泥石塌方,便是一块大石头刻意的从山顶推下来,也滚不到山谷之中。山坡上繁茂的林木和乱草荆棘便足以将它们阻挡的死死的了。不过,即便如此,倘若对方埋伏在山坡上的密林荆棘之间放冷箭,却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阿里白决定提前解决这个问题。他决定将官道沿途两侧的每一座山丘都进行一次肃清。派驻兵马临时的防守, 以防敌人藏匿。将这些捣乱的家伙赶离官道两侧的山丘,免得他们出来捣乱。虽然这么做破费周折,但磨刀不误砍柴工,为了保证大军能一次性通畅的出山,必须要这么做。 阿里白从中军又调集了五千兵马,组成了万人队,对前方官道两侧的山丘进行全面的搜查。行动只开始后不久,便有了收获。就在塌方官道东北方向不到三里外的另一座山丘的坡上密林之中,发现了逃到此处藏匿的落雁军小股兵马的踪迹。阿里白接到禀报后亲自赶到前方,下令兵马进入林中进行清剿。 那脸山坡之中藏匿的正是天亮前撤到此处的林虎和他的手下。对方大批士兵围剿而来的消息早已被探知,但这一次,林虎不能这里这里,此处是他选择的第二道阻击敌人的位置,若撤离此处,后方便再无合适的阻击位置了。 林虎下令手下兄弟利用林木的掩护进行游击作战。若说女真人熟悉在山林中作战的话,落雁军其实也不弱。落雁军平日的训练中便有山林作战的项目。落雁军整体实力并不强,随时面临朝廷的清剿。所以林觉在训练项目中特别加上了一旦山寨被占领,兵马被迫退入山林之中后的作战方法的训练,应付对方的大规模山林清剿自然是以游击战为主。利用地形,快速出击快速潜藏,游动出击,各个击破。此刻,便派上了用场。 一千名落雁军士兵在林木之间穿梭袭击,集中突破对方的搜索防线,在对方的围剿圈子里跳来跳去进进出出,着实让女真人伤透脑筋。不过阿里白也不是吃素的,他的兵马多,便采用围猎战术,一旦发现敌踪,便大量兵马围堵。对方虽然能杀死自己一些兵马,但他们却不得不被大量后续围堵的兵马压缩位置。到巳时时分,女真兵马已经将林虎等人困在了山坡下方的一片方圆数百步的密林之中。 近九千名女真士兵包围了这片密林,展开了最后的攻击。此时此刻,林虎手下只剩下了八百余人了。林虎知道局面的凶险,但他并不恐惧。来执行这个任务,便是做好了战死的准备,这一点林虎想的比谁都清楚。他们之所以躲在这片密林之中,那也非完全是对方所迫,而是因为他们本来就要来到这里。这里是距离官道较近的位置,这里藏匿着大量的之前林虎和手下人砍伐下来的树木藤蔓柴草等物。这是林虎实施堵截计划的重要道具。 “王怀,李大鹏,你们各率两百兄弟将林中的柴草树木全部搬运到官道上去布置好。其余人跟我断后。动作要快。”看着林木之间影影绰绰摸进来的无数的女真士兵的身影,林虎沉声喝道。 王怀和李大鹏两名校尉忙道:“林虎将军,卑职等断后,小将军带着人去布置吧。这里太危险了。” 林虎冷声喝道:“不要多言,正因为断后危险,我才要留下,莫非你以为我林虎是让自己的兄弟涉险的人么? 还不快速,他们围堵上来便什么都做不成了。记着,火油莫要忘了。包括两侧山坡全部撒上火油。” 两名校尉还待说话,林虎瞠目吼道:“还不快去。” 王怀和李大鹏身子一震,躬身拱手道:“遵命!小将军保重。” 二人一挥手,带着四百名兵士迅速林木深处撤去。林虎转过身来,目光盯着前方树林之间已经清晰可辩的敌军的身影,沉声对身旁之众人道:“都不要慌,等他们靠近了打。先给他们尝尝小甜瓜的滋味。” 身边跟随的士兵尚有四百余人,每个人心中都明白今日怕是难以幸免了,对方的人数太多,绝对不是对手,他们心中多少有些恐慌。但是看着林虎沉着的表情,坚毅的身形,他们心中稍稍安慰了些。毕竟跟着林虎来此行事,便抱着必死之心,来的人都不是孬种。小将军都不怕死,自己又怕什么? 四百人有半数都携带有甜瓜手雷,那是高慕青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几百颗小甜瓜手雷,为的便是让林虎等人的阻击更为顺利些。之前炸坡用了一半,现在还有两百余颗,此刻全部拿了出来,揭开顶盖拉出引线等待着命令。没有手雷的两百名士兵或持连弩或弯弓搭箭做好了准备。 春阳从林木之间照射下来,一缕缕的光线将林中照得明暗交替,地面上的杂草落叶斑驳闪亮。寂静的林地里,脚步声沙沙作响,听的甚为清晰。一瞬间,林间缝隙处前方左右中三面同时现出敌踪,女真人手中的弯月刀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杀!”林虎发出一声怒吼,火折子点燃了手中的甜瓜手雷,然后将冒着青烟的小甜瓜扔到了数十步外的人群中。其余人也齐齐动作,两百颗小甜瓜一瞬间洒向数十步外的三个方向。连弩和弓箭也同时射出。 “轰隆隆。”爆炸之声大作。树叶泥土在空中散成漫天花雨,黑烟升腾在林间,树木哗啦啦的断裂,树叶树枝到处飞落。这近距离的投掷,又是狭小的没有腾挪的密林空间,似乎甜瓜手雷的威力更足。飞散的破片像是飞旋的锋利的刀片,割开了周围女真士兵的血肉,削断了无数的枝叶和草木。周围一片黑烟弥漫,目不视物。 但是就在片刻之后,黑烟中,无数的女真士兵冲了出来。甜瓜手雷虽然造成了数百人的伤亡,但更多的兵士还是不顾一切的冲过黑烟和落叶烟尘冲了过来。从烟雾中冲来的女真士兵们举着弯月刀和狼牙棒,表情狰狞的像是山林中的山鬼。 “杀!”林虎额头青筋暴起,大吼一声,掌中的王八盒子轰隆一声将十几步外的两名女真士兵的头脸轰的稀烂。同时左手连环,另一枝王八盒子轰然爆响,将三名女真士兵轰的飞跌。 左右周围,四百名落雁军士兵也已经擎出贪狼刀和女真士兵交上了手。只一瞬间,林中便陷入了血腥的肉搏战。 第一五三八章 效仿 林地南侧的一处空地上,两名校尉率领着四百名落雁军士兵开始搬运堆积如山一捆捆的柴草和砍伐下来的臂膀粗细的树木。这些都是这两日林虎带着人在这片林地之中砍伐堆积于此的。 来之前林虎考虑的很清楚,他要以泥石淤堵官道作为首要的堵截手段。倘若这种办法失去效用,便以第二种手段来拦截敌人。这第二种手段便是以火封路。 林虎认为,最好是第一种手段便能拖延到援军抵达,否则便只能动用第二种烈火封路的手段了。而这烈火封路之法,则是林虎从他的林觉叔身上学到的手段。 当初林觉率朝廷兵马围剿青教教徒时,在博浪沙一战之中便是用烈火封锁青教人马的退路,硬生生将他们堵在博浪沙的沼泽之间的驰道上无法逃走。最终小王爷郭昆率军赶到,将数万青教兵马全歼于博浪沙中。这场战事带给所有人巨大的震撼。谁能想到林觉会以这种办法将对手拦截在博浪沙中,简直是神来之笔。那一战之后,不仅朝廷上下,大周军中对林觉赞颂有加,林觉身边的之人也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林虎对林觉本就是极为崇拜的,跟在林觉身边,他见识了林觉的各种智谋计策,各种不可思议的手段。很多事他自然是完全无法理解和学会,林觉即便教他,他也无法理解一些东西。这不是因为他愚笨,而是因为林觉知道的太多,和林虎之间相差太多的知识结构和见识。林觉认为很简单的事情,对林虎而言便高深的几乎不能再高深了。 但是,即便如此,林虎他还是会有意识的去模仿林觉的作法。他无需追究内在的原因,他只需搬运林觉的作法。不得不说这是一种聪明省事的作法。但其实这种搬运未必便是好事。比如这一次,林虎便是想起了当初林觉堵截青教教徒的烈火拦截之法,所以才决定效仿使用。但实际上博浪沙的地形用大火封锁驰道是极为合适的,因为周围都是沼泽地带,对方被大火封锁后路后根本无路可走。而在此处,其实想用大火封锁官道是有些勉强的。因为即便官道不通,旁边的山坡也是可以行军的。逼急了,女真兵马可以从山丘山坡上步行撤离。所以,从地形上而言,其实是不太适合用大火封锁官道的。 但是林虎早已不是那个愣头青,他也不是完全的单纯模仿林觉在博浪沙的作法,他自己有自己的想法。 林虎来此之后,当日便选择了这处山谷道口作为起火拦阻敌军的地点。那不仅仅是因为这处山谷的山坡上林木茂密便于采伐木材作为封锁道路的引燃之物,更是因为林虎想放的根本就不是一场官道上的火,他是要将整个山林都引燃,那将是一场封锁了山谷官道和两侧 山丘坡地的大火,火势往两侧弥漫,甚至会波及其他山峰山丘。这种情形下,对方是绝对无法在短时间内通行的,他们只能等待大火熄灭。林虎要放的是一场超级大火。 此刻,两名校尉一边指挥众人迅速的将这两日砍伐堆积于林间藏匿的树木往山下官道上搬运堆积,一边将十余捅辛苦携带而来的火油用兵刃开了洞。然后沿着山坡慢慢的滚下去。火油沿途洒落在林间落叶上和长草上,一股刺鼻的气味开始在空中飘荡。最后留下三桶火油,自然是留作官道上的杂树柴草的助燃之用。 四百人来回数趟,便将堆积如山的引燃之物全部搬运到了官道上。数十步宽的官道上堆积起了一条高达两丈,宽逾丈许的超级大的柴禾堆。 “王兄弟,你在此等候点火信号,我去救林小将军他们。”校尉李大鹏沉声道。 另一名校尉王怀忙道:“你留下,我带着兄弟们去增援。” 李大鹏笑道:“你我谁的武技高?你武技没我高,跟我争什么?我去比你杀敌厉害,是不是这个理?莫要争了,林虎将军他们恐怕已经很危急了。” 王怀无言以对,只得点头道:“一定要救出林虎小将军,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会点火的。” 李大鹏沉声应诺,一摆手,除了王怀和十余名专门点火的士兵留下之外,其余三百余名落雁军士兵纷纷擎出兵刃,跟着李大鹏飞也似的冲上山坡中的树林里。 树林之中,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女真士兵早已将林虎等数百人围困在当中。数千名女真士兵收缩包围圈,对于林虎等人展开了猛烈的攻击。落雁军这被林虎挑选前来的千余人个个是精锐,武技高强且谙熟落雁军的作战之法。数百人结成一个圆形防线,以三三之阵相互配合杀敌。女真人本就作战没有太多的章法,此刻更是仗着人多猛冲猛攻,被这数百人结阵抵挡,一时间竟然伤亡惨重,无法冲破防御阵型。 阿里白气的大骂,怒吼发怒。女真士兵们开始在他的组织下变得有章法了起来。他们变得更加的小心翼翼,不再轻举冒进。而是借着林木的掩护往近前城头渗透。一有机会,便以回旋弯刀投掷伤人,只要伤了一处几名对手,便集中突破,猛攻而入。就像是一群嗜血的野狼一般,除非你别受伤,一旦受伤,他们便一拥而上,专门撕咬你受伤之处,让你的伤口迅速扩大,最终沦为致命伤。 落雁军兵士虽然勇武,但敌众我寡,且对方本也是善于山岭之间战斗的女真人。一个个的落雁军士兵在对方的攻击下倒下,每倒下一个,林虎身边便少了一个帮手。人倒下的越多,便越是无法抵挡对方的进攻。 林虎咬着下唇,身上全是血,脸上全是汗,年轻的脸上满是倔强。他手中的王八盒子不断的轰杀迫近之地,但那其实已经无济于事了。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他身边能站着的人已经不足百人,其余的都已经倒在血泊之中。这些跟随他前来的好男儿已经以死证明了他们的不屈。林虎心中有些不甘,但那不是害怕。他想过自己有可能会死在这里,心里有些准备。但他却又舍不得自己即将临盆的夫人,舍不得林觉叔。他还没有跟随林觉叔建功立业呢。就这么死了,着实不甘心。 李大鹏带着数百人冲进林子里的时候,林虎没有感到任何的高兴,他反而十分的愤怒。 “混账东西,李大鹏,你是来带着兄弟们送死的么?我交代你的事你做好了么?”林虎大骂道。 “小将军,一切都已经布置妥当,只等一声令下了。”李大鹏一边砍杀着女真人,一边大声的回答道。 “愚蠢,准备就绪便即发动,然后你们便可立刻撤离,却跑来作甚?”林虎一刀砍翻一名女真士兵,大声吼道。 “我等跟随小将军而来,岂能弃你于此而不顾?那我们还是人么?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我落雁军兄弟践行‘不抛弃不放弃’的信条,林小将军忘了么?我们可不想当不仁不义之人。”李大鹏扬着嗓子道。 林虎无言以对。李大鹏率领三百余人杀出一条血路,冲到林虎身边与之汇合。当然一方面是因为李大鹏他们冲的凶猛,另一方面也是对方刻意放他们和林虎汇合。在他们汇合之时,包围圈再一次收拢。李大鹏带来的三百余落雁军士兵等于是自投罗网。 “哎,诸位兄弟,你们何苦要来送命?白白的葬送了你们大好的性命啊。罢了,说什么也都无用了。今日我们兄弟必然无幸,那便让我们一起上路,跟女真人拼个你死我活便是。李校尉,立刻发出信号,下令点火。”林虎沉声喝道。 李大鹏一愣迟疑道:“现在……点火么?” 林虎看着周围迫近的女真士兵,喝道:“还等什么?此刻正是时候。难道要等他们将我们全部杀了不成?快些传令。” 李大鹏沉声点头,伸手从怀中摸出焰火弹,举在空中,点燃引信。砰然一声,焰火弹拖拽着明亮的红色尾焰冲出树间缝隙,窜上天空。左近山岭之间都看得清这颗焰火弹绚丽的身影。山谷官道上,王怀仰头看着这颗焰火弹升空,目光看向传来呐喊厮杀的坡上林木处,咬了咬牙厉声喝道:“点起火头。” 十余名点火的落雁军士兵立刻动手,火折点燃了撒上火油的柴草,顷刻间十余处火头窜起,熊熊燃烧起来。 第一五三九章 烈火 干草枯柴,加上火油助燃,火一起便成冲天之势。 新近砍伐的树木虽然不易燃烧,但是下层的枯柴草燃起的大火将它们迅速的烘干,并不影响他们的燃烧。更别说这左近山丘上的树木以松树为主,松树树干中富含易燃的松脂,活的树干都能熊熊燃烧起来,根本不用干燥。 官道上的火势以不可遏制之态猛烈而起,十余处火头原本独立,但很快便连接整片。官道上小山般堆积的树木柴草在极短的时间里边烧到火焰冲天,浓烟滚滚,数十步外都无法靠近,因为火焰实在是太猛烈了。 更可怕的是,此处是两山之间的谷地官道上,正是风过的通道。平日里就算并无风起之时,山谷中也必然有风萧萧。而且因为温度的差异,山势走向,气流的流动等种种复杂因素的影响,山谷中的风往往并不规则。不久前还是沿着东侧谷口吹来的风,下一刻便成为乱糟糟的旋风,甚至会从东西两侧山谷两端同时吹来风,在谷中相撞打架。 此刻,这本不稳定的风向,撞上燃烧的大火引起的混乱的气流,更是呈现出极为不规则的风势。从冲天而起的大火的火焰便可看的出来。那十几丈高窜起的火焰一会往西一会往东左右跳跃,上下摇弋。加上火焰燃烧之时巨大的轰然和呼啸声,给人感觉那不是火焰,而是一只暴虐的魔鬼在张牙舞爪一般。剧烈的气流带动着着了火的枝叶火苗四处乱飞,东西两侧山坡下方的荒草很快便被引燃。不要说这里还有一条火油洒过的路径,便是用来引燃火势的,便是没有火油助燃,此刻烈火将方圆数十步内的荒草烘烤的干燥之极,便是一朵火苗飞落其中,也会迅速燃起大火来。 在官道上的大火燃烧起来不到盏茶的时间里,官道上的冲天大火已经蔓延至两侧的山坡上的半人高的荒草地,多年来没人清理的山坡上荒草长了一茬又一茬,厚的如同地毯一般,这一起火,顿时漫山熊熊,借助风势迅速蔓延。并且迅速的扑向两侧山坡上的林地。 整个山谷上空很快便被火焰和浓烟所笼罩,飞灰和烟尘弥漫在上空,遮蔽了日光,让周围变得黑暗而阴沉。 北坡林地里,血腥的肉搏已经进行到了尾声。李大鹏率领的三百余人赶来增援林虎的行为确实是输入自投罗网之举,对于局面并无丝毫裨益,不过是延缓了覆灭,多杀一些敌军罢了。数百兵士虽然奋力杀敌,勇猛无畏,但终究势单力薄,无法逆天。落雁军士兵们一个个惨叫着倒在血泊之中,女真士兵被落雁军士兵们的凶狠的反抗激起了凶性,每倒下一名落雁军士兵,周 围的女真人都是一拥而上,狼牙棒弯月刀等此起彼落,将倒下的落雁军士兵乱刀分尸,砍得血肉模糊。那情形仿佛群狼撕咬血肉一般的让人胆颤心寒,即便是无所畏惧的落雁军兵士,心底里也生出恐惧的寒意。 林虎的身上已经有不下十余处伤口,身上的盔甲已经破碎多处,甲胄翻卷之处,露出被血染红的内衫。王八盒子早已没了弹药,林虎手中握着一柄全部是血的长刀,因为过度的用力,握着刀的手在微微的颤抖着。 他的身边,李大鹏和剩下的百余名兵士也个个浑身浴血。能坚持到现在的都是极为强悍的兵士,但此刻他们也到了樯橹之末。虽然在整个血腥的搏杀之中落雁军的八九百人起码杀死了女真人三千多人,基本上是一比三的战绩。但终究人少力孤,终于到了穷途末路的最后关头。 “兄弟们,对不住你们了。咱们怕是要死在这里了。林虎无能,害你们饶上性命,林虎给你们赔礼道歉。若有来世,林虎必给你们报答。”林虎看着周围举着兵刃缓缓逼近的女真士兵,沉声说道。 李大鹏哈哈大笑,脸上被弯月刀划了一道的伤口翻卷着,这一笑牵动伤口的血肉露出,显得狰狞恐怖之极。 “哈哈哈,林虎将军,说这些话作甚?我等兄弟来之前便抱着必死之心来的。想我李大鹏当年为官府欺压,不得已杀了仇人落草绿林之中,一直混沌度日。直到加入落雁军中,方才有了归属之感。林大帅和山中各位将领都让我钦佩之极,能加入落雁军,跟这么多好兄弟在一起并肩作战,是我李大鹏的荣幸。林小将军,你年纪虽轻,但却也有林大帅身上的风骨。今日咱们便死在这里又如何?我们已经做了我们该做的一切。人生谁无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若有来世,咱们还当兄弟便是。” 李大鹏话音落下,身旁百余名血迹斑斑的落雁军士兵们也都纷纷叫道:“李校尉所言极是,我们不怕死。怕死我们就不来了。林小将军不必说那些话,那可见外了。” 林虎心情激动,团团拱手道:“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都是我落雁军的好男儿。你们说的没错,我们不怕死,更何况我们是为了保护我们的父母妻儿和山中百姓,甚至可以说,我们是为了大周天下百姓而死。我叔林觉说过,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我们今日就算死在这里,也是重于泰山之死,是不是?” “没错!我们死的值得。”众人齐声叫道。 林虎咬牙举起手中贪狼刀叫道:“好,那便让我们临死前再杀一些蛮夷豺狼垫背 。杀!” 林虎口中怒吼,举步往前方猛冲而去。众兵士发出撕心裂肺的喊杀声,也跟着朝前方猛冲而去。女真士兵们本以为这群已经浑身浴血受伤的落雁军士兵们就要束手就擒,他们看似已经完全没有战斗力了。却没想到他们突然暴起冲来,倒是弄了手忙脚乱。林虎一马当先,呼喝砍杀,百余名兵士瞬间砍翻对方七八十人,竟有突围之势。但这一切都是假象,两侧的女真兵士迅速冲到,将这百余人分割成两队,顷刻间,后方三十余人倒在女真人的狼牙棒下,惨呼声中,尽数被屠。 林虎咬着牙关继续往前冲,前方无数的女真人狰狞的面孔在他的视野里变得模糊晃动,他的脑海里闪过林觉绿舞父母爹娘还有妹子和夫人的面庞。他知道自己大限已至,只想让自己的脑海中多回忆一些自己最熟悉和亲近的这些人的面孔。他要将这些人的面孔永远的留在自己的脑海里,以免下一世自己忘了这些自己最重要的人。 “呼呼呼,轰轰轰!”怪异的声响从前方林间传来,剧烈的风夹杂着浓烟和灼热的空气灌了进来,整个林地之间很快便陷入了烟尘之中。 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的朝着风来的方向看去,但见烟雾之中,南侧林木之间火光冲天,噼里啪啦的烈火正以极为迅速的速度引燃整片树林。前方拦住林虎等人去路的女真士兵们早已惊慌失措的朝两侧逃离,因为火势以及迫近了他们身后。林虎等人面前很快便没有了敌人,只有扑面而来的熊熊燃烧的大火。 林虎从模糊之中惊醒过来,看着前方的熊熊烈火,吁了一口气。 “李校尉,诸位兄弟。我们的大限到了。与其死在女真人的手里,莫如我们死在这烈火之中吧。以我们的身躯,为这大火加一捆助燃的柴薪,为拦截住女真人尽最后一份心力。”林虎对身旁众人沉声说道。 “好,便听林小将军的。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身旁数十人齐齐说道。 林虎微笑点头,将弯刀插入腰间,整顿衣衫,然后高声大喝道:“林大帅,高将军,我不退半步,以死完成使命。当无愧于人了。” 林虎迈开大步冲向前方。烈火火舌迎面扑来,林虎张开双臂,像是拥抱那烈火一般,扑入火焰烟尘之中。四十余名剩下的落雁军士兵也纷纷大声叫喊着,冲入熊熊烈焰之中。 侧后方,女真士兵们目睹此状,惊恐无比。 “疯子,这是一群疯子啊。撤,快撤。火要烧来了。”女真士兵们心中惊惧,不待阿里白下令,便纷纷从山林之间撤逃而去。 第一五四零章 当机立断 冲天大火在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蔓延了两座山头,整个官道以及两侧的山丘密林全部被烈火吞噬。烈火撩天,仿佛整个山峰都在燃烧一般。火焰和浓烟弥漫方圆四五里之地,周围黑色的烟尘飘落如黑色的大雪,被热焰吹上高空,又纷纷散落在方圆十余里的地面上。 大火甚至改变的局部的气候,原本艳阳高照的春日,天空碧蓝如洗。但此刻却阴沉黯淡,被浓烟和飞灰所遮蔽,看着宛如末日来临一般,让人胆寒心悸。 西边数里之外,雅鲁不花尚且没能因为官道的打通而欣喜,便得到了前方烈火封路噩耗。当他赶到前方,登上山丘之顶时,看到了两座山峰如两座火焰山一般熊熊燃烧的场景。看到天空中黑灰飞散,烟云笼罩的恐怖情景,不禁目瞪口呆,脸色灰白。 不久后,阿里白垂头丧气的率领围剿的兵马赶了回来,雅鲁不花连忙下山迎接,询问阿里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里白心情沮丧,叹息着将经过叙述了一遍,雅鲁不花听了之后怔怔良久,喃喃道:“这么说……这么说我们走不了么?我们被困在这里了么?这可如何是好?” 阿里白咂嘴轻声道:“大将军,情形真的不妙了,他们花这么大的气力将我们困在这里,我敢断定他们必有援军前来,想将我们歼灭于此。这已经不是猜测,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了。我们得快些做出应对才是。” 雅鲁不花何尝不知道大火封锁官道意味着什么,他心乱如麻,摊手问道:“可是……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大火封路,我们走不了啊。阿里白兄弟,你可有什么办法?” 阿里白想了想道:“回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目前看来,咱们只有三条路可走。我说出来,咱们共同斟酌。” 雅鲁不花连声道:“说,快说,哪三条路?” 阿里白沉吟道:“第一条路便是我们在此按兵不动等待大火熄灭。这大火总有熄灭的时候,大火熄灭,官道自然通畅,我们便可以离开了。但是……这样的大火,怕是起码要烧个两天。等地面冷却我们才可以通行,我估计三天以后便可通行。问题是,我们要在这里白白困住三天,这对我们很是危险。对方的援军或许已经在赶来的路上,若火熄了,他们的援军到了,那也是枉然。我们将要面临对方的围攻,那恐怕不是大将军所希望的,而是对方所希望的结果。” 雅鲁不花摆手道:“说的对,不能耽搁三日,当大火熄灭了,敌人援军到了,我们便完了。这条路行不通,绝对行不通。” 阿里白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然则第二条路便是,既然已经走不脱了,我们索性回过头去 攻击隘口,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歼灭了守隘口的落雁军兵马,就算对方援军赶到,我们也有了立足之地。我们甚至可以鸠占鹊巢,攻入伏牛山中,反客为主。” 雅鲁不花怔怔的看着阿里白发愣,半晌咂嘴道:“阿里白兄弟,你莫非是说笑么?你莫非真的以为我们能攻下山隘么?那前两日我们又怎会那么狼狈?倘若能攻下隘口,我们又何必撤兵?” 阿里白苦笑点头,叹息道:“我不知道,但这确实是我们的一种选择。与其被困死在这里,不如拼死一搏。当然,大将军说的话我也明白,我现在不敢预测结果。或许此刻攻隘口便是自寻死路,根本就不是一个合适的计划也未可知。” 雅鲁不花点头道:“那么第三条路呢?” 阿里白道:“第三条路……唔……前方官道虽然被大火阻断,人马无法通行。但是,除了走官道之外,我们还有另外的出山的途径。这周围虽然山丘起伏众多,但是都是些不算险峻的山峰,是可以攀爬的。我们可以舍弃官道绕道而行。往东北二三十里便出了这片山地,那便算是跳出对方的包围圈了。我估摸着,我们一天时间便可翻越这些山丘抵达外边。这可以让我们早日离开此地。” 雅鲁不花惊讶道:“你的意思是翻山越岭出去?这……这……我们的战马可爬不了这样的山啊。除非是舍弃座骑而行。可是那样的话……马匹便全要丢弃了。我们骑兵便成了步兵了。这……妥当么?” 阿里白咂嘴道:“是啊,我也觉得不妥当,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目前我能想到的便是这三条路。雅鲁不花大将军,你可有什么办法么?不妨也说出来我来参详斟酌一番。” 雅鲁不花静下心来仔细的盘算一番,他终于承认,除了这三条路似乎并没有另外的选择。第一个办法显然是不成的,等候三天的时间,那太危险了。三天时间,足以让百里之外的兵马赶到此处,那等于是坐以待毙。反攻隘口,听起来似乎是个办法,抛开胜负不论,这个办法除非是在没有任何选择的情形下才会孤注一掷。但现在似乎没有到这种时候。因为,第三个选择虽然很令人心中不甘,舍弃马匹确实让人难以接受,但是却不失为一条逃生之路。只需一天时间,便可翻越山峦抵达山外。再行不到三十里便抵达叶县,那便彻底安全了。 雅鲁不花细细的考量了一番,终于做出了决定。没有什么比能保住性命更重要的事情了。战马没了可以再征收训练,但这五万多女真士兵没了,那便什么都没了。人比战马要重要的多。当此情形之下,需要果断决策,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阿里白兄弟,我决定了。 咱们立刻舍弃战马辎重,轻装翻山而行。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倘若全部深陷在这里被敌人围剿了,那才是最大的损失。保全这五万多兄弟是重中之重的事情,你觉得呢?”雅鲁不花沉声道。 阿里白轻声道:“其实……我是倾向于咱们掉头反攻隘口的。那虽然风险很大,但带来的收益却是最大的。” 雅鲁不花皱眉道:“说撤兵的是你,说回头攻隘口的也是你,阿里白兄弟,你到底怎么想的?一会说打不过,一会又说可以打。你这叫我怎么抉择?” 阿里白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是没路可走么?所以回头反攻不失为一个办法。” 雅鲁不花不满的道:“明明可以出山,怎么叫做无路可走?阿里白兄弟,你在说些什么?咱们立刻出山不好么?舍弃马匹辎重又算什么?你我活着回去,兄弟们活着回去难道不是最好的事情么?” 阿里白张了张口,无法反驳。主意是自己提出来的,自己也不能自己打自己嘴巴子。但其实阿里白心里很是不安,这第三条路看似可行,但付出的代价巨大。失去了座骑的骑兵那还叫骑兵么? “既然如此,便遵从大将军的命令吧。可是马匹和辎重如何处置?总不能留在此处便宜了敌人吧。”阿里白沉声道。 雅鲁不花咬牙沉声道:“马匹全部杀了,辎重全部烧了。每人携带部分口粮清水,其余的全部丢弃。” 命令下达之后,整个女真大军炸开了锅。辎重等物倒也算了,战马可是他们的伙伴。大多数战马都是士兵们自己亲手调教,从小马驹成为如今的座骑,所以再能在战斗中互通心意配合密切。现在大将军要下令杀了自己的马匹,这着实让他们难以接受。 可是雅鲁不花下了死命令,驳回了士兵们请求将马匹赶如山野之中任其自生自灭的请求。为了让兵士们明白此令不可谓,雅鲁不花当着所有士兵的面,将自己那匹名叫草上飞的长白山良种名贵的战马牵到了山坡上。轻抚战马头顶数下后,雅鲁不花咬紧牙关举起狼牙棒一棒子将战马的头颅打的粉碎,亲手宰杀了跟随自己十年的这匹战马。 士兵们无可奈何,他们心里也明白,这也是无奈之举。众人嚎啕一片,如丧考妣,但最终不得不在严令催促之下,将自己的马匹牵到山坡沟壑旁宰杀之后推入山谷。一时间整条官道上战马的悲鸣声响彻天地,山沟山谷之中到处是战马的尸首,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这之后女真人又将所有的辎重帐篷大车粮食等物资堆在一起点火燃烧。午后时分,所有兵士只携带一袋口粮和一囊清水,便开始了翻山越岭的突围之路。 第一五四一章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汝州境内梁县长桥镇,一大队骑兵正在春阳之下奔驰往南疾进。 连日的奔波已经让这支骑兵人困马乏疲惫不堪,但是他们的脚步没有片刻停留。队伍前方骑在马上的高大汉子面露焦急之色,手中马鞭不断的抽打座骑,胯下座骑的臀部已经被他打出了道道血痕。训练有素的战马不是干活的牲畜,它们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无需动用马鞭马刺这种逼迫它们奔跑的手段,大多数时候马鞭只是作为象征性的物事,在空中挥动,战马便知道自己要拼命飞奔了。真正到了靠用马鞭抽打驱使战马奔跑的程度,一则是因为马上之人实在太急于赶路,二则便是战马实在太疲惫了。此刻这两种情形兼而有之。 数日前,马斌说服了孙万勇归顺落雁军,并出兵前往伏牛山共同作战。孙万春安排了步兵回往西北坐镇之后,便率领三万骑兵跟随马斌一路南下驰援方城山口。 太原府距离方城山隘口距离太远了,当白冰抵达伏牛山中,高慕青率领落雁军留守兵马尽数抵达方城山隘口准备作战时,马斌和孙万春率领的三万骑兵才刚刚南下过了太行山口。距离方城山隘口尚有近两百里的遥远路途。 一般情形之下,两百里的道路对于骑兵而言不算太远的距离。骑兵在急行军的情形下日行百里也是能轻松做到的事情,然而从怀州往南过河南府境内时却遇到了多处的麻烦。先是在河南府巩县的神尾山遭遇了山体滑坡,本就狭窄的官道被堵塞,不得不耗费了好几个时辰的时间才打通道路。之后过嵩山时再次遭遇山路阻塞,又耽搁了半日时间。折腾的人困马乏才从河南府出来,抵达汝州境内后已经过去了两天时间了。 对马斌而言,这种耽搁自然让他焦急万分。他计算过日子,知道方城山的阻击战应该已经打响。留守的落雁军不过三万人,加上预备役团练兵马也不过四万人,而且手中火器缺乏,各种战斗物资都很缺乏。女真人七万大军进逼,那必是一场血战。若是被他们突破了隘口,攻入伏牛山中,那么一切便都完了。倘若因为自己的救援来迟而导致落雁谷被占领,那自己可怎么跟林觉交代。山中数十万百姓遭到屠戮,林大人的妻儿家眷和自己以及落雁军弟兄们的家人亲眷也都难逃一死,自己便成了千古罪人了。除了以死谢罪,他想不到任何能够恕罪的方式。 所以,在抵达汝州之后,马斌便要求昼夜行军不能停歇。孙万春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他也理解马斌的焦急。不过对于马斌这种太过焦急的状态,孙万春认为需要适当的舒缓一些。毕竟兵马不是铁做的,总不能因为心情焦急而不顾一切。 “马大人,马大人,咱们停下来歇息歇息吧。天已过午,我们已经从凌晨马不停蹄的赶路到现在了。歇息一番方兄弟们喘口气,让马儿也吃些东西喂些清水,你这么着急,人马都顶不住的。”策马飞奔在马斌身侧的孙万春终于叫道。 “歇息?现在怎能歇息?咱们从太原府出发到现在已经是第五日了,耽搁了太多时间了。一刻也不能停留了。孙将 军,此刻我心急如焚。我担心方城山隘口已经顶不住了,咱们今晚必须赶到。”马斌大声叫道。 孙万春叫道:“马大人,本人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也不用如此急躁吧。瞧瞧你的座骑,马臀都被你抽打的稀烂,马儿嘴巴里全是白沫,明显是快要脱力了。咱们赶去是要打仗的,倘若马儿倒毙了,兄弟们疲惫不堪,那还能打仗么?” 马斌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座骑口中白沫往下滴答,臀部的斑驳血痕。怒骂道:“可恶,畜生不顶用。” 孙万春无语,只能苦笑。 马斌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知道孙万春是对的,如此下去,即便赶到方城山隘口,怕也是人困马乏无法作战。 “此处距离叶县已经不足三十里,咱们歇息一番,未时末便能赶到。今晚必能抵达战场。正好利用天黑摸进去,攻击女真人的腹背。马大人以为如何?”孙万春道。 马斌终于点点头,放松了马缰。孙万春忙高声下令全军人马就地歇息。众西北军骑兵闻言如奉纶旨,急忙勒住马匹,下马歇息。他们当真是困乏之极,连日的行军已经超出他们的极限,人马都已经吃不消了。一下马,地上瘫倒了一片,一个个唉声叹气抱怨连声。 马斌皱眉看着这些兵士的样子,心中甚为不满。倘若是落雁军马步军,便是再累再困也不至于这般模样。西北军虽然是大周军中较为强悍的一支兵马,但跟落雁军比起来,还是差的太远。差距在此刻便看的清清楚楚。马斌心里清楚,这便是为什么林觉多年来对落雁军进行严酷的日复一日的训练所展示出来的差距,无论从体力耐力以及精神意志上,落雁军的素质都非其他任何兵马所能比拟。这也是落雁军出山以来,以十万之众同女真人和吕中天的数十万大军抗衡且游刃有余的原因之一。 兵马在歇息,马斌却没闲着,他取出地图来跟孙万春商议进攻的方略。不管方城山战事进展如何,仗都是要打的。就算救援不及,就算是对方击溃了落雁军攻入了伏牛山中,自己也不能一走了之,也是要攻进去夺回落雁谷,跟女真人殊死一战的。 半个时辰后,在马斌的催促中,西北军骑兵才纷纷上马继续开拔。马斌也不再那么焦急,因为已经商定了天黑从官道摸到方城山隘口的策略,时间上是绝对来得及的。于是兵马速度放缓,也是为了接下来的战斗保存一些体力。 未时时分,大军从叶县西北方向插入官道,沿着官道往山峦起伏之处挺进。再行二十里,时近申时中,天色渐晚,夕阳已经挂在了西边层层小山丘的顶上。此刻马斌孙万春等人却发现了一些异样。 今日本是晴朗的春日,天空中万里无云,但是,此刻,空中纷扬飘洒着一些不明的黑色灰尘。虽然并不太密集,但是肉眼可见。马斌伸手接住一朵,用指尖捻动,发现是草木燃烧的飞灰,不禁有些诧异。 “天上怎么落灰了?奇怪了。”马斌道。 孙万春也接了几朵,细看后沉声道:“这倒像是燃烧后飞上天的 灰屑。可能是哪里起了大火,火将飞灰冲上天空之后飘散四方落下。这火势一定不小。” 孙万春在西夏常居,西夏有大片的牧场,秋冬天气,草木枯败之时草原上时常有野火燃烧大片草原。飞灰会弥漫天空,方圆数十里都受波及。孙万春所以做出了这样的猜测。 猜测很快被证实,前方探路斥候抵近了山丘边缘,他们在山丘上发现了山峦深处浓烟滚滚正自燃烧的冲天大火。虽然隔着十几里远,又有山丘阻隔,但是在傍晚的天空下,大火燃起的红光和烟尘极为显眼。所以很快被斥候们发现了。 得知这个消息,马斌和孙万春既惊又喜。山中起火,那极有可能说明战事正在进行之中。也就是女真人尚未攻下方城山隘口,双方尚在隘口纠缠。而大火撩天的情形,则有可能是战事火热,放火烧山这种激烈的手段都用处来了。 “马大人,看来我们没有来迟啊。咱们来的正是时候啊。”孙万春大笑道。 马斌重重点头,沉声道:“但愿如此,倘若果真战事正酣,我们来的便正是时候了。高大寨主果真女中豪杰啊,她居然做到了。” 大军加快速度前行,行不到数里之地,前方斥候再次来报,说是在北侧山丘树林之外发现了一些不明身份的人正从纵横连绵的山丘之中走出来,穿着盔甲带着兵刃,行迹极为可疑。这个消息更是让马斌和孙万春惊愕无比。两人决定亲自前往查看,于是命兵马原地待命,两人带着少量兵马往前探看。行了数里之后,在一处土丘上方,马斌和孙万春发现了斥候禀报的那些可疑的兵马。 夕阳已经被山峦阻挡,幽暗的天光之下,从前方数里之外的山丘之间,无数黑乎乎的人影正从山坡上,山谷中慢慢涌出来,人数多的惊人。虽然离得极为遥远,但有千里镜辅助,马斌还是认出了那些人的装束和兵刃的样式,那些居然都是女真士兵。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女真人这是在做什么?怎地从山中出来了?他们的马呢?怎么都成了步兵了?”看到这种情形的孙万春满腹疑惑,惊讶的向马斌问道。 马斌嘴角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摇头道:“孙兄弟,你问我,我问谁去?我猜他们是攻不下隘口逃出来了,你信么?我们的运气可真好,女真人没了骑兵,哈哈哈哈,他们的马匹都没了,你敢信?我们是骑兵,他们是步兵呢。孙兄弟,西北军骑兵扬威天下的时候到了,为报京城外血战之仇的机会到了。孙兄弟,咱们还等什么?” 孙万春一怔,旋即双目放光,大声笑道:“正是,正是。没有马匹的女真骑兵还能算骑兵么?真是送上门来的大肥肉。这叫做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哈哈哈,他们也有今天。” 马斌苦笑道:“孙兄弟,你这比喻可不对,他们算什么龙虎?充其量是豺狼罢了。” 孙万春哈哈笑道:“对对对,我这比方是差些,但是意思就是这个意思。马大人,咱们还等什么?招呼兄弟们干他娘的一场啊。” 第一五四二章 一雪前耻 雅鲁不花和阿里白率领五万余女真兵马翻越了二十余座山丘,在树林荆棘之中蹚出了一条血路,在傍晚时分终于出了这片山丘纵横之地。说是蹚出一条血路那可并不夸张,这一带的山丘虽然并不高大,但是山坡山谷中的树木荆棘可不少。因为临近伏牛山的势力范围,所以罕有人迹来此,一年又一年,山上树木繁密荆棘丛生,层层叠叠,密不透风。 女真士兵们虽然在长白山的深山老林之中生活狩猎过,但北地的长白山跟南方这种山地可大不相同。气候的不同导致山林之中的草木荆棘的繁密程度也不同。长白山的山林里的荆棘刺藤可没有南方这种山地里的茂密肥硕。女真士兵们吃尽了苦头,虽然以弯刀披开道路,但也一个个被折磨的衣衫支离破碎,身上血迹斑斑,精疲力竭。 终于穿越了这片鬼地方,走出谷地置身于稍微平缓的旷野之中时,女真大军上下都长长的松了口气。虽然代价巨大,但起码他们活着出来了,能活着比什么都好。 雅鲁不花和阿里白也心情大好,两个人甚至有心情开起了玩笑。 “他娘的,这鬼地方。待大首领夺了大周的天下登基为帝的时候,我必要请大首领将这片山丘之地赏给我。”雅鲁不花啐了一口浓痰道。 阿里白大大的喝了一口清水,擦着额头上的热汗笑道:“怎么?大将军倒是喜欢上这片山丘之地了?还没受够么?” “呸!喜欢?我可不是因为喜欢。要是大首领将这里赏给了我,我便命人将这片山丘上的所有树木荆棘藤蔓野草全是烧的干干净净,以泄我心头之愤。不仅要烧了,而且要连根都刨了。他娘的,可折腾死我了。我两条腿上划了无数的血痕,老子上战场打仗都没这么惨过。”雅鲁不花道。 阿里白哈哈大笑,原来雅鲁不花是恨极了这里,而不是喜欢上了这里。 无论如何,兵马全员安全撤出,这是值得高兴之事。两人调侃了几句,便即刻下令整军往数十里外的叶县进发。进入叶县之后才算是真正的安全。五万兵马迅速整顿队伍,朝着东北方向的叶县行去,没有人愿意回头看那山丘之地一眼,因为那里都是不美好的回忆。所有人心里想的便是赶紧抵达叶县县城,好好的歇息一夜,再做计较。 五万大军脚上生风一般行进的极快,很快便行了数里之地。旷野之中暮色四合,但晚风和暖,吹在人身上温煦舒适。女真大军上下心情都很好,一边走一边笑语欢声情绪热烈。 然而,变故在陡然中发生,暮色沉沉的旷野尽头,无数的黑点伴随着隆隆的宛如闷雷般的声音而来。女真士兵第一时间便意识到情形不妙,因为他们都熟悉那隆隆之声。那正是大队骑兵冲锋的马蹄声,踩踏在大地上宛如雷声滚滚。他们自己便是骑兵,更是 对此无比的熟悉。 雅鲁不花和阿里白看到和听到这一切的时候,两个人惊愕的互相对视,都从对方的眼神之中看到了极度的惊恐。这冒出来的骑兵绝非是什么好事,几乎可以肯定,那是敌人的援军来了,而且是骑兵大军。很快,对方骑兵冲锋而来的喊杀声便证实了一切,那些都是敌军。 “完了!”雅鲁不花喃喃道。 阿里白嗓子眼干巴巴的,艰难的咽了口吐沫,低声道:“大将军,只能硬拼了。” 雅鲁不花呆呆的看着阿里白道:“我们是步兵啊,怎么拼的过啊。” 阿里白咬着牙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除了拼命,我们还能怎么办?早知现在,大将军为何不听我的建议回头攻击山隘呢?那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雅鲁不花后悔欲死,无言以对。 战斗在暮色之中打响,一直持续到新月中天之时。骑兵对步兵本就是碾压的态势,除非对方占据有利地形,并有适当的阵型和器械以及大量而密集的远程攻击武器才可能抵挡。但这只女真大军什么都丢的干干净净,更是在毫无遮掩的旷野之中,又是在士气极为低落之时,根本无力应付骑兵的冲击。 马斌和孙万春率领的三万骑兵分为三队,从正面和两翼冲入女真大军之中,将他们的阵型快速分割,然后穿插冲击,势如破竹。女真士兵但凡还有一点心气,以五万多兵马还是能够给对方三万骑兵带来不小的伤亡的。可惜的是,他们刚刚走出让他们疲惫不堪的山野,正为逃出生天而开心,便遭遇对方大股骑兵的攻击,早已心气全无。他们自己也知道步兵对骑兵作战根本没有胜算,何况对方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数万大队骑兵,更是根本连打都不想打。所有人都想着能尽快逃离这里,整个女真大军甚至没有组织起像样的反击,便全军崩溃,四散而逃。 整个战斗基本上是碾压式的追杀,旷野之上,女真士兵鬼哭狼嚎到处逃窜,西北军骑兵策马四处追杀,惨叫声响彻旷野。 雅鲁不花和阿里白在战斗一开始便知道必败,他们选择了往西边的山丘里跑。讽刺的是,那里本是他们最不愿待的地方,但是现在却是他们最渴望回到的地方。马斌率领五千骑兵一路追杀,雅鲁不花和阿里白带着上万女真士兵一路败逃,被马斌率领的兵马斩杀大半,但最终雅鲁不花和阿里白带着两千余名女真士兵冲进钻进了山丘之中。马斌这才命令停止追击,毕竟夜色昏暗,山中地形复杂,马儿进不去,步行进去追击更不是明智的选择,只能暂且放他们一马。 战斗在二更时分结束,方圆六七里的旷野上连空气都弥漫着血腥味,西北军士兵的满腔仇恨和屈辱在今日得以尽情的释放。本来对方的兵马大批的选择了投降,但是红了眼的西北军士兵根 本不管这些,他们无情的屠戮着女真士兵,不管你是否投降,不管你是否已经丢下的武器求饶,长刀起落,人头血肉滚滚,杀的天昏地暗。 到战斗结束之时,五万余女真士兵被杀了四万多人,除了千余人从各处旷野之地逃走之外,尚有万余人逃回了西边的山地里。那里倒是他们此刻最佳的藏匿之所。 马斌和孙万春收拢兵马,在山地外围临时扎营休整。西北军骑兵阵亡不超过三千人,另有三千人受伤,即便如此,这也是一场完全的胜利。 孙万春兴奋不已,终于能一雪西北军之耻,为袁振乾报了仇,为阵亡的西北军将士报了仇,并且是以如此酣畅淋漓的方式报仇,怎不叫孙万春开心不已。 马斌也很高兴,但他保持着冷静。他建议孙万春派出兵马封锁山丘外围,以防逃入山中的女真人夜里偷偷摸摸的逃走。据说女真大军的两名重要的将领,完颜阿古大的左膀右臂就在这里,务必要将他们擒获格杀,才算是完成最终的歼灭。孙万春完全赞同,当即抽调兵马派驻各处山口封锁。 一夜过去,次日天明,朝阳初升之时,战场上的惨状才真真切切的呈现在众人面前。连西北军将士们自己也不敢相信,昨日竟然完成了如此的一场大胜,疯狂的杀戮了那么多的女真兵马。那些可都是真正的女真士兵,都是传说中极为强悍的兵马,却不知为何如此的不堪一击。 更多的疑问萦绕在众人的心头等待解答。比如说女真人明明是骑兵兵马,为何都成了步兵,数万匹座骑都不知去哪里了?他们应该在方城山隘口作战,就算撤离,也该从官道撤出,怎地一个个从山丘山坡之间冒出来,被自己的兵马兜了个正着?到底隘口处发生了什么事情?高慕青率领的落雁军现在如何了? 这些疑问都需要得到解答。马斌自然是最为迫切想知道答案的人。在和孙万春商议之后,两人一致决定,由马斌率五千骑兵去方城山隘口和高慕青汇合,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孙万春率领其余的两万余骑兵在此打扫战场,一边休整一边封锁各处山口,以防逃入山丘之中的女真将领和士兵突围而出。 这之后,马斌在辰时时分动身,沿着官道往方城山隘口进发。之所以要率领五千兵马进山,倒不是觉得方城山隘口还有什么战事,而是提防昨夜逃入山中的女真人人。虽然可以肯定这些女真人没有胆量出来主动进攻,但马斌还是小心戒备,以防万一,免得被女真人钻了空子。他可不想这时候出什么漏子。 中午时分,当马斌抵达依旧在燃烧大火的那处官道山谷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完全猜到了发生了怎样的情形。这起火的位置正在官道上,大火明显是为了封锁女真人的行军通道。女真人为何弃马翻山而走的答案也已经呼之欲出了。 第一五四三章 自责 大火已经扩散到周围数座山丘,起火的官道左近的草木已经燃烧殆尽。但是即便如此,依旧热浪灼烧,无法接近。这也是为何雅鲁不花等人不肯等待大火熄灭再离开的原因。除非老天下雨或者有人为降温的手段,否则大火之后的山石灼热滚烫,起码还得一天时间才能让人马通行。 此刻马斌便遇到了难题,他们根本无法从官道前往方城山隘口。人马靠近起火的山谷百步之外便能感觉到大地的灼热。再往前数十步,地面的滚烫的砂石便让人脚和马蹄烫的不能落足了。 无奈之下,马斌只好命人马退后,找了一处上风处的裸露山坡让人马歇息停留。他自己则登上那座山丘顶端往官道延伸的方向眺望。目力所及之处,烟尘尚未完全散去,热力灼烧的空气变得扭曲蒸腾,看上去前方的山丘景物都已经变形。马斌用千里镜仔细观望,终于有所收获。 数里之外,大火隔绝的官道的那一头,似乎有白色的烟腾起。一开始马斌还以为是大火的余烬升腾的烟尘,但很快他便看到了烟尘之中有不少人影在官道上晃动。马斌细看,发现那些人正推着大车沿着官道往前走,走几步便将车上的木桶中的水倾覆在地面上。一股股的白气便蒸腾而起。马斌这才明白,原来那不是余烬生出的烟尘,而是有人在用水给地面降温,往官道深处推进。 马斌略一思忖,从怀中取出焰火弹射上天空。不久后,远处一枚绿色焰火弹也在空中爆裂给予回应。马斌大喜,知道对面正是落雁军的兵马。 对面确实是落雁军兵马。昨日女真兵马撤离之后,高慕青为了稳妥起见并未冒然追赶。稳守隘口才是她要做的事情,所以她第一时间没有下令追击。山丘大火封锁了敌军的去路,对方舍弃马匹翻山而走,高慕青也不可能让落雁军翻山越岭的去追击,那是愚蠢的行为。 傍晚时分,跟随林虎前往阻击女真人的校尉王怀带着十余名士兵回到了隘口。正急切想知道林虎他们的安危这高慕青喜出望外,忙命人带王怀等人前来禀报。王怀等十余名士兵浑身上下的盔甲衣衫被荆棘藤蔓割的一片片的,像是乞丐一般衣衫不整。他们来到高慕青面前,高慕青尚未问话,王怀便放声痛哭起来。 “高将军,林小将军他们……他们没了……全没了……” 高慕青惊愕嗔目,差点晕过去。大火一起,高慕青便极为担心林虎等人的安危。心中隐隐觉得甚为不安,可是又鞭长莫及。现在听王怀这么一哭,高慕青脑子里嗡嗡作响,心中冰凉。 “到底发生了什么?快说。”高慕青脸色煞白,娇声斥道。 王怀流着眼泪将林虎带着一千名兄弟这两日的所有行动都禀报了一遍。末了抹着眼泪道:“我们几个奉命去官道点火,火势起来之后迅速蔓延开来,我们本打算去林子里接应林小将军,但是大风已经将树林全部点燃。然后我们看到女真人全部撤离那片 林子,整个林子被大火完全吞没,我们没有看到林小将军和任何一位兄弟活着出来。这么大的火……那必是……必是……无法逃脱了。上千兄弟还有林小将军李校尉他们都没了。我们……本当也一起死的,但是我们必须要将这消息禀报回来才能去死。所以我们便从南边的山丘绕过火头赶了回来。大寨主,我等有罪,没能保护好林小将军,我们一千名兄弟本该同生共死的。请大寨主赐我们一死,我们丢了兄弟们自己活着,有何意味?” 高慕青咬着下唇怔怔无语半晌,吁了口气轻声道:“王校尉莫要自责,那种情形之下你们别无选择。回来禀报是对的。你们不但无罪而且有功。只可惜……只可惜了林虎将军李校尉和那么多的弟兄们了。那种情形之下……他们也别无选择。” 王怀伏地痛哭不已,真心的感到自责。 高慕青沉思半晌问道:“我有一事不明,你们既然定下放火拦阻之策,为何不在前方坡道发动时便派人手放火?来个双管齐下?为何会被对方逼迫包围在林子里?” 王怀擦了眼泪沉声道:“回禀高将军,林小将军的本意是不用大火封路之策的。他跟我们说的很清楚,大火封锁敌军去路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若是能以泥石堵塞山道,阻止对方撤离是上策。林小将军说,以大火封锁去路固然可以让女真人无法通行,但是那其实不光是对女真人有封锁的作用,对我们赶到的援军也同样是一种封锁。里边的人固然出不去,外边的人也同样进不来。如果大火燃烧之时援军抵达,反而被大火困在外边进不来。届时围歼计划败露,反而会让女真人殊死一搏,选择死攻方城山隘口破局突围。林小将军说,那样的话是很危险的。他说,女真人具备攻上隘口的实力,他们只是因为还有撤退的希望而不会去拼死进攻。倘若知道后路已绝,我们的援军抵达,他们要面临被围歼的命运后,女真人便会狗急跳墙拼死进攻。小将军说他不能逼得女真人狗急跳墙,因为隘口上有林大帅的家人在,他要确保她们不会受到伤害,也要确保隘口的安全和整个计划的顺利。只是到后来,泥石堵塞的山道被打通了,援军还没到。眼看女真人就要跑了,林小将军才在最后一刻命我们搬运柴薪堵塞官道点火拒敌的。那也是最后的选择了。” 高慕青闻言,眼中泪水盈盈。喃喃道:“小虎,你确实长大了,考虑的如此周祥,为了整个计划的实施,为了我和你叔叔的家眷的安全,最后一刻才选择放火的办法。你本可以轻松逃离的呀。你怎么这么傻?” 王怀抬头正色道:“高将军,小将军不是傻,小将军这是一切为了大局着想,这是至诚至义之举。我王怀虽跟随小将军不足数日,但我对他已经钦佩之极。” 高慕青点头道:“你说的对,他不是傻,他其实什么都明白,那是他的选择。王校尉,你们且下去歇息,不要自责。你们做的很好。之后我们再谈。我 现在……心乱如麻,需要好好的想想。” 王怀躬身行礼,和十余名幸存的士兵被人带着退下。 高慕青枯立片刻,起身下山前往隘口北边的营地里。林虎的消息她必须要告诉众人。她现在自己已经拿不出主意了。林虎和夫君之间的关系不言而喻,自己让他去执行如此重要而危险的任务,本来就不太妥当。现在林虎战死了,夫君那里自己如何交代?想到这些,高慕青当真是心乱如麻。 落雁军营地里,当高慕青脸色煞白的告知林家众女关于林虎等人的最新的消息之时,林家众女都惊愕的目瞪口呆,如泥塑木雕一般。种种迹象表明,林虎怕是凶多吉少了。那样的大火众女可是都在山顶上看到了的。那两座山烧的通红的样子实在可怕,整个天空都似乎烧红了一般,人在那种火焰里还能活么? 绿舞脸色煞白,差点晕过去。身旁的芊芊忙将她扶住。绿舞眼泪扑簌簌的落下来,哭出了声。她这一哭,高慕青更加的不知所措,她知道绿舞和林虎的感情,那可是胜过亲姐弟的感情,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听到这个消息岂能不崩溃? “这件事……我负全责。是我同意小虎去的,夫君那里我自承担。要杀要剐要偿命我都毫无怨言。一切……都是我的错。绿舞妹子,对不起。”高慕青颤声道。 绿舞抹了眼泪忙摇头道:“慕青姐姐万万不要这么说,这怎是你的错?情形我们都知晓。慕青姐姐此次领军拒敌,是军中主帅。慢说是小虎自己请战,便是慕青姐姐指派他去,他也责无旁贷。小虎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也是命。我落雁军士兵也阵亡了那么多人,人人都有父母妻儿,小虎也不比人特殊些。夫君也绝不会怪你的,夫君说过,生于此乱世之中,随时可能死于非命。落雁军既然起兵,便随时可能战死疆场。包括他自己也是如此。姐姐千万莫要自责。我只是太伤心罢了。毕竟小虎是我看着长大的。” 小郡主等众女也纷纷劝慰高慕青,她们都知道高慕青此刻心理压力巨大。高慕青心中稍慰,但自责之心却没有丝毫的减少。 “各位,咱们现在只是猜测,未必便如你们所想的那般呢,也许小虎吉人天相,未必便出事了呢。”方浣秋忽然道。 众人一怔,心中觉得有些道理,但也只那么一瞬间便觉得希望破灭。方浣秋的话怕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无论如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是么?咱们总要证实一番。就算小虎不幸,咱们也要找到尸首对不对?”方浣秋又道。 “说的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得证实才是。夫君那里也好交代。至于慕青你,大可不必自责。夫君是豁达明理之人,这件事也完全不是你的错。夫君若是怪你,我第一个不答应。我敢担保,夫君绝不会怪你。”小郡主道。 高慕青轻轻点头,心道:“夫君或许不怪我,但我自己会责怪我自己啊。” 第一五四四章 找寻 由于大火烧的猛烈,人员根本无法接近。所以寻找林虎的行动不得不等到次日官道左近的大火熄灭之后才能进行。火烧之后的官道上炽热难当,等候其自然冷却却又让人着急。林家众女急于去寻找林虎,所以便只能通过从山涧之中汲水用水车运往官道上泼洒进行人为的冷却。水泼上去之后会立刻蒸发的干干净净,但多少带走了些热量。之后再用车马运来山沟中的沙土覆盖在上面隔绝热量,人倒是可以在官道上落足。但即便如此,进展依旧极为缓慢。洒水和铺路的士兵们都打着赤膊汗流浃背,整个人处在高温辐射的环境里,简直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让人吃不消。 当对面山丘上一颗绿色的信号弹升起的时候,林家众女看的清清楚楚。因为她们都已经亲自来到前方,参与汲水铺路,因为她们都想早一些能进入到林虎等人最后所在之处进行搜索。绿色信号弹是落雁军中自己的兵马抵达的信号,高慕青等人见到这信号之后立刻响应,以同样的信号相回应。 马斌从千里镜中看到了从山道侧首转出来的林家众女,高兴的连连大叫。高慕青也从千里镜中看到山顶上的马斌,这才确定确实是马斌他们到了。但即便如此,双方要想会师却还是很难。正如林虎之前的担心一样,这样的大火烧起来,不但女真人没法出去,外边的援军也没法进来。此刻情形正验证了他的话。 为了尽快的能会合,马斌也只能用对面使用的笨办法,他带领手下兵马砍伐树木搬运土石等物作为垫脚之物,一点点的往灼热的山谷之中推进。但最终还是颓然放弃。即便地面的热量能够稍微隔绝一些可以下脚,但是越是靠近山谷内部,周围地面和山坡上反射的灼热一样让人无法靠近。走进去不到盏茶时间,便会被灼伤肌肤。即便全身打湿了也支撑不到片刻。 无可奈何的马斌只能放弃,退回远处山谷下令兵马就地宿营。这种情形人力不可为,只能靠自然的力量了。若是半夜里下一场雨,则一切都好解决了。但这一夜星光璀璨,新月郎朗,完全没有下雨的迹象。马斌一夜辗转,到清晨时分早早起来查看情形,却发现山谷之中的灼热已经到了可以忍受的地步,地面的温度虽然还是有些,但已经可以落脚了。 原来昨夜东风涤荡一夜,从谷中穿行的夜风将热量吹散不少。加之距离大火熄灭已经一日一夜,热量自然减退,已经不足以让人无法靠近了。 马斌喜出望外,忙带着数十名士兵步行进入,高慕青等人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她们也一早便赶来,双方在谷地之中终于会合。 “高大寨主,哈哈哈,见到你们安好,那可太好了。我这一路提心吊胆,生恐救援来迟。路途上遇到山道滑坡,耽搁了一天时间,可把我急坏了。果然高大寨主坐镇隘口,女真人休想越雷池一步。”马斌给林家众夫人行礼已毕后,情绪热烈的大笑说道。 高慕青微笑点头道:“马大人辛苦了,你们从太原一路赶来,已然极 为不易。慕青感激不尽。” 马斌摆手道:“怎么说感激的话?这可见外了。林兄弟定下的妙计,完成此次围剿行动,重任在肩,理当完成,这是份内之责。你们一定还不知道外边的好消息吧。我们昨日傍晚赶到是山外,正好遇到女真人从山里像灰老鼠一般的跑出来,被我们三万骑兵兜了个正着。我们从傍晚杀到半夜,斩杀了他们四万多人。只有万余人逃回山里躲藏了起来。哈哈哈,这一次终于不负林兄弟所望,将这帮胆敢来犯我伏牛山的狗杂种们几乎全歼。剩下那万余人躲在山丘里,也是逃不掉的。孙万春带着人在外边各处山口巡视守候,只要他们敢出来,便是个死。哈哈哈。虽然我们来的迟了些,但却来的正正巧。” 高慕青等人闻言尽皆震惊,她们确实不知道马斌他们居然已经在外边遭遇了女真兵马,并且几乎全歼了敌人。这可真是一场大胜利,之前所有的坚持和牺牲都得到了回报。整个围剿计划大获成功。 “那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原来马大人已经歼灭了女真兵马,这简直是天大的捷报啊。”高慕青连声说道。众女也纷纷表示欢喜和道贺。 “还不是高大寨主的功劳么?女真人若不是弃了马匹步行出山,被我们抓个正着的话,我们岂能有如此轻松的大胜?我一猜便知道是你们打的女真人怕了,他们想往回跑,你们放了一把大火拦了他们的后路,他们迫不得已才选择翻山越岭撤兵的是不是?哎,果然是林兄弟的夫人,自然是智谋出众,非同寻常的。高大寨主,我马斌之前只佩服林兄弟一人,现下连你我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了。”马斌笑哈哈的道。 高慕青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收敛,轻声道:“马大人,这回你可猜错了。这件事不是我的功劳,放这把火的人不是我。是林虎将军。” 马斌一愣,旋即大笑道:“好小子,厉害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这下可立下了大功了。他人呢?怎不见他?他马伯伯在此,怎么不来迎接?是不是高兴的睡过头了?” 高慕青等人一片沉默,都低头不语。 马斌皱眉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话了么?我怎么觉得你们都怪怪的呢?绿舞妹子,你……你怎地哭了?到底怎么了?” 绿舞忍不住落泪,闻听马斌询问,更是泪落如雨,把个马斌弄得手足无措一头雾水。 高慕青竭力平复情绪,轻声将经过跟马斌简略的叙述了一遍。马斌听罢,半晌惊愕无语。 “怎么会这样啊,这可毁了啊。林兄弟要是知道了,还不伤心死了啊。林兄弟对小虎可是极为关爱的。哎,这可如何是好?”马斌摩挲着双手咂嘴跺脚道。 他不说则已,这么一说,高慕青的脸色更是煞白,咬着下唇不出声。小郡主忙道:“马大哥,事已至此,抱怨也是无用。实不相瞒,我们都想着来寻一寻小虎。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也好给夫君和小虎的父母妻子一个交代。” 马斌点头 道:“那是那是,得找到尸骸才成,怎可让他曝尸荒野。走,我们一起去找。小虎他们遇袭之处就在左近是么?咱们去找到他,带他回家。” 众女纷纷点头,随行的王怀上前带路,往北侧的山坡上爬去。大火焚烧之后的山坡上全是灰烬,脚踩在热烘烘的地面上,草木灰随风飞扬,飘散而去。这情形倒像是纸钱的飞灰飞扬一般,让人心中生出不详的预感。山坡上方那一片茂密的林地,现在已经烧成了杆杆黑乎乎的枯木立在那里,树叶树枝都被烧的干干净净,立在那里的树干也成了一根根直立的焦炭,场面极为恐怖和诡异。 众人小心翼翼的进入这黑色的毫无生机的树林里,很快他们便在林木之间的灰烬中发现了很多尸体。那些尸体被大火烧的面目全非,全身上下黑如焦炭一般。有的身子扭曲着,有的张着黑洞洞的嘴巴,有的被烧掉了手脚,只剩下一截黑乎乎的躯干。见到如此恐怖的场面,绿舞方浣秋芊芊等几女都捂着嘴巴不住的干呕,脸上满是恐惧之色。 “几位妹妹,要不,你们去下边等着,不要跟着来了。”小郡主轻声道。 绿舞摇头倔强得道:“不,我要找到小虎,我不怕。” 其余几女见绿舞如此,也都不肯离去。小郡主叹了口气,只得作罢。其实她自己也是胆寒无比,眼前这场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为她噩梦中最可怕的情景。但她是林家大妇,这种时候便是再害怕也要撑住。 马斌亲自动手,对发现的所有尸首进行辨别查看。其实查看面貌已经毫无意义,身上的衣服盔甲也烧的干干净净。唯一能辨别的便是散落在旁边的兵刃的形状。刀剑兵刃虽然在大火之中烧的变形,但总体的形制还在。女真人的狼牙棒和弯月刀和落雁军的贪狼长刀完全不同,可以很容易的辨别出来敌我的身份。但是这只针对单个倒毙的士兵。一群烧焦的尸体横七十八的躺在一起,兵刃也都乱七八糟的落在左近,那便无法分别敌我的尸体了。更别说找到林虎的尸首了。这让马斌有些为难。 绿舞提供了一个辨认的办法,当年在杭州的时候,绿舞曾经从灵隐寺里给小虎和林觉求了护身符要他们带在身上。林觉不相信这些,随手便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小虎倒是极为珍视。但那是木头雕刻的小佛像,只有拇指头那么大,薄如纸张,容易损坏和掉落。于是绿舞便想了个主意,花了一小锭金子造了个蚕豆大小的小金盒子将护身符放在里边,用红线给小虎挂在脖子上。那时小虎年纪尚小,便当做金锁片一般的装饰物挂着。后来林觉开玩笑说,别上街被人给一把扯了去,得弄的牢固些。于是绿舞便请人用细铁丝做了镀银的小铁链子当做挂线。这之后林虎便一直带着这护身符,据绿舞所知,他一直没有摘下过。 有了这个辨别的标准,那便好办多了。铁链挂着小金盒子都是不惧火的。也许会变形,但绝对还能辨认出,还在尸首身上。根据这个辨认的标准,马斌便觉得好办多了。 第一五四五章 绝处 然而即便如此,从枯木林下方一直往上搜索,搜索了大半个山坡林地,发现了上千具烧焦的尸首,却也没有一具尸体身上发现这个能辨别身份之物。 “奇怪了?难道说……没在这里?”马斌诧异道。 “该不会是……烧没了吧。”一名士兵咂嘴道。 “放屁!说的什么话?一根草木烧焦了尚余灰烬,更何况是人?小林将军身材魁梧壮实,能什么都不留下么?”马斌怒声斥道。 那士兵连连道歉,他也是一时口快乱说,烧成灰也有灰烬,烧没了是不可能的。 “我觉得是小虎根本没死,我有这种预感。而且越来越强烈了。”绿舞轻声道。 众人怔怔的看着她,心道:你的心情我们能理解,也希望你说的对。但是这种情形之下,怕是不可能生还的。你不过是内心希望林虎能活下来罢了。 “继续搜寻吧,还有大片的地方没有搜寻呢。”小郡主轻声道。 众人无声点头,只得继续进行这令人恐怖和窒息的搜索。众人搜索的路线是从西侧山坡往东搜索,此刻继续往东搜索。不久后,马斌突然发现了奇怪的景象。 “咦?怎地前面这一片地方如此空旷?树也没一棵?”马斌指着前方的山坡诧异道。 众人顺着马斌的目光看去,才发现有些蹊跷。周围的树林虽然被大火焚烧之后成了一片灰烬,但烧成灰烬的都是一些细小的树木。粗大的树木虽然烧焦了,但还是保留着枯焦的树干根根直立着。整片树林变得稀疏的很,但还是可以知道这是一片树林。那些枯焦的树干也遍布山坡,满眼皆是。然而马斌手指的方向,很明显可以看得出有些不同。那一大片山坡上只有零星的数十棵枯树站立在灰烬之中,这些数十棵树有的烧的只剩下树干,但也有十几棵居然还保留着半焦半绿的树干。那片地方和周围的大片枯木比较起来显得极为空旷。那树冠上的黄绿之色也在周围的一片焦黑之中显得各位的突兀和醒目。 “哦,马大人,那里原是林中的一片空地。我们采伐的树木就是在林子里采伐的。除了那些搬运不了的大树,那一大片的树木都被我们该砍了。之后便堆在那片空地那里。小林将军说,这么做外边人便看不出树林被采伐过,不会被女真人的巡路斥候发现有异样。”校尉王怀连忙解释道。 马斌哦了一声点点头,原来如此。那片空地是林虎他们采伐出来的。过于粗壮的大树搬运不便,所以他们便没有砍伐掉,其他的树木都被他们砍了堆积起来,作为官道上的引火柴薪之用。所以那片地方才会只有寥寥几十棵大树留下来。 “那些大树有的并没有被烧焦啊。那是为何?”芊芊突然问道。 众人早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被芊芊这么一问猛然间都瞪大了眼睛,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一片灰烬之中的树冠的绿色显得太不真实,这正是她们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没理由它们还能在大火之中活下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高慕青突然大叫道,声音都有些发抖。 “那些大树在那片空地中间的位置,周围的大火无法烧到它们。地面上的落叶和长草起了火,但火势不足以将大树完全烧死。咱们山寨外围的防火带你们记得么?夫君当年为了保证山寨的安全,下令将山寨周围的树木砍伐出一条空地,铺上泥土石子,目的便是一旦树林起火,可以隔绝火势。你们记得么?这不是一样的道理么?”高慕青急促的叫道。 众人醒悟过来,连连点头。道理确实是一样的,防火带便是伐掉树木,隔绝火势的蔓延的一种办法。而这片山坡空地被林虎和手下人砍光了小树之后形成的林间的一片空地,则正好是一片防火带。所以那些树才能活下来,是因为周围大火猛烈的时候,实际上那些在空地中间的大树是没有被周围的火势所蔓延的。地面上的落叶和荒草引起的火势不可能烧死大树。 “那岂非是说……如果……如果……小虎他们逃到这片空地中间,便有可能……有可能还活着?”方浣秋脑筋飞快立刻便想到了这个可能并且说了出来。 “对对对,我……我正是这个意思。有可能啊,为什么没有可能?”高慕青紧张的喘息着,她之所以激动的叫喊起来,正是因为她想到了这种可能。 所有人都呆愣了片刻,然后便如醍醐灌顶一般的醒悟了过来。 “完全有可能,完全有这个可能。” “咱们快去那便找,咱们快去啊。” 众女激动的叫喊了起来。 马斌也是激动万分,忙大声招呼左近搜索的众士兵一起往东边的斜坡上奔去。沿途烧焦的尸首不少,而且一眼便看得出是落雁军士兵的尸体,因为尸体旁边散落着的都是贪狼长刀。看尸体倒卧的姿势,都是朝着前方空地的方向。这更加让人得出一个结论,这些士兵最后关头是朝着空地奔跑的。 很快,所有人都抵达了那片空地上。地面上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灰烬,那是地面的落叶和荒草过了火之后燃烧的灰烬。边缘处躺着几具尸首,查看之后确认是落雁军士兵的尸首。他们虽然衣服头发都烧光了,但是很明显受焚烧的程度没有林子里那些尸体烧的焦糊如炭那般的严重。王怀甚至认出了几人的相貌。 “那是张德彪啊,李校尉手下的人。这位兄弟是曾二牛。这是马老三。是他们几个啊。哎!这几位都烧死在这里了。真让人难过啊。”王怀检查尸首之后流泪道。 辨识了身份的感觉比烧成焦炭的感觉更让人难受。烧成焦炭不知谁是谁反而好些,认出来之后的感觉便更不好受了。听到里边并没有林虎,众女和马斌便松了口气。虽 然说落雁军中强调的是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平等一致。但那也只是口号而已,毕竟亲疏有别,众人虽然心里难过,但更在乎的是林虎的生死。 众人一路往中间搜寻,搜到了那中间的几棵大树下。他们失望了。中间那几棵还活着的大树下显然也经过烈火的肆虐,地面上全是草木灰烬。大树虽然活着,但下方空无一人,根本没有众人期待的那样,会发现林虎活生生的出现在这里。 众女失望之极,绿舞又哭了起来。马斌也垂头丧气。希望一旦有,失望时便更难受。开始时抱着林虎必死在这里的想法,心情除了悲伤之外反而没这么失落。当觉得林虎有可能活着的时候,现在反而更加的难受。想来,林虎已经遇难,尸首应该躺在众人没有搜寻过的地方,已经成了一片焦炭了。 就在此时,突然间东南方向斜坡下方有兵士发出了大声的叫喊声。 “马大人,高将军,你们来瞧这里,好像有蹊跷。” 马斌等人一愣,忙飞奔而去。坡下边缘落差之处,靠近空地边缘的地方居然是一个小小的悬崖。在上方根本看不出来,绕到下边才发现一块巨岩的侧面裸露出来,足有一丈多高。这种小型的崖壁其实并不少见,只是平日里隐藏在林木荒草之间不为人所注意。此刻周围树木砍伐了,草木烧光了,便直接裸露了出来。而更让人觉得惊讶的是,那崖下居然是一小片洼地。那洼地里边一大片几近干涸的丈许见方的淤泥潭。泥潭旁边裸露的树根和草根并非是焦炭一般模样,而是干燥枯黄的颜色。看那样子,不像是过了火燃烧的,而像是被烤了焦黄的模样一般。 “哎呀,是了,这里是一处小水潭。我们砍伐树木的时候有兄弟从山边踩空掉了下来,我们才知道这里是一处小水潭。”王怀大叫道。 马斌瞪大眼睛朝着巨岩下方树根纠缠草茎横斜之处看去,那里是崖壁凹槽之处,幽暗而模糊,但是依稀可见里边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里边有东西,快,瞧瞧是什么?搬出来。”马斌大叫道。 王怀也发现了异样,大声招呼几名兄弟踩着深陷到小腿的淤泥来到崖壁之下。扯开纠集的树根和草茎,伸手将里边黑乎乎的扯了出来。众人的惊呼声中,一具黑乎乎的浑身是淤泥的人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是……是李大鹏李校尉。还有气,还没死。”王怀惊喜大叫道。他看清了那黑乎乎的人的脸,虽然那张脸被烧的血肉模糊。 “看看里边还有人么?”马斌大声道。 王怀趴在淤泥里爬了进去,然后众人听到了他惊喜的叫喊声:“小林将军在这里了。谢天谢地。是他。胸口带着金盒子。” 众女喜极而泣,泪眼朦胧之中,看着王怀等人从淤泥之中拉出来另外一个全身黑乎乎被淤泥裹满的人来。 第一五四六章 危急 那两人正是李大鹏和林虎两人。两个人身上全被淤泥裹住,看不出身上的伤势如何,但是都已经气若游丝。任凭绿舞等人大声的呼唤,林虎和李大鹏都毫无反应。 “立刻抬回营地,即刻去山中请极为老郎中们前来救治。”高慕青连忙下令道。 众人七手八脚将两人抬着下了山坡,飞快的前往设在数里之外的临时营地。众女急忙跟着下山前往,高慕青却留了下来。 “马大人,请你先去主事,我要带人将这里阵亡的兄弟们的尸首都抬回去收殓。林虎将军和李校尉的伤势恐怕很重,我也帮不上忙,还不如留在这里做些本分之事。这些阵亡的兄弟们也是我落雁军的好男儿,不能任他们曝尸荒野。” 马斌等一干随行士兵闻言肃然起敬,高慕青此刻能说出这样的话,足以让众人心中慰藉。林虎是人,这些阵亡的士兵们也是人。林虎的死活固然让人关心,但阵亡士兵也要善后。否则岂非让人寒心。 “好,我去安排,高将军安排好了这里再来便是。”马斌也不啰嗦,拱拱手带着其他人抬着林虎李大鹏两人迅速离去。 待马斌等人走远,高慕青转过身背对众兵士长吁一口气,不知不觉中眼泪竟然流了下来。她的压力太大了,林虎若战死在这里,即便林觉事后不会责怪她,她自己也必自责的很。现在林虎他们找到了,还有一线生机,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此时此刻,心中的各种情绪终于控制不住。即便在再艰难的时候也不肯流泪的高慕青此刻却流下泪来。她双手合十,默默的在心里祷祝:老天保佑,千万要让小虎和李校尉活下来。哪怕是降罚于我,我也心甘情愿。 临时营地建在三里之外的山谷里。林虎和李大鹏被迅速的送达这里。军中也有军医,但是眼下两人这种情形,军中配备的随军的军医可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只敢做一些简单的清洗伤口和补水的工作。 当他们小心翼翼的清洗了林虎和李大鹏两人身上的污泥时,不觉有些讶异。原本以为两人的脸上身上必然是灼伤的满是水泡,定然是皮开肉绽极为严重。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两人的头发虽然烧光了,头脸部位和身体部位的皮肤也烧伤了多处,但却没有想象中的严重。烧伤的面积并不多,烧伤的部位也并不算太严重,只伤及表皮,并未深度烧伤。这种情形之下,两人应该不至于昏迷不醒,这令几名军中医师疑惑不解。 谜底很快揭开,在准备给两人喂食淡盐水以防止烧伤导致的缺水和两人身体的缺水的危险时,军医们撬开了两人的嘴巴后都惊呆了。林虎和李大鹏的口鼻之中黑乎乎的全是黑灰,像是有人用草木灰塞入他们的嘴巴里一般。而且两人的口鼻舌头上都有水泡,那是被大火灼伤之后的样子。军医们终于明白为何两人昏 迷不醒气若游丝了。他们不是身体被烧伤之故,而是大火之时空气灼热,灼热的烟尘在空中弥漫,两人又不能不呼吸,所以这是一种吸入性的灼伤。口腔气管甚至身体内部都有可能受到了极大的损伤。这种情形比之外表肌肤的烧伤更为凶险和棘手,军医们在不敢轻举妄动了,只将他们口鼻之中的黑灰用淡盐水冲洗干净之后,为他们身上的烧伤部位上了疮药,便再无法作为了,只能等待山中的几名老医师前来,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办法了。 听了军中郎中的禀报,小郡主和众女甚为忧心。照军中郎中的说法,两人随时可能毙命,这让她们心急如焚。然而却又不能胡乱作为,所以也束手无策。 绿舞去问了几位军中郎中,军中几位郎中告诉她,现如今最要紧的是给两人补充因为烧伤而流失的体液,越早饮用淡盐水补充身体,对于他们的性命越是重要。但现在两人的情形无法饮水,因为他们的耳鼻之中严重灼伤,尚不知内腑之中何种情形,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绿舞沉吟半晌后,默然无声的命人拿了棉签和布巾去往林虎病榻旁。军中郎中们得知消息连忙赶去,他们生恐绿舞不懂医术乱来,导致病情恶化。然而去了之后却发现绿舞正坐在病床旁边用棉签蘸水往林虎的嘴唇上涂抹。军医们这才明白绿舞之意,她是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让林虎能吸收一些水分。这种办法固然有那么一丁点的效果,但是对于伤势而言却是杯水车薪没法有效果的。芊芊等人本想相劝,却被小郡主阻拦了。 “随她去吧,林将军和绿舞情同姐妹,这时候便让她陪着林虎将军吧。否则她岂能安心?” 众女默然无语,只得作罢。 绿舞留在帐篷里,不断的用棉签蘸淡盐水给林虎涂抹干裂的嘴唇。用布巾给林虎擦拭从口鼻之中不时流出的黑灰混杂的污物,动作轻柔而仔细。不仅如此,她口中还喃喃的跟林虎说着话。 “小虎,你一定要好起来啊。你不能认怂啊。公子和我都不许你死。你身子强壮的很,一定能熬过去的。你最听我的话了,你这次要是不听我会生气的。我会真的真的很生气的。你也是快要当爹的人了,你的孩儿就要出生了,你难道不想见到他么?还有小阿光,你不是说等他能走路了,你便教他练武技么?你这个当哥哥的不能说话不算话啊。你快些好起来,你林觉叔还仰仗你助他一臂之力呢,你可别让他失望。还有你自己,不一直希望能够成为一个统帅大军的大将军么?现在正是你建功立业之时,你可不能倒下。你要是倒下,功劳都被别人抢了,大将军都被别人做了。小虎,你一定要挺住,山里的老郎中们一定会有办法救你,等你好了,仗打完了,你便带着你的妻儿,我也带着林光,我们跟着你叔一起回杭州去。这叫衣锦还乡知道 么?那时节,杭州百姓乡亲们得多么羡慕敬佩你啊。绿舞姐带着你们一家去西湖泛舟,去灵隐寺烧香拜佛,去咱们林家的江南大剧院看戏去,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绿舞不断的为林虎涂抹着盐水,擦拭着口鼻之中的污物,不断的柔声说着话。这让陪在帐外的众女心中凄然而感动。绿舞和小虎虽然辈分相差,但却真的如同姐弟一般。听绿舞说,在杭州的时候小虎最维护绿舞,谁要是在他面前说一句绿舞的不是,他便会立刻翻脸。在林家有人欺负绿舞,他都敢跟人提着斧子干,可见对绿舞的尊敬和维护。当初两人被郭旭拿住,威胁他们说必须死一个人的时候,小虎便自己主动请求处死自己。这些事后来绿舞才知道。绿舞也真心的将他当成是自己的亲兄弟一般对待,衣衫浆洗缝补,嘘寒问暖,关心备至。除了林觉之外,绿舞便是对小虎最好了。眼下这种情形之下,绿舞心里的伤心可想而知。 傍晚时分,高慕青回到营中,得知了林虎和李大鹏的伤势危险,也愕然无语。她来到帐篷里探望时,绿舞依旧在跟小虎说话,为他擦拭嘴唇。高慕青心中自责难当,却也不知能做些什么,只在旁悄立陪伴,祈祷上天保佑。 初更时分,几名老郎中终于从山中赶到,因为时间紧迫,车马行的甚快,几名老郎中的老骨头都快要颠簸的散架了。但他们也知道这件事很重要,林小将军的性命干系甚大,虽然劳累,但也快速的投入救治之中。 经过细细的检查,老郎中们肯定了军中几名郎中的判断。林虎和李大鹏的伤势并非因为外表的烧伤,而是因为吸入了灼热的烟尘导致了口腔气管的灼伤和大量烟雾灰尘进入肺部,吸不进去气去。另外也有窒息的症状。他们判断,这是因为大火燃烧的猛烈,会生出一种毒气来,导致两人中了这种气体的毒。两者共同作用,所以两人现在昏迷不醒,气若游丝。 如果林觉在这里,必然为老郎中们的判断表示嘉许。他们说的毒气,其实便是一氧化碳中毒。大火迅速燃烧,导致空气中的氧气被迅速的消耗,燃烧不充分便会生出一氧化碳毒气。处在大火燃烧之中,会生出窒息之感,便是氧气不足。最终大多数人在大火中晕倒,不是被火烧所致,便是因为极度缺氧和一氧化碳中毒导致的晕厥。 老郎中们做出了判断,总体而言,两人的伤势确实险恶。必须要让他们肺中的灰尘清除掉,且要迅速补充身体缺失的水分。但目前这种状况下,喂食盐水是绝对不成的,他们对绿舞用棉签涂抹嘴唇的作法倒是表示了赞许。很明显李大鹏的缺水更加的严重些,而林虎却稍微好一些,便是因为吸收了一些水分。但是这种作法确实杯水车薪。 老郎中们快速的商议了一番,很快便拿出了医治的方略。 第一五四七章 回生 老郎中们辟出一座毡帐,将林虎和李大鹏抬进其中。将他们身上的烧伤疮口重新上药,以沙布包裹周全之后,两个人以侧卧的姿势被安放在软榻之上固定。 这之后,老郎中们将商议之后调配的两大桶药汁命人以竹筒的方式往帐篷内喷洒。用的是从左近山谷中砍伐的青竹制作的数十只小型水龙,务必要求喷洒的药液呈现雾气之状。数十只水龙将水雾喷入帐篷里,整个帐篷里很快便被药液的雾气所充满。 老医师们原本都是京城的名医,当初被林觉强掳进山待了数年,后来落雁军扯旗而反之后,林觉便告知老医师们他们随时可以离开落雁谷。但几名老医师在落雁谷待了数年,对落雁谷的安宁祥和的生活生出了留恋,更对落雁谷的军民百姓的作为有了了解,知道这些人并非是穷凶极恶甘于堕落的山匪,反而比外边的人要友善了不知多少倍。加之郭旭杀父弑兄的恶心让他们也甚为不满,山寨中的军民上下对他们也礼敬有加,所以他们反而不愿意离开落雁谷了。 林觉应他们所请,索性将他们的家人从京城秘密接来山中团聚,让他们在山中开设医馆。并且几位老医师都被落雁军聘请为军医培训官,为落雁军培训了大量的战场急救人员,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山中每逢大事,几位老医师都是座上贵宾,备受尊敬。 所以,虽然对于老医师们的治疗方法很是疑惑,但众人对他们的要求完全照做,并无丝毫的怠慢。不过老医师们在一切开始之后,还是对林家众女和马斌等人做出了简单的解释。 “鉴于林小将军和李校尉的伤势严重,老朽们商议了必须紧急进行补水和清肺外加对咽喉气嗓等处有可能的烧伤进行医治的三管齐下的治疗方法。补水是防止两位伤者缺水而亡,清肺将吸入的烟气和灰尘尽快排出,以利于两位伤者呼吸顺畅。对于烟嗓部位可能的烧伤也要以药物进行疗治,虽然看不到其咽嗓气管的伤势如何,但不能排除灼伤之后咽嗓气管这等薄弱之处穿孔的危险,故而必须三管齐下,同时进行治疗。” “因为两位伤者经不住折腾,所以必须采用极为柔和的手段达到治疗的目的,这样对伤者不至于产生另外的伤害。这种手段叫做雾气治疗之法。简单而言,便是借助两位自己尚有的微弱的气息吸入药水的雾气,既能达到药物渗透进去的效果,又可达到通过水雾补充他们所缺的水分的效用。这药水之中混杂有八种性味平和的药物熬制的药水,润肺清疮乃是其功效。至于补水,则吸入雾气自然而然便完成了。这种是我们目前一直认为最合适的办法,我们目前能做的只有这些,剩下的便只能靠林小将军和李校尉自己了。正所谓医者医活人不 医死人,起死回生的医术是没有的,这一节希望马大人高寨主以及诸位夫人明了。” 老医师们说的虽然简单,但意思却表达的很清楚。这种治疗之法虽然闻所未闻,但这似乎是目前所能采用的最好的办法了。至于林虎和李大鹏的性命,那得看两个人求生的欲望和他们身体的素质能否撑到这疗法缓慢的发挥其作用了。 小郡主高慕青等人向老医师们表示了感谢,命人安排他们歇息。老医师们商议轮流看护监视伤者的情形,轮流下去歇息。毕竟岁数不饶人,一路奔波而来,老骨头确实吃不消。林家众女也无心回去歇息,虽然小郡主和高慕青等人一再让她们回帐歇息,不必全部呆在这里。但这种时候,人人忧心,谁也不肯离开。无奈之下,只得在治疗的帐篷旁边生了篝火,众人围坐火堆旁静静的等待。随时关注病情的进展。 马斌抽空跟高慕青商议了关于尚有一万多女真士兵潜逃入左近山岭之间的情形。两人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明日兵马便回撤隘口驻扎,不宜驻扎在这山岭之间。倒不是担心这一万多女真兵马敢来进攻骚扰,而是防止对方从隘口逃窜出去。隘口处留守的兵马不多,要避免被女真人突破隘口往南逃走。事实上对于这一万多女真兵马的应对之策,高慕青和马斌的看法完全一致,只要将他们困在这里,这一万兵马根本没有任何的威胁。他们现在无力进攻,只能想办法逃跑。而山外有孙万春的兵马封锁,只要方城山隘口封锁住,再以人手监视两侧的山岭,便可确保将他们困死在这里。 事实上对方从西侧翻越方城山进入伏牛山是不太可能的,他们之前为求轻装上阵,兵士只携带了少量清水和干粮,根本不可能吧支撑太久。目前看来,最多三五日,要么对方冒险突围,要么便是主动投降,否则便只能饿死在山里。所以对于这一万兵马,倒也不必兴师动众的去围剿,因为根本不必主动动手,他们自己便耗不住。 听高慕青谈及对方数日前进攻隘口的情形,马斌听的心惊胆战,同时也暗叫侥幸。自己的援军其实来的很迟,完全靠着高慕青率领的四万落雁军顶住了对方的进攻,才有此次围歼的完全胜利。还有林虎等一千名勇士,一千人最终活着回来的只有十余人,还有两个生死难料,硬生生的将女真逼在山里数日,逼着他们弃马翻身而逃。可以说自己和孙万春之所以能取得大胜,完全是机缘巧合和前面高慕青和林虎以及阵亡的数千兄弟们的命换来的。 原本对自己及时赶到歼灭女真大军感到沾沾自喜的马斌再也没有了这样的心境,他认为功劳当归于高慕青林虎等人,他们才值得敬佩。 星空繁密,新月西斜。夜已过半 ,治疗任旧在继续。喷洒药水的士兵都换了好几茬,一个个汲水从小孔里往里边喷水雾都喷的手酸脚软。没有人说话,唯有脚步声和水雾滋滋的往里喷洒的声音,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突然间,剧烈的咳嗽声响起。在旁闭目静坐看守的一名老医师听到声音忙站起身来,高声问道:“谁的咳嗽声?” 有兵士回答道:“是帐篷里的咳嗽声。” 老医师激动的有些气喘,连声道:“停下,待我去查看。” 坐在篝火旁疲惫的打盹的众女被惊醒过来,忙纷纷起身询问,但见那老医师掀开帐篷帘子,快步进了水雾弥漫的帐篷里,半晌后急促叫道:“进来人帮忙,快。” 绿舞等人忙快步进去,透过水雾,只见被固定在塌上的林虎和李大鹏都在剧烈的咳嗽,口鼻之中黑乎乎的浆糊一般的污物随着咳嗽往外喷溅着。 绿舞情急哭叫道:“怎么了?小虎,你怎么了?” 那老医师喝道:“莫吵,这是好事。水雾入肺,浸润火灰正在排出来,咳嗽便是排出的手段。出来的越多,便对伤势越有利。拿清水湿布来清理,打开帐篷顶窗,让新鲜之气进来,他们需要新鲜之气。” 众人连忙照做,林虎和李大鹏咳嗽了盏茶功夫,喷出许多粘稠的黑灰。老医师亲自动手,不断的用布巾擦拭掏挖他们的口鼻,保持他们气息畅通。终于咳嗽声止,两人的气息变得稳定且强劲了起来。 老医师长吁一口气道:“很好,他们挺过来了。大部分吸入的黑灰已经排出,他们已经渡过了最难的一关。” 众人闻言大喜,绿舞流着泪道:“谢天谢地,菩萨保佑。” 高慕青道:“可是他们怎么还没醒过来呢?” 老医师道:“醒过来?没那么快。一方面昏迷是因为吸入之气甚少,所以眩晕昏迷。另一方面也是可能毒气所致。需要慢慢的恢复。暂时恐怕无法清醒。不过他们已经好转,只要下半夜不发热,那便没有性命之忧了。我估摸着应该不会发热,毕竟他们身体上的伤势并不重。不得不说,他们身上那层淤泥起到了保护他们烧伤部位的作用。烧伤之后我们一般用冷敷之法急救,他们用淤泥涂抹身子,也许是为了放火,但却也正好应了救急之策。可以说他们自己给自己争取了活命的机会。” 众人闻言恍然,心中也放下心来。那老医师又道:“好了,你们可以回去歇息了,老朽要叫其他人来商议如何进行后续的治疗,还需想办法喂他们些东西吃。哎,麻烦的很。” 众人连声道谢,纷纷告退而出。至此,绿舞脸上才露出了难得的轻松的微笑来。 第一五四八章 质疑 次日一早,绿舞迫不及待的前往探望伤情,来到医帐门前,见几位老医师正自坐在帐篷门前笑容满面的闲聊,便觉得心中稍安。果然,见绿舞前来,几名老医师见礼毕,便向绿舞禀报了好消息。 “绿舞姑娘,林小将军和李校尉伤情稳定,一夜安稳。这一关过来,便基本上没有性命之忧了。现下只需徐徐用药,慢慢的调养,等他们恢复神智,能够正常进食的时候,以二位的体格,必将快速的康复。”一名老医师微笑说道。 绿舞大喜过望,盈盈下拜道:“多谢几位老先生活命之恩,我替小虎向你们道谢。若无几位老先生神妙之术,怕是小虎和李校尉难以活命。待回山之后,再登门隆重道谢。” 老医师们忙摆手谦逊,那说话的老医师笑道:“这可不敢当,医者仁心,本就是要医人疾痼,解人伤痛的。这些都是分内之事。我等都是落雁军中之人,更是应该为将士们解除病痛。若非我们老朽年迈,都应该随军出征,尽一番绵薄之力的才是。绿舞姑娘这般客气,我等可担当不起啊。” “当得起的,当得起的。我可否探望探望?”绿舞连连说道。 老医师们忙将绿舞请进帐篷里,帐篷里依旧弥漫着药水的气味,林虎和李大鹏一东一西躺在两侧病榻之上,身上的包扎之物重新换了一遍。应该是重新用药了。绿舞走到林虎的病榻前,林虎虽然头发烧光了,面庞和头皮上的烧伤之处敷着药,包扎的只露出半个脸来,样子着实有些吓人。但是他已经面色红润,呼吸平稳,口鼻之处已经没有污秽之物渗出。整个人和之前被救回来的样子已经判若两人了。 “小虎,谢天谢地,你终于挺过来了。这可太好了。快快好起来吧,你夫人即将临盆了,你可莫错过了这件大事。知道么?”绿舞轻声说道。 林虎眼皮抖了两抖,似乎有所反应。绿舞大喜,盯着看了一会,发现林虎并未醒来,不觉有些失望。 “姑娘,不必担心。该醒来时自然醒来,强行唤醒,反而对伤势不利。”一名老医师在旁轻声道。 绿舞点点头,又探望了校尉李大鹏的伤势,也是呼吸平顺,大有好转。至此,绿舞终于真正的放下心来。 林虎和李大鹏伤势好转的消息很快传遍上下。林家众女和马斌等人自然是高兴之极。众人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的事情上来。马斌和高慕青召集军中将领会议,此刻才通报了山外的战况。众将士闻听女真五万大军在外边被歼灭大半些消息,惊讶半晌之后都大声欢呼起来。很快,这个消息便传遍全军,上上下下一片欢呼之声。这场艰苦的战斗终于以胜利而终结。七万大军被挡在隘口之下,被蚕食之后再被歼灭,这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却真真切切的发生了。众人心中的骄傲和欢喜便别提了。 晌午时分,高慕青下达了撤军回隘口的命令。大军于午前撤回隘口防守,以防山中女真败军突围。林虎和李大鹏则被护送前往落雁谷中治疗。鉴于大局已定,林家众女除了高慕青和白冰之外也尽数回山。 正如马斌和高慕青所预料的那样,败退进山中的上万女真士兵藏匿于山中数日,但终因所携干粮消耗殆尽,饿了两日后不得不铤而走险, 他们有的想乘天黑偷偷逃出去,但孙万春的骑兵昼夜在山外看守,所有想逃出去的女真士兵无一得以逃脱。尽数被孙万春的骑兵诛杀。 雅鲁不花和阿里白逃进山里时手下其实只有两千余人,之后陆续有女真士兵找到他们回合,渐渐聚拢了有四千多士兵。众人在山里实在饿得受不了,他们知道投降是没有好结果的,于是不得不决定冒险突围。某日夜晚,天空星月无光,四下里漆黑一片。三更过后,雅鲁不花和阿里白率领四千女真兵马从北侧山谷摸了出来。他们发现居然没有被发现踪迹,于是拼命的往北边的旷野里逃走。然而,他们刚刚跳出数里,四下里便喊杀之声四起,大批的骑兵举着火把掩杀过来。雅鲁不花和阿里白这才明白对方是在守株待兔。他们忙掉头往山里跑,却发现一支骑兵截断了后路。孙万春就是不想被他们再逃回山里,所以才放他们离开山地数里之地再发动攻击,同时派出兵马截断他们回山的道路。 雅鲁不花和阿里白穷途末路,无处可逃。眼见对方毫不留情,连投降的士兵也都无情斩杀,雅鲁不花和阿里白知道活命无望,投降无用。两人躲在一处沟壑之中犹豫良久,眼见对方举着火把一路搜索而来,不得不举刀自裁。 至此,女真七万大军试图攻伏牛山,抄落雁军老窝的计划彻底失败。六万女真主力骑兵,外加一万吕中天手下的骑兵尽数被歼灭。此战一举以落雁军的全面胜利而告终。 后世大周《国朝史略》之中将此战命名为方城山之战,史官对其作出了如此的评价:林元帅利用女真人急于成败之心,设下牢笼之计,诱其自入瓮中。女真大首领完颜阿古大自诩才智天下无双,以为识破计谋,行将计就计之策。却不料聪明反被聪明误,正中林元帅计谋。七万大军全军覆灭,左膀右臂尽数被斩,至此败局已成。方城山之战乃国朝复兴之转折之战,虽林元帅率落雁禁军并未直接参战,但以一人之谋而定全局者,非林觉莫属。此之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矣。 …… 十里之上已经春意盎然,绿树成荫,草木茂盛,逐渐显现出踏青胜地的风貌来。但是对于被困在这里落雁大军而言,却渡过了一段煎熬的日子。前端时间的一场清明雨倒是解决了饮水的问题,但是紧接着粮食紧缺的问题随之而来。原本林觉估摸着六七天的时间局面将定,所以没有采取节粮之策,但是随着时间的一天天的临近,围困的女真大军依旧没有撤退的迹象。而远在伏牛山的战事的结果也杳无音信,不知胜负如何。 将士们的心情有些浮躁,军中粮食逐渐耗尽,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谁都知道军中一旦断粮会是怎样的结果。哪怕是落雁军这样的训练有素的兵马,一旦陷入断粮的窘境也将面临崩溃。意志和精神最终将屈服于物质之下,没饭吃,什么都是假的。 郭昆坐不住了,他见林觉每日似乎并不焦急的样子,还有闲心在绿树之中游玩,还在关注某处几株新枝发芽,几颗花树开始打了花骨朵这些事情,完全没在意军中的危机,他真的坐不住了。虽然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再去干涉林觉的事情,但此刻他还是不能不关注。 于是他跑来找林觉,询问他到底有何对策。林 觉看了他半晌,终于下令召集众将前来商议。 “林觉,你就跟朕说说你心里是怎么想的,眼看粮食耗尽了,围困之敌还没有动静。伏牛山那边的战事也不知道结果。大伙儿都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朕知道你行事有分寸,也知道你自有主张,但这一次真的让人担心的很。你莫怪朕来问你这些,朕不想干涉你的军务,但眼下确实让人揪心。如果说当真事情的进展没有你预料的那么顺利,你也不用担心我们会有什么想法。但只根据目前情形做出对策便是。” 当着众将和众官员的面,郭昆说出了这段话来。这段话听起来似乎很谦逊,作为一个皇帝跟臣子这么说话,那已经是极为客气和尊敬了。但是,包括林觉在内的很多人都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郭昆此言的重点其实是想说‘你不要死要面子故作镇定,事情超出了你的计划这是事实,你该积极面对,赶紧想办法解决才是。’。 说白了,这其实是对林觉前番计划的否定和怀疑,对林觉的一种指责。 林觉岂会听不出他的话中之意,心中冷笑不已。郭昆才智不足,对自己是越发的不信任了,自己和他之间确实已经隔阂不小,自己很难跟他如之前那般的推心置腹了。郭昆这番隐晦的指责,林觉决定毫不留情的给他扇回去。 “皇上,诸位将军,诸位大人。我知道你们一个个心急如焚,很多人都想来找我询问,只是出于对我的尊重而没有来询问,怕落了我的颜面罢了。我林觉又不是聋子瞎子,岂会不知你们心中所想。甚至有人已经开始打算突围的事情了,我都知道。哎,你们啊,叫我怎么说呢。”林觉沉声开口道。 众人怔怔的看着林觉,听出了林觉话语中的一丝落寞之意。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你们若觉得我林觉无能,不配领军,不配作你们的统率,那么我可以立刻让贤。我林觉不是贪恋权位之人,那些东西对我而言如浮云一般。我根本不在乎。更不会因为怕丢脸而假作淡定。这一点我希望你们都明白。”林觉的语气冷冽了起来。 “林元帅何出此言?” “谁说什么怪话了?林元帅不配当我们的统帅,那么谁配?” “军师,你万万不要这么想,除了你,谁能统率落雁军?” 众人闻言惊愕不已,纷纷说道。 “啪!”林觉冷哼一声,猛然伸手在桌案上一拍,满脸怒容的站起身来喝道:“既然你们都说这样的话,便是认我林觉是落雁军的统帅了。然则我的命令你们又生出怀疑,我的安排你们又满腹疑窦,又对我的计划没有信心,那又是为何?我落雁军中何时有了这种规矩了?对军令可以质疑?可以私下里质疑上官,胡言乱语了?我告诉你们,只要我林觉尚是落雁军的统帅,便绝不允许你们这么做。此风不可长!都给我好好的反省反省,什么时候,我落雁军军纪败坏到这种地步了?简直荒谬!”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林大人很少发火,也很少说出这么重的话来。看来他是真的恼了。 郭昆脸上通红,呆呆坐在那里,他听得出,林觉的话正是对他的回击。就像一个大嘴巴子扇在他的脸上,让他觉得尴尬无比。 第一五四九章 退兵 众将领不敢多言,其实他们并非是质疑林元帅的计划,他们当中只是有些人性子比较急躁,对于目前的局面很担心,所以才有些议论和想得到解决的办法的想法。实际上整个落雁军中,林觉的地位便是神一般的存在,谁也不敢,也不会去质疑林觉的决定。林觉是他们的主心骨,除了林觉,谁又能将这只由绿林豪杰、行伍兵士和百姓子弟组成的落雁军捏合成团,打造成一支军纪严明勇武无畏的兵马。只有林觉的个人魅力和智慧能办得到。 “林觉,大伙儿不是质疑你啊。只是都有些心焦罢了。倘若……倘若你认为这是对你的质疑和不信任的话,那么……朕首先向你道个歉便是。”一片寂静中,郭昆轻声开口说道。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个怯生生的受气的小媳妇一般,弱小可怜又无助。 林觉吁了口气,平抑一下心情,沉声道:“皇上给臣道歉,臣岂敢当得?臣只是觉得,你们未免太捉急了些。咱们这些人一急,教士兵们心中怎么想?领军之人都沉不住气,士兵们岂非也慌张无助了?对军心的影响你们想过么?” 众人默然不语,这话说的倒也没错。十里长岗之上军心有所浮动,怕也是跟将领们的担心和言语有关。不过,林觉说的虽然在理,但是眼下面临的迫切问题却是实实在在的,难道无视不成? 林觉当然不会无视,他既然召集了这次会议,一来便是要教训教训这些心情浮躁之人,二来其实也是回应他们的关切。 “杨秀,军中存粮尚有多少?”林觉缓和了语气,转向杨秀问道。 杨秀忙站起身来拱手如实回禀道:“回禀林元帅,军中的粮食恐怕只够明日一天之用了。所有的粮食和干粮都已经几乎耗尽了。” 林觉微微点头道:“只够一天了么?也难怪你们都很着急。没有饭吃,兄弟们自然是不满的。杨秀,你可有应对之策?” 杨秀咂嘴摇头道:“林元帅,当日我曾建议节粮少餐,或许今日还可以多捱几日。但是……” 林觉摆手道:“我是问你现在有何对策。当日你的建议被我驳回了,因为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战斗,将士们靠着饿肚子节省粮食,哪有气力应付?再说那也是过去之事了,我这里从来不为以前做出的决定后悔。若后悔抱怨有用的话,世上的事便都无遗憾了。” 杨秀脸上一红,沉声道:“元帅所言极是。卑职想过解决之法,现在看来,恐怕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支撑下去。” 林觉道:“说来听听。” 杨秀道:“军中尚有三千头骡马牲口,是随军拉运物资的。我想,万不得已,宰杀这些牲口还可以撑个几日。而且节省下来的草料还可以供军马之用。 ” 众将闻言惊愕,有人立刻叫道:“杨大人,你这是什么法子?杀了拉车的牲口么?那咱们的物资辎重怎么办?一旦突围,可是需要带走的。备用的箭支盔甲兵刃都需运送,难道要兵士们背着?再说了,三千头骡马能够我们近七八万人食用几日?顶死两日,然后若是还没转机,又当如何?” “是啊,这算什么解决的办法?这不是馊主意么?”有人跟着附和道。 杨秀红着脸道:“诸位,我也知道这办法勉强的很,但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啊。这十里长岗之上可什么都没有。临江可打渔,临山可狩猎。这上面有什么啊?树叶树皮草根可不能填饱肚子。倘若可以的恶化,我杨秀愿意第一个吃这些东西。我也是没办法啊。” “我看这个办法不错。牲口可以杀了充饥。”林觉朗声道:“明日之后断了粮食,拉车的牲口可以杀了食用。能撑两三日便撑两三日。若是两三日后还没有转机,便杀战马充饥。总之,有什么吃什么。就这么定了。有什么意见的都烂在肚子里。你们要是觉得我做的不对,可以私下里找我来当面提出来。但严禁你们回去后背地里发牢骚骂娘。这是最终的决定,我看没什么好商议的了,散了吧。” 林觉说罢,站起身来,躬身想郭昆行礼,然后迈着大步出大帐而去。 郭昆和众将士面面相觑,无可奈何。杀牲口倒也罢了,杀战马充饥那也太过分了。那不是自损战力么?一旦万不得已需要突围的话,骑兵才是主力。杀了战马充饥,那不是自绝后路,要彻底困死在这里了么?林元帅一世英名,难道这都不明白么? 众人心里憋着疑惑,却也毫无办法。林元帅已经发话,再要质疑的话,林元帅怕是真的要恼怒了。既然林元帅决定了,便只能照他的话执行了。大不了大伙儿一起困死在这里便是。 郭昆满肚子火气,却也只能摆手对着满帐将领和官员道:“罢了,散了吧,散了吧。林元帅既然已经决定了,还能怎样呢?听天由命吧。” 又是一天日升日落,落雁军士兵们在傍晚的暮色之中吃完了最后一口干粮,看着干瘪的干粮袋子,心中满是惆怅。粮食没了,据说明天便要杀牲口充饥了。这让兵士们的心里充满的恐慌。说实话,加入落雁军以来,哪怕是面临了许多险恶的情形,却也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心慌过。没有什么能比一天天的无所事事,看着干粮一点点的吃光,却不知道何时才能脱困更让人感到无助和惶恐的了。上面迟迟不下命令,其实士兵们心里早想着要不干脆冲下山岗去打一架得了,是生是死也给个痛快。倘若最后是活活饿死在这里,那夜太憋屈了些。 整个落雁军大军的士气在 粮食耗尽的这天晚上到达了最低点。很多人从内心里对于林元帅的决定生出了质疑。以前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根本不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半夜里,山岗上的落雁军听到了山下敌军营地中发出的噪杂之声。所有的落雁军将士心中都是一惊,莫非对方算准了大军今日断粮,所以要发动进攻了?他们连忙起身赶到各自防守的位置上做好准备。此时此刻,围困在长岗周围的女真兵马的营地里,火把通明,战马嘶鸣,人影晃动,一片喧嚷。 “好好的战一场吧,趁着身上还有气力,拼个你死我活,来个痛快也好。”所有的士兵的心里都这么想着。 然而,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是,对方根本没有进攻,围困山岗的女真兵马和数万吕中天的兵马正在朝四方散去。长岗以东的兵马远远的退散,绕了个大圈子我那个长岗西侧的大军靠拢会师。然后,火把的长龙汇聚在一起之后,形成一道火把的河流,竟然往东北方向急速的撤去。 众将士惊愕不已,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方怎么忽然撤军了?围困了这么多天,在最后的关头居然就这么撤了?搞的什么名堂? 满腹疑窦的众将领前往揽胜塔下的元帅大帐去见林觉,他们要将这个好消息去禀报林元帅,林元帅听到敌军撤退的消息后怕是要开心死了。 当众人来到大帐时,大帐之中亮着灯火。孙大勇守在大帐门口拦住了众人。 “干什么?这么晚了,你们来干什么?”孙大勇问道。 “我们来见林元帅,山下的女真人退兵了,元帅知道么?”众将忙道。 孙大勇摆手道:“元帅正在和杨秀大人下围棋,吩咐了不许人打搅。你们回去吧。” 众将愕然,有人探头从门幕的缝隙往里偷看,发现林觉正穿着宽松的便衣坐在烛火之下,面前摆着一块棋盘。杨秀坐在对面,手中拈着棋子思索。原来真的在下棋。林元帅可真是能沉得住气,断粮这天的晚上,他居然还在熬夜下棋。 “孙将军,女真人撤兵了呀,这等大事,你怎能不去禀报元帅?也许能乘势追击呢。又或者元帅知道后有什么其他的指示。这可是军务大事呢。”众将领纷纷道。 孙大勇想了想点头道:“罢了,你们等着,我去禀报。” 孙大勇进了大帐,众将在外边眼巴巴的等着,不久孙大勇出来了,拱手道:“林元帅说了,退兵在预料之中,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今日不退明日退,明日不退后日退,总归是要退兵的。女真人要跑便让他们跑,穷寇莫追,不必搭理他们。各位各守岗位,保持警惕便是。林元帅说了,棋局正紧,他便不见诸位了。各位请回吧。” 第一五五零章 梦断 山岗之下,完颜阿古大策马立在黑暗的山坡之上。他的眼前,火把如河流一般往北而去,十几万大军组成的火把的河流依旧壮观无比。想当年,完颜阿古大起兵之时,手中女真骑兵不过千,何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拥有十几万大军,能有眼前这般庞大的兵马。若是那时候完颜阿古大拥有如此多的兵马,怕是做梦也要笑出声来。 然而,此刻策马立在星光之下完颜阿古大的心情却极为低落和阴郁。那是因为,他曾经拥有过比眼前兵马多三倍的大军,那才叫铺天盖地如长白山上的无尽的森林,如荒原之上覆盖的乌云一般。他带着数十万大军南下,横扫大周北地,势如破竹一般。他一度以为自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得到大周的锦绣江山。但是在最近这两个月时间里,他经历了噩梦一般的一连串的打击。这一连串的打击让他心中的黄粱梦碎,让他不得不重新做出抉择。 眼前的十几万兵马虽然依旧数量庞大,但是,已经不足以完成他心中的伟业了。不管他如何的不甘心,他都必须要做出明智的选择。 昨日傍晚,他收到了他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他的六万精锐骑兵,由自己最信任最器重的两位左膀右臂雅鲁不花这阿里白率领的六万精锐,加上吕中天的一万骑兵。总共七万精锐骑兵。居然折戟于方城山口。 雅鲁不花和阿里白躲在山中,手下只剩下了几千残兵败将,他们无可奈何的用海东青送来消息,叙述了战斗的经过,请求自己去救援他们。 接到消息的那一刹那,完颜阿古大气的几乎要喷血。他怎么也想不通七万大军怎么就在方城山隘口被困住了。大周西北军的手下败将们居然从遥远的太原府赶到了方城山隘口,完成了最后的一击。完颜阿古大不敢相信这个消息居然是真的。倘若不是海东青送来的是阿里白和雅鲁不花亲笔写的信,他甚至以为这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痛骂雅鲁不花和阿里白无能之余,完颜阿古大也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了。一切都是源自于那封被自己截获的林觉的那封信。那封信便是一个诱饵。现在想想,那是多么明显破绽的一封信啊,那是么多明显的诱饵啊,然而自己偏偏却上钩了。自己被林觉耍了,或者说其实是自己自愿上钩的。林觉用了一只直钩来钓鱼,而自己居然上钩了。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怎么就会上了这样的当呢?简直太蠢了。 完颜阿古大想起了当初李国仇的那些话,当时自己对他的话不屑一顾,甚至嘲讽讥笑他。现在想来,李国仇的话完全正确。自己不但不如林觉,甚至连李国仇也不如。自己自以为雄才伟略,智谋超群,但实际上那都是自己自以为的,其实自己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甚至比普通 人还要愚蠢的蠢人。意识到这一点,让完颜阿古大更大的失落和痛苦。这种失落和痛苦甚至比自己的七万大军被歼灭还要更甚。那等于揭露了一个事实,自己其实并非天选之子,自己只是个自以为是的糊涂虫。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实。 当然,完颜阿古大是绝对不能承认自己上当的,在召集众将告诉他们这个坏消息的时候,完颜阿古大果断的将责任推给了两位好兄弟。雅鲁不花和阿里白也确实无法洗白自己,首先他们七万大军在对方援军赶到之前没能拿下隘口便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其后他们意识到对方设伏之后做出了舍弃座骑的行为更是蠢得无与伦比。说起来是为了保全兵马,尽快率领大军脱离险境,然而此举直接导致了全军覆灭的结局,这是无可辩驳的。 女真所有的将领在知道这个消息之后都惊的差点掉了下巴。这样的结果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的。大首领将罪责归咎于雅鲁不花和阿里白的无能,他们当然认为这是一定的。因为他们的大首领并没有告诉他们全部真相,完颜阿古大告诉众将的不是落雁军提前设伏,而是为了救援被困在十里长岗上的林觉等人,伏牛山中的留守落雁军主动出动,正好和雅鲁不花和阿里白在方城山隘口遭遇。这其实是一场遭遇战。雅鲁不花和阿里白完全可以以优势兵力吃掉对方,但他们没能做到这一点,反而昏招频出,为对方所歼灭。按照这样的论调,责任不是雅鲁不花和阿里白还能是谁? 完颜阿古大用谎言掩饰了自己的愚蠢,他知道,一旦手下将领们知道真相,则自己英明神武,长生天派来统治天下的天选之人的形象便彻底坍塌,那自己将彻底的失去苦心经营的一切。 雅鲁不花和阿里白的信中期望大首领出兵去救,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就算没有其他的考虑,单纯从军事角度而言,完颜阿古大也不可能再派一支兵马去救援。按照雅鲁不花和阿里白信中的描述来判断,方城山一带现在集结了六七万落雁军和西北军汇合的兵马,那可不是随随便便派出几万人马便能解决的。况且,雅鲁不花和阿里白一旦活着回来,那么自己编织的谎言便大白于天下,那是不成的。虽然这两位是自己的得力臂膀,是自己多年的兄弟,此时此刻完颜阿古大也绝对不可能去援救他们了。军事上救不了,利益上不能救,这两位好兄弟只有一条路,那便是死在那里,别无选择。 摆在完颜阿古大面前的问题极为严峻。雅鲁不花和阿里白的失败导致了极为严重的后果。对方集结的六七万兵马在大胜之后一定会挥师而来。现如今自己围困山岗的兵马只有十八万,对方援军一旦赶到,兵力相差无几,且对方拥有骇人的火器,战斗力更高。一旦里应外合发起大规模的战事,自 己已经没有了胜算了。吕中天手中倒是有些兵马,但吕中天是靠不住的,从他借口撤兵回汴梁的举动便可以看出来,这个老狐狸完全靠不住。凭借自己的兵马,就算打赢了这场大战,最终自己手头又能剩下多少兵马?如果自己的实力大大的削弱,所带来的后果将是灾难性的。自己的雄心壮志破灭尚在其次,自己在大周境内将无法立足。更可怕的是,一旦自己实力削弱,自己将无力控制辽国。当初急于进攻大周的弊端便显现了出来。当自己兵强马壮的时候,辽人自然服服帖帖愿意当自己的盟友,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提供给自己,那是因为他们不愿得罪自己,不愿意亡国。而自己也正是利用他们这最后的希望才得以绑架他们穷尽人力物力作为自己南下的后援基地。 实际上,自己之前所拥有的一切威力,都来自于自己拥有强大的兵马。这一点一旦失去,那一切便睡空中楼阁。大周无法立足倒也罢了,北地也将无法立足,辽人会毫不留情的灭了自己,这简直是一定的。 所以,此时此刻,完颜阿古大必须要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是拼死一搏,还是放弃自己称霸天下的梦想,退而求其次,保存实力。其实这个抉择之所以艰难,更多的还是因为内心的挣扎,任何一个稍有智商的人都知道如何去抉择。退兵,保存自己现有的实力,在目前这种情形下既可以依旧让辽人不敢翻脸,更可以凭借近二十万大军占据大周东北之地。然后看局面的发展再决定下一步如何扭转局面。稳定住眼下的颓败之势,稳住军心人心,便还有机会。 完颜阿古大当然选择了撤兵,而且是毫不犹豫的撤兵,当机立断的撤兵。他下令将领们天黑后秘密的准备好拔营,三更之后同时迅速撤离。大军迅速集结北去,不做任何的纠缠和逗留。就算山岗上的落雁军知道了,他们也来不及阻止。事实上他们也无力阻止。 策马站在小山包上的完颜阿古大神情阴郁,心情低落。但值得欣慰的是,他的撤兵计划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挠。落雁军没有任何的追击动作。完颜阿古大回首看着不远处那片山岗,那山岗并不高大险峻,但自己困了月余,终于没法拿下这里。完颜阿古大知道,那完全是因为那山岗上有一个叫林觉的人,这个人便和这座山岗一样,看上去锋芒不露,很容易便能征服,但却在他文弱的外表之下,藏着的是狮子一般凶猛的力量,狐狸一般狡猾的智慧以及深潭一般不见底的能力。 “林觉啊林觉,这一切都拜你所赐,你放心,咱们的较量还没结束,你胜了一场,但谁是最后的赢家,尚未可知。” 完颜阿古大心中冷冷的想着。猛然间大喝一声,扬鞭催马,冲下山包。座骑汇入滚滚的火把的洪流之中,往北而去。 第一五五一章 兵临 黎明的曙光照亮了大地,晨风轻抚,绿树摇弋,花草飘香。十里长岗之上,半夜起来便一直未眠的落雁军士兵们静静的矗立在各自的作战位置上,看着山下空空如也的山野。 近两个月来,十里长岗周围被女真人围困,每日里山下女真大营之中的喧嚷之声响彻周围,昼夜不停。马嘶人叫之声,马蹄轰鸣之声,吵闹大笑之声从未断绝过。特别是夜晚,女真人喜欢围着篝火喝酒,喝高了便围着篝火跳舞。他们弹着一种用马尾巴制作的特殊的乐器,拍着一种声音响亮的皮鼓,唱着一种怪声怪气却悠长婉转的歌曲。有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思念故乡和亲人,他们会毫无来由的大哭大叫起来。这些都在一开始给落雁军士兵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一开始被围困于十里长岗之上,落雁军上下处在一种高度的紧张状态之中,本来就担心对方的进攻,忧心于数倍之地的围困,再听到女真军营中的这些鸹噪的声音,众人都是彻夜难眠的。但久而久之,落雁军士兵们便习以为常了。甚至到了后来,落雁军士兵们已经习惯在女真人的吵闹声中睡觉战斗和生活。他们已经快要习惯了一睁眼便看到山下的敌营连绵,听到女真人的鸹噪声,这已经快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了。 而现在,清晨的晨光照亮着下方的大地,那里空旷寥落,已无一人。那里静悄悄的,没有了任何鸹噪之声,一切都静的可怕,这让落雁军士兵们心里生出了某种异样之感。在某一瞬间,倒感觉仿佛失去了些什么,有些空荡荡的。 但很快,这种不该有的情绪便被抛到九霄云外去。欢呼声从山岗北侧的步兵营地中响起,然后迅速蔓延整个山岗。人们到此刻才意识到一个事实,那便是不可一世的女真人已经主动败退,被困在山岗上一个多月之后的落雁军终于获得了自由。所有的危机在现在这一刻都已经解除。 欢呼声此起彼伏,响彻山岗。直到此时,落雁军的士兵们才真正觉得春阳那么温煦,树木那么碧绿,春风那么温煦,天空那么碧蓝如洗。眼前的一切随着危机的解除也都变得那么生机勃勃而让人赏心悦目起来。 林觉也早早 的起了身出了大帐,众将领也都一夜未眠,他们早就在大帐外等候林觉了。见林觉走出大帐,众将神情欢喜,齐齐向林觉行礼。 “恭喜元帅,贺喜元帅。”众将齐声道。 林觉哈哈笑道:“诸位兄弟,喜从何来啊?” 沈昙抚须笑道:“大帅神机妙算,决胜千里。女真人被大帅戏弄于鼓掌之上,自知不是敌手,已然主动撤离了。这都是大帅之功。适才我等见过皇上了,皇上说要给大帅加授王爵,以褒奖大帅之功呢。” 林觉一愣,笑道:“你们去见过皇上了?” 沈昙道:“皇上昨晚彻夜未眠,一直在揽胜塔上查看敌情。我等都陪伴在侧。不久前皇上才回去歇息。皇上说,今日这个局面皆为元帅之功。他说待进了汴梁,正式登基之后,便加授元帅郡王之爵呢。我们可都听到了。” “是啊,是啊,我们都听到了。”众将纷纷点头道。 林觉呵呵笑道:“什么王爵不王爵的,我并不在意这些。谁能告诉我,山下的情形如何了?” 众人愕然道:“莫非林元帅昨晚真的没关注女真人撤兵之时?” 林觉呵呵笑道:“我知道他们在撤兵,但我可没去一夜不睡的盯着他们,那不是要影响我睡眠么?我这一夜睡的香甜,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众人白眼乱翻,心道:林元帅真是心大,昨晚还在大帐中下棋,然后居然还能睡得着?这恐怕便是所谓的胸有成竹,一切尽在掌握之故吧。 “禀报大元帅,昨日三更时分之后,女真人大举撤兵。到卯时之后,山岗之下围困的所有女真兵马已经撤的干干净净,一个不留。我们派出了斥候尾随查看,看他们是否是诈,退往何处。现如今得到的消息是,他们真的是退走了。他们居然没有去汴梁,而是往北去了。这倒是让人奇怪。”马青山沉声上前回禀道。 林觉微微点头道:“恩,那就是了。不出意料之外。去汴梁?你们想多了。吕中天肯让他们去汴梁么?他们之间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罢了。吕中天让完颜阿古大的兵马进京?那他算什么?完颜阿古大决断 好快啊,不愧是当世豪杰。觉察到不妙,他便立刻率军北撤,保存实力了。这应该是他最明智的选择吧。” 马青山道:“我等正要请教元帅这其中的关窍呢。请元帅为我等释疑解惑。” 林觉摆手道:“稍后咱们再谈此事。现下有几件事需要做。马青山,你即刻率五千骑兵前往雍丘襄邑宁陵三县去。咱们的粮草已断,你务必从这三县筹措粮草回来,以解燃眉之急。” 马青山沉声拱手道:“末将遵命。这三县至今没有任何的表示,若是他们识相的话,应该早就筹措你了劳军的粮食等着我们呢。如若不然,我定给这三县官员好看。” 林觉点头道:“执迷不悟者,不必仁慈。这三县至今没上效忠新朝降表,甚为可恶。若他们筹措粮食积极倒也罢了,如若不然,你可相机处置,另换官员。现在开始,本就是要各府州县进行一番大换血的。不效忠新朝的官员留之无用。但最重要的是要弄回粮食来。” 马青山高声应诺,领命而去。 林觉看向面前众人道:“诸位也要准备准备,我们今日便要开拔。先去往陈留。沈副帅,请你率领两万兵马即刻攻下陈留,准备迎接皇上和大军抵达。” 沈昙躬身应诺。 林觉对众人道:“诸位回去准备准备,本帅回帐写封信给马副帅,女真人退去,暂且不去管他们,我们要集中精力对付吕中天这老贼了。他已经逍遥的太久了。” …… 一天后,落雁军主力八万马步军进驻陈留县休整。女真人撤离的消息传遍京畿周边,数日之内,京畿各地州府官员纷纷赶到陈留上表效忠,根据战时条例,各地州府粮草物资源源不断运抵陈留。京畿各地地方兵马汇聚,落雁军兵马很快增加了两万多人。 四日后,接到林觉的命令之后,马斌孙万春高慕青率领六万大军押解大量粮草物资向汴梁进发,并于数日后和落雁军会师于汴梁南城之外。至此,落雁军新朝禁军共计十六万人兵临汴梁城下。便是傻子也明白,他们要攻汴梁城了。 (本卷终,请看下卷:也无风雨也无晴) 第一五五二章 城里城外 汴梁城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氛围。 落雁军大军兵临城下,汴梁城中的气氛自然是极为紧张的。但在这紧张之中却充斥了诸多的其他的情绪在其中。期盼、向往、悲观、恐惧、失望等等情绪在这座百万人的城池里弥漫着。整座城市无论从外表还是到内在都已经不再平静。 一方面,吕中天以及其手下则众将和官员对城中百姓的限制更加的严厉。原本只是宵禁,现在已经发展到了全天候的戒严了。各个坊市街道上关卡林立,百姓们实际上已经失去了绝大部分的自由。百姓们的生活已经沦落到了极为拮据的地步,原本粮食物资便已经被全部收缴,靠着上面分发配度日。一开始还能勉强应付,但如今,就连最基本的配给也已经完全不能够维持生计了。更可恶的是,吕中天开始大肆的拉壮丁,有的直接充入军中弥补兵马的不足,有的则成为苦力搬运木石泥包加固城池工事。上至五六十岁的老者,下至十余岁的孩童,都被强逼着入军或者当苦力。整个城池之中每天都上演着穷凶极恶的兵士到处抓捕壮丁的场景。反抗和屠杀也不时的发生着。 在这种情形之下,汴梁城中的百姓对吕中天的痛恨已经到了一定的程度。所以,对于城外的大军压境,他们的心中恨不得落雁军早日攻破汴梁,早日将他们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他们期盼着落雁军能发动进攻,将吕中天这个老贼和他的手下众人全部斩杀,让他们的生活恢复正常。 汴梁城的百姓们之前是最为固执的一群人,很长时间以来,落雁军在他们的眼里便是叛军土匪。但现在,他们却无比的希望这只叛军土匪来解救他们,这不得不说颇有些讽刺的意味。汴梁百姓在某种程度上自以为是既得利益者,自以为身份是特殊的一群人,所以在思考和行为方式上和其他地方的百姓是不同的。直到现在,他们才真正意识到,其实他们根本没有任何的特殊,他们就是一群草民。吕中天对他们没有半点的客气和怜悯,他们的命并不比其他地方的百姓值钱。他们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便也更加的恐慌和更加的期盼落雁军的到来。 有一点很诡异,城中的士大夫和官员们最近却活跃了许多。自女真人退兵之后,城中的宴饮活动反而比以前更为的频繁。那些跟随吕中天和支持投靠吕中天的原大周官员和将军们,那些士大夫和名士学子们所设的宴饮不断。而且宴饮之会一个比一个豪奢和淫糜,仿佛在相互攀比一般。这让人多少感觉到很是诡异。这种时候他们居然还在寻欢作乐,这确实令人费解。 然而,只要走近他们的内心之中,便知道他们的行为并不奇怪。这些人都是效忠吕中天的人。无论当初是为了荣华富贵,还是情势所逼,他们都是大周的罪人。他们跟随吕中天,实指望能得到他们想要的好处,但情势发 展到现在,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已经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吕中天怕是要完蛋了。落雁军兵临城下,这只兵马的可怕他们作为吕中天集团中的内部人士,自然是都知晓的。很多人还曾和落雁军交过手。那些和落雁军打过仗的人,心里反而比其他人更加的绝望。在整个吕中天集团内部,其实弥漫着的是末日将至的颓废之极的气氛和心情。这些人都不是傻子,他们知道落雁军一旦攻破汴梁,他们这些人都要被清算。所以一方面他们穷凶极恶拉壮丁,驱赶着百姓们搬运土石修建工事个箭塔,试图阻止落雁军的攻城。但另一方面,他们的内心里却是恐惧之极。觉得自己的末日要到了。 在这种心理之下,他们自然要抓紧最后的时间来狂欢宴饮。此刻若不纵情享乐,以后怕便是没有机会了。他们便是抱着这种末日的疯狂的心理,所以才纵情享乐,毫无顾忌。 大军兵临城下之时,一面是生活在水火之中,缺衣少食,被强征入伍的悲惨境遇。一面是夜夜笙歌,恣意狂欢的最后的疯狂。整个汴梁城在此刻便呈现出这种奇怪的两种极端的生活,以及由此产生的诸多怪异而颓废的情绪来。 吕中天最近的心情自然是糟糕透顶。女真人就这么跑了,落雁军气势汹汹的来了。吕中天知道,他便是落雁军此刻的目标了。吕中天从内心里感觉到了恐惧,从女真人撤离之后,吕中天便没有睡一个好觉,吃一顿好饭。他召集了无数的会议商讨对策,但却没有一个人能给他提供最好的对策。 “吕相得上天之佑,必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所以根本不用担心叛军的进攻。在吕相的威仪之下,这些跳梁小丑们将烟消云散。” 这些是平日身边那些马屁精们说的话。平日听到自己是天佑之人,是上天佐助的圣人,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等等这些话,虽然知道是假的,但吕中天却心中坦然,甚为受用。但在此刻,再听到这种话,便像是一种对自己的讽刺。所以,听到这种毫无实际作用的拍马屁,吕中天便怒声喝退他们,甚至命人将他们打几十板子出气。 “吕相不用担心,我汴梁城池坚固,城中百万百姓可用,根本无惧叛军。女真人又如何?还不是攻不进来?吕相只需下令,征兵拉丁,昼夜做好防御之务,落雁叛军便是十年也攻不进来。除非他们长了翅膀飞进来。就算飞进来,也一样要死在我们手里。” 这是第二种言论,大抵是手下亲信将领们的话。他们的建议是大量扩充兵马加强防守。这种建议看似胸有成竹,但吕中天知道,这正是因为他们心中都没有底,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城中的百姓已经怨声载道,吕中天知道自己在百姓们心目中的形象已经一落千丈,此刻怕是已经是他们极为痛恨的对象。若是全城军民都团结一心,都拥护他吕中天的话。则同仇敌 忾之下,城是能守得住的。但现在,同仇敌忾怕是痴心妄想了。强行征兵拉丁会让百姓们更加的愤怒,吕中天是读过书的人,他当然知道民心之怒有多么可怕。整个城池怕是要变成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随时可能爆炸喷发,酿成大乱。 当然了,吕中天也不得不承认,这恐怕也是唯一可行的建议了。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守住城池。守住城池便需要大量的人马,而他手中现在拥有的不到八万的兵马是完全不够的,他只能拉百姓当炮灰,用他们的命来保护汴梁不失。至于这其中蕴藏的极端的危险,那也只能暂时不顾了。 除了这两种建议之外,倒是还有第三种建议。虽然这第三种建议是吕中天最希望看到的结果,但是达成起来却恐怕毫无可能。但是吕中天并没打算放弃,他已经秘密的着手实施。这时候哪怕是最后一丁点的机会,他也是要争取的。当然了,一切以积极备战,殊死一搏为主。时至今日,他吕中天没有退路,也只能坦然面对了。 …… 时值四月,京城周边已经是一片春意阑珊。南城之外,十六万大军的营地铺满了方圆数里之地。落雁军从一只伏牛山中的山匪武装,终于在今日发展为如此庞大的一只兵马,任谁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 落雁军大军已经在南城之外扎营两日,但是攻城却尚未开始。虽然落雁军将士们早已摩拳擦掌,早已这跃跃欲试。但是他们的统帅林觉却并没有下达命令。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林元帅定然是没有准备好攻城,或者说没有想好攻城之策。 确实,眼前这只落雁军虽然兵强马壮,拥有林觉这样战无不胜的强大统帅,拥有令人生畏的神秘火器,拥有落雁军铁一般的军纪和战斗意志,拥有击败女真人的高涨士气。似乎此刻他们会碾压一切对手。但是冷静下来仔细的想想,这十六万落雁军想要攻下汴梁城却似乎是缺少了些什么。这也是在林觉决定攻汴梁之后,很多人找到林觉说出了他们的担心原因之一。这只落雁军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一样东西,那便是可以攻破城池的攻城器械。 汴梁城的城防之坚固天下无双,而落雁军手中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攻城的器械。什么云霄车,攻城车,冲车,统统都无。若说云梯是攻城器械的话,那么勉强算是有一样。但所有人都明白,以云梯攻城的代价是什么,落雁军眼下的实力是否能经得起这种攻城方式的消耗。毕竟女真人的前车之鉴在前,落雁军难道要重蹈覆辙不成?了解林觉的人都知道,林大帅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他不会那落雁军士兵的性命去攻城,况且那很可能带来的是一场失败。 所以,林觉的按兵不动虽然令人焦急,但却为很多核心人员所理解。他们知道,林大帅一定在想办法。至于是什么办法,便不得而知了。 第一五五三章 切磋 阳光明媚的春日清晨,林觉陪同高慕青和白冰两位夫人在中军大帐之侧的小树林里晨练。和两位夫人真刀真枪的对拼实战相比,林觉的晨练便显得小儿科了。他只能在旁做做早操压压腿脚一边做一些伸展的运动,一边对着两位夫人在场中的比试喝彩。 这么多年来,林觉当初的成为武技高手的梦想已经破灭。人生中有很多事是自己力有不逮和没有天赋的,比如武技这件事,即便自己身边有诸多武技高强之人,资源甚为丰富,他们也会悉心指导自己,但是因为天赋等各种原因所致,林觉还是放弃成为武技高手的梦想。他现在所练习的完全是高慕青白冰和孙大勇等人教给他的一些实用的近身搏杀的招数,完全是用来危急之时保命用的。林觉更专注的是火器的改良和运用,若说拔出王八盒子开火的速度,林觉可比很多人都快几分。 树林之间的几棵枝叶婆娑的大树旁,白冰和高慕青正在过招。白冰的武技依旧以轻灵的身法而见长,但见她白衣猎猎,在树干和枝头翻腾飞翔,如一只轻盈的枝头鸟,每一出手,笛中剑便是寒光大胜,剑气凌厉,炫目夺魄。作为她的对手,一定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因为她的身法太快,招数也太飘忽。高慕青则和白冰走的不是一个路子。高慕青的身法固然也不弱,但是和白冰相比,轻功自是弱项。她才不跟白冰拼轻功呢,高慕青以剑术精妙繁杂而见长,当年在龟山岛上,众多绿林豪杰都教授过高慕青的武技,其中剑术便有多达八名江湖人物给高慕青当过老师。所以,无论白冰从何种角度何种招式攻来,高慕青总是能够以招数应对。 两人斗到酣畅之处,但闻娇叱声中,白冰的身形顺着一颗高大的树干盘旋而下,竟如一条沿着树干游动的白蛇一般。笛中剑幻化出数十光点,对着站在树下的高慕青的头顶攻去。这种情形下,一般人怕是只能立刻逃离树下攻击范围,而不敢再立足于树下了。但高慕青知道,此刻绝对不能动,因为往任何一侧逃离,接下来便要遭到穿心的雷霆一击。以游蛇身法缘木而下,以繁星般的幻剑攻击都是为了逼迫对手慌张逃避,而一旦对手逃开,则后手便是双足借树干之力电射扑杀,那将是雷霆一击,避无可避。当然白冰和高慕青过招是不可能真的用杀招的,但是高慕青可不想被青笛箭指着自己的后背,逼得自己认输。 高慕青一声娇叱,不但没有闪躲,反而脚尖轻点,身子贴上树干往上游走。两女一道白影一道青影,一个自上而下,一个自下而上竟如两条烟雾沿着树干盘旋。但听的乒乒乓乓一阵爆响,火星四溅。砰然一声响,两人在剑影之中对了一掌,高慕青的身子坠落于地,以剑尖杵地站稳身形。白冰的身子翻飞而出,在数丈之外转折落下。两人均有些发髻散乱,脸上翻着红潮,气息也有些不顺。树冠上的绿叶纷落如雨,落在两人的发髻和肩头上。 “好!”一旁观战 的林觉大声叫好,大步走来,站在两人中间,笑道:“慕青,冰儿,你二人的武技精进如斯,看的我目眩神迷啊。不过倒也不必如此拼命吧?过个招而已,倒像是以命相搏一般。万一受伤了,岂非后悔遗憾?” 白冰和高慕青都脸色一红,两人虽然关系非常好,但是总是暗地里较劲,想争一争林觉身边武技第一人的位置。过招虽然有些分寸,但斗到酣处确实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击败对手的意图太过明显,以至于林觉都看出来了。林觉站在两人之间,没便是防止两人上头再斗。 经林觉这么一点醒,两女也都醒悟过来。确实,万一失手,那将遗终身之憾,那可绝非自己所想。 “夫君教训的是,确实有些过了。冰儿妹子,我向你道歉。以后咱们过招用木剑吧,确实太危险。”高慕青忙道。 白冰也忙道:“是我的错,我不该用那一招的。高姐姐切莫见怪,我非有意,只是战到酣处情不自禁的用了出来。今后再也不会了。” 高慕青笑道:“怪你作甚?我不也是一样么?” 林觉伸手搂住两女的腰肢笑道:“这才对嘛,我林觉身边有两位如此武技精湛又深明大义和谐友爱的夫人,真是三生有幸啊。可惜你们的夫君我,却是个笨学生。坐拥两位名师,却武技没有丝毫精进,真是惭愧的很。” 高慕青笑道:“武技只是小技罢了,夫君文韬武略,运筹帷幄,那才是大技傍身,天下人人仰慕的大英雄呢。有我和冰儿保护夫君,武技不学也罢。” 林觉哈哈大笑道:“慕青说话越来越中听了。话说适才你们最后那招数叫什么啊?着实震撼。” 白冰笑道:“我那一招叫做‘虚空落泉千仞直’。” 林觉微微点头道:“原来是唐人徐凝的庐山瀑布诗句演化而来。‘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徐凝的这首诗确实气势磅礴。看来冰儿最近没少琢磨武技,没少读诗文词赋呢。” 白冰道:“夫君要我多读诗文以融合音律剑意,冰儿自然是不敢违背的。这一招确实是融合此诗之意。前面是虚空落泉,突出一个虚字。若是对方避让,便是后招‘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两手凌厉杀招,那是飞身扑杀,一击破敌的招式。还没用出来,便被慕青姐姐识破了。根本没有上当。慕青姐姐是不是读过这首诗,领悟了其中之意啊?” 高慕青咯咯笑道:“谁有空天天捧着诗文琢磨?诗文浩如烟海,我又怎知你的剑意融合的是那一首?我又不懂你门派的融合音律诗文的武技,就算知道了也不明白啊。我只是实战经验丰富,对于危险有特别的预感罢了。” 白冰轻声道:“厉害厉害,还是姐姐厉害。” 林觉道:“话说慕青你那一招自上而下的迎击是什么招数?身法也很 轻灵的样子。” 高慕青道:“我可没那么好听的诗文的名字,这一招叫做‘缘木求鱼’罢了。” “缘木求鱼?”林觉愕然,心想:起这招数名字的人怕是对这个词有什么误解。缘木求鱼注定两手空空,那是对错误的目标行动的意思。不过这只是招数之名罢了,倒也不用深究。 三人谈谈说说收拾收拾并肩往大帐方向行去,尚未出小树林的边缘,便见孙大勇迎面飞奔而来,见到林觉后拱手行礼,口中叫道:“大帅,汴梁城中来人了。吕中天派了使者来见皇上,皇上请大帅前去龙帐一同会见。” 林觉一愣,轻声道:“老贼果然开始耍花样了。” 郭昆的龙帐位于大军营地南侧的安全位置。这里是一片山岗,周围树木葱郁,一条汴河支流穿行而过,倒也安静祥和,景色优美。 林觉带着孙大勇和两位夫人策马而来的时候,龙帐之中,郭昆已经和汴梁城中来的使者交谈了许久了。来者是吕中天的副相柳振邦。此人之前是和辽人议和的使者,之后又是和女真人议盟的使者,堪称是吕中天手下的谈判第一人。现如今,吕中天又派他出城来使,便是希望借他三寸不烂之舌,能达成吕中天想要的目标。 龙帐之外战马嘶鸣,林觉等人翻身下马阔步走进大帐,郭昆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迎接。林觉大步走上前来向郭昆行礼。 “臣林觉见过皇上。”林觉沉声道。 “免礼,赐座。”郭昆大声道。 林觉道谢,转身看到了躬身站立在一旁的柳振邦。对柳振邦,林觉倒也并非全然陌生。当年林觉在朝为官之时,这柳振邦是政事堂的一名主事官员,和林觉供职的条例司多有来往瓜葛,倒也打过交道,有过几面之缘。 “这不是柳主事么?呵呵呵,没想到咱们居然在这里重逢了。”林觉笑道。 “柳振邦见过林大人,是啊,没想到和林大人还有重逢的一日。”柳振邦躬身赔笑见礼道。 “他可不是柳主事了,他现在是吕中天手下的副宰相呢,也不知道吕中天效力的是哪个朝廷,他这个宰相是那一朝的宰相,这柳副相也不知是那一朝的副宰相。”郭昆冷笑着在旁说道。 柳振邦闻言转身噗通跪在地上,朝郭昆磕头叫道:“皇上,臣柳振邦当然是效忠于您这个朝廷的。不仅是臣,连吕相其实也是效忠于您的。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现如今大周只有您这一个皇上,我们不效忠您效忠谁呢?” 郭昆哈哈大笑道:“柳振邦,你说这话不亏心么?你们效忠朕?这岂非是天大的笑话。柳振邦,吕中天叫你来见朕,便是说这种是个人都不会相信的荒唐谎言的么?莫非你当朕和林元帅以及我落雁军将士是可戏弄的么?” 柳振邦磕头如捣蒜,高声道:“皇上息怒,这其中自有原因,容臣细细禀明如何?” 第一五五四章 三寸之舌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柳振邦作为吕中天派来的使者,林觉郭昆等人自然不能没有风度的为难他。而且,在攻城在即之时,吕中天派出使者前来,未必便是坏事。 “皇上,林元帅容禀。我受吕相之托前来,便是要将有些事情说清楚的。吕相心里知道,皇上和林元帅对他一定是恨之入骨的。原因当然有很多,归结起来,自然是从当初的淮王夺位之事而始。当初先皇立晋王为太子,要将淮王贬出京城去往西北之地。淮王发动了夺位之变。这件事自然是导致皇上和林元帅反出京城的原因,故而从此和吕相生出仇隙来。临来之前,吕相同我长谈一夜,剖白内心,也谈及这件事情。他说,淮王的举动当时他也是极为震惊的,当他知道此事时,先皇已经驾崩,太子已经被杀死。在那种情形之下,他虽然极为愤怒,但是处于大周大局的考虑,也只能奉淮王登基。国不可一日无主,更何况外敌窥伺,国内民生艰难之时,倘若不当机立断,极有可能酿成更大的灾祸,祸及大周的社稷江山。故而他和时任枢密使杨大人商议之后,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此事带来的影响减小到最低限度。吕相说,就本质上而言,此次变故乃是皇族内部的宫闱之变,虽然淮王的行为极为恶劣,令人痛恨。但他是先皇之子,先皇和太子都不在了,也唯有他能继承皇位。不能因为发生宫闱内斗之事便否定他的身份。当年玄武门之变,李世民也做过同样的事情,不也照样不妨害他登基为帝,成就一代圣君之伟业。身为臣子的吕相,其实在这件事上只能顺势而为,尽大周宰相的本分,确保大周社稷江山的稳固。不知吕相的这番剖白心迹,皇上和林大人能够接受否?” 柳振邦不愧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一个为了大周社稷着想,忠心耿耿的老臣形象呼之欲出。他将吕中天当时的选择说成是为了大周大局着想的无奈之举。表面看起来,似乎颇有些道理。但是他刻意回避了之前吕中天为谋划郭旭上位的种种作为,甚至不惜为了郭旭立下战功而激起青教之变。他也只字不提吕中天之前对变法一派的仇视和弹压。 “这么说,吕中天倒是一片赤诚为国之心,顾全大局之举了?那我们岂非全部错怪了他了?呵呵呵呵。”林觉笑出声来。 柳振邦老脸一红,对林觉话语中的讽刺意味熟视无睹,转向沉吟不语的郭昆拱手道:“皇上,当时那种情形之下,不仅是吕相做出这种抉择,杨枢密不也是同样做出了相同的选择么?若说吕相存有私心,为淮王袒护的话,那么杨枢密这么做又是为何呢?杨枢密可是公认的公平持重的国之重臣,是先皇倚重的肱股之臣,他的决定当无其他因素考量了吧。由此是否可以得知,那时所做的抉择确然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呢?” 郭昆皱着眉头,半晌后居然微微了点了点头。口中虽没有说出赞许之语,但神情上似乎 缓和了些。柳振邦那杨俊的抉择来说事,确实有些迷惑性,乃至于郭昆居然有些信了。 “然则,吕相想杀了皇上和本人,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么?”林觉忍不住笑道。 郭昆的神色瞬间冷厉起来,沉声喝道:“正是,你们要杀我父王和我,以及林觉。这难道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么?” 柳振邦早知有此一问,丝毫不慌张的道:“看起来这便是皇上和林元帅对吕相的愤怒之处,诚然,吕相当时确实想要留下皇上和林元帅,但当时是因为林大人拿了玉玺,皇上您当时又率兵要进攻皇宫。既然两位老大人已然做出了决定,自然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故而出兵平息纷乱,也是他们必须要做的选择。吕相说,当时他的想法是倾向于劝说两位回头的,但杨枢密说,既然决定由淮王即位为帝,则必须铲除太子羽翼,否则必生动荡。林大人乃太子党羽,梁王父子和林觉同气连枝,必须连根拔起,长痛不如短痛,一网打尽为宜。所以,调兵一路围杀追剿其实是杨枢密的主张。吕相当然有错,他便错在没能坚持己见,以至于逼迫了皇上和林元帅反出了京城。这便是吕相的错处。吕相在那之后曾多次私下提及此事,内心身为自责。” 林觉不得不佩服吕中天的无耻和柳振邦的狡辩之功。这厮将所有的过错推到一个死人头上,当真无耻之极。 “哈哈哈哈。”林觉实在忍不住大笑出声,他不想反驳,根本就不必跟此人浪费唇舌。只是这件事实在是太好笑了。 柳振邦看着林觉正色道:“林元帅或许不信我的这番话,但我说的都是实情,信也罢,不信也罢,事实便是事实。说到底,这些事都是过去的往事,吕相说了,倘若皇上和林元帅心中不能释怀,他可以当面赔罪。” 林觉笑的打跌,摆手道:“我信,我信还不成么?说下去,继续说下去。吕中天一心为大周江山社稷着想,一切都是他公忠体国之举,我信了。然则,我想到知道,他和辽人勾结杀了杨俊,又是如何将郭旭玩弄于股掌之上,将堂堂大周皇帝送往女真人军营之中为质,又自己想要登基为帝的这些事,你想怎么替他洗白呢?还有,他和女真人联合攻我落雁军,明知新皇已然登基的情形之下依旧困我们于十里长岗,意图歼灭我落雁军的行为,你又该怎么替他分说呢?柳大人,你快说,我迫不及待的想听你的解释呢。” 柳振邦脸色通红,咂嘴道:“林元帅,看来你对吕相是不肯原谅了,我便说了缘由,你也定然不肯相信,然则我说了何用?” 林觉忍无可忍,厉声喝道:“你既知道狡辩无用,还跑来狡辩作甚?吕中天野心勃勃,欲做窃国之贼,其狼子野心早已昭然。他为大周江山社稷着想?怕是早就处心积虑谋取大周江山吧。他奉郭旭为帝,便是打着一步步控制郭旭,独揽大权的主意。女真人南侵之时,他 以为这是他窃国的大好机会,想乘乱夺了大周的江山,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你们想洗,也洗不白。柳振邦,今日来此的意图到底为何?何不痛痛快快的说出来,何必在此浪费口舌。我们可没空听你胡说八道。你若还继续胡说八道,可休怪本帅乱棍打你出营了。” 柳振邦涨红了脸叫道:“林元帅,你怎可说这样的话?就算是两军对垒,也有个先礼后兵的。既然结怨已久,自然需要分说解释,否则怎能化干戈为玉帛呢?吕相一片诚意,希望能迎皇上进京,重整我大周江山,你却说这些话,岂非是拒人于千里之外,非要我大周内部拼个你死我活,让女真人坐收渔翁之利么?林元帅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林觉大怒,柳振邦不但巧舌如簧颠倒黑白,而且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开始挑拨离间。竟然数落起自己的不是来。林觉岂能容他。 “柳振邦,你看来是不想活了。那本帅便成全你。来人,将他拉出去乱棍打死,尸体丢到南城外。” 孙大勇在帐外大声应诺走进来,叉手便要抓人。柳振邦吓的脸色煞白,大声叫道:“皇上,皇上,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您可不能这么对臣。臣是带着吕相归顺之心前来的,皇上三思啊。” 郭昆看了看林觉,轻声道:“林觉,可否听他说说再做决定?他适才说的也有些道理。倘若真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而来,我们能不自相残杀岂非更好?女真人虎视眈眈在侧,总不能给他们机会。” 林觉冷笑道:“皇上可莫要犯糊涂,那可是吕中天,窃国之贼,野心勃勃之人,你要跟他化干戈为玉帛?岂非是天大的笑话。” 郭昆咂嘴看着林觉道:“林觉,若能于大周江山社稷有益,也未尝不可吧。何必把话说的那么死?咱们只听一听吕中天到底想要干什么,这也不可么?” 林觉心中恼火,淡淡道:“皇上想要听,那便听吧。但臣可没时间浪费在他身上,我军务在身,恕臣告退了。” 郭昆皱眉道:“林觉,你便这么不给朕面子么?便留下来听听都不肯?朕不过是想听听罢了。难道你觉得朕这个要求很过分?” 林觉心中一怔,他从郭昆的话语之中听出了他的怒火。自己对郭昆的行为不满,他何尝不是对自己也不满。此刻自己若起身离去,那么和郭昆之间的嫌隙便会变得更大,从此难以弥补,自己并不想这么做。 “既然如此,那臣便听一听也无妨。”林觉躬身说道。 郭昆吁了口气,脸上神情放松了下来。他认为自己胜了一局,林觉终究还是不敢太过放肆。看来以后自己需要多硬气些才是。 柳振邦低着头听着这君臣的对答,他敏锐的捕捉到了这君臣之间的尴尬的氛围,心中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原来,这君臣之间并非铁板一块,或许自己该从郭昆身上下些功夫才成。 第一五五五章 条件 林觉坐了下来,他平复了心情,为自己之前的愤怒而感到有些愧疚。他知道,自己之所以会愤怒,并非因为吕中天的无耻和柳振邦的狡辩。而是因为从柳振邦的话语之中想起了许多往事和许多人。 他想起了老师方敦孺,一个正直无私,品行高洁,为了大周殚精竭虑,有着大智慧大格局的人,明明可以挽救大周于水火之中,但就是被这一群宵小之辈所攻讦,乃至于理想破灭而身死。就像一个在迷雾黑暗之中找到了光明之人,当他告诉他人正确的前进道路的时候,不但没有人跟从他,反而被人污蔑为他要带众人去送死。无人理解他,无人相信他,这是他最大的痛苦。 同样,还有严正肃严大人,某种程度上,他和老师方敦孺之间是真正的知己。无数个不眠之夜里,他和方敦孺为了找到大周的出路而苦苦思索探求。两人之间深厚的友谊来自于彼此理念和脾性的相投。最后共同赴死,共同向世人以死明志。虽然林觉和严正肃的交往不多,和他之间也并没有同方敦孺的两世交往的情感深厚,但这并没有妨碍林觉对他严正肃的尊敬。有些人无需太长时间的交往便可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一眼千年,一言倾心,往往便是如此。更何况严正肃对自己也多有关爱和提携。 除了两位老大人,林觉还想起了很多人。先皇郭冲,那也是一个想励精图治的皇帝。大周的衰弱其实跟他关系并不大,前朝几位皇帝穷奢极欲耗干了国库,大周这条大船到了他的手里其实已经破败不堪。他很想做一番事情来,他也确实下定了决心。他实际上顶住巨大的压力,给了严正肃和方敦孺极大的权力去变法。但终究因为压力太大,朝廷内部的反对和牵制的力量太过强大,最终没能成功。将变法的失败推在他的身上是不公平的,他其实做了他能够做的事情。可悲的是,他居然是死在了自己儿子的手里,他为君失败,为父也是失败的。但这失败却并不是因为他自己,这更让他的人生有了悲剧的色彩。 对于林觉而言,郭冲给自己的影响是很好的。自己和他有限的交往之中对他也是颇为尊敬的。即便是在方敦孺和严正肃去世之后,郭冲还是有意提拔自己,希望自己能接过变法的大旗的。可惜的是,一切终归于泡影。 林觉想起的人还有杨俊,还有容妃娘娘,还有太子郭冕,还有杜微渐……这些人如今都已作古,都在过去这短短几年的大洪流中被吞没。他们当中有的人本可以成为这个时代耀眼的星辰,但却无情的如流星般的湮灭。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争权夺利,为了私利和野心。吕中天郭旭等人扼杀了这些人,让大周走向了如今这种内忧外患,大厦倾覆的情形。数十万军名死于战乱,尚有数以百万的百姓失去家园流离失所,数以千万的百姓正在水深火热之中。而造成这一切的罪人之一吕中天和他的帮凶们尚在自己面前狡辩和洗白。 这才是林觉之前情绪愤怒不可遏止的真 正原因。 “多谢皇上给臣说话的机会,林大帅,您也不要生气,在下理解您的心情。不过,过去的事情终究已经过去,总是要往前看的。私人恩怨跟大周江山社稷比起来,不值一提。现如今,我们大周内部先打起来,岂非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么?吕相正是有鉴于此,才让在下来见皇上,表明愿意止息纷争之愿。”柳振邦拱手说道。 林觉面带冷笑,他很想跳起来给柳振邦几个大耳光,将他那张嘴脸打的稀烂。此人居然将此次落雁军兵临汴梁城下说成是个人恩怨,光是这一点,便足见其故意颠倒黑白混淆视听的居心。林觉不屑于驳斥他,他认为不用自己呵斥他,郭昆便要斥责他的这种说法了。 然而,郭昆并没有如林觉所愿的斥责柳振邦的言辞,他的注意力仿佛不在这里。反而点头沉声问道:“吕中天当真愿意改过自新,那也是件好事。你适才说,他愿意止息纷争,迎朕进京是么?” 柳振邦忙点头道:“正是,吕相将皇宫内院都清洗打扫了一遍,命百姓将内外城街道冲洗打扫的干干净净,准备好了鞭炮焰火,准备好了仪仗车马,便等着迎接皇上进京城呢。只要皇上一句话,吕相便大开城门,迎候皇上入城登殿。” 郭昆眼中都是喜色,但却也并没有昏了头。 “然则,既然如此,为何还不打开城门迎接朕进城呢?他在等什么呢?”郭昆道。 柳振邦咂嘴道:“这个……倒也不是那么简单……皇上……皇上明白臣的意思吧。” 郭昆皱眉道:“你是什么意思?” 林觉实在忍不住,冷笑道:“他的意思还不明白么?吕中天是要提条件的。天下哪有免费的宴席,吕中天岂肯就这么开城投降?不满足他的要求,他岂肯迎接皇上进京?” 郭昆一愣,脸色沉了下来道:“柳振邦,是这样么?这种时候,吕中天还要跟朕提条件?朕的大军就在城下,他还要跟朕讨价还价么?” 柳振邦咂嘴道:“皇上,常言说的好,丑话得说在头里。吕相自然有他的顾虑。鉴于之前吕相和皇上以及林元帅你们之间是有所误会的,或者说是有些恩怨的,吕相自然心里也是担心的。而且,现如今大周上下对吕相有所误解,都说吕相勾结外敌意图篡位谋国,这等天大的冤屈和罪名,吕相岂敢背负?所以有些事倘若不现在说清楚,不解决,将来岂非更多了许多纷扰。吕相希望能在皇上进京之前,解决这些事情,以免带来不必要的纷扰。” 郭昆冷笑道:“果然是想要提条件,你倒是说说,吕中天想要怎样的条件?” 柳振邦沉声道:“其实也很简单,吕相只是希望皇上做两件事。其一,皇上须得为吕相正名,下诏告知天下人,吕相绝非窃国之贼,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大周江山社稷着想,是大大的忠臣。无论是几年前的夺位之变,乃至近来之所为,吕相都是站在大周全 局的层面考虑的。女真人入侵至京城之外,吕相领军守住了京城,这本就是事实。和女真人确实有些和议,但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以小的代价换取大周江山社稷整体不至于为女真人所侵占,所以才在西北军不听号令私自出兵,导致兵败之后大局危急的情形之下同女真人达成协议,这其实也是为了保全京城,保全大周江山。先皇去往女真军中为质的事,也是他自愿为之,吕相死谏未果,先皇决心已下,执意要禅让皇位。这才引来许多人猜疑吕相想取而代之。事实上吕相绝无此意。先皇是不希望大周无主,导致混乱,结果却毁了吕相的声誉。以上这些都是吕相为保全我大周而竭尽全力的证明。吕相不能因为尽忠为国反而受他人诋毁,所以皇上必须要给吕相下诏正名,吕相才能释怀。” 林觉怒极反笑,他终于听到了柳振邦之前便准备为吕中天这一年以来的行为所编织的洗白的说辞了。果然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吕中天居然将自己窃国之行如此粉饰,堪称天下第一无耻无德之徒了。 “吕中天果然是天下第一大忠臣,哈哈哈,为了保全我大周,可辛苦他了。”林觉大笑道。 柳振邦翻翻白眼道:“皇上,您瞧,就连林元帅也不信,何况天下人。” 郭昆冷声道:“他还有什么条件?” 柳振邦道:“还有便是,吕相知道他之前的所为得罪了皇上和林元帅,还有落雁军中的很多人。他知道一旦皇上进京之后,必有人会秋后算账,弹劾诋毁于他。吕相希望皇上能给他一个保证,他开城迎接皇上进京之后,皇上需得保证吕相以及城中官员将领们的安全。吕相不奢望皇上因为他的忠诚护国而嘉奖他,也不希望因为别人的仇视而死于非命。所以请皇上下旨为吕相正名,还需下特旨赦免所有城中军民百姓,并不可秋后算账,再行追究。” 郭昆冷声喝道:“岂有此理,这难道是在要挟朕么?他口口声声说效忠于朕,怎地还提出这么多条件来?朕若是不答应呢?朕若是攻进京城呢?他当如何?” 柳振邦沉声道:“皇上,臣说的话您不要生气,京城城防坚固,四十万女真大军携带千架攻城器械也未能攻破,臣不是贬低落雁军的战斗力,但若想以这十几万兵马攻下京城,恐怕……更不容易吧。城中军民百万,守城人手充足,城中物资粮草也充裕的很,真要攻城,怕是未必能如皇上的愿啊。而且吕相说,倘若皇上不能体谅他一片公忠体国之心,也和其他人一样认为他是不忠之臣,那么他便太失望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吕相将同汴梁城一起玉石俱焚。不但要全力死守,若是城将破的话,他将放火烧了皇宫和城中所有的房舍,将整座京城烧成白地。皇上得到的不是京城汴梁,而是一座死城和空城了。汴梁城从此便永远的消失了。” “无耻!” “大胆!” 林觉和郭昆几乎同声怒喝出声。 第一五五六章 底线 柳振邦此刻说出的才是吕中天要达到的真正目的,这也是吕中天苦思冥想之后,认为的最好的上策。自家事自家知,如今的汴梁城人心浮动民怨沸腾,城中物资匮乏,兵马士气低落。倘若不是靠着强力恐怖的手段遏制着,怕是早已经一片混乱。别看手下的那些将领信誓旦旦的说什么誓与城池共存亡之类的话,说什么城中百姓百万,守城人手足够之类的话,但其实大伙儿都知道,那是自欺欺人的话语。吕中天正是心里清楚,这汴梁城或许真的没法守,所以才想出了派柳振邦前来谈判的计划。 吕中天不愧是吕中天,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认为此时此刻的郭昆必然急于要进汴梁城正式登基为帝。他虽在十里长岗宣布登基,但显然不是正式的登基,倒像是仓促之间的自封为帝一般。唯有进了汴梁城,进了皇宫,在崇政殿的宝座上接受群臣的道贺,那才是真正的登基为帝。 汴梁城,那是大周一百五十多年来的都城,那是天下军民心中最为神圣的所在。正因为其地位的重要,所以女真人的首要目标才是这里,他们知道汴梁城在大周军民心目中的地位。郭昆要成为真正的皇帝,他便必须要进入这里,在这里开始他名正言顺的大周皇帝的生涯。 吕中天抓住了这一点,他要以汴梁城这座城池作为他的筹码,以此来换取脱罪和安全。汴梁百万百姓便是他的人质,汴梁的辉煌城池,皇宫殿宇便是他手中的宝贝。他知道,无论柳振邦如何巧舌如簧的为自己洗白,都不可能糊弄林觉和郭昆。唯有筹码是实打实的,你想进汴梁当皇帝,便要接受我的条件,将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不能治我的罪,还要替我洗白。否则的话,我便一把火烧了汴梁,将大周一百多年的古老而神圣的都城毁个干净。让你这个皇帝在废墟和死人堆里登基。拿汴梁城和汴梁百万百姓的性命来换取自己的安全,吕中天认为,郭昆必然会愿意交换。 “无耻,老贼当真该碎尸万段,居然敢以朕的汴梁城来威胁朕,该死,着实该死。”郭昆怒声喝骂不已。 林觉也被吕中天提出的条件和筹码惊呆了。吕中天居然要绑架汴梁这座城池,用来和落雁军交易。不得不说,这老贼真是豁得出去的一代枭雄人物。这世上有几人能在这种时候还能抓住对方的心理弱点的。汴梁城是大周一百五十多年的都城,这一百五十多年下来,这座城池早已经汇聚了世上最好的东西,早已成为大周的经济政治文化的中心,早已成为了一处象征着大周兴盛衰亡的圣地。这座城池一旦被毁,毁掉的可不是一座城池而已,那会让很多人心目中的圣地被摧毁。 且不说汴梁城中那些雄伟瑰丽的宫殿群宇,街头上那些秀丽精巧的高楼宅邸,各处浸润了几百甚至上千年历史的人文古迹,那些长街窄巷,拱桥石栏等等这些死物,一旦被毁自然是令人惋惜不已。更重要的是,城中还有近百万百姓在其中。如果吕中天当真丧心病狂的对百姓下手以报复落雁军的进攻和不合作的话,那将是人间的一场浩劫。玉石俱焚的结果绝对不是林觉想要的。 虽然郭昆怒声喝骂,但郭昆内心的想法也是如此,他也绝对不希望汴梁城被毁,百姓被杀。对他而言,还有一个更为实际的理由,那便是,他是大周的皇帝,他要在汴梁登基。在历代大周列祖列宗皇帝登基过的地方登基,才有意义。否则,他这个皇帝便永远不能为天下人所全部认同。甚至包括他自己,都觉得若不能在汴梁城中登基为帝,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这个皇帝是个野皇帝,不够名正言顺。 “皇上恕罪,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今日这个局面,谁也不想看到。吕相是真心想结束这场纷争的,他也不想走到这一步。汴梁城中百姓的命运,汴梁城的命运便都掌握在皇上手里,您才是主动的一方,吕相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实际上对皇上而言,这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吕相说了,他可以不要任何官职和爵位,只要皇上答应这个条件,皇上登基之后他可以离开京城,告老还乡,从此不再涉政。一切只需皇上一句话便能办到。”柳振邦弓着身子样子很谦卑,但语气却一点也不谦卑。他的话处处是陷阱,现在将皮球踢到了郭昆的脚下,仿佛若是郭昆不答应的话,将来城毁人亡的惨剧便是郭昆的责任了。其用心何其歹毒。 “朕……朕杀了你。朕绝不会同意的。朕不受任何人的威胁。吕中天打错了算盘了,想拿这个条件来威胁朕,朕岂会受他威胁。京城没了,朕可以再建,朕甚至可以去应天府登基。哼。来人,将柳振邦给我推出去砍了。”郭昆难得的强硬了起来,厉声喝道。 柳振邦有些发慌,他没想到郭昆竟然是这种态度,他以为郭昆会犹豫最终接受条件的,却没想到郭昆居然不假思索 的拒绝了。 “皇上……那可是汴梁城,那可是百万百姓的性命。皇上你刚刚成为大周之主,便有百万百姓因此而丧生,天下人会怎么想?这些人都等于死在皇上的手里,你的皇位还能稳固么?迟早有人会拿此事来指责你,煽动明星造你的反。嘿嘿,我柳振邦死了又如何,我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倒是皇上因为一点过去的恩怨而坏了大局,这才是得不偿失呢。” 柳振邦兀自鼓动如簧之舌蛊惑着,他知道这时候他求饶是没用的,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夸大此事对郭昆的不利之处,或可奏效。 郭昆恶狠狠的瞪着柳振邦,不得不说柳振邦的话确实在他心里起了波澜,杀了柳振邦容易的很。但杀了他之后,吕中天倘若当真疯狂到毁了汴梁城,那将如何是好?难道自己登基之初,便要背负一个毁了汴梁城和汴梁百万百姓的骂名么?那是自己绝不愿意看到的。他这个皇帝本来就威望不隆,正需要慢慢的积累威望和声誉,得到天下人的认可。这个时候若是出这种事,岂非成为把柄,成为他人反叛的理由了。当此乱局之中,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找机会造反,自己怎能将诋毁自己的机会拱手送给他们,让他们找到造反的理由。 郭昆脸色阴郁,神情有些狰狞的等着柳振邦,柳振邦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早已经豁出去,反而嬉皮笑脸满不在乎。郭昆脸色越难看,便说明自己的话越是奏效,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 一旁的林觉反而在此时冷静了下来。虽然对吕中天的无底线的筹码震惊不已,但这并不出乎林觉的意外。这种时候吕中天倘若不垂死挣扎的话,那也不是吕中天了。眼看落雁军将攻破汴梁,吕中天极其党羽自然是要全力自救的。所以这种时候什么无底线的事情他都会做出来。同意吕中天的条件是不可能的,吕中天这老贼必须死,怎会容他逍遥。若是按照他的要求去办的话,吕中天不但没有罪过,反倒成了大周的大英雄了,这种交易若是做了的话,那些死在吕贼手中的人,那些战死疆场的兄弟们的亡灵都将不得安息。若是连吕中天都能饶恕,则天下何人不可饶。 但是,虽然不能饶了老贼,却也不必激怒他。攻城即将开始,在此之前,不妨给老贼一些希望,来个缓兵之计。 郭昆沉吟不决的看向林觉,他自己并不能做出决定,虽然他的心里已经有些动摇,但他必须要得到林觉的同意。 林觉沉声开口道:“柳振邦,你以为这种无耻的举动可以威胁到我们么?我们不为难你,你且回去禀报吕中天,他若想遗臭万年,我们也不拦着他。他那汴梁城和汴梁百姓来威胁皇上和我落雁军,那是大大的错了。汴梁城在他手里,汴梁百姓也在他的手里,这就好比他威胁杀了自己的儿女来威胁别人,这简直可笑之极。当然了,我们承认汴梁对我大周而言是极为重要的城池,汴梁百万百姓的性命也是皇上心之所系,但是吕中天若是执意要毁城杀人的话,那也没什么。汴梁城毁了我们可以重建,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无非是花些钱财功夫罢了。汴梁城的百姓若被吕中天杀了,自然是令人痛心可惋惜的。但真要到了那种情形下,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说句难听的话,汴梁百姓从贼不反,本就有罪。死在吕中天手里,更是咎由自取。我们可一点也不在乎。一将功成万骨枯,新皇登基,本就是浴血拼杀,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倘若必须要汴梁百姓去死的话,那也只能让他们去死。明白么?” 郭昆呆呆的看着林觉,林觉平日里可都是将百姓挂在嘴边上的,他成天跟自己说什么‘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什么‘落雁军的使命便是挽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什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类的话。成天跟自己说,要自己今后必要惠泽万民以民生为重,万不能脱离百姓,不顾百姓的死活,否则自己的皇帝便坐不稳这样的话。现在他居然说出这种话来,简直让人不可思议。这样的话,自己可是说不出口的。也许这才是他的内心之言吧,为达目的可牺牲一切,他也许就是这种刚硬冷血之人吧。 柳振邦呵呵笑道:“林元帅,早听说言辞锋锐,巧舌如簧。今日是真的领教了。不过你的话我可不太相信。新皇登基,岂有血流成河的道理?你说汴梁百姓从贼,死有余辜?信不信我回去将此话告诉汴梁百姓,汴梁百姓怕是一个也不会效忠皇上了。你这是辅佐皇上,还是拆皇上的台呢?你想表达你根本不在乎汴梁城和汴梁百姓是么?那你一刀杀了我便是,吕相知道你杀了我,便自会如你之意毁城杀人的。林元帅,你敢么?” 林觉冷笑道:“柳振邦,向你这么作死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莫非觉得你对吕中天很重要?我给你个机会向我求饶,否则你必死无疑。我 甚至不用动手。我只需派人告诉吕中天,我们可以答应他的条件,但我们也有个小小的条件交换,便是要你柳振邦的人头。你猜吕中天会不会宰了你?慢说你一个柳振邦,为了活命,十个你的性命也是白饶?你不过是一颗棋子,下棋的人不是你,你若不明白这一点,那可太蠢了。” 柳振邦脸色煞白,身上出了一层汗。自己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了。林觉倘若真的要这么做,自己生十个脑袋也不够。吕相是怎样的人,他柳振邦最清楚不过了。这种时候自己是随时可以被牺牲的角色,根本不值一提。 “怎么?不肯求饶?那你可死定了。”林觉冷声道。 柳振邦当机立断,立刻躬身行礼道:“林元帅息怒,在下口不择言,胡言乱语。林元帅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请原谅。” 林觉哈哈大笑道:“能屈能伸,这才是小人嘴脸。柳振邦,回去告诉吕中天,虽则我们并不在乎他毁城杀百姓,但若是此时能和平解决,自然也是一桩好事。上天有好生之德,汴梁百姓的性命也是命,自然不能当草芥。汴梁城若要重建也要花费多年时间和大量钱财,麻烦的很。这件事有的商量。但现在我们不能答复他,皇上和我必须要征询将士们和官员们的意见。这样吧,三天时间,三天之后必给他答复。他若等不及的话,要先毁城杀人也由得他。天下人的眼睛雪亮的,他造的孽也算不到我们头上。” 柳振邦看向郭昆,郭昆冷声道:“林元帅的话便是朕的意思,你回去告诉吕中天,这冤有头债有主,他要敢作敢为,不要拿百姓当牺牲品。他若真心效忠,便当献城投降。朕也非气量狭窄之人,也非容不下他。朕这里要和众人商议一下,他也要三思而行之。” 柳振邦躬身拱手道:“臣一定将话传到。臣告辞了。” 郭昆微微点头,柳振邦转过身来向林觉行了一礼,快步出帐而去。不久后马蹄声起,逐渐消失不见。 帐中剩下郭昆和林觉两人,郭昆吁了口气对林觉问道:“妹夫,这件事你说该怎么办?我知道你是缓兵之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林觉微笑道:“皇上心里是怎么想的,可否先告诉臣。” 郭昆想了想道:“老贼如此威胁我们,着实可恶。不过这件事我认为倒也不是不能商议。倘若能保全京城和京城百姓,免于一战,倒也是件大好事。京城可不能毁啊,百姓们的命也不是草芥,若我们不考虑这些的话,别人会说朕不仁,会说朕不肯救京城百姓。你说呢?” 林觉心中叹息,郭昆心里果然是动摇了。他想早日进京城,早日成为大周真正的皇帝,不肯节外生枝。心情固然可以理解,但在原则上却差之太远。 “皇上,吕中天这种人岂能与之妥协,这种人可恕,对于天下道义和军民的情感伤害太大。会对不起死去的那些英灵,也同样会让天下人对皇上和我落雁军有异样的观感。惩恶扬善是最基本的的道理,倘若这一点都做不到,将来还怎么教化万民?”林觉轻声说道。 郭昆皱眉道:“林觉,我知道你对吕中天恨之入骨。你老师便是死在他手里,还有许多人也是老贼所害。老贼当初对我们也是逼迫极甚,意图致我们于死地。但是现在是咱们的关键之时,你可否放下一些坚持,先从大局着想呢?且先饶恕了老贼也没什么,朕有的是机会杀他。何必急在此时?” 林觉静静的看着郭昆道:“皇上,有些事是不能做交易的。人若无原则无底线,则会迅速堕落,为世人所唾弃。皇上今日答应饶他不死,今后便不能再动他,否则便是皇上无信。皇上要做无信之人么?我当年发誓要杀了老贼,便跟他绝无妥协的可能。我有我的底线和原则。皇上心里想什么我都清楚,皇上其实是多虑了,我会拿下京城的,皇上也能如愿的。相信我。” 郭昆咂嘴道:“他若真的铤而走险,你当真能置之不理?朕可做不到。” 林觉呵呵笑道:“皇上,莫非你当真以为他敢这么做?那等不到我们动手,城中百姓便将他生吞活剥了。他最多放几把火烧了皇宫大内罢了,他要丧心病狂的杀了城中百姓?他手下的那些人难道都是疯子?他们绝对不会干的。皇上大可放宽心。若皇宫殿宇毁了,将来在建更大更好的便是。” 郭昆歪着头道:“你确定如此?那你何必要让柳振邦给出三天的期限?直接杀了他便是。” 林觉大笑起身道:“三天后我便将攻城,老贼只能活三天了,让他带着希望活三天吧,这是我对他最后的仁慈了。皇上,臣还有许多事要忙,臣告退了。” 林觉躬身行礼而出,帐外阳光明媚,风和日丽。林觉的心情有些沉郁,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第一五五七章 劝进 汴梁城中,吕中天的府邸后宅之中,吕中天神色阴郁的听完了柳振邦的禀报,半晌没有说话。 柳振邦也不敢多言,只垂手在一旁站着。屋子里静的吓人,吕中天衰老的气管发出粗重的呼噜声,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将死之人正在努力的呼吸,似乎每一次呼吸都是他的最后一次呼吸一样艰难。 “柳振邦,据你观察,郭昆和林觉他们会不会答应老夫的条件呢?虽然他们说三天后才能答复,但我想,林觉和郭昆的态度才是关键,其实他们大可不必征询属下的意见的。我怀疑,这是托辞。”吕中天缓缓开口道。 柳振邦咳嗽一声,躬身说道:“吕相,下官有一种感觉。那郭昆和林觉之间似有嫌隙。林觉甚为强势,郭昆身为皇帝,却显得唯唯诺诺,似乎在看林觉的脸色行事。” 吕中天抚须冷笑道:“果然如此,这也并不奇怪。那郭昆靠着林觉的辅佐才有今日,除了他皇族的身份之外,他什么也没有。落雁军是林觉的兵马,他当然得看林觉的脸色行事。嘿嘿,林觉啊林觉,你心里想什么,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还不是野心勃勃,将来那郭昆还不是你鼓掌之中的傀儡。老夫走过的路,你也要走。你有什么资格诋毁老夫?振邦,说下去。他们两人在这件事上的立场是否并不一致?” 柳振邦点头道:“下官感觉的出来,郭昆虽然暴跳如雷,大骂不已,但其实他心里是想要答应下来的。他之所以发怒,恰恰是吕相的条件击中了他心中的软肋,所以他才如此恼怒。但那林觉便冷静的可怕。郭昆好说,那林觉却很难缠。我担心,事情要坏在林觉的手里。” 吕中天轻轻叹息道:“是啊,这也正是老夫所担心的。根据你所说的这些情形,那林觉显然是完全主导郭昆的,郭昆只能听林觉的意见。然则,林觉对老夫恐怕没那么容易放下仇恨。所谓的三天之后答复,显然是缓兵之计罢了。老夫虽然不愿意,但也恐怕不得不承认,老夫的计策失算了。这一战恐怕很难避免了。” 柳振邦轻声道:“这也是下官的判断。下官觉得,吕相还是早做打算,在此事上不要抱着太大的希望。” 吕中天冷笑道:“希望?老夫本就没抱太大希望,老夫和林觉之间的仇隙太大了,老夫早就知道他不肯放过老夫。我这么做只是抱着万中有一的想法罢了,万一那郭昆在落雁军中有些威望,万一他们会忌惮城池和京城百姓而同意老夫的条件呢?但现在看来,这些都没有发生。不过这也并不出乎老夫的意料之外,老夫虽然失望,却也没那么太失落。” 柳振邦沉声安慰道:“吕相也不必完全失望,毕竟对方没有把话说死。三天时间,也许会有转机也未可知。那林觉虽然强势,但郭昆毕竟是皇上,他也不至于公开的跟郭昆反对。倘若郭 昆执意要同意吕相的计划,恐怕事情还是有可能想着吕相希望的方向走的。” 吕中天呵呵摇头道:“振邦啊,你可错了。他要答应,今日便答应了,为何要等三日?三日后和三日前有何区别?林觉这是给郭昆留面子,对我们也是缓兵之计。他是决意要攻城的。老夫不能抱着任何的幻想,现在老夫要做的便是抛弃一切杂念,准备和他们打一场恶仗。” 柳振邦点头称是,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将心中的疑问问出了口。 “吕相,下官斗胆问一句,如果汴梁不保,吕相莫非当真要毁城么?当真要杀了城中百姓么?” 吕中天一愣,旋即仰头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振邦啊,老夫觉得你是聪明人,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糊涂。杀百姓么?那对老夫有什么好处?老夫一旦那么做,汴梁城便不攻自破了,城中这百万百姓便会起来反抗,还用的着他们来攻么?你怎么这么糊涂?” 柳振邦干笑两声忙道:“下官料想吕相也不会这么做,下官只是想确认这一点罢了。” 吕中天呵呵笑道:“杀百姓是不可能的,不但不能杀,这时候反而要对百姓加倍的好才是。不过倘若汴梁守不住了,老夫也不能让林觉和郭昆好过。柳振邦,你替老夫想想,如何收拢城中百姓的心,让他们能够帮我们熬过这一关?” 柳振邦想了想道:“下官倒有一个想法。下官从林觉口中听到了他说的一句话,他为了表示对吕相威胁要杀城中百姓的条件不在乎,说了一句‘汴梁百姓从贼不反,死有余辜。’。这话说的可不轻。下官想,咱们可以将林觉的这句话散布出去,告诉百姓们他们现在已经被落雁军当成是大周的叛贼,落雁军破城之时,便要对他们进行清算。这么一来,百姓们必然恐慌,也必然会全力助我们守城了。吕相再发发慈悲,分发也粮食物资缓解百姓们的饥饿和恐慌,老百姓们会更加的死心塌地。不知吕相以为如何?” 吕中天缓缓点头道:“好,这个主意好。振邦,你即刻去办。若是百姓真心愿意守城,他们也未必能攻下汴梁来。就算守不住城池,咱们也给他们留个隐患。百姓们必然对林觉和郭昆怀有戒心,这百万百姓中哪怕只有一小半不服管束,汴梁城也将乱成一锅粥,这算是老夫留给他们的礼物吧。” 柳振邦连连点头道:“对,城破了,他们进了汴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吕相,下官还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吕中天沉声道:“但说便是,有何不当讲的?” 柳振邦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向吕中天磕起头来。吕中天皱眉道:“这是作甚?” 柳振邦沉声道:“有件事下官早就想说了,但一直不敢开口。如今这个时候,下官觉得必须要说出来了 。数月前,皇上下诏禅让皇位给吕相,天下人皆耳闻目睹。吕相出于忠君之心,迟迟没有登基即位。在下官看来这是一处败招。正因为吕相顾忌太多,没有尊旨即位,才让郭昆林觉钻了空子,提前宣布继承大周皇位。虽然郭昆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但是在这种时候,天下人心浮动之时,无知之人自然是不辨真伪,只跟着皇帝走,而不管其皇位到底是否名正言顺。这让郭昆成为了大周百姓认为的皇帝,反而认为吕相是反贼了。吕相的顾虑反而造成了不良的后果。下官认为,此时此刻是时候拨乱反正了。吕相应该即刻奉诏登基为帝才是。一来,亮明态度,旗帜鲜明,正告天下百姓,郭昆皇位不正,吕相才是大周正统,先皇禅让的大周皇帝。二来,您登基之后,发布诏令,召集天下人马前来靖难,则有心帮咱们的地方兵马可以名正言顺的赶来救援。其三,新皇即位,气象一新,您可发布惠泽万民之诏,必可振奋人心。下官都想替您想好了,你可以大赦天下,可以下诏免天下百姓钱粮赋税,还可以给地方官员加官进爵收拢他们的心。如此,同之前我们对百姓披露林觉诋毁京城百姓之言并行,数管齐下,比将使局面变得更加的有利。起码可以振奋城中官员和军民的士气不是么?拿下官自己的感受而言,现在一个皇帝在城外,下官跟着的是吕相,给我的感觉便是我这个副相也似乎也名不正言不顺。由己推人,我感觉其他将军和大人们心里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毕竟跟着的是吕相而不是皇上。做的不知是谁的官。但吕相只要一登基,则所有的一切便都名正言顺起来。做起事来也更加的有目的和奔头了。还请吕相三思此事,若觉得下官所言不差,便需即刻登基才是。” 吕中天呆呆的站在那里,瞪着面前侃侃而言的柳振邦发愣。他没想到柳振邦居然说的是这件事,这让他惊讶之极。但是柳振邦的话却真正激起了吕中天心底里的欲望,这种欲望在这几个月里已经被压抑在心底不敢再拿出来想了。这数月来的失利,局面的大恶劣,让他称帝之心已经被压在心底最深处,因为实在不合时宜。他认为称帝的时机便在于大局已定之时,而不是局面恶劣之时。但柳振邦的话却燃起了自己心底的那堆快要熄灭的火焰。 他倒不是认为柳振邦说的那些抱怨他错过时机的话是对的,而是此刻在他心里涌起了一个念头:此时若不登基称帝,这辈子便恐怕就再无机会了。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既然前途未卜,一片渺茫,何妨索性登基,起码自己也是做过皇帝了,也不至于到最后都抱憾。 吕中天的这种心态就像此刻城中的那些抓紧时间纵情声色的将领和官员们一样,抱着过把瘾就死的末日心态,带着最后的疯狂的色彩。至于能否真如柳振邦所言的那样有扭转局面的作用,吕中天倒是并不以为然。 第一五五八章 施舍 虽然吕中天心中已然火焰熊熊,但是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是这样的。 “振邦啊,老夫知道你是出自真心,老夫也承认当初有些失策,没能抓住时机收拢民心。然而事到如今,却也不必再提此事了。若此时老夫拿出禅位诏书来登基为帝,在外人看来,还以为老夫贪恋皇权,不合时宜呢。老夫以大周宰相枢密使之职率领军民抗敌,一样的名正言顺。郭昆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自称皇帝,都不能成为事实。天人人不是瞎子,也都会明白他们乘机自立的事实。老夫现在只想一心一意的守住汴梁城,这是老夫的责任。其他的事待汴梁城无恙之后再说吧。” 柳振邦察言观色,心中自明。吕相自然不能因为自己几句话便立刻同意登基称帝。以他的身份登基称帝,为避嫌疑,总是要三请四邀再三劝进的。古来称帝者莫不如此。 “吕相,下官明白您的心情,下官暂且告退,下官要去完成吕相交代的差事去了。关于吕相登基之事,下官坚持自己的意见,还请吕相三思。下官也将同其他大人商议此事。我相信其他人也必和下官的想法一致的。”柳振邦沉声说道。 吕中天面色平静,抚须道:“去办事吧。辛苦你了。” 这一句‘去办事吧’意味深长,也不特指,但柳振邦已然明了。于是叩首起身,躬身退去。 吕中天坐在椅子上,目送柳振邦的身影离开,独自沉吟半晌,忽然起身转入内房之中,从腰间取出一枚铁钥,将床头一只上了铁锁的华贵木箱打开来,从里边小心翼翼的捧出一件金光粲然的袍子来。袍子在长几上铺开,红色的丝绸缎布上,金丝秀成的金龙盘旋在上,指爪飞扬,怒目威视,华贵威严无比。吕中天眯着眼,苍老的手指轻轻滑过柔软的绸缎上凸起的龙鳞,神情变得柔和无比。 “来人,伺候本相更衣。”吕中天猛然收回手指,沉声吩咐道。 …… 汴梁百姓从未时末便得到了一个好消息,每家每户可以派出一人前往大内宫门大庆门前的大广场上领取发放的米面五斤菜蔬肉食一份。这个消息对于汴梁百姓而言简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多日以来,百姓们已经处于饱一顿饿一顿的状态,配额供给的粮食太少了,而且都是劣质的稻米,里边掺了很多沙子,吃起来硌牙。即便如此,这些稻米也只够熬成稀粥供一家子填饱肚子。至于菜蔬肉食,那是根本想也别想。能有几块咸菜疙瘩已经很好了,很多百姓在粥饭之中撒上几粒盐巴,便算是让稀粥有了一些味道的下饭菜。今日居然说可以领五斤上号米面,菜蔬肉食一份,众人都觉的不可思议。 很多人都认为这事儿不靠谱,直到他们将信将疑的赶到大庆门前广场上的时候,才惊喜的发现,事情或许是真的。大庆门侧首的宫墙下,粮食米面堆积如山,长达数百步的木架栏杆上,宰 杀洗剥干净的猪牛羊整头整头的挂在上面,白花花的像是女人的酮体。数千禁军全副武装守护着这些粮食物资,避免被红了眼的百姓们一拥而上抢个干净。大庆门正对的方向搭了一座半人高的木台,此刻木台上一长溜坐着十几名文官和武将。 “居然是真的,谢天谢地,终于能吃顿饱饭了。家里的老人孩子都快饿死了。谢天谢地啊。” “可不是么?昨晚捉了一只老鼠,我都没舍得扔,放在粥里熬煮了充饥。今日本打算全家上吊死了算了,没想到上面大发慈悲了。这可太好了。” 百姓们议论纷纷,很多人激动的表达着感激和惊喜之情。当然也有人冷笑说说出了事实。 “感谢?感谢谁?这些都是从咱们手里收缴的东西,被他们夺走的东西,现在施舍一些给你们,你们便谢天谢地了?这本就是我们的。” “就是,我京城百姓什么时候这么窘迫过?就算天下全闹饥荒,我们汴梁百姓也从未少过米面肉食。现在倒要感谢他们了?正是他们造成了如今的结果。” “快别说了,当心些,莫被他们听到了。话虽如此,但是说这些有何用?现在他们能给些回来已经很好了。” “……” 人群越聚越多,整个大庆门广场在一个时辰之内聚集了七八万百姓。即便是汴梁城最宽阔的大庆门广场,此刻也接近爆满,黑压压的全是人头。 终于,万众期待之中,台侧铜锣咣咣敲响,百姓们安静了下来,都踮起脚尖,伸着脖子看向台上。端坐椅子上的一排官员中的一人站起身来走向台前。此人着绯色官袍,相貌清瘦,约莫四十许人。很多人都认出此人正是政事堂副宰相柳振邦。 柳振邦来到台前高高拱手团团作揖行礼,锣声停息时,柳振邦朗声开口道:“诸位汴梁城的百姓,诸位父老,本官柳振邦给你们见礼了。” 人群无动于衷,只有寥寥数百人拱手还礼,场面有些尴尬。柳振邦倒也不以为意,咳嗽一声继续道:“今日劳动各位父老乡亲来此,是为你们准备了一些米面菜蔬和一些肉食分发给诸位。本官知道,近来诸位汴梁乡亲父老们日子过得很艰难,朝廷实行了粮食物资的配给管制之策,以至于父老乡亲们粮食也不太够吃,心中有些怨言。哎,其实这些也都是无奈之举。你们也都明白,我大周如今的状况。女真人和辽人南下入侵我大周,北方数路百余座城池和大片的地盘都被他们占了。数以百万的百姓被迫南逃,光是京城左近便来了数十万流民。朝廷一方面要调集兵马和女真人辽人打仗,一方面要赈济这些无家可归的百姓,粮食物资自然是极为紧缺的。在这种情形之下,不得已才进行了粮食物资的管制配给,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有个道理诸位父老乡亲应该明白,倘若京城一失,诸位便也要和那些流民一 样无家可归流离失所,连口稀粥也喝不上不说,还将失去庇佑,沦为蛮夷铁蹄践踏之下的亡魂。所以,乡亲父老们应该要庆幸,就算粮食不够,起码你们还有一口吃的,是这个理不?” 人群雅雀无声,有些愚昧之人自然觉得这个柳振邦说的是很有道理的。毕竟这么艰难的情形下,撑住局面保住汴梁,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粮食物资的管制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是更多的人其实是心里清楚的。柳振邦说这些话其实是没道理的。百姓托庇于朝廷之下,这本就是朝廷的责任,而非功绩。百姓们上缴赋税,养活了皇帝官员兵马,朝廷本就应该庇佑百姓的安全,否则要朝廷何用?北方诸路被女真人占领,百姓流离失所,这正是朝廷的无能所致。而且知道内情的都知道,北方几路的难民来到京城想要避难的时候,京城的城门紧闭,根本不让他们进城。百姓冲击城门的时候还被守城禁军射杀了许多人,酿成了惨剧。柳振邦口中的赈济之事压根就是假的。粮食物资一车车的送给女真人倒是不少,柳振邦口中的话大多都是谎言。 “……诸位京城父老,即便在如此物资紧缺的艰难时刻,朝廷也没忘了你们。吕相得知民生艰难,特意下令拿出军粮物资发放给你们。吕相说,朝廷的使命便是确保京城百姓的安乐平安。百姓的痛苦便是朝廷的痛苦,想尽一切办法也要让汴梁百姓有饭吃。诸位可知道,吕相自己每天只吃两顿饭,每顿饭只一小碗,外加一菜一汤耳。这些饭菜比你们其实也好不了多少啊。还不是为了共度时艰么?”柳振邦继续说道。 百姓中有人叫道:“吕相为百姓鞠躬尽瘁啊,吕相仁义啊。若无吕相支撑,我们都完了。感谢吕相啊,请吕相保重身体啊。” “是啊,吕相一定要多吃饭啊,吕相不能垮啊,我们百姓可都指望着他救我们呢。” 众百姓侧目看着这些喊话的人,没有人认识他们。这些的样貌打扮也不像是普通百姓。普通百姓现在人人面黄肌瘦,哪有这么肥头大耳的。这些人都是安排在百姓中的托儿,负责带动气氛,蛊惑不明真相的百姓的。 “看什么看?老子说的不对么?人不能忘恩负义,没有吕相的周旋,京城早破了,你们早被女真人杀了。京城得保,完全是吕相的功劳。”喊话的那些人恶狠狠的瞪着身旁侧目看着他们的百姓道。 “哼,我们巴不得城破呢。我们过得是猪狗不如的日子,活着跟你死了有什么区别?莫以为别人都是瞎子聋子,他们干了什么我们都知道。”有人冷声驳斥道。 “啊呀,你们竟敢说这样的话,定是奸细,进来蛊惑人心的。拿了去见官。拿了去见官。”那帮人叫嚷起来,真要拿人。其他百姓虽然默然无声,却用行动表达了立场,他们用身体保护说公道话的人,让这些叫嚣之人无法接近他们,无法抓住他们。 第一五五九章 简单粗暴 木台之上,柳振邦依旧在口沫横飞的大声说话。 “诸位乡亲父老,人若不知感恩,同禽兽何异?我大周如此艰难局面,是谁力挽狂澜死守京城,确保我大周都城不破,保住了我大周天下百姓官员的希望?是吕相啊诸位。若非吕相谋划得当,这样的局面谁能稳得住?可是偏偏有人不择手段的诋毁吕相,极其恶毒攻击吕相,让吕相着实心寒。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受人蛊惑,心里希望着城外落雁叛军打进京城来,你们当中有人甚至暗中谋划准备闹事配合叛军的攻城,嘿嘿,你们以为朝廷不知道么?所有的一切都在皇城司的掌控之下,你们中的很多人的名字都在皇城司的抓捕名单上,便是因为你们意图勾结外敌里应外合。原本这些人都是要抓起来处死的,是吕相制止了这么做。吕相说,这些人是不明真相,他们是受人蛊惑,情有可原,可以给他们机会改正。你们听听,吕相多么的仁慈?但凡有良心的人,难道不为之羞愧么?” 闻听此言,百姓中有些人表情有些慌张。确实,城中百姓当中确实有人暗中串联准备造反起事。其中很多人便是落雁军玄衣卫留在京城中的人手,他们的任务正是刺探城中情报,策反城中官员和兵马,发展百姓参与内应的。不过这些人人数其实很少,在吕中天强力的禁严政策之下,他们活动的空间很小,所以事情进行的并不顺利。整个京城中策反的将领只寥寥数人,兵马不过千余人。百姓们更是大多数不敢参与这样的事,所以总人数不过三千余人。虽明知柳振邦是虚张声势,这些人也不免慌张。 “……今日告诉你们一个真相,不久前,本人奉吕相之命出城前往叛军营中见了叛贼林觉和郭昆。吕相之所以派我去见他们,也是考虑到攻城一旦开始,我大周军民必有大量伤亡。无论是落雁叛军属下,还是我汴梁城中军民,却都是大周子民。虽然立场不同,但却都是我大周人。我们一旦死战,死伤的都是我们大周人。而女真人正在京北一带虎视眈眈,等待我们两败俱伤。叛军可以不管,但吕相不能不管。所以这才派本人前往商议共同驱逐女真人的事宜,待将女真人赶走之后,再解决大周内部纷争之事。这本是吕相为大局着想的仁义,结果却被他们一口回绝。他们根本不管女真人会不会乘我们两败俱伤而进攻的危险,那叛贼林觉,只因为和吕相之间过望的一些个人恩怨,便置大局于不顾,根本不听劝阻。不仅如此,你道那林觉是如何说你们这些京城百姓的么?” 柳振邦像是个说书人,侃侃而言的关键时候,还卖了个大大的关子。百姓们倒也确实急于知道林觉说了些什么,纷纷问道:“他说了什 么?还请大人告知。” 柳振邦对众人的反应很是满意,嘿嘿冷笑道:“说出来你们怕是要气死。那林觉说,汴梁城中的百姓都是从贼之匪,死有余辜。城破之时,必将对他们进行清算。该杀的杀,该坐牢流放的绝不姑息。嘿嘿,诸位乡亲父老,你们听听,叛军蛮横到何种地步了。恨朝廷,恨吕相,甚至连你们都痛恨上了。可笑的是你们中的很多人还盼望着他们攻进城里来,还打算在城中闹事里应外合。一群糊涂虫,城破之日,便是你们被清算之时。落雁叛军本就是土匪,是由绿林强盗,民间贼寇,杀人犯,犯了王法的罪人组成的。这些人毫无人性,以偷窃抢劫杀人放火为乐。他们一旦攻破了京城,则是京城浩劫,必将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百姓们都惊呆了,广场上一片吸凉气的声音。没想到外边的落雁军居然将自己这些平民百姓也当做是从贼之人了,进京之后要加以清算,这可了不得。当然也有人是有脑子,他们表示不信。 “落雁军似乎并无劣迹啊,据我所知,落雁军盘踞伏牛山这么多年,可没滥杀无辜,劫掠周边百姓。我有个朋友的表弟还进过伏牛山做过买卖呢。他说里边的人和气的很,里边比外边好的多,有吃有穿,吃喝不愁。”有人低声跟周围人道。 “是啊,我也没听到过落雁军乱杀人的劣迹。落雁军举的是原梁王府小王爷的大旗,现在更是奉小王爷为帝,小王爷可是大周皇族呢。那林觉是落雁军的统率,他可不是凶蛮之人,他还曾是我大周的状元郎呢。这个人也是先大儒方敦孺的学生。是被迫反出京城的。他不会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他不可能对咱们百姓下手。”有人在旁附和道。 柳振邦似乎听到了下边的小声议论,高声道:“本官知道你们当中或者有人不信,你们没有亲眼所见,自然不肯相信。我柳振邦可以在此对天发誓,倘若我柳振邦有半句假话,便粉身碎骨而死。本官发此毒誓,你们该相信了吧。” 百姓当中有人高声叫嚷道:“叛贼郭昆林觉,竟然如此不顾大局,对我们普通百姓都不放过,简直是一群土匪强盗。我等恳请吕相一定要守住京城,不能让他们攻进来啊。求吕相再保我们安宁。” 人群中很多人叫喊着跪倒在地磕头,这些人都是安排好的托儿,此刻纷纷站了出来开始造势。百姓们大多没有主见,听柳振邦发毒誓说的话,又见周围有人跪地叫喊着求肯,脑子里糊里糊涂便跟着跪下。这一下呼啦啦的跪倒了一大片,很多人心中即便有怀疑,但周围人都跪下了,他也不敢鹤立鸡群不跪,也只得跪倒,整个广场上的人居然呼啦啦跪倒了一大半。 纷纷叫嚷着请求吕相保全城池,拒叛军于城外。 柳振邦目的达到,高声道:“诸位夫老乡亲,你们不必求肯,就算你们不求肯,吕相也一定不会让他们攻破京城的。郭昆和林觉等人已经不顾大周社稷的安危,已经丧心病狂了。这种情形之下,唯有吕相才是我们的依靠。那郭昆在外自称皇帝,已经僭越大周之礼,蒙蔽了不明真相的大周军民之心。咱们要揭穿他们的真面目,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的嘴脸,更要凝聚人心。鉴于此,本官和城中诸位官员们都认为,此刻必须要正本清源,要一统民心。所以必须要推举我大周新皇帝即位,以让天下混乱的民心得以安抚和归顺。而这个人,非吕相莫属。吕相本就得先皇诏书传位,是吕相高风亮节,不肯受人言语才一直没有即位的,当此之时,我们必须要请求他老人家即位,才可让天下军民人心安定,有了主心骨,才能积聚力量,内克叛军,外拒蛮夷。父老乡亲们,你们以为然否?” 百姓们跪在地上的,站在广场上的,全都呆呆的看着台上的柳振邦发愣。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切怎么就跟吕相要当皇帝联系起来了?吕相当不当皇帝跟拒敌有什么关系?他们搞不懂。听起来,倒像是柳振邦说了半天的话,便是为了最后这吕相要当皇上来铺垫的,给人一种欺骗忽悠的感觉。 柳振邦本准备好了听到下边的百姓一片赞同之声,但百姓们的反应让他觉得很无奈。自己说了一个多么完美的逻辑,阐明了吕相登基的必要性,结果这些家伙居然都没听明白?都跟个白痴一样的干瞪眼?自己是要造出万民同请吕相登基的声势的,结果居然这么尴尬?柳振邦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挫败感。 身后长几后的椅子上站起一个人来,那是殿前司指挥使陈玢。但见他大步走到台前来,对柳振邦皱眉道:“柳大人,你绕来绕去的说些什么?有那么费劲么?瞧我的。” 说罢陈玢面朝台下高声吼道:“说什么都是白搭,我们要奉吕相登基当皇帝,你们如果赞成的,便大喊三声恭请吕相登基,然后便领五斤米面半斤猪肉一斤菜蔬回家吃饱喝足。如果不同意的,嘿嘿,米面肉蔬便没你们的份。你们谁赞成,谁反对?” 百姓们只愣了不到两息,便瞬间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之声:“恭请吕相登基,恭请吕相登基,恭请吕相登基!” 七八万人的叫喊虽然乱七八糟,但足以响彻全城,震耳欲聋。场面一下子热烈之极。 陈玢转过头来,微笑看着柳振邦道:“瞧见没?如此简单之事,被你弄得如此复杂。书呆子一个。” 柳振邦哑口无言,苦笑摇头。 第一五六零章 闹剧 百姓们山呼海啸的叫嚷声中,台上十多名官员也纷纷起身下了木台。木台下方上百名官员紧随他们的脚步,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过士兵们排列组成的一条通道,直奔广场东侧政事堂衙门而去。 到了衙门口,众官员纷纷跪倒在地,朝着政事堂紧闭的朱漆大门齐声高喊:“臣等率大周万民恭请吕相即大周皇帝之位!” 政事堂的们紧闭着,半晌没有动静。众官员叫的声音更大了,门终于开了,出来一名政事堂小吏,站在台阶上高声说话。 “吕相有话告知诸位大人,吕相说,诸位大人这种行为极为不妥,他无意当大周皇帝。诸位大人这么做便是将他放在火上烤,天下人会因此对他进行攻讦,他不想背负窃国之名。请诸位大人即刻离开。” 官员中有些人表情尴尬,忙活了半天却换来吕相一顿训斥,这算什么?但对柳振邦陈玢朱之荣等人而言,却都知道这是欲擒故纵的把戏罢了,这样的话是当不得真的。 柳振邦跪在地上,拱手高声道:“请转告吕相,先皇早已效尧舜先贤之制下禅让之诏,吕相本就是先皇指定继位之人,此乃名正言顺之举。当下天下纷纷,女真人虎视眈眈,叛军自立为帝,大周社稷风雨飘摇,万民受倒悬之苦。当此之时,吕相怎忍心弃万民和社稷于不顾,任由叛贼和蛮夷荼毒我大好河山和大周百姓。吕相仁义忠信天下皆知,吕相即位乃万民所望,天降大任。今日万民聚集于此请愿,正是天下人的心。或有宵小之辈造谣污蔑,但天下人皆知吕相对大周忠诚之心。请吕相以大周社稷江山为重,以天下万民为重,以大局为重,忍辱负重,即位登基。” “请吕相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天下万民为重,忍辱负重,即位登基!”群臣齐声叫道。 那小吏躬身道:“小人这便去禀报吕相,诸位大人稍候。” 小吏转身进去,飞奔直入内堂公房。公房之中,吕中天正闭目端坐在案几之后,吕天赐搓着手在旁边快步走来走去。见到小吏回来,吕天赐忙上前问道:“他们怎么说?不会都走了吧?” 那小吏忙将柳振邦的话复述了一遍,吕天赐闻言嘻嘻笑道:“咦嘻嘻嘻,这个老柳还真是上道啊。爹爹,这下您便不要推辞了,做戏也要有个度,莫要太过了。倘若他们真以为爹爹不想当皇帝,都散了,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吕中天冷声喝道:“闭嘴,你知道什么?” 吕天赐嘀咕道:“我怎么不知道?爹爹您不就是想摆谱么?” 吕中天瞪眼要呵斥,吕天赐忙摆手道:“罢了罢了,儿子不说了便是。” 吕中天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向小吏道:“你去,告诉他们,老夫知道责任重大,但是暂不能答应他们。即位登基,成为天下之主,那可绝非儿戏。皇帝乃天之子,需得有上天授命。授命于天,方可统率万民。不光是百姓和文武官员期望老 夫即位便成的。明日上午,老夫将前往相国寺叩拜神明,问签祈福,请神明之愉,再做定夺。让他们莫要逼得老夫太紧,叫他们散了去吧。” 小吏答应一声,忙转身飞奔而去。吕天赐忍不住叫道:“爹爹,您这是干什么?演戏演的也太过了吧。您要真怕天下人诋毁之言,儿子可不怕。要不……儿子替您当皇帝?咦嘻嘻,儿子可还没当过皇帝呢。” 吕中天双目精光爆射,怒喝道:“天赐,你说什么?你想找死么?” 吕天赐吓了一大跳,他从爹爹的眼睛里看到了凌厉的杀气,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爹爹看着自己的眼神中如此的凶狠。吕天赐再傻,也知道触到了爹爹的逆鳞了。 “儿子开个玩笑罢了,爹爹何必当真。爹爹说怎么办便怎么办吧。儿子还有点事,便不陪爹爹了,儿子告辞了。”吕天赐连忙道歉,转身溜走。 吕中天吁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端坐不动。耳听得外边百姓的呼喊声潮水般的传来,吕中天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来。 吕中天的话经由小吏传达出来,众官员有些无可奈何。几名武将低声嘀咕道:“吕相这是做什么?咱们这么一哄抬,他老人家一点头,穿上黄袍登上宝座这不就完了么?干什么推三阻四?难道真不想当皇帝么?” 柳振邦笑道:“诸位将军,吕相已然松口了,不是说了明日请神佛之愉了么?神佛若是同意了,便可登基了啊。” “可是……神佛之愉……那谁知道?抽签么?万一抽个下下签那不是白瞎了?”有人叫道。 柳振邦笑道:“吕相既是天子之命,神佛自有神愉,不必担心。便按照吕相所言的去做吧。分发了粮食,咱们明日再大相国寺见证便是。诸位大人,咱们各司其职,准备好吕相登基典礼便是。后天便是黄道吉日。后日登基便是。” 柳振邦跟那些大老粗的武将可不一样,他对吕中天的行为是很清楚的。那可不是吕相当真要过分矫情。当皇帝不但要万民百官请命,而且要天授神权。虚的实的都要有才有。有的时候上天的安排比之百官推崇百姓请命还要重要。上天的安排最大,哪怕吕中天导演出来的禅让大戏,乃至万民请命这些,都不如神愉有用。 这年头科学不发达,民智未开,总体处于一种崇拜自然崇拜上天的混沌状态。所以野心家造反者便会利用这一点来蛊惑人心。让天下人明白旧朝的气数已尽,新圣人授天之命而诞生。比如说在什么挖河道挖出一个独眼石头人,背上刻上‘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之类的话,作为一种神秘的预言和征兆。比如说给要当皇帝的人安排一个出生时‘满室红光,金龙绕宅。’的异像等等。这些手段简单而有效,吕中天想用的便是这一手。 …… 闹剧结束,满城纷纷。绝大多数京城百姓今儿是高兴的,毕竟喊了几句口号领了粮食回家,一家 子可以吃顿饱饭了。至于说谁要当皇帝,小民不懂是非,却也管不着。就算知道吕中天有乘机当皇帝的嫌疑,觉得有些不妥,但那也不是百姓们能管得着的事情。城外那位也未必便是好人,今儿柳大人不是指天发誓说了么?那林觉都将城中百姓当成是从贼之人,要进城肃清了。那么,两边都是一边黑,倒也无所谓谁来当皇帝了。谁给饭吃,便听谁的话便是。 众百姓倒是对明日大相国寺是否有神愉很是好奇。倘若吕中天当真是真龙天子降临,神愉确凿,那也没什么好说的。郭氏江山变成吕氏江山,天下还是那个天下,不过是改朝换代罢了。没有亘古不变的皇朝,也许是大周郭氏已经被上天所抛弃吧,那也无可奈何。 总而言之,今日之事让本来一片死寂的京城变得一下活泛了起来。 城外落雁军大营之中,城中的闹剧也在天黑之前送达林觉和郭昆而耳中。城中有大量的玄衣卫探知消息,集会劝进的闹剧之后,他们便从以各种手段将消息送了出来。 林觉正在同白冰和高慕青吃晚饭,听到这个消息,一口饭差点喷了出来。很快,郭昆便风风火火的赶到了林觉的营帐里。 “这老贼,这时候还在想着做皇帝梦,当真可恶之极。散布谣言说我们进城要清洗百姓。现在城中百姓似乎对我们有了些看法。老贼着实阴险狡诈,他看来是知道我们三天后不会答应他的请求了。妹夫,你说怎么办?”郭昆语无伦次的道。 林觉笑道:“什么怎么办?一场闹剧耳,让他闹去便是。” 郭昆道:“可是他要登基了,说明日去大相国寺请上天神愉,便要登基了。老贼这是要蛊惑人心呢。什么请神愉?必是假的。必是要提前安排好的。不过是骗城里那些傻子百姓罢了。” 林觉笑道:“皇上倒是明白的很,是啊,明日必然是安排好的结果。神明降下的神愉自然是要他吕中天登基为帝,是真龙天子呢。京城百姓中一大部分怕是要认为他真的是真龙天子,真的以为他才是真正的皇帝了。哈哈哈,有趣,有趣!” 郭昆怒道:“你还说有趣?他是真龙天子,那朕是什么?” 林觉微笑道:“皇上,吕中天不过是最后的疯狂罢了,他知道他自己已经穷途末路了,这是最后关头要当一把皇帝瘾,骗骗老百姓替他卖命罢了。那又有什么用?历史大势滚滚向前,他注定是浪涛中的一朵小水花罢了。再挣扎也是徒劳的。皇上放宽心,三天后准备迎接京城百姓的欢呼吧。” 郭昆道:“你这么说我便放心了,但你要怎么攻城呢?这都屯兵好多天了,你也不下令攻城。问你攻城的办法,你也不说。什么都不肯跟朕明言,朕能不担心么?” 林觉轻声道:“皇上,你若真的放心我,便不会说这种话。你若不放心我,又何必倚重于我?” 郭昆一愣,半晌无言。 第一五六一章 上天之愉 次日上午,大相国寺前人山人海。百姓们被允许前来大相国寺广场上见证吕中天祈求神佛赐予神愉的时刻,百姓们本也抱着好奇之心。而且,官府有承诺,也许今日还有对百姓们的赈济赏赐活动。所以百姓们来的很积极。 大相国寺广场上可容纳五六万人之多,此刻超过十万人涌入,将广场和广场外的相国寺大街都挤的水泄不通。 大相国寺大殿正门之前,两支巨大的香炉中香烟缭绕。巨大的香案摆在寺门正前方。大殿正门敞开着,从寺庙大门处可一眼看到大殿之中供奉的巨大的佛像。今日,吕中天便要在寺庙门前,遥对佛像进行祭拜求得神愉。这么做的目的便是要在广场上聚集的数万百姓的眼皮底下进行此事,让百姓们亲眼见证这重要的场面。 人群翘首等待着,辰时过半,终于从相国寺大街上传来了车马之声和百姓们的喧嚷声。一队着崭新盔甲的禁军骑兵,在殿前司指挥使陈玢的亲自率领下,护送着一辆四角坠着金龙坠饰的华贵马车从长街上疾驰而来。有人认识这辆马车,这正是宫中之物,是大周皇帝出行专享的华贵马车。此刻吕中天已经提前享用了。 街道上挤满了百姓,但是禁军骑兵长鞭挥打之下,拥挤的人群神奇的腾出了通道,车马一路疾驰,却能畅通无阻。终于,不久后,车马从人头拥挤的相国寺广场穿过,抵达寺门前的空地。 在此等候的柳振邦、朱之荣、吕天赐等百余名大小官员忙整顿衣冠,排好位列,拱手行礼相迎。 马车停下,车帘被小心的撩起,吕中天在万众瞩目之下踏出马车站在众人面前。他只穿着一袭黑色长袍,简单的挽着发髻,打扮的像个普通的街头老者。 吕中天在人前的形象一向低调,一如他今日的打扮一般平平无奇。但其实他的身边人都知道,吕中天豪奢之极,他的府邸内部金碧辉煌,珍奇古玩名家字画无数。他的宅子里庭院中随便一块山石都价值不菲,因为那都是花了大代价从遥远的江南运来的。他食必精致,吃的东西都是精挑细。比如他喜欢吃的一道叫做雀舌羹的浓汤,便需要拔掉百余只鸟雀的舌头熬制而成。仅仅是因为有人告诉他,此汤能让人口舌伶俐,词锋锐利。 他的后园之中养着诸多珍奇异兽,都是他花了大价钱命人弄来的。他只是穿着外表上普普通通低调的很,但其实他拇指上那只看上去不显眼的黄色的扳指都价值连城而且寓意深刻。那是一种叫做田黄石的珍贵宝石,而且是其中一种叫做‘银裹金’的极为名贵的品种。而这种石头因为质地是黄色,乃是皇家独享之物。平日这枚扳指他并不带在手上,但今日却套在了大拇指上。其意不言自明。 在所有大相国寺广场上的百姓们眼中,吕中天却不过是个衣着朴素的老者罢了。他的脸上带着平易近人的笑容,甚至没有理会那些趋前行礼的官员们,却首先在下了马车之后转头朝着百姓们团团拱手行礼。很多百姓立刻便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对吕中天好感倍增。 “下官等恭迎吕相,吕相有礼了。”众官员躬身行礼,齐声说道。 吕中天 满脸笑容,容光焕发,拱手笑道:“诸位大人有礼,老夫来迟了。” “不迟不迟,今日巳时之前都是吉时,一点也不迟。老衲代表本寺僧众恭迎吕相来我大相国寺祈求佛祖神愉。这是我大相国寺上下的荣光。阿弥陀佛。”一名身披袈裟头戴僧帽的老和尚上前合十行礼。 吕中天看着这个和尚,脸上有些疑惑。一旁的柳振邦忙沉声道:“吕相,这一位是大相国寺新任主持圆通大师。” 吕中天哦了一声,心想:大相国寺的方丈不是那位在大周久负盛名的高僧圆彗么?这个叫圆通的什么时候当上主持了?不过这等事倒也不用纠结,管他圆通圆彗,这并不重要。 “主持有礼了,老夫今日前来祈求神佛天意,叨扰了佛门清净,还请原谅。”吕中天合十还礼。 圆通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可不是叨扰,而是本寺求之不得的荣光时刻。一切准备就绪了,吕相可以开始了。” 吕中天转头看了一眼柳振邦,柳振邦笑着微微点头,吕中天嘴角微微一笑,知道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给了柳振邦一个赞许的眼神。柳振邦得意洋洋,心情愉悦。昨晚他便将一切都安排好了,今日以求签的方式获取神明的意旨,这对于柳振邦而言只需简单的安排一下便好。这一切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只在最后的那支代表神佛上天神愉的签上下个功夫便好。最把握的办法,自然是签筒之中所有的签都换成一种,那便是表明吕中天是真龙天子身份的那一种。当然,这需要大相国寺方面的配合。 昨晚前来安排的时候,倒也非一帆风顺,大相国寺的主持圆慧这个老和尚说,求签祈神愉可以,但不能作假,糊弄世人。佛祖之前作假,会引来报应。倘若吕相当真是真龙天子,无需作假。柳振邦当然不能让冒这个险,他要求必须将签筒之中的签全部换成自己要求的那种,确保万无一失。圆彗这老秃驴就是不肯答应,最后柳振邦让他尝了尝什么叫做固执的代价,即便他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在世俗的权力面前也就是个屁。圆彗挨了一顿毒打,此刻正奄奄一息的躺在后院的柴房里。而造就觊觎主持之位的圆彗的师弟圆通则在昨晚当上的大相国寺的主持。圆通人如其名,圆通之极,全力配合,柳振邦也将事情安排的妥妥当当的。 吕中天在圆通的引领之下,缓步走向香案。有人捧过清水瓯来,吕中天整衣净手,准备就绪。圆通主持一声法号宣起,两排僧众立刻开始摇铃敲木鱼诵经起来。吕中天缓步上前进香,然后跪倒在香案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朝着大殿佛像跪拜三次,口中高声说话。 “弟子吕中天,当此国难之时,天下无主,百官百姓欲拥立弟子统率万民,为万民之主。弟子不敢擅作上天之意,故而今日在此祈求佛祖神明给予神愉。神明在上,佛祖在天,若弟子乃真龙天子之身,便请于佛签之中给予明示。倘若弟子非真龙之选,弟子绝不敢僭越人王之位。佛祖保佑,阿弥陀佛。” 说罢,吕中天伸手将香案上的的竹签筒拿在手中缓缓的摇晃起来。广场上数万百姓屏息凝神悄无声息的瞪着眼看着这一切,哗啦 哗啦的竹签摇动的声音居然在此刻似乎全场可闻。 吕中天摇了十几下,手上加了力道,剧烈摇动签筒。一只竹签窜出签筒吧嗒一声掉落在他的面前,落在地面上。吕中天瞪着那只竹签,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柳振邦。柳振邦捋须微笑,缓缓点头。 吕中天心中放心,伸手捡起那竹签,递给了站在一旁的圆通方丈。圆通笑容可掬的双手接过,扯下缠在竹签上的薄绢,不假思索的大声念道:“尔乃国贼,想当皇帝,凭你也配,痴心妄想!” 圆通的嗓门洪亮的很,今日他初当主持,自然要在吕中天面前表现一番,所以读签的声音很大,很是响亮。广场上侧耳倾听的众百姓倒有一小半都听到了他的宣读。当听到他念出的这一句签上之语时,所有人都惊的张大嘴巴,目瞪口呆。 吕中天也整个人惊呆在那里,脸色涨红,像是要哭出来一般。柳振邦和众官员也都呆若木鸡。 “圆通,你干什么?胡说什么?”柳振邦反应过来,大声呵斥道。 圆通脸色煞白,手里拿着那只竹签呆呆道:“老衲,老衲不知道啊,这竹签上……这竹签上……怎么不一样了啊。” 他之前根本没料到竹签上是这样的字句,他被安排的角色便是照着念出来那竹签上的字句而已。圆通的脑子稍微慢了些,嘴巴稍微快了些,所以没过脑子便洪亮的念出了这四句话。知道不对劲之后却也已经迟了。 柳振邦一把夺过竹签,但见上面确实写着‘尔乃国贼,想当皇帝,凭你也配,痴心妄想。’这四句话。顿时惊愕无语。 “到底……是……怎么回事?”吕中天咬着牙低吼道。 “吕相,吕相……有人做了手脚,这不能算数啊。吕相……有人动了手脚啊。莫如……莫如重来一次。”柳振邦满头大汗的叫道。 吕中天脸上肌肉扭曲的可怕,咬牙道:“这么多人在这里,你以为还能再来一次么?混账东西,气煞老夫也。” 吕中天猛然起身,快步走向马车,连声怒喝道:“回府,回府!” 柳振邦喃喃叫道:“怎么会这样?吕相,您不要走啊,这次不算,再来一次啊。” 吕中天头也不回登上马车,在百姓们议论纷纷的喧哗声中,陈玢挥动长鞭亲自开道,打开一条通道,保护着吕中天的马车飞驰而去。 那签上的四句话通俗易懂,也不难理解,很快所有人百姓都知道那签上写的是什么。顿时广场上百姓炸开了锅。神愉降下,居然是这趟的结果,真是让人意外。原来老天都知道吕中天是国贼呢。 广场一角。两名蒙着面纱的女子捂着嘴偷笑。其中一人咬着另一个人的耳朵道:“慕青姐姐,我这四句诗如何?这可是我想出来的。回去问问夫君,可能跟他相比?” 另一人咯咯娇笑,低声道:“这四句诗写的如何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冰儿妹妹的轻功手法当真了得。神不知鬼不觉的换了签筒,吕老贼今日可是出丑了,瞧他还能当皇上么?咯咯咯。” 两女捂嘴低笑不已,不久后悄悄退出人群,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一五六二章 搅局两姐妹 午后时分,高慕青和白冰有说有笑的穿过葱郁的树林回到落雁军的中军大营。正在大帐旁带着数十名亲卫巡逻的孙大勇见到两女归来忙上前来行礼,神情焦急的埋怨了起来。 “哎呀,两位夫人去哪里了?大帅都要急死了,昨晚你们便不见了,大帅命我等到处找寻,找到半夜也不见踪迹。大帅急的一晚上没睡。哎,你们到底去哪里了?怎也不知会一声。”孙大勇道。 白冰吐吐舌头看着高慕青道:“慕青姐姐,我们闯祸了。” 高慕青笑道:“那也没法子,我们就是要去闯祸的。” 高慕青转向孙大勇拱手道:“实在抱歉,昨晚我和冰儿妹妹有些事去办,所以出营了一趟,让孙兄弟和各位兄弟受累了。改日我做东,请兄弟们喝酒谢罪。” 孙大勇笑道:“我们倒是没什么,大帅可是担心的很,估摸着你们是进城去了,很是生气。两位夫人快去见大帅吧。免得他担心。” 高慕青和白冰忙点头应了,一前一后快步来到大帐前。高慕青咳嗽了一声,大帐里立刻便有了动静,林觉高声问道:“是慕青么?” 高慕青朝白冰眨眨眼,口中应道:“夫君,是我和冰儿回来了。” 说罢两人快步进了大帐。林觉正从案后起身欲急切走来迎接,眼中也露出欣喜释然之色,但却忽然板起了脸,重重的坐了下来。 “你们去哪儿了?可否跟我说说?”林觉冷声道。 “夫君……”白冰娇笑着上前,试图采用撒娇战术。 “别嬉皮笑脸的,少来这一套。这时候知道我是你们的夫君了?连自己的夫人去哪儿都不知道,我还是你们的夫君么?昨晚天一黑便不见了踪迹,可知道我们找了你们多久?调动亲卫营兄弟找你们到半夜。哼!”林觉怒道。 高慕青笑道:“夫君,我们错了,你莫要生气好么?” 林觉道:“我当然生气。于公,你们现在是在大军之中,我是军中主帅,手下将领私自消失,这件事难道还不让人生气么?那是要依照军法处置的。于私,你们是我林家妇,有你们瞒着丈夫彻夜不归,失踪不见的么?简直胡闹。” 白冰上前搂住林觉的胳膊,娇声道:“夫君莫要生气嘛,我们可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的,你想怎么罚便怎么罚咯,我们认罚便是。军法家法都成,只求夫君不要生气。” 林觉哼了一声,斜眼看着白冰清丽的笑脸,心中的气早就消了。但脸上却还绷着。 “夫君可知道我们去哪了?”高慕青了解林觉,知道他只是佯怒,笑着为林觉沏了杯茶水走来奉上。 林觉接了茶盅,哼了一声道:“这还用问?自然是偷偷进汴梁城了是不是?” 白冰吐了吐舌头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了夫君。” 林觉道:“我早知道你们想进城去闹事,但你们也得知会一声。大战在即,这时候你们失踪不见,你知道会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么?” 高慕青轻声道:“我和冰儿知道错了, 下次再也不敢了,请夫君饶恕我们这一回好么?再说了,我们进城去干了一件大事呢。说出来你定然高兴的很。” 林觉心中早想知道她们进城去做了什么,见高慕青和白冰眼中流露出兴奋的光芒,知道她们一定干了什么大事,于是问道:“你们做什么去了?” 白冰得此一问,立刻快速的将她们进汴梁的目的和所为都叙述一遍。林觉起初还板着脸,到最后却满脸愕然,嘴巴张的像是吞进去一个大鹅蛋。 “你们……你们也太胡闹了吧?就为了此事进汴梁城的?专门去给吕中天捣乱的?”林觉苦笑不已。 “这还是小事么?老贼还想当皇上?还要祈求上天神愉?昨日我和慕青姐姐听到你说的这件事后,便想着去搅局。你不是说,老贼一定会在求的签上动手脚,弄虚作假么?我和慕青姐姐昨天半夜里摸进城里之后便直奔大相国寺。虽然那里戒备森严,但如何阻挡得了我们?果然被我们发现他们的无耻勾当。那柳振邦逼着相国寺老方丈配合他们弄虚作假的一切我们都看在眼里,老方丈有些骨气,就是不肯。后来换了个老和尚来便跟他们狼狈为奸了。他们将签筒里换上的都是这种签,夫君你瞧瞧。” 白冰一边说一边从腰间取出一只竹签来,林觉接过来一瞧,竹签上面写着四句谶语:冬尽春来,更替有道,吕代郭衰,天道轮回。这四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意思是吕氏即将代替郭氏执掌天下,此乃天道轮回不可避免之事。意即吕中天登基是上天安排的,无可争辩。 “无耻老贼,真是费尽心机。”林觉怒骂道,一抖手,那根竹签被丢到了纸篓之中。 “可不是么?整个签筒之中全是这样的签,老贼便可以在求签时随便摇出一支来都能欺骗世人了。我和慕青姐姐便在那寺庙里取了纸笔,找了竹签,写了那四句话代替。夫君,你是没看到今日上午老贼听到那四句话之后的反应,简直笑死人了。当着数万人的面,老贼怕是恨不得要钻地底下取了。哈哈哈哈。”白冰一边说一边掩口娇笑,想起来这事,便很是得意。 林觉本来绷着脸,但想想今日吕中天的遭遇,不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们两个,真是胡闹的很。就为了这件事跑去汴梁城里冒险,现在城池封锁那么严密,进出之际可太危险了,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可怎么了得?”林觉叹道。 “夫君放心,汴梁城虽然戒备森严,却也挡不住我和冰儿两个,我们两个随时进出,他们根本没办法。话说,我们也不是胡闹啊,老贼想当皇上,咱们去搅了局,老贼定然恼怒不已,手下的那些人也都脸上无光,老百姓们也知道了老贼不是真龙天子,也不会帮他,这对我们攻城不是也有利么?我和冰儿其实也想着看看有没有机会取了老贼的狗命的,但是老贼身边实在是戒备森严无法接近。不然的话,我们倒也不用去做这些事,一剑杀了老贼便一了百了了。”高慕青笑道。 林觉吓了一跳,忙道:“那可不能冒那种险。老贼身边可是养着不少武技高强的 死士的。而且现在这种时候,老贼身边肯定是戒备森严的,你们要是想刺杀他,必然要出事。” “所以我们没有动手啊。搅了老贼的局对我们来说已经达到目的了。我们若是直接告诉你我们要去做什么,夫君定然不会答应。所以我和慕青姐姐才偷偷的去的。夫君,你可莫生气了,我们以后不敢了。”白冰抱着林觉的胳膊撒娇道。 林觉轻抚她手背,叹道:“我生气还不是因为担心你们么?攻城在即,我最怕的便是节外生枝。你们以为搅了吕中天的局,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作用,最多让他难堪罢了。他想当皇帝还不是照样当?他完全可以不用去计较太多的。不过,你们说的对,让老贼不爽便达到目的了。” 高慕青笑道:“那可不管,只要老贼不开心,我们便开心。” 白冰道:“就是,夫君还没品评一番我的那四句诗呢,临时编的,写的如何?” 林觉笑道:“那四句嘛,倒是不错,果然是我林觉的女人,也能写打油诗了,很有长进。虽然过于直白,但却让人一听就懂。百姓们听在耳中便都明白了。我觉得,即便是我,当时在场也未必能编出这四句来。” 虽知道林觉只是随口夸奖,但白冰还是快活的笑出声来。她也并非真的认为那四句话有多好,无非便是想让夫君夸几句罢了。 当下林觉吩咐人准备饭菜,两女在京城一夜没有吃东西,回到大营中心情又畅快,吃的甚是香甜。林觉倒是没有太好的胃口,陪着她们吃了几口便停著不食了。 高慕青知道林觉心中有事,轻声问道:“夫君是在为山中物资尚未抵达而担心么?” 林觉点头道:“是啊,明日是最后的期限,梁七还没消息送达,不知一切可顺利。我让他探望小虎的伤势,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高慕青闻言一怔,顿时脸色有些沉郁。林觉惊觉失言,忙道:“慕青莫要多想,小虎的伤势跟你无关,你莫要自责。方城山之战你让小虎去阻击是对的。小虎这次的经历对他而言是极为宝贵和重要的,这次之后,他必能独当一面,成为落雁军一名大将了。我以前总是狠不下心来,你替我做了决定,这很好。小虎也不过是受了伤罢了,他年纪轻,身体好,恢复起来也挺快的。你同我会师时不是说小虎已经早已清醒了,已经能进食了么?那便快要康复了。” 高慕青轻声道:“多谢夫君,你能这么说,慕青便宽心了。” 林觉轻声道:“我主要是担心梁七要运来的东西能不能及时赶到,合不合用。毕竟此次攻城便要靠它了。那是我们迅速破城的关键,可惜我不能亲自去调试一番,一切只能在战场上现场测试了,但愿这些家伙什不要掉链子。” 高慕青笑道:“夫君现在担心也是白担心,莫如这样,吃了饭我亲自往南边去迎接梁七他们去。若是明天抵达,现在也应该距离我们这里不远了吧。” 林觉点点头道:“也好,你带着人手去迎一迎也好。无论如何,明日必须到位。时间不等人。” 第一五六三章 神秘之物 次日午后时分,一只数量高达上千辆大车的车队抵达汴梁城下。押运这批车辆的是近三万名落雁谷百姓自发组成的后勤运送人手。随着这只车队一起前来的还有落雁军步军都指挥使梁七和他的三千步兵。 十里长岗的围困危机解除之后,林觉第一时间便命令梁七前往落雁谷执行一项秘密任务。十几天过去了,在林觉的翘首期盼之中,梁七终于跟随此次大型运送粮草辎重的车队回来了。 林觉得到消息策马赶到后营营地之中时,大量满载粮食物资的车马正在忙碌的卸货。林觉在忙碌的人群中看到了梁七和前去相迎的高慕青的身影。梁七正指挥者一群士兵从一大片乱糟糟的大车之中推出十余辆蒙着油布的平板大车。那些大车上似乎没有多少东西,蒙着的油布的体积并不大,但是却似乎比周围那些满载粮食的大车更加的沉重。十几名步兵在后面推着,加上一匹骡子在前面拽着,那大车才缓慢的驶过松软的地面,集中到营地一侧。 见到林觉到来,梁七忙小跑着上前行礼:“见过军师,梁七回来了。” 林觉翻身下马,将马缰交给亲卫,哈哈笑拱手还礼道:“好啊,可算是到了,怎地也不提前给个消息,我都急的让你家高大寨主去迎接你呢。” 梁七笑道:“不是属下不想报信,因为实在没个准信啊。这一路太难走了,大车陷在路上的次数我都数不清了。一旦陷在泥坑里便要捣鼓半天才能出来,实在是弄得我焦头烂额。幸亏这次是跟着押运粮草的车队一起来,押运粮车的百姓会修车也会帮忙,不然此刻我可要在路上欲哭无泪了。” 林觉点点头,他明白梁七的话。梁七负责押运前来的那十余辆大车可不是普通的大车,要比那些粮车重几倍有余。如此长途跋涉,车辆本身便支撑不住,而且这年头的官道都是一些石子简单的铺成的官道,一般的行车走马倒也勉强能应付,太重的车辆行驶在这种没有地基的官道上,路面都承受不住。之前自己没考虑到这一点。 “梁兄弟辛苦了,但总算是赶到了,没有超出我的预期。”林觉道。 梁七点头道:“是啊,总算不辱使命。军师,这些大家伙还是拉到中军大营去存放吧。后营乱糟糟的,我怕车马乱撞,别撞坏了这些宝贝疙瘩,那可就白忙活了。” 林觉点头道:“说的是,拉去中军大营,我要亲自验收。” 十辆大车被缓缓的从后营拖向前营,短短不到两里的距离,倒是行了大半个时辰。营中的地面都是休整过的,人马来去也踩的很结实,但这些车辆经过之后,还是留下了深深的车辙印。 终于,十辆大车在林觉的中军大帐前的空地上一字排开摆放整齐。林觉收扶剑柄站在大车前面,朝着梁 七点头示意。 梁七大声喝道:“揭开油布,” 车旁的士兵动作麻利的爬上大车,解开捆绑油布的麻绳,然后协同配合呼啦啦之声大作,厚重的油布被全部揭开。然后十辆大车上的庞然大物出现暴露在众人面前。 那是十尊神威将军炮。和落雁谷第一尊铸造的神威将军炮不同的是,眼前的这十尊神威将军炮更为庞大。黑魆魆又粗又大又长的炮管,后方是方形的加厚的弹药室,炮身下方还有基座,并有用来调整炮管高度和角度楔形凹槽形状的精铁支架。整个神威将军炮的外形看起来更加的威猛大气,像是一个巨人趴在大车上。涂了油的炮身和炮管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种蓝幽幽的光,显得冷酷而高贵,霸气而内敛。 神威将军炮本来是林觉失败的一件作品,由于无法解决爆炸炮弹的制造的问题,落雁谷铸造的第一尊神威将军炮只能发射实心炮弹而成为一个性价比极差的火器。在山寨精铁原料紧缺的情形下,一度差点沦为淘汰品。 但是,几年前郭旭率领大周朝廷禁军围剿伏牛山的时候,神威将军炮却建了奇功一件。对方用火焰车烧山的举动对落雁谷的防御体系形成了极大的威胁。当时林觉便利用神威将军炮一举将对方停放在山脚下的火焰车的火油罐击破一只,然后以火箭引燃之后,造成了火焰车的大爆炸,从而粉碎了对方想以火攻摧毁山坡工事的企图。那一战之后,神威将军炮免于了被熔毁的命运,而是被搬运到西山兵工厂中单独的一处地方封存收藏,像是博物馆中的功勋物件一样,享受他该有的荣光。 然而,对于林觉而言,神威将军炮的改进和研制便一直在他心头不时的浮起。因为林觉知道,虽然王八盒子霰弹火枪、一窝蜂火箭筒等物看起来性价比更高,更为吸人眼球,觉得它们的威力配得上制造出它们所需大量银两和珍贵的原材料。但是,这些其实在火器之中不能算是重器。在有利的地形,对付对方的兵马的杀伤这些火器固然是威力十足,但是,在攻城拔寨方面,无论是王八盒子和一窝蜂火箭筒都不能成为攻破对方城墙的手段。 而恰恰在这个年代,战事往往围绕的便是坚城展开。若是不能夺城,便无法推进,无法取得胜利。一座城池甚至可以左右一场大规模战役的胜负。林觉当然记得,平行历史之中,蒙古人南下攻击宋朝时,蒙古大军便被一座襄阳城阻隔了六年之久,若非最终襄阳城中物资耗尽,南宋王朝救援不力的话,怕是襄阳城便是蒙古人的噩梦。此战也说明了攻城手段正是冷兵器时代一只兵马强大与否的重要标准。林觉恰恰是意识到落雁军的短板便是在攻城的手段上的欠缺,这让落雁军距离一支超级强大的兵马永远保持着一段距离。 大周兵马的攻城手段 其实很不俗,大周拥有多种多样的攻城器械和手段,包括云霄车冲车火焰车投石车等诸般攻城器械在内,大周兵马在攻城手段上冠绝天下。但是林觉观摩过以这种手段的攻城战事,总体而言,给林觉的感觉是,手段虽然丰富,但这些攻城器械多少是有缺陷的。以守城方视为最大威胁的云霄车为例,这种能快速搭建出城上城下的进攻通道的攻城器械件事就是守城方的噩梦。但是云霄车却也有很多弱点,它庞大而笨重,往往需要在己方极大优势的攻势压力之下,才能从容不迫的推进到城下。若无其他兵种配合,它永远无法抵近城下。因为笨重,它越过大部分城池都有的护城河便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往往为了给它搭建出行进的通道,要死伤很多兵马。 除此之外,云霄车重心不稳也是个难题,因为要造的高过城墙,而且要有强大的防护力,所以头重脚轻便是云霄车的通病。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必须要加大配重,让其变得底盘稳固,而这又让它显得更加的笨重。反而成为了一种恶性循环。当初辽人攻辽阳府时,便被女真人用拉拽的办法破坏了云霄车的进攻。利用的便是云霄车重心不稳的缺点。其他诸如云霄车通道容易遭到内部火攻而彻底损毁,以及造价昂贵等等缺点,都还在其次了。 林觉也想过以现有的攻城手段作为落雁军攻城的手段,但最终他放弃了这种想法。成千上万架投石车云霄车冲城车组成的攻城手段太过费力不讨好,那不是林觉希望的手段。所以,林觉希望找到一种更加直接而凌厉的手段,不必让大量的兵马人力物力投入到传统的攻城器械的操作和维护保养制造上。 理所当然的,林觉将目光重新投在了神威将军炮身上。 林觉不是不会变通之人,既然爆炸炮弹的制作是自己暂时无法逾越的鸿沟,那么便无必要继续在其上浪费时间。既然神威将军炮注定只能发射实心炮弹,那么何不在这方面多做文章。加强实行炮弹的射程和威力,成为林觉一直在钻研的目标。 在大军出山之前,林觉其实已经设计好了新一代神威将军炮的蓝图。无非是增加炮管长度和厚度,让实心炮弹飞的更远,威力更强。另外增加炮管的强度,配备可调节的支架,让神威将军炮变得更为精准和持久,这也是改进的附带好处。此次梁七回山,便是带去了林觉的命令,让山中兵工厂以最快的速度铸造出十尊神威将军炮。 只用了三天时间,十尊大炮铸锻完成。在大炮尚带着余温的时候,梁七便将这些庞然大物给装车运往汴梁城下。林觉的想法很简单,他无需用繁琐的攻城器械,他将要用这十尊神威大炮轰开汴梁城的城门,轰塌汴梁城的城墙。虽然这些神威大炮的威力是否能达到目标,林觉不得而知。但他决定一试。 第一五六十四章 此心此时 十架神威将军炮矗立在面前,林觉以及身边的众人也都发出惊叹之声。以前没觉得这神威将军炮如何,现在站在着十尊庞然之物面前,让人心中感受到一种凛然尊崇之感。大炮无言,但其自有威严。 林觉缓步登上其中一座大车,伸手在冰凉在炮管上轻轻摩挲,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的感觉。这十尊神武大炮耗尽了山中储备的所有精铁,恐怕也即将耗尽所有的火药。但愿它们不会让自己失望,能够在攻城之战中表现出色。一旦神威将军炮在攻城之中表现优异,则对于落雁军而言,从此将成为一支攻城野战全能的兵马,将是一支真正无敌的军队。 “大帅,这里边都是炮弹,请您查验。”梁七指着炮座之侧的一圈粗糙的原木打造的木箱道。 林觉亲自动手撬开木箱上盖,里边的乱草之中,一个个黑乎乎的碗口大小的大铁球赫然在目。这些大铁球都用草垫割开存放,其目的便是防止在运输过程中相互碰撞而受损。影响炮弹的发射。 林觉伸手取出一颗来托在手上,铁球沉甸甸的,约莫二三十斤的样子。外表光滑之极,显然都是经过细细的打磨过的。在短短数日之内,落雁军兵工厂中的老师傅们和伙计们显然付出了巨大的辛劳。无论是神威将军炮还是这些实心的炮弹,在铸造完成之后都需要细致的打磨炮膛和炮弹的外表,以保证二者的光滑无碍,保证大炮的发射安全。 “一枚铁弹二十八斤,每尊神威将军炮配备四箱铁弹,共计八十枚。另有两百枚备用铁弹。落雁谷所储备的两万斤精铁和一万九千斤铁锭全部都用完了。”梁七沉声道。 林觉缓缓点头,这确实是落雁谷中存有的最后的家当,全部就在眼前了。十尊神威大炮,一千枚实行铁弹,能否攻破京城的城墙,便看它们了。前提是,神威大炮能正常发射,能够按照自己设计的那般发挥威力。 “盖上油布,围上栅栏,孙大勇,你亲自带人看守。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神威大炮存放之处。违者,杀无赦!”林觉沉声下令。 孙大勇躬身喝道:“遵大帅之命。” 林觉跳下大车来,快步走向大帐之中,头也不会的吩咐道:“召集全军将领前来大帐,商议攻城事宜。” “遵命!”几名亲卫齐声应诺,翻身上马,疾驰往各军营地而去。 …… 汴梁城中,昨日的那场闹剧之后,柳振邦在宰相府后宅跪了一个时辰,吕中天才召见了他。吕中天虽然很是恼怒,但他也明白此事必然是有人动了手脚。柳振邦终究是自己身边的心腹之人,自己不能在此时因为这种事儿责怪他。而且自己还需要柳振邦去为自己安排登基事宜。 既然自己要登基为帝的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么其实也没什么好忌讳的。有人搅局,那说明对方是不愿见到自己登基为帝。对方越是这么干,自己便越要登基当皇帝。况且,现在吕中天心中的那团火已经被点燃,已经无法熄灭。所以,召见柳振邦之后,吕中天直言不讳的要求他即刻为自己准备登基大典,自己要立 刻登基当皇帝。 柳振邦立刻照办,在他的操办之下,文武官员轮番劝进,上奏劝进表。百姓们一波波的聚集在各处长街广场,热热闹闹的签万民劝进情愿书,造成满城都盼望吕相登基的声势。随后又发布了告示,宣称相国寺神愉之事是有人动了手脚,现已经查明是寺中几名僧众里通外敌所为。吕相已经重新祈求神愉,神明明示了吕相乃真龙天子云云。 总之,柳振邦造了不小的声势,将那场闹剧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压制了下去。 同时,登基大典的事宜也紧锣密鼓的进行了起来。崇政殿前广场上搭建了祭拜天地的高台,皇宫大内开始张灯结彩,大街小巷也开始挂上喜庆的红灯笼。各种礼仪仪仗也都开始准备起来。按照吕中天的指示,不必太奢华,简朴而隆重便可。 到了二更时分,吕中天同意了次日上午巳时登基的安排。于是满城开始敲锣宣布此事。大半夜里,百姓们都已经睡下了,却被满街的锣声惊醒。他们从被窝里爬起来,从门缝里窗棂旁侧着耳朵听到了明日吕中天要登基的消息。 “孩儿他娘,吕宰相终于还是要登基了。” “管他的,登不登基跟我们有什么干系?孩儿他爹,睡吧。明日你还要被他们赶着去搬泥包,吕宰相登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咱们还不是得过苦日子。” “是啊,跟咱们其实是一点关系没有。他们这些人今天这个当皇帝,明天那个当皇帝,都跟咱们没关系。咱们只得三餐温饱便是了。我只担心我们的孩儿,被他们拉到军中去守城,万一城外的落雁军知道吕中天登基的消息,还不得恼怒攻城么?我只担心孩儿的安危。他才十五岁啊,他能打什么仗啊。” “是啊,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你怎么又提孩儿了?你这是教我这后半夜不能合眼了啊。” “对不住孩儿她娘,我不是故意的。你也不要担心了,又不是我一家这样,城里千万家不都是这样么?有的人家孩儿比我家狗儿还小呢。哎!这帮人打来打去的,何时是个头啊。活一天算一天吧。” “……” 空落落的街道上锣声喧闹不休,红灯在风中摇晃着。在这样的夜晚,京城无数个家庭之中的百姓们都并没有因为这样的消息而欣喜,都紧皱着眉头忧心忡忡,都彻夜难眠。 天终于亮了,今日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天空碧蓝,万里无云,仲春的京城满城花团锦簇,空气里都带着花树的香味。今日注定是个好日子。 一大早,大内崇政殿前便聚集了许多人。大批的殿前司侍卫戒备森严的广场之上,城中大小文武官员以及他们的家眷在天没亮的时候便赶到这里参与吕中天的登基大典。许多人平身第一次有机会进入大内之中,而且是参与如此重要的典礼,所以表现的极为兴奋和期盼。但大多数人表情呆滞,目光空洞,他们心里空落落的,沉甸甸的。他们当然不是因为郭氏江山为吕中天在今日公然篡夺而担心,他们担心的是自己的命运。城外大军虎视眈眈,自己这些人被迫跟吕中天绑在一起,现如今吕中天要登基了,矛 盾再也无法调和了。一旦吕中天败了,自己这些人都活不成。汴梁城城池虽然坚固,城中这段时间兵马迅速扩充到了近二十万,似乎已经不用担心了,然而知道内情的官员都明白,这些不过都是假象而已。扩充的兵马都是强拉入伍的百姓,老幼参差,不过是充人数壮胆罢了。真正能战的兵马只有不到五六万人而已。唯一能够倚仗的怕便是汴梁坚固高大到连女真人都无法攻破的城池防御体系吧。近一段时间以来,更是每日都有数万人在城墙上加固修筑工事。那其实已经是最后能够依靠的屏障了。 朝阳升起,照得皇宫大内红墙碧瓦飞檐楼阁宛如在画中一般的壮美。众人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都已经腰背有些酸麻,脚掌都有些发痛了。终于,从大庆殿高大的殿宇遮蔽的另一侧宫门方向,传来了隆隆的马蹄之声。 然后,在大内御道通向崇政殿的入口处侍立的殿前司禁军侍卫们齐声发出了呐喊。 “吕相驾到!” 所有人都立刻转向入口方向,整衣正冠躬身相迎。但见那辆华贵的马车在四匹神骏的高头大马的牵引之下,在数百名鲜衣怒马的禁军侍卫的簇拥之下飞驰而来,停在广场中间。 柳振邦躬身飞奔而去,崭新的官袍鼓着风,像是一只张开翅膀奔跑的鸭子一般。 “臣柳振邦,恭请皇上移步大殿,行加冕登基之礼。”柳振邦在车旁跪下,声音洪亮的叫道。 “臣等恭请皇上行加冕之礼。”所有人都纷纷跪地,齐声高呼。 “咦嘻嘻,爹爹……哦不……父皇请下车吧。”下了马站在车旁的吕天赐嬉皮笑脸的低声说道。 两名小内侍上前,一人打开车门,一人撩开车帘。吕中天的头缓缓的露了出来,华贵的冕旒下坠着的七彩宝石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辉,美轮美奂。然后露出的一身暗红色以金丝线绣着五爪金龙的龙袍。当他整个人站在地面上的时候,倒也是一个气度非凡,不怒自威的真龙天子的样子。人靠衣裳马靠鞍,怕是任何一个人穿上这身龙袍冠冕,便也有了一丝帝王的气度吧。 “臣等……恭请……皇上……移步……大殿……行登基……加冕……之礼!”柳振邦扯着嗓子大声叫喊着,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紧张,他的喊叫声像是濒死之人的呐喊一般,喘息的声音像一只打呼噜的猫。 吕中天脸上的皱纹都一根根的绽放成花,眼中光芒四射,喜悦无比。 “诸位起身吧,进殿去吧。”吕中天沉声道,抬眼看了看高大的崇政殿的台阶,举步踏上红毯,缓缓拾阶而上。 柳振邦等官员纷纷起身来,鱼贯跟在吕中天身后,踏上长长的阶梯,一步步走向红毯通向的敞开的崇政殿的殿门。两侧号角长鸣,丝竹之乐响起,气氛骤然间变得热烈而隆重起来。 “轰隆!”一声不和谐的巨响从南城方向远远传来,像是天边的一道惊雷一般。即使相距遥远,却也照样震得耳鼓嗡然。 吕中天诧异的停下了脚步,转身往南城方向看去,皱眉道:“那是什么?” 第一五六五章 攻城 汴梁城南,南熏门外。落雁军马步兵十二万大军密密麻麻黑压压列阵。位于阵中位置,兵马留出的空地上,十座方圆五丈见方的土台不知何时垒就。土台上方,十尊神威将军炮正昂然架设其上,黑洞洞的硕大炮筒都正对着距离两里之外的汴梁南城的城门和城墙。 此时此刻,中间一座炮台上的神威大炮的炮口正冒着浓郁的青黑色的烟雾。在神威炮周围的众人正将捂着耳朵的手挪开。整耳欲聋的发射的轰鸣声尚自在耳朵里回荡,远处,南熏门高大的城楼上,一团烟尘在全体落雁军将士的目光之下爆发开来。然后,城楼的一角开始垮塌,上面的守城兵马惊呼乱逃,慌张之极。 “中了中了!好厉害,好厉害。一炮便将城楼一角轰塌半边。真是不可思议啊。” 梁七兴奋的大叫着,欢喜的跳起身来,他飞奔下了土台直奔后方数十步外策马而立的林觉身边。 “禀报大帅,一炮命中南熏门城门东侧角楼,直接给他娘的干塌了。哈哈哈哈。”梁七拱手大声叫道。 林觉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适才的发射的情形他也看到了,轰鸣之声惊天动地,发射时整个大地都像是抖了一抖。若非提前给人马准备了耳塞之物,这一下便能让人和战马而耳朵背过去气去。即便有了准备,巨响声此刻还是让众人的耳鼓嗡然作响。 这一次其实是正式攻击前的试射,林觉适才亲自去了土台上调整炮口的角度,估算距离和标尺。若不是近距离的点炮太过危险,林觉都要亲自点燃这具有极大意义的攻城第一炮了。因为一旦炸膛周围的人变都将粉身碎骨,这些神威炮铸造出来之后便没有经过任何的测试便直接拉到了战场上,所以稳定性未知。正因为如此,所以梁七等人才坚决不同意大帅去点炮冒险。这第一炮的殊荣便落在了梁七的头上。果然,这一炮发射,撼天动地,威势着实惊人。林觉是用千里镜观察南熏楼的城楼的,所以看到的情形比远远用肉眼观之更为震撼。那枚实心炮弹是直接击破了城楼东侧角楼正面的墙壁,穿了进去。角楼墙壁垮塌的同时,里边的廊柱也在一瞬间根根断裂,造成了大面积的垮塌。那也就是说,炮弹是击穿了墙壁之后又连续击断了角楼的木柱支撑梁柱。这威力已经达到了林觉心目中希望达到的那种目的了。 林觉大笑道:“好。神威将军大发神威,今日便要以雷霆之势破了汴梁城,让世人见识神威将军的威力。梁七听令!” “末将在!”梁七沉声拱手道。 “命令所有神威将军炮即刻做好调试准备,目标城门城楼方向,等候我的命令便一起发射!”林觉喝道。 “末将遵命!”梁七大喝着行礼,转身快步飞奔而去。 “沈昙、马青山、孙万春听令!”林觉喝道。 沈昙马青山孙万春三人策马而出,来到林觉面前拱手行礼。 “你三人各率本部骑兵突前,做好冲锋准备。一旦城门城墙垮塌,骑 兵即刻猛冲入城,不得给对手以堵截缺口的机会。记住,不惜一切代价打开缺口,迅速占领南城街市,完全打通通道。三位将军可明白么?”林觉喝道。 “卑职等遵命!”沈昙马青山孙万春三人齐声喝道。若是在不久之前,有人对这三人下令说要他们用骑兵攻城的话,这三人定然大骂此人愚蠢。但此刻林觉下达了让他们率领骑兵突前准备冲锋的命令,三人却毫无异议。因为他们都已经目睹了神威大炮的威力,都被深深的震撼了。林元帅提出以神威大炮轰垮城门城墙打开缺口,骑兵冲锋入城的战术显然是有所依托的,他们都相信能做到这一点。 沈昙马青山孙万春等人拨转马头,挥鞭飞驰而去。 “马斌、卢义、穆不平、阮平听令。”林觉沉声再道。 “莫将在!”马斌等人齐声大喝,躬身抱拳。 “马斌卢义穆不平三人各率本部步兵,待骑兵冲入城池之中后,即刻跟进,支援骑兵兵马,占领南城街市,站稳脚跟之后再听号令。” “末将遵命!”马斌等三人高声喝道。 “阮平,你率三千工兵,顶盾突前。城门将破之时,你必须将入城浮桥通道迅速搭建完毕。绝不可耽搁骑兵冲锋的时间。本帅给你的时间不多,你能做到么?”林觉喝道。 阮平当年从北山大寨投靠落雁谷之后,受到林觉的重用。此人行事稳重,也有些头脑。当初在山寨中便被林觉任命为专司建造攻城的总指挥之职。落雁谷大坝的建造,以及落雁谷的开发和村落等大型工程的建造他都参与其中,拿出的意见也颇为林觉所欣赏。落雁军自从有了一窝蜂火箭筒之后,阮平便也成为了这种需要操作装配的火器指挥者,同时他也发挥了他善于建造的优势,积极为落雁军设计各种装备器械。现如今他是落雁军的步兵副指挥使,一窝蜂火器营的副指挥使,外加步军工兵营的指挥使。今日进攻汴梁城,不光是要打开城墙城门缺口,更要突破宽阔的汴梁护城河。骑兵突袭攻城的关键一步便是要抢先建立骑兵冲锋的通道,而这个重任只能由阮平担任。 阮平哈哈笑道:“大帅放心便是,末将设计的快速铺设的滑动浮桥车还没派上用场呢,今日便要在汴梁城下大显手段。一炷香之内,若不能铺设浮桥供骑兵冲锋,阮平提头来见。” 林觉点头喝道:“好,我也不要你的头,我只要你办好事儿。一炷香时间苛刻了些,我给你两炷香时间,且派三千盾兵保护你的工兵。你看如何?” 阮平大笑道:“那更是没有话说了,大帅如此帮忙,若办不成这件事,阮平还要脸么?大帅,末将这便去准备了。” 林觉点头道:“你们都可以去准备了。各位都要主意安全,还是那句话,既要打胜仗,还要活着。” 马斌哈哈大笑道:“放心,我可还不想死呢,升官发财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马斌等人领命而去,林觉吁了口气,正要说话。身旁的孙大 勇道:“大帅,那咱们呢?咱们去哪里?” 高慕青也道:“是啊,咱们做什么?在后面干看着?” 林觉沉声道:“你们跟我在控制住南城之后.进城,你们可不仅是保护我,你们还要保护皇上。皇上可是说了,他不愿留在城外干等,他要跟随进攻的将士一起进城。所以,你们哪儿也去不了,火器骑兵营所有亲卫、慕青冰儿你们都要肩负护卫之责。毕竟一旦攻城,混乱和危险无处不在,你们需要保护我和皇上。” 林觉这么一说,高慕青白冰和孙大勇便也无话可说了。其实他们也都知道,林觉的脾气一向是冲锋在前的,这次为了皇上都愿意跟在后面,可见对安全是极为注重的。所以他们其实也责任重大,继续做好保护之责。 诸事安排妥当,林觉抬眼看向十座高台上,一群群的士兵正忙碌的调教炮口,装填弹药,为发射做着准备。此刻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 …… 城头之上,那一炮轰然而来,轰塌了半边城楼角楼。守南熏门的一名禁军指挥使吓得当时便懵了。今日清晨,落雁军突然列阵于城下是,这名指挥使确实紧张了一会,但很快他便不以为然了。 这段时间,对于城外落雁军迟迟不攻城的原因,守城兵马内部开过几次中高级军官的会议,猜测其原因。最终,有一名副将的话让所有人都茅塞顿开。那副将说,根据情报显示,落雁军中并无攻城器械,整个大军之中除了一些运送物资的大车之外,根本没有投石车云霄车这一类攻城器械,所以其实他们不是不想攻,而是根本没法攻城。攻城就是送死。 这个说话很快便得到了证实。派出去侦察的斥候证实了对方营中没有攻城器械的情形,所以,那副官的话显然是对的。没有攻城器械的情形下,想要攻汴梁城?那简直痴心妄想。 这几日,城中守军高层最为关心的便是对方的大军是否开始建造或者运送攻城器械而来。这已经成了对方是否会发动进攻的晴雨表。对方若要进攻,必先有攻城器械到位了才成。正因为如此,直到今天早晨,或者说确切到直到角楼被对方不明器械发射的炮弹轰塌半边之前,守军从上到下都不认为短期内落雁军会有攻城的可能。 故而,守南熏门的这位副指挥使将对方马步兵陈兵城下,却没有半辆攻城器械出现在视野里的行为很快便失去了兴趣。他认为对方这是虚张声势,他们没有资格进攻的。陈玢等将军今日都在皇宫参与吕相的登基大典,落雁军或许只是以此来恶心人罢了。 但是,这位副指挥使的不以为意被那撼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震碎,目睹了角楼被掀翻一大片的情形,他终于明白,对方不是在开玩笑,对方是真的要进攻了,而且手段是自己根本没有见识过的。 “快!快去禀报陈指挥使和王指挥使袁指挥使他们,就说落雁军要发动攻城,请他们速速前来南城主持大局。快!快!”那位守城的副指挥使如是大叫道。 第一五六六章 近在咫尺 汴梁城中,大内崇政殿前广场上,那一声远处的轰鸣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惊愕。那声音绝非是什么好事,传来的方向又是南城方向,军中的几名高级将领首先感觉到了隐隐的不祥之兆。 陈玢王隽袁平等人其实都是知道今晨落雁军大军集结于城下的消息的。不久前,三人还刚刚从南城三座城门和城墙上巡视过,对对方的行为也做了评估。最终三人一致认为,落雁军是在虚张声势,趁着今日这个吕相登基的大日子故意制造攻城假象,来恶心人。这么判断并非是随便得出的结论,而是基于多日来对落雁军的情报搜集得出的。主要的根据还是因为落雁军直到如今都没有大规模制造和调集攻城器械前来的迹象。 今日对方虽然陈兵布阵于城下,但是对方漫山遍野的兵马阵型之中依旧没有任何攻城器械的影子。难道他们要用云梯攻城?用最为原始的办法攻下汴梁城这座拥有着当世最高大的城墙,最宽阔的护城河以及最为严密的防守体系的城池?那落雁军这十几万兵马可根本不够看。女真人的前车之鉴,落雁军不可能吧蠢到去重蹈覆辙。 鉴于此,陈玢等三人都认为无需去搭理落雁军的虚张声势,只安排好部下将领这兵马做好守城的准备即可,对方当真要送死式的进攻,不用三人到场,手下的将领们也知道怎么做。那些箭塔弩车弓箭手滚木礌石滚油等物可以让不可一世的落雁军变得清醒。三人甚至都商定对方集结于城下的这件事根本无需禀报给吕相知晓,因为根本没有必要,反而徒增吕相不快。今日可是喜庆的大日子,还是不要给吕相添堵的好。 崇政殿前的台阶上,吕中天发出了疑惑的询问。远处的轰鸣声让他心中颇为不安。 陈玢忙上前道:“皇上,卑职这便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皇上不必担心,臣去去就来。” 吕中天缓缓点头,侧耳再听时,那一声轰鸣声的余音已经被鼓乐之声所淹没。只那一声之后再无动静。若非耳鼓中尚且嗡然,几乎都怀疑是否听到过那怪异的轰鸣声了。 “请皇上登殿!”柳振邦在旁躬身说道。 吕中天吁了口气,转身继续缓缓拾阶而上。陈玢则快步下了台阶,接过亲卫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带着数十名亲卫骑兵飞驰而去。 鼓乐之声辉煌而庄重,吕中天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之下来到了崇政殿殿门之前。透过打开的殿门,一眼便看到了正殿北侧那座高高的龙椅宝座。吕中天的心一下子激动的不能自己,喘息声也变得更加的粗重起来,伸手扶住了一旁吕天赐的肩头,定了定神,这才缓步往殿内行去。 一步步,那高台上金碧辉煌的龙椅越来越近了。虽然自己无数次上朝,无数次看到这座龙椅,对它再熟悉不过了。甚至龙椅上发生的故事,坐着的人说的话吕中天都能基本上全部记得,但是,他这一辈子还从未触摸过这 龙椅,更别说坐在上面了。而现在,这一切就在眼前了。 吕中天一步步缓慢的走向龙椅,身后众官员慢慢的挪着步子。吕中天走的很慢,他的目光一直锁定在那宝座上,在某一瞬间,吕中天生出了一些恍惚。他仿佛看到了在宝座上坐过的自己所见到的三代帝皇的身影,他们的影子在宝座上重叠着,有的苍老有的年轻,有的欢笑有的愤怒,有的神采奕奕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威严有的颓废,有的慷慨激昂,有的沉默阴郁。所有的人影都虚幻重叠在一起,似烟似雾混沌不清,但却又那么的清楚可辩,吕中天可以完全分辨出他们来。 五十年前,吕中天风华正茂之时。那一年那中了一甲进士,便是同其他进士在崇政殿中得到了皇帝的召见。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坐在宝座上的皇帝。锦绣帝那时声望正隆,整个大周正在最为强大和繁盛的时候,锦绣帝也和整个大周的气度一样,威严而强壮,英明而睿智。 之后,先皇郭冲即位。在吕中天的记忆里,先皇郭冲在宝座上给自己的印象基本上是沉默的和忧郁的。大周王朝也正是在郭冲当皇帝的这几十年里日渐衰败。国库空虚,边镇吃紧,内忧外患,层出不穷。郭冲是个想励精图治做些事情的皇帝,但是他有他致命的弱点。和他的先辈比起来,他缺少了那种一往无前的果决的锐气和胆识,他很容易便会自我否定,很容易便会被情绪所左右,很容易便会屈服于外界的压力。所以最终他只能算得上是个平庸的皇帝。 不过,吕中天对郭冲倒是怀有一种别样的感情,自己正是在郭冲当皇帝的这段时间里成为了大周宰相,并且郭冲对自己是极为信任的。虽然他也担心自己的权力过大,让杨俊来平衡自己的权力。但总体而言,那不是不信任自己,而是出于他身为皇帝的本能的担心,为自己皇位的本能的保护之心。若非最终不得已而为之,吕中天不会选择对郭冲的背叛。 吕中天见过的坐在这皇位上的第三个人便是自己的外孙郭旭了。曾几何时,吕中天对郭旭是抱着巨大的希望的。他在背后全力支持他,希望他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当个和自己贴心的不叛逆的皇帝。让大周能够按照自己所想的方式运转。为了郭旭,他甚至不惜冒着巨大的风险,激起青教作乱,让郭旭去收割战功和声望。然而,郭旭就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就是一坨烂泥,完全抹不上墙。最终,不得不用那种手段去抢夺皇位,这也根本不是吕中天所希望的结果。 而即便吕中天全力为郭旭收拾了烂摊子,但是这个外孙却没能给予吕中天应有的尊重和回报。他当上皇帝之后的所作所为让吕中天甚为失望,他愚蠢而固执,暴虐而无能,可以说正是因为他的几个固执的决定直接导致了局面近乎崩盘。吕中天也终于从郭旭的身上看到了大周王朝即将崩塌的不可逆转之势,这也让他将压抑在心底里的,每一个对权力有着渴望的人的心中的那团 火烧了起来。火中取粟,乱局正是自己的机会。所以他决意出手,控制住局面。他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趁着这混乱的局面,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吕中天一步步的走近宝座,当耳边柳振邦的高声的呼喊声响起的时候,吕中天眼中的宝座上的三个纠缠变幻的曾经的大周皇帝的虚影猛然如轻烟般的消散殆尽。吕中天的眼神变得热烈而清明起来。 “请皇上登基!百官叩首庆贺吾皇登基,吾皇万岁万万岁!”柳振邦大声喊叫着。 所有的官员都呼啦啦的跪倒在地,他们磕头高声叫喊着:“吾皇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 吕中天的脸上露出笑意,他一把甩脱吕天赐搀扶的手,手搭上宝座侧首温润光滑的梨花木扶手,抬脚踏上了宝座的木阶。 “皇上,皇上。落雁军攻城了!落雁军攻城了!”大殿门口,一个极为不和谐的声音响起来,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陈玢飞奔入殿,气急败坏的不合时宜的喊叫着。 所有人都惊愕的转头看着陈玢奔跑而来的样子,吕中天也皱眉不满的看着陈玢。这种时候,他怎么这么不知好歹,这般的慌里慌张。 “陈大人,正在进行登基大典呢,你怎么乱喊乱叫的?落雁军攻城便让他攻就是,咱们不是有守城的兵马么?你们不是说他们没有攻城器械,根本不足为惧么?怎地这么慌张呢?成何体统?”柳振邦皱眉上前去欲拦住陈玢,口中不满的说道。 陈玢手一挥,柳振邦被一股大力推开,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陈玢看也没看他一眼,径自奔到吕中天身前,拱手急切道:“皇上,落雁军是真的攻城了,臣必须来禀报吕相,局势恐要糟糕。” 吕中天皱眉喝道:“这是什么话?为何要糟糕?他们能攻的进来?他们有攻城器械么?他们进攻便是找死不是么?” 陈玢咂嘴低声道:“皇上,他们有。我们失算了。他们有攻城器械,而且……是我们从未见过的那种。适才那一声爆响,便是他们架设在城外里许之外的攻城火器的轰鸣。只一炮,南熏门角楼便塌了。威力凶猛之极。更可怕的是,他们有十尊那样的火器,他们立刻便要猛攻了。” 吕中天身子一晃,头晕目眩,往后踉跄。吕天赐伸手扶住,怒道:“陈玢啊,这时候你说这些吓唬人作甚?你们干什么吃的?你们都是领军的将军,敌人打来你们去杀了他们便是,干什么跑来搅局,吓唬我爹爹?养着你们吃白饭的么?” 陈玢瞪着吕天赐,吕天赐喝道:“干什么?说不得你么?还不去杀敌?大眼瞪小眼的作甚?” 陈玢牙齿紧咬,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吕中天,猛然回身喝道:“所有武将都即刻上城作战,我说的是所有人。立刻跟我来。” 说罢陈玢一甩披风,快速奔出。王隽袁平以及数十名武将先是惊愕,旋即纷纷跟随他奔出大殿。 第一五六七章 轰鸣 吕中天从眩晕状态中恢复了过来,他甩了甩头,发现了大殿之中的众人都呆呆的看着自己,眼神中满是惊讶和恐慌。 “怎么了?干什么?都这般看着我作甚?落雁匪军在攻城?让他们攻便是了,就凭他们,还能攻下我坚如磐石的汴梁城么?你们在害怕什么?女真人何其强大,他们攻进来了么?”吕中天怒声叫道。 众官员不敢再看他,纷纷移开目光,看着眼前的地面。 吕中天吁了口气,转头发现陈玢朱之荣王隽袁平等人尽数不见,忙问道:“陈玢呢?朱之荣王隽袁平他们呢?怎地少了这么多人?” 柳振邦揉着摔得生疼的屁股上前道:“陈大人朱大人王指挥使袁指挥使他们以及军中各位将领们都赶往南城御敌了。” 吕中天点点头,扫视殿上众人道:“瞧瞧,他们都已经去杀敌了,你们还怕什么,还担心什么?瞧瞧你们,一个个如惊弓之鸟一般,毫无定力,不堪一用。” “臣等惭愧,请皇上息怒。”众官员虽然心中的恐惧没有丝毫的减弱,但却也只得纷纷告罪。 吕中天哼了一声,扶着宝座的扶手突然沉默了。他想起了适才陈玢说的话。落雁军是在用火器攻城,那是怎样的火器呢?陈玢说,那火器相聚里许之外,一下子便轰塌了南熏门角楼?里许之外?这么远的距离?角楼被轰塌?这么强的威力?还有……居然多达十尊?是陈玢夸大其词?还是……当真如此? 吕中天心中突然生出了恐惧之感,今日是自己登基的日子,落雁军今日便攻城了。难道说自己当真触怒了上天,上天要来搅局,让落雁军今日攻城。那些火器,当真如此凶猛的话,汴梁城能守得住么?城破了,自己今日的登基还有何意义?他们就要打进来了啊。 “吕……皇……皇上,这登基大典还……继续不?”柳振邦在旁小心翼翼结结巴巴的探问道。 吕中天转头看着柳振邦,他的目光深不见底,黑乎乎的像是个黑洞。柳振邦看了这样的眼神,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黑洞洞的眼神里慢慢的都是绝望愤怒和不甘。 “为何不继续?当然要继续。哈哈哈,难道因为城外那些宵小之辈便坏了朕的登基大事不成?柳振邦,继续进行,不用管外边的额事。他们越是想搅局,朕便越要登基。这个皇帝……谁也阻挡不了老夫来当,谁也不行!绝对不行!”吕中天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吼着说出了这句话。 柳振邦连忙道:“是是是,臣遵命,继续进行,继续进行。” 丝竹鼓乐之声再次响起,柳振邦高亢的嗓音里带了一丝颤抖:“请皇上登座,接受百官朝贺!皇上登基了!” 吕中天整整衣冠,定定神,缓步踏上木阶,一步步的走到宝案之后,然后缓缓的坐在了 那张龙椅上。那龙椅说实话有些硬,吕中天本就清瘦,身上没多少肉,坐在上面屁股硌的很不舒服。但是他依旧笑容满面,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群臣跪地高呼万岁,行三拜九叩之礼,吕中天笑容满面的看着眼前跪拜的人群,暂时忘记了一些的烦恼,沉浸在无尽的满足之中。 …… 南熏门外,经过小半个时辰的准备之后,所有的神威将军炮已经调校完毕。十尊大炮的炮口对着的位置正是南熏门城门的位置。 林觉战前做了分析,汴梁城的城墙已经加固到极为变态的地步,城墙高度加上临时修建的各种工事垛口,高度已经达到了近四丈,其宽度更是达到令人咂舌的七十步之宽。那其实已经不能算是一堵墙,而是一堵连绵的小山一般。这种情形下,其实城门城楼的位置反而成为了整个防守体系之中最为薄弱之处。 道理很简单,城墙可以加宽加高,但是城楼部位却不成。城楼部位有建筑,有城门,有千斤石闸,有角楼敌楼分布两侧,更有数条登城的石阶通道所在,一旦如城墙一般的进行加固,整体的格局便全部大变,原有的一些功能便全部要重新布局建造,那可是极为麻烦的事情。若不顾一切的和城墙一样加宽加高,则城门处的各项功能便丧失,除非是就打算将城门城楼一带也变成一段城墙,等同于将城门楼彻底的封死。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城门楼在守城之战中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那不仅是大量物资器械的临时储藏之处,也是城墙上战斗的指挥部,是发布命令并且利用城楼高处的高度快速传达给守城兵马的地方。而且就城楼本身的防御而言,比之城墙处要完备不知多少倍。大量的兵马集结在城楼左近,便是为了防止对方突破城门,所以,城门是最容易遭到攻击,却也是最难攻击的地方。 若是普通的攻城手段的话,自然攻击城门反而是不智之举,但是林觉所要达到的目标不是为了登城,而是为了摧毁城墙。所以,城门处便是神威将军炮最理想的攻击地点。城门处因为有各种设施的存在,所以并非铁板一块。且不说南熏门城三道城门洞便是弱点之处,就算其他看上去是实心城墙的部分其实也内部有空室,安装有城门吊桥机轴,千斤断龙石的机轴,以及为了上方的三层城楼建筑而挖掘的打下的桩柱的孔洞。 简而言之,城墙是夯土和岩石垒就的完全实心的屏障,而城门左近虽然也是如小山一般,但其内部却又诸多空洞之处,下方还有贯通的门洞,从结构上而言,便没有城墙处那么牢靠了。林觉的目标便是轰塌南熏城城门,所有的神威将军炮都将将发射的目标集中在这一点上,进行猛烈的轰击,以达到目的。 林觉得到了梁七给出的一切准备完毕的手势之后,他表情严肃的催动五花马踏 前数步,然后伸手从腰间抽出了贪狼长刀,高高举在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林觉举起的长刀上,刀柄上的流苏在风中飘动着,刀刃的光芒在阳光下耀眼炫目。 “进攻!”林觉发出中气十足的一声怒吼,长刀挥下,一道金色的残影留在空中。 “开炮!”梁七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声,将手中举着的火把凑近神威将军炮后方炮膛处小孔中伸出的引线,将之点燃 引线嗤嗤的燃烧,冒着蓝色的烟雾。所有人都转过身来,背对着神威将军炮,用耳塞将耳朵堵住,用双手捂住耳朵,张大了嘴巴。这是林觉告知他们的减少巨响伤害的法子。他们捂着耳朵闷着头等待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下来,短短的数息时间,仿佛一辈子一般的漫长。四周万军无声,连春风都似乎静止了下来,等待着那爆发的一刻的来临。 “轰隆!轰隆!轰隆!”如天崩地裂一般的声音在大地上响起,地面很明显的猛烈震动了一下,紧接着整个神威将军炮的发射阵地的土台上腾起了黄黑两蓬烟尘。黄的是泥土被剧烈震动后的扬尘,黑的是火药爆炸的黑烟。 即便是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即便耳朵里塞了棉塞,手捂着了耳朵。但在这十尊大炮的轰鸣之声中,还是有很多人暂时失去了听力,有的人耳朵里流出了血来。巨大的声响震裂了他们的耳鼓,让他们遭到了巨大的伤害。 前方数百步外黑压压的数万落雁军骑兵阵中一片骚动,虽然相隔数百步远,但爆炸的轰鸣还是造成了战马的惊厥,部分阵型变得混乱不堪,将领们和士兵们奋力的约束和安慰战马,让他们恢复平静。 总之,对于在场的所有人而言,这神威将军炮发出的轰鸣声是他们此生听到的最为震撼的声音。那比夏天的雷暴的轰鸣更加的响亮和令人震撼,是震撼到灵魂的巨响。 林觉勒住惊慌跳动的五花马,忍受住嗡嗡的耳鸣之声,他的目光牢牢的锁定在里许之外的南熏门城楼方向。他最为关注的不是神威炮发射的威势,而是它们究竟能不能够击中目标,造成的效果又当如何。 在所有人的目光里,远处汴梁南熏门的城楼上下爆发出了十余朵巨大的烟尘。泥尘像是朵朵盛开在城楼上下各处的巨型花朵一般,恐怖却壮观。十颗实心大铁球炮弹全部命中城楼上下,因为误差之故,它们有的集中了上方的城楼建筑,有的击中城门洞左近的城墙,有的集中了城垛左近的工事,有一颗巧合的击中了紧闭的城门,将紧紧关闭的厚重的城门击的木屑纷飞,露出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洞的洞口。 这些都还是在远距离观看的结果,看起来似乎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但是在林觉手中的千里镜中,他看到了更多的细节。那场面当真是令人震撼而惊叹。 第一五六八章 轰然 千里镜中,细节毕现。 南熏门上方的三层城楼大多为砖木结构,虽然外侧廊柱墙壁皆为砖石垒砌,但长窗门户皆为木质,屋顶的椽子内部的梁柱也皆为木质。就算选用粗大坚固的经过了防火防腐处理的木头制作,但是木头终归是木头,在呼啸而至的实心铁炮弹的冲击之下,便如同豆腐渣一般的断裂爆炸开来。 两枚实心炮弹从二层城楼的围栏直冲入内,硬生生穿透数道石墙,击碎数道门户,击断七八根木质廊柱,这才被靠近城内方向的一道厚墙所阻挡。这个过程中,碎裂的青石木头爆裂纷飞,场面壮观无比。 与击中城楼上方建筑的实心炮弹造成的震撼场面相比,命中迎面城墙上的炮弹同样让人印象深刻。汴梁是大周的都城,都城该有都城的气象,除了城墙城楼巍峨高大之外,自然也要兼顾观感,才能显出大周的惶惶气度。所以,即便花费巨大,但城门楼左近的城墙都是烧制的大型城砖垒砌建造。这么做的目的当然不仅是因为美观,也是因为垒砌的城墙结构比之夯土城墙在结构上更加容易进行内部结构的改造。毕竟城门处需要安装多种机轴和空室,以便操纵城门吊桥落石等各种设施。但这种烧制的城砖虽然也坚固无比,却和整体夯造的城墙以及以开采的方青石垒砌的城墙在强度上差了老大一截。当铁炮弹轰击命中的时候,这些青砖便破碎断裂,纷落如雨。三颗炮弹命中城门洞左上侧的城墙位置,爆发出三朵尘土之花后,碎裂的青砖面积竟然达到两丈方圆。虽然只是脱落了一层最外边的城砖,但很显然内部的城砖在冲击下也必然受损。 这个年代,以及之前的数千年中,城池城墙的建造基本上都是以夯土城墙为主。这是因为夯土城墙的建造方便,工艺简单,造价低廉,更重要的是夯土城墙一旦凝固起来,便坚韧如钢铁一般,轻易是无法摧毁的。性价比上是极为合算的一种建筑手段。但其缺点当然便是毫无美感可言。夯土墙,顾名思义便是土墙而已。以黏土黄土米汤稻草等掺和在一起搅拌均匀,灌入造墙夹板之中,大力夯实。其中可掺入木头作为骨架,增加其稳固性。比例得当,夯制牢固的情形之下,干燥之后的夯土墙坚固无比。从远古时代,乃至到现今之时,夯土墙都是最为流行的大型建造城墙房舍的作法。李唐长安城何其繁华威严,但其实连宫墙的大部分都是夯土墙。只不过在外表上贴上了烧制砖石和条石,为了美观罢了。 大周都城汴梁的城墙也都是夯土墙,这毋庸置疑。但是,在城门城楼左近,普遍采用的都是城砖建造的城墙。这其实是为了展示一种实力。大周都城汴梁,那可是天下的中心。亿万百姓心目中的圣地。气度和庄严可不是靠嘴巴说的,而是要展示出来的。墙有多高,街有多宽,楼宇有多华美,气势有多宏大,这都是这座城池给生活在这里的人和来访的人直接观感。所以,城门处越 是庄严巍峨,城楼越是高大华美,便越是有牌面有气度。当然了,城墙的功能是要以具有强大的保护能力为主的,而且太长太高太大,烧制城砖垒砌既不符合最大防御的需求也耗费甚巨。所以城墙的部分依旧是夯土,不过为了美观,外墙上做了一些铲平修缮,勾描画缝的手段,看起来入眼便罢了。但在内外城的二十多座城门城楼处,便要展示大周的实力了。 当然,这么做显然是牺牲了部分城楼左近的防护能力,但这种牺牲却是微乎其微的。一方面城楼部分的结构需要这种便于垒砌拆解的砖石结构,以便于布局各种内部的空室和功能单元。另一方面,在当今这个时代,还没有那种攻城手段能让城砖结构的城楼成为攻城的突破口。毕竟所有的攻城手段都是通过攻占城墙或者攻占城门城楼而实现的,还没有用摧毁城墙作为攻城方法的先例。说白了,如果条件允许,财力允许的话,夯土墙才不是建造的首选,烧制城砖垒砌城墙建造房舍才是人们希望用的手段。毕竟既牢固又方便还美观大方,何乐而不为? 正因为以上的诸多原因,落雁军的这种攻城手段才能够实施,并且起码在理论上是绝对能做到的。林觉可不是蛮干的莽夫,他当然知道汴梁城城墙城楼的结构,知道其弱点所在,所以他才会用这种攻城手段来攻城。他知道,对付夯土墙也许需要威力更大的爆炸炮弹。实心炮弹砸在夯土墙上最多砸出一个大坑,想要轰塌实心夯土墙,哪怕是说说而已。打个比方,就像是拿石头砸一座土包,任你怎么砸,怕也砸不塌。但城楼左近的砖石结构则不同,砸到某种程度,城楼会像积木一样的垮塌下来。砖石碎裂会直接脱落,会形成巨大的坑洞和损坏,会让上方的结构变得更加的不稳定,那便是造成垮塌的原因。 林觉心中极为关注的便是铁疙瘩砸到城砖上的破坏性。当在千里镜中看到砖石纷落的情形,看到炮弹在墙壁留下的巨大的损坏的凹槽形状时,林觉心中欣慰之极。那说明,自己的判断没有出错。这种攻城手段虽然蛮横但却绝对有效。 “开炮!”在梁七嘶哑的怒吼声中,第二轮山崩地裂的轰鸣声响彻天地。城楼之上,正处于慌乱之中的守军尚未得到喘息之机,城楼上下便开始震动,墙壁上便开始爆裂出碎石尘土,城楼里边爆发出廊柱栏杆断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咔擦声。 “完了呀,完了呀。城楼要塌了啊。快跑啊,城楼要塌了。”城楼中的守军发出惊恐的叫喊,他们疯狂的往两侧城墙上跑,那里现在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因为对方明显是将轰击的目标集中在城门城楼这里。 “不许乱跑,不许擅离,否则军法处置。”守城的将领大声吼叫着,阻止着兵士们往两侧逃跑。 “城楼要塌了啊,下边的城门被轰碎了,他们的人已经开始进攻了,他们要攻进来了啊。”有兵士大声禀报道。 城门守将探出脑袋往城下看去,果然见对方攻城的兵马正蜂拥而来,人数似乎不多,只有六七千人的样子,而且推着大车,顶着盾牌,不知是什么兵种。但此事他也无暇去想这些。 “放下断龙石。快!”城门守将怒吼道。 有兵士迅速从阶梯进入城门内部的空室内,操纵机轴将千斤重的断龙石放下。断龙石只是一种说法而已,那其实是封锁城门的最后手段,那是一道千斤的铁闸。城门一旦破损,这是最后封锁城门的手段。千斤铁闸一旦放下,城门洞便被彻底的封死,完全无法进出了。这其实是最后万不得已的手段,因为放下之后便即卡死,再也无法再恢复了。但守城的将领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所以他果断的下达了此令。 轰隆声中,千斤铁闸轰然落下,三道城门洞被铁闸彻底的封死。然而,他却不知道,对方的攻击手段可不是封锁城门便能解决的。而城下那冲向城门方向的兵马也不是正式的攻城兵马,而是三千盾兵护送着的三千工兵营兵马。在神威将军大炮攻击的时候,他们要提前赶到城楼前方在护城河上搭建浮桥,解决后续骑兵冲锋入城的问题。 第三轮,第四轮炮击接踵而至。城楼上下已然被一片烟尘所笼罩。特别是巍峨华丽的三层城楼,此刻已经可以用千疮百孔来形容。四轮炮弹之后,十多枚炮弹是砸在了城楼里的,支撑的廊柱已经倒塌断裂的七七八八,整个城楼已经歪歪斜斜摇摇欲坠。城楼里的守军此刻已经不得不往两侧城楼外撤离,城楼里留下的兵士已经很少了。 第五轮轰击无情的到来,这一次不知是炮口的误差还是有意的调整,十枚炮弹有七枚砸在了城楼里,这给本已经摇摇欲坠的城楼以致命的打击。两侧支撑的最后十余根廊柱被命中了七八根,断裂之后整个城楼已经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可怕的声响,就像大树断裂之前的恐怖的声音,让人汗毛倒竖。任凭守将如何的恐吓,城楼中的守军也不敢逗留了,上千名士兵夺路而逃,疯狂逃离。 那城楼歪歪扭扭的往一侧倾斜,本以为它会轰然倒塌,但是歪斜到一个角度的时候,它却忽然停在那里,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居然没有垮塌下来。城墙上的士兵们和城下的落雁军士兵们都看着它,不禁佩服它的倔强。然而,突然间一阵微风吹过,城楼的倔强在这微风的吹拂下似乎不堪一击。一根断了半截的木柱咔擦一声断裂,下一刻整个三层城楼就像是积木一般轰然坍塌了下来。烟尘滚滚,石块木条四处飞溅迸裂,从城墙上往下掉落。烟尘很快消散之后,那座飞檐画角巍峨高大的三层城楼已经荡然无存,只留下城墙上的一片废墟。 这一幕被御街上正策马飞驰而来,刚刚抵近太学左近大街的陈玢朱之荣王隽袁平等数十名武将净收眼底。所有人都目睹了前方城门楼犹如儿戏一般的倒下,惊愕的勒马相视,惊恐无比。 第一五六九章 酣战 “情况不妙啊诸位,这才短短不到小半个时辰,城楼都坍塌了,落雁军的攻城火器太强横了。城池怕是难守了。”陈玢哑声说道。 “是啊,这情形怕是麻烦了,殿帅,咱们还要上城头么?要不要去禀报吕相……不……皇上?”已经升任枢密副使的朱之荣沉声说道。 陈玢沉吟不答,袁平在旁叫道:“两位大人,时间紧迫,城楼虽倒,城墙尚在,这时候咱们得抓紧时间上城防守才是。城楼破了不代表城门便破啊。这时候怎可犹豫不前呢?” 王隽也道:“是啊,当初北门之外,女真人不也是轰塌了北城城楼,将城墙上方的工事都夷为平地了,咱们不也守住了么?两位大人,事情也许没那么糟糕。” 陈玢脸上沉静,心中却冷笑。这两人根本没脑子,他们压根不知道对方这火器的凶悍。陈玢可是知道的,当初先皇郭旭攻伏牛山,被山头火器一炮命中火焰车,导致火焰车连环爆炸的事情,别人或许不在意,但身为皇城司指挥使的陈玢可是事后特意的了解了此事。皇城司专司搜集各种情报,陈玢早就养成了收集各种消息并且查清楚的习惯。不久前他听到火器的轰鸣声曾赶来查问,半路上遇到了城楼守将派来禀报的兵士,已经询问了详细情形。根据兵士的描述,他已经基本断定对方轰塌角楼的火器便是当初的那种火器了。 陈玢心里当时便有些发凉,对方有十尊这种强悍的火器攻城,怕是凶多吉少。不过他还是抱着些希望,希望这些火器并不能够对城墙造成威胁。但是此时,他看到城楼倒塌在眼前的情形,而这一切仅仅发生在对方发动攻城不到小半个时辰的时间里,仅仅是他从皇宫大内飞驰到外城这短短的时间里,城楼便被轰塌。这已经足以说明对方攻城火器的凶猛了。王隽拿当初女真人攻城跟现在落雁军攻城作对比,显然是驴唇不对马嘴,根本没有可比性。女真人攻城,用大量的攻城投石车往城头砸了几个时辰,才将北城封丘门城楼轰塌。而落雁军只用了小半个时辰而已,由此可见双方攻城手段的差别。 不过陈玢不会跟王隽和袁平争辩。他能活到今天,便是因为他遇事总会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在朝中也很少树敌。即便王隽和袁平的官职在自己之下,他也不会去对王隽和袁平呵斥训诫。此时此刻,陈玢想的是怎么做才对自己最有利。 “朱大人,王指挥使,袁指挥使,这样吧,三位即刻上城墙组织防守。我即刻赶回皇宫将情形禀报皇上。此刻要做两手准备,守城自然是要誓死守城的,但是若城池不能守,皇上的安危也不能不顾。我内殿前司指挥使,职责便是保护皇上,此刻我必须要留在皇上身边。我必须保证皇上的安危。咱们分头行事,你们看如何?”陈玢沉声说道。 朱之荣听了这话心中顿时大骂,他岂能不知陈玢的意图,这狗日的是要溜回去,不肯上城 作战了。他倒好,想要开溜,叫老子们去拼命。这老东西太奸猾了。 不过朱之荣却也不点破,忙道:“这个主意好,咱们分头行事,万一要是有意外,也可保皇上安全。不过,我对于指挥打仗的事情不甚内行,我这枢密副使只是个挂名罢了,却也不是真正的武将。到了城头也帮不了什么忙。这样吧,我跟着陈大人身边倒也能商议个主意,王指挥使和袁指挥使和众将军们上城去指挥守城。陈大人你以为如何?” 陈玢知道其意,他不点破,自己也不必揭穿他,于是点头道:“也好,朱大人对于打仗确实没有什么经验,确实也帮不上大忙。两位指挥使若无异议,那便这么定了吧。” 王隽和袁平无奈,也只得点头同意。虽然他们觉得并无必要。当此之时当全力守城,城破了,大伙儿都得死,那里还有退路。陈玢和朱之荣却要去保护什么皇上,岂非多此一举。但时间紧迫,耳听得城头上杀声震天,两人心急如焚,便也不想多做争辩,点头答应。 陈玢和朱之荣拨转马头,朝来路飞驰而走,王隽和袁平虽然平日言语不合,但今日却是意见一致。两人齐声大喝,率领数十名将领拍马直奔城门方向而去。 南熏门外,神威将军炮的轰鸣声依旧震耳欲聋的炸响。操作开炮的士兵们满头大汗。每次开炮之后,都要以大量清水冲洗炮膛和炮身降温,以保证炮膛不会过热。因为之前的那尊神威将军炮便有炮身过热,导致炮膛变形的缺点,那会导致火药和炮弹闷在里边,导致严重的炸膛事故。所以这一次需要未雨绸缪,以清水及时降温,并且可以冲洗掉炮膛内的杂质。 十尊神威大炮的炮身上滋滋的冒着白气。装火药的士兵小心翼翼的将药囊填入药室之中。装弹的士兵将实心铁弹用干布巾擦的油光锃亮,无比温柔的放入炮膛之中,然后便跑开,捂耳,张嘴蹲下。之前这些全新选拔的炮手的配合还很生疏,还有些忙乱,互相配合的不默契。但随着一发又一发的炮弹的发射,他们的配合也熟练起来,对神威炮的轰鸣也似乎适应了,不想之前那么惊恐了。 炮口的瞄准方位在城楼倒塌之后做了快速的微调,林觉给梁七下达了围绕着城门洞四周的城墙进行轰击的命令。林觉给标出了具体的位置,便在城门三个城门洞口上下左右数丈方圆之内。林觉甚至在三座城门洞口中间的丈许宽的隔绝的位置做了重点的标记。林觉的想法显然易见,三个城门拱洞之间的位置其实是重要的承重点。正因为担心拱洞会坍塌,所以才设计了三个城门拱洞的形状。跨度太大,拱形门洞承受不住上方的压力。而南熏门是汴梁南城最大的城门,车马人的流量巨大,又必须要保证城门的通畅,所以便设计城三道拱形门洞的样子。而中间的两道丈许宽的墙壁,其实便是极为重要的支撑点。林觉便是要轰塌城门拱洞的支撑点。 当 然,这种要求对梁七而言也许过于苛刻,毕竟神威将军炮虽有简易的瞄准标尺,但是误差却很大。要想在里许范围内集中中间的拱洞之间的墙壁,那便如射箭之人要百步穿杨一般。梁七和手下士兵接触神威大炮前后不过半个月时间,也没有让他们练习的机会,因为损耗不起,时间也不允许。却要他们完成如此高难度的任务,确实是太难了。但梁七此人精明之极,当初在桃花岛上,同去的众人基本上死的七七八八,梁七却能活着在崖下藏身,并且最终和林觉高慕青一起完成了一系列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足见此人绝非泛泛之辈。林觉让他掌管步军火器营,不仅仅因为他是绝对的心腹之人,也是因为梁七肯钻研琢磨,肯动脑子。今日实战之中,便是练兵。摸索神威将军炮的秉性,完成校对目标的重任便只能落在梁七身上。 炮声隆隆,炮弹带着沉闷的呼啸声破空而去,开始时在城门拱洞上下四处开花,看似毫无规律和准头。但很快,炮弹便开始明显的集中在城门洞左近的位置命中了,林觉紧皱的眉头从这时候开始才舒展开来,他知道梁七他们已经找到了感觉了。一旦摸清每一尊神威将军炮的脾性,知道他们射出炮弹的偏差角度,则可调节炮口的角度,让误差缩减到最少。当一轮铁弹有三枚直接轰入了城门洞中的时候,林觉知道,击中中间的横隔墙便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炮神威炮不断轰击的当口,六千余名落雁军步兵也冲到了正对城门的护城河便。阮平的工兵营推着数十辆巨大的平板车,车上堆放着高达数丈的层层叠叠的木排。这正是他工兵营所设计的快速搭建浮桥的部件。 城口上方六七十步的范围内一片废墟,早已没有任何守军存在。只有两侧城墙上的数十步距离内的守军的弓箭能够射到工兵营士兵身上。负责护卫的落雁军盾兵索性在两侧搭建起了雁行盾阵,保护中间的工兵营士兵安全的进行搭建浮桥的行动。虽然守城方城墙上的箭塔以及高抛的劲箭和射程及远的床弩不断的射杀着落雁军的兵马,但是没有正面的密集火力的打击,落雁军工兵营的搭建浮桥的行动便无法被阻止。 两辆大车被士兵们推到护城河边,然后平板车前方的车架被卸下,大车迅速的向前倾斜,车上的大型木排便顺势便如同折扇一般的从车上滑落水中,并且迅速的舒展打开。每一辆车上装载的都是十片用铰连相连的木排,宽约丈许。这样的木排在水上迅速扩展为长达二十步,宽达丈许的大型浮排。两辆大车上的浮排被迅速的铰连在一起,形成两丈宽二十步长的更为稳固的巨型木排。 众多的工兵在岸边打桩快速将木排固定在岸边木桩上,两百多名士兵抬着巨大的铁锚在木排两侧进行锚固。木排迅速稳固位置之后,下一辆大车直接便推上了木排上,直奔木排前端卸货。木排再次延伸,以此类推,不断快速的将这条浮桥往前推进。 第一五七零章 崩塌 王隽和袁平等人已经赶到了城墙之上,然而,面对此刻的战局,他们却也无能为力。对方根本不是全军攻击城墙,所以即便南城城墙上守军数量庞大,此刻却也根本派不上用场。守城兵马再多,物资准备的再充分又如何?落雁军在里许之外用火器轰击,对方的阵型也远离城墙五六百步之外,就算最强劲的床弩射程也不到四百步,更别说只有一百多步射程的普通弓箭了。 这就二人厮杀,一人举着最坚固的盾牌,穿着最好的盔甲,拿着最好的兵刃,占据最有利的位置,但是对方却不跟你正面相斗,而在远处用箭射你。让你左支右拙毫无办法。让你全身的气力都使不出来,最好的武技和装备最有利的地形毫无发挥的余地。关键是对方的箭准头还挺好,打击力还挺强,一箭箭的射在身上还挺疼。很有穿透身上的盔甲,击碎盾牌的可能。这种交手到最后必然是自己要输的。 唯一能够打击到对方的位置便在已经倒塌的南熏门城门楼废墟以及左近的位置。但是那里正是对方火器猛攻的地点。此刻那里的城墙已经斑驳破裂千疮百孔,大量的烟尘弥漫在城门楼废墟之上,兵士根本无法登上废墟作战,只能靠两侧在射程之内的部分弓箭手和远程攻击武器进行攻击。而这种攻击却又不能阻止对方搭建浮桥的行动。这着实让人心焦。 对方的攻击一轮接着一轮,当中有过停顿,但是停顿之后便是更为凶猛的轰击。城墙上千疮百孔,城砖大量剥落如雨,城墙上裂开了许多缝隙。大大小小,宛如冬日冰面遭受重击后的裂痕。 “王大人,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不知你看出来没有,落雁军似乎是想轰塌城门洞啊。难道他们是想要彻底的摧毁城门左近的城墙啊。若是之前,我定以为这是疯狂可笑的举动,但是现在,我却不这么看了。你瞧,对方的火器确实凶猛的很,这么轰下去,怕是真不好说啊。”侍卫步军司指挥使袁平觉得不能这么干等下去,他找到王隽商议对策。 王隽也意识到了同样的问题。事实上对方的意图很明显了。其他城墙上守军人山人海,对方却没有朝他们用那种火器进行射杀,而只是一股脑的朝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城门左近轰击。对方的兵马正在搭建浮桥,通向的位置也正是城门的位置。这其实已经说明了一切了。 “袁大人,你我所见略同。我也担心城门处的城墙真的会被轰塌。然而我们现在却只能干看着无法阻止,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地步。这么怎么办?你有什么好办法么?”王隽皱眉道。 袁平沉声道:“看来我们要做好城破的准备。准备在外城作战的准备。若对方攻破 南熏门,其兵马一定是要冲入城中的。为今之计,便是要和他们在外城战一场。现在无路可退,只能死拼到底,做好一切准备。” 王隽看着袁平的眼睛道:“袁大人,你确定我们能和他们进行巷战?你我都知道现在的情形,说起来守城兵马有二十万,但是这当中能作战的能有多少?那可都是临时拉来充数的啊。巷战可是最为残酷血腥的战斗,正规兵马都谈之色变,何况是这些人?” 袁平轻叹一声道:“我何尝不知道,可是现在还有其他的办法么?只能拼死一搏了。现在主动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我们只能被动做出选择。外城守不住还有内城可守,起码我们能和他们交手,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王隽缓缓点头,沉声道:“罢了,你说的也对。你我只能尽力而为了。吕相待你我不薄,当年你我出身微寒,能得吕相器重,送入禁军之中历练,方才有了出头之日。现如今是你我报答吕相的时候了。” 袁平呵呵笑道:“是啊,是该报答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哎,本来不至于局面如此的,怎么现在到了这种地步了?吕相……吕相现在还忙着登基呢,哎,这又是何苦?若不是吕相想要当皇帝,局面恐怕也不至于如此。这是一条不归之路啊。” 王隽呵呵笑道:“说这些也无用,你我都没有退路,只能跟着吕相往前冲。不归路也罢,黄泉路也罢,那是你我的命。咱们……” 王隽的话尚未说完,猛然间身旁城头兵士发出惊骇的呐喊,耳听得巨大的轰塌声响起,所立的城墙都剧烈的震颤起来。但见城门方向,烟尘翻滚而起,砖石横飞,四散倾覆,宛如山崩地裂一般,情形骇人之极。 “城墙塌了!”袁平呆呆道。 王隽嗓子眼发干,吞咽着吐沫,心中惊恐震撼无比。城墙真的塌了,之前虽然觉得事情要糟糕,但心里终究还是保留着些希望,认为如此厚实宽大的城墙不至于便被对方给轰塌了。但现在事实就在眼前,那最后一丝希望也化为了炮影。 烟尘滚滚而上,升腾起一朵巨大的黄色的尘土蘑菇云。城上城下的数十万人都目睹了此情此景,心中也都惊骇无比。连落雁军将士自己其实也有很多人觉得不可能用神威将军炮便可轰塌如此高大的城墙,但事实证明了一切。 轰击已经进行了二十九轮,神威将军炮因为连续的发射其实已经有些不堪重负。土台的泥土都震的松动,神威将军炮都陷入了泥土之中半尺深。炮口角度调整了多次,角度也调整了多次。梁七等上千名操作手都已经精疲力竭。发射出的数百颗铁弹也已经将城门拱洞上下砸的千疮百孔,迎面 的青砖石都剥落了多层,凹陷最深之处都已经深达丈许。整个城墙在遭受巨大的冲击力的打击后,虽然外表依旧完好,但其实深达数丈的砖石都已经受损破裂。然而,想要轰塌城墙却还需要摧毁其关键部位,那便是拱洞中间的承重隔墙。 林觉自己也着了急,他决定亲自上阵,利用整理神威将军炮位置的空隙,林觉亲自前往神威炮阵地的土台上,一架架的计算矫正角度,一架架的亲自调整。梁七土着脸跟在一旁,见林大帅用树枝在地面上画出各种繁杂的怪异的符号,口中还念念有词的说着什么‘弹道’‘阻力’‘初速度’等等各种难以理解的词语,满头的雾水。幸亏他见识过林大帅这么干过,知道那是在进行精确的计算,让神威将军炮的打击更为精准。否则的话,还以为林大帅是在画符作法,装神弄鬼。 花了很长时间,林觉终于沉声吩咐梁七可以继续开火了,梁七连忙装药上弹,下令开火。这一次,十发炮弹中的七枚直接命中拱门中间的承重隔墙,左三右四。青砖纷落,似乎毫无效果。但下一轮九枚命中,左五右四。丈许宽的承重隔墙终于被击穿。在击穿的那一刻,城门洞的拱顶开始坍塌,然后便是如多米诺骨牌一般的连续崩塌。承重墙被轰碎之后,受损严重的墙体失去了最后的支持,一旦开始崩塌,便引发连锁反应,这才有了众人眼前的情形。 众人呆若木鸡的目光中,漫天的黄尘慢慢的消散,尘土之中的景象呈现在众人面前。宽达五丈的城门城墙并没有完全的垮塌,塌陷只在前半部分。连同断龙石在内的前半段城墙崩塌下来,露出了内层的七八处墙壁中的空室。空室内的大型绞索机轴等物悬空暴露在外。因为城墙倒塌之故,巨大的吊桥也轰塌下来,被往外倒塌的铁铸断龙石砸的粉碎。那一片巨大的铁铸断龙石此刻正斜斜的搭在乱石之上,像是有人特意在废墟上搭建的一条平坦的斜面,斜斜通向废墟上侧。 “还有时间,没有完全崩塌,还有一半。袁大人,咱们还有时间,就按你所言,准备巷战。誓死一搏。”王隽大声吼道。 袁平从惊骇中惊醒过来,即刻大吼着调集人手下城,准备殊死一搏。 轰鸣声再起,那最后屹立的半片城墙虽然依旧有两三丈厚,但是在实心炮弹的轰击之下薄的如纸,脆的似木。连续四轮轰击之后,一发炮弹击穿城墙飞入城中,留下了贯穿的大洞。 炮击进行到三十二轮之时,南熏门全部坍塌成废墟,东西两座城墙之间,留下了近四十步的满是废墟的缺口。天下第一坚固的汴梁城的城墙,终于在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攻城火器的轰击下被击穿,被征服。 第一五七一章 掩耳盗铃 崇政殿内,鼓乐丝竹齐鸣,吕中天的登基典礼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繁琐的仪式之后,此刻正是吕中天下达他的第一道诏书的环节。但见吕中天正襟危坐的皇帝的宝座之上,苍老的脸上焕发着灿烂的神采,整个人像是年轻了二十岁一般。 座前,柳振邦正在高声宣读吕中天的第一份即位诏书。他尖利而高亢的嗓音在大殿之中回荡着。 “……朕蒙先皇器重,禅让以大周皇帝之位,自知德才不足,受之有愧。然重任在肩,天下兴亡之时,朕不能退缩,只能勉力为之,接下这副重担,全力为大周中兴而努力。朕在此许诺,当天下中兴之时,朕将还政于郭氏。郭氏一族投朕以桃,朕亦报之以李,也叫天下人知道朕绝非贪恋皇位之辈,而是全先皇之重托,尽朕对郭氏皇族最大之心力。朕今日即位,必效历代先皇之贤,为万民福祉而辛劳,不敢有片刻安逸倦怠奢靡懈怠之心。……” 这封诏书是昨夜吕中天亲自拟写的,吕中天本就是是读书人出身,平日奏对书折也是文采斐然。自己要登基当皇帝了,这第一份诏书自然的自己拟写。因为感慨良多,所以写的也情感充沛。激动之情溢于言辞之中,同时也不忘了欺骗世人,隐瞒他本就怀有野心的事实。字里行间处处对郭氏先皇极为尊敬,意图狡辩,迷惑人心。 但是此时此刻,这样的诏书却显得极为可笑。殿下群臣的心思想的却是城外的战事。不断传来的城外的轰鸣声让他们心神不宁。但吕中天却仿佛充耳不闻。 “……我大周几日起改元永固,即日起全大周庆贺十日,万民同欢。天下囚徒即日大赦,以示皇恩之浩荡。今后三年,大周各地免赋税三年,为民生息,以养民生。朕将宵衣旰食,勤勉节省,同天下万民共度难关。此诏公告天下,钦此!” 吕中天满意的听完了诏书,笑眯眯的看着殿下群臣。然而他却发现,群臣似乎心不在焉,一个个跪在地上提不起精神来。他的眉头紧皱了起来,不满的咳嗽了一声。 群臣醒悟过来,忙叩首谢恩,高呼万岁! “继续,继续宣诏!”吕中天不满的哼哼着,对柳振邦道。 柳振邦躬身连连称是,准备开始宣读第二份诏书,这是封赏群臣的诏书。论功行赏的诏书应该对众人有吸引力吧。 就在此时,殿外人影闪动,陈玢和朱之荣回来了。吕中天伸手示意柳振邦停止宣读,沉声问道:“你们怎么回来了?落雁军退了么?” 陈玢眼光闪烁,快步上前来跪拜,沉声道:“皇上请移步,臣有话要跟皇上说。” 吕中天皱眉道:“朕问你落雁军可被击退了。你回答朕!” 陈玢吁了口气道:“尚自酣战,王隽袁平两位大人正在指挥守城退敌。” “那你们回来作甚?”吕中天道。 陈玢仰头看着吕中天不语,吕中天也怔怔的看着陈玢,突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陈玢只是不好说出来罢了,必是局势不好了。陈玢是回来和自己商议对策的。 吕 中天脸色变得煞白,沉默片刻,开口道:“你们回来的正好,朕正要封赏群臣呢,你们站在一旁,听柳振邦宣读封赏诏书。” 陈玢愕然叫道:“皇上!” 吕中天冷声喝道:“此乃朕的登基大典,任何事都不能阻挡朕的登基大典进行,明白么?朕不许任何人打搅朕的大事。站在一旁,好好听封。” 陈玢呆呆片刻,终于沉声道:“臣遵旨。” 陈玢心如明镜一般,吕中天已经不在乎城池的安危了,他其实心里已经明白,落雁军会破城而入。但他还是要完成登基典礼,这是他最后能做的事情了。完成他的夙愿,不去管其他。就算是城破了,落雁军攻进来了,他也要顾不得了。说破罐子破摔也好,说他恋权炽热也好,总之,吕中天此刻怕是已经走火入魔,什么都不顾,也什么都顾不上了。 诏书的封赏极为大方,几乎每个跟随他的官员都大力封赏,陈玢柳振邦朱之荣等心腹之人更是封王封候毫不吝啬。然而所有人都勉强表现出高兴之意,虽然大呼谢恩,叩首不迭,但却心事重重。人们从陈玢和朱之荣的脸色中感觉到了极度的不安。他们最担心的依旧是城池的防守,战事的进展。这些空头支票的封赏确实丰厚,但是毫无意义。若落雁军打进来,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吕中天却很高兴的样子,他无视了群臣勉强表现出的开心,他认为自己对他们恩泽备至,他们应该心里都很感激自己。更重要的是,自己完成了封赏这件事。 “柳振邦,接下来朕要干什么呀?”吕中天兴奋的表情显得有些神经失常,有些诡异难言。 柳振邦道:“皇上,接下来是拜祭天地,之后是圣驾出巡,接受百姓的道贺和叩拜,与民同庆。” “好,那便继续进行下去,祭拜天地是么?好,你们都跟朕来,朕这便去祭拜天地,感谢上天眷顾。”吕中天声音洪亮的道。 “皇上!”陈玢终于忍不住再次出声。 “怎么?陈玢,你是朕的枢密使了,朕对你不薄吧。朕早说过,只要忠心耿耿的跟着朕,朕会厚待你们的。朕让你当枢密使,这不正是你心里想的么?朕还封了你王爵呢,从此后你门第显赫,乃王侯之家了。呵呵。跟朕一起拜祭天地吧。朕只要还是皇帝,你们便跟着朕享受荣华富贵,享受无上的荣光。”吕中天瞪着陈玢说道,他的嘴上带着笑意,眼神中却似乎充满的意兴阑珊之意。 陈玢不再多言,他知道吕中天是彻底的不许他再多言了,他知道自己要告诉他什么,他什么都知道,但他就是不想听。 吕中天走下宝座,群臣纷纷起身躬身迎候着他。吕中天一步步的总群臣之间的通道走出崇政殿大殿,来到台阶上。外边的阳光甚是刺眼,吕中天用手遮着刺目的阳光,看着广场上跪拜的百官携来的家眷和仆从,脸上全无表情。 他眯着眼目光看向远处南城的方向,侧耳听了听,忽然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来。因为一直在耳边萦绕的远处的攻城火器的轰鸣声似乎停止了。身边的鼓 乐丝竹也不知何时停止了。所以一下子周围变得很静。静的可以听到风吹过树梢的声音,鸟儿飞过空中的羽翼的扑腾声。鼻子里嗅到的是盛春花草的香味,空气里满是暖洋洋甜丝丝的味道。吕中天回身看看身后恭敬跟随的群臣,看看眼前巍峨华美的殿宇,心中生出异样之感。 “如果……自己能真的当上皇帝,好好的享受人生最后几年的荣耀,那该多好啊。那火器的轰鸣声停了,是攻城停止了么?还是……已经破了城了呢?”吕中天心中想着,脚步缓缓的走下高阶,往广场上走去。广场上临时搭建了祭拜上天的高台,祭拜上天便是在高台上进行的。 就在此时,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的骑士不顾禁军侍卫的呵斥之声冲入了广场。吕中天皱眉眯着眼看过去,他认得此人,那是侍卫步军司副指挥使严连山,那也是他宰相府里出去的人,是他的忠心耿耿的曾经的卫士之一。严连山此刻脸上的表情惊恐而焦急,身上的盔甲上满是灰尘,头盔不见了,满头发髻散乱蓬松,显得衣衫不整。他的表情给人一种紧张的窒息感。 “什么人,好大胆子,皇宫内还敢骑马乱闯,拿下他。”柳振邦高声喝道。 侍卫们蜂拥上前拦阻,严连山大声的呵斥,高声叫道:“我要见吕相,我要见吕相有要事禀报。” “什么吕相,现在是皇上。你好大胆。”有人怒声斥责道。 吕中天皱着眉头沉声道:“放他过来吧,不要拦着他。” 严连山滚鞍下马,飞奔上阶,来到吕中天面前,焦急的大声道:“吕相……不……皇上,我奉袁平王隽两位大人之命前来禀报……消息。” 严连山意识到场合的不对,那个消息似乎不该在如此场合禀报吕中天,所以话到一半他吞了进去。 吕中天轻声道:“是不是……?是不是……?” 吕中天的话只问半截,但是严连山却明白了他要问什么,缓缓点头,哑声道:“是……他们……进来了。” 吕中天身子晃了晃,闭了眼睛。睁开眼时,嘴角却带了笑意。 “朕知道了,你可以去了。朕还要拜祭天地呢。你去吧,告诉王隽和袁平,他们两个被朕封了公爵,一个是广平公,一个是永安公。朕也封他们兼任枢密副使。对了,还有你,连山,朕也封了你侯爵。呵呵,朕待你们不薄吧。你去吧,朕要拜祭天地了,你不要再来打搅朕,你们都不要来打搅朕。今日是朕的大日子,你们为何都要来打搅朕呢?你们便不能让朕好好的登基么?你们就是不肯让朕清静啊。” 吕中天缓步走下台阶,和严连山擦肩而过,口中似乎是在和严连山说话,但更像是喃喃自语。 严连山表情惊愕的看着跟随吕中天身后的众人,目光里满是疑问,不知道到底吕相是怎么了。 “城破了?南城破了,落雁军打进来了。” 远处宫墙之外,街市之中嘈杂之声大作,百姓们或惊喜或惊慌的叫喊声清晰可闻,直送入吕中天和他的文武百官的耳中。 第一五七二章 势不可挡 南熏门外,落雁军骑兵的洪流正汹涌奔腾,从倒塌的城门废墟处冲入城中。 在城墙轰然倒塌的那一刻,落雁军骑兵便做好了冲锋的准备。沈昙马青山孙万春各率两万骑兵分为三个梯队,早已做好了冲锋的准备。而这一次,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沈昙否决了马青山和孙万春要求担当第一进攻梯队的要求,而决定亲率两万骑兵作为第一梯队进攻。 冲锋的过程遇到了一些小麻烦,坍塌的城门废墟并不能让骑兵顺利冲锋。倒塌碎裂的砖块和横七竖八的木头堵住了道路,让骑兵无法通行。为此,落雁军不得不花费了一些时间清理路径。好在搭建浮桥的工兵营和数千步兵就在左近,阮平也早就看到了这一点,第一时间指挥步兵冲到城墙豁口处清理废墟。数千人一起动手,抬得抬抗的抗,将一些大型的障碍物移走,在废墟上迅速开路。 城墙倒塌时,跟着一起倒下来的断龙铁闸倒是帮了落雁军一个大忙,它斜斜大搭在废墟之上,形成了一条能够登上废墟的阶梯。步兵们将其上覆盖的砖石木头移开之后,那便是一条平坦的向上的道路,为清理道路节省了大量的时间。而在靠近城内的一侧,工兵营士兵抬来了搭建浮桥剩下的木排铺在瓦砾砖石之上,形成一条向下的简易通道。 虽然在做这一切是,两侧城墙上的守军弓箭手猛力射箭,给落雁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骑兵冲锋时也造成了拥堵和混乱,但这一切随着路径的畅通便迅速的恢复了秩序。沈昙一马当先,手持长剑骑着他的黄骠马从城头废墟上飞驰而过,落雁军骑兵蜂拥跟随,终于踏上了城内的土地。 对于许多落雁军士兵而言,这是他们人生中意义重大的一刻。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曾是大周的子民,对京城汴梁也有着极为复杂的情感。那是天下人向往的地方,谁不想来汴梁一游,目睹天下第一都城的风仪。但他们中的很多人最终成为了大周的叛逆者,失去了为汴梁骄傲的资格。但今日,他们终于来了。当然,谁也没想到会是以这种破门而入的方式闯了进来。 骑兵冲南熏门冲入城中,很快便如一道道汹涌的洪流四处漫溢。他们往北迅速从御街推进到国子监路口,往东冲入康亭街走马街和东横街三道街区,往西直逼宜兰桥东,抵近蔡河河岸。 王隽和袁平两人之前试图组织起的巷战反击是徒劳的,从城上撤退下来的守城兵马压根不敢跟凶猛如虎狼一般落雁军骑兵对战。他们在几处街口倒是集结了大量的兵马,然而落雁军骑兵一冲,这些兵马便作鸟兽散,直接崩溃四散而逃,根本约束不住。王隽和袁平根本无法阻止这一切,其实他们心里也都明白的很,守城的人手用乌合之众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绝大部分都是被强拉入伍的城中百姓,若是倚仗 着城墙防守,或许还有一战之力。但要真正的巷战肉搏,那恐怕太高看了他们。没有上过战场的百姓们那里见过对方策马冲杀而来的阵仗,恐惧早已让他们失去了作战的勇气。更何况,这并不是他们心甘情愿参与的战争,他们甚至恨不得落雁军早些进城,又怎会拼命? 无奈之下,王隽和袁平不得不下令退守内城城门。一边率领兵马往朱雀门保康门等内城城门处撤退,一边派人立刻去禀报皇上和陈玢他们,提前做出预警。对两人而言,他们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他们自己心里也明白,眼下的局面怕是已经不可收拾了。内城城门虽然也高大,但跟外城城墙城门完全没有可比性,对方攻入外城之后,凭他们的手段,基本上便宣告整个京城的陷落了。其实现在最明智的办法便是立刻从北城撤离逃走。但这也是权宜之计,逃出京城之后,又去何方呢?而且吕相怕也不会答应吧。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将这个建议让侍卫步军副指挥使严连山带去禀报吕相,请吕相自行定夺。 落雁军原本准备好了对方要在城破后猛烈反抗的计划,林觉甚至要求骑兵进城之后只需站稳脚跟,等待步兵进城之后联合作战。不可谓不慎重。然而,步兵尚未完全进城,对方兵马便已经溃后撤,放弃了南城外城的防守,全部退守内城之中。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肃清行动,汴梁南外城尽数被落雁军控制住。当一队队落雁军马步兵排着队列行进在大街上的时候,关门闭户的京城百姓们偷偷的打开窗户,推开门缝,好奇又担心的看着这闯进来的被朝廷一直称为叛军匪军的落雁军的兵马。他们发现,这支兵马并不像他们想象中的和朝廷宣传的那样一个个都是青面獠牙的恶徒模样,也不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叫花子一般的样子。他们战马雄壮,盔甲齐整,一个个身材强壮,面色冷峻。他们秋毫无犯,行进在街道之上甚至无人斜眼看一眼周围的街市,只心无旁骛的迈着整齐的步伐行进着。像是一股钢铁般的洪流。 真正的钢铁洪流是被马匹和大车拉拽着的神威将军炮的进城。浮桥无法让装载的神威将军炮通行,最后用的是浮渡之法。将整车固定在浮排上一辆辆的渡过护城河,再拉拽上岸。颇费了一番功夫。 这些神威将军炮经过密集的发射之后,原本锃亮的外表尘土斑驳,且带着火药喷溅的奇异花纹。高昂的炮口骄傲的指着天空,仿佛在告诉世人他们之前的威猛的战绩。神威将军炮被直接拉到前方内城城门口,它们还将发挥威力,如果对方负隅顽抗的话,它们将再次毫不留情的轰碎内城的城墙和城门。 林觉陪同郭昆是最后一批进城的人,必须保证外城彻底肃清无战事,林觉才会让郭昆进城,这当然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而郭昆其实早已经 迫不及待了。当他骑着高头大马踏上宽阔的御街的时候,郭昆激动的浑身颤抖。 “回来了,朕终于回来了。朕终于回来啦。”郭昆大声吼叫着,脸上带着笑容,却泪流满面。 林觉看着郭昆微笑,心中也自感慨。对于郭昆而言,今日是他扬眉吐气,一扫之前所有压抑情绪的时候。自然是心情难以自己的。 “恭喜皇上,终于回到京城了。”林觉轻声道。 郭昆看着林觉,点头道:“是啊,终于回来了。我父王临终之前还在心心念念的嘱咐我要回来,说否则他死不瞑目。父王在天之灵,当可瞑目安息了。” 林觉点头道:“岳父大人确实一直是这样的愿望,待一切安稳下来,皇上祭拜告知岳父大人,让他英灵早安便是。” 郭昆点头,沉声道:“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妹夫,若没有你,我岂有今日。多谢你了。” 林觉哈哈笑道:“皇上可不要这么说,臣可担不起。皇上要感谢,便要感谢落雁军的全体将士,感谢这一路而来阵亡的将士的英灵,要善待他们的家眷,照顾伤残的兵士。更重要的是,皇上今后要汲取教训,为万名所想才是。进了京城只是个开始,皇上肩头的担子将会更重呢。” 郭昆点头道:“你放心,朕知道怎么做,朕绝不会重蹈覆辙了。我大周浴火重生,必将中兴。” 林觉哈哈笑道:“皇上这么想,臣便放心了。不过眼下,咱们得一鼓作气占领全城才是。皇上准备好进内城了么?准备好进大内皇宫了么?哈哈,这进了外城都掉眼泪了,眼泪还不得一路流到皇宫么?” 郭昆也哈哈大笑起来,道:“你调侃朕么?朕可不是软弱之人,朕只是心情激动罢了。朕发誓,现在开始,朕不掉一滴泪。” 林觉呵呵而笑,催动马匹继续缓缓而行。两侧民宅之中,有百姓探头探脑的窥视着这一行人。郭昆看到了他们,扬声大喝道:“京城父老乡亲们,我乃大周皇帝郭昆,今日朕回京城来了。你们不必躲着藏着了,朕不会杀你们,朕的兵马也不会骚扰你们。你们也不必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老贼吕中天想谋篡我大周江山,朕将要把他碎尸万段,你们的苦日子到头了。都出来吧,从今往后,我大周将重新恢复秩序,不久后便将重新恢复之前的繁庶,朕再不会让你们受苦了。都出来吧。” 郭昆这么一喊,周围的侍卫和官员们也都纷纷叫喊起来。一开始只有几个胆大的走出来,满脸的惶恐,小心翼翼的张望。后来百姓越来越多,越聚越多。有人跪地高呼万岁,一下子所有人都跪地叩首高呼起来。整条御街两侧跪满了百姓,喊声震天。 郭昆吁了口气,挺起了胸膛。策马在震天的欢呼声中缓缓而行,笑容满面。 第一五七三章 朱雀门下 内城朱雀门前,宽阔的御道上满是落雁军马步军,两侧的横街也全部为落雁军所占据。朱雀门高大的城楼之上,数万守军也聚集于此,在王隽和袁平的率领下准备再做顽抗。 到这种时候,其实王隽和袁平的抵抗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但是这二人对吕中天忠心耿耿,一方面派人去请求吕中天赶紧出京城逃命,一方面纠集了三万原大周禁军兵马死守落雁军进攻的朱雀门城楼。他们倒不是觉得能守住这里,而是要为吕中天争取逃走的时间和机会。这是他们此刻唯一能够为吕中天尽忠的机会了。 落雁军兵马集结布置的时候,林觉策马来到朱雀门前,他要做一些努力。毕竟毁城容易重建难,南熏门已经被摧毁,那是不得已而为之。朱雀门是内城城门,论其坚固程度完全和外城城门不能相提并论,摧毁它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但是,朱雀门华美端庄,堪称是一座艺术品。城墙由花岗石垒砌而成,城楼更是雕梁画栋飞檐琉璃,美轮美奂。这座大周内城正南方的正门,不知花了多少钱财人力建造而成,见证过多少重大的场合和事件。一旦摧毁,着实可惜的很。 “去向城头喊话,让守城门的将领跟我对话。”林觉吩咐道。 几名亲卫策马飞驰上前,来到朱雀门前百步之外,摇摆着手臂缓缓进入弓箭的射程之内,口中高声叫喊着。 “城头的守军听着,我家林大帅要和你们守将说话,不要放箭。请你们守将现身说话。” 城头零星的射下几只箭来,但很快便迅速停止了射击。他们听清楚了城下亲卫的呼喊声。不久后王隽和袁平现身于城楼之上,有人高声喊话。 “我家王指挥使,袁指挥使在此,要说话便上前来。” 林觉听到对方的喊话,于是策马向前,马斌沈昙马青山梁七等忙制止道:“大帅小心,不可犯险。大帅说话,命人传话便是。” 林觉大笑道:“那岂非被人笑话我林觉胆小如鼠么?不用担心,孙大勇会保护我的。” 高慕青和白冰齐声道:“还有我们。” 林觉笑着点头道:“还有她们呢。” 马斌沈昙等知道孙大勇高慕青和白冰他们的本事,倒也不再多言。林觉策马缓缓往前而行,进入城下数十步之外,勒马站定,朝着城头高声喝道:“本人林觉,城上守城的是那位将军?” 王隽和袁平眯眼看着城下骑在五花马上,身材修硕的年轻将领,都知道那正是林觉。当年林觉在京城扶摇直上时,作为禁军中的中级将领,对林觉并不陌生。当初郭旭率禁军围剿应天府青教教匪的时候,王隽和袁平也随同领军前往。应天府之战勉强的胜利其实窝囊之极,反倒是博浪沙一战中林觉郭昆等人破敌数万,名震天下。军中将领无论立场如何,对于能打仗的有本事的人还是颇为钦佩的,那林觉之后又全歼了教匪大军,更是成为了大周军中将领们争相了解的对象和钦佩的对象。王隽和袁平自然也不例外,他们当然是知道林觉的。虽然他们不想承认林觉比他们强,但直到今日,和林觉正面交手之后,不得不佩服林觉比他们要想象中还要厉害的多。 “林大人,本人王隽,乃大周侍卫马军指挥使。这一位是袁指挥使,任侍卫步军指挥使之职。有礼了!”王隽遥遥向城下拱手说道,袁平也拱手行礼。 “原来是王将军和袁将军,久仰久仰。”林觉抱拳还礼。 袁平呵呵笑道:“林大人不必给我二人脸上贴金,林大人少年成名之时,我二人尚名不见经传。林大人想必也不知道我们两人到底是谁,却也不用说什么久仰的话。” 林觉点头道:“袁将军说话倒也爽直,我确实不知两位将军之名。不过,二位将军既然能有今日,必是有本事之人。我令某人最钦佩有本事的人。” 袁平道:“多谢林大人夸奖,林大人才是有本事的人,我二人和林大人比起来不值一提。” 林觉呵呵笑道:“不值一提么?呵呵呵,你们身上又多了一个优点,那便是有自知之明。你们想跟我比,这辈子怕是比不过我了,你们还是别想着跟我比了。” 城上城下众人其翻白眼,刚刚还吹捧对方,转眼便开始奚落对方了,而且是毫不给面子的那种奚落。真是让人无言以对。 王隽冷笑道:“久闻林大人词锋锐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二人笨口拙舌,怕是说不过你了。是啊,我二人无论文采武功,或者还是嘴上功夫都不及林大人。我们承认便是。” 莫看王隽没读过几年书,在军中混迹至今,反唇相讥起来的词锋倒也极为锐利。 林觉不以为意,哈哈大笑道:“看起来你们似乎有些不服气。听我跟你们分说分说。我为何说你们跟我不能比呢?不是因为你们的本事不如我。什么文采武功什么的,都是可以历练学习得来的,这其实不算什么。你们读几年书也可以写诗文,多打些仗,也可以让你们的领军作战的能力得到进一步的加强。将来或许文采武功都高我一筹也未可知。但是有一样你们却永远不能跟我相比。那便是忠义。你们跟随了一个大周的窃国大盗,为他卖命效忠,这是你们人生中最大的污点。你们是大周不忠不义之臣,跟我林觉对大周的忠义无法相提并论。这是你们最大的缺陷。你们明白么?” 王隽呵呵冷笑道:“我道林大人能说出什么花花道理来,结果还是这一套。忠义二字,你林大人也敢提么?你们落雁军可是朝廷的叛军啊,林大人忘了你是怎么上的伏牛山的么?你不是背叛了大周么?居然还跟我们谈什么忠义二字?” 林觉大笑道:“背叛大周?我们背叛的是郭旭罢了。郭旭杀父弑兄,背叛的是先皇。这种禽兽要当皇帝,岂非是我大周之耻?我们当然要背叛他,因为我们不屑于同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猪狗之辈为伍。你们效忠这种人,岂非是枉顾忠义二字么?我们反出京城,正是要为先皇和先太子讨回公道,恢复大周清平盛世,决不能让郭旭这种贼子窃据庙堂之上。” 王隽和袁平沉吟不语,郭旭杀父弑兄夺位之事其实已经是人所共知的事实,这确实是永远无法洗脱的污名。林觉说的这些话倒也难以反驳。 林觉继续道:“你们这些人之前不敢起来反抗郭旭的倒行逆施到也 罢了,但你们最不该的便是居然还为了吕中天卖命。那老贼残害忠良,野心勃勃,就是要窃取大周江山。这种狼子野心的老贼,你们却为他效力,这便更为恶劣了。你们这种助纣为虐,不知忠义为何物的人,还想跟我林某人相比?你们配么?” 袁平脸色涨红,怒声喝道:“林觉,莫要放肆,我们要做什么便做什么,倒要你来多嘴不成?你算什么东西。我们本就是吕相的人,效忠吕相有何不妥?” 林觉呵呵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你们就是吕中天的人,那便能解释的通了。然则,我对你们之前确实高看了,我收回之前说的你们有些本事的话。你们原来只是因为当了吕中天这老贼的狗腿子才有了今日。难怪在十里长岗的交手和今日都成为我手下败将。却原来是靠着溜须拍马上位的吕中天的私人罢了。原来你二人如此不堪,我倒是多费了些唇舌了。” 王隽和袁平气的怒骂出声,他们虽然是吕中天的人,但能有今日却也是因为真有本事。林觉连他们的本领和努力都全盘否定,这是对二人最大的侮辱。 “林觉,你上前来便是要跟我们说这些的么?两军对垒,大战一场便是。何必说这些没用的。”王隽沉声道。 林觉笑道:“你又开始自看自大了。两军对垒么?你们也配和我落雁军对垒?你们眼睁睁的看着我攻破南熏门,却什么都做不了。你们这也叫打仗么?现在逃到内城城墙上拒守,你们觉得这里能守得住么?我神威大将军炮的威力你们都见识了,这朱雀门我不用盏茶时间便轰塌它,你们所谓的防守在我落雁军的攻击下不值一提。我只是想劝说你们,不要做无谓的反抗罢了。你们和你们效忠的吕老贼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之时了,何必还要垂死挣扎?朱雀门这么好的城门,建造花了多少银子?我不想毁了它。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再有幻想,不要逼着我轰塌朱雀门好么?这也算你们做的一件好事了。” 袁平怒声骂道:“林觉,你欺人太甚,就算你比我们强,也不能如此辱我们。我们各为其主,有何见不得人的?吕相对我们有养育栽培之恩,我们效忠于他有何不可?至于大周江山谁来坐,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可管不了那么多。吕相凭什么便不能当皇帝呢?谁规定天下便是姓郭的人来坐呢?当真是笑话。” 后方听到袁平说出这种话来的郭昆脸上铁青,这袁平说的话正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千古的一问正是所有当权者最痛恨的一句话,因为他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当权者自己心里明白,他们其实并非是上天指定的当权者,他们也是靠抢夺得来的一切。但这个道理决不能大肆宣扬。 “去告诉林觉,跟这些人废话什么?直接攻下朱雀门便是。没得浪费口水。”郭昆怒道。 “皇上,莫要着急,大帅还在跟他们谈呢,大帅必有他自己的想法。”马斌沉声道。 郭昆张张口,但却忍住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他本想说:“朕是皇帝,林觉得想法重要还是朕的想法重要?”。他知道,这话一旦说出口,后果怕是极为严重,所以硬生生的忍住了没说出来。 第一五七四章 二对二 城下,林觉大声笑道:“袁将军看来也是野心勃勃之人,果然是吕中天的手下,都是一丘之貉。” 袁平怒极正要怒骂,王隽抢先开口道:“林大人,你莫非便是来跟我们斗嘴的不成?我等敬你是个人物,两军交战各为其主,你有你的道理,我们有我们的道理,那又有什么好说的?骂来骂去,有失身份。倘若林大人只是为了辱骂而来,那我们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林觉点头道:“这才像句话。我可不是来辱骂你们的,我是来让你们明白,你们正在做无谓的抵抗,已然毫无意义。你们已经败了,要面对现实。与其负隅顽抗,莫如识时务。否则毁了这朱雀门,还要死更多的人,造更多的孽,又有何好处?两位将军,各为其主没有错,但是不识时务,拉更多人的垫背,毁灭更多的生命和美好的东西,便是你们的错了。” 王隽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向你投降?我承认朱雀门守不住,但你休想我们向你投降。我们也是有血性之人,绝非奴颜婢膝见风使舵之辈。背叛吕相这种事我们不会做,你还是省省吧。” 林觉点头道:“好,凭你这几句话,我也敬你们是条汉子。虽是愚蠢,但起码你们还知道尽忠职守。这样吧,给你们一次机会,我有个提议,既可让你们为吕中天尽忠,又可解决眼前难题,不至于死伤更多的人,毁了这大好的朱雀城门。而且,你们还有机会让我们退兵。你们看如何?” 王隽和袁平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袁平沉声道:“这厮想干什么?定有诡计。” 王隽低声道:“听他说说也自无妨。咱们现在是绝对的劣势,他们若攻城我们是挡不住的,何妨听他说些什么。” 袁平点点头道:“也好。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不知是什么提议,林大人请说。”王隽大声道。 林觉挑起大指道:“我对二位的敬意更多了几分,你们愿意听我说建议,足见你们也是不希望死更多的人,毁了这朱雀门的。听好了,我的建议是,咱们来个文斗。你们两位既然是吕中天身边出来的人,据我所知,应该都是武技高强之人。那便我们出两名将领和你们二位进行一场决斗。我们输了的话,落雁军即刻撤出京城,你们输了的话,便立刻放弃顽抗。这个建议如何?” 此言一出,城上城下敌我将士尽皆愕然。两军交战之时,林大帅居然提出这样的建议,着实有些匪夷所思。这种提议简直如同儿戏一般,特别是在己方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形下,其实毫无必要。林大人只是为了保一座城门而已,真是难以理解他的想法。 王隽和袁平也很惊讶,像这种提议,他们这辈子还没听见过。这条件有利的有些让人难以置信,总感觉里边藏着什么阴谋一般。要知道王隽和袁平曾是王府护卫中的佼佼者,两人的武技都很高强。否则吕中天也不会将他们送入禁军之中安插,无能之辈到了禁军之中也无法快速晋升占据重要的位置。对方提出这样的要求,明显是对他们有利的。 “这厮脑子是不是进水了?有这么好的事?他们完全不必这么做。我们赢了他退兵?怎么可能?”袁平皱眉低声道。 王隽轻声道:“不可掉以轻心,或许内中有阴谋。或许他手下有武技高强之人,占据不败之地,所以他才如此提议。 ” 袁平道:“那我们怎么办?不答应?他们火器一轰,我们便守不住了啊。” 王隽想了想道:“这是咱们的机会,你我若能赢下这一战,咱们便立了大功了。咱们不妨将计就计。” 袁平道:“怎么个将计就计?” “看我的。”王隽的智慧在今日达到了他人生中的巅峰状态,瞬间便有了主意,他终于发现,除了领军打仗之外,他的谋略也不输任何人。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了。 “林大人,你既划下道儿来,我等当然奉陪,否则天下人岂非以为我和袁将军没有胆量。不过,为了公平起见,我也有个建议。”王隽大声朝城下道。 林觉笑道:“请说。” 王隽道:“我和袁大人迎战你方两人,这很公平。不过我们是领军主将,你方也得以主将迎战才是。林大人是落雁军主帅,所以,你方两人之中,林大人必须出战,这才公平。另外一个便无所谓了。林大人,你觉得我这提议如何?” 城下众将一片骂声,王隽这厮的提议真是歹毒,知道林大帅武技一般,所以点名要林大帅出战。说什么主将对等才算公平,实在可恶。 “他娘的,林兄弟,跟他啰嗦什么?给脸不要的东西,轰了城门便是。”马斌都忍不住在阵前叫了起来。众将领也骂声一片,梁七当即便要准备开炮轰击。 林觉摆手制止众人的叫嚷,高声道:“王将军,你的提议很公平,咱们就这么办。本人出战,咱们按约定进行,谁败了,谁便遵守约定。这总没话说了吧。” 王隽哈哈大笑,心道:这激将法必然有用,那林觉是落雁军主帅,他若退缩,岂非沦为天下笑柄。世人都说林觉智谋高深,现在看来不过如此。 “好,不愧是林大人,佩服佩服。不过我还有疑问。林大人倘若说话不算话,败了不肯退兵,那便如何?”王隽要坐实了这笔交易,所以继续挖坑。 林觉大笑道:“笑话,城上城下十几万人见证,本帅又是落雁军主帅,说话岂同儿戏?我倒是担心你们耍赖呢,你却来怀疑我。” 王隽点头道:“说的也是,若林大人不守承诺,怕是要教天下人嗤笑。至于我们,林大人不必担心,我二人若败了,便没打算活着。你若不信,我可当众下令。” 王隽转头对城上兵马高声喝道:“众将士听着,倘若我和袁指挥使落败身死的话,你们便即刻撤退,不可接战。” 城头众将纷纷应诺。王隽回过头来对林觉高声道:“如何?这总可以了吧。” 林觉点头笑道:“甚好,便是如此。两位请下来,事不宜迟,咱们动手便是。” 王隽点头,转头对袁平低声道:“待会我们两个盯着林觉杀,宰了他对大局有利,就算我们死了,换林觉一命也是赚的。” 袁平微微点头,咬牙道:“好。不过,你似乎忘了,他们有那种近身轰击的火器啊。那东西可厉害的很。” 王隽一愣,头皮发麻,愕然道:“草他娘,我给忘了。” 袁平翻着白眼,突然转头向城下叫道:“林大人,你们有近身肉搏的火器,可不许用那玩意。既要必是,便真刀真枪,比的是拳脚兵刃上的功夫。我们可不是怕,而是要公平。” 林觉本已策马转身往回走, 闻声转头道:“两位倒也精细,便听你们的,不用火器,只拼拳脚兵刃便是。两位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出来吧,要不要我们拿根木棍,你们拿利刃呢?这也许更加公平。” 王隽和袁平脸上一红,同声叫道:“那倒也不必了,闲话休提,我二人这便出来。” 双方各做准备,林觉回到阵中,一群人围上来,瞪着眼看着林觉,都不说话。 林觉笑道:“都怎么了?谁跟我去出战?我可是个累赘,你们谁有把握以一敌二?” ” “林兄弟,先不说谁跟你去决斗,你到底是怎生想的啊?你岂可答应和他们决斗?完全没有必要啊。而且主帅犯险,此乃大忌啊。若用火器还罢了,你还答应不用火器,这可怎么打?这不是……这不是……”马斌抢着一顿数落。 “送死是么?”林觉微笑道。 马斌鼓着眼道:“这可是你说的。” 林觉笑道:“诸位,你们不觉得这种战法省心省力么?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咱们现在只剩那么点炮弹了,得省着点用才是。神威将军炮的发射寿命不足百发,每发射一枚炮弹,便离报废近了一步,后面还要对付女真人呢,好钢得用在刀刃上才行。再说轰塌了这城门实在可惜。咱们文斗一场,少花些银子,少死些人,少造成些破坏,这不是更好么?” 众人乱翻白眼,林大帅真是想的太多,眼下的事尚未解决,便想着后面的事了。一座城门而已,塌了有什么可惜的?打仗死人又怕什么?这些想法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郭昆沉着脸道:“林觉,朕不知你为何要这么做,但你既然要这么做,朕也不能拦着你。但朕可告诉你,就算你败了,朕也不会允许退兵的。这等大事,岂能儿戏?” “皇上,你这话说的不对。若是败了,林大帅话都说出去了,岂能不遵守承诺?岂非天下人都要笑话林大帅出尔反尔了。林大帅以身犯险去拼命,皇上你却说是儿戏?谁倒是拿命去儿戏给我瞧瞧?”适才还埋怨林觉的马斌,此刻却又立刻反驳起了郭昆。 郭昆皱眉道:“朕不是那个意思,朕的意思是说……” 林觉微笑道:“都不要争了,事已至此,还争论这些作甚?就算我任性一回,皇上和诸位将军多担待吧。我只问谁愿意跟我去一战?” 众人纷纷叫道:“我去,我去。” “谁都不要跟我争,保护大帅是我的职责,谁跟我抢,得问我的拳头答不答应。”孙大勇红着眼珠子一声暴喝,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响。本来已经决定非自己莫属跟随夫君去决斗的高慕青和白冰两人都闭了嘴。单论武技,高慕青和白冰或许比孙大勇要高,但是论杀人技法,悍勇无畏,孙大勇显然比她们更合适跟随林觉出战。 林觉点头道:“好,我心里想的也是孙兄弟。孙兄弟,你可做好心理准备,我只是个拖累,你要以一敌二了。” 孙大勇拱手道:“大帅放心,卑职会保护您的周全的。卑职以命担保。” 林觉点点头,转头看着白冰道:“冰儿,一会儿给我们奏一曲如何?为我们加油鼓劲。听说你师傅最近逼着你练习那首《月影花魂之曲》,你也应该颇有建树了。一会你便奏这一曲如何?” 白冰闻言讶异,旋即脸上露出微笑来。 第一五七五章 决斗 决斗在城门口进行,双方兵士也是活久见,所参见的战斗也有多场,从来都是兵士拼命,今日却是双方主将拼命,自己倒成了看客。当真是让人摸不著头脑。但既然自己不用拼命,总归是好事。当个看客要有当看客的自觉,总不能事不关己。 决斗还没开始,双方兵士已经开始擂鼓呐喊助威了,城上城下喊叫声震天,不知道的还以为攻城战开始了,双方兵马正在殊死厮杀。 王隽和袁平并肩站在一处,两人身材高大,像是两尊门神一般站在那里。虽然穿着盔甲,但依旧可以看出他们胳膊腿粗壮,气力也必极大。孙大勇已经算是身材魁伟之人了,但是王隽和袁平的身形和他也差不了多少。相较而言,林觉跟他们比起来便差太多。虽然林觉也不是弱不禁风的类型,这副皮囊已经比普通人强壮的多,个头身形也属于中等偏上的那种类型,但是一对比便知道相差太多。所以双方面对面站在一起的时候,光从双方的体型和魁梧程度上来说,林觉一方便已经落了下风。 “哎,大帅这是何苦呢?干什么要冒险?我真替大帅担心。”后方观战的马青山轻声道。 马斌咂嘴道:“可不是么,我也是想不通。不过……小马兄弟,我不妨告诉你个秘密。曾经我和大帅单打独斗,都败在他手上呢。” 马青山惊愕道:“什么?马大哥开玩笑么?” 马斌道:“骗你是孙子,不信你问沈老弟。” 马青山看向沈昙,沈昙微微点头道:“确然如此,那次比试我在场,而且是见证。” 马青山无语,心道:这他妈都谁跟谁啊,林元帅不是武技低微么?马副帅都不是他对手?当真不是说笑? 沈昙淡淡的补了一句:“莫要被林元帅的文弱外表所迷惑,多少人便是吃亏在这上面的。他虽武技不高,但是手段多啊,令人意想不到啊。” “是啊。”马斌抚摸着手上戴着的精铁指虎不无感慨的道。 场上,双方已经脱了披风等榔槺之物,两两相对站定准备动手。王隽和袁平提刀在手,双双行礼。 “林大人,你是读书人出身,本来这场比试似乎对你不太公平,但是谁叫你是叱咤风云的领军之将呢?所以,希望你不要见怪,我二人一旦动手,便不会有丝毫的容情。拳脚无言,兵刃无眼,林大人小心了。”王隽沉声道。 林觉举刀还礼,微笑道:“那是自然,我手下也不容情的,两位也要小心了,我武技很好的,你们两个是不是打算一起来杀我?怕也杀不死我呢。” 王隽和袁平对视一眼,心中都很惊讶,两人商量好一起宰了林觉,居然被他一语道破,当真尴尬。 “多说无益,打呀。杀!”袁平大吼一声,脚下用力,身子如猎豹一般的窜了出去。半空中长刀出鞘,发出粲然之声和耀眼的光芒,正对林觉便扑了上去。 光是他这一手,便足见其武技高明。跃起拔刀砍下这三个动作连贯如行云流水一般毫无滞碍,庞大的身躯一点也不笨重,足见武技苦练的功底。 王隽紧随其后 ,口中怒吼,身形同样迅捷的冲来,踏出数步,刀已出鞘,刀锋直指林觉的小腹要害。 这两人瞬间动手,一个攻上路一个攻中路,配合的极为默契,出手便是杀招。正应了林觉刚刚说的话,两人便是冲着林觉进攻,杀了林觉便达到了目的。 林觉早有防备,既然知道对方要针对自己,林觉怎会不做好戒备。但这两人招式迅猛,林觉可不敢与之硬拼,当即撤步往后疾退。一旁的孙大勇也早有戒备,挥刀斜刺里砍到,逼的王隽招架。但听兵刃交击之声铛铛作响,阳光下居然看得到火星迸溅,可见力道之强劲。 只这一交手,孙大勇原本轻松的神情立刻变得极为冷峻起来。这一刀他已经用了八成力道,那王隽居然挥刀格挡硬拼了一招,而且居然兵刃没脱手。孙大勇自己倒是虎口震得发麻。只这一招孙大勇便知道遇到了劲敌。那王隽的气力不在自己之下。若是那袁平也同样如此强横,今日怕是个难了之局。但无论如何,今日就算自己死了,也要保护林元帅周全,这本就是自己报答林元帅信任的机会。林元帅在这种情形下选择自己和他出战,那确实是对自己绝对的信任,毫无掺假了。 “大帅小心,这两个家伙气力不小。”孙大勇大声喝道,侧身去拦袁平。脑后风声凌厉,却是王隽挥刀砍到,孙大勇不得不挥刀招架。两人又实打实的拼了一刀。 另一侧,林觉撤步后退。袁平一刀虽然劈空,但却占得了先机。脚下快速移动,紧跟林觉的身形,手中长刀一刀一刀的朝着林觉身上招呼。只眨眼之间便连砍三刀。 林觉连续腾挪躲避,本就没打算硬接对方兵刃,加之孙大勇提醒了一声,更是绝对不会和对方兵刃接触。好在林觉虽然武技不高,但是高慕青和白冰平时倒也教了些轻身游走的功夫给林觉练习,秉承打不赢便跑的原则,却也勉强躲过了三刀。 然而,双方只一交手,林觉和孙大勇一方便显被动。孙大勇因为急于去救援林觉,却被王隽纠缠,故而处于被动接招的状态。林觉则更像是被袁平追杀,狼狈逃跑的样子。即便之前便料到此战林觉一方并无胜算,但真正看到林觉险象环生的被追杀的狼狈躲避的样子,落雁军众人的心还是全部都紧缩了起来。 “哎,这是何苦?朕说了,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何必要涉险?若是败了,还要撤兵,真是……真是……何必呢?”郭旭焦急的嘀嘀咕咕的道。 高慕青柳眉倒竖,冷声道:“你这是什么话?这时候还想着这些?你巴不得我夫君快些死是么?他死了你有什么好处?真是岂有此理。” 郭昆身为皇帝,此刻被高慕青一顿呵斥,面子上颇有些挂不住。但他也知道这时候不是他耍威风的时候,于是装作没听见。只心里恼怒的想:“一个林觉身边的妾室都敢这么对朕说话,可见在他们眼中自己根本不算什么。很好,朕给你们记着。你们此刻对朕的不恭,将来朕都会让你们后悔的。” 场上,局面进一步的恶化。袁平刀刀猛砍,林觉身法生疏,躲避不及,不得不举刀格挡。但听当啷一声响,林觉手 中长刀直飞出去,落地有声。兵刃只一接触,便被击飞。这一下林觉变成了赤手空拳的状态,局面更加的凶险了。袁平得理不饶人,长刀挥动朝着赤手空拳的林觉猛砍过去。眼见林觉无刀格挡,身形又在刀锋笼罩之中难以逃脱,顿时落雁军阵中发出一片惊呼之声。 孙大勇大吼一声硬受了王隽一脚,飞步赶上袁平,右手刀格挡王隽挥来的一刀,左手成拳朝着袁平后脑挥击。袁平不得已收刀躲避,这才让林觉缓了口气,拉开和袁平之间的距离。但孙大勇被踹中左肋,痛的他龇牙咧嘴,直吸冷气。 高慕青再也忍不住了,抽出长剑便要冲出去。白冰忙拉住她道:“姐姐莫慌,我去助夫君便是。你这一去,岂非坏了夫君定下的规矩了,夫君会不高兴的。” 高慕青叫道:“那你去了不也一样?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难道眼睁睁看着夫君遇险不成?” 白冰忙在高慕青耳边低低说了两句,高慕青愕然发愣的时候,白冰已经飞步冲出,本向决斗场地。 数十步距离白冰眨眼便到,城墙上的守军看到有人赶往决斗之处都纷纷叫嚷指责起来。 “哎哎哎,干什么?打不过便叫人帮忙么?这算什么?” “那姓林的还要不要脸了?是他要决斗的,现在又耍赖,简直不要脸。” “兄弟们,快开城门,接应两位将军撤回。他们耍赖,那也不用比试了。” 城头乱哄哄的喊叫着,正在挥刀对着孙大勇猛砍,试图将保护林觉的孙大勇杀死的王隽和袁平两人也看到了白冰飞奔而来的身影。他们只看到白冰的身形便知道是个武技高手,因为白冰几乎是脚不沾地便飞一般的来到了一旁。这是极高明的轻身功夫,两人岂会不知。 “怎么着?要倚多为胜么?林大人,你这是要食言,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么?”王隽停刀横在胸前戒备,冷声喝道。 “林大人,你若是怕死,便立刻认输便是。却叫帮手,当真贻笑大方。你想反悔便明说,我们其实早就知道你必是会反悔的。哼,你不过也是一个无信之人,我就知道你是这种人。死到临头你也是怕的。”袁平也停下进攻,提刀尽情的奚落道。 林觉呵呵笑道:“你们两个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让我的夫人来为我吹奏一首曲子助兴罢了。咱们这么干打架,实在没什么趣味。伴着乐曲打架,才有意思。你们还没赢你,我认什么输?真是笑话。” “吹笛子助兴?什么名堂?”王隽皱眉道。 “你是粗人,你懂什么?凡事要讲究雅兴。打架也不能光打架,枯燥乏味之极。你们要是不想听,堵了耳朵便是。我自己听便是了。”林觉斥道。 王隽和袁平对视一眼,均有些举棋不定,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快要败了,却要听什么笛子曲。 “还打不打?不打你们便人输,要打便快些打。”林觉手腕一晃,一只匕首出现在手里,他摇晃了一下匕首大声道。失去兵刃之后,拿着一把匕首比划,口里还要对手投降,那样子着实显得可笑之极。 第一五七六章 魔音贯耳 王隽和袁平本就胜利在望,林觉的兵刃已失,只剩下一人苦苦支撑。那人武技虽然高,但却绝对抵挡不住自己二人的联手进攻,将他杀了之后,林觉必死无疑。不管对方用什么鬼花样,只要他们不倚多为胜,这场决斗自己便是必胜之局。这种时候,怎肯放弃。 “希望林大人重信守诺。败了不可怕,怕的是失信于人,贻笑天下。”王隽冷声道。 林觉呵呵笑道:“放心便是。准备开始。你们不进攻,我可要进攻了。” 林觉说着话,从怀中掏出两颗绿色药丸来,一颗送入口中,一颗递给孙大勇低声道:“吞下。” 孙大勇不明其意,但听林觉吩咐,不假思索的吞下药丸,只觉一股清凉馥香之气顺着喉管而下,然后迅速上行直贯入脑,整个人顿觉耳清目明,精神振奋之极。 “这是……”孙大勇刚要问,林觉大喝道:“小心。” 两股凌厉的风声飒然而至,王隽和袁平已然发动,双刀一左一右兜头砍到。孙大勇大喝一声,挥刀格挡。用全身气力以一刀招架对方双刀。但听令人牙酸的刺耳尖利的兵刃交击之声响起,三柄长刀交击在一起,火星四溅。幸亏落雁军的长刀经过改造,在大周兵马标配的长刀的基础上增长了半尺,且在铸造方法上更加的精炼。被称之为贪狼刀的落雁军制式长刀的长度锋利度和强度都已经远远超过原来的长刀,这才能够在对方猛力砍劈之下招架住。 但贪狼刀虽然可以承受两股大力的重击没有断裂,那力道却没有消除,却要持刀之人全部消化才成。孙大勇单手无法抵挡对方下压之力,不得已以左手握住刀背形成双手托举之姿,才勉强顶住压力。 王隽和袁平脸上带着狞笑,双手握着刀柄咬牙切齿的用全身的气力往下用力压制。两人的气力本就极大,合力之下,孙大勇渐渐抵挡不住。横架的双刀慢慢的被压下来,整个人的身子也慢慢的被压着往下半蹲下来。此刻根本没有任何余力去做其他任何的动作,必须将全身气力用来对抗对手。只要一松劲,便招架不住,接下来便是双刀临头,死于非命的局面。孙大勇奋起全身气力硬挺着,脸上涨得通红,口中发出大声的嘶吼。这身子半蹲,双手举刀格挡的被动局面,怕是孙大勇此生经历过的最为窘迫的局面了。 林觉就在孙大勇身后的位置,他本可以上前帮忙的,但是苦于手中没有兵刃,只有一柄匕首。要以匕首攻击王隽和袁平,则必须近身靠近,但那是极其危险的举动。他们的目标就是林觉,林觉显然不能靠近。 “我要用火器了。”林觉大声叫道,伸手在腰间摸出一物来。 王隽和袁平吓了一跳,眼角的余光看见林觉手中举着一个黑乎乎的物事,顿时吓得大声怒骂,手上的力道一松。孙大勇发力齐声,贪狼刀往上猛撩,将王隽和袁平的兵刃震开。王隽和袁平以兵刃护着头脸,不敢上前,口中大声叫嚷。 “说好的不用火器,你耍诈。”王隽叫道。 “王八蛋才耍诈呢。哪来的火器?我不过是要喝口水罢了。”林觉大笑着将手中黑乎乎的物事举到口边,那不过是一只黑色的水囊罢了。一股白花花的清水从囊口流出,林觉吞了两口,大赞解渴。 王隽和袁 平气的发抖,对方这种情形下还在戏耍自己,简直可恶之极。两人心中愤怒之极,袁平低低道:“王指挥使,我去和那人搏命,姓林的交给你了。务必宰了他。” 王隽点头道:“去吧。” 袁平一声大吼,举刀上前冲向孙大勇。这一回他使出浑身解数,长刀抹劈剁砍,舞动生风,招招搏命。孙大勇被迫打起精神应付疯狗一般搏命的袁平时,王隽飞身冲向了林觉。这一次,王隽也用了真功夫,只两三个纵跃,便冲到林觉身旁。一声不吭,举刀便砍。长刀生风,显然力道强劲,用上了全力。只要一刀砍中,必然毙命。 林觉不敢掉以轻心,知道对方已经动了真怒,于是全力躲避。运用自己全部学到的身法,左走右避,狼狈躲闪。数次对方刀锋贴着身体砍下,摩擦着林觉的盔甲,发出次啦啦的刺耳声音。林觉身上的盔甲甲片都被削下了十几片来。一时间险象环生,让观战之人惊呼连连。孙大勇数次想要逼退袁平的进攻来救,但袁平像条疯狗招招搏命,甚至不在乎孙大勇的反击,只求跟孙大勇同归于尽,逼得孙大勇不得不应付他的疯狂打法,而被缠住不能脱身。 高慕青心中焦急万分,这局面怕是撑不了多久。林觉的武技她是知道的,虽然以林觉的聪慧,对于避敌闪躲的身法领会颇快,实战经验也颇为丰富。但是习武之人都知道,靠着躲闪终究不是办法。特别是跟武技高手交手,不出手反击而只是躲闪,那是刀尖上跳舞,一不小心便将万劫不复。林觉也毕竟不是自小习武,本路上学的这些搏斗躲避之术对付普通人和武技低微者或许游刃有余,但应付王隽这种出手招数就能看出是武技高手的人,被砍中只是时间问题。 高慕青瞪着抵达场边的白冰,白冰从到了决斗场旁边之后便盘溪坐在地下打坐起来。高慕青知道,那是白冰在调整气息积蓄元力,她说了,她要以魔音门圣曲助林觉降敌,但这圣曲极为消耗内力,而白冰修为尚浅,所以需要静心蓄力,方可吹奏。虽然可以理解,但是这个时候千钧一发之际,可没有时间让她打坐蓄力了。 “妹妹啊,夫君处在危险之中,你可快些吧。不然什么都晚了啊。”高慕青焦躁的想着。 终于,白冰站起身来,从腰间取出青笛,横在口中。调动一股元力,缓缓吹奏起来。 《月影花魂之曲》乃是魔音门三大圣曲之一。当年魔音门首位门主大唐第一歌姬许和子创制《月影花魂之曲》长空飞雪之曲》和《流沙风语之曲》。这三首圣曲是许和子归隐江湖之后游历天下时将音律和武技糅合之后呕心沥血所创制。 《月影花魂之曲》是许和子中年时在江南游历时所创制,乃是感叹岁月无情,流年如刀,月终如影,花终成魂的感叹之作。内中蕴藏年华易逝的悲愤之情,所以情绪激烈,杀气外露。 那《长空飞雪之曲》则是许和子在塞外苦寒之地游历时所作。心境已然恬淡开阔了许多,然而威力更甚。此曲不但有让听曲之人五内翻腾碎裂的威力,更是可以形之于外,于琵琶弦上迸发剑气,以有形之剑气击杀周围之敌,就算你耳朵聋了,不受无形之音的伤害,却也难以抵挡琵琶弦上迸发的剑气。所谓长空飞雪,那便是无处不在的飞花剑气之意。 那《流水风语之曲》更是魔音门武功最高境界的圣曲。那是进入老年之后的许和子回到终南山中归隐,目睹山中流水风语所谱写的曲子。此曲已经返璞归真,不用你听见,也没有霸道的剑气,纯粹以内里灌透乐音之中。通过琵琶弦的振动引发空气的振动,和人的五脏六腑的振动频率形成共振。无需你听见曲音,只在一定范围内,便可让你死于五脏六腑的破裂。正如流水之无形,风语之窃窃,杀人于弹指之间。 这三大圣曲只有许和子一人能够全部演奏,后续数百年来,魔音门中历代才智门主也自不少,但终不能完全继承。只有曲谱流传,却无人能演奏完整的三大圣曲。到了这一代门主白玉霜这一代,其实只能演奏三大圣曲中的第一首《月影花魂之曲》了。这几年白玉霜在落雁谷中隐居,年岁渐老,身体在上次中毒受伤断了一臂之后也早已大不如前。所以白玉霜督促白冰练习此曲,便是传承衣钵之意。不出意外的话,白冰将要继承魔音门门主之位,而作为门主,则三大圣曲中的第一首那是必须会的。后两首的曲谱也将传给她,能否演奏出来,便看白冰自己的修为了。 白冰对于此曲其实已经捻熟的很,但修为有限,要驾驭却也不不易。不过白冰聪慧,这月影花魂之曲和其他两首圣曲本都是琵琶曲,而白冰将之改为自己熟悉的青笛演奏之后,已然能够得其精髓之六七,不得不说是另辟蹊径的意外收获。 场上局面险恶,白冰虽然在打坐蓄力,但却早已知晓,于是很快便起身进行吹奏,以免发生意外。 笛音婉转而起,清亮悠扬。宛如落日黄昏,牧童归家,夕阳西下时的悠闲和惬意。但只突然间,笛音便急转而变,短促激昂,迅捷而瑰丽。但听的乐音如潮,汹涌而至,加之笛音本就高亮,给人的感觉是仿佛万千音律往脑子里钻一般,完全的抵挡不住。仿佛有人钻到你的脑子里,在你的脑海里演奏一般。 那笛音翻覆而变幻,这花影月魂之曲虽然甚为凄清华美,然而那曲调之中的悲凉之意,却如一柄柄雪亮的利刃插在心中,在脑海里和肺腑里乱扎乱刺,让听到的人疼痛翻腾不已。此曲会让人生出颓废悲哀之感,觉得万念俱灰活着没有意义。带着迷惑人心神的作用。 林觉和孙大勇服用了专门对抗乐音的丸药,所以虽然听着此曲觉得神思恍惚,倒也还能勉强支撑。但是王隽和袁平两人可是毫无防备的。起初听起来还只是一首笛曲罢了,但越听越是心中烦恶,情绪暴躁,五脏内腑都似乎有些不对劲。这已经严重影响到他们的武技的发挥。 “邪门!这笛音烦人的很。”袁平喝骂道。 “堵了耳朵便是,确实鸹噪。”王隽叫道。挥刀割了两片衣襟塞在耳朵里。袁平有样学样,也割了布条塞在耳朵里。 然而,这圣曲之音若是能以这种方式阻挡的话,那还叫什么圣曲。当年京北二十里桥的破庙之中,江湖门派追杀白玉霜的时候,白玉霜便是演奏了此曲。当时江湖人士以布条塞耳朵,想要阻挡乐声进入耳中,但根本没有用。便是因为此曲之音无孔不入,无缝不钻,根本无法阻挡之故。 很快,王隽和袁平便觉得五脏六腑都翻腾剧痛,脑海里也直犯迷糊,头疼欲裂起来。 第一五七七章 死忠的下场 笛音越发的变得短促而尖利,远在城头上和落雁军阵中的将领和士兵们因为相聚甚远,听着笛音传来,只会觉得此曲激越繁复,像是在吹奏者在炫技一般,只是一首快节奏的笛子曲罢了。然而在王隽和袁平耳中,此曲杀意纵横,每一声短促的尖利之音都像是兵刃破空的呼啸声,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柄利刃劈砍而至,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同时,五脏内腑都要被翻转过来,头晕目眩,头疼不已。 魔音门的功夫说邪门也不邪门。林觉曾经认真的分析过这种武技的科学基础。将之归于未知神秘力量是一种较为懒惰的说法,事实上任何事情,包括一些看似无可理解之事,其实都是可以解释的,只不过局限于认知力,所以便将所有的事情都归于神鬼或者其他未知的想法。 比如说魔音门的这种以乐音伤人的功夫,仔细想想其实也不难理解。正如人们听到悦耳的乐曲会身心愉悦一般,听到噪音会心烦意乱,甚至头晕目眩,身体会有很不舒服的感觉。这其实都是声音让人生出的肉体上的感受。类似于精神类的攻击,以精神攻击影响人的肉体,引发人身体的不适。 还有便是林觉认为,魔音门圣曲之所以对人有巨大的伤害,还有可能是次声波或者超声波这种人类耳朵无法识别的音波给人带来的伤害。便是曲中的超出人所能听到的音域之外的次声波或者超声波恰好和人体内五脏内腑的振动频率达到某种共振,造成一种实质性的对器官的伤害。 这些解释其实都能说得通,林觉认为这二者是一起起作用的。比如这月影花魂之曲,因其乐音急促,让人在心理上产生一种不适之感。其实不能算是好听的曲子,反而容易让人生出一种杀伐之意。而其音符跳动的极端不规律,音调变化的极端不协调,不但让这首曲子在演奏的时候难度极大,而且也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诡谲瑰丽,跳跃繁复之感。就像呼吸一般,正常的乐曲只在一呼一吸之间,而此曲则是一吸数呼或者反之,给人一种气息短促,随时可能断气的压迫之感。 这种东西,说其魔幻,自有其不可名状之处。但要说完全没有道理可循,没有解释的可能,却也是不对的。 乐曲终于到达了高潮部分,笛音已经高亢到像是云端发出的尖叫,而且曲音仿佛连贯,但其实是更为急促的短音。每一个音调都分为七八声短促的乐声。这让乐曲变得更加的的如排山倒海,风暴袭来一般的猛烈。 白冰已经竭尽全力,她站在那里身形已经开始摇晃,额头汗珠滚滚,脸色也已经煞白。这最后的乐音极为损耗元力,这其实已经是她的极限。 场上,王隽和袁平已经脸上赤红,脚步踉跄,甚至都有些不清了。之前还能勉力出招,此刻已经迷迷糊糊无法保持清醒,内腑之中翻江倒海似要颠倒过来。若非这两人武技高强,身体强壮,意志力也坚定的话,怕是早已支撑不住内腑受伤无法行动了。但即便如此,他们也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猛然 间笛音停歇,两人眼前发黑,只觉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但腹中五脏内腑的难受也随着笛音的消失而快速恢复,迷糊的脑子也慢慢的变得清醒过来。然而,神智变得清醒的两人却猛然发现他们的兵刃已经掉落在地上,袁平的喉头顶着一柄长刀,王隽的喉头顶着一柄匕首。 “你们……输了。”林觉笑道。 王隽和袁平惊愕无言,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前一刻自己还追杀着对方,现在怎么就兵刃脱落,被对手制住了呢?他们两人都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有鬼!”袁平大叫道。 林觉冷笑道:“什么有鬼?输了不认账么?” 王隽叫道:“笛音有鬼,林觉,你耍诈。” 林觉大笑道:“笛音有什么鬼?你倒是说说。” 王隽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发现无从说起。说自己听了笛子的乐曲身体难受脑子迷糊?所以被打败了?这听起来似乎太狡辩了,太可笑了。谁会相信? 林觉笑道:“说不出来吧?输了便输了,愿赌服输才是,当着你们城头几万兄弟的面,你们这般撒泼抵赖有意思么?” 袁平王隽看向城头方向,城头上黑压压的脑袋都愣愣的看着他们。适才城头上的守军都看在眼里,袁指挥使和王指挥使双双被人打落兵刃,毫不反抗的被人制住。看起来确实有些奇怪,倒像是故意放水。城上的很多人心里都在想:原来两位指挥使大人想要投降,却又不好明着来,所以故意落败。当真是颇有心计。 袁平冷声怒骂道:“无耻,本以为你是个英雄人物,谁料想用这等欺诈手段。有无使诈你自己心里清楚。” 林觉低声道:“兵不厌诈,你们不懂么?你我是敌对,我其实什么手段都能用上。我甚至不必和你们比试这一场,我的火器难道轰不开这朱雀门?我这么做是在救你们和你们手下的兵士的性命,明白么?” 袁平骂道:“这等手段岂是英雄好汉所为?赢得不光明正大,我们不服。” 林觉冷声喝道:“笑话,是你们耍诈在先,却来振振有词的指谪我么?我本想来一场公平决斗,解决眼前的问题。你们呢?明知我武技一般,非要点名要我出战。一交手便以扑杀我为目的,这便是你们两位英雄好汉的所谓光明正大?你们可以耍诡计,我便不可以?你们要我出战,无非是想借机杀了我罢了,当我不知道么?两位助纣为虐,我这是拉你们出火坑明白么?还不履行诺言,下令撤兵?” 袁平和王隽鼓着眼无法反驳。要说耍心机和手段,确实是自己两人先耍的心思。要林觉出战,而且不许他用火器,定好了合力扑杀他的计划。真要刨根问底,是自己两人耍诈在先。却也无话可说。 “二位,悬崖勒马,苦海回头,也不失为英雄。两位对吕贼已经仁至义尽,何必再替他卖命。下令撤兵吧,或者干脆降了我们便是。以前种种可既往不咎,只要今后你们效忠新皇,为新朝效力 ,什么都好商量。”林觉沉声道。 这条件已经相当的优厚了,林觉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对两人极为宽大了。袁平和王隽都沉默不语。半晌王隽沉声道:“林大人说的对,我们愿意弃暗投明。待我下令手下兵马投降便是。” 林觉收回指着王隽咽喉的匕首笑道:“这才像话,俗话说识时务者……你干什么?” 林觉话没说完,王隽突然发动,探手抓住林觉握着匕首的手,用力一带,左手探出便要叉住林觉的咽喉。他瞅准了林觉撤回匕首放松警惕的那一刹那出手,教林觉无可防备。抓住林觉握着匕首的手是让林觉无法伤及自己,而叉住林觉的咽喉,是要将林觉控制在手里。林觉之前的一味窝囊的逃跑和避让,一招便被磕飞兵刃的笨拙给了王隽一种错觉。他认为这一发动,必然一击得手,反败为胜,扭转局面。 然而,他彻底的错了。林觉这么多年来所历风险不知多少,就算没有武技在身,实战经验也丰富之极。更别说高慕青和白冰都教了他一些实用精妙的防身之术,以及腾挪闪转的轻身功夫了。林觉之前的笨拙倒有一半是故意装出来的,那是一种扮猪吃老虎的计谋。真正要和孙大勇联手对敌,未必会那么狼狈。只是那样的话,便是一场苦战。林觉又何必要和对方真刀真枪真功夫的苦战?让自己显得弱一些,给自己留一些后手可不是什么坏事。 此时此刻,林觉才展现了他的实战经验。王隽抓住了林觉握着匕首的右手的时候,林觉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任由他将自己往身前拉扯的同时,顺势挥左拳猛击对方朝着自己脖子掐来的右手。 王隽显然被之前林觉的孱弱所迷惑,对林觉的反击根本不在意。在他看来,林觉这一拳就算打在自己的胳膊上也无妨,自己还是能掐住他的咽喉。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忽然被林觉击来的左拳上一个闪亮的东西所吸引。此时此刻,他才发现林觉的左手上的手指指根处带着一圈指环,阳光下金光闪闪。那指环上似乎有一些细小的尖利的凸起之物。 “不好!”王隽心中一惊,急忙缩手,但却已经晚了。他的手指距离林觉的咽喉尚有半寸的时候,手臂上挨了重重的一击,一股痛彻心扉的疼痛让他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噗嗤。喀拉。”轻微的两声异响声中,林觉左手上套着的精钢尖刺指虎刺穿了王隽手臂上的血肉,直接将其臂骨击碎。 “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王隽急忙松开右手后退。但林觉握着匕首的左臂绕了一圈,将王隽的右手缠住夹在腋下。左手高高扬起,带着血肉的左手重重的击打在王隽的脸上。指虎上的尖刺击碎了王隽的侧面颧骨,半边脸上稀烂。眼球突出,颧骨碎裂,整个人也像个面口袋一样软软倒在地上。 “给你机会你不珍惜,死有余辜。那厮也杀了。一丘之貉,执迷不悟。”林觉提着血淋淋的手,高声怒骂道。 那便厢,孙大勇长刀砍下,袁平的人头滚落在地。 第一五七八章 孤家寡人 场上局面风云突变,城楼上的守军原本已经看到了两位指挥使占据绝对的上风,但突然间便被制住。双方后来交谈的内容虽然听不清楚,但是却能看的见。对方显然是收了匕首,准备放了两位指挥使一马的,然而王指挥使却突然偷袭对方,结果被对方反杀。这样的结果,既让人意外,同时也让城头守军觉得难堪。输了耍赖偷袭,被人反杀,这结果太尴尬,太丢人了。 林觉取出布巾擦了擦左手上的血肉,将指虎取下揣在怀中,快去奔向白冰站立的方向。白冰气力用尽,此刻虽然站在那里,却有些摇摇欲倒。林觉来到她身边,伸手扶住她的胳膊时,白冰整个身子无力的倒在林觉怀里。 “夫君,你适才那一手好帅啊。恭喜夫君得胜。”白冰脸上带着笑容无力的道。 林觉道:“那算什么,还不是因为你的相助。你这一曲奏的很好,我感觉比之前精进太多了。你感觉怎样?这样的曲子太伤元气,以后我再也不让你奏这曲子了。” 白冰甜甜的笑道:“我没事,不过是元力消耗过度罢了,歇息之后便会恢复。我是魔音门的啊,师傅要我执掌门派,我怎可不学会圣曲?不仅这一首,那两首我也要学会呢。夫君不用担心,我会小心的。” 林觉点头道:“是啊,你有自己的坚持,我自然不会阻拦你。但要适可而止,不能勉强为之。先不说这些了,我扶你回去。” 白冰站直身子道:“大庭广众之下,怎好让夫君扶着我,你去办正事,咱们赢了,那些守军应该要遵守承诺才是。夫君快去吧,慕青姐姐来了,她来接我了。” 林觉转头看去,果见高慕青已经从阵前飞奔而来,显然是来扶持白冰的。自己眼下还有要事要办,确实不能离开,于是叮嘱几句,转身来到场中。 “城上的守军听着,你们的两位主将和我们之前定下的决斗赌局胜负已分,他们已经死了。现在该是你们遵守承诺的时候了。即刻撤兵,打开城门。”林觉朝着朱雀城头高声喝道。 王隽和袁平手下的几名副将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两位指挥使确实之前同意了决斗的条件,现在他们却输了,现在该如何是好?照办似乎不妥,不照办似乎也不妥。 林觉一摆手,孙大勇挥刀将王隽和袁平两人的首级砍下,揪着发髻拎着血淋淋的头颅阔步走到朱雀门城门之下,叉脚而立,高声喝道:“看来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首级你们先 收下,然后再送你们吃炮弹。” 孙大勇将两只首级像是流星锤一般的在头上转了几圈,嘿然发声丢了出去。两只头颅在空中旋转着碰撞着画了个完美的弧线落在城楼石栏之内,砰然一声,砸在一扇长窗上落在地上。血污溅的周围一片狼藉,兵士们骇然躲避,都盯着那两只首级不敢靠近。 城下林觉沉声喝道:“都听好了,尔等本可活命,但如果此刻还执迷不悟,那便一个都别想活。还不立刻开城门,你们可散可退可降,但你们若是选择对抗,便休怪我落雁军赶尽杀绝了。所有人给我听着,凡是继续负隅顽抗的,查明身份,全家问斩,绝不姑息。” 城头守军本已经士气低迷,对方破城手段之雷霆人人目睹。此刻二十万大军做鸟兽散,城头只有两三万兵马,本已经是必败之局。两位指挥使又死了。这一连串的打击早已让他们毫无斗志。现在林觉说的这些话更是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因为这些兵马本来都是禁军的班底,相当一部分人是京城本地人,在汴梁都有家业妻儿父母。禁军之中有大批的人是靠着走关系托后门进禁军的大户人家的子弟,想进禁军混个前程的。他们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军中的中低级将领,也根本不想打仗。到了此时,谁还有决死之心?他们可不是吕中天的死忠。 “撤吧撤吧,这要是硬打必死无疑啊。我们已经败了。” “是啊,没得送了自己的性命倒也罢了,还要搭上家中老小的性命啊,那可不值了。咱们当兵为了什么啊,还不是为了光宗耀祖,为了家里父母妻儿能过得好?连累了他们,可非我们所愿啊。” “正是。这种时候,得识时务啊。” 兵士们偷偷的相互交谈着,声音越来越大,逐渐肆无忌惮。几名副将也早无决战之心,知道坚持毫无意义了。 “两位指挥使既然跟人定下约定,我们遵照他们的遗愿吧。不能人死了,我们还让他们背负不信之名。各位,怎么说?”一名副将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赵将军说的是,大势如此,天命难违啊。我还是回家陪老娘和妻儿吧。我不干了。”一名副将丢下兵刃,快速脱下盔甲,在周围人呆滞的目光下往下城石阶走去。 “老莫,你……就这么走了?”几名副将叫道。 那副将回转身来道:“几位若是觉得我这么做不妥,可以一刀宰了我便是。” 谁肯这时候作孽?没人会动手杀他,因为 毫无意义。傻子都看得出来,吕中天完蛋了,这时候跟着他没有任何好处。杀了老莫去请功?那不过是罪名多加一条罢了。 副将莫怀德的离去成了第一块倒塌下来的多米诺骨牌。城头士兵纷纷抛下兵刃脱下盔甲逃走。部分死忠将领和兵马见此情形也不敢阻拦,怕犯众怒,于是选择撤退。不久后,朱雀门城门大开,吊桥放下,大批丢了盔甲兵刃的兵士举着手涌出来投降。落雁军兵马蜂拥而至,迅速控制城门,清理城墙。骑兵开始沿着内城街市推进,没有遭遇任何的抵抗。不久后内城东南西三个方向的城门街市全部被控制,落雁军于傍晚时分汇聚于大内皇宫之外,将皇宫团团包围。 …… 空荡荡的崇政殿中,吕中天孤独的坐在宝座上。殿内只有零星十几名臣子,其余人等都已经不见了。上午登基之时还是满满当当的满大殿的人,现在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皇宫之外街市上隐约的喊杀之声传来,让吕中天满脸的皱纹不时的抖动着。 脚步声响,一个身影从殿门口飞奔而来,惊慌的脚步在空荡荡的大殿内回荡着,显得极为刺耳。 “皇上,皇上。”那人叫道。 吕中天起身问道:“柳振邦,外边怎么样了?外边怎么样了?” 来者正是柳振邦,他是奉命出去打探消息去了。此刻他官帽歪斜,满脸惊惶,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皇上,不好了。朱雀门也失守了,王隽和袁平战死了,士兵哗变降敌,内城破了。敌人已经控制了内城各处城门和街道,他们已经将大内全部包围了。皇上,咱们早该走的,现在可好,走不掉了,我们走不掉了。” 柳振邦的声音中带着哭腔,甚至有些责怪之意。不久前便王隽和袁平派人来建议皇上从北城撤离,但被吕中天拒绝了,那是唯一的机会。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陈玢呢?朱之荣呢?还有其他人呢?怎地都不见了?”吕中天怒喝道。 “陈枢密和朱大人在宫墙处安排拒敌之事呢。其他人么?那些狗东西都乘乱跑了,适才西华门被人打开了,跑走了上百官员。这些狗东西不忠不义,大难临头便都跑了。皇上,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咱们的兵马只剩下不到一万人了,怎么守得住啊?”柳振邦颤声说道。 “怎么办?朕……怎么知道啊。朕该怎么办?”吕中天颓然坐在,脸上并无特别的愤怒,只有无尽的失落,喃喃自语道。 第一五七九章 穷途末路 短暂的沉默之后,吕中天猛然起身来喝道:“走,陪朕去宫墙上看看去,朕倒要看看这群叛贼如何凶横。” 在柳振邦的陪同之下,吕中天来到了大庆门内。这里已经一片慌乱。兵马乱糟糟的四处乱跑,搬运着防守物资往宫墙上方送,临时搭建拒敌的工事。 隔着一道不高的宫墙,大庆门外广场上人嘶马叫的声音嘈杂不堪。吕中天知道,那是敌军正在宫门外聚集的噪音。 陈玢和朱之荣见吕中天前来,忙赶来参见。吕中天从陈玢和朱之荣的表情上看到的是一片沮丧之感。通过询问陈玢,吕中天大致知道了此刻的情形。 之前落雁军兵临朱雀门下的时候,陈玢得知了消息带着人准备亲自去督战。他知道内城一破,什么都完了,所以内城必须守。然而行到半路上,他便得到了王隽和袁平跟对手约战,结果双双被枭首的消息。而且他们的赌注尽然是输了立刻撤兵。此刻城头上的两三万兵马跑的跑降得降已经作鸟兽散了。落雁军已经不费一刀一枪攻进了内城, 陈玢闻听此消息惊愕不已,大骂出声。他怒骂王隽和袁平两人愚蠢,自作主张去跟对手进行什么约战,这简直愚蠢之极。那林觉诡计多端,他提出的约战是绝对不能接的。这两人自以为武技高强,还以为能有所转机,殊不知在智谋面前,武技的高低根本就不能左右局面。武技再高,也敌不过阴谋诡计。 无奈之下,他只能命人收拢残兵放弃内城退回大内。这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现在能呆的地方也只有大内皇宫了。兵马只有万余人,守是守不住的,只能相机行事了。陈玢心里恼火的很,不久前自己死命的劝吕中天撤离京城,那时候外城尚未被攻破,还有足够的时间逃走。但是吕中天死活不肯,说什么他现在是大周皇帝,怎么能被这些反贼赶出京城。陈玢毫无办法,只能坐看外城被迫,以至到现在的局面,想跑也跑不了了。 实际上陈玢不知道吕中天的想法,吕中天不是不想跑,但一来那时候外城未破,名义上他还有二十万守军守城,他不可能做出如此果决的决策。二来,逃出京城之后又能去哪里呢?往南去是不可能的,往北去已是沦陷区。往西北?西北军早已投靠了林觉,唯一的选择便是往北去投靠女真人了。 吕中天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投靠女真人,借女真人之力再图将来,听起来是个好主意。但是吕中天心里却明白的很。女真人跟自己结盟,完全是因为他们无力攻下京城,而且可以从自己手里得到大批的物资粮草和人力的补充。所以他们才和自己联手对付落雁军。然而此一时彼一时,自己逃出京城之后便是丧家之犬,什么都没了,失去了任何可以让女真人得到好处的价值。以女真人的虎狼秉性,自己必然将沦为女真人用来和林觉郭昆他们交易的砝码。为了能得到一些好处,完颜阿古大会毫不犹豫的把自己交给林觉和郭昆,以换取对他们有利的条件。而自己无疑是林觉和郭昆极想到手的人。 “陈爱卿,朱爱卿,皇宫能守住么?”吕中天问了他这辈子问过的最傻的问题,问完他就后悔了。他自己心里其实早就明白,今日怕是已经没有任何侥幸了。自己根本不该问这句话。 陈玢和朱之荣都沉默了,他们无法回答。说能守住 ,那是胡说八道。说守不住,却又不是吕中天想要的回答。 “皇上,臣等誓死守卫大内,保护皇上周全便是。”陈玢想出了一个最好的回答。 吕中天点点头,沉声道:“朕明白了,陪朕上去瞧瞧。朕要去见见这些反贼。” 陈玢和朱之荣柳振邦等人陪同吕中天登上了宫门城墙上。大内宫墙高一丈五,宽一丈,完全是城墙的样子。只不过和汴梁内外城墙相比,宫墙便显得太薄弱了。落雁军的火器连十多丈宽的外城城墙都能轰塌,这宫墙怕是十几炮便将贯穿。外城都守不住,何况这宫墙。 吕中天站在宫墙上,手扶城垛朝外边广场上看去,夕阳下的大庆门广场之上,旌旗招展,兵马云集,数量无可计数。吕中天呆呆的看着蜂拥聚拢的敌军兵马,看着他们盔甲齐整斗志昂扬的样子,默默的发着愣。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一支从伏牛山中出来的山匪兵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他们是怎么拥有了这么强大的战斗力,从一个土匪山寨发展到了今日兵临汴梁城,打到了皇宫前的。而自己曾经手中握着的兵马数十万,粮草物资充沛,兵刃盔甲等战略物资充足,却怎么就走到了今日这步田地? 那林觉到底用了什么样的障眼法?这个人到底是神仙还是妖魔?怎么就能将一只土匪兵马发展到了现在的规模。还有那些致命的,名目繁多的火器。林觉怎么会制作这么多的火器,而且威力巨大。他到底是何方妖孽?难道是上天派下来专门跟自己作对的?自己的大好局面便被此人给毁了。这着实的教人难以明白,难以接受。 “皇上,下去吧,有什么可看的。咱们下去吧。”柳振邦在旁低声说道。 吕中天摆了摆手,吸了口气,忽然大声的朝广场上黑压压的敌军叫喊了起来:“郭昆呢?林觉呢?叫他们来见朕。叫他们来见朕!” 广场上落雁军马步军正在整队,一大群步兵正推着神威将军炮从朱雀门大街上隆隆的挺进广场,广场上一片嘈杂喧嚷,宫墙上吕中天的喊叫声就这么被所有人无视了。落雁军将士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各自关注着各自所关注之事,就是没人搭理这位今日登基的皇帝。 吕中天气恼之极,沉声道:“替朕喊话,叫郭昆和林觉来见朕。” 虽不知吕中天要干什么,但士兵们还是齐声喊叫了起来。这回喊叫声被落雁军将士们注意到了,他们听出了喊话的内容,于是有人连忙禀报在后方的林觉和郭昆。不久后,林觉和郭昆在一大群骑兵的护卫下从兵马中间的让开的通道之中疾驰而出,来到了宫门外不远的地方站定。 “郭昆,林觉。是你们么?近前来,朕有话问你们。”吕中天大声叫道。 郭昆有些犹豫,他担心对方有诈,诓骗自己上前去。林觉倒是无所谓,笑道:“走,去听听老贼要说些什么。一定很有意思。” 郭昆无奈,只得跟随林觉一起策马往前,抵近七八十步之外。一群侍卫亲兵举着大盾在旁护卫,确保万无一失。 “郭昆,林觉,是你们么?”吕中天高声道。 郭昆冷声喝道:“吕贼,正是朕和林觉,没想到吧,朕打回来了。老贼,你的死期到了。” 吕中天皱眉喝道:“你也敢称朕?朕才是皇上。 ” 郭昆啐道:“呸!做你的春秋大梦。你个贼子,想窃我大周江山?想得倒美。天下是我郭氏的,老贼你休想沾手。朕便是来杀你这个窃国之贼的。” 吕中天喝道:“郭昆,你是朝廷反贼,有何资格继承皇位?朕是先皇下诏禅让的皇帝,朕才是正统。郭氏江山?你郭氏将大周折腾的支离破碎,还有何资格继续成为大周之主?朕才是救了大周的人。你们之前反出朝廷,为患作乱,为大周做了什么?正因为你们作乱,外敌才有可乘之机。女真人辽人入侵,是谁力挽狂澜守住了京城?是谁保护了大周的江山社稷?是你们吗?是朕呢。是朕守住了汴梁,是朕保护了大周社稷,而你们此刻率大军来此,气势汹汹,攻破汴梁城,你们才是来窃取朕守护的京城和社稷江山。你们趁着朕抗敌精疲力竭之时来此攻打朕,你们不觉得羞愧么?之前京城有难之时,你们在哪里?” 吕中天词锋锐利,原本便是在朝堂上诡辩的高手,这一番话说起来头头是道,似乎极为在理。郭昆虽知道他是胡说八道,但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反驳。急的直摆手,恼火不已。 林觉看在眼里,笑道:“皇上,对付这老贼,你怕是说不过他。还是臣来对付他吧。” 郭昆点头道:“好,你给朕骂他,骂的他狗血淋头。这老贼当真可恶,颠倒黑白。” 林觉笑着点头,转头看向宫墙上站着的吕中天的身影,高声叫道:“吕老贼,别来无恙啊。哎呦,你都当皇帝了啊,这可了不得。这可失敬了。” 吕中天皱眉喝道:“林觉小贼,你说什么?你敢对朕无礼,朕将你碎尸万段。” 林觉大笑道:“还耍威风么?怕是失心疯了。老贼啊老贼,亏你还敢在此大言不惭说你守住了汴梁么?你这老贼作了多少恶?你是大周的蛀虫,大周便是毁在你的手里了。你为相数十年,大周每况愈下,你束手无策,只顾倾轧争斗,陷害忠良,争权夺利。若不是你害死了我的老师和严大人等一干忠诚,我大周早已生机勃勃,渡过难关。外敌怎敢轻易启衅?正因为你这老贼作梗,坏了大好局面。为了一己之私,背叛先皇,伙同郭旭密谋篡位。大周变得腥风血雨,皇位被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所攫取。而你这老贼,在国难当头之际火中取粟,乘乱篡位。老贼啊老贼,你之所为,天下人都看在眼里,谁人不知你狼子野心?汴梁城本可无虞,你担心西北军进城让你篡位之事失算,于是诓骗西北军进攻女真人,然而你见死不救,任凭西北军十余万将士血洒疆场。这还罢了,之后你做戏逼迫郭旭禅让皇位给你,为和女真人勾结,你将郭旭送给女真人为质,这一切种种,都已昭然。吕贼,你不被剿灭,天理难容。我等本就是因为先皇和太子被谋害而反出京城的,我们压根连郭旭的皇位都不承认,郭旭禅让皇位给你更加的荒诞可笑。慢说是被逼的,就算是真的自愿,对我们来说那也是废纸一张。更可笑的是,我大军兵临城下之时,你还急着登基称帝。嘿嘿,你便穿着你的龙袍下葬吧,你这老贼,祸国殃民,不忠不义,阴险狡诈,无节无信,就算今日死了,你也将遗臭万年。” 林觉一番暴风骤雨般的反驳让郭昆心中大畅,大笑道:“骂的痛快,还是你口才了得,骂人都骂的这么痛快。” 第一五八零章 最后的表演 吕中天冷声喝道:“凭你一番编造之词,便可颠倒黑白是非么?不错,老夫确实做了一些非常之事,但老夫的目的却是为了大周社稷,为了这天下百姓。至于世人能否理解老夫的一番苦心孤诣,老夫并不在乎这些。世人愚钝,有几人能看清迷雾?他们鼠目寸光,人云亦云而已。你林觉是聪明之人,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林觉大声道:“愚民便可欺么?况且普通百姓虽然没有大智大慧,但却有最基本的是非和道德。他们心中向善,他们懂得忠孝节义,他们可没为了一己之私而杀人,也没有为了自己的野心置大节大义于不顾。倒是你吕中天,为了一己之私不择手段。怂恿协助郭旭杀父弑兄篡位是为不忠,残害同僚是为不义,枉顾天下百姓之苦激起民变是为不仁,勾结外敌,引狼入室是为丧大节。种种所为人神共愤。偏偏你还有脸为自己粉饰。呸!” 吕中天怒声道:“天下兴亡,盛衰兴替乃是天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哪有那么仁善?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么?你林觉若也是个良善君子,又怎会反出朝廷?而且你手上杀的人还少么?” 林觉呵呵笑道:“你偏偏有那么多的理由。确实,这世界并不清静,人人仁善只是幻想。但这并不妨害世人有心向良善之心。你身居高位,更有责任成为榜样,教化人心向善。我当然杀过人,但我却从不滥杀无辜,我也没有荼毒过百姓。我反的是篡位的郭旭和你这老贼,反的可不是大周朝廷。” 吕中天呵呵笑道:“你此刻自然是一推干净,岂不知许多事皆有关联。若非你们捣乱,大周早已安宁平静。偏偏你们要反对老夫,还有你那不识时务的老师,偏偏要从老夫手中夺权,你们若不闹,大周怎么会到今日的地步?” 林觉摇头叹息道:“吕中天,你已经丧失了最基本的廉耻了。明明是你野心作祟,反倒怪别人反对你。就好像野兽要吃人,却要人乖乖的躺在面前被它吃,不许反抗逃跑。你说的还是人话么?” 吕中天大声道:“朕跟你非同道之人,说的话你也不会明白。罢了,朕不想跟你争辩这些。朕只问你,你们自诩为大周社稷着想,却为何放着女真外敌不顾,放着万千在女真人铁蹄下奴役受苦的百姓不顾,跑来攻我汴梁?难道你们不应该首先将女真人赶出大周么?朕和你们之间的恩怨再大,那也是大周内部之事。这你又怎么解释?还不是你们只一心想夺下汴梁,夺取朕拼死保护下的京城罢了。说到底,你们不也是为了争权夺利,哪里又管百姓死活了?” 林觉冷笑道:“你总是能找到狡辩的理由,本来无需跟你废话,但免得今日之言传出去惹的天下百姓误会, 我便回答你也自无妨。不知你是否听过一句话,叫做‘攘外必先安内’。你这老贼不除,大周内部不安,人心不稳,必生祸端。必须先除了你这老贼,我们才可以一心一意的同女真人作战。否则我们同女真人作战之时,你岂会袖手旁观?再者,对我们来说,你也根本不算什么大周人,你跟女真人勾结起来,沆瀣一气,你其实在我们眼里和外敌无异。攻你便是攻外敌,这个回答你还满意么?” 吕中天皱眉沉吟不语,他知道再跟林觉辩下去丝毫无益处。林觉的词锋比自己更加的锐利。自己有些歪理可以糊弄别人,让别人哑口无言,但却绝对无法糊弄林觉。反而越是辩论,自己的话便漏洞百出,绝对不利。摆脱今日的困局或许已经没有可能,但即便是死,也要给他们埋下暗坑,不能让他们好过。 “郭昆,老夫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吕中天忽然高声叫道。 郭昆正聚精会神的听着林觉和吕中天辩论,忽然听吕中天叫自己的名字,倒是有些惊讶。 “吕老贼,咱们没什么好说的,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到了。”郭昆高声喝道。 吕中天呵呵笑道:“老夫可不怕死,老夫活了七十多岁了,七十古来稀,老夫活的够长了。老夫只是有几句贴心的话想跟你说罢了。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反正老夫今日必死,临死之前的话,你难道不想听听么?” 郭昆皱眉不语,看了一眼林觉,但见林觉抱臂微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郭昆咬了咬牙,喝道:“你有话便说,拖延时间对你并无好处。” 吕中天点点头道:“郭昆,你可知道你的将来么?你看看你身边那人,那个林觉。嘿嘿,你觉得你是他的对手么?你的一切都是他给你的,他也可以轻易的拿走。杀了老夫之后,你便是大周皇帝了。但你这大周皇帝,能有几分成色?嘿嘿,人人骂老夫是乱臣贼子,老夫认了。但你身边这个人,将来也是个乱臣贼子,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说什么?老狗贼,这时候还在妖言惑众挑拨离间。” “就是,皇上,大帅,跟他啰嗦什么?下令进攻便是,旦夕便可拿下,将老贼碎尸万段,以平天下军民之愤。” 陪同林觉和郭昆前来的几名将领在吕中天说出这样的话之后脸色大变,纷纷叫道。 “不,让他说完。吕中天临死之言,岂能不让他说个痛快。”林觉冷声喝道。 郭昆道:“林觉,朕不会受他蛊惑的,你放心便是。” 林觉呵呵笑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但听吕中天的声音继续传来:“郭昆,老夫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想想 吧,你以后该如何应付这个局面。你本无根基,无论实力和计谋都非林觉的对手。那落雁军是他的兵马,你身边那些人对他比对你怕是还要尊敬吧。这天下是郭氏的天下么?是他林家的天下罢了。你要想清楚,你现在身边卧着一只猛虎,随时随地会吃了你。嘿嘿,你若不早做准备,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郭昆皱眉喝道:“老贼,任你挑拨,朕岂会信你半个字。朕和林觉之间亲密无间,岂是你能挑拨的。林觉是我大周的功勋之臣,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是我郭氏的恩人。慢说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就算他是,朕可以将皇位拱手想让。朕当皇上和他当皇上都一样,朕根本不在意能不能当皇帝。朕只在意我大周江山社稷能否绵延,百姓能否安乐。老贼,你挑拨这些话,只是徒劳。” 郭昆这番话说出来,身旁众将领都松了口气,觉得皇上这番应对甚是得力。等于给老贼几个大耳刮子。既反驳老贼的挑拨,又表明心迹,甚是合适。但这些话在你林觉听来,却仿佛从中听到了一丝异样的滋味。特别是说什么皇位可以让自己来做的话,仿佛真的认为自己有当皇帝之心一般。总觉得这话听着有些刺耳。 “对对对,你做的很对。郭昆,你便该这样,一定不能锋芒太露,要谦恭。虽然你是皇上,对臣下谦恭心有不甘,但是为了大事,你必须要忍辱负重。慢慢的培植自己的心腹势力,找机会便杀了他,一定不要手软,明白么?若是妇人之仁,你的下场会很惨。你要心狠手辣,也要谋划得当才是。哎,瞧老夫对你多么好,教了你这么多,你也不用谢我。其实,若是你能不计前嫌的话,老夫倒是可以为你出谋划策,老夫可以效忠于你。毕竟老夫这皇位是代郭氏而立,你回来了,老夫让你也自无妨。可惜你怕是没有胆量和林觉翻脸,你想饶我,林觉却绝对不肯的。因为他知道,老夫若是活下来,他的那些阴谋诡计便全部被老夫洞悉了。郭昆,老夫看好你,你好自为之吧。”吕中天鼓动如簧之舌道。 “林兄弟,我受不了这老狗了,就算你处罚我,我也要进攻了。岂能任由这老狗胡言乱语,蛊惑人心。我要进攻了。”马斌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叫道。 郭昆点头道:“朕也不想听他蛊惑了,马副帅,进攻吧。务必擒获老贼……不……杀了老贼,不用生擒了。” 马斌看了一眼林觉,林觉笑道:“马大哥,你也忒沉不住气了,你不觉得这时候是最开心的时候么?猫抓到老鼠还要戏弄一番呢。这老贼自知必死,我很想知道他最后的狼狈样子,看他表演比看我家江南大剧院的角儿们的表演还要精彩呢。好吧,既然你们不想看,那便进攻吧。” 第一五八一章 分崩离析 众人闻言纷纷拨马准备回阵,林觉却忽然道:“等一下,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马斌叫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啊?没得老贼又胡言乱语一番,跟他恁多废话作甚?” 林觉摆手道:“我不跟老贼说,我跟其他人说。就几句而已。” 众人无可奈何,只得勒马等待。林觉咳嗽一声,朝着宫墙上高声叫道:“陈玢,朱之荣,柳振邦,你们三个在么?我有话跟你们说,你们听好了。” 陈玢朱之荣柳振邦三人闻言一愣,不知该不该应答。吕中天皱着眉头道:“不要搭理他,给朕放箭,射杀他们。” 陈玢有些犹豫,林觉等人距离城墙七八十步,确实是在弓箭的射击范围之内。不过此刻守军没有重型床弩,只有一些连弩和弓箭。对方骑兵顶着盾牌戒备着,遭到袭击立刻便可退出弓箭的射程,想要射杀他们的肯能行几乎没有。吕中天却要自己下令放箭,那岂非是逼着对方立刻进攻。对方一进攻,宫门便破了,自己这万余人马不够对方塞牙缝的,自己也难逃一死。但陈玢并不想这么快的死,他虽知道今日无幸,但却也积极的想着对策,希望能有转机。林觉点了自己的名字,说有话要说,干什么不听听他说些什么。 “陈玢,朕要你放箭射杀他们,你没听到么?”见陈玢神色犹豫,吕中天怒声喝道。 “皇上,何妨听林觉说些什么。这个距离,对方戒备森严,怕是射杀不了他们。且听听那厮说些什么不好么?”陈玢拱手道。 吕中天气的脸色发白,正是因为他猜到了林觉要说什么,他才想要以攻击阻止林觉说出那些话来。没想到陈玢居然要抗命。吕中天感到心中一阵寒意。 “皇上,听听林觉说些什么也没什么。咱们就是不放箭,他们也要进攻的。咱们都是个死,倒也不用急着上路。”朱之荣在旁低声附和道。 “你……你们……好,既然如此,便听他们说些什么吧。”吕中天打算大发雷霆,但却又很快压制住了情绪。 “皇上,臣不想听那小贼林觉胡说八道,臣陪你下去吧。这里风大,马上又要打仗了,也很危险。臣陪你下去呆着吧。”柳振邦轻声说道。 吕中天点头苦笑道:“好,振邦,你很好。没想到啊,最后还是你对朕最忠心。朕身边总算有个忠心耿耿之人。好,你扶朕下去。对了,天赐呢?叫他也来,陪朕一起下去。这里便交给他们好了。太阳要下山了,确实有些冷。” 吕天赐在一旁怯怯的走过来,胖硕的脸上一片惊恐。 “爹爹!”吕天赐哀哀的叫道。 “走吧,天赐,跟爹爹走吧。”吕中天摸了摸吕天赐胖乎乎的脸,叹息道。 三人相互搀扶,缓缓下了宫墙。但却没有停留,直接往崇政殿方向行去。夕阳将三人的身影在地面上拖得很长,很长。那身影踽踽而去 ,消失在阴影之中。 城头上,陈玢和朱之荣已经和林觉对上了话。 “林大人,但不知你要跟我们说些什么话?”陈玢和朱之荣并肩站在城垛之后,陈玢大声回话。 林觉遥遥拱手,笑道:“陈大人,朱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陈玢拱手还礼道:“林大人有礼了。” 朱之荣拱手道:“林大人别来无恙,风采一如当年在开封府时。” 林觉哈哈笑道:“是啊,朱大人不提开封府,我都快忘了。当年我才开封府当提刑官,朱大人还是我的上司呢。呵呵呵,想想真如昨日一般。当真是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眨眼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四五年年光景了吧。” 朱之荣沉声道:“整整五年。” 林觉道:“朱大人好记性。陈大人还认识我身边这位兄弟么?你们却也是当年熟悉之人呢。” 林觉身旁策马而立的马斌发出响亮的笑声,朝着城头哈哈大笑道:“可不是么?陈玢可是我马斌的上司,当年还是皇城司兵马指挥使,如今据说当了枢密使了,这官升的拍马也赶不上啊。恭喜陈大人了。” 陈玢当然认出了马斌,当年马斌在皇城司也不是小角色,那可是副指挥使之一,虽然这家伙不讨自己喜欢,但是能力武功倒是不错,自己也一直希望能拉拢他。只可惜最终没能如愿,此人跟林觉混到一起去了。 “原来是马大人,呵呵,这么看来,大伙儿都是一家人呢。”陈玢打着哈哈道。 “谁和你是一家人?”林觉厉声斥道。 陈玢和朱之荣都是一愣,皱眉心想,这厮翻脸比翻书还快。刚刚还在攀交情,转眼便翻脸不认人了。 便听林觉继续说道:“你二人本是大周重臣,受先皇隆恩,不思报答,反而助纣为虐,跟随吕贼窃国谋反。难道你们便没有丝毫的羞愧之心么?你二人是要跟着吕老贼遗臭万年么?据我说只,陈玢你祖上忠良,大周开国大将陈令公便是你的先祖吧,攻南唐便是他领军破城,是为大周功勋之臣。你今日之所为,岂非令你陈氏门庭蒙羞么?陈令公泉下有知,怕是也不会认你这个不孝的子孙吧。还有你,朱大人。你也是家世显赫,朱氏一族出了多少良将贤臣?远的不说,就说锦绣朝朱培根朱培德两兄弟,朱培根是肱骨之臣,曾任副相之职,朱培德是边镇大将,官拜枢密副使。这两位都是你的祖父吧?到了你这一辈,你可丢尽他们的脸了。跟着吕中天这种狗贼混,还拜在他门下当门生,丢你先人的脸。才三代不到,便败光了你朱氏一族的声誉名望,你说你有什么脸站在这里?你们还跟我说是一家人?谁跟你们这两个无能败家的东西一家人?没得辱没了我们。我们都羞于曾经跟你们一衙为官呢。” 林觉一顿毫不留情的奚落和讽刺,让朱之荣和陈玢两人面红耳赤,恼怒不已。如果 林觉说的是假的倒也罢了,偏偏林觉说的都是真事。陈玢的祖上和朱之荣的祖上都是名噪一时的人物,只是家道中落,到了他们这一辈其实已经式微了,所以才不得不钻营投靠。他们有自己的苦衷,但被林觉这么一说,好像是他们自轻自贱,自己要走邪路一般。事实上两人也是一步步走到今天,有时候被局势推着走,最终无法回头了。 “林觉!休得无礼。我们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你莫以为今日局面在你掌控之中,便可对我们指手画脚,横加指责。老子可不吃你那一套。你算什么?便来对老子指指点点?”陈玢怒声喝骂道。 林觉大笑道:“谁有空管你们?我不过是替你们感到惋惜罢了。好好的前程,好好的大周官员,偏偏沦为老贼走狗。之前你们或许有苦衷,但老贼都登基当皇上了,你们还执迷不悟,那还不是作死么?” 朱之荣叫道:“林觉,你别说风凉话,胜者王侯败者贼,你不过是占了优势罢了,便对我们指手画脚。倘若局面逆转,你又当如何?时运不济罢了。” 林觉冷笑道:“时运不济?是你们冒犯天道,天不帮你们罢了,还在执迷不悟。我本想给你们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的,让你们戴罪立功的,没想到你们两个蠢货还执迷不悟,看来无需给你们机会了。我早知跟你们说话也是废话,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也不用跟你们多言了,一会儿用刀剑跟你们说话便是。掉了脑袋你们便不会再狡辩了吧。” 林觉说罢摆着手似乎要策马转头离开,朱之荣和陈玢对视一眼,心意相通,几乎同时出声叫道:“林大人,请留步!” 林觉转头道:“怎么?二位临死前有何话说?” 陈玢咂嘴使着眼色,示意朱之荣说话。朱之荣心中暗骂一声,开口叫道:“林大人适才说什么?要给我二人什么立功赎罪的机会?说的不清不楚的,能不能说清楚些?免得人误会。” 林觉冷笑道:“却是问这个?我本是打算给你们机会的,毕竟你们只是老贼的帮凶,也许还是为老贼所胁迫做了一些不好的事。说实话,你们二人虽然令人失望,但我却还没真正查到你们有太多的劣迹,所以才愿意给你们机会。我大军要攻皇宫,不免要动用火器,会对大内宫殿造成毁坏。你们若是反抗,不免也会造成大量死伤。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并不希望杀太多大周自己人,毕竟兵士们也没有罪过。大内皇宫乃大周圣地,新皇要入驻于此的,我们也不想损坏。所以我本来想如果你们肯戴罪立功,阵前倒戈,拿了老贼主动投降我们,我们或可给你们一次机会,绕你们不死。但现在看来,你二人执迷不悟,看来是不需要了,说了也是白说,还是立刻进攻的好。死人也是免不了的,宫殿宫墙毁坏了再修便是。那也无可奈何。” 陈玢和朱之荣闻言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狂喜。 第一五八二章 梦已碎 对于陈玢和朱之荣而言,投靠吕中天门下,完全是处于利己的策略。吕中天常年把持朝政,剪除异己,位高权重,且心狠手辣。在这种情形之下,趋利避害便是朝中官员们必然的选择。 大周王朝自锦绣年间之后,政治生态便极度的恶化,开国时的励精图治一心为了国家和百姓向好的积极心态早已被奢靡贪婪结党谋私等这些行为所取代。这往往是一个朝代的通病。立国之初,朝廷上下经历过开国之艰,故而明白一切来之不易,所以倍加珍惜和维护。但数代而下之人活在太平盛世里,早已不知道前辈的艰辛和苦难,很多宝贵的品质和精神便在太平岁月之中慢慢的流失了。 当一个王朝走向末路,首先要经历的必然是价值观的崩塌。吏治腐败,政治生态的恶化,结党专权集团的出现,便是大周王朝走向末路的征兆。 官员之中有的是正直的,但是,这部分人基本上都被吕中天解决了。要么死要么罢官削职,总之没有好下场。还有一部分人的选择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们既不肯投靠吕中天,又不敢公然的反对吕中天,于是成为了一团和气的和事老和中间派。浑浑噩噩,一事无成。更多的人则像是陈玢和朱之荣一样,直接投奔到了吕中天的门下,成为吕中天利益集团中的一员。这是最为实际的作法,在一个政治生态恶化的官场里,这种选择最普通不过了。甚至他们自己也并没有觉得做错了什么。事实上很多人想要投奔吕相门下,还需要颇费周章呢。吕相也不是什么人都庇护的,他要的是那些对自己有用的人。 陈玢和朱之荣起初的想法只是靠着吕中天这棵大树好乘凉,为自己挣得权势地位和钱财。而这些东西如果跟吕中天作对的话,是绝对得不到的。他们并不知道吕中天内心里那团野心勃勃的火苗在燃烧。当他们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他们已经跟随吕中天走的太远了,已经回不了头了。所以,局面到了今日这走投无路的情形之下,陈玢和朱之荣等人的内心里是很恼火和后悔的。他们将这一切归咎于吕中天身上,他们认为吕中天拉着他们上了贼船,走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怒海惊涛之中,马上便要倾覆淹没在这惊涛骇浪之中。而在这极度的绝望之中,他们最希望能有一根救命的稻草让他们抓住,让他们逃过此劫。 事实上陈玢和朱之荣私下里曾有过交流。在外城危急之时,两人心照不宣的回到宫里,他们想劝说吕中天赶紧逃走,却被吕中天呵斥了一顿。下来之后,两人做了简短的交流,都认为事情已经很麻烦了,并且探讨了去和林觉讲和的可能。但两人终究没有付诸行动,因为他们商议之后认为,林觉不可能放过他们。他们是吕中天身边最亲近的人,几乎全程参与了所有的事情,几乎不可能被饶恕。故而他们没有敢去真正的行动。而现在,林觉居然将救他们的手伸了出来,岂不令他们惊喜不已。 “林大人,原来你打的是这样的主意,你这是对我陈玢和朱大人的侮辱。我等岂是你们所想的那种人?我等跟随吕相,原是抱着为大周尽忠之心的,并非是为了要行 天下只大不韪之事的。此心昭昭,可鉴日月。只是事情到了今日这地步,也是我们始料不及。但事已至此,也不多言了。我和朱大人个人荣辱生死倒在其次,不过我们对林大人所说的话也是赞同的。既然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了,再反抗也是徒然,反而会葬送更多的性命,毁了我大周神圣的皇宫大内,毁了这么多美轮美奂的华宇大殿。这已经毫无必要了。这样吧,本人有个请求,想请林大人暂缓攻击,我和朱大人一起去劝说吕相一番,让事情得以解决,不至于再造杀戮和破坏。你看如何?”陈玢高声回答道。 林觉哈哈大笑起来,这陈玢明明已经决定要投降了,偏偏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义正辞严,说什么是响应自己的提议不再多造杀戮和破坏。他二人要去劝说吕中天投降?那恐怕不是劝说,而是去逼吕中天投降了。陈玢和朱之荣果真是奸诈之辈,此时此刻还在耍心机,不肯落下骂名,当真是狡猾奸诈之极。吕中天身边这些人个个为私利而来,也必为私利而动,他们此刻能如此痛快的做出决定,一点也不出意外。 “好,果然有担当,识时务。那便等你们去劝说吕中天一番,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之后,我落雁军便要进攻了。到那时,再无回旋余地。”林觉高声说道。 陈玢和朱之荣心中大喜,脸上却不露声色。还大声说了句场面话:“我们可不敢保证一定能劝得了吕相,也许我们还要兵戎相见,到时候可没有任何昔日情分好讲,我们会拼死而战,绝不投降的。” 林觉摆摆手道:“好说,好说。快去吧,一炷香的时间可短的很。” 陈玢和朱之荣立刻开始召集亲卫跟随准备下城墙前往宫内。一名副将在旁皱眉义正言辞的喝道:“两位大人,你们当真要去劝皇上么?怕是要逼迫皇上投降吧。你们这么做可是对皇上的不忠。你们怎么能这么做?皇上对两位大人可是推心置腹的信任的。” 陈玢缓步走近,脸上带着微笑问道:“曹将军,你说什么?” 那姓曹的将领也是吕中天府中出来,安排在军中的护卫出身,对吕中天甚为忠诚,所以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见陈玢询问,他理直气壮的道:“卑职说的难道不对么?莫以为我们听不出来,你和朱大人就是想投降了。” 陈玢仰头哈哈大笑,猛然间抽刀猛砍,双方距离又近,那副将又压根没想到陈玢会悍然动手,根本来不及躲闪。陈玢本来就身有武技,这一刀又快又急,正中那曹姓副将颈侧,将他的脖子砍断了大半。一股鲜血奔涌喷溅而出,将旁边几名将领的头脸上喷的通红。 陈玢飞起一脚将那副将的尸体踢下城墙,啐了一口喝骂道:“他娘的,倒轮到你这厮来教训我了?这种时候,你装什么忠诚?你想陪着他死,先送你上路。” 周围将领和兵士们惊恐不已,噤若寒蝉。他们也终于明白了陈大人和朱大人要去做什么了。原来他所谓劝说皇上的意思便是去拿皇上来投降。不过绝大多数人心中一点也没有愤怒之感,反而赶到庆幸。这要是打起来,大伙儿都 得没命。若以吕中天一条命换大家的命,大伙儿可都得救了。 …… 崇政殿里黑沉沉黯淡之极,外边的夕阳已经落山,殿内的日光已经消逝。此刻黯淡的光线下,原本金碧辉煌的殿宇之内高大的廊柱,雕龙画凤的饰物都在暗影中忽隐忽现,反而显得甚为阴森。 吕中天坐在宝座上,面前的宝案上点着一盏烛火,烛火跳动,照的他满是皱纹的苍老的脸也是一片阴森。柳振邦和吕天赐站在下首的暗影里,两人像是两个泥塑木雕之人一般,面带愁容一动也不动佛的的站在那里。 “哎!大事去矣,大事去矣。”吕中天发出长长的叹息声。他照着宝座侧首站着的吕天赐看了一眼,招手道:“天赐,你上来,来朕这里。” 吕天赐满脸惶恐的道:“爹爹,孩儿不敢,那是您的位置。” 吕中天哈哈大笑道:“傻儿,怕什么?这不过是一个座位罢了,谁都能做。姓郭的能做,爹爹能做,你也能做,以后还有很多人能做。你怕什么?拿把斧子劈开来,不过是一堆烂木头罢了。椅子不可怕,可怕的是椅子上坐着的人手中掌握的权力。爹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也不用怕爹爹。你上来吧。” 吕天赐咂嘴道:“爹爹不用灰心,陈玢和朱之荣也许能抵挡住林觉那小贼的进攻呢,也许女真人也会来帮忙呢,也许……马上情形就会变好呢。” 吕中天苦笑道:“傻东西,你什么也不懂,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陈玢和朱之荣么?靠不住的。女真人更是靠不住。我们一无所有了,林觉他们很快就会打进来的。” 吕天赐惊愕道:“那我们该怎么办?爹爹,林觉那小贼肯放过我们么?” 吕中天摇头道:“他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会杀了我们。” 吕天赐叫道:“爹爹,那可怎么办?要不咱们投降?求他饶了我们一命,我们不当皇帝了。皇帝让给他便是了。我们还当宰相便是。” 吕中天心中叹息,自己何等的智慧,自己的儿子却是个纨绔的废物。他什么也不懂,还妄想着回到从前呢。 “天赐,莫说了,你上来,爹爹要你上来。”吕中天加强了语气道。 吕天赐道:“爹爹叫我上去做什么呢?我不想上去,正是那宝座惹得祸,我不想去沾惹那宝座。” 吕中天一愣,忽然颇为感慨。是啊,自己这傻儿子都知道是这宝座惹得祸,自己却偏偏要坐上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天赐,你不上来,爹爹便下来。天赐,你莫要怪爹爹。咱们今日是逃不了了,爹爹要死了,你也活不了。与其让你受林觉他们的羞辱折磨而死,还不如爹爹临死前杀了你,你陪爹爹一起去吧。莫怪爹爹,爹爹是为了你好。” 吕中天缓缓的走下宝座,袍袖下一柄匕首闪闪发亮。原来他一直叫吕天赐上去,其实是想在宝座上亲手杀了吕天赐,让自己的儿子临死前也坐一坐那个皇帝的宝座。让那宝座沾染上自己父子的鲜血。吕天赐不肯上去,他只能下来找他了。 第一五八三章 融为一体 吕天赐吓得连连摆手后退,惊恐大叫道:“爹爹,爹爹,你要杀了孩儿么?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你饶了我。爹爹,我可是你唯一的儿子啊,孩儿以前惹你生了许多气,孩儿不上进,只知道吃喝玩乐。孩儿知道错了还不成么?爹爹怎么能杀了孩儿呢?” 吕中天叹息着一步步逼近,眼中流下浑浊的泪水来:“天赐,爹爹何尝想这么做,你还不明白么?你我父子命绝于此了。你若被林觉他们抓住,那是怎样的下场?与其你受折磨羞辱,还不如跟爹爹一起共赴黄泉。天赐,你是爹爹的好儿子,爹爹不怪你之前的那些事,那些事又算得了什么?实在是……实在是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啊。” 吕天赐一边后退,一边苦苦哀求道:“不不,孩儿不想死,孩儿才三十多岁,孩儿还要活好多年啊。爹爹你放过孩儿吧。” 吕中天叹了口气,对惊恐的站在一旁的柳振邦道:“振邦,替朕抓住天赐,这孩子他不听话。从小到大,一向如此。以前朕可以由着他,但今日不成了。抓住他。快!” 柳振邦也吓的浑身冷汗,他没想到吕中天居然要杀了吕天赐,那当然是已经认为是毫无希望活下去了。原来皇上已经毫无办法了,自己还指望着皇上能拿出主意来呢。自己自从跟随吕相之后,无论发生非任何事,吕相都能化险为夷,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所以,自己养成了一种习惯,便是认为吕相什么事都能摆平。就算到了现在这步田地,柳振邦内心里都还认为吕相能够找到解决的办法。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吕相不是万能的,他已经毫无办法了。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柳振邦立刻便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那便是吕中天既然都无法自救,那么自己呢?自己跟着吕中天忙活了这么多年,把上面的人全部熬的死的死,退的退,终于熬出了头。现在自己可是被任命为宰相了,然后就当一天宰相便要完蛋了么?吕中天自身都难保了,自己还有活路么? 柳振邦书读多了,读坏了脑子,他本该早就想到这些问题的,但他沉浸在对吕中天的完全信任和崇拜之中,硬是逼着自己自欺欺人,逼着自己不去往这件事上去想。他心里抱死了一个念头,便是吕中天一定有办法自救,自己只需抱紧他的大腿便好。现在终于明白自己是多么的愚蠢。 “柳振邦,你干什么?朕叫你抓住天赐,你没听到么?连你也不听朕的吩咐了么?”见柳振邦怔怔发愣,吕中天怒喝道。 柳振邦打了个哆嗦,即便在这种情形之下,吕中天在他心中的威严也依旧尚在。忙颤声应了,去捉吕天赐。吕天赐大叫大嚷,往后退去,却不小心被地上的一只蒲团给绊倒,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柳振 邦得此机会伸手抓住了吕天赐的一只脚。 “柳振邦你个狗东西,你快放手,不然我杀了你。”吕天赐大叫大嚷着踢腾着。 “天赐公子啊,你便认命吧。我们都要死了,咱们便陪着皇上一起死吧。”柳振邦哀哀的哭泣着,双手如铁钳一般抓住吕天赐的脚腕,就是不肯松手。 “你个狗东西,快放手啊。我操你十八代祖宗,要死你们死去,我可不想死。”吕天赐死命的往后爬,拖着柳振邦瘦弱的身子在地上移动着。 吕中天握着匕首,一步步的走近,吕天赐更是涕泪横流,又是大骂又是哀求,殿内凄惨的哭喊和惊骇的嚎叫声回荡着,刺耳无比。 “他们在里边么?怎地这么吵闹?来人,给我围住大殿,一个人也不许放走。朱老第,你我一同进去拿人吧。”突然间,大殿门口传来说话声。 吕中天愣了愣站住了脚步,柳振邦回头看着吕中天道:“皇上,好像是陈玢的声音。莫非敌军退了?要不臣去瞧瞧?” 吕中天沉吟片刻,点头道:“你去,告诉陈玢,不许他带人进来,等朕片刻,朕自己出去。” 柳振邦不明所以,兀自发愣。吕中天喝道:“还不快去?” 柳振邦忙送开抓住吕天赐的手从地上爬起身来往外跑,吕天赐得了自由,一骨碌爬起身来,头也不回的朝着大殿门口冲去。 吕中天看着吕天赐的背影,脸上肌肉抖动,似乎极为痛苦。终于长叹一声转过身来,缓缓的走向皇帝的宝座上。 殿门口,柳振邦快步赶到时,正见石阶上陈玢和朱之荣两人带着一大群兵士往大殿门口飞奔而上。柳振邦高声叫道:“两位大人?情形如何了?敌军退了么?” 陈玢满脸笑容叫道:“柳大人,皇上在里边么?” “在啊,皇上在里边呢。落雁军退了么?是不是女真人攻来救我们了?”柳振邦兀自问道。 “是啊,他们退了。皇上呢?我们去见他禀报。”陈玢伸着脖子往殿内张望着。 “皇上说,陈大人和朱大人稍候片刻,他一会自己出来见你们。让你们不许进去打搅。” 陈玢和朱之荣愣了愣,正要说话,猛见吕天赐满脸泪痕的飞奔出来,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吕天赐见到陈玢和朱之荣,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的大叫道:“两位快救我,我爹爹他疯了,他要杀了我呢。还有这柳振邦,这混蛋还帮他抓住我,让我爹爹杀我。你这狗东西,回头跟你算账。” 最后一句话自然是恶狠狠的对着柳振邦说的。 陈玢神色大变,这朱之荣对视一眼,同时冲向大殿门口。 柳振邦一把抓住朱之荣的袖子,叫道:“你们干什么?皇上说了要你们在外候着,怎可乱闯?” “去你娘的。”朱之荣飞起一脚踹在柳振邦的肚子上,柳振邦身子飞起,顺着长长的石阶一路滚下去。起初还惨叫连声,待滚了三十余阶之后便再无声息,整个人像个破口袋一般一路滚下百余阶汉白玉的石阶,留下斑斑血迹在石阶之上。滚落地面时,早已气绝身亡。 朱之荣和陈玢看也没看柳振邦的死活,两人冲向殿门口。大殿内黑暗幽深,远远的可以看到宝座上的一点烛火在跳跃。两人刚冲进去数步,便见那烛火猛然间熊熊而燃,整个大殿北侧正中的宝座都着了火,一瞬间便烧的轰轰烈烈。火光之中,宝座上一个身影正正襟危坐,大火吞噬了他的整个身体,他却一动不动。 “皇上!”陈玢和朱之荣大惊失色,齐声高喝道。 “哈哈哈,我吕中天其能为林觉所擒?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什么心思,你们最后关头背叛了朕,简直可耻。你以为林觉会饶了你们么?你们太不了解此人了。这厮诡计多端,绝不以常理出牌,你们想活命,怕是……难了。”火焰之中,吕中天的声音高亢的传来,陈玢和朱之荣惊愕止步,呆呆站在原地。 “朕……是皇上,朕是天子。朕是天子……朕是皇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吕中天大笑着,突然间声音戛然而止,只闻烈火呼呼燃烧之声作响。大火迅猛无比,整个宝座在烈火中烧成了一道火塔,上方的火舌舔舐.着殿顶,不久后连殿顶的木椽子也迅速着了火。吕中天显然是做好了自焚的准备,在宝座左右藏了火油或者其他引燃之物,他知道陈玢和朱之荣前来是干什么的,所以自己点燃了自己,将自己连同宝座一起融化在一起,永远也分不开了。 眼见烈火熊熊,不可遏制,整个大殿内火光冲天,不仅殿顶起火,大殿内的帷幕木柱也迅速的着了火。陈玢和朱之荣惊愕半晌,立刻带着人转身退出大殿。本来他们还想救一下火,但这火是根本救不成了。 殿门口,吕天赐正惊愕的看着殿内大火燃起浓烟滚滚的情形,见到两人出来高声叫道:“我爹爹怎么了?里边怎么起火了?” 朱之荣看了一眼陈玢,沉声道:“老的没了,小的或许也能管用。” 陈玢点头道:“总好过两手空空。来人,拿了吕天赐。” 吕天赐惊愕嗔目,几名兵士上前来一把揪住发髻,将他五花大绑。吕天赐叫嚷大骂,一人用布巾塞了他的嘴巴,一行人飞快下了台阶,往宫门口方向飞快而去。 他们的后方,崇政殿巍峨的大殿殿顶已经烈火熊熊,火焰直冲天际,在暮色中耀眼无比。 第一五八四章 公开化 崇政殿方向的大火映红了天空,宫门之外,落雁军上下尽皆可见。 郭昆大惊道:“了不得,他们在烧宫殿,咱们快攻进去。” 林觉沉声道:“再等等,这么攻进去,死伤不少。还是等陈玢和朱之荣来投降的好。” 郭昆叫道:“你怎知道他们会投降?焉知这把火不是他们放的?” 林觉道:“他们放火烧皇宫作甚?皇上莫非忘了,这可是几天前吕中天派柳振邦前来议和时提出的要挟条件,这事儿当然是吕中天干的。依我之见,这把火一起,吕中天便已经彻底放弃顽抗了。陈玢和朱之荣应该很快就会投降了。” 郭昆咂嘴焦急道:“可是宫殿烧了啊。怎么办?” 林觉皱眉道:“将士们的命重要,还是宫殿重要?我若要用火器轰门,那跟放火有什么区别?” 郭昆叹息一声,道:“罢了,听你的便是。” 没过多久,宫墙上火把晃动,陈玢和朱之荣押着吕天赐出现在火把照耀之下。 “林大人,吕中天已经在崇政殿放火自焚,我们没来得及。只抓到了他的儿子吕天赐。这事儿怎么说?”陈玢高声叫道。 城下众人尽皆愕然,原来那大火是吕中天在崇政殿自焚的大火,那火势如此凶猛,吕中天应该已经烧成焦炭了。 “这么说来?吕贼终于死了?”郭昆喃喃道。 林觉点头道:“怕是如此了。走投无路之人,只能自裁了。不过这老贼临死前还毁了一座宫殿,当真可恶。不过还是恭喜皇上,吕贼已死,我大周肃清了这个老贼之后,当要走上复兴之路了。” 郭昆微微点头道:“太好了,也恭喜你,大仇得报。你的老师和严大人以及一干被吕贼害死的人的仇怨都得报了。方先生在天之灵当瞑目了。” 林觉吁了口气道:“大仇得报,固然令人欣喜,但先生希望看到的是大周的复兴。想要他老人家瞑目,怕是还要多加努力才是。” 郭昆刚要说话,城头上陈玢不耐烦的大声叫道:“怎么说?给个话。” 林觉扬声道:“你们做的很好,立刻押解此人开宫门出来受降吧。” 陈玢叫道:“慢来,你还没给我们承诺呢,我们一开门,你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林觉笑道:“那你们要怎样?还要提条件么?” 朱之荣道:“我们只有个小小的要求,我们只需新皇当众说一声,赦免了我们之罪便成。只要新皇当众表态,我们便立刻开宫门投降。” 马斌喝骂道:“两个狗东西,这时候还恁多废话,有你们谈条件的份么?” 陈玢大笑道:“正因为穷途末路,我们才要谈条件自保。若无保障,我们凭什么投降?拉些人陪葬便是。” 马斌还待怒骂,郭昆沉声道:“不要再说了,为免他们狗急跳墙,毁我更多宫殿,糟蹋我大内皇宫圣地,朕便答应了他们便是。林觉不是也答应了只要他们投降便饶了他们么?他们要朕承诺,朕便承诺了就是。” 郭昆转向林觉,似乎在征求林觉的意见。林觉在旁沉吟不语,不置可否。郭昆等不到林觉的回答,却也不再等林觉回答,决定做一回主。于是高声喝道:“陈玢,朱之荣。你二人本罪大恶极罪无可恕。但你们此刻能悬崖勒马幡然醒悟,也算是将功赎罪。朕答应你们,绕你们不死便是。今后看你们的表现,再决定是否启用 尔等。尔等之后要自省悔过,再有任何行止不当之处,朕便不会再宽恕了。” 陈玢和朱之荣闻言大喜过望,在城墙上便跪倒磕头连连谢恩。城头众守军也松了口气。吕中天已死,一切便都要过去了。陈玢和朱之荣决定投降,这是最明智之举。新皇已经当众宽恕了两人,看来是不可能再打仗了。郭昆可是皇上,他当众说的这些话相当于宣旨了。 当下陈玢和朱之荣下令所有兵马丢掉武器,下了宫墙,在大庆殿前聚集而立。宫门打开之后,落雁军骑兵奔腾而入,迅速控制各道宫门各处殿宇和要害位置。 林觉和郭昆等人在众将陪同之下缓缓的进了宫门,来到大庆殿广场之上。这里黑压压的坐在地上的全是投降的士兵,他们已经被之前进来的落雁军马步军士兵集中看守了起来。篝火之下,这些人抱着头坐在地上,眼神迷茫的很,但是情绪却都很稳定。因为他们庆幸自己起码不用拼命了,看起来被杀的可能性也不大。 数十名落雁军骑兵亲卫将陈玢朱之荣等十几名降军将领围在广场中间。陈玢和朱之荣并不慌张,两人站在一起脸上还带着笑容。 郭昆和林觉等人策马来到他们身旁,陈玢和朱之荣忙跪地向郭昆磕头行礼:“罪臣陈玢朱之荣向皇上见礼,皇上万岁万万岁!” 其余众降将也都纷纷跪地磕头行礼,高呼万岁。 郭昆坐在马上看着他们,心中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在些人面前,郭昆才有了一种自己是当皇帝的感觉。之前虽然已经登基了,但在落雁军众将面前,总感觉自己这个皇帝没什么威严。或许是自己子啊落雁军将领之中没有什么威信,而这些人只对一人崇拜之故。当然也是因为自己其实是落魄进入伏牛山,对伏牛山没有太多的贡献之故。所以在外人面前,郭昆反而觉得自己更像是皇帝。 郭昆摆了摆手,正准备叫他们平身,说几句宽慰之言的时候,就听见身旁的林觉沉声喝道:“来人,将陈玢、朱之荣、吕天赐等一干谋逆叛国之贼绑了,押往朱雀门广场游街示众,当众斩首。”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惊愕之声。 “什么?”郭昆惊讶出声。 陈玢朱之荣等人也是神色大变,惊愕道:“干什么?翻脸不认人么?” 林觉厉声喝道:“还愣着作甚?要本帅亲自动手么?” 孙大勇厉声喝道:“还不动手!” 众骑兵亲卫如梦初醒,忙冲上去动手绑人。 陈玢一边挣扎一边高声叫道:“皇上,皇上,你可是答应了我们的。你们怎可如此?皇上金口玉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饶恕了我等,怎可出尔反尔?” 郭昆忙向林觉道:“林觉,这……就别吓唬他们了。咱们快去崇政殿瞧瞧才是。” 林觉沉声道:“皇上,臣可不是吓唬他们,这种乱臣贼子,你莫非还要留着他们的性命?” 郭昆愕然道:“可是……可是……朕答应了他们啊。朕已经饶了他们啊。” 林觉冷声道:“皇上饶了他们难道不是权宜之计?难道当真要饶了他们?这帮贼子替吕中天做了多少坏事,莫非皇上还要饶了他们不成?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我落雁军将士不知多少人死在他们手里,饶了他们?我怕他们的英灵泉下难以瞑目,半夜托梦来骂我。这种人可饶恕,何人不可饶恕?” 郭昆涨红着脸道:“可是……之前你 怎么不说?朕当众饶恕了他们,你现在才说?” 林觉道:“我没说什么?我可没点头答应。是皇上自己答应的。皇上当众饶恕了他又怎样?就不能是诓骗他们的么?谁说必须金口玉言?做错了的话难道不能收回?难道将错就错?先皇还曾因为决断错误下罪己诏呢,何曾损及先皇威名?” 郭昆哑口无言,怔怔的看着林觉,心中突然涌起了之前吕中天在城楼上说的话来。 “你现在身边就卧着一只猛虎,随时随地会吃了你。嘿嘿,你若不早做准备,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智谋实力接不如他,你斗不过他。” 吕中天的话犹言在耳,自己当时便心中触动很大,而现在感受更深。林觉果然已经不在乎自己皇帝的身份,他是故意不表态,让自己表态饶恕陈玢等人,然后让自己留下一个尴尬的下不来台的局面。他甚至没有丝毫的顾忌自己的感受,完全已经露出了獠牙,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人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有些事明知是错误的,却还要表态去支持。这是不给自己台阶下。做决定之前要三思而行才是。身为皇上,更当要谨慎决定。皇上,你决定饶恕陈玢他们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个决定是荒谬的。这么做会让多少人觉得之前的拼命都是不值得的,会让天下百姓觉得皇上是个是非不分赏罚不明之人。这对整个国家的前景是不利的,开创了一个不良的先河,皇上你明白么?”林觉轻声说道。 郭昆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他的心中怒火中烧,只想着一句话:必须除了他,必须除了他,否则我这个皇上根本不是皇上。他就是朕身边的吕中天,必须想办法除了他。 林觉见郭昆脸色难看,沉默不语,知道他心中不快。但林觉可不想去管他高兴不高兴。郭昆已经让自己失望透顶。他的每一个抉择都是那么自私自利,都是莫名其妙的不顾大局,不论是非。连陈玢和朱之荣都要饶恕?这是何等的愚蠢。自己之前诱骗陈玢和朱之荣投降,其实早就打定主意待他们拿了吕中天投降之后便连同他们一起拿下斩首。在大是大非面前,林觉绝不会去顾忌什么自己食言于他们的小节。就算背负骂名,林觉也必须杀了这些乱臣贼子。郭昆如果连这一点都不明白的话,那他根本不配当这个皇上。 “将人带走。斩首示众。另外……封锁全城,肃清吕中天党羽,但凡跟随吕中天谋逆的官员,给我统统揪出来,查明罪行。该杀则杀,该罚则罚,一个也不能姑息。”林觉大声下令道。 “遵命!”众将领高声应诺道。 林觉转过头来,看着发愣的郭昆道:“皇上,要不要去崇政殿呢?臣陪你去。” 郭昆回过神来,冷声道:“朕累了,朕不想去任何地方,一切交给你林大帅处置吧。来人,送朕回旧王府,朕回王府住着便是。” 林觉淡淡笑道:“也好,宫中杂乱,也要肃清之后方可入住,便请皇上先在旧王府住着。待臣安定民心,稳定局面之后,再恭迎皇上进宫。” 郭昆道:“你说怎样便怎样吧,你说了算。” 说罢郭昆拨马转头,在一干护卫的保护下头也不回的去了。林觉躬身相送,抬起头来时,郭昆已然不见踪迹。不觉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各官员将领各领命令控制全城局面,展开搜查清素,连夜发布安民告示等事务。 这一夜的汴梁城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第一五八五章 新生 黎明的曙光照亮大地,暮春时节的京城沐浴在晨雾之中。这座古老的都城并没有因为人间的纷争而减少他的美丽。 城廓依旧雄壮而坚固,街道依旧开阔平直,楼宇依旧高大精美。城中数条大河蜿蜒纵横,依旧慢慢的流淌着。几面湖泊依旧春水荡漾宛如美玉一般镶嵌在内外城街市之间。整座汴梁城经过了数月的战火的洗礼,但在每一个清晨,都像是获得了重生一般,依旧如以前一样壮美而精致。 如果你硬是要找他的瑕疵的话,那么南城南熏门处倒塌的城墙算一处,北城封丘门上光秃秃的尚未重建的城楼算一处。大内宫城之中一座尚在冒着黑烟余烬的殿宇算是一处。而这些并不影响整座城池的壮美,就像是白壁上的微瑕一般,不减其总体之景。 虽然太阳尚未升起,但汴梁城的百姓们家家户户便已经起床穿衣,喀拉喀拉的打开门窗来到自家的庭院里,门前的街道上,一个个的神情好奇中带着一丝疑惑。这个清晨是他们所经历过的最为安静的清晨了,在过去的半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天天耳朵里听到的便是街道上嘈杂的车马之声,士兵们的奔走之声,打斗厮杀之声。有时候半夜里,还要被禁军兵士敲开门户,进行盘查和询问,呵斥和打骂。可以说这段时间里,京城百姓们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渡过一个安静的夜晚。 但今日的清晨却静谧的出奇。虽然昨日半夜之前,城中经历了一番巨大的骚动。落雁军攻进了京城,吕中天当了一天皇帝便在大内皇宫之中坐在崇政殿的宝座上烧死了自己。落雁军进城之后也确实鸹噪了到了半夜,街道上这些外来的兵马飞驰来去。还有人看到那些兵士们押解着很多人犯在大街上游街,听说要押到朱雀门去砍头云云。总之,倒也乱到了半夜。 但不知为何,到了子夜之后,仿佛有人突然下达了命令,整个城池顿时安静了下来。大街上的兵马不见了,倒是有兵马巡逻,但他们并不扰民,走的轻巧的很,也不大喊大叫,说话都是低声细语的。之前的种种喧嚣都突然的消失了。这种安静反而让百姓们觉得有些不适宜,很多人都是翻来覆去很久才睡去的。 而现在,百姓们站在街头和自家的庭院里,耳边依旧安静的很。他们甚至听到了风吹树叶发出的哗啦啦的声响,鼻子里忽然嗅到了满城流动的栀子花的香味,看到了因为汴梁春迟,天气反复而本应该三月份才开的桃花在城中街市和各处角落里开的灿如云霞一般的样子,他们才猛然意识到原来现在已经是暮春时节了。过去的这段日子像是一段黑暗而漫长的噩梦,他们整日惶惶难安,甚至已经不知道时日匆匆,不知道已经是春暖花开之时了。今天这个清晨,一切似乎已经有所不同,噩梦过去,新的一天到来,一切似乎都已经改变了。 …… 朱雀门广场上,聚集了数千百姓。此刻他们正三 三两两的站在广场上,抬头看着城楼上方高高的旗杆上悬挂着的一排尸体。那是昨晚在朱雀门广场上被连夜斩首的吕中天手下的十几名将领和官员。他们的罪名只有一个,明明白白的写在城门楼一侧的布告栏上。黑纸白字写的简单而清楚。 助纣为虐,勾结外敌,谋国篡位的乱臣贼子。当斩立决,以儆效尤。 朱砂写的十几个名字红的耀眼,像是鲜血一般。那上面的人名京城百姓们个个熟悉,个个都曾见过他们张牙舞爪嚣张跋扈的样子。 “这些狗贼终于死了啊,祸害了我们这么长的时间。死的好,死的好啊。” “林大帅下手好快啊,昨晚便宰了他们。据说昨天上半夜抓了一百多人名官员,都在审讯呢。真乃雷霆手段啊。”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种人让他们多活一天都不应该,林大帅做的很对。他们害了多少人啊。自从吕中天和这些狗贼把持京城之后,老百姓被他们害死了多少啊。我家小三子可算瞑目了,硬是被他逼着去给女真人贼人当苦力,死在女真营里,至今连尸骨都没找到。” “是啊,他们害了那么多的人,多活一天都不应该。林大人做的好。林大人和新皇上回来了,现在应该天下太平了吧,我们可经不起折腾了。” “是啊,我们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围观的百姓们指指点点窃窃议论说,起初还小心翼翼,后来便肆无忌惮起来。陆续有人得到消息前来观看昨晚被斩首的陈玢朱之荣等人的尸体,有人惊恐有人沉默有人惶然,但更多的百姓则是对着那些悬挂的尸体恶声咒骂,啐着口水,压抑的情绪得以爆发。因为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他们家破人亡,衣不果腹,他们过得是极为凄惨的日子,他们恨透了这些人。 …… 太阳升起之时,一群骑兵飞驰入皇宫大内,直奔已经烧成一片瓦砾的崇政殿废墟之前。马上的骑士们下了马,看着眼前的一堆尚且冒着青烟的残垣断壁纷纷咂舌。他们正是林觉和落雁军的七八名高级将领。 昨晚大火实在猛烈,崇政殿这种木质结构的宫殿最怕的便是火烧,当中构件足有七成是木头构造。一旦起火基本上便很难扑灭。昨晚林觉试图让人救一救大火,结果发现根本就没有可能。大火猛烈到人靠近数十步都很艰难,更别说救火了。林觉不得不放弃救火,之命人在起火位置旁边砍伐树木,拨除花草造出防火带来以防宫殿大火蔓延。周围的宫殿中也安排的许多人手,防止火星随风蔓延到别处宫殿上引起大火。一夜过来,看起来是没有出什么纰漏。 “末将见过林元帅以及诸位将军。”浑身脏兮兮,脸上黑乎乎的的阮平从废墟侧首快步而来,向着林觉等人行礼。 林觉看着阮平红彤彤的眼睛,微笑道:“阮兄弟一夜未眠?” 阮平是工兵营的 指挥使,昨晚这些事自然是由工兵营留下来看护大火燃烧的殿宇,其余兵马都各自守卫城墙街市衙门,肃清城中余敌去了。阮平带着手下人在崇政殿周边看守救援了一整夜。 “末将岂敢疏忽,这可是皇宫大内,若是其他宫殿房舍着火,那这罪责末将可担当不起。话说这也是我和兄弟们的福气,这天下人有几个能在我大周皇宫之中渡过一夜?哈哈哈。”阮平笑道。 林觉马斌等人也是一阵大笑。 阮平指着崇政殿坍塌的一片废墟道:“后半夜火势小了些,我们用水龙浇了些水,把总算是把火灭了。这会子正要命人清理呢,大帅来了正好,请大帅稍候,末将这便带人清理一番。” 林觉点头,看着废墟上一群忙碌搬运的兵士道:“孙大勇,着亲卫骑兵的兄弟们一起动手吧,弄得快一些。咱们的目的是要确定吕中天是否烧死在殿内,确认之后便可不用小心翼翼了。” 孙大勇点头应了,招呼亲卫骑兵营的跟随进来的两百多名兄弟一起帮忙。林觉等人此刻来此可不是来看崇政殿的废墟的,烧了一座大殿固然可惜,但林觉却也不在心上,他在意的是吕中天是否真的死在了大殿里。毕竟一切都是听闻,没有亲眼看到吕中天的尸首,此事便无法彻底的划上句号。 众兵士搬运废墟木料,从废墟顶端中心位置往下清理,那里正是大殿的位置。林觉等人坐在一旁的花坛边说话等待着。不久后数骑飞驰而来,却是沈昙率领亲卫骑兵也赶来了。 “沈大哥,皇上没来么?”林觉起身问道。沈昙是林觉派去请郭昆的,这种时候,郭昆最好能来亲自确认吕中天的生死,所以林觉特意请沈昙去请郭昆前来。 沈昙翻身下马行礼道:“启禀大帅,皇上他……他说不用来确认了。说大帅和其余诸位大人见证了便是。他说他身子有些不舒服,想留在旧王府休息几日。” 林觉皱眉道:“一会要上朝议事,皇上怎么能不来?身子抱恙么?哪里不舒服?” 沈昙道:“皇上说他身子倦怠,我问了,他也没具体说。我说请郎中去瞧,皇上又不肯。” 马斌笑道:“怕是心病。” 众人翻着白眼,不敢多说话。林觉想了想道:“也罢,便让皇上歇息身子也好,这里的事咱们先办着,先确认吕中天的生死事实。中午我们去政事堂公房召集诸位大人商议接下来的事情。虽然皇上在场最好,但皇上不在场却也并不耽误,总之商议的结果禀报皇上知晓便是。事情不可耽搁。” 众人纷纷拱手道:“凭大帅吩咐便是。” 沈昙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来。皇上缺席,林觉却要议事,这可不合规矩。但是想起之前在旧王府皇上说的那些话,沈昙心中担忧之极,也不敢说出那些话来。只觉得心里隐隐忧虑,难以安定。 第一五八六章 会议 (谢:书友57922884、甲壳虫msoocg、豆沙包搭绿豆、吉他和弦、双面冥神等兄弟的打赏。谢众兄弟的月票。各位多多点击投票哈,书近尾声,头绪繁杂,我需要你们的鼓励。) 清理工作进行的很快,崇政殿基本上已经烧成了废墟,廊柱屋梁椽栋已经烧成焦炭,屋顶上的琉璃瓦坍塌下来,几乎无一完好。到处是碎裂的瓦砾。事实上主要便是清理这些瓦砾,因为其他的东西都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当然,屋顶的坍塌会对下方火势造成一定的灭火效果。有一种灭火手段就是将着了火的房子推倒,利用屋瓦墙壁坍塌的效果去压灭火焰,或者阻止火焰的燃烧。崇政殿三层大殿在烧到一半的时候发生过坍塌,这也给了林觉找到吕中天尸首的希望。若是大火一直这么烧下去,到最后必然里边烧的什么都没有。若是发生过坍塌的话,大殿下层的火会熄灭,才有可能找到些什么。 人多力量大,众兵士围绕着大殿宝座的位置搬运走烧焦的栋梁,清理开大量的灰尘瓦砾,清出了一片环形的区域。区域中间则是预测的宝座的位置。很快,那些冒着青烟和滚烫灼热的焦木和瓦砾被层层清理开,露出了大理石汉白玉铺成的大殿的地面。往前掘进不久后,终于,已经坍塌成一片焦炭的龙椅宝座被发现了。之所以确认那是皇帝的宝座,那是因为虽然木头部分已经被烧成了焦炭,但是龙椅上那些金银铜铁的精美饰物却是烧不化的,只被大火烧的有些变形,这但是依旧可辩。那些宝座两侧椅背上的金色龙头的饰物,银色的巨大的宫羽大扇,宝案四角的红铜包角,甚至宝案上的方形的朱砂砚台都被发现了,那足以证明这里是宝座的位置了。 林觉得到禀报立刻赶往废墟之处查看,兵士们小心翼翼的挪动清理了一堆黑乎乎的碳灰之后,终于在灰烬之中找到了一具尸体。不过那其实已经不能算是一具尸体,那已经是如一截烧焦了的木头一样的东西。若非四肢和头颅的形状依稀可辨,头颅上口鼻眼眶呈现黑洞洞的骷髅模样,恐怕真的会认为那不过是一截烧成焦炭的木头了。 烧成这样,已经无法确认是不是吕中天了。身高相貌这些东西都已经无法作为辨认的标准,唯一可辨认的便是身上的饰物了。众人仔细的清理辨查,在尸体旁边发现了烧的碎裂的一块方形玉石,上方还有金色的把柄。众人疑惑不已。紧接着在焦炭一般的尸体身上,又发现了许多奇怪的金丝线缕,嵌在烧焦的尸体上,这让众人更是感到疑惑。 林觉看到这些却呵呵笑了起来:“没错,确实是吕中天,有这两件证据,可以确定无疑了。” 众人连忙询问,林觉道:“那玉石是新刻的国玺,虽然被烧的碎裂了,但下方依稀可见雕刻的字迹,上面那龙纹把手便是国玺用的把手。这是仿制大周 国玺制作的,我见识过,所以我认得。除了吕中天,谁会将国玺藏在身上一起自焚。此为证据之一。证据之二便是这些金丝线了,这是他身上龙袍上绣金龙的金丝线,昨日是他登基之日,必是穿着龙袍在身的,死之前也定不肯脱下。他自焚之时,身上的锦缎龙袍遇火则燃,但是这些金丝线不会烧毁,炙热的丝线便嵌进他的皮肉里。所以咱们才看到这尸体外表缠着这些金丝线,便是龙袍上的丝线。综合这两点,必是吕中天无疑了。穿着龙袍揣着玉玺自焚的还能有谁?” 众人恍然大悟,均点头哄笑道:“这老贼,临死还做皇帝梦。可惜了这大殿和宝座,被他给毁了。” 梁七道:“大帅,老贼这尸体怎生处置?” 林觉道:“算他识相,自焚而死,否则必是要枭首示众的。但现在却是不必了,找个棺材装了给埋了吧。” 众人闻言忙动手抬动尸体,然而几名兵士没有经验,不知道该从下方托举尸体,反而去拉扯尸体的手足抬起来那尸体,就听喀拉拉一阵脆响,烧成焦炭一般的尸体的手臂和大腿齐齐断裂,被抬起的尸身蓬的一声掉落在地上,这一摔顿时头颅掉落,烧焦的身体四分五裂,整具尸体碎裂成了成百上千块黑乎乎的焦炭。吕中天自焚之时在宝座周边藏了助燃的油脂,他本想死的更快些,少些痛苦。但这也让他整个尸体从内而外都成了焦炭,大殿塌陷之时他已经整个人都烧焦了。处于某种未知的巧合的原因才保存完好。现在这么一摔,顿时碎裂成成百上千块碎片了。 众人正自愕然时,好死不死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狂风,焦炭骨灰顿时四散飞扬。众人忙以袖掩住口鼻眼睛,待风过后再看那尸首,只剩下了一颗缺了一半的头颅和七八块黑乎乎不知是何处身体部位的焦炭了。 众人傻了眼发愣,林觉叹息道:“老贼作恶多端,看来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给他挫骨扬灰了。罢了,随便捡几块吧。” …… 午后阳光明媚的政事堂公房院落里,林觉召集城中所有文武官员召来会议,商议落实接下里的几件大事。虽然郭昆没有出席,但这并不影响整个会议的气氛热烈和颇有成效。 “诸位,本人现在可以向诸位宣布,我们已经打败了吕贼极其篡逆的党羽。吕贼自焚而死,陈玢朱之荣柳振邦等首恶也都已伏诛。进一步的清肃行动正在进行,相信很快便可肃清吕贼党羽流毒。换句话说,我们达到了目的,我们已经夺回了大周都城,皇上也将重新进宫临朝。内乱将很快得到平息了。”林觉微笑着向众人宣布道。 虽然早就知道这一切都是事实,但这话从林觉口中说出来,却有不同的非凡意义,那可不是废话,那是正式的宣告。 所有人都鼓起掌来,有的人兴高采烈的咧嘴大笑,有的人激动的眼眶 湿润,有的人举手向天作揖感谢上天保佑。能有今日这个结果,对于很多人而言感慨颇深。在座的众人除了部分是后来从朝廷投奔落雁军而官员之外,大部分都是一开始被迫或者自愿跟随林觉反出朝廷去往伏牛山中的。无论是处于怎样的情形走上的那条路,起初心理上的反复和落差,担忧和迷茫是难以避免的。特别是当初伏牛山落雁谷的实力很小,林觉等人进山时正式的兵马只有两三万人。面对的是拥有百万大军的朝廷,那时要是有人说将来落雁军能打到京城,夺取政权,谁的心里都是不信的。 绝大多数人都经历过对未来一切没有信心的迷茫和担忧的状态,他们嘴上不说,但半夜里辗转反侧的时候,心中自然是对前程的黯淡颇为忧虑和担心,甚至还有些后悔。但是,正是因为经历了那一段时间的煎熬,知道落雁军走到今日的不易,他们今日才格外的欣喜和开心。他们对眼前这个林大帅的钦佩也更加的深刻和发自肺腑。所有人都觉得前途暗淡,消极而彷徨的时候,林觉便是所有人心中最后的安慰。因为他永远保持着热情和希望,永远思考着如何壮大落雁军的兵马,永远对未来保持激情和信心。可以说,整个落雁军的强大,便是林觉一手促成的。他发明的火器给了落雁军底气,面对大举来攻的朝廷兵马,他力挽狂澜击败了对手。在北方乱局之时,他以身涉险纵横其中,收获了许多情报,招揽了如马青山这样的将领和他大量的兵马。林觉之所以在落雁军中威望高隆,如神一般的存在,不是因为落雁军是他创立的,也不是因为他和众人有多么好的私人关系,而恰恰是他永不言败,永远进取的精神力量。以及他超出众人理解能力的智慧和能力。 很多人激动的眼泪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的感慨,也是为了林觉这么多年的辛劳和坚持得到了回报而高兴。如林觉这样的人物倘若不能有今天的收获,那可真是老天的极大不公。 掌声经久不息,众人的情绪也感染了林觉。终日忙忙碌碌,殚精竭虑,林觉也甚少回顾走过的路。但现在这种场合,猛然间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走得这么远,走得这么高。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然而林觉控制住了心中的感慨,因为眼下还不是感慨这些时候。 “诸位,这只能算是我们阶段性的胜利,还没达到最终的胜利。行百里者半九十,我知道诸位心中感慨良多,但眼下不是我们庆贺的时候。内乱虽平,民心却还未安,战乱之后,百姓的民生尚难保障。还有我们的北边,还有一头恶狼侵占着我们的大片土地。朝政荒废,大周还处在无序之中。这一切都是我们要面临的难题。所以,我们还不能庆贺。我有几件事要跟诸位讨论一下,需得尽快做出决定来。”林觉沉声说道。 众人神情一肃,纷纷挺直腰背,竖起耳朵认真的倾听。 第一五八七章 要务 “诸位,就目前而言,本人认为最为迫切的一件事,便是要即刻恢复京城秩序和民生。京城百姓现在十室九空,生计难以为继。京城的商业航运等各种生计完全停顿,整座城池处于一种等死的状态,这便是老贼造的孽。百万百姓,一旦生计受到威胁,必是要生乱的。要在保障百姓基本生计的情形下,让百姓们的生活正常起来。店铺要开业,码头要通航,作坊要开工。城外种地的百姓要抓紧农时开始春耕。唯有如此,才能迅速的稳定民心,让百姓们恢复对生活的信心。不知诸位认为如何?”林觉沉声说道。 “大帅说的是,这确实是重中之重。下官也做了些了解,吕中天收缴了百姓们的各种物资和粮食,供给他的兵马之用,甚至还供应了女真人许多粮草物资。城中百姓却一天只能吃一顿稀粥。实在是可恶之极。下官认为第一步便是要让百姓们有饭吃,不至于饿死。要恢复百姓们的信心,便要从先让他们吃饱饭开始。之后再一步步的恢复商业和生产活动。按部就班的来。”杨秀站起身来回答道。 “对,民以食为天,什么都没有吃饱饭更让百姓认可的事情了。”马斌拍着大腿点头大声道。 众人也纷纷点头,均认为这是首要之务。纷纷讨论起来该怎么解决这个难题。百万百姓吃饱饭的问题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可不容易,面临着许多的难题。 “杨秀,此事若是交给你去办,你想怎么做?”林觉向杨秀问道。 杨秀道:“下官想过这个问题,目前的情形下,城中的粮仓中的粮食恐怕是不够百姓们支撑多久的。毕竟闭城这么多天,只消耗却没有粮食进来,粮食肯定是不够的。下官建议,动用部分大军军粮作为补充,可支撑些时日。” “呸,什么鬼主意?用军粮?后面还要打仗呢。落雁谷的粮食所剩无几了,我们都还愁着后续的粮草问题呢,你可倒好,打起军粮的主意了。杨秀,你这馊主意我第一个不同意。到时候兵马没粮草吃,吃了你杨秀的肉么?”马斌第一个出声反对。 众将领也纷纷道:“就是,这主意馊的很,这算什么主意?女真人虎视眈眈在那里呢,我们还得去打仗呢。” 杨秀涨红了脸道:“诸位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权宜。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再说。现在全城缺粮,百姓们的先安定住。争取一些时间去外地调运粮食。林大帅不是说了要开通航运么?南方粮食多得是,朝廷下旨去南方调运粮食,只需半个月,京城粮食便充足了。” “你说的倒简单,现在南边那些州府肯不肯归顺朝廷还两说呢。瞧瞧这些人,京城左近打了数月的仗,南边州府可有半点兵马钱粮的供应?都当缩头乌龟呢。谁敢保证他们会按照朝廷的旨意行事?”马斌皱眉说道。 杨秀无语了,求助般的看向林觉。 林觉沉 吟片刻,开口道:“我倒是倾向于杨秀的主意。我说了,京城的民生恢复是重中之重。首要要务便是不能再生乱。当然马副帅的话也不是毫无道理,南方大多数州府的态度确实不够积极。新皇登基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上表效忠的州府并不多。不过我认为这不足为虑,他们之所以犹豫,无非是不肯站队罢了。吕中天把持朝政,他占据着京城,我们那时候面临的是女真人和吕贼的联合进攻,前途未卜。要让这些人效忠于新朝,他们自然是要多加考虑的。但现在情形不同了,吕中天被我们打败自焚而死,女真人方城山之战大败之后往北方撤离,我们占领了京城。局面已然大变。这些人此刻若是还态度暧昧,那必是生了造反之心了。我相信绝大多数的州府官员是没有这个胆子的。朝廷圣旨一到,他们会积极的响应,以弥补之前的怠慢的。” 众人闻言暗暗点头,情形确实可能是如此的。将心比心,之前那种情形,落雁军明显处于劣势,被困在十里长岗之上,旦夕有被歼灭的可能。任何一个谨慎的人都不会贸然的去上表效忠,以免被秋后算账。人性使然,倒也不能怪他们太现实。但现在局面大变,这些人再打马虎眼,那可不是态度问题,而是立场问题了。 “这样,杨秀你先开仓放粮,京城几处粮仓中的粮食先都按照配给分发给百姓,保证供应。先对付些日子,实在不够,可动用部分军粮。今日便请皇上拟旨,命南方各路调运粮食进京。口气自然要严厉些,教他们知道后果的严重。我再请我林家家主即刻回杭州,我林家在杭州还有些根基和人脉,可参与船只的调运和粮食的采买。以我林家在杭州的人脉,当打消船行的顾虑,很快便会调集到船只。只要第一批粮食送到,水路便正式宣告畅通了,接下来便不仅仅是粮食的调运通畅,商道也随之畅通。一切便都好办起来了。”林觉做了最后的拍板。 林觉拍板了,众人自然也无话可说。林觉看出马斌等一些将领似乎还有些不太理解,于是笑道:“马大哥,你的担心不无道理。女真人只退到京畿之外,我们是要把他们赶出大周的,这正是我落雁军下一步迫切的任务之一。不过,一切得以稳定了局面,稳定了大后方为前提。半个月甚至月内不可能出兵,必须得理顺了朝廷的事务,才能出兵。这个道理你该明白吧。后方混乱,兵马可不能打仗。尤其是和女真人作战。他们可不是吕中天。莫看他们连造败绩,但他们依旧是劲敌。他们现在也是被逼到了绝路上,完颜阿古大一定不肯再退,必要和我们决一死战的。所以我们不但需要一个稳固的局面,更要做好物资的补充。火药,弓箭,甲胄,兵刃,马匹都需要进行一次大补充大休整。就作战本身而言,这也是进攻的前提不是么?” 马斌缓缓点头,沉声道:“你要这么说,我当然是明白的。兵马出征数月,确实需要补 充休整。另外朝廷中的事务千头万绪,也需要理出头绪来。罢了,一切听你的便是,我适才也是没想清楚。杨秀兄弟,我不该冲你发火。” 杨秀忙道:“马大人可折煞我了,下官这主意也确实不怎么样。马大人其实骂的对,是我考虑不周。” 林觉呵呵笑道:“都是为了解决问题。除了这件事之外,目前我们需要迫切解决的事情便是朝廷的运转的问题。虽然我们进了京城,但现在各衙门职能尚未恢复,而且照着以前的老办法我觉得是不成的。我正在酝酿一些新的想法,目前还不成熟,之后会征求诸位的意见。目前要紧的是立刻让朝廷衙门中有人做事。这件事必须迫切的去做。朝廷不运转起来,很多事便无法处置,会混乱不堪。” “大帅所言极是,政事堂枢密院三司衙门这些要害部门都得运转起来,城中治安,各级官衙都要发挥作用。这是迅速恢复秩序的关键。”马青山点头道。 “吕中天手下那些官员可一个不能用,这些家伙可靠不住。”梁七道。 “正是,那些家伙都得一撸到底,有罪的问罪,无罪的也不能用,他们的立场便有问题。在吕中天手下做官的能有几个好东西。”马斌点头道。 林觉笑道:“也不能一概而论,要想迅速的恢复运转,还得需要一些捻熟事务的官员的。我们用的是才,暂且不去论其德行。一下子全赶走了,谁来做事?咱们落雁军中的人可大多数没做过官的,打仗是一回事,当官办事可是另外一回事。人员肯定是紧缺的,落雁军中可以择优选一些充入各衙门办事,另外,民间也可选贤。我想这几天发个告示,进行一场科举选拔的考试,快速选拔人才。你们认为如何?” “好主意,这几年科举荒废,郭旭倒行逆施,篡位弑父,丧伦失德。很多有识之士都不肯与之为伍,所以都不参与科举。若能举办一次科举考试,必能发现很多的贤才,为朝廷所用。这办法我支持。只是时间紧,只能在京畿周边选拔。”马青山道。 林觉笑道:“看来青山老弟终归不改读书人的本色,心里对科举选贤还是怀有情愫的。” 马青山笑道:“林元帅不也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么?这条路相对公平些。此举不但选贤,也能昭显新皇隆恩,对天下士人人心的稳定是有很大作用的。林元帅也有这个心思吧。” 林觉微笑点头道:“知我者青山也。我确实有此意。” “林元帅用心良苦,殚精竭虑啊。可惜有的人不明白林元帅的心呢,真是教人沮丧的很。”马青山淡淡说道。 林觉知道他的话意,笑道:“那也不用纠结,我自为大周社稷和黎民百姓行事,可不是为了某个人而行事。我其实并不在意。我不是吕中天,却也不是我的老师那样的人,我自有我的想法。而且,必要实现。” 第一五八八章 故园 会议进行了一个多时辰,讨论了诸多事宜和细节。重建百姓信心,重建朝廷秩序,重开街市贸易等等诸般事宜,牵扯到方方面面的细节,财力物力的补充等各种方面,千头万绪,甚为繁琐。好在林觉身边现在能办事的人不少,否则林觉怕是要被这些事给弄疯了。 夕阳西下之时,会议结束,各文武官员按照命令各自去忙碌,林觉也出了政事堂上马策马回府。 街上的秩序已经井然,负责街市治安和清理的人员显然做了不少的努力,原本街市上脏乱的场面已经清理,此刻尚有不少士兵和百姓正在清扫街巷,冲洗街头的污垢和泥水。林觉颇为欣慰,百姓们能主动出来帮助清理街市,这说明他们对落雁军的戒心正在消除,对新朝廷的认可和信任已经开始恢复。这种情形下,必须要保证百姓的基本生活需求,则百姓们对朝廷和落雁军的认可便会快速飙升。好在今晚开始,杨秀便要开始分发粮食物资,情形应该很快的便得到好转。 街市上的人也变得多了起来,只不过百姓们的神情还有些畏畏缩缩,有些缩头缩脑胆怯的样子。毕竟经历过圈养和奴役,长时间的被威胁和压榨之后,很多人尚不能恢复过来,显得有些晕头晕脑。 一行人策马沿着御街往南而行,沉默的街市巷陌的深处传来一些奇怪的响动。林觉勒马而立,侧耳倾听。脸上慢慢的露出笑容来。那声音是爆竹之声,在街市坊间的深处,有人在放爆竹庆贺。林觉吁了口气,他知道,这座城市正在慢慢的苏醒,慢慢的恢复。他身上的伤口正在慢慢的愈合。也许用不了多久,便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灯如白昼,笙歌处处的景象。以前觉得这是一种奢靡的生活,但现在终于明白,那便是繁荣昌盛之象。 当天下百姓天天关注于国家大事的时候,必是国家危机之时。当百姓们的关注点在于个人生活和娱乐的时候,则反而是国无大事的繁盛之时。这个道理虽然有些偏颇和绝对,但林觉此刻却认为很正确。 往南向着汴河大街方向过了几道街口,往东拐入相国寺大街,行不多久,便是林觉的家了。昨日入京之后,林觉的选择还是住在之前的大宅里。这宅子自己离京之后便被霸占,据说是吕天赐执意要住进自己的宅子里,以表示对自己的羞辱。宅子倒也保存的完好,只是里边被弄得乱七八糟的。 宅前,几名亲卫正在门楣换上全新的’匾额,见到林觉一行到来,忙肃立行礼。林觉跳下马来将马缰交到亲卫手中,仰头叉腰眯眼看着门楣上新挂上的匾额片刻,咂嘴笑道:“这是谁的主意?” 一名亲卫忙道:“是大帅高夫人的主意。我们今儿上街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家店铺,着他们新做的匾额。” 林觉看着那黑底烫金写着‘林元帅府’四个大字的匾额,沉声道:“摘下来,明儿去重新换个匾额,只写‘林府’二字便可。” 那亲卫愣了愣,忙点头答应。 孙大勇在旁笑道:“大帅是怕太过招摇么?林元帅府也不算招摇吧。大帅如今身兼兵马大元帅,宰相,枢密使,马上还要封王爵。便是挂上王府的匾额也不为过呢。” 林觉转头看着他,沉声道:“你忘了之前我府邸的匾额么?便是‘林府’二字。我既回来了,一切照旧。那些虚名都是假的,你去瞧瞧吕中天的府邸,现在还挂着相府的匾额呢,那又如何?这是我的家,外边的一些虚幻的东西我都不想带回家里来。我也不靠这些虚名唬人。你懂我的意思么?” 孙大勇点头道:“卑职懂了。” 林觉举步进了宅子,卸了盔甲兵刃直奔后宅。后宅花厅之中静悄悄的,院子里有几名女卫正在洒扫清理杂物。见林觉阔步进来,女卫们忙矗立行礼。 “两位夫人呢?去哪儿了?”林觉笑问道。 “大寨主和冰儿夫人在后花园呢。”女卫们忙答道。 林觉点头,快步往后园行去。通向后园的道路宽阔了许多,原本是一条花木小径,但现在两侧的花木被铲掉不少,路被拓宽了不少,似乎宽的能行马车了。林觉皱着眉头心里有些郁闷,这可是采薇亲自带着人装饰的这条花木小径,不知道采薇看到了会怎么想。 到了后园门前,林觉更是傻了眼。原本精致的圆形垂门居然荡然无存,变成了大大的朱漆大门。两侧俗气的圆形门柱漆的红通通的,除了俗气还是俗气,那里有半点以前的精致垂门入口的影子。垂门内侧林觉最喜欢的一丛繁茂的湘妃竹也不见了踪迹,这让林觉更是心中不快。 进了门之后,路径依旧拓宽不少,很多花圃树木都已经不见了。不过好在院子入门不远处的那座高大的假山石依旧在那里。这可是整个花园的精髓所在。因为路径需经过假山环绕阻隔,方可有层次感和通幽感。这假山一去,整个花园便废了。还好这假山还在。 来带假山之侧,林觉听到了假山另一侧看不见的地方传来高慕青和白冰的说话声,外带夹杂着东西倒塌的声音。 “可恶,实在太可恶了。好好的宅子被那个狗贼糟蹋成这样。西南角那片梅花林被刨了,浣秋知道了还不得气死。这里原本是一片草地的,我和夫君和各位姐妹们还在这里喝过酒赏过月呢,却被那占据宅子的狗贼铲平了草地,建了这座戏台。这哪里还是花园?这简直是杂耍场了。气死我了。”白冰气呼呼的声音传来,夹杂着乒乒乓乓的动静,显然是她在打砸什么东西。 高慕青的声音传来道:“冰儿妹妹不要这么生气,小心些,别伤了手。这宅子我一天也没住过,不知道你们以前住在这里时的样子。现在看来,以前怕是比现在要好的多。不过这也没法子啊,夫君和你们离开京城都三年多时间,宅子被人霸占了,也管不着人家啊。回头再重新摆设一番便是 。也不用生气。” 白冰叹道:“话虽如此,可是这里以前的东西都是很有记忆的啊,那都是以前的回忆啊。门口那丛湘妃竹,夫君还说等它们长大了些做几只竹笛送我们呢,居然被连根铲了。还有北边那鱼池,那可是我和几位姐姐亲手建造的,坐着马车去城外河滩上捡了鹅卵石镶嵌的池底。里边的锦鲤也是我们去街市上挑选的。现在倒好,全被填平了。还有西边假山上的那处亭子,那是我……我和夫君那一年斗酒的地方。现在亭子也被拆了。我真的很生气,很生气。” 林觉听到这里,不觉笑了起来。白冰说的西边假山上的亭子的事情,正是两人那次喝醉了酒搂抱在一起睡到天明的那件事。那天之后,自己和白冰便有了缠杂不清的关系,最终自己弄她上了手。对于白冰而言,那是个极具纪念意义的地方。难怪她生气。 “莫生气了妹子,咱们再建便是。不要为这些琐事而不开心。”高慕青安慰道。 林觉快步走出假山暗影,笑着接话道:“慕青说的对,不用不开心,重新恢复原样便是。为这等事不开心可不值得。” 高慕青和白冰一愣,见是林觉到来,两人忙走来迎候。两女脱了盔甲戎装,换了春衫长裙之后容颜秀美,身段婀娜。站在夕阳下就像是两朵盛开的花朵一般。林觉看的眼都直了。 “夫君回来了啊,你瞧见了没啊,家里被人糟蹋成什么样了?那边假山亭子被拆了,这里被人搭了戏台,还有你最喜欢的那丛湘妃竹也被挖了。气死人了。”白冰一边行礼一边诉苦。 林觉笑道:“我都看到了,先将就将就吧。赶明儿得空了再重新恢复便是,为这种事生气可不值得。” 白冰撅着红唇道:“不成,过几天郡主姐姐浣秋莺莺绿舞姐姐她们就要到京城来了。可不能让她们看到我们的家被糟蹋成这样。这几日我得抓紧恢复原样。特别是郡主姐姐,她可最在意家中的景致和摆设,教她瞧见这些,还不气死了。” 林觉苦笑着刚要说话,高慕青在旁轻声道:“傻冰儿,你郡主姐姐现在担心的可不是这些事,她怕是有更大的烦恼呢。” 林觉一愣,看向高慕青。高慕青也正微笑看着自己。林觉轻声一叹道:“慕青,你又何必说这些堵心的话。这是我和皇上之间的事情,跟采薇其实没有什么关系。” 高慕青道:“当然有关系,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夫君,她夹在中间呢。夫君,皇上毕竟是皇上,你们也是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兄弟,何不大度些,去跟他好好聊聊,交交心也好。可不要真的弄僵了。” 林觉心中叹息,口中却道:“那是自然,我晚上去旧王府见他便是。不过现在我可饿的够呛,累得够呛,你们谁陪我去洗个鸳鸯浴,谁做点好吃的给我吃呢?” 高慕青红着脸瞪着林觉,白冰也面红过耳娇嗔不已。 第一五八九章 (感谢:书友56872834的慷慨打赏。) 初更时分,西北湖旧王府门前,十几骑快马抵达。门前侍卫上前询问,见马上之人连忙躬身行礼。 林觉跳下马来,将马缰和马鞭递给身边亲卫,抬头看着眼前的旧王府的大门。旧王府门楼破败不堪,两侧围墙倒塌了半截,上方乱草杂树丛生,显得极为颓败。当年反出京城之时,禁军进攻过旧王府,火烧人攻,留下的痕迹至今尚在。看着眼前的情形,林觉不禁想起那天晚上的亡命血腥精疲力竭的厮杀的场景来。那一切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速去禀报皇上,林大帅请求觐见。”孙大勇对门前侍卫道。 一名侍卫头目忙道:“林元帅请进,皇上在后宅。卑职这便去禀报。” 那侍卫头目转身飞奔而去。林觉一撩披风,大步踏上台阶走了进去。过了照壁之后是一方巨大的庭院,树木森森之下,虽然点灯笼,但依旧显得阴暗昏沉。除了树木之外,庭院中空空荡荡杂草丛生。以前这院子里有很多花坛假山和回廊,还有很多其他的摆设。但现在这些都不见了。想必是这王府多年荒废,被窃贼或者是其他官员来扫荡了好多回,连院子里的东西都扫荡一空可。 林觉砸了砸嘴,心想:后宅必然也是被扫荡一空了,郭昆执意住在这里,怕是心情更加的不好。 一路未作停留,林觉轻车熟路的直奔后宅。在三进垂门前,那门口的侍卫头目陪同七八名侍卫提着灯笼前来迎候。 “卑职黄江,见过林大帅,见过孙将军。”一名年轻的侍卫头目毕恭毕敬的向林觉行礼道。 黄江是郭昆身边的侍卫统领。郭昆身边的侍卫现在有五百余人,一部分是以前王府的卫士,一部分是从落雁军中选拔的。黄江便是这支侍卫兵马的统领将军。名义上受沈昙的马军节制,但实际上这支五百人的侍卫兵马独立于落雁军存在,并不受调遣。但是见到林觉,黄江还是恭敬有加的。 “黄将军有礼,皇上睡了么?”林觉拱手还礼,沉声问道。 “皇上还没就寝,听说林元帅前来,皇上让卑职前来迎接,皇上在后园湖心水榭等着林元帅呢。”黄江忙道。 林觉点点头,跟随黄江等人穿过三进后宅,直奔后园之中。旧王府后园临西北湖,从后园搭建栈桥通向湖心处建了一座水榭。当年梁王郭冰便成天在水榭中钓鱼。倒是一处好所在。 黄江陪同林觉来到栈桥之前,便停住了脚步,拱手道:“林元帅请吧,皇上一个人在水榭之中,卑职也不能前往。卑职陪着孙将军在此等候。” 林觉点点头,看向栈桥尽头的水榭方向。但见黑沉沉的湖面上倒映着天上的星光,星星点点泛着银光。远处那水榭之中悬着一串灯笼,一个人影静静的坐在水榭中的石桌旁,一动也不动。 林觉毫不犹豫的踏上栈桥的木板,大踏步朝着水榭方向行去。行出数十步,湖面风起,吹得林觉遍体生凉,身后的披风猎猎作响。但林觉脚步不停,阔步行去。 咚咚咚脚踩栈桥木板的脚步声惊动了水榭中坐着的那人,那人转过头来站起身来朝着栈桥方向张望。风灯照亮了他 的脸,浓眉长脸,眉头紧皱,正是大周新皇郭昆。 “臣林觉……参见皇上。”水榭入口,林觉紧走几步行礼。 郭昆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沉声道:“你来啦,不用多礼,来坐吧。茶给你沏好了。” 林觉起身道:“多谢皇上。” “这里没外人在,不必皇上长皇上短的。你是我妹夫,你叫我兄长便是。”郭昆道。 林觉点头道:“好,那臣便僭越了。” 郭昆摆摆手,示意林觉坐下,石桌上摆着茶水和几碟点心,看上起像是郭昆在这里独自饮茶。 “此处风大,虽是暮春时节,湖面的风还是有些冷的,兄长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呆着。还是要注意身子才是。虽然兄长身体强壮的很,但也要注意些。”林觉微笑道。 “多谢妹夫关心。我不怕冷。我只是图这里清静。而且,整个王府也只有这里没有变样,其他的地方都大变了模样了。连院子里的花草,鱼池中的鱼儿他们都没有留下。嘿嘿,这些人搜刮的可真干净。”郭昆苦笑道。 林觉点头道:“是啊,我也注意到了。我那宅子也是一样被糟蹋的不像样子。里边乱七八糟的。过几日薇儿来京,见了必是要恼怒的。这几日我得安排人收拾收拾才成。” 郭昆笑道:“对,妹子最讲究这些。你那宅子我听说是吕天赐给霸占了,她若知道,怕是连那宅子都不肯要了。话说,妹子要来京城了么?” 林觉点头道:“昨日我便飞鸽传书送往山中了,让秦春草护送家眷前来,当然还有兄长的家眷。咱们已经进京了,当然要全部来京城团聚。难不成还住在山里不成?伏牛山落雁谷虽好,但是,它已经完成了使命了,今后偶尔去瞧瞧是可以的,却不能常住了。我们现在是大周天下的主人,可不是偏安山中一隅的反叛兵马了。” 郭昆点头道:“说的是,你安排的很周到。我也正想着命人去接你嫂子和孩儿们来京城团聚。我们出山作战数月,我也很想念她们。” 林觉道:“稍候数日便是,她们最多七八日便到了。到时候便能团聚了。” 郭昆微微点头,没有说话。林觉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气氛突然变得沉默了下来。湖风愈劲,风灯摇弋。水榭中两人相对而坐,像是最熟悉的朋友在相聚饮茶,却又像是两个陌生人相互不认识一般。空气中有一种叫做尴尬的东西在慢慢的流淌,充斥水榭整个空间。 水面之上,涟漪波动,一尾白鱼跳跃而起,溅起的水花和响动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郭昆吁了口气,轻声开口道:“你还记得么?当初我父王经常在这水榭之中钓鱼的。数年时间,父王没有在这里钓鱼了,这西北湖的鱼儿胆子都大起来了,都跳出水面来了。” 林觉微笑道:“是啊,当年岳父大人在水榭中钓鱼,我还送了他一首诗呢。窗前枫叶晓初落,亭下鲮鱼秋正肥。安得从君理蓑笠,櫂歌自趁入烟霏。这便是我送给岳父大人的那首诗,他很喜欢。” 郭昆冷笑道:“父王喜欢么?你怎知他喜欢?你以为父王当真喜欢坐在这里钓鱼么?” 林觉沉声道:“我当然知 道岳父大人并不喜欢钓鱼,他坐在这里钓鱼,是因为,他能从这里看到他希望看到的地方。” 林觉说着话,抬眼看向湖面东侧方向。那里黑乎乎的一片,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郭昆和林觉都知道,拿正是皇宫大内的方向。大内临西北湖东侧而建,在这水榭的位置,可以看到鳞次栉比的大片殿宇,甚至有时候还能听到皇宫中传来的声响。当初梁王郭冰便是坐在这水榭之中,眼望着这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皇宫,渡过了许多个无味而枯燥的日子。 郭昆的目光也看向了皇宫方向,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热切。 “林觉,你很聪明,你很有本事。我父子二人的心思都瞒不过你。是的,我父王和我都想着有朝一日能君临天下。因为我们本就有这个资格,凭什么坐在宝座上的便不是我父子?这岂非并不公平。” 林觉笑道:“现在兄长不是如愿了么?那里已经是你的了。这天下本没有什么事是公平的,你想要的东西便要去争取,恭喜兄长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 郭昆呵呵而笑道:“是么?那里真的属于我么?我却不这么觉得。林觉,你可知道父王临终前跟我说了什么话么?” 林觉转过头来,见郭昆双目闪闪的看着自己,眼神凌厉之极。那是林觉自认识郭昆以来看到他最凌厉的目光,连林觉都觉得有些招架不住。 “我怎知道,我并没有被允许侍奉床榻之前。”林觉沉声道。 郭昆吁了口气,沉声道:“那是因为这些话你不能听,你若听了,恐怕……恐怕要恼怒不已,恐怕要做出一些事来。你想知道我父王说了什么吗?你若想知道,我便告诉你。” 林觉皱眉道:“既然是让我恼怒的话,兄长又何必要告诉我?难道兄长希望我发怒?” 郭昆摇头道:“我当然不是想要惹你发怒,我只是觉得不该对你隐瞒。父王的话只是他的话,而我有不同的看法。我和你之间本不该有所隐瞒。我能有今日,完全拜你所赐。我心里清楚的明白这一点。所以,其实我没必要向你隐瞒。事实上好几次我都打算告诉你了,但是我却一直鼓不起勇气来。现在,我觉得该和你说了。” 林觉站起身来,拱手道:“兄长,有些事还是不说的好。心照不宣最好。说出来,一切便都变了。兄长,我知道局势变了,有些东西也开始变了,你我都明白这一点。我并不想辩解什么,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我不是吕中天,也不是方先生和严大人他们。我走我的路,而我的最终目标便是让大周江山永固,让百姓黎民安居乐业,让这天下成为真正的太平盛世。我想,你的目标也跟我一样吧。如果你的目标和我一样,那么我们便是同路人,你便不用有太多的担心。如果你的目标和我不一样,那么请你自省。你若只是为了当上皇上的话,那么你一定不会是个好皇上。然则大周的悲剧会重演,大周也永远不会安宁。那是我不想看到的结果。皇上,我今日来见你,是请你明日搬进皇宫去住的。内乱初定,百废待兴,身为皇帝,你该领导群臣做你该做的事,而不是躲在这里装病。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话,我林觉不负他人,除非他人负我。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一五九零章 誓言 郭昆冷笑道:“你面前站着的是大周的皇帝,这便是你对一个皇帝说的话?你这么做便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心中愧疚么?” 林觉皱眉道:“我并没有说什么不当之言,你是皇上,这毋庸置疑。但是这不代表你便至尊无上,我便不能跟你说实话。你若要的是虚假的恭维和尊敬,那你在我这里是得不到的。说句老实话,我并不觉得你现在的表现能够当个合格的皇帝。” 郭昆大怒道:“我不合格。那么你去当皇帝便是,何必要我去当傀儡?我知道你有这样的心思,无论你说的如何冠冕堂皇,都掩饰不了你内心的想法。我不跟你争,我也争不过你。莫如明日朕便临朝宣布,禅让皇位于你,让你遂愿便是。” 林觉缓缓摇头道:“兄长,你还是不懂我,你至今也没有试图真正的了解我。在你眼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当皇帝是么?皇帝之位虽然至尊无上,但却非人人都想做。你想做,不表示我便想做。坐上那个位置便需要承担重大的责任,万民的福祉系于一身,要为天下人负责的。天下只要有一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便不能安心的吃饭。天下只要还有一件不平冤屈之事,你便不能安心的入眠。大周只要有一寸土地遭受外敌的威胁和侵占而不能保安全,你便要忧心于衷,不能掉以轻心。坐在皇帝的位置上,便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要无时无刻不为天下负责。我自问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我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而你郭氏,乃皇族正统,继承皇位理所当然。所以我保举你夺回大周的皇帝之位。但你也要做到你皇帝的责任。不能做到十成,也要尽力做到最好。能做到六七成便也是个好皇帝了。可是我没看到这一点,所以我不得不严厉的提醒你这一点。” 郭昆冷声道:“既是我郭氏江山,我为何需要你的提醒?我自己不懂这些么?” 林觉大声喝道:“我当然不想多事,但是我走到了这一步,我也担负了重大的责任。是我建立了落雁军夺回了皇位,是我将皇位交到你的手上,你当不好皇帝,便也是我的错,你明白么?倘若你和郭旭一样昏聩,我又何必去反郭旭?倘若百姓们依旧受苦,大周依旧是以前的大周,依旧每况日下,内忧外患,那我又何必费劲心力的为你夺回皇位?我不想无数将士兄弟流血牺牲之后换来的大周依然如故,那将毫无意义。” 郭昆皱眉沉吟半晌,轻声道:“说白了,你其实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心中的报负。你和你的老师方敦孺一样,你们是为 了自己的名声,不是为了效忠皇帝。” 林觉大笑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们为的是天下芸芸苍生,可不是为了图什么虚名。至于效忠皇帝,我们认为为天下苍生着想便是最大的效忠,而非是对你唯唯诺诺,奴颜婢膝,只为讨你欢心。我不要一人笑而万人哭,我要的是天下人皆笑。” 郭昆喘着粗气不说话,心中恼怒到了极点。在他的思想中,他永远也不会想到林觉所想的这些问题。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达到登上皇位,坐拥天下的目的。至于其他的事情,他压根也没考虑过。林觉说的话对他而言,那完全是大逆不道之言。天下难道不是为了他一人的欢欣而存在么?难道当皇帝的人却是要为了让天下人高兴而自己受苦么?那岂非本末倒置?郭昆从小便在溺爱和放纵之中成长,身为王府世子,他也没读过几本书,甚至没有普通的读书人明白道理。若是他稍微勤力一些,稍微读几本最基本的书籍,便会知道林觉说的是什么。那不过是‘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罢了。而他现在心里想的却是,林觉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的想法,他说的这一切都是欲盖弥彰,都是为他的专权找借口。他不是不想当皇帝,而是他没有那个资格,他担心人言沸沸。他需要利用自己的身份,让自己成为他的傀儡。 良久以后,郭昆哑声道:“林觉,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对你感激不尽。之前的那些话,有些都是气话,你也不要介意。你知道,我这这个人有时候口不择言,但那不是我的心里话。你对我有大功,可以说我能有今日,都是拜你所赐。咱们之间本就血脉相连,你瞧,你是我的妹夫,咱们是一家人啊。我的一切便都是你的,你想要的任何东西,我都可以同你分享。咱们从杭州便认识了,这一路而来,也算是风雨同舟,相互帮衬扶持。别的不说,你就想想我父王待你如何?我待你又如何?你当年是何种身份?我们不计你出身低微,将采薇嫁给你为妻。采薇可是我父王最疼爱的女儿啊。那还不是因为看重你么?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这天下的一切都是我们的。我不介意同你分享。我只希望你能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皇帝,让我有些威严。” 林觉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说了半天,郭昆还是回到了他原来的老路上。他压根就没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或者说他就是在装傻。对他而言,消除自己对皇位的威胁比什么都重要,其他的都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林觉不想再多费口舌了,该说的话已经说尽了,但你永远叫不醒 一个装睡的人。眼前自然不宜和郭昆纠缠这些事情,内乱刚刚平息,女真人尚盘踞在北边,一切都还未定局,大周也经不起再一次的折腾。郭昆的身份摆在那里,很多事还得他的合作才能进行下去。所以,暂且以稳定郭昆的心境和情绪为好。 “那好,你说吧,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林觉沉声道。 “我……我只想让你发个誓,就在这里,当着湖天星河,当着我父王的在天之灵,你发个誓。你决不会谋逆篡位,你恪守你为臣子的本分,决不会有非分之想。可以么?我只想听到你发这个誓,其他的,咱们都好商量。”郭昆轻声道。 林觉默然看着郭昆半晌,郭昆瞪着眼期待的看着他。林觉终于缓缓开口道:“好,如果这样能让你放心些,我发誓便是。我林觉对天发誓,此生绝不试图篡夺郭氏皇帝之位,绝不生非分之想。若违此誓,天地厌之。” 郭昆长吁一口气,抚掌道:“好好好,这不就好了么?你发了这誓言,我也就放心了。我就知道你是光明磊落之人,父王……那些人说你有非分之心,我便不认可。呵呵呵。太好了,太好了。” 林觉脸上殊无笑意,沉声道:“那么兄长明日便请搬到大内去住吧,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时不我待。” “当然,当然,我晚上便搬去就是。说实话,这里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王府都成鬼宅了。昨晚我一夜都没睡,满屋子的老鼠,跳来跳去的。”郭昆笑道。 林觉点头道:“也好,今晚搬去最好。那么,我便先告退了。明日早朝上再奏议一些事情。” 郭昆点头道:“好,你去吧。” 林觉拱手行礼,躬身退出水榭,转身踏上栈桥。远处街市上忽然传来爆竹的轰鸣之声,紧接着无数焰火腾空而起,照得夜空一片绚烂。那想必是百姓们自发的庆祝活动。而原本东边黑乎乎的皇宫大内方向,一盏一盏的红灯次第亮起,整个皇宫在短短的时间里流光溢彩美轮美奂,像是一座天上的宫阙一般。湖水倒影着灯光绚烂的宫殿,此情此景美不胜收。林觉知道,那是皇宫中在试灯,这是自己吩咐下去的事情,因为新皇要入宫,自然要张灯结彩。所以今晚要提前试一试灯火。 那空中的焰火绚烂无比,那皇宫大内的灯光也绚丽无比,终给人一种太平盛世到来的感觉。 林觉站在栈桥上看着这些灯火,矗立片刻,举步离去。水榭中,郭昆兴奋的看着灯火绚烂的皇城,高兴的手舞足蹈。 第一五九一章 惊魂 栈桥尽头,孙大勇见到林觉从栈桥走回岸上,神情紧张的迎上前来,眼神闪烁,似有深意。 “大帅,时候不早了,得赶紧回府了。”孙大勇道。 林觉点点头没有说话,孙大勇一摆手,十几名随行亲卫二话不说簇拥着林觉便从后园匆匆离开。禁卫统领黄江还想上前来跟林觉打招呼,被孙大勇挡在身前,不得近身,只得讪讪躬身行礼,目送林觉等人离开。 众人快速出了旧王府府门,上马飞驰离开。奔出两条街口,前方有一队落雁军骑兵在街市巡逻。孙大勇立刻叫住他们,命他们随行护送林觉。那一队骑兵认出了林觉,惊喜的像是见到了偶像一般,没料到居然能有护送大帅回府的荣幸,纷纷高兴的合不拢嘴。 长街上,京城百姓们为了庆贺而施放的焰火绚烂多彩,照得街市明亮如昼。处处有欢呼声和喝彩声,很多百姓都走出家门来欣赏焰火。 他们不是后知后觉,而是从下午开始,杨秀便着手开始调运粮食,贴出布告,告诉百姓们即日起在全城三十处街巷的地点领取凭人头领取粮食,时间暂定一个月。在这一个月时间里,城中百姓们需要做好为生计而奔波的全面准备,朝廷将在数日后宣布开市,开航,城中一切秩序都将陆续恢复云云。说白了,这次发放粮食物资是给百姓一个月的缓冲期,让百姓们能在这一个月里恢复正常的生活。商家开业,作坊开工,码头通航,卖力气的得出去找活干。总之,目的便是给百姓们无后顾之忧的恢复正常的生活。 这消息当然是定心丸。百姓们看到了希望,自然欢喜万分,于是自发放焰火爆竹庆贺新生。 满街的热闹林觉等人却无暇驻足观看,孙大勇更是连声催促加快速度,不久后便回到了林觉的府邸之中。 刚进入大厅之中,人尚未站定,孙大勇便沉声对林觉道:“大帅,您可知你适才是死里逃生了么?” 林觉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惊讶,而是坐在椅子声大声的吩咐道:“来人,沏茶来,渴的很。” 孙大勇沉声道:“大帅,您听到卑职说的话了么?” 林觉转过头来,看着孙大勇微笑道:“听到了,死里逃生是么?我知道了,不用大惊小怪。” 孙大勇惊愕道:“大惊小怪?大帅可知道适才那栈桥之下……” “藏着人手是不是?我看到了。”林觉淡淡打断道。 孙大勇嘴巴张的老大,愕然道:“原来大帅早已发现了。” 林觉冷声道:“可不止栈桥下方藏着人手,水榭周围的石碓旁也藏着人,就在我和我那大舅哥说话的时候,有 个家伙不小心露了刀光。他可能并不知道,今晚天上可没有月亮,湖面的波浪可反射不出那么亮的光芒。那厮的刀尖反射了水榭中风灯的光芒,却被我给发觉了。之后我在暗影里发现了至少七个埋伏在那里的人。栈桥下藏着的人,我却是离开时才发现的。皇宫试灯,光线突然明亮,他们在栈桥下受了惊吓,躲避光线时动静太大了。我本已经警觉,自然便发现了他们。” 孙大勇恍然大悟,轻声道:“卑职也是在灯光亮起之时发现了他们的,他们躲在水中的木柱之后,卑职虽然留心查看了周围,但却没有发现异样。卑职失职无能,请大帅责罚。” 林觉摇头道:“跟你有何干系?你怕是根本没想到,他居然埋伏了人手,意图对我不利。有所疏漏,情有可原。” 孙大勇沉声道:“大帅恕罪,我是真的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我发现之后本想示警,但那是大帅正往岸上行来,那些家伙又没有动手,我担心一旦揭破,反而迫的他们动手。所以便没敢声张。还好他们没有动手,否则大帅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卑职百死莫赎。” 林觉道:“你做的很对,他们没动手,你一旦有所行动,他们知道暴露了之后便再无退路,只能动手了。那样的话我才真的危险。你没有做错。” 孙大勇躬身道:“是啊,卑职就是这么想的。然则……卑职多嘴一问,大帅,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为何皇上他……他居然埋伏下人手,想要于你不利?当然,这并非卑职该问的问题,卑职只是实在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林觉冷笑道:“还能因为什么?我那大舅哥认为我要篡位当皇帝,对我不放心呢,想要一了百了取了我的性命呢。可真是厉害的紧,昨日吕中天才用了反间激将之计,他倒是立刻便行动了。好,很好,很有些心狠手辣不顾一切的感觉。只可惜……嘿嘿,他还是那个老样子,想做什么,却又不敢做到底。事到临头,却又怕的很。终究是因人成事,自己却永远成不了大事。” 孙大勇呆呆半晌,浑身上下冒着冷汗。他出生入死杀人无算,战场上面对无数敌人也从无惧怕之意,但是今晚的情形却着实教他胆寒。他万万没料到,落雁军刚刚攻克京城,一切正往好的方向在发展的时候,皇上和林大帅之间便已经到了如此的地步。他之前曾经受命于沈昙,在林觉身边卧底打探消息。他多少明白郭昆对林觉的不放心和猜忌。但他万万没料到事情已经严重到要用这种手段的地步,怎不教他胆寒惊魂。 “大帅是说,他想动手,但是事到临头却又退缩了?他不敢是么?”孙大勇道。 “那要看 今晚的谈话的结果而论,他定是下了决心的,否则不至于如此。但他当然要考虑后果。他若杀了我,我落雁军的兄弟们会将他碎尸万段。所以他今晚跟我撕破脸皮大吵了一场,最后他逼我立誓,要我发誓绝不篡夺他的皇位。我答应了他。他得了我的承诺,自然无需冒险动手。倘若我今晚不肯发誓,他便会认定我要篡位,他便会毫不犹豫的下令。因为他知道,他毫无对抗我的本钱,只能跟我同归于尽。没准杀了我之后,局面还会逆转也未可知。”林觉冷声道。 孙大勇皱眉道:“大帅是发现了他藏着的人手,所以故意顺了他的意发了誓是么?倘若没有发现埋伏的人手,大帅恐怕未必肯顺着皇上的心意发誓,那便真的危险了。” 林觉摇头道:“你错了,莫非你以为我真的想篡位不成?我本无夺他皇位之心,发的誓言也是我的本意罢了。是他不信任我,是他根本不了解我是怎样的人。若我有篡位之心,就凭几句誓言便能挡得住我么?那也太可笑了。他以小人之心度我,才有这番举动。” 孙大勇沉声道:“那么现在该怎么办?他既如此对你,大帅怕是不想夺位也要动手了。他想杀大帅,我们岂能容他。大帅你下令吧,只要您一声令下,卑职保证他活不过今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大帅当皇上便是。” 林觉嗔目喝道:“说的什么话?我自保他为帝,怎又夺其帝位?我若想当皇帝,又何必要费这番周折?我落雁军天下无敌,足可横扫天下,难道我打不下一片江山不成?但那又岂是我之初衷。我之前骂别人乱臣贼子,然后我再去当乱臣贼子么?” 孙大勇忙道:“卑职不是那个意思,卑职是说,事到如今,大帅知其歹意,难道还能容他么?他既有杀心,以后还如何相处?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害了大帅?” 林觉缓缓摇头道:“这件事我自有主张,你不用多虑了。我知道你对我一片忠心,但这件事远非你想的那么简单。便是看在采薇的面子上,我也要容忍他这一回,更不要说大局初定,不宜内乱,免的天下民心人心大动,惹来更多的纷扰。这件事你不要跟任何人说,免得流言纷起。今晚去的兄弟有知道的,你也要严令他们闭嘴,明白么?” 孙大勇躬身道:“卑职遵命便是。” 林觉沉吟思索半晌,又缓缓道:“那个黄江……必是参与了此事的。我现在回想起来,进门时他的神色便不对。你……嗯……或许该去问问他……这个……不过要慎重些。那个……我的意思你该明白吧。” 孙大勇当然明白,躬身低声道:“大帅放心,卑职必办的妥妥当当的。” 第一五九二章 早朝 次日上午辰时,久违的上朝的晨钟敲响。轰鸣的晨钟之声从宫内传到宫外,街市上听到的人都停步驻足,侧耳聆听。 大庆殿前,文武百官云集于此,每个人都换上了压箱底的崭新的官服和盔甲,来迎接这一盛大的早朝朝会。在很多人的心目中,这是自郭旭夺位,吕中天篡国以来最具意义的一场朝会,新皇临朝,拨乱反正,拨云见雾的大好时候,所以他们必须要打扮的隆重,以示庆贺和重视。 今日参与早朝的人员不仅是落雁军中的文武官员,更有很多京城中蛰伏的旧臣。他们当中有些是被吕中天革职下狱,刚刚被解救出来的。有的是不满吕中天所为,不肯同流合污,辞官在家闭门归隐的。人群当中的这一部分人显得更加的兴奋和期待。 文武官员罗列而立,一个个笑容满面,有说有笑。 晨钟敲响了第二遍时,隆隆的马蹄声从大庆门宫门处传来,片刻后,数十骑飞驰而来。战马高大,马上的骑士更是一个个精神饱满,器宇轩昂。 “林元帅到!”立于广场入口的侍卫高声宣嚷,同时肃立横臂行礼。 随着这一声喧嚷,广场上的喧闹也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文武官员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正在广场入口处翻身下马的身影。所有人的目光中都流露出尊崇之情来。 林觉翻身下马,整了整崭新的黑色甲胄,扫视了一眼广场上投射来的众多双眼睛,微笑着点了点头,阔步走来。他头盔上的红色璎珞跳动如火苗,身后的紫红色披风在晨风之中猎猎。整个人英姿飒爽,潇洒俊美。 对于落雁军而言,林觉在他们心目中如神一般的存在,这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了。但是对于在广场上的很多人而言,林觉对他们只是一个传说。林觉当年高中状元,文章诗词无人能及,后又火箭般的蹿升到三司使的位置上,这确实让他在京城中颇有名声。但是朝中官员怎么也不会将此人和后来那个反出京城,创立落雁军,又率军打回来的人联系起来。之前的林觉的才能只限于文才的话,眼前这个林觉则是陌生的。特别是亲眼看到眼前这个年轻俊美的形象时,更是很难让昔日和印象和眼前的印象相统一。 但是,周围落雁军将领和大部分官员在林觉抵达的那一刻所显示出的毕恭毕敬的态度却说明了一切。眼前此人,正是那个一手扭转了乾坤,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的人。 林觉迈步在众人的目光之中走过,快步走上了大殿门前的台阶,站在了众文武官员队列之前。随着第三轮晨钟敲响。上方大庆殿厚重的大门在十几名内侍的合力推动之下隆隆打开。阳光照进大殿平滑的岩石地面上,光芒反射进去,让光线晦涩的阴暗大殿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请……众……官……上……殿……朝……会!”一名中年内侍站在殿前台阶上仰着头望着天大声呼喊起来,尖利洪亮的声音传遍整 个广场。 众官在林觉的率领下举步拾阶而上,没有鼓乐,没有丝竹,杂沓的脚步声便是鼓乐丝竹。他们的脚步很稳健,他们便是用这样的脚步走出伏牛山,踏上战场,此刻终于用同样的脚步登堂入室,踏入这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大周殿堂。 大庆殿是大周皇宫中地位最高的正殿,一般并不正式启用,除非是在祭祀大典,登基大典,皇上大婚等极为重要的场合才会启用。也正因如此,吕中天登基时刻意的避开了大庆殿而选择了崇政殿。或许是因为,大庆殿代表了真正大周王朝的正统位置,吕中天内心里并不想继承属于郭氏的正统,所以他选择了崇政殿。但今日,大庆殿重启,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群臣入班站定,唱喏之中郭昆满面笑容的登上宝座。群臣行礼叩拜,高呼万岁,顶礼膜拜。郭昆坐在宝座上,看着眼前群臣叩拜的场景,他的眼眶湿润了。虽然有很多的不完美,比如为了节省财力,重新正式登基的典礼大大的简化为今日这场大早朝,更没有了许多仪仗鼓乐的烘托。又比如屁股下边的这张龙椅都是临时搬来的一张紫宸殿的御座,因为最为气派的宝座已经被吕中天烧成了灰烬,不得不临时代替。又比如,殿下的这些人中其实对自己并非发自内心的尊崇,有一个让自己不安的人就在阶下,自己对他虽然很是忌惮,但却暂时无法对他做些什么。等等等等,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然而,这些在此刻都不太重要。最重要的是,自己终于从伏牛山中进了京城,并且坐在了大庆殿这至高无上的位置上。这正是自己父子多年来梦寐以求的现实,在今日这一刻,足以不用去想其他任何事情,此刻才是最重要的一刻。 “免礼,平身。众爱卿请起。”郭昆尽量用沉稳的声音说道,但他的声音还是不免因为激动而变得颤抖。 群臣纷纷起身站定,郭昆吁了口气,沉声道:“来人,给林爱卿赐座。” 赐座是大周殿上的传统,那是皇帝对于宰相的殊荣。林觉如今身兼宰相枢密使三司使三职于一身,自然该享受这样的殊荣。这既是一种传统,也是一种姿态。 “今日乃是朕第一次真正的早朝,朕十分的感激和高兴。我大周这几年历经磨难,处在分崩离析的崩溃边缘。郭旭谋逆篡位,吕中天逆贼谋国,外忧内患,纷扰不堪。今日朕能在大庆殿视朝,朕自己都没想到会有今日。这一切有赖于忠臣良将的浴血,有赖于将士们的牺牲,朕感谢他们为大周为朕所做的一切。这些人无疑是大周的功勋之臣,朕要好好的嘉奖他们。朕之所有,都可与之,他们要什么都不为过。此乃天佑我大周,我大周才得以渡过此难关。这些忠臣良将都是上天赐给朕的人,朕会好好的待他们,好好的珍惜他们的。”郭昆沉声说道。 “天佑大周,天佑皇上。皇上圣明!”殿下有臣子跪地叩拜高呼道。 郭昆坐在宝座 上微笑抚须点头,心中满满的幸福。 接下来便是论功行赏的环节,这也是今日的重头戏。十里长岗上的登基太过仓促和不隆重,那时候下达的圣旨的份量和今日不可同日而语。故而很有必要重新进行一次封赏。而且在林觉的建议下,有些官职也做了调整。 不出意外,林觉被任命为宰相兼枢密使,并且加封安国郡王的王爵之位。异姓封王,这已经是最高的爵位了。林觉早知此事,对此也并不惊讶。事实上林觉内心波澜不惊,在经历昨日之事后,林觉对郭昆的任何示好的举动都不会再有任何的感激涕零。更何况,这一切,都是林觉应得的。林家众妻也各有封赏,林觉的几位夫人都封了女爵,除了小郡主的王妃身份之外。有趣的是郭昆没忘了其实是公主身份的绿舞。他授予绿舞安国公主的名号,和林觉的安国郡王似有呼应,也算是弥补了绿舞以公主身份却为林觉妾室的不妥,同时也保护了自己的妹妹正牌王妃的地位。颇有些特意为之的感觉。当然,林觉的儿女也都封了爵位,长子林战乃是嫡出,又是正妻所生,封为侯爵。其余两子则爵位低了一等。 唯一出乎人让人意外的是,三司使之职授予了杨秀,这其实是林觉要求的。杨秀于理财后勤上颇有能力,林觉认为他能胜任,所以决定推举他为三司使。这样既能减轻自己的负担,又能保证财政大权在自己手里。 另外,沿袭旧制,落雁军为朝廷禁军,禁军都指挥使之职由马斌担任,并兼任枢密副使之职。沈昙马青山任副都指挥使。孙万春任枢密副使兼禁军都虞候之职并依旧领西北军指挥使之职。侍卫马军司指挥使由马青山兼领,侍卫步军司由梁七担任。另抽调五千兵马设立殿前司兵马司,指挥使由沈昙担任,副指挥使按照郭昆的要求提拔了黄江担任。 政事堂设立两名副相,张寒秋和另一名京城老臣陈之亮分别兼任。三司副使等官职也都从功勋之臣中提拔任命。这一轮封赏下来,落雁军上下几乎个个都身居高位要职,各有爵位封赏。 接下来便是正式的议事缓解,一件件迫切需要解决的事情摆出来,由林觉主持着一件件的解决,需要下旨的即刻下旨,需要执行的立刻落实下去责任到人解决。这场大早朝持续了许久。当最后一件事务议定,众人退朝出了大殿时,才发现已经是晌午时分了。对于落雁军的那些将领而言,这可比打仗要累多了,但是所有人都有一种感觉,这种议事方式给人一种充实感和参与感。事实上所有的事情都几乎是文武百官决定的。而皇上郭昆只是在议定之后下旨发布罢了。 郭昆自己也确实避免在这些事上做些决定,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在这种关键时候,这些大事还是不要插嘴的好。他丝毫没有觉得,在整个议事的过程中,他其实根本没有做出任何关键的决定。他只沉溺在最后需要他下旨施行的虚荣里无法自拔。 第一五九三章 百废待兴 经过连续数日的磨合,新朝廷各衙门终于从头绪繁杂纷乱之中找到了感觉。各衙门官员也终于开始磨合成型,京城的局面也从纷乱之中慢慢变得有条理起来。 街市上,有店铺陆续的试探性的开业。虽然吕中天对京城进行过连续的搜刮,但其实百姓自有百姓的办法,特别是商贾们,精明之极,鼻子也灵敏的很。早在女真人南下之时,很多人便未雨绸缪藏匿了大批的粮食物资货物钱财。各家自有各家的办法,各人自有各人的藏匿之策,所以即便吕中天在汴梁城中搜刮了几次,很多百姓之家的财物物资得以存留了下来。 开始时,朝廷颁布了开市开业开航的圣旨,这些商贾之家还有些担心这是朝廷的引蛇出洞之策,他们谨慎的观望着态势,不敢轻易开业。但随着局面的发展,他们终于放下心来。汴河大街上的张家正店和杨二嫂正店等几家老字号试探性的开店营业,竟然引得当朝宰相林觉亲自带着随从来吃饭。付了双倍的价钱不说,还分别给两家酒楼替了匾额,称赞他们是商界的先锋和楷模。 这消息一传出去,顿时街市作坊纷纷开业,不管有没有多少货物可以卖,但门脸却是要开着的。而且为了解决货物不足的问题,朝廷特意组织了船队往就近的没有经过战火璀璨的两淮之地免费为他们采购货物。而且为了解决商家和百姓们手中拮据,难以促进商业繁荣和缺少购买手工业原料的问题,三司使杨秀贴出了免息官贷告示。 告示公布了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好消息:所有商贾作坊乃至百姓,都可以在三司衙门申领免息的贷款,以一年为限,按照衙门公布的标准,按照经营规模核准官贷数目。大型商行最高可贷银千两,小型商铺作坊等最少也可贷银五十两。普通百姓之家,可贷银十两至五十两不等。这官贷不但无息,而且可延缓三年归还官府。也就是说,在三年之内,这些银子不收利息,任百姓和商家们使用流转。此举正是为了让商家工坊和百姓们能够度过眼下的难关的措施,可反过来促进商贾和百姓们早日正常的经营和生活。而且因为免息,三年还十两到五十两银子的压力并不大。 这项措施简直好的令人难以置信,但总有胆大的和急于重新上路的百姓来当出头鸟,当他们捧着白花花的银子回家时,这件事又一次成为了现实。数日之内,三司衙门发放了近三百万两纹银的官贷,而这些银两便迅速的成为京城商业流通的促进剂,盘活了整个京城市场。 这个办法当然是林觉的主意,杨秀因为市场流通不畅,百姓们大多数已经成为赤贫之家而无法采购和消费,很多小本经营的商贾作坊没有本钱展开商业和制造的活动而苦恼,前来询问林觉该怎么做时,林觉想到了当初变法时的常平新法的措施,便是发放官贷使赤贫 之家渡过难关的作法。于是便提出这种无息官贷的办法。和常平新法不同的是,这种措施没有增加百姓的负担,无息本就是惠民,更设了官贷上限,三年还清的策略,便是为了避免百姓们无力还官贷的可能。这是在常平新法的基础上的一种更宽松和优惠的政策。 当然了,一个难题便是,这一大笔的银子从何而来。事实上现在朝廷手中攥着一大笔银子,数量高达六百多万两。这些银子还要拜吕中天所赐,吕中天死后,他的家宅之中抄家便抄出了两百万两巨额财产,都是他多年贪墨所得。还有他的那些党羽官员们被查抄家产时也抄出了七八十万两的脏银。至于而其余的三百多万两银子的来源说起来有些不太光彩,那正是吕中天收缴的京城百姓之家的银子。京城百万百姓,近二十万户人家,每家每户都被吕中天搜刮了一番。很多富家大贾殷实之家被搜刮的底朝天,原本得银钱高达五百多万两,但部分已经被瓜分和消耗。杨秀查封京城国库时,除了粮食之外,还缴获了这笔银两。 关于这笔银两该怎么处置,部分官员认为该还给百姓。说这是百姓的钱财,当还给百姓云云。林觉嗤之以鼻。银子确实是百姓的,但吕中天搜刮上来的银两高达五百万,现在只剩下三百万两,难不成要倒贴两百万两不成?若是只归还部分,反而落得个朝廷截留银两的名声。况且就算归还百姓,也不好操作。当初吕中天可没有造册说从哪一家取了多少银子和粮食物资,难不成平均分配不成?有些官员太过迂腐,心是好心,但事儿却不能这么办。 这一次便通过这种办法,将银两以官贷的方式无息发放下去,解决百姓目前的困境的同时,还落得个好名声。而且三年之后,这三百万两原封不动的会回到朝廷手里。这是一种变相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且惠及朝廷的办法。虽然说最终百姓们的银子成为了朝廷的银子,这似乎有些无耻。但这个黑锅便由吕中天去背吧,那可不关朝廷的事。 还有另一项举措,也是和恢复百姓的生计息息相关。汴梁城经过战火的洗礼,北城和南城的城楼和城墙都损毁严重。北城还好些,毕竟只有城墙上的设施遭到损毁,城门城墙基本保持完好。但南熏门却已经彻底报废,连带七八十步宽的区域都成了废墟。这当然要迅速的修缮重建。本来这件事并不急,但林觉还是指示迅速修缮。这倒不是担心有敌人攻进汴梁,而是为了给城中尽快的创造就业机会。 起初这一段时间,商业和航运手工业必不能快速的恢复,大量的无业百姓暂时找不到生计,而朝廷进行修缮城墙的这种大工程便可以大量的创造就业机会。工钱哪怕少一些都可以,但可以让无业游民们有事做,有工钱拿,这便是这件事的重大意义所在。起码有几千个劳力可以就业,这大 大的缓冲了京城这段时间就业的压力。只需再过一小段时间,等城中商铺作坊,汴河各家码头船行开业,外地和京城之间的商道打通之后,就业便不再是个问题。商铺作坊需要大量的人手,码头上需要大量的苦力,作坊里需要劳作的工匠伙计,一切都不再是个问题。 整个城市处于一种重生之后的躁动不安之中,各种新措施和新消息层出不穷。谁也没想到,这座大周的都城在经历过长时间的煎熬之后不但没有死去,反而迅速的激发起了新的活力。人心在恢复,每一天对普通百姓而言都似乎是充满希望的一天。人其实最怕的便是没有希望,希望在,人心便不会死,便会爆发出令人惊叹的力量。而绝望,则可以扼杀一切生机,让一切都变得黯淡无光。 五月初三,对于京城士子们而言,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日子。朝廷宣布的临时科举便在今日进行。郭旭登基之后,数年间科举荒废,倒不是没有举行科举,而是读书人和士子们很多人不肯同流合污。以至于大量读书人都只能蹉跎光阴。新朝廷中的衙门里人员紧缺,落雁军中选拔的部分人手根本不能满足需要,更何况治理国家需要的是真正的人才,那可不是随便拉一个人便能胜任的。 别的不说,落雁军中选拔的不少人便在短短的时间里闹出了无数个笑话。大量的中低级的官职需要补充,否则整个朝廷的运转便要受到极大的限制。于是这临时的科举取士便成为了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这一次取士无论从形式上还是内容上都迥异之前,林觉亲自担任了主考官的角色。 科举考试以一种公开的新颖的形式开始。林觉和马青山杨秀分任主副考官,现场出题,现场答题,现场公开品评。甚至考场都不在南城贡院,而是公开在朱雀门广场之上,摆下上千张桌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开考。 至于考题,更是临场给出。主副考官当场出题,当场分发给举子,让他们现场作答。考题也不限于诗词文章,而更侧重于国策和军事,以及理政之能。文章诗词只占据一小部分份额,其余的皆为实测能力。比如林觉出的一道题目便是关于如何看到商贾在国家中的地位和作用的问题,便是要找到那些对于商业在国家经济之中的重要性看的清楚,想的明白的人。而那些认为商贾之道乃末流低等的迂腐看法的举子,则在这一题上便会大大的失分。马青山更是结合自己的经历,出了一道关于文臣和武将哪个对国家更有用的论述题。杨秀给出的题目则关于财政方面,他的三司衙门现在缺少的便是这一类的官员。 总之,这次非正式的科举是最为特别的一次科举,虽然这引起了不少读书人的争议,但是也让他们意识到一种风向的转变。大周朝似乎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大周朝了,很多东西已经开始改变。 第一五九四章 争渡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汴河之上举行久违的龙舟竞渡活动。这并非是浪费人力物力的举动,而是通过节庆活动进一步的舒缓民心,营造一种稳定向好的氛围。所有的钱款都是朝廷支付,邀请各大商行,各坊百姓参与竞舟欢庆活动。 上午辰时,汴河两岸人山人海,百姓们云集于此。当日风清日丽,春阳高照,汴河之水碧绿清澈。和风丽日之下,彩色的龙舟一字排开在汴河河面之上,看上去赏心悦目。河岸上人头攒动,彩旗飘扬,人们着新衣,插艾草,孩童佩香囊,女子簪时令鲜花在鬓发之上,当真是气象面貌一新,个个兴高采烈。 辰时过半,文武百官陪同皇上郭昆亲自来此,更是掀起了一个小高潮。万民高呼万岁的场景让郭昆开心的大笑不已。不过,他开心了没有一小会。当林觉和两位夫人在亲卫骑兵的簇拥之下抵达相国寺桥的龙舟竞渡的起点时,郭昆身边的文武官员跑了一大半去见林觉,而百姓们也将他们的热情不遗余力的奉献给了林觉。欢呼赞颂之声甚至比之前给郭昆的还要热烈和巨大。 不知为何,民间给林觉起了个称呼,不叫林元帅,也不叫林宰相林枢密使,而是给他起了个叫‘林圣人’的称号。这起初只是小部分人茶余饭后小范围内谈论林觉的经历和过望而感叹他是天降圣人的言论,不知怎么就大范围的传开了。再加上这段时间朝廷中种种惠民之策都被知晓是林觉所为,林觉的声望早已在京城百姓们之中高涨。 河岸上,震天欢呼的‘林圣人’之声,蜂拥而至想一睹林觉真容的百姓,乃至林觉一向以来俊美潇洒文武全才,以及他身边娇妻美女如云的传闻,更是让京城的少女们心中疯狂。场面一度接近失控。 郭昆本来高兴的心情便在这种场面中变得极为低落和愤怒。他今日亲自来观看龙舟竞渡,与万民同乐,他才应该是这里的主角。现在林觉的出现让自己沦为了配角。这还罢了,两厢一对比,才知道自己和林觉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完全不同。对自己,百姓们的欢呼声是带着一丝敬而远之的勉强。高呼万岁是出于对礼法的敬畏不得不为之。而对于林觉,这些人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喜欢,瞧瞧那些挤得云鬓散乱的女子们,成何体统?而那‘林圣人’的称呼,也如刀子一般扎着郭昆的心。圣人降临?他算那门子圣人?自己是天子 ,自己才是降世的圣人才是。天下除了孔孟可称圣之外,能称圣的只能是皇帝。百姓们给他安个圣人之名是什么意思? 郭昆满心的愤怒和不平,以至于他对即将开始的龙舟竞渡失去了兴趣。在龙舟竞渡即将开始之时,而且需要他亲自开锣的情形下,他却选择了称病回宫。这让群臣尽皆愕然。林觉当然知道郭昆为了什么而不高兴,他对自己应该是嫉妒如狂,忌惮欲死。林觉并不想在公共场合暴露矛盾,可是这些百姓的热情和‘林圣人’的称呼自己也并不知情,无法控制。只能说,其实郭昆的态度归根到底是跟今日的情形关系不大的,这不过是勾起心火的引子罢了。 郭昆的离去确实给在场官员和百姓们感觉到了扫兴和困扰,但很快,人们便将这件事给抛诸脑后。郭昆在百姓心目中的声望并不高,他在这里自然是锦上添花,他不在这里却也不至于让人如丧考妣。更何况有林觉和绝大部分朝廷官员在此,这场面已经足够气派了。 龙舟竞渡的开锣的殊荣理所当然由林觉承担,巳时正,林觉手持木槌,对着悬挂在一人高的巨大木架上的巨型铜锣猛三声。随着这三声锣响,号炮腾空,彩旗飞舞,人群沸腾。十几艘河面上的龙舟在鼓点节奏的带动下,长桨起落,齐声呼喝,开始竞渡。场面极为壮观。 竞渡以相国寺桥为起点,骏义桥为终点。这之间相距五里的河道两侧正是汴河两岸最为繁华的地带。这里码头云集,商铺林立,普通百姓和豪门大户混杂居住,市井繁华和高等享受交汇于此,更是京城内外货物流通的集散之地。选择在这段河道进行龙舟竞赛,自然也出于一种拉动人气和这片地段的商业活动的考虑。 因为,此时此刻,精明的商家们店铺全开,青楼歌馆也都开张营业。各家码头船只也都集结停靠,展示他们做好了运输的准备。而在竞渡结束之后,商铺酒家必然爆满,商业活动也必然频繁密集。这便是所谓后世所提倡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举措。任何一次看似是庆祝节日的民俗庙会等活动,都必然要带来经济活动的高潮。这是目前大周恢复生气最需要的。 十几艘龙舟如浪里飞龙,飞速前进,鼓点激越,群情振奋。岸上的百姓们跟随龙舟飞奔叫嚷加油,喊叫声惊天动地。多日郁结的心中之气,痛苦和迷茫,在此时尽情释放 ,这也是一种派遣发泄的方式。 林觉一行策马飞驰至骏义桥头等候,那里已经搭了彩棚,准备了彩头。不久后,龙舟破浪而来,快如离弦之箭。最终属于樊楼青龙舟夺得头筹。另有两大商行的龙舟得二三名。林觉站在彩棚之中亲自为这些气喘吁吁满脸兴奋的获胜者颁发得胜状,真金白银的赏赐他们钱财。第一名樊楼的掌柜更是千恩万谢的从林觉手中接过了林觉当场书写的天下第一楼的匾额。这可是无比的殊荣。虽然原本这题匾环节当由皇上御题,但那樊楼的掌柜张桐却明白,皇上题匾固然是荣宠备至,但林宰相的题匾却更有号召力,更加的珍贵。 林觉站在彩棚之中,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勉励京城百姓,加油进取,努力工作,创造美好的未来。告诉他们,朝廷将以百姓福祉为第一使命,从此以后,将以民生为要,倾听百姓疾苦。只要万民一行,大周复兴将指日可待。困难只是暂时的,不久后大周将重新成为天下第一富庶繁华的天朝上国云云。 百姓们欢呼潮涌,个个喜笑颜开。就在林觉准备宣布龙舟竞渡大赛正式结束,下午还将有相国寺端午庙会,兴国寺庙会等活动时,猛然间河岸两侧掌声如潮,淹没了林觉的说话。人们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了汴河河面之上。那里,数十条大小船只排着长长的队列缓缓驶入前方河道。大船上货物堆积,满满当当,船上人群正朝岸上挥手。 “禀报大帅,南方送粮的船队来了第一批了,一共十条大船,载运粮食十八万石以及其他各种物资。另有苏杭江宁一带商贾船只二十余艘,满载货物随同抵达。”有人飞快的跑来禀报林觉。 林觉大喜过望,哈哈笑道:“太好了,昨日杨秀还在嘀咕这件事,这可不就来了么?” 好消息不仅于此,正当林觉欲去迎接率领船队抵达的林伯庸等人,以及接见随船而来的各地商贾时,有人赶来禀报,告知林觉,伏牛山中林觉的家眷以及皇上的家眷会同大量物资和人马已经到了西城之外二十里的西山翠谷,正自停留歇息。 林觉开心的大叫起来,忙命杨秀张寒秋代替自己接见商贾和运粮船队,安排码头卸货入仓,安排这些商贾和京城商贾对接洽谈生意。自己则迫不及待的和白冰高慕青率领亲卫骑兵前往西山翠谷迎接。照思夜盼,她们终于到了。 第一五九五章 前倨后恭 林觉等在在半路上遇到王妃和郭昆众妻妾的车驾,她们正在一队落雁军兵马的护送下往京城而来。林觉忙下马相迎,王妃见到林觉很高兴,隔着车帘连连问话。 “林觉啊,可辛苦你了。昆儿他登基为皇帝了啊,你们进了汴梁啊,这可太好了。你知道么?老身听到这些消息,这些日子都睡不着觉,开心的了不得。昆儿能有今天,都是你的功劳啊。哎,我早跟王爷说过,你是我们梁王府的救星,一切都得靠你。哎,你王爷在世时对你有些亏待,老身都看在眼里,你是个度量大的人,不要计较以往的事情。昆儿脾气也不太好,有时候或许说话做事不太稳重,你也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总之,老身知道你对我们的好。老身会好好的规劝昆儿的,让他当一个好皇帝,让他懂得感恩上进。你也要容忍他些,因为你比他明理。” 面对王妃说的这些话,林觉无言以对。王妃对自己的儿子倒也了解的很。凭心而论,王妃对自己确实不错,当初郭采薇和自己的事情王妃在中间也做了不少回旋。和小郡主成婚之后,王妃可没少贴补小郡主钱银,而这些钱银林觉投入了很大一部分在伏牛山中。事实上伏牛山落雁谷能有今日,虽然是自己和落雁谷众人的建设之功,但客观上一些钱财的资助却是从王府中来。 正因为如此,林觉对郭旭越来越出格的行为还是报着容忍的态度的。无论从小郡主的角度上考虑,还是从王妃的角度上考虑,都不能一棍子打死。这两个女人是林觉现在心中唯二需要考虑她们感受的人。 林觉很想跟这位即将成为大周太后的岳母大人说一句:你的儿子现在居然想要杀了我了,你教我怎么容忍他。但这些话怎么能说出口。林觉相信,如果要在自己和她的儿子之间做出选择,那么王妃必然还是要选他的儿子的,所以,这些事不能挑明,只看王妃能否自己看出端倪来,能否对郭昆进行规劝。而自己什么也不能说。 “岳母大人说的什么话?小婿所做的一切都是份当所为。无论于国于家,小婿都责无旁贷。岳母大人放心便是。皇上他……很好,没有什么不妥之处。”林觉笑着道。 王妃闻言点头笑道:“那就好,那就好,老身最希望的便是你们和睦相处,希望昆儿能够好好的打理这个国家。大周江山落在他的手里,那是极大的责任。于公于私,你都要好好的帮他。老身担惊受怕了大半辈子,往后老身只想好好的享清福,天天吃喝玩乐了。呵呵呵。” 林觉忙笑着点头道:“那是自然。听说采薇她们也一起回来了,怎么没见她们?” 王妃道:“薇儿她们路过西山,你那妾室浣秋和她娘亲说要去拜祭父亲的坟墓,所以她们便停下了去山谷里拜祭了。老身这身份不好跟着去,等着也着急,反正离京城也挺近了,便先行一步了。那方家大人是你的老师,也是你的岳父,薇儿自然要跟着去拜祭的,毕竟是晚辈。” 林觉恍然,原来浣秋和师母她们路过西山要去扫墓,王妃何等身份,自然不能去给方敦孺扫墓,那也不成体统,索性便先行了。 “原来是这样,那么小婿先护送岳母大人进京,随后再来迎候她们。”林觉躬身道。 “不用不用,昆儿命人送了信来,说他派了人来迎接我们,很快就到。咦?那边官道上来了兵马,会不会是来接老身的呢?”王妃说了一半,指着林觉身后的官道道。 林觉也听到了马蹄的隆隆声,众人转头看时,果真是数百骑兵飞驰而来。为首的那人正是殿前司副指挥使黄江。片刻间黄江等人已经驰近,见到林觉站在王妃车前,黄江有些惊讶,先翻身下马来到马车前向王妃和后面的车驾叩拜。 “臣殿前司指挥副使黄江,奉皇上之命前来迎候太后和皇后圣驾进京。迎驾来迟,万望恕罪。” “黄将军免礼,昆儿叫你来接我们的么?那便辛苦你了。”王妃点头道。 “此乃臣之本分,太后,皇后,便请起驾吧。”黄江起身来道。 王妃点头,对林觉道:“那么老身便先去了,晚上你和薇儿来,咱们一家子好好的团聚一番,吃顿团圆饭。” 林觉点头笑道:“遵命。” 林觉走到道旁,王妃放下车帘。黄江翻身上马,大声喝道:“太后皇后起驾,闲杂人等闪到一旁。不准阻挡官道。官道这么窄,怎容下这么多人?还不闪开。” 孙大勇面色难看,黄江这话便是说给林觉的亲卫骑兵听的,他们此刻正骑在马上站在道旁规避。 车驾启动,黄江策马跟在王妃车驾之旁,朝林觉拱了拱手道:“林大人,卑职先行一步。” 林觉点头道:“好生护送。” 黄江点头道:“那是自然,卑职是奉了皇上的命令的,岂敢不尽心。” 林觉刚要说话,孙大勇憋得忍不住了,沉声喝道:“黄江,你懂不懂规矩?” 黄江一愣,皱眉道:“孙将军所言何意?” 孙大勇道:“你见了林元帅怎不见礼?” 黄江愕然道:“谁说我没见礼?我适才不是见了礼么?” 孙大勇喝道:“你那算见礼么?那是敷衍。要不要我告诉你林大人的官职?林大人乃当朝宰相兼枢密使,天下兵马大元帅,另外还是郡王王爵。既是朝中重臣,又是你的上官,更是君王身份。你一个小小殿前司指挥副使,只在马上拱拱手便算行礼?滚下来,给我磕头见礼。” 黄江脸上涨得通红,张口结舌半晌,叫道:“我这是执行皇命,护送太后和皇后.进京,要务在身,那里想得起这些?” 孙大勇冷声喝道:“混账,朝廷礼节何时不需谨遵?你的意思是,你如此便可无视上官和王爷么?还不滚下来,要我扯你下来么?” 王妃的车驾本已行到十余步之外,听到吵闹之声 忙命停车,掀开车帘诧异的回头看来,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林觉忙道:“岳母大人,没什么大事,是我手下的孙将军和黄将军争论了两句,不打紧。” 王妃皱眉道:“老身听到了,这个黄将军是对你不敬是么?这如何能成?谁对你不敬便是对老身的不敬,这黄将军是皇上身边的人么?老身回头倒要问问皇上,怎可重用这种人?林觉,你护送老身回城吧,老身不要此人护送了。” 黄江一听,吓得差点晕过去,忙滚鞍下马磕头叫道:“太后,微臣该死,微臣并无不敬之意,请太后明察。微臣……微臣只是疏忽了。” 王妃沉声喝道:“疏忽?上下尊卑你也能疏忽?你求老身何用?还不去给你上官见礼?他是老身的女婿,是我大周的功臣,你算什么?还不去磕头赔罪?” 黄江闻言忙转向林觉,涕泪横流的磕头告罪,口中连称疏忽,并非刻意怠慢云云。 林觉本来并没有将这件事当回事,甚至有喝止孙大勇的打算,但现在,林觉反而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王妃二话不说便帮着自己说话,而且如此坚决如此彻底,这让林觉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她说的话坚决的很,但行的事却似乎是为黄江开脱,让黄江向自己磕头赔罪,那么这件事便息事宁人了,实际上却像是保护了黄江。 王妃不简单!她或许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之前那些话,眼前这情形都说明了这一点。林觉越发的清楚了这一点。 “林觉,回头我让皇上罢了这混账将军的官职便是,你不要生气。你现在是朝廷重臣,国家的柱石,犯不着为这些小事而生气。宰相肚里能撑船,你现在也是宰相。不用计较这些琐事。”王妃继续道。 林觉吁了口气,躬身道:“岳母大人说的是,这只是件小事罢了,黄将军一时疏忽,再说了都是当兵的粗人,对礼节哪有那么周到的。我素不在意这些,只是手下孙将军提出了罢了。这不是什么大事。黄将军,起来吧。虽说是小事一桩,但也给你提个醒。你在皇上身边当值,当要注意尊卑礼节,这回是我,下回你若忘了对皇上的礼节,那便是死罪了。好好的办差,护送好銮驾,不用磕头了。” 黄江忙道谢起身来,额头上全是灰尘草芥,极为狼狈。王妃笑道对林觉道:“还是你大度,哎,老身也不该动气,朝廷的事情,我这个老太婆怎好去让皇上用不用谁,我这可也是失礼的。罢了,不说了,本来有些瞌睡,你们这么一闹,老身倒是精神了。那黄将军,还不护送我们走么?你可混账的很。” 黄江连连称是,转身上马,灰头土脸的护送车驾去了。待他们去的远了,孙大勇低声道:“大人莫怪卑职多嘴,这黄江前倨后恭,自那晚之后他居然倨傲了起来,看来是心虚之像。这厮怕是不能留了。” 林觉叹息道:“我只是没想到,一切来的这么快。” 第一五九六章 重逢 林觉一行抵达西山翠谷之外的官道上的时候,一大队车马辎重正在数千名落雁军兵士的保护下原地歇息。领军将领见到林觉等人到来忙上前行礼。 林觉没见家中众妻妾在此,料想还在山谷之中,一问果然如此,于是名众人继续原地等待,自己和高慕青白冰骑马进了山谷。沿着北边山坡的小道行了到山坡半山腰,远远看到方敦孺坟地所在山坡平地上一群人肃然而立,还有人正在忙碌。 林觉等人飞驰而进,坟前众人听到动静回头看来,顿时发出惊喜的呼叫声。 “夫君来了!是夫君来了!”小郡主惊喜叫道。 这边厢高慕青和白冰也娇声呼喊起来,坟前众女带着林家三子一女跌跌撞撞的飞奔迎接而来。不久后在绿草斜坡上,一家人终于团聚。 “夫君,夫君。”众女七嘴八舌的娇呼道。 “是啊,夫君清减了!”有人道。 “夫君精神了,比以前更威风了。”有人道。 “夫君真的做到了,打下汴梁城了。”有人道。 “爹爹爹爹,雪儿会写诗了。回头读给您听。”大小姐林雪娇声娇气的道。 “爹爹爹爹,我也会。”大公子林战拉着林觉的盔甲下摆叫着。 “呀呀,啊啊。”尚不会说话的二公子林元嘴里发出不明意义之音。 “哇哇哇。”绿舞的儿子林光尚在襁褓之中,被大人激动的情绪吓得哇哇大哭。 林觉一张嘴回不过来话,一双眼看不尽眼前娇妻美颜和娇儿娇女的小脸。激动的嘴巴咧着笑,不断的点头向众妻妾示意。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我可想死你们了。” 不用太多的言语,只这一句话,众女便眼睛红了,眼泪流了下来。之前所有的思念担心恐惧等诸般情绪都因为这句话而烟消云散。流下的是喜悦的泪水。这几个月的时间,正是上上下下最为煎熬的时间,林觉率军出征,连续激烈交战,生死令人担忧。而落雁谷也遭遇到敌军数万大军的袭击,方城山口之战实际上是破釜沉舟的一战,败了整个山寨便完了。林家众妻妾内部本来已经达成了一旦失败便全部自杀,绝不成为女真人俘虏的共识。后来战事大获全胜,固然是最好的结果。但从心理上带给众人的冲击也自不小。现在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家子终于团聚在京城,感受更加的强烈。历经磨难之后的团聚更让人觉得宝贵和欢喜,正应了那句话: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林觉安慰着众妻妾,几个孩儿挨个抱抱亲亲。正欢喜之时,忽听有人在耳边叫道:“叔,叔,小虎给您见礼了。” 林觉一惊,转过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年轻的脸。正是林虎站在一旁,眼中还含着泪水。 “小虎!”林觉大叫一声,一把搂住小虎的肩膀,大喜而笑。“你来 啦?身子恢复了么?” 虽然极为欢喜,但林觉却也眼眶湿润。林虎死里逃生,今日能重逢当真是上天庇佑。以他当时的情形,林觉后来得到详细的禀报后,都认为他能活下来是个奇迹。 林虎嘴角咧了一下。一旁的绿舞忙嗔道:“夫君小心些,小虎还没完全康复呢,身上还上着药呢。” 林觉连忙放手,皱眉道:“怎么?还没好利索么?身子觉得怎样?” 林虎笑道:“叔不用担心,其实已然大致无碍。不过需要调养罢了。这次本来是不能来京城的,但我可不想一个人呆在落雁谷中。再过几日便一切无碍了。我已经错过了跟叔打吕中天这老贼的大事,马上要打女真人了,我可不想错过。” 林觉点头笑道:“好小子,有志气。你没有教我失望。方城山一战,你表现的很好,硬是拖住了他们。方城山之战可是一个转折点,正因为你们拖住了他们,才得以全歼了那六万人马,才有后续的女真人主动撤离,我们才能夺下汴梁。你可知道,那一战之后,上上下下对你交口称赞。我也是的大大的长脸。你好好的养伤,之后我可以名正言顺的带着你打女真人了。好,很好。” 林觉的一番夸奖让林虎不好意思起来,忙道:“都是叔教导的好,那一招烈火拦路,还是学叔在博浪沙沼泽里放火拦截青教教匪的招数呢。可惜我没学好,叔放火烧的是别人,可没伤着自己。我却连自己都烧到了。真是羞愧的很。” 林觉哈哈笑道:“有什么可羞愧的?两处地形不同,战事情形不同,同一种战术执行起来自然有偏差。你能想到用火攻阻拦官道,这已经是很好了。以结果而论,战事得胜了,这便是硬道理。过程自有商榷之处,但那是经验不足,思虑不周之故。假以时日,多历练积累经验,自会完善。” 林虎忙道:“知道了,叔,小虎一定认真的学,认真的想。还别说,一场大火烧的我好像脑子聪明了些,很多事想的越来越明白了。” 林觉道:“那不不是大火烧的,而是你经历大战和生死之后的领悟。这种生死历练最容易让人成熟起来,所以你有一直醍醐灌顶之感。” 一旁的小郡主笑道:“好啦好啦,你们叔侄二人聊个没完了,方大娘她们在上边,还有,我们正在修缮方先生的墓,咱们先上去说话吧。” 林觉忙点头,转头找到站在一旁痴痴看着自己的方浣秋,伸手握着她的手道:“走,浣秋,咱们去拜祭先生去。” 方敦孺的墓在半山腰的平地上,这几年无人前来祭扫,风雨侵袭野兽刨抓已然极为破败。当初郭旭率兵马在西山进行攻山演习,差一点便将方敦孺的墓给刨了。幸而郭旭还有些良知,知道刨坟这种事做出来会有失身份,大大的丢分。所以最终没有这么做。 几年的风风雨雨,墓园周围的篱笆 土墙已经破败不堪,周围全是长草荆棘。坟包上都有蛇鼠打的洞,墓碑掩映在长草之中都不得见。所以,当方浣秋和方师母等人今日来此拜祭之时,见到这样的场面,自然是心中难受。所以特意逗留于此进行一番修缮整饬,不然心中着实难安。 林觉到了墓园之中,见过方师母之后二话不说便开始加入修缮的人群之中。众士兵一起动手,将墓园周围的篱笆重新筑建起来,将荒草荆棘尽数刨去,在周围捡拾石块铺在地面上。坟墓自然也重新加固,将青草和荒草全部铲除,以新土覆盖之后,再以石块铺在坟包上。将褪色的墓碑重新描新,又挖来两棵松柏栽在墓碑两侧。整饬之后,方敦孺的墓才真正像个样子。 最后,点心酒水摆在坟前,林觉在坟前跪下,众妻妾也跟着跪在身后祭拜。 “先生,请恕学生这几年未能前来坟前拜祭之过。这几年天下风云大变,北人入侵,吕贼窃国,我大周内外交困,风雨飘零。学生时刻未敢忘记先生的教诲,以大周社稷为重,以大周黎民百姓为重,为天下太平盛世而拼搏。到今日,算是有所成效了。先生泉下有知的话,不知对学生所为可满意否?下一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学生已然下定决心,不能让大周重蹈覆辙,所以可能要做些先生也不认可的大事。但有一点,先生放心,学生不会丢您的脸,学生也要践行您以天下为己任,开万世之太平的信念。请先生拭目以待。” “先生……浣秋已经和我成亲了,我也会好好孝敬师母,好好的保护她们。先生放心便是。先生一生的著作,学生这几年都已经整理完毕,待天下太平之时,便将付梓。学生会亲自去办这件事的。” 林觉低低的说完这些,倒了一碗酒水洒在墓碑之上,磕了三个头缓缓起身。众妻妾也磕头后起身来。方师母在一旁早已泪流满面。 “夫君啊,林觉已经为你报了仇了,老贼吕中天已经死了,郭旭也死了,现在新皇登基,天下马上就要太平了,你应该会很高兴吧。我和浣秋现在都很好,林觉照顾的我很好,浣秋也嫁给林觉了,明年或许便能带着你外孙儿来见你了。你好好的在下边呆着,不要乱发脾气。再过几年,我便下去陪你去。你若想我们,可托梦来说说话也成啊。你这老东西,这几年来连个梦都不托给我们,和你活着的时候一样倔强。”方师母流着泪低声说道。 方浣秋上前扶着母亲,轻声道:“娘,莫说了,爹爹都知道,爹爹是不肯打搅我们。我们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方师母擦泪点头,众人收拾一番,缓缓离开。此时春阳西斜,山野碧绿,风暖天青。从山坡上看下去,两侧山坡碧绿,野花繁盛,美不胜收。山外平畴如毯,河流蜿蜒如带,景色当真美不胜收。但众人沉浸在唏嘘悲伤的情绪之中,都无心欣赏,只无声出谷,上了车马碌碌往京城而去。 第一五九七章 求肯 林府后宅,灯火通明。后宅花厅之中,林家的团圆宴席正热热闹闹的开始。绿舞亲自下厨,芊芊给她帮忙,两个人用普通的菜蔬食材烧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家常宴席。 今日是重阳节,更是弄了一些雄黄酒助兴,一家子满满当当坐满了一大桌子,老老少少开心欢喜,杯盘交错热闹无比。 原本林觉是答应了王妃要进宫吃饭的,但是家中妻妾刚刚到家,将她们撇下进宫去陪着郭昆和太后吃饭,并非林觉所愿。小郡主明显看出了这一点,所以当林觉告诉她这件事时,小郡主果断的以自己的名义派人送信进宫,告知她的娘亲,今晚刚刚抵达京城,家中需要整理,自己也很疲惫,所以进宫赴宴之事改日。 林觉对郭采薇的知趣颇为赞许,从见到郭采薇到现在为止,郭采薇都给自己一种心思重重之感。似乎她也意识到了或者是听到了些什么。她能看出自己的心思,主动去推辞掉这个宴会,说明她还是善解人意的。 林家家宴进行了许久,在方师母回房歇息之后,宴会又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喝了酒心情又高兴的众女开始吟诗唱曲跳舞,当着夫君的面她们也并不保守,一时间满厅热闹,让林觉颇有些歌舞升平纵情欢乐之感。林觉喝了不少酒,数月以来领军作战,林觉甚少饮酒,因为军中有禁酒令。进入京城之后才喝了几次酒,但也是极为克制。但今晚,娇妻美妾儿女团聚于此,林觉心情畅快之极,喝了一杯又一杯,喝的着实不少。 最后还是郭采薇和绿舞出声宣布酒席结束,林觉被醉醺醺的扶入房中去。原本郭采薇的意思是要绿舞今晚侍奉林觉,那也是郭采薇对绿舞的谦让,但绿舞当然不肯这么做,她扶是扶了,却是帮着将林觉扶到了郭采薇的房里。至于其他妻妾,今晚自知是不可能和夫君一起安眠的,虽有些遗憾,但却也并不幽怨。林家后宅本就没有其他高门大户之家妻妾们之间等级森严的规矩,但是基本的规矩还是要守的。郭采薇是大妇,这团聚的第一晚自然是要跟郭采薇在一起。这不是尊卑,这是规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后宅之中早已有默契,都是为了后宅和谐共处罢了。 林觉喝了不少酒,脑子里昏昏沉沉的被扶到房里。小郡主亲自打来热水,为林觉擦脸擦身,最后蹲在地上给林觉洗脚。林觉本来醉意朦胧,但热水一擦脸泡脚,又喝了几口茶水,脑子清醒了些。 “哎呀,薇儿,你怎么亲自给我洗脚啊,这等事怎好要你来做?不是有丫鬟么?快莫要如此,起来起来。”林觉看见郭采薇蹲在脚旁给自己搓洗双脚,连忙说道。 小郡主抓住林觉的脚不让他缩回去,口中低低道:“夫君为国为家操劳,历经沙场搏杀之险,九死一生。妾身武不能帮夫君杀敌,文不能为夫君出谋划策,身为你的妻子,着实惭愧失职。替夫君擦脸洗脚侍奉夫君,这已经是妾唯一能做的了。请让妾身侍奉你便是。” 林觉皱眉道:“你好好的说这些作甚?那些事都是男人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这么多年操持家宅,已经让我无后顾之忧了,这便是男主外女主内,分工不同罢了。” 小郡主慢慢地抬起头来,林觉才发现她脸上全是泪水,不觉惊讶道:“你怎么了?” 郭采薇噗通跪倒在地,抽泣着道:“夫君,妾身想求你一件事,虽然妾身知道,此刻这一求,必让夫君对我生出厌恶,但是我别无选择。无论夫君答不答应,妾身都只能这么做。” 林觉紧蹙眉头道:“你到底怎么了?你要求我什么事?” 郭采薇轻声道:“夫君也莫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你和 我兄长之间已生嫌隙。我那兄长以前便是暴躁无谋之人,动辄便以武力相逼,行事自私只为自己。现在虽说有所长进,但却还是不明事理。夫君一手将他奉上高位,他却忌惮夫君之功,猜忌夫君,着实的忘恩负义。妾知道夫君是恩怨分明的性子,有恩必报,有仇也必不肯忍耐,现如今我兄长和夫君之间恐生嫌隙,我那兄长行事冲动,很可能会做出一些过激的举动来。所以,妾身斗胆恳请夫君,倘若……倘若是我那兄长行事不当,夫君能否多多担待些。若是真要矛盾激化时,夫君可否……可否念在夫妻情分上,给妾身一个薄面,饶恕我兄长一条性命。毕竟他是我的哥哥……” 林觉惊愕的嗔目,站起身来,双足湿淋淋的站在地上,眯着眼沉声喝道:“你这话从何而来?你怎知我和你兄长之间有嫌隙?你怎知我和他之间要到如此地步?你怕是喝醉了酒,说胡话吧。” 郭采薇跪行数步,抱着林觉的小腿仰头叫道:“夫君,我一直都在担心这件事,采薇不是傻子。夫君固然不会对妾身说些什么,但是我兄长那里自有流露。没出山前,我便常常听他抱怨,知他心中有怨气。而这一次,是我娘亲口跟我说的,她说兄长写了信告诉了她一些事情,说夫君现在名望高隆,早已比他这个大周皇帝都更加的得到百姓的拥戴。说这么下去,他这个皇帝迟早当不下去。说他已经竭力想要表现自己,但是不得他人认可。我娘知道这些事之后,便叫我去说话,她想让我在旁提醒夫君,君臣有义,尊卑有序,虽然夫君劳苦功高,但也不能无视皇帝的存在。毕竟天下是郭氏的天下云云。我听了这话自然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我那兄长老毛病又犯了,他开始怀疑夫君了。妾身虽是愚钝之人,但也知道这么下去必将生出大祸。我哥哥那样的人,一旦心中生出不满,必会想办法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来。我知道他一定会干出一些事情来的。所以,妾身今日不得不未雨绸缪,向夫君求饶。这么做,既是提醒夫君做一些防备,也希望夫君能看在采薇的面子上能够饶了我那愚蠢的哥哥。” 林觉皱着眉头呆呆的听着郭采薇说着这些话,他基本上明白了。郭昆早就心中不满,颇有抱怨。他自己拿不定主意,便只能跟他的母亲诉苦。王妃自然是护着儿子,便叫去采薇训话,让采薇给自己吹枕头风。采薇听了这些话,自然意识到自己和郭昆之间必然生出了嫌隙了。郭采薇了解她的兄长,也了解自己恩怨分明有仇必报的性子,他知道郭昆不是自己的对手,郭昆倘若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必将被自己识破。而到那时,自己恐怕要杀了郭昆。所以她提前向自己求情。 林觉心中隐隐发怒,他终于明白,今日王妃跟自己的一番温和的话语都是作假,她其实早知道她的儿子跟自己已经生出了嫌隙,但她装的一无所知。她想通过郭采薇给自己吹枕头风,却是想要利用亲情的绑架来为他而儿子争取利益。她甚至可能就是郭昆身后的主心骨,因为莫看王妃温婉贤淑的样子,但只要想到当初绿舞之母容妃生子,而王爷夫妇利用此事搞出的掉包之计,此事隐瞒了十五年才爆发出来,便是一种极具忍耐力的腾笼换鸟之计。每想到这些,都让人心中胆寒。这或许只是王爷的计策,但是参与者王妃能不动声色毫无愧疚的隐忍这么多年,则足见她丝毫不简单。 更让林觉恼怒的是,郭采薇居然真的跟自己求情,说什么要自己饶了他哥哥一条性命,简直是岂有此理。自己理解她处在当中位置的尴尬处境,但是她理所当然的将自己视为对他哥哥的威胁,这从内心里或许便是一种偏袒。若是在之前,林觉或许不会这么恼火,但在那晚王府后宅栈桥 之会,在洞悉了郭昆有杀自己的心思并且居然已经开始了行动之后,林觉对郭采薇这番话的容忍度大大的降低了。 “采薇,你是担心我杀了你哥哥是么?你心底里也是认为我在欺负你哥哥,想着要夺权篡位,想着要谋害你的哥哥,当大周的皇帝是么?”林觉冷声问道。 郭采薇忙道:“不不不,妾身绝对不是这么认为的,妾身只是知道,我哥哥绝非是夫君的对手。我哥哥不知道夫君只是以天下苍生为念,以大周江山社稷为重,一心想着要让大周振兴起来。他只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所以会触怒夫君。正因为我了解我的哥哥,所以我才向夫君求肯。绝非是认为夫君有非分之心的。夫君莫要误会。” 林觉冷声道:“你怎么不去求你哥哥,让你哥哥对我高抬贵手?你我是夫妻,你和你哥哥是同胞兄妹,血脉相连,你怎不去求他?让他不要做蠢事。你既知道我没有非分之想,这话你该跟你的哥哥你的母亲去说,而不是来跟我说。” 郭采薇叹息道:“他们若是肯听我的话便好了,我只能跟夫君说,跟他们没法理论的。我娘亲最疼我哥哥了,我若说这些话,必被她训斥的。我只能来求夫君了。夫君通情达理。我也知道,我这么一求夫君,倒显得我帮着兄长说话似的。可是一边是我的兄长,一边是我的夫君,你要我怎么办啊?我能怎么办啊?” 林觉紧皱眉头,心中倒也理解郭采薇的处境,但是这件事他不能轻易的答应。毕竟谁也不知道事情往何处发展,他若答应了郭采薇这个请求,之后行事便束手束脚了。他不想束缚住自己,他已经下了决定必须要改变大周的面貌,郭昆已经证明了他不是振兴大周的人选,自己恐怕要做出抉择才成。倘若郭昆激烈反抗,做出自己不能容忍之事,那么自己未必不会取他性命。他的命固然金贵,但在林觉眼里,却也和普通人的命相差无几,甚至不如林觉身边兄弟的性命金贵。林觉告诫自己不能给自己套上枷锁。 “薇儿,我想问你,倘若我和你哥哥之间生出冲突,你要站在哪一方?我知道这个问题很难为你,但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你其实也不必回答我,我只是想问,但却没有必须要你回答。我只告诉你,你的夫君绝非奸恶之徒,绝非野心家,也绝非要篡权夺位。我只是不想再让大周回到老路上,再看到天下涂炭,万民倒悬,社稷飘摇的惨状。你的夫君只是想全心做一些事情,以造福天下苍生。因为这一切只有我才能做到。至于你的请求,我不能答应你,但我理解你。一切都不取决于我,而取决于你的兄长。他若能坦然接受改变,我不但不会为难他,他也照样做他的皇帝,享受尊荣。但他若是不肯改变,执意为之,再做出令我不能容忍之事,我绝不会纵容他。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林觉沉声道。 郭采薇呆呆的看着林觉道:“夫君你是……拒绝了我么?” 林觉轻声一叹,伸手抚摸她的脸蛋道:“薇儿,我不想伤你的心,但你要弄清楚现在的状况。你在求我之前,应该弄明白,你的兄长对我做了些什么。就在数日之前,他埋伏下人手,准备对我下手。薇儿,你说,你这位兄长是不是疯了?我若不顾念旧情,顾念大局,顾念你我夫妻之意。你以为你那兄长还能活着坐在皇位上么?薇儿,你好好的想想这件事,我们稍后再细谈。你歇息吧,我去别处安歇,不必送我了。” 林觉说完穿上鞋子,走出房门之外。郭采薇被林觉说的话震惊的呆坐地上,猛然间回过神来忙转身看向门口,林觉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门外,只留下门帘轻晃,灯影斑驳。郭采薇呆呆坐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 第一五九八章 商议 (两个大章,不值得你们投点票么?) 林府夜宴欢饮之时,皇宫延福宫翠微宫内,偌大的后殿春阁之中,一对母子正默然对坐在一张满是菜肴的桌旁。夜风从窗棱的缝隙吹进来,吹得烛台上的烛火摇弋,照得这一对母子的脸上忽明忽暗,略显阴森。 “皇儿,你怎么不吃东西?你我母子相逢,你今又登基为帝,你父泉下有知,当欣慰之极。娘不善饮酒,你可以和你父王在天之灵共饮几杯,庆贺才是。”新晋太后,原梁王妃沈阿葵开口说道。 “母亲,孩儿怎么能吃得下饭?喝的下酒?孩儿怎么有胃口?您今日可算是亲身感受到那厮的傲慢跋扈和无礼了吧?当着你的面他便羞辱朕派去迎接母后的黄江,逼着他当着您的面给他磕头。嘿嘿,好大的威风。在朕面前耍威风倒也罢了,在母后面前也耍威风。当真可恶之极。还有今晚,母后明明要他进宫来赴宴,他却爽约不来,还逼着妹子派人来说些理由。实在太无礼了,他将朕至于何地?将母后至于何地?朕不能忍,朕真的忍不了了。”郭昆脸上气的扭曲变形,站起身来边絮絮叨叨的说话,便来回如野兽般的踱步和咆哮。 “父王临终之前说的很对,林觉这个人太会算计,太会沽名钓誉收拢人心,有他在,我这个皇帝便是个傀儡。父王要我一定要做好应对,想办法解决了他。我之前还觉得父王有些太过担心了,但现在看来,父王临终之言句句是金玉良言。还有那日吕中天说的也对,他说林觉便是一头虎狼,是下一个窃国之贼,迟早会吃了朕。他们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啊。想我父王和吕中天纵横一世,何等英雄人物,他们对林觉的看法如此一致,那可绝非偶然。这几年来,那林觉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从不问朕的意见,朕提出的意见都被他无视了。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朕,根本就没有尊卑之分。他自己都说过,他只忠大周,不忠皇帝,虽然那是对郭旭而言,但现在想想,他对郭旭如此,对朕岂非也是一样么?可恶啊,林觉他彻头彻尾的便是一个狼子野心之人,他便是朕身边的猛虎恶狼啊。”郭昆挥舞着手臂大声的咆哮着,恶狠狠的咒骂着。 “昆儿!”太后终于忍不住皱眉叫道。“你怎地如此急躁,这于事何益?遇事要冷静沉着,而不是像你这般暴躁沉不住气,这能成什么大事?我梁王府如果像你这般样子,岂非早就被先皇赶尽杀绝了。岂还有今日?你父王在杭州蛰伏了二十年,你可曾见过你父王如你此刻这般模样?” 郭昆一怔,站定身子转头看着他的母亲,摊手道:“母后,儿子说的难道不对么?现在的情形难道不是明摆着的么?我虽登基为帝,但我手中有何权力?我说的话有人听么?全是林觉做主。他才是真正的皇帝,我只是个傀儡罢了。若是如此,我这个皇帝当着做什么?” “混账话!你坐在宝座之上一日,便是大周之主,便是万民之主。任何人,只要他不信郭,便抢不走皇帝之位。吕中天抢走了么?他甚至不到最后关头都不敢称帝,因为他知道,天下是郭家的,他称帝只会暴露其野心,会招致天下人的反对。最后他登基不过是穷途末路的自我安慰罢了。你那妹夫也是如此,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他才不会去抢你的皇帝的位置。你不会真的以为他想要废了你当皇帝吧?你若真这么想,那哀家对你可太失望了。他怎么会这么做?那是大忌讳之事,他若想要当皇帝又何必拥立你为皇帝?他必须带着兵马打下整个大周的州府,灭了大周建立一个新的国家。他若是那么做了,才能登基为帝,而不是现在这番作为。”太后沈阿葵不得不为她这个无知暴躁的儿子说些基 本的道理,让他明白一些基本的事实。 “可是母后,就算他不想当皇帝,但事实上他现在和当皇帝有什么区别?朕受其钳制,这皇帝当着有何意味?”郭昆梗着脖子叫道。 “你还在说这种蠢话。哀家跟你说的很清楚了,你在其位,便是皇上。任何人权势再大,都是臣子。你不想当皇帝?那岂非正中别人之意?你显然已经让他失望了,你不当,大把的人当。郭氏皇族子弟还少么?一抓一大把,他随便立一个皇族血脉之人为帝都可以,难道必须是你么?任何一个郭氏皇嗣坐皇帝,天下百姓都不会有异议。嘿嘿,他甚至可以让他的夫人,被你封为安国公主的那个先皇的女儿来当皇帝。那样的话,他可是什么都攥在手里了。”太后沈阿葵沉声说道。 郭昆愕然叫道:“怎么可能?皇嗣需要正统,怎么可能随便一个人都能当皇帝?绿舞……绿舞是女子,怎么可能当皇帝?这不是笑话么?” “谁说女子不能当皇帝?李唐不是有武则天当了女皇么?而且还当的不错。那些当官的男子还不是照样俯首称臣?正统?绿舞是先皇之女,她才是正统。郭旭都比你更有资格当皇帝。你现在能登上皇帝的宝座,那是机缘巧合之故,可不是因为你比别人更有资格。他若真的废了你,让绿舞当大周的女皇,那也是没人能指谪什么的。最多是关于男女尊卑争论一番罢了,但男尊女卑只限于平民百姓,在皇族之中,可没有这一说。立先皇唯一的女儿为帝,反而会赢得一大片旧臣百姓之心。昆儿,你好好的想想吧。”太后冷声训斥道。 郭昆心中惊愕,身上出了一层冷汗。他根本没有细细的考虑过这些事,事实上他的才能也不足以考虑的这么周祥。此刻他的娘亲说出这些话来,才让他如当头棒喝。 “母后,林觉真的想这么干么?那岂非朕怎么做也无法挽回了?那朕该怎么办?难道任由他对朕步步紧逼,最终将朕废了?换上他想要立的任何一个人?” “昆儿,沉住气,必须沉住气。你可知道,当年你父王和我,为了一件事谋划了十五年。虽然说最终功败垂成了,但是几乎差一点便成功了。若不是那个短命的三皇子被人给毒死了,现在的局面一定大不相同。那件事不必说了,母后只是想告诉你,一定要沉住气,与虎谋皮你必须小心翼翼,如你这般急躁是不成的。起码目前看来,林觉似乎并无废你之意。哀家只是觉得有些疑惑,林觉为何同你的关系就此急转直下?之前你不是做的很好么?他对你也信任的很,为何转变如此之快?” “母后,还不是因为安插在他身边的人被他发现了。沈昙……这个蠢货,他安排了那个孙大勇在林觉身边,原本只是控制林觉的,结果那厮居然感恩于他,向林觉坦白了。弄得林觉对朕和沈昙都有了戒心。朕想竭力挽回,但是无能为力了。那沈昙现在也不跟朕一条心了,很明显他是怕了。我想便是因为这件事吧。”郭昆沉声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们在林觉身边安插了眼线?”太后惊愕道。 “那还是在很早的时候,那林觉和山匪勾连,找沈昙帮忙弄盔甲兵刃的时候,父王说得趁此机会钳制住他,于是让沈昙接近他和他交往。便是要博得他的信任。倒不是觉得那时候林觉能成什么样气候,而是因为那时候林觉的老师方敦孺和那严正肃正得朝廷重用,通过林觉可以得到更多的内幕消息。而且……而且我们掌握了林觉和伏牛山中山匪勾连的消息,可以随时随地的利用这一点。毕竟通过林觉可以牵连到方敦孺和严正肃,即可胁迫,也可拉拢。只不过后来不得已将妹子许配给林 觉之后,便不能用此事胁迫林觉了,那会牵连到我们王府。但监视林觉,知晓他对我王府是否忠心还是必要的,所以这条线便一直没断,但其实也没有对他做些什么。” 沈阿葵拍着桌子叹息道:“你们父子,行事都缺谋略。怎可做出这种事来?林觉取了薇儿之后,便当立刻将他身边的人撤出才是,怎么还能一直留着?那已经毫无作用了。他娶了薇儿,便不得不为王府谋划考虑,那还用监视他么?简直太蠢了。你是这样,你父王也是这样。林觉知道这件事当然心灰意冷,当然会对我们疏远。任谁知道这些事也会恼怒的。” 郭昆咂嘴道:“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太后道:“是啊,说这些确实没用了。不过光是这件事,怕也不至于此。毕竟你们没有对他做什么不利于他的事情,无非只是安插了一个耳目罢了。恼怒是必然的,但林觉该不会因为这件事便对你如此。你是不是对他还做了什么事?” 郭昆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对他笑脸相迎,就差奴颜婢膝了,怎么还敢得罪他?” 太后皱眉道:“你当真没有对他做过什么不好的事?你如此沉不住气的性子,你会什么都不做?知子莫若母,在娘面前,你可不要隐瞒。娘是在帮你,不是害你。” 郭昆嗫嚅道:“我……我……我就算做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啊。” “你到底做了什么?”太后怒道。 “我……那天晚上,他去旧王府见我,我跟他摊牌,想得到他的一句承诺。我想着,如果他不肯给我承诺,我便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反正他想夺我的位,便如同要我的命一般,也不管后果了。所以我便在旧王府水榭栈道周围安排了人手,准备杀了他。但是我没有动手啊,他也不知道这件事啊。”郭昆终于坦白了这件事。 沈阿葵惊愕的站起身来,圆睁双目叫道:“什么?你……你居然这么做了?他没有对你下手,你反倒对他先动了杀意?昆儿,你简直太让人失望了。完了,完了,全完了。你对他做了这种事,那便什么也难以挽回局面了。太愚蠢了,太愚蠢了。哀家简直不敢相信。” “母后,他并不知道啊。母后何必这么担心?”郭昆叫道。 “你怎知他不知道?啊?”沈阿葵怒斥道,声音都变得尖利了起来,表情也变得极为愤怒。郭昆还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变成眼前这副样子,既失望又愤怒,像只发怒的老母猫。 “我……我猜他不知道。他若知道,怎么会饶了我。”郭昆喃喃道。 “你以为他会饶过你么?林觉如此精明之人,他知道了也会装作不知道,他在等你继续犯错,然后一举将你废了。他要让世人都看清楚是你动手在先,是你忘恩负义,明白么?”太后冷声喝道。 郭昆叉着手道:“那……那怎么办?这么说他知道了?” 太后长吁一口气,思忖片刻道:“本来我以为还有调和余地,但你居然蠢到想要杀他,那还如何调和?看来只能做最后的准备了。昆儿,从现在开始,你要处处顺着他的意,绝对不能有半点的情绪,要让所有人都看出来,你就是一个傀儡,一个被林觉把持的傀儡。暗地里,咱们可以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给予雷霆一击。” 郭昆疑惑道:“母后可否说的清楚些,我不太懂。” 太后道:“我会教你的,我想清楚些,明日再跟细说。对了,明日叫你妹妹进宫来,便说我想见她。不早了,哀家歇息了。切记,不可再露半点声色,如果你想当皇帝的话,从现在开始,便听哀家之言。除非你不想。” 第一五九九章 故人 端午节之后,各方面的形势明显快速的好转起来。航道打通意味着商道和物资通道的打通,自从第一批南方调运来的粮食抵达以及数十名商贾的抵达之后,京城人心大大稳定起来。贸易的恢复意味着乱局的平息,精明的商人们是鼻子最为灵敏的一群人,他们敏锐的感受到了这一点。 当然,对于全新的朝廷而言,也是长长的松了口气,因为他们熬过了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以军粮和城中不多的存粮发放赈济百姓其实是一种走钢丝的作法。一旦不能迅速打开商道,调运粮食物资前来,那便是一场灾难。但现在粮食物资能源源不断的入京,便避免了为了赈济百姓而让整个兵马陷入断粮的危险境地。 人心的提振,让整个新朝的运转变得积极而高效。整个官僚系统几乎经过一次大换血,行事的作风也和之前完全不同。之前大周的官员们慵懒而冗余,人浮于事,混吃等死。衙门层层钳制,相互推诿扯皮扯后腿,事情根本办不好。但现在,新朝廷的衙门官员绝大部分都更换了,军中调任一部分,临时选拔的一部分,各衙门之间也开始划分明确的职责。所以情形比之前好了太多。虽然整个大周的官僚架构还是有权力重叠和互相矛盾的地方,但总体而言已经走上了正轨。 随着京城局面的稳定,朝廷内运转走上正轨,朝廷之外,地方上的态度也开始大大的转变。南方主要州府在十里长岗上郭昆称帝之初便已经上表效忠,承认新皇的地位。郭昆进京之后,朝廷更是下达了圣旨,督促各路府州表明态度和立场,实际上也是警告这些地方上尚在观望的州府,不要再有非分之想。结果如林觉所料,端午前后,各地上表效忠,庆贺新皇登基的折子如雪片般的飞来,纷纷对新朝表示效忠。 不仅如此,各地州府主官还有许多亲自前来拜见新皇,并率领兵马粮草赶来汇集。因为所有人都明白,这时候表明态度的最好的方式是带着粮食物资和兵马前来,其他的都是虚的。无论是真心拥戴还是想要投机的,都需要以实际行动表达忠心。 这当中当然有想要投机钻营之人,但也有真心实意效忠新朝,知道朝廷现在处在困难时期,所以全心前来帮助之人。五月初八上午,林觉便接待了一位故人。 那天上午,林觉正在政事堂公房同下官谈事的时候,有人来禀报说,一位地方县令请求见林觉。本来地方上这些路府州县官员抵京都是副相张寒秋接待处置,林觉基本上不跟他们见面。林觉对这些人的态度是,东西和兵马留下,人却不必亲见。最多是出席一次集体的宴会,跟他们见个面便罢,私底下却拒绝了这些人多次的登门拜见。因为林觉心里明白的很,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和地位,和这些人过从甚密绝非是什么好事。倒不是说这些人都是钻营之徒,不屑于见他们,而是此刻跟他们关系走的太近既会让人有收拢人心拉帮结派的闲话,又会对之后自己要做的事情产生无谓的障碍。 被人说拉帮结派倒还好,林觉自己是不在意这样的话的,毕竟他本身便是拉帮结派的。朝中官员几乎都是他的人,这本就是事实。林觉担心的是后者, 这些人倘若私下里见了,便不免会有些人情往来,面子交情,反而为以后要做的事弄得束手束脚。而且这当中不少人本就抱着走关系钻营而来,自己也并不想在这时候和他们闹得不愉快。因为很明显现在不是时候。 所以当听到说有地方官员要求见自己的时候,林觉想也没想便回绝了。但禀报的人说:那官员说了,他是大帅的故人,当初还帮过大帅,只是想跟大帅叙叙旧而已。 林觉听到这话,忙询问究竟,这才知道求见的人是渤海县县令田归林。林觉当即亲自出政事堂前去会见,这田归林可确实是曾经帮过自己的人,虽然那种帮助是在他无心之下相帮的,实际上是自己利用了他而已。但若无田归林在渤海县时的相助,当初自己便无法抵达蛇岛,也无法洞悉朝廷和女真人的海上之盟。同时,也根本不可能认识完颜明月,并且和她产生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意。 政事堂门前广场上,林觉见到了田归林。记忆中田归林虽然身形矮胖,但人却也文雅清秀的很。第一次在渤海县四海客栈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绿色的官袍,虽然好笑,倒也神气稳重。但此刻见到的田归林却是浑身上下穿着脏兮兮的袍子,发髻胡乱的盘在头顶,挽着裤脚踩着一双破靴子,看起来像个山野村夫一般。唯一让林觉感觉到熟悉的是,田归林和他身后站着的高高低低的百余名面色憔悴衣衫破烂的人的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浓浓的海鲜干货的味道。当年林觉在渤海县冒充收海鲜干货的商人,曾经很长时间同这些海鲜干货为伍,好几个月鼻子里的这种味道都挥之不去。 “田县令么?哎呀,果真是你。哈哈哈,我还以为他们在说笑,没想到果真是你来了。”林觉大笑着上前道。 田归林黑乎乎的脸上露出笑意来,忙上前跪下行礼道:“下官田归林见过林相。林相居然还认得下官,真是让下官惊讶。” 林觉忙扶起他道:“怎不认得?田县令给我印象深刻,当初在渤海县若非田县令帮忙,我的事儿可办不成。” 田归林呵呵笑道:“林相是说,你收的海鲜货物运不走么?” 林觉眨眼看着田归林,两人同时爆发出大笑来。田归林说的正是当初林觉假扮商贾,在渤海县大肆收海鲜干货的事情。 “林相,您还认识他么?”田归林朝身后远远站着百余名衣衫褴褛的汉子中的一个问道。 林觉眯眼细看,忽然大笑道:“阿生?那不是那个后生阿生么?跟着我当了几天小跟班。” 田归林叹道:“林相居然没有忘了这个小后生,真是让人感慨。人说林相对贫苦百姓甚好,这回我可信了。能记得一个跟了自己几天的穷人家的小后生的人,必是对贫苦百姓挂心之人。阿生,还不来见过林相?” 那后生阿生忙上前来跪地给林觉行礼,口中叫道:“阿生给老爷磕头了。” 林觉拉起他来,端详着他。当初林觉需要了解渤海县的情形,所以雇了阿生当自己的小跟班,一来跑腿办事方便,二来也是见他穷苦,借机给他些接济。当时阿生还是个瘦弱少年,但几年过去,虽然 依旧瘦弱,但个子高了一个头,脸上也多了些坚毅之色,已经从一个贫弱少年长成一个青年了。 “阿生啊,你怎么还穿着露脚趾的靴子啊?当初我见你时,你便穿着露脚指头的靴子,大冬天的踩在冰雪里。怎地现在还是如此?”林觉低头看见了阿生露在外边的大脚丫子,不禁笑道。 阿生挠头羞臊道:“本来是好的,走了一路,便破了。打赤脚不太方便,进城时便穿了鞋子。” 林觉点点头,转头吩咐一名亲卫道:“把你的靴子给他穿。” 那亲卫二话不说脱下崭新的马靴送到阿生手里,阿生忙摆手,连连道:“这可不敢,老爷,这可不敢。” 田归林道:“海生,拿着吧,这是林相送你的靴子,拿着便是。露着脚指头可不雅,这里可是京城,不是我们渤海小县。” 阿生这才千恩万谢的接过,喜滋滋的揣在怀里,高兴不已。 林觉这才转过头来问田归林道:“田县令怎地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了?渤海县离这里可不近啊。” 田归林笑道:“新皇登基,下官怎能不来道贺?下官虽只是个小小县令,但得此消息,心中自然是欣喜之极。再加上听道林相率落雁军攻克京城,和女真人大战的事迹,更是心中激动。想着若是能见到林相,那便无憾了。没想到还真的见到了。各地都在支援物资兵马,我知道朝廷马上要和女真人决战,我滨海小县虽然偏远,但也要尽一份心力。这不,我便带着团练百余名兄弟,押着一些薄产前来。我渤海小县贫瘠,也只能支援这些东西和这百余人力了。也许根本不值一提,但是却是渤海军民的一份心意。” 田归林往远处广场侧首的树荫下一指,那里停着四五辆大车。十几名赶车人正站在树荫下朝这边张望。不时有官员和小吏从车旁经过,但却立刻掩鼻逃开,状极狼狈。 林觉和众人快步走去,远远便闻到一股腥臭味随风飘来,林觉立刻便明白车上装的是什么。果然,走近查看一番,五辆大车上装的全是熏干的海货。海货的味道浓烈,站在车旁便如入鲍鱼之肆一般,腥臭熏天,令人窒息。 见林觉皱起眉头来,田归林有些尴尬的道:“实在是没东西奉献给朝廷,我们那儿唯一能拿出来的便是这些干货了。就这还是各家各户凑上来的。望林相不要见怪。” 林觉吁了口气,轻声道:“我怎么会见怪?我是感动呢。这些可不是普通的海鲜干货,这些都是百姓们对朝廷的殷殷期盼和鞭策。渤海那个地方这些东西就是他们的口粮,乱了这么长时间,渤海当地必然民生困苦。这种时候拿出这些东西送来,那可是比金子还珍贵的东西。多谢田县令了,这些东西我收下了,不但收下,我明日还要在朝上告诉皇上和众官员,百姓们对朝廷多么的拥戴和期望。这些东西或许难以下咽,但明日我要让它们出现在皇上官员和将士们的饭碗里,让他们尝一尝这民生之苦,百姓的拳拳之意。” 田归林闻言,面色肃然,恭敬无比的向林觉躬身行礼道:“林相执掌朝政,我大周必将中兴。下官钦佩之至。” 第一六零零章 旧事 林觉的公房之中,林觉和田归林对坐而谈。田归林只是一个小县的县令而已,但他能千里迢迢带着他手下的这百十号人和有限的物资前来京城,敬献给朝廷,这让林觉极为感动,对他也极为敬重。要说当日在渤海县的时候跟这位田县令只是泛泛之交,甚至根本连朋友的算不上的话,现在林觉倒是真想跟他交个朋友了。而这种心情在得知了田归林他们在过去的日子里所经历的一切之后则更让林觉对他肃然起敬。 “田县令,当日你借给我的官船被毁,我让你找的船工带了一封信给你,告诉你在四海客栈我留下了赔偿的银两的事情。不知那银子你可拿到了?这件事没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林觉笑问道。 田归林呵呵笑道:“林相,你可真是用心之人。你是从一开始便知道借的船是还不回去了,所以才留下了银两在四海客栈的掌柜那里是么?” 林觉笑道:“惭愧,惭愧。当初的情形,我也不能明言。但我当时需要船只出海,只能用此下策。” 田归林呵呵笑道:“林相,下官若说,在渤海县的时候我便知道了您的身份,你会认为是下官在说谎么?” 林觉一怔道:“在渤海县你便知道我的身份么?怎么可能?” 田归林呵呵一笑道:“林相果然是不信的。可是事实确然如此,在你抵达我渤海县的第三天,下官便知道了你的身份了。本来下官便已经很怀疑了,你说你是杭州的商贾,大冬天的跑去我渤海县那种地方去收海鲜干货这种不值钱的东西,这已经很让我疑惑了。况且你身边所携之人哪里像是做生意的,那些人就算刻意伪装,也还是能看出来不是普通的商家伙计。渤海县的百姓们或许没有感觉,但是下官毕竟还见了些世面,自然是有所怀疑的。下官起初是把你们当成是海匪了,但是你的谈吐做派却又让我觉得不像。所以心中甚是疑惑的很。” 林觉想了想道:“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确实,我当时带的是我的亲卫随从,他们都是有武技之人,马匹也都是战马。虽然我们刻意的做了些伪装,但终究还是很容易被人认出来。不过,你怎知我的身份?你最多是怀疑我不是商贾罢了,难道你认出来我是谁么?你我可没有见过面。” 田归林呵呵一笑道:“下官自然跟林相在之前素未谋面,但是我渤海县可是有人见过林相的。我县衙之中有位幕僚,曾和林相一起参加了庆丰五年的春闱大考,只不过,林相那一年高中状元,而下官的这位幕僚却名落孙山。林相骑马巡街之时,他却只能惨然离京打道回府。不过他可是在御街之上见到您的真容的。那日他随我前去,当时没有认出来林相,但回衙之后,却是回想起来了。所以,偷偷向下官禀报了此事。” 林觉惊愕道:“居然有这样的事?也就说,我的身份在你见到我之后便已经识破了?” 田归林点头道:“正是如此。下官还特意进行了一番核证,下 官去了滨州拜见了一位从京城辞官归乡的朋友,他原本在工部为官,朝中大变之后觉得官场险恶,所以辞官还乡了。林相当年曾官至三司使,朝着官员见过你的想必不少,我找他正是想从他口中得知你的相貌举止和做派。这一核证,更是确认了你的身份。” 林觉惊讶不已,他万万没想到,当初自己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隐藏了身份,但却其实早就为田归林所查知。 “田县令既然当初洞悉了我的身份,怎地没有声张呢?本人当时可是朝中通缉的叛臣要犯呢。据我所知,朝廷悬赏重金高爵要的的性命,田县令为何没有禀报州府来拿人?却反而继续装作不知,帮我弄来船只,协助我呢?你既知我的身份,便也知道我需要船只不是为了载运海鲜干货之用了吧?”林觉疑惑问道。 田归林呵呵一笑道:“说实话,知道林相的身份之后,下官其实也很纠结。其时您和梁王府反出京城在伏牛山举旗而反的情形朝廷早已下邸报通令各地,你已经是朝廷反……反贼,人人得而诛之之人。不过,并非所有人都没有自己的判断力的,起码本官便对朝中发生的事情有自己的看法。淮王登基的事情虽然朝廷噤口不许谈论,但是私底下却是流言如沸。田某不才,还知道伦常对错之别。林相当时反出京城的举动,也非所有人都觉得不对的,很多人反而认为你的举动恰恰是忠君维护纲常人伦之举。你们举旗的檄文也在滨州有张贴,我也拜读了,可谓是占据道义人伦之理,无可辩驳。所以,思来想去,下官觉得还是不要揭穿你的身份为好。” 林觉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好险好险。要是遇到一个忠于郭旭的想要升官发财的县令,我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我倒是要感谢田县令放我一马了。” 田归林笑道:“那倒也不必,下官当时之所以没有声张的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林相当时大举撒银子收货,对我渤海县百姓而言堪称是救命之举。在下是渤海县令,辖下百姓已经快要饿死冻死了,我却束手无策,朝廷也没有赈济举措,正自忧心不已。林相花银子救我渤海百姓,我若揭穿林相,我渤海县百姓岂非没了你这个出手阔绰的救星了。哈哈哈。” 林觉一愣,旋即大笑起来,指着田归林笑道:“你可真是实诚,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原因。看来是我的银子救了我自己,哈哈哈。难怪你积极为我找船,生恐我没船出海,便不会大举收货是么?” 田归林笑道:“也不尽然,我是觉得林相本该在伏牛山,千里迢迢来到海边小县要出海,必是有什么要事的。所以借着运输货物,我也帮你们一把。算是顺水推舟之举吧。我向水军借了那艘破冰大船的时候其实便已经知道这船回不来了。” 林觉站起身来,拱手长鞠一礼道:“田县令,林觉衷心表示感谢,不是为了你没有揭露我的身份,而是为你助我出海之举。你可知道那次出海干系重大,我本是去查探青教余孽在 蛇岛上留下的物资,是为我落雁军寻找盔甲物资的。但却无意间撞破了朝廷和女真人订立海上之盟的事情。那对我们之后的决策甚为重要。我要为这件事谢你。” 田归林忙起身还礼道:“岂敢岂敢,折煞下官了。下官只是凭良心做事,不敢言谢。” 林觉亲自为田归林续了茶水,坐下后沉声问道:“我想知道后续有没有给你带来麻烦,毕竟那是兵船。” 田归林苦笑道:“那可不是船的问题,而是林相离开之后不久,这件事便暴露了。我那位幕僚见我不动声色的助你离开,心中不满。他科举不第,人生落魄,所以便想走个歪门邪道。本来是想通过我得些好处,结果没能遂愿,于是自己偷偷跑去州衙告密,说我包庇朝廷反贼,和你们勾结沆瀣,对朝廷不忠。” 林觉皱眉道:“可恶,最是无良读书人。这厮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田归林笑道:“却也不能怪他,毕竟悬赏丰厚,他又过得不得意,我又没能让他得到悬赏,他当然恨我。” 林觉点头道:“那岂非连累了你了,不知是你是怎么脱身的,这可是大罪。估计州官都吓坏了吧,刚刚一个大反贼从他们的地界漏网了。” 田归林笑道:“万幸的事你走的快,出海之后便没办法抓到你们了。也正因如此,我这条命才保住了。因为……” 林觉恍然道:“因为他们担不起这个责任是么?让一个大反贼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这件事倘若禀报朝廷的话,他们都要倒霉。还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伙儿都装作没发生这件事,将知情人的嘴巴都堵上,这事便算是过去了,是么?” 田归林呆呆看着林觉道:“林相倒仿佛是亲眼所见一般。” 林觉叹道:“这难道不是官场上的通用作法么?看来我猜对了。” 田归林点头道:“正是如此。知州和同知大人训斥了我一顿后着我噤声,不许再提此事,否则大伙儿都完蛋。我当然不会多嘴。说起来林大人的五千两银子倒是起了作用,水军有人追查破冰船下落,那五千两银子往他们手里一塞,顿时便悄无声息了。倒是那告密的幕僚,不知为何投海死了。这事儿便彻底了了。” 林觉苦笑道:“果然是标准做法。解决不了问题,便解决掉提出问题的人。这一手杀人灭口做的果断,看来都是深谙官场护身之道。那厮一死,便风平浪静了。” 田归林也苦笑道:“下官一向洁身自好,但这一次却也是和他们一样了,惭愧之极。” 林觉哈哈大笑道:“你这是受我连累了。我想知道,渤海县现在民生如何?这里情形稍定,一些边远之地尚未顾及。你可以跟我说说。” 田归林一愣,皱眉道:“林相难道不知道我河北东路的情形么?我渤海县乃至整个河北东路的州府县都被女真人占的七七八八了。” 林觉悚然而惊,惊愕不已。 第一六零一章 贼心不死 林觉详细的向田归林询问了河北东路的情形,田归林详细作答。 “自上月中以来,女真人一只兵马东进攻击。一路破德州齐州青州三府,兜了个大圈子,横扫了河北东路和京东东路大片地方,我渤海县隶属滨州,本在临近渤海的犄角旮旯的地方,他们也没有放过。几处州府兵马原本就不多,去年朝廷为抵御女真人进攻,下旨召各州府兵马往京畿集结,德州齐州青州三处兵马大部分都抽调往京城了,在京北白马渡一战中损失殆尽。所以根本无力阻挡女真人的进攻。我滨州便别提了,只有三千水军,平日只是为了防海匪的。而且朝廷也不知多少年没有拨款购置兵器装备了,水军的饷银都供应不上,更遑论抵抗了。滨州水军指挥使齐德龙带着水军坐船跑了,丝毫没有抵抗。女真人那支骑兵的人数不过万人,但硬生生被他们横扫了两路之地。” 田归林眉头紧皱,叹息不已。 “这帮女真人也是奇怪,他们一路攻下州府,却不占领,只大肆抢掠物资,抓壮丁押走。据说德州青州齐州三处州府被他们抓走了七八千的青壮,粮食物资什么的拉走了几百车。占领我滨州后也是如此,到处抓人抢东西。不但在滨州抓人抢东西,连我渤海这海边小县也不放过。我自不能坐视,于是便将县城衙役捕快集结起来,并将城中青壮都纠集起来跟他们干。阿生他们这些后生都是下官召他们入团练的。大伙儿都知道被女真人抓去必是个死,所以都愿意跟着下官打女真人,得了七百多人手。我知道跟他们硬拼是打不过的,便在在城北虎头湾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女真人派了两千骑兵来我们渤海县,被我们在虎头湾干掉四百多人,剩下的灰溜溜的跑回滨州了。” 田归林挥舞着手臂,神色有光,谈起那场战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干的漂亮,田县令,你好胆量啊。”林觉叫道。 田归林叹了口气,神色黯淡道:“哎,可是不顶用啊,虽然杀了他们四百多人,第二天他们来了五千多骑兵,将县城团团包围了。你到过渤海县,知道我们那县城的城防,那是根本防不住的。好在我渤海县东关就是海,城中百姓都是打渔为生,我一合计,若是城破了百姓必然要遭殃,于是让百姓们直接乘船下海,往海子里去了。女真人的骑兵在陆上强横,在海里他们算个屁,他们只能干瞪眼着急,拿我们没办法。” 林觉点头笑道:“好办法,女真兵马可没有船。不过你们下了海却也上不了岸了。何处存身呢?” 田归林道:“只能到荒岛上躲着了,海里倒是有几个小岛,存身之处还是有的。百姓们都是打渔的,也不愁饿死,海里的鱼虾可多得是。不过确实有家难回了。不对,是连家也没了。” 林觉愕然道:“怎么?” “女真人这群狗贼可能是心中愤怒,我们下海不久,县城便一片火光,必是将县城给烧了。哎,虽然我渤海县穷乡僻壤,屋宅破旧,但那毕竟是家啊。狗贼们把我们的家给烧没了。我安顿好百姓之后,便想着要来京城找你。一来下官也没地方去,躲在海岛上也不是办法。二来,也想问问你们何时将女真人赶出去。新皇登基了,内乱也平定了,怎么还能让女真人在咱们的国土上肆意妄为。所以我便挑选了百余人跟我一起来京城,剩下的几百人他们其实都想来,但是他们都是青壮,海上打渔需要他们,不然妇孺老弱可熬不过去,只能将他们留在海岛上。我带着百余兄弟坐船偷偷上岸,这便一路奔京城来了。”田归林沉声道。 林觉听田归林说完,不禁肃然起敬。大周其实如田归林这样的人不少,正因为这些人的存在,大周才能够存续下去。相较于田归林以及渤海县的这些百姓而言,大周朝中的那些权贵高官可说是一钱不值。关键时候,大周官兵望风而逃,连寻常百姓都不如。 “田县令,本人对你钦佩之极。从你们身上,我看到了我大周中兴的希望。大周官员便只有一半如你,我大周又何至于遭受如此涂炭。”林觉拱手诚恳的道。 田归林忙摆手道:“林相可莫要夸我,下官这点事情和林相比起来简直如萤火之于月华,不值一提。我大周若非林相力挽狂澜,起兵平定天下,靠着我们这些人,早就亡了。话说回来,林相打算什么时候将女真人赶出我们大周啊。下官知道这等事我本不该问,但眼睁睁看着女真人涂炭我大周百姓,心中着实愤怒的很。” 林觉沉吟片刻,轻声道:“我本来还想延后一段时间再解决女真人的事情的。攘外必先安内。要赶走女真人,我大周内部的事情要先协调好。不能乱糟糟的。朝廷和地方上的事务要顺畅有条理起来,各项事务都要上正轨,百姓们的心也要安定下来才成。但现在看来,怕是不得不提前出兵了。” 田归林沉声道:“林相可切莫因为下官所言之事而仓促行事,下官并非催促林相早日出兵之意,下官只是询问罢了。” 林觉笑了笑道:“兵之大事,岂会因为你田大人几句话便会做出改变?” 田归林脸上一红,有些尴尬。林觉说的委婉,其实言外之意便是说:你还没那么大的面子。不过虽然有些尴尬,但却也安心了些。 “你适才说了,女真人一路侵略,到处抓人,抢夺物资,却对城池地盘不感兴趣。这便说明了一件事,女真人贼心不死,他们正在积极的备战。抓百姓自然是补充兵力,而且拿我大周百姓替他们拼命当炮灰。劫掠物资粮草自然也是备战。这都怪我,我忙于朝廷事务,最 近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我早该想到他们会往东攻击河北东路和京东东路的。他们南下时这两路并未受到滋扰,所以百姓没有逃散,物资粮草也有不少。他们此刻穷途末路,自然是要东向攻击这两路,劫掠人手和物资的。可恶,这是我的疏忽。”林觉重重的在桌案上砸了一拳,状极懊悔。 田归林恍然,原来林觉是从女真人的军事行动中洞察到了他们的目的和企图,这才觉得要提前出兵的。自己带来的消息对林相有用,这让田归林甚是欣慰。 林觉继续道:“我之前只盯着完颜阿古大的主力兵马,他们的主力退出了京畿之地,在兴仁府和开德府一带驻扎,主力兵马没有动静。想必是偷偷抽调了一万骑兵往东攻击了,大队兵马原地未动,所以我们没有得到他们出兵的消息。完颜阿古大这厮着实狡猾,这是跟我玩障眼法呢。明面上按兵不动,背地里劫掠粮草物资和人手,积极的备战。很好。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明明有退路,却偏偏要往绝路上走,那也只能成全你了。我本以为,经过几次败绩,你能清醒一些,自己退回北方去,占了辽人的地盘也未必不是一片功业,结果你非要作死,那还能怪我么?” 田归林不敢插话,听林相这口气,似乎跟完颜阿古大有些渊源,甚至希望他退回北方去便不再追究之意。倒像是在跟完颜阿古大隔空对话一般。 林觉回过神来,看着田归林道:“田大人,你既来京城,便不要走了。朝廷现在亟需得力官员,百废待兴正是大显身手之时。这样吧,明日早朝,我引你上殿,将你渤海县的事情告诉皇上和诸位大人。我举荐你如政事堂任职,政事堂现在有多个主事之职空缺,你当领一职独当一面。你带来的人,阿生他们……编入军中便是,立个军功,也能得个官职。你看如何?” 田归林激动的站起身来,纳头便拜,连声道:“多谢林相,下官必当尽心竭力,报效朝廷。” 林觉摆手笑道:“不必谢我,要谢便谢你自己。你若不是朝廷需要的人,便是你曾经放过我一码,我也不会举荐你。好好努力吧,大周的未来便需要我们一起合力去中兴了。百姓们的苦吃够了,我们不能让他们再吃苦了。” 田归林点头道:“下官谨记,不敢懈怠。” 两人又说了会话,眼见天已正午,林觉亲自领着田归林和阿生等百余人去街上吃了一顿丰盛的酒席,回头又命人给田归林安排住处,叫梁七带着阿生他们去军营安顿。安排的妥妥当当,林觉才让孙大勇去通知马斌马青山等禁军将领去枢密院公房议事,并将从田归林口中得到的消息告知众人。 众人闻听女真人的动作,尽皆大骂,也都明白,大帅是要准备去和完颜阿古大决一死战了。 第一六零二章 刮目相看 次日上午,朝会之上,林觉亲自引着田归林上殿。林觉将田归林的身份和来历以及他们的所为介绍了一遍之后,群臣皆肃然起敬,对这个小小的县令报以崇敬的目光。 郭昆也道:“好啊,我大周能有田爱卿这样的官员,实乃社稷之幸啊,人人如田爱卿这般,我大周岂会经历如此磨难?朕完全同意林爱卿的举荐,似田爱卿这等官员,若不提拔委以重任,当真没有天理了。林爱卿,对田归林的安排你自行做主便是,朕完全同意你的安排。” 林觉有些意外,郭昆的态度极为和蔼和诚恳。按理说自己举荐田归林入政事堂为主事,郭昆应该会认为自己是在任用私人才是。怎么也该阻挠一番。但他不但没有丝毫的阻挠,而且说出这番话来,这有悖于林觉对郭昆的认知。不过林觉也不在意郭昆的态度,对郭昆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所以他的态度并不能改变自己对他的看法。或许郭昆知道反对也是无用,所以索性顺水推舟。 接下来,林觉提出了出兵进攻女真人的建议。林觉将自己分析的女真人意图劫掠物资和人手死硬到底的情形同众臣详细阐明,最后对郭昆以及群臣说道:“大周中兴,岂能容外敌占据我东北诸路大片土地。外敌尚在我大周的国土上肆虐横行,便永远谈不上大周中兴。所以,势必要将女真人赶出大周的土地。我大周历经劫难,虽然有我们自身的问题,但是女真人乘人之危,悍然发兵,意图灭我大周之举也是造成乱局的主要原因之一。女真人在我大周杀了我军民数十万,造成百万百姓流离失所,至今无法回归家园。这笔账必须要跟他们清算。原本臣打算再等一等,准备的更充分些。但现在看来,每等一日,便有无数的百姓在女真人的铁蹄下遭难,所以我认为,等不得了。臣建议尽快出兵,歼灭女真人。不知皇上和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众落雁军将领纷纷表示赞同,纷纷附议出兵。但也有官员当即提出了担忧。 副相陈之亮言道:“林相所言固然是大义所在,女真人占我大周国土,肆虐妄为,杀人劫掠,是可忍孰不可忍?出兵自然是要出兵的,但是目前的情形,是否该再忍一忍,缓一缓。眼下朝廷新立,各项事务都正走上正轨。百姓们的信心和正在恢复。假以时日,很快便是一副欣欣向荣之景。此刻若是准备不充分而出兵的话,万一败于女真人之手,眼下的大好局面便全废了。老臣不是不相信林相领军作战的能力,只是有这方面的担忧。咱们的钱粮是否足够,兵马数量是否足够?女真人数十万大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况且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咱们现在内部尚未稳定,一旦出了问题,便是分崩离析的局面。咱们为相者,当从大局全盘考虑,宁可不为,不可乱为。皇上,林相,咱们要三思而行啊。” 陈之亮的话其实是很中肯的,他的担心绝非多余。虽然新朝已立,各项事务看上去都正在恢复,但是人心的恢复其实是很难的。好不容易通过种种举措稳定了局面,一切正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这时候休养生息止战攻巩固才是良策。出兵要消耗大量人力物力财力 ,朝廷负担沉重,势必无法再在民生上花银子。而地方上的州府目前还没有进行官员的置换,他们虽然上表效忠,但一旦有风吹草动,肯定有人会翻脸。那便是分崩离析之局。局面甚至比之前的情形还要恶劣可怕。陈之亮也是站在大局的角度提出这样的担忧的。 陈之亮的话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那其实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人人都脑子一热不计后果的附和林觉的意见,未必是种好事。对陈之亮的话表示赞同的便有三司使杨秀。 “陈大人所言甚有道理啊,皇上,林相,这件事可否仔细斟酌斟酌。女真人是肯定要赶走的,但目前似乎不宜。哪怕是推迟三五个月乃至半年,待朝廷财政缓和下来,兵马再招募多一些,准备的充分一些,一战毕其功,是否更好?”杨秀道。 “杨大人,说的什么话?你怎么也说这种话?女真人占着咱们大片土地横行霸道,抓人入伍抢夺物资粮草,磨拳擦掌的要动手呢,亏你们还在这里说这种话。大帅说的很清楚,国土都被人占了,还谈什么中兴?杨秀,你怕我落雁军打败仗?丢了你这三司使的官儿?我们可不怕,败了我们便回伏牛山去,那又如何?”马斌看不下去了,大声说道。 马斌这番话让群臣纷纷摇头,什么叫败了便回伏牛山去,这话说的可太过分了。郭昆听了脸色变得很难看,心道:你们这些家伙完全没考虑我的感受,你们可以回伏牛山去,难道朕要去伏牛山当寨主么?混账之极。 杨秀面红耳赤,苦笑道:“什么叫我怕丢官啊?这从何说起?我没说不打,只是希望能缓一缓罢了。完全是就事论事,怎么扯到别的上面去了?我是三司使,咱们现在的家底我还不知道么?咱们现在勉强维持住了已经很不错了,要打仗也得等我想办法筹措足够的银子啊。” 马斌摆手道:“莫跟我哭穷,那是你的事。你说那话便是不对。” 杨秀苦笑道:“得得,当我没说。这事儿林相和皇上决定便是。” 杨秀虽然不说话了,但出兵还是不出兵,朝堂上还是展开了激烈的争论。郭昆表现的很兴奋,不时的对据理力争之人点头赞许,对双方的理由似乎都认可一般。郭昆似乎从这些人的争论之中感受到了什么,似乎林觉说话也不是个个便都任何附和的,连杨秀都出来反对,这说明了什么?朝廷可不是他林觉说了算的,此一时彼一时,这里可不是伏牛山。郭昆看到了一丝曙光。 “诸位爱卿,都莫要争了,朕来说说如何?”郭昆开口说道,他要结束这种争论。 众人都闭了嘴,都看向郭昆。林觉也静静的看着郭昆,他对郭昆的想法也有些好奇。在目前这种情形下,郭昆可能大概率是反对仓促出兵吧。毕竟他在意的是他的皇帝的位置,他可不想再回伏牛山去。 “众爱卿的争论,朕都听的清清楚楚。说实话,朕很感动。朕感动的是,我大周朝堂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朕听着诸位爱卿为了国事而争论,而非为了私利和攻讦而争吵,都是满怀忠义的贤臣良将,朕真的感动的要哭出来。”郭昆这几 句话说的很有水平,不知道这段时间谁教了他,若不是亲耳听到,都不敢相信这是郭昆能说出来的话。 “众爱卿,你们所争论的无非是当前社稷未稳,稍有不慎会带来不可收拾的后果,会前功尽弃。可是你们想过没有,这可是林爱卿领军出征啊,率领的是落雁军呢。林爱卿未尝一败,能打败他的人怕是还没出世呢。女真人如何?完颜阿古大不过是林爱卿的手下败将,女真人见到落雁军小腿都打哆嗦的。这可不是朕乱说话,朕亲历所有战事,女真人当初兵力比我们多数倍,那又如何?围困了我们半个多月,那又如何?还不是最后灰溜溜的逃了?女真人确实战力强悍,但要看跟谁作战。朕反正认为,林爱卿领军出征,必将所向披靡。女真人绝非对手。”郭昆大声道。 众人有的愕然有的点头。听起来皇上的意思居然也是主张立刻出兵么? 林觉也有些出乎意料,他本以为郭昆也会提出一些反对的意见来,毕竟这和他屁股下的宝座息息相关。 “你们只要明白,林爱卿领军出征,便绝对不会失败,其他的都不用想。朕反正对林爱卿是抱有绝对的信心的。再说了,就算败了又如何?马爱卿不是说了么?大不了回伏牛山去,咱们重头来过便是。朕可不是说笑,朕说的是心里话。女真人不赶走,朕这个皇帝当着岂非是个笑话。别人在你家里撒野,咱们还能装作看不见么?朕可做不到。要是那样的话,朕宁愿不当这个皇帝。适才林觉说的话朕完全赞同。敌人还在我大周的土地上,江山尚处于分裂局面,谈何中兴?中兴的前提是我大周收复全部国土。况且女真人现在贼心不死,在东边两路拉丁入伍,以我大周百姓来当炮灰,抢掠财物物资女子,朕若还坐视不管,朕这个皇帝同样不要当了。回让天下人失望的。所以,朕认为,必须出征,必须将女真人彻底打败。” 郭昆挥舞着拳头,这番话说的倒也义正辞严,慷慨之极。 “朕说了,胜负的事情诸位不要管,林爱卿会对此负责,他不会让我们失望,他也没让我们失望过。所以剩下来的事情便该齐心协力去商量如何保证大军的物资粮草的供应的事情,而非是出不出兵的问题。诚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眼下朝廷的局面确实有些困难,但正因为困难,才是你们显本事的时候。若是朕国库殷实,兵强马壮的话,咱们还讨论什么呢?朕的意思是,必须出兵。粮草物资想办法筹措。朕暂时没什么法子,但朕带个头,朕从今日起每餐少食一碗饭,少一碗菜。朕身边的人也跟朕一样。三个人便可省下一顿兵士的口粮。朕也不是要你们照做,朕这是抛砖引玉,你们若有更好的筹措银子粮食的办法,也可以提出来。朕就是这个意思,你们觉得朕说的对不对?” 郭昆结束了他的话,殿上一片寂静。群臣第一次觉得郭昆说话居然这么的有道理,而且诚恳实在。第一次觉得,郭昆是个贤明的皇上。他这一番话,比他这半辈子说的所有的话都有道理和中听。 林觉心里也惊讶不已,郭昆怎么跟变了个人一样。难道他变了? 第一六零三章 得计 早朝在喧闹声中结束,结果不用多想,群臣虽然意见不一,但是林觉主张出兵这本已经让出兵这件事板上钉钉。更别说连皇上也说了一大通的话,支持出兵收复失地、将女真人赶出大周的建议。让出兵这件事再无异议。不管心中何种意见,这件事却也无法更改了。 众人在散朝声中离开大殿,有的心中担忧眉头紧锁,有的则喜笑颜开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散朝后林觉没有回公房,而是命孙大勇通知落雁军马步军高级将领去自己府中进行闭门会议。今日朝廷上林觉并没有确定出兵的日期和数量,也没有明确此战的目的。一方面自然是为了防止泄密,军事行动当然不能在朝堂上当众讨论,出兵的日期兵马的数量作战的目的等等都是极为机密的情报,林觉可不想让女真人提前知道这些。另一方面原因则是林觉自己也没有想好,此战要打到何种程度为止。所以,他需要跟落雁军众人商议出兵的细节以及相关的问题。 林觉出宫回府暂且不提,郭昆退朝之后心情愉快,健步如飞直奔后宫。进了延福宫后,直奔西北方向的翠微殿而去去。那翠微殿原来是吕中天的女儿梅妃的住处,当今太后一进宫便相中了翠微殿。那里地势最高,又濒临西北湖,殿前殿后的景色又是最美的。此刻初夏时节,整个宫殿便仿佛坐落在花海亭阁之中一般。更何况,那是曾经备受荣宠的皇贵妃吕梅的寝殿,住进她曾经的寝殿之中,其意义非比寻常。那是一种最终笑到最后的骄傲和炫耀。 翠微殿后殿春阁之中,太后沈阿葵正在宫女的侍奉下喝莲子燕窝羹,郭昆也不通禀,直接便闯了进去,吓得几名宫女连忙跪地行礼。 “出去出去,都出去。”郭昆摆着手呵斥道。 “奴婢遵命。”几名宫女如惊弓之鸟一般的逃了出去。 沈阿葵从软榻上站起身来,皱眉道:“昆儿,要有个皇帝的样子,不要这么粗鲁急躁。来之前要先通禀,要宫女们出去也大可不必这么粗鲁,你现在不是梁王府的小王爷,是大周天子呢,言行举止都要得体才是。” 郭昆忙赔笑行礼,上前扶着沈阿葵的胳膊道:“娘教训的是,儿子确实失礼了,但是……我是高兴啊。我急着要将好消息跟娘说,下了朝我谁也没搭理,便来跟娘禀报好消息了。” 沈太后皱眉道:“什么事这么高兴?今儿朝上议了什么事?” 郭昆张口欲言,却又闭嘴转身来 到春阁门口,探头看了看外边远远站在廊下的内侍和宫女们。然后伸手将卷起来的竹帘放下来。这才回到沈阿葵身边。 看着沈阿葵怪异的眼神,郭昆咂嘴道:“得小心些,这宫里的人谁知道是谁的人?说话得小心谨慎,焉知他没有在朕身边和母亲身边安插人手。” 沈阿葵叹息道:“哎,真是作孽。这大周天下是你的,这皇宫大内也是你的,普天之下都是你的,你才是至高无上的大周之主。可惜现在连我们娘儿俩个说话都要小心翼翼,真是作孽。” 郭昆脸上发烧,冷声道:“娘也不用这么说儿子,儿子知道林觉是什么人,一点点的疏忽都不成。儿子必须要小心谨慎,否则便万劫不复。” 沈阿葵点头道:“昆儿是对的,原该如此,娘只是感慨几句罢了。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郭昆恢复了笑脸,压低声音道:“娘,你最希望看到的事发生了。林觉今日提出要出兵讨伐女真人了,嘿嘿,他要率军离开京城了。娘之前不是说了么?他率军离开汴梁去打女真人的时候,便是我们的最好的机会。现在他要离开了,娘。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让人高兴呢?” 沈阿葵闻听此言,神色大喜道:“当真?议定了?” 郭昆得意的道:“定了,具体出兵日期未定,但这件事是定下了。有些大臣还唱反调,说东说西的,朕直接给他来个一锤定音。朕支持林觉出征,他们便都没话说了。他要出兵,朕当然让他去。朕巴不得他早些离开京城呢。” 沈阿葵细细的询问了一番朝堂上议事的情形,郭昆将他那番话复述了一遍给太后听,沈阿葵连连点头,笑道:“昆儿做的好,这番话滴水不漏。这下好了,他带着兵马一走,汴梁城便是我们说了算了。昆儿,你记着,他没走之前,切忌得意忘形,被他看出来。你这个妹夫可是人精。对了,你要做出全力支持的姿态,这样,不是银两粮草物资不足么?哀家这里还有银子首饰,一会你拿去当众送到林觉手里,就说是太后听说要出兵光复大周河山,所以拿出了自己的嫁妆给大军置办兵器盔甲粮草战马。” 郭昆忙道:“那怎么可以?怎要您掏银子?而且还拿嫁妆首饰去抵银子。” 沈阿葵斥道:“你懂什么?这叫做赶鸭子上架,既让天下人知道哀家贤明,也让林觉不能反悔。当今太后都拿出嫁妆首饰来置办军资,他这场仗不打也得打,他必须 得尽快出征了。明白么?” 郭昆恍然大悟,笑道:“还是娘手段高明,儿子怎么就没发现娘你竟然如此厉害呢?比父王都厉害。” 沈太后叹了口气道:“那也是不得已,嫁给你父王之后,天天提心吊胆,生恐哪天大祸临头,怎能不多思多想?算计也罢,谋划也罢,都是为了能活着,而且还要争一争。以前为了你父王,现在为了你。天下做娘的都是一样的,为了自己而儿子可以做一切事情。娘为了你自然要多费心思,多想办法。否则我们母子岂非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么?” 郭昆闻言躬身道:“儿子惭愧之极,让娘操心了。” 沈阿葵摇头道:“这种局面也是没有办法。当初若不反出朝廷,咱们都要没命。只能跟着林觉进山里。这一步其实是走对了的,果然借他之力得了皇位。但现在的情形便是反噬了。这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一桩桩一件件的解决了便是。” 郭昆肃然道:“娘说的是。” 沈阿葵看了郭昆一眼道:“你不要得意忘形,不要惹他怀疑。这件事你不要太主动,今日你殿上所言其实已经有些主动了。现在开始,出征之事他不来告诉你,你不要主动询问。只要他带着兵马离开京城,一些便都好办了。哀家已经和几位大人联络了,一切都已经安排就绪。他一走,京城便将为我们所控制。届时他不得不低头。就算他有大军在手,照样不得不低头。” 郭昆连连点头道:“母后放心,儿子谨记教诲。” 沈阿葵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沉声道:“你妹子的病好了么?怎地也不派人来告诉我们一声,只说生病了,也不打发人来告诉我们。” 郭昆皱眉道:“娘,八成是装病。我这个妹子现在是死心塌地的对林觉。从她口中套不出半点话风来。娘来京城也十多天了,她称病就是不来见娘。娘,我看你也别操心她了。她胳膊肘可是往外拐了。心里全是她的夫君了,那里有我这个兄长和娘呢。” 沈阿葵轻声一叹,缓缓道:“薇儿其实最可怜,我们和林觉之间争斗起来,她夹在中间最难受。我很担心她。你说的轻巧,她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能不操心她么?但现在这情形,怕也是别无选择了。哎!想起来这事儿,我便难受。” 郭昆连忙安慰太后,母子二人嘀嘀咕咕又说了许久的话,直到中午时分,郭昆才告退离开。 第一六零四章 未决 林觉的宅邸之中,一场从晌午时分便开始召开的军师会议一直持续到午后时分还没有结束。前大厅中为众人准备的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会议却一直没有结束。 被派去打探情形的婢女回来告诉众女说,会议的二进小厅里似乎闹得不可开交,好像是在吵架一般。里边的大人们争的脸红脖子粗。众女心里有些担心,于是一致推举白冰前往查看情形。其实这场会议原本高慕青和白冰是有资格参加的,两人虽是林觉的妻妾,但是论功行赏时两人也是授了军职的,她们挂名的军职一个是殿前司指挥副使和侍卫马军司都指挥副使,都是极高的军职。只不过那相当于荣誉军职,她们也并不会去履职。 高慕青自入京之后甚是懒散,每天的心思都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带着他到处游逛,对于朝廷里的事情变得毫不关心了。或许直到现在,高慕青的心里才真正的摆脱了之前的桎梏。高老寨主生前便是希望高慕青能洗脱匪首之女的名誉,过正常人的生活。虽然很早以前落雁军便已经不是土匪兵马了,但直到进了京城,在心理上才算是真正摆脱了土匪反贼的身份。高慕青也终于彻底的摆脱了二十多年跟大周普通女子截然不同的生活。她决心要回归一个正常的女子和母亲的角色,尽情享受之前没有享受过的生活。 所以,今天高慕青带着儿子又去逛街市去了。 白冰倒是依然如故,不过这种会议她是不爱参加的,她的原则是,一切听夫君安排,所以参加不参加根本不重要,她只需要坚持这个原则便好。不过此刻高慕青不在府中,只有她能去探知一些情形,所以便只能受众女委托,前往会议的花厅去瞧瞧。 出了后宅垂门,转过几道回廊,前方便是二进花厅了。前方院子内外,数十名亲卫巡逻把守着。这副架势,足以说明花厅里这场会议的重要性。即便是在林觉的府邸之中,闲杂人等也是不能靠近的。端茶送水的婢女小厮的身份都必须是跟随林家很久值得信任的人。 见到白冰走来,院子门口的几名亲卫倒不敢阻拦,忙上前行礼。 “你们自便吧,我进去瞧瞧。”白冰打了个招呼,便进了院子,不久便听到东侧花厅之中嘈杂的说话声。 “……大帅,卑职还是认为,这一次跟女真人作战,咱们要打便彻底的一了百了,打到他们老家去。女真人和辽人都是虎狼之族,斩草要除根,要想我大周长治久安,得一劳永逸彻底的除了这些祸根。否则,一旦他们恢复过来,必然还是要觊觎我大周的。” 白冰听出来了,这是马长青的说话声。 “马兄弟,话虽如此,但是得考虑实际的情形。此次出征我们恐只能调动十万兵马,女真人尚有二十万之众。我大军物资也不充沛,此次出征能将女真人赶出大周已经是很不错的结果了。胃口太大会撑破肚子的。瞧瞧西夏,我大周占领西夏多少年了?结果如何?得派重兵镇守,否则他们便反叛。我在西夏这么多年,看的清清楚楚。咱们得了西夏的土地,却没有给我们大周带来任何的好处,反而 搭进去不少人命,耗费大量财力。袁将军在世时便经常感叹此事。所以,辽人和女真人的地盘拿过来反而是负担。我反正是这么想的。” 这个声音有些陌生,白冰一时没听出来是谁。但她迈步上了台阶,来到花厅门口时,看到了正站着说话的那人,原来是西北军指挥使,大周禁军都虞候孙万春。 白冰在门口出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众将纷纷看了过来。林觉本托着腮微闭双目倚在大椅上皱眉思索,见白冰走了进来,坐直身子笑道:“你怎么来了?” 白冰向众人团团行礼,对林觉笑道:“我来瞧瞧,听说这里的会议开的特别火爆,夫君和诸位大人废寝忘食。给你们准备的酒席已经热了三遍了,这都快未时了。大伙儿叫我来问问,你们还吃不吃饭了?” 林觉一愣,看看外边的阳光笑道:“都快未时了么?我们商议了这么久了么?” 白冰嗔道:“你自己不饿,也不管别人肚子饿不饿。” 众人忙道:“不饿不饿,我们不饿。商议大事呢,总得有个结果。商议好了再吃也不迟。” 林觉笑道:“饭还是要吃的。但事也要议定。冰儿,咱们正在商议最后一件事,你要听便在旁边听听。” 白冰点头笑道:“好,那我便听听。” 白冰在林觉身边的锦凳上坐下。众人被打断了争论,一时有些沉默不知从何说起。林觉咳嗽一声道:“适才孙兄弟说到西夏的事情,到叫我想起了已故的杨枢密了。西夏之所以迟迟未能平息部落的反叛,原因是多方面的。我想,那灭绝令似乎有待商榷。当年我同杨枢密在兴仁府的城楼上对此有过交流。” 马青山闻言点头道:“大帅不说,卑职都差点忘了灭绝令这件事了。卑职认为灭绝令虽然有悖人伦,太过严酷,不是一个好办法。但是杨枢密当初的想法是对的。蛮夷畏威不怀德,跟他们将道理是没有用的,必须要用强力的手段。只不过杨枢密也太狠了些,手段太过了些。我想一定有更好的手段能解决这个问题,这是个值得探究的问题。” 马斌哈哈笑道:“这等事还是等到咱们灭了女真人,灭了辽人再去探究吧。我反正同意马兄弟的想法,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咱们这次将女真人不但要赶出大周,还要将他们和辽人彻底的灭了。否则后患无穷。” “马大哥,还是那句话,咱们现在的实力能将女真人赶出大周已经很好了。我反正是不建议咱们这时候想着去灭了辽人和女真人能。说实话,北方那些贫瘠之地要来何用?和西夏一样徒增负担。打垮他们,让他们自生自灭好了。没必要去耗费财力人力精力,换来毫无作用的那些地方。便是西夏,其实不要了也罢。”孙万春沉声道。 林觉皱眉喝道:“孙大人,这是什么话?能否有实力灭了他们且不论,但你要明白,任何一片土地都不是多余的。西夏辽人乃至女真人的土地可不是孤悬于外的化外蛮荒之地。那都是我中原王朝曾经的一部分。你去看看汉唐疆域,北到漠北,西至西域,东到大 海,南到南海之地。每一片土地都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不过王朝兴衰,国土的面积也随之增大或者缩小。事实上我大周尚未达到汉唐伟业。你适才的话犯了一个根本的错误,西夏辽国女真人脚下的土地其实都是我大周该收复的国土。明白么?” 孙万春愕然,半晌咂嘴道:“好吧,卑职书读的少,这些事根本就没有考虑过。” 林觉摆手道:“我知道,我不是怪你。我们所有人都要记住这一点,没有一寸土地是多余之地,只不过是被人暂时霸占了罢了。有能力的时候,便要拿回来。辽人女真人占据了那里,那可不代表他们是那片土地的主人,他们只是暂住。如果他们愿意融入我大周,我们倒也可以兼收并蓄包容他们。但前提是他们必须归顺。适才青山兄弟说,蛮夷之族,畏威不怀德。这话说的有道理,但也不完全如此。西夏之所以变成一个火药桶,那是只用了威胁的手段。强力手段必不可少,但教化则更加的重要。正所谓恩威并施,强力控制和教化手段双管齐下,只需十年便见功效。所以,你们讨论辽人和女真人如何驯服的问题,对我而言这根本不算问题。” 众人有的听懂了,有的没听懂。马青山当然是懂的,林大人所谓的恩威并施,进行教化的手段,其实便是要从文化上将异族同化的手段。这种手段其实需要很长的时间,需要耗费更为庞大的人力财力,急功近利是无法解决的。 “我今日其实只想知道你们对于此战打到何种程度的的看法。现在看来,意见不一。我想我该阐明我个人的想法。我是倾向于在击败女真大军之后乘势北征的,灭了辽国和女真的。原因很简单,只要我们赢得和女真人这一战,则北方再无强敌,这是难得的机会。否则以辽人和女真人的特性,用不到三五年,他们便又能纠集大量骑兵了。因为他们根本无需训练兵马,他们的孩童在马背上长大,天生便是士兵,所以不能错失良机。当然,我们自身也有很多困难,我大周现在国力衰微,大军出征自会耗费大量钱粮,增加老百姓的负担。这也是我纠结的地方。我看,这件事暂且撂下,免得意见分歧。咱们先集中精力战胜女真大军再说。你们之前有些人说的过于乐观,我可没那么乐观。战斗尚未打响,一切都是未知之数,没有必胜之军。我落雁军现在的情形你们也知道,粮草物资好筹措,但我们的火器火药一时难以补充完全,这是大问题。但我们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女真人要将整个东北数路都要搜刮个底朝天了。从今日开始,诸位都要进入战时状态,情报收集,粮草物资的集结,兵马的战前训练和动员都要同时进行。诸位兄弟,我落雁军战无不胜,威名远扬,我相信,此次出征我们也一定能大获全胜。” 林觉站起身来,挥着手臂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 “遵大帅之命!”众将士齐声喝道。 林觉笑道:“走吧,吃饭喝酒去。你们有些人已经怕是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只是没好意思的说罢了。马上打仗了,要行禁酒令了,所以今日酒饭管饱,一醉方休。” 第一六零五章 思绪 说是一醉方休,但落雁军众将早已不是当年的乌合之众,他们不但学会了纪律性,也学会了节制。出征在即,各种事务需要准备,事无巨细都要安排,可谓千头万绪。众将都知道林大帅的脾性。他吩咐的事情可以做不好,但必须只能是尽力之后没有做好,能力不足或者是想尽办法之后的没做好。若是本来能做好,却因为耽搁推诿或者不尽力而没做好,那是得不到原谅的。喝酒误事,那是最不能原谅的原因之一。 所以,众将确实狼吞虎咽,将林觉准备的一桌饭菜吃个了干净,这可不仅是给亲自下厨的安国公主面子,显示饭菜好吃。而确实是因为饭菜味道不错。但酒水却没有喝几杯,即便那是现在京城市面上还不多的竹叶青好酒,馋的流口水也只能适合而止。 送走可众人,林觉独自来到书房小院里,站在西斜的春阳之下思索目前的局面。 朝廷里的事情让林觉很是烦恼,和郭昆之间的关系已然变味。林觉的底线是,无论如何有分歧和矛盾,都不能用暗地里的阴谋诡计,甚至是暗杀这样的激烈手段来解决问题。一旦对方祭出这种手段来,对林觉而言,那便没有调和的余地了。当郭昆那晚埋伏下人手,准备对自己下手的时候,一切便失去了控制,林觉也不在有所顾忌。当然,为了大局着想,林觉并不想此刻发难。自己要废了郭昆可谓是易如反掌,但是此刻这么做会造成乱局。好不容易稳定的局面会失控,地方上和朝廷里都会乱成一团,这是林觉不想看到的。 林觉的出发点便是要让大周恢复秩序,让百姓们从战乱和贫苦之中走出来,解决大周百姓的疾苦是林觉的首选目的,这也是他践行方敦孺的遗志以及自己想要达到的目标。林觉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为自己和身边的家人朋友着想的人,他的思想早已进入了另外一个境界。既然生活在这个时代里,便要做出一些有意义的事情。而这有意义之事便是为国为民贡献心力和才智。自古至今,但凡为人所敬仰之人,无不是践行此目标,才为世人所传送。大道至简,就是如此。无论你是何种人,最终殊途同归,都要走到这条路上来。 所以,林觉希望战乱早日平息,早些让百姓们从乱局之中走出来,早日安居乐业。若非如此的话,他完全不必拽着郭昆上位。他本以为郭昆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会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会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对他的皇位造成威胁,会全力支持自己做事,完全的信任自己。然而,郭昆的表现让林觉失望透顶。他完全偏离了自己所期望的他前往的方向,无能而多疑,居然开始猜忌自己,还想要对自己下手。 这着实让林觉愤怒不已。 说到底,郭昆还是把自己看成高人一人,他完全没有醒悟过来,他除了皇族身份之外啥也不是。他拒绝承认这个现实,他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为他做的。自己应该老老实实的将权力交到他手上,当他的忠实的奴才。由他来接管胜利的果实。他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当他发现这一切没有可能,自己的声望远高于他,而且不可能完全听命于他是,他的心理便完全失衡,从依赖变成了猜忌甚至是仇恨。对权力的渴望让他丧失了理智,连自己也敢动心思要诛杀,简直蠢到家了。 当然了,林觉也明白,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自己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所以忠于皇权这种想法,在林觉脑海里极为淡薄,甚至根本不可能。自己不可能如郭昆所愿,不可能成为郭昆希望成为的人。这种双方对对方期望的相互落差导致了两人之间渐行渐远。而且,吕中天做了一个极坏的榜样和例子,让郭昆更加的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吕中天,所以加速了他对自己的不信任和猜忌之心。 现在的情形是,林觉确有废郭昆之心,但是顾全大局以及方方面面的情形,这件事不可草率行事,免得造成大局的混乱。林觉也不肯走吕中天的老路,妄想去当什么皇帝。除了林觉自己没有那个心思之外,而且那么做还是要引发大周的全面内乱,大周需要一个郭姓的皇帝,作为他们的精神支柱,林觉明白这一点。大周王朝,郭氏天下还没有到完全丧失民心,丧失一切口碑和声望的时候。大周朝是从繁荣的顶峰一路急转直下到了目前这种情形的,百姓们所经历的一切像是坐了一架过山车一般,他们尚没来得及去想清楚是怎么回事。绝大多数百姓在心里还在怀念大周之前的繁盛,他们将责任归咎于外敌和内贼,却没有归于郭氏。总之,郭氏气数未尽,取而代之是不得民心的。所以就算废了郭昆,也还是要找个郭氏皇族当皇帝,才能稳定人心。 而且问题在于,自己个郭昆之间的矛盾也并不公开,甚至在外人看来,自己和郭昆之间是关系紧密的,是一条船上的人。毕竟郭昆和自己一起举旗而反,而自己又是梁王府的女婿,郭昆的妹夫。郭昆起码明面上对自己是极为尊重的,封了王爵,让自己大权独揽、将朝廷军政要职都授予自己。在这种情形之下,倘若自己骤然废了郭昆,天下势必哗然。人们不会相信郭昆猜忌自己,甚至对自己起了杀念,他们只会相信是自己想要篡位谋逆,所以恩将仇报,对郭昆下手,以其他皇族取而代之。那样的话,自己会成为万夫所指之人。 百姓们是善 良的,但同时他们也是愚昧的。他们有时候又是可恶的。他们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实,他们只会用自己的标准来评判你。身处这样的时代之中,林觉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不得不采用更加智慧的做法。让天下人直观的明白,是郭昆忘恩负义,而非是自己。 除了和郭昆之间的事情,眼下即将开始的出征是另一件大事。即便没有田归林的到来,揭露了完颜阿古大贼心不死的事实,和女真人的作战也不会太久。林觉实际上当初计划的时间是在局面稳定之后便立刻着手解决占据大周土地的女真人的事情。而这一切其实也没有提前多少。要想完全的准备充分再进攻是不可能的,时间拖得越久,事情便越是棘手。自己将不得不面对要同大量被女真人胁迫的大周百姓作战的局面。虽然说上了战场便无百姓之说,只有敌人和自己人之分,但那毕竟是被胁迫的大周百姓,早一日击败女真人,便会早一日避免大量的大周百姓以敌对身份死在战场上。否则,所谓的为民着想的宏愿岂非成了一句笑话。 事实上田归林的到来只让林觉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大周有田归林这样的官员,有渤海县这样的百姓,自己一切的努力便更加的有意义。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百姓和官员,自己决不能让郭昆这样的昏聩之人执掌这个国家,让之前的人间悲剧,社稷惨痛再有机会重演。 除了朝廷上的这些事之外,家宅之中的烦心事也不少。特别是小郡主那里,自从上次和她谈话之后,已经十多日过去了,自己和郭采薇之间没有再说一句话。倒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郭采薇已经将她自己封闭起来,躲着自己,不肯跟自己见面。自己本来便事务繁忙,郭昆的事情让林觉也有些迁怒小郡主,所以便也没有刻意主动的去找他。这几天自己都住在绿舞那里,早出晚归,忙碌不休,却也没有去正房小院去找小郡主。 夕阳之下,林觉站在树荫之下沉思许久。一阵风吹来,头顶上的树叶在风中哗啦啦的作响,让林觉悚然惊醒。 整件事最无辜的便是郭采薇了。她其实什么都没做,现在却两头无着,惶恐难安,心碎不已。这其实根本就不是她的错,却要她来承受这样的情形,着实不公。而且,那是自己的夫人啊。对自己深爱之极的夫人,和林觉感情甚笃,一路以来给了林觉极大的支持和帮助的人,自己怎么能忍心看到她如此。自己怎么能像看着陌生人一般的漠视她的痛苦。 林觉举步往外边走,恰好遇到前来送茶水的绿舞进来。绿舞道:“公子去哪里?” 林觉道:“采薇在何处?我去找她。” 第一六零六章 纾解 (谢:xixihahha、甲壳虫msoocg、豆沙包搭绿豆、哇凉哇凉kk等兄弟的打赏,谢众兄弟的票。) 林觉轻轻步入正房小厅之中的时候,郭采薇正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拿着针线篮忙活着什么。听到脚步声,郭采薇没有抬头,只轻声说道:“海棠,上次咱们买的那卷绢布放在哪里了?我给忘了。你去库房找找,找到了便拿来。” 林觉沉声道:“绢布么?那我可不知道放在哪里。” 郭采薇身子一震,手上一哆嗦,拈着的针刺到了手指,疼得她差点叫出声来。她顾不得查看,忙站起身来敛裾行礼道:“夫君……来啦。薇儿见过夫君。” 林觉上前抓住她的手,见那纤纤食指顶端渗出一点红宝石般的血珠子来。于是送到口中吸吮.了几下。 郭采薇忙道:“不敢有劳夫君。” 林觉抓着她的手不放,轻声道:“疼么?” 郭采薇摇头道:“这算什么?不疼。” 林觉点点头,放下她的手,转头四顾,问道:“战儿呢?” “哦,慕青带着他出去逛了。这时候了,也该回来了。他昨儿还说有事跟爹爹说呢。你回来的晚,他等不及便睡了。”郭采薇轻声道。 林觉笑道:“哦?他有事跟我说?他能有什么事?这么小的人。” 郭采薇轻声道:“好像是学了诗文,想背给你听。” 林觉哦了一声,缓缓点头道:“很好,等他回来,叫他去书房找我。” 郭采薇轻轻点头。林觉的目光落到小几上的几片绢布上,微笑道:“大好春光,怎么闷在屋子里不出门?你这是在缝什么?” 郭采薇轻声道:“听闻夫君要领军出征了,薇儿想着给夫君缝几样衬垫。盔甲粗糙的很,夫君每次穿戴之后额头上都磨出血来,妾身便想着,能在周围缝个衬垫套在额头上,便舒服的多了。妾身没学过女红,缝的不好看,也不知夫君要不要。” 林觉愣了愣,点头道:“当然要。多谢你,有心了。” 郭采薇轻声道:“夫君何必跟薇儿这般客气,这都是薇儿份当所为之事。” 林觉点点头,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看着厅外春阳下的院子里的花树。正对厅门的一排花架上绿藤红花姹紫嫣红,甚是好看。几只蝴蝶翩翩飞舞着。四下里无声,显得静谧而安详。但在郭采薇看来,这种安静是尴尬的,她站在那里,双手捧在一起低头而立,不知该说些什么。之前那些对话,就像是两个人之间的没话找话一般。那件事,已经让夫妻二人之间隔起了一堵墙。虽然看不见,但是却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它的存在。 “夫君……要领军出征了,何时出发呢?”郭采薇打破沉默,轻声问道。 林觉转头道:“你问这个作甚?” 郭采薇一愣,旋即心中刺痛不已。她听出来了,夫君这是对她的询问生出了警惕。出征日期乃是军事机密,夫君怕是怀 疑自己在为兄长刺探情报。 郭采薇请吁一口气,轻声道:“妾身不该问这些。夫君出征,薇儿怕是不能送你了。夫君也一定不希望妾身送你。我给夫君唱一段曲子,便当是异日送别夫君吧。” 林觉皱着眉头没说话。他其实并不想气氛这么尴尬,他是抱着怜惜之心来的。但是此刻,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毕竟直到现在为止,郭采薇都没有主动的找自己,回答那天晚上自己提出的问题。 郭采薇轻声唱了起来:“……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道?” 林觉在郭采薇唱起这曲子的时候身子便绷紧了,凝神细细的听。待郭采薇唱完这一小段之后,林觉转过头来怔怔的看着她。小郡主唱完最后一句,已经是泪流满面,哽噎难以发声。 “这首曲子……不是西厢记里长亭送别那一段么?”林觉沉声道。 小郡主流泪点头,轻声道:“夫君还记得当年,在杭州梁王府中,妾身和夫君初相识时,为夫君唱过这首曲子么?” 林觉当然记得。那虽然是数年之前的事情,但林觉却记忆犹新。那时候西厢记刚刚正式演出,自己和郭采薇还只刚刚认识不久。郭采薇每天去剧院捧场,甚至连西厢记的唱段都学会了。有一段日子,自己常常去王府之中跟郭采薇谈天说地,郭采薇曾唱了这一段长亭送别给自己听。林觉对郭采薇的情愫便是从那时起逐渐滋长。虽然后来林觉自己选择敬而远之,因为和方浣秋之间已有婚约,更因为上一世的经历而不愿跟梁王府纠缠太多。但是对郭采薇的美好感觉已经在心中打下烙印。 此刻,再一次听到这首长亭送别的曲子,更是勾起了当年的甜蜜回忆,回到了当初两人情愫初生的美好时刻。 “唱的还是和当年一样好听,和莺莺也不分伯仲了。”林觉轻声道。 郭采薇苦笑摇头道:“怎敢跟莺莺比?夫君说笑了。” 林觉沉声道:“一晃眼,过去七八年了。当初咱们刚认识,还只是朋友。现如今连战儿都这么大了。这当中经历了这么多事,经过了这么多的磨难。真不敢相信我们是怎么过来的。若是当时的我们知道要经历这么多的磨难的话,怕是都没勇气活下去了吧。” 郭采薇轻声道:“妾身不觉得有多难,妾身这一路而来,从没有丧失过勇气。那是因为,有夫君在身边,妾身什么都不怕。遇到夫君是我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情,能嫁给夫君,和夫君共同面对艰难和磨难也是妾身的荣幸。若是一切重来,时光倒转,我想我还是会选择嫁给夫君,跟夫君一起经历这人世间的苦难和快乐。这是我的真心话。” 林觉怔怔的看着郭采薇虽然已经为人母,但却依旧俏丽无比的面容,沉声道:“多谢你告诉我这 些,我知道这是你的真心话。然而,这世间不是你我二人单独存在,很多事不是你我不愿意面对便可以避开的。” 郭采薇点头道:“妾身明白,夫君无非是想要知道那天问我的那句话的答案罢了。这几日妾身想了很多,妾身拒绝了母亲和哥哥的邀约,也根本没跟他们见面。我对他们很失望,特别是哥哥,他居然想对夫君下毒手,这简直是忘恩负义,卑鄙无耻之极。任何人想要对夫君下毒手,妾身都绝不会容忍他。所以妾身已经决定了,此生都不会去见他们,跟他们彻底的断绝来往。这便是妾身的态度。” 林觉道:“你真这么想么?这么做你岂非很是痛苦,他们是你的亲人,你为了我跟他们断绝往来,岂非心里很难过?” 郭采薇道:“我当然难过,但我别无选择。他们做的太过了。” 林觉沉声道:“然则,我如何对待你兄长,你也不再关心是么?” 郭采薇脸色变得煞白,抬头看着林觉道:“夫君,妾身不能撒谎。妾身不能违背自己的内心。妾身确实痛恨兄长所为,但是……如果夫君杀了我哥哥的话,我也一样不能接受。他是我的哥哥,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我的夫君和我的哥哥反目成仇,相互残杀,这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痛心的事情。我无力去说服你们,我也不懂你们为何变成今日这个局面。我只希望你们就算有矛盾,也不能相互杀戮。那是我绝对不能接受的结果。哥哥要杀你,我自然是痛恨他。你若是杀了哥哥……我……我也一样不能接受。我知道这样的回答夫君或许并不满意。但这是我的心里话。我知道现在妾身的身份很是尴尬,妾身愿意拿一切来换取你们不要再相杀。妾身可以不要这个正室的身份,夫君可以立绿舞妹子为正室,妾身都不介意。妾身只希望夫君能网开一面,不要下狠手。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林觉皱着眉头,沉声道:“说了半天,你还是不肯站在我这一边是么?” 郭采薇轻声道:“我很想那么做,但是我做不到。夫君若是迁怒于我,我从今往后都可以搬到后园去住,每日吃斋念佛,不再出现在夫君面前。我只求能有三餐素食果腹,几件薄裳蔽体,其他的什么都不要。” 林觉看着郭采薇沉默良久,叹道:“我怎会那么对你。这件事其实根本与你无关,我逼迫你是没有道理的。放心吧,我不会杀了你哥哥的,即便他那样对我,我也不会杀了他。但也仅限于此,我不能纵容他胡作非为的。薇儿,你很倔强,但那正是你。你确实自始至终都是如此。倘若你真能至血脉亲情于不顾,那反倒不是我认识的你了。我不会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的。” 郭采薇惊喜道:“夫君……当真答应不杀我哥哥么?妾身感激不尽。” 林觉摆摆手道:“也不用感谢,我总不能让你后半辈子恨我吧。你我夫妻历经这么多的磨难都熬过来了,这一次,也一定能熬过去。” 郭采薇欣喜落泪,连连点头不已。 第一六零七章 备战 连日来,林觉和众人都在为出征忙碌着。粮草其实并不是大问题,从落雁谷运来的军粮虽然被挪用了部分,但随着航运的通畅,市场的恢复,粮食从南方源源不断的运来,也已经足够保证供应。 落雁军兵马数量虽然没有得到太多的补充,各地赶到的兵马数量很有限,地方州府本来就没有多少兵力,所以实际上来到京城的地方兵马不足五万人。但这其实问题也不大,落雁军从来都不是倚多为胜,而是靠着精兵强将强力手段和智谋取胜。当初十万大军便敢出山纵横,更何况现在总兵力已经超过了十五万。 真正的难题是在于落雁军赖以取胜的各种火器的弹药的补充。伏牛山兵工厂的人手这器械已经搬迁到京城。来了之后林觉便命他们火速开工,补充消耗的弹药。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梁七为了这件事来禀报过林觉多次,头皮都挠秃了。便是因为原料的短缺之事。火药,铁锭,各种其他的辅助原料。这些东西现在都是紧缺的物资,林觉手里攥着不少银子,但是却买不到这些需要的东西。梁七已经派人四处采买,将京畿周边的火药作坊焰火铺子铁匠铺子里的原料物资几乎都搜了个底朝天,却也没搞到多少。 所以,落雁军兵工厂其实处于一种半开工状态。弄来一批物资原料,便开工制造一些。做做停停,搞得跟牛撒尿一般。完全无法全力开动去完成落雁军的要求。 林觉数日前便意识到这个问题,这其实也是让林觉迟迟无法出兵的重要原因。林觉不打无准备之仗,火器弹药更是落雁军作战的压箱底的本钱,若是这些物资不准备好,难道去跟女真人拼骑兵,拼肉搏不成?那岂非正中女真人之意。林觉的要求其实也不高,起码弹药火器足以支撑一场大战,不至于虎头蛇尾。 林伯庸在一次林家家宴上得知了林觉此刻的困境,他当时没有吭声,当天便乘船回杭州去。数日之后,从杭州飞来一羽信鸽,信上的内容让林觉大喜过望。原来,林伯庸悄无声息的回到杭州,便是去为林觉采买火药铁锭这些物资去的。他并没有在林觉面前声张,而是在苏州江宁等处打听到了一大批林觉需要的这些物资之后才告知林觉,这才是老成持重的作风。在事情解决之前,绝不夸下海口,只是去想办法。事情有眉目了,才会说出来。 林伯庸的信中说了,这些都是一些商贾私人囤积的物资,此刻要买是要出高价的。除非林觉以朝廷的名义强行征用,但林伯庸不建议那样做。那样做的话那些 囤积居奇的商贾确实只能从命交出物资,但是这只是一榔头的买卖,会彻底的断了供应。林伯庸的建议是,以林家的名义高价买下来,不但解燃眉之急,更是能够打通这条供应链。让这些商贾主动去为林觉找这些物资,今后便可源源不断的供应落雁军这些物资了。很明显落雁军今后还会长期需要这些原料的供应,因为这些东西消耗起来是极快的。 林觉本来心中确实有待一切稳定下来,必须要将火药铁矿这些战略物资的原材料收归国有,禁止民间流通。因为他知道,随着落雁军开启热.兵器作战的先河,很快便会有人效仿。即便保密工作做得再好,也难免最终流传出去。所以,必须将火药精铁这些原材料控制在朝廷手里,可最大限度的防止扩散。起码不会给别有用心之人得到大规模配备火器的机会,那样的危害是难以想象的。 但此刻,显然条件并不成熟。所以,林觉同意了林伯庸的建议。他当即让梁七派人带了五十万两银子的巨款南下采购这些物资。这对林觉而言,可算是解了眼前的最大的难题。 时间上虽然要耽搁一些时间,但这并不影响大军的出征。以现有的火器可以先行出兵作战,后续兵工厂制造的弹药火器再运抵军中便可。只需在出征前赶制一批手雷和一窝蜂火箭这种性价比高的利器。至于神威将军炮的炮弹,王八盒子的霰弹,则只象征性的配备一些便罢。 随着各项准备工作的推进,气氛也越来越紧张起来。城中百姓们也明显感受到了大军即将出征的气氛,因为北城和东城大校场上,每天都是满满的士兵在操练各种战法。喊杀之声响彻天地,让人听得心惊肉跳。 百姓们心里很矛盾,他们既担心有期待,担心的是眼下这日子刚刚恢复平静,林大帅便又要大动干戈了,如果一个不慎输了这场仗,岂非如当年杨俊北征一样,大周又要陷入尴尬的境地,又要天下大乱。很多人其实心里宁愿林大帅别去再惹那些女真人。他们既然不来攻,有何必去撩拨他们。当然,绝大多数人是明白事理的。女真人占着大周的土地,这场仗不得不打。女真人乘火打劫,行为恶劣,必须解决女真人才有安生日子过,否则他们永远都像饿狼一般环伺在侧,让人寝食难安,迟早还是要来进攻的。 朝廷之中,关于出征的争论已经平息。上上下下都在为落雁军加油鼓劲,众官员也都为落雁军的粮草物资的筹措绞尽脑汁。皇帝郭昆于某日亲自前往东校场检阅训练兵马,并且当场拿出了一箱 子金银首饰捐为军资的举动引爆了上上下下为落雁军出一份力的浪潮。郭昆当众告诉众人说,这些首饰是太后当年的嫁妆和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体己之物。这一次为了大军出征全部拿了出来。他还转达了太后的话说,这些首饰哪怕为将士们打造几套盔甲保护他们的身体,哪怕是买些伤药为将士们减轻伤痛,那都是是用得其所。这些话说的众将士心里暖烘烘的,不明内情的人感动不已。京城上下受到太后行为的感召,纷纷出钱出物,为大军筹措钱粮。 林觉对郭昆和太后的行为不置可否。他们愿意掏银子出来,林觉自然照收不误。但对于百姓们自发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钱粮,林觉下令一概不收,因为落雁军还没到需要从百姓身上搜刮钱粮去打仗的地步。倘若真的到了那样的地步,这场仗不打也罢。 在经过二十多日的准备之后,出征的日期终于正式敲定在六月初七日。林觉进宫向郭昆禀报了出征的日期之后,郭昆明显松了口气。这二十多天里,他问了林觉不下五六次何时出兵,现在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日期了。郭昆对林觉表示,这一次他虽不能亲自随军前往,但他将会坐镇京城,为林觉做坚强的后盾。他还向林觉道了歉,关于那天晚上在水榭之中说的话,他说他事后想想,觉得着实不该对林觉生出猜忌。他告诉林觉,待打败了女真人之后,等林觉凯旋而归之时,他会好好的跟林觉交心,好好的改变自己,当一个好皇帝。他会向林觉虚心讨教,林觉提的任何意见他都会重视,绝对不会让林觉失望。他还说,他会践行之前说的话,他要和林觉共天下,自己只是名义上的皇帝,林觉可以做一半的主。他说他想清楚了,他和林觉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他郭氏需要林觉的全力辅佐,任何人都不能替代林觉的位置。他说,只要郭氏在皇位之上,林觉便是永远的宰相和枢密使,永远的兵马大元帅。将来林觉的儿子也将接替此职,永远和郭氏结成固定的大周君臣对子。他还说,他要赐予林觉一道金牌,将来林家任何人都可以凭此牌免罪,超脱律法之外,享受和皇族一样的法外待遇。 总之,他说了很多很多话,许下了很多很多的承诺。态度不可谓不诚恳,言辞不可谓不真诚。林觉却自始至终微笑着,像是看个白痴一样的看着他,也不反驳也不同意,只那么笑着看着他,看的郭昆心里发毛,看的他心里怒气勃发,恨不得朝着林觉的笑脸上打一拳。 林觉出宫之后,仰天大笑不已,笑的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第一六零八章 誓师 大周建兴元年六月初七上午巳时,落雁军马步军十二万人在北城校场誓师出征。当日风高云清,艳阳高照。皇帝郭昆以及朝中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到了场。场面空前热烈。 说是十二万兵马的誓师大会,但实际上参与检阅的人数高达二十余万,还有八万人是城中百姓组成的后勤保障人手。这些人有些是自愿为落雁军服务的,有的是受雇有偿为军队服务。近八千辆装满物资器械,草帘遮盖的各色车驾整整齐齐的排列在军队后方,车上装的都是随军的物资。 这些大车有的是骡马拉着的大型平板货车,有的则是两个轮子单人可推的太平车。总之,正如当初落雁军出伏牛山作战时一样,落雁军保证了数量不多的兵马绝大多数为纯作战兵力。而后勤物资粮草的运送和随军则交给了老百姓。只需派出少量兵马护送便可。 誓师大会上,郭昆做了一番勉励和动员,倒也慷慨激昂,头头是道。但是落雁军众将和百姓们显然对他兴趣不大,他的讲话只得到了礼貌性的回应。但当林觉来到台前时,那场面便大大的不同了。呼喊林元帅的声音山呼海啸震耳欲聋,很多人见到林觉激动的热泪盈眶。落雁军将士们自不必说,一直以来林觉都是他们心目中的神。对于百姓们而言,林觉却也已经成为他们心目中的偶像。 关于林觉的经历在城中早已传的沸沸扬扬,关于林觉当年的一些事情都被扒了出来。连带林觉家中的几房妻妾儿女几个都成了谈资。没办法,京城百姓还是延续了他们的传统,日子稍微安稳了一些便对朝廷事务,朝中官员们的八卦开始感兴趣。他们可不像是其他州府,只关心市井闲事青楼秘闻。林觉传奇般的经历,如开挂一般的人生本来就值得惊叹,这正是他们极好的谈资。 当然,越是如此,郭昆便越是愤怒。事实上之前情形便是如此,在落雁谷中,在落雁军中,他其实便是个边缘人物。人们对他也保持着一种基本的尊敬,但却绝非是发自内心的尊崇。郭昆也认了,毕竟伏牛山落雁谷是林觉的地盘,落雁军是林觉的兵马,他们如此也在情理之中。虽然心里不痛快,但却也不至于太愤怒和失落。但是,到了京城之中,这已经不再是伏牛山落雁谷,现在连京城的百姓都对自己如此敷衍,都对林觉如此推崇,这说明林觉在大周的声望已经比自己高了不知多少。这当然令人气愤,百姓们甚至已经忘了自己这个皇帝就在台上,他们跪地磕头泪流满面捶胸顿足声嘶力竭的举动难道不该是为了自己么?在他们心目中,大周的皇帝实际上便是林觉了吧。 郭昆心中愤怒的要炸裂,但是他脸上却带着笑。他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已经到了关键的最后一步,便是一坨屎 也要吃下去,保持着微笑吃下去。因为林觉他们就要离开京城了。他们一走,京城便是自己的天下了,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万事俱备就等着今日他们离开了。 待山呼海啸之声停歇,林觉缓步走到台前,凝视着下方无数密密麻麻如蝼蚁一般的人头,大声开口说道:“诸位将士,诸位父老乡亲。今日我们在此誓师,为将女真人赶出我大周,我们将再一次踏上征程,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很是激动澎湃。我大周近年来历经磨难,社稷飘摇,内忧外患,层出不穷。我们的百姓在受苦,我们的河山被践踏,我们的妻儿在流泪。我大周一个多么美丽而爱好和平的国度,却满目疮痍,灾祸不断。近三年来,确切的说,郭旭篡夺皇位的三年多时间里,我整个大周便如中了魔咒一般,灾祸连连,灾难不断。近日政事堂做了一个粗略的统计,我大周在过去三年里,死于战乱饥荒的军队和百姓的数量高达五百多万。五百多万啊,活生生的生命啊,就在这三年之中全部消逝了。五百多万具尸首足以填满整个汴河。填满整个西北湖。想想吧,那是多么悲惨的事情。这五百多万大周军民惨死,背后更有数百万个家庭承受巨大的悲伤,数千万人为失去亲人而痛苦。包括皇上在内,包括我林觉在内,我们的家庭中同样有至亲死去。据我所知,京城二十万户人家,几乎家家都有人在这三年多时间里死去。这是人间的一场浩劫,这是一场巨大的灾祸,几乎毁了我大周。” 人群雅雀无声,落雁军将士们神情肃然,他们想起了死去的战友和兄弟,落雁军出征以来,也有数万将士死于战斗之中,朝夕相处的兄弟永远的消失了。虽然朝廷在城中建造了纪念的丰碑,皇上和林元帅亲自拜祭告慰英灵,但是逝去之人却永远不会回来了。百姓们也沉默着,有的人默默的流泪。这些百姓绝大多数都是京城百姓,家中都有人死在这场大周浩劫之中,被勾起了痛苦,悲伤难抑。 林觉继续说道:“……有人说,这一切都是天灾,是上天的惩罚。惩罚我大周百姓失德失礼,只图享乐,不敬天地。这完全是无稽之谈。人人都想过好日子,我大周上下辛勤劳作,用自己的汗水创造财富,用自己银子去享受生活,这有何过错?此乃天经地义之事。而有些人,自己好逸恶劳,日子过不下去,便觊觎我大周的富庶,便想要来抢夺。这些人才是罪魁祸首,才是该被天罚的对象。是的,便是那些人,北方的蛮夷之族,那些凶蛮残暴,茹毛饮血,尚未开化的蛮夷之辈。他们只会抢掠破坏,永远都靠着抢劫别人霸占别人的财产过日子。他们不会在意他人的感受,不知敬畏和尊重为何物。这一些灾祸的源头除了我大周内部的一些问题之外,便是因为这群蛮夷恶族的野 心膨胀和劫掠成性所致。我大周自己内部的问题自然要解决,但是我们现在首先要解决的便是这些带给我们灾难的蛮夷恶族。因为他们还盘踞在我们大周的国土上,还在师试图垂死挣扎,试图卷土重来。北方诸路数百万百姓还在他们的铁蹄之下遭受苦难,还有数百万流离失所的百姓家园被占领,故土难回。你们说,我们能坐视不理么?” “不能!”数十万军名发出震天的大吼声。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林觉高声问道。 “杀光他们,赶走他们。”落雁军十二万将士挥舞着拳头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 “说的好!跟蛮夷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蛮夷畏威不怀德,只有用手中的武器打的他们落花流水,打断他们的骨头,割断他们的喉咙,打的他们如丧家之犬夹着尾巴逃回荒山野岭里去,然后他们才会知道敬畏我大周天朝。我大周之前太过仁慈和忍让,纵容了他们的野心。现在开始,对待这些蛮夷之族,便不能把他们当人看。你们给我记住,这一次,我将不已其他东西论军功,我要的是女真人的人头。一个女真人的人头一份功劳,我要你们不但要战胜他们,而且要割下他们的头颅向我炫耀请功。我不要妇人之仁,把你们的恻隐之心,慈悲之心都给我丢到九霄云外去。因为,你们面对的不是人,而是野兽,是恶狼虎豹,对他们的仁慈便是愚蠢。都听明白了么?”林觉大声喝道。 “明白了!”落雁军将士们咬着牙,面色狰狞的怒吼着。 站在林觉身后的数十名朝中文臣脸都白了,他们还从没有听到这样的动员的话。那文弱的林宰相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居然要手下的兵马割下敌人的脑袋炫耀。要他们不再有恻隐之心。这林大人也是读书人出身,怎地这般野蛮凶狠。 郭昆在人群之中坐立不安,他眼睁睁的看着林觉将原本情绪平和的落雁军将士们的情绪调动起来。让他们从普通的士兵成为了暴躁嗜血的野兽。郭昆其实一点也不惊讶,这便是林觉,这便是他的战前动员,他有能力调动所有人的情绪,让他们从谦谦君子变成嗜血的恶徒。这才是真正的动员。与之相比,自己之前的那些慷慨陈词简直逊爆了。 “好!冤有头,债有主。一切都有报应。百因必有果,女真人的报应便是我们。他们很快便会感到后悔,但是世上却无后悔药了。众将士听令,即刻开拔,直捣敌军,同饮此酒,不胜不还!” 林觉端起身旁亲卫递上的一碗酒,高高举起。数十万军名将身准备好的酒碗端起。林觉将酒一饮而尽,所有人也都将酒喝干,下一刻乒乒乓乓一阵爆响,酒碗摔碎在脚下。号角声起,人嘶马叫声中,大军正式开拔。 第一六零九章 大首领的坚持 京北开德府治所濮阳城中,完颜阿古大正在高大的府衙大厅之中大声咒骂。进入六月之后,天气变得已经极为炎热。虽然对于大周人而言,这才是一年中炎热季节的开始,真正的大热天在七月八月这一段时间,那才是真正的炙烤。但是对于完颜阿古大和他的女真大军而言,这样的天气已经够他们受的。他们生活的地方在长白山一带的白山黑水之间,倒也有天气炎热的时候,但是时间很短,而且也是可以忍受的。毕竟山多林多,无论太阳下多热,进了山林山谷之中便立刻凉爽惬意。山谷中的水都是冰凉刺骨的,所以他们根本没有经受过在阳光下暴晒,在屋子里如蒸笼一般的煎熬,连池塘河流里的水都被晒的滚烫的这种情形。 两个月前,完颜阿古大审时度势权衡利弊,最终以壮士断腕的决心毅然率大军从十里长岗撤兵,不再同落雁军死磕。不得不说,完颜阿古大的决定是明智的。他知道,再和落雁军死磕下去,他将会面临极为窘迫的境地。就算以兵力优势吃掉落雁军,他的兵马也将所剩无几。然则到那时,他将面临既控制不住辽人,更在大周毫无所获的局面。到那时,不但在大周再无进展,而且连占领的大周的河北东路和西路,以及河东路的大部分都要全部拱手送出去,因为他根本无力控制这么大的地盘。不仅如此,即便退回北方,辽人的态度也会随着他实力的减弱而改变,东京中京两处地盘怕是都难保,最终恐怕不得不回到长白山的白山黑水之间去当他的部落头领去。 这显然是完颜阿古大不能接受的结果。若是在很久以前,部落首领自然是他的最高梦想。但现在,他已经经历了这么多,见识了这么多,付出和得到了这么多,要让他回到从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不仅是心态上难以回到从前那种小富即安的心态,而且当他从北方蛮荒之地一路南下,看到辽国中京和东京的大城市,更见识了大周城廓的雄壮和高大,看到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之后,他还怎么能甘愿回到以前那种日子。 原来居住之所可以富丽堂皇到如此程度,原来吃的东西可以那么精致和美味,原来穿的衣服可以如此的华美。原来世上居然还有这么多人如此惬意的活的如此的禁止。反观自己的女真部落,那些低矮的草房和帐篷诚然是一种能让自己思乡的情节,但却真的不是人住的地方。吃的东西更是远远比不上。同样是肉,女真人只会在火上烤熟了或者煮熟了加些盐巴便觉得是世上的美味,但别人吃的肉经过各种手段烹调而出,调味料便有几十种。说实话,女真部落里的寻常吃食,在大周喂猪喂狗都不配。 当年妹 妹完颜明月从大周京城回到女真部落之中,曾经向他描述过大周的富庶和另外一种精致的生活方式。完颜阿古大对这些虽然已经有些了解,但是当时的他有些想当然的认为妹妹的描述或许有些太过夸张。直到他亲自见识到这一切,才明白完颜明月的描述尚不足大周繁华之万一。 种种的一切落差和对比,都让完颜阿古大坚定了决不能回到从前的决心。所以在得知方城山之战失利之后,他果断的选择了撤兵。但他并没有将兵马撤离大周境内,而是将近十八万兵马退守在兴仁府开德府和隆德府这三处,形成一个弧形的防御阵型。以这相聚不足一百五十里的三座城池作为防御的前哨,背靠河北东路大名府这座坚城,形成一个立体的防御态势。 完颜阿古大本来以为,自己撤兵之后,林觉首要的攻击目标必是龟缩在京城的吕中天。显然林觉和郭昆的首要目标是要先平息内乱的,否则他们根本无法来同自己交战。不可能放任吕中天在腹背不管而来优先攻击女真大军,那岂非是等着吕中天派兵和自己前后夹击,岂非死路一条。他们只能先平内乱,然后再来对付自己。完颜阿古大认为,光是一个吕中天盘踞的京城,便足以让落雁军忙活一阵子了,而且孰胜孰负还很难预料。虽然落雁军火器厉害,但是汴梁城的城池之坚固,自己是见识过的,落雁军的火器怕是在攻城之战中用处不大。攻汴梁,那是任何一支兵马都要付出巨大代价的事情。 完颜阿古大的如意算盘是,让落雁军和吕中天先在汴梁打个你死我活,这必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落雁军确实厉害,但是有坚城拒守的吕中天也不是吃素的,最好双方斗个你死我活,自己坐收渔翁之利。他们双方打的差不多了,不管那一方最终是胜利者,也都不是自己的对手了。 而利用他们死磕的这段时间,自己的兵马正好休养生息,恢复信心。从辽国和占据的大周北方再继续的扩招人手,恢复实力。等他们打的头破血流之后,自己再率军去横扫他们。落雁军的火器厉害又如何?只要兵马足够多,用人海战术都可以战胜他们。反正死的不是女真人,死的是辽人和大周人,自己可一点也不在乎。 完颜阿古大的如意算盘虽然打的挺精明,只可惜他只算计对了一半。落雁军确实直奔京城而去,他们确实是要先解决吕中天的内乱。然而,那绝非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攻城战。完颜阿古大派出了大量的细作去观摩这场攻城战,结果,差点让完颜阿古大掉了下巴。落雁军只用了一天时间。确切的说,整个攻城只用了半天,汴梁南城坚固的城楼和城墙便被落雁军用那种从未 见过的凶猛火器给轰塌了。完颜阿古大整个人都傻了,回来禀报的斥候被他打掉了满嘴的牙齿,因为完颜阿古大完全不相信他们的禀报,更不相信落雁军又拥有了新的攻城火器。但是所有的斥候的禀报都是如此,他便不得不相信了。 一个残酷的事实摆在完颜阿古大面前,自己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落雁军摧枯拉朽,甚至几乎无损的解决了吕中天,再一次展现了强大到令人恐怖的作战能力。而留给自己的时间恐怕不多了。他必须立刻做出决定,是留还是走。留下来,林觉绝对不会放过自己,他必要率军来攻。而自己绝无战胜他的把握。若是立刻撤离,则可以如林觉曾经告诉他的那样,以现有兵马灭了辽国,在北方称王。但和大周的关系,因为落雁军的存在,怕是必须要付出一些代价。估计得年年进贡,方可安生了。并且,自己必须要承受望风而逃之后声望大损的后果。他完颜阿古大不是无敌的,林觉便是他的克星,他必须躲着林觉走。 听起来,似乎后一种选择比较明智,但是完颜阿古大心里却绝对不愿意这么干。很明显,这一次的避让不会是最终的结果,即便自己能躲一时,也躲不了一世。自己南下进犯大周,杀了他们数十万兵马和百姓,这笔账怕是没那么容易抹平。待到林觉率军前来讨还血债的时候,自己除非掌握了和落雁军一样的火器的秘密,否则还是待宰的羔羊。求饶?进贡?称儿皇帝侄皇帝?大周前车之鉴在前,这种手段只会让对方胃口越来越大。当初自己便是看到大周对辽人卑躬屈膝,才对大周生出轻蔑之心,才会下定决心挥军南下。现在情形翻转,将心比心,林觉也定不肯罢休。 思索了数日之后,完颜阿古大做了决定。身为女真男儿,他不能让那些跟随他的兄弟们失望,他已经让他们有些失望了,不能再让他们感到耻辱了。退回北方确实可以暂时苟安,但那不是一了百了之计。他必须要面对林觉的进攻,必须要彻底的解决这件事。或许灭大周的希望已经破灭,但起码也要保住占领的地盘,保证双方再未来以平等的地位相处。不会留下后患。 解决这一切的办法只有一个,那便是面对面来个了断。以一场最终的战斗解决一切。虽然对方确实强悍到令人胆寒,但自己还能扩充兵力,还能殊死一搏。自己的兵马本就比落雁军多,自己的战士们也不是胆小怕死之辈,自己的大军在野战方面反而占据优势。只需要谋划得当,未必没有胜算。 更重要的,自己还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制胜法宝。那有可能是林觉的命门。这种时候,为了胜利,自己可什么也顾不得了。 第一六一零章 卑鄙手段 衙门大堂上热的心烦意乱的完颜阿古大坐立不安,天气热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正焦急的等待着斥候消息的送达。汴梁城被林觉大军攻破之后,他一边下令手下骑兵将领拔里速率一万多骑兵从大名府往东攻袭,大量劫掠青壮人手和粮食物资备战,同时也无时无刻不注意打探着汴梁方向的消息。派往渗透进汴梁周边的斥候便有数百人,混进城里的也有几十人。这些人每天源源不断的将消息通过飞鸽和海东青信使送达他的手里,他也每天花费很长时间和手下众人分析这些信息,以便找到有用的信息。 当然,他最想知道的是军事调动方面的情报。那便可以知道林觉是否即将率军来攻打自己。起初十几天,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消息,只是大周城中开市开工,大周朝廷开始运转的一些消息。虽然惊讶于林觉的高效,在短时间内让京城混乱的局势得以迅速的平复便逐渐走上正轨,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完颜阿古大自认自己便做不到这些。心中不免想道:让若林觉这厮肯跟自己合作,肯来帮自己的话,不但军事上会更上一个台阶,在治理政务上也将是绝佳的人选。只可惜这厮就是不肯同自己合作,非要和自己作对。这么一想,对林觉更加的痛恨。想想自己为了拉拢他,将自己的妹妹都送给了他,结果却一无所获,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过,传开的消息中说大周朝廷似乎为了赈济百姓动了军粮,派去的细作在城中的军粮储存之处看到大批的粮食被运抵城中几处发放点发放给百姓渡过难关。数量着实不少。得知这个情报,完颜阿古大心中稍稍安定了些。种种迹象表明,林觉似乎并无短期内进攻的打算,他现在为了稳定局面自顾不暇,自己还有大量的时间去做准备。 随着时间的推移,从河北东路,京东东路一带劫掠的百姓和粮食物资源源不断的抵达。从占领区强抓来的青壮男子也越来越多的集结,这些人被编入军中之后,兵马数量增加了三四万人之多,粮草物资也囤积了不少。再加上逼迫几位辽国酋长在辽国境内又送来两万多生力军和大量物资,一下子大军的数量增加了六万多人,达到了二十四万之多。 虽然新加入的这些人都是不能称之为真正的兵马,从大周抓捕的青壮百姓只能在军中做些杂役之用,辽国新送来的两万人手更是大多数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距离真正的战士还差得远。但是起码人数壮大了总是件振奋士气的事情。那些大周百姓最起码也能在军中喂马煮饭搬运物资伺候好正规兵士,打仗的时候,他们也可以当炮灰使用。辽人送来的那些少年们起码可以纵马冲锋,他们的骑术可不亚于女真士兵。只要能骑马冲锋,便是件好事,便可撕裂对方的阵型。总之,不管怎样,自己的形势正在变得越来越有利。 但不久后,从前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清 晰的传递着对方要出兵的信号。首先便是从街头巷尾流传的传言之中有了大周要出兵北征的流言。不久后落雁军兵马如火如荼的展开了大练兵的行为让一切变得明朗起来。大周地方上的不少兵马也陆续抵达京城。一切的一切都预示着林觉即将要动手了。 完颜阿古大心中既担心却又有些期待,他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对方的兵力似乎并没有增加多少,林觉显然并不想扩充兵力,否则以他现在拥有的资源可以轻松将兵马扩充数倍。这一方面可能是他没有太多的物资粮草供应,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他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诚然,落雁军不已兵马数量见长,他们拥有令人胆寒的杀伤力极大的火器,他们确实有资本不需要靠着人多取胜。但这也正中完颜阿古大下怀。对完颜阿古大而言,他要依靠的便是倍数于敌的人手来弥补战力的不足。目前的兵马数量已经扩充到二十五万左右,已经足够和林觉进行抗衡了。 消息来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明确清晰。两天前,斥候们送回了汴梁北教场正在搭建阅兵高台,用石灰粉划分兵马列队区域的消息。完颜阿古大知道,那一刻终于要来了。这两天他都在等待着那个消息。从京城到濮阳虽然相隔了近三百里,但是一旦京城那边的消息确定,以海东青信使的速度,可以在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里便将消息送达到自己手上。 天气炎热,等待的心情更是焦躁,完颜阿古大的身上满是汗,黏糊糊的甚是难受。 “扑棱棱”羽翼破空之声在衙门外响起,完颜阿古大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海东青信使的羽翼扇动之声。他大喜过望,大步踏出门外,站在台阶下的阳光里仰头向天上看。刺目而灼热的阳光让他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他眯着眼取出一只鹰笛吹响,同时举起手臂伸向空中。 扑啦啦!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完颜阿古大手臂一沉,转头看去,一只体型不大,但双目凶狠的海东青落在了他的手臂上,正用它凶恶的眼睛瞪着完颜阿古大。 完颜阿古大哈哈哈大笑,转身进了衙门大堂,一边高声叫道:“拿肉来,拿水来,犒劳这畜生。这畜生已经不高兴了。” 女真亲卫们忙一叠声的答应了,迅速去准备清水肉片的时候,完颜阿古大已经将海东青脚腕上绑着竹筒取下。在海东青飞扑向一大盆肉片和清水的时候,完颜阿古大已经展开了手中的绢布。 “大周兵马已于今日巳时开拔往北,方向不明。作战兵力十二万,马军五万,步军七万。后勤人手八万。辎重车辆八千辆。疑似攻城神威炮十门。望大首领知晓,早做准备。我等将尾随他们随时禀报情形。” 完颜阿古大将绢布握成一团,面色凝重,眼中凶光大盛。 “林觉,你终于来了。我可等你好多天了。”完颜阿古大冷声说 道。 …… 阳光下的花园之中花木繁盛,一座假山之侧的草地上,一名蹒跚学步的粉嘟嘟的孩童正在草地上踉踉跄跄的奔跑着。他口中咿咿呀呀的发出不明之音,追逐着草地上飞舞的蝴蝶,不时发出开心的笑声。 一旁树荫下摆着一张竹椅,一名容貌端丽的女子正坐在树荫之下看着那孩儿微笑,她的全部精力都在那孩儿身上。那孩儿走得急了,扑倒在草地上时,女子惊的站起身来,但却又缓缓的坐下。 “念儿,自己站起来,勇敢些,不要娘扶你。对,自己站起来,好厉害的念儿。好勇敢。将来长大了定和你爹爹一样勇敢,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在女子不断的鼓励的话语声中,那孩童撅着屁股用力的爬起身来,小脸涨得通红。在他站起来的那一刻,女子笑着鼓掌,孩童也开心的笑,转眼便被眼前一只白蝴蝶吸引,再一次飞奔追逐而去。 女子叹了口气,伸手在腰间摸到了一枚破碎的玉佩,拿在手里端详摩挲着,似乎想起了什么事一般,美丽的脸上全是温柔和甜蜜。 沉重的脚步声从假山一侧传来,女子被惊动了放下玉佩转头看来。草地上的孩童也听到了声音转头看来,一个高大的声音在假山之侧的小路上现身,同时一个粗豪的声音传来。 “哈哈哈,念儿,舅舅来了,舅舅给你带了好吃的。你瞧,糖果儿。” 那孩童嬉笑着飞奔而来,那高大的汉子张开手臂上前一把抱住那孩童高高举起,大笑着旋转起来。孩童在空中笑的响亮,那汉子也是哈哈大笑笑的开心,唯独那女子皱着眉头冷冷的看着这一切。 “哥哥,念儿若知道你这个当舅舅的是要拿他和他的娘当人质的话,必不会再理睬你。你假惺惺的作甚?放下我的念儿。”女子冷声道。 那高大汉子哈哈一笑,放下孩童,将糖果递给他,摸着他的头道:“念儿去玩去吧,舅舅跟你娘说几句话。” 孩童拿着糖果自己玩耍去,那汉子走到树荫下女子身旁,沉声道:“妹子,你怪不得我,都怪那林觉逼人太甚,坏我大事。我把你和念儿接来,也是为了你们好。只要他肯答应我的条件,我便让你们一家团聚,这难道不是大好事么?” 那女子正是女真公主完颜明月,十几日前,她被完颜阿古大派人从遥远的女真部落强行接到了开德府,这段时间一直住在衙门后宅里。完颜明月知道哥哥的企图,哥哥为了他的野心已经不顾一切,他居然要拿自己和念儿的作为和林觉交换要挟的条件,实在太无耻。然而完颜明月除了愤怒之外,她根本没有任何的办法。 完颜明月冷哼一声转头不语。 完颜阿古大尴尬一笑,沉声道:“妹子,他来了。他已经出兵了。你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第一六一一章 绝情绝义 完颜明月身子一震,轻声道:“他……他出兵了么?” 完颜阿古大点头道:“是啊,他就是不肯放过我,本来他们大周自己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办,但他还是不管不顾出兵了。嘿嘿,林觉啊林觉,我和你之间便有如此的深仇大恨么?为何不肯放过我?” 完颜明月冷声道:“夫君岂是和你的个人恩怨。夫君是胸怀天下之人,你若不野心勃勃想吞了大周,你们怎会成为仇敌?当年夫君明确告诉过你,莫要打大周的主意,哥哥,你却置若罔闻,一意孤行。今日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败在他手下,却还不肯退出大周的土地,还占着大周的国土不肯走,夫君当然要来找你。这都是你自找的。” “住口!”完颜阿古大怒道:“我是你的哥哥,你却不帮我,反帮外人。” “他不是外人,他是我的丈夫。再说,我帮理不帮亲。明明就是你的责任。”完颜明月叫道。 “哼,我不跟你辩,我知道你现在一门心思向着那厮。随你怎么说,你以为我在乎么?我完颜阿古大才是胸怀天下之人,我想实现我的梦想,完成我女真族一统天下的大业,我有什么错?你也不想想,我女真人当初是如何受人欺压,为人欺凌,做牛做马的。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老虎吃羊,羊吃草。天经地义。当初我们是羔羊,所以任人宰割。但现在我们是老虎,自然要吃别的羊。难道你要我们去吃草么?亦或是缩回长白山里当羔羊?回到被人欺凌的时候?简直荒谬。”完颜阿古大喝道。 完颜明月道:“当初辽人对我女真人欺凌是不假,但我们已经让辽人付出了代价。便是我,当初也是支持你反抗辽人的欺凌的。就算你灭了辽国称帝,那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但是冤有头债有主,辽人的帐你跟辽人算便是,干什么要攻大周?大周跟我女真有何瓜葛?什么老虎吃羊,羊吃草?都是歪理。本可以是两支羊和平共处,你却非要当老虎,非要去吃人家。这便是野心作祟。跟辽人作战,那叫师出有名,乃正义之师。攻大周,那叫师出无名,乃侵略之兵。师出无名,则必败。所以你败在了夫君手下,你该立刻醒悟过来。哥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现在挥师回北方,你灭了辽人,还是可以实现你的夙愿,当皇帝的。你只要撤兵,夫君定不会追到北方去打你。大周现在有很多事要做,你若不占据大周的国土,他们必不会进攻的。” 完颜阿古大厉声喝道:“住口!我倒要你来教训?什么师出有名无名的?这世界崇尚的是力量。你以为我怕了林觉么?告诉你,我早已做好了准备,就等他来攻呢。这一次我必给他好看。你也不想想这是何处?这里可不是十里长岗,这里是濮阳,我特意选择了这里驻守的。这里一片平畴之地,连山包都没一 个,方圆数十里都是平野,正适合我女真骑兵大军的冲锋。他敢来,我便叫他死无葬身之地。他的火器再厉害又怎样?四面八方骑兵的冲击他能挡得住?我之所以选择濮阳驻守,便是等着他来呢。” 完颜明月对军事自然是通晓一二,闻言俏脸变色,她知道完颜阿古大说的不假。落雁军火器凶猛,但需要合适的地形防守,方可安置火器,发挥威力。倘若是平畴之地,女真大军四面围攻,骑兵四面冲击的话,落雁军将顾此失彼,难以抵挡。 “原来……原来你早就设计好了陷阱。但即便如此,你也未必是我夫君的对手。我听说清水河一战,哥哥你也是四面合围攻击,结果如何?还不是输了么?”完颜明月沉声道。 完颜阿古大的脸色紫涨,恼羞成怒。清水河之战是他经历过的所有战斗中最为窝囊的一次战斗。那时候自己还有铁浮屠在手,大军三十多万,外加还有吕中天的五万兵马侧翼突击落雁军后方,且挟大胜大周西北军之威而来,可谓是兵强马壮势不可挡。结果在清水河东边的平畴之地,围困住了落雁军近八万兵马,以为可以一举围歼敌军,结果却落得大败而归。那场战役让自己颜面丧尽,很久都没有恢复过来,以至于后来即便在十里长岗围困住落雁军,自己也迟迟不敢孤注一掷的发动进攻,便是因为在清水河之战中被打怕了。 其实事后仔细想想,那一战是吃了对方出其不意祭出那种投掷的爆炸火器的亏。并且落雁军对平畴作战早有准备,他们摆下了‘器’字形阵型,且步军以拒马阵抗拒骑兵,让自己的兵马被火器炸的胆寒,所以兵败如山倒。那一战其实有取胜的机会,只是士兵们被吓破了胆。 “哼,清水河之战我们对他们还不够了解,但现在可不同了,他们的手段我们已经知晓,他们便休想再能胜我。妹子,我奉劝你一句,你最好不要惹我生气。否则,我将林觉的儿子绑在马头上冲锋,我瞧他还敢不敢迎战。除非他连他的儿子的性命都不要,那我算他是个狠人。哈哈哈,”完颜阿古大仰天大笑。 完颜明月怒斥道:“卑鄙无耻,你若敢动念儿一根毫毛,我便跟你拼命。他也是你的外甥啊,你那么疼他,怎么忍心伤害他?” 完颜阿古大冷声道:“什么外甥?他是林觉的儿子,是个孽种罢了。他坏我大事,我恨不得一刀宰了他。妹子,莫怪我不给你机会,你最好劝林觉答应我的条件。我的条件也不苛刻,让他将河东路,河北东路和河北西路这三处地盘割让给我,我保证不再南下,和他们和平共处,达成和议,互不侵犯。他若答应便罢,他若不答应,他便等着给他的儿子……还有你……收尸吧。反正你也不把我当哥哥,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妹子。” 完颜明月 摇头轻声道:“你太狠心了,哥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哥哥,我完颜明月从今日起跟你一刀两断,再无任何瓜葛。你也休想拿我要挟夫君,我不会为你当说客的。” 完颜阿古大冷笑道:“哼,由不得你,待我诱得他大军至此,我便亲自跟他说。” “他不会答应的,你痴心妄想。”完颜明月摇头道。 “嘿嘿,妹子,你错了,他一定会答应的。林觉很厉害,文武全才,谋略超群,我很佩服他。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便是会妇人之仁。你甚至没有我了解他。以他如今的实力,大可废了郭氏当皇帝的,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他。但他却根本没有这么做,死抱着郭氏不放。这不是妇人之仁是什么?论雄才大略,不顾一切,他差的远呢。所以他一定会为了你和他的儿子而退让的。因为他就是这样妇人之仁的人。”完颜阿古大得意的道。 完颜明月低声道:“那是他做不到你这样的绝情绝义,六情不认。你会遭报应的,爹娘在天之灵会因为你而羞愧。完颜氏一族,女真一族因你而蒙羞,将为天下人所耻笑。” 完颜阿古大冷声道:“错,爹娘会同意我这么做的,我为的不是我自己,为的是我完颜氏雄霸天下,为的是我女真人成为人上之人,永不受欺压。至于用何种手段,只要达到目的便好,便无人怪罪。你好好的想想吧,他们用不了几天便到了,你最好主动跟我合作,否则便休怪我无情了。我说过,谁都不能挡在我的面前,谁挡住我的路,我便杀了谁。包括你。” 完颜阿古大沉声说罢,转头朝远处草地上飞奔而跑,追逐蝴蝶的孩童笑着叫道:“念儿,舅舅走了,下次再来看你,带好吃的糖果给你吃。你好好的听你娘的话。” 孩童转头笑嘻嘻的看着完颜阿古大,完颜阿古大不敢多瞧那孩童的笑脸,转身大踏步离去。 完颜明月浑身瘫软坐在地上,脸色煞白,神情委顿之极。那孩童觉察异样,迈着小脚跑来,担心的看着他的娘亲。孩童虽小,虽不能言,但对于大人的情绪还是能感知到的,看到完颜明月满脸泪痕的样子,吓得扁着嘴要哭起来。 完颜明月将孩童抱在怀里,看着孩儿那张胖乎乎可爱的脸,咬了咬牙伸手从头上抽出一支金钗,将尖尖的钗尾抵住孩童的颈侧,流泪道:“念儿,不是娘狠心,娘不能让你那无耻的舅舅那你和娘来威胁爹爹。爹爹不会不管我们的,但那样便要受制于他了。娘杀了你,然后娘一头撞死,这样便一了百了了。他便要挟不到你爹爹了。” 孩童忽闪着大眼睛定定的看着完颜明月,像是懂事一般的伸手替完颜明月抹泪。完颜明月看着孩儿,终没有勇气下手,手一松,金钗落地,完颜明月一把抱住那孩童大声痛苦起来。 第一六一二章 自愿上钩 京畿以北,经过三日行军,大周落雁军过长恒县一路往北,抵达滑州境内。滑州其实已经不属于开封府所辖,其境内三县:滑县、胙城、韦城都是小县,同属于京西北路所属。但其地理位置之重要,却不言而喻。滑州境内正是闻名天下的白马渡口所在之地,北上过黄河的最佳渡河地点就在这里。曾经这里是大周重兵把守之地,但是此刻,整个滑州在女真人退兵之后只有不到三千兵马驻守三处县城,那还是落雁军调派而来维持治安和恢复朝廷控制的人手。 按照计划,大军将在傍晚时分抵达滑县县城,那是靠近黄河渡口的滑州治所。从进入滑州境内,林觉的眉头便没有舒展过。实际上从京城出兵开拔之后,林觉便的心情便很是低落。因为一路往北而来,沿途所见岂是一个惨字能形容。 此刻正是夏天,万物蓬勃欣欣向荣之时,京北之地原本是大片平畴之地,黄河水渠灌溉的大片良田本应该是禾苗茁壮满眼欣荣之时,但现在一路行来,却只看懂啊天地荒废,杂草丛生,人烟寥寥,村舍破败。女真人南下,京北之地的百姓逃的逃死的死,留在当地的只是一些跑不了走不动的老弱百姓,很多人死在嗜杀的女真人手里。 当大军经过这些破败的村舍,甚至是如长恒县封丘县这种几乎已经被毁成白地的地方时,看到那些瘦的不成人形,杵着拐杖麻木的站在破败的房舍前看着大军经过的百姓的样子,真让林觉心如刀绞一般。虽然林觉做不到那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崇高境界,但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同理心是有的,对于大周百姓的苦难的同情之心是有的,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份的转变思想的转变,自己给自己身上增加的责任感是越来越重的。故而看到这样的场面,更加的心里难受。 特别是进入滑州,这里曾经是青教作乱的重灾区之一,女真大军南下时又在渡河之后同大周十五万大军在滑州境内进行了一场惨烈的决战,遭遇反抗的女真人更是对滑州境内三县进行过血洗和摧毁,这里的情形便更加的怵目惊心了。田地中杂草丛生,到处是残垣断壁不说,而且进入滑县县域之后,到处可见生锈折断的兵器,破损的车辆,以及已经烂到只剩骨架的遍地的尸骸。在女真人渡过白马渡之后,白奇率领的厢军兵马在此处阵亡十余万,这些尸骸无人收拾,便都和其他被女真人杀死的百姓的尸骸散落在方圆十余里的城廓范围之中。 而滑县县城,此刻像极了一座鬼城,整个城池没有一处完好的房舍。不但在半年前的遭受了一次摧毁,在近一个月前女真人从此处北撤之后,将这里又摧毁了一遍。原本还有些房舍存留下来,但此刻都成瓦砾,城墙房屋都被推倒,还有大火蔓延的痕迹。夕阳之中,晚风从这些残垣断壁之间吹过,发出呜咽之声, 活像是死去的百姓和兵士们的鬼魂在这里痛哭号叫。 “传令下去,就地扎营,等候辎重车队抵达。梁兄弟,派些人手将周边十余里的尸骸收拢收拢,就近掩埋立碑。这些虽非我落雁军将士,但却也是我大周军民,他们也是为了大周而死。不能任由他们曝尸荒野,要让他们入土为安,有可祭奠之处。”林觉在倒塌的城门前下马吩咐道。 “遵命!”梁七下马便走,忽然停步问道:“大帅,碑上写什么呢?也不知道他们的姓名。” “便写大周无名烈士之墓,他们为抗敌而死,当得起烈士之名。”林觉道。 梁七自去行事,林觉缓步入城,众将缓缓跟随。在残破的街道走了一段路之后,林觉登上了一座倒塌了半截的高塔。这是滑县城中的一座寺庙佛塔,被火烧了半截,倒塌了一半,但却还依然矗立。 众人登上破塔高处,四处景物净收眼底。夕阳西下,四野荒凉,残垣断壁,荒草丛生。这种景象看的所有人都心情沉重之极。 “女真狗贼当真造孽不小,我大周北地怕是被他们毁的七七八八了。此处便是缩影。”马青山咬牙低声骂道。 林觉冷笑一声道:“他们一向如此。他们一向以破坏和毁灭为荣。当年我在完颜阿古大军中待过一段时间,便经历过他们屠城的情形。他们以屠城恐吓对手发泄愤怒,但殊不知,这种手段是最低级的恐吓手段。没关系,城池毁了可以重建,田地荒芜的可以重新开垦耕种。再过几年,这里便是一座新城池,更是一番欣欣向荣之景。死去的人的鲜血浇灌的土地会更加的繁荣。我们实际上真正要考虑的是如何避免这一切再遭毁灭。那便是要解决这帮凶残的蛮夷之族,让他们再也无法作恶。” 马青山点头道:“大帅说的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在我们要做的便是歼灭女真人,将他们彻底打垮。” 林觉点头,看向北方远处。那里一条宽阔的河流从远处起伏的山崖之处流出,蜿蜒横亘而过,直往东流去。那是位于滑州城北数里之外的黄河。那宽阔的河面位置便是白马渡口。 “今晚连夜搭建浮桥,明日午前必须搭建完毕,让大军得以渡河。阮平兄弟,你的人手够不够,不够的话,我给你调派人手。”林觉沉声道。 阮平在侧拱手道:“大帅,人手倒是够了,但卑职担心对岸会有敌军阻挠。那会影响我们搭建浮桥的进度。” 林觉摇头道:“放心,对岸无人。对岸的黎阳县城也无敌军驻守,女真人的主力兵马应该全部收缩在开德府濮阳城中。之前兴仁府敌军北撤便是证明。我相信完颜阿古大是要在濮阳跟我们决战,所以他所有的兵马都将集结在开德府。” 阮平迟疑道:“大帅既这么说,卑职便放心了。只要没有敌 军骚扰,明日上午浮桥必搭建完毕,大军可如期过河。” 林觉点点头。马青山在一旁忍不住开口问道:“林元帅,恕下官愚钝,自出兵以来,林大人便一直认为女真人会在濮阳和我们决战,不知原因是什么。本来我等建议先攻兴仁府三万女真兵马,清理京东西路之敌的。可是正如大帅预料的那般,他们居然主动撤离了。我等实在是想不明白,女真人为何不集结兴仁府和我们决战呢?毕竟兴仁府还有坚城可守,而濮阳……那算什么城池?不及兴仁府之万一吧。” 林觉转头看着马青山和众将,众将都满脸期待的样子,似乎心里都有这个疑问。林觉笑道:“哎,我以为你们都明白的,谁料想你们居然都心里存在疑惑。怪我没有跟你们说清楚。很简单啊,兴仁府城池虽然坚固,但是比之京城如何?咱们攻汴梁的手段,难道完颜阿古大会不知道?以京城城池之坚固,尚且经不住半日攻击,兴仁府的城池能挡得住我们么?女真人若是想明白了这一点,便会乘早溜之大吉的。” 马青山恍然道:“哎呀,我可真是糊涂了,我倒忘了这件事了。哎呀,我这可蠢的很了。” 林觉笑而不语。马青山又道:“可是他们集结于濮阳又能如何?按理说,他们该屯兵对岸,以黄河渡口为凭借,拒守于此的才是。” 林觉道:“渡口对面黎阳县域,乃天台山余脉所在。地形起伏复杂。还是那个道理,我落雁军火器厉害,女真人想要和我们作战必须要想清楚如何破我火器。对面渡口无险可守,面对火器攻击只能被动挨打。黎阳境内地形逼仄,不利于优势兵力和骑兵兵力的展开。他们跟我落雁军交手数次,早已吃尽了苦头,岂能还不吸取教训。他们唯一的胜算便是寻一处地形平缓开阔之地以优势兵力对我们进行合围冲击。除此之外,他们别无取胜之法。” 马青山大笑道:“原来如此,濮阳乃平原之地,他们不是要守濮阳城,而是要利用濮阳境内的平畴荒野跟我们决战。大帅可真是思虑周祥,这推测合情合理,定然是如此。” 林觉笑道:“大胆推测,合理决策,为将帅者当牢记才是。” 众人纷纷点头,心中佩服之至。一名将领忽道:“可是……大帅既知道他们集结于濮阳,利用平缓地形欲和我们进行决战,却又主动前往,岂非……岂非是正中他们的计划?” 林觉呵呵一笑道:“那能如何?我大军岂非正是要找女真人决战么?难得女真人集结于一处,我们求之不得呢。倘若他们分散各处,我们岂非要四处追击疲于奔命?他们若是分散流窜,荼毒更甚。只有遂了他们的意,他们才会集结于一处,我大军方可决战决胜,一网打尽。以免后患无穷,东奔西追。至于是否正中圈套,哈哈哈,谁中谁的圈套?天晓得。” 第一六一三章 信使 次日清晨,林觉刚刚洗披挂完毕,便接到禀报说浮桥已经即将搭建完毕,半个时辰内大军便可过河。 林觉有些意外。以白马渡口宽度,浮桥搭建需要耗费不少的时间,虽然这里河面平静,但是却是最宽阔的一段河道,宽度达到数里之遥。且此处河水.很深,要搭建供人马辎重车辆过河的浮桥,那可不是只搭建一座人能行走的浮桥那么简单。 简单的吃了早饭之后,林觉和孙大勇白冰高慕青在众亲卫的簇拥下飞驰至数里外的渡口边,眼前滚滚黄河的河面上,一座宽约七八丈的浮桥已经从河面这一头延伸到遥远的对岸。这虽然只是一座浮桥而已,但以这个时代的建造水准,却是一项宏伟而难度极大的工程。落雁军工兵营三千工兵,能在短短一夜时间便完成这样的壮举,着实让人惊叹。 “阮平何在?”林觉大声问道。 “回禀大帅,阮大人在那边河堤上呢。”有人回禀道。 林觉阔步向着东侧河堤上的一片柳林行去,只见一刻柳树下的草窝里躺着一个人,正鼾声大作,睡的正香。 “阮大人,大帅来了。”一名工兵营队正忙上前摇醒阮平,林觉阻止不及,阮平被叫醒了。 “哎呦,我怎么睡着了?都好了么?固定的木桩都检查了么?锚固之处都查看了么?有没有让车马过河试一试?”阮平一骨碌爬起身来,见到那队正站在身前,便连番发问道。 队正尚未说话,林觉呵呵笑道:“阮兄弟,你们辛苦了。真是厉害啊。一夜之间,便完成了。我本以为起码要到中午呢。” 阮平这才看到林觉等人站在高处的堤坝上,忙告罪道:“真是抱歉的很,我只坐在这里想歇口气,结果便睡着了。该死,该死。” 林觉走近,看着阮平满脸倦容和眼睛里通红的血丝,心中感动不已。阮平浑身上下的衣服湿哒哒的,身上全是草屑泥土,整个人显得极为颓唐。 “阮兄弟,身上怎么也湿透了?”林觉问道。 阮平尚未答话,身旁那工兵营队正道:“我们阮大人一晚上都泡在水里,亲自打桩固定浮桥。一整夜都没歇息。快要完工了,才来这里歇息喘口气的。” 阮平喝道:“丁队正,说这些作甚?兄弟们还不是都是如此?这都是咱们份内该做的事情。不值得拿出来说。” 林觉微微点头,伸手解下身上的披风,上前给阮平披在身上。阮平忙道:“大帅,这是作甚?” 林觉高声喝道:“传我命令,步军司工兵营全体记大功一次,授予硬骨头营称号,每人赏银十两。工兵营指挥使阮平加步军司副都指挥使,所有工兵营将领加官一级。此令通告全军。” 阮平惊愕嗔目,旁边一群工兵营士兵愣了愣,旋即大声欢呼起来。 工兵营作为落雁 军中的辅助兵种,地位其实颇为尴尬。落雁军中名为人人平等,但其实是不可能的。主战兵种永远高高在上,趾高气扬,辅助兵种则屈从其下。工兵营的建立原本是军中所需,落雁军高强度的练兵之中总有许多人最终被淘汰出主战队伍的行列,不是说这些人不优秀,而是他们或许在武技训练,作战协同方面有所欠缺,但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优点。比如说那些精的跟猴子一样的士兵,也许作战能力不成,脑子活泛,善于机变,这些人则编入斥候营和玄衣卫之中作为侦察兵种。而工兵营则是由那些体力强壮但是作战技能不高的兵士充任为宜。林觉的本意自然是人尽其用之意,但在军中造成主次兵种的等级之分,却也是林觉始料不及的。但林觉无意改变这些,事实上林觉也明白,军中其实是需要这种不平等的,主战之兵的士气便来自于他们的作战技能的优秀。战场上还是靠着这些人来流血拼命的。所以适当的给他们一些地位的提高是必要的。 也正因如此,落雁军中的各种辅助后勤兵种自然有些抬不起头来。不能直接参与战斗,本身便是一件郁闷的事情。论功行赏的事情更只能排在后面,甚至根本没有那种妄想。但今日,林大帅居然给工兵营记大功通令嘉奖,还授予了‘硬骨头营’的荣誉称号,这便开了先河。落雁军中主战各营作战勇猛的都有招牌称号,比如什么‘飞虎营’‘霹雳营’‘钢铁营’之类的。每营之下,表现突出的更有各种队列称号,甚至有以战功卓著,作战勇猛的兵士命名的队列。这些荣誉称号甚至比嘉奖升官还要有面子。是落雁军中最为人看重的一种荣誉。现在,工兵营终于也有了这样的称号,怎不教阮平和众工兵营士兵们欢呼兴奋。 “大帅,这……这……阮平代兄弟们谢大帅了,兄弟们的辛苦没有白费。”阮平激动的语无伦次。 林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阮兄弟,你很好。你也是落雁军的老兄弟了。这些年任劳任怨,不计得失。叫你领工兵营,你丝毫没有怨言,而且想了很多办法,打造出许多新奇的造桥筑路的手段来,我从心里是佩服的。等这战事过后,我有一些想法想跟你分享,那是一些我所设想的路桥修建的器械和作法。另外,我拟举荐你为工部主事,大周将来要大规模修桥筑坝,阮兄弟你大有用武之地。” 阮平躬身行礼,激动不已。原来大帅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大帅其实心里都清楚的,他看得到每个人的努力,他也绝对不会亏待每个兄弟。 前方传来的消息如林觉所料,并无女真兵马在对岸埋伏。黎阳城中也是一片破败被毁坏的空城,女真人根本没有在黎阳一带停留。于是林觉下令大军开拔,从巳时开始,大军大举过河,到午后未时末,大军已经全部渡过白马渡。略加休整之后往东北挺进。当日晚间,在黎阳北浚县县衙驻扎,次日继续行军, 于当日傍晚时分,马青山所率的骑兵大军已然抵达濮阳城西南方向的临河县,那已经是距离濮阳不到五十里的一座小县城了。 实际上进入开德府境内之后,斥候便不断的发来消息,禀报濮阳左近有大量敌踪出现,沿途也不断的发现女真斥候的鬼祟身影。双方其实都在密切注意对方的行踪。随着双方距离的拉近,紧张的气氛也开始弥漫在大军之中。 抵达临河县之后,大军驻扎时已经加倍小心,四周哨探密布,选择的扎营地点也在一处山坡之上。但那已经是最后的山坡之地了。在太阳落山之前,马青山便亲自率领骑兵勘察了前方的地形。如林大帅所说的那样,濮阳城周边已然是方圆数十里的平畴之地,连一座像样的土丘也没有。显然正如林觉所预料的那样,女真人精心选择了这处平畴旷野之地,便是要同落雁军在此决一死战。 当晚,林觉召开了例行的军事会议,布置了相关的作战方略。正当他准备早些歇息,明日好早起进军濮阳的时候,外围的落雁军士兵却抓获了两名自称是女真人信使的人送来了中军大帐。林觉闻言只得命人将信使押来大帐,亲自接见。 来者确实是两名女真人,都是完颜阿古大麾下的将领。林觉并不认识他们,但这两人却是认识林觉的。而且见到林觉后,这两人的第一句话便让林觉惊讶不已。 “阿刺哈,秃瀚黑,奉我女真金花公主之命前来拜见林姑爷。” 林觉一愣,皱眉问道:“什么?” “阿刺哈,秃瀚黑,我两个奉女真金花公主之命前来拜见林姑爷。”两名女真人重复道。 “金花公主?你们是说,奉明月之命而来?”林觉惊讶道。 “也是,也不是。我们也是奉了完颜大首领之命而来。”阿刺哈道。 林觉沉声喝道:“搞什么鬼?你们到底要说什么?” 阿刺哈笑道:“林姑爷莫恼,我们是奉了大首领之命,替我家金花公主来送个信给林姑爷的。” 阿刺哈的说话像是在绕口令。 林觉越发觉得事情的不对劲,沉声道:“二位有话直说,不必绕来绕去的。你们完颜大首领要你们来到底干什么?” 秃瀚黑道:“禀报林姑爷,我们完颜大首领没想干什么,金花公主在我大军营中,因为想念姑爷的很,所以完颜大首领命我二人来给金花公主送个信来。信在此,请姑爷过目。” 林觉心中一凛,眉头皱起。完颜明月居然在女真营中,这可着实是个意外。她不是和自己的孩儿一起远在长白山女真部落之中么?那一次她派人给自己送信便是这么说的。之前她也并不在女真大军之中,怎地现在出现在这里?明知要打仗了,她来这里作甚? 林觉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不禁眉头紧锁,心中有些慌乱起来。 第一六一四章 玉佩 秃瀚黑和阿刺哈奉上了那封信,林觉展开那封簪花小楷写的信细读。 “林郎如唔,妾完颜明月向夫君问安。自昔年一别,匆匆已有两载,妾无一日不思夫君,听闻夫君率军出山,纵横捭阖,所向披靡。现如今已经收复汴梁,诛大周内乱之贼,平定天下,建立丰功伟绩。妾闻听这些情形,心中欣喜雀跃,激动不已。林郎乃世间英雄,自当有如此丰功伟绩,妾早知林郎非常人,妾以夫君为荣。” 林觉从字里行间之中读出了完颜明月真正雀跃高兴的心情,脑海里浮现出完颜明月如花一般颜容来。对于完颜明月,林觉心中始终怀有歉疚之感,虽然和此女相处时间不长,但完颜明月敢爱敢恨的性格让自己刻骨铭心。当初若不是她的百般维护,为了自己不惜和完颜阿古大反目,自己恐怕是无法从完颜阿古大手中逃脱的。而自己和她短短的一段相处,之后便是长久的分离。她为自己生了儿子,自己连儿子的面都没见到,独自带着孩儿在蛮荒部落之中过着艰苦的日子,这也是林觉感到对不住她的地方。 林觉吁了口气,继续读信:“……然夫君今日率军来攻我女真兵马,却叫明月心中难安。我哥哥虽然不听劝阻发兵攻大周,曾经也与夫君为敌过。但现在,他已经撤兵北退,不再进攻大周。既然如此,你当大人有大量,不再计较之前的恩怨才是,如此赶尽杀绝穷追不舍,实乃过分之举。就算你不念我和他兄妹之情,也该替我想一想。我乃女真之人,你要攻女真之族,教我如何自处?你的儿子也是半个女真人,莫非你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放过么?妾本是带着念儿同你团聚的,但这么一来,我不知该如何抉择。一边是我故族兄长,一边是夫君之邦,我实不知该如何是好。望夫君有以教我。” 林觉越是读下去,越是眉头皱起。这信上的一番话让林觉颇为困惑。完颜明月当不是这等不通情理之人。维护故族自然是可以理解,但是很明显现在问题的焦点不在于此。完颜阿古大率军攻大周的罪行累累,这岂是他罢手便能洗脱的。再者说,他也并未罢手,现在还占据大周北地,难道完颜明月不明白这个道理么?这番话中倒是完全在指责自己,这让林觉心中甚疑。 “夫君,我和哥哥进行了一番长谈,在我的劝说之下,哥哥愿意就此罢兵,和大周和平共处,再不生祸端。之前的事情,他也愿意向大周诚恳道歉。哥哥只要求按照之前和大周的协议,将大周东北三路归于我女真所辖。这协议是之前大周皇帝郭旭所同意的,这和夫君无关,也无人去怪罪夫君。夫君如今是大周举足轻重之人,若能做主玉成此事,则双方化干戈为玉帛,从此和平相处,于公乃天下之福,于私而言则你我夫妻和孩儿能欢聚,和我哥哥也冰释前嫌,岂非是一段佳话么?往夫君能听我一言,慎重而思,早做定夺。一边是妻离子散血 流成河,一边是止息纷争,和平相处,一家团圆,夫君当会做出选择。纸短情长,和夫君尚有千言万语要倾诉,但也只能留待他日团圆之时了。明月顿首,夫君保重!” 看完了一整封信,林觉的眉头皱成了两个大疙瘩。看到最后,他才明白了这封信的意图,完颜明月竟然是想要劝说自己将河北东路河北西路和河东路这三路割让给完颜阿古大,以换取完颜阿古大承诺的和平共处。还拿郭旭之前的承诺来告诉自己,说自己不用背负割让三路地盘的责任。这在林觉看来简直幼稚可笑之至。吕中天和郭旭当权之时的决定怎么可能作为依据,他们为了苟安而签订的丧权辱国的协议,新朝根本不可能承认,不可能为他们擦屁股。是完颜明月小看了自己的智商,还是她根本不了解自己。 林觉心中有些恼火,但他又告诉自己不要轻易的做出结论来。以自己对完颜明月的了解,她应该不是这么愚昧糊涂之人。之前她都为了自己能和完颜阿古大反目,她也明白其兄进攻大周乃不义之举,是没有好结果的。自己甚至明显的告知过她,一旦完颜阿古大进攻大周,自己将被迫与之为敌。完颜明月应该是清晰的了解自己的立场的。但从这封信中,丝毫看不出完颜明月有任何明理之处。反倒糊涂的要自己拿大周的土地跟女真人做交易,从而换取所谓的和平共处和妻儿团聚。这实在令人费解。林觉甚至有些怀疑这封信不是完颜明月所写了。 然而,他的质疑很快便被打消了。因为辽将秃瀚黑在林觉读完信之后,从身上取出一只小小的锦盒递了过来。林觉皱眉接过,打开锦盒,顿时一愣。一枚残破的玉佩躺在锦盒之中。 “林姑爷,我家金花公主说,这只玉佩是你当年送给她之物,见到此物,便如见到她本人。她说,你可能会怀疑这封信不是她所写,所以,为了让你打消疑虑,她让我等将这只玉佩带来给姑爷瞧,她说林姑爷见到之后便不会怀疑了。”秃瀚黑笑着道。 林觉缓缓的拿起那枚玉佩,在灯下细细端详。那是一只双鱼白鱼玉佩,现如今只剩下了两个半截的鱼头。玉佩光洁温润,在灯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鱼头鱼身上的破损之处清晰可见,正是当初自己送给完颜明月的那一只。 当年在蛇岛之上,自己和完颜明月摔落岩洞之中,生死相依的短短两日,生出了些许情愫。孤男寡女,夜晚相拥之时,做出了些肌肤相亲之事。得救之时,林觉送给了完颜明月这只断裂破损的玉佩作为纪念。这只玉佩正是当初自己送给她的哪一只无疑。 不过,林觉心中疑惑的是,当初自己送这只玉佩给完颜明月的时候曾经告诉过她,他日自己凭这只玉佩可以答应完颜明月一件事。除了上天揽月摘星之外,他可以满足她的任何需求。难道说完颜明月将这只玉佩送来给自己,便是要自己答应她信中 提出的这种条件不成?那岂非是真的糊涂到让自己成为天下的罪人了。 “你家金花公主有没有说什么话?关于这玉佩……她说了什么没有?比如说要我为她做一件事什么的。”林觉试探性的问道。 “这个……倒是没有,她只说,这玉佩是林姑爷送给她的,拿来当个证明,以免林姑爷不信。她要我们还是要把玉佩拿回去的,她说林姑爷仔细瞧瞧这玉佩,确认无误之后便归还给她。您瞧,我家金花公主对林姑爷多好。金花公主可是我们女真人心中的明月,被你得到了,你可知道因此我们女真族勇士有多么伤心么?”阿刺哈讪笑着回答道。 林觉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听了阿刺哈的话,林觉心中一动。觉得完颜明月的举动颇为奇怪。她既写了这封信来,又拿玉佩来证明身份,显得极为看重。但却又并不以玉佩作为信物,要求自己答应她的条件,这着实有些奇怪。难道说其中别有隐情? 林觉翻来覆去的看着手中的玉佩,忽然间,他看到玉佩上方似乎有些异样。这玉佩上方穿孔悬挂之处原本只是红丝线编织悬挂。但不知为何,红丝线上方多了个珍珠一般的白色的小圆球,看上去不像是什么宝石琥珀之类的东西,挂在丝线上显得有些多余。林觉伸手捏了捏,居然极为松软,似乎一用力便能捏碎一般。林觉微微背转身子,用力一捏,那珠子果然碎裂,那根本不是什么珍珠,只是一枚蜡丸而已。而里边一团紧紧团在一起的小纸团随之落入林觉手中。 “二位稍候,我去去就来。”林觉掩饰住激动的心情,沉声说道,转头进了内帐。在内帐的烛火之下,林觉慢慢的展开了那团小小的纸团。那不过是寸许见方的一个小小的纸团,上面只能寥寥写下数行蝇头小字而已。 “妾被迫写信,哥哥设下埋伏,夫君万勿前来,免遭伏击。归还此佩,请郎君履约。无论他人如何用阴谋诡计,夫君均不可为其所胁迫。妾心如故,爱君如初。明月字。” 林觉看了这字条,心中大震。果然,这才是完颜明月要传递的真实信息,那封信虽是她所写,但绝非她本意。林觉随即想道:她说被迫写信,必是为完颜阿古大所迫。身为完颜阿古大的妹妹,完颜阿古大能胁迫她什么?那后面的请求是何意?为什么叫自己不可受人胁迫?还郑重到要以玉佩约定来要自己答应?自己能被谁胁迫?又能被什么而胁迫? 这些疑问如电光石火般在脑子里飞快闪过,一瞬间,林觉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脸上神情瞬间变得扭曲而阴沉。 “完颜阿古大啊,你若是做这样卑鄙无耻之事,那你便叫我看轻你了。我本以为你是英雄人物,但如果你敢这么做的话,你便是卑鄙小人一个。你若以我妻儿来胁迫我,拿你亲妹子来胁迫我,你岂非是禽兽不如之人。”林觉咬牙切齿喃喃说道。 第一六一五章 虚与委蛇 愤怒归愤怒,但是林觉还是不得不面对一个棘手的可能。那便是完颜阿古大会利用完颜明月和自己的儿子对自己进行胁迫。虽然这听起来很是荒谬,一个兄长拿自己的妹妹和外甥去胁迫外人,这是多么丧德失伦,令人不齿之举。 但是,林觉可不是以为世间一切皆美好的小透明小清新,他的人生之中经历了多少令人难以想象的黑暗时刻,他也早已明白,人性之堕落和邪恶有时候绝非常人所能理解和想象。特别是关系到权力利益之争,野心勃勃者会将道德和亲情伦理抛诸于九霄云外。道德,那是约束普通百姓的枷锁,绝不可能约束那些野心膨胀争权夺利不顾一切之人。郭旭杀父弑兄篡位便是明证,吕中天为窃国为帝对自己的外孙郭旭所做的一切也是如此,完颜阿古大完全有可能拿自己的妹妹和外甥作为筹码来达到他的目的。他若这么做了,林觉一点也不惊讶。 问题在于,林觉自己也是那种不顾一切之人,那么这种要挟便显得可笑之极。但是林觉当然不是那种人,林觉成为不了那种人。正如完颜阿古大一语道破天机,如果林觉为了权力地位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的话,郭昆早就被他废了,他也早就登基当皇帝了。正因为林觉不是那种不顾后果野心膨胀之人,所以才有了这样的软肋。你可以称之为妇人之仁,但其实那是难得的道德未泯,良知尚在的缘故。否则,京城百姓也不会自发的给林觉加了个名号叫做‘林圣人’了。 不得不说,或许在某些人看来,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谨守道德是愚昧之举,会给自己戴上比对手更重更多的枷锁,会束缚住自己的手脚,会让自己陷入被动之中。但是,在黑暗之中,如林觉这样的人却往往是浓重黑暗之中的一盏明灯,让人们看到希望。古往今来,有很多人皆是这样的明灯。而整个人类,便是因为有了这些明灯的指引,才一步步的从黑暗中摸索而来。由野蛮而便的文明,由残暴而变得向善,由无序而变得教化有礼。 但摆在林觉面前的实际的难题却需要解决,林觉当然不会答应完颜阿古大的所谓的条件,将三路土地割让给完颜阿古大。但他也绝对不会置完颜明月和自己的儿子的性命于不顾,让她们成为无辜的牺牲品。 皱眉仔细的思索良久,林觉终于快速的拿起笔来,撕下一小片纸写下数语,然后将纸团揉成小小的一团,取下烛台上的蜡烛倾斜,让一滴滴的热蜡滴在纸团上。热蜡覆盖包裹住纸团,形成一个圆形的蜡球,林觉将之黏在玉佩丝线之上,片刻后蜡水冷却,如一枚白色的珍珠一般。林觉仔细检查了一番,看不出什么破绽,这才拿着玉佩走了出来。 阿刺哈和秃瀚黑已经等得有些不赖烦了。见林觉出来,两人忙拱手道:“林姑爷,信已经送到了,我二人得回去复命。那玉佩让我们带回去吧,免得我家金花公主怪 罪。” 林觉点点头,将玉佩当着两人的面放入案上的锦盒内,盖了盖子递过来,沉声道:“二位请回吧,不过我有几句话要告知你家大统领,烦请二位传个话。” “好好好,林姑爷请说。”秃瀚黑和阿刺哈连连点头道。 林觉负手在二人面前走了几步,停步后缓缓开口道:“请告诉你们大首领,我本无意于他为敌,实因他不听我劝告,一意孤行。事到如今,势成水火,两军对垒,也非我所愿。他若有意商讨,本人当然双手欢迎。我也不愿兵戎相见,血流成河,两败俱伤的局面发生。此为其一。” 秃瀚黑阿刺哈对视一眼,面露惊喜道:“好好,这话一定带到。是吗,林姑爷和我家大统领是亲眷,本应该合作才是。” 林觉摆手打断两人的啰嗦,沉声道:“然而,本人绝不接受他人的胁迫,如果有谁想要以胁迫的方式逼我答应他的条件,那便是痴心妄想。谈可以,但必须展现诚意。此为其二。其三,你们告诉你家大统领,人非禽兽,人要行人事,不可行禽兽之行。一个人倘若连自己的亲人都算计的话,那么这个人同禽兽何异?我林觉不是那样的人,希望他也不会那么做,否则我和他便是人和禽兽之间,绝无妥协的可能。” 秃瀚黑尴尬笑道:“要说这么恶毒的话么?何必如此。” 林觉瞠目道:“你们不把话带到的话,一切责任你们自负。说与不说,你们自己决定。” 秃瀚黑咂嘴道:“罢了,我们传话便是。” 林觉点头道:“告诉你们大首领,我要看到我的妻子完颜明月和我的儿子安然无恙。请他安排我和她母子相见。具体地点,可以商议。若是我见不到她们母子安好,一切免谈。见到之后,再谈其他的事情。就这么多了,两位可以走了。” 秃瀚黑和阿刺哈对视一眼,拱手躬身道:“好,话我们带到便是,那我们便走了。” 林觉点头道:“恕不远送。” …… 四更时分,濮阳城中,完颜阿古大端坐虎皮大椅之上,听完了秃瀚黑和阿刺哈的禀报之后,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神情来。 “大首领。他看了信之后就说了这么多。他骂您是禽兽的话可不是我们捏造的,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只是原话转达,大首领可莫要迁怒到我们身上。”秃瀚黑甚是精明,先撇清了干系,免得大首领迁怒自己二人。 完颜阿古大皱眉喝道:“住口,老子还不知道这是他的话么?你们岂敢捏造?哼,这小子是气急败坏了,所以才让你们传话骂我。那又如何?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受些辱骂又算什么?我们女真人从来动手不动口,别人骂我们,我们只将弯月刀架到他们的脖子上,一刀割了他们的脑袋,他们便骂不出来了。谁有空跟他们做口舌之争。” “是是是,说的极是。那林觉实在过分,大首领倘若不是念及他是金花公主的夫君,怕是早就将他们落雁军灭了。放了他们一马之后,他不知感恩,实在不识抬举。”阿刺哈道。 阿刺哈本是拍马屁,但这马屁显然拍到马蹄上去了,触动了完颜阿古大的痛处。当初是被落雁军打的连番惨败之后才退兵的,阿刺哈这话倒像是在奚落完颜阿古大了。完颜阿古大狠狠瞪着阿刺哈,大有发怒的迹象。 秃瀚黑倒是机警的很,忙道:“阿刺哈兄弟,不要胡说八道。那落雁军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正因如此,他才配作为大首领和我女真大军的对手。势均力敌的对手才显得出自己的强大,大首领这一辈子都在和强敌作战,那才是真英雄呢。” 秃瀚黑这样的马屁才算是真正的滴水不漏,极为高明的马匹术。此人可惜是生在女真族中,若是生在大周朝,必然大有作为。可惜女真人崇尚武力实力,对于耍嘴皮子的人普遍鄙视。所以怕也难有用武之地。此人后来死在大战之中,也算是生不逢国,马屁界的一大损失。 完颜阿古大的脸色稍霁,思索一番,沉声问道:“他当真说了愿意谈判?” 秃瀚黑忙道:“我们岂敢编造?” 完颜阿古大呵呵笑道:“瞧瞧,嘴上伶俐,心里还是在乎的。这厮倒是个多情种子,我就知道他放不下这些。哎,原本他林觉也是有资格争霸天下的,可惜正是这妇人之仁害了他。让他失去了成就大业的机会。其实论心狠手辣,他们南人才是最卑鄙无耻之人,老子不过是跟他们学的罢了。他学不来这些,便注定一事无成。很好,他愿意谈判就很好,他要见明月和他的儿子,正是因为他在意她们的生死。莫听他说什么绝不接受胁迫,这一招对他正是有效呢。” 秃瀚黑和阿刺哈唯唯点头,不敢多言。对于大首领此次利用金花公主和他的小外甥要挟林觉的事情,女真军中大多数人其实心里是有看法的。但既然大首领自己都不在乎为人所唾骂,他们自然也不想多说什么,也不敢多说什么。再者落雁军大举而来,军中人心惶惶,倘有办法避免交战,便可以不再领教落雁军那些可怕的手段,何乐而不为。 “安排见面的事,倒也可以。免得逼他太甚。这件事我再想一想。你们去吧。”完颜阿古大摆手说道。 两名将领连忙点头,秃瀚黑躬身道:“我等将那玉佩归还金花公主么?金花公主说了,若损坏遗失,她必不干休。” 完颜阿古大看了一眼面前桌上的锦盒里躺着的那枚破玉佩,之前他已经检查过了,和之前并无异样。闻言咂嘴道:“拿去交还便是,这破东西也不知有什么好,一文不值。她倒看的比什么都重要一般。待解决了眼前之事,我要将这玉佩当着她的面砸的粉碎。” 第一六一六章 筑营 府衙后宅,烛火之下。完颜明月手捻玉佩在烛光下仔细端详。她的眉头紧皱着,因为她拿到玉佩的第一眼便发现上面的白色蜡球完好无损,她有些担心林觉并未发现她随着玉佩传递过去的这信息。如果夫君没有看见那个字条的话,岂非会恼怒自己写的那封信上的内容,会以为自己指责逼迫于他么? 完颜明月本来的态度是坚决不和完颜阿古大合作的。完颜阿古大.逼迫他写信去劝说林觉同意割让大周三路之地,达成退兵协议,完颜明月一口回绝。但是后来完颜明月仔细的考虑了整件事,认为自己就这么什么也不做是极为被动的,她必须做些什么,起码也要告知林觉这其中的阴谋。一则是哥哥说的他已经设好圈套等待林觉大军的到来,早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再者便是哥哥要利用自己母子来胁迫林觉就范的卑鄙行径。如果等林觉的大军陷入包围之中,那便危险了。所以,她必须主动的做些什么,哪怕是向林觉示警。 所以,当完颜阿古大再一次前来劝说她的时候,完颜明月同意写一封信给林觉。她当然明白,这封信必须要按照哥哥的意思来写,不然是送不出去的。于是便有那封信的炮制出炉,信中自然是按照完颜阿古大的要求,提出割让土地的协议,并且按照完颜阿古大的意思,以自己和念儿的处境来打动林觉。但另一方面,完颜明月将真正表达自己的意思的字条裹在蜡球之内,混在那玉佩上方的十几颗珍珠之中送了出去。理由倒也合情合理,没有信物,林觉不会相信那封信是真的,而这曾经林觉赠送给自己的玉佩最为合适不过了。当然,用那玉佩的意图还在于此玉佩有特殊意义,必会引起林觉特别的注意。交还玉佩则林觉必须要答应自己的请求,便可以让他不可为了自己和念儿受胁迫,入圈套,这是完颜明月最不愿意看到的。 完颜阿古大倒也没有太怀疑什么,毕竟处在完颜明月这种处境之下,合作是唯一的出路。完颜明月的脾气虽然倔强,但是那孩儿是她的软肋。为了那孩儿,她也要选择合作。 烛火下,完颜明月找到了那颗蜡球,和送去的时候毫无异样,这让完颜明月心中甚是慌乱。她伸手过去,捏碎了蜡球,突然惊喜的叫出声来。那纸团已经不是自己写字的纸团了,自己用的是一方素笺,而这纸团带着淡黄之色,乃是常用的纸张。那必是林觉按照自己的办法写回来的信息了。 “聪明的夫君,机智的夫君,就说你绝对不会看不出我的小设计的。你怎会错过这样的细节。” 完颜明月一边欢喜的喃喃自语,一边激动的展开那一方小小的字条。纸条上写着寥寥数行字:明月吾妻,不要担心。你首要之务是保护好自己和儿子,其他一切有我,不久你我即将团聚。夫林觉字。 完颜明月盯着那字条怔怔半晌,身子慢慢的坐倒在椅子上,将字条攥在手里捂 在胸前,闭目仰头,泪水流出。 出于谨慎,林觉没有在字条上透露半点他即将要怎么做,因为这种传递信息的方式实在有些冒险。但是只寥寥数语,完颜明月心中的担忧和惊慌便被抚平了不少。夫君说一切有他,那便足以让人放心了。 …… 次日天明,落雁军大军没有立刻开拔。虽然林觉早有预料,对方要在濮阳一带的平原荒野和自己作战,倒也不是什么让人惊讶的事情。但是,此刻必须谨慎行事,特别是要保证大军不能在行军时被对方骑兵突然四面偷袭,那将是灾难性的后果。所以开拔之前,必须要确定前进路线以及周边环境的安全。 另外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要谨防女真人的拿手好戏,那便是藏匿之术。 当初在辽国境内,林觉可是近距离观摩过女真人的这一手绝技的。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藏匿埋伏十几万兵马,没有人觉得有这个可能,林觉也从未觉得有这种可能,直到那天晚上之后,林觉才大开眼界。女真人将十几万骑兵藏匿在草原之上,辽国骑兵正中伏击,死伤惨重。而前方的平畴地形比之那一战的草原地形更容易藏匿兵马。说是平畴荒野,但不但略有起伏,而且草木茂盛。这种时节,荒野上一片苍翠繁茂,对女真人而言藏匿在这里绝非难事。所以,一切都得小心谨慎。自信和冒进绝不等同,在作战上林觉从不敢马虎行事,自高自大。 马青山派出数十支骑兵队伍沿着大军行进方向两侧迂回搜索,确保前途无碍。巳时后,大军才在确认安全之后开拔行进。距离濮阳城本已经不远,探知对方大量兵马集结在濮阳城周边,大军行进三十里,在距离濮阳城十余里的一片荒野之地,林觉下令停止前进,就地扎营。 这一次扎营,可不是临时的驻扎,而是作为战时营地来驻扎。兵士们砍伐树木,建造围栏。挖泥筑墙,堆砌外围工事,并且开始挖掘深壕,排列拒马阵作为拒敌障碍。不仅如此,在林觉的设计里,营地外缘将会垒砌大量高台作为火器阵地,架设神威将军炮和一窝蜂火箭筒。林觉的计划便是要人为制造有利地形,供火器这发挥威力,以应付对方可能的猛攻。 但其实,这种做法虽然有效,但是落雁军火器数量有限,对方若是四面八方进攻,则营地每一个方向的火器其实都是不足以抵挡对方的进攻的。所以,林觉做出了取舍,营地西南两个方向,地形有些坎坷,草木繁茂有些繁茂,沟沟坎坎不少。对方从这两个方向的进攻显然会受制于地形而不会太过顺利。那么便以步兵弓箭手和建造箭塔射杀为主,辅助以少量火器。在东北两个方向,地势平缓,几乎一定是对方大军进攻的平缓地形,则以重兵和大量火器驻守。同时,以两万骑兵作为机动力量,随时驰援告急之处。 这整个营地的建设工程量浩大,幸运的是随军八万百姓的加入 让林觉不必让落雁军全体士兵在这种事上耗费体力。每营抽调三千兵马,十二营共计三万六千士兵会同七八押运物资的百姓开始了热火朝天的扎营行动。到夕阳西下时分,一个方圆三四里的巨大营地的轮廓已经基本成型。林觉站在一处刚刚垒砌完成的土台上环顾四周,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热火朝天干活的人群,四周旷野上纵横游弋警戒的骑兵兵马,营地中一个个建议军营巨帐的搭建成型,心中欣慰不已。但他也知道,即便是这十多万人的忙碌,要想让营地达到一座小型城廓的防御效果,起码得三天时间。而对方显然不会任由自己在他们眼皮底下进行这么大规模的筑营行动。如果是自己的话,定会第一时间发动进攻,而不会有任何的耽搁。 但是,自己假意答应了完颜阿古大要谈协议的请求,这一手缓兵之计或许会让完颜阿古大犹豫,他或许会认为可以不必要通过作战来解决问题。但愿他心里是这么想的,那便可以争取大量的时间了。但很显然,即便完颜阿古大想通过谈判解决问题,他也一定不会给自己充裕的时间。 事实正如林觉所料,太阳落山之时,东北方向的旷野上,一队女真骑兵打着鲜明的旗号出现在落雁军骑兵的警戒范围之内。他们很快便派十几骑前来传递了消息,说女真大首领完颜阿古大要求和林觉在阵前会面,越快越好。说他带了金花公主前来让他相见,以表诚意。 林觉接到禀报冷笑不已,完颜阿古大倒是挺着急的,他定是被自己这个架势给惊到了,急着来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有意愿和他商谈。虽然林觉很想立刻见到完颜明月和自己素未谋面的儿子,但这种时候,林觉显然不能同意见面。起码也要拖过今晚,让营地有个雏形,让火器可以架设完毕。这第一个晚上的时间是极为宝贵的。 于是林觉命人前往答复,说天色已晚,不便见面。明日清晨再相约见面和议也自不迟。请完颜大首领耐心的等待一晚。 完颜阿古大得到通报之后心有不甘,命人再来传话说林觉是不是害怕了,不敢和他见面,生怕遭到埋伏云云。这种激将之言林觉岂会搭理。 “大首领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吧,明日一早必来见面详议。大首领若是不想谈,便直接率军进攻,战场上见真章,何必逞口舌之利。若是想谈,便明日请早。” 完颜阿古大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他思索再三,权衡之后觉得,还是不必太操之过急。对方建造营地确实有备战之意,但这其实也属正常,他们不可能什么防御工事都不做,毕竟这是两军对垒,这不能作为对方没有诚意的证据。自己若急于断定林觉没有商谈的诚意是牵强的。再者,若是和议成功,对自己是最大的利好,总好过自己跟落雁军无脑火拼。保存兵马实力,回头可以先收拾了辽国,免得腹背不稳。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同落雁军死磕的好。 第一六一七章 拖延 这一夜,落雁军营地之中灯火通明,近十万人轮番劳作,抢时间修建营地,搭建高台,忙的热火朝天。完颜阿古大自然是在远处窥伺,见此情形,心中颇为焦躁。有心立刻下令进攻,但却又不想丧失能够和平解决的机会。毕竟自己还有王牌在手,可以要挟林觉,所以始终难下决心。 有时候,人就是如此。若有回旋余地,便会行事犹豫,瞻前顾后。倘若逼到绝境,反而会放开手脚破釜沉舟果断出击。完颜阿古大总是要的太多,野心太大,又智慧不足,所以只能任由最佳的战机白白丧失掉。 当然,对于林觉而言,这一夜其实是颇为提心吊胆的。为了防止对方的袭击,数万弓箭手,手雷投掷手在夜色中埋伏于营地之外。一旦对方发动进攻,则给予毫不留情的打击。甚至连一千名林觉的亲卫火器营的亲卫都在孙大勇的率领下埋伏在前线。一旦黑夜之中交火,这一千多只王八盒子火枪还是会大展神威的。 不过林觉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完颜阿古大若是要进攻,在大军开始扎营的时候他们就该发动猛攻,而不是带着人来要求见面商谈。那自然是对达成协议颇有期待,所以才会有这般行为。既然如此,今晚上他也大概率下不定决心。兵马埋伏在外围,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以免发生意外罢了。 一夜过去,平安无事。林觉其实这一夜只眯了一小会,到天亮时已经起身。他披挂整齐步上一座高高的土台,向着周围依旧正在建造的营地看去。但见清晨的曙光之下,整个营地已经大变了模样。外围的营墙已经有一人多高,接下来便是继续加宽加高,可以让兵士们在寨墙上方拒守。外围的壕沟也挖掘了丈许宽,尺许深,剩下的便是挖深数尺,对对方的骑兵造成攻击的障碍。靠近寨墙内侧,一百多座土台已经初见雏形。假以时间继续加高,便可成为火器居高临下的攻击阵地。上百座箭塔的塔基也都已经建造完毕。随后便将会搭建箭塔骨架,再有一天时间,箭塔便可林立于营地之中,届时便可同城墙上的弓箭手,土台上的火器形成高中低立体阻击火力,对来犯之敌进行凶狠的打击。 见到这样的场景,林觉心中甚是欣慰。但是他也明白,以目前这种情形,尚不具备防守对方骑兵四面八方猛冲的准备,只能说已经有了部分的防御能力。整个营地的防御体系还需要时间完工,到那时,自己之前所设计的立体式防御营地,犹如一座微型城池的军营才能发挥其最大的效用。而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林觉下了土台,带着白冰径自从大帐所在的中心位置前往营地周边的筑造地点。东侧的营地周边,数十名军中伙夫正将热腾腾的饭菜抬过来,这里干活的士兵和百姓正好到了吃饭休息的时候了。见到林觉走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林觉身上。 “诸位兄弟 ,你们辛苦了。来来来,饭勺给我,我来给众兄弟盛饭。冰儿,你去舀菜。今日咱们来给诸位兄弟当后勤,为他们服务。”林觉笑着向周围人行礼。 众人忙道:“可不敢当,林元帅怎么为我们盛饭舀菜,岂非折煞我等了。” 林觉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都别客气了,你们都饿了累了,吃饱了饭菜才有气力干活。我瞧瞧,恩,菜还不错,我命他们菜里多放油水,看来是照办了。嗯,好香啊。来来来,我都闻着落口水了。快些快些,每人管吃管够,不够伙房继续去做。” 林觉挽起袖子,抄起大铁勺将饭桶敲打的咣咣响。白冰也撸起袖子,抄起菜勺准备为众人舀菜。众人这才排着队走过来连声道谢。开饭时间也是错开的,伙夫们一直都在做饭烧菜,吃饭的也都是一拨拨的,两千人开一次饭,一个时辰开一次饭,既能保证饭菜供应,又能保证不会大范围的停工。 林觉的作法当然是象征性的,实际上是慰问之意。而且他只填满了几十人的饭碗,孙大勇便策马从东营门外飞驰而来,冲到林觉面前。 “禀报大帅,完颜阿古大派了人来,催促大帅前往跟他们会面。地点就在东边两里之外的那片树林。卑职已经派兵马前去检查是否安全。”孙大勇跳下马来,上前禀报道。 林觉皱着眉头,看了看天色。东边太阳尚未升起,只是清晨时分而已,完颜阿古大便派人来催促见面了,可见他是多么的急迫。拒绝当然是不可能的,他既如此急迫,便是心中怀疑。拒绝便是招致进攻。况且完颜明月母子在他手里,在救出她们母子之前,林觉是绝对不希望大动干戈的,那真的有可能害了她们母子。 “你去回禀他,便说我尚未起床,让他们等等便是。”林觉道。 孙大勇一愣道:“大帅不想去?” 林觉笑道:“当然要去,只不过他们急我们可不能急,我们这里一摊子事情,还需要时间呢。对了,你不用快马加鞭去回他们的话,慢慢的去便是。天还早着呢。” 孙大勇何等聪明,他立刻便明白了林觉之意,林觉的意思显然是要尽量拖延时间。能拖一时是一时,为营地的建设争取时间。 “卑职明白,卑职这便去回话。”孙大勇翻身上马,扬鞭欲打马飞奔,却忽然醒悟过来,将鞭子放下,催动马匹带着人缓缓离去。 林觉将饭勺交到伙夫兵手里,对众兵士和百姓笑道:“诸位,对不住了,看来有人不肯让我们消停,我得去见他们了。各位辛苦些,还得加把劲。此刻多辛苦些,大战起来时,我们的兄弟便少送命少流血。此战之后,你们都是用功之人。” 众人纷纷叫道:“大帅放心便是,我等都不会偷懒的。” “拜托了!”林觉团团拱手行礼后,和白冰等 人离去。 直到日上三竿时分,在东侧一小片稀疏的树林里焦躁等待,并且已经发了数次火的完颜阿古大终于等到了林觉到来的消息。阳光之下,林觉骑着他那匹五花马慢吞吞的在一群亲卫的簇拥下缓缓而来,光是从抵达树林中这里许距离,便足足走了一炷香时间。 完颜阿古大一肚子火,却也只能耐着性子等林觉等人到来。林子里的荫凉空地上,面对面摆着两把椅子,这便是简易的会谈地点了。双方人员都已经对周围进行了细致的搜索,这里距离双方大军各有两里之地,双方各自只有五百骑兵随同,所有人都禁止携带兵器,以确保诚意和安全性。 林觉进了林子,见到了瞪着双眼坐在对面数丈之外那张大椅上的完颜阿古大。完颜阿古大的脸上满是怒容,弯曲的胡子都翘了起来,看起来面色很是不善。 “林元帅好大的派头啊,果然是不同了,现在是大周王爷了是么?派头十足了。你可知道我在这里等了多久了么?”完颜阿古大劈头喝道。 林觉缓步走近,微笑拱手道:“完颜大首领你好,好大的火气啊。气大容易伤身啊,还是火气小一些的好。清水河畔一别,咱们又见面了。完颜大首领风采依旧啊。” 完颜阿古大明显感受到了林觉的嘲讽之意,清水河廊桥之上的谈判破裂之后,便是自己在林觉手下连番失利的开始,林觉特意点出那次会面,怕正是在羞辱自己。 “少废话,约好了今日见面会谈,你磨磨蹭蹭作甚?是不是没有诚意?你若不想会商便明说,老子也不跟你啰嗦,咱们大战一场,分个胜负便是。”完颜阿古大怒喝道。 “我这不是来了么?”林觉呵呵笑道:“完颜大首领还是这么性烈如火,急脾气。我倒是想早些来,但是昨晚半宿没合眼,这大热天的早上睡得又香甜,实在是爬不起来。大首领一大早便派人去叫我要商谈,总得容我起床洗漱吃个早饭吧。来见大首领,我也不敢怠慢。特意沐浴更衣,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免得失礼。大首领这也怪我么?” 白冰在旁差点笑出声来,忙竭力忍住,咬紧牙关。 完颜阿古大嗔目半晌,倒也无处发火。这小子说话一向阴阳怪气,跟他耍嘴皮子怕是没什么意思。 “废话少说,你只说我那条件你答不答应吧。一句话的事情,若是答应了,咱们便化干戈为玉帛,什么都好说。若是不答应,咱们便各自回营,战场上见分晓。成不成,给个痛快话。”完颜阿古大大声喝道。 林觉笑道:“果然是痛快人,大首领说出话来嘎嘣脆,从不拖泥带水。不过……你到底要跟我谈什么条件,我都还弄清楚呢,大首领你起码得当面跟我说清楚吧?都是道听途说,又是什么信中所言,我只信你大首领当面嘴巴里说出的话。” 第一六一八章 重逢 完颜阿古大强压怒火,沉声道:“你这是明知故问。不过也不打紧,我可以跟你再提一遍我们的要求。很简单,我们的要求是你们大周朝廷履行之前的协议。郭旭在位时已经和我们达成了将你们大周的河北东路,河北西路,河东路这三路之地割让给我们女真人的协议。现在郭旭死了,你们大周有了新皇帝,新朝廷。我本以为你们会履行协议的,没想到你还是率军前来,意图和我女真大军作战。本大首领只希望你们能履行协议,确认割让三路的协议。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同你们的大周新朝廷交好,换取我们女真人的友谊。现在你可听清楚了么?” 林觉缓缓点头,微笑道:“明白了,大首领说的很清楚,大首领不就是要我们割让这三路之地给你们么?这个要求也太简单了吧。我大周幅员广阔,国土面积大的很,少个三路之地倒也没什么,何况都是我大周北方的贫瘠之地。大首领对这些地方感兴趣,便是送给你们又如何?” 完颜阿古大惊愕道:“你的意思是……你同意了?” 林觉笑道:“同意同意,为什么不同意?你们拿去好了。尽管拿去。” 完颜阿古大皱眉道:“你莫不是在诓骗我?” 林觉哈哈笑道:“喂,大首领,你怎么了?你要我们大周三路之地,特意急吼吼的叫我来商谈,我现在同意了,你却又说我诓骗你。你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莫非你的意思是不希望我同意?好吧,如你所愿,我不同意,你休想得到我大周一寸土地。这下你可满意了?” 完颜阿古大冷声喝道:“林觉,本大首领跟你在商谈严肃的话题,关乎我女真族和你大周的和平共处世代友好之事。达成协议,咱们便可止息纷争,少死很多人。若是达不成协议,我们便要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不知要死多少人。你却跟我嬉皮笑脸,极不庄重。是何道理?你若继续以此态度跟本人商谈,我看咱们便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林觉叹了口气道:“哎,大首领可真是难伺候啊,我实在不明白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你要谈,我跟你谈。你提出的条件我一口答应了,你却又不高兴了。教我如何是好?看来不是我没诚意,而是你没诚意。你觉得没必要商谈下去,那我们便到此为止,不谈便是。你想怎样便怎样,一切悉听尊便。告辞!” 林觉站起身来,拱了拱手举步便走。完颜阿古大愕然,起身冷笑道:“林觉,你这般一走了之,你难道不考虑后果么?要不要本大首领送一道好菜给你尝尝,我女真人善烤羊肉,特别是小羊崽子的肉。我这里有一支小羊崽子,我活烤了他,送些肉给你吃。” 林觉停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来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代之的是阴沉肃杀让人不寒而栗的冷面。 “完颜 阿古大,你给我听着。人和禽兽的差别便在于人有人性,知道廉耻悲悯,知道道德伦常。人若失去人性,跟禽兽何异?我大周有言:虎毒不食子。那便是说即便是禽兽也是有基本的底线的。而你,则禽兽不如。你拿自己的妹妹和外甥来跟我做交易,来胁迫于我,你还是个人么?之前,我对你还有尊敬之心,以为你是个英雄人物。但如今,你在我眼中已经是猪狗不如之辈。” 完颜阿古大仰天大笑道:“骂吧,随便骂。我完颜阿古大何曾在乎这些言语上的攻击?何况你的这些话该说给你们大周人自己听去,你们大周人一个个道貌岸然,自诩仁义道德伦常廉耻,其实狗屁不是。郭旭的皇位怎么来的?杀父弑兄抢来的,连自己的哥哥和父亲都杀,这便是你们的仁义道德么?吕中天抢他外孙的皇位,将郭旭送给我们当人质,意图借我们的手杀了郭旭,这便是你们的伦常廉耻?你们大周的皇帝和朝廷里都这么干,你还有什么资格来说我?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对我而言,更是不要想拿你们的仁义道德来束缚我的手脚。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谁挡我的路,我便对他不客气,不管他是谁。什么办法有用,我便用什么办法。休要对我指手画脚,你还不配。” 林觉呵呵冷笑道:“好一个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多少人拿这句话当做挡箭牌,遮羞布,做出多少无耻卑鄙之事。你自甘堕落,我也没有义务来教育你。明月母子何在?你想要和我正正经经的谈,那便让我见见她们母子,确认她们的安全。否则,你以为我会同你正经商谈么?” 完颜阿古大哈哈大笑道:“早说嘛,这本来就是我答应你的。来人,将公主和我那小外甥带来,让林大元帅瞧瞧他的妻儿。” 一名女真亲卫领命而去,不久后脚步声响,有人从林子东侧走了进来。林觉瞪着眼睛看着稀疏的树林之间,想看到完颜明月母子的身影,不过人影未见,倒是听到了一个孩童娇嫩的声音正在发出无意义的咿咿呀呀之声,像是很高兴的样子。紧接着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传来。 “念儿,莫要闹。娘带你去见你的爹爹去。你爹爹他在这里呢。” 林觉身子一震,一眨不眨的看着林木之间的间隙,终于他看到了身说花色锦袍,高挽发髻,身形婀娜的完颜明月的身影出现在空地边缘。她缓步走来,手上牵着一个小小的孩童。那孩童手里攥着一朵摘下来的野花,正自顾对着那花朵咿呀说话。 “明月!”林觉激动的叫出了声。 完颜明月抬眼看来,终于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之人,顿时泪水奔涌,娇声呼道:“夫君,是你么?” 林觉笑道:“是我,明月。当然是我。两年多了,你我终于见面了。” 完颜明月激动不已,举步便要往林觉身边奔来,两名女真亲卫迅速 上前,拦住去路。完颜明月只的停步,遥遥的看着林觉流泪,半晌说不出话来。 林觉微微点头,目光移到完颜明月膝旁的孩童身上,沉声问道:“那便是……林念么?” 完颜明月闻言忙抱起林念道:“夫君,这便是咱们的儿子念儿,两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你呢。念儿,快叫爹爹,那是你的爹爹啊。” 林念有些发懵,他被自己的娘亲的哭泣给吓着了。完颜明月激动的语气也让他感到了不自在,他瞪着数丈之外那个陌生的正用急切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男人,忽然扁了扁嘴吓得哭泣起来。 “念儿,莫哭。我是你爹爹啊。是爹爹不好,没有保护好你和你娘。你放心,爹爹一定会保护好你们,好好的疼念儿的。念儿,男儿汉流血不流泪,你莫要哭。爹爹和娘都在这里呢。”林觉心中愧疚之极,柔声说道。 “念儿,叫爹爹啊,那是你爹爹啊。”完颜明月安慰着林念,自己却泪水滂沱不止。 对面,林觉用怜爱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妻儿,神情甚为柔和。 “啧啧啧,好感人的场面啊,一家子团团圆圆,这场面当真感人,连我都感动的要哭了。妹夫啊,你说你这是何苦呢?非要跟我作对。本来我们都是一家人,你若跟我合作,该有多好?不过现在也不迟,你现在手握大周军政大权,只要你不要如此妇人之仁,大周还不是你的么?你完全可以当大周的皇帝啊。这样我在北方称雄,你在南方称雄,咱们两国又是亲眷,岂不是天下都是咱们的?搞不好将来我这小外甥继承了你的位置,他身上可是有我女真一半的血脉,便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一家人了么?这是多么好的结果。”完颜阿古大刺耳的声音响起,打搅了这温馨伤感的团聚场面。 完颜明月擦了泪,冷声斥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念儿也不是你的外甥。你就是个冷血无情的禽兽,我对你恨之入骨。夫君,你莫要管我们母子,万万不要被这个禽兽所胁迫。否则,你要为万夫所指,成为天下的罪人。他们不安好心,他们得了三路土地之后还会得寸进尺。休要相信他们的鬼话。” 完颜阿古大怒喝道:“胡说什么?再胡说,休怪我对你们不客气。便是当着这姓林的面杀了你们,又当如何?他能保护得了你们么?莫要逼我动手。” 完颜明月怒斥道:“你动手便是,教天下人都知道你完颜阿古大是个怎样的人。不过是个为了野心不择手段,败于我夫君之手的手下败将,便用他的妻儿要挟他的懦夫罢了。” 完颜阿古大暴怒而起,眼中凶光大盛。林觉厉声喝道:“完颜阿古大,你若敢动我妻儿一根手指头,咱们便再无商谈可能,你的如意算盘便要落空。我林觉在此发誓,若不将你和你的女真族赶尽杀绝,誓不为人。” 第一六一九章 胡搅蛮缠 完颜阿古大鼻息翕张,脸色狰狞。实在完颜明月说的话刺入了他心底里。自己的亲妹妹当着这么多手下兄弟的面,当着对手的面骂自己是懦夫,这当然让他下不来台。他本拿完颜明月母子要挟林觉,并非全无心理上的愧疚,只是在他看来,他不过是用了手段而已,并非便是真的六情不认。他若不表现的真实一些,岂能让林觉屈服。但是适才那一刻,他是真的生出了杀人之心了。 林觉的喝止之言给他提了个醒,倒不是真的怕林觉所说的要将女真族斩尽杀绝的誓言,而是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小不忍则乱大谋。达成协议要远远比自己出一口气更重要。 “哈哈哈哈。好,好,好。果然是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的货色,爹娘死后,我照顾了你那么多年的情义全都是狗屁。你不过是遇到了林觉这厮,便私自与之苟合,现如今连哥哥也不认了。也罢,我完颜阿古大就当没有你这个妹妹便是。”完颜阿古大大声狂笑道。 完颜明月不语,将被大人们的凶狠神态吓得瑟瑟发抖的林念搂在怀里,亲吻着孩儿的脸,低声的安慰着他。 完颜阿古大转头向着林觉道:“林觉,莫以为老子真的怕了你,不错,我确实败于你手,但是胜败乃兵家常事,那又算得了什么?饶你诡计多端,又能如何?实话告诉你,你若识时务,便答应了我的条件。否则的话,我女真三十万大军便将你的兵营踏为平地。我三十万大军早已在四方集结,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便将发动猛攻。莫以为你有厉害的火器便有恃无恐,在这旷野之上,你的火器将毫无用处。你已经进了老子的圈套了,旦夕便将一败涂地尚不自知。” 林觉冷笑道:“既如此,你又为何要跟我谈什么协议?直接进攻不就是了。只要灭了我落雁军,你岂非便是最后的赢家了,何乐而不为?” 完颜阿古大冷声道:“我当然想这样,但是那是下策。还记得你当初对我的劝告么?我近日思量,觉得那是至理名言。我当先在北方站稳脚跟才是正理。大周太大,大周人也太狡猾奸诈,我若想吞了大周,是一件极难的事情。或许是自不量力之举。所以,我改变了想法,我对你们大周再无其他的非分之想,只想平定北方,之后和大周共处,结为友好睦邻。正因如此,我才决定只要三路之地便可息兵罢武,和你止战息争。目的其实也瞒不过你,我需要手头兵马去灭了辽国。而你们,现如今刚刚夺得大周皇位,内部也许休养生息,你也需要息战。你自己也该明白,一旦你落雁军损失惨重,或者实力大损,你将如何控制大周局面。故而,息战谈判其实是双赢之策。你是聪明人,当然能看出这一点,所以我才找你谈判。但那可不是怕了你。我随时可以灭了你手头的那点兵马,只不过我不想损耗兵力罢了。但你若是逼我不得不做出那样的抉择,那本人也别无选择。大不了多花些时间和精力便是,我相信,凭我之能,这天下迟早是我的。到那时,你又在何处?怕是坟头生草了吧。” 林觉微微点头,完颜阿古大这番话倒是说的中肯,也说出了实情。这确实是当初自己劝他的话,要他先灭辽,称雄北方,不要打大周的主意。现在经过多次打击之后,完颜阿古大终于明白了那才是他该走的路,这不得不说是完颜阿古大的一次醒悟和进步。但对林觉而言,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如今林觉怎么还能允许他这么干,这其实对大周而言反倒是长久的威胁。事实上完颜阿古大迟迟不肯退出大周的国土,倒是颇合林觉之意。因为林觉知道,一个懂得取舍,懂得适可而止进退之道的女真人会更加的可怕。如果完颜阿古大一直不肯舍弃到嘴的肥肉的话,那反 倒让林觉放心了许多。否则,以大周如今的力量,是绝对无法阻止完颜阿古大灭了辽国统一北方的。到那时大周便无时无刻的要提防女真人随时可能的大举入侵了。 “既然你已然明白这个道理,何不干脆些,直接撤出我大周国境便是。却还要贪心要我大周三路之地,是何道理?”林觉冷声道。 完颜阿古大冷笑道:“我女真大军南下,岂能不捞些好处?这话说的够直白了吧?我女真好男儿十几万人死在这里,我若就此离去,岂能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这三路之地,便当是赔偿。” 林觉大笑道:“然则你们侵略我大周,我大周居民死伤数十万,上百万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整个大周北地原本欣欣向荣,如今你自己看看,断壁残垣,田地荒芜,白骨累累。这笔账,我们又跟谁算去?你要我大周三路之地赔偿,我们的损失又拿什么赔偿?你要对得其十几万女真族人的在天之灵,那我大周死的六七十万军民的在天之灵谁可告慰?” 完颜阿古大咂嘴道:“那我可管不着。” 林觉冷笑道:“说白了,你那里是为了什么女真族人的在天之灵?你要我大周北方三路,便是要我大周门户洞开,随时可以侵我大周罢了。你野心未死,又何必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你的心思,休想瞒得过我。” 完颜阿古大被林觉一语道路心思,顿时恼羞成怒,喝道:“我不跟你没完没了的扯这些事情,我只问你,我的条件你到底答不答应。若答应,一切好说。若不答应,此刻我便让你们一家子团聚,当然,活着团聚是不可能的,尸首你倒是可以带走。然后咱们再真刀真枪的拼一场,战场上见分晓。” 林觉咂嘴道:“我之前便说了,同意你的条件了,你又来说这些。我已然同意了。” 完颜阿古大道:“当真同意了?不是诓骗?” 林觉道:“当然,你又来怀疑,我能如何?” 完颜阿古大道:“好,那你便在这割让文书上签字,盖上你大周宰相的大印,我便命人将这文书送到你们大周京城去,当众宣布北方三路归我女真人所有。” 说罢,完颜阿古大一摆手,一名亲卫上前来将两份文书递了过来。孙大勇上前接过,检查了一番并无异样,便递给林觉。林觉展开文书看了两眼,笑道:“完颜阿古大,你倒是都准备齐全了,知道我必要同意是么?” 完颜阿古大冷笑道:“你不同意也由不得你,不过我知道你是聪明人,你会同意的。” 林觉伸手一丢,两份文书被他丢在地上。完颜阿古大变色,怒道:“怎么?你不肯签字?” 林觉笑道:“不是不肯签,而是不能签。这样的协议涉及诸多的细节,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我这么随便一签,那算什么?” 完颜阿古大怒道:“什么诸多细节?你签字,这三路归我女真族,不就这么简单么?” 林觉冷笑道:“你脑子简单,想的也自然简单。北方三路之地割让给你,然则当地的百姓如何安置?他们愿意留下当你们女真人的属民便罢了,倘若他们不肯呢?” “什么肯不肯的?地方归我们,百姓自然也归我们。”完颜阿古大怒道。 “笑话,你们要的是北方三路之地,跟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何干?你们是要地,又不是要人?这些人是我大周子民,怎可强行让他们归顺你们女真人?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我大周在北方三路的一些官仓物资,百姓们的牛羊马匹等物资,等等这些诸多的事情,都需要明确解决,岂是你丢来一张纸,我这么一签字便可解决的?”林觉冷声道。 完颜阿古大大怒道:“割地自然是连百姓和土地上的一切都归我们所有。你这是胡搅蛮缠。” 林觉摆手道:“你才是胡搅蛮缠。割地是割地,可不是割其他的东西,这是两码事。你连土地上的百姓和财物都要拿走,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你想要,得另外商谈才是。” 完颜阿古大哪里懂得这些,他也不知道林觉说的对与不对。 “不必另外谈,重写一份公文协议便是,你签了,不就得了?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炷香时间便可解决。”完颜阿古大道。 林觉嗤笑道:“你开什么玩笑?你这不是坑我么?你可知道我大周有多少世家大族在北方三路有产业和土地?我听你之言,便大笔一挥,签字割让。回头这些人岂非都来找我的麻烦?我虽是大周宰相,但却也不想惹众怒。你倒好,得了大好处,却将我送进火坑,这也太过分了。” 完颜阿古大皱眉道:“你如今的身份,谁敢跟你闹?杀了便是。” 林觉冷笑道:“你当我大周是你女真人么?我若倒行逆施,我手下的兄弟都不会服我,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倒是可以替你担这个风险,但是我一点好处也没有,那还说个屁?” 完颜阿古大呵呵笑道:“原来你要好处,那也简单的很,你说,你要什么?金银珠宝?还是什么?” 林觉道:“这样吧,你得先让明月母子跟我走,反正你吃定我们了,随时可以攻打我们,灭了我们,你又怕什么?” 完颜阿古大大笑道:“林觉啊林觉,缠杂半天,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当我三岁孩儿么?会上你的当?你签了文书之后,我自然让你一家团聚。但却不是现在。” 林觉心中暗骂,虽然明知对方不会答应,但自己终究还是想骗他答应。完颜阿古大这厮倒也确实不是个傻子。 “你不肯便罢了,给其他的好处也行。不过天色不早了,不如我们下午再继续谈如何?回去吃个饭,喝点水,下午咱们再详谈。”林觉起身拱手道。 完颜阿古大叫道:“吃饭喝水有什么打紧?我命人烤些羊肉送些酒水就在这里吃了便是,又何必要回营?” 林觉摆手道:“你们女真人的伙食,我可吃不惯,吃了闹肚子。再说,我怎知你会不会在羊肉里下毒?我可信不过你。咱们都有诚意,你又何必连这一刻都不能等?我可要走了,午后再来。” 完颜阿古大翻着白眼,却也不想逼迫太甚。既然午后再谈,那也是很快的事情,何必为此闹得林觉不快。免得他一怒反悔,不肯商谈。 林觉朝完颜明月和自己的儿子林念看去,见她母子相拥在那里,楚楚可怜,心中怜惜不已,但此刻却也无可奈何。只高声道:“明月,你莫担心,待我和大首领谈妥条件,我们夫妻自然团聚。在此之前,我相信大首领不会对你们怎样。念儿,爹爹走了,你要勇敢,保护你娘,知道么?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呢。” 完颜明月咬牙颤声叫道:“夫君,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念儿的。念儿,叫爹爹啊,爹爹要走了。” 那孩童将头埋在完颜明月怀里,始终不肯抬头。林觉咬牙转身缓步离去。走了几步,忽听身后传来娇嫩的孩童声音。 “爹爹爹爹!” 林觉一怔,惊喜转身。果然是那孩童开口叫自己。挥舞着双手和自己再见。这孩童本正处于牙牙学语之时,虽然很多话还不会说,但是已经有了一些基本的理解和学习能力。没想到开口喊出的第一声清楚意义的词,便是‘爹爹’二字,真是教人惊讶。完颜明月更是惊喜不已,热泪盈眶。 第一六二零章 拖延扯皮 说好的午后商谈,在完颜阿古大连续不断的派人去催促之下却也直到未时末才开始。 “天气这么热,昨晚又没睡好,中午吃了饭总不能不歇息一会吧?谈判这种事又不急在一时,总之北方三路割让给你们女真人,其他的都是琐碎之事,又着什么急?”这是林觉给出的答复。 完颜阿古大表面上不说,但他心里其实已经犯了嘀咕。根据手下人的禀报,落雁军的筑营行动可是一刻没停。昨日还是一片平畴之地的营地,到了今日午后已经大变模样。方圆数里的营地周围营墙已经筑造起来,营地周边的箭塔也立了起来。大大小小的土台也都耸立起来。那已经不像是一座普通的营地了,而像是一座平地拔起的城池了。既然林觉已经同意服软,却又加紧修筑这样的营地,那是为何?仅仅是因为防御所需?亦或是有别的什么企图? 完颜阿古大决定加快商谈速度,他想明白了,只要三路地盘到手,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这三路本来就没有多少大周百姓了,都死的死逃的逃,所剩无几。就算剩下的全走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从女真部落迁移部落之民来此,从辽国再南迁人口来此,今后再从大周劫掠一些百姓来此填充便是。所以他决定,林觉提出的那些什么斤斤计较的细节之事,自己一概统统的答应,让这小子没办法再拖延。尽快让他签下协议,则无可抵赖。 果然,下午的商谈出乎林觉意料之外,他提出的种种细节的讨论都被完颜阿古大迅速的解决。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林觉怎么说,完颜阿古大都点头答应。想象中的扯皮和讨价还价并没有发生,这让林觉措手不及。完颜阿古大只坚持一个底线,便是大周北方三路的土地归属问题。只要同意将这三路归于女真人,其他的一概都不在乎。 林觉有些郁闷,照这么下去,岂非无法再拖延了。若是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自己再不签字的话,完颜阿古大必然会明白自己是在故意拖延时间,诓骗于他。而营地的建设虽然已经初见规模,但是还没有达到效果,起码还得明天一两天才能达到心中的最低的防守营地的标准。女真人兵马超过二十五万,虽然主力只有不到二十万,其余的都是炮灰。但是其作战兵力也是己方两倍。特别是在这种平畴之地的野战,更是他们的优势所在。林觉必须要将这种战局进行凭空的改变,变成落雁军擅长的可依据地形充分利用火器优势的防守战,那才是取得胜利的关键。 于是乎,林觉抛出了一个重磅的难题,想借此拖延更长的时间。 “完颜大首领爽快之极,这商谈倒也顺利的很。之前种种关于割让三路之地的百姓迁移财产物资,榷场设置,贸易往来等事宜看来都没有什么大的分歧了。然则,还有一件事,咱们还需商讨一下。便是上午我说的,这三路之地被 割让之后,我个人必然要被大周上下官员和百姓骂的狗血淋头。另外那些有产业和土地在三路之地的官员也必会找我吵闹。我需得补偿他们,堵住他们的嘴巴。另外我自己背负骂名,怕是大首领也得给我些补偿才是。否则我岂非是落个千古骂名,什么好处也得不到?” 完颜阿古大哈哈笑道:“好说,好说。你说怎么补偿吧。要金银还是珠宝?” 林觉想了想道:“现银自然最好,我可以拿来赔偿那些叫嚷的官员大户,另外如果朝廷上下对我不满,我也可以拿出来堵他们的嘴。起码缓解朝廷的财政压力,也算是不白白将三路割让。我个人自然也是要备些钱财,置些田产,以防不时之需。搞不好因为此事,我连官爵都丢了,到时候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么?” 完颜阿古大冷笑道:“你也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现如今的大周,你是只手遮天之人,谁敢罢你的官?你罢他们的官还差不多。你想要多少银子便直说,倒也不用拐弯抹角。” 林觉搓手讪笑道:“这个,直接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很。这样吧,你补偿我这个数的银子,我觉得便差不多了。” 林觉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三万两?”完颜阿古大道。 林觉沉下脸来,叹道:“完颜大首领打发叫花子么?三万两能干什么?” 完颜阿古大笑道:“开个玩笑,那便是三十万两。嗯,数目确实不小,不过……我答应了。我想想办法,筹措三十万两给你便是。” 林觉微笑摇头不语,晃动着三根修长的手指头。 “什么意思?莫非你的意思是三百万两银子?我可告诉你,你可不要太过分。三百万两?你疯了不成?”完颜阿古大惊愕之后,旋即恼怒道。 林觉翻了翻白眼,晃动说三根手指头道:“不是三百万两啊,是……三千万两银子。” “什么?”完颜阿古大惊愕的嘴巴张的可以看到喉咙里的垂体了。“你定是失心疯了,三千万两?你当银子是土坷垃不成?遍地都是?我看出来了,你是消遣老子来着,你根本没有诚意,是要拖延时间是么?也罢,老子这便杀了完颜明月和你那孽种,再下令大军进攻,咱们战场上见分晓便是。” 完颜阿古大怒气冲冲的拍案而起,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林觉冷笑道:“我可是给了你三路的肥沃土地呢。你知道我大周北方三路有多少面积么?方圆六百多里的土地,骑马要走三天三夜。良田百万亩,州府城池上百座,足以养活千万之民。更重要的是,那是我大周北方门户之地。你得了这么多便宜,居然还卖乖?你想打,那我们便打。你的兵马多,地形又有利,或许能战胜我们。但是我落雁军可不是软柿子,你也是领教过的。我落雁军就算全部打没了 ,也得让你半死不活。到时候你剩下几万残兵能成什么大事?还不得被辽人撵得跟兔子一样乱窜。便是我大周南方州府兵马聚集前来,你也不是对手。哼!目光短浅之辈,不足为言。” 完颜阿古大怒骂道:“你狮子大开口,要三千万两银子,胃口未免太大了些。一来我可没有这么多银子给你,二来,就算有,你也休想我给你这么多。” 林觉咂嘴道:“咱们可以谈嘛。我要多少你便给多少?你可以讨价还价懂么?动辄以进攻相威胁,以我妻儿的性命相威胁,这算什么?足见诚意不足。” 完颜阿古大怒道:“老子若无诚意,便不跟你在这里磨嘴皮了。三千万两绝无可能。三百万两都不成。” “你要是吝啬这点银子,那我们确实没什么好谈的。我也不是要你一下子拿出来,知道你们穷的叮当响。你们女真人这一辈子怕是都没见到几百上千万两银子堆成山的样子,倒也难怪。这样吧,我打个折,一千万两,不能再少了。你们没有现银支付也没关系,可以分五年付清。另外可以以物资相抵。物资相抵的话,我只要两样东西,一是良马,二是精铁。听说你在辽阳开了个大铁矿,地下挖出来的铁可是源源不断的,这总不要你掏腰包,拿铁锭来抵数也成。”林觉为稳住完颜阿古大口中一通胡说八道。他知道完颜阿古大绝不可能答应这个数目,更不可能用战马和铁锭这样的战略物资来相抵,林觉的目的便是将争论焦点再进行转移,好制造另外一个争论点以拖延时间。 果然,完颜阿古大完全不懂诡辩之术,立刻上当。 “你想的倒美,拿战马和铁锭相抵?那岂非是送刀子给你,以后咱们倘若交战,岂非是资敌行为?想也别想。当老子不懂么?” “你不是说要和我大周和平共处么?怎地又说要和我们交战?可见你满嘴谎言,包藏祸心,野心未灭。”林觉成功的再制造了一个矛盾点。 两人开始在诸多矛盾的话题上你来我往的争吵,甚至相互的谩骂。一会讲道理,一会儿骂娘,一会儿相互威胁,一会儿又互相欺骗。林觉挑起一个又一个让完颜阿古大跳脚的点,完全主导了这场争吵,成功的将时间拖延到了太阳落山。 “罢了罢了,就按你所言。数目定在五百万两,这总可以了吧。你不肯用马匹铁锭相抵,用别的抵也成。具体用何种支付之物相抵,我看明日上午咱们做最后的敲定。天色已晚,我且回营歇息,跟你谈判着实太累,口干舌燥嗓子冒火。我得回去好好的歇息。明日一早,不见不散。明日上午,咱们定要将协议签订,我也不想跟你在见面了。订了协议之后,我便率军撤离,之后的事情咱们双方派使者交接完成便是。”林觉丢下这几句话带着人扬长而去,完颜阿古大无奈,也只得打道回营。 第一六二一章 请命 一天的推拉扯皮,林觉硬生生为营地建设争取了一整天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八万百姓和数万落雁军步兵轮番上阵,硬生生在平地创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筑造出的营地已经颇具规模。 位于东北两个方向的营墙壕沟已经接近完工,箭塔已经竖起了三十余座。垒砌的三四丈高的土台也有四十余座,六门神威将军炮阵地已经就绪,另有三十余座一窝蜂火箭筒发射平台也已经具备安装的条件。虽然并没有的达到营地完工的标准,但是此刻的落雁军营地已经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土城,有了相当强力的拒守的能力。 在暮色中查看了整个营地的建设进展之后,林觉心中悬着的大石头终于可以放下了。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的情形起码不是大军抵达时那种被动局面了。如果此刻女真人进攻,落雁军大军起码具备了部分有利地形反击的能力,胜算又多了几分。 天黑之后,林觉草草吃了晚饭,便立刻命人将马斌马青山等军中主要将领叫到了大帐之中。众将领已经基本领会了林觉同女真人作战的方法,那便是筑营制造有利阵型,变不利地形为有利地形。不得不说,这个办法虽然看起来似乎有些愚笨,但却是最根本的化劣势为优势的作法。而且不可思议的是,对方居然任由己方大肆筑营,而没有发动进攻。那女真大首领居然真的同大帅谈判了一整天,居然相信大帅肯将北方三路割让给他。这真是令人费解。 几名将领私下里谈论此事的时候,马青山一语道破天机。 “这便是林大帅智慧谋略的高明和胆识过人之处,他懂完颜阿古大的心理,也善于利用他的心理。最重要的是,他有绝对的自信能稳住对手。若是我等,也许也是能看清楚完颜阿古大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却绝对没有胆量去这么做。说白了,这其实要冒很大的风险,但是林元帅敢冒险,且他知道这种冒险是可控的。” 马青山的话众人深以为然,确实,换做任何人,谁敢这么干?谁也没这个胆量。林大帅就敢。那一定不是盲目的冒险,而是心中有数的冒险。危险和意外永远都有,林觉便有这个胆量和能力将这种意外和风险降到最低。事实再一次证明了这一点。 “林兄弟,哈哈哈。你这一顿扯皮,硬是扯了一天时间。咱们营地都快像个样子了。厉害,厉害的紧。明日你再跟他扯一天,咱们这营地便成了铁桶阵了,比之十里长岗还要坚固。哈哈哈,可真有你的。”马斌进得帐篷里来,便大笑着道。 众将纷纷大笑不已,有好几人今日是跟随林觉去谈判的,全程目睹了今天林元帅扯皮的过程。回来后早就传开了。所以虽然马斌没跟着去,却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林觉微笑示意众人坐下,命亲卫上了茶水,这才开口道 :“各位,我可没本事再扯一天皮了。今晚怕是我们最后一晚上的安生了,明日他应该会进攻了。” 马斌一愣,道:“怎么?你的意思是,那完颜阿古大已然察觉?” 林觉道:“晚上他回去一想,便明白我今天一天都是在拖延时间。事实上他已经生疑了,否则午后谈判怎么会连番答应我那么多的要求?他是想要尽快让我签字。只是被我又找到了争论点,脑子又犯迷糊了,所以才又跟我扯皮了几个时辰。但完颜阿古大可不是傻子啊,他也是枭雄人物,虽然有时候自作聪明,但若无谋略和心机,能带着小小的女真部落兵马发展到今日的地步么?所以,他应该会明白过来的。好在我拖到了天黑,夜晚进攻对他不利,他要靠骑兵冲击我们的营地的,骑兵无法在夜晚作战,所以今晚我们应该是安全的。也即是说,我们只有今夜这几个时辰加固营地了。明日一早,恐怕什么都不好说了。” 众人闻言顿时愕然,神情立刻严肃了起来。 “大帅,既如此,今晚咱们得再加把劲才成啊。火器阵地要全部垒造完毕,火器今晚要全部安装到位。外围的壕沟怕是无法挖深了,西南方向的壕沟只能挖到五尺深了。”马青山沉吟道。 林觉点头道:“正是,今晚全力将火器阵地完工,壕沟便停止挖掘,五尺深虽然太浅,但也只能如此了。插上木刺,铺上钉板,届时能阻挡几分是几分吧。火器必须全部到位。这是最低限度的要求。另外,骑兵需要作出随时反冲锋的准备。一旦出现缺口,必须以骑兵反冲锋将他们杀出去。毕竟我们的火器数量不足以完全覆盖四面营墙。” 马青山道:“大帅放心,我已经挑选了一万精骑,随时做好和他们正面对敌的准备。另外,下官建议,调一万骑兵乘夜出营,埋伏于外。一旦对方发动进攻,则随时伺机从外围突袭敌后。” 林觉想了想道:“好,这个想法很大胆。但是这一万骑兵极有可能成为围攻的焦点,所以不能突袭敌军进攻兵马。若要出奇兵,则需突袭敌之要害,攻其不得不救。或许他们的目标应该是女真人的城池。一旦他们发动进攻,则城池防御必然松懈。可偷袭其粮草物资重地,扰其军心。若是正面战事得胜,还可断其后路。” 马青山一拍大腿道:“大帅所言极是,正该如此。” 林觉沉声道:“这个领军的人选需要斟酌好,必须是个能独当一面的悍勇之将。” 马青山笑道:“要不下官亲自率领?” 林觉摆手道:“那可不成。你需留在正面,骑兵需要你指挥。” 马青山呵呵一笑,转头向身边几名马军将领沉声问道:“你们谁敢领军?话说在头里,这是个极为危险的差事。这一万骑兵在外,一旦行踪暴露便将 要被围攻,而大军是不可能去救的。若是陷入危险之中也只能自救或者是被歼灭。没有两把刷子的可不要逞能。白白葬送我一万骑兵兄弟。” 几名骑兵将领本都想出来响应,但听到最后一句便都犹豫了。他们不是怕死,而是因为责任重大,他们没有把握。强行出头固然一时赢得赞许,但真正作战起来,那可不是意气用事的事。那是要肩负重责的。 “马大人,末将愿意领军在外。”一名将领突然从侧首走出来,躬身行礼道。 马青山转头看来,顿时一愣。苦笑道:“这……林将军,这你得问大帅的意思了,我可不敢答应你。” 林觉也正惊讶的看着那年轻将领发愣,那走出来的将领正是林虎。他在骑兵中任职,现在的职衔是侍卫马军司中卫营指挥副使之职。侍卫马军司所属五支万人营,中卫营是其中一支。林虎的职位并不太高,只是相当于中高级将领。 “小虎,你要去?”林觉皱眉沉声道。 林虎点头道:“大帅,请允许末将领军出战。末将绝非是冲动,末将自认为可独当一面,末将也有断敌后的经验,末将自认为绝对胜任。请大帅应允。末将必直捣敌后,乱起后方,断其后路。末将愿立军令状。” 林觉沉声道:“可是你身上的伤如何了?能承受的住剧烈作战么?” 林虎拱手道:“多谢大帅关心,末将伤势已然痊愈,否则末将也不会选择跟随大军出征了。出征前末将已经向马指挥使禀明了,不信可问马大人。” 马青山在旁点头道:“身体倒是无碍,出征前他要求随军出征,我便让他骑马骑射策马飞奔,演练了一番,证明他身体吃的消才允许他前来的。” 林觉微微点头,林虎的伤势到如今也有快两个月的光景了,他的伤不是烧伤,而是吸入了热灰导致的呼吸道闭塞和灼伤。经过水雾药物治疗,痊愈良好。而且本就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体痊愈能力超群,小虎素来身体素质就好,此刻痊愈了也不足为奇。但是林觉心里还是有些犹豫。 “林虎将军,这支兵马可不好率领呢,你当真想要领军?”林觉看着林虎道。 林虎也直直的看着林觉,轻声道:“叔,小虎已经长大了。小虎不能永远在您的羽翼庇护之下,小虎要证明自己是凭本事和能力,而非是您的提携。叔,除非你不信我有这个能力。” 林觉微微点头,沉声道:“我当然相信你的能力,方城山一战你已经证明了自己。你说的对,你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你该为你自己的决定负责。好,我答应你,这支骑兵你来率领。必须给我完成使命,否则,军令处置。” 林虎喜笑颜开,高声应诺,躬身朝林觉和马青山行礼,喜滋滋的退下。 第一六二二章 救援 众将甚是惊讶,大帅居然同意了让林虎去领这支兵马,当真出乎意料。不是说林虎能力不足,方城山一战他已经证明了自己,为军中上下所赞扬和尊崇。但这一次却是个极其危险的差事,那一万骑兵出营在外,稍有不慎行踪暴露,则必是敌军围攻的焦点。而且落雁军是绝对不可能离开筑造好的大营去营救的,因为那会正中女真人下怀,他们完全可以将围困的兵马当做诱饵,诱落雁军出营作战。而这显然背弃了林觉改野战为阵地战,筑造营地化被动为主动的作战思想。 林觉不可能为了救林虎而冒险,他不会拿全军的性命去冒险。 见众人都有些沉默,林觉呵呵笑道:“怎么?莫非你们觉得林虎将军不适合么?我觉得是适合的。正所谓举贤不避亲,他虽是我林氏族侄,但我却不会徇私,也不会故意为了避嫌而打压他。他若完不成任务,我会军法处置他的,诸位做个见证便是。” 马斌忙道:“不是不是,小林将军绝对是个合适的人选。我们只是觉得这个差事太危险,担心出什么意外。” 林觉呵呵笑道:“原来是这个,那却是多虑了。这是打仗,谁都有可能死。你我和诸位兄弟都有可能死,落雁军的兄弟们也有可能死,林虎自然也不能免。若是都担心意外,那还打什么仗呢?” 马斌哈哈笑道:“我就是这么一说,瞧瞧,林兄弟又开始训斥我了。” 林觉笑道:“岂敢,岂敢。” 马青山笑道:“元帅召集我们前来,便是要提醒我们战斗很快即将开始是么?” 林觉点头道:“正是。关于迎敌的具体作战事宜,我们已经讨论过多次,诸位也都了然于心,配合默契。马步军火器的协同已经很熟练,我也不想多说了。叫你们来,主要便是做个提醒,告知你们战斗即将开始,每个人都要有心理准备,回去后给兄弟们也提个醒,准备随时迎接女真人的进攻。另外,我个人有点小小的私事要解决,我是军中主帅,自然也要跟诸位通报一声。” 众人听林觉这么说,忙肃容静听。 “各位也都知道了我和女真金花公主之间的事情了吧。这本是我个人的私事,本不宜跟你们谈论,但目前这情形,却又不得不说。金花公主和本帅之间的事情倒也不必细说了,总之,目前的情形你们也知道了,我当初在女真大营之中逗留时和她成了亲,后来我从女真人手里脱逃,便和金花公主分别。她为我生下一子,便是今日上午你们当中有人见到的那孩童。完颜阿古大丧心病狂,拿她们母子的性命来威胁我就范,让人极为愤怒。我身为大周重臣,大军主帅,自然不会因此受其胁迫,为了我林某的妻儿出卖大周的利益。这一点,我想我无需解释你们也都明白。然而……就我个人而言,我却不能坐视我林觉的妻儿成为我大周和女真人之间恩怨的牺牲品。我也做不到无动于衷。我判断明日上午,大战将起。一旦我和完颜阿古大翻脸,他们母子的性命便难保了。完颜阿古大已然丧失人性,他什么都 能做的出来。鉴于此,今晚我必须要为他们母子做些什么,尽量解救他们脱困。我希望你们能了解我的心情,明白我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的心情。” 众人原本便对这件事存有疑问。林元帅年少得志,文武双全。如此天眷之子自然免不了情债纠缠。林元帅家中娇妻美妾成群,倒也不是什么秘密。跟完颜明月的那段事情,其实林觉不说,众人也早就有所耳闻。当时和女真人尚未敌对,跟完颜阿古大的妹妹完颜明月生出一段情缘也算不得是什么不妥之事。谁料想会有今日?这段姻缘却到现在才发现造化弄人,那金花公主母子,反倒成为对方要挟林觉的人质了。 众人嘴上不能乱提此事,但是心里却都替林觉考虑了此事,发现这事真的挺棘手。林元帅若是不管金花公主母子的死活的话,说好听点是以大局为重牺牲小我,但却也是绝情绝义之举。以林元帅的行事作风,这恐怕不太可能。但是这事儿要解决,怕也解决不了。完颜阿古大是不会放人的,双方即将作战,则金花公主母子怕是活不成了。起码林觉的那个儿子是绝对活不成的,完颜阿古大一定会杀了林元帅的儿子泄愤,且打击林元帅。 林觉此刻自己提出此事来,众人当然极为关注。但听了林觉这番话,众人似乎感受到了隐隐的不安。听林觉的口气,似乎要有所行动。 “元帅,我等也为此事烦心,元帅想怎么做?我们都听您的便是。要不卑职带些人手去营救夫人和小公子。”马青山沉声道。 林觉微笑摆手道:“那可不成,我说了,这是我的私事,我自己解决。我确实要去营救,但这不关大伙儿的事。我已经让冰儿去探了探路,知道他们母子的居处。明日便要打仗了,所以今晚我要去试一试救他们母子。再跟诸位说清楚,公是公,私是私,这是我林家的私事,绝不会让大伙儿跟着冒险。” 众人惊愕不已,马青山大声叫道:“这怎么成?莫非元帅要亲身涉险不成?” 马斌也叫道:“是啊,这可不是什么好办法。你是主帅,怎么去冒这样的险?决计不可。” 众将也纷纷叫道:“不成不成,太危险了,这绝对不可。” 林觉摆手示意众人安静,沉声道:“我当然知道这很危险,但是诸位要理解我的心情。倘我林觉连妻儿都不救,他们若死于此处,这将让我终生抱憾自责。我也知道我是军中主帅,责任重大。所以我才叫诸位来此。诸位听好了,从现在起,大军所有事物交由马斌马青山两位大人代之。两位大人共同代行主帅之职,直到我安全归来。若我不能安全归来,两位大人按照指定的作战计划与女真人作战便是。具体作战事宜我们都是商量好了,你们也清楚的很。这样便不至于打乱大军的作战计划了。” 众人惊愕发呆,不知所措。马青山皱眉道:“元帅三思而行啊,毕竟这么做凶险之极,万一元帅有所不测,影响甚大啊。这一战或许能顶住,但我大周的将来呢?还需元帅经营朝廷,带领大周走向繁盛。很多 事,还需要你去掌舵呢。除了你,谁可为之?” 马斌也点头道:“是啊,林兄弟,可不能冒险啊,太危险了,出了事结果不堪想象啊。” 林觉笑道:“二位大人,诸位兄弟。你们当知我林某的为人。我少年时立下的志向便是保护好身边的家人和朋友,不让他们受苦受人欺凌。这个志向虽然狭隘,但确实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只是经历了这么多风雨,随着责任越大,才对天下百姓生出济悯之心,才会为了实现恩师教导,为天下人谋福祉,安居乐业而奋斗。然而,为了天下人当然也包括我身边的人。我若连自己的妻儿面临危险都不去救,什么悲悯世人为天下百姓谋福岂非都是笑话。再说,我自己心里这一关也过不去。你们大可放心,有冰儿跟着我,即便不能得手,我们也能全身而退。你们倒像是我此去必死一般。” 马斌咂嘴道:“你为救妻儿,心情可以理解。换做我马斌,怕是也要做出跟你一样的决定。但是,只你和白姑娘前去,我们不放心。必须要多带些人手才可。” 林觉摆手道:“人多反而容易暴露行迹。再说这是我私人之事,怎好让别人跟我冒险。” 马青山道:“大人差异,这件事已然不是你的家事,这本就是这关乎大局之事。完颜阿古大以夫人和公子相胁迫,正是为了左右大局。这一点我可不同意元帅的意见。” 林觉道:“算你说的对,但公事也罢,私事也罢,这都不重要。我要去救人,我已经决定了。你们不要劝我。” 马青山道:“只你二人前去,我们定不同意。” “对,我去帮忙。”马斌道:“我的身手林兄弟不会信不过吧。” “还有卑职,卑职曾和军师在海岛联手,配合默契,这等事怎少得了我?”梁七叫道。 “还有我,还有我。”众将纷纷叫道。 林觉紧皱眉头,神色开始有些不悦。此时孙大勇在旁沉声道:“谁都不许去,保护大帅是我孙大勇的职责,我跟着去便可。大帅,我选三个功夫好的亲卫兄弟一起去,不会暴露行踪的。拼着性命不要,我们也会保证元帅的周全。” 林觉皱眉看着孙大勇,见孙大勇一脸的斩钉截铁非去不可的表情,半晌终于苦笑道:“罢了,孙大勇带几个人跟着便是。其他人都不要起哄了。这是去救人,偷偷行事,不是大张旗鼓的去冲进去。闹哄哄的送死么?岂有此理。” 众将无语,确实,身手不济,去了反而添乱。马斌和马青山梁七等人还试图劝说,林觉沉声道:“到此为止,各位请回营,晚间还有那么多兄弟在筑营挖沟,你们还要做好战斗准备,都别留在这里了。这是军令,不得违抗。” 马斌和马青山以及众将无奈,只得躬身行礼,退出帐去。 林虎最后一个退出去,退出前来到林觉面前沉声道:“叔,千万小心啊。” 林觉微笑怕拍他的肩膀道:“你也是。” 林虎点头,阔步出帐而去。 第一六二三章 夜行 林觉目送林虎离去,脸上微笑收敛,神色变得坚毅冷峻。他转身快速进入内帐之中,那里一盏烛火照的明亮。灯下,一身黑色劲装的的白冰正站起身来迎接。 “夫君,要出发了么?”白冰轻声道。 林觉点头道:“替我装备一下,马上出发。” 白冰点头,跟随林觉来到卧榻之前,伺候林觉脱下盔甲,换上黑色夜行衣,然后一件件将摊在床上的物事给林觉装备在身。两柄双发王八盒子枪,一件有着十几只口袋的内嵌钢板的防刺衣。然后便是一排火药囊袋,二十枚小甜瓜,一袋闪光弹,一袋磷火弹。上身装备完毕之后,将一长一短两柄匕首嵌入小腿处皮囊。之后林觉换上一双黑色的皮靴。那皮靴柔软无比,几乎是贴在林觉的脚上。林觉走动几步,居然毫无声息。这皮靴是蟒皮所制,底部以柔物衬垫,既有弹性,又无声息,正是绝佳的夜行潜入装备。 “还有什么?”林觉沉声道。 白冰微笑指着桌上的一堆物事道:“还有这么多呢,我拿着吧。” 那桌案上这是一柄射索弩.弓,一圈长绳和攀爬器,以及一柄从未见过的长管火铳。那可是林觉最近命人筑造的一种新型火器。王八盒子霰弹近距离虽然火力强悍,但不能及远。林觉从神威将军炮得到灵感,制作出了铁弹长火铳。这种火铳发射的便是拇指大小的圆形铁弹子。发射原理同神威将军炮类似,以膛内火药推动铁弹射出,距离可达千步之外,威力可贯穿甲胄。因为需要及远,便必须加长枪管,难度便在于如今的冶炼技术甚难铸造出又长又耐用坚固的枪管。所以经过一番周折,终于找到了最佳的长度。在这种长度之下,铸造出的精铁管可以承受住压力,起码在五十发之内不至于炸膛。 当然,相较于制作成本而言。这种长管火铳只能最多射处五十发,着实是极大的浪费。注定这种长管火铳无法批量生产。所以这种火器一共只制造了两支,这一次林觉出征便随身携带了一支。今晚,林觉自然也要带在身边,虽不知道能派上什么用场,但是多一件火器总好过少一件。 “孙大勇跟我们一起去,这些东西让他们背着便是。冰儿,你准备好了么?这一次危险的很,说不定我们便回不来了,你不会怪我这么做吧。”林觉道。 白冰白了林觉一眼道:“我确实心里不太高兴,我可是帮着你去救另外一个女人,心里能高兴么?可是我又能如何呢?你是我的夫君,我自然要帮你。” 林觉笑道:“你这是吃醋么?我答应你,这次事成之后,我以后加倍疼爱你,如何?你不是也想生个孩儿么?我保证送你个孩儿,咱们加倍的努力,耕耘必有结果。” 白冰脸色飞红,正要娇嗔几句,内帐之外孙大勇的声音传来:“大帅,卑职等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林觉神色一肃,沉声道:“好,咱们出发。” …… 已是二更时分,汴梁城中,依旧街市通明,行人如织。随着局面的稳定和恢复,汴梁城的街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昔日的繁华和热闹。一个明显的迹象便是,半年多来一到天黑,整个汴梁城便死寂如坟场一般。做贼心虚的吕中天颁布宵禁的命令,更在数月前升格为不分白天黑夜的禁严令。而如今,汴梁夜市重开,习惯了夜生活的汴梁百姓们自然是如鱼得水,不到三更天,街市是不会安静下来的。 但在内城皇宫左近,今晚却是出奇的安静。大内宫城周围的街道上有禁军兵马在游弋,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黑暗的东华门长街上,两辆马车疾驰而来,车轮碌碌,马车车辕上悬挂的风灯因为颠簸而左右摇弋,照得车辕上的赶车人的脸忽明忽暗,影子在地上飘忽不定。 两辆马车在东华门前停下,车帘掀开,两个人影从车上下来,径自走向宫门处。那两人脚步急促,身上都披着黑色斗篷,头脸隐没在黑暗之中,看不清相貌。 似乎是早有约定,东华门宫门前的禁卫没有做任何的阻拦便开了宫门,几名侍卫簇拥着一人出来,对着宫门前的两个人影拱了拱手,低声寒暄。 “沈大人,刘大人?本人黄江,奉旨在此迎候两位大人。两位大人一路辛苦了。” “原来是黄将军,有礼了。我们不辛苦,倒是教皇上一直等到此刻,我等心中不安。”两个人影拱手低声道。 “皇上确有些着急,既如此,在下这便引二位去见皇上,皇上正等着你们呢。”黄江笑了一声道。 “有劳黄将军带路。” 黄江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两人直入宫门而去。一行人穿过数道庭院,在皇宫东北角一处院落里停下。这里僻静冷清,花树繁茂,道路都被遮蔽了一半,似乎宫中杂役都没有进行过修剪。让本来就偏僻的这处院落更显得荒废阴暗。前方房舍中亮着灯火,几名内侍在门口躬身侍立,屋子里中似乎有人影在来回走动。 “皇上,沈大人刘大人他们来了。”黄江站在屋子门口沉声禀报道。 屋子里走动的人影停了下来,然后迅速的放大。哐当一声,屋门被打开,一个人影站在门口,语气急促中带着喜悦之情,大声道:“是沈大人和刘大人么?终于来了。朕都等急了。哈哈哈。” 那两名进宫之人快步上前,匍匐在阶下磕头,口中叫道:“臣沈放/刘胜,叩见皇上。臣等来 迟,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站在门口的郭昆快步上前,嘴巴笑的合不拢,伸手搀起两人,连声道:“何罪之有?何罪之有?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朕就盼着你们到来的这一天。快平身,进来说话。” 两名官员齐声道谢,躬身进了屋子里,此刻,屋子里的灯光才照亮了两人的脸。这二人相貌儒雅,仪表堂堂,只是身材略显肥硕。年纪约莫四十许人,神情甚是激动。若是林觉在此,必然会认出这两人,这两人正是当年杭州三城争霸花魁大赛时的另外两座州府的知府,一个是曾经的江宁知府沈放,一个是曾经的扬州知府刘胜。 当年花魁大赛,吴春来亲自抵达杭州,沈放和刘胜也亲临杭州,说是为了花魁大赛助力,其实是为了争夺东南第一州府的面子。沈放和刘胜和吴春来沆瀣一气,百般巴结。按理说他们当时身为地方两座大州府的主官,比之吴春来这个政事堂吏部主事的官职并不低。但是,他们知道,通过吴春来可以攀上吕中天这个高枝,所以不惜巴结拍马。 虽然花魁大赛被林觉助力之下的万花楼和群芳阁夺得头筹,但是沈放和刘胜二人却真的巴结上了吕中天。不久后,两人便调入京城,在政事堂中担任要职。朝中变法之争中,沈放和刘胜二人给吕中天出了不少主意和点子。成为吕中天身边的重要人物。 后来郭旭篡位,林觉反出京城之后,这二人更是平步青云。沈放就任御史中丞,刘胜任参知政事兼领户部主事之职,都成为了大权在握的风云人物。但是很快,沈放和刘胜便得罪了吕中天身边的。陈玢柳振邦以及开封府权知朱之荣等人被沈放和刘胜夺了风头,重要的职位被两人霸占,心生不满,处处为难他们。两人原本托庇的吴春来也被林觉杀了,两个人不得不卷起尾巴做人,不敢得罪陈玢等势力庞大的地头蛇们。 久而久之,沈放和刘胜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迟早被这些人在吕相耳边吹风而毁了自己。于是乎两人商议之后决定以退为进,离开京城是非之地。两人向吕中天提出再回扬州和江宁当知府,为吕相经营地方势力,把握住东南两座大州府。吕中天本就心怀鬼胎,有了篡位之想,地方上安插自己人将来自己成事时便有地方上的支持,且两座东南大州府的物资钱粮也需要牢牢把控住,对自己更为有利。在这种情形之下,吕中天将沈放和刘胜调出京城,不过没让两人去当知府,而是一个任淮南东路转运使,一个任了江南路转运使。这两个官职名义上是两路最高官长,比之知府之职可大了许多。且在必要之时,可以控制住两路钱粮军政。 便是因为如此,沈放和刘胜再次回到了地方,过起了他们滋润的日子。 第一六二四章 幸运二人组 转运使这个官职,在大周立国之初还只是临时设置的官职,一般由朝廷派出官员兼任。一般在采办军需,转运粮食物资之时设立,事毕则撤。但是,在大周这个国度,最大的特点之一便是分权。为了保证从朝廷到地方都不会出现独大的局面,但凡能分权之处必要进行分权,以相互牵制。 从朝廷上的两府三司的军政财三权拆分制度而下,地方上也是如此。在牵制分权的指导思想之下,为了限制地方州府的军政财权,转运使这个官职便逐渐从兼任变为了常设。到了锦绣年间时,路转运使除了原本的转运采买物资财税的功能之外,更是增设了提点刑狱司、安抚司等常设衙门,并且赋予了他们监察地方官员、复核地方刑狱、举荐贤才甚至维护地方治安的职权。所以,转运使之职从那时起已经不再是简单字面的转运之使的意思,而是赋予了许多新的职权,实际上已经是一路的地方官长,掌握了财税监察行政甚至是调动兵马维持治安的大权。 大周的统治者以自身建立大周的手段为戒,当然要防微杜渐,防止专权,防止有人坐大,防止一切对大周有颠覆可能的萌芽,所以他们除了不让武将掌握兵权之外,更是用分权这种办法来保证权力的均衡和相互的牵制。这种想法自然无可厚非,然而这或许也是造成冗官冗费的积弊的原因之一。朝廷到地方机构臃肿,人员众多。一权多衙,所涉官员多如牛毛。如此多的官员导致人浮于事,机构庞大,所带来的费用的支出也极为庞大。官员们的待遇又丰厚。表面上似乎是稳定了士大夫阶层,也让权力得到了限制。但是,却无意间走向了另一条滑向深渊的路,终于在庆丰年间的财政崩溃,同冗官冗费不无关系。 沈放和刘胜在淮南东路和江南路过了一段极为滋润的日子。那里本就是他们发迹的地方,地方官员本就有许多是他们的老部下。故而,他们在淮南东路和江南路转运使任上一呼百应,其实已经成为了一方诸侯般的人物。再加上吕中天本就是要培植他们在地方上形成支持他的力量,故而借郭旭之手下令,放宽了许多转运使职权的范围,特别是在军权上,为了在必要时能有强大的军队来支持他的野心,吕中天让郭旭下了旨意。 “都转运使必要之时可调州府之兵,地方各军将领需听从其令,谨尊不违。” 这便是那旨意中的一条。其他的都可以不看,只看这一条,便知道吕中天心里在想什么。而妙就妙在‘必要之时’这四个字。何为必要之时?无人知晓。有人可以这么干,有人不可以这么干,因为这必要之时四个字其实说白了便是‘ 吕相许可’四个字罢了。 对于沈放和刘胜而言,这道旨意赋予他们的权力不言而喻,他们也明白吕中天的用意。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沈放和刘胜便通过控制钱银军饷,拉拢威逼,攻讦撤免等手段将两路厢军的指挥权牢牢的攥在了自己手中。 到去年冬天,女真人大举南下之时为止,沈放在江南路手中握有江宁军广德军和苏州军三支厢军兵马,人数多达一万两千人。刘胜在淮南东路整合了杨子军、临海军以及高邮军楚州二军,人数也超过了一万人。女真人大军南下,原本朝廷上下都认为,东北边镇数十万兵马是足够抵御强敌的,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女真人在数月时间便摧枯拉朽一般的南下,一直打到了京城。 吕中天当然急令各地兵马和物资前来增援京城,沈放和刘胜是第一批接到命令的人。但是这个时候,沈放和刘胜已经看出事情的不对劲了。女真人的势头太猛,看似已经抵挡不住。这时候就算两人率全部兵马去增援,其实也是没有什么大用的。京城二十万禁军尚在,自己这些地方上的厢军前往不过是当垫背的炮灰罢了。再加上一想到陈玢朱之荣他们那帮人的嘴脸,曾经对自己两人的排挤,两人心中便恼恨不已。 两人在年后.进行了一次秘密的商议,心照不宣的选择了拖延时间的办法。他们以整军备物资需要时间为由一次又一次的推迟了出兵增援的时间。原本淮南东路距离京城的距离不算远,出兵七八日便可逼近京城,若是积极准备,必能在女真人围困京城之前赶到。可是两人事实上已经不愿意去当炮灰了。他们硬生生的拖到了女真人兵临城下,拖到了连西北军都赶到了京城他们也没有半点动静。自顾不暇的吕中天对此也暂时没有办法,好在两人还是送了不少粮食物资来京城的,吕中天在这种时候可不想斥责他们,让他们连物资粮食都不支持了。 形势转变之快让人眼花缭乱,沈放和刘胜眼睁睁的看着形势在数月之间急遽恶化。落雁军的加入让局面混乱不堪,吕中天的野心暴露,京城以外一片骂名。当女真兵马从十里长岗败退,当落雁军抵达汴梁城外时,沈放和刘胜知道,必须要果断和吕中天划清界限了。两人联名上表宣布效忠新皇,并且发表了揭露吕中天野心的文章。在文章里,两人揭露了吕中天的种种专权跋扈贪污横行的罪行,将他们离开京城的行为说成是被吕贼迫害被迫离京,那反而成了他们和吕中天决裂的最有利的明证。总之这篇文章将吕中天骂的狗血淋头,将两人描述为坚守东南之地,效忠朝廷,不同吕贼为伍的铮铮铁骨的忠心之臣。一时 间赢得各地盛赞。 然而,沈放和刘胜心里明白,在林觉面前,这些事情怕是无可隐瞒。那姓林的可是知道当初自己两人在杭州跟在吴春来身后摇尾乞怜的事情的。林觉在京城为官时自己两人也在京城为官,都是知根知底的。所以很快,林觉便会盯上自己两人,再怎么表演也是无用,绝对瞒不过他。当初新法推行之时,自己两人是激烈的反对者,方敦孺和严正肃的死跟自己两人也有关联。林觉那厮是绝对不会放过自己两人的。眼下他是忙着理顺混乱的局面,一旦一切恢复正常,他便会对自己两人动手。这是一定的。 沈放和刘胜忧心忡忡,苦思冥想,想找到解决之策。但两人根本找不到破局之法,因为在他们看来,皇上郭昆和林觉是一条船上的人,他们共同经历了磨难,才有今日的局面。那林觉更可以说是郭昆身边的大功臣,怕是除了林觉,郭昆也容不下他们了。 然而,惊喜来的很快,就在汴梁被破十余日之后,一个神秘人物携带着一封密信来到扬州,见到了刘胜。然后,刘胜惊喜的发现,那居然是当今太后派来的人,那密信上说的事也让刘胜惊的目瞪口呆。太后在密信里说的很直白,她要刘胜和沈放两人趁着林觉领军出征之际率军进京。信上说,郭氏江山有难,有人功高盖主想要控制朝廷,此刻需要忠良之臣前往靖难。控制京城局面之后,迫的林觉交出兵权,从而保证大周社稷不会操控于权臣之手。 这封信的到来简直让刘胜喜出望外,那送信之人便是殿前司指挥副使黄江。黄江说,只需控制住京城中留守的部分兵马的将领,便可控制全城。林觉出征,其家眷妻小都在城中,控制住这些人,林觉便不得不就范。除非林觉不顾全家老少的性命。而且落雁军出征之后,钱粮控制在朝廷手里。控制住京城,则落雁军连粮草物资都供应不上,根本不足为虑。他必然要就范。 刘胜出于谨慎没有敢立刻答应,送别了黄江他立刻去找沈放商议。没想到沈放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大喜过望,一口便答应了下来。沈放说,这简直是两人破局上位的最佳时机。正愁着不知如何是好,没想到皇上和太后早就对林觉不满,他们内部已经到了如此不可调和的地步,这岂非是最佳的机会。林觉要领军北征了,汴梁空虚,正是他们的最佳机会。 于是乎黄江前脚回到京城,后脚密信便送到了京城,送到了太后阿葵手里。阿葵太后自然是喜不自禁,密诏告知两人做好准备,随时率军进京。林觉誓师出征之后数日,沈放和刘胜率三万兵马秘密北上,开始了他们的冒险之旅。 第一六二五章 潜入 汴梁城中准沈放和刘胜入宫面见郭昆之时,林觉一行的冒险之旅也刚刚开始。 借着夜幕的掩护之下,林觉白冰孙大勇以及三名从亲卫骑兵之中挑选的好手出了营地。今天上午,会商结束之时,白冰并没有离去,而是折返回来跟着押送完颜明月母子的女真兵马跟踪盯梢了许久。以白冰的伸手,在草木茂盛之地对方士兵根本无所察觉。白冰一直目送他们进了濮阳城,这才确定完颜明月母子被押送进濮阳城中了。 林觉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才最终决定今晚冒险营救。因为人在城中便好办的多,倘若是在城外女真人的大营之中,则冒险营救的计划基本上便绝无可行了。军营重地,如白冰这样的高手也不敢说来去自如,也要小心翼翼。更何况是要营救一对完颜明月母子脱困。被对方士兵缠住,便是神仙也难脱身。而在城池之中,就算对方把守森严,但却有房舍树木围墙街道等各种可腾挪的地形作掩护,可以悄无声息的动手。就算行踪败露,也不至于无处可躲。 即便知道完颜明月母子就在濮阳城中,林觉等人却也不可能直接向东北方向的濮阳城进发。营救行动要神不知鬼不觉的进行,故而六人先往正北方向潜行,意图很简单,迂回到濮阳城西或者城北潜入城中行事。 然而,只往北行了不到五里之地,在一处低缓的洼地里,便发现了一座骑兵兵营。不用说,这必是女真人的一处骑兵营地,因为这军营中到处是篝火。满营篝火是女真人最常见的扎营方式,他们会围着篝火喝酒聊天睡觉,即便是这种炎热的夏季夜晚,他们这样的习惯也显然没有改掉。其实不用看篝火也能猜到这当然是女真人的骑兵营地。而在这个方向,距离女真骑兵主营数里的距离出现这么一座军营,显然是完颜阿古大调度了兵马散布在各个方向,准备从四面八方进攻落雁军的营地。 完颜阿古大没有撒谎,他已经做好了进攻的准备。当然,林觉也没有猜错,完颜阿古大必然要采用这种进攻方式,才能让自己的火器威力大打折扣。让自己的大军四面受敌,火器的作用便大大削弱,无法发挥了。 六人为绕开这座军营又花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而且得加倍小心,因为很可能便会撞到荒野上的对方斥候,这又让行动速度慢了许多。好在六人小队目标很小,又很谨慎小心。虽是六人同行,但白冰骑着雪花走在百步之外打头阵,利用其明锐的听觉和视力提前发现危险。两名亲卫则在左右侧百步之外行进,林觉和孙大勇落在最后放。这样本就很小的六人小队规模变得更小,探查危险的范围也更广。 一切有惊无险,一个半更次之后,林觉等人终于看到了地平线上寥落的灯火,以及在黑夜中黑魆魆的濮阳城的轮廓。濮阳城虽是开德府治所所在之地,但开德府本身便是个小州府,辖下五个县而已,所以濮阳城规模并不大。整个濮阳城在鼎盛之时不足十万人。城池的护城河不过丈许宽,城墙也不过一丈五六的高度。在大周北方的诸多城池之中,濮阳城的城防算是最 次的那种。 城墙上有巡逻的女真兵马,但是并不多。一面城墙上只有三五队巡逻兵分段巡逻。对于六人而言,上城根本不是难事。孙大勇射出钩索勾住城垛,众人鱼贯而上上了城墙。伏在城墙的另一侧垛口之上往城中观看,城中一片黑暗。街市上零星的灯火勾勒出街区的雏形。没有兵马喧嚷,满城寂寂之中传来更漏之声,已然是三更时分了。 对于城中似乎没有兵马的情形,林觉也并不觉得奇怪。完颜阿古大的兵马应该绝大部分已经调出城去,分布在旷野之上准备随时听命进攻,城中自然冷清了下来。这也正是林觉所希望看到的情形。满城闹哄哄全是兵马,那还如何救人? 众人找到台阶下了城墙,没入街道暗影之中。沿着一条长街往城中心位置潜行。一路上两侧房舍之中黑暗寂静,几乎听不到任何的人声。倘若不是知道女真人南下以来大周百姓死的死逃的逃的情形,知道现在北方的城池村镇之中一定是十室九空的情形的话,怕是都要以为是进了一座鬼城了。这些房舍很多已经无人居住,整个街道上都弥漫着一股臭烘烘的屎尿气味,还有腥膻的味道。女真人所到之处基本上都是如此,战马屎尿随地都是,也无人清理。女真士兵自己也是随处排泄,吃了牛羊肉之后拉屎拉尿都带着腥臊的气味,加上他们本身不爱干净,身体上也是臭气熏天,故而所到之处腥臊臭味难闻,久久难散。 “大人,不知明月夫人和小公子住在何处,这么乱闯怕是不成。街道上定有巡逻兵马,被发现行踪便麻烦了。”在一处十字街头的暗影里,孙大勇低声说道。 林觉点点头,沉声道:“得抓个女真人问一下,乱闯确实不成。” 孙大勇点头,众人再往前摸了百步之地,转过一个街角,前方居然有一处灯火明亮之处,且有大声喧哗之声传来,似乎有人在吵架。众人忙停步凝神细听,才发现那不是吵架,而似乎是喝多了酒的大声喧哗声。 “那是个酒馆。好像有女真人在里边饮酒。”孙大勇沉声道。 林觉取出千里镜看去,果见一间简陋的小酒馆里,两名女真将领模样的人正一边喝酒一边大声说笑。一名身着大周服饰的汉人老者在旁呆呆而立,似乎是酒馆的掌柜。过不多时,两名女真将领喝光了桌上的一壶酒,抹了嘴巴便要离开。那老者上前似乎说了些什么,其中一名身材高大的女真人抬手便是一个嘴巴,抬脚将老者踹翻在地,挥拳上去还要打时,另一名女真人将他拦住。两人哈哈笑着出门,一人往远处街道行去,打人的那人却恰好朝着林觉等人所在的方向行来。 “便是他了,拿了那厮。”林觉低声吩咐,和白冰退回旁边的小巷子里。孙大勇带着三名兄弟缩在屋檐暗影之下屏息等待。 街道上传来重重的足音,那女真人看来是喝了不少酒,一边摇摇晃晃的走来,一边嘴巴里哼着曲子,嗯嗯啊啊不知唱些什么,倒是有些好听。行到暗影之处,孙大勇猛地窜出,一把抱住那人的头颈,勒住他的脖子 。那女真人的歌声戛然而止,剧烈挣扎,手要去摸腰间的弯刀。三名落雁军亲卫早已窜出,一人抓胳膊,两人抬脚,瞬间将那女真人抬起来。片刻后街道上什么人也看不见了,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小巷里,那女真人被放了下来,刚要大声呵斥,一柄雪亮冰冷的薄薄的剑刃已经顶在了他的眉心,顿时吓得他酒意全醒,整个人瘫坐地上。 “你……你们是什么人?”那女真人颤声道。 “你会说大周话?那便好办了。你叫什么名字?”林觉微笑着沉声问道。 “我……我叫做……完颜平康……饶命,饶命。”女真将领颤声道。 “好好答话,便不杀你。完颜平康是么?你是什么官职?是谁的手下将领?”林觉轻声问道。 “我……我是后营乌尔木将军的帐下校尉,你们要问什么,我绝不隐瞒。”完颜平康显然是个怂包,颤声回答道。 “好。告诉我们,你们女真金花公主和她的儿子住在何处?”林觉道。 “金花公主?这个……我不知道啊,这等事我怎会知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完颜平康道。 “他不知道,砍了吧。”林觉冷声道。 孙大勇伸手拔刀,刀未出鞘,完颜平康便连忙叫道:“别别别,别杀我,我是真不知道。不过……听人说金花公主是跟大首领住在一起的。大首领原来住在府衙,现在却不知道了。” 林觉点头道:“府衙在何处?” “就在前面……不远。还有两条街口便到。”完颜平康道。 “很好。府衙有多少兵马把守?”林觉点头问道。 “这个……我是真不知道了。”完颜平康说了这话,眼角瞟到了孙大勇又开始拔刀,忙又道:“这几日兵马都调出城了,府衙应该没有多少兵马把守。整个城里只有两万不到的兵马了。” 林觉缓缓点头,知道也问不出什么了。起码知道了完颜明月母子的住处。之前住在府衙,眼下也应该在那里。至于多少人看守,其实倒也不在乎,反正也不死跟他们拼命,而是潜入进去。 “对了,适才你在那酒馆里为何打了那老者?”林觉问道。 完颜平康愣了愣,不知为何对方要问这个问题。 “快说!”孙大勇低声喝道。 “是是是,我们去喝酒,那老东西……不不……老丈……问我们要酒钱。我便……便打了他。”完颜平康忙道。 林觉吁了口气,轻声道:“果然如此。你喝了人家的酒,却不给酒钱,世上哪有你这么野蛮的人。你们女真人侵我大周土地,欺我大周百姓,杀人放火干净了坏事,都是该死之人。大勇,杀了吧,这种东西不配活在世上。” 林觉说罢朝巷口走去,完颜平康惊愕不已,正欲求饶,猛见寒光扑面,只觉喉头一凉,头颅已经飞出,尸首噗通栽倒在地。 孙大勇在尸体上擦了擦长刀上的血迹,还刀入鞘,迈步紧跟林觉而去。 第一六二六章 谋划 第一六二六章 大周汴梁皇宫东北角简陋的庭院正房之中,大周皇帝郭昆正双目放光满怀期待的看着沈放和刘胜二人,言语亲切之极。 “两位爱卿,一路来辛苦了吧。本来应该让二位爱卿歇息一番才是,然而时间紧迫,局势危急,朕不得不连夜召你们进宫来。而且白天耳目众多,不便行事。” “臣等明白,臣等也是心急如火,接到旨意之后便星夜进京不敢耽搁。”沈放刘胜躬身道。 “好好,两位爱卿到了,朕的心里便安稳多了。你们的兵马在何处?多少人马?进城了么?”郭昆连声发问。 沈放拱手道:“皇上,我和刘大人率领的三万兵马就在南城外,尚未进城。” 郭昆咂嘴道:“怎地还没进城啊?” 沈放看了一眼刘胜,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些鄙夷。郭昆是个草包无疑,城中尚有落雁军留守兵马三万多人,自己二人率领的三万兵马怎能大张旗鼓的进城?对方难道不会生疑么?这些兵马要进京,一则要不为林觉手下留守将领所知,二则也要做好谋划才是,岂是郭昆说的那么简单。 “皇上莫要心急,事情要安排好才成,城中情形臣等尚不明朗,兵马进城容易打草惊蛇,反而事情不好办。皇上一定不要太急躁,可否告知臣等现在城中的情形?”刘胜沉声道。 郭昆也意识到自己太着急太兴奋了,他恨不得立刻就达成心中的想法,立刻解决城中林觉的势力,控制住整个京城。以至于缺乏了最基本的思考,有些不冷静。他告诫自己要冷静下来,像个皇上一样的指挥若定,完成这一件他人生之中最大的一件事,要展现他身为大周皇帝的圣明和决断,智慧和手段。 “爱卿所言极是,是朕心急了。你们尚不知城中情形,自然无法行事。两位爱卿想知道什么,但问便是,朕知无不答。”郭昆道。 沈放和刘胜拱手道:“皇上圣明,臣等对城中其他情形都不感兴趣,臣等只想知道几件事。其一,城中兵马尚有多少?都分布在何处?其二,皇上能调动的有多少?” 郭昆愣了愣,看向黄江。具体的情形他其实也不清楚,他倒是火急火燎的很,但是具体的事情却并没有关心。沈放和刘胜见状,心中又是一阵鄙夷。 黄江倒是精细人,早就摸清了全部情形,见皇上求助,在旁代答道:“两位大人,城中落雁军留守兵马约三万人。内外城城门值守者万余人,其余的大部分都驻扎在东营和西营两座大营之中。目前我们手里确定能调动的人手是五千人。” 沈放诧异道:“能调动五千人手?这么多?” 黄江沉声道:“正是,殿前司五千亲卫都是我们的人,殿前司指挥使沈昙大人,想必两位大人知道他的出身吧。他本就是皇上原来的身边之人,曾是梁王 府侍卫统领。” 沈放皱眉道:“能调动五千兵力自然是一件大好事,此消彼长之下,我们的兵力便超过落雁军一万人了。行事便容易多了。不过……我有个疑问,这位沈昙大人,据我所知,他可是跟林觉打的火热的。你们确定沈昙能靠的住么?” 郭昆呵呵笑道:“沈爱卿,刘爱卿,这你们便有所不知了。沈昙原是我王府卫士统领,对我父王和朕忠心耿耿。之所以和林觉结交,这当中自有缘故,却是说来话长。总之,他是朕的人,这一点确定无疑。林觉对他也生了排挤之心,想必也是担心他的出身,或者是对他有所疑心。本来这殿前司指挥使之职林觉是属意于他人的,他要让另外的人来当殿前司指挥使,那不是摆明了要朕动弹不得么?朕岂肯同意?沈昙据理力争,当众要求,林觉自知阴谋败露,才不得不任命沈昙为殿前司指挥使之职。殿前司这五千人马保护着朕的安全,是至关重要的职位。单凭这一点,便可知沈昙对朕赤胆忠心,不惜一切了。他当然靠得住。” 沈放皱眉不语,刘胜沉声道:“皇上,臣等不知内情,也不好做出判断。既然皇上说靠的住,那必是靠得住的。” 郭昆刚要说话,沈放却开口道:“然则,我们领军来京之事,沈昙知道么?他知道皇上的意图么?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吗?” 郭昆道:“昨日我和母后召见了他,已然跟他详谈了。他已然表示效忠。” 沈放沉吟道:“然则为何此刻没见到沈大人?他在何处?” 黄江笑道:“沈大人去安排事情去了。两位大人率三万大军前来,要进城需要进行协调。沈大人告知了卑职,他要将南熏门守军调换成他的人,否则两位大人带来的兵马怕是进不了城。另外,沈大人还说了,他要摸清楚东西两营的情形,撤换沿途岗哨。他说,要想成事,首要之务便是要将落雁军肃清,才能控制住局面。城门城墙上的兵马有万余人,暂且不必考虑他们。东西营驻扎的兵马有一万五千人,两位大人的兵马第一时间便要控制两处军营,将他们缴械或者歼灭。这样城中便无虞了。之后那剩下的一万兵马除了投降没有别的出路。沈大人便是去查看情形,安排这些事情去了。他一会便会回宫来见两位大人。” 沈放和刘胜闻言大为惊讶,沈昙的想法正是两人商议的作法。控制京城首要之务便是肃清落雁军留守兵马,那都是林觉的人马。当落雁军兵马全部肃清之后,事情基本上便成功了。至于那些衙门官员,林觉提拔安插的亲信官员,则在控制局面之后抓捕肃清便可,他们可无还手之力。他们的职权都来自于林觉和林觉的兵马,林觉远在北地,城中兵马被清剿,他们什么也不是。 难点便是如何快速肃清落雁军留守城中的兵马,若是闹腾起来,形成对战局面,则事情会很棘手。而沈昙的计划是 要自己两人领军进城之后直扑东西两营,直接来个瓮中捉鳖,将军营中的一万五千人闷在里边。解决了这一万五千人,便等于解决了对方一大半的兵力。剩下的分散在内外城门城墙上的落雁军兵马便不成气候了。可以快速的肃清或者逼迫他们投降。这计划如能实施顺利的话,堪称完美。完美到沈放和刘胜都有些觉得不真实。 “好啊,如果沈大人真能安排好的话,天亮之后,事情便成了。沈大人真是个人才啊。”刘胜轻声赞叹道。 郭昆不无得意的道:“朕的身边还是有人的。沈昙昔年受我父王之恩,他犯了事要被斩首,我父王出手相救,他的命都是我们的,能不上心么?二位爱卿不用担心。一会你们见面了好生的商量商量,谋划的再完备些。将来你们都要为朕所重用,相互间也要亲近亲近才好。” 沈放虽然总觉得心中有些隐隐的难安,但此刻却也无暇多想,躬身道:“皇上所言甚是。臣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问明皇上。” 郭昆笑道:“问便是。” 沈放干咳一声,沉声道:“事情成功之后,林觉必然兴师回京问罪。然则皇上打算怎么应对呢?” 郭昆脸上笑容收敛,沉声道:“朕要他交出兵权,交出所有的权力,离开朝廷。从此不许出现在朕的面前。” 沈放咂嘴道:“皇上看来还是念及情意,不想杀他。” 郭昆沉吟道:“他毕竟……毕竟于大周有功。朕还没想着把他怎么样。” 沈放笑道:“可是……林觉那样的人,放在外边皇上放心么?那可是个文武双全,大有本事的人。一个小小的伏牛山都能发展出如此气象来,焉知不会有第二个伏牛山么?” 郭昆身子一震,看向沈放。沈放轻声道:“臣也只是提醒一下,毕竟林觉对大周有功,皇上心里想饶他一命也是情有可原的。而且……看在皇上的妹妹……我大周的长公主份上,也下不了手。可是有时候,仁慈换来的未必是安宁。放虎归山终是后患啊。” 郭昆眉头紧皱,沉吟半晌,哑声道:“此事尚未到决定的时候,朕好好想想。那林觉还未必肯就范呢。到时候再说吧。” 沈放沉声道:“皇上以林觉的家眷逼迫他就范,他若不肯就范呢?皇上打算怎么办?当真以杀他家人为要挟么?” 郭昆冷声道:“他若不肯就范,朕当然要动手。朕可不会妇人之仁。” 沈放轻声道:“长公主呢?若是要杀了长公主才能逼迫林觉就范,皇上能下得了手么?” 郭昆惊愕看着沈放,见沈放正视着自己,立刻明白这是沈放在试探自己行事的决定到底有多强。当下冷声道:“江山社稷为重,倘若必须要皇妹的血才能让我大周江山稳固,朕当然会大义灭亲。所然这么做朕并不愿,但却也不得不为之。” 第一六二七章 罗网 濮阳城中,府衙外的横街之上,林觉一行已经抵达距离府衙一街之隔的小巷里。府衙周围明显女真兵马多了起来,只过了两个街口,便遇到了三队巡逻的女真兵马。林觉一行小心避让,终于抵达了府衙对面的位置。 府衙大堂前方是个一个方圆三四十步的小广场。这也足以说明开德府是个小州府,一般像样的州府,府衙之前的广场起码也可容纳万人,毕竟那里是发布布告聚集百姓,有时候还是集结兵马的地方。但即便眼前这开阔之处只有三十四步方圆,林觉等人却也无法大摇大摆的过去。 “大人,卑职先去探探路?”孙大勇低声道。 林觉摆摆手道:“不可。对面府衙左近一片漆黑,焉知没有人在暗影里巡逻潜伏?咱们是来救人的,不可有任何打草惊蛇的举动。要万无一失。” 孙大勇点点头,大帅所言不差,这一趟必须谨慎,安全救人为主,绝不可冒半点风险。若对面府衙的暗影里蹲着人,自己从广场过去则要被看的清清楚楚,则行踪暴露,事情便麻烦了。 “需要知道对面有没有暗岗,若无暗岗,则可避开巡逻的女真人直接抵达围墙边进去。可惜我这千里镜不是红外的。不然可以看的一清二楚。”林觉嘀咕道。 孙大勇和白冰只撇了撇嘴,并没有对‘红外’这个词有多少反应。跟在大帅身边的人听惯了林觉从口中不时蹦出的莫名其妙的词来,早已见怪不怪,问都不会问。因为反正问了林觉也根本不会回答,所以索性不问。 “夫君,我可以去瞧瞧。”白冰轻声道。 林觉道:“你如何过去?飞过去?围墙那边暗影之地,但凡有人,广场上一目了然。” 白冰一笑道:“夫君真聪明,怎知我是要飞过去?” 林觉目瞪口呆之中,白冰已然纵身上了身侧的高屋。身侧位置是一座高宅,毕竟府衙周边位置都是城中心地带,能在这里修建宅邸的必是有头脸之人,宅子也修建的高大。那屋顶比之普通民居高了足有丈许。白冰的身影在屋脊上一闪而没,林觉正诧异间,便听风声飒然,一道黑色的轨迹从头顶划过,若非林觉等人有意注视,白冰那着黑色夜行衣的娇小身形融入黑色的夜空之中便根本无迹可寻。 林觉目瞪口呆的看着那道黑色的声音从高屋屋脊之上飞扑而出,如一只黑色的蝴蝶扑向了小广场黑暗的上空。 “这……”林觉惊愕的差点出声,白冰莫非打算从此处纵跃三四十步的距离直接落在对面的府衙?那恐怕只有神仙才能做得到吧。除非她真的会飞,虽然她的身形在空中确实像一只黑色的蝴蝶在飞舞,但这么远的距离怕是人力所难为。 果然,在林觉的视野里,白冰的身子冲出十八九步远的距离,快速的从空中坠落。林觉等人都讶异的张大嘴巴,林觉已经准备好白冰被发现踪迹,众人行迹暴露之后的局面了。但见白冰的身子却猛然从空中拔起,再次纵跃之后,消失在黑暗之中。 林觉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花了眼。正惊愕时,但听身边的孙大勇发出了低低的赞叹之声。 “白姑娘这轻身功夫当真出神入化,这么 远的距离能准确的点到那根旗杆顶端借力纵跃,当真是不可思议。白姑娘的武技精进如斯,假以时日,怕是真要御风飞翔了。” 林觉闻言惊愕不已,忙取出千里镜观瞧,依靠千里镜才看到立在衙门前十几步外广场中间的那根旗杆。那旗杆光秃秃的,黑乎乎的,此刻正在黑暗中微微的晃动。若不是它在晃动,便是千里镜也未必能看得清。 林觉也终于恍然大悟,原来白冰是在落下时通过衙门前的旗杆顶端借力,完成了不可思议的空中飞渡。尽管自己根本没有看到有什么旗杆,这个距离,一根旗杆立在黑暗之中,以林觉的目力是根本看不见的。但白冰和孙大勇都是武技高强之人,目光锐利,他们当然能看到自己看不见的黑暗处的旗杆。 即便不是凭空飞过去,但白冰能准确的完成这一切,显然已经是轻功臻于化境。若无极强的身体控制能力和轻功,根本做不到如此精确计算距离,和控制能力。孙大勇说的没错,白冰的武技突飞猛进,让人惊叹。 千里镜交到了孙大勇手里,借助千里镜,原本目光锐利的孙大勇可以看到对面衙门大堂屋顶上的白冰的身影。但这个距离对于林觉而言便是一个睁眼瞎。千里镜内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见。黑夜加上黑色的隐身衣,一般人在十余步距离内怕是都无法看到隐没在黑暗中的人。 “白姑娘打了手势要我们过去,说对面安全。”孙大勇沉声道。 林觉点头,此时两队巡逻的女真兵马从横街两头走来,林觉等人耐心的等待他们交错而过各奔东西,之后五人充数巷子,悄无声息的穿过广场,来到了府衙大堂外。白冰早已在墙头等待,孙大勇抛上绳子,众人鱼贯翻越围墙跳入院落之中。 院落之中静悄悄的,居然没有任何的守卫和值夜巡逻兵马,这多少让林觉等人感到有些诧异。不过仔细想想却也合情合理,完颜阿古大应该已经不住在这里,而是住在城外的军营里。所以这里已经不必要戒备森严了。光是看着完颜明月母子二人,确实也无需太多的人手。 进入中庭院落之后,巡逻的女真人手明显多了起来。中庭回廊花树之间,女真守卫晃动的身影着实不少。不过这并不能阻挡六人的脚步,这六人之中除了林觉之外,其余都是武技高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躲躲藏藏从容避让,一行人很快穿过中庭院落进入后宅之中。 府衙后宅并不豪奢,只有东西两个跨院,此刻都静悄悄的。东边西边两座庭院都是黑乎乎的一片。林觉正犹豫那边才是完颜明月的住处时,却从西边的庭院里传来了孩童的啼哭之声。这下别无选择了,这后宅发出的啼哭之声的孩童十之八九便是林念了。于是众人往西院摸去。那院门虚掩着,手一推便开了,林觉谨慎的站在门口往里边探查。院子里黑漆漆一团。从正房的东厢房里,传出孩童的啼哭之声,还有个女子低低的哄着孩儿的声音。 林觉再无犹豫,举步而进,快步向正屋行去,突然间,白冰冷声道:“夫君,不对劲,左近有人。” 孙大勇也同时喝道:“有敌人,大帅,咱们中埋伏了。” 两人话音落下,但听得让人毛 骨悚然的大笑声骤然响起,在黑夜中如夜枭蹄叫一般的刺耳。 “哈哈哈哈,果不出我所料,林觉啊林觉,总算是被老子猜中了一回。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哈哈哈哈。” 大笑声中,周围火光顿起,数百只火把同一时间亮起,照得院子里灯火通明。左近脚步杂沓,兵刃盔甲和沉重的脚步声嘈杂不堪,远处还有女真人大声的号令之声。不知有多少女真人在这里,将林觉等人团团围住。 火把照耀之下,完颜阿古大高大的身影从正房之中缓缓踱出,口中兀自大笑不止。 “我的好妹夫,你对我妹子还真是讲情义呢。我身边的人说你今晚必来救人,我还有些不信。没想到果真如此,你的胆子可真大,还真的来了。你虽有情有义,但却也够蠢,这种时候居然还放不下一个女人。难怪你放着大周唾手可得的皇帝之位却不要,一生难成大事。哈哈哈。”完颜阿古大得意的大笑着,在身边涌出的数十名士兵的簇拥下缓步走来,在距离林觉等人十余步之外站定。 林觉又惊又恼,手搭上了腰间王八盒子。完颜阿古大大声喝道:“林觉,你敢擅动,便教你们全部死在这里,你也不看看周围多少弓箭对着你。你还想用火器射杀老子么?还不给我老老实实的呆着。” 林觉转头四顾,火把照耀之下,周围确实有数以百计的女真弓箭手弯弓搭箭对着自己六人。自己只要一动,便将有无数弓箭攒射而至。这样的距离,怕是避无可避。 林觉心念电转,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放下搭在腰间的手,呵呵笑道:“好厉害,没想到大首领也学会动脑子了,居然猜中了我今晚会来救人。难得,当真难得。” 完颜阿古大哈哈大笑道:“是啊,确实难得。跟你这厮斗智斗勇,我承认不占上风。之前便上了你的恶当,吃了大亏。但是,就算我输了好几次,但老子本钱足够,输得起。只要赢一次,便足够了。今日我便一把全部赢回来了,哈哈哈。林觉,还不束手就擒,还等什么?” 林觉点头道:“确实如你所言,你这一把便全赢回来了,前面输的再多也没关系。我认栽便是。可是你凭这种手段胜了我,又算什么本事?你终究不是正大光明的赢了我。若是在战场之上,你赢了我的话,我会心服口服。眼下我却并不心服口服。” 完颜阿古大狂笑道:“这种时候你还想狡辩?想激将我?让我放了你?你怕是做梦。管他用何种方式,能赢了你便好。你休跟我说什么仁义道德,老子可一点也不在意那些。” 林觉皱眉沉吟,心中焦躁之极。 “林元帅,还不投降么?要我的弓箭手将你们射成刺猬么?”完颜阿古大厉声喝道。 林觉沉声道:“完颜大首领,既然到了这步田地,我今日已然必死。可否满足我临死前的一个愿望,能否让我见见明月和我的儿子。我为他们而来,见一面再死也算无憾。” 完颜阿古大捋着弯曲的黄胡子大笑道:“当然可以,我完颜阿古大也是有人情的,见一面又何妨?来人,将金花公主和我那小外甥带来,让他们一家子团聚片刻,哈哈哈哈。” 第一六二八章 危局 汴梁大内之中,谋划还在继续。不久之后,沈放和刘胜终于见到了赶来的沈昙。 双方见礼毕,沈昙沉声道:“两位大人此时来京,为皇上效力,实乃雪中送炭之举。沈昙甚为钦佩。我已然将事情安排妥当了,事不宜迟,两位大人可以下令兵马从南熏门进城了。” 沈放和刘胜大喜,忙问细节。 沈昙将他的安排详细阐述:“皇上,两位大人,南熏门守军已经换了我的人。大军进城已然无虞。只不要大张旗鼓太过喧哗,悄悄进城便是。东西营中的情形也摸清楚了,东营有兵马八千余人,西营有七千人。他们都是今日当值从各大城门和城墙上轮换下来的落雁军兵马。辛苦当值一整天,今晚必然睡的很香甜。所以两位大人的兵马只需分兵两处,悄悄抵近兵营,封堵住营地出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进去,便可将睡梦中的落雁军全部肃清。这之后再将各大城门拿下。不知这么安排,两位大人觉得如何?” 沈放连连点头,沉声道:“好,殿帅安排的极为妥当,我并无异议。刘大人觉得如何?” 刘胜点头道:“甚妙。不过我有几个小问题想问问。” 沈昙笑道:“刘大人但问无妨。” 刘胜道:“殿帅手头的五千兵马跟不跟我们一起行动?落雁军盛名在外,我担心我们带来的厢兵不是对手。即便是安排妥当偷袭军营,也要慎重行事。倘若事情出了岔子,落雁军拼死反抗,造成对峙之势,我怕不太好办。到时候夜长梦多,恐生变数。” 沈昙呵呵笑道:“刘大人是没信心啊,放心便是,我对落雁军知根知底,他们虽然悍勇,但却也并非如外界传言的那般厉害。他们也会怕死的。再说了,落雁军之所以厉害,还不都是仗着有火器么?现如今火器都被林觉带着出征去了,城里留守兵马跟你我一样,只有刀剑枪戢弓箭这种兵器,怕他们什么?不过你们放心,我五千殿前司侍卫兵马除了两千留守大内保护皇上周全之外,另外三千人马还是会去帮你们的。” 刘胜笑道:“其实我们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殿帅在旁,我们心里便踏实些。” 沈昙点头道:“我明白。这样,我和黄大人各领千余人分别跟随两位大人的兵马一起行动便是。” 沈放和刘胜忙拱手道:“那便更好了。” 黄江皱眉道:“殿帅,我还是留下来保护皇上吧,一旦动手,难保会发生什么事,保护皇上和太后的安危是第一要务。” 沈昙摆手道:“黄将军不必担心,咱们不是留守两千兵马了么?守着几处宫门便是。我让李副将留下保护皇上和太后便好,咱们两个可得和两位大人并肩作战,否则两位大人心中没底呢。” 黄江心中嘀咕,他其实并不想去参与战斗。去攻东西营必然要发生火拼,他可不想在混乱中丢了性命。沈昙让他也跟着 去,他心里老大不乐意。 “怎么?黄将军心里有顾虑?大事当前,黄将军可不要掉链子啊。”沈昙沉声道。 郭昆急于展开行动,开口道:“黄江,你去吧。有李子安带着两千人守着皇宫,不会有事的。你和沈昙一起去帮两位大人,速战速决朕便一定没事。这种时候耽搁不得,听沈昙的。” 黄江见郭昆开口,只得无奈答应。 刘胜和沈放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有沈昙和黄江领军协助,不仅人手上多了一千多名装备精良的殿前司侍卫兵马,而且也打消了一些不必要的顾虑。毕竟沈昙的计划虽好,但是他自己不来,总觉得有些虚假。他若跟着来,倘若计划根本无法实施,他自己也将陷入危险之中无法逃脱,这其实也是验证沈昙对他自己的计划有无信心的证明。 “还有一件事,便是……林觉的府邸处怕是要派人看着。城中一乱,林家众人知道消息后倘若逃走了,那可麻烦了。在未控制全城之前,各大城门可都是林觉的人。”刘胜再道。 沈昙呵呵笑道:“刘大人的心很细啊,放心吧,林觉的府邸左近我已然全面封锁,安排了五百多人守着呢。林觉府中妇孺众多,守宅亲卫不过两百余人,他们如何能走脱?林觉的家眷自然是一个也跑不掉的。刘大人放心,这些事我沈昙能不安排么?刘大人若不放心,不妨我们一起去实地查验一番,好教你们宽心便是。” 沈放听出了沈昙话语中的揶揄和不满,忙笑道:“不必了不必了,殿帅办事必然面面俱到,刘大人和我只是觉得事关重大,所以才想多问几句。大伙儿都是希望事情成功,都是为皇上效力尽忠,心意是一样的,目标也是一样的。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 郭昆呵呵笑道:“是啊,都是自己人。以后你们同殿为官,相互之间更要互相体谅歉忍才是。” 沈昙笑道:“皇上所言甚是,两位大人还有什么疑问么?若没有的话,咱们可要准备动手了。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多时辰,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明日太阳升起之时,汴梁城便已经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了。” …… 濮阳城府衙后宅之中,火把照得通明。无数女真人将后宅围堵的水泄不通,屋顶围墙上,数百弓箭手弯弓搭箭对着为围困在中间的林觉等人。林觉等一行人已然步入绝境之中。 完颜阿古大胜券在握,出于一种得意的炫耀和嘲讽心理而非怜悯之心,他同意让林觉见一见完颜明月母子。不久后,东侧女真人闪开一条通道,在一队女真兵士的押送之下,完颜明月面色惨白的怀抱着林念缓缓走来。 见到林觉等人的那一刻,完颜明月泪流满面。 “夫君,你这是何苦?明月不值得你冒险啊。”完颜明月叫道。 林觉呵呵笑道:“莫哭,莫哭。起码莫要在这些人面前哭泣,教他们看笑话。我 说过,我林觉绝不能丢下自己身边人不管。你们母子我当然要来救的。至于落入圈套,确实是我的不慎。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我也并不后悔。起码我做了我认为该做的事情,无论如何,我林觉没有辜负你们母子。” 完颜明月擦了眼泪,沉声道:“明月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便是遇到夫君。夫君待我如此,明月死而无憾。但明月可死,夫君却不能死。夫君天下英雄,万民敬仰之人,岂能因明月死在这里。我真的后悔啊,那天我若狠下心来和念儿一同死了,夫君便不会受完颜阿古大胁迫了。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 林觉和完颜阿古大听的心惊,他们才知道原来完颜明月曾有过杀子寻死之念。林觉心里想的是,还好她没这么做,否则将是人间惨剧。完颜阿古大心里想的是,还好她没这么做,否则便无法胁迫林觉,今日也不能诱得林觉来此了。 “明月,不用后悔,不要自责。今日之事,我并不后悔。能最后见你们母子一面,我已经满意了。我想完颜阿古大只想要我的命,杀了我之后当不会为难你。你和念儿好好的活着,将念儿抚养长大,这便是我要对你说的话。好好的教导他成人,教他当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读书明理,为天下人的福祉而努力,我便满意了。”林觉微笑道。 完颜明月叫道:“不,你死了,我们母子活着有何意味?我们跟你一起死便是。咱们一家子生不能在一起,死了却要在一起才是……” 林觉皱眉刚要说话,完颜阿古大冷冷开口喝道:“好一个同生共死的戏码,也不用在老子面前做戏。林觉,我可是太了解你了,你想激起我的恻隐之心么?呵呵呵,你可错了。我完颜阿古大心坚似铁,休想以这种手段打动我。” 林觉大笑道:“完颜阿古大,你有恻隐之心么?这怕是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你根本就是禽兽,不是人。禽兽有何恻隐之心?林某可不怕死,人生自古谁无死,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但我依旧希望你放过明月母子。她是你的妹妹,虽然你不配当她的哥哥,但现实如此,无法改变。林念虽是我的儿子,但也是你的外甥,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罢了。你饶了她们,也是为你自己积德。当然,你若不肯,我也不会求你,大不了我们一起死便是。那也让世人看清你,让你身边的这些女真将士看清你是怎样一个人。你连自己的妹妹和外甥都不堪饶恕,将来又怎会对他们慈悲?他们的命在你眼里更加无用了。” 完颜阿古大怒骂道:“呸,死到临头还伶牙俐齿意图挑拨离间?当真该死之极。林觉,事到如今,你想我饶你却也不是不能,只不过需要答应我的条件。莫怪我不给你机会,答应了我的条件,我可以让你们活,而且活的很好。想不想听听这最后能让你们活命的条件呢?” 完颜阿古大抱臂而立,用眼睛蔑视的看着林觉,神情倨傲,洋洋自得。 第一六二九章 杀出血路 林觉闻言,仰天大笑起来。 完颜阿古大冷声喝道:“有什么好笑的?” 林觉笑声未歇,大声道:“当然好笑,我笑你贼心不死,还在做着你的春秋大梦。你是不是想要告诉我,只要我投入你的帐下,当你的走狗,便可饶我不死?你还会要我将落雁军交给你,告诉你火器制作的秘密。还会要我回到京城废了郭昆。你会告诉我,只要我废了郭昆跟你合作,你便会全力支持我当大周的皇帝。当然代价便是,我整个大周沦为你女真属下之国,任你予取予夺。我当的不是皇帝,而是个傀儡罢了。告诉我,是也不是?” 完颜阿古大皱眉发愣,自己想说的话被林觉说完了,自己确实想招揽林觉。不是觉得林觉不该死,而是有些事林觉替自己做便事半功倍。通过林觉之手,可以控制住整个大周。这也是征服大周的最佳策略。他算是看出来了,以女真族的实力和能力,征服大周统治大周尚无这个能力,唯有通过废立,让林觉这个在大周拥有巨大威信和声望之人当自己的傀儡,才能真正控制住大周。 林觉太聪明了,他完全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当然以林觉这样的人物,很多事对他而言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同为山峰顶端之人,早已可以穿透云雾看到更多的真相。同为当世绝顶人物,他当然知道完颜阿古心中所想。 “这是两全其美之策,你可以不死,还可以保住大周江山社稷,保住你的百姓。而我,也不必再往南征服。今后,我支持你,你支持我,你我一南一北,共有天下。当然了,我饶了你一命,当你的后盾,让你当南人之主,你自然要给我回报。火器人力钱粮你总不能藏私吧。那也对你有好处,我女真族兵力强大了,便无人敢动你的位置了。咱们两个绑在一起,一起当天下之主,这难道不是一段佳话么?”完颜阿古大大言不惭的说道。 林觉哈哈大笑道:“一段佳话?怕是遗臭万年的笑话吧。尔乃蛮夷,我跟你合作?当你女真人的狗腿子?我若有争夺天下之心,当初便跟你合作了,何必等到现在?我不想流芳百世,却也不想遗臭万年。我大周中原之国,何等的繁华富庶文明璀璨,落在你们这些蛮夷手中,那便是文明的倒退,便是人类文明的浩劫。你们懂得什么?你们甚至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而我们,诗词歌赋文采风流,敬天法祖,尊儒重道,繁华富庶,宛如天堂一般的世界。落到你们手里,岂非遍地腥膻,旦夕被毁。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慢说是我林觉在,你休想从我手中征服大周。就算我林觉死了,还有亿万人会阻止你的野心。你永远也别想得逞。” 完颜阿古大脸色铁青,狞笑道:“好……好一个大义凛然,好一番慷慨激昂。但愿我的狼牙棒砸到你的头上的时候,你还能如 此说嘴。你便忍心让你的妻儿兄弟陪着你去死么?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娇妻美妾,荣华富贵都于你无缘了,你之会躺在泥巴里慢慢的腐烂,任蛆虫啃噬你的身体。你的家人兄弟任人宰割,你又得到了什么?又坚持了什么?” 林觉冷声道:“我跟你说话是对牛弹琴,你永远不懂有些事是需要用生命去捍卫的。比如尊严,比如故国,比如天下苍生。我当然不希望我的妻儿朋友死,我的所有坚持便是为了让他们好好的活着。但如果仅仅是为了活着而忍受屈辱,那跟死了有什么两样?那便是行尸走肉。” 完颜阿古大瞠目而视,脸上肌肉扭曲,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林觉不再理他,转向站在十余步之外的完颜明月道:“月儿,咱们就算死了,也能泉下团聚。只可惜了我们的孩儿……” 完颜明月咬牙轻声道:“夫君所言皆大义,明月都明白。明月不怕死,但夫君和孩儿不能死。” 林觉一愣,但见完颜明月猛然动作,将手中孩童朝着林觉抛了过来,口中叫道:“夫君,带着孩儿走。” 完颜明月动作迅捷之极,手中孩儿尚在空中之时,她的身子便朝着站在身侧数步远的完颜阿古大猛扑过去。她手上并无兵刃,但十指纤纤,指甲如刀,却是本着完颜阿古大的双目而去。事出仓促,身旁几名女真亲卫尚来不及反应,完颜明月已经扑到了完颜阿古大面前,手指已经距离完颜阿古大的面门数尺之遥。 “作死么?”完颜阿古大大声呵斥着,横臂一档,抬脚踢出。完颜明月小腹中脚,身子飞跌而出。 那边厢林觉已经将哇哇大哭的林念接住,见局面有变,众女真兵士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完颜阿古大兄妹身上,只是这短短的一瞬,便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护目,动手,救人!”林觉大喝出声,将孩儿的脸往怀中一埋,伸手取出闪光弹朝着前方掷出。 林觉一动,身旁的白冰孙大勇等人迅速响应,闪光弹爆裂的瞬间,六人已经将额头上黑色琉璃护目镜拉下挡住双目。白光闪起,宛如夜空中的闪电一般照亮全场。突然闪耀的剧烈光线让在场所有女真人在一瞬间变成了睁眼瞎。刺目的白光将他们的眼睛灼痛,所有人都下意识的伸手挡住眼前。数息之内,他们目不视物。 只这数息时间便够了,林觉手中的孩儿已经到了一名亲卫的怀里。被踹飞在地的完颜明月已经被白冰扶起。林觉的另外一枚闪光弹已然出手,一只王八盒子已经握在手中。孙大勇和其余两名亲卫也已经朝后侧拥堵的人群掷出三枚小甜瓜手雷。 白光再爆,伴随着的是手雷轰然爆炸之声,场面在一瞬间变得混乱不堪。 “往后冲!”林觉喝道。 几人迅速行动,冲向后方院门处。那里三枚甜瓜手雷刚刚爆炸,烟尘弥漫,血肉横飞,院门也被炸塌了半边。密集的女真士兵正惊恐的朝院外通道上奔逃。 “放箭!放箭!”完颜阿古大大声吼叫道。 女真士兵们眼睛都还没恢复过来,眼前金星乱冒头晕耳鸣,但听到完颜阿古大的吼叫声,两侧数百弓箭手不敢不听,于是胡乱将箭支射出。然而这已经不是之前所有的箭支都对准了林觉等人的情形,白光闪耀致盲,他们已经失去了箭支射出的方向。此刻只是凭着记忆和感觉将箭支朝林觉等人之前站立的方向射出。一时间箭矢横飞,惨叫连声。林觉等人早已冲到院门左近,而乱飞的箭支则完全成了自相残杀的局面,两侧的女真士兵被放倒了数十。 林觉听到完颜阿古大的吼叫声,转过身来朝着完颜阿古大战立之处放了一枪。完颜阿古大自知火器厉害,早有防备。看到林觉转身开火,伸手将两名女真亲卫往身前一带,轰然爆响之后,两名亲卫身上中了数十霰弹,惨叫倒下。 林觉一击未能得手,也并不纠缠,掉头跟上众人的脚步。孙大勇和两名亲卫头前开路,火器连轰,手雷连丢,杀的前方女真士兵鬼哭狼嚎的后撤。一名亲卫搂着林念,林觉搀扶着完颜明月走在中间。林觉一手扶着完颜明月单手开火,朝着侧首蜂拥混乱的女真士兵的人群之中激射。霰弹一打一大片,血肉横飞,惨叫连连。白冰在后侧断后,并格挡寥寥数支射来的羽箭,保护林觉等人的安全。一行人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从被困的宅院里往中庭方向杀出。 完颜阿古大那一脚着实踹的不轻,完颜明月被踹的背过气去,此刻才渐渐恢复神智。睁眼看到眼前的情形,顿时明白了过来。 “夫君!”完颜明月叫道。 “莫怕,我们走。”林觉朝侧首放了一枪,沉声安慰道。 “孩儿怎样?”完颜明月道。 “放心,小子安全的很,你瞧,他看着咱们呢。”林觉道。 完颜明月看到了前方亲卫肩侧露着双目正看着自己的林念,胸前疼痛顿时觉得不疼了。这小子此刻反而不哭了,颇有些将门虎子之风。 “念儿,莫怕,娘和爹爹都在呢。我们打坏人。”完颜明月柔声道。 “大帅,中庭敌人很多,怎么办?”孙大勇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们已经冲到中庭和后宅连接之处,那里大批的女真士兵正蜂拥而来。外宅处更是火把晃动,喊杀连天。显然外边还有大批敌人。 林觉皱眉思索,完颜明月叫道:“从东院走,翻后墙。府衙后面是马厩。” 完颜明月虽然说的急促,但林觉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当下点头喝道:“走!” 第一六三零章 自投罗网 汴梁外城南熏门外,大队人马在黑夜之中迅速开赴城门口。城门吊桥早已放下,不久前才修缮完毕的南熏门城门大开,三个城门洞黑洞洞的像一张张张开的大口,大队厢兵人马便鱼贯从三张大口之中进入城中。 城内广场之上,沈昙沈放刘胜黄江等人站在正对城门的位置,看着厢军兵马进城之后左右分开,各自列队在东西两侧。众人的表情兴奋激动而且紧张。 沈昙看着这些进城的兵马神情冷峻,眼神却有些闪烁,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 几名厢军将领飞奔而来,来到沈放刘胜面前行礼。 “还有多少兵马在外边?动作太慢。”沈放皱眉低喝道。 “回禀大人,还有五千余人,很快便可全部进城了。遵大人之命,放弃了马匹全部步行,所以速度慢了些。”一名将领忙禀报道。 全体步行是沈昙的建议,厢军中骑兵虽然只有三千不到的兵力,但是沈昙认为,骑兵动静太大,特别是在这静夜之中,隆隆的马蹄声会传出很远,会惊动百姓和落雁军兵马。所以,步行是最好的方式,虽然行动速度慢了些,但也是值得的。 “加快速度,传令下去,一炷香之内,必须全部进城。”沈放喝道。 “遵命!”将领领命而去。 沈放吁了口气,看向沈昙道:“殿帅,我看咱们可以整军动身了,后续兵马很快便会跟上来,倒也不用特意等候。这么多兵马聚集于此,动静不小,我担心消息走露。” 沈昙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咱们该动手了。两位大人,咱们分兵两路,我和沈大人率一万六千大军以及我一千五百名殿前司亲卫袭西营。黄江,你率一千名手下会同刘大人的一万五千兵马袭东营。事不宜迟,出发吧。” 这是早就安排好的分工,众人自然没有异议,当下众人分道扬镳,各自下令。广场上的聚集的两万多兵马分头北进,然后拐上东西两条横街,直奔东西两营而去。 沈昙和沈放的兵马进攻的目标是西营。按照沈昙所说,西营中有八千落雁军,东营中有七千兵力。所以实际上双方兵力的对比在二比一的比例。沈放和沈昙率领一万七千多兵马进攻西营,只要不出差错,基本上稳操胜券。 外城西营在武学校场以西,和武学堂隔着一条蔡河的外城西南角。西营是一片独立的军营,是方圆里许的一片独立的营地。军营重地,自然是高墙箭塔,防守森严。为了便于管理和防守,只设东侧一处营门,四周皆以高墙环卫。 大军沿着横街迅速往东挺进,即便尽量小心,但大队人马从街上道上奔行,发出的声音还是极为嘈杂。这引得街道两侧百姓们纷纷打开门窗往外窥伺,看着满街的兵马,惊恐的不知发生了何事。 在经过武学堂北侧街道时, 被惊动的武学堂中的一小队兵马奔出门外意图询问究竟。沈昙沉声下令射杀,顿时一轮箭雨射出,二十多名兵士被射杀当场,连哼也没哼一声。沈放见此,心中对沈昙最后的一丁点的不信任也烟消云散。 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兵马已经抵达了蔡河桥。兵马蜂拥过桥的时候,沈昙对沈放道:“沈大人,过了桥绕过对面的那片房舍便是军营所在之处了。为了顺利的攻进西营之中,我想先行一步,为沈大人扫清障碍。” 沈放忙道:“殿帅何不跟我们一起进攻?” 沈昙摇头道:“我这点人手,跟你们一起进攻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但本人和殿前司兵马的身份特殊,会有特别的大用处。西营营门高大,营门内侧有箭塔十座,营墙上也有守军,若是强行猛攻,损失必然不小,还会给营地中的兵马准备的时间。所以我必须去解决此事。我乃殿前司指挥使,在落雁军中也有威望,我以查营之名进入营地,值守兵马当不会怀疑。我的人便可以进入营中,以查勘的名义控制箭塔和营墙上的兵马,并且打开营门。沈大人率军抵达之后,我以火把为号,大人便可率军冲进营中了。” 沈放大喜道:“此计甚好,殿帅想的周到啊,殿帅进营查夜,他们自然不会怀疑。那便有劳殿帅了。” 沈昙沉声道:“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将来你我同殿为臣,咱们之间当相互照应才是。” 沈放更是大喜,将来能和沈昙联手,这大周朝廷之上,还有谁能与之匹敌。 沈昙转身便走,却又回头叮嘱道:“沈大人一定要等我信号再进攻。冲进去之后直接往校场位置冲。校场南北两侧都是营房,落雁军兵士便都在营房之中歇息。快速解决他们便是。” 沈放拱手道:“殿帅放心,依计行事便是。” 沈昙点头,转身带着一千五百名殿前司侍卫汇入黑压压的兵马之中过桥而去。 大军很快全部过了蔡河桥,绕过前方一片街区之后,便看到数百步外风灯摇弋,营墙高耸,箭塔林立的情形。沈昙说的没错,西营营门处守卫森严,若是强行进攻,仓促之间对方也许无法守住,但只要拖延时间,营中落雁军便会警醒,便会组织起来,那便将是一场混战。而这是沈放不希望看到的,他希望的是在对方熟睡时速战速决,解决对手。 所有兵马隐没在营门外的黑暗之中,沈放瞪着眼看着营地方向,那里空无一人。据手下禀报,不久前沈昙已经带着兵马畅通无阻的进入军营之中。以沈昙的官职和在落雁军中的身份,这不足为奇。 不久后,身旁有将领轻声发出了提醒:“好像动手了,沈大人,北边那箭塔的风灯灭了。” 沈放忙瞪大眼睛看去,果然,营门北侧一座箭塔上悬挂的风灯不知何时已然熄灭。紧接着,营门左近十余座箭 塔上的风灯连续熄灭。营门寨墙两侧的灯火也次第熄灭,远远的似乎看到人影晃动,似乎是一场搏斗。 沈放紧张的瞪着营门防线,心中既紧张又期待。整座营地营门处已经一片黑暗,虽然远处的灯火依旧闪烁,但是光线黯淡已经根本看不清那里发生了什么。 紧张的等待没有持续太久,终于,沈放看到了一只火把被点燃。持火把的人影高举火把晃动着。火把照耀之下,数十名士兵正在奋力推开军营高大坚固的营门。 沈放大喜过望,沉声喝道:“进攻!” 厢军兵马如潮水一般涌向西营门口,数百步的距离很快便到,兵马畅通无阻冲入营地之中,此时此刻,他们才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声。所有兵马涌入军营之中,直奔中间的大校场。按照沈昙的指点,厢军的目标便是校场南北两侧一排排军营驻地的房舍。此刻那里零星亮着灯火,大批的落雁军士兵应该还在睡梦之中被惊醒,一定正处在慌乱之中。 “全部杀光,一个不留。”沈放怒吼道。 落雁军将士不能留,留下都是祸害,这是沈放和刘胜心中的共识。这些人都是跟随林觉多年的兵马,留下他们意义不大。而他和刘胜领军进京,要以一场血腥的屠杀来告诉京城百官和百姓,他们对敌人会毫不留情,会冷酷无情,绝不姑息。这是一种严厉的警告。 一名厢军将领率领着两千多兵马率先冲到了南侧营房区,他一马当先踹门而入,带着数十名瘦小冲入一座营房之中。那营房之中亮着灯火,他本以为里边必是一群慌乱的落雁军士兵,他本已经做好了砍杀他们的准备,但是眼前的情形却让他目瞪口呆。 营地中几盏烛火摇弋,大通铺的木板床上空空荡荡。屋子里也是空空荡荡。那厢军将领不死心,虽然整个营房可一目了然看的清清楚楚,但他还是下令手下掀翻了十几道床板,想看看是不是敌人藏起来了。然而根本没有,整个营房里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没人啊,空的。” “我这里也没有人,全是空营房。” 外边传来其他士兵和将领校尉们惊愕的声音,那厢军将领冲出屋子外,看到的是一群面面相觑惊愕之极的兵将们。 “怎么回事?都跑了?”有人道。 “怕是……怕是中计了。”又有人颤声道。 那人话音未落,但听四周喊杀之声震天,无数的羽箭从空中射下,箭支嗖嗖如雨,顿时惨叫声连天,倒下无数士兵。无数的人影在高大的营房屋顶上站起身来,手中连弩.弓箭居高临下近距离的往营房之间拥挤的厢军人群之中施射。落雁军不是跑了,而是全部躲在了屋顶上,占据有利地形,守株待兔的等待他们前来。 “完了,真中埋伏了。”所有人心里都闪过这个念头,心中顿时一片冰凉。 第一六三一章 亡命 濮阳城中,林觉等人亡命突围。中庭前宅女真兵马众多,林觉当机立断选择听从完颜明月的指点从后园撤离。众人突然转向东院,倒是让女真人措手不及。本来前后左右都有敌人,这一下只剩后方追兵。 众人冲入东院,直接穿长窗门户而过,毫不停留。后方东院内,大批女真士兵举着兵刃哇哇大叫着涌入院子里。完颜阿古大提着狼牙棒在后方大声喝骂督促,却并不敢太过考前,毕竟忌惮火器的威力。 见到院子里拥堵的情形,林觉自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沉声喝道:“冰儿,护着明月和念儿他们先走。我和孙兄弟给他们吃几个小甜瓜尝尝滋味。” 白冰点头,手扶完颜明月的胳膊叫道:“明月妹妹,咱们走。” 完颜明月道:“多谢姐姐,我自己能走。可惜我长鞭被他们收起来了,否则我比抽的他们头破血流。” 白冰笑道:“差点忘了,妹妹也是一身武技的。” 完颜明月道:“那是自然。”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穿堂出户往后园奔去。林觉苦笑,这种时候两个女子居然聊起来了。身旁孙大勇和两名亲卫已经攥了手雷在手,火折子也红彤彤的亮了起来。女真人已经蜂拥冲到了东院正房门口,黑压压的全是人。 林觉迅速取出一枚小甜瓜在手,以极快的速度抽出引信,沉声道:“孙兄弟,你知道这小甜瓜如何才能威力最大么?不是丢在地上爆炸,而是在空中爆炸,就在人的头脸胸口这个位置。因为可以躺手雷中的铁蒺藜铁片什么的朝着四面八方散射,大片的杀伤敌人。要达到这样的效果,需要一种特殊的投掷方式,秒炸雷。咱们试过的,你应该记得的。” 林觉一边说,一边将手雷引信点燃,孙大勇也同时点燃手雷。听到林觉说秒炸雷,他们立刻明白了林觉的意思。小甜瓜在手里冒着青烟,嗤嗤的冒着火花。但是四个人谁也没有扔出去。 “一……二……三……”林觉口中数着数,四人手作投掷的姿势,像雕像一般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大群女真人已经冲到了堂前,有的已经进了屋子,甚至已经看到了四人站在正房过道出摆着姿势的样子。 “投!”林觉沉声喝道。四人扬手将手雷掷出。四枚手雷穿过过堂空间,从破碎的长窗穿出去,在黑压压的女真士兵们的头顶爆裂。 轰轰轰!震耳的爆炸声让所有人耳朵嗡嗡作响,四枚手雷在空中如焰火一般的爆裂开来,数百枚破片天女散花一般的四散爆裂,爆炸的威力加上无数横飞的锋利破片瞬间将门廊左近和正房前沿的五六十名女真士兵给全部撂倒。爆炸的气浪将正房所有门户长窗都掀飞出去,前廊两根青砖立柱倒塌,门廊轰然塌陷了半边。烟尘四起,爆炸的黑烟裹挟着尘土将整个正房前的院子和正房厅房全部笼罩。 这种 空爆秒炸雷的凶横之处在于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甜瓜手雷投掷落地之后会有一两息的间歇时间才会爆炸。对于反应迅速的人而言,第一时间采取规避动作或可保住自己的要害部位。甚至对于武技高手而言,他们甚至有将小甜瓜从空中击飞到别处的可能。然而这种投掷手法则丝毫不给反应的时间。手雷到了头顶便爆裂开来,完全没有丝毫规避的可能。 无数的锋利破片在一人高的头顶位置爆裂横飞,女真人的薄铁头盔本就不甚坚固,直接便被击穿。虽有头盔阻挡卸力,但碎片还是照样嵌入他们的头颅之中。这种伤势是致命之伤,属于瞬间毙命。哪怕只有一片破片击穿头骨入脑,人便完蛋了。不仅如此,这种爆裂造成的伤害都集中在上半身的位置,无论是胸腹要害还是颈项肩侧都是致命的位置,只要被破片击穿盔甲入体,或者哪怕是被从脆弱的脖子上掠过割断血管,那也是有死无生。 林觉所言的最大威力便是因为导致对方受伤的部位都是要害部位,其次才是秒爆的突然和无法抵挡。 虽然周围的人看不见场面上的惨状,但是数十名女真士兵倒在血泊之中,他们有的立刻便死去,有的脖颈动脉血管被割断,鲜血像是喷泉一般的喷涌着,身体抖动痉挛着。还有的心肺脏器被击穿,发出痛苦的惨叫呻吟,场面恐怖无比。 除了这数十名必死几乎必死之人,其他人遭到波及。四散横飞破片击伤了不少人,而且在空中爆炸的甜瓜手雷的巨响也让很多人的耳朵背过气去,耳朵里轰轰作响,身子站立不住,摔倒在地。 这四枚手雷在狭小的空间里,以最为凶狠的方式在拥挤的人群之中爆炸,其威力无形中被放大了数倍,造成了短时间的女真人的追击的停滞。 完颜阿古大在院子外边,爆炸声起时他不顾形象的趴在了地上。实际上他所在的位置根本波及不到。但他反应实在太迅速,也是因为他对火器有着深深的恐惧。但这样一来,他反应快速的爬下,身边人却没有反应过来,以至于爆炸之后,所有人都愣愣的看着大首领像个大王八一样的趴在地上抱着头的样子,一个个目瞪口呆。 完颜阿古大起身时发现了这尴尬的一幕,脸上一红,然后开口骂道:“看什么看?还不给老子追。” 士兵们踌躇不前,不但没往前追,庭院中的幸存者还拼了命的往回跑。院门处拥挤的出不来,他们便翻越围墙跌跌撞撞的往外爬,死活也不肯再呆在院子里了。 完颜阿古大这才见到庭院之中烟尘弥漫的样子,以及从烟雾之中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那是临死前凄厉的痛苦的喊叫,让听的人浑身汗毛倒竖。完颜阿古大自己都心中发虚。这要是冒险冲进烟雾,谁知道会不会再挨一轮炸。士兵们已然被火器勾起了胆怯之心,逼着他们上前似乎不智。如果等到烟雾散去 的话,对方怕是早就从后园跑了。 “传令,城中所有兵马即刻封锁所有路口。完颜亮,集结亲卫狼牙棒亲卫营跟我去府衙后街堵截,绝对不能让他们跑了。其余人等在此守着,防止他们杀个回马枪。”完颜阿古大大声喝道。 完颜阿古大带人前往府衙后街绕行而来之时,林觉等人已经从后园翻越而出。众人脚一落地,便被原本在此巡逻的二十余名女真士兵发觉。这些家伙根本不知利害,居然鸹噪着前来堵截。白冰和孙大勇以及两名亲卫冲上前去,根本用不着火器便刀砍剑刺将他们全部结果了。只可惜他们发现林觉等人踪迹是第一时间吹响了示警的哨笛,以至于四周喊杀之声大作,似乎有无数女真兵马知晓位置,再次围拢过来。 “夫君,马厩就在前面不远。”完颜明月叫道, 林觉点头,众人往北飞奔,过了一片房舍,前方是一片开阔之地,以简易的木栏围成一个巨大的场地。一股腥臭之味扑鼻而来,正是牲口马匹的屎尿气味。女真人对马儿格外的重视,到一处都会松开马辔让马儿散养,这样能保证马儿的活力。这里便是几处城中的马圈之一。虽然此刻绝大部分的战马都已经不在马圈之中,但城中还有不少兵马,所以围栏里战马还有数百匹战马在这里。 众人冲到马圈围栏左近,四周唿哨呐喊之声越来越近,似乎已经呈合围之势。所有人心里都在想,即便是有马匹也插翅难逃了。林觉也皱着眉头看着马圈中的数百匹马儿来回奔走的样子,猛然间眉梢一挑,沉声道:“我有个脱身的办法,或能奏效。” …… 汴梁城西营之中,突如其来的从兵营顶部射下的箭雨让厢兵惊骇不已,阵脚大乱。如此近距离的又突然的施射,给厢兵们带来了巨大的伤亡。营房之间的过道本就不宽,人员很是拥挤,这造成了更大的伤害。 有的厢兵换不择路的钻到营房之中躲避箭支,但对方显然早有准备,营房屋顶上几口天窗被掀开,房顶上的落雁军士兵用连弩往下射杀。营房内空间狭小,反而更难躲避,进去的几乎无一幸免。相较于这些人的换不择路,外边的厢军则选择了更加明智的作法,他们迅速的撤离营房位置,脱离这片埋伏区。 沈放带着数千兵马扑向的是北侧营地,他们同样遭遇到了空空如也的营房的情形,同样遭遇到了埋伏在屋顶的弓箭手的打击。沈放第一时间便意识到自己中了埋伏了,他立刻下令撤离,这番果断让他的手下少死了不少。然后狼狈的沈放和南边败来的兵马会合了一处。 “沈大人,怎么办?咱们中了埋伏了。现在往哪攻?”一名副将哭丧着脸问道。 沈放面色铁青,怒骂道:“还攻个屁,快撤。对方有了提防,快撤为宜。幸而沈昙占领了营门,否则我们今日便要糟糕了,快撤,快撤。” 第一六三二章 入瓮 在沈放的率领下,厢军迅速后退,朝着营门口方向潮水般的撤退。 不知何时,兵营大门方向原本黑呼呼的箭塔和城墙上的风灯又重新被点亮起来。灯光照耀之下,原本敞开的兵营大门也不知何时关闭了起来。营墙和箭塔上可以看见许多摇晃的身影,那应该是沈昙和他的一千多殿前司侍卫兵马。 所有的兵马涌向营门方向,将宽达数十步的通道拥堵的水泄不通。因为担心后方的敌军追来,厢兵人人向前拥挤,场面混乱不堪。 营门左侧营墙之上,几根火把被点燃,沈昙手扶剑柄的身影在昏暗中显现,他正面带冷笑看着下方仓促涌来的厢兵兵马。 沈放在卫将和亲卫们的簇拥下跑在最前面,他本是文官,平日养尊处优花天酒地,身子本就不健壮。此刻惊慌失措,又快速奔跑,整个人已经气喘吁吁,面色煞白,浑身大汗淋漓。他看到沈昙的身影之后,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殿帅,殿帅。快开营门,我们中埋伏了。他们……他们早有准备。快打开营门,让我们撤出去。”沈放嘶哑着嗓子高声叫道。 沈昙伸手拂须,哈哈大笑道:“沈大人,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很凶是么?你是不是很害怕?” 沈放一呆,愕然道:“殿帅,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知道?你知道他们设下了埋伏?” 沈昙哈哈笑道:“沈大人,你平日吃的脑满肠肥,脑子里都是浆糊吧。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么?你们中了我落雁军的计了。这一切都是本人安排好的,诓骗你们来到军营,来个瓮中捉鳖的。亏你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你也不想想,我沈昙是什么人,我是落雁军的人,我怎会帮你们去对付林大人?你们太自不量力了,就凭你们也想趁着林大人率军离开京城的时候背后捅刀子?就凭你和刘胜这两个吃里爬外的曾经当吕中天走狗,事后又反咬一口的反卑鄙之徒,还想和林大人掰掰手腕?你们也不撒泡尿照照。” 沈放惊愕嗔目,如遭雷击一般。之前的心中种种隐隐的疑惑,重重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重重心中的隐忧都豁然开朗。回想沈昙的种种行为,实在是疑点重重。他精心安排的如此细致的行动,想的比自己和刘胜还多,就像是知道自己和刘胜的心思一样。他的种种安排都是打消自己的疑虑,都是要一步步的将自己引入这个圈套之中。他早就安排好了这个陷阱,利用自己急于要顺利解决落雁军留守兵马的心理,在军营之中设下了埋伏,将自己带进了这个圈套里。不用说,西营如此,东营也一定是一样的。刘胜怕也已经中了埋伏了。 愤怒,惊讶,自责,恐惧,诸般情 绪涌入心头,让沈放差点晕过去。他咬着牙厉声怒骂道:“沈昙,你这狗贼,你敢阴我?你敢背叛皇上?你是王府出身之人,怎敢背叛皇上的旨意,吃里爬外投靠林觉?你这是忤逆之罪,你们想干什么?想造反么?” 沈昙呵呵冷笑道:“我沈昙确实对不住皇上,可是,这么多年,我也看明白了。这大周天下需要安宁,百姓要安居乐业,则必须要做出一些改变。身居高位,大权在握者,食百姓供养者要担负起责任来。皇上这老王爷对我有恩,我沈昙心中感激他们。但是那是我私人之恩。我不能因为私人恩义而坏了天下大义。自古忠义两难全,我确实对皇上不忠,但我为的是天下大义。若任由你们这些人在背后捣鬼,任由你们对林大人下手,则天下将重回大乱,世间将永远不得太平。我用了许久才想明白这个道理。若忠义两难全,我便只能舍忠而取义,跟林大人一起为大周亿万百姓的福祉而奋斗。就算留下不忠的骂名,我也认了。” 沈放怒骂道:“满口胡言,凭你也谈忠义?你不过是林觉的走狗罢了。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居然背叛皇上,背叛你的救命恩人为他卖命?” 沈昙冷声道:“我不配谈忠义,你便配么?你沈放又是个什么东西?读了圣贤书,你又做了什么?林大人没有给我任何的好处,我其实是被他为国为民的拳拳之心所感动,自愿跟他走在一起。这些你不会懂的,你这种人只为自己,左右腾挪只为上位,跟你谈天下大义,你当然不会明白。浪费口舌无用,沈放,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你知道这西营之中有多少兵马么?除了军营中有一万之外,外围还有从城墙上抽调的五千兵马。你已经是瓮中之鳖。还不立刻带着你的手下投降。那是你最后的机会,也可保全这么多人的性命。否则,叫你们全部死在这里。” 沈放怒骂连声,他当然不肯投降,投降对他而言就是个死,为今之计只有杀出去方有活命的机会。 “兄弟们,莫要听他恐吓,咱们冲出去。他们没有多少兵马,我们的兵马比他们的多。皇上还会调派兵马前来相助。杀!”沈放高声吼道。 众厢兵别无选择,高声呐喊,蜂拥朝营门冲去。确实,那只是一道门而已,冲出去便可逃脱牢笼,随便攻下一座城门便可逃出城去。 沈昙见状冷笑骂道:“呸,不见棺材不掉泪。放箭!” 一声令下,寨门两侧寨墙上数百弓箭手弯弓搭箭朝着冲来的厢兵射来。营门左近十余座箭塔上的弓箭手也开始往下放箭。厢兵阵型密集,此刻全部都是活靶子,弓箭手居高临下,将他们射杀无数。厢兵的装备本就一般,倘若他们有坚 甲大盾之类的防御,倒也好说些。即便没有这些,他们若是训练有素的兵马,倒也可以冒着伤亡攻破营门,只可惜这些他们都没有,既无防御手段又无誓死之心,这便是一群乌合之众。在弓箭的凶狠打击之下,起初还能保持往前冲锋的阵型,但很快见前方士兵纷纷倒下,士气顿时崩溃,纷纷掉头往后跑。 沈放怒吼着阻止士兵们往后逃窜,却根本无济于事。无奈之下,只得另寻出路。于是沈放带着兵马转而往南侧营墙处冲,营门出不去,从一侧营墙寻找突破口也是可以的。奔逃的厢兵们很快便冲到了黑魆魆的南侧营墙左近。然而,一声响亮的锣响之后,营墙上无数的火把亮起,无数的箭支如雨射下,射杀了数百厢兵。 “往西!”有人叫道。 蜂拥的慌不择路的厢兵们又往西便跑。但跑到西边营墙下,又是瓢泼箭雨射下,又有数百人死伤在箭下。 厢兵们乱做一团,此刻他们已经无处可去。北边是校场军营,刚刚便是在那里中了埋伏。四周营墙之上全是敌人,靠近便要当箭靶子,四面八方布下了天罗地网,根本插翅难逃。唯一能呆着的地方便是在营地中间的这一片位置。暂时营墙上的弓箭射不着,似乎也没有兵马前来攻击。所有人心中都已经绝望了,已经没有逃生的出路了。 沈放狼狈不堪的跟着兵士们东奔西走,他的命令已经完全被无视。此刻他的头盔也掉了,佩剑也没了,还在之前的乱跑乱走之中丢了一只靴子。 “你们这群混账,为何不听本官号令?混账东西们,还不保护本官么?都没人管我的么?”沈放大骂连声,伸手在一名校尉的脸上抽了两个耳光,喝道:“脱了靴子给本官。” 那校尉本已绝望,心情糟糕之极。此刻见沈放如此,更是安奈不住心中的愤怒。伸手揪住沈放的脖领子,骂道:“你这狗官,若不是你愚蠢,我们怎会走上绝路?反正老子也要死了,先宰了你这狗官再说,就是你害的我们。” 沈放一惊,兀自怒骂道:“你敢!反了不成?来人,砍了这犯上的混账。” 周围将士呆呆而立,没有一个人响应。沈放发疯般的吼道:“怎地?都要造反么?本官将你们全杀了。” “去你娘的。”那校尉抬手照着沈放的脸上便是一拳,打的沈放眼冒金星,口鼻出血,杀猪般的嚎叫起来。那校尉正在气头上,什么也不想了,扬手一刀砍在沈放的脸上。沈放惨叫一声,仰天便倒,脸上还嵌着那柄腰刀,整张脸被砍成两半。 四周喊杀声起,落雁军兵马从四面围拢过来,厢兵哪有胆量交手,纷纷丢弃兵刃抱头投降。 第一六三三章 惊马 濮阳城中,府衙后街之上,喊杀声四起。四面街道上数千女真兵马正从各个方向围拢过来,向着林觉等人停留的马栏位置包围而至。 情势紧迫,林觉集中生智想出了个办法,他迅速的将想法告知孙大勇白冰完颜明月等人,众人齐声叫好。完颜明月胸腹中的疼痛已然有所恢复,完颜阿古大那一脚虽然凶狠,但毕竟脚下还是收了力。完颜明月也是习武之人,身子也没那么弱,这一脚固然力大,却也不能让完颜明月失去行动能力。 “念儿我背着吧,一会骑马,我的马术比你们好。”完颜明月道。 这倒也是实话,完颜明月虽然在大周京城长大,但是女真人生下来便接触马匹,完颜明月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便已经在马背上纵横驰骋了。在京城也并非说深居闺中,策马出游乃是寻常之事。回到女真部落三年,马上功夫恢复的也和寻常女真人差不了多少。林觉等人再会骑马,但跟完颜明月比起来还是差了老大一截。 “你的身体能骑马么?”林觉关切询问。 “夫君放心,那冷血之人还踢不死我。”完颜明月道。 林觉点头不再多言,完颜明月若能照顾林念,则随行的一名好手便被解放了出来,便可增加作战之力。当下众人立刻行动,进入围栏之中,在一侧的棚户之中找到了马鞍马辔等物迅速的牵了六匹战马装配上。 准备完毕是,喊杀之声已经到了左近,四周火把摇晃着,无数的人影已经沿着长街两侧冲了过来。 “大帅,开始了。”孙大勇站在围栏靠近街道一侧,大声喝道。 林觉沉沉点头道:“好。” 孙大勇拔出贪狼刀,身形迅速,刀光闪烁,围栏的木头被他连续砍断。相隔数丈的距离,搭建围栏的原木被从两侧砍断之后,孙大勇抬脚飞踹,围栏轰然而倒,顿时形成一个两三丈宽的缺口。 “准备”林觉大声道。 所有人翻身上马,伏在马背上。完颜明月将林念搂在怀中,柔声道:“念儿一会莫怕,就像在部落里娘带着你骑马一样,很好玩的。男子汉大丈夫,一会可莫要吓哭了。” 林觉拔出王八盒子,对着天空,也笑道:“念儿,瞧爹爹给你放个大炮仗听。” 完颜明月忙将林念的耳朵捂住,瞪了林觉一眼。林觉呵呵一笑,面色变冷,扣动扳机。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马栏中的数百匹战马突然被巨响惊动,一个个疯狂的嘶鸣跳跃起来。孙大勇等人也在其他位置朝天响了火器,整个马群受惊起来,开始乱窜乱跑。当它们发现了那处缺口之后,立刻蜂拥从缺口处飞奔而出,乱哄哄的冲到长街之上。林觉等人的马匹也跟着马群冲出缺口,混杂在惊马群中来到街道上。 冲到街道上的马群开始沿着长街飞奔起来,马群的奔跑有个特点,它们喜欢扎堆朝着一个方向跑。有马儿率先朝着西侧街道飞奔,其余的马匹便 会跟着先跑的马儿后面一窝蜂的奔跑。一时间街道上数百匹惊马形成一道奔腾的洪流直愣愣的朝着西侧街道上冲来的女真兵马而去。 迎面飞奔而来的正是完颜阿古大率领的数百名亲卫士兵,他们听到火器的轰鸣声还以为是林觉等人被其他人发现踪迹给堵截了,忙催促手下加快速度。然而猛然见一大群惊马迎面飞驰而来,都吓了一跳,兵士们连忙纷纷躲避。完颜阿古大也一头雾水的跳到街旁的石阶上避让。 “他们在马群里,他们在马群里。”有眼尖的兵士看到了夹杂在马群之中伏在马背上的人影,立刻大声叫了起来。 完颜阿古大一愣,大吼道:“拦住他们。” 众人面面相觑,这可怎么拦?这可是受了惊的惊马。身为最了解马儿的行家,女真人自然知道惊马的危险性。莫看战马平时温顺,一旦受惊之后那可是堪比猛兽一般。那是绝对不可以用蛮力拦阻的,只能顺着它们的性子,让它们跑的精疲力竭之后恢复了正常方可。 但是完颜阿古大做出了示范,但见他飞身从石阶上跃下,跳上一匹惊马的马背,单手攥着鬃毛夹紧马腹,试图控制住那匹惊马。一般的马儿被完颜阿古大双腿一夹便会觉得两肋像是被铁钳钳住一般,便会乖乖听话。然而倒霉的是,完颜阿古大胯下的这匹马格外的强壮,脾气也格外的暴烈。它非但没有乖乖听话,反而人立而起,差点将完颜阿古大摔下马来。 “畜生东西。”完颜阿古大恼羞成怒,右手狼牙棒当头砸下,顿时砸碎马头,那匹马轰然倒地。完颜阿古大飞身纵跃到路旁。 “放箭,统统射杀。”完颜阿古大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拦住林觉他们的办法。大不了将这些马儿全射杀了,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逃脱。 完颜阿古大这一声令下,女真士兵们纷纷弯弓搭箭朝着马群射击,特别招呼的便是被他们发现的伏在马背上的人影。箭支嗖嗖从两侧射向马群,但马群奔行甚速,他们只射出了一轮箭,马群在众人面前一掠而过,如一阵疾风一般冲向西街远处,只留下数十匹倒毙在街道上的战马,以及数十匹被射伤在路上翻滚的战马,发出凄厉的嘶鸣之声。 完颜阿古大脸色铁青,他知道没有拦住林觉他们,他只看到马背上一人似乎中箭,但那人绝非林觉。而且那人也没有坠马,而是伏在马背上无影无踪。 “上马,追。决不能让他们逃了。”完颜阿古大大声怒吼着。 不多时,战马迁到,完颜阿古大带着数百亲卫上马沿着街道追了下去。追出不久,便看到街道上倒下的十几匹战马,这是被射伤之后一时未倒下的战马,兀自往前冲了很远才不支倒下。而且还发现了一具尸体,脊背上中了两箭,早已气绝身亡。那正是跟随林觉前来的一名亲卫,却非林觉。之前完颜阿古大看到中箭的便是此人。他坚持了许久没有倒下,但终究受伤过重,摔下马来死在路 上。 完颜阿古大等人马不停蹄继续追赶,沿着惊马奔腾的路径一直追到西城城墙之侧,有兵士指着前方城墙方向大声叫道:“他们正在上城墙。他们正在上城墙。” 完颜阿古大瞠目看去,之间城墙上风灯的黯淡光线之下,远处城墙内侧的墙壁上几个小黑点正往城头攀爬。他们甚至已经无暇去从上城阶梯上城,而是采用了直接攀爬的方式上城,便是为了尽快出城。 相距有数百步,完颜阿古大虽然急的大骂,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几个小黑点上了城头,眼睁睁的看着一队城头巡逻兵士闻讯赶到之后,被对方很快砍瓜切菜般的宰杀了,然后林觉等人便消失了踪迹,显然是从另一侧下城了。 “大首领,怎么办?还追么?”亲卫副将完颜亮叫道。 “追!他娘的,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决不能让他们跑了。去开城门,追!”完颜阿古大大声怒吼道。 林觉等人从城墙外侧缘绳逃脱,也来不及庆幸和停留,立刻便往黑暗的旷野上飞奔。白冰一边飞奔一边吹响唿哨,大黑马和林觉的五花马领着另外几匹座骑从黑暗处飞奔而来。虽然呼唤马匹会暴露行迹,但是有马匹代步,总比在这旷野之上双腿奔行要好的多。 几人上了马儿朝着西边的旷野飞驰而去,后方濮阳城西城门已然洞开,无数的火把正从城门涌出,马蹄声在黑夜中轰鸣。完颜阿古大带着人追了出来。唿哨上暴露了位置,城头的兵马听到了声音的方位以火把指点了方向,完颜阿古大的兵马径自朝着林觉等人撤离的方向追来。 一追一逃,因为天黑的缘故和驾驭马匹的能力的差距,即便林觉挑选的几匹都是良马,但是驾驭马匹的人不成,双方的距离越拉越近。从一开始的里许之地,很快拉近到了数百步远的距离。林觉等人奔驰的马蹄声已经被女真人捕捉,已经被牢牢的锁定。 林觉忽然勒住了马匹,停了下来。 孙大勇等人惊愕道:“大帅怎么了?” 林觉道:“这么跑不是办法,迟早被追上。” 众人正惊愕间,但见林觉伸手从背上取下那支长筒铁弹枪来,动作迅速的开始装药填弹,然后端坐马背上举起长枪朝着火把晃动喊杀连天的追兵方向瞄准。 孙大勇和几名亲卫无语,大人这是要干什么?莫不是傻了不成?一只新火器能顶什么用?这种距离下,能打中人么?打中了又如何?但这些话他们都没敢说出来。 但见林觉眯着眼静静的瞄准,长筒火枪的枪杆上方安装有一根千里镜,透过千里镜,林觉可以清晰的看到数百步外奔跑的兵马,在火把的照耀下,甚至可以辨别他们的大致形貌。 终于,缓缓移动的枪筒凝住不动,林觉锁定了目标,憋住了一口气,扣动了扳机。轰然一声响,枪口的火光中,一枚拇指大小的精铁珠从枪膛中窜出,飞向远处。 第一六三四章 伏击 汴梁城中,西营的厮杀声响彻静夜的时候,东营左近,一场残酷的伏击战也正在惨烈的进行着。所不同的是,这一次这一次唱主角的不是殿前司指挥副使黄江,而是殿前司都虞候李康。殿前司中都指挥使和副都指挥使官阶在都虞候之上,都虞候李康是原王府亲卫中的一个小头目,是王府亲卫中的老人。组建殿前司时,李康被任命为都虞候,处理殿前司日常事务,倒也勤勉稳健,行事低调,得到众人的嘉许。 正是因为此人的低调,所以后起之秀黄江等人完全没有将李康放在眼里。平素仗着皇上信任,对其颐指气使高高在上,那李康却没有半点的不满。 然而,今日当黄江率一千多殿前司禁军协同刘胜的一万五千名厢兵开赴东营时,变故便在这李康身上而起。 东营的位置位于东水门内汴河以南的下土桥北位置,本来兵马可直接从保康门外横街直奔下土桥北侧的东营实施攻击,但是在半路上李康突然出来提出了一个建议。 “黄将军,咱们就这么大张旗鼓的前往东营,恐怕事情不太好办啊。据我所知,东营有瞭望高塔,恐为他们所察觉。一旦被察觉,偷袭计划便难以成功啊。再说了,东营营地正门处建有数十座箭塔守卫。且营墙高大如城池。就算能成功抵达营地正门,攻开营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咱们这些人连攀爬的云梯都没有,如何进攻?会伤亡很大的。” 黄江本就是没什么真本事,能得到郭昆的信任正是因为他会拍马溜须,会揣摩郭昆的心思哄郭昆开心。在伏牛山中,郭昆心情最为沉郁的时候,黄江给郭昆带来不少的慰藉。黄江这个人嘴皮子还是可以的,说话又好听。刻意的讨好之下,让郭昆感受到了被人尊重的感觉。这在当时整个伏牛山落雁谷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林觉身上,甚至包括原来的王府卫士在加入落雁军之后又都成为林觉的崇拜者的氛围之中,对郭昆是一种难得的慰藉。 郭昆将其定义为患难见真情,所以后来足见身边的亲卫营时,便让黄江挑选人手,组建了数百人的亲卫营。在入汴梁之后,殿前司的要职自然也让黄江担任。正副使都是自己人,郭昆才能安枕。 在听到李康之言后,黄江心里有些踌躇。他本就不想来冒险,被沈昙硬是赶鸭子上架来参与作战,心里本就有些打鼓。此刻听李康这么一说,确实有些担心。 “李大人,那你说该怎么办?有什么好办法没有?”黄江皱眉问道。 “黄副使,要么咱们得弄些攻营的武器,不说投石车什么的,云梯要弄个几百架吧。否则东营营门一关,咱们这些人要攻进去怕是要死很多人。”李康沉声道。 “这等时候去哪里弄云梯去?库房在东西营地里,内城的兵器库里倒是有,但我们现在去取,岂非立刻要打草惊蛇么?带着大量云梯过内城城门对方一定会怀疑的,时间上也来不及啊。你这不是白说么?”黄江咂嘴道。 “是啊,来不及。而且容易打草惊蛇。那恐怕只有一个办法了。”李康沉吟道。 “哦?什么办法?”黄江问道。 李康道:“我知道一条僻静的街巷,通向东营 北侧的侧门。本来东营是只有一道正门的,但上次林元帅出征,为了出兵和运送物资进出营的方便,便在北侧开了一道侧门。那是临时开的营门,左近并无箭塔和防守措施。如果我们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从那道营门冲进去,岂非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将营地中的兵马在睡梦之中歼灭么?” 黄江皱眉道:“另有一道侧门?我怎么不知道?” 李康笑道:“黄副使怎么会注意到这些事情。那日大军出征,我负责协调殿前司兵马护卫皇上去校场检阅之事。东校场左近街道我都要布置人马警戒。所以我知道此事。那是临时的侧门,是为了避免大量兵马车辆从正营门出来拥堵道路。所以便开侧门让出征的大量车辆和人马分开而行,避免混乱。” 黄江缓缓点头,他想起了那天林觉率大军出征,在东校场上检阅兵马的情形。那天广场上云集了上万辆大车,十几万兵马。这些车辆物资之前都是存放于东营之中的。短时间内全部出城抵达校场,确实会发生混乱和拥堵。最好的办法是分开而行,所以开一处侧营门似乎是个合理的选择。 “你是说有一条僻静小道通向那处营门?你的意思是,我们改道突袭侧门?”黄江道。 李康点头道:“正是。从牛行街穿过,正抵侧营门西侧街口。虽然街道狭窄了些,但是绝对不易察觉。我是京城人,我对京城街巷可再熟悉不过了。牛行街一带全是高宅大院,这街道是在大宅之间的过道,是方便百姓牛车运米油菜蔬送给这些大户人家的。现如今这些宅子基本上都是空的,大户之家早就跑光了,还有一些被朝廷给清肃抄家了,都贴了封条。所以不虞因为惊扰了住户而暴露行迹。我是认为从那里突袭是最好的办法,不过具体拿主意还得黄副使来。我只是提个建议。正面攻营……这个……也不是不成,我只是怕出现久攻不下,死伤太对,惊动城中其他落雁军兵马的情形。” 黄江缓缓点头,若是旁人提出这样的建议,黄江怕是要考虑考虑,毕竟大军行动,随便改道,且并未实地探查,这多少有些随意。但是这话从李康口中说出来,黄江便觉得一定可信了。再加上黄江可不想遭遇李康所说的那种情形,于是很快下了决定。 黄江找到刘胜提出改道的主张,刘胜倒是个谨慎之人,他觉得有些不放心。按照黄江所言,牛行街宽不足两丈,其实只是一条狭窄的街道。一万五六千的兵马从这种狭窄的街道行军,怕是要拥堵不堪。倘若遭遇有人埋伏,那便是一场灾难。 刘胜的话激怒了黄江,黄江皱眉道:“刘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害你们不成?我这不也是为了能快速拿下东营完成歼灭东营兵马的任务么?东营正门箭塔林立,咱们又没有云梯什么的,所以才跟你商量此事。你若觉得我多嘴,就当我是放屁便是。一会儿攻不进去,死伤惨重,或者惊动其他兵马,弄得不可收拾的时候,你可不要怪我没跟你说清楚。” 刘胜见黄江这么一说,心里倒也有些担心。攻不下东营便会拖慢整个计划。事实确实也是黄江说的那样,自己的兵马可没携带任何攻城的器械。大量物资辎重都在城外,因 为怕车马惊动城中守军,所以按照沈昙的建议都没有进城。若书遭遇坚固营盘,确实有些棘手。 再者,在此刻,刘胜自然是绝对信任黄江的。牛行街地势虽然凶险,但是遭遇伏击的可能性应该不大,毕竟这是一场突袭行动,事前并没有走露消息。 想到这里,刘胜忙道:“黄将军不要生气,我这不也是为了谨慎行事么?黄江军说的在理,便按照黄将军的建议,我们改道便是。” 命令下达之后,兵马立刻改道。原定从下土桥过汴河的计划改为在上土桥过河。两桥相距三里,这样可以避免兵马距离东营太近而被提前发现。过了上土桥之后,进入丽景门外大街,行不到里许,在李康的指点之下,兵马转向钻入了黑漆漆的的一条横街之中。这条街便是牛行街。 正如李康所言,这里全是大户人家的高宅大户,两侧围墙高耸,树木遮天。中间这条所谓的街道不过是为了给这些大户人家送米粮菜蔬之类的生活用品的通道。这些高宅都留有后园小门,便是便于将这些东西搬运进宅的。当年汴梁城还是一片盛荣之时的时候,这里牛车碌碌,城外城内赶车送货的百姓络绎不绝,各家后门处管事在此指挥搬运,百姓们陪着笑脸巴结这些管事。那倒也是一处热闹的场面。然而现如今,两侧的大户宅院黑漆漆静悄悄的,便是白天也很少有人来,更何况是半夜里了。 一万多名兵马进入这条里许长的横街之中,挤得两丈余宽的街道满满的。这倒也罢了,关键是狭窄的空间给人一种压抑之感。特别是军中的一些将领,是懂的一些军事忌讳的。行在这种街道中,两侧高墙森森,树木遮蔽,总是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但是即便心中觉得不安,兵马还是全部进了街道。因为谁也不想这时候提出异议,谁都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 一炷香之后,前方的兵马已经快到抵达牛行街的出口处。然而,他们走到近前,才发现一道高高的墙壁堵在了街道出口。 这条街居然是一条死路! “怎么回事?怎么路不通?怎么出不去了?”前方厢兵们惊愕的叫了起来。 下一刻,黑暗中无数射来的箭雨给了他们回答。两侧高墙上,屋顶上,前方的沙包堵塞的墙壁上,无数的黑影冒了出来。连弩、长弓短弓,十.字弩等远程攻击武器都开始发射,如瓢泊大雨一般的浇在牛行街上拥堵在一起的厢军兵马头顶。 几乎同时,里许长的街道中的所有厢军都遭受了突如其来的打击。他们蒙了片刻,才意识到了遭遇袭击了。 “敌袭,敌袭!快撤!快撤!”厢兵们惊骇的大叫起来。所有人都想是无头苍蝇一般的在密集的人群和箭雨之中乱撞,一个个不知所措。 “怎么回事?什么情况?李康呢?李康!他娘的怎么回事?”黄江和殿前司兵马行在最后,前方遭遇袭击时,黄江惊骇的大叫了起来。 “黄副使,对不住了,奉沈昙大人之命,取你性命。你勾结外人,搅乱朝廷,背叛落雁军,罪不可恕。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李康的声音从侧后传来,黄江扭过头来时,眼中看到了一道森冷的寒光。 第一六三五章 一枪之威 黑暗的旷野,震天的喊杀声,噪杂的马蹄。濮阳西城之外,夜色都仿佛被搅动起来,一切都混沌而杂乱,紧张而危急。 在这样的嘈杂之中,林觉端坐马上仿佛屏蔽了周围的一切躁乱的声音,冷静的如一块冰。 修长的手指扣动扳机,火石摩擦蹦出的炙热火星点燃了引信。引信嗤嗤的燃烧,然后引燃火药。轰然一声爆响之后,枪管前端喷出火光,一枚拇指大小的铁弹冲出枪膛,极速射出。 后方数百步外,完颜阿古大带着无数的兵马正策马猛追而来,完颜阿古大知道,今日若能擒获或者斩杀林觉,则大事可为。那厮妇人之仁,果然为了救完颜明月前来冒险,自己终于在智谋上抓住了他的弱点,设下了圈套套住了他。这种情形下怎么能让他逃走。今日这种情形,若是让林觉安然逃脱,那将是他毕生的奇耻大辱。整个大军的士气也会因为此事而变得低落,手下人会质疑自己的能力。 好在目前的情形之下,林觉怕是跑不掉了。虽然他手中的火器着实厉害,给了他逃脱的机会。虽然此人甚是机变,居然想到利用惊马冲出包围圈。但是,此刻在这旷野之上,他却根本逃不掉。女真人知道如何在昏暗的夜晚策马飞驰而速度不减,他们会用自己的骑术来操控战马,让它们克服光亮不足的恐慌,让它们敢于奋蹄驰骋。而林觉他们显然做不到。这也是在追出城不足里许之地,林觉等人便已经被锁定在前方,双方距离越来越拉近的原因。 完颜阿古大其实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杀了林觉之后的事情。杀了林觉,自己应该连夜对对方大军展开进攻。将林觉的头颅挂在苍鹰旗的旗杆上进攻,让落雁军知道他们的大帅的下场,想必对方应该士气立刻崩溃,应该会很快便放弃抵抗吧。 落雁军一败,大周还有什么兵马可以抵挡自己?自己或许可以再一次兵临汴梁城下,再一次完成对自己梦想的追逐。不不不,有了前番的教训,自己不能再这么干。自己应该立刻逼迫郭昆答应自己的条件,割让北方三路,赔偿大笔钱财和粮食。大周朝廷应该会很快的答应自己的要求的,因为他们别无选择。 之后自己应该回头先去灭了辽人,花个一两年时间稳定北方。反正北方三路在自己手里,大周门户大开,自己随时可以在准备好之后长驱直入,再一次吃掉大周,这才是最为稳妥的作法。之前的想法太激进,太不稳妥,自己不能那么干了。说起来这还是林觉给自己的建议呢。 哎,这个林觉啊,还真是个人才啊,可惜啊,可惜他不肯向自己低头,不肯帮自己。抱着他心中那让人根本不能理解 的死理不放,说什么为了大周百姓,为了大周江山社稷。这可真是愚蠢,人生一世,他怎么就不为自己想呢?他明明可以跟自己合作,可以当南人之主的。只要他乖乖听自己的话,自己也不会去攻打他。可是他偏偏认死理。没法子,自己只能宰了他了。 完颜阿古大策马飞驰的同时,脑子里思绪起伏,想的很多,想的很杂,想的很激动。但突然之间,他只觉得右边肩骨像是被人锤了一拳,力道极大。紧接着一阵剧痛,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一般,整条右臂忽然无力,手中的长柄狼牙棒脱手而出,掉落在地面之上。完颜阿古大惊骇之间转头斜眼看去,他看到了一个恐怖的情形。自己的肩膀处有一个血糊糊的洞口,正朝外汩汩冒血。那位置正在自己的肩部关节位置。 完颜阿古大惊骇的瞪大眼睛,不知发生了什么。肩膀处的疼痛猛然加剧,像是被人直接砍掉了一只胳膊一般。那疼痛贯穿全身,让他身体痉挛,浑身发抖,已经无法驾驭马匹。战马正纵跃过一个小土堆,完颜阿古大大叫一声,从马上载了下来。 周围的女真骑兵们见状惊愕不已,还好后方紧跟的骑士骑术高超,反应迅速,这才没让战马的铁蹄踏中完颜阿古大的身体,造成更为严重的后果。 “大首领落马了,大首领落马了。”众人惊呼勒马,疾驰中的战马一时约束不住,前冲数十步放人力而起,兜转马头来。一群亲卫迅速围拢上来,跳下马来查看摔在草丛中的完颜阿古大,其余骑兵未得命令也不敢继续追赶,一名女真将领大声下令他们在外围警戒,以防意外。 女真亲卫们从一从荆棘丛中找到了完颜阿古大,火把的照耀下,完颜阿古大满脸是血,这让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以为伤到了头脸部位。但检查之后才发现,那些只是荆棘的划伤。真正的伤口在肩井上侧的关节位置,一个血糊糊的大洞贯穿了大首领的右臂肩关节。后侧的血窟窿外破碎的骨头连接着筋皮挂在外边,像是一团乱七八糟的杂碎一般。再细细一检查,众人更是知道了这伤势的严重。因为整个右侧肩关节都被不知何物击穿,里边的韧带关节骨肉和骨臼都被击碎。这也难怪强壮如完颜阿古大这般,居然受不住这一击而落马。这就好比是被人卸掉了右臂,现在完颜阿古大的右臂其实已经废了。筋骨韧带都被击碎,其疼痛可想而知。 “大首领,大首领。醒醒啊。大首领你怎样?”完颜亮等将领焦急的呼唤着。 完颜阿古大面色惨白,整个人却是清醒的,只是适才摔下马来,摔得也不轻,有些脑子发晕。此刻坐起身来,无意间右臂撑到地面上,顿时大 叫一声,疼得浑身冒汗。 “大首领,怎么回事?谁伤了你?好好的怎么会这样?”众人忙问道。 完颜阿古大皱眉摇头,咬牙道:“扶我起来,回城去。” “不追了么?”完颜亮问道。 完颜阿古大怒骂道:“你想让我的手臂废了么?立刻回城,叫巫医前来替我治疗。我这只手臂全然无力,想必是骨头断了,叫他们给我接骨。你们莫追了,也追不上了,这么一耽搁,他们早跑了。” 众人转头看向西边,那里夜幕沉沉,早已不见林觉等人的身影。适才这一耽搁,对方想必已经去的远了。 完颜阿古大落马的那一刻,林觉透过长筒火枪上方的千里镜看的清清楚楚。铁弹命中完颜阿古大肩膀的位置林觉也看的清楚,血光迸溅的那一刻林觉没有感到兴奋,而是惋惜的叹了口气。他瞄准的位置本是完颜阿古大的头颅,但是却没能命中。火器制作不够精细,导致火器射出有偏差。再加上射击时手臂不够稳定,自己又想一击让完颜阿古大毙命所以选择射他的头颅,这种种因素导致这一枪没能爆了完颜阿古大的头,而是阴差阳错的击中了他的肩膀。 机会只有一次,没能一击毙命,便失去了再次射击的机会。对方兵马围住完颜阿古大的时候,林觉拨转马头和众人飞奔离开。虽然没能击杀完颜阿古大,但是这一枪绝对够完颜阿古大受的,能够阻挡他们追赶的脚步,其实便已经达到了目的。 策马飞驰出很远,对方再无兵马追来,林觉等人终于松了口气,知道成功的脱险了。林觉此刻才意识到身上内衣湿透,全身有些乏力。之前过于紧张,竟然没发现这些情形。 “夫君,你……射杀了他么?”直到此刻,一直沉默不语的完颜明月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 林觉摇头道:“没有,射伤了他。” 完颜明月明显松了口气,默默点头。虽然完颜阿古大丝毫不念兄妹之情,但完颜明月却不能一点也不顾念,那毕竟是她在世上唯一的兄长。曾几何时,也是对自己疼爱有加,照顾有加的。她并不希望夫君杀了他,虽然她觉得完颜阿古大该死,但是终究不能忍心看到他死在林觉手里。 林觉看出了这一点,并没有点破,只轻声道:“咱们走吧,此处还不安全,回营再说这些事。” 此刻已然是黎明时分,天空中已经微微泛白,但繁星依旧明亮。在东方,一颗启明星不知何时升起,此刻挂在天空之中闪亮无比。天幕之下,依旧黑沉沉的荒野中,绝处逢生的一行人在凌晨的清风之中快马加鞭,直奔西南方向而去。 第一六三六章 利令智昏 汴梁城中,东西营的战斗在凌晨时分结束。事实上,两支厢兵在中了圈套之后基本上都没有反击的余力。他们只是厢兵而已,无论装备武器还是作战技能跟落雁军都相差甚远,双方的战力本就不在一个量级上。他们唯一能取胜的可能便是靠着偷袭得手,正面对敌根本不是对手,更何况是反被设计,中了对方的圈套,哪里还有还手之力。 三万多厢兵,死伤的其实并不太多,不过五千余人,剩下的全部成了俘虏。 内城皇宫大内之中,郭昆衣着整齐的在大庆殿门前紧张的张望着,等待着胜利的消息传来。今晚的行动既让人紧张又让人期待,一切顺利的话,今晚之后,他便是真正的皇帝的,再不用看林觉的脸色了。这是他郭昆这一辈子干的最大的一件事,这件事将影响深远,意义重大。郭昆虽然有些担心,但是他坚信今晚的行动会成功。三万大军进城,沈昙和黄江带着他们偷袭,林觉不在,落雁军没有火器,这种种的因素之下,不可能不成功。 外城的战斗在内城完全听不到声音,派出去的人手也不能出内城城门打探,送回来的消息也只是‘西营战斗打响了,东营战斗打响了’之类的话,具体消息一概不知。这让郭昆甚为焦急。虽说心里是有底的,但是这种蒙在鼓里的感觉非常的焦灼,几个时辰的时间,他都在空荡荡的大庆殿内来回徘徊邹东风,不时的来到殿门口朝着黑漆漆的外城方向眺望。 天快要亮了。黑漆漆的天空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色,就像是透过浓重帘幕背后射来的灯火。天空中的星光早已褪去,东方的天际,已经有一抹亮色在慢慢的扩大,慢慢的晕染东方的天空。 咚咚咚飞奔的脚步声传来,台阶下一名内侍气喘吁吁的身影飞奔而来。郭昆站在殿门口瞪着他,郭昆知道一定是自己希望的消息来了。 那内侍喘息着尖声回禀道:“皇上,沈昙大人他们回来了,他们进宫了。” 郭昆长吁一口气,紧绷的脸上露出笑意来。沈昙回来了,那说明什么?自然是说明事情得手了。郭昆闭目向着天空拱手一拜,心中默念:“谢天谢地,老天保佑。” “快请!”郭昆兴奋的大声吩咐道。 无需相请,隆隆的马蹄声疾驰而来,踏碎了清晨皇宫的宁静。一行十几骑从大庆门内御道上疾驰而来,转入大庆殿前广场之上。马上人披风猎猎,身影矫健。 沈昙纵身下马,整了整衣冠,检视了一番自己的衣着,这才迈着大步带着十几名殿前司将领拾阶而上,走向站在台阶顶端大殿门口满脸兴奋和期待的郭昆。 “臣沈昙参见皇上。”来到台阶顶端,沈昙跪地磕头行礼。身侧李康等将官也跪地磕头。 “平身平身,这个时候了还这么多礼作甚?快告诉朕,事情怎么样了?还顺利么?”郭昆摆着手满脸期待的问道 。 “回禀皇上,一切顺利。”沈昙沉声道。 郭昆喜上眉梢,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林觉的府邸抄了么?他的家眷都拿了么?朝中那些林觉的人都去捉拿了么?城门要封锁起来,别教他们给跑了。所有人林觉的人都要抓起来,一个不能跑了。” 沈昙沉默着,皱着眉头。 “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对了,沈放呢?刘胜呢?他们去哪里了?黄江呢?怎么也没来见朕?”郭昆从沈昙的沉默之中觉察到了一丝异样,看着面前十余名殿前司将领眯着眼找寻,却没发现沈放刘胜和黄江的身影。 “皇上,他们都来了。”沈昙沉声道。 “他们都来了?在哪儿?朕怎么没看见?”郭昆愕然道。 沈昙微微摆了摆头,身旁两名将领将手中提着的一个大包裹丢到了郭昆的脚下。那包裹在郭昆脚下散开,露出黑乎乎的三个毛乎乎的圆形物事。 光线暗淡,郭昆不得不弯腰去看,这一看,顿时魂飞魄散,惊叫着往后退了数步,颤声喝道:“沈昙,你做什么?这是人头。你拿人头来吓唬朕作甚?” 沈昙缓缓起身,沉声道:“皇上要见沈放刘胜和黄江,这便是他们。他们已经被臣枭首,这便是他们的人头。” 郭昆惊骇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张着大嘴巴呆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的脑子陷入了一片混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不久他便清醒了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沈昙!你……你好大胆,你杀了他们?你……这个逆臣,你怎么敢这么做?你敢背叛朕。你为什么这么做?”郭昆大声吼叫起来。 沈昙深深叹息一声,沉声道:“皇上,臣对不住你,但臣不得不这么做。” 郭昆怒骂道:“你这个逆臣。你的命是我们王府救下的,你便是这么报答我们的么?你怎可吃里扒外效忠外人?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不顾忠义背叛朕?让你如此胆大妄为?” 沈昙轻轻摇头道:“皇上,林觉没有给我任何承诺。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大周社稷,天下万民。皇上,你走的太远了,走的太偏了,你为了自己已经完全不顾社稷百姓了,我只能这么做。天下百姓已经很苦了,好不容易迎来了太平兴盛之望,你却要破坏他。皇上,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这天下可以没有皇上您,但却不能没有林觉。林觉才是稳定大周的柱石,有他在,大周中兴有望。没有他在,天下将重回混乱。您应该清楚这一点,您本该对他完全信任,放手放他做一番事情的,可是皇上偏偏百般的猜忌怀疑他。皇上你这是为了一己之私而置天下于不顾啊。臣虽出身江湖,但却也知道天下大义之理。臣只能对皇上不忠了。” 郭昆脸色铁青,气的双手颤抖,厉声怒斥道:“贼子,贼子,忘恩负义,忘恩负义啊。我们救了你的命啊,你 怎敢背叛朕?你对得起朕么?你对得起我父王么?你的良心便没有一丝的愧疚么?” 沈昙踏前数步,伸手慢慢的拔出腰间长剑。郭昆惊骇道:“你干什么?要弑君不成?” 沈昙缓缓调转剑柄递了过去,轻声道:“皇上说的没错,我沈昙的命确实是王爷救的,臣今日之所为确实是忘恩之举。我对皇上也确实不忠。虽然沈昙这二十多年来跟随王爷和皇上身边尽心尽力做事,但却也报答不了王爷和皇上的救命之恩。今日臣这么做了,内心也是颇受煎熬。所以,臣今日将这条命还给皇上。皇上杀了臣便是,臣便也还清了你们的恩情了。” 郭昆瞠目看着沈昙,猛然间劈手将沈昙手中的长剑夺去,手腕一抖便朝沈昙的胸口刺去。沈昙不躲不避,闭目待死。郭昆的剑刺到沈昙胸前,却停住了。他不是不想杀了沈昙,他恨不得将这个吃里扒外的叛徒碎尸万段,但是他又想到,此刻杀了沈昙于事无补,反而会彻底让事情不可收拾。沈昙既然有愧疚之心,便说明他还没有完全的倒向林觉,然则事情或许尚有可为。若杀了他,便连个中间回寰的人都没有了。这种时候,已经是极为危急之时,自己不能冲动行事了。 ‘当啷’一声,长剑落在地上,郭昆不顾形象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大哭起来。 “父王,父王,您在天之灵看到了么?一切不幸被您言中,他们要背叛孩儿了,他们要反了。孩儿命不久矣,很快孩儿便要去见您了。孩儿无能,孩儿无能啊。父王啊,儿子不孝啊。” 沈昙睁开眼睛看着郭昆捶胸顿足的哭嚎,脸上肌肉抖动不已。 “皇上,林觉不会杀你的。他向我保证了的,他不会杀你。自始至终,他也没有杀你之心,更无篡位之心。倒是皇上……那天在水榭之中意图刺杀他,处处怀疑他想篡位。皇上,今日这一切,其实是你自己造成的。没有人要反你,是你自己要反你自己。”沈昙沉声道。 郭昆一愣,摇头道:“莫要安慰朕,现在林觉怎肯饶了朕,他会杀了朕的。你还在指责朕么?朕是皇上啊,他林觉确实帮了朕,确实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有他在,朕是什么?朕不是要怀疑他,朕是不得不怀疑他,朕不得不对付他。” 沈昙轻叹一声,站在郭昆的立场上,确实也是如此。林觉的光芒早就盖过了郭昆,他这个皇上本就在各方面都无法同林觉相比。若是一个宽宏大量之人,则可以稳坐钓鱼台任林觉去发挥,但郭昆自己就是个爱出风头性格急躁狭隘粗鄙之人,他怎有那般涵养。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便是干掉林觉。在他的角度来看,他的行为确实是合理的。可惜,他自始至终都没意识到,他要为大周江山社稷负责,为百姓谋福祉,他完全没有这样的意识。他甚至完全没有明白自己的能力和实力,正因如此,他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行动来。 第一六三七章 标准 “皇上放心便是,林大人向我保证过,绝不会伤及皇上的性命。因为那是我向他提出的条件。皇上父子对我有救命之恩。虽然为了天下大义,臣不得不做出抉择。但我绝不会让林大人因为此事而杀了皇上了。其实,不用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林大人也不会杀了皇上了。林大人绝顶聪明,他若想起事造反,早就反了,焉能到今日?他既不反,便是为了天下大义着想。他既不反,又为何背负弑君之名?皇上你想想,连郭旭他都不肯动手,还是皇上你亲自下的手,他会伤你性命么?皇上对林大人还是太不了解了。”沈昙轻声道。 郭昆仔细想了想,承认沈昙说的在理。当初郭旭被擒获之后,林觉没有动手杀他。自己当时一方面急于杀了郭旭,否则自己无法登基为帝,另一方面也是觉察出林觉想让自己动手杀了郭旭,不肯背负弑君之名。倘若真如沈昙所言,或许自己当真有活命的可能。 “沈昙,事已至此,朕也无话可说,就算林觉杀朕,朕却也无反抗之力。连你都背弃了朕,朕还说什么?朕只希望良心未泯,念及当年之恩,保全朕和太后以及亲眷之命。”郭昆沉声道。 沈昙叹息道:“臣已经说了,皇上不必担忧性命,太后皇后等自然也不必担忧。但皇上既然已经做出了这种事来,要对林大人下手,林大人必不会无视。皇上和他之间的关系已然决裂,再也回不去以前了。虽然说以前也谈不上多么好,但起码表面上和睦的,这一次林大人会怎么处置此事,臣也是一无所知。臣只能给皇上一个忠告,皇上恐怕要深刻反省自己的行为,恐怕要给林大人和天下人一个交代了。这件事不会这么过去的,以我对林觉的了解,他是个恩怨分明之人,恐怕心里有所计议。臣说的直白一些,皇上今后……怕是再也得不到林觉的信任和支持了。哎!本来大好的局面,皇上亲手毁了他,当真是让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郭昆瞠目半晌,冷声道:“这一切还不是拜你所赐么?倘若你不背叛朕,朕今日已然得手了。” 沈昙苦笑道:“皇上居然还这么想么?当真不可思议。皇上难道没看出来,这一切早在林大人的掌握之中么?他早就知道太后接洽刘胜和沈放之事了,他早就知道他率兵一走,皇上便会背后生事。你以为没有臣在,他会没有别的安排么?当然,他知道我一定阻止这一切的,所以他将此事托付给了我。倘若他不信任我,岂会容我留守京城?留在京城的便会另有其人。” 郭昆惊愕无言,怔怔发愣。半晌后哑声道:“他太聪明了,他简直不像个人,像个妖魔一般,无所不知。然则,你……你早就效忠于他了是么?你早就是他的人了是么?你之前是我王府派去跟他结交,借机监视控制他的 人,你是什么时候成了他的人的?朕实在想不通,为何你们都对他如此死心塌地?连你,都愿意背负忘恩之名去帮他。你告诉朕,好不好?朕心里不服气,这一切都是凭什么。是什么让你们着了他的魔?” 沈昙静静的看着郭昆,郭昆的这个问题让他很难回答。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便对林觉从虚情假意的结交,变成了真心实意的维护。之前自己是被授意同林觉结交,一切都是虚情假意,但后来自己是怎么变得对林觉尊敬崇拜,为自己的虚情假意而后悔的?是在龟山岛湖匪的巢穴之中目睹了林觉的智谋之时?还是在桃花岛的惊涛骇浪飓风狂飙中见识了林觉以不可思议的悍勇和智慧,几乎凭着一己之力将桃花岛上的海匪巢穴闹得天翻地覆之时?抑或是为了完成对龟山岛众人的承诺,不惜为了他们冒险想出抢劫盔甲兵器的计划,和那些人一起并肩面对的情意和义气?又或者是谈笑间便将在京城大考之中蟾宫折桂的文采风流?又或者是未雨绸缪,洞悉情势,早早在伏牛山布局的远见卓识? 总之,沈昙不知道自己心中对林觉印象中的转变是起于何时,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每一件林觉做过的事情都给沈昙带来极大的震撼。沈昙出身于草莽江湖,虽然在王府之中多年,但他最看重的还是江湖义气这种朴素的情怀。在林觉身上他深深的体会到了这一点。应该说,林觉对龟山岛山寨残余众人的态度对沈昙有着深深的触动。林觉重信守义,为龟山岛众人不惜犯下通匪之名,这虽然是林觉的要害把柄,但却为沈昙内心所称道。江湖之中,义气之外便是之实力。而林觉绝非是他表面上的那般文质彬彬的模样,他的实力不在于拳脚,虽然他勇于冒险,且乐此不疲,但并非触动沈昙的点。真正触动沈昙的应该是见识到了林觉的谋略和手段之后,沈昙才会真正明白,原来世上竟有如此聪慧远谋之人。原来很多事的处理方式可以如此解决。沈昙见识了太多王爷父子的昏招和无能手段,再和林觉一对比,那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所有这一切,只能说沈昙对林觉个人的一种认可。而沈昙最终选择成为林觉的坚定的支持者,那绝非是个人魅力所完全能左右的。毕竟让沈昙这样的人背叛他的救命恩人而为林觉办事,可不是靠着个人魅力所能达到的。真正让沈昙决定跟随林觉身边,愿意背负忘恩之名的便是沈昙最终领悟的天下大义。他让沈昙从一个普通人跨越了一个门槛,窥见了更高远无私且有意义的世界。 面对郭昆不解的询问,沈昙的脑海里想起起了在十里长岗上的那天凌晨。那天,女真人的进攻被挫败,落雁军取得了大胜,而自己也终于死守西坡北侧坡道而完成战前对林觉的承诺。 敌军败退之后,自己进了林觉的营帐之中,自己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那个秘密。虽然自己早已经知道林觉已经知道了那个秘密,因为孙大勇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而林觉对自己的态度也很是微妙。林觉其实已经知道了自己是假意和他结交的事情了,只是他一直都没有点破而已。 那天晚上,自己坦诚了一切。林觉没有发怒,没有嘲笑,他只是静静的听着自己叙述,脸上始终带着平静的笑容。说出了那一切之后,沈昙做好了准备,他脱下盔甲,卸下配刀,交出马军指挥使的大印。他做好了被处置的准备。 然而,林觉没有那么做,林觉说:“沈二哥,这件事憋在你心里很久了吧,你一定很是痛苦。我理解你的处境,你受王爷救命之恩,必当感恩图报,为他们做任何事。但你后来又发现,你那么对我是不公平的,因为我林觉待你犹如真正的兄长一般,你对我也真正生出兄弟之义。一边是救命之恩,一边是兄弟之义,恩义两难全,所以你才会煎熬不已。这正说明你是个有底线和良知之人。你权衡于恩义,有些人权衡于利益,相较而言,你比那些人不知高了多少倍。你知道我为何一直不说破此事么?便是因为我了解你,并且因此尊敬你。” 林觉的这番话直入自己的心坎之中,这正是自己一直以来备受煎熬的心结。自己当时差点热泪盈眶。林觉太知道人心了,他太聪明了,他仿佛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心中所思所想,也知道自己正在承受的痛苦。 林觉又说:“沈二哥,我不会因为此事便疏远你,逼迫你做出抉择。你能坦诚告知,恰恰说明你难以抉择。我此时逼迫你做出抉择,便是强人所难。不过沈二哥我可以告诉你我自己的心路,曾几何时,我也是唯利益而为之之人,当时的我行事的原则是只为维护自己和身边人的利益而不去管他人的感受。虽然这是没错的,但失之于狭隘和自私,是一种患得患失的小境界。这一切,直到我想通了我的恩师方先生和严大人他们自杀而死的缘由之后,才有了彻头彻尾的大悟。若以一己之私而行事,则永远为利益所困,患得患失,最终为利所左右,做出违背天理之行。很多人都是这样,一开始也是好人,最后腐蚀变质,为了利益不择手段,成为贪官污吏,成为奸佞之人,成为野心家,成为他们自己之前所痛恨的那种人。正所谓失其初心。但方先生和严大人他们的死却让我明白了一个判断自己的行为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的标准。无论何时,只要以此标准为鉴,便可知道自己是否走在正确的路上。只要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便不用去管其他的任何虚妄的约束。比如恩情,比如义气,比如其他你觉得困惑的,觉得左右为难的东西。这个标准,我可以分享给你听。” 第一六三八章 追随 “恩师故去之后,我留有他的一副手副,上面写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便是恩师和严大人他们所奉行的行事标准。或许有人以为这是唱高调,然而恩师他们却真正践行之。我从未向恩师讨教过这几句话他是如何理解的,我个人的理解是:天地本无心,故而需立心。天地有心,则天地有道,天地有道,则分何为良善何为丑恶,方有仁义礼智信的发扬光大。至于为生民立命,我的理解是,天下之人,命为一体,无分贵贱高低,既生于世,便有安居乐业之权利。上天造物,各有供养,而非为少数人所奴役和驱使,命如草芥泥巴一样。为生民立命,便是要为万民谋福祉,为世人争活路。谁都有活着的权力,要将天下之疲癃、残疾、孤独鳏寡者皆视为兄弟,要明白万物一体之义。圣人吉凶,与民同患。众人皆忧而己独乐,众人皆危而己独安者是不能长久的。万物—体,即是万物同一生命,命运休戚,彼此勾连,此乃是理。” 林觉的话缓缓的在沈昙耳边回响。沈昙虽然是草莽江湖出身,但在王府多年,为了适应环境自然也会丰富自己,提高自己。王府之中幕宾很多,平素耳濡目染听多了他们之间的话,倒也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目不识丁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江湖汉子。有时候为了能插上话,倒也读了些书。加之今日林觉说的话其实浅显易懂,沈昙似乎全部听懂了。不但听懂了,他似乎窥见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虽然觉得有些虚幻有些不可思议,但是这是他真正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世间万物一体,无分贵贱,各有供养。世间万物命运休戚勾连的道理。这让他一时无法理解,但却又觉得新奇而惊讶。 “往圣之学,人皆可继之。读圣贤书,通圣贤之理,行圣贤之事,便人人皆可同圣人心意相通,说的夸张些,便人人可为圣人。或者说,当任何一个人能理解并践行圣人之学,则你便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圣人。舜何人哉?予何人哉?有为者,亦如是。人皆为圣,则圣人之学遍行天下,仁义廉耻人人知之,忠孝节义人人行之,天下是何等盛世?则为万世开太平便有了基础,便有了可能。这些都是我个人的理解,和方先生的礼节未必想通。但我想,先生所行之事正是为了天下人,正是践行他心目中所理解的目标。和我所想,应该也相差无几吧。”林觉继续说道。 面对沈昙迷茫的表情,林觉笑道:“沈二哥,我知道我说的话或许有些难以让人理解,或许对你而言,我说的都是大道理,都是一场梦。会认为这是一种无法达到的虚幻的目标。我承认,这确实是个虚幻到缥缈,似乎永远也达不到的目标。世间太复杂,太残酷。人也很难做到这些想法。但我想,这并不妨碍我们胸怀梦想。我们可以只做到其中的一小部分你,便已经很了不起了。虽然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们或许做不到,但起码我们可以为生民立命。为生民立命我们或许做不到,但我们起码可以为天下百姓谋福祉,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全天下的百姓的福祉我们无法谋得,但我们可以为大周的百姓谋福祉,让他们能安居乐业。开万世太平我们做不到,但我们可以为大周开百年太平,或者哪怕十年二十年。胸怀梦想,尽力而为,能做一分是一分,能进一步是一步,都是好的。总好过放弃梦想,堕落其中。” “我判断自己行事的标准便是,每做决定 ,是否在践行先生留下的这四句格言。所行之事是否有利于天下太平,社稷清明和百姓之福祉。是否可以让百姓们安居乐业,过上太平幸福的日子。若是,则我便坚决行之,不会去管他人流言蜚语以及其他的约束,因为我在做正确的事情。为正确的事情而努力总是不差的。也许我的作法不适合你,但我想你也可以为你自己设立一个形式的标准,依着这个标准而行事,你便不会为外物所困扰。沈二哥,这便是我要跟你分享的话。这些话我还从未跟任何人说过,你是头一个。” 沈昙整个人已经陷入了一种半迷糊的状态,当窥见一个全新的天地之后,那种轰然迎面涌来的太多的东西淹没了他,让他一时半会儿无法接受,更无法消化。他无法判断林觉说的这些话的真伪,无法相信真的有人会有这种虚无缥缈的想法。而且真的会有人去践行之。在他看来,林觉其实是个超级实际的人,自己还从未见到他说出这么多看上去根本无法实现的话语,一本正经的谈论了这么多深奥的难以理解的道理。谁能想到,林觉心里居然藏有这么一个高远虚无的世界。那是个完美的世界,是个理想的世界,是一个似乎永远也不可能完成的世界。 “胸怀梦想,尽力而为,能做一分是一分,能进一步是一步,都是好的。总好过放弃梦想,堕落其中。”林觉说的这两句话其实让沈昙触动很大。他其实知道那些是难以实现的梦想,但他并不会放弃这样的梦想,他选择的是一点一滴的去做,尽力而为的去做。或许这便是支持林觉一直向前的动力吧,或许这才是林觉之所以为林觉,其他人之所以为其他的原因。 林觉亲自为迷茫呆立的沈昙穿甲戴盔,为他配上佩剑。将骑兵指挥使的大印揣在他怀里。最后林觉说道:“沈二哥无需苦恼,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不会怪你。你回去好好的想想,想不通也没关系。但一个最为浅显的道理我希望你想明白,是为一人之利而置天下万民于水火之中,还是为了万民福祉而放弃一人之私?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你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从那之后,林觉再没有跟沈昙再深谈过这些话。那之后战事焦灼,情势紧张。林觉忙于谋划方城山之战,夜袭女真大营之战,之后又攻入汴梁,重建朝廷,重开街市商路,为出征做准备等等事务。再一次林觉和沈昙的单独谈话是在出征之前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在林觉的书房里,林觉告诉了沈昙一些他震惊的秘密。其中便包括郭昆试图刺杀他的事和太后和皇上同沈放刘胜接触的事情。玄衣卫可不是吃素的,马斌也不是吃素的,在全城都控制在落雁军手里的情况下,任何可疑之人的行动都会被查的清清楚楚。更何况那沈放和刘胜早已是黑名单上的人物,只是暂时没有忙到这两人罢了。他们的行动自然是格外的遭到照顾和重视。 “我出兵之后,他们便要动手了。”林觉直接说出了他的判断:“沈二哥,知道我为何让你担任殿前司指挥使么?绝非故意排挤你,那是让你能更好的看清楚皇上心里在想什么。我想,你也应该也知道,皇上心里是要做什么了。其实我可以将权力全部交给他,可是我不能。非我贪恋权力,而是我不能让大周重蹈覆辙。罢了,我也不多解释了,我只想问沈二哥一句,到了你做决定的时候,这么长的时间我想你也该想明白了吧。” 沈昙当然想明 白了,他之前便已经想明白了。那日的谈话之后,沈昙把自己封闭了起来,每日脑子里想着的便是那些话。有一天,他听到手下兵士之间的谈话。 “我很久没见到我娘了,不知道她在老家如何?真希望仗早点打完,我能回去见她老人家。”一名士兵道。 “是啊,我也很久没见我的爹娘了。可是得仗打完了才成啊,回去置几亩田地,娶个媳妇儿,陪着爹娘过日子。再生几个娃,那该多好啊。”另一名士兵道。 “可不是么?我出家门时,我娘说,不要我高官厚禄,只要我平平安安的回家便好。我娘说,只要能安生过日子,苦一些都不怕。就怕老是打仗,老是死人,老是不得安生。想安安稳稳的种地过日子都不成啊。” “哎,你说这话,我也很是担心了。谁知道将来会怎样?就算仗打完了,我回家娶妻生子陪着爹娘过日子了,可是日子也未必过得下去啊。不是有很多人都活不下去么?贪官污吏,朝廷盘剥,这些咱们都没法子啊。我大周这几年有多少百姓连安生过日子都过不下去啊。只想好好的种地过日子,怕都是一种奢望。” “是啊,是啊,还真是让人愁的很。不过将来林大帅当权,应该不会名不聊生的。那可是林大帅啊,他什么时候做过让百姓不能活的事情。落雁谷便是例子,如能大周都想落雁谷一样,那可太好了。” “……” 两名士兵简单的普通的对话,却像是醍醐灌顶一般的惊醒了沈昙。原来普通人的梦想只是如此,只是为了安稳的过日子。原来林觉所说的目标并不缥缈,他要做的便是要让天下人过安稳日子。原来一切就是这么简单,选择的标准正是能不能让天下人最终能安稳的过日子而已。沈昙抛弃了一切杂念,他做出了选择。 “林兄弟放心,我早已决定要跟随你,为天下百姓的福祉而努力。一人之私怎可敌万人之福祉,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便是我沈昙心中所愿。如果皇上真要对付你,我必站在你这一边,我可对天起誓。” 林觉呵呵而笑,摇头道:“行动比誓言更重要,那么,我走之后,这里便拜托你了。我的妻儿老小都在城中,一切便交托给你了。以你的能力,必能挫败他们的行动。” 沈昙心中感动,自己只一句话,林觉便信了,丝毫没有任何的质疑。妻儿老小都留在城里,看似轻率,但其实那是对自己完全的信任。 “林兄弟放心,除非我沈昙死了,否则无人动你家小一根汗毛。但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留皇上一条性命,就算是我报答当年王爷的救命之恩。” “哈哈哈,你放心,我不但不会杀他,连皇上的位置都不会从他手中夺走。此言天地可鉴,你尽管放心便是。” …… “沈昙,你倒是告诉朕啊,你是怎么着了他的魔的?他对你有什么承诺?朕给你百倍,你只要效忠朕,立刻去拿了他的家人,朕将来让你当宰相,封你为王。你要什么,朕给你什么……” 大庆殿前,沈昙从回忆之中被郭昆的鸹噪声惊醒了过来。不知何时,东方已经红日喷薄而出,照的大内景物一片辉煌。 “皇上,臣命人送你会寝宫安歇吧。从现在开始,皇上和太后都不要随意走动。等待林大人班师回朝。”沈昙弯腰拾起长剑还入鞘中,留下惊愕的郭昆大步离去。 第一六三九章 一触即发 朝阳初升,濮阳城西南大周落雁军大营之中,林觉等人终于在万众期盼之中归来。众人站在营地之中列队目视林觉等几人策马进入营中,他们看到了那骑在马上的女真人装扮的女子,知道大帅的冒险成功了。所有人心中都颇为感慨。 林大帅去救人的消息本是绝密,但一名将领说漏了嘴,弄得众人皆知。众将士们担足了心事。林大人作为主帅去冒险实为不智,但是林大人作为一个男人却做了他该做的事,他必须去救他的女人,并且现在看来,大帅成功了。 马斌哈哈大笑着来到林觉马头前,提林觉牵着缰绳,叫道:“兄弟,你可算回来了,大伙儿都担心死了。我们的斥候禀报,濮阳城中喊杀震天,大伙儿都很担心。只有我知道,你一定会成功的。哈哈哈,弟妹救回来了么?” 林觉笑着翻身下马,身后众人也纷纷下马,林觉向马斌引见了完颜明月,完颜明月怀中抱着孩儿,但还是勉力行礼,马斌也拱手还礼。 “弟妹,你可真是面子大啊,林兄弟为我大周兵马统帅,为了救你亲自涉险,足见你在他心中的地位。弟妹你好福气啊,嫁给了我大周最优秀的男子。可是你也够倒霉的,却是完颜阿古大这厮的妹妹。”马斌大声道。 众将领翻着白眼,心道:你揭人伤疤作甚?马大人说话就是不顾人的感受,这叫大帅这位夫人心里怎么想。 好在马斌并没有多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注意力转向林觉道:“兄弟,瞧瞧咱们营地,这一夜咱们可也没闲着,营地基本上成型了。走,咱们瞧瞧去。” 马青山在旁道:“马大人,让大帅他们歇息歇息啊,一夜厮杀,大帅他们都累得够呛,怎好现在就让大帅去视察。” 马斌一拍脑袋道:“啊呀,对啊,瞧我这脑子,性子太急。对对对,林兄弟和弟妹你们歇息歇息,吃些东西。营地的事不急,不急。” 林觉点头道:“好,我安顿一下妻儿便来。稍微歇息片刻,恢复气力。对了,马大哥,青山兄弟,你们传令下去,营地停止建造,让所有人立刻歇息。全军埋锅造饭,吃饱喝足。” 马斌一愣道:“营地还没彻底完工你,怎么?完颜阿古大不来进攻了?不需要建造营地了?” 林觉摆手道:“恰恰相反,他们很快就要进攻了。让兄弟们吃饱喝足,让昨夜建造营地的人抓紧时间歇息,准备迎接战斗。半个时辰内,所有火器兵马必须到位。” 马斌马青山等人闻言凛然,连忙拱手应诺,立刻下达命令行动起来。 林觉看着众人远去,转身走到完颜明月身边,轻声道:“咱们回帐歇息吧,念儿如何了?” 完颜明月伸手将胸前抱着的孩儿脸上搭着的 布巾掀开,但见林念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正自睡的的香甜。周围众人见之,不禁纷纷笑了起来。 白冰在旁莞尔道:“真不愧是将门虎子,居然还能睡着了?这一夜可是喊打喊杀,又是骑马又是火器的。亏他能睡着。将来必是非凡人物。” 完颜明月心中甜蜜,轻声对白冰笑道:“谢谢姐姐夸奖,我只求念儿平平安安便好,其他不敢奢望。” 林觉笑道:“我们还是回大帐去吧,你们瞧瞧自己,一个个灰头土脸蓬头垢面的,别站在这里了,清洗一番,吃些东西。你那哥哥怕是已经在调兵遣将准备进攻了,他怎肯吃这样的亏?” 完颜明月脸上笑容立刻收敛,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夫君说的是对的,哥哥一定会来进攻的。今日必是一场血战,哥哥和夫君之间,必是要分出胜负的。自己实不愿看到这样的情形,但却无可奈何,无法阻止。 林觉等人回到大帐之中清理更衣,林觉这才发现完颜明月的胸腹之处一片紫黑之色,便是完颜阿古大那一脚踹得印记。这样的伤势必是疼痛无比,但完颜明月这一路上一声没吭,还照顾着林念。林觉见之,心中更是怜惜不已。当下请白冰来检视伤口,发现肋骨断裂了两根,伤势严重。林觉担心不已,请白冰给完颜明月上了药,裹住胸腹部位,并强命完颜明月躺在内帐之中歇息养伤,不能再乱动了,交代白冰好好照顾她。 落雁军营地里,准备迎接作战的命令下达之后,营地中一片紧张的气氛。昨夜建造营地的数万人撤至营房歇息,其余十余万兵马迅速吃了早饭之后开始在各自将领的率领之下抵达各自的位置防守。 林觉简单的吃了些东西,便和孙大勇等人策马前往各处营寨检查工事和防御情形。马斌马青山等降临陪同林觉绕着营地内侧纵马驰骋了一圈之后,林觉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来。拖延了这一天两夜的时间,数万人手轮番作业,营地终于基本达到了他心目中所规划的样子。虽然完全达到自己设计的标准恐怕还需一天时间,但目前这种情形已经很不容易了。 防御的重点方向在东北两侧营墙位置,那也是面对濮阳城女真大军的位置。三十架一窝蜂火箭筒以间隔五十步的距离分布在这两处。另外尚有六门神威炮也架设在这两处。再加上四百甜瓜投掷手和三万名弓箭手在营墙上下的工事上防守,人力和火力上基本上可以得到保证。更别说在营墙外围的一些地形上的壕沟地刺等障碍了。 林觉倒是有些担心西南两侧的营墙的防守,林觉的判断是这个两处的进攻应该不会太猛烈,所以分配人手和火力也并不多。但这或许会成为隐患。然而,按照林觉的计划,西南两侧营墙的位置原本是需要靠深壕和拒马来防守 的,但因为时间紧迫,外围的阻拦措施泛善可陈,只能说勉强合格。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争取的时间不够。林觉事前可根本没有预料到完颜阿古大会将完颜明月带来这里作为人质,这是突发因素,林觉无法控制。正因为如此,原本的拖延计划无法实施,能拖延到现在这种状况已经殊为不易了。 辰时过半,斥候传来消息,大批的女真兵马正从濮阳城方向奔袭而来。 靴子落了地,女真大军果然要进攻了。一片紧张的号令之中,所有兵马都做好了准备,马青山率领四万骑兵在营中空地上上了马。营墙内侧,操控火器的人马早已调教完毕。营墙上下的弓弩手也都搭上箭支静静的等待对方的抵达。 林觉登上了东北方向的高高的指挥塔的平台上,取出千里镜极目朝远处的荒野上观察。但见远处地平线上,宽达数里的黑乎乎的骑兵兵马正在旷野上奔驰而来。就像是大地上浮动的乌云一般,对方数十万兵马黑压压的往前推进,所到之处,大地皆墨。 很快,大地便开始抖动。千军万马前来的情形如巨浪滔天而来,密密麻麻的骑兵奔跑在大地上,地面在马蹄的践踏之下发出隆隆的闷雷一般的巨响。马蹄踏碎的草木碎屑会同地面的尘土升腾起来,在马腹之下的位置形成浓重的尘云。远远看去,就像是对方兵马踩着乌云而来一般。 对方的骑兵在距离落雁军大营里许之外慢慢的停了下来。近十万骑兵组成的骑兵大队先行抵达,后方奔跑前来的是十余万步兵兵马。 完颜阿古大骑在马上,他的右臂被用纱布紧紧的绑在身体上。左手提着一根狼牙棒。他的脸色阴沉之急,昨晚让林觉他们不但救走了完颜明月,还伤了自己。自己的伤势极为严重。一开始他还以为是皮肉之伤可以恢复,待回到濮阳城中之后,军中巫医检查之后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整个右臂的肩关节被钢珠.弹打的稀烂。关节已经彻底粉碎,那预示着他的整个右臂已经无法治愈,再也不能发挥正常的功能。其实便是已经残废了。 完颜阿古大既愤怒又伤心。自己这十余年来,大大小小战事经历过何止百场,虽数次浴血受伤,但他却连一根手指头也没缺。但是今日,居然被林觉弄成了残废。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想到自己南下受阻便是因林觉之故,现在又被林觉弄得残废了,完颜阿古大彻底的失去了理智。他决定立刻出兵攻打落雁军,他要亲手将林觉剁成肉酱,以消心中之恨。所以他不顾手下劝阻,决定发动全面进攻。 当十余万步兵赶到阵前之后,稍作休整,完颜阿古大命人吹起进攻的号角,十余万步兵举着盾牌,排着方阵开始出动。 大战在巳时时分正式开始了! 第一千六百四十章 大决战 号角长鸣,战鼓震天。女真大军的进攻发动了。 以往女真大军进攻都是纯骑兵冲锋的方式。但是这一次和以往不同,十余万步兵打了头阵,这在女真大军的作战历史上闻所未闻。一方面这是完颜阿古大针对对方建造营地拒守的方式作出的战斗调整。从某种角度上看,对于阵地作战,步兵反而比骑兵更具有优势。他们对于工事的破坏性更强。 当然,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完颜阿古大手头已经并非全部都是骑兵了。连番败绩之后,完颜阿古大手下骑兵损失很大,补充的人力接近枯竭,军中补充的数万人已经都是尚未成年的少年和老者。从大周掳掠俘获的青壮人力也没有马匹供给,即便有马匹也不可能短时间内让普通百姓成为能骑马作战的骑兵。所以,完颜阿古大索性将部分兵马改换城步兵,将抓捕而来的大周青壮人力编入其中,组成近十万人的步兵炮灰敢死队。完颜阿古大的意图很明显,就像当初攻汴梁城北门一样,先以炮灰消耗对方的火力和精力,最好能造成突破,之后骑兵便可长驱直入,攻克对方的营地,纵横践踏了。 这些进攻的步兵绝大多数甚至连盔甲都没有,完颜阿古大可没有那么多盔甲给他们。但是完颜阿古大却为他们每人都配备了盾牌和兵器。所谓的盾牌,虽然不过是藤条编织而成或者是木头拼凑而成,但是完颜阿古大只需要这些盾牌能够挡住对方的箭支,也许还能抵挡住对方火箭的轰击便足够了。他并不指望这些步兵真的能凭借这样的手段攻进营寨,他只需要他们消耗对手,消磨对手,制造机会。甚至可以说,完颜阿古大要用这些人的命来换取对方火器弓箭人力的消耗。 十万步兵组成了十个万人队的方阵气势着实宏大,鼓点号角声中,前方四个方阵四万步兵抵达了距离营墙二百步外。阵中旗号一变,鼓点变得密集而杂乱。一瞬间,四支万人队发出震天的呐喊声开始冲锋,阵型也从方阵变成散兵阵型。四万人像是草原上的羊群一般铺满大地,朝着东北两个方向的营墙奔跑冲杀过来。 落雁军众人见了这架势,反而松了口气。原本对方以方阵的密集阵型逼近,众人心里直犯疑惑。这种密集方阵的阵型进攻岂不是成为一窝蜂火箭筒和小甜瓜的活靶子么?对方明知己方的火器凶猛,还要以方阵进攻,这不是脑子坏了便是别有阴谋。脑子坏了的可能性不大,那便是别有手段和阴谋了。所以众人都在想,他们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新奇的进攻手段。结果,一切不过是假象,方阵或许仅仅是他们的行军方式罢了,跟进攻手段无关。 呐喊着冲锋的步兵迅速接近,这四万步兵中有一半以上是只穿着普通衣着的人。他们 都是完颜阿古大掳掠而来的大周青壮百姓。理所当然,他们要当第一波炮灰。他们当然不想,但是后面的女真和辽国步兵的刀子就在背后,他们早已接到命令,这些人胆敢回头,便就地斩杀。所以,这些百姓们只能闷着头往前冲。 上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还是在兴仁府和青教作战的时候,青教教徒蛊惑了老人和少年们打头阵,进攻兴仁府城墙。那时的林觉早已用行动告诉了别人,在战场上他绝不会因为对方是大周百姓而心慈手软。这一回也是一样。若不射杀这些人,则会给营地带来巨大威胁,会让对方步兵轻松冲到营墙之下。反而需要以强大的火力去迫使这些百姓败退,会对对方进攻阵型和士气造成反伤害。 令旗挥动,大周落雁军发动了攻击。在对方进入弓箭射程之内时,营墙上,箭塔高台上,蓄势等待许久的弓箭手们弯弓搭箭,万箭齐发。黑压压的箭雨像是一团飞速移动的乌云,从营寨处蓬然而起,划了一个低低的弧线笼罩了对方步兵的冲锋阵型。密集的箭支遮蔽了日光,地面上一个飞速移动的影子以极快的速度抵达进攻步兵的时候,万箭临空,凶狠的打击已然临头。 密如暴雨的羽箭射在木盾和藤盾上,笃笃笃,噗噗噗发出密集的声响。盾牌起了作用,每一枚盾牌上都插着几只箭,那说明它们起到了防护作用。但是那也仅仅是起到了作用而已。粗制滥造的盾牌堪比一次性制品,中了几只箭之后便已经废了。有的直接爆裂开来,碎成木屑,让兵士的手中只剩下了一只把柄攥在手里。特别是藤盾,更是搞笑。完颜阿古大不知听谁说的,说藤盾可以抵挡对方的火器,因为藤蔓有弹性,所以他特意找人去山里采集了很多藤蔓,编织了像个大蒲团一般的藤盾。拿在手里倒是面积不小,似乎可以完全遮挡上半身,而且还轻便的很。然而此刻却现了原形。那些藤盾上也插着许多箭,跟木盾不同的是,藤盾上插着的箭支短了一截。因为另外一截已经穿过藤盾钉在了人的身体里。所谓的藤盾,防护力太差,终于被证明是个笑话。 一轮箭雨,便清空了一大片区域的对方步兵。两面进攻的死伤者足有七八百人之多。第一轮箭雨浇下的时候,第二轮箭雨已然蓬然发射。乌云再次笼罩在头顶,如死神的阴影笼罩,让人毛骨悚然。 四支万人队冲到五十步的距离时,四万人已经死伤了五六千人,而且阵型也发生了混乱。那些被掳掠而来逼迫上战场的百姓们开始溃逃。就算有后方的弯刀抵着脊背,也无法阻止他们的溃逃。他们逃命的方向是想着战场外侧逃走,居然有数千人成功的逃离了战场,在旷野上没命的狂奔而走。但是,完颜阿古大显然早就有所准备, 若是任由这些人逃走,后续还如何进攻?早已准备好的两支督战骑兵队从两侧飞驰而出,纵马射箭,追杀这些逃走的百姓。数千百姓几乎被射杀殆尽,只有寥寥数人得以逃脱。 林觉站在指挥高台上看到这一幕,他的心中也甚是惋惜无奈。自己无法拯救他们,这便是乱世小民的悲哀。一个普通人是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的,自己有心,但是无力。战场之上,他必须为战局负责,必须为大局着想。他知道今日之战今后必有人会指谪自己射杀大周的百姓,会拿这些东西来黑自己,说自己为大周百姓谋福祉的话都是空话,都是假话。但林觉心里却明白,自己要维护的是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要维护的是天下的大局。所以,牺牲一部分人,保全绝大部分人,从某种程度上却是极为正确的选择。 “时代的一粒微尘,落到每个人身上便是一座大山。” 林觉想起了后世某位公知作家在一场灾难中写的矫情煽动的文字。虽然自己对这位公知作家极为不屑甚至鄙视,但这句话本身用在这些死去的百姓的身上却是最恰当不过的。 第一波进攻显然已经受到了严重的挫败,剩下的两万多兵马已经抵近了甜瓜手雷的投掷射程之中。而前方更有壕沟地刺拒马等防御的手段。并且落雁军的一窝蜂火箭筒尚未发射。显然这两万人已经不足以攻到寨墙之下。但这一切完颜阿古大早就预料,他也根本没有期望着一波进攻便能奏效。他只是有些恼火,对方显然没用全力,这违背了自己消耗对手的初衷,必须要加大压力。 令旗挥动,第二波三支万人队开始呐喊冲锋,这三万人是逼迫落雁军出招的砝码。因为对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第一梯队步兵身上,第二波这三支万人队的进攻便顺利的多,在抵近百步之内时遭受的打击也小得多。如果对方再要托大,则这三万步兵将会同第一梯队步兵冲到营墙之下,直接对营墙发动攻击。 果然,落雁军不允许这样的情形发生。林觉授意梁七发动。梁七早就等着这一刻了,当下立刻下令。三十门一窝蜂火箭筒开始点火发射。一时间烟火奔腾,火光冲天。一窝蜂火箭筒的凶猛当真让人魂飞魄散。每一轮近两千枚火箭呈扇形面积倾.泻在百步外的地面上,爆裂的箭头在烟尘之中火花迸溅,让被火箭笼罩的位置化为地狱火海。虽然三十门一窝蜂不能完全覆盖两面寨墙长宽里许的面积,但是对对方的打击已经足够了。 一窝蜂发射了三轮,三万后续女真步兵阵型崩溃,他们没能往前冲锋,反而不得不抱头后撤,脱离一窝蜂火箭筒的射程。手持木盾和藤盾的步兵再一次证明了这些东西除了变成引火之物外毫无作用。 第一陆四一章 大决战(二) 后方,完颜阿古大怒骂连声,亲自策马率领狼牙棒督战队上前,抵达步兵阵型之后。 “给老子听好了。今日只许往前冲,不许后退。你们就算是死,也要给老子脸朝着前面死。后退者,一律杀无赦。凡我女真兵马,敢后退者,杀全家。你们唯一活命的机会便是给老子攻下敌军营地。不光是你们,我完颜阿古大也是如此,我若后退一步,任何人都可将我斩杀。”完颜阿古大瞪着血红的眼睛,左手举着狼牙棒高声喝道。 今日之战,不死不休,刺刀见红,没有撤退的可能。完颜阿古大早已下定了决心,其他的任何顾虑都已经被抛诸于九霄云外。什么保存实力,什么退兵灭辽以图后续,都已经不再完颜阿古大的考虑之内。当这一切杂念都被抛弃之后,完颜阿古大恢复了当年的悍勇和血性。当年他一无所有,硬是靠着悍勇血性之气有了后来的气象。实力大了,顾虑也多了。以前是光脚不怕穿鞋的,现在却是患得患失,踌躇思量。今日被林觉的所为已经彻底激怒,所以,他什么也不顾了。 督战马队冲到阵前,弯弓搭箭对着前方溃败而回的第二梯队步兵兵马。乱箭射出,跑的最快的士兵倒下无数。前方是地狱,后方也是地狱,步兵们无处可逃,唯一的办法便是调转头来继续进攻。正如他们的大首领所言,进攻反而有可能活,后退必死,大首领是绝不会心慈手软的。 “进攻!”完颜阿古大亲自发出了号令。令旗摇动,步兵第三波三万步兵开始紧随掉头冲锋的第二梯队步兵发动了进攻。至此,战场上十万步兵已经全部投入,密密麻麻如蝼蚁一般覆盖了整个东北两面战场。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箭支。地面上倒毙的尸体染红了绿草,鲜血浸润了土地,腥臭的味道弥漫在战场之上。但这一切早已被所有人无视。 决战只进行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进入了第一个高潮。 战场上的态势其实对落雁军守军的态势已然不太有利,对方步兵其实目前在分为三个梯队全部发动了进攻。靠近营墙五十步之内,第一梯队的四万敌军步兵尚存一半,若非壕沟尖刺和拒马地刺等障碍阻挡,他们应该已经可以攻到营墙之下了。这一部分兵马不能不立即处理。 第二梯队虽然为一窝蜂火箭射杀无数,但他们掉头攻来,处在箭支的射程之内。这三万人也尚有两万兵马之多,也不能不处理。否则他们冲到前方会壮大攻营墙的兵马。营墙并不高大坚固,那是绝对不能容许太多的敌军抵达营墙之下,脱离火器的射程的。那会导致营墙被突破,局面会崩溃。 而第三梯队三万步兵其实是最让人担心的,落雁军守军必须先处理前两拨步兵,第 三波步兵便会畅通无阻的冲到营墙之下。而且这第三波的三万步兵正是真正的女真步兵主力。前面两拨近七万人,其中包含有女真人,辽人,渤海人,大周人。说白了就是一个杂七杂八凑起来的杂牌炮灰兵马。而最后这三万步兵才是女真步兵的精锐。这一点从他们的装备上也可以看的出来。他们一个身上穿着齐整的甲胄,手中持有真正的铁皮盾牌,背着弯刀和钩索。都是青壮年的男子。不像前面七万步兵之中有胡子花白的老者,还有十四五岁的少年。 完颜阿古大可不是草包,今日既然要下定决心决战,他在战术的安排上也动了脑筋,并没有一味的猛冲猛打,而是有层次有计划的投入兵力。可以说,前面七万步兵就算死光了,完颜阿古大也不会皱个眉头。因为他真正的力量在后面,那些炮灰都是消耗品,死亡便是他们注定的命运。 此刻情形,林觉自然全部看在眼里。他站在高台之上,用千里镜早已看到了诸多细节。从完颜阿古大亲自督战,到步兵梯队的装备的变化都看的一清二楚。他明白,今日这场战斗绝非一时半会便见分晓。虽然几次令完颜阿古大吃亏在自己手里,但是林觉可不像军中的一些将领一样对完颜阿古大有轻视之心。一个从小小的女真完颜部首领发展到纵横北地无人能敌之人,一个能让辽国皇帝耶律宗元死在他手里的人,一个坐拥数十万马步军的人,你怎敢有本点轻视?轻视这样的人,你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大帅,可否动用甜瓜手雷?他们很快便要攻到营墙之下了,咱们只有三万弓箭手,着实难以阻挡他们抵达。”梁七从阵前策马飞驰而来,在指挥台下仰头高声请命。 林觉摆手喝道:“回你的岗位去。未见本帅令旗,你着急什么?好戏才刚刚开场。” 梁七无奈,连忙调转马头离去。 站在林觉身旁的孙大勇沉声道:“大帅,若是被他们攻到营墙之下,又不动用手雷的话,怕是难以抵挡。对方后续步兵冲到,营墙危险。恐要告破。要不卑职率亲卫营去城墙上支援,让他们尝尝咱们一千支王八盒子的威力。” 林觉冷声道:“笑话,凭这几万步兵,到要我动用亲卫火器营么?用了一窝蜂已经给足他们面子了。你去传令给马青山,让他派出五千骑兵做好出营准备,全部携带连弩强弓。听我号令,急速出营劫击对方步兵。截断后续三万步兵攻城通道。” 孙大勇惊愕嗔目,林觉厉声喝道:“快去!” 孙大勇忙不迭的答应着,快步奔下指挥台前往传令,一边跑一边心里想:“了不得,大帅胆子太大了,这种时候派骑兵出去堵截?谁能想到?这是奇兵啊。” 指挥台 上,林觉命令旗兵发出旗号:“一窝蜂爆射五轮,不得停息。” 一窝蜂火箭筒开始疯狂的喷火发射,无数拖拽着烟火尾焰的火箭划破空气,留下密集可循的轨迹落在对方步兵群中。战场上爆炸之声不绝于耳。烟火聚集,火花四射,刺鼻而令人窒息的烟火在极短的时间里造成了整个战场遮天蔽日,目不视物。烟火之中,绝望的女真步兵们呻吟哭喊着,没头苍蝇一般的乱撞乱跑着,仿佛在地狱之中一般。 六十四连发,十息之内.射出全部火箭,三十门一窝蜂火箭筒,五轮连发。这几个数据说明了一切。不到盏茶时间里,一窝蜂火箭筒向战场倾.泻.了上万只爆裂火箭。而操作这些火箭筒的兵马只有三百人,这还包括了运送箭盘部件的车夫在内。而这三百人如果全部是弓箭手的话,他们要射出一万支箭需要连续射出三十轮。任何一名弓箭手怕也没有办法连续三十轮弯弓射箭,怕是早已脱力了。这便是技术的力量,这便是火药所带来的革新。 虽然这一万支火箭最终只是将第二梯队女真兵马射杀射伤四千余人,但是它们恐怖的控制战场的能力,强大的震慑的威力却显现无疑。而且,最重要的是,林觉此刻要的不是它们精确的杀伤能力,这也从来不是一窝蜂火箭筒的强项。林觉要的是它们的压制和掩护能力。 令旗挥动,东营营地大门开启。五千名落雁军精锐骑兵冲出营门,在烟雾的掩护之下冲向战场。近距离冲到数十步之外的第一梯队敌军步兵看到了这样的情形,他们都惊呆了。在这种时候,对方居然开营门,放出了骑兵?疯了不成?他们想向后方示警,但是回过头来却发现整个战场烟雾弥漫,根本看不见后方的大队人马。这烟雾虽然很快便会在夏风之中被吹散,但是那时怕是也已经晚了吧,对方的骑兵怕是也已经冲到了战场之上了吧。 五千骑兵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后方的完颜阿古大都惊呆了。他瞠目看着对方从烟雾中冲出来的一队骑兵,沿着战场分为两队,开始沿着正在冲锋的第三梯队步兵前沿横向奔驰,并且连弩强弓如雨而下,进行疯狂的杀戮时,完颜阿古大愤怒到几乎要窒息。这是羞辱,这是极大的羞辱。在自己的猛攻之下,对方居然动用骑兵出来杀人,这是何等的蔑视自己,这是何等的侮辱? 完颜阿古大很快便明白了林觉的意图,他是要隔断自己步兵的冲锋阵型,延缓后续步兵的冲锋。这样他们便可以从容的将前面两梯队的步兵全部消灭。这样便不会造成大量兵马冲到营墙之下,对营墙造成威胁的情形。 明白了这一点,完颜阿古大虽然心中恼怒之极,但却也不得不承认林觉的头脑清晰,用兵大胆。 第一陆四二章 大决战(三) 五千骑兵从营中冲出,在两百步外分为两队,沿着第三波步兵阵型前方疾驰奔走。他们张弓射箭目标正是第三波冲来的骑兵。正如完颜阿古大所想的那样,林觉正是要用骑兵阻隔对方后续步兵向前,给己方弓箭手争取时间歼灭前两波步兵。 这么做着实冒险,因为这五千骑兵实际上等于是将自己陷入重围之中。攻击的虽然是步兵,但是人数超过骑兵十倍,若对方形成合围,这五千骑兵便等同于自投罗网。况且对方十万骑兵列阵于里许之外,一旦被步兵缠上,对方骑兵进逼,这五千人断无生还之理。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孤军进入营外战场便是一种自杀式的行为。 但是,林觉偏偏这么做了。所以骑兵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才让所有人惊愕,让所有人觉得不可思议,才让完颜阿古大愤怒。林觉要的便是这种奇兵的效果,当所有人都以为不可能的时候,五千骑兵却偏偏出现在那里。出其不意,方可有意外的效果。 五千骑兵在阵前奔驰射箭,三万步兵手中有铁皮大盾,死伤倒也并不多。但是,他们进攻的脚步却不得不停滞。他们的人数虽多,但是面对骑兵还是不敢造次的。骑兵对步兵,以一当十或许夸张,但一定是绝对劣势。对方不冲过来便已经是长生天保佑了,停下来躲在盾后是最好的选择,难道还敢强行前冲自找苦吃?步兵跟骑兵作战,那不是送菜么?三万女真步兵深谙这一点,他们可不想去送死。 完颜阿古大可不这么想,洞悉对方意图之后,他下令两支骑兵开始出击,同时传令步兵鼓噪前行,意图拖住对方骑兵将他们拖在战场上一举歼灭。本来骑兵的出动要更晚一些,但他无法容忍对方的所为,他要给对方颜色看看。 鼓声之中,步兵不得不往前挺进。这阵型一动,破绽立现,落雁军骑兵的连弩和强弓顿时造成大量的杀伤。步兵冲前数十步,死伤上千人。落雁军骑兵打了个来回,拨转马头再次交叉迂回在阵前游弋放箭。这么一耽搁,侧方两支女真骑兵迂回而至,步兵也抵近到三十步外。直到这个时候,落雁军骑兵才拨转马头迅速朝营地撤去。路上顺手将前两波进攻的女真步兵杀了数百,从东营门归于营中。这一系列这动作行云流水,像是早就计划好的一般。女真骑兵堪堪合围而至,却只抓到了对方的一个尾巴,射杀了对方数十人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退走。女真骑兵也不敢去追,因为再往前便是对方火器的射击范围,追上去便成了靶子。 完颜阿古大对此也无可奈何,对方想撤,那是拦不住的。除非自己下令攻城步兵掉头合围,但那样岂非是小题发作,为了这五千人打乱攻城节奏, 在营外对方火器和弓箭的射程之内纠缠,岂非不智。当下下令骑兵撤回两侧戒备,步兵继续进攻。 被落雁军骑兵这么一搅和,近半个时辰过去了,倒霉的是前两波攻击的女真步兵。他们得不到后续兵马的支持,只能拼着命的往营墙下冲,前后两拨四万多步兵被落雁军弓箭手当活靶子,好不容易冲到营墙之下只剩下三万余人。而对方在两面营墙上的守军便超过了五万人。如何能攻的上去?这三万人被压制在营墙之下苦苦支撑,死伤惨重。 好在三万精锐步兵终于可以前进了,他们顶着盾牌弓着身子进入了弓箭火器的射程之中。落雁军火器和弓箭凶猛打击而至,这三万步兵的铁皮大盾倒也起了效果,普通箭支对他们杀伤力不大,因为盾牌坚固高大,箭支无法伤及他们的身体。倒是一窝蜂火箭的不精确和不规则的飞行轨迹和爆裂的特性造成了不小的杀伤。但这并不能阻挡他们冲到营墙之下。 当两万七千余精锐步兵冲到营墙之下时,完颜阿古大长长的送了口气。所有的一切都为了让这三万步兵冲到营下。前面那七万人都是铺垫,都是为了让这三万步兵抵达营下的铺路石。他们全死了也没关系,况且他们还没死完,还有近两万人硬是撑到了此刻。这更是意外的惊喜。这说明对方的防守火力根本不足,他们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传令,骑兵准备!一旦营墙工事被破,便给老子杀他们个片甲不留。”完颜阿古大大声下达了命令。其实,对完颜阿古大而言,七万步兵是三万精锐步兵的炮灰和铺路石,那三万精锐步兵何尝不是骑兵大军的炮灰和垫脚石。整个战事的思路完颜阿古大其实想的很清楚,步兵破工事营墙,骑兵发动最后的攻击,就是这么简单。眼下这个目标已经完成了一小半了。 营墙之下,已经有近五万步兵聚集,那两万七千余冲到城下的精锐步兵开始证明他们的价值,开始证明之前死伤的数万人为他们铺路是值得的。他们亮出了他们的手段。部分士兵将铁皮大盾举在头顶挡住对方居高临下的攻击,其余上万士兵取下背上背着的绳索钩爪做好准备,领军者一声号令,头顶大盾移开,无数只钩爪旋转着抛射而出,像是无数条毒蛇窜上营墙。营墙之上的落雁军士兵们正探身往下放箭,这些钩索窜了上来,锋利的三叉钩尖勾中了他们的身体,下一刻绳索收紧,钩尖入肉牢牢的勾住他们的血肉。绳索用力拉扯之下,无数落雁军守军被扯下营墙,翻落下来。顿时便被乱刀分尸。 营墙高仅丈许,对方的钩索可以轻松的抛射上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种野外营地能有丈许高的营墙,并且可供人在上站 立防守已经很了不起了。时间不够,若是时间足够的话还可完善。便是可在上方加造垛墙,那样可以对兵士有很好的保护。但是那一切都是架设。女真人这种攻城方式其实并不鲜见,辽人攻城也善于用这一手。完颜阿古大在今日之战中终于用对了手段,这种钩索钩人的手段起了奇效。 上千名落雁军守军猝不及防被勾下营墙乱刀砍死,这也是落雁军战斗以来的第一批重大伤亡。更多的钩索落空是因为随机抛射勾人,自然没有什么准头。但随机能勾中这么多人扯下来,已经是极为恐怖的效果了。 第二波钩索接踵而至,尚未反应过来的落雁军又被勾中数百。利勾入体,根本没有抵抗的余地,只有极少数人强行挣脱,但也仅限于被勾中胳膊或者是腿脚部位。挣脱之后更是被磨得雪亮锋利的钩爪切割出巨大的创口。绝大部分人被勾中身体要害的士兵是根本没有办法挣脱的,因为巨大的疼痛让他们甚至不得不顺着对方的拉扯之力以摆脱疼痛。两波钩索对营墙上的落雁军造成了巨大的杀伤,并且引起了防守的混乱。在这种情形下,弓箭手和长枪兵不敢太过靠近外侧,便无法对敌人进行有效的攻击。场面一时竟有些混乱。 完颜阿古大看到营墙上如落叶般飘零掉落的落雁军守军哈哈大笑,扬眉吐气。战术奏效了。 马斌在营墙上督战,见此情形大声怒骂。一枚钩索从他面前窜上来。雪亮的三叉钩尖像是毒蛇张开的嘴巴。钩爪直奔他的面门而来,马斌反应迅速,挥刀横削,将绳索切断。那钩爪如被斩首的蛇头掉落在脚边。 “砍绳索,砍绳索。”马斌急中生智,大声叫道。 这一嗓子顿时惊醒梦中人,落雁军守军们猛然醒悟过来。当第三波钩爪抛射上来的时候,众人有了防备,被勾中的只有两百多人,眼疾手快的身旁的落雁军士兵挥刀砍断绳索,让这两百多人第一时间脱困。虽然身体受了伤,被锋利的勾刃切伤,但总好过被拉扯下去乱刀砍死。 然而,对方的钩爪之策并非为了钩人。实际上钩人杀人只是其中一个次要的目的,真正的目的是借助钩索攀爬攻墙。三波钩爪抛射上来两万多只钩索,其中绝大部分牢牢的勾在了寨墙上。在落雁军守军后撤防止被勾中的时候,大批的女真士兵已经往营墙上攀爬。钩索上每隔尺许便打了绳结便于抓握,有了这样的抓握点,再加上粗糙的营墙外侧可以落足着力,对于女真人而言,这样的攀爬根本不是问题。 无数如蜘蛛一般沿着绳索往上攀爬的女真步兵密密麻麻的覆盖在营墙外侧上,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落雁军营地的第一波危机到来了。 第一陆四三章 大决战(四) 林觉神色严肃的站在指挥台上,但他的目光却没有看着营墙左近的战斗,而是紧盯着远处女真骑兵正在集结移动的阵型。 “大帅,动手雷吧。此时不动用手雷,恐营墙不保。”孙大勇在旁急的满头是汗。梁七之前前来请求动用手雷碰了钉子,此刻他肯定不会再来,林觉说的已经很清楚了,没他的命令便是不许动用手雷,梁七没得命令,自然不会再来碰钉子。这话自己也许该替他说。 林觉沉声喝道:“动什么手雷?区区数万步兵的进攻,营墙都守不住的话,拿什么跟他们骑兵打?他们攻上营墙又如何?能占领营墙么?落雁军兄弟除了火器,便无其他战胜敌军的本事了么?若是如此,火器要来何用?反而成了祸害了。” 孙大勇忙闭了嘴,不再多言。 林觉看了看孙大勇,沉声道:“我看你是憋得难受了。好吧,你手痒,便去冲杀一番。你带五百亲卫营兄弟去给他们尝尝王八盒子的滋味。” 孙大勇大喜道:“遵命,卑职不用火器,卑职和兄弟们用贪狼刀便可解决他们。” 林觉摆手道:“那倒也不必,有肉吃干嘛要喝汤?去吧,他们的骑兵要进攻了,步兵的攻势要压制下去倒是正经。告诉梁七,给我忍住,好刚用在刀刃上。手雷一个也不能扔。再说了,这么近的距离,拿手雷炸敌人,那不是连自己的营墙工事一道炸塌了么?那岂非是帮了对手了。完颜阿古大就等着我们营墙被毁呢。” 孙大勇恍然大悟,暗骂自己愚蠢。对方都在营墙之下,手雷一扔,寨墙也跟着遭殃。这可不是夯土墙,甜瓜手雷一炸,那可要坍塌一片的。 当孙大勇快步下了指挥高台,率领五百火器营亲卫飞驰增援营墙时,营墙处对方已经有不少敌军步兵攀爬了上来,营墙上已经有了多处的肉搏战斗。更糟糕的是,数百步兵开始对营门发动了攻击。他们顶着大盾,用大斧对着原木营门乱砍乱劈。营地的大门是两层原木制作而成的,已经相当的坚固了。但是毕竟是木头门,那可经不住地方的上百柄斧头的连续劈砍,迟早是要被砍倒的。营门口宽达十丈,那是便于己方出兵的通道,但同时也是对方容易攻进来的通道,自然是极为重要的位置。 孙大勇等人冲上墙头,梁七见状大叫道:“大帅怎么说?手雷能用了么?” 孙大勇叫道:“大帅不许,派我来协助你们。” 梁七面露失望之色,孙大勇笑道:“怎么?瞧不起我们么?亲卫营兄弟们,咱们可得表现表现给梁指挥使瞧瞧,不然人家可要瞧不起咱们了。跟我杀 。” 孙大勇擎出王八盒子,高声怒吼沿着营墙冲去,数百亲卫手持王八盒子呐喊跟随。霰弹枪在这种情形下的威力是最强的,射程不远的霰弹枪最适合肉搏作战,抵近轰击弹无虚发。一枪便是一大片。对方的盔甲在霰弹之下如同纸糊的一般脆弱。一时间轰鸣之声震耳欲聋,寨墙上十多处被突破位置冲上来的上千女真步兵在王八盒子的轰鸣声中被打成了筛子。一个来回,情势最为危急的东面寨墙上的敌人被肃清。 “东边营门告急,营门快塌了。”有人高声禀报道。 杀红了眼的孙大勇立刻带着人冲到营门左近,看到营门口一堆女真步兵顶着铁皮大盾正疯狂挥动大斧砍着营地大门。大门下方的位置已经被他们砍的稀巴烂了,再砍下去整个营门便要倒塌了。 “给我轰!”孙大勇也没多想,大声吼道。 轰轰轰!爆响之声大作,霰弹如雨轰击而下,正在拼命砍门的数百女真步兵们顶着的铁皮大盾碎成片片碎屑。大盾虽然坚固,但是怎抵得住大量霰弹的轰击,被轰的稀烂。盾牌下步兵也很快全部被撂倒。 孙大勇志得圆满,心道:还是他娘的火器过瘾,比刀子拳脚可好用多了。大帅说的对,有肉吃干嘛喝汤? 就在此时,有人惊愕的叫道:“糟糕,营门毁了,要倒了。” 孙大勇忙仔细看去,只见东营门下方的原木正在崩塌,本已经被砍的乱七八糟的原木正在一截截的掉落。孙大勇猛然瞠目骂道:“完蛋,闯祸了。我们把营门给轰塌了。” 话音未落,整座营门轰然倒塌下来,泥石飞溅,尘埃飞扬。原本双层原木营门不至于被砍倒,因为就算被对手砍坏营门原木,最多也就是砍出大洞来。想要将整个营门全部弄塌,却还需要很多功夫。只要门轴尚在,内部的横闩和撑着门框的斜撑尚在,整个营门便不会洞开。但是孙大勇为了轰杀营门口的数百砍门的敌军,火器一顿乱射,造成了意外。王八盒子是霰弹枪,霰弹一打一大片,射杀敌人的同时一部分霰弹也波及营门。不计其数的霰弹铁弹子轰在营门上,让原本便已经伤痕累累的营门下方的原木彻底损坏。这还不是营门倒塌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门框损坏,这导致沉重的营门头重脚轻,下方没有支撑,随着原木脱落,瞬间分崩离析。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这一切,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孙大勇也是尴尬之极。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了长鸣的号角声。地面开始抖动,马蹄声隆隆如惊雷轰鸣。众人惊愕转头看去,里许之外,女 真人的骑兵发动了冲锋。 完颜阿古大就在等着营门倒塌或者营墙被攻占的那一刻。当他从千里镜中看到了对方东营门轰然倒塌的那一刻,便立刻下达了进攻的命令。他不能让对方有任何的时间去弥补这个缺口,必须抓住这个机会。精骑冲锋,那是最后决战决胜的时刻。除此之外,还有三万骑兵将从西南两个方向的埋伏之处发动进攻。十三万精骑,这是完颜阿古大手中最后本钱,他全押上了。 营门倒塌让林觉也很意外,他也无暇去责怪孙大勇的失误,也并不打算责怪他。其实营门的倒塌在林觉的预料之中,甚至营墙倒塌林觉都并不意外。林觉设想过对方进攻的方式,如果是自己作为进攻一方的话,林觉进攻的手段显然要更多。 起码自己会知道,这座临时建造的营盘的营墙是很脆弱的,根本没有时间让守卫的一方去好整以暇的夯造墙壁。所以营墙必然是挖土垒砌而成,并无特殊的加固手段,只是临时御敌的工事罢了。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若是进攻一方必然会想办法改造出大量的冲车让步兵推来营墙之下进行轰击。十几辆冲车在同一段距离内猛砸营墙的话,绝对可以将营墙砸出一个大缺口。冲车只需百十辆,便可将结构松散营墙砸出数处缺口。 营门也是如此,倘若完颜阿古大有所准备的话,冲车同样可以将营门轰塌。而对方居然只是用大斧砍凿营门,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女真人到底作战思维尚未改变,还停留在猛冲猛打的阶段,对阵地战尚无太多的经验。他们除非有现成的攻城器械,否则怕是根本不会去自己动脑子。 林觉留着手雷不用,倒不是为了对方的骑兵准备的,而是就怕对方弄来一大堆攻城器械,将简易的寨墙夷为平地,到那时整个防御体系便彻底崩溃,便改变了阵地战的战斗性质了。所以手雷其实是留给可能出现的冲车和投石车之类的攻城器械的,唯有手雷能够快速凶猛的摧毁他们的攻城器械。 但现在,对方骑兵开始了冲锋,林觉反而松了口气。那说明自己最防范的那种可能已经没有了。完颜阿古大虽然在这一战中知道先用步兵来消耗攻击,但他最终还是没能再耐下性子仔细的思考作战的手段。或许昨晚自己从他眼皮底下救走完颜明月的举动彻底的激怒了他,被愤怒冲昏了他本来就智商不高的脑袋,所以才有现在的情形。 至于营门倒塌,林觉根本不担心。马青山的骑兵就在营门左近整军以待。对方要从营门这种狭小的地形冲进来,那其实是林觉最想看到的结果。死守营门缺口可比死守整体寨墙要简单轻松多了。 第一陆四四章 大决战(五) 万骑奔腾,其势如山崩海啸一般凶猛,如狂风席卷一般的迅捷。而十万骑飞驰的冲锋的情形,便只能用毁天灭地来形容了。 即便是如此大规模的冲锋,完颜阿古大还是将冲锋的队形分成了三个梯队。完颜阿古大心里清楚的很,对方火器之威尚在,骑兵密集冲锋会伤亡巨大,所以分批冲锋避免大量伤亡是必要的。而且,太多的骑兵也会造成进攻通道的拥堵,每一波,每一面营墙方向一万五六千骑兵的进攻是合适的。 “传令下去,全力反击。给梁七传令,他的甜瓜可以吃了。”目睹如惊涛骇浪而来的敌军骑兵大队的冲锋,林觉高声喝道。 寨墙上的战斗虽然依旧在继续,但一部分弓箭手已经将将箭支瞄准了百步之外的方位。数十门一窝蜂火箭筒也已经重新装填完毕,准备喷射怒火。憋了许久的手雷投掷手们站在营墙后侧的平台上,手中火折子已经吹亮,手里的小甜瓜的顶盖已经揭开,露出引信做好了准备。他们身旁地面上,柳条编制的篮筐里几十枚小甜瓜就在触手可得之处。 东侧营门洞开之处,数百名落雁军骑兵弓箭手手持连弩围成半圆形张弓以待。北侧营门虽然没有倒塌,但同样有数百连弩手做好了准备。营墙内侧的空地上,马青山和手下将领率领的三个万人骑兵队已经长刀出鞘,俯身弓背,做好了催动马匹冲锋的准备。 落雁军所有马步军士兵都已经做好了迎接厮杀的准备。 短短不足里许的距离,对于冲锋的骑兵而言不过是数十息的时间而已。但是这短短数十息的时间却在此刻显得极为漫长。隆隆的闷雷一般的马蹄声仿佛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耳鼓中充斥的便是这种令人厌烦和恐惧的声响。除了移动的战马之外,一切都仿佛在这数十息的时间里静止凝固了一般,甚至连营墙上下的双方都暂时停止了厮杀,他们的目光也都看向了奔驰而来的洪流。 “杀!” 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声打破了这种喧闹的宁静的,那是马斌高举长刀发出的怒吼。随着这一声怒吼,下一刻喊杀之声震天而起,双方的兵马的呐喊声响彻云霄,所有的声音全部重新入耳,凝固静止的人也活泛了起来。 弓弦嗡然低沉作响,一蓬蓬箭雨划破天际扑向百步之外的空间。轰然急速发射一窝蜂火箭带着尖利的啸叫,拖拽着不规则的烟火的轨迹喷薄而出,速度极快而且数量众多的火箭发出撕裂空气的隐隐风雷之声。 百步之外,女真人的骑兵堪堪抵达射程,瞬间万箭当头,烟火爆裂之声响彻旷野。前队数千骑兵 就像是猛然冲入了一场暴虐的狂风暴雨之中,只一瞬间便有无数人马中箭,无数烟火在阵型之中爆裂,无数人惨叫着摔落马下。烟尘滚滚,血光迸发,人马的在地上翻滚,草屑泥土扬起在半空之中,场面惨烈无比。 一轮打击之下,第一梯队三万余女真骑兵死伤上千。第二轮打击又接踵而至。同样残酷的场面再次重演,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打击之后,女真骑兵再次死伤千余人。 然而,女真人阵型未乱,在面对这样的凶狠打击之下,骑兵兵马没有崩溃。因为他们早就有心理准备,早就知道会面临对方凶横的打击。而且他们早就明白一点,今日有进无退,除非是战胜对手或者战死在这里,否则他们绝无退路。他们已经从大首领血红的眼睛里,从他咆哮的话语里明白了这一点。大首领今日是要不顾一切的进攻,谁都别想从这场战斗中脱身,甚至包括他自己。 冒着落雁军凶猛的远程打击,承受着极大的伤亡之下,女真骑兵前队冲到了五十步之外。这个距离其实已经是安全距离。为了快速的发射火箭,大量的射杀敌人的骑兵,一窝蜂火箭筒设定的射程角度是固定的,因为没有时间让他们调整角度,最多可以左右摇摆角度,选择敌军密集阵型之处进行射击而已。但射击的距离便在八十步到一百三十步的范围内。为了配合火箭的杀伤力,落雁军弓箭手也被告知将箭支射向百步内外的距离,以求形成一片死亡封锁带。在这种情形下,五十步到八十步这段距离,其实是落雁军火力的真空地带,除了不多的弓箭波及这里之外,并没有强力火器覆盖这里。所以,冲出烟火杀戮的混沌之处抵达此处的女真骑兵都有一种豁然开获得重生之感。 前方不远便是对方营地,对方营墙上的兵马的面孔都看的清清楚楚了。女真骑兵们振奋精神,高举弯刀发出震天的呐喊猛冲而去。他们认为,接下来便可直接冲到营墙之下,从洞开的营门冲进去,可以用他们最为擅长的方式进行肉搏作战了。但是,他们却忘了对方还有另外的强力手段。也许是太久没有见到对方小甜瓜的威力,他们都把这种让他们胆寒的火器给忘了。 数息之间,女真骑兵冲入了五十步距离之内。梁七等的就是这一刻,大声吼叫着下令之后,四百名蓄势待发的投掷手点燃了手雷扬臂掷出。嗤嗤冒着蓝烟的四百枚小甜瓜落在了四十步到五十步的范围内,几乎同时爆响。巨大的震耳欲聋的的轰鸣声伴随着几百个泥尘烟柱冲天而起。泥石散落如雨,无数的破片四处横飞,巨大的冲击力掀的女真骑兵人仰马翻。 相较于 其他火器,小甜瓜的威力更为简单粗暴,它的伤害范围更广,也更残酷。以小甜瓜的装药量和伤害机制,除非在距离很近的位置爆炸,否则想直接炸死人有些难。但它的杀伤力并非来自于自身的爆炸力,而是绝大部分来自于四散的破片的杀伤力。不规则的带着尖利锐角的破片四散横飞,对方的防护力形同虚设。这些破片无需击中要害,事实上根本不可能控制其击中的部位,但是只要被击中身体,便是深深的伤口。击中要害的话自然是立刻毙命。何况他是无差别的攻击,四面八方的扩散,爆炸之后在一个区域内几乎没有任何的躲避之处。就算你有坚固的盾牌护身,你也不知道破片从何处来。就算你侥幸没有被击中,你胯下的座骑却难以幸免,因为它们的目标更大。 这四百枚手雷在对方骑兵丛中爆炸之后,其威力和杀伤力远远超过了一窝蜂的杀伤力。一轮过后,被炸死的女真骑兵虽然只有不到四百人,但是受伤者超过了一千多人。人马伤残不能作战等同于战死,对方骑兵脱离苦海又入地狱,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轰轰轰!”小甜瓜雨点般的在阵前爆炸,女真骑兵在漫天横飞的破片之中纷纷落马倒下,无数的人马在地面上翻滚呻吟,身上撕裂的伤口汩汩冒血。有的人被破片贯穿肚皮,肠子都流了一地,尖声的在地面上惊恐的惨叫。 但没有人会去救他们,他们倒下了,便和死差不多了。无论是敌人还是己方的兵马,都无视这些伤者的存在。后续骑兵冲来,将他们踩踏入泥,对方手雷掷来,破片横飞之中,也会给他们补上几处伤口,结束他们的痛苦。 手雷也只有时间投掷出三轮,因为再近便连自己都要波及了。破片不长眼睛。女真骑兵经历了噩梦般的冲锋旅程,从进入百步距离之内开始到抵达营墙之下,他们被落雁军的远程火力射杀轰杀死伤上万。两千多人惊骇而逃,剩下的一万多骑兵冲到了十步之内。然后,他们遭到了连弩和王八盒子的第三波近距离的狙杀。 一千名火器营亲卫早已全部上了营墙,王八盒子轰鸣着,霰弹形成的弹幕就像是一堵墙,让迎面而来的女真人马遭受迎头猛击。无数的骑兵带着巨大的惯性在地面翻滚而来,重重的滚入壕沟之中,甚至撞击到营墙之下。营墙都被撞得的不时的震动,泥土速速而下,似乎要被撞倒一般。 最后,活着冲到营墙下的女真骑兵不足九千人。短短百步的冲锋距离,便是一条血迹斑斑的死亡之路。落雁军远中近的立体打击火力让他们遭受了难以想象的残酷打击,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第一陆四五章 大决战(六) 九千女真骑兵是第一波骑兵中的幸运儿,但是他们面临的是更加残酷的现实。九千骑兵加上城下的两万余步兵依旧被阻隔在城墙之外,依旧是对方的活靶子。所以东北两处营门便是他们的首要目标。 东边的营门已经倒塌,这里是东墙唯一的入口,数千女真骑兵义无反顾别无选择的朝着营门入口猛冲而去。 女真骑兵绝非浪得虚名,他们的马上功夫独步天下,曾经骑射冠绝天下的辽人都难以望其项背。这这九千名幸运儿能够活着冲到营墙之下也并非仅仅是运气,他们全部都是骑术精湛的骑兵,面对城头箭下如雨,他们藏身于马镫之侧甚至是马肚子下边躲避攻击,这也是他们能活着冲到营墙下的重要原因。 九千余骑兵朝着营门方向猛冲而进,东营门本已洞开,数百骑率先冲入营门之内。然而,迎接他们的又是凶猛的箭雨的封锁。在十丈宽的营门通道上,如此狭窄的情形之下,骑术可帮不了他们什么忙。他们虽然缩身在马腹位置躲避箭支,但是战马却逃不过箭支的攒射。冲进营地的战马立刻被射成刺猬,嘶鸣着倒地翻滚,激起扬尘漫天。那些女真骑手有的直接被沉重的战马压得筋断骨折,摔得七荤八素,有的虽然身手矫健及时脱离战马,却因为地形狭窄躲不过后续骑兵的践踏。一时间死伤惨重。 北侧营门处,原本并未倒塌的营门轰然爆裂。女真骑兵直接撞开了已经被砍得破碎的营门。这当然也是别无选择,若不强行撞开,难道在墙外挨打?十几名骑兵也是红了眼不想活了,直接策马冲撞上来,将破损的营门撞的四分五裂。后续的女真骑兵策马蜂拥而入。但他们同样遭到了早已在此迎候的落雁军骑射手的凶狠打击。 不过靠着几百名弓箭手是无法阻挡已经没有任何其他选择的女真骑兵们冲入营地的。再次损失了上千人手之后,大批女真骑兵涌进了营地里。 与此同时,营外喊杀之声震天,马蹄之声轰鸣。女真人的第二梯队骑兵已经冲到了百步之外。黑压压如浪潮一般的冲杀了过来。营墙上和营墙内侧土台上的守军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对第二波女真骑兵的打击上,无暇对冲入营地的数千女真骑兵进行打击。因为大帅战前说的很清楚,不用去管多少人冲入营地,守城兵马和火器的重点是在敌军冲锋时消灭其大量有生力量,而营地里自有人处置。 处置营地里的人便是马青山了,他的三万骑兵便已经在营门左近等待对方破营而入的那一刻。当弓箭已经无法阻止对方大举涌入营门时,马青山长刀高举,两支万人骑兵队当头迎了上去,将对方骑兵迎面堵截,裹挟在内。双方在营地内展开了厮杀 。 不得不说,今日之战古今罕有,从来没有一场战斗在营地内外同时展开。你说对方破了营地吧,落雁军的守军却又在营墙上稳如泰山。你说没破吧,明明营地里进了女真骑兵了,还在营地里打的热火朝天。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各打各的,乱成一锅粥了。 但这正是林觉希望的结果。正面野战,落雁军虽有火器之利,但绝非对手。对方骑兵四面八方的掩杀过来,火器只能抵挡一时,最终还是要靠着正面肉搏作战。女真人兵马多,骑兵作战力高,落雁军势必难敌。所以林觉才要扬长避短,建造营地。建造营地的目的便是将野战转变为阵地作战。硬生生改变战斗的方式。但这并不能保证对方便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情形。比如林觉之前所担心的营墙被对方用攻城器械冲垮,便会被对方再次扭转战斗方式,再次进入对方熟悉的作战手段之中。这也是眼前营门被破,对方兵马已然冲入营地之中,林觉却依旧死保营门不失的原因。对方冲锋时损失已经很大,冲进营地的骑兵根本不足以造成战局的改变,而营地中的己方骑兵以逸待劳且以优势兵力聚歼对手,这正是林觉所希望看到的局面。分割战场,消灭女真人有生力量,这才是林觉要的结果。一切从战局出发,一切从实际的作战有利出发,而不会为了保证营地不被对方攻入而顾此失彼,被牵着鼻子走。 第二波骑兵猛冲而至,凶猛的打击也接踵而至。这一次女真骑兵也同样损失惨重,但是因为目睹了第一波骑兵的惨状之后,骑兵们的阵型刻意拉的更散,所以伤亡减少了不少。并且所有的骑兵在冲过一窝蜂火箭筒和弓箭的打击之后的目标都直奔两处洞开的营门。他们的目标很明确,不给对方手雷遍地开花的机会,集中骑兵力量猛冲入营来个内部开花的大混战。对方的手雷投掷手分布在营墙各处,短时间内难以集结。虽然在营门口集结阵型短时间内会伤亡很大,但是要比四处挨炸好的多。 短时间的伤亡换来的是对方防守体系的混乱,而对方无法迅速集结的强大火力最终会让营门处成为一个巨大的突破口。完颜阿古大就是要让更多的骑兵冲进营地里,一方面增援已经冲进去的己方骑兵,一方面将整个战局变得更为混乱,让林觉的防御体系彻底失效。当内部告急之后,对方还能好整以暇的在营墙上防守么?他们必然要分出人马去作战,这便给自己最后的一波最为凶猛的冲锋创造条件。 人常说跟愚蠢的对手作战,自己也会变得愚蠢。就像下棋一样,跟高手下棋你的棋力会精进,跟臭棋篓子下棋,你的棋会越下越臭。完颜阿古大跟林觉交战这么多次,每每被林觉智商碾压,各种中圈 套,进陷阱,几乎被全面压制。但是在这一次次的吃亏之中,完颜阿古大也开始适应了和林觉作战的节奏。交了十几万人被歼灭的学费,输了能够全面掌控局势的大局,完颜阿古大在同林觉的作战中再没有长进的话,那除非他是头猪了。 但完颜阿古大显然不是猪,他是头狼,而且是那种野心不死,内心坚韧的恶狼。此次作战虽然看上去是气急败坏的行为,但其实也是他明白,想要扭转局面,其他的手段已经失效,只剩下了最后战而胜之的手段了。他也明白,就算他撤兵,保存实力,林觉也绝不会放过他。他入侵大周,杀了大周数十万军民的这笔血债是无法一笔勾销的。林觉作为大周目前的实际掌权人,他不可能无视大周国内的声音,否则他的地位便也岌岌可危了。 所以这场仗不得不打,而且必须要打赢。唯有如此,他完颜阿古大才可以挽回威名,震慑天下。至于实力的损耗或许会让辽人趁机蠢蠢欲动,但完颜阿古大相信,自己哪怕只剩下一两万兵马,也照样可以征服辽国的那些草包。而这一战胜利之后,以大周人的脾性必是割地议和,自己可以先稳住大周,之后再图南下,走林觉之前建议的稳妥的老路。 所以这场仗打起来,完颜阿古大便知道自己不能输。他的脑子里从开战时便一直积极的思考,根据战局进行着调整。可以说,此时此刻的完颜阿古大实际上达到了他整个人生之中智商的最高点。以前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过如此的应变能力和调整作战能力。某种程度上来说,林觉激发了他的潜力,让他变得比以前更加厉害了。 完颜阿古大的调整起到了作用,第二波近两万骑兵冲破重重险阻集结成一股强劲的洪流冲向两处营门进口的时候,落雁军不得不随之调整防守兵力。营墙守军朝着营门处集结。原本固定投掷位置的投掷手们也不得不往营门处集结,否则他们便无法投掷甜瓜手雷。在他们赶到之前,对方的第二波骑兵已经抵达营门,开始疯狂冲进营地里。 于此同时,女真骑兵的第三波三万骑兵发动了冲锋。落雁军守军将最后的两轮一窝蜂火箭筒射光之后,女真第三波骑兵实际上已经没有任何强有力的阻击手段去阻止他们。因为营墙上防御人手的调动影响了整个阻击的效果,这让女真第三波骑兵得以顺利抵近营墙外围。原本蛰伏在城墙之下的上万步兵也开始蠢蠢欲动,手中钩索又开始往营墙上抛掷。 而与此同时,营地西南两个方位也传来了喊杀之声。埋伏在西南方向的两支女真骑兵也同时发动了猛攻。 女真人似乎找到了落雁军的漏洞,终于全军出击,发动了最后的猛攻。 第一陆四六章 大决战(七) 局面突变,情势似乎在瞬间变得风声鹤唳危急异常。 此时此刻,女真大军几乎全军上阵动用了他们手头几乎全部的实力。战前女真大军拥有大军二十七万之多,其中骑兵十六万步兵十一万。除了一万步骑混合兵马留守濮阳城看守物资粮草之外,此战其余兵马全部开赴战场。 即便在过去的几个时辰的作战之中大部分步兵都沦为炮灰,骑兵也死伤超过三万人。但即便如此,现在战场上女真骑兵的总数还是超过了十二万人,步兵也还有两万多人存活。 反观落雁军,其马步军作战兵马战前总数也才不过十二万人,此刻伤亡上万,实际只有十一万可战人手。这当中还要包括一窝蜂火箭筒操作手,甜瓜投掷手这种非正面作战的兵种。即便是这十一万人中,五万骑兵此刻也只有四万在营地里作战,还有一万骑兵昨晚便跟随林虎离开了营地,不知去向了何处。 在营门被突破,四面营墙全部遭受攻击的情形下,落雁军似乎已经陷入了绝对的劣势,似乎已经无法抵挡这最后.进攻了。 林觉依旧站在指挥高台之上,对营地四周的情形总览无余。他的表情虽然严峻之极,但却并不想身旁一些亲卫和将领们那般慌张。事实上,眼前的局面并不出乎林觉的意料之外,只不过,这一切来得更快,更猛烈了些。 西南两面的伏兵林觉早就已经预料到了,四面合围攻击也早就是林觉所猜测的完颜阿古大的进攻手段。西南两侧营墙上林觉都留有兵马防御。虽然防守的人数不多,只有各五千人,但是西南两侧的拒马和壕沟是主要防御手段,对方想要冲破营门攻进来怕也并不容易。所以,西南方向的伏兵进攻,林觉并不惊讶也并不慌张。 但是东北两面正面的局势却让林觉意识到完颜阿古大此战取胜决心是如此的强烈。女真人的马步军死伤在自己布置的三道强力打击之下已经远远超过了一般兵马的承受极限。十多万马步军的死伤是谁也不能承受的结果。林觉原本预测的一种可能是,当死伤到了让完颜阿古大不能承受的程度的时候,他会选择放弃撤兵,他应该不至于想要将全部兵马都葬送于此,跟自己同归于尽。 可事实却是完颜阿古大不但没有因为大量的兵马减员而受伤,反而孤注一掷发动了全面的进攻,可见其已经只在乎今日的胜利而不顾任何的后果了。一个不顾一切的人是可怕的,因为没有任何可以羁绊他的负担,目标纯粹,行事便更加的果决和凶狠。完颜阿古大显然已经进入了这种状态。 当然,林觉在心理上也做好了迎接对方死磕的准备。唯一没有料到的是,他没有坚决的强调要死守营墙这个要点,导致马斌梁七等人在现场的指挥出现了失误,被对方第二波骑兵牵扯,导致对女真骑兵的第三波兵马无法有效的进行打击。现在,一窝蜂火箭筒的备用火箭已经告罄,手雷投掷手被吸引至营门左近,凭着弓箭手是绝对无法阻挡大批女真骑兵冲到营墙之下了。 好在目前营地里的战斗还在掌握之中,对方从两处营门冲进来的兵马数量还不多,而集结于营门左近的投掷手和霰弹火器以及连弩对对方拥堵的阵型的打击造成的伤亡依旧巨大。营门外侧五十步 范围内密集的女真骑兵都是活靶子,他们几乎是成百成百的被轰杀射死,场面惨烈不已。 但林觉心里明白,留给己方的时间其实并不多。第三波骑兵很快便将抵达营墙之外,他们很快便会意识到从拥堵的营门口进攻的代价太大,他们应该会对营墙做文章。配合着尚存的步兵,他们应该会乘着营墙防守力量的空虚而占领营墙,到那时,营门左近的防守力量便不得不撤离了。到那时,整个营地便可称之为告破了。 “传令!”林觉沉声道。 身旁焦急关注战场的十几名亲卫闻言忙齐声应诺。他们正因为大帅的沉默而担心。大帅终于说话了。 “即刻传令阮平,告诉他按照我之前跟他说的话,以最快的速度搭建内营。他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或者……一炷香的时间。”林觉沉声喝道。 亲卫们愣了愣,他们没有明白林大帅的意思,这时候建造内营?怎么建?来得及么?这不是笑话么? 林觉皱眉喝道:“还不去?” “遵命!”一名亲卫忙飞奔下了指挥台传令而去。 林觉一甩披风,抽出腰间两柄王八盒子阔步走下指挥台,身旁亲卫都明白,大帅要亲自参战了,忙紧紧跟随,有人立刻去向孙大勇禀报,请他率亲卫营前来保护。 林觉走了几步正要上马,听的后方有人叫道:“夫君,我来了。” 林觉扭头看去,确实白冰策马飞驰而来。林觉忙转身道:“你怎么来了?怎不在大帐之中陪着明月?” 白冰道:“我听得战况激烈,明月妹妹要我前来保护你,她那里已经有人照顾了。你这是要去杀敌么?我来的正巧。” 林觉点点头,沉声道:“也好,跟我去冲杀一番,超度几个女真人去。” 林觉翻身上马,催动马匹,带着白冰和十几名亲卫将领飞驰向里许之外营门处正厮杀正酣的营内战场而去。 第三波女真骑兵只付出了不到千余人的伤亡便冲到了营墙之下。但营门处拥堵的厉害,第二波骑兵尚未完全冲入营地里。营门口的战斗也极为惨烈。对方的手雷不断的在人群之中爆炸,连弩和霰弹火器朝着密集的骑兵激射,女真骑兵不断倒下。整个营门外五十步方圆的区域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无数的人马的尸体堆叠着,鲜血汩汩流淌,甚至汇流成溪沿着两侧的壕沟流淌了起来。 面对此情此景,率领第三波女真骑兵进攻的几名女真将领自然明白不能去凑热闹,但是对方营墙矗立,呆在营墙外什么也不干也是不行。步兵们正在用钩索往上抛掷,勾住营墙往上爬。对方的守军在营墙上死守,不断的砍杀试图爬上去的步兵。骑兵们不能下马,只能用弓箭往营墙上射箭压制。虽然射杀了不少对方的兵士,也让步兵们冲上营墙好几次,但都被营墙上的落雁军给砍杀殆尽。始终无法攻占营墙。 几名骑兵将领急的哇哇叫,但却没有办法。突然间,一名女真骑兵副将指着营墙叽里咕噜的快速说了一顿土语,其余众将都欢呼大叫了起来。下一刻他们快速行动,大量的弓箭压制了一处营墙上方的守军,然后集中了数百步兵在这处营墙之下,用长绳子将钩索接长,然后齐齐用力往营 墙另一侧抛了过去。 营墙高度丈许,宽度也仅有丈许,钩索用力抛出之后直接;落在了营墙内侧。当绳索拉紧之后,几百只钩索的钩爪便牢牢的勾住了营墙内侧墙头位置。紧接着,女真人做出了不可思议的举动,数百匹战马调转马头,马臀捆上绳索之后开始齐力拉拽。 那名女真副将想出了这个破坏城墙的办法,因为他看到了己方步兵的钩索经常从营墙顶上滑落下来,勾下一大片的泥土来。他意识到,这座营墙其实并不坚固,只是泥包土块堆砌而成,并无加固措施。于是他灵光一闪想出了这么个办法,于是告知了领军的几名将领。那几名将领正苦于没有进展,闻言立刻采纳,当即便弄了这么一处。 几百匹战马同时拉拽之下,力道惊人。轰隆一声响,钩爪硬生生的将营墙顶端的泥土拉塌了一尺。将营墙顶端拉出了一道沟壑来。虽然没有一下子将营墙拉倒,但已经证明了此法可行。于是女真骑兵们迅速将钩爪再次从原来的位置抛过去,这一次又多了几十根钩索和几十匹战马,这一次营墙被拉倒了两尺。已经明显看出营墙的部位出现了一个宽达十几丈的深深的凹槽。 在四次拉拽之后,营墙终于在巨大的轰隆声中倒塌了下来。尘土飞扬之后,烟尘之中,那营墙出现了十几丈宽的巨大豁口,下方只留下了不足两尺高的墙基。这两尺高的墙基已经不是障碍了,战马可一跃而过。 在女真骑兵们大声的欢呼声中,东北两处营墙被拉塌了五处豁口。虽然营墙上的守军竭力阻止,但无奈火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将营墙摧毁。豁口中,无数女真骑兵如潮水般的涌入营地里。落雁军大营终于告破了。 后方,完颜阿古大目睹此情此景,纵身大笑。挥舞着独臂大声吼道:“林觉啊林觉,知道我女真大军的厉害了吧。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老子要把你的落雁军全部杀光,将你碎尸万段,方解我心头之恨。” 身旁众人连连向完颜阿古大道贺,对方营地告破。则基本上战事已经可以宣告胜利了。没有人能同女真骑兵正面抗衡。 就在完颜阿古大和众人欣喜庆贺之时,数十骑从濮阳城方向飞驰而来,他们是留守濮阳的兵马。 “禀报大首领,一支落雁军兵马从北城攻入了濮阳城。铁耳木将军正在和他们作战,但他们是一万骑兵兵马,铁耳木将军担心不敌,咱们的粮草物资会被他们占领烧毁,特命我前来禀报,请大首领速速回援。”领头的将领急促禀报道。 “什么?”众人惊愕不已。什么时候落雁军居然分兵去攻打濮阳城了?粮草物资全在城中,留有一万步兵守卫。但被对方骑兵攻进城里,怕是难敌对手。粮草物资可是命.根子啊,没了这些,大军吃啥?战马吃啥? “大首领,看来得回援了,不然……”一名将领低声道。 “笑话,这种时候要退兵回援?岂非天大的笑话。林觉这厮故意为之,知道不敌,派兵袭濮阳,目的便是逼我回救。嘿嘿,老子可不上当。就算粮食物资都没了,也休想我在此刻撤兵。不用管他们,传令前方,有斩杀林觉首级者,赏万户,金银万两,美女十名。”完颜阿古大大声打断道。 第一陆四七章 大决战(八) 营墙出现数道缺口之后,基本上便宣告营地被破了。实际上当营墙的第一道缺口出现之后,落雁军守军便已经开始了撤退。他们退的很匆忙,甚至有些慌忙,连营墙后方土台上的一窝蜂火箭筒都没有带走。 营墙上的士兵坚守了一会儿,直到似乎全部的弓箭手都撤离他们才从后方土阶下了营墙往营地里撤走。女真骑兵其实也无法阻止,因为他们也没有敢贸然冲进营地里,而是等着数处营墙都打开了缺口之后这才一起冲进营地里。 营墙失守之后,东北两处营门通道再无障碍,也无火器和弓箭打击,五万余东北方向的进攻的骑兵从营墙缺口和营门通道疯狂涌入,很快,营地东北两侧便全部为女真骑兵占领。 虽然梁七马斌等人有死战之心,但是他们接到的却是林觉下达的放弃营墙往内营撤退的命令。两人都很纳闷,哪里有什么内营?林觉要放弃营墙,这场仗不就是输了么?对方骑兵冲进营地里来,己方怕是要被屠戮干净了。四面女真骑兵尚有八万人,一两万步兵都算不上什么,光是这八万女真骑兵便已经无可阻挡了。马青山手下的四万骑兵再厉害,恐也不是八万女真骑兵的对手。落雁军的数万步兵再勇猛,在骑兵面前也将是被屠戮的对象。这不是个人能力问题,这是兵种的压制问题,这是难以用武力和勇敢来短时间弥补的。 梁七和马斌心中极为沮丧,但却也不得不下令分批撤离。保护弓箭手和投掷手先行撤退,之后马斌和梁七才断后,带着两座营墙上兵马往营地中间撤离。 所有人的心情都是沮丧而且焦灼的,落雁军打了这么多次仗,还从未有今日这般让人沮丧,这般接近失败。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一次落雁军的不败金身怕是要被破。百战未尝一败,但就这一败,便将全军覆没。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奋斗所有的辉煌都化为乌有。 “大帅有令,急速撤入内营。弓弩手占据工事做好射击准备,马步军整顿队形准备肉搏作战。”数十名亲卫策马飞驰在往营地中间位置撤退的沮丧的兵马当中,大声传达着命令。 “内营?咱们内营还有工事么?”“没听说有内营啊,哪里来的内营?外营墙工事都没有修筑完毕,哪里有内营?” 步兵将士们讶异的相互询问着满头雾水。但是就在步兵们往营地中间位置撤 数百步之后,他们惊喜的发现,前方果真有一道严严实实的屏障。虽然并不高大,但那的确是一道工事墙,围的范围着实不小,那是一片圆形的区域,半径接近里许之地。 这便是临时搭建的内营,是林觉命令阮平在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搭建出的圈起来足足方圆里许的内营。半个时辰建造方圆里许的内营工事墙,正常情形之下当然不可能,但是有心之人却能做的到。 林觉原本心目中设计的营地本就分为内外营。外营方圆三里,是最外围的御敌防线。因为是连作战兵力和后勤人力共有二十万之巨,营地不得不如此开阔巨大,并且留有大片场地供给骑兵在营内驰援作战,以及搭建数十座火器阵地。所以重要的防御措施自然以外营营墙的建造为重。然而林觉却也不得不未雨绸缪,要考虑到一旦外营告破的情形当如何迅速的稳住局面,避免敌军骑兵冲入营中肆意屠杀。而建造内营便是应付这一局面的最好办法。 然而因为时间紧迫,建造营地的压力巨大。外营尚且无法建造完备,又那里有时间和人力去建造内营。除非再多个三天三夜时间,才有可能在外营筑建完毕的情形下调动人手筑建内营工事。但是,很显然这是奢望。 鉴于此,林觉便想到一个既不耗费太多人力,又能在短时间内建造好内营的办法。他叫来阮平一说,阮平连声称好,认为这是个省时省力的好办法。办法其实很简单,随军的八千多辆大车便是活动的工事墙,唯一需要的便是将大车上装满泥土泥包,只需摆在那里,便是最为完美的工事墙。这当然不难,因为营墙外正在挖掘壕沟,泥土需要运送,本就需要大车装载。阮平调集来数千辆大车,硬是一车车的装满了泥土,拉到营地中间位置停放。 女真人进攻的很迅速,阮平也没来得及将内营搭建好,但是数千辆满载泥土的大车却早已准备好了。林觉之前要他在半个时辰内搭建好内营营地,对于阮平而言这轻而易举。他接到命令之后立刻让数万车夫将大车拖拉赶送到之前便已经勘察好的位置,围成了一个半径里许的圆形区域,内营其实便搭建完毕了。唯一耗费功夫的便是要固定这些大车的位置需要在钉下木桩固定住车轮。并且以粗绳将这些大车铰连起来,这样便可抵挡住对方的冲击和推拉,成为坚固的工事墙了。 当然这种工 事墙其实还是颇为简陋的,高度只有一人多高。也不够宽大坚固。但是这样的大车组成的这内营工事墙已经足以抵挡住对方骑兵的冲锋。骑兵是不可能无视这样的障碍而冲进来的。甚至为了防止对方骑兵硬冲车阵,阮平将数百架尖刺拒马摆在了外围的某些位置,更是加强了整个营地防骑兵的冲击之力。 这样的内营可以让弓箭手火器兵有可以保护自己的掩体,营内重要的物资,比如粮草清水军备物资等物也都可以被保护在其中,不至于在乱战之中全部被践踏毁坏。在目前这种情形下,外营营墙告破,对方大批骑兵已经冲进营地,外营实际上已经告破的情形下,这座内营起到的作用将是显而易见的。 内营指挥高台上旗号挥舞,不断的发出命令。近五万落雁军步兵迅速从十几处缺口处退入内营之中。弓弩手投掷手迅速就位,沿着内营车墙布防。步兵长枪手在车墙最外围的位置,准备对方骑兵冲锋时便以长枪攒刺对手。另有两万步兵长刀手在后方待命,随时准备堵住被冲破的缺口跟对方兵马死磕。 步兵安顿完毕时,外营战场上突破营墙的数万女真骑兵已经开始了对马青山所率骑兵的合围。林觉下令骑兵撤回内营。马青山率骑兵往内营撤退,对方骑兵岂肯让他们逃走,紧追掩杀。最终落雁军骑兵付出了近两千人马的代价才得以冲到内营缺口处。在冲出内营之外的数千连弩手和两侧内营工事的弓箭手的掩护下,骑兵才得以冲入内营之中。 对方骑兵想跟在落雁军骑兵后面冲进内营豁口,但被数百枚甜瓜手雷所阻挡,只得无奈放弃,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将内营数十步的豁口合拢。 此刻,内营这方圆只有里许之地的圆形区域里聚集了十几万人,顿时到处是人头攒动,到处是战马嘶鸣,颇为混乱。但很快,落雁军的纪律性便体现了出来。片刻的混乱之后人马便都镇定下来,很快各自规整约束。 林觉回到了中间高高的指挥台上,此刻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从高台上往四方一眼看去,方圆数里之地密密麻麻全是敌我兵马。盔甲闪闪,刀剑生辉,宛如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海一般。地面上狼烟尘土飞扬四起,在内营外侧绕着营地飞奔寻找战机的的数万女真骑兵的马蹄踏起的黄尘如一条茫茫巨龙飞腾。此情此景,让所有见到的人都会感到无比的震撼。 第一陆四八章 大决战(九) 完颜阿古大在他的狼牙棒亲卫营的簇拥之下来到了落雁军外营营墙所在位置。此处距离内营位置在里许之外。实际上从战事开始到现在,完颜阿古大都没有亲临战场前线,而都是保持着里许之外的距离。原因自然很简单,完颜阿古大忌惮林觉的火器。 昨天夜里右臂被废了之后,完颜阿古大很快便明白,那废了自己肩膀关节的铁弹子必是林觉的一种能及远的火器所发射的。当时自己距离林觉他们应该在五百步开外,也就是说,林觉手里又多了一种射程起码在五百步开外的强力火器。挖出来的那种铁弹子有拇指大小,这么远的距离能击碎自己的关节,这要是打在头上,怕是直接便贯穿入脑,死的不能再死了。这件事想想都很后怕。 今日战场之上,完颜阿古大并不亲临阵前,他总觉得对方正拿着及远火器瞄准着自己,他知道自己是众矢之的,对方若是射杀了自己,则女真大军全军必然全军溃散,此战必败。所以他如此小心谨慎,不仅是忌惮对方那种不知名的火器的威力,其实也是不想给对方任何的机会。即便是此刻,他抵近落雁军外营营墙位置,那也是因为此处距离对方内营在里许之外,是安全的位置。 完颜阿古大满脸轻松的登上了一座之前摆放一窝蜂火器的高台阵地。他的面前,一只空荡荡的窝蜂火箭筒的锥形喇叭口外壳正躺在尘埃之中。上面还有烟火喷溅留下来的斑驳痕迹。 这还是完颜阿古大第一次缴获落雁军的火器,而且是这种令人闻风丧胆,杀伤了自己无数兵马的强力火器,所以完颜阿古大忍不住走上前去查看此物。看上去貌不惊人的一个空空的圆锥形铁桶,是如何喷射出那漫天花雨一般的火箭的?显然秘密不再这丢弃在这里的这只铁桶上,而是在其他地方。只可惜对方跑的虽然仓促,这沉重的铁桶没有带走,但其核心部件应该全部带走了。所以自己缴获的其实是一块废铁。 完颜阿古大有些遗憾,不过他并不沮丧,因为战局已经掌握在自己手中,自己只要歼灭了对手,火器的秘密将不再是秘密。除了这火箭筒,还有他们手持的那种火器,还有那些在人群中轰鸣的手雷,自己都会得到。而这些东西,将是自己争霸天下的强大助力。在自己手里,比在林觉手里要有价值的多。 完颜阿古大弯腰摸了摸那块废铁,上面还很烫手,不久前这些东西还凶猛的发射火箭,射杀了自己很多兵马,但现在它们成为废物,就像此刻缩在内营里瑟瑟发抖的林觉一样。 完颜阿古大心中忽然豪气顿生,今日之战他彻底找回了他的血性和勇气。战胜林觉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自己夺了整个天下还要让人高兴。 “哈哈哈哈。”完颜阿古大仰天大笑起来。 身旁众女真亲卫白眼乱翻,心道:大首领是失心疯了么?怎地突然笑了起来。 “大首领因何发笑?”有 人凑趣的问道。 完颜阿古大笑声未歇,沉声道:“老子笑那林觉不自量力,非要跟老子作对。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非要闯。你们瞧瞧他们,像不像咱们部落里羊圈中的那些羊儿一样?缩在羊圈之中,任我们随时宰割。哈哈哈哈。” 众亲卫闻言也笑的前仰后合,纷纷道:“还真是。不过咱们部落的羊圈里是四脚羊,他们是两脚羊。不自量力,跟咱们大首领叫板?这样的人还在娘肚子里呢。也就是大首领仁慈,看着金花公主的面子才容忍他到今日,不然他早完蛋了。” 提及金瓜公主,完颜阿古大的脸上肌肉扭曲了起来,他不想听到这个名字,那让他心里既痛恨又愧疚。不管怎样,那是自己的妹子,自己虽然为了大业不能去顾忌亲情。但那毕竟是自己的妹子。 “大首领,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黑了。天黑了咱们便不好办了。对方龟缩在工事内,咱们该怎么进攻?他们似乎是想拖到天黑,那会对他们有利。”一名亲卫将领在旁说话,打断了完颜阿古大的思绪。 完颜阿古大抬起头来眯眼看着西边在尘土飞扬之中显得昏黄的太阳,面色变冷。 “他想拖时间?那却是做梦。传我号令,全军准备发动进攻。”完颜阿古大冷声皇帝。 “大首领,怎么个进攻法子?”那将领不解的问道。 完颜阿古大转头瞠目瞪视着他,怒喝道:“怎么进攻?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那不过是大车围起来的营地罢了,纵马硬冲也冲垮了它。传令,直接冲击。一轮不成两轮,两轮不成三轮。直到冲垮他们的工事为止。” 那将领连声应诺,不敢再言。 战鼓擂响,号角长鸣。 完颜阿古大命令下达,女真骑兵整顿队形,发动了进攻。直接进攻的方式虽然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是此时此刻却似乎是唯一的选择。女真大军士气高涨,对方蜷缩在一个简易的工事圈里,拥有骑兵冲击之利的女真大军确实无需考虑太多。只要冲破工事,便可长驱直入和落雁军展开大混战,胜利必然是女真大军的。 女真人甚至连最基本的弓箭压制掩护冲锋的手段也不用了,八万骑兵围拢着整个内营,发动了全方位,无死角的冲锋。马蹄轰鸣,大地震动。马蹄发出的声音已经掩盖了天地间的全部声响,所有人的耳朵里都是马蹄的轰鸣声。烟尘飞腾在空中,遮天蔽日。在黄色的尘土弥漫的天空中,太阳都显得苍白无力,每个人的鼻孔嘴巴里都满是尘土,整个战场像是被沙漠之中的尘暴所笼罩。 落雁军的反击也同时开始,数万弓箭手朝着女真骑兵激射出漫天箭雨,女真骑兵纷纷落马。然而,这并不能阻挡女真骑兵冲锋的脚步。虽然落雁军弓弩手此刻还有三万多人,打击力也极为强悍,但三万多人被迫分布在整个内营各处,摊薄之后的打击力大打折扣。在 某些方向上,箭支稀稀落落,极为寒酸。但即便如此,女真人还是在冲出数十步的距离内付出了数千人死伤的惨重代价。 五十步之内,落雁军的手雷开始发威,但是还是那个问题,四百名投掷手分散各处,虽然战场上轰鸣之声此起彼落,声势浩大,但是实际的效果却并不好。炸死炸伤了不少人,但是无法阻止对方的猛攻。对方潮水般的进攻在付出数千伤亡之后涌到了内营边缘。 女真人敢于用这种方式进攻,自然是源自于对自己骑术和战马的自信。在女真人日常的生活之中,纵马跨越障碍是常见之事。骑术高明的骑手可在崎岖的山岭之间纵横自如,当然马匹的能力也很重要,但这一点对于女真人而言不是大问题。女真人身材瘦小,身上又没有重甲武技,所骑的马儿都是他们自己挑选培育的良马。他们能骑马纵跃过高高的障碍,这一点是落雁军绝对没想到的。眼前这营地不过一人高而已,对于战马而言,一人高的障碍是有极大的可能一跃而过的,女真骑兵们便是因为能做到这一点才会毫不犹豫的发动冲锋的。 疾驰而至的女真骑兵丝毫没有减速,在距离营墙数步之外,他们提缰纵马,无数的战马嘶鸣着窜起身子,在空中是女真骑兵们身子甚至都脱离的马背,借用纵跃之力在空中让战马载重更轻,更利于其越过障碍。一瞬间的场景极为壮观,四面八方数千匹战马同时跃起在空中的情形绝对是一大奇观。 几千骑起码有一半具备跨越内营障碍的能力,如果被他们冲了进来,必然搅乱防守阵型,后续骑兵跟上,内营便破了。但是落雁军岂会那么容易便让他们得手,在数千骑跃起在空中的时候,数万杆长枪像是毒蛇一般从地面窜起,对着空中的骑兵快速而迅猛的攒刺而至。噗噗噗之声大作,骑兵和战马尚未落地,便已经如漏壶一般热血喷洒。战马的马腹和前胸位置被刺出数个血洞,部分骑兵在空中直接被长枪挑在枪尖上。 轰隆轰隆!空中的战马纷纷落下,重重的摔在大车上,摔的尘土飞扬,血光迸溅。一千多骑直接在空中被长枪刺杀,战马的尸体将大车砸的晃动不休,泥尘簌簌。还有千余骑因为纵跃高度不够而没能越过障碍而直接撞在大车上。撞击的力道也自不小,幸而大车都满载泥土固定住下盘,且左右以粗绳铰连,所以没有被撞开缺口,却又稍稍的松动和移位。最终只有三百余骑完好无损的落了地,落在落雁军守军的人群之中。但他们很快便被乱枪攒刺倒在血泊之中。 但第二波冲击接踵而至,女真骑兵们像是疯了一般纵马而来,无数的战马接连不断的纵跃跨越障碍,不断有战马狠狠的撞在大车上,也不断有女真骑兵成功的冲入营地里。随着冲入营地中的骑兵越来越多,他们也聚集在一起形成了短暂的战斗力,能够支撑短暂的时间才被杀死。但这支撑的短短时间,便给了后续更多骑兵冲进来的机会。 第一千六百四九章 大决战(十) 女真人如潮水般的进攻在连续三波的冲锋之后终于取得了成效。位于西南方向的女真骑兵原本便是以逸待劳伏击于西南的骑兵兵马。在主力骑兵攻击落雁军外营时,他们蛰伏于荒野之中并未直接参战。当总攻开始之后,他们所在的西南方向落雁军防守火力薄弱,并未遭受太大损失。虽然他们并没有攻破西南方向的营墙,但是随着东北两处营墙告破,落雁军全体收缩回内营放弃了外营的防守,这让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入外营之中。 从战斗开始到现在,这两支总数为三万人的骑兵兵马保存的最为完整,骑兵们无论体力还是精神都在最佳状态。更幸运的是,他们攻击的西南侧的内营的防守力量也是一样的薄弱,因为那本就是同一方向外营营墙守军收缩防守之后的人手。 所以,当女真骑兵开始了一轮轮的猛攻内营的行动之后,这支近三万的女真骑兵是最先打开缺口的。在第二轮冲锋之后,便有近三千骑兵进入了落雁军内营之中,并且集结在一起站稳了脚跟。第三波之后,又有四千骑兵突破内营防线,最终在靠近西南角的内营方向占据了一片方圆三百步的区域,成功的将西南侧这片落雁军的内营区域稳稳的抓在手里。 而内营东侧方向也在第三轮冲锋之后取得了突破。不过和西南方的突破比较起来,这里女真骑兵付出的代价要更大,突破的方式也更为血腥和残酷。这个方向飞跃进来的女真骑兵是一个也没有活下来。但是东侧工事依旧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长达两丈。那是近七八辆大车堵塞的位置。而出现这个缺口的原因极为惨烈,那完全是被撞到大车上的女真骑兵和从空中摔落下来砸到大车上的女真骑兵们硬生生撞出来和砸出来的。那些随军运输物资的大车虽然坚固,但他们再坚固也是木头做的。满载泥土的大车本来自身便承载着巨大的重量,车轴车轮等部件便已经承重巨大,在女真骑兵连人带马的猛烈撞击,以及人马的尸体砸到大车上的巨大冲击力的作用下,终有大车承受不住。车轴断裂,车轮断裂,车厢挡板破碎,这都会导致整辆车垮塌下来。大车上装载的都是散土,自然随着车辆的垮塌而全部坍塌下来。缺口便是如此形成的。 到目前这种状况,内营被破其实已经是时间问题。虽然落雁军反应迅速,马青山派出一万骑兵已经冲向西南方向迎击女真骑兵,东侧缺口涌进来的骑兵也被及时调集而来的大量弓箭手和手雷压制。但是,顾此便要失彼,其他地方的防御便会 因此被削弱,破内营也是迟早的事情。 指挥台上,林觉的脸色沉郁之极。他承认自己低估了完颜阿古大死战的决心,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女真人的战力低估了。在过去的几次战斗力,落雁军连克对手,不免对女真人有些轻视。军中便流传着一些讽刺女真人的话,说什么‘女真不满百,满百莫能敌’这种话就是放屁,也不知是如何传出来的。兵士们说这句话应该改为‘女真不满百,满百莫能敌,遇到落雁军,都是一盘菜。’。林觉听到过这些话,但他只是一笑置之,并没有因此便觉察到对女真人的轻敌思想。现在想来,那其实也是自己有这种想法之故。虽然自己嘴巴上说不轻敌,但自己的行动上其实已经做出了轻敌之举。 就拿此次进军来说,其实准备的并不够充分。一窝蜂火箭和甜瓜手雷的量其实并不足。更不要说王八盒子的霰弹的数量了。若非如此,也不用处处精打细算的节省,想尽办法的将火器用在最需要的时候。准备的足够的话,完全可以饱和式打击,根本不用这么扣扣索索。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对自己的战法过于自信。自己以为建造一座野外营地,利用地形便可固守,成为第二个十里长岗。但现实却是,即便女真人没有打造器械准备充分再进攻,营地依旧被破了。女真骑兵的冲击力当真天下无敌。完颜阿古大确实有他争雄天下的本钱,他虽接连失利,但他的手下骑兵主力未失,精髓尚在,这些骑兵的悍勇令人咂舌。之前的战斗伤了他的皮肉,未能伤其筋骨,女真人的真正战斗力犹在。 自己本该更加的重视对手的,其实只要认真的想一想,完颜阿古大能战胜耶律宗元的数十万大军。又能长驱直入南下,一路歼灭大周东北数十万兵马。黄河渡口歼灭十五万守军,更在汴梁城外战胜了强悍的西北军。光是这些,便足以证明他们是一直足够强悍的兵马。而自己怎么能对其生出轻视之心?火器虽利,但是战斗意志也是很重要的。 看着下方营地里的情形,林觉知道内营全面告破已经不是悬念。虽然说这未必便意味着失败,毕竟此刻双方兵马数量相当。对方损耗了太多的兵马,己方杀了对方不计其数的兵马,导致现在其实内营中落雁军的作战人力不必对手少。但是和对方大混战绝非林觉希望看到的结果。而且在内外营全面告破的情形下,落雁军的士气已然大挫,这一点明显便能从战斗中看出来。落雁军士兵们的脸上都带着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恐惧的神情。那是因为他们 今日被女真人这种不要命的作战方式和手段给惊到了。哪一只兵马在伤亡超过一半的时候还能如此强悍?女真人便是那唯一的一支,这一点就算落雁军将士们自问也做不到。 今日之局已经是难了之局,林觉自领军出山以来还是第一次感到了重重的压力。对完颜阿古大这个对手,之前的轻视之心已经一扫无余。直到此刻,林觉都还没有看到完颜阿古大出现在阵前,他的目光越过狼烟四起的战场,看向远处。在远处外营营墙内侧的一座高台上,那里一杆大旗在夕阳下迎风招展,大旗之下站着数十条人影。那似乎便是完颜阿古大所在之处。 林觉举起千里镜仔细观瞧,他看到了拖着右臂挺胸站在大旗下的完颜阿古大的身影。他单手杵着他的长柄狼牙棒,正跟身边女真人谈笑风生。似乎他也知道,今日他已经胜券在握了。 林觉放下了千里镜,皱眉思索片刻,目光落在了指挥台下方十余辆乱七八糟停放的大车上。猛然间林觉眉梢跳动,眼中露出闪亮的光芒来。他抬眼再看看远处完颜阿古大站立的大旗所在的位置,默默的测算了距离,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来。 “来人!”林觉高声喝道。 身旁众亲卫闻言忙拱手应诺。 林觉沉声道:“让梁七来见本帅。越快越好。” 亲卫领命而去,林觉快步下了指挥高台来到地面上。伸手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他很专注于此,似乎四周的战斗他都充耳不闻。身旁的亲卫们都不知大帅这时候在做什么?难道如此危急的时刻大帅还要写一首诗词不成?但那地上画着的各种符号似乎并非是字迹,倒像是道士的鬼画符。难不成大帅要动用鬼神之力,画符咒请鬼神相助不成?这种念头一闪而没,这显然是无稽之谈。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大帅怕是急疯了,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了。再看看林大帅抓了一把泥土抛洒在空中,看着风将泥沙吹散,口中喃喃自语什么‘风速’‘阻力’之类的言语时,更是确定了大帅怕是真的急疯了。 但陪在林觉身边的白冰却眼露欣喜的光芒,她是见到过林觉的这些作为的。夫君当然不是疯了,他正在谋算一件事,这件事怕是要扭转战局。 “距离两里左近……算上风阻……角度当在五十三度左右……药量需要三倍……否则难以抵达。药量过大,虽然冒险,但是……值得一试!”林觉直起身来嘀嘀咕咕自言自语的时候,梁七正浑身浴血,飞奔而来。 第一六五零章 大决战(十一) 十门神威将军炮一字排开排列在内营中心的空地上。之前这些神威将军被安置在外营左近的炮台上,那是因为林觉担心对方会有大型的攻城器械进攻,则神威炮还是有用武之地的。毕竟实心炮弹只需一枚命中便可将任何攻城器械摧毁,关键时候或许会有作用。 但是对方却根本没有攻城器械,完全是靠着人力进攻。用神威将军炮轰击对方兵马是不可能的,性价比太低,还不如射出几支弓箭。 外营即将告破的时候,林觉下达了撤退的命令。第一时间被车马拖往内营的便是神威将军炮。一窝蜂火箭筒的外壳可以丢弃不管。毕竟那东西没有内芯和火箭也不过是普通的锥形精铁筒罢了,扔给女真人也不会造成什么后果。但是神威将军炮可不能丢下,若是被女真人得了这些火炮,女真人一定会大肆仿制推广,必成后患。将来任何坚固的城池怕也挡不住他们了。林觉甚至做好了准备,如果一旦今日兵败于此,必要将神威将军炮炸成碎片,绝对不会让女真人得到这种攻城利器。 内营告急,林觉不想陷入最终的混战之中,就在刚才,他看到了完颜阿古大所在的位置,决定利用神威大炮进行斩首行动。完颜阿古大所在的位置在外营内侧的土台上,距离内营中心位置当在两里之外。神威将军炮的最大射程超不过两里,而且又是逆风,所以这件事林觉并无把握。但是经过一番计算后,林觉认为如果加大火药量的话,是可以一试的。虽然有炸膛的危险,但是此刻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最大的问题在于,神威将军炮是实心铁炮弹,想要命中两里之外的一个人,这难度着实太大。这就好比用弓箭射中百步之外的一只苍蝇一般。甚至比这还要难。而且,这种手段只有一次机会,一旦落空,完颜阿古大必然受到惊吓躲藏起来或者拉开距离,则再无机会了。 所以除了要算计好发射角度,调校好精度之外,林觉决定十门神威炮齐发,以增大十倍的命中概率。目标也不在完颜阿古大身上,那目标太小。目标设定在那座土台上,这样目标便足够大,误差也相对减小。只要能命中土台,以神威将军炮的铁炮弹的威力那土台必被轰的四分五裂,土台上的完颜阿古大必受波及。只要运气好,一样能要了他的命。 事实上林觉对结果并无把握,他已经很少去做这种不确定结果大部分要靠运气才能实现的决定了。但今日他别无选择,因为女真人确实逼得他要走这一步。女真人的一切勇武和悍不畏死的来 源便在于完颜阿古大身上,只要解决了完颜阿古大则女真大军必然崩溃,这是毋庸置疑的。 梁七和阮平亲自带着数百人按照林觉的要求架设神威大炮。虽然他们对于大帅的决定有些费解,但是他们从未想过质疑大帅的决定。林觉自己也亲自动手,拿着木制的量角器测量着炮口的角度,并不时的测算风速的变化,不时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的计算。当年在地球上所学的那些有限的知识终于能够派上用场,当年自己的老师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自己当时以为不过是口号罢了,但现在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正确。学好数理化,不但走遍天下都不怕,穿越了也是不怕的。 内营北侧又被突破了两个缺口,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落雁军骑兵人数不足,不得不以步兵围堵源源不断冲进来的女真骑兵。双方的死伤都很严重,之前落雁军战死人数远远低于对手,因为是拒守营地以火器弓箭打击对手,并非正面接战,所以伤亡不大。但是从某一刻起,落雁军的伤亡数字直线上升,已经超过了女真大军即时的死伤人数了。马斌已经准备要数万名后勤赶车的百姓顶上前去围堵对手,因为各处被突破的口子都需要人手去堵截,已经有些应接不暇了。 四处杀声震天,惨叫连天。林觉却充耳不闻,聚精会神的测算着每一座炮的角度,趴在地上满身尘土,脸上全是汗珠。终于,十门神威大炮全部架设完毕,林觉吁了口气气,对梁七道:“梁兄弟,准备发射吧。记住,三倍药量。炮膛炮弹都要清理干净。另外,跟兄弟们说清楚,三倍火药药量,很可能会炸膛,让大伙儿小心些。” 梁七拱手道:“大帅放心,我亲自点火。” 林觉拍拍他的胳膊,点头道:“小心些,动手吧。” 梁七高声下达命令,炮手们迅速上前,动作迅速的检查弹药内膛然后灌药装弹,拉出火绳,做好了准备。左近的众人统统被命令退后数十步找到可躲避的掩体,以防万一炸膛。 林觉重新上了指挥高台,举起千里镜看向完颜阿古大所在的位置。巧的是,那完颜阿古大站在土台上也正举着千里镜看着自己。完颜阿古大的动作滞了一下,显然他也是认出了自己。他的嘴角咧开来,似乎在看着自己嘲讽的大笑。林觉也咧嘴报之以微笑,同时举起手来朝着完颜阿古大摆了摆,做了个挥手告别的样子。下一刻手掌如刀,猛力挥下。那是点火发射的信号。 下方梁七得到信号高声下 令:“点……火……!发射!” 包括梁七在内的十名点炮手动作一致的用火把点燃了火绳引线。然后所有人迅速奔跑撤离,飞奔到数十步外的一个土坑里抱头趴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十尊静静矗立在地面上昂着头颅的神威将军炮,风吹来,火绳上的火花四溅,青烟升腾,嗤嗤嗤迅速燃烧。很快,所有的火绳都烧进了后膛药室之中,看不见冒着的火花了,一切都仿佛在瞬间凝固了一般,所有人都盯着神威将军炮带着担心和惊恐以及期待等待着。 “轰隆!轰隆!轰隆!”巨大的轰鸣声在一瞬间响彻天地,震得周围百步之内人人耳鸣目眩,有的人耳鼻被震出血来。方圆百步之内的地面都似乎在一瞬间大大的抖动了一次,地面上的泥块和其他物事都跳动起来。整个地面冒了一层细密的烟尘来。 外围正在作战的双方兵马在一瞬间都被这巨响惊的愣在原地,数百匹战马受到惊吓人立而起,尖声嘶鸣。除此之外,整个战场在巨响之瞬间陷入了死寂。 林觉的耳朵也嗡嗡作响,但他此刻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远处的土台上。千里镜中看的清清楚楚,他看到土台侧首爆出两个巨大的烟尘,顿时心中一凉。那显然是没有命中的炮弹,一左一右,偏差了大约二十步。但是下一刻,那整个土台像是一座爆发的火山一般炸裂开来。漫天的烟尘之中,女真大旗飞起在空中,更有七八个人形物事在飞起在空中。 林觉大喜过望,像个孩子般的蹦了起来。大笑道:“中了!起码五枚炮弹。” 身旁的白冰也看到了土台爆裂的情形,兴奋的也大叫了起来。林觉喜不自禁,无处发泄,突然一把抱住白冰将她高高举起。 林觉猜测的没错,命中土台的一共有六枚铁炮弹,六枚大铁球狠狠的砸在了那座方圆丈许高度两丈的土台上部。土台的结构本就松散,不过是简单的泥土泥包的堆砌罢了,其目的只是为了抬高位置给予一窝蜂火箭筒居高临下发射的角度,并且可以越过城墙上的守军的头顶而已。神威将军炮弹的威力在攻击汴梁南门时便已经得到了展现,巨大的铁球虽然没有爆炸的威力,但是狠狠砸入土台之中产生的效果也自威猛。就像是铁锤砸中西瓜一般,冲土土台的炮弹将泥土掀起,自带另类爆炸效果。六枚齐中,更是威力惊人。 巨大的冲击之力将土台上的众人掀起在空中,随着泥土一起像是布娃娃的一般的抛飞在空中,然后重重摔下。 第一六五一章 大决战(十二) 烟尘散去,原本矗立的土台只剩下半截,上面的半截已经消失不见。周围的地面上,原本站在土台上的完颜阿古大以及十几名亲卫将领此刻以各种姿势散落周围的泥土之中。他们有的尚且呻吟惨叫,有的则一动不动的趴在尘埃之中不知是死是活了。 周围不远处尚有女真大军的其他人员,他们都惊的目瞪口呆,不知道这灾祸如何从天上降下来的。一名伤势较轻的副将捂着汩汩冒血的额头凄厉的叫喊了起来。 “都愣着干甚?还不来救人,还不找找大首领在哪里?” 众人醒悟过来,顿时飞奔过来寻找。可是找了半天没找到完颜阿古大到底在哪里,其余十几名亲卫将领倒是都找了出来。一名亲卫一脚踩到了泥土里的一个软乎乎的身体,顿时大叫起来,众人齐心合力之下,终于将被掩埋在泥土中的人给拖了出来。那正是完颜阿古大。 完颜阿古大面色蜡黄,气若游丝。右臂肩关节断裂之处已经被撕扯开来,呈不可思议的角度挂在身体上,鲜血汩汩往外冒,犹如泉涌一般。适才完颜阿古大被强大的泥土冲击力击飞在空中,事出突然又没有双臂保持平衡,落地是半边头颈和右臂落地,巨大的扭曲力和撞击力将他包扎好的右臂伤口的肌肉和韧带撕扯开来。光是这撕扯开伤口的疼痛便足以让他晕过去,更不要说他落地是右边头颅落地,巨大的撞击力让他陷入了昏迷之中。 众人惊惶失措,快速检查了完颜阿古大的身体,结果发现除了右臂的伤势之外,右边的肋骨似乎有折断的迹象。适才众人将他挖出来的时候,他的身下有一块磨盘大小的青石。想必是身体落下时硌在了上面。周围散布着不少这样的巨石,几名亲卫副将知道,这些巨石之前是在平台顶上的,作为押住落雁军遗留在上面的一窝蜂火箭筒的地盘之用的。看来是也被轰飞了起来,落在地上。倒霉的完颜阿古大直接摔在了上面。 女真军中巫医迅速赶到,草草处理了伤口之后告诉在前方督战的亲卫营将领完颜亮,大首领伤势严重,必须立刻治疗,否则恐有性命之忧。右臂已经彻底断裂,必须切除止血。肋骨断裂了树根,尚不知断裂之处有无刺破内腑。头部的撞击也很令人担心,因为头部撞击更容易致命,而且还根本不知道伤势如何。 众人都傻了眼,完颜亮也束手无策。谁能想到在这种时候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完颜亮自己无法做主,前方战事尚在进行之中,自己也不是军中资历老的将领,他不敢做这个主。于是命人立刻到前方通知指挥作战的几名老资格的女真将领目前的情形, 听他们的定夺。 此举实乃愚蠢之举,如果完颜阿古大还清醒的话,他是绝对不会让完颜亮这么干的。因为这么做,便是动摇军心之举。这时候哪怕就是完颜阿古大要死了,也不能去告诉作战的人马的,那将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前方内营战场之上,神威将军炮的轰鸣让所有人都惊愕了片刻,但是很快他们便恢复了全力的厮杀。毕竟敌人在眼前,你不动手他便要动手,所以虽然心中纳闷到底响声源自何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也只能保留自己的好奇心继续厮杀。 但不久后,消息便在战场上流传。落雁军士兵们忽然变得异常的凶猛起来,他们口中喊着话疯狂进攻,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一般。绝大多数女真人不懂汉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当中的辽人和渤海人却是听得懂的。他们充当了免费的翻译官。 “他们说大首领被他们用火器轰死了。就在刚才的那声响,是他们发射的火器。” “啊?大首领死了?这不可能吧,大首领在后方啊,怎么可能?他们在造谣蛊惑军心,别信他们的。” “也许吧,也许是造谣吧。不过……他们一个个这么高兴,或许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在高呼什么神威将军炮呢。神威将军炮?那是什么?” “神威将军炮?那不是……他们攻汴梁南城用的火器么?是了,那火器可以及远,威力巨大,咱们不是听说过么?倘若是那种炮的话,大首领在后方怕真的会被……” “闭嘴,莫说了,不可能。哪那么倒霉?不可能,我不信。” “……” 女真军中流言纷纷,虽然口上说不信,心中却是将信将疑的,此刻他们最希望看到的是完颜阿古大现身阵前,让谣言不攻自破。然而,他们没有等到完颜阿古大的现身,反而很快便得到了证实的消息。那是从后方传来的,虽然禀报消息的对象是女真大军的高级将领们,但是周围的士兵却也听的清清楚楚。他们很快便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身边之人,这个坏消息也快速的传播到正在内营搏杀中的士兵们的耳朵里。很多人当时便浑身乏力,再无斗志了。 “完了,全完了,他们说大首领生死未卜,被落雁军的火器给轰中了。那可全完了。” “啊!这是真的么?那可真的完了,没了大首领坐镇,还打个屁啊。” “可不是么?大首领都被他们给轰杀了,凭着后面那几位在可不是林觉的对手啊。这仗怕是没法打了。” 兵士们士气一落千丈,很多人心中恐惧惋惜,但也有 很多人得知这个消息心中窃喜不已。大首领被落雁军的火器轰的生死未卜,岂非没有人逼着自己送命了?这种时候岂非正是逃跑的好机会么?虽然说这么做有些不道义,但是逼着自己送命难道便讲道义么?这场仗死了太多的人了,一大半兄弟都死在这里了,若不是后退无路,自己早就跑了。现在大首领要死了,此刻不跑更待何时? “完颜阿古大已经死了,不要放走女真人,他们一个也别想跑。” “完颜阿古大被我林大帅一炮轰成了渣子,你们这些女真人还在这里做无谓的抵抗,一会你们全都要死。哈哈哈。” “杀啊,杀光这帮女真蛮夷,杀啊!” 落雁军马步兵士气高涨,杀声震天,发动了凶猛的反扑。后方数万百姓也乘机呐喊着冲杀出来,他们虽然并无多少战斗力,但是此刻数万人黑压压的从内营中心地带冲杀出来,给女真人带来极大的心理震慑。原来对方内营之中还有这么多生力军?本来已经士气低落,脑子里盘算着怎么逃走的女真兵马终于彻底的崩溃了。有人开始后撤逃走,这一逃,便像是瘟疫一般传染了全军,在极短的时间里,便演变成了全军的四散溃逃之势。 “乘势追杀!”林觉沉声下达了追击了命令,这一次他要彻底歼灭女真兵马,决不能让他们有死灰复燃的机会。而且,完颜阿古大到底活着还是死了,林觉也需要一个答案。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是英勇的落雁军。脚踏着大周的土地。背负着百姓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兵马。我们是百姓的子弟。……听,长风在呼啸,我们的歌声多嘹亮。兄弟们不要怕苦不要怕累,兄弟们不要怕死不要怕伤,今日虽苦明日甜,今日我死后人活。向前!向前!向前!向前!” 不知是哪一只兵马唱起了落雁军战歌,一时间暮色苍茫的大地上歌声嘹亮,喊杀震天。今日之战经历了最为艰难的心理上的关口,很多久经沙场的落雁军将士都几近崩溃。但是最后关头,一口气终于喘上来了,怎能不扬眉吐气。所有人心里都明白,经过今日这场恶斗,从此后,落雁军将真正的无敌于天下。 女真大军全面崩溃,兵马四散奔逃,再无斗志。在几名女真将领率领了近三万骑兵往东边溃败下去。完颜亮等亲卫抬着完颜阿古大也加入其中,一路败逃。 林觉率领亲卫骑兵营和马青山的一万多骑兵紧追不舍。看着对方溃败下去的方向,林觉知道他们已经慌不择路了。他们撤往了最不该撤的方向。濮阳城外,林虎的一万骑兵应该已经在等着他们了。 第一六五二章 枭雄末路 正如林觉所料,林虎所率的一万骑兵在解决了濮阳城中的女真守军之后便朝着女真大军的腹背之处奔袭而来。女真兵马往东北溃逃,恰好被林虎迎头撞上。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女真人哪敢停留交战,转而往正北逃走。林虎岂会让他们轻易走脱,率七千骑兵斜刺里凶猛冲杀,杀的女真人人仰马翻。林觉和马青山的兵马也追上掩杀,两支骑兵杀敌无数。女真人根本不敢停下来作战,即便后方数千骑兵被落雁军切割围困,前方的兵马也并不停下来救援,而是没命的往北逃窜。 黑夜给了他们逃走的机会,在黑夜中奔袭也并非落雁军的强项。倒是女真人在夜晚更有优势。他们夜视能力和骑术都比落雁军更强。再加上林觉不想冒险,毕竟女真人拥有一手在荒野荫蔽伏击的技能,己方追击的兵马其实只有两万多兵马而已,实力不足以碾压,所以还是谨慎一些为好。故而,落雁军追兵追出二十余里地之后林觉下令停止追击。决定等到天亮之时探明对方落脚的位置再行追击。大军自身也需要休整,毕竟今日这场恶战对落雁军而言也是一场磨难。 营地附近零星的追杀进行到二更时分宣告结束,所有兵马得到了命令,全部进入濮阳城中休整。这追杀才告一段落。兵士们急行军十余里前往濮阳城中。随同而来的还有被俘获的上万马步军俘虏。这些都是之前的大溃败中没有跟上大部队而四散逃走之敌,他们被马斌和梁七带人在荒野之中四处追杀俘虏的。其中有三千多名骑兵是气势汹汹直接从西南方向冲入营地的女真骑兵。当大溃败发生时,他们也想跑。只可惜进来容易出去难,已经被团团围困的三千女真骑兵直接选择了下马投降,倒也干脆的很。 其实,对于这些被俘虏的女真马步军士兵而言,他们能在这场大战中保存性命,他们已经很幸运了。相较于那些早已死在战场上的女真人,甚至此刻还在猪突狼奔的人而言,他们起码不用在经历那噩梦般的经历了。 大军一夜休整。次日清晨,昨夜紧跟对方溃逃大军的斥候送来消息,女真人昨晚并没有逃的太远,而是只逃出了不到七十里,在开德府所辖的南乐县停了下来。林觉有些诧异,按照林觉的猜测,女真人残部应该连夜逃往大名府才是。大名府是大州府,女真人有一些兵马在那里驻扎,虽然人数不多,但是城池坚固,还能喘息一口气。林觉实际上已经做好了兵发大名府的准备,却不知为何他们停在了南乐县。 但不论如何,追击的计划是一定要进行的。这一次林觉是绝不可能任由完颜阿古大的残兵逃走的。林觉可不 会去学什么绅士风度,这种时候就该痛打落水狗。否则落水狗上岸了,恢复了气力便会咬人。为了大周的长治久安,为了世间重回太平,必须消除完颜阿古大这个隐患。尽管目前来看,完颜阿古大尚不知生死。 林觉下达命令,命阮平留守濮阳城看守物资粮草,治疗受伤伤员,并且带着数万百姓去城外打扫战场掩埋尸体。昨天大战的战场极为惨烈,死伤的人数不计其数,旷野上到处是尸首。这些尸体都要快速的处理,因为很快便要腐败发臭,若不及时处置会酿成瘟疫横行。所以林觉对此极为重视,要求即刻处置。落雁军兵士的尸体自要收敛安葬,女真人的尸体也要集体挖坑掩埋。战场上的盔甲兵刃,还有无主的马匹都要归拢处置。 林觉自己则和马青山马斌梁七等人继续率军追击对手。落雁军尚能作战的三万余骑兵先行出发,梁七率两万步兵带着神威将军炮在后方徐徐增援。 辰时时分,兵马在北城整顿完毕,派人来请大帅出发。林觉正和完颜明月和白冰简单的吃着早饭。得到禀报推开饭碗,起身笑道:“我得走了,冰儿,你无需随我前去了,留在这里照顾明月母子吧。不必受颠沛之苦了。” 白冰点头道:“我听夫君的便是。” 林觉点头,转向完颜明月刚要说话,却见完颜明月站起身来轻声道:“夫君,我想跟你一起去。” 林觉一愣道:“你去作甚?你身上的伤势没好,不必跟着去。胜负已分,很快便有结果了。你和念儿就在这里便是。” 完颜明月咬着下唇轻声道:“我哥哥他……现在如何?他已经战死了么?” 林觉摇头道:“目前还没有这方面的消息。你是关心他的生死是么?” 完颜明月轻声道:“夫君莫要怪我,我知道这是不应该的,他那么对我和念儿,丝毫不念兄妹之情。拿我们的性命逼迫于你。我却……却还牵挂他的生死,这着实不该。” 林觉咂嘴道:“明月,你们毕竟是兄妹,你关心他的生死并无过错。他可以无视亲情,但你却做不到。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你跟着去反而不好,因为……你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完颜明月当然明白林觉的意思,林觉的意思很明显,完颜阿古大就算还活着,他也必须要死。自己跟着去并不能改变这个结果,相反还徒增烦恼。 “明月,不是我狠心,其实我对令兄并无私人恩仇,相反我对他存有敬意。但是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无回寰余地了。完颜阿古大手头沾染了我大周百万军民百姓的鲜血,造成 了巨大的浩劫。我落雁军将士前前后后也有近七万人死在他的手里。这是公仇而非私怨,他若不死,我便只能自杀了。明月,你是明理之人,当明白这一点。当然,我不会亲自动手的。”林觉继续说道。 完颜明月面色煞白,缓缓点头道:“夫君,你说的我都明白。我绝不会让你为难,让你当大周的罪人的。我哥哥确实……确实酿成了一场浩劫,不仅是对大周,也同样对女真人也是一场浩劫。我女真部落也已经元气大伤,死了十几万人了。我女真族总共才有多少人?死去的都是青壮年男子,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将来谁来保护他们?这都是我哥哥造的孽。不听你的劝告,为了自己的野心造成了现在的情形。我也知道他该死,但我是他唯一的妹妹,他若死了,总要有亲人为他收尸安葬吧。” 林觉想了想点头道:“罢了,你便跟着一起去吧。我只是担心你的伤势。但你说的也有道理。就算他该死,死了也要有亲人收殓安葬。” 完颜明月敛裾行礼,轻声道谢。 大军快速开拔,七十里的距离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已经到达。南乐县城其实是一座废墟,女真人早已毁了这座小县城,所以女真人根本也无法以此拒守。这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吧。 当大军抵达南乐县破败的城墙之外时,发现对方并没有摆出作战的架势,所有的兵马都在城中废墟之间矗立,在城外的空地上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大帐。那大帐宽阔气派,金顶在你阳光下灿烂夺目,四周的帐幕雪白无暇,反射着阳光让人眼晕。帐篷穹顶之上,一杆巨大的雄鹰旗在空中飞舞。 那正是完颜阿古大的中军大帐。却不知为何孤零零的立在城外空地上。 林觉等人正在诧异间,却见那大帐之中有两骑缓缓前来,高举双手示意并无敌意。林觉命人放他们走近,却是完颜阿古大手下的两名亲卫。 “尊敬的林大帅,我家大首领在此等候多时了,他邀您前往大帐一叙。您放心,大帐之内,只有我家大首领一人。而且……我家大首领已经身受重伤。如果林大帅不信的话,可先行派人查看。我家大首领说,他有事要和林元帅做最后的了解。”两名亲卫语带忧伤,缓缓说道。 完颜阿古大果然没死,此人倒也命大。不过他确实快要死了。昨晚若不是他的身子支撑不住,他们是要逃往大名府的。可是完颜阿古大被巫医从昏迷之中救醒之后,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颠沛的路途。而且他本人坚持要众人不要跑了,跑到哪里都是没用的。所以,按照他的要求,兵马留在了这里。 第一六五三章 明月之心 (昨天感冒,实在码不了字所以没更,今天好一点。二合一送上)) “大帅,万万不可相信他们的鬼话,必是完颜阿古大穷途末路时的诡计罢了。这时候跟他们有什么好谈的?” “正是,林兄弟莫要搭理他们,我等率兵掩杀过去,将他们一举歼灭了便罢,谁有空跟他啰嗦。” 众人岂肯相信对方之言,都认为这是阴谋诡计。马斌马青山等众将纷纷说道。 林觉想了想摆手道:“事已至此,完颜阿古大已经没有必要用阴谋诡计来对付我。对女真人而言,他们败局已成,无力回天了。这种时候还想着用诡计害人,岂非太愚蠢了。完颜阿古大虽然狡猾奸诈,但也是一代枭雄人物,当不会这时候却不识时务。我去瞧瞧。” 众人大急,连声劝阻。林觉执意前往,最后众人才同意让白冰和孙大勇跟随林觉一起前往。这两人武技高强,有他们在,林觉的安危可得保证。其余人也都做好了随时冲过去救援的准备。 林觉对此感到无奈,但也理解众人的心情。完颜阿古大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能当做人质胁迫,什么事干不出来?此人是没有底线的。也难怪他们都完颜阿古大不放心。事实上林觉自己心中认为,完颜阿古大不至于愚蠢到这种时候还想着害人,他应该是想跟自己谈谈条件,争取最后的一些有利的条件,因为他知道他已经彻底的败了。此刻他要做的不应该是继续的对抗,而是妥协。 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林觉还是默许了孙大勇先行前往探查一番的行为。孙大勇策马而去,在那座金顶大帐之中探查了一番后很快便回来了。神色有些古怪。 “可有异样?”众人问道。 孙大勇看了一眼林觉,摇头道:“并无埋伏,帐内只有完颜阿古大一人。我想……大帅可以安全前往了。” 林觉微笑点头,策马缓缓前行,朝着那座白色金顶的大帐行去。此刻已经是午时时分,太阳当空照着,四下安静的很,马蹄声单调的缓缓的响着,让人昏昏欲睡。终于,林觉抵达了那座大帐之前,他翻身下马,掀起大帐的帘幕缓缓的走了进去。 大帐内空空荡荡,从外边明亮的阳光之下进到这昏暗的大帐之中,眼睛一时难以适应,林觉眯着眼睛适应光线,四处观瞧。突然间,他吓了一跳,身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因为他看到了完颜阿古大正坐在大帐上首的一张虎皮大椅上双目直直的瞪着自己。 本来看到完颜阿古大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完颜阿古大虽然身材魁梧相貌凶恶,但却也不至于让人见到他便生出恐惧之感。但是此刻的完颜阿古大却着实令人惊恐,甚至连林觉都吓了一跳。因为他的模样真的很可怕。 半边头颅被白布包裹着,整张脸上惨白的毫无血色,眼窝深陷,脸上的肌肉松弛着,眼角和嘴角都耷拉了下来,显得毫无生气。整个上半身也都被白纱布包裹着。没了右边的胳膊之后,光秃秃的肩膀处包裹的白纱布渗透着血迹。整个人瘫坐在虎皮大椅上,活像是个被白布裹住的尸体。若非他的眼神尚闪烁游移的话,这跟一个死人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完颜大首领,有礼了,林觉依言赴约来了。”林觉拱手向着完颜阿古大行礼。 完颜阿古大摊坐在椅子上,口中呼哧呼哧的喘着气,发出干涩的笑声来:“哈哈哈,林觉,你来了。很好。我本以为你会拒绝呢。你能来……就好。” 林觉缓步走近,微笑道:“我为何要拒绝呢?大首领要和我商谈,我自然是要赴约的。难道这种时候,大首领还会对我不利不成?大首领心里明白,就算杀了我,也是回天乏术了。” 完颜阿古大神色黯然,哑声道:“是啊,回天乏术了。你什么都算计到了。跟你为敌或许是我这一辈子犯下的最大的错误。你瞧……我胳膊没了,肋骨断了,内腑受了伤,头也撞伤了。我女真大军也彻底的败了。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啊。林觉,你厉害,我完颜阿古大甘拜下风啊,甘拜下风。” 林觉双目炯炯看着完颜阿古大,轻声道:“大首领,这一切不是拜我所赐,而是拜你自己所赐才是。我曾经跟你说过,进攻大周是不智之举,大周是征服不了的,你却偏偏不肯相信。” 完颜阿古大沉吟片刻,叹息道:“罢了,那些事也不提了,世间也后悔药吃。我今日叫你来这里,不是跟你探讨得失和谁对谁错的。我完颜阿古大行事从不后悔,即便错了又如何?我做了我想做的事,虽然没有成功,但是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只是觉得辜负了我女真将士们的期待,没能实现对他们的承诺罢了。” 林觉点点头道:“这才是你完颜大首领,心里怎么想便怎么干,纵情快意,不计后果。我很羡慕,但却做不到。不过,依我看来,你的女真将士们却也并非期待你带着他们在异国他乡送命,或许他们更想要的是和亲人团聚,过安宁的日子。” 完颜阿古大冷声道: “怎么可能。我女真将士无不渴望建功立业,无比渴望跟我一起纵横天下。他们怎会如你所说的那般不堪。” 林觉摇头道:“你问过他们么?你又怎知他们内心里是怎么想的?你不过用你个人的野心和愿望绑架了你的全族罢了。你或许不是他们心目中的大英雄,或许是他们痛恨之极的人也未可知呢。” 完颜阿古大恼怒不已,口中怒喝道:“大胆!你敢如此辱我?” 林觉负手而立,静静的看着他,目光中满是轻蔑之意。完颜阿古扭动着身子想要坐起身子来,但终究浑身无力身子虚弱之极,稍微一动内腑便翻江倒海,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只得放弃。 完颜阿古大冷笑喘息道:“你这么看着我作甚?莫非是在嘲笑可怜我么?是,我是要死了,但是我完颜阿古大战死疆场之上,为了自己的梦想而战斗至死,我死的心甘情愿。我这一生纵横疆场,就是在尸山血海之中爬过来的。我们女真人马背上生马背上死,那也用不着你的怜悯。我今日如此,是技不如人之故,我并不抱怨什么。你比我厉害,你的落雁军厉害,我承认这一点。但你不能侮辱一个女真勇士的尊严。就算战死,那也是有尊严的死。” 林觉冷笑道:“大首领说的对,你们有自己的尊严。只可惜,你们的尊严是建立在剥夺他人的尊严之上的。大首领可记得那些被你和你的手下们破城屠杀,奸污凌虐的大周百姓?那些因为反抗你们,被你们用残酷手段折磨致死的大周军民?他们的尊严在哪里?大首领可曾尊重过他们的尊严?现在跟我谈尊严?你不配!” “弱肉强食,本就是世间之理!我女真人不也曾经被辽人凌虐杀戮么?我们又做错了什么?”完颜阿古大涨红了脸高声喝道。 林觉也厉声斥道:“既是弱肉强食,何妨说的直接些。你们就是要杀人放火抢劫奸.淫,因为他们弱小无助。你便不要把你自己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什么尊严!梦想!少跟我扯这一套。就像现在,你败在我的手里,我尽可以嘲笑你的无能。因为我们战胜了你们,我们便应该高高在上,你们女真人便要低声下气。这才是道理,你我都能认同的道理明白么?” 完颜阿古大呆呆的瞪着林觉,目光凶横无比。但不久后目光中的凶恶缓缓消失,代之以迷茫和意兴阑珊。 “罢了。林觉。我叫你来,不是要和你吵架的。我已经快要死了。你们南人有句话叫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只想好好的跟你聊一聊。解决你我之间的一些恩怨。我们女真人回归长生天身边之前,便是宿敌之间都会抛弃仇怨,以了无牵挂的离去的。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大的对手,同时你却也是我的妹夫,也是我完颜阿古大最钦佩之人。我对你当真是又敬佩又痛恨。恩恩怨怨纠缠在心里,我会死不瞑目。所以我今日让我的部下不要再逃了,就在这里等着你。将你我之间,我女真大军和你落雁军之间的事情一并解决。你看如何?” 完颜阿古大沉声说道。 林觉沉声道:“你想怎么解决呢?” 完颜阿古大道:“很简单,你们最痛恨的人是我完颜阿古大,我是你们大周认为的罪魁祸首。现在我女真大军败于你手,那也什么都不说了。我完颜阿古大愿意担负失败之责。你可以割下我的脑袋去向你们大周的皇帝和大臣百姓们交差,但请放过我的兄弟们一条生路。我也代替他们向长生天立誓,从此之后不踏入你们大周的土地一步。从今往后,我女真人和你们大周人井水不犯河水,恩怨一笔勾销,你看如何?” 林觉听了完颜阿古大的话不觉大笑出声。完颜阿古大道:“怎么?有什么可笑的?” 林觉道:“完颜阿古大,你们侵我大周,造了多少孽,背负了多少血债?毁了多少人的生活?涂炭一番,被我们打败了,便想着拍拍屁股走人?什么责任都不承担是么?你的人头当真能抵消我大周百万军民之死,数百座州府县城池被摧毁的损失、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痛苦颠沛的悲惨生活么?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就凭你的首级,远远不能抵消你们造下的孽。” 完颜阿古大冷声道:“那你们要如何?” 林觉喝道:“很简单,惩处元凶,血债血偿。所有你们女真兵马中的将领和士兵,都必须无条件投降。该杀者杀,该罚者罚。想要拿你的头保住他们的头,却是休想。手上沾了鲜血的,都必须为他们的所为付出代价。” 完颜阿古大大怒道:“我手下这几万人若是全部被你杀了,我女真部落妇孺将无人保护,将会沦为他人欺凌的对象。你是要灭了我们女真一族么?” 林觉冷笑道:“弱肉强食,世间之道。这不是你所说的道理么?这道理到了你女真人头上便行不通么?笑话。” 完颜阿古大大声咳嗽起来,嘴角都咳出血来。半晌后沉声道:“罢了,看来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林觉,我只提最后一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你让明月来见我一 面,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就要死了,临死前我希望见她一面,向她忏悔之前的所作所为。这样我走的也安心些。” 林觉皱眉不语。完颜阿古大叹息道:“这么点要求你都不肯答应么?” 林觉道:“我不能替明月做主,她若愿意来,我自不会阻止。她若不肯,我也不能勉强她。毕竟你曾经那般对她。” 完颜阿古大道:“那是自然,她若不肯来见我,我也是能够理解的。那都是我之前的过错,我不怪她。你只替我传个话。” 林觉转过身来,缓步往帐外走。身后,完颜阿古大喘息的声音清晰可闻。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女真族的大首领完颜阿古大,此刻像是一块烂肉一般在椅子上瘫坐着,连站起身来的气力都没有了。 …… 林觉其实并不希望完颜明月来和完颜阿古大相见,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完颜阿古大似乎有所图谋。但完颜阿古大的伤势确实严重,根据林觉的观察,那应该也活不了几天了。既然如此,最后时刻让他们兄妹相见做最后的告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林觉不想让完颜明月留下终身之撼。 所以,林觉没有对完颜明月隐瞒完颜阿古大的伤势,而是将完颜阿古大的情形如实告知,将完颜阿古大请求她去见一面的话如实带到,让完颜明月自己决定。完颜明月原本跟随大军前来,便是因为无法割舍兄妹之情,想在最后时刻送完颜阿古大一程的,所以她当然愿意前往。 林觉也不阻拦,命人护送完颜明月前往那金顶大帐之中。完颜明月在大帐之中逗留的时间甚长,从午后一直待到了夕阳西下时分,才眼睛红肿着回到落雁军的营地里。 林觉没有询问他们兄妹二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如果完颜明月想告诉自己,她自然会告知。追问出来反而没什么意味。完颜明月也什么都没说,只请求林觉暂缓进攻女真大军,请求林觉明日再进攻。林觉也答应了她。 当天晚上,在林觉的大帐里,完颜明月将林念哄得睡着之后,主动宽衣解带侍奉林觉,对林觉极尽缠绵温柔。这一夜缠绵,让林觉享受到了人间极乐。完颜明月本身就是女真女子,又在大周生活了十年,身上兼备了热情如火和温柔如水的双重感觉,给人以双重极乐之感。再加上两人久别重逢,更是极尽欢愉。这一夜梅开数度,缠绵悱恻之极。 凌晨时分,林觉力竭沉沉睡去。当他醒来之时,猛然间发现已经阳光普照,竟然已经是辰时时分了。于是连忙洗漱披挂,出了大帐之后,发现众将士已经准备好要出战了。林觉为昨晚的荒唐而感到羞愧,大军之中本不该如此放肆的,自己太不知节制了。 林觉穿戴盔甲策马来到阵前,见马斌马青山等人正对着对面敌军指指点点的说话。见林觉到来,众将忙拱手行礼。 “怎么?敌军有什么动静么?”林觉眯眼朝对面看起,却见对面阵前县城废墟之外的那座金顶帐篷依旧矗立在那里。 “大帅,似乎有些不对劲。”马青山道。 “什么不对劲?”林觉皱眉道:“他们跑了?” 马青山摇头道:“那倒不是,大帅没瞧见么?对方军中似乎出了什么事情。那大帐周围飘着白幡,那些进出大帐的人似乎也都披着孝呢。适才咱们还听到了哭声。” 林觉一愣,正要说话,猛听得有人道:“夫君,明月妹子呢?还有念儿呢?” 林觉转头看去,却是策马赶到的白冰在询问。林觉顿时有些疑惑,确实,从起床到现在,自己就没看到完颜明月母子。起身时自己还以为完颜明月早早起身带着念儿出去免得打搅了自己的睡眠。但是倒现在为止,都没看到完颜明月出现,便有些奇怪了。 “大帅,您不是……给了完颜明月手令,让她去对面劝降么?完颜明月带着小公子便去往对面劝降了啊。卑职当值,她拿着大帅手令,我也不敢阻拦……”一名副将在旁呆呆说道。 “什么?”众人都惊叫了起来。都直愣愣的盯着那说话的副将。 “什么时候的事?她什么时候去对面的?”林觉厉声喝道。 “就……就……一大早啊。天刚亮那会儿……卑职……卑职也不敢多说啊。她是大帅的……”副将结结巴巴的道。 “你怎么不禀报一声啊,蠢材啊蠢材。大帅会让她去劝降么?就算让她去劝降,也不用带着小公子啊?你不长脑子的么?”马青山喝骂道。 林觉吁了口气,摆手道:“不怪这位兄弟,要怪便怪我。我早该看出来不对劲的。却没有仔细的去考虑。是我的错。” 马斌咂嘴低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哎,这可怎么是好。小公子也带走了,这下可棘手了。” 林觉皱着眉头,心中焦躁不堪。正思索完颜明月为何要这么干,其目的何在?眼下该怎么应对此事时,猛听得对面号角低沉吹起,一群女真骑兵缓缓簇拥着一名全身缟素的女子列阵而出。 第一六五四章 天地不仁 女真人那一队人马缓缓向前,一直行到落雁军阵前三百步之外才停了下来。马上白衣缟素女子下了马,一步一步朝阵前行来。所有人都已经认出了那女子是谁,正是清晨消失不见的完颜明月。 落雁军众人心中激愤,因为很显然那完颜明月是违背了林大帅的命令私自回到女真营中的。大帅为了救她母子不惜涉险,结果她却自己又回到了女真大军之中,着实可恶之极。但是众人又不好说出些什么来,因为从大帅阴沉的脸色上已经能看得出林觉心里也是极为恼怒的。这件事让林觉已经很难堪了,若是再添油加醋,岂非让林觉无法下台。 完颜明月头披白纱身着素白长裙站在空旷的旷野之中,风吹过,白裙舞动,愈发显得纤弱而无助。 “夫君,可否移步前来,妾有话要禀报夫君。” 林觉坐在马上,目光看向远处天空,冷然不动。似乎没有听到完颜明月的话。 完颜明月呆愣半晌,身子慢慢的跪在地上,向着林觉磕头。口中哀哀哭道:“夫君,妾知有罪。明月只求向夫君禀报情由。若夫君不肯原谅,之后任凭夫君处置便是。” 林觉依旧端坐马上不动,完颜明月伏地开始哭泣。一开始哭声呜呜咽咽,到后来当真是哭声哀怨,悲痛难抑,如杜鹃啼血一般悲切,让闻者深感不安。 “夫君,无论情形如何,总要让明月妹妹说个清楚。更何况看在念儿的份上,总要弄个明白的。”白冰在旁轻声说道。 林觉心中也被完颜明月的哭声弄得心烦意乱,闻言叹了口气,缓缓点头道:“罢了,总要有个了断,我过去瞧瞧。” “大帅小心,当心有诈?蛮夷女子不可信任,这等虚情假意女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有人在旁沉声说道。话没说完便被孙大勇何止道:“胡说什么?那是林元帅的夫人,你不带脑子的么?” 那将领惊觉失言,忙连声告罪。事实上那将领的话倒是代表了不少人心中的想法。完颜明月并非如林觉的其他几个夫人一般都是大周人。而且很多人也并不知道她和林觉之间的事情。只是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女子,相较于林觉的其他诸夫人而言,总觉得不足以信任。此乃人之常情。但孙大勇却是知道完颜明月是怎样的人的,当初在女真大营之中,完颜明月以死维护林觉,那岂能是假意? 林觉叹息一声,轻声道:“大勇莫怪吴兄弟,确实,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不能太轻信于人,就算是自己的身边人也不成。大勇陪我前往便是。” 孙大勇一愣,拱手应诺。 林觉和孙大勇策马而出,缓缓来到完颜明月身前十余步外。完颜明月听的马蹄声响,仰起脸来看到林觉到来,忙爬起身来冲到林觉的马儿身边。孙大勇虽不想阻拦,但出于职责,还是沉声喝道:“不得靠近大帅。请明月夫人站在原地。” 完颜明月身子一抖,一双泪眼诧异的看着林觉,轻声道:“夫君难道已经对我生出如此戒心了么?我……我怎会对你不利?我……我宁愿自己死,也不会让你受伤害的。夫君。” 林觉 不忍看她惊愕的脸,只沉声道:“你兄长他……故去了么?” 完颜明月呆立片刻,才微微点头道:“是。昨日……傍晚……兄长便回归于长生天身边了。” 林觉惊愕的看向完颜明月,皱眉道:“昨日傍晚?” 完颜明月轻声道:“是,在我回去之前,我哥哥便故去了。是我亲眼送他走了的。此刻哥哥停灵于那大帐之中,若夫君不信,可命人去查看。” 林觉惊愕不已,他当然不是不信完颜阿古大的死讯,他是惊讶于昨晚完颜明月竟然是怀着完颜阿古大的死讯在心中,却和自己疯狂缠绵一夜的。现在想来,昨晚的完颜明月确实疯狂的有些不像话。到酣畅之处竟然数次泪流满面。此刻林觉方知,她心中情绪必是复杂难言的。 林觉缓缓下了马,取下头盔交给孙大勇,朝着远处那座在阳光下白的耀阳的金顶大帐遥遥拱手行礼。完颜明月忙敛裾答礼。 “虽则,你哥哥是我的对手,是我大周之仇敌,但他也是你的哥哥。我是以私人身份向他行礼的。你哥哥也是一代枭雄人物。只可惜……哎……不提也罢。明月,节哀顺变吧。”林觉沉声道。 完颜明月轻声点头道:“多谢夫君。哥哥在天之灵得夫君这一礼,怕也宽慰的很。哥哥虽视你为对手,但却也对你甚为推崇。哥哥造了不少孽,现在他死了,也算还清了他的债了吧。” 林觉眉头一挑,语气变冷,沉声道:“你可否告诉我,你今日偷回女真军中是何用意?你若是为了你哥哥病故而操办后事的话,当不会如此鬼祟。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想做些什么?” 完颜明月看着林觉冷峻的面孔,脸上露出纠结挣扎的表情来,半晌后,她轻声说道:“夫君,从此以后,明月……恐不能侍奉在夫君左右了。明月……着实不想这么做,但是……明月别无选择。” 林觉一怔,皱眉喝道:“此言何意?” 完颜明月满眼爱怜的看着林觉,轻声道:“夫君,自明月遇到你之后,无时无刻不想侍奉在你的身边,和你终生相伴。为此,明月可以牺牲一切。你知道么?明月能嫁你为妻,不知在长生天面前感谢了多少回。此生能和夫君相遇结缘,乃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林觉冷笑道:“然则你却又为何背叛了我,不愿侍奉在我左右了呢?是你的长生天叫你离开我是么?呵呵。” 完颜明月柔声道:“慢说是长生天,便是天皇老子,漫天神佛逼我,也休想让我完颜明月离开夫君。我这么做的原因,夫君应该很清楚。夫君那么聪慧之人,怎不知明月的心思?” 林觉冷笑道:“我以前自认自己还能看懂一些人心,但今日我却看不懂了。倒要请教你说明白些。” 完颜明月苦笑道:“夫君你懂的,你当然都明白。我这么做唯一的原因,便是为了我女真族人。夫君啊,我哥哥造孽深重,他手下的一些人也造了大孽,伤了天理。夫君要为大周百姓报仇,要杀了他们,当然在情理之中。可是……夫君要是杀了剩下的这几万女真兵马,我整个女真族数十万妇孺便再无人保 护了。我女真族树敌太多,光是辽人,便会将我们全部赶尽杀绝。明月不能坐视自己的族人被杀戮而不管的。就像……就像夫君为大周人着想的那样,我是女真族人啊,我是他们的金花公主啊,我不能坐视不管啊。哥哥他们有罪,可是族中妇孺老幼无罪啊。” 林觉缓缓点头,似乎并不惊讶完颜明月的这番话。从他看到完颜明月出现在女真军中的那一刻开始,林觉便明白了完颜明月要做什么。昨日完颜阿古大要见完颜明月时,林觉便觉察到一些不同寻常之处。现在看来,昨日完颜阿古大临死之前跟完颜明月进行了一番长谈,最终说服了完颜明月去做一些事情去挽救女真族人,完颜明月虽对他哥哥痛恨,但对她的族人却是有着深厚情感的。这便是今日这一切的缘由。可惜,自己之前没能想清楚这一点。 “你答应了你哥哥要保全女真族,是么?你知道我定不忍心对你下手是么?你认定我一定会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了这些人是么?”林觉冷声道。 完颜明月轻声道:“我当然希望夫君能看在你我夫妻情分上,饶了我的族人。我答应你,从此以后,必当约束他们,绝对不会允许他们再踏入大周半步。而且我也会惩罚他们。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不用夫君动手,我也会严惩他们。特别是那些嗜杀之人。他们不但害了大周百姓,也坏了我女真族的规矩。我都会处置他们的。” 林觉大笑道:“你现在是以女真族大首领的身份在和我说话么?跟我谈条件是么?” 完颜明月摇头道:“不,明月是以夫君的妻子的身份和向夫君求肯。在夫君面前,明月永远都是你的妻子的身份,绝无任何其他身份。” 林觉厉声喝道:“那你凭什么跟我谈条件?我若不依你便如何?倘若我要大义灭亲呢?你待如何?跟我开战么?” 完颜明月面色煞白,跪倒在地,仰头哀求道:“夫君,明月绝无胁迫之意。明月只是希望能保全无辜族人。哥哥他们造孽了,但是我女真无辜族人却是无罪的。你可知道,我和念儿在部落之中这段时间,若非部落大婶大娘姐妹们的照顾,早就活不成了。念儿生下来便生了病,我的族人们进山为他采药,大冬天的差点冻死在山涧里,还是从雪下边挖到了需要的药物。他们都是普通无辜之人,为什么要将其他人犯的错强加到他们身上?你瞧瞧那边马上的女真士兵们,他们当中一大半都只是懵懂无知的少年而已。他们懂的什么?他们什么也不懂,只是因为哥哥的野心他们才来此参军作战。夫君,你宽宏睿智,难道便不能给我全族一个机会么?仇恨难道永远都需要用仇恨来解决么?便不可宽恕么?” 林觉摇头看着完颜明月道:“你说的固然都是道理,我也不否认你的这些道理,但是道理归道理,这世间最不缺的便是道理。人人讲道理又怎会闹到天下纷乱,百万人命如草芥的地步?你说的这些都没有用。你若此刻以我林觉的妻子身份说话,那么我不会答应你的请求。你若是以女真族大首领的身份跟我说话,那我只能告诉你,立刻带着你的人投降,否则,我将毫不犹豫的掩杀过去,一个不留。” 第一六五五章 谁是大首领 (感谢温柔的文乐兄弟的慷慨,谢周周练的新装的赏,谢众兄弟的票。) 完颜明月默然半晌,轻声道:“夫君,既然夫君决意要灭我女真一族,明月也毫无办法。妾身当然不会和夫君作战的,夫君要杀要剐,明月都悉听尊便。明月也并非是我女真族的大首领,真正的女真族大首领另有其人。夫君要不要见一见他呢?” 林觉一愣,愕然道:“女真族大首领不是你?” 完颜明月苦笑道:“夫君,我乃一介女流,岂能当部落大首领之位。我女真族大首领必须是男子,并且是由上一代大首领指定,经过族中众人宣誓效忠认可,得长生天庇佑之人。” 林觉皱眉道:“那他为何不亲自前来,却让你来跟我说这么半天?有何意义?” 完颜明月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之色,轻声道:“夫君,他想来亲自跟你求肯的,可是他太困了。他很任性,饿了便要吃,困了便睡觉,谁的面子也不给。便是你这位天下人人敬仰的大英雄,他也不会给你面子。他想睡,便只能让他睡去。” 林觉冷声道:“好大的派头,我倒是很像知道这人是谁。女真人当中,除了你哥哥之外,怕是还没有谁会有这么大的派头。” 完颜明月叹道:“是啊,可是他是个例外啊。夫君当真想要见他么?” 林觉道:“让他来见我,我只问他一句话,降是不降?” 完颜明月点头道:“夫君稍候,妾去请他前来。” 完颜明月转身往回走,对方女真阵中有人策马上前,将一个孩童交到完颜明月怀里。完颜明月转过身来走向林觉,脸上带着狡猾的笑意,看着满脸惊愕的林觉。 “夫君要见的人便在这里了。念儿,念儿,你爹爹要见你呢、你怎么还睡着啊?你是我女真部落的大首领了,可不能老是睡觉啊。醒醒啊,你爹爹要问你话呢。”完颜明月柔声拍打着怀中孩儿的脸,轻声叫道。 林觉指着完颜明月道:“你……你是什么意思?念儿他……他是女真族大首领么?” 完颜明月点头道:“对不住了夫君,妾私自做了主,我哥哥并无子嗣,昨日哥哥尚在人世之时,请求我将念儿过继给他当养子。我答应了他。念儿现在不但是我们的儿子,也是我哥哥的养子了。他除了叫林念之外,女真名字叫做完颜念。哥哥召集部众宣布了传大首领之位于念儿的决定,军中部族首领一致同意,发誓效忠。巫人祈占,长生天也降下神诏,念儿他现在是我女真部落唯一的受长生天庇佑,受女真各部组拥戴的大首领。” 林觉脑子嗡嗡作响,他是真的没料到事情居然走向了这个结果。自己的儿 子林念,居然成了女真族的大首领了。自己要灭女真人,岂非是要连自己的儿子都杀了么?他终于明白了完颜阿古大临终时的诡计,这厮最后关头还是摆了自己一道,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完颜明月看着自己的夫君,心中既有些愧疚,又有些得意。她想起了昨日午后,面对奄奄一息弥留之际的自己的哥哥的哀求时,她的纠结和无助。 “妹子,哥哥我确实已经铸成了大错,林觉要为大周死去的军民报仇,这无可厚非,毕竟我侵入大周杀了他们那么多人,毁了他们那么多城池,大周人恨不得食我之肉饮我之血。林觉迫于压力,也不得不对我们毫不留情。但是……妹子,我们死后,我女真一族便完了,便要沦为辽人渤海人和其他人欺凌压迫的对象了,我数十万女真族人从此便要沦为卑贱的奴仆,受尽无穷无尽的折磨了。你知道那些人会怎么对待我们的族人,你是见识过的。你当真忍心看着这一切发生么?你跟着林觉固然可以什么都不用担心,可是你吃着美味佳肴穿着绫罗绸缎之时,难道便不会想到你的族人们正在过着猪狗一样被人欺凌侮辱的生活么?你这一辈子都能心安理得的过么?不管怎样,你永远都改变不了你是我女真人的身份,你永远也改变不了你是女真金花公主的事实。妹子,你好好的想一想。哥哥已经错了,哥哥现在醒悟了,但是哥哥无力去挽救这一切了,只有你能够挽救这一切。” 当时的完颜明月陷入了迷茫之中,她知道,无论自己的哥哥做过什么不堪之事,但他对女真族人的感情却是真挚的,女真族是他们的根和魂,白山黑水之地,是他们的家园。这一点已经侵入骨髓之中,无可改变。哥哥所做的一切固然是因为他的野心,却也不能不说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整个女真部落的强大,从此不受他族欺凌。辽人曾经对女真人的欺凌,完颜明月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便耳闻目睹了,那些辽人在自己的部落扬鞭纵横,抢走财物女人,胡乱杀人的场景时常在噩梦之中出现。完颜明月当然不希望这一切再次重演。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夫君他不会听我的。我无能无力啊。” “妹子,阻止他杀了我们剩下的这两万多兵马,便可保全我女真一族。这两万人回到部落之中,便可担当起保护部落之责。妹子,只需做到这一点便可。我想了个办法,能让林觉无法下手。但恐怕需要委屈你了。你或许再不能跟林觉在一起了。不是哥哥临死前还要拆散你们,而是……整个女真部落需要你这么做。我想将念儿过继给我为养子,我将大首领之位传给念儿,这样,林觉便没法动手了。他难道要杀了他自己的儿子不成?念儿是你的儿子,有一半的女真血脉, 也是我完颜家的血脉传承,这便足够了。我了解林觉,他肯为你母子豁出性命来相救,自然不会狠心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管。他不但不会动手,他今后还会关注我女真族的生存。他会去灭了辽国,让我女真族从此不受威胁。他一定会这么干的。妹子,念儿成了大首领,你便只能留在女真族了,他太小了,你要暂代女真族的事务。你是我女真族的金花公主,大伙儿也都服你。将来念儿长大了,你要去哪里都可以。但现在这个时候,女真族的生死存亡便摆脱你们母子了。妹子,哥哥是没法动一个手指头,否则为了此事哥哥愿意给你磕上一万个头请求你。妹子,你好好的想一想好么?” 完颜明月呆呆的站在那里,她整个人都是麻木的,都是傻的。哥哥的计策确实一个好办法,而且一定会奏效。若是念儿为大首领,则林觉必然放弃赶尽杀绝的想法。自己的族人便一定能得以保全。可是,那样的话,自己便等于要背叛夫君了,而且从此便再不能和夫君在一起了。朝思暮想,苦苦等待了这么多天,终于和念儿能和夫君团聚了。若是这么做的话,自己和念儿便又要离开林觉了。念儿那么小,自己必须在他身边。而夫君怕是也很难原谅自己对他的背叛了。 一边是渴望团圆过安稳的日子,在林觉身边当他的妻子,和他一起幸福的生活。另一边是女真族人的安危,数十万部族的性命攸关。这种选择,对于完颜明月而言简直是一种莫大的煎熬。可是,身上流淌着女真人的血,割舍不了对女真部族的情感,对女真族中妇孺乡亲们的生死完颜明月当然不能漠然视之。而且,这也是一种恕罪之举,兄长的所作所为酿成了今日的结果,无辜的族众却要承担这一切的后果,完颜明月不能不以牺牲个人幸福的代价去拯救他们。 完颜明月做出了选择。然后便是召集部众和族长了宣布这个决定,确定了完颜念的大首领的身份。其实所有的部众也都明白,这是唯一挽救他们的办法。他们对金花公主的选择钦佩不已,向她表达了最深的歉意,发誓永远不会背叛完颜念和完颜明月。 完颜阿古大心事了结,在完颜明月的目光中安然逝去。这一代枭雄虽然没能完成他最终的夙愿。但是他的一生纵横叱咤,风云变幻,精彩之极。最后关头, 完颜明月怀抱林念,想着昨天发生的那些事情。想着她下了决心要做这些事情之后,昨夜因为愧疚和痛苦而对林觉百般的依恋。她知道,过了昨夜之后的今天,自己恐怕便再也得不到林觉的爱怜了。无论自己的行为在自己认为是多么的应该,那都是对夫君的背叛之举。林觉一定很愤怒,一定很难受。可是,自己别无选择。自己何尝愿意如此呢? 第一六五六章 无可奈何 林觉的眉头紧锁着,双手将马鞭绞得像个麻花,牙齿咬得咯咯响,样子着实有些可怕。 完颜明月看着林觉的样子心中发了慌,低声叫道:“夫君,夫君,你莫要生气,是明月对不起你。一切都是我的错。求你切莫生气,气伤了身子。” 林觉看着完颜明月,缓缓摇头道:“这怎会是你的错,错便错在当初我在蛇岛上遇见了你,否则岂有今日之事。你我之间本是孽缘,孽缘岂有正果。也好,就此了断这段孽缘也好。你兄长倒是知道我的弱点,他知道我会为了念儿妥协。我承认,这是我的弱点,我对你们太好,以至于你们用我对你们的好来胁迫我。嘿嘿,这世间果然是心狠手辣无情无义的人要活得自在些。闹了半天,我才明白这一点。一切不是你的错,错在我罢了。” 完颜明月缓缓跪道,抱着林念向林觉磕头,哀声道:“夫君,你不要这么说,这叫明月无地自容。明月对夫君敬爱之心可鉴日月,明月恨不得永远留在夫君身边,侍奉夫君,哪怕是做牛做马。可是,天不遂人愿,明月是个命苦之人,偏偏教我遇到眼前之事。夫君,倘若是你的话,你该如何抉择?我自然可以不管不顾跟随夫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去管。可是……若我全族为他人所灭,数十万族人受人欺凌压迫,我这一辈子还能心安理得么?明月知道今日有逼迫夫君之嫌,是我不义在先。可是……除此之外,我还能有别的办法么?若是有其他的办法,请夫君有以教我,哪怕是要明月去死都成。” 林觉缓缓道:“你知道么?我最脑恨的便是他人胁迫于我,而且是我的女人算计我。我可以饶了女真人,但你不该用这种办法算计我。你那兄长临死之前还要摆我一道,当真是死不悔改。而你,哎!我不知说什么才好。你们这一手确实击中了我的弱点,让我不得不答应你。也罢,便是饶了这些女真人也自无妨,但需得答应我几个条件。” 完颜明月心中痛苦万分,她从林觉的语气中已经听到了决裂的意味,她并没有因为林觉答应了她的请求而感到欣慰和欢喜。她知道,自己恐怕要失去林觉了。这让她既痛苦又惶恐。 “第一,你们在三天之内必须离开大周境内,从你们离开的那一刻起,但凡有一个女真人未经许可踏足我大周境内,我便视为你们有不轨之心。到那时,我便要大义灭亲,严惩不贷。你能答应么?”林觉冷声喝道。 完颜明月流泪点头,哭泣道:“我……我答应。” “第二,你们女真人回到部落之后,给我老老实实的呆在你们自己的土地上,不许再有扩张兵事之举。即便是辽人的土地,你们也不准觊觎。总之,但凡有野心称雄之举,我同样不容你们。你们的兵马数量不许超过三万,多一人便是要扩张的举动,都将遭到我大周兵马无情的打击。当 然,你们不用担心辽人,辽人的帐我们大周会跟他们算,你们只需保留保护自己的能力便可。从此后收起你们的獠牙,再不许有半点非分之想。否则,便是灭族之祸。你能答应么?” “答应!我答应!”完颜明月哭道。 “第三,你们回到部落之后,便需上表臣服我大周,成为我大周附庸之国。我大周将有权调动你们的兵马作战,这是你们恕罪的机会。你们若能答应,便表明你们诚心改过。你们臣服了大周,诚心为大周做事,大周才有宽恕你们的理由。否则这血海深仇,百万军民之死的仇要怎么了结?”林觉沉声道。 完颜明月咬牙道:“一切按照夫君说的办便是。” 林觉点点头,吁了口气,沉声道:“适才这三个条件是我以大周兵马大元帅的名义和你这个女真族实际上的大首领的之间的条件。现在我要以你的丈夫和念儿的爹爹跟你说几句话。你听好了。” 完颜明月忙擦泪点头,肃立静听。林觉负手而立,看着阳光下荒凉的山野和远处废墟一般的城池,沉吟半晌,轻声道:“其实你本不必以念儿为筹码来胁迫我,便是你当女真的大首领,我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毕竟你我夫妻一场,你为了我也吃了不少苦头,担了不少心思。当初若不是你,我也早就死在你哥哥手里了。所以,即便是为了你,我也只能饶了你的族人。我本可以提出将念儿要过来,让你独自和你的族人离开。但是……我若那么做的话,似乎对你太不公了些。你是念儿的娘,没了念儿,我怕你也命不久长,所以,我便将念儿留给你抚养。” 完颜明月心中惊惧不已,是啊,倘若林觉执意要自己交出念儿才放了他的族人,那自己该怎么抉择呢?念儿是自己的全部寄托,没了念儿自己还能活的成么?幸而夫君没有那么做,到了现在,他对自己也没有绝情绝义。这更让完颜明月心中愧疚难当,痛苦不已。 “不过,念儿留给你,你却要答应我,好好的教导他。我要他读我们南人的书,学我们大周的道理。我不允许你让他成为一个野蛮之人。你要教导他好好的治理你们女真族,让你们的女真族也改变面貌。你能答应么?”林觉问道。 “夫君放心,念儿是你的儿子,他本就是大周人。我自然会好好的教导于他。不让他丢你的脸。”完颜明月道。 林觉点点头,眯眼看着完颜明月怀抱之中依旧熟睡的孩童,吁了口气道:“念儿便交给你了,希望他将来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同时也是个知大义,识大体的好男儿。不像他爹爹,缺点太多,以至于被人抓住弱点。” “夫君……”完颜明月悲声叫道。 林觉摆摆手,沉声道:“罢了,你去吧。我本想一纸休书休了你,但那么做又怕将来有人骂我念儿是没有爹爹的人。我这个爹爹多少还 是能给他撑腰的,有我在,谁能奈他何?不过,对你而言,你已经失去了我对你的信任了。那枚玉佩还在么?当初蛇岛之上,我说过,你持那枚玉佩前来,无论你求我什么事,我都会答应你。今日之事,便当是我兑现承诺。那玉佩你交还给我吧,我已然兑现承诺了。” 完颜明月呆立半晌,伸手从怀中取出那半截玉佩来,却不肯丢过来。林觉叹了口气道:“你留着也罢,但那物已然无用了。你去吧,从此后约束你的族人,好好的过日子。” 完颜明月泪水涌出,悲声道:“夫君,你我还有重逢之日么?” 林觉转身走到五花马旁边,翻身上马,沉声喝道:“相见不如不见,见了又能如何?你若能谨遵我的吩咐,好好的约束你的族人,全心全意将念儿抚养成人。便是你我之间这段孽缘的最好的结局。而我在此发誓,我林觉从今日起绝不再为任何人所胁迫,绝不再念妇人之仁。我现在才明白,当初我的老师方敦孺先生为何对身边人如此的苛刻,因为,要达济天下之人,则不得不成为世人眼中的六情不认之人。而事实上,他心中对身边人的爱护之心不亚于任何人。那正是一个胸怀大义之人的痛苦纠结之处。而我,不幸也要走上这条路了。” 林觉说罢,拨转马头扬起马鞭飞驰而去。完颜明月抱着林念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三天后,女真两万残兵败将退出大周东北境内,渡桑干河往辽东而去。历时近八个月的女真人和辽人的联合南侵终于落下了帷幕。 虽然只是短短的七八个月的光景,但对于天下人而言,无疑经历了一场噩梦般的浩劫。短短七八个月的时间里,大周东北三路几成焦土,大周军民死伤超过百万,另有数百万人流离失所,数百城池毁于战火。大周朝廷也经历了巨大动荡,大周皇帝郭旭,以及只当了一天皇帝的吕中天都死在了这场浩劫之中。原本安宁的大周百姓终于被这突如其来的铁蹄声踏碎了他们美梦,终于明白,原来大周江山已经腐败到了如此的地步,别人一推便摇摇欲坠了。 而对于入侵者而言,最终的结局却也是不堪接受。女真人和辽国的联军前前后后投入了近六十万人之多。他们一度春风得意打到了汴梁,但最终只有两万残兵败将得意幸存。辽国和女真族中的青壮几乎死伤殆尽,财力物资也打的空空荡荡。特别是辽国,原本国力强劲,现在却已经徒有虚表。而对于女真人而言,他们的大首领死在了征服天下的路上,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泡影,他们不得不再一次回到他们的白山黑水之间去,那还是用他们的金花公主失去了她的幸福换来的。这本身对他们而言便是一种莫大的沮丧。 世事如棋,风云激荡。一切如冥冥之中的安排,一切却又脱离了洪流的掌控。在这一片平行的世界里,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巨变。 第一六五七章 京城事 大周汴梁城中,过去的几天时间城中气氛沉闷。那天晚上从城外涌入的大量兵马,东西营方向传来的厮杀之声都让本已经逐渐恢复生气而大周京城百姓们惊恐猜忌。特别是第二天上午,各种流言蜚语传遍京城大街小巷,流言的内容更是让百姓们惊恐担心不已。 流言纷杂,但绝大多数的版本都趋向于一种情节,那便是当今皇上郭昆乘着大元帅林觉领军出征,城中落雁军兵马空虚之际,密召地方厢军兵马入城,试图掌控京城。最终殿前司兵马使沈昙率军击溃厢军,平息乱局。 京城百姓们倒不是因为昨晚的厮杀而惶恐,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这样的事情。他们真正感到惶恐的是,从昨夜的事情里他们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眼下这个刚刚给人带来信心和希望的朝廷里,根本不像人们外表所见到的那样的和谐。皇上和林元帅之间的矛盾显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谁能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这种水火不容的境地。而这显然会让大周的未来蒙上阴影,让百姓们稍微复苏的热情和希望之火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人们惶恐的是,是不是一切又要回到之前了?朝廷又要迎来无休无止的争斗了?皇上和林觉之间的事情将以何种方式来了局? 百姓们的心情很是矛盾,在皇上和林觉之间,他们找不到自己的立场。一般而言,效忠皇上乃是天经地义之理。臣子和皇上之间有矛盾,显然应该指责臣子的不忠。可是,具体到这件事上,这两个人身上,事情显然不那么简单。京城百姓们的态度也自然而然的分为了两派。 一派认为,皇上这么做显然是不得已而为之,很明显林大人应该有不轨之心,皇上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夺回权力。否则前车之鉴不远,第二个吕中天再世,皇上最终自身难保。林大人确实有大功劳,但是在天下平定之后,便当卸下兵权,以示忠心和清白。抓着军政大权不放,将皇上至于何地? 另一派显然不会同意他们的观点。他们认为,是林大人一手扭转了天下格局,率领落雁军击溃女真大军,平息吕贼内乱,保住了大周的江山社稷。若无林觉,便无大周。当今皇上若非林觉辅佐,焉能有今日?普通人尚知感恩,更何况是应该为天下表率的皇上?他乘着林大人出征之际背后动手,这种行为本身便不堪之际。而且那些所谓的污蔑林大人有夺位之心的流言显然都是编造的臆测之言。林大人倘有异心,他大可甩开当今皇上自立,却又何必要捧着已经被赶出京城的梁王父子不放? 那些说什么林觉恐怕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要找个傀儡供着的人的说法也是 站不住脚的。女真入侵,吕贼窃国,天下已经大乱。大周本已经差不多要亡了,很多地方上的势力都已经蠢蠢欲动,要自立为王了。林觉大可不必找个傀儡供着,直接起兵争夺天下便是了。而且,就算立个傀儡,也未必非要是郭昆。先皇郭冲的长公主便是林觉的夫人,他完全可以奉长公主的旗号起兵,那岂非更加的没有后患。 所以,说白了,皇上这么做便是忘恩负义之举,便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吃饱了便骂厨子。这种行为是极为可耻的。杀功臣,而且是辅佐自己登基的大功臣,而且是乘着林大人去和女真人作战的时候在背后捅刀子,足见当今皇上的为人是何等的鄙薄和不堪。这种人在民间的说法便是白眼狼一个,是要被所有人唾骂和不齿的。 朝廷里的气氛也很诡异,官员们倒是照常做事,各衙门也是忙忙碌碌。但是从皇上进京之后便一日不落的早朝却停了。所有人都对此事噤口不谈,每有人问及此事,不管是他们的家人还是至交好友,得到了都是一顿训斥。 整个京城的气氛沉闷压抑而安静,就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一般。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件事不会这么安静的过去,林大人出征归来之时,便是此事即将爆发之时。 时已六月中旬,京城的天气已经极为炎热了。傍晚的夕阳落山之后,地面上的热浪却依旧没有消散。管理京城街道的衙门派出了人手拉着水车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喷洒清水降温,空气中蒸腾起一股股的蒸汽的热浪。蒸腾的水汽将地面的热量吸收弥散在空中,反而更加让空气变得湿热难当。 但无论如何,太阳下山之后一切都变得让人好受了些,夜晚的风不久后便会将热气吹散,而这也是夏天里京城百姓们最惬意的时候。繁华大街上的夜市的摊位已经开始摆起来,白天被热浪.逼得不敢出门的百姓们也纷纷出了家门。夏夜的夜市是汴梁城最为热闹的风景,甚至夜晚比白天更加的热闹。 汴河两岸的铺子到了夜市反而生意更好,他们早早的便子啊铺子前搭了凉棚,摆好桌椅,准备迎接夜市的人潮。汴河两岸的码头在夜晚也格外的忙碌,白天的炙热让苦力们无法忍受。在经历了不少人中暑的教训之后,最近所有商家和船行都将卸货时间调整到了晚上和清晨。汴河两岸几十处码头整夜都是忙碌卸货的人群。 天黑之后,一辆马车从相国寺前街的林宅大院侧门出来,在几名骑着马的护卫的保护之下,马车穿过熙攘喧闹的人流,过相国寺前街往东而去。不久后上了朱雀大街转向北,直奔大庆门宫门。 马车到了宫门口左近停了下 来,宫门口有人迎上前来,灯笼的照耀下,领头那人相貌清俊面色严肃,正是殿前司指挥使沈昙。 几名护送马车的亲卫上前行礼,沈昙点点头,目光注视着马车车门,拱手沉声道:“小人沈昙在此迎候郡主。” 马车车门打开,一名侍女从车内下来,为车内之人挑起车帘。灯笼的照耀之下,面罩薄纱的一名女子下了车来,向着躬身行礼的沈昙敛裾行礼。 “沈大人有礼了,有劳你在此迎候,让我着实不安。” 沈昙忙道:“郡主说哪里话来,小人不敢当。” 下车的女子正是小郡主郭采薇。沈昙原本是梁王府卫士统领,相当于王府家臣,所以和小郡主之间的对答依旧改不了以前的称谓,而且也极为恭敬。倒也不完全是因为小郡主是林觉的夫人之故。 “这一次,让你为难了。我知道,此刻我进宫来是很不妥当的,但我思来想去,还是要进宫一趟。有些事还是要和我娘和我那糊涂的兄长说清楚为好。我知道这么做让你很为难,但是,希望沈大人也理解我的苦衷。”小郡主轻声道。 沈昙叹了口气,低声道:“这种时候,郡主确实不该进宫来。林元帅已经击败女真人班师回朝了,这种时候……不是在下多嘴,郡主不该再来宫中。一切等林大人回到京城自会定夺。郡主这时候进宫,恕我直言,其实并不明智。在下这话没有其他意思,毕竟非常时期,郡主的身份又极为敏感。在下其实也是为郡主着想……” 小郡主微微点头,面纱遮住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沈统领,你若实在觉得为难,我也不勉强你。我其实可以光明正大的进宫,正是出于担心外边的风闻,不想让人生出议论,我才让人告知你。而且,我进宫也不为别的,而是要向我那兄长和娘亲把事情说清楚,劝他们不要执迷不悟。正是因为夫君要回来,我才要进这趟宫。听说我娘和兄长态度一直蛮横的很,我必须要劝解他们。毕竟那是我的娘亲和哥哥,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我想就算夫君回来,他也会愿意让我进这趟宫的,总之,夫君回来之后,有任何的问责,我郭采薇担着便是,绝不会拖累你沈统领便是。” 沈昙愣了愣,脸上神色尴尬。他知道再说下去,怕是要真的被误会了。小郡主此刻的言语便已经有些不对劲了。身为原来的王府统领,受王爷父子救命之恩,最终却选择了跟随林觉,这本身便已经让沈昙心中甚受煎熬。小郡主的话只是点到而止,再说下去,怕是沈昙自己也受不住。当下叹了口气,拱手道:“罢了,请郡主入宫便是。来人,打开宫门。” 第一六五八章 笼中人 相较于城中街市的喧嚣热闹,大内皇宫之中冷清的让人有些可怕。几处宫殿中都黑灯瞎火,通道和门廊花树之间,斑驳黯淡的灯光照射进来,愈发显得冷清阴暗。 几名亲卫前后提着灯笼,侍女在旁扶着郭采薇的手,一行人就这么无声的穿行在高大的殿宇暗影之下。不时会有人从殿角的阴影和花树通道之中走出来,低声的询问着口令。在沈昙对上口令之后,这些人便很快再次消失。 自那日事发之后,沈昙下令殿前司侍卫封锁了大内前殿。为了防止出现意外,此刻的大内前殿的警戒程度超出了以往任何时候。这当然不是沈昙太过谨慎,而正是他的老辣之处。沈昙知道,当那晚上的事情发作之后,消息必然外传。知道郭昆现在处境不妙,必有人挺而走险前来相救。莫说郭昆没有人缘,没有人脉,光是他这个皇帝的身份便会召来无数的投机者。整个大周不知有多少躲在暗影之中的人,想趁此机会将郭昆弄到手,之后借郭昆之手举起反叛大旗。不知有多少野心勃勃之人想利用郭昆这块大肥肉。 在过去的数天时间里,便有数拨江湖高手潜入皇宫之中。这些人都是为了郭昆而来。有的是想掳走郭昆,有的则是想乘机刺杀了郭昆,造成局面上的大混乱,让林觉背这个黑锅。这一切当然被沈昙无情的粉碎了。曾经在江湖上混迹多年,沈昙熟知这些人的套路,让他们都不得不铩羽而归。 一行人走过一座又一座高大的殿宇,直至来到皇宫西北侧的后宫延福宫宫门前,距离宫门数十步,所有的侍卫都停下了脚步,不敢再踏前一步。郭采薇看在眼里,心中暗暗赞许,沈昙显然是恪守规矩的,后宫之中,妃嫔宫女集中居住于此,倘若沈昙放任侍卫们出入于后宫之中,则说明他放肆无礼到了一定的地步。后宫便是一道底线,沈昙显然明白这道底线的象征意义。 “郡主,前面便是延福宫了,皇上和太后都在延福宫内,都住在太后寝殿翠微殿中。在下只能护送郡主到此了,接下来由宫中女卫负责护送郡主前往。在下在此恭候郡主出来,再送郡主出宫。”沈昙停步躬身说道。 延福宫是后宫,沈昙自然不敢僭越失礼,但是皇上和太后在里边却也不能放任不管,于是便调集了落雁军女营部分人手过来充当女卫,保证延福宫的安全。禁军侍卫便负责皇宫前殿已经外围的保护。他口中的女卫便是这么来的。 郭采薇点点头轻声还礼道:“有劳了。” 沈昙招了招手,延福宫门前走来十余名女子,她们的打扮穿着 跟宫女无异,但是郭采薇却认得她们。这些都是落雁军女营中的女战士,虽然说落雁军还从没沦落到依靠这些女士兵上战场的地步,但是脱胎于高慕青身边的女卫的这支女营却一直有数百人手。她们的职责其实也很简单,便是负责保护妇孺女眷,因为那会方便的多。郭采薇虽不参与女营之事,但其中一名女卫曾经在身边随行保护她,所以郭采薇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叫金梅的女卫。 “金梅率众女卫见过长公主。”那女卫倒也没有隐瞒身份,带着众女卫恭敬行礼。 郭采薇吁了口气,微微点头,心中不知为何有一种无言以对之感。种种迹象表明,夫君对这一切都做好了准备,他仿佛算计到了今日的情形,好似张开了一口大牢笼等着郭昆一头撞进来。而郭昆却真的撞进来了。郭采薇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心中的感觉。是自己的夫君太聪明,还是自己的哥哥太愚蠢?这一切到底是刻意还是无意?到底谁在算计谁?郭采薇实在搞不清。 “请长公主跟我们来。”女禁卫金梅轻声说道,起身后使了个眼神,几名女卫便前后左右守住了方位,将郭采薇簇拥在中间。在几盏宫灯的照耀之下,郭采薇一行缓缓进如延福宫中去。 翠微殿在延福宫的西北角,濒临西北湖畔,这是皇宫之中地势最高,景色最美的一座宫殿,所以太后沈阿葵进宫伊始便占据了这座宫殿。当然除了这翠微宫的好处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这翠微宫原本是吕中天的女儿,郭旭的母亲梅妃居住的宫殿。沈阿葵以此来昭示她已经占据了大周的后宫主位,之前什么梅妃容妃都已经是过眼烟云,她现在才是笑到最后的人。这种行为之外的用意,其实明眼人都看得懂。 可惜的是,沈阿葵怕是怎么也没想到,她只住在这翠微殿不到半个月,便被彻底的困在了这座宫殿里。不能说是阶下之囚吧,但却也失去了行动的自由。那天清晨,她被告知不能出翠微殿半步,因为她为她的儿子郭昆设计的背后插刀的计划彻底的失败了。 沈阿葵心里是恐慌的,但一方面她恐慌,另一方面她又极为嚣张。这是一种矛盾的心理状态,在最初的几天通过一些表现极端的表现了出来。首先,她大吵大闹的对女卫们大放厥词,威胁恐吓,说自己身为太后,她们无权限制自己的自由,她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对殿外守卫的女卫百般挑衅甚至辱骂。但是女卫们虽然并不顶嘴,但却以行动表达了态度。当沈阿葵纠集了一群宫女试图硬闯出翠微殿的时候,女卫们用她们的鞭子无情的抽打着气势汹汹的宫女们,将 她们打的满脸是血。躲在后面的沈阿葵见此情形知道她们是动真格的,倒也没敢以身试鞭。 接下来沈阿葵又表演了绝食的戏码,她扬言要绝食而死,绝不妥协。女卫们倒是没干涉她这番刚烈的行为,女卫们接到的命令是不许太后出翠微殿,其他一切跟自己无关。沈阿葵饿了两天两夜之后突然发现自己就算真的饿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因为女卫们压根也没打算将消息禀报上去。沈阿葵当然不是真的想死,否则死的办法有很多种,女卫们可也没有贴身看着她。上吊撞墙都没人拦着,沈阿葵却也没有这么做。于是沈阿葵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恢复了进食。 “哀家不能死,哀家倒要亲眼瞧着这些大逆不道之臣的下场,哀家死了,反而遂了他们的意。”沈阿葵恶狠狠的喝下了莲子羹如是说道。 后来,郭昆也搬来翠微宫住了,据郭昆说,他是担心太后的安危,所以以死相逼,沈昙才不得不同意他从寝殿来到翠微殿居住。郭昆的真实用意自然是来同母亲商议对策,他自己一个人实在是没有好的办法。此刻而言,母亲的处境比他却要好的多,毕竟林觉就算报复,也不敢动太后一根毫毛。太后是安全的。他只有现在跟跟着太后,或许还有一些希望。 母子二人便在翠微宫中终日相对,一时合伙咒骂林觉的大逆不道,沈昙的忘恩负义,臣子们的无情无义。一时又相对愁眉沉默着,惶惶难安,不知如何是好。又或者站在殿门口大喊大叫的发疯嚎骂,疯癫不已。总之,短短不到十来天时间,这对母子度日如年,如在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煎熬。 郭采薇在女卫们的护送下来到了翠微殿门前。女卫们退下之后,郭采薇在侍女的陪同之下缓缓走进殿中。前殿昏暗,有内侍和宫女们缩在角落里打瞌睡,他们突然发现殿门口进来的郭采薇时,顿时都惊喜的叫了起来。 “长公主来了,长公主来了。谢天谢地,长公主终于来了。快,快禀报皇上和太后,就说长公主来了。”内侍和宫女们奔走相告,仿佛是天大的喜事降临一般。脚步杂沓,光影摇弋,喧闹声在死气沉沉的殿中传的很远。 郭采薇皱着眉头,她没有制止他们的行动,只扶着侍女的手快速的往后殿行去。过了中庭回廊,前方后殿垂门处有人高声惊喜的叫道:“是妹子么?是妹子来了么?是我那好妹子来了么?呜呜呜,呜呜呜。” 那惊喜的叫声迅速转变为大声的哭泣之声,紧接着浑身酒气的郭昆发髻散乱颓唐万分的跌跌撞撞的从前方回廊上冲了过来。 第一六五九章 左右为难 小郡主皱了眉头,停了脚步敛裾行礼。 “采薇见过皇兄!” 郭昆大声哽咽道:“妹子啊,你可来了啊。还叫我皇兄么?你看我这像个皇帝的样儿么?我是囚徒啊,天下有我这样的皇上么?” 郭采薇皱眉看着郭昆道:“哥哥吃了多少酒?” 郭昆叫道:“哥哥也不想喝,可是哥哥心里的苦怎生排解?何以解忧?只能喝酒啊。喝醉了,便什么都忘了。” 郭采薇道:“那又管什么用?自欺欺人罢了。” 郭昆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冷笑道:“朕何尝不知是自欺欺人,但是朕只能自欺欺人了。一切都是拜你那位好夫君所赐。妹子啊,你来的好,这一回怕是只有你能救哥哥了。你一定要帮帮哥哥,不然哥哥便死定了。” 郭采薇蹙眉道:“娘亲呢?我去见娘。” 郭昆忙道:“对对对,去见娘亲一起商议去。妹子啊,娘若是知道你来了怕是要高兴坏了。这段日子娘天天念叨你,今日可算是将你盼来了。快快快,来人,带路,去太后房里。” 郭昆激动的语无伦次,大声喝令着周围的宫女太监们。内侍宫女们一连声的答应,十几人提着灯笼簇拥着兄妹二人直往后殿东侧太后的住处去。很快众人便来到太后居住的东春阁院落里,一间亮了灯的屋子前的廊下,几名宫女正神色不定的站在那里朝众人张望。 郭昆快步走过去,口中大声叫道:“娘,娘,采薇来了,采薇来了啊……” 一名宫女忙上前向郭昆行礼,低声道:“皇上……皇上……太后睡了呢,皇上莫要吵醒太后。” 郭昆怒道:“去禀报啊,说采薇来了,太后自然便醒了。” 那宫女面色尴尬,低声道:“不是啊,太后没睡,太后只是……” “混账东西,到底睡没睡?一会说睡了,一会说没睡,你昏了头么?”郭昆喝骂道。 郭采薇在旁道:“皇兄责骂她作甚?想必是娘亲不想见我吧。” “娘不见你?那是为何?”郭昆愕然道。 郭采薇叹了口气,没有回答郭昆的疑问,只款款移步来到门帘之前,缓缓的跪在了地上,轻声道:“娘亲,薇儿来给娘亲问安了,采薇不孝,娘亲莫要生采薇的气了。” 周围众人都不敢说话,院子里静悄无声。庭院花坛之中的夏虫唧唧叫嚷,更增四周的静谧。 郭昆也有些明白了,太后这几天一直在抱怨郭采薇不孝,这种时候居然都不进宫来帮着出主意,气的咬牙切齿的。所以现在郭采薇来了,便闭门不见。不过郭昆 心里明白,抱怨归抱怨,他和太后都清楚,现在恐怕只有自己这个妹妹能帮到自己,所以她来了,便是大救星,若是因为母后将妹子拒之门外,妹子一气之下走了,那可真是弄巧成拙了。 “太后,薇儿在门外跪着呢。您不要生她的气,她这不是来了么?她也有她的苦衷……”郭昆出声打圆场。 一阵咳嗽声从屋子里传出来,那正是太后沈阿葵的咳嗽声。郭采薇叫道:“娘,您身子怎么了?生病了么?” 太后恼怒的声音传了出来:“假惺惺的关心我作甚?你怕是巴不得哀家死了才好。这么多天,你连面都不照。此刻却来作甚?我和你哥哥被人当囚犯囚禁于此,你却无动于衷。你这样的女儿生养了有何用?枉我那么疼你,那么宠你。生养了个好女儿。呵呵,你父王在天之灵知道你便是这样孝顺我的话,怕是不得安宁。” 郭采薇脸色煞白,心如刀割,眼中流下泪来。从小到大,她何曾受过这样的言语,何曾有过这般被母亲斥责的时刻?很明显,太后就是要用这些话来剜自己的心。自己怎么可能不关心太后和哥哥的死活?事情出了之后,郭采薇便叫来沈昙询问情形。她知道,她不能干涉其他的事情,但是对太后和皇上的身体和处境却是能做一些干涉的,她要求沈昙必须保证太后和皇上的安全,并且饮食侍奉都不许怠慢。 在太后闹腾的那几天里,她也是心急如焚,担心太后的身体。但她心里也明白,母亲那是闹给别人看的,绝非真的要绝食。所以她忍耐了两日。倘若两日之后母亲还不肯吃东西的话,她便要出来干预了。总之,郭采薇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关注母亲和哥哥。但在那件大事上,郭采薇却无能为力。因为她知道,这一次母亲和哥哥确实做的太过分了。自己不能是非不分的去帮他们,那对夫君而言也是不公平的。所以她只能沉默着,保持着缄默。 今日进宫来,其实已经是很不明智的行为了。更为明智的举动应该是不要进宫来见母亲和哥哥。但是郭采薇实在做不到这一点。夫君就要回京城了,在此之前,她必须做些什么。娘亲和哥哥还不知问题的严重性,或许还蒙在鼓里。若是他们再这么闹腾下去,不肯服软的话,事情将变得极为糟糕。为了娘亲,为了哥哥,也为了她自己,她必须进宫来见他们。可是一见面,便被太后这番形同辱骂的斥责劈头盖脸的浇过来,郭采薇心里的委屈和难受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娘亲……求娘亲不要这么说薇儿,薇儿承担不起。薇儿的命是娘给的,娘若觉得女儿不孝,女儿这条命还给娘便是。娘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那便是女儿最 大的罪过了。薇儿也受够了夹在中间的滋味,薇儿只想安生的过日子罢了,从未想过要承担这些事情。薇儿不如死了,便一了百了了。”郭采薇跪在地上泪流满面,身体颤抖着悲戚之极。 郭昆吓了一跳,忙道:“妹子说什么呢?什么死呀活呀的。母后你听听,莫要责怪妹子了,这是要出人命么?母后,让她进去说话吧,这般情形成何体统?” 沈阿葵听了郭采薇一番话也自心惊。她只顾自己发泄情绪,却忘了如今采薇的处境也很尴尬。自己心中的怨气不该撒在自己女儿身上,她可完全是无辜的。可以说是受自己和郭昆连累的。再说之后的事情还要仰仗她斡旋,可不能这么逼迫她。 “罢了罢了,说你几句都说不得了。昆儿,和你妹子进来说话吧。” 郭昆连忙答应,上前劝慰郭采薇。郭采薇兀自沉浸在悲戚的心境之中难以平复。身旁侍女扶起她来,郭采薇靠在侍女肩头良久,才平复情绪,擦了泪水整顿衣衫进到屋子里。 沈阿葵压根没睡,衣衫整齐的坐在凉塌上,直愣愣的看着眼睛红红的郭采薇进来。郭采薇来到内间的一刹那,沈阿葵也是双目泪流,下了地一把抱住郭采薇,母女二人抱头痛哭起来。 郭昆在旁站着,看着两个女人抱头痛哭没完没了的样子,咂着嘴皱眉道:“娘,妹子,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妹子来了,咱们正好商议一下对策才是啊。现在这情形,总要想个办法破局才是。” 太后闻言止住悲声,擦了眼泪道:“昆儿说的没错,哭是没用的。得想办法。薇儿来,到榻上坐。咱们一起想法子。或者……你今日进宫来,是不是已经想到了办法才来的?” 郭采薇叹了口气,看着母亲和哥哥两人,心中不禁感到悲哀。到这时候,他们还在想着要破局,要想出对策来,当真是执迷不悟。 “娘,哥哥。夫君击败了女真大军,完颜阿古大死了,夫君他们班师回朝正在路上,不日便回京城了。”郭采薇轻声道。 “啊?”郭昆母子同时叫了一声,脸上神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他……击败了女真大军么?完颜阿古大死了?哦哦,这可……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啊。当然应该是这个结果,我知道他一定能战胜完颜阿古大的,谁能是他的对手呢?哎!”郭昆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的呆呆说道,照理说这是个让人振奋的好消息,作为大周的皇帝,他应该高兴的跳起来才是。可是他说这话的语气却是满满的失望和遗憾。 “林觉要回来了?那岂不是……你哥哥和哀家的命就快要没了么?”沈阿葵喃喃说道。 第一六六零章 可笑的理由 郭采薇无奈的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哥哥,心中叹息不已。本来是一派大好的局面。哥哥登基当了皇帝,夫君平息内乱驱除外敌,大周恢复平静,即将重新焕发生机。一切都将向好的时候,哥哥和母亲却在背后算计夫君,以至于到了今日之局,当真让人又痛心又恼怒。 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正是苦尽甘来之时,却被母亲和哥哥的这番愚蠢的行为弄的一地鸡毛不可收拾。 这件事让自己在林家的地位也一落千丈。本来自己在林家的地位越发的稳固,哥哥登基之后,即便绿舞也无法撼动自己大妇之位。可是现在,哥哥和娘亲要谋害夫君,自己在林家忽然成了孤家寡人一般。虽然众女表面上都没有说什么,可是她们的眼神里总有些微妙的东西在闪烁。她们当中或许有人会认为自己是知情的,毕竟这样的事情也解释不清楚。 夫君应该是了解自己的人,他应该不至于认为自己也合谋其中。但这件事一定会影响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他也许不会说什么,但一定会对自己敬而远之,慢慢疏离。而这正是自己最担心的地方。 自己的处境虽然尴尬,但这倒也不算什么。毕竟自己问心无愧。迟早所有人都明白自己并未参与其中,也无半点对夫君不忠之心。但是目前自己最担心的还是这件事该如何了局。哥哥和娘亲是想要夫君的性命的,那已经是生死攸关之事了,夫君还有没有可能宽恕母亲和哥哥。倘若夫君废了哥哥的皇位,哥哥必死无疑。到那时,自己怕也只有自己了断一途了。夫君或许并不会对自己做些什么,但自己怕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的。 那样的后果是无法接受的,郭采薇不能让事情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夫君要如何处置这件事的态度虽然不郭采薇并不知晓,但是以郭采薇对林觉的了解,事情未必便无转机。夫君并未绝情绝义之人,他其实已经很给自己的面子,也很给郭昆面子了。否则上次郭昆埋伏人手试图对他下手那件事,便足以让夫君对哥哥毫不留情了。说到底,夫君也是不希望矛盾走向激化的。 不管林觉的态度最终如何,郭采薇思来想去得出的结论是,自己必须要让娘亲和哥哥端正他们的态度,必须为发生的事情向林觉道歉,进行一番补救。这是事情有所转机的前提。娘亲和哥哥这段时间又是绝食,又是叫骂。哥哥还搞出什么衣带诏让人偷偷往宫外送,还妄想着进行反击。这些闹剧不但不能救他们,反而会让事情更加的棘手,所以在林觉归来之前,郭采薇必须要进这一趟宫,把话跟母亲和哥哥说清楚,让他们必须清醒过来。 “娘,恕女儿在不敬。这一次的事情你们当真没有觉得做得太过分了么?你们事后自己反思过此事么?”郭采薇轻声说道。 “过分?谁过分?我们么?妹子,你这话说的可真有意思,你那好夫君将我和娘软禁在这里,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忘恩负义,你反倒说是我们过分?”得知林觉即将归来,心头正烦躁不安的郭昆像个爆竹一般被这郭采薇这句话给点燃了,蹦起来大声叫道。 郭采薇皱眉道:“哥哥,你自己做了什么难道自己不知么?是你对我夫君猜忌怀疑,要对他不利。今日这个局面难道不是你自己造成的么?” 郭昆冷笑道:“我便知道你要来说这些话,你果然跟他们是一条心。可是你们想过我的处境没有?你那好夫君手握大权,控制一切。而我这个皇帝便是他的傀儡。我岂能不有所抗争?难道非要等他废了我自己当皇帝才后悔莫及?我现在只后悔那天晚上没有一了百了的杀了他。一时妇人之仁,结果落得如此地步。” 郭采薇叹息道:“哥哥,我对你真的很失望。大好局面便葬送在你的猜忌之中。我夫君这一路走来哪里对不住我们了?他数次挽救我们于危难之中,辅佐你坐上了皇位。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偏偏要说他想当皇上,他若想当皇上,又何必辅佐于你?这些事你都不好好想想的么?” “呸,他不过拿我当号召天下的旗帜罢了。他若自己起兵,便是造反。他若借我梁王府的名头,便是勤王靖难,便是师出有名。这正是他的鬼心思。林觉此人,心思艰深,别人不知,我能不知么?”郭昆摆着手叫道。 郭采薇皱眉摇头道:“哥哥,你这是鬼迷心窍了,真不知道是谁给你灌了这迷魂药,让你如此的执迷不悟。夫君若是要借郭氏名头,又何必非要是你?绿舞乃先皇之女,奉绿舞之名讨伐杀父弑兄夺位的大逆不道的贼子,这难道不是起兵的理由么?” “绿舞?她是个女子,我大周可不认女子为主。你以为是唐朝么?乾坤倒转,阴阳颠倒,在我大周绝无可能。”郭昆道。 郭采薇点头道:“好,就算绿舞不够资格,那么其他人呢?郭氏皇族血脉众多,他大可推举其他人,为什么偏偏是你?安康王的子孙不成么?陇西郡王不成么?他们都是郭氏皇族血脉,随便找一个不谙世事的皇族孩童奉为皇帝,难道不是更能受他摆布么?” “其他人?他们怎有资格?他们可不是皇族正统。”郭 昆叫道。 郭采薇冷笑道:“你是正统么?爹爹是皇帝么?郭旭都比你有资格。真要论先皇正统一脉,包括先皇在内的一脉都是支脉,不过是武帝当年从明德皇帝手中得来。真正的开国正统皇嗣却在安康王一脉,那才是开国先祖一脉正统。若立安康王子孙,便是归于开国正统一脉,反而更加名正言顺些。” 郭采薇喜欢读书,林觉喜欢钻研的《国朝史略》她也看了,知道大周立国以来的皇位传承。先太祖郭威建立大周,后传位于太子,是为明德帝。但明德帝体弱多病,即位年余便驾崩于朝,燕王郭溪乃太祖十三弟,受太祖委托辅佐明德帝理政。明德帝驾崩之后,燕王夺位成功,是为武帝。事实上皇嗣正统便从太祖一脉到了武帝一脉。而现如今的安康郡王便是太祖一脉传承下来的先太祖血脉中的一支。所以说正统性,追根溯源,安康王子嗣反而更是正统。 郭昆当然也知道这些,被妹子这番话说的无可反驳,终于恼羞成怒斥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今日进宫来不是替我们想办法的,是来帮着你那位夫君来训斥我们来了。果然是大难临头,自己的母亲和哥哥都不顾了。既如此,你来作甚?嫌我和娘还没死,要来落井下石气死我们么?” 郭采薇听着这刺耳之言,心中难过之极。但她还是耐心的劝慰道:“哥哥不用说这种话,我若不为母亲和哥哥着想,今日何必前来?我如今的处境你们想必也知道,我今日进这一趟宫也是会惹人怀疑,招人议论的。但你们是我的至亲,这种时候我怎能置之不顾?若为自保,我大可不必前来。” 在旁半天没说话的太后忙道:“昆儿,你妹子说的对。咱们是一家人,骨肉至亲,她怎会不顾我们的死活?你妹子冒着风险进宫来,定是要给我们出主意的,你也莫说些气话。之前的那些都不用再提了,事已至此,咱们娘儿三个要想出办法才是。” 郭昆鼓着眼瞪着郭采薇道:“妹子,你既是来帮我们的,便拿个主意。林觉要回来了,他恐怕要杀了我和娘了,你有什么法子救我们出去?” 郭采薇摇头道:“我没有办法救你们出去,就算有办法,我也不能这么做。” 郭昆冷笑着对太后道:“娘,你听到了吧,这便是你的好女儿,我的好妹子。她说她能救我们出去也不肯救呢。” 沈阿葵皱眉对郭采薇道:“薇儿,现如今只有你能救我们了,你若不救,我和你皇兄岂不是都要死了。” 郭采薇轻声道:“娘啊,你们还没明白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么?还不肯承认你们做错了么?你们怎可在背后算计他?现在事情出了,当勇于认错才是。女儿必在其中斡旋,向他求肯,才有转机。这时候还想着逃出去,又怎么能逃得出去?此刻任何一个不当的举动都可能造成杀身之祸。为今之计,只有让哥哥向夫君谢罪,才有可能让事情得以缓和。你们再错下去,真的无法再挽救了。” 太后一愣,冷声道:“向他谢罪?这算什么主意?” 郭昆摆手叫道:“休想!我是皇上,倒要向他谢罪。亏你说得出口。” 郭采薇轻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哥哥,世道变了,你心里明白的。不要倔强了。不然的话,我也没法救你的命。你也莫说妹子不帮你是为了自保。你们若是死了,妹子自杀相随便是,因为我也没有别的选择。我本来现在就已经活的了无生趣了,夹在你们和夫君之间两头不能做人,死了倒也解脱了。” 郭昆咬牙道:“既如此,你为何不索性下了决心?这样,我有个法子。林觉回来之后,你想办法在他饭菜里下毒,毒死了他。他一死,树倒猢狲散,其他人便立刻都会来效忠我。你便不但救了我们,还救了大周社稷。” 郭采薇呆呆的看着郭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薇儿,这办法……未必好,娘知道你下不了手。不过……也许这也是能救我们的办法。娘不是要逼你这么做,最好还有其他的法子。”太后咂嘴道。 郭采薇怔怔的看着这一对母子,心中失望之极。 “娘,哥哥,你们好糊涂啊。你们自己做了错事倒也罢了,现在居然要女儿也跟着你们错下去。你们要我谋杀我的丈夫么?且不说他并没有过错,一切都是你们的错。就算他有错,那也是我的丈夫啊,是战儿的爹爹啊,我怎可这么做?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看来这趟宫里我不该来,早知你们如此执迷不悟,我来了也是无用。” 沈阿葵脸色有些羞愧,咂嘴无语。 “实话告诉你们,夫君出征之前跟我有过一次长谈,他亲口跟我说过,他看在我的面子上对你们会仁至义尽。他说,除非你们逼的他无路可走,他都不会对你们下狠手。但你们执迷不悟,这是自己往死路上走。娘你应该反省,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你的安排,包括引地方厢军入京火拼之事。今日这一切都是娘一手造成的,是你将哥哥亲手送入火坑,还可能会送了他的命。娘你倒是不用担心,夫君他们绝对不会对你下手的,可是如果 哥哥因此没了,娘你以后能心安理得么?你如何向爹爹交代?女儿会尽力向夫君求肯的,但你们这种心境和态度,女儿恐怕也无能为力。世道要变了,真的已经变了,你们没感觉出来么?莫要抱着你们那些想法过日子了,大周已经不是之前的大周,不是郭氏的,也不是我夫君的,而是天下人的大周。我们所有人,都要适应这种改变。哥哥,妹子奉劝你一句,莫将自己真的当成无可替代之人,你其实没那么重要。王侯将相宁有种?前有李唐后不知又归于谁姓。大势已变,你又犯了大错,再不低头,没人救得了你。就算我和娘都陪着你死又怎样?哥哥,你真的已经没有任性而为的资本了。言尽于此,薇儿该走了。娘亲,兄长,好好的想想女儿的话吧。” 郭采薇说罢跪地向着太后磕头,之后站起身来,转身离去。郭昆对着她的背影叫道:“妹子,你这算什么?真的不肯帮哥哥么?” 郭采薇头也不回,快步离去。 郭昆口中喃喃的咒骂着,抓起案上的一壶酒便要喝。太后沈阿葵沉声道:“莫要喝了,昆儿。或许……我们真的要认命了。也许是娘害了你,你不肯认错的话,娘去替你认错,去跪在那林觉面前求他饶了你。哎,娘怕是真的昏了头了。” …… 京北官道上,一只兵马正往京城疾驰而来,那正是落雁军骑兵兵马。落雁军此战大获全胜,兵马损失不大,阵亡的将士不足四千,伤者八千余。女真人失败之后退出大周境内,林觉命林虎卢义等七八名军中大将各率兵马收复北方三路实地,并且临时驻守于此。之后再募集兵马前来驻守边镇。 这样一来,十一万大军便不得不分为数军,除了被派往边镇的三支兵马之外,林觉便只能和马斌马青山卢义等人率领着两万骑兵和两万步兵回京城了。 林大帅就这么放走了两万多女真骑兵这件事,虽然军中众将领表面上没有说什么,但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有一些想法的。说白了,很多人认为这是林大帅的处事不公。女真人犯下累累暴行,欠下累累血债,林大帅到最后却选择了放走了这两万多双手沾满了大周人的鲜血,甚至还有落雁军兄弟的鲜血的家伙们,这着实让众人心中难以释怀。某种程度上来说,林大帅是因私废公之举,被他的夫人胁迫至此,这不像是林大帅的风格。林大帅便不怕这么做会为人所诟病么? 很多人心里有想法,但是出于对林大帅的尊重又不肯说。马斌梁七等人更是不可能因此抱怨林觉。所以凯旋的路上,众人竭力避开这个话题,都不肯谈论此事。 林觉自己当然明白,这一次的举动会引起很多人的困惑和不满。但林觉也不想解释什么。林觉的内心里其实有一个很自私的秘密,他不想将这个秘密暴露出来。 不过,在抵达京畿境内的那天晚上,大军当晚驻扎在白马渡北岸的时候。那天晚上林觉在和马青山在岸边散步的时候,林觉倒是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马兄弟,你是否也觉得这一次我放走了女真人是自私之举?会不会为人所诟病?说我放虎归山,说我因私废公?”林觉站在岸上看着月光下滚滚东去的大河流水主动问道。 马青山一愣,笑道:“青山不敢乱说,但我想大帅这么做必是有大帅的苦衷和深意。” 林觉笑道:“深意倒是没有,私心倒是有的。我可以向你明言。其他人或许并不懂,你却是懂的。我曾跟你说过,我想要将我大周变成一个怎样的朝政局面,你还记得么?” 马青山忙道:“当然记得,大帅你不会当真是要这么做吧,那可真是翻天覆地之举啊。大帅你可要想好了啊,这么做,或许会惹来大乱啊。未必为所有人所认同啊。” 林觉点头道:“看来马兄弟做了一番思考,明白这件事的难为之处。其实便在于人心。但是,你有没有觉得,这才是我大周未来最好的出路?否则,将来难免再重蹈覆辙。权力这个东西太集中,一个人若被奉为神明一般的地位,权力得不到节制,便会产生这样和那样的问题。所以必须要做重大的改变。” 马青山点头道:“大帅说的是,在下上次听大帅说了之后,仔细的想了这件事,甚为佩服大帅的用心之良苦。除了大帅,怕是天下人没人想到这种作法。但是正如大帅所言,人心最难改变啊。” 林觉笑道:“所以啊,我想这么干,要么我成功了,我可以开辟一个新的局面。要么我失败了,我便将死无葬身之地。我想后一种的可能性不小,我可能会被人在街头乱刀分尸也未可知。所以我得给自己留一条根啊。将来我林家一门如果被人满门抄斩,却还有一根血脉在北方。我便不会绝户了。哈哈哈。所以我放走了他们。不知这个解释你满意不满意。” 马青山苦笑不得,他万万没想到林觉居然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的,这听起来有些可笑和儿戏。但如果林觉所言是真的,那么大帅的意思其实就是,他回到京城之后便要进行他那一项令世人惊诧的大变革了。他已经为最坏的结果做好了打算。 第一六六一章 集会 六月十九上午,林觉率领兵马抵达北城城外。早已得到消息的京城军民们一大早便涌到北外城通天门内的大街上翘首以盼,准备迎接凯旋而归的朝廷兵马。整条北门通天大街上人头攒动,拥堵不堪,人人争相一睹林元帅和落雁军的风采。 对于百姓们而言,直到此刻起,绝大多数人才真正对林觉和他的落雁军生出敬畏认同之心来。 之前还有很多人在潜意识里将落雁军同山匪联系在一起。这当然是因为之前郭旭和吕中天把控的朝廷的污蔑宣传之故。甚至落雁军击败了吕中天平息了内乱都没能让这些人完全的认同。直到现在,落雁军将人人痛恨恐惧的女真人数十万兵马打的落花流水,大军凯旋而归之时,大周上下才终于意识到有落雁军这支兵马作为依靠是何等安心之事。有林觉这样的人在,大周从此后不会再受外敌欺凌了。 北方蛮夷如虎狼,但显然林元帅和他的落雁军比虎狼还凶横。 维持秩序的禁军士兵们在街道上站成两排,阻挡着百姓们进入街道中间堵塞通道。两条粗绳沿街拉出两道警戒线,超出警戒线的人便要挨鞭子。但即便如此,百姓们还是将脖子伸出老长,无数双眼睛都盯着通天门城门方向观瞧。两侧房舍酒楼中,屋顶大树高台上也都挤满了爬满了人。 终于,万众期待之中,城门口号炮连天。通天门城门开启,马蹄隆隆之声传来,不久后,排列整齐的落雁军骑兵队伍沿街驰入城中。所有的落雁军骑兵都经过了一番整饬,战马和兵士显然都经过一番清洗整理。原本风尘仆仆的人马显得荣光焕发。所有人的盔甲都闪闪发光,兵刃上了油打了磨更是油光锃亮。十人一排的马队从街道上缓缓驰过,当真是人如虎马如龙。引来街道两侧百姓们的阵阵欢呼和鼓掌。 关键的一点是,这些落雁军骑兵身上自带一股肃杀之气,那可不是花架子的仪仗队。从他们的身形和表情上,坚定的从不游移的眼神之中,便可感受到一股久经沙场的兵马自带的杀气。这种肃杀之气绝非之前任何一支兵马身上所有。若说盔甲的鲜艳精致,之前的大周禁军的盔甲远比落雁军的要好的多。落雁军的盔甲兵刃甚至还有些破旧和缺损,但是,军队的杀气不是靠衣着堆上来的,而是身经百战,战无不胜之后养成的一种无所畏惧的自信,毫不留情的决心。 细心的百姓们除了注意到落雁军身上的冰冷肃杀之气之外,还注意到一个细节。那便是所有的骑兵战马的马臀之后都挂着一个柳条编制的小框兜。很快有人便明白了这小兜的用处,那其实是接马粪的粪兜。骑兵虽然威武雄壮,但骑兵过后街道上会留下许多马粪,臭气熏天。而落雁军骑兵居然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细节,用粪兜承接马粪避免污染街道,这一个小小的举动让人们倍感欣慰。在落雁军冰冷肃杀的外表之下,居然还有这样的颇有些温情的举动,足见这支兵马跟任何一支兵马都有所不同。 “大周安国郡王、宰相兼枢密使、天下兵马大元帅林大人到!”数十名亲卫骑兵在前方开道骑兵走远之后策马飞驰而来,口中齐声高呼道。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转向城门方向。城门内广场左近的百姓们很快便看到了纵马而来的林觉和簇拥在他身旁的一干将领和亲卫们。 林觉骑在高大的五花马上,身上简简单单的穿着一件黑色的铠甲,身后披着红色的披风,脸上带着笑意缓缓穿越城门洞进入到广场之上。林觉的相貌原本俊美,成年后留了胡须之后变得儒雅英俊而成熟。长期身居高位之人,自然而言养成一种上位者的气度。那不是靠着穿什么好的盔甲,骑着名贵的宝马来凸显的。在人堆之中,你一眼便能看出这个人身上的与众不同。他身边的其他人虽然身形更高达,战马更名贵,盔甲更精致,但是都无法压制他身上的光芒。 “林大人,林大人!”一群人大声的叫喊起来,那是一群太学的年轻学子们。文武全才,经历传奇的林大人早已是这些年轻学子们的偶像。他们今日集体逃课前来一睹心中偶像的风采。 林觉听到呼喊声朝他们挥手致意,太学生们喜不自禁,叫的更起劲了。 “林元帅,林元帅。”周围的百姓们受他们影响,一边欢呼鼓掌,一边大声叫喊。很快,这呼喊声便蔓延了整个街道,整个街道上的军民都山呼海啸起来。一开始叫的是‘林大人’‘林元帅’‘林宰相’‘林王爷’等这些称呼,后来有人想起了端午节当日给林觉的新称呼,那新称呼正可以囊括了众人对林觉的观感。那不是元帅大人宰相王爷这些称呼所能表达出的对林觉的尊崇之感。 “林圣人!林圣人!”满街圣人响彻云霄,伴随着林觉的大军一路前行。 大军一直行到东华门外,文武百官在此集结相迎。兵马从此处经过之后,便由各军将领率领回营驻扎,凯旋仪式也从游行变成了一场隆重的集会。跟随大军一路前来的数万百姓聚集于东华门外广场上。林觉在众官员的簇拥下徐徐登上早已搭建好的彩台上。 凯旋仪式是经过事前沟通的。杨秀等人认为应该在大庆门前广场上,那里的面积更大,可以容纳更多的百姓。场面也更大。林觉其实希望有一个大场面来庆祝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大军凯旋,预示着从现在起大周内乱外敌都已经被击败。在军事层面上,大周已经基本上恢复了和平,已经从近四年的动.乱之中走了出来。这样的时刻,自然要大肆庆祝一番。林觉算是明白了,有些事必须要有隆重的仪式感。比如如此重大时刻,如果不已隆重的方式进行庆贺,别人便也就根本意识不到此中的艰辛之处,也会视若轻松无物。 很多人便是闷着头做了很多事,却不为人所知。有些人只做了一点点事情便大肆宣扬,表功颂德。不明真相的百姓们反倒会认为他们做的更多。这便是不重视宣传的坏处。 不过,虽然大庆门前更适合这种大场面的庆祝集会,甚至朱雀门广场也是理想的地点之一。但是林觉最终还是决定在东华门外举行这场集会。东华门外广场虽然小了些,但是广场的东边便是御史台衙门,那曾经是方先生任职的地方。御史台大狱更是方敦孺和严正肃自尽于此的地方。林觉选择这里,便是要以此来告慰方敦孺和严正肃两位大人的亡灵。让他们看到大周乱局平息,让他们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这当然是林觉内心的秘密,他没有告诉别人自己的心思,只告诉负责布置集会的杨秀等人说,兵马入城,不宜扰民过甚。从内城北门进入,过东华门广场之后便可从内城望春门出内城,所扰不过内城一 角而已。杨秀等当然以林觉之意为重,在此搭台迎候。 菜台射在东首御史台衙门之前,林觉带着众将领登台落座,待百姓们蜂拥而入,在台下聚集的差不多的时候。杨秀请命之后来到台前,扬声说话。 “诸位父老乡亲,诸位在座的文武官员们。今日我等在此集会,庆祝落雁军歼灭女真大军凯旋。诸位和本人一样,当心怀欢畅,开心难抑。是的,在林相的率领之下,我大周横扫顽敌,杀了完颜阿古大,将他的残兵败将全部赶出了大周国境。自此他们不敢再踏入一步。如此大喜之事,怎不值得庆贺。诸位,我想问一句,这一切都归功于谁人?” 杨秀话音落下,下方军民一片沸腾,高声叫喊:“林圣人,林圣人。都是林圣人之功。” 杨秀点头笑道:“诸位心里都清楚的很,那么本官也不啰嗦了,请林相来给诸位说几句。有请林宰相。” 台下百姓们疯狂大喊,掌声如潮。杨秀转过身来向林觉行礼道:“林相,请吧。” 林觉微笑点头,站起身来,在一片山呼海啸的呐喊声中走到了台前。面对下方数万黑压压的人头,以及潮水们扑面而来的巨大的呐喊,林觉吁了口气,高高的举起了手。 随着那只手慢慢的压下,众人的欢呼声慢慢的停息了下来。 林觉目光扫过台下数万张面孔,大声开口说道:“诸位乡亲父老,诸位同僚官员,以及我落雁军的诸位兄弟。林觉有礼了。” 林觉抱拳台上台下团团一礼。数万人纷纷抱拳还礼。有的人直接便趴在地上开始磕头。 “诸位,正如三司使杨大人所言,今日集会,正是为了庆祝我大军凯旋。就在数日之前,我大军于濮阳城外同女真三十万大军进行了一场大战。我落雁军英勇作战,以少胜多,以付出不到万余人的代价近乎全歼女真兵马。女真剩余残兵不足三万,仓皇逃离我大周境内。敌酋完颜阿古大被我军神威大炮轰杀,女真军中主要将领战犯尽皆伏诛。可以说,经此一战,北方女真一族再无南下作战之力,也再无南下作战的胆量了。说白了,今后只有我大周欺负他们的份儿,没有他们胆敢犯我大周的可能。”林觉挥着手大声说道。 “好啊,太好了。狗日的女真人和辽人,闹得我们大周鸡犬不宁,这下终于被打败了。从此后我们再不用担心女真人了。” “是啊,女真人把我们折腾的够呛啊。咱们京城都差点被他们攻了去。若非林圣人领军出山,我们大周便全完了。这都是林圣人之功啊。” “正是,全赖林圣人降世,天下得以太平。我早说过,林大人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你们还都不信。” “什么文曲星?我看是武曲星才是。这领军打仗之事,不是武曲星的本事么?对面比咱们多几倍兵马,换作任何一人,怕是败的一塌糊涂了。这不是武曲星下凡是什么?” “得了得了,算你说的对。不过林大人文采也是第一啊,这是公认的。我看大概是文曲星和武曲星合体下凡。文武双全,面面俱到,不然怎么叫林圣人呢?” “对对对,有道理,合体下凡。” 百姓们在下边七嘴八舌的兴奋的议论着,场面一时闹哄哄的热闹之极。 第一六六二章 海啸袭来 (最近搞新书,更新慢一些,见谅。谢:温柔的文乐兄弟的慷慨打赏。谢众兄弟的票。) 台上,林觉继续说道:“我大周立国这么多年,每每为北方之族所掣肘,有时不得不委曲求全,换取太平。然而,事实却是,委屈永远换不来和平和安宁,实力才是和平的保证。我大周上下爱好和平,但是愿望虽然美好,别人却未必和你一样这么想。虎狼之族无时无刻不虎视眈眈,觊觎我大周膏腴之地。我大周要想保全自己,便必须要强大到让对方忌惮。以强大实力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委曲求全求和平,则无和平。此乃至理。” “对,说的对!正是这个理儿。本来就是这个理儿。”百姓们纷纷叫道。 林觉点头继续道:“这个道理我大周很多先贤早已明白了,所以,才有当年方敦孺严正肃两位大人提出变革朝政,实行‘富国强兵’的变法之道。虽然说,新法实行有些匆忙,部分条款失之公平,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后果。然而,变法本身是没有错的,那是朝着富国强兵的道路上走了正确的一步。假以时日,是可以修正一些漏洞的。只可惜,这正确的一步却被硬生生的扼杀了。吕中天之流包藏祸心,暗藏野心。他和北边的敌人一样,恨不得我大周越孱弱越好,越是混乱越好。那样他便可乘火打劫,达到他谋逆篡位的野心。我大周便是被这些奸佞之人弄得每况愈下,乃至内外交困酿成大祸。今日,我们庆贺大军凯旋之时,焉能不对过往先贤们的努力而致敬。他们早早的便看到了危险,所以勇于去改变,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们又怎能不将吕中天支流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世世代代引以为戒呢?” “是啊,确实如此啊。当初新法……哎!要是能继续下去便好了。我记得变法一年时间,朝廷财政增收数千万两,日渐丰盈。虽说确实出了一些事情,有些百姓确实因为新法而变得更为落魄贫困,但是绝大部分流民还是得到了安置,土地得到了耕种,绝大部分人还是受益的。当时吕老贼每日收集一些各地因新法而导致的各种不好的事件上报,搅乱人心。当时,我也是被蛊惑反对的一员。现在想来,何其惭愧。” 台上台下,不少官员心中作如是想。很多人并无超前的眼光,并无出众的智慧。他们只是随波逐流,很容易为人所煽动。当初很多官员其实并非吕中天一派之人,但却备裹挟其中当了棋子,现在这些人心里都醒悟过来,生出了悔意。 林觉继续说道:“适才杨大人说,今日的胜利是我林觉之功。这等功劳,我林觉是不敢贪的。我大周能有今日,诸位当知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历代先贤的心血努力以及勇于尝试,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百万大周军民的鲜血,无数城池土地的涂炭。还有我落雁军,前前后后近十万将士的死伤。多少人的生命和鲜血,多少人的生离死别,多少钱财物资的消耗和浪费,多少人的绝望和泪水,这一切的一切才换来今日的胜利。这胜利的功劳当然不属于我林觉,我不过是尽了一份 心力。真正的功劳属于我大周历代先贤和能人志士,属于默默忍受苦难,付出代价的普通将士和百姓。这也恰恰说明了一件事,这世上真正能救自己的不是什么神仙佛祖,靠的是所有人的牺牲和付出,靠的是所有人齐心协力共御敌寇。要说功劳,所有大周军民上下都有一份功劳,而非某个人的。我林觉不敢贪天之功,这份功劳也不是任何人能独自享有的。” 台下军民听到这样的话,心中均赞叹不已。这原本就是林觉和落雁军的力挽狂澜,功劳本就是他们的。特别是林觉,若无他在,大周岂有今日。但林大人却并不贪功,将功劳归功于所有人,这是何等襟怀,何等贤德。若是其他人,怕是要为功劳的大小抢的头破血流,这不是圣人是什么? “圣贤不过如此,不贪功,不自傲,谦谦君子,仁义贤德。我大周真出圣人了。”很多人心中这么想着。 “但愿不是沽名钓誉之徒吧。应该不至于,毕竟到了林觉这个地位,应该不至于如此矫情。想必是真心之语。”又有人如此想道。 林觉在台上来回踱了几步,他在考虑该不该在这种场合说一些话出来。很快,他便下定了决心。有些事自己已经决意要做,那便不必拖泥带水。眼下当着数万军民的面,何妨先让他们心中有数。 “诸位,今日之胜利令人欢欣鼓舞,这也是我们在此集会庆祝的原因。这是我大周的转折点,是我大周重新走向兴盛的新的起点。然而,我们是否应该反思一下,为何我大周从欣欣向荣繁荣强盛之国沦为任人欺凌的孱弱之国?或许从今日起,我大周又将重新兴盛起来。但是,我大周曾几何时不也是强冠天下之国么?是什么让我们衰败至此?同样的灾难再来一遍,我们还能承受的起么?我们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否则同样的覆辙再重蹈一遍,我们还能扭转局面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大周从盛极而变得衰弱,我们又如何避免呢?这是否是我大周所有人都应该去思考的问题。”林觉沉声提出了一连串发人深省的疑问。 所有人都沉默着,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从未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因为很多人都认为这些事不是他们能考虑的,都是庙堂之上的那些人所主宰的。而他们只是随波逐流罢了。没有人询问他们意见,他们自己也从未去想过类似的问题。 “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的人是愚蠢的,我们必须找到原因。其实,原因很简单,非常非常的简单。”林觉挥着手大声道:“我大周之所以会遭受磨难,不是因为外敌有多么的强大。我大周强盛时兵马两百万之巨,盔甲兵器无不精良,粮草物资无不充沛。虽说北方之族骑兵强劲,但我大周也无战马稀缺之虞,骑兵数量和战斗力也不逊于他们。为何他们胆敢对我大周虎视眈眈?答案便是,我大周内部出了问题。我大周只要内部不出问题,没有人能对威胁我大周江山社稷。可是,我大周内部的问题真的太多了。繁荣的表象之下掩盖了这些问题,一旦爆发,便不可遏制。冗费冗兵冗官 ,人浮于事,贪污腐败。豪族侵占土地,百姓日益困顿。朝廷挥霍无度,再加上……奸佞之臣当朝,肆意专权,把持朝政。更有很多政策的不合理。种种的种种,导致我大周这条大船处处漏水,看似豪华,其实经不起风浪。即便有人看出了这一点,却也被打击报复,根本不受重视。有的人只顾自己对权力的追逐,将天下百姓视若无物,将江山社稷视若无物。说白了,我大周缺少对权力的约束机制,乃至于失去了纠偏纠错的能力。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所有人都怔怔的听着这些话,林觉的这些话说的很直白,每个人都能听懂。但是这些话有几个人敢当众这么说出来。自曝家丑,从来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林大人今日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远的不说,就说如今。当我率落雁军将士在前方和女真人厮杀之时。就在京城,就在那座皇宫里。有人,却试图在我背后捅刀子。因为什么这么做呢?因为他怀疑我林某人要当皇帝,要夺他的位。这便是莫大的悲哀,这便是我大周的症结所在。皇帝之位,至高无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以决定所有人的生死,可以做任何不合理的决定,随心所欲,任意妄为。正因为如此,才会怀疑别人要夺其位。才会疯狂到利令智昏。一切的一切的症结,便在于此。必须改变,否则我大周会重蹈覆辙的,一定会的。天下人的希望不该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况且这个人未必是个智者。” 林觉响亮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所有人都被他说的话惊的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有的人双股战战,几乎要晕倒在地。 “大逆不道啊。林大人当众指责皇上啊。这难道当真是要……要篡位了么?” “什么大逆不道?皇上干的那叫什么事?前方将士在打仗,他在京城搞事情,背后捅刀子。这样的皇上就是昏君。” “话虽如此。可那毕竟是皇上啊。林大人的意思……难道是……不要皇上么?他说症结便在权力集中于一人之身,那不就是说皇上的位置么?” “是啊,他的意思很明了,确实是这个意思啊。他难道要废了皇上?但他若是要篡位当皇上,岂非自己打自己嘴巴子?说皇上这个位置是万症之结,他却要当,那算什么?” “他没说要当皇上啊,他说的是要约束权力。那意思是……约束皇上的权力么?可那是皇上啊,皇上便该拥有天下。那如何约束?这么一来,君臣父子仁义道德还要不要了?” 所有人都开始窃窃私语,窃窃议论。百姓们的反应倒还在其次,最为震惊的便是在场的文武百官了。他们万万没想到,林大人今日居然当众说了这些话。虽知道京城发生的事情林大人回来之后必是有一番雷霆风暴,但很多人都认为,这件事最终会大事化小,皇上错了,认个错也就过去了。林觉还当真要废了皇帝不成。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这雷霆风暴来的如此猛烈而猝不及防,而且,这不仅是雷霆风暴,这是一场吞没一切的大海啸啊。 第一六六三章 糊涂账 台上台下所有人都被林觉的话震惊到无以言表。各人心境其实不同。 有的人心中惊慌恐惧,因为他们听到了之前他们连想都没想过大逆不道之言,颠覆了他们的认知和三观,令人从心底里生出胆寒之意。 还有人则是心中窃喜,林觉今日所言已经违背了君臣之道,这会让他陷入所有人的讨伐之中。他自己将自己的形象毁了,大周不久后恐怕要进入这混乱的局面之中了。大周尚未进入太平盛世,恐怕就要进入更为混乱的乱世之中了。 当然,也有很多人心中充满了激动和期待。大周最近这几年来的风风雨雨已经让很多人心生厌恶。一次一次的人为的决策失误,一次次因为朝廷内部的对权力乃至皇权的争夺而导致的祸端让大周一步步的沉沦,以至于引来外敌入侵,差点社稷沦陷于异族之手。很多人心忧如焚,痛心不已。他们也在思考着解决之道,思索着问题的症结所在。他们当然也想到了一些原因,但那些话他们根本不敢说出口。君臣父子仁义忠孝这些东西早已经是他们心中的枷锁,他们自己无法打破这些枷锁。但今日,林大人说出的这些话来,却像是用榔头锤碎了这些枷锁,让他们一下子解放了出来。林大人的话也正直指问题症结所在。他们倒并没有因为林觉说出这些话来便感到极为不适。在这些人看来,林觉反而是说出了他们的心声,他反而是最有资格说出这些话的人,因为正是他力挽狂澜拯救了大周。林觉甚至有实力将天下推倒重来,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这反而证明了林觉是大忠大义之人。 最后一种人则是完全支持林觉任何决定的人,这些人当然都是落雁军中的人,甚至包括了后续张寒秋这种从京城逃往伏牛山投奔林觉的一部分朝廷官员。他们当初正是看透了郭旭的无能和吕中天的跋扈野心所以选择离开。他们能离开,恰恰说明他们不是对皇权死忠之人。这一部分人是无条件的支持林觉的决定,不管林觉要做什么,哪怕林觉要当皇帝,他们也都会全力支持。甚至他们中的很多人暗地里早就向林觉提过要林觉自立为帝的建议。 林觉这一番石破天惊之语,让整个庆祝集会的气氛一下子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林觉将众人的神态这反应都看在眼里,他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从自己开始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开始,林觉便考虑到了这么做会带来的巨大心理上的冲击。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颠覆皇权的行为,这显然让深受儒学浸润的大周臣民们感到了不适。这一切其实都在意料之中。倘若大伙儿不感到惊讶,那才奇怪呢。 但林觉并没有打算给这些人喘息的机会。既然今日已经捅开了窗户纸,那么便将事情说的更为透彻一些,让这些人好好的想一想,好好的领会自己这么做的最终的目的。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非某一人之天下。朝廷非为一人理政,而为天下万民理政。这才能让所有朝廷大计为民造福祉,为社稷增固。不可以一人之欲绑架天下人,不可因一时之利损万世根基。事必有计,百年千年大计。行必有有据,为国为民之据。若能如此,则政通人和,天下大治。这便是我今日跟你们说的这些话背后的目的。我知道,你们当中很多人肯定已经将我林觉视为逆贼,认为我是大逆不道之臣。没关系,林某并不介意你们这么看我。当年先师和严大人行变法之事 时,不也被人骂为国贼么?当年就在我身后的御史台大狱之中,方先生和严大人自缢而死。他们不是怯懦,不是绝望。先生留下的绝笔遗书之中有这么一句:倘我大周变法必须要有人流血送命,方某和严大人便为天下之先,为变法流尽热血。今日,林某也以这句话送给自己。无论面临多少攻讦和诋毁,辱骂和诅咒,甚至是死亡的威胁。林某以恩师之言自勉之。倘若为我大周万年社稷之计,为万民福祉之计而必须要有人承受这一切的攻讦诋毁诅咒甚至是付出生命的代价的话,便都冲着我林觉一人来,我来承受这一切,无赦他人。” …… 林府之中,大张宴席。林觉凯旋而归,有人心中不高兴,但是林家众女一定是最高兴的。 林府大厅之中异常喧闹,林家众女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聚拢在酒席之旁而坐。几个孩儿爬来爬去笑闹追逐,一派其乐融融的天伦团聚之景。 林觉沐浴更衣,换下戎装穿了一身朴素的青布长衫来到厅中的时候,众女齐齐起身相迎,敛裾行礼。林觉笑着点头,目光从众女脸上看过去,心中欢喜无比。战场喋血之时,见到的都是刀光剑影尸山血海,眼前妻妾一个个容颜秀丽娇美无比,几个孩儿活泼可爱,从一个男人和丈夫以及父亲的角度而言,这或许便是拼搏的最为原始的动力和意义所在。抛却济世之心不说,光是眼前这些身边的爱人和儿女,便是自己应该誓死保护的原动力。 “都坐下吧,都是一家人,不用多礼。我可饿坏了,闻到这菜肴的香味,我便要流口水了。我来瞧瞧都是些什么好菜。”林觉笑道。 “哪有什么好菜?都是家常菜。现在百姓们的日子还苦的很,采薇姐姐说了,夫君身居高位,当以身为则,咱们府里的饮食一定要节制些,免得为人所诟病。不过,菜虽家常,却都是我们亲自下厨烧制的呢。”绿舞一边为林觉拉开座椅,一边笑着说道。 林觉哦了一声,转头去看郭采薇。郭采薇面色平静,正朝一张椅子走去,似乎对绿舞说的话没有听到。不过林觉发现郭采薇走向的坐席距离自己好几张凳子,心中一动,沉声道:“薇儿怎么不坐过来?” 郭采薇身子一震,忙转头笑道:“哦,这里方便照顾战儿他们几个,小孩子闹腾的很,我得管束他们。免得打搅夫君用饭。” 林觉摆手道:“孩子们闹便由他们去便是,不是还有丫鬟们照顾么?你坐过来,好不容易一次团圆饭,你离我那么远作甚?我会吃了你么?” 众女也纷纷笑道:“是啊,你坐在哪里,教我们如何落座?” 郭采薇这才点头道:“好吧,我坐过来便是。都入席吧,夫君都饿了,也别耽搁了。” 众人纷纷入座,林觉的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确实都是些家常菜。青菜几盘,也有几盘好的。林觉一眼看到一盘红灿灿香碰碰的红烧肉,惊讶道:“这盘肉……是什么肉?” “夫君好眼光,一下子便注意到了这盘肉了。这可是京城现在最流行的肉食呢。绿舞特地去郑家正店跟那掌柜的郑东坡学做了这道肉。今儿亲自下厨烧了一盘。夫君尝尝,好吃的紧呢。”方浣秋笑道。 林觉惊讶的瞪大眼睛,看着绿舞愕然道:“郑东坡?这道肉莫非名叫‘东坡肉’么?” 绿舞惊讶道:“哎呀, 你怎么知道?莫非你吃过?不对啊,那郑掌柜的店才开了不久,他是从黄州来京城开了这家酒楼,招牌菜便是这‘东坡肉’,那是他独创的用猪肉秘制烧出来的。之前可没有人把猪肉烧的这么好吃,夫君怎么可能吃过?” 林觉惊愕不已。大周这年代肉食以牛羊鸡鸭鹌鹑鱼肉为普遍,猪肉虽然也很普遍,但是因为烧制不得法,所以滋味并不好吃。便是普通人家吃肉也不爱吃猪肉。时有民谣云:大周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爱煮。说的便是这件事。猪肉在大周人的心目中是一种地位极低且不好吃的肉食。大周富庶繁华之时,百姓们都不屑一顾。直到近几年,境况每况愈下,猪肉才翻了身。但滋味却还是一样的不好吃。 林觉一看这四四方方,颜色红润香味扑鼻的一盘,便立刻联想起另一个时空的大宋朝的那位叫苏东坡的美食家的独创。所以便随口一问,没想到居然问出一个郑东坡来,这一下让林觉惊愕不已。自己可是盗了东坡先生一堆的诗文,莫非这郑东坡便是来找自己算账的?他便是当世的‘苏东坡’么? 见林觉怔怔发愣,众女都觉得好笑。高慕青笑道:“哎,怎么了?这虽是猪肉,但却烧的很好吃,绿舞妹子花了心思呢。价廉又美味。夫君你也不要因为这是猪肉便不高兴,岂不辜负了绿舞妹子的一番心意了。好歹也吃一块。” 林觉回过神来,忙道:“不是不是,我可不是因为这是猪肉便不肯吃。绿舞,你说的那个郑东坡……他会诗文么?” 绿舞笑道:“会什么诗文呀?郑掌柜大字不识一个。” “哦!”林觉顿时放了心。这人大字不识,便不可能是那位仁兄了。当下伸了筷子夹了一块入口,只觉肥而不腻,入口极化,甜软可口,好吃之极。当下大赞不已。肉烫又香,林觉吃的呼呼吹气,又要赞扬,忙的不亦乐乎。 众女纷纷发笑,绿舞笑道:“夫君看来也要爱上这东坡肉了。那日我和浣秋去吃了一次,顿时便爱上了。姐妹们都去吃了一次,都觉得好吃。那家店现在生意可好了,排队的人从早到晚。郑掌柜笑的嘴巴都合不拢。让他这么一弄,京城的猪肉肉价都长了五文呢。” 林觉笑道:“我有一事不明,这是人家挣钱的秘法,怎么会传给你呢?这不是自砸饭碗么?” 绿舞笑道:“还不是借你的光。我们去吃时,被人认出来是林家的人。那郑掌柜的得知我们的身份死活不肯收银子,说他对夫君久仰万分。说这秘制烧肉定要叫你尝尝。我说我家夫君可不会随便出来吃东西。他便说要教我学烧这‘东坡肉’。我本来是不肯的。后来大伙儿都说好吃,怕你吃不着,我便再去请教了他一番。不过我是保证了的,绝对不会外传,只做给家里人吃。” 林觉点头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是占了我自己的光。但不知这肉如何烧法?” 绿舞咂嘴道:“我可不说,我答应人家的。” 林觉想了想道:“我猜有口诀。是不是:慢着火、少着水,柴火罨焰烟不起,待它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时它自美。” 绿舞惊的目瞪口呆道:“夫君……你……你怎么知道?” 林觉翻翻白眼心道:苏东坡的《炖肉歌》家喻户晓,没想到还真是这口诀。哎!这可阴差阳错,一笔糊涂账了。 第一六六十四章 菜意 众女对林觉知道口诀之事惊讶不已,问林觉怎么知道的,林觉当然没法告诉她们,只自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并不回答。 方浣秋嗔道:“我明白了,绿舞是早就告诉夫君了,两个人故意串通来这里做戏打趣我们,将我们蒙在鼓里。哎,没想到绿舞妹子还会这么一手,骗的我们团团转,很有趣么?” 绿舞闻言涨红了脸叫道:“我没有。” 高慕青添油加醋调笑道:“莫解释了,你不说,夫君怎知道?哎呀,说什么要替人保密,夫君一回来便告诉他了。看来这保密也只是对我们保密而已。” 白冰莺莺芊芊等一起笑着点头表示同意。 绿舞挥着手叫道:“真没有啊,我可以对天发誓。夫君,你告诉她们,我真没有和你合伙骗她们。你回府来才不到一个时辰,我跟你也没说几句话啊。可真冤枉死了。” 林觉哈哈笑道:“好好,我证明你没说。我们俩只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你不说,我也能知道你心里的话,哈哈哈。” 林觉这话哪里是解释,简直是添乱,越抹越黑。众女也听出来了,林觉也是故意在捣乱。 高慕青叫道:“哎呦呦,好肉麻。可是谁信呢?要说心有灵犀,莫不是你跟那位郑东坡郑掌柜的心有灵犀么?哎呀,那可真是有趣了。” 所有人都愣在当场,下一刻全部大笑起来。脑补一下夫君跟那个矮小秃顶的郑掌柜之间心有灵犀的一幕,那画面简直不堪想象,怎能不让人捧腹。 方浣秋笑的打跌,捂着肚子哎呦叫唤。芊芊将头靠在绿舞的肩膀上笑的身子乱抖,若不是绿舞搂着她,她得翻倒在地上。连之前一直神色平静的小郡主都捂着嘴忍不住的咳嗽。几名在旁伺候的丫鬟不敢当面发笑,背转身子缩着脑袋身子抖得跟筛糠一样。所有人都笑作一团。 林觉瞪着高慕青哭笑不得,恨恨佯怒。高慕青笑道:“夫君息怒,妾身给你赔罪。来,咱们陪夫君喝一杯,都别顾着笑了啊,还有没有规矩了?” 众女这才止住了笑,纷纷斟了酒。虽然笑闹不禁,规矩还是规矩,众人都看着郭采薇,等着她起身带领众人敬酒。郭采薇明显有些魂不守舍,被提醒后这才端起酒盅站起身来,众女也都纷纷站起身来举杯向着林觉。 “夫君在外征战辛苦,今日凯旋归来,又建大功,天下仰慕赞颂。但对于我们而言,夫君能平安归来,比什么都重要。我等敬夫君一杯酒,感谢夫君辛苦为国为家操劳。希望夫君平平安安,身子康健,便是我等和孩儿们最大的福气。”郭采薇轻声说道。 众女也都纷纷娇声道:“夫君辛苦了。” 林觉呵呵笑道:“你们也辛苦。谁都不容易。我是身不由己,这几年跟你们聚少离多,倒有一大半时间在外边行军作战,让你们担惊受怕,颠沛迁移,心中也自不安。现在局面初定,总算是能够安稳下来了。这以后 ,我也不必出去拼命去,咱们便可以好好的享受一番天伦之乐了。安稳下来,咱们再生他十个八个孩儿,让我林家人丁兴旺。哈哈哈。” 众女起初听着还感动的很,听到后面一句都涨红了脸。今后一家子能朝夕相处,团圆在一处,日子一定过得很美,众人心里都甜丝丝的。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今日难得我们一大家子如此团圆,但愿年年有今日,岁岁如此时,花常好,人常在,月长圆。”方浣秋感慨道。 林觉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哎,若是那位明月妹子也能抛弃一切带着那林念侄儿也来此团圆,那便完美了。”白冰叹息说道。 众女无语的看着白冰,白冰胸无城府,心直口快。这时候说这话,却是有些煞风景了。虽然那完颜明月的事情前几日通过家书已经告知了家中众人,但是众人都知道这件事不宜提及,否则夫君心中定然不快。没想到白冰心直口快的给说出来了。 林觉倒是苦笑道:“盈满则溢,月圆则亏,世上的事情总归是没有十全十美的。倒也不必说了,来来来,吃菜吃菜,喝酒喝酒。” 众人收拾心情,陪着林觉饮酒吃菜,谈谈说说,倒也热闹。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忽然间小郡主说了一声:“哎呀,有一盘菜我忘了上了,那可是下酒的好菜。” 众人正疑惑间,便见郭采薇亲自出去,不久后捧着一盆菜肴进来,摆在林觉的面前。林觉揭盅一瞧,顿时大喜,原来这是一大盘青蟹,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食蟹乃大周时尚,不过却属于高等菜式,一般人吃不起。文士宴饮必有这道菜,吃蟹也在大周有了一套专门的吃法和工具。大周繁盛之时,这玩意还曾是一门生意。文士大夫宴饮时自带一套食蟹的银制器具,宴饮之时,还要比较蟹壳蟹腿的完整性,方见风雅。自然也要比一比谁的银器更为精美。其实便是一些无聊的玩意儿。林觉喜欢吃蟹,那完全是因为螃蟹的滋味好。蟹黄美味,蟹肉鲜美,营养价值高。而且在这年头能吃出和后世一样滋味的菜肴来,螃蟹算是一个。因为无需太多调料。在这个调味料和后世无法比拟的时代,螃蟹的味道却和后世完全一致。 不过眼前这螃蟹却非清蒸,看起来是醉蟹。 果然,郭采薇轻声道:“这是醉蟹,樊楼最新推出的吃法,据说滋味极为鲜美。有人……今日托我从樊楼购得一些,送给夫君尝尝滋味如何。” 众女都很奇怪,郭采薇说有人托她买一盘菜送给夫君吃,这事儿她们可一点都不知道。而且这人也挺奇怪的,居然送人一盘菜吃,不知是什么意思。要么请客要么送礼,哪有送盘菜的。 “这醉蟹倒确实是挺有名的,据说价格极为昂贵,是用顶级清酒炮制,蟹也是南方海边才出产的青蟹,二者价格都极为昂贵,一般人可绝对吃不起。这谁送了这盘好菜?这一盘醉蟹起码得值个十两银子吧。 ”绿舞轻声说道。 “谁送我这盘菜?大方的很,却也奇怪。”林觉笑道。 郭采薇并不回答,只静静的看着林觉,神情略显局促。 林觉看着那盘螃蟹,皱眉口中喃喃道:“醉蟹,醉蟹!嗯……我知道是谁送的这盘菜了。” 郭采薇身子一震,轻声道:“夫君当真猜出来了么?知道送菜人的心意了么?” 林觉点头道:“简单直接的很,有什么难猜的。我想八九不离十吧。这盘蟹,你端下去吧,我还是吃着家常菜舒坦些。如此昂贵的菜,我无福消受。” 郭采薇神色大变,面色变得沮丧不已,低声道:“看来……看来不合夫君口味。” 林觉沉声道:“那也不是,我只是不喜这种吃法。将活蟹活活醉死,这太残忍。要杀便给个痛快,却也不必这么折磨人。至于这送菜人的心思嘛,我是明白的,但是……不能光凭一盘菜,而要听其言观其行。采薇,一会饭后我要和你单独谈一谈。咱们到时候再说。” 郭采薇眼中本已失望,闻言又燃起希望之火,当下连连点头在,眼眶里竟有了些雾气蒸腾,于是忙找了个借口离席去整理。 郭采薇离开后,众女满头雾水,不知道林觉和郭采薇在打什么哑谜。 “谁送的这盘醉蟹啊。夫君怎么知道是谁?难道又是心有灵犀么?”高慕青道。 “是啊,谁啊?这么好的大螃蟹,夫君怎么不吃啊?”芊芊蒲扇着大眼睛道。 林觉微笑不答。方浣秋若有所思,忽然道:“我知道是谁了,原来如此。” “是谁?是谁?浣秋妹子,快说。急死我了。”高慕青叫道。 方浣秋看着林觉笑,道:“能说么?” 林觉独饮一杯,沉声道:“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方浣秋点头,对满怀期待的众女轻声道:“很简单啊,这是一盘什么菜?” “醉蟹啊,还用问?”芊芊道。 “醉蟹,醉蟹。倒过来念便是什么?”方浣秋道。 “醉蟹……谢罪!啊!谢罪啊。”绿舞轻呼道。 “是啊,谁要向夫君谢罪?还要通过采薇姐姐之手?岂非不言自明?谁在夫君离开之后背后捅刀子的?夫君回来了,要找他算账了,他便吓得要命,赶紧来探口气了。哼,夫君不吃是对的,这人忘恩负义,不能饶恕。”方浣秋沉声道。 众女恍然大悟,都明白了过来。这定是郭昆母子让郭采薇向林觉谢罪求情的花样。 “对,不能吃,焉知这螃蟹里有没有下毒。”芊芊叫道。 “莫要胡说!”绿舞连忙阻止芊芊的胡说八道,芊芊也自知失言,赶紧掩住嘴巴。 厅后长廊中,恢复了情绪正往厅里来的郭采薇恰好听到了芊芊这句话,顿时整个人呆若木鸡,扶着柱子站在那里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了。 第一六六五章 交底 炎热的午后,二进林觉书房小院中却凉爽的很。几棵大树围绕书房周围,此刻浓荫蔽日,遮蔽了炙热的阳光,恰似给书房加了一道隔热层。 宽大的书房里,林觉坐在书案之后的藤椅上。他的面前,沈昙正襟危坐,正轻声禀报关于京城发生的变乱的细节和其后处置详情。 事实上,京城的变故早在发生之后的次日便由沈昙派人送信到了大军之中。林觉处置完女真人之事大军准备开拔凯旋的时候,消息也送到了林觉手中。林觉接到信之后长叹一声,只说了一句:不见棺材不掉泪!便再没有对这件事发表任何的言论。 这发生的一切其实都在林觉的掌控之中。早在林觉准备大军出征的时候,玄衣卫便探知了太后派黄江接洽沈放和刘胜的秘密消息。太后沈阿葵说她精明,其实也糊涂的很。在此时此刻的京城,什么样的动作能逃过林觉的眼睛。玄衣卫早已经是林觉和马斌商议过的要大力发展的部门,要将玄衣卫打造成一个独立的发达的情报探查和查勘官员不当行为的强力部门,对于刘胜和沈放这两个在黑名单上的人物怎么可能不严加监视。当知道这情形之后,林觉立刻便意识到郭昆母子要趁着自己率大军离开之后在背后搞小动作了。林觉心中自然是叹息不已,他很希望郭昆能悬崖勒马,很希望这一切不要发生。但是,当沈昙将消息送到自己手里的时候,林觉很是无奈。郭昆和太后到底还是在背后动手了,他们这么一来,便坚定了自己要对朝政进行大变革的决心了。 虽然有了信件的通报,但沈昙当然还要做当面的禀报。很多事是信上没法说清楚的。一番详细的叙述之后,沈昙最后说道:“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完全是按照你之前预测的那样。我根据你的预测布置的所有行动都奏效了。事情能得到平息,也是因为之前你预测准确。哎,我多么希望这一切没有发生,可是偏偏就发生了。我的心境现在其实很复杂难言,我心里很难过。” 林觉站起身来,拱手行礼道:“沈二哥,小弟在此对你表达由衷的敬意。这件事对你而言却是不容易,你和王府的关系密切,要你这么做却是是一种煎熬。但是沈二哥,我何尝不是如此?我和梁王爷和皇上的关系难道便不密切么?还有采薇,她在中间该何等的伤心和难为。今日的局面错不在你我,我们只是被动应对罢了。到了现在这个局面,我心里也很难过。人心易变,谁能想到这才刚刚稳定了下来,便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原以为,在我们内部是不会发生这种事的,看来还是我太天真了。有些事不是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事情既然出了,我们就要积极面对。你说呢。” 沈昙点头叹息道:“是啊,道理我都懂,只是心里实在难受的很。林兄弟,我想多嘴问一句,之前你答应我的事还算数么?你说了不会因为发生这样的事情便对皇上报复的,现在你还愿意这么做么?” 林觉眼望窗外,手指头轻轻敲打着桌面,半晌开口道:“沈二哥,我答应你的话自然算数。我不会杀他的。我也不会让其他人对他下手。但是,我不妨跟你明言,这样的皇上倘若任由其折腾下去,大周就完了。相信你也同意我的看法,这种只顾自己,不顾大局,猜忌怀疑之心极重的人,难成大事。对大周而言,必是混乱之源。” 沈昙皱眉缓缓点头道:“然则,如今日你在大会上所言的那般,你是否是要废了他,另立新君呢?” 林觉摇头道:“沈二哥没明白我的意思,问题的症结不在于立谁为帝,而在于皇权本身。换了一个人当皇帝,你又怎能保证他便是个圣明的君主?将希望寄托在一个不确定是否圣明的君主身上是不明智的。我不会废了他的,他依旧可以当皇帝,那个位置没人抢他的。只要他老老实实的不要在背后生事,他可以当一辈子。” 沈昙诧异道:“那林兄弟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我却不太明白了。” 林觉微笑道:“我会告诉你们的。待我好好的斟酌几日,再跟你们详细阐明我的想法。届时我希望得到沈二哥的支持。” 沈昙点头道:“兄弟你放心,我已然对天发誓过,无论何时都会站在你身边。况且,我还有的选择么?我现在在很多人眼中也是忘恩负义背叛皇上之人了。” 林觉呵呵笑道:“你我看来都要被万人唾骂了,但那又如何?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我们是为了大周江山,为了万民福祉,走的是正确的路,行的是正确的事,何惧流言和误解?你,我,还有我们身边的很多人,都要有所担当。” 沈昙沉声道:“说的很是,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咱们不为私利,只为公心,问心无愧。” …… 送走了沈昙之后不久,林觉命人请郭采薇来到书房之中。郭采薇一直在房中忐忑等待,林觉命人来请,她连忙赶来。进了书房之中,给林觉见礼的时候,林觉看到她光洁的额头上都出了一层细汗。 “妾身见过夫君!”郭采薇敛裾行礼。 林觉微笑递过纱巾,又斟了一杯凉茶递过去,笑道:“擦擦汗,喝些凉茶解解渴。酒席散了之后可小睡了一会么?要注意身子,多睡养生。不然会很快成为老太婆的。” 郭采薇怔怔的看着林觉,眼眶泛红,轻声道:“夫君不该对薇儿这么好的,夫君应该责骂薇儿才是。妾身不配夫君对我这么好。” 林觉一愣,皱眉道:“这话从何说起?” 郭采薇轻声叹息道:“夫君何必明知故问。妾身心中羞愧惶恐,哥哥他做出这种事来,着实让人难以宽恕。夫君对我越好,我便越有不好的预感。” 林觉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伸手对郭采薇道:“薇儿,你过来,坐在这里。” 林觉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寻常亲昵之时林觉最喜欢将郭采薇抱着坐在大腿上把玩,那个位置也是代表着最为亲密的位置。但这一次郭采薇却没有如之前无数次的娇嗔着坐上来一般的情形一样,她只红了脸,身子却没有动。 林觉有些尴尬,咳嗽一声道:“薇儿,你我夫妻多年,患难与共,多少风雨都经历了,你难道还不了解我么?无论如何,我都信任你。这件事跟你无关,你是你,你哥哥是你哥哥,你不是他,他也不是你。” 郭采薇点头道:“道理我都懂,可是他毕竟是我的哥哥,我虽想置身事外却也不得。我夹在中间着实难为。夫君,我也不瞒你,几日前我进宫见了他们,劝说我哥哥和娘向你认错。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件事不是认个错便完结了的。我知道有些事我们妇道人家不该去管,但我 却无法置身事外。我这几日想了很多,我知道夫君你一心为国为民,劳苦功高。我哥哥他不该这么做。所以,你便是做出任何的决定,我也不会怪你。我只求夫君看在我夫妻情分上,看在我父王的面子上,对我娘亲网开一面。她只是个妇道人家,为了她的儿子罢了。就像我对战儿一样,我或许也会做出蠢事来,希望夫君能宽恕他。另外,我想请求夫君一件事,以现在的情形,妾身不能在霸着林家大妇的位置不放,那会让夫君难为。所以我愿放弃大妇之位,让别的地位适合的贤德之人来当。这样夫君便不必顾忌妾身颜面了。” 林觉皱眉看着郭采薇道:“薇儿,你这是何苦。我说了,你是你,他是他。你哥哥做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你又为何非要往自己身上揽。你的心情我理解,那毕竟是你的娘亲和哥哥,你岂能无动于衷?你进宫去瞧他们,甚至为他们求情也好,都是正常所为。我会因此而怪你么?倘若因为你哥哥的事便牵扯了你,那岂非连我和战儿都有错了?因为我们也是你的亲人。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哥哥再不成器,他恐怕也不希望牵连到别人。你说什么让了大妇之位的话更是荒唐,你这些年来执掌家宅,并无偏颇。家中众人对你也没有什么怨言微辞。无过而受罚,会有这个道理么?除非你自己不愿执掌家宅,不愿侍奉我了,那也简单的很,我送你一纸休书,一别两好,各自欢喜,岂不干脆?又何必辞大妇之位这么麻烦。你希望我这么做么?” 郭采薇脸色煞白,忙叫道:“夫君,妾身不是那个意思,妾身是自责而为之。” 林觉摇头叹息道:“我当然知道你的心情,这一切跟你无关,我最后再说一遍。至于你娘和你兄长的事情,我已然答应过你,不会对他们做什么。你兄长我都可以饶恕,何况是你娘亲。我是那种六亲不认之人么?我此生最大的弱点便是无法狠下心来对自己身边人下手。即便他们做了让我痛恨之事。我答应你的话依旧有效,你也不用担心我会杀了你哥哥和你娘。你也知道,我不会那么做。你切莫拿我的心软来要挟我,故意说些话来刺激我。那我会很生气。” 郭采薇欣喜道:“夫君你到了这个时候,还肯……饶了我哥哥么?” 林觉微微点头道:“当然。我怎会做弑君之人?” 郭采薇轻声道:“多谢夫君,饶我兄长之命。哪怕是废了他的帝位,他也该知足了。” 林觉摇头道:“我也不会废了他。他还当他的皇帝好了。” 郭采薇惊愕道:“夫君莫非在说笑?” 林觉沉声道:“当然不是。你也莫要谢我,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你哥哥做的这些事必须受到惩罚,但惩罚却未必是杀了他或者废了他。薇儿,你现在可以放心了,我最后说一遍,这件事跟你无关,我也不会杀了你哥哥和娘亲。但其他的事情,你不能再插手了,这是最后的底线。之后的事情不容你再来多言,那件事我下定决心要做的事,谁要阻挠,我便不容谁。你兄长和你娘亲我自不会去动他们,但是他们若是不肯低头的话,那便另当别论了。我说的低头可不是送个醉蟹这种事情,是要做好放弃一切挣扎的准备的。你若有暇,最好去宫里走一趟,告诉他们我的意思。那便是你作为女儿和妹妹以及我林觉的妻子该做的事情。” 第一六六六章 操控 连日来,京城内外舆论如沸。在西华门广场上的那场集会之后,林觉石破天惊般的一番话让整个京城都陷入了一种既惶恐又兴奋的氛围之中。林觉的话说的虽然很透彻了,但是对于具体他该要采取怎样的行动,当今皇上的地位将会何去何从,大周将要成为怎样的局面,人们却是一无所知。 因为一无所知,所以便有了太多的猜测。而以前遇到一些大事,总是有迹可循,有由头可以猜测。但这一回众人却是真的摸不著头脑,不知往哪个方向去猜。林觉既无篡位之心,那么便想不透他到底要怎么做了。街头上最靠谱,最能让人相信的消息便是废立之事。绝大部分人认为,这一回郭昆这个皇帝是肯定要被废了。以至于舆论纷纷偏向猜测到底谁来继承大统的问题,倒是对尚在京城的那位皇帝熟视无睹了。 京城之外各地州府也同样如此,各种消息满天飞,不知道到底要发生怎样的变故。各级官员心中各有算盘,有的人心怀鬼胎,他们在等待林觉篡位的消息,或者是杀了郭昆的消息传来,那么他们便可以名正言顺的扯旗而反,形成事实上的割据和混乱的局面,以靖难之名起兵了。但更多的官员则心急如焚的等待着京城的消息,他们心中很是矛盾,既不希望向好的局面有所变化,却又知道这一次恐怕不可避免的要发生大事。 相较于每个人心中的想法万千,立场和目的各自不同而言,有一件事却是绝大多数人都认可的,那便是这一次郭昆的行为确实令人不齿。在林觉还在领军和女真人死战的时候,郭昆背后的行径着实令人齿冷。但是,即便如此,倘若说林觉当真要废了郭昆另立新皇的话,怕是倒有七八成的人认为这是大逆不道之举。会认为林觉这么干便是忤逆纲常,坏了规矩,是在走吕中天的老路,是要独霸朝纲只手遮天。这是绝对不能同意的。 消息一波波的流传开来,仿佛背后有推手在放出消息一般。关于皇帝和林觉之间的一些秘闻居然也开始流传起来,甚至包括一开始梁王府在林觉身边安插眼线,监视控制林觉的举动的事情。乃至进京之后郭昆试图谋杀林觉的秘闻,甚至包括引沈放和刘胜进京之后,皇上欲控制京城,擒拿林觉家眷,断落雁军粮草迫林觉就范的计划。这些让人惊悚且恐惧的消息一波波的在京城和大周各地广泛散播,像是一排排的巨浪冲击着所有人的神经。 随着这些消息的不断发酵,人们对于林觉之前的那番言论的不适慢慢的消失,即便是起初对林觉的行为通批为大逆不道的一些官员和夫子,一些死硬的保守派分子,也因为这些消息而闭了嘴。很多人都转变为理解林觉和同情林觉的立场上来。一个为梁王府全心全意效力,将郭昆送上大周皇帝宝座的大功之臣,却在背地里一直遭受梁王府的怀疑和猜忌,这是何等的不公。而郭昆居然置社稷安危于不顾,在关键时候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背后插刀,这种行为和资敌何异?更不要说他甚至想要以林觉的妻 儿妇孺们当筹码来胁迫林觉就范,这种行为简直是毫无人性和底线,连街头上的流氓闲汉都不屑为之。 总之,在接下来的十余天的时间里,舆论的风向逐渐偏向于林觉一方。绝大多数人在心里都认为废了郭昆已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若林觉真的这么做的话,也不应该去指责他。 郭昆本来就根基很浅,梁王父子一直在杭州,郭昆也没有什么大的功劳,天下人对于郭昆原本就并不太了解。只不过是命运将郭昆推到了大周皇帝的宝座之上,人们才知道梁王府小王爷郭昆这个人物,才会对他有所了解。而随着这些秘密一层层的被揭开,人们从对郭昆生出的希望转为了失望。若是此时废了郭昆的话,怕是有大多数的人会持赞同的意见了。 没有人知道舆论是如何转向的,正如没有人知道那一波波的内幕消息是如何传出来的,如何散布到大周各地的。一切都像是计划好的一般,有一张无形的手操控着这一切。 自从那日东华门集会之后,林觉倒是保持着低调。他并没有像很多人认为的会雷厉风行的采取什么雷霆行动,而是从次日开始便开始坐衙办公,处理事务。仿佛外界的纷纷扰扰跟他毫无干系,他也似乎从未说过那些惊世骇俗的话来。 但是很显然,林觉可不是真的不闻不问。事实上对于外界的议论林觉一直极为关注。每天傍晚,马斌便会来见林觉,禀报外界舆论动向。根据外边的情形,林觉自然要做出应对。 林觉深知,蛮干是不成的,自己要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必须首先要扭转外界的舆论导向,将人心抓在自己手里。这个时候宣传工作便极为重要了。说操控舆论也好,说公布真相也好,总之,必须要以聪明的方式来创造行事的条件,而不是靠着自己的权力去强行推行。虽然那么做快捷方便,但简单粗暴的行事方式会给所有人留下专权跋扈的不好的感受。会带来极大的隐患。林觉要的是润物细无声,要的是百姓和官员们主动思变,而非自己强加于人。这需要耐心和手段。 林觉深知,在这个时代要想进行一些异乎寻常的改变是需要冒着巨大风险的。儒学根深蒂固的大周,对于君臣父子纲常伦理这些东西是极为看重的,而且,这也确实是这个世界运转有序的一个重要的保证。正是因为这些看似是枷锁的东西禁锢着人心,才形成了众所周知的一种道德的底线。而自己要变得绝非是这种道德的底线,而只是一种管理国家的制度罢了。倘若自己真正触碰到这个底线,无视并且冒犯摧毁了它,那么谁都可以站在道德的高度上来批判自己,来攻击自己。而且这样的攻击还会引起绝大多数人的共鸣。 即便自己是林觉,是拥有三世人生历练,上千年丰富见识的人,也无法抵挡根深蒂固的早已形成的礼俗道德。别人称自己是圣人,林觉可不会将自己真的当做圣人。真正的圣贤是自己不可对抗的。 正是因为很清楚这一点,林觉所有的 行事都变得小心翼翼。看似大放厥词雷霆风暴一般,但其实那不过是林觉口头上的造势。真正的行动上,林觉绝不可能冒失行事。 比如在郭昆的处置的问题上,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一次林觉绝对要对郭昆动手,甚至杀了郭昆也不为过。因为郭昆的行为实际上已经是林觉的死敌。他已经毫不掩饰要杀林觉之心,而且后续的行为其实也是要将林觉全家置于死地。林觉就算不亲手杀了他,也会有各种手段让郭昆死于非命。至于废了郭昆,那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怎么可能还会让郭昆继续坐在皇帝的宝座上。 但对林觉而言,杀郭昆是绝对不可能的。郭昆不但不能杀,而且要保证他活的好好的,养的白白胖胖的。因为郭昆只要一死,这笔账便算在自己的身上。林觉怎么也不可能背负弑君者的名声。弑君者这种罪名一旦背负在身上,则永远洗刷不掉。当初林觉连郭旭都不肯亲手杀了,更何况是郭昆。背负那样的罪名,自己在天下的心中便永远成为一个篡逆者的形象,不管自己有没有篡逆都是如此。 至于废了郭昆,林觉不是没想过。但林觉想来想去,觉得留着郭昆反而更好。废了郭昆另立新皇其实也是换汤不换药,林觉现在要的可不是要找个明君来统治大周,那早已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留着郭昆,让他当他的皇帝便是,只要这个皇帝不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何不让他坐在那个位置上,成为一个象征性的符号。而这个符号谁都能充当,让郭昆继续充当这个符号可以让沈昙和采薇他们安心。更重要的是,这更能凸显自己的胸襟气度,争取人心。这可比废了郭昆要好太多了。 保留皇帝之位的意义实际上是极为必要的。皇帝犹在,哪怕只是个符号,那也能平息很大一部分人心中的担忧。名义上江山任旧是郭氏的,这也能让这个时代习惯于皇权统治的百姓不至于心中慌乱无着。林觉可绝对不会傻到去搞什么明主自由,搞什人人平等。他要的是改良政治架构,要的是建立一种比皇权独裁统治更好的统治手段。除了这些,林觉可没打算去强行改变等级制度,改变这个时代的根基。那是徒劳之举,且是必然要失败的。 林觉做了极为深刻的思考和规划,他可不想自己像他的老师方敦孺和严正肃他们那样,为了达到目标而不顾一切的往前冲。他要做通盘的考虑和计划,并且要用手中的资源和手段去达到目的。舆论上的扭转便是其中一个手段,林觉就是要将郭昆在天下人的心目中的地位和形象无限拉低,让舆论对自己有利。那样,后面所做的一切动作便不会招致更大的情绪上的反弹。 对于人心的把控,林觉其实并不比任何阴谋家和野心家要差。他刻意的保持着低调,不跟任何人谈论这件事,也不去做任何的动作。因为他知道,自己越是如此,反倒是其他很多人会沉不住气。自己不会去找别人谈,被人自然而然会来找自己谈论。在这种时候,被动其实便是主动。 第一六六七章 欺负老实人 正如林觉所料,他沉得住气,其他人可沉不住气了。进入七月中旬以来,朝廷官员一波波的要求求见林觉,自然是为了眼前之事。他们不知道林觉将要采取怎样的措施,不知道事态即将往何处发展,林大人闷声不响,他们可是心急如焚。 林觉知道,接下来便是牛鬼蛇神猫鼠狗兔各色人等登场的时候了,林觉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甚至有些期待。 第一波来的人让林觉有些意外,七月十七日晚,政事堂副宰相陈之亮和袁先道携朝中几名老臣拜访林宅。 林觉在大厅之中恭敬的接见了他们。对于陈之亮等一批老臣,林觉还是比较尊重的。这一批人代表着一些根深蒂固的士族势力,他们平素不显山露水,但是却自有其影响力。包括陈之亮和翰林学士院的老夫子袁先道在内的一批人虽然年纪老迈,但是其在士林和官场之中的威望甚高,号召力也自不小。所以即便是当初篡位的吕中天,都没敢对他们怎么样。在吕中天郭旭当政之时,陈之亮虽没有在朝中任职,但是吕中天却登门拜访过数次,便是不希望陈之亮说一些对自己不利的话。而袁先道则一直在翰林学士院中任职承旨之职,吕中天也不敢动他,因为他在士林之中的威望极高。 落雁军进汴梁,新朝正式掌权之后,林觉便请了陈之亮出来当副相,并且亲自去拜见了袁先道两次,畅叙昔日在杭州的交往。倒不是林觉真的对陈之亮和袁先道等人有什么尊重,林觉尊重的其实是他们背后的势力和影响力。陈之亮和袁先道带着一些老臣前来,林觉自然知道其中的份量。这其实也是林觉希望看到的。各方势力主动前来找自己的时候,其实便是自己和他们讨价还价,解决问题的时候。 大厅之中烛火明亮,林觉亲自将几名年老的官员迎接进大厅之中,还命人特意拿了靠枕搬来软椅让他们坐的舒服些。林觉亲自给几人奉茶于前,礼数周到之极。一群老家伙们受宠若惊,但却安之若素。在他们心目之中,林觉虽然叱咤风云,但是却依旧是小辈。他们见识了太多的崛起和衰亡,早已宠辱不惊。 “唔……不错,这茶……是庐山云雾茶是么?好东西啊,不亏是林相,这种时候能喝到这种茶,林相可真是懂的享受呢。”袁先道喝了一口茶之后的说的第一句话貌似夸奖,但实际上却是带刺的。百废待兴的大周,一切都很拮据,身为宰相,享受的是最顶级的茶叶,这是何等奢靡之风。袁先道想说的其实是这个。 林觉心中暗骂一句:老东西热茶烫不住嘴,自己好心好意拿好茶叶招待他们,却被他奚落。 “老夫子虽然年纪大了,但舌头上的功夫却还是了得啊。一口便能喝出是庐山云雾茶,平日怕是没少喝吧。庐山云雾贵如黄金,我听说老夫子生活清贫,俸禄不高,不知道老夫子是如何练就品茶功夫的。”林觉笑咪咪的道。 座上众人暗赞林觉词锋锐利,反应迅速。袁夫子讽刺林觉奢靡,喝好茶,林觉反讽其不但喝好茶而且跟其收入俸禄不符。暗示其有贪腐的可能。袁先道啐过去一口吐沫,林觉回来的是一口吐沫外加一个耳光。 袁先道老脸一红,翻了翻白眼,抚须淡然道:“老夫虽然喝不起好茶,俸禄不高,生活也拮据,但老夫桃李满天下。我的那些个学生中豪富之人可不少。他们孝敬老夫各地好茶,老夫从春茶喝到冬茶,却也不用花一两银子。茶难道必须要用银子买么?这是小商贾的想法, 可笑。” 袁先道有些恼羞成怒了,这话已经是暗讽林觉出身商贾之家,已经是人身攻击了。 陈之亮有些担心的看着林觉,他知道这位林大人可不是一般人,从他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便做出了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大事。人虽年轻,但显然已经是人中之龙凤。如今身居高位,执掌天下,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能。袁先道上来便是一顿狂怼,惹得他不高兴了可不太好。不过陈之亮并没打算制止,今晚来的目的可不是来当和事老的,他们是要来亮明态度的。 “商贾取财,自有其道。取之有道之财,朝廷是支持的。袁夫子可莫要瞧不起商贾哦。士农工商,贩夫走卒,每一行自有其存在之理。若无商贾,汴梁城三日便要断粮,我等三天便没饭吃呢。” 林觉笑眯眯看着袁先道,顿了顿继续说道:“袁夫子德高望重,乃士林之中高山仰止般的人物,桃李满天下,门下皆俊杰,令人敬佩。袁夫子教他们自然不是为了让自己不愁吃茶之事,而是要让他们报效朝廷,为国为民效力。但不知袁夫子哪一位高足在国难之时力挽狂澜呢?我倒是知道有一位叫元好求的人,为吕中天谋逆篡位造势,写了不少阿谀奉承的诗文,似乎他是翰林学士院出身,未知跟袁夫子有无渊源。老夫子可曾吃过他送的茶呢?” 袁先道脸色剧变,林觉点出的这个叫元好求的人确实是他的学生。此人无德,投靠吕中天,为其篡位造势,成为吕中天手下的一个笔杆子,写出大量歌功颂德的文章。落雁军进城之后,元好求被抓获斩首,但其底细却查的清清楚楚。袁先道之前不敢将元好求逐出门墙,在其落雁军进城之后才将元好求逐出门墙,但却也惹了很多人的非议。 “林相,元好求这个人失德失行,早已被老夫子逐出门墙,这件事怎么拿出来说?这是袁夫子心中之憾。还是不要提了吧。”陈之亮忙道。 林觉呵呵笑道:“我不知道他是袁夫子的学生啊,没想到还真是。袁夫子一生品行高洁,洁身自好,怎么收了这么个学生。这不是一世英名被毁么?可惜,可惜了。若是吃了这元好求送的好茶,怕是在肚子里也不舒坦吧。” 林觉并不买帐,继续指桑骂槐。袁先道一开口,林觉便知道今晚这帮老家伙们来意不善。林觉虽然礼数周到,对他们恭敬的很。但是袁先道先来撩拨,自己可不客气。敬重不等于纵容,今晚要不压住这帮老家伙的气焰,后面的事情便不要想着有进展了。他们私底下说的那些话,林觉可都是知道的,今晚他们来见自己,林觉也多少知道他们的立场。 袁先道忍受不住林觉的奚落,终于怒了。冷声喝道:“林相,元好求是老夫没有教导好,成了个败类。但是,他虽不堪,却也只是助纣为虐而已,并未自己当逆臣奸贼,意图篡位。也没有以武力相胁,将堂堂大周皇帝幽禁于宫中。元好求虽不堪,却非大逆不道的奸贼。林相你以为呢?” 林觉闻言,心中想道:来了来了,终于来了。这老家伙恼羞成怒了,这才是他们心里要想的话。 “哦?看来袁夫子还为自己有这么一个败类学生而感到欣慰呢。你那学生没有去当逆贼奸臣,袁夫子是不是还觉得有些遗憾呢?且不说你那位败类学生了,我听着袁夫子这话意,似乎有些指桑骂槐之意。囚禁皇上于宫中么?那不是在说我么?袁夫子的意思是,我林觉是篡位谋逆之人是么?”林觉脸上依旧带着笑 ,但那笑容已经如寒冰一般的冻结在脸上,显得僵硬而凌厉。 袁先道也豁出去了,本来不会这么直接的,却被林觉一番撩拨弄得怒气勃发,冲口便说了出来。既如此,那也不必遮掩了。 “还能说别人么?当然说的便是你了。难道老夫说错了么?皇上已经被囚禁在宫中二十多天了,这算什么?皇上再错,那也是皇上。你那日在东华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要行废立之事是么?林觉,你可是读圣贤书之人,当知君臣父子纲常人伦之理。你倚仗着手中握有兵权便可为所欲为么?你莫非真的想要当皇帝?还是要效那董卓曹操那样,挟天子以令天下?那些可都是被万世唾骂的奸臣。我等今日前来,便是要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到底要将皇上囚禁到几时?你若想篡逆,便直接了当的去做好了。想做又不敢,囚着皇上,让天下人不知所措,这算什么?现在朝廷上下人心惶惶,舆论沸然,你却若无其事。莫非你要囚禁皇上一辈子不成?你先师方敦孺便教出了你这么个学生么?忤逆不道,无视纲常么?” 袁先道甚少有这么义正辞严义愤填膺之时。今日有着几个老臣撑腰,倒也豁出去了。来之前众人便都商议了一番,觉得林觉其人还是有些底线的,不至于当场杀人。若是林觉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这一趟倒是不用来了,因为搞不好便是惹来杀身之祸。正因为知道林觉不至于对自己这些人下手,所以心中有底气。这番话说的是口沫横飞,横眉瞪眼。 林觉本来听了前面的话一点感觉没有,被人骂谋逆篡位,大逆不道这些话,林觉早就充耳不闻了。袁先道这么骂也没有翻出什么新意来,所以并不在乎。但袁先道拿方敦孺出来说话,林觉顿时便心中恼怒起来。 “骂完了么?”林觉歪着头冷声道。 “怎地?你还要当场杀了我们不成?老夫怕死便不来了,今日便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倒要求你成全。”袁先道吹着胡子叫道。 林觉冷声道:“杀人么?我林某人的刀从来都只斩敌人。诸位是我大周同僚,我杀你们作甚?” 袁先道心中一松,傲然道:“谅你不敢。” 林觉点头道:“我当然不敢,我若是你口中的董卓曹操的话,你还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么?谅你也不敢。所以,你说我是董卓曹操,我可不敢当。我倒是希望我是他们,这样我耳根子也清静些,事情或许简单的多。即便我是吕中天,你怕也不敢这么放肆吧。袁夫子,我敬你一声夫子,我问你,当初吕中天篡位的时候,你是否去他府上当面如斥责我一般的斥责于他?” 袁先道咂嘴不答。 林觉看向其他老臣问道:“你们呢?你们是否联袂去吕中天府上指责过他们只言片语?” 陈之亮咂嘴道:“当时老夫不在朝廷为官,故而……” 林觉摆手打断道:“那也不用说了,便是没有了。什么不在朝廷为官,那可不是借口。袁夫子不是一直在翰林学士院么?他不也没去么?只眼睁睁的看着吕中天一步步的窃国篡位,最后还当了一天的皇帝。我在想,你们既然对我所做的事如此的愤怒,当初也应该同样愤怒才是。毕竟我现在做的事可比不上吕中天的所作所为。那我就明白了,你们其实义正辞严的说什么纲常君臣之道是因人而异的是么?对吕中天不用提这些,对我林觉便要拿这话来押我是么?你们……是不是认为我林觉……好说话?” 第一六六八章 无耻恐吓 众老者哑口无言,林觉这话倒不是冤枉他们,当初吕中天一步步的篡位窃国,他们可都没敢去多嘴说话。吕中天在朝中几十年,倾轧政敌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那可不是好惹的人。睁一眼闭一眼明哲保身便罢了,还去撩拨不成?今日被林觉这么一说,倒也老脸一红心中有愧。 “林相,吕中天是窃国之贼,林相跟他却是不同。老夫等人之所以来求见林相,也正是因为知道林相不是吕中天,林相是为了大周江山社稷着想的人。故而,我等才会前来规劝。倘若林相和吕中天是一类人,我等压根就不会来。我陈之亮也不会接受林相所邀在朝中任职的。适才袁夫子之言虽然偏激了些,但也不无道理啊。林相,皇上固然有过,但那是天子啊,你若一直囚禁着他,教天下人怎么想?岂非毁了林相自己的名声?咱们都是读圣贤书之人,岂能不顾纲常伦德,只因一时之怒便坏了伦常规矩,成了万夫所指之人?我等其实也是为了林相着想啊。”陈之亮沉声说道。 林觉呵呵笑道:“陈大人,原来你们今晚来见我是为了我好,倒是我不识抬举了。陈大人,现在倒是我林某人的错了是么?皇上的所作所为你们难道不知?你们告诉我,我林觉到底犯了怎样的大罪,才让皇上不顾社稷安危在我领军同女真人决战之时背后动手捅我的刀子?我很想听听你们对这件事有何高见?” 陈之亮咂嘴道:“皇上所为确实离谱,让人匪夷所思。皇上和林大人之间到底有何纠葛我们不甚明了。不过,既然事已至此,林大人想要个怎样的说法,大可明言。这般拖着不解决,于事无补。现在外边舆论沸然,猜忌万千。臣民上下,心中难安。这对大周振兴大计显然不利。林相致力于为万民造福祉,当知道目前的情形导致人心不稳,于大局不利的道理。皇上现在不能临朝,很多事也无法廷议而决。军国大事,百姓生计,各项重大事务都无法推进,这难道是林相希望看到的结果么?” 林觉点头笑道:“看来陈大人是心忧国事才来的,这倒是个道理。是啊,我朝的制度规定了,很多事需要皇上最终敲定下旨,政事堂枢密院三司衙门都无权最后决定,确实最近有些事无法最终决定。但跟我大周长治久安的局面相比,这一时的混乱算得了什么?陈大人话里有话,说什么我和皇上之间的事情你们不甚了解。我想请问,我和皇上之间有什么事你们是不了解的?你这话是否是说,皇上所为情有可原?是有不得已的隐情和苦衷?” 陈之亮抚须道:“老夫可没这么说,现在外边众说纷纭,老夫等不能相信外边的那些流言。我等也确实不太了解皇上和林相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不敢妄言。” 林觉大笑道:“何必这么拐弯抹角,你不肯说,我来替你说。你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说我有篡逆之心,导致皇上不得不趁我离京时发难罢了。说到底,你们还不是认为 我林觉确实有篡逆之心么?林某人本事大些,功劳高些,便是功高震主,便是要篡逆是么?这是什么狗屁想法?照你们的意思,那些庸碌之辈倒是忠臣,我林某人本事大些,倒是奸佞之臣了是么?” 陈之亮忙摆手道:“不是不是,老夫可不是这个意思。老夫的意思是,皇上这么做是不对的,但林相也该体念皇上的心情。事已至此,皇上低个头,君臣和好,皆大欢喜,齐心戮力为大周振兴而努力便是。局面僵持下去,对谁都没好处。此事大事化小,皇上和大臣们也都知道林相的本心是为了大周,并无其他想法。互相冰释前嫌,岂非是最好的结果?” 林觉微微点头,缓缓在厅中踱步。几个老家伙目光跟着林觉的身影走来走去。他们认为,林觉必是被陈之亮说动了。陈副相言辞温和,句句在理,林大人不可能不为之所动。 林觉停下了身形,转身拱手道:“陈老大人,袁夫子,各位大人,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你们请回吧。” 陈之亮忙道:“林相怎么说?是否请皇上出来临朝,慢慢平息事态?” 林觉冷笑道:“诸位当我林觉是三岁孩儿么?可没那么简单。” 袁先道叫道:“林觉,莫非你还真打算废了皇上立新帝,独揽朝政,只手遮天不成?” 林觉冷声喝道:“何止于此,我不但要废了他,我还要杀了他。这样的皇帝留着何用?你们不是说我有篡逆之心么?既然背了这坏名声,我便一不做二不休,杀了皇上又如何?” 众人大惊,陈之亮叫道:“林相,你怎可如此?你这么做可是毁了你的一切,为万世所唾骂。朝廷上下官员也都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没人会跟你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袁先道也怒道:“这么做遗臭万年,天下人都会起来反对你,天下将大乱。” 林觉呵呵冷笑道:“天下大乱干我何事?我要天下太平,却有人不愿过太平日子,背后捅我刀子。他自己都不珍惜他的天下,我倒来白操心?别人反对我?让他们反对好了,我可不在乎。我有落雁军在手,谁反对我便杀了谁。什么万世骂名?我算是看透了,那些都是虚的。我便是做了再多的事情,为大周赶走了女真人,平息了内乱,那又如何?还不是得了个意图篡位功高盖主的风评?这说明无论我怎么做,总是会有人往我身上泼大粪,诋毁我,攻讦我。既如此,我便索性放手为之。他们说我要篡位,我便篡给他们看好了。我明日便带兵进宫逼着皇上禅位于我,吕中天能这么干,我也照样能干。你们几个要反对我么?我连你们都杀了,看你们怎么反对。” 陈之亮袁先道等人差点晕过去,几个老家伙万没料到林觉居然恶狠狠的说出了这些话。之前几人商量了半天都认为林觉不是那种不顾一切胡作妄为之人,所以他们才跑来见林觉。希望给林觉施加压力,让林觉早日解决 和皇上之间的事情,让皇上早日临朝。但是,万没想到,林觉突然露出狰狞面目,居然要破罐子破摔,真的要弑君篡位,还当面威胁要杀了他们几个,几个老家伙顿时惊愕不已,不知所措。 “怎么?袁老夫子有话要说是么?我可是给足你的面子了。当年在杭州,你便帮着吴春来一起对付我。到了京城,你也没给我好日子过,我都在崇政殿说书的职位上混日子了,你还派人来刁难我。我打回京城之后可曾为难你?我亲自跑去拜访你,给足你颜面。今日你跑来指责我,话里藏针的讽刺我。是何道理?”林觉瞪着袁先道道。 袁先道忙摆手道:“没没没,老朽没话说,老朽……无话可说。” 陈之亮缓过劲来,皱眉道:“林相,你可知这么做的后果么?天下是郭氏的天下,除非你改朝换代另建新朝,否则你想当皇帝是绝无可能的。吕中天这么做,成为众矢之的。你这么做也一样犯众怒。就像你打败吕中天那样,迟早有人来打败你。老百姓们也都不会支持你的。你落雁军战无不胜的原因不全在武力,也是因为百姓们支持你们,希望你们能带来天下太平,恢复大周江山。你若那么做,便是跟整个天下为敌。谁反对你便杀了谁,岂非要杀光天下人么?你会众叛亲离的。” 林觉摆手道:“那也不用你劳神,左右是个篡位之名,何不杀个痛快,过国皇帝瘾也行啊。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陈之亮无语的看着林觉,咂嘴摇头道:“林相啊,哎,林相啊,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林相可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呢。林相怎能做出这等事?读林相文章何等睿智,读你的诗词何等的豁达开阔,你怎么能是这种人呢?哎,老朽真的是无法想象。” 林觉一屁股坐了下来,微笑道:“人心隔肚皮,你怎知我是什么人。不过,我倒也不是非得这么干,我也想尽快解决这件事。我可以不杀皇上,甚至可以不废了他,让他继续当皇上。” 陈之亮等人愕然,瞪眼齐声道:“当真?林相肯这么做?” 林觉道:“当然,正如你们一直说的那样,我可是个读了圣贤书的人,有些事不逼到我无路可走我是不会干的。若有其他的解决办法,我当然也不想遗臭万年。” 陈之亮激动的呼呼喘息道:“林相要怎么样才肯不杀皇上,不废皇上?” 林觉沉声道:“很简单,我要对朝政进行变革,你们必须支持我,不能背后扯我后退。我那天在东华门外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皇上理政便是大周的不幸。他可以当他的皇上,但大事不能让皇上做主,必须要天下人做主。我要做的便是这件事。天下还是他郭氏的,我们还是郭氏的臣民,但是国家大事由臣民商议而决,他不得插手。这便是我要做的事。你们是愿意支持我这个想法呢,还是希望看到我弑君篡位大杀四方,杀的大周血流成河呢?” 第一六六九章 相见 送走了一群老臣,林觉放声大笑。这些人来此的目的很明显,他们其实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们清楚的很,但他们不肯让自己这么干。道理其实很简单,根深蒂固的对皇权的崇拜是原因之一,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利益攸关。 说白了,这一批人是既得利益者,是左右逢源的人物,手握资源,立于不败之地。无论谁当皇上,他们都混迹在最顶端,享受着既得利益。只要皇权犹在,当皇帝的人便不会得罪他们,便会和他们合作。在士大夫阶层,豪门阶层,他们是有话语权的。他们知道自己要对皇权下手,他们担心地位不保,所以今晚才急着来找自己。外边的风声越来越对皇上不利,他们便坐不住了。但这并非是因为对郭昆的忠心。 这一批人只是代表,他们的背后是一大群现在惊慌失措的人,他们现在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对于这一类人,林觉之前的想法是拉拢和安抚为主,尽量稳定他们的情绪,争取他们的支持。但今晚,林觉忽然明白了,对这帮人不能惯着,必须要让他们明白,他们是无法左右局面的发展的。如果他们强行反对,后果将会是灾难性的。所以林觉用的是不讲道理的霸道作风,故意以夺位杀人这种极端的手段作为要挟。让他们明白变革势在必行,否则便是更坏的结果。正所谓求上者得中,求中者得下。你要给屋子开窗户,一大群人来说窗户开不得,历数各种坏处,跑出来反对。但你若要掀了屋顶毁了屋子的话,这群人便会同意开窗户了。因为掀了屋子,他们便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这便是林觉的策略。 事实证明,一番破罐子破摔的撒泼恐吓之后,袁先道陈之亮等人意识到必须和林觉合作,否则林觉掀了饭碗砸了锅灶,谁都没饭吃。虽然他们的内心是极为愤怒,甚至要怒骂林觉的山贼作风的,但是他们却也知道,眼下对着干是没有前途的。 陈之亮等人离开的时候虽然没有表态,但林觉知道他们一定会和自己合作的。不看自己的面子,他们也要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合作。况且林觉在他们离开之前给了他们两点保证,第一点便是不会废了郭昆,皇权犹在。第二点便是不会动他们的利益,只要他们肯积极的合作,依旧可以在朝廷中占据要职,享有特权。林觉心里也明白,一口吃个胖子是不可能的,要想实现自己的想法,必须争取最多人的支持,建立一个共同的统一战线。包括陈之亮袁先道这一类人,尽量照顾他们的感受,满足他们的需求,只要他们能支持自己的行动。 说白了,林觉要的不是翻天覆地的颠覆,他要的是一种积极的改良。在目前大周的民智和生产力的水平之上,改良是一种最为现实和明智的作法。这也是林觉深刻思考后得出的一个结论。 送他们离去时,林觉有意的给了他们一个默许的承诺。那是当陈之亮询问可 否允许他们见一次皇上的时候,林觉不置可否。林觉知道,他们一定会去见郭昆的,而且他们会劝说郭昆就范。郭昆多日以来一直保持着沉默,保持着他最后的倔强,不肯提出要和自己见面,其实便是抱着最后的希望,不肯最后低头交出权力。林觉知道这一点,所以便一直晾着他,也不去主动见他。双方其实此刻便是一种无声的角力。而只要陈之亮等人去见了郭昆,一旦他们劝说郭昆接受现实的时候,郭昆便会彻底崩溃。因为他知道他最后的希望已经破灭了。 接下来的数日里,林觉接待了一波波的人。他们中有的是林觉忠实的拥护者,他们来见林觉的目的是劝说林觉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自立的。这些人大多为林觉的老部下,落雁军军中的将领。林觉不怪他们见识不够,毕竟并非人人看得清天下的形势。也并非人人懂的天下一乱,万民涂炭,一己之私欲将会带来万民之痛苦的道理。说林觉优柔寡断也好,说大帅魄力不够也好,甚至有的吹胡子瞪眼红着脸跟林觉吵,说大帅太过妇人之仁。林觉一概微笑以对,能解释的解释几句,不能解释的陪着喝酒吃菜安慰一番。但对于这些人,林觉是不忍苛责他们的。或许将来他们会明白自己这么做的意义所在。 还有的人前来求见林觉也是主张林觉废帝自立的,但他们的动机却是不纯的。每一次重大的变革,每一次转折之时都不乏大量的投机者乘势捞取政治资本,以混取利益。这些人信誓旦旦的对林觉说着效忠的话,心底里想的却是如何博取信任,获得最大的利益。林觉对这些人见的太多了。就像当初方敦孺和严正肃主持变法之时,大量的投机分子涌入新法变革的队伍里,当新法轰轰烈烈推行的时候,他们飞扬跋扈不可一世,风光无限。趁机捞取了不少权力和油水。但是当新法遭遇阻碍的时候,这一批人是最先倒戈,撇清干系,甚至是成为反诬方敦孺和严正肃的人。这一批人的嘴脸,林觉当初便看的清清楚楚。 所以,这一次,林觉是绝对不可能让这一类人得逞的。 鉴别他们的方法其实也很简单,这一类人的内心只需简单的交谈便知一二。以林觉如今的道行,他只需三言两语便知这些人的目的。对于废立的后果,带来的天下的局势的变化,这些人避重就轻,或者应答的办法简单粗暴。他们根本没有明白林觉要做什么。在连续斥退了几波投机分子之后,林觉的耳根也清静了许多。 另有一拨人是务实派。他们来见林觉倒不是关心林觉到底要怎么做。他们只为目前朝廷面临的困境而来。按照理政程序,重大事务需得皇上批复方可实行。目前的情形下,郭昆形同被囚禁,自然无法行使皇帝的权力。几大衙门的军政大事积压了不少。比如边镇募兵之事,北方三路百姓回归故土的赈济以及相关便利扶持的措施。各地城池重建的规划 以及费用,南方几路的一些重大水利工程等等。这些事情已经形成了方案和办法,也经过了主官衙门的批准。现在就缺最后皇帝批复下来,颁布旨意执行了。却因为程序问题卡了壳。林觉当然也可以直接下令无需郭昆批准而实行,但是于程序法理上不合,便会造成局面上的被动。 林觉也意识到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时机已经逐渐的成熟,蛰伏了近二十天,朝廷上下,大周各地军民其实都在盼望着事情能有个了局。如果在拖延下去,消磨的是百姓的耐心,拖延的是朝廷的大事。政体政务上的改良必须要立刻进行推进了,不管舆论是否完全的倒向自己,也不管上下各派势力是否已经决定支持自己,这一切都必须要开始了。 七月二十三,陈之亮再次来见林觉,带来了郭昆想要见林觉的口信。如林觉所料,林觉默许了陈之亮等人去见郭昆之后,陈之亮等人连续两日进宫见了郭昆,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总之,郭昆终于传来了口信,希望能见一见林觉。 林觉知道,这场和郭昆的无声角力终于结束了。其实连日来,不止陈之亮和袁先道等人,包括郭采薇以及落雁军旧部的将领,马斌沈昙梁七等人也都进宫去见了郭昆。郭昆应该是彻底的失去了幻想了,他不得不要求和林觉见面了。 当日午后,林觉应邀进宫去见郭昆。这还是林觉自回京以来第一次进宫。 午后的皇宫安静的很。正午的阳光照射在殿宇飞檐琉璃屋瓦上,反射着刺目的金碧辉煌的光芒。阳光灼热,但宫里绿树葱郁,除了殿宇前的大广场上炙热难当,过道树丛之间却是凉风习习,阴森之处甚至有些让人发冷。 林觉一行穿过绿荫和蝉躁之声从延福宫正门进入,一路往东来到了延福宫丽景殿前的一处后宫小园之中。这里有一处小小的荷花塘,此刻正值盛夏,荷花开得正盛,荷叶也正是浓密之时。荷塘四周高树葱郁,回廊蜿蜒,是一处安静凉爽的所在。 远远的踏上长廊,林觉便见到了荷塘中间小亭之中坐着的一个人。那人呆呆的坐在亭子里发愣,林觉知道,那必是郭昆了。 “林相,皇上就在那边亭子里。”亲自带人将郭昆从翠微殿带来此处,并且派了大量人手在周围保护的沈昙迎上前来,拱手禀报道。 林觉点点头道:“有劳了,人都撤下吧,我和皇上单独说话。” 沈昙点头道:“遵命。” 林觉沿着回廊快步走向池塘中间的小亭,郭昆似乎有所感应一般,回过头来朝回廊上看来。当他看到林觉的身影时,猛地站起身来,双目直勾勾的瞪着林觉,拳头攥的紧紧的,牙齿紧紧的咬着,双目似乎要喷出火来。 “臣林觉,参见皇上。”林觉快步上前,在郭昆要吃人一般的眼神中拱手行礼,大声叫道。 第一六七零章 心中言 “林觉,见皇帝之礼乃是叩拜之礼。你失礼了。”郭昆冷声道。 林觉拱手微微躬着身子站在那里,皱着眉头,沉声道:“庙堂之上,尊位之上,自当行大礼。庙堂之外,却以常礼。此乃礼部所规礼仪。臣无失礼。当然,皇上此刻需要一个跪拜之礼的话,臣当然可以满足你。皇上……需要么?” 林觉的话镇定如冰,话锋之中暗藏杀意。虽是炎炎夏日之中,在郭昆听来依旧身上生出寒意来。那言外之意便是,我可以给你磕头,可是你受得起么? 郭昆瞪着林觉半晌,终于叹息一声,轻声道:“朕不需要,朕什么都不需要。” 林觉直起身来,缓步走近。此刻他才看到郭昆的面容,颓唐苍白,发髻散乱,犹如老了十岁一般。身上的锦袍上全是污渍,伴有刺鼻之味淡淡飘来。 两人相距数步,一时间竟无话说,只相对而立,一个瞪着眼狠狠的盯着对方,一个负手而立昂然与之对视,毫不退让。就像两个狭路相逢遭遇到一起的猛兽一般,剑拔弩张,似乎随时会爆发战斗。 荷塘四周高树上,夏蝉嘶哑的叫喊声犹如焦渴欲死的人最后的嘶喊,撕心裂肺之极。风吹过,满塘荷叶哗啦啦作响,噪杂喧嚷。远处的天边,有黑色的乌云正如同泼墨一般的升腾而起,翻涌扩大,那是夏日午后正在孕育的一场暴风雨。 终于,郭昆缓缓的叹息了一声,回身坐在石凳上,眼望荷塘中翻滚的莲叶,沉声开口道:“林觉,你我之间便没有调和的余地了么?你便不念丝毫旧情,非要将我置之死地么?” 林觉也缓缓坐在他的对面的石凳上,目光追随着一双在风中翻飞的黑色雨燕,沉声回答道:“我并没有将你置之于死地,虽然我有万千理由那么做。你想必也知道我要做什么了,我并没有违背对你的承诺,我对当皇帝没兴趣,你可以放心了。” “可是……你这跟杀了我有什么两样?我这个皇上,不过是个名头罢了,不过是个傀儡罢了。你便是这么对我的么?父王和我待你不薄,当初我们……”郭昆转过头来,激愤的叫道。 林觉摆手制止,沉声道:“莫要翻旧账,毫无意义。你无非要说你和老王爷对我有恩,将采薇下嫁于我这些事罢了。一码归一码,如果你非要将这些事当做是对我的恩情的话,我可以说出很多回馈你梁王府的事。包括夺回太后的生日礼,剿灭海匪,平息梁王爷溺杀康子震之事,甚至之后将你们全部救出京城,最终辅佐你登上皇位。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抵得上你们待我之情。你看我将这些事每日挂在嘴边了么?我和你们最大的不同就是,你们父子一直以为我为王府效力是天经地义的,有了恩惠便要我闹记于心,生恐我忘了。说白了,你们高高在上,认为别人都该为你们效力,认为别人都是你们豢养的狗。而我,将王府视为是合作的伙伴,同舟共济的盟友。我们之间,不能以恩情来衡量,而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所以,我不会计较为你们做了什么,更不会要求你们的回报。这便是你们和我之间的差别。你拿我和采薇的婚事都拿来当成是恩赐,这也太可笑了。” 郭昆怒道:“有何可笑?当初你诱骗采薇之事,我本可以杀了你的 。我们不但没有杀你,最后还将采薇嫁给你,这难道不是恩情?” 林觉冷笑道:“那我倒要谢谢你的不杀之恩了。你们让采薇嫁给我,无非便是笼络我罢了。我若不中状元,我的老师方先生那时候若不是执掌条例司的话,你们还会将采薇嫁给我么?你们是想进一步的将我掌控在手里罢了。除了在我身边安插眼线之外,连薇儿的婚事都可以拿来利用。我其实早知道这一点,不过我和薇儿两情相悦,我倒也不介意你们这么做。你若非要说这是恩情,那也由得你。” 郭昆涨红着脸道:“你知我父子之志,我们本可以将薇儿嫁给别人,争取更好的盟友。你可知当初杨俊之子曾经对采薇有意,我们甚至可以将薇儿嫁给吕天赐,那样的话我们得到的利益更大。你有什么本事?我们倒要非拉着你不放。” 林觉朗声大笑道:“我的本事你不是见识到了么?还要我自己显摆一番不成?你们不是不想和杨俊吕中天甚至什么别的人联姻,你们是怕偷鸡不成蚀把米罢了。薇儿一心对我,性子又烈,你们怕最后闹得鸡飞蛋打罢了。皇上,你今日要见我,便是要和我翻这些旧账的么?你不觉的毫无意义么?若只是为了这些事,我想我们没必要再谈下去,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时光宝贵,只争朝夕,我不想浪费大好时光在这些无谓的争论上。” 郭昆冷笑道:“你好大的派头。这天下还是我郭氏的天下,你还是郭氏之臣,便跟朕这么说话。果然乱臣贼子都是一样的,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林觉沉声道:“你愿意怎么想都可以,我无所谓。皇上尽管骂,我却要走了。你可以在这里骂个三天三夜。” 林觉沉着脸站起身来,作势要走。 郭昆起身大声喝道:“林觉,你便丝毫不念旧日情义,不念你我渊源,非要置我于死地不成?” 林觉冷声喝道:“不是我要置你于死地,是你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我起初当然是要夺回皇位辅佐你登基,然而,你的所作所为令人齿冷。你的气量如此狭小,这是我没有想过的,我想或许是梁王爷临终之时跟你说的话让你昏了头。非我对你父子不敬,你父子本就是志大才疏之人,却偏偏要自以为是。又要做出礼贤下士的贤王的姿态,却又无容人之量。既无谋略功夫,却又喜欢背地里钻营。有贼心,却无贼胆,只能自以为谋划了一些良谋妙计,其实却根本毫无用处。” 郭昆怒道:“你……你怎可如此诋毁朕和我父王。” 林觉摇头道:“我不是诋毁,我只是说出我心中的想法罢了。难道不是么?你们父子蛰居杭州二十年,若有争雄之心,处在杭州这富庶之地,怕是早已准备好了钱粮和一切所需,暗地里也做好了准备了。但你们却根本不敢动手,只能自己骗自己。我若是你们,那浙东海岛上的海匪早已收服为自己所用。当初我还以为浙东海匪是你们豢养的,所以才二十年不能剿灭,结果却是你们根本就没能力剿灭。那海岛之上是多么得天独厚的屯兵之地,正好借海匪之名掩饰。然而你们压根也没想到这一点。这难道不是无能?” 郭昆悚然而惊,沉吟无言。当初他和父王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终究没敢这么干。实际上父王已经在 两浙路经营颇多,就是为了能够做一些准备。但是终究没敢迈出和海匪接洽招揽,暗地里屯兵准备大干一场的这一步。终究是胆气不足,不敢孤注一掷。 “还有,更可笑的是你父王他们设计的那个掉包计,简直可笑之极。王爷或许以为那是深谋远虑,城府艰深之举,殊不知要通过那种手段夺取皇位,简直堪比登天。掉包的三皇子便一定能即位?那可是三皇子啊,前面还有郭冕郭旭呢,他凭什么便一定能即位?凭着先皇对容妃的宠爱?这东西靠得住?吕中天他们是摆设?郭旭是怎么夺位的?难道靠的是先皇的宠爱?简直笑话。这些且不说,就算那个掉包的三皇子得了皇位,便不怕他反客为主?王爷揭露他的出身之后便不怕反噬己身?这个计划更离谱的地方在于,王爷居然冒着皇位旁落于和郭氏不相干之人的手中的危险,身为大周皇族,居然冒着社稷易帜旁落之险去干这样的勾当,这简直令人无法理解。这只能说明一点,王爷心里根本就没有大周的社稷江山,只有个人的私利。当然了,这一点上,你们父子一脉相承。你做的事岂非也是如此。而且你做的还更加的恶劣,你是冒着将大周断送在蛮夷之手的危险,在出征将士身后捅刀子,其行为更加的恶劣,更加的令人发指。”林觉冷声侃侃而道。 郭昆的脸色青白,心中不是滋味。林觉之言没有反驳的余地,父王那个计划看似精妙,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就连郭昆都看得出来,那个计划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父王沾沾自喜,还以为他当真设计了什么夺位的妙计。其实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自己安慰自己罢了。 “我……我不准你这么诋毁我父王。你给我住口。”郭昆愤怒的叫道。 “我也不想说这些,我其实一点都不想提及这些事。你父子做的事,我甚至根本不想掺和。倘若不是不得已跟你们上了一条大船的话,我压根不想对你们父子的行为做任何的评判。可是……造化如此,命运使然,我们上了一条船,那也是没法子。我自认为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我自认为对得住你们父子。可是我最终还是没想到,大船在风浪之中没有翻覆,船上的人却自己内斗了起来。我万万没想到,你居然对我猜忌如此之深,甚至想要杀了我。我更是万万没想到,你居然如此的糊涂,将社稷江山置于个人私欲之外,做出那种行为来。皇上,你可知道,当我知道你们接洽沈放刘胜他们的时候,我的心里是多么的难过,甚至比那天你在栈桥下埋伏人手想要杀了我还要难受。你要杀我,我还能理解为是因为我功高震主,你担心我独霸朝纲。起码能说的通。但你趁着落雁军跟女真人作战时背后来这么一手,其行为之卑劣,见识之短浅便让我震惊不已了。我多么希望那件事没有发生。我多么希望我让沈昙做好的安排都用不上,你能悬崖勒马。起码你还会让我知道你是个顾忌天下大局,在乎社稷安危的皇帝。可是你没有。当我接到消息的那一刻,你可知道,我是多么的失望么?”林觉沉声说道。 郭昆呆呆的站在那里,哑口无言。风乍起,风中带着潮湿的暴雨的气味,远处天边的乌云已经遮蔽了半个天空,天边的乌云里已经有电光在闪烁。猛烈的风吹得满塘荷叶翻卷,吹得郭昆发髻散乱,狂飞乱舞。 第一六七一章 惊雷 “林觉,你知道么?其实我不是猜忌你有夺位之心,我是羡慕你,嫉妒你。你聪明智慧,谋略手段都无人能及。父王在世时便不止一次的赞叹你的本事,父王拿我跟你比较,对我甚是失望,说我远远不如你。你知道我听了这样的话,心里是多么的难受么?我对你又爱又恨。是的,是你一手将我推到皇帝的宝座上,没有你的话,郭旭夺位那夜,我王府上下便早就遭难了。你对我们有大功,这功劳大到……大到我无法给予你报答。你说,除了将皇位让给你,我还能拿什么来奖赏你的功劳呢?我有的你都有,你唯一没有的便是我郭氏皇族的身份罢了。我只能将皇位给你,才能报答你为我做的事。可是……皇位我不能给你。我给不了你皇位,那便永远都欠着你一笔巨大的恩情。与其如此,那我便只能想办法除了你,摆脱你。否则我这个皇帝还怎么当?天下人知你林觉而不知朕,朕这个皇帝岂非是笑话么?所以,杀了你,或许便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郭昆喃喃说道,乱发下的面孔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看到他薄薄翕动的嘴唇。他的语气是幽怨的,像个得不到宠爱的怨妇一般。 林觉皱眉不语。自古以来,臣子功劳大到封无可封之时,便要么会夺位,要么没有好下场。汉时韩信,唐时秦王,都是功劳盖天之人。最后一个被杀一个夺位。后世之人每以此为鉴,避免做到这一步。掌权之人也谨防有这样的人出现。郭昆秉承的其实便是这个逻辑。自己的功劳确实太大了,大到让他害怕,大到遮住了郭昆所有的光芒,这对郭昆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到他喘不过气来。正如他所言,他除了皇帝之位,什么也给不了自己。而皇帝的位置他是不会给的,所以杀了自己便是一了百了的最佳之选了。 当然了,在林觉看来,这种逻辑是可笑的。别人比你优秀,你便要杀了别人。别人的功劳越大,便越要杀了他,这是什么狗屁逻辑?可不幸的是,这样的逻辑在寻常人看来是说不通的,但在帝王眼中,却是个铁逻辑。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是,我别无选择。你的存在便是我头顶上的乌云啊,笼罩着我,挥之不去。呵呵呵呵呵,我知道没本事的人才嫉妒别人,才恨别人比自己有本事。可是,谁又能跟你比呢?你简直不是个人,你是个妖孽。”郭昆将眼光从天空中密布的乌云处移到林觉脸上,像个傻子一样盯着林觉呵呵的笑。 “林觉,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妖孽?你怎知道朝廷要发生重大变故的?所以你事前便在伏牛山经营后路,招兵买马,关键时候你有了伏牛山落雁谷这片地盘,有了落雁军自保。你是不是未卜先知?正常人怎么会这么干?你可是读书科举中了状元的人,你是我梁王府的郡马,你的老师方敦孺是当世大儒,身居高位。你却全力经营伏牛山那样的地方,这如何说得过去?莫要告诉我你是为了那个高慕青。那女子值得你如此大费周折?或许一开始你是为了帮她,但后来建建立那么大的地盘,养了那么多的百姓和兵马,那绝非是为了那个女子。你 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是么?” 林觉心中一怔,暗忖这郭昆居然早就嗅到了这一点可疑之处,倒也不完全是个蠢人。沉声道:“你想多了,哪有什么未卜先知?我经营伏牛山,是为了尽朋友之义,兑现自己当初给慕青和龟山岛众兄弟的承诺。当初是朝廷出尔反尔,龟山岛山寨覆灭我有责任……” “呵呵呵,你当然不肯承认了。尽朋友之义?冒着通匪的危险葬送自己大好前程?冒着全族被诛的危险?你不是对你们林家最为守护的么?怎么可能这么干?而且据我所查,你投入伏牛山中的钱财物资不计其数。你经营的大剧院日进斗金,赚的银钱都投进了伏牛山中招兵买马制造兵器。甚至薇儿的嫁妆钱,你都挪了去投入山寨之中,几乎是举全部之力去建设伏牛山。若非早知有变故将至,你会这么做?说了谁肯信?除了这些,你的其他所为也让人疑惑。比如那些火器,为何你能知道那么多制造火器的秘密?早在杭州我们便将你的底子查的清清楚楚,之前的经历没有任何特异之处。在你出现在我们面前之前,你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林家庶子罢了,甚至没有离开过杭州半步。你又怎知那么多制造火器的秘诀?还有你写的诗文,当年梁王府中的幕宾们一致认为你的诗文跟你的经历年纪完全不符。倒像是个饱经世故之人写出的诗词,绝对不是你这个年纪所能写出来的。这些你又怎么解释?”郭昆沉声道。 林觉沉声道:“我无需解释,你做不到,不表示别人做不到。” 郭昆摇头道:“若是单独某一件事,或许是天赋异禀。但是所有的事集中在你一人身上,这便绝对有问题了。你要么是妖孽,要么是神仙,否则你怎能做到?” 林觉大笑道:“随你怎么说,你把我当妖怪好了,我可管不了你怎么想。” 郭昆皱眉思忖道:“是了,当初你坚称女真人会南下攻我大周,当时落雁军中几乎无人相信。那时女真人还被辽人大军围剿,你那时便断定女真必胜,且女真人会南下攻我大周。你下令加紧招兵买马准备同女真人作战。你还说,朝廷兵马必败无疑。你还说你不是未卜先知么?这一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林觉沉声道:“醒醒吧,你已经走火入魔了。我不必跟你解释我是怎么预测这些的,说了你也未必懂。你现在纠结这些有何意义?” 郭昆摇头道:“我并非纠结这些事,我只是想弄清楚我到底是与谁为敌?哎,我终于明白了,我是在跟一个未卜先知之人为敌啊,我又怎能取胜?” 林觉皱眉道:“你怕是魔怔了。” 郭昆猛然抬头,看着林觉道:“你不肯承认是么?好,那你发个誓,发誓你只是一介普通之人。我要弄明白这件事,然后咱们再谈你要做的事。我知道你不想背负弑君之名,所以你一直不肯杀了我来硬的。我可以答应你,配合你,只当个名义上的皇上。倘若你不肯发誓的话,我便死也不肯配合你。我甚至会自杀,不管我怎么死,最后都一定是你背负弑君骂名。你不是爱惜名誉么 ?我偏偏不教你如愿。反正我失了皇权等同于行尸走肉,我郭昆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林觉皱眉沉声道:“你便不去想想天下人么?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大周更强大,不至于重蹈覆辙。我绝非要夺你权力给我自己,我是要天下共治。你明白么?” 郭昆大笑摆手道:“莫跟我说这些,我不听。我都到了如此地步了,还管得了天下人么?我可不管。你肯不肯发誓?你发不发誓?” 林觉心中恼怒之极,但却也并不想为这等事跟他纠缠。郭昆不傻,他今日说的话恰恰说明他是经过深入思考的。他觉察到了一些东西,他希望自己发誓能解其疑惑,自己便发个誓又如何?反正誓言这种东西林觉是不信的。林觉并不希望郭昆死活不肯同意自己的要求,事情便会棘手的很。所以最好还是安安稳稳的解决这件事,而非强行处置。 “好吧,那我便发个誓便是了。如何发誓?真是莫名其妙。”林觉皱眉道。 郭昆道:“你便说,你发誓你只是个寻常人,如果你有未卜先知之能,便天打五雷轰。” 林觉皱眉沉声道:“我发誓,我只是个普通人,并无未卜先知之能。若是谎言,天打五雷轰。” 林觉话音刚刚落下,但听亭外电光一闪,惊雷轰鸣。震得整个大地都似乎在发抖。与此同时,仿佛天漏了一个大洞一般,暴雨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击打在满塘荷叶上,顿时喧闹如炒豆一般,一瞬间天地间只余雨打荷叶之声,噼里啪啦,震耳欲聋。 林觉的腿脚发软,坐在了石凳上。适才那道惊雷几乎就在自己的头顶,仿佛是自己的誓言引来的诅咒,到现在林觉的脑子里还嗡嗡作响。之前林觉从不信誓言这等东西,但从此刻起,林觉觉得似乎不该不信了。这一道惊雷虽然没有给自己来个五雷轰顶,但似乎已经是一种警告。 郭昆也被惊雷和接下来的暴雨惊的跌坐在石凳上面无人色。他怔怔的看着林觉,眼中满是疑惑。见林觉也神情惊愕,吓的不轻,郭昆猛然大笑了起来。 “我明白了,原来我的对手果真不是寻常之人,老天爷是知道的。但你违背了誓言,老天爷并没有五雷轰顶劈死你,这说明老天爷是袒护着你的。我明白了,你是上天降下来改变我大周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老天爷让你做的。那我还能如何?我显然并非天子,否则老天爷怎么帮你不帮我?罢了,罢了,既如此,我也认命了。我同意配合你的作为便是。我终究斗不过老天爷。但是有些东西我还是要争取的,我不能什么都没了,你必须做出一些保证。天下既然名义上是我郭氏的,我郭氏便要有应有的尊严。” 郭昆的声音混杂在暴雨之中,但林觉却听得清清楚楚。林觉有些郁闷,到后来居然是因为一个闪电让郭昆心甘情愿的配合,这到底是天意还是郭昆给他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呢?无论如何,这个结果都是件好事。 “除了皇帝之权,其他一切好商量。你尽管提便是。”林觉大声说道。 第一六七二章 宴请 郭昆的要求其实很简单,他知道自己对于皇帝的权力将会丧失殆尽,所以在这方面他没有丝毫的奢望。他只提出了保证他和皇族的尊严和待遇的各种条件。包括继续居住在皇宫大内之中,保证其宫中用度,保证皇帝太后以及宫中妃嫔的各种待遇不变。保证其身为皇帝的崇高地位等等。 林觉当然全盘答应他的这些条件,林觉不是要逼迫郭昆退位,他要的是郭昆交出管理国家的权力而已。他要的不是贬低皇上象征性的存在,反而是要加强这个象征性的符号的存在,从而达到稳定天下民心的作用。林觉要的是‘虚君共治’的治国架构。皇帝作为一个重要的符号起着很大的作用,林觉当然不会去抹杀和贬低皇上的存在。 林觉向郭昆保证,大周皇族自皇上而下,之前享有的爵位和封号不变,皇族待遇不变。朝廷还会每年额外拨付一百万两银子的供给用度,让皇帝太后和后妃的用度更加宽逾。皇帝车驾出行的规格礼遇不变,所受尊荣不变。 除此之外,林觉还告诉郭昆。不但礼节待遇不变,他郭昆身为大周皇帝的身份也不会改变,他依旧是大周之主,天下依旧是郭氏的天下。朝廷最高政令依旧需要通过郭昆颁布圣旨来执行,重要职位的任免依旧需要他的圣旨来颁布。虽然这只是程序上的走过场,但是这保证了郭氏皇族在地位上的合法性。 林觉还告诉郭昆,他不但是大周的皇帝,他的皇位依旧会按照大周的规矩传承下去。立太子继承皇位,授予皇族和臣子爵位这些权力依旧归于他。他唯一不能做的一件事便是:不得参与决断任何朝廷军政大事。他只需高高在上,坐在大周的皇位上,享受着他该有的荣宠和尊严,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剩下的所有的事情,都由他人代劳。他无需为国家流一滴汗,操半分心思,这些辛劳都有他人代劳。 郭昆的心里虽然失落,但他却也感到有些庆幸。虽然从此以后自己其实便真的只是一个傀儡了,但是起码,天下还是郭氏的天下,大周还是郭氏的大周。这一点其实对自己而言意义重大,自己在名义上并没有丢了江山,只不过是不再掌管军政罢了。往坏了想自然是失去了权力,但往好处想,其实也没什么。这总比丢了郭氏江山要好一万倍。而且林觉承诺了,待他的礼节仪仗如故,且重大事务任命还要通过自己的名义下旨。这保证了自己最后的颜面。想开点,自己不过是当个甩手掌柜罢了。今后自己超然于外,再不用操心劳神,这或许对自己来说更好些。 无论如何,事已至此,郭昆心里纵使有百般的不愿百般的失落百般的怨恨也最终都只能自行消解。林觉给出的条件比他想的还要优厚,郭昆无法拒绝,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双方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皆大 欢喜的结果。林觉要的是治国之权,郭昆要的是最后的颜面。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的这个午后,雨滴横斜肆虐的这个荷塘小亭之中,关系到大周命运的重大转折的协议就此达成。暴雨停歇,阳光重现时,两个人浑身湿透,却都浑然未觉。 …… 七月二十五日,数十名信差从大周汴梁京城出发,前往往大周各地州府。他们携带着一份内容相同的圣旨,前往的是大周各地路府。旨意的内容是命令所有地方上路府州县军政主官前往京城商议大事。旨意要求,所有人无论远近,必须于二十日内抵达京城。 旨意下达,天下沸然。早已因为朝廷中的事情猜测的沸沸扬扬的大周军民们心里都明白,这次所议的大事恐怕正是众人所关心的朝廷之中的事务。这一次,怕是要尘埃落定了。如此大动干戈,下旨命天下路州府县主官齐聚京城,这一定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之前还从未有过让地方上的军政主官集体来京城议事的先例。 随着旨意的下达,陆陆续续的有很多的官员纷纷从各地赶往京城。近处的数日便至,远在巴蜀以及西南西北之地的官员们路途遥远,来的自然慢些。随着时间的推移,各地军政官员纷纷抵达,京城之中一下子多了许多南腔北调的地方军政要员以及他们的仆从们。朝廷做了安排,负责接待的礼部官员征用了京城两百多家客栈作为官员下榻之所。随着最后日期的临近,各家客栈人满为患。 官员们心里都没有底,不知道此次来到京城所为何事。朝廷如此兴师动众,搞得他们自己也是人心惶惶。但他们很快便被告知,等待其他官员抵达的日子里大可访亲探友,寻幽览胜。吃喝住行朝廷全包,但只不要去寻花问柳便可。至于来京城所议何事,也不必四处打听,搞得流言四起。其实便是要商议大周的军国大事,问计于众官员罢了。众人大可不必太过紧张。 官员们抵达的比想象中的还要快。原本以为需要二十日,但到了八月十四,只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除了极为偏远的道路不通的西南之地的部分官员尚未抵达之外,大周各地州府县的军政主官几乎已经全员抵达。这种情形下其实已经没有了继续等待的必要。毕竟极少数偏远之地的官员来与不来都已经无关紧要,耽搁太多的时间是没有必要的。 八月十五,中秋之日。众官员一大早被告知今日林相将在樊楼设宴款待众人,希望众官员能准时抵达赴宴。消息传出,地方官员们都兴奋不已。一来,这是进京以来林相的第一次接见,在此之前,求见林相的要求都是被拒绝的。二来,很多地方官员对林觉之名如雷贯耳,终于能见到林觉了,心中的兴奋可想而知。其三,他们知道,这次宴会应该是预示着所谓的议事大 会就要开始了。今晚的宴会,必是林相提前跟大家透个底儿。 所有官员都心情激动之极,这一整天也没有心思出去闲逛了,都躲在客栈里养精蓄锐。到了傍晚时分,众官员沐浴更衣,穿上熨帖妥当的袍子,修剪发髻胡须,打扮的精精神神的往樊楼赶。 内城左厢,东华门外马行街中段的樊楼所在之处早已是车水马龙,人群聚集。为保证秩序,马行街樊楼所在位置两侧里许之外已然封街,只供官员进入。但即便如此,两千多官员,两千多车马还是将樊楼左近的街道变得拥挤不堪。幸亏樊楼本身便是人流量极大的酒楼,早已有所预防。位于街区两侧各有空地停放车马,并有专人招引,才显得忙而不乱,秩序井然。 樊楼,号称天下第一酒楼。或许很多酒楼不服气,但是樊楼之雄伟精美却无人否认。作为大周汴梁城的最大的酒楼,樊楼早已不仅是酒楼的身份,而是作为汴梁城的名胜古迹之一,作为汴梁城的象征而存在。来京城汴梁不去樊楼吃一顿饭,那便算是白来了一场。 樊楼楼高只三层,但却是五楼相向,之间以飞桥相连,气势雄伟瑰丽。鼎盛之时,樊楼之中每日每时都有千名食客共食,可见其名气之胜,生意之兴隆。樊楼其实早已不仅仅是一座酒楼,这里其实是一处综合性的娱乐场所。来樊楼吃喝固然重要,但这里可不仅是吃喝。在这里你有机会见到京城最当红的青楼头牌歌妓,能见到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官员名士的各色人等,你能听到最流行的曲词,听到最新的朝廷内外的见闻。当然,也能吃到最顶级的美食。说白了,樊楼便是最顶级的娱乐场所,是一处销金窟。 过去的一年,对于樊楼而言是艰难的一年,朝廷整体民生的艰辛,时局的崩坏可以直接反应在樊楼的生意上。掌柜张桐勉力维持之下,终于迎来了局面的稳定。林相在端午节给樊楼题名之后,生意一路向好。今日,林相又要在此宴请大周各地官员,这更是樊楼复兴的一次契机。所以掌柜张桐亲自站在樊楼正门入口作揖迎接贵客,不遗余力,不敢有任何怠慢的招呼楼中管事和伙计们做好接待安排工作,并且为今晚的樊楼大宴安排了额外的节目。 熙熙攘攘之中,官员们带着兴奋和好奇踏入樊楼高大的门廊之中。他们当中绝大部分人还从未光顾过樊楼,此刻踏入其中,便像是乡下人进城一般惊艳不已。宏伟的廊柱,闪烁的宫灯,精美的桌椅,宽阔的厅堂。一切都宛如在梦里一般。 而和眼前樊楼的气派景致相比,更多人的人则是对今晚林相的亲自宴请满怀期待。也许今晚,谜团就要解开。那个外界流传的各种版本的令人惊悚的各种谣言的谜底,今晚便要得到彻底的澄清或者证实。那该是怎样一个谜底呢? 第一六七三 点菜的学问 所有人按照宴席名单的安排,在数十名婀娜干练的女管事的引领下迅速找到了自己的席位落座。五栋三层酒楼坐了个满满当当,座无虚席。 众官员很快便察觉到这宴席有些奇怪。桌上没有任何的菜肴美酒,偌大的桌面上除了每人面前的一盏茶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不过很快,众人便在他们面前的茶盅下发现了一张密密麻麻写满菜肴名字和各种酒水之名的纸张。众官员有些发懵,纷纷低声窃语。 “怎么?林宰相的宴席便是叫我们望梅止渴么?看着这些菜肴和酒水的名字便算是吃酒席么?” “你怕是想多了,林相怎会如此戏弄我们?怕是别有深意。莫不是这便是今晚的菜单?” “你怕是也想多了,这位大人你看了这上面的菜式和酒水了么?一共二百二十八道冷热菜,酒水三十七种。咱们一席十几人,能吃这么多?显然不太可能。” “说的是呢。那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真是奇怪了。”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外边夕阳下山,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但酒席显然没有开始的迹象。鼻子里闻着下厨香味扑鼻,但却并无一盘一盏的菜肴上桌。众官员心中疑惑,不过倒也并不着急。林大人尚未抵达,这酒宴显然是开不了的。 就在此时,街道上一片马蹄之声,临窗的官员们探头从窗户往外看去,但见数十骑快马在暮色下的街道上疾驰而来,马上正是当今宰相兼枢密使林觉,以及三司使杨秀,禁军主官等朝廷主要文武官员抵达。所有人不待提醒,都纷纷离座站起身来。 “林大人到!”一声洪亮的叫喊声响起,所有人都站起身来,目光看着楼梯口方向。虽然林大人未必从自己这边的楼梯口上来,但是也不敢怠慢。 林觉面带微笑,阔步而来,身后跟着朝中一干重臣,落雁军的高级将领们。所有人都走路带风,精神抖擞,满脸红光。 林觉一行沿着东楼楼梯往上,直奔连接五座楼宇之间的长廊天桥中段悬空的一座圆形楼阁之中。那里是环形的五座楼宇之间天桥相连的交叉中心位置,类似于空中立交桥的交汇中心。在这个位置,几乎可以让所有的周围酒楼中的众人都看到。这里也是樊楼最为昂贵的独一无二的包厢。大周鼎盛时期,樊楼生意最为兴隆的时候,光是这座名为‘空中楼阁’的包厢,便要花费一千两银子才能入座。你还别嫌贵,一掷千金排着队要在这里吃饭的人趋之若鹜。 “诸位大人,林某来迟了,给诸位告罪了。”林觉站在那悬空的楼阁之中,遥遥向着四周各楼众人拱手行礼,大声说话。 “岂敢岂敢,林大人好!林大人好!”数千官员纷纷拱手遥遥还礼,七嘴八舌的叫道。 众官员反应热烈,倒也不完全是客套。其实众官员对于林觉的感觉很是复杂。要知道,林觉之名从一开始便可谓如雷贯耳。在过去的几年里,林觉从朝廷三司使成为朝廷叛贼,堕落为伏牛山山匪的过程令人唏嘘。虽然林觉在落雁谷起兵反叛的目的是因为郭旭的夺位暴行,也提供了大量 的证据,并且在大周各地都进行了澄清和宣传。但是,对于绝大部分官员而言,林觉的行为便是反叛无疑。不管郭旭是怎样夺得皇位的,但对各级官员而言那并不是最重要的。谁坐在那宝座上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没有资格,有没有实力,对自己有没有利益上的影响。郭氏皇族内部的纷争,其实轮不到自己这些当臣子的去多想。林觉的举动显然是多此一举,或者他本就是联合梁王府要反抗夺位罢了。 所以,对于林觉的身份的转变,很多人在过去的大半年里经历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和不可名状的滋味。从山贼土匪朝廷叛军,到力挽狂澜大周的救星,林觉的身份经历了奇迹般的转变,也让天下人从一开始的鄙夷和惋惜到后来的震惊和崇拜,心境上也经历了一种奇妙的转变。 当大周面临内忧外患陷入亡国之厄时,很多人都深感绝望和无力。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局面恶化,却根本无挽救之法。很多人悲观的认为,这一次没人能挽救大周,大周难逃覆灭之灾。但就在这个时候,林觉率领的落雁军横空出世,迅速平定了局面,完成了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这让所有绝望的人都感到了无比的震惊和讶异。 正因为如此,很多人对之前对于落雁军和林觉本人的鄙夷和诋毁深感不安和内疚,对他们关键时候挺身而出扶大厦之将倾佩服不已。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林觉之前的叛出朝廷的举动也不能成为污点,反而成了他的经历之中最为传奇的一面。很多时候就是如此,当一个人成功之后,他之前的一些为人所诟病的行为反而成为了他经历中念念不忘的一段佳话,反而成为了津津乐道的东西。比如什么尝屎问疾,胯下之辱这样的事情。胜者王侯败者贼,成功者的挫折都似乎成为了他之所以能成功的必要条件了。 当然,有些官员对于林觉的看法未变,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表现出对林觉的尊敬。此刻的大周,是林觉和他的落雁军挽救的大周。林觉有资格得到众人的尊崇,这是基本的共识。无论你讨厌他也好,喜欢他也好。 “多谢诸位大人,都请落座,都请落座吧。”林觉大声笑着说道。 众人闻言纷纷归坐。林觉高声笑道:“诸位奉旨远道前来京城,这段时间本人因为公务繁忙没有能够一一接见诸位,心中深感抱歉。加之,恰逢中秋佳节,诸位大人身在京城,不能同家人共度中秋佳节,更是让本人心中愧疚。故而本人今日在樊楼设宴,咱们共度中秋,也算是聊表心意,弥补愧疚。” 众官员纷纷叫道:“林相有心了,我等铭感于心。多谢林相。” 林觉点头笑道:“有一点我要跟诸位说明一下,今晚宴席所费之资乃是我私人所出,不涉任何公款。林某出身商贾之家,家中还是有些积蓄的。” 众官员笑着连连道:“那是自然,林相清正廉洁,怎会动用公款。这一点我们都是知道的。” “诸位大人,那么话不多说,时候也不早了,一会儿月亮都要升上来了,咱们这便开席吧。”林觉笑着拱手,转身归坐。 众人这才收拾心情, 整顿坐姿等待菜肴上席。然而过了许久并无菜肴酒水送上。众官员正在纳闷时,互听对面空中楼阁之中站起一人,朗声笑道。 “哎呀,差点忘了一件事了。诸位的酒席菜肴尚未敲定。林相让我转达诸位,今日酒席菜肴由诸位大人自己商定。以前都是客随主变,请客的安排什么菜,客人吃什么菜。但今日不同,林相说,要有宾至如归之感,菜肴由诸位自己商定。每席二十盘菜三坛酒,吃何菜式,饮何美酒,诸位自行定夺。樊楼今日备菜式两百多种,酒水数十种,都列于诸位面前的清单之上,诸位但请商夺,不用担心樊楼没有准备。” 说话的是三司使杨秀,他的话音落下,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原来酒菜是要自己点,桌上准备的菜单都是可选菜式,林相是要众人吃的舒坦,所以让一桌人自行商定。 “诸位,时候不早了,樊楼厨下的菜式早就准备妥当了,诸位大人快些商定,一会儿吃了酒宴,咱们还得赏月呢。一炷香时间为限,樊楼伙计便去收取诸位商定的菜式,厨下便要下锅了。抓紧了诸位大人。”杨秀笑眯眯的说完,转身归坐。 众官员呆愣半晌,一开始还有些矜持,但很快,有的桌子上便开始商量了起来。有人开始商量,其他人便也很快开始商议,一时间上下数百席嗡然一片,喧闹了起来。 一开始,席上众官员还想通过官阶大小来做定夺。听官职大的安排总没有错。但很快他们便发现,这酒席的安排是有讲究的。每一席的官员官职相若,年纪相当,文武掺杂,地域间隔。可以说,基本上之间没有什么官职的高低之分,而且因为地域的不同,食菜的口味迥异。因为官职相若年纪相仿,便没有了那么多的顾忌,于是乎便不再太过谦让妥协。有的人一开始是想谦让妥协的,但是听到其他人点的菜式都不知自己所喜的便也不干了,于是加入进来发表意见。一时间,整个樊楼跟炸了锅一般,所有席上都开始为了菜单争论起来。 二百多个菜品,只选二十盘,官员们又口味各异,又无官职高低的管束,可想而知达成一致之难。争争吵吵之中,时间过得飞快,一炷香很快过去了一半。林相又命人传了话来,一炷香之后还没商定菜式的,一会便不能上酒菜了。因为意见不一,厨下无法上菜。所以请诸位大人务必在时限之内完成点菜和酒水的选择。 听了这话,众官员很快有了回应。时间紧迫,所有人都学会了妥协。很快他们便自己找到了妥协之道,知道了做出牺牲和谦让是能够上菜的前提。在一炷香燃尽之后,每一桌都拟定好了菜品和酒水清单,由樊楼伙计统一收取。每个人经过这一番争论和妥协之后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道或者两道菜,结果其实也不赖。更重要的是,很多人从中似乎领悟到了些什么。 樊楼的速度不是盖的,菜单归类,十几个灶头同时开动,数十名厨娘开始忙碌。运菜的小车来回穿梭,送菜的女伙计如穿花蝴蝶一般上下穿梭。很快一盘盘精美的菜肴,一坛坛清冽的美酒便上了宴席。小半个时辰里,酒菜上齐,酒宴终于可以开动了。 第一六七四章 月光 佳肴美酒,又是在樊楼这样精美堂皇的用餐之所,这场宴席自然是吃的舒心畅意。樊楼毕竟是樊楼,菜式烧的是真好,南北东西各地菜式都地道之极,更时有创新之举。对于座上宾朋而言,席上菜式是众人商议的结果,自然合乎众人的心意,更是吃的连连称赞,满心欢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不待众人前往‘空中楼阁’处敬酒,林觉倒是亲自动身,带着杨秀等文武重臣前来给每一栋楼,每一层大厅,每一桌酒席敬酒。这让官员们受宠若惊。更让官员们惊讶的是,林相似乎都认识他们,可以称呼出他们的姓名和官职,并且知道他们在何处为官。这一点更是让众官员们颇为赞许。这说明林相是下了功夫的,是对他们每一个人和任职之处都有所了解的。一般而言,州府官员以上林相认识他们不足为奇,但下边的县域之地的军政主事官员其实只是芝麻绿豆大的小官,林相完全可以无视,但他并没有。虽然说这有些刻意拉近距离之嫌,但林大人确实是用心了。 林觉当然有所准备,他当然要和这些人打成一片。这些人的官职姓名和任职的地点并不是秘密,政事堂有专门的花名册记录。倒是将人和官职对照起来有些麻烦。但这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只要林觉想,他甚至可以知道其中任何一个人的履历性格和品行,因为林觉手中有玄衣卫在。大力发展玄衣卫已经是林觉和马斌的共识,马斌早已着手将玄衣卫分支遍布大周各地,假以时日,这便是足以掌控整个大周的强大的情报网络。 所有这些官员之中,林觉倒也并非完全的不认识他们。这其中其实有不少是故识。比如其中不少人是当初条例司的官员,条例司裁撤之后.进入地方官僚体系之中。还有林觉任三司使时的属下官员以及不少相熟官员。在北楼第三层第一席上,林觉更是见到了两名在杭州时便打过交道的故交。这两人一个是宋延平一个是王锴。 宋延平和王锴当年是宁海军指挥使,剿灭桃花岛海匪一战,宋延平和王锴率水军会同王府卫士以及杭州厢军共同作战,在林觉的内部策动之下成功破敌。其后,两人教匪有功,双双调任京城禁军任职,也算是当年剿灭海匪之后的获益者。 后来林觉进京中了状元,在京城为官时,宋延平和王锴都和林觉有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毕竟当初剿灭海匪的计划是林觉的妙计,若无林觉的胆识智谋和无畏,他们俩岂有剿匪立功的机会。但因为身份敏感,两人都是禁军将领,武职禁军将领是不便和外官交往甚密的。加之两人都是从杭州调任来京,本就和梁王府脱不开干系,会被人以另眼相看。所以为了站稳脚跟,两人却不得不主动避嫌,减少和林觉以及梁王府之间的交往。林觉被榜下捉婿娶了小郡主之后,两人和林觉之间更是很少来往了。不过私下里,两人谈及林觉来都 是赞许钦佩有加的。 不过即便两人小心翼翼,在郭旭夺位之后,宋延平和王锴还是没能逃脱牵连。林觉携王爷父子叛出京城之后,吕中天下令肃清梁王府残余势力,一时间原来跟梁王府有所关联的官员们纷纷撇清找门路自救。宋延平和王锴两人早就被认为和梁王府关系密切,自然难以逃脱。两人被革了官职下了狱,几乎要被砍头的时候,倒是时枢密使杨俊出面救了他们一命。杨俊本就是个护短之人,虽然宋延平和王锴不是他的嫡系,但是对于军中善于领军的将领,杨俊自带一份爱才之心。加之宋延平和王锴两人调任京城禁军之后行事低调并无不妥之处,杨俊也不肯让吕中天把手伸的太长,对军中将领都肆意格杀,这会有损他的利益,于是便出手相救。 两人的罪行从一开始的‘叛贼同党’变成了‘与贼有旧’‘行止不端’,两人也从死罪改为贬斥往湖南路郴州任正副团练之职。 林觉见到宋延平和王锴两人感慨万千,他已经从官员名单上看到宋延平和王锴的名字,特地下令让身为副职的王锴和宋延平一起前来。故人相见,自然是心中感慨不已。过去这几年天翻地覆,国家的命运和个人的命运都颠沛翻转,真可谓造化弄人,令人唏嘘。这种场合之下,千言万语都不必说,林觉举杯上前,和宋延平王锴共饮一杯酒。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话在酒中,个中辛酸艰难委屈痛苦相聚的欢喜都在酒中。 这一大圈互动下来,花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天黑开席,待林觉等人归坐,天已近二更时分。但酒宴正在酣处,毫无停息的迹象。 樊楼掌柜张桐提着袍子恭敬的快步上了‘空中楼阁’,林觉见了让他上前说话。 “林相,诸位大人,今日酒席安排招待不周,还请担待则个,有何不妥之处,回头林相大可责罚。本楼今后一定改正。” 林觉呵呵笑道:“掌柜的说笑了,极短时间内能安排如此周到,已经足见你樊楼的实力了。别的不说,光是准备天南海北数百道菜式,这便殊为不易了。今日之筵,本人很是满意。我正要向你表示感谢呢。” 张桐忙笑着点头道:“能得林相这句夸赞,鄙楼上下不甚荣幸。确实费了一番周折。比如那北地人爱吃的蒸熊掌蒸鹿尾的菜式,烧起来不难,难的是弄来食材。战乱刚刚平息,这等东西上哪去弄去?好在小老儿有些路子,硬是派人去辽东境内寻了猎户进山猎熊。熊还不能当场杀了割熊掌,这等天气送到京城来便也坏了不能吃了,所以要活捉熊,还要活着运到京城。这一路,可受了大罪,直到昨日才到京城之中,宰杀之后下了冰井之中保存了一日,今日才是新鲜的熊掌。” 张桐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座上林觉杨秀马斌等人听来都赞叹惊讶不已。如此大费周折,可见樊楼之用心。天 下第一酒楼的名号可不是凭空得来。这样一盘熊掌,所费之巨,也难怪这里的菜贵的离谱,却也是因为背后的辛劳之故。 “好好好。你们听听,这才是做事请。且不管其他,光是这份做事的态度,便值得上上下下去效仿。做事就要像做事的样子,无论大小,哪怕是一盘菜,都要做到尽善尽美。由此推之朝廷上下,大周各行各业,若人人都能尽心尽力的做好自己的事,那是何等局面。”林觉点头赞许道。 众人纷纷点头,确实,樊楼这认真做事的态度确实非一般人能做到,这也是他们能够闻名天下的原因吧。事无巨细,无论多么困难都想办法做到,精益求精,才能成为翘楚。 “多谢林相夸奖,这都是我等酒家份当所为之事。那个……林相,在下前来叨扰,其实是请求林相准许小老儿安排一个小小的赏月的节目。您看,现在月近中天,角度正好,可否允许小老儿献上节目助兴呢?”掌柜张桐躬身请求道。 林觉点头笑道:“还有节目么?想的真周到,那自然是要瞧的。是呢,月上中天了,到了赏月之时了。便随掌柜的安排便是。” 老掌柜忙连声点头道谢,当下转身吩咐人去准备。不久后,各楼各席都得到了通知。但见天桥之上有人提着一盏红灯笼站在高处。灯笼闪了两闪便灭了,于此同时,五栋楼中的所有灯盏也被伙计女管事们迅速的吹灭。原本灯火通明的樊楼瞬间变得漆黑一片。 众官员正自愕然时,便听得咔咔咔之声响起,所有雕花长窗喜在一瞬间都被樊楼中的男女管事们打开,侧檐回廊上方遮挡的天窗也被打开,显然早有人在上面候着。随着长窗开启,天窗开启,一道道轻柔的月光如流水一般顷刻间涌入各栋楼个各层大厅之中。虽非所有人都能看到天上的月亮,但是所有人都在一瞬间看到了流淌进来的月光。 那月光如轻纱,如薄雾,如缓缓流淌的河流,如一场梦一般的出现在众人的眼前。看似虚幻,但却又仿佛形如实质,伸手可抚一般。当真是让人惊叹其美。原本这场一两千人的宴席间热闹无比,喧嚷无比。但随着灯火熄灭,月光投射进来的那一刻,所有人瞬间都安静了下来。面对月光,很多人脸色沉静了下来,仿佛一下子触动了内心深处最为隐秘温柔安静的部分,一下子变得静谧而安宁。 就在所有人都静静的注视着那皎洁如水的月光的时候,轻柔的歌声从天桥上响起,随着月光流进每个人的心里。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第一六七五章 世事如轮转 那歌声缥缈轻柔,宛如天上仙音袅袅传来。众官员循声看去,但见朦胧的月光之下,楼宇天桥转折之处的小平台上,一个身着白纱的婀娜身姿正凭栏而立,手臂舒展,放声而歌。很快,众官员便看到了另一侧的另一座小平台上,一个正在月下轻盈而舞的另一个美丽的身姿。 水调歌头绝美诗词配上这一动一静两名月下女子的轻歌曼舞,一时间让所有官员们呆呆凝望,浑然不知何处。 “是她们,这两名女子是当年杭州万花楼和群芳阁的顾盼盼和楚湘湘,绝对是她们没错。在下见识过她们的舞技和歌喉。当年她们红遍江南两浙之地,是为东南花魁翘楚。哎,没想到啊,她们几年前销声匿迹,今日却又在京城聆听仙音和舞姿,当真是令人庆幸欢喜啊。”东楼席上有人低低的赞叹道。 “没想到王大人也是同道中人。当年本人也是常去杭州,一则为了杭州府那西湖山水的大好风景,二则便是为了万花楼和顾盼盼两位花魁娘子而去。咱也不怕你们笑话,当初在下是对她们极为痴迷的。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确实有好多年没听到她们的消息了。东南三城花魁大赛之后,便再无消息。时局动荡,在下也再没去杭州了。”另一位中年官员轻声叹息道。 “二位大人有所不知了吧,你道这顾盼盼和楚湘湘怎地销声匿迹了么?那是因为万花楼和群芳阁转手他人,两位花魁境遇不堪。据说……据说是林相救了她们,将他们送去了伏牛山中了。这不,林相率军打回京城,楚湘湘和顾盼盼便又重新出山了。”旁边一名官员低声道。 “哦?竟有此事?”两名官员惊讶问道。 “那还有假么?你莫看眼前二位花魁歌声曼妙,舞姿绝美,你们可知道这二位一位毁了容貌,一位差点被折磨死了么?只因接手万花楼和群芳阁的那位东家逼着她们……哎,不说也罢。话说,现在咱们能看到她们唱歌跳舞,那可真是难得的很。说起来,令人唏嘘。” 之前两位官员惊愕不已,呆愣半晌无语。抬眼看着窗外,两名月下女子已经谢礼已毕,开始唱起了第二首曲子。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和之前水调歌头的高旷空远比起来,这花好月圆之曲则更加的温馨甜蜜。顾盼盼的歌声也从缥缈高远变为甜腻可人。歌声中似乎都能滴出蜜糖来,让所有听着此曲的人心中都甜美安然。 ‘空中楼阁’包厢之中,当水调歌头的歌声响起,当顾盼盼和楚湘湘现身唱歌跳舞的时候,林觉也惊讶了片刻。这并非是他安排的节目,楚湘湘和顾盼盼来京之后自己还没见到过她们,只是芊芊她们和她们有所来往。林觉忙于百废待兴的朝政之事,忙于大军征伐的军国大事,毫无闲暇,也不知楚湘湘和顾盼盼的近况。若非今日在此开宴,林觉也无缘欣赏两人的歌舞。 林觉听着顾盼盼和楚湘湘轻歌曼舞时候,心情也很是感慨。人的命运之变幻着实令 人难以捉摸。当初顾盼盼和楚湘湘差点便死在杭州,自己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她们,现如今她们能在这里唱歌跳舞,当真是造化使然。当初自己若不是因为其他的事情去往杭州,她们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那看似是因为万花楼和群芳阁从王府转让给了钱忠泽,钱忠泽逼迫两位花魁作贱卖身导致的结果,但其实,那是国家大局的动荡对个人的命运产生的巨大影响。 若不是梁王郭冰因为压力不得不转卖万花楼和群芳阁的产业,顾盼盼和楚湘湘便依旧过得滋润的很。但郭冰因为情势所迫转卖万花楼,顾盼盼和楚湘湘便无从决定自己的命运了。而郭冰之所以要卖掉万花楼和群芳阁,则是来自于郭冲的压力。郭冰并不想被郭冲抓住任何的把柄,所以才将青楼产业变卖。小人物的命运之悲惨之处便在于他们根本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时局的动荡,位高权重者的一个简单的决定都能让她们的命运瞬间改变。个人的命运在大局之中,在位高权重者的决策之中根本没有任何的反抗之力,就像狂风中的蓬草一般,没有任何的方向,随风而飞,或上或下毫无尊严和自主。而自己这多年其实努力奋斗的初衷,不就是为了能自主决定自己的命运,不愿让命运为他人左右么? 不得不说,经过了磨难和生死之后,林觉从顾盼盼的歌声里和楚湘湘的舞姿之中感受到了以前没有感受到的东西。挫折和磨难也打磨了顾盼盼和楚湘湘的心性,这一点从她们的歌声和舞姿之中可以感受出来。当年万花楼和群芳阁的两位头牌何等的骄傲跋扈,她们把自己看成了天上的凤凰一般,理所当然的接受者那些崇拜者的追捧。她们那时的歌艺个舞技自然是精妙的,但是歌声少了灵魂,舞技少了精神。那只是单纯的歌艺和舞技,好虽好,却难以打动和感染人。你没法说她们唱的不好跳的不好,但是总是觉得欠缺了一些东西在里边。而今晚,林觉在顾盼盼的歌声里听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唱水调歌头时更显豁达高远,唱花好月圆时则更有甜蜜温馨的味道,那正是经历了心境的历练,世事的磨炼之后的提升。这已经不是技巧所能展示的,那是内心中的情感的流露,那是练达于世事之后的豁然。 “好你个张掌故,你倒是会拍马屁啊。什么时候偷偷的请了这两位来,唱的还是咱们林相的两首词,这便是你安排的小节目么?可是费了一番心思啊。你这马屁拍的滴水不漏啊。哈哈哈。”马青山指着张桐呵呵笑道。 席上众人都纷纷笑了起来,马斌挑着大指赞道:“张掌柜经商屈才了,这要是当官,怕不是青云直上。” 张桐忙拱手道:“各位大人取笑了,小老儿只是觉得今晚是中秋佳节,贵客满座,赏月之时岂能无词曲助兴。若论中秋词曲,除了林相这两首又能唱谁的呢?那水调歌头的曲词已经数年未曾在京城唱起了,自林相当年……当年离京之后,林相的诗词便被禁唱,今日小老儿也是再一次重闻,心中其实感慨万千,唏嘘不已呢。” 众人闻言,收起取笑,纷纷默默点头。林觉叛出京城之后,关于他的诗词文章一概禁绝。林觉的那些被各家青楼歌馆传唱的曲词 也都被禁止再唱。当初樊楼食客点曲儿也都是点着林觉的曲词居多,后来不许再点林觉的曲词,张桐自然是知道的。张桐说的倒也是真心话,数年之间,世事纷繁,混乱不堪,乾坤颠倒,今日重听此曲,确实有恍若隔世之感。 “掌柜的有心了,确实让人感慨。不过,我好奇的是,你是怎么找到顾盼盼和楚湘湘,怎么请得动她们两位的。据我所知,她们已经很久不抛头露面了。”林觉笑道。 张桐笑道:“这个还是请两位大家自己来跟林相解释吧,她们来了。” 天桥之上,表演完毕的顾盼盼和楚湘湘已经相会一处,缓缓朝着林觉等人所在的空中楼阁走来。两人站在楼阁围栏之外的敛裾向内里众人行礼。 “顾盼盼楚湘湘见过林相公,见过诸位大人。” 林觉笑道:“二位这是给了我们一个惊喜啊,我事前居然不知道有这样的安排。” 顾盼盼面罩薄纱,遮住了被毁的面容,语声轻柔的道:“林相日理万机,事务繁忙,咱们姐妹出入你府中多次也没见到林相,如何告知?今日得张掌柜盛情相邀,又是林相的宴会,我们姐妹自然是来助兴的。岁月不饶人,歌喉舞技都已荒废,恐难入耳入目,希望林相和诸位大人海涵。” 林觉微笑道:“你们也太谦逊了,今日两首曲子是我几年来听到的最舒心畅意的一次。二位的技艺已经脱胎换骨臻于完美之境,缥缈则在九天之外开阔无比,蜜柔则如烟火人间,无限美好。多谢二位带给我们的享受。” 顾盼盼美目放光,和同样面露欣喜的楚湘湘对视一眼,长舒了一口气。得林觉如此夸赞,今晚的表演算是成功了。 “那张掌柜不肯告诉我,你们是如何被他找到的。你们不是已经早已不露面表演了吗?便是为了我林某人的面子么?”林觉笑问道。 “那倒也不完全是。我这么说是不是冒犯了林相了,不过实话实说,我们其实已经和张掌柜达成了生意上的合作。不久后,我们将重开歌馆,和樊楼合作经营。这事儿林相你没听家中夫人们说么?”顾盼盼笑道。 林觉一愣,惊讶道:“你们要和樊楼合作开歌馆么?我还真不知道。怎么?二位要重新出山么?” 顾盼盼道:“林相不是号召各行各业都要鼓足干劲重新振兴么?我和姐姐一商量,我们闲着作甚?莫如开个歌馆,传授歌舞技艺,也可响应林相之言,为大周繁盛尽一份力。话说歌舞升平者乃是盛世,红馆歌肆虽然是红尘之所,但那也是我大周兴盛的标志不是么?” 林觉缓缓起身,抚掌大笑道:“说的好,就该如此。出世不如入世,与其独善其身不如去积极进取,做出自己的贡献,这才是人生的态度。多谢两位了。来,请入席,我要敬你们酒喝。” 顾盼盼和楚湘湘道谢入席之时,张桐沉声吩咐樊楼伙计掌灯。樊楼的伙计们次第点亮了灯火,却非之前的白烛,而是一盏盏事前悬挂好的宫灯。之前以为只是装饰,却不料都是准备好的灯火。但见满楼宫灯闪烁,璨若星河,美轮美奂。整个宴席再一次进入了高潮之中。 第一六七六章 非常之人 二更过半,人人酒足饭饱,兴尽意足,酒宴也接近了尾声。 终于,天桥楼阁上,林觉举杯而起,走到月光下的平台围栏之侧,站在灿烂的灯火之下。众官员知道林相应该是有话要说,于是纷纷安静了下来,静静倾听。 “各位大人!”林觉的声音响起:“今日中秋佳节,我等欢聚宴饮,此乃天大美事。然盛宴难免会散,欢乐时光犹有尽时,在宴席结束之前,林某想敬诸位最后一杯酒。借着这花好月圆之夜,祝愿诸位大人平安喜乐,像那首曲子里说的那样,人人都是‘人常在,花常开,月长圆’。来,共饮此杯!” 众官员纷纷举杯,高声叫道:“多谢林相,也祝愿林相如此。” 众人共饮此杯之后,林觉大声笑道:“饮了此杯之后,宴席便要散了。在和诸位作别之前,林某有几句话想跟诸位大人说一说。希望不会扫了诸位大人的雅兴。” 众官闻言心中一凛。这整晚上的氛围都是一团和气,喝酒赏月听曲。虽说林相说了是弥补众人去家别乡之情的,但显然应该不仅如此。林觉说不希望扫了众人的兴,那意思便是接下来的话便是扫兴的话了。 “诸位大人,朝廷下旨将诸位从大周各地叫来京城,当然不是要诸位来京城饮酒赏月的。中秋年年有,美酒年年有。错过了一年,还有下一年。但是,有些事却是不能错过,不能等待的。一旦耽搁了时机,蹉跎耽误了,便会酿成国家社稷的大祸。会死人,会亡国灭种。”林觉的声音飘荡在楼宇之间,清晰的送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不是危言耸听,诸位,过去的几年,我大周所经受的一切有目共睹。怕是在五年之前,你们谁也不会想到我大周会遭受差点亡国的浩劫吧。怕是谁也不会想到,我惶惶大周,中原上国,居然被小小的女真族兵马打到了汴梁城下。这简直是令人无法想象的。我大周繁荣鼎盛,富足天下,放眼宇内,谁可与之相比?若是有人在五年前或者是更久以前对你们说,我们会被女真人打的落花流水,你们一定会骂他是疯子,是傻瓜。直到事实就在眼前,你们怕是也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吧。是,本人也不愿意相信,天下人都不愿意相信。可事实便是如此,我大周千千万万百姓,上上下下文武官员,所有的大周人,在这过去的五年时间里,就堪比是做了一场不可思议的噩梦。我大周就这么从辉煌的顶端坠落了下去。看似坚固华美的大厦倒下,才发现廊柱侵蚀,蛀虫已经掏空了承重的柱子。华丽的外衣掀开,才发现身上生满了虱子。女真人的入侵,剥开了一切虚幻的强大,虚假的实力,将一切都血淋淋的呈现在我们面前,多么的残酷啊。” 所有官员的脸色都变得严肃起来,之前好酒好菜,歌舞升平,花好月圆的情绪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林觉的话确实煞风景,他将众人又都带回了残酷的回忆和现实之中。这是很多人刻意回避,不愿意再想起的,林相毫不留情的没有丝毫的掩饰的说出了这些话。‘华丽的外衣掀开,才发现身上生满了虱子’这句话听着让人作呕,但却何其形象。 “我们应该感谢女真人,真的,林某不是喝醉了,说的不是疯话。我们要感谢女真人,还要感谢辽人,甚至还要感谢吕中天。若不是他们,我们或许还生活在我大周天下第一,无人能敌的美梦里。女真人和辽人告诉我们,我们打百万 雄兵根本不堪一击。我们的雄城根本挡不住他们的铁蹄,我们自以为天下第一无人能敌,其实是自欺欺人。吕中天告诉我们,我大周内部矛盾重重,野心家,阴谋家,投机者,自私自利之徒,损公肥私之辈,趋炎附势之众,多如过江之鲫。蛀虫老鼠毒蛇苍蝇蚊子蟑螂多不胜数,毁坏着我大周的根基。甚至,他们还想乘乱夺位,颠覆我大周。若没有这内外之敌,我们怎知局面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我们若还沉浸在大周无敌的美梦之中,有朝一日更大的风雨袭来,我大周将彻底颠覆。所以,我们得感谢他们,是他们让我们清醒了过来,是也不是?” 数千人雅雀无声,所有人的眉头都紧皱着,心情都是沉重无比的。林相说的话虽然很极端,很不留余地,但不得不说,他说的却句句在理。怒雷惊醒了美梦,很多人至今都不敢相信大周在过去一年里所遭受的一切。原来,真相是如此的残酷。 “诸位大人,今日中秋花好月圆之夜,本相说这些话确实很煞风景。但我们这些人享受美酒佳肴的时候,也要想一想天下亿万百姓该怎么办。家园被毁的北方三路的百姓们正在回归家园,他们的家园城池被毁田地荒芜亲人离散生死未卜,我们在此饮酒赏月的时候,可曾想过此刻他们正对着残垣断壁对着亲人的尸骸哭泣?本相当然不是说,世上有苦痛之事,其他人便不能过好日子,便要陪着伤心难受。本相的意思是,我等为官之人,心里必须要想着这些人,必须要担负起责任来。我们要认真的去想一想,我们该如何去解决他们的苦难。当天下人都能一家人共聚赏月饮酒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我们才能更加安心的饮酒赏月。那是我们的责任。” “……诸位接到圣旨千里迢迢而来。你们当中有的人年纪老迈,依旧不辞辛苦而来。有的还身体抱恙。我们齐聚京城,当然不是来游山玩水喝酒赏月的,朝廷下旨召集诸位前来是为了共商国是的。我们的责任很大,我大周如今虽然击败了外敌清除了内贼,但是我大周现在的情况可不容乐观。现实摆在我们面前,不能再活在虚幻的美梦之中。如何振兴大周?如何让天下亿万百姓活的更好,如何避免我大周重蹈覆辙,如何避免朝廷内部再生内贼再滋生蛀虫。如何保证我大周今后的决策都是正确的,起码大方向上是正确的,如何让我大周社稷江山稳固,国祚绵延不断。这都是我们需要即刻解决的问题。这些问题必须从根子上解决,必须要大刀阔斧,要有壮士断腕之心,必须站在为国为民的高度上来解决。这需要我们在座各位的集体的智慧和担当,需要所有人的齐心合力。” “我知道,你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其实都有所耳闻,都或多或少的知道一些消息。那日我在东华门外说的一番话想必你们当中绝大多数人也都知晓了。我知道,你们中的很多人心中都有许多疑惑,一则是对我的疑惑,认为我林觉大逆不道的大有人在,恨不得指着鼻子当面骂我的大有人在。另外则是疑惑于我们到底要怎么去做。没关系,接下来的数日,本人和诸位都会去解决这些疑惑。总之一句话,诸位大人要做好心理准备。我把丑话说在头里,关于朝政机构的变革已经是势在必行,包括皇上都已经同意了的。这是无可改变的事。我不希望接下来我们还要去议论是否应当变革的议题。不是做不做,而是怎样做,希望诸位大人能明白这一层意思。唔……天也不早 了,诸位也喝了不少酒,今日更是中秋之夜,本相也不想占用各位太多的时间。酒宴就此散了,各位大人可以自便了。” 林觉说完了这些话,拱手作揖,转身而回。片刻后在众官员的簇拥下下了天桥出樊楼而去。所有的官员都行礼恭送,直到林觉等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上之后,整座樊楼才炸了锅一般的沸腾了起来。 …… 月色西斜,林家后园之中摆着长桌和椅子。桌上摆着瓜果和酒水,只是已经有些零落。椅子也空了许多,赏月的人已经走了许多。 林家众妻妾和小儿女们原本是要等林觉一起赏月的,但等的太久,终于熬不住。众女纷纷离席回房歇息,月光下的后园里只留下了绿舞和方浣秋两人在坚持等候。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的时候,林觉终于回府,来到了后园之中。两人连忙起身相迎,拉着林觉坐下。 “她们都睡了?”林觉问道。 “也不看看是什么时辰了,已经三更过了啊。郡主慕青冰儿她们都等着你回来赏月过节,孩儿们都盼着爹爹,可是你始终不回来。大人倒也罢了,孩儿们熬不住了,只能带着去睡。冰儿和芊芊喝多了也去睡了。哎,夫君也真是的,中秋节也该早些回来才是。这都好几年没一起团聚了,平日更是聚集的机会少。”绿舞剥开一只饱满的石榴,用勺子舀了石榴籽在小碗里递了过来。 林觉抓了一把石榴籽放在口中嚼,甘甜的汁水让他满意的叹了口气,身子往后仰在了椅子上,眯上了眼睛。 “绿舞你别说了,师兄现在正在忙他的大事,那是国家的大事,我们都要多担待。你瞧他累得这个样子。虽然有所缺憾,但为了天下人,却也是值得的。”方浣秋道。 绿舞道:“浣秋姐姐说话越来越像当年方先生的语态了,和夫君说的话也差不多。天下人,咱们这些也是天下人啊。我可不是说夫君不该做事,我只是觉得……有时候觉得,现在还不如当初在杭州,咱们林家那个小院里过得舒心呢。有时候,我总想着,要是能回去那个时候便好了。” 方浣秋噗嗤笑道:“净说胡话,能回得去么?我也想啊,那时候日子过得真舒心,我爹爹还在。师兄经常来给我家修篱笆整菜畦,和爹爹一起喝酒谈论文章。我们一起去后山崖下游玩……那时候可真好。” 绿舞笑道:“还说我,你不也是这样?其实现在的日子也挺好的,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夫君,我可不是说现在过得不舒心,你可莫要多心。我们没有怪你什么。” “……” 林觉闭目无声,方浣秋凑上去一看,苦笑道:“夫君睡着了,感情咱们一顿牢骚,他都没听见。” 绿舞苦笑道:“哎,太累了他。不知道图的什么?大道理我都懂,可是我那日听了一句话,心里一直不开心。我无意间在街上听到有人对夫君评头论足,说了一句‘林宰相这么折腾下去,将来必死无葬身之地’。我听了那句话之后,便为夫君不值了。” 方浣秋轻叹一声,看着熟睡的林觉的脸,轻声道:“没什么值不值的,这是他的命。就像我爹爹那样,那也是他的命。有些人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便是要做惊天动地的大事的,他们并不在乎生死,不在乎毁誉,他们是另外一种人,我们普通人根本难以理解的人。” 第一六七七章 大会 朝阳初升,大周京城汴梁城的大街小巷中车水马龙喧闹繁华。对于京城百姓而言,这不过是他们人生之中一个普普通通的忙碌的一天罢了,但是,对于整个大周朝廷而言,今日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京城各大客栈中,住在这里的地方军政主要官员们都早早的起了床,精心的打理自己的仪表,穿上体现出身份的官袍和盔甲。前来接引这些官员的车马早早便抵达了客栈门前,他们都是禁军统一派出接送官员武将们的车马。官员一律黑色大车,武将一律一匹高头骏马,无论官职大小,统一标配,概莫例外。 不久后,浩浩荡荡的车马便从内城各处街道往东城开进,整齐划一的车马阵容引的街头百姓们侧目而视,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哎呦,这阵仗,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么?适才我从汴河南街过来,也是有这样的一队车马。又不是往宫里去,这是要做什么?” “老兄,你这可孤陋寡闻了。大周各地的官员齐聚京城的事情你不知道么?昨晚在樊楼,我大周林宰相还自掏腰包请了这些官员喝酒呢。今日这是往东外城禁军校场去呢,这些都是外地来京的官员呢。” “原来如此。可是他们往校场去作甚?可否详细告知?” “咳,你看来还真是没关心这件事。朝廷要大变革了知道么?林宰相召集这些官员来京便是商议这件事的。那日东华门外,林宰相说的那些话你难道没听说?咱们大周要变天了,要出大事了。你居然还问是什么事,当真是糊涂的很。” “哦哦,兄台是说林宰相要当皇帝的事么?” “哎呦喂,你可莫要乱说话,什么当皇帝不当皇帝的?这话你也敢乱说,要是被人听见了,你倒霉倒也罢了,连累我也倒霉。我可要走了,你这人说话没轻没重的,我可不敢跟你多说话了。” “哎哎哎,兄台,说清楚嘛。别走啊,喂喂喂!” …… 街头百姓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倒是有不少明白人知道,今日便是朝廷上下官员商议大事的日子。据消息灵通人士的独家小道消息说,今日所有的官员都要商议的便是林宰相提出的,皇上认可的对朝政格局影响巨大的大事。而东营校场便是今日的会场。 所有官员的车马皆从丽景门出城,抵达位于东水门内的东军营校场。所有人在军营门前都需核实身份拿到一张名为‘议政卡’的胸牌,上面写明了持卡人的姓名官职籍贯相貌等等。所有官员被告知,从今日开始,出入军营校场的议政大会之中必须凭此卡,一旦丢失或者损毁,将失去进入资格。 人员虽多,但因为安排得当所以忙而不乱,陆续抵达的官员都得到了议政卡,持卡之人在专人的引导之下验卡进入军营大门。穿过一排排整齐的军营房舍,经过一道道禁军设立的警戒线,官员们抵达了位于军营中心位置的校场之侧。但见原本是空旷的演兵训练的大校场上不知何时已经 搭建起了一座巨大的建筑。那正是为了此次议政大会临时以木竹搭建的会场。会场横跨大半个校场,长三百步,宽逾百步,虽只是临时搭建而成,且仓促简陋的很,但是一眼看起来却也显出恢宏雄伟之气。 心细之人看到了立于会场正门内侧的巨大屏风,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行大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稍有见闻的人都知道,这四句话正是已故大周名儒方敦孺的名言,也是他的座右铭。今日这四句话出现在会场入口的巨大屏风上,不免引人深思。 会场之内,一排排的座椅整齐排列,前方桌案上皆有铭牌,官员们只需对号入座便可。前方搭建一人高的木台,摆放了数十张桌椅。两侧龙旗排列,气势非凡。 人员陆续进场,很快,巨大的会场便坐满了人。近两千多名官员文武分开,合呈方阵而坐,所有人都显得兴奋而紧张。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合:数千官员聚集一堂,商议国家大事,而且,今日要商议的这大事显然非同寻常,显然惊天动地。 巳时正,林觉和朝中数十名重臣进入会场之中,所有官员立刻起身行礼。林觉面带微笑,拱手团团行礼,带着众人走向前方木台。今日林觉的穿着也少有的庄重,身上穿着象征极品的紫色官袍,腰间扎着黑色蟒带,悬挂金色鱼袋。金袋紫衣者乃极品大员的身份象征。头上带着黑绒双翅璞头,帽中镶嵌极品绿玉。林觉本身就身材修硕,是个衣服架子,相貌又俊美,此刻穿上这身官袍帽子愈发显得潇洒俊美,仪表堂堂。 更让在场众人感受深刻的是,林觉举手投足之间显露的气度。气质这种东西说起来虚幻,但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林觉原本只是商贾之家的庶子,并无所谓的气度。若说那时的气度,那便是文弱之气,怯懦的小家子气,可没什么值得人敬畏的。但是这么多年风雨历练,尸山血海蹚过来,经过多少磨难和凶险,无数次出生入死的经历,无数次疆场血战的经历形成了林觉身上的肃杀之气。强大的谋略带来的自信之气。勇敢冒险所带来的勇武之气,满腹诗书带来的文雅之气,作为众人主心骨所带来的上位者的威严之气,更有身为穿越者的神秘之气。这种种的气质综合在一起,融合成了林觉身上独特的迷人又让人敬畏的气质。这种气质让他身边的人对林觉既敬又畏,既钦佩又捉摸不透,既亲近却又恐惧,复杂之极。 总体而言,在众官眼中,眼前这个年轻的宰相绝非外表的那么俊美文弱,他身上的上位者的威严自然形成一种威压。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一种穿透内心的威逼,仿佛在此人面前,一切内心的想法都无可遁形。 林觉一行上了前方木台之上,林觉站在台口转过身来,目光扫视全场,沉声喝道:“有圣旨!” 所有官员闻言连忙离座跪伏于地,台上除了林觉之外,所有官员也跪伏于地。林觉砸了砸 嘴,伸手从袖中取出圣旨来,徐徐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诸位爱卿,朕知今日之会,本拟亲自前来。然朕最近身子抱恙,不便移动,故拟旨请林爱卿代为宣读。诸位爱卿,朕自即位以来,每思我大周所历之事,心中纷扰烦忧夜不能寐。想我大周堂堂上国,何等繁盛。今堕落为外敌所辱,内贼所乘,遍生战乱,遭历浩劫,百姓涂炭,生灵遭劫,实为痛心疾首之事。当年先祖披荆斩棘开辟疆土,建立我大周上国,我等后世子孙不知守成治国之法,乃至今日之局,实乃不孝。朕如今登基为帝,自有收拾河山重振大周之责,朕彻夜苦思,不得其法。直至那日深夜,朕梦中得遇仙人,朕诉之以苦恼,求仙家之解。仙人告知朕说:江山社稷,盛衰兴亡,看似为不可违背之理,实则内人力之所控。贤者在位,天下太平昌盛,昏聩者在位,天下纷扰动.乱。故盛衰之理,其实在于一人之手。若想跳脱其外,则需有大智大勇大心胸。以贤者治国,天下恒昌。大周绵延万世,此乃最大功绩,而无需在意小节。朕醒来苦思,猛然顿悟,朕无救国之方,强自为之,必重蹈前世覆辙。贤者治国,此乃大周兴盛之道。有鉴于此,朕同林爱卿等朝中众臣商议贤者治国之法,颇有所得。今委林爱卿同诸位爱卿商议贤者治国之道,便是为我大周国祚万年繁荣昌盛之计,此乃朕心之所愿,绝非有任何别情。大周繁昌,国祚万年,乃是朕最大的功绩。朕只求于此,别无他想。众爱卿当体会朕内心之想,莫为流言所扰。林爱卿以及诸位爱卿皆为我大周忠良之臣,国事交于诸位商讨,朕宽心之极。朕期待诸位爱卿能集思广益,觅得良法,以振兴大周,冠绝天下。钦此!” 林觉响亮的声音毫无滞碍的诵读完这份圣旨,会场之中,鸦雀无声。每个人都从圣旨之中听到了让他们惊骇的东西。虽然早有传闻,但今日聆听圣旨,才真正的认识到有些事恐怕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皇上的圣旨自己都说的清清楚楚,他认为国祚绵延大周昌盛是最重要的,他承认自己没有救国之法,所以委托林觉和所有人共同商讨贤者治国之法,那意思再明确不过了,他决定放手。有人在圣旨之中听出了一些异样的味道,比如那遇仙人点化之言毕竟虚幻。最后特别要求众人不要为流言所扰,那其实更有一种隐藏的无奈的意味。但是,这份圣旨总体而言的意思是放手,让众人商讨出以贤者治国的方法。 “吾皇万岁万万岁!”群臣叩首高呼。 “这圣旨有诈,恐非皇上亲拟,抑或是皇上被迫所拟。这是矫诏,这是谋逆!”一名官员站起身来尖声大叫。 林觉皱着眉头望着他,孙大勇高声喝道:“来人,拿了此人。” 林觉摆手道:“不用拿他,不用拿他。让他说,让他说。这是他的心里话,也是很多人心中所想,让他们说出来。我林觉若无这个度量,又怎敢立足于此。高大人,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说出来便是。” 第一六七八章 虚君共治 那位高大人年近六旬,须发花白,乃是淮南路光州知府,官职也自不小。此刻既然话已出口,自知已经退无可退,索性豁出去了,吹着一蓬花白的胡子瞠目大声说话。 “林觉,你如此之行,同吕贼何异?我大周乃礼仪之邦,效圣人之行。伦序纲常,忠孝节义,此乃人人都遵循之至理。你如今要夺皇上之权,此乃违背伦常之举,不是谋逆是什么?虽然你没有明着篡位,但这同篡位何异?皇上这圣旨摆明了有难言之隐,我听说你将皇上囚于宫中多日,显然是逼迫皇上写下这样的圣旨,这不是乱臣贼子之行是什么?你虽对大周有功,但也不可因此便胡作非为。莫非当天下人是瞎子聋子么?别人惧怕你的威势不出声,我高义却决不能当聋子瞎子。我今日豁出去了,大不了一死,却不能同你同流合污。” 高义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义正辞严,颇有些铮铮铁骨之意。占据道德高地,似乎立于不败之地。他说了这番话,会场内不少人也蠢蠢欲动,似有起身响应之意。 林觉神色平静,待高义说完,点头沉声道:“高大人话说完了么?” 高义挺胸道:“说完了,你待怎地?杀了老朽么?” 林觉皱眉扫视全场,沉声道:“还有其他人有话要说么?” 会场内雅雀无声,有人有心但是没胆,绝大多数人其实并没有站出来的想法,他们只是想知道林觉对高义这番话的回应。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心底里也有疙瘩。毕竟眼前的这一切颠覆了他们固有的理念,他们一时半会儿不能释怀。 “好,看来高大人的话代表了你们很多人心中的想法,这也是这段时间以来,我大周上下都在议论纷纷的事情。我想,必须要再一次的做出正面的回应。虽然说,我其实已经在各种场合解释了很多遍了,但诸位应该还没有亲耳听到我的解释。今日便一并解释清楚,消除疑惑。”林觉沉声道。 众人静静的看着林觉,一个个屏息凝神侧耳静听。这关乎朝廷变革的合理合法性,也关乎自己行事标准和道德底线,能否心安理得的接受这种变革,必须要有个让自己内心信服且合乎道德礼法的解释。 “诸位,皇上的圣旨你们都亲耳听到了,皇上做出了他的决定,要为大周昌盛国祚永续的长久大计考虑,委托我们商讨出以贤者治国之计。高大人说,这份圣旨是假的,是我林觉矫诏而为。我想,这件事无需我多解释。是否是矫诏,是否是逼迫皇上下的这道旨意,你我说了不算,皇上亲自当众说明才算数。沈大人,我想请你进宫一趟,请皇上来此,由皇上亲自对诸位大人当面解释圣旨真伪。我知道皇上是受了风寒,身体有些小恙,太医说需要静养,不宜移动。但这风寒之症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你们用轿子抬着皇上来,也并无什么妨碍。不是我林某人不肯让皇上歇息静养,实在是这矫诏大罪,林某不敢当啊。” 林觉说完,沈昙从后方坐席上起身来躬身道:“好,我这便去 请皇上来。” 林觉点点头,目送沈昙而去。郭昆所谓的身子不适其实都是托辞,他是不肯面对今日这个场合,所以编了个理由来回避。圣旨是不得已而为之,那是他和林觉达成的条件,他必须下旨表态,必须主动放弃管理国家的权力,所以便下了这道圣旨。林觉知道他心有不甘,也不肯逼他来面对,谁料这些官员中有人蹦出来质疑,那只好要让沈昙去‘请’他了。 “关于圣旨的事情,很快便会澄清。本人来回应高大人谈及的 伦序纲常,忠孝节义的问题。我大周礼仪之邦,以圣人之训治国。遵公序良俗,重忠孝节义,此乃我大周上下道德之本。林某是大周一员,读了圣贤之书长大,怎不知此理?然而这跟我大周变革治国之法有何冲突?我何曾说要废了纲常伦理,不遵忠孝节义?高大人拿这样的话指责我,教我满头雾水莫名其妙。这让我想起了当年方大人和严大人变新法时所遭受的攻讦。有人拿严方两位大人的‘三不足’之论来弹劾攻讦两位大人,便是如高大人这般站在道德高地来指谪他人,却不论具体情形。当年我恩师特意写了一篇文章回应攻讦,有理有据,文辞精妙。只可惜,有些事不是解释便能解释的清楚的。你跟别人讲道理,别人却未必跟你讲道理,他们只是为了攻讦而攻讦而已。我想高大人不至于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想对你以及其他心中存疑的大人做一番解释。” 高义沉声道:“林相放心,下官绝非为了攻讦林相,下官只是担心这么一来我大周天下道德沦丧,伦序失衡,礼法混乱,不成体统。这才是下官不愿看到的结果。” 林觉点点头道:“我明白,基本的道德底线若是被突破,则我大周便失去了最基本的立国根基,人人不遵伦常道德,天下必然大乱。这不但是你不愿看到的,也是我们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但今日我等商讨的是变革治国理政之法,却非颠覆伦常道德。皇上还是皇上,只不过治国之权交于贤能之人罢了,皇上尊者之位并无改变,何来纲常混乱之虞?天下依旧是郭氏的天下,万民依旧是皇上的万民,无论政令权力从何而出,也是为了大周天下百姓,为了郭氏社稷江山计,何来颠倒纲常之说?我知道,说到这里,有人会说,此举乃是夺皇上之权,是为不忠不义,是谋逆之行。皇上圣旨里说的很清楚,他自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知道自己无救国良方,故而才决定觅得贤能治国之法。皇上这是高风亮节之举,是大智慧大气魄的表现。何为忠孝?只知因循,任凭朝政衰败,百姓涂炭,社稷沦丧,国祚颠覆这便是忠?这只是愚忠罢了。在我林觉看来,真正的大忠乃是为江山社稷所计,为天下万民所想,让我大周繁荣昌盛国祚绵久,千方百计的为天下着想,这才是大忠。甚至为此不惜冒着被攻讦弹劾被无数人不理解而唾弃的风险,不计较个人利益和声誉,此之为大忠。孝义也同样如此,大周亡国是最大的不孝,这话对我们,对皇上一样适用。先祖打下江山,后世子孙不能守成, 是为大不孝。我大周几乎葬送在郭旭吕中天之手,在座各位当中有不少人只知道愚忠愚孝,不知大忠大孝。你们以为对皇上言听计从便是忠孝么?作为一个皇上,不能守住祖宗江山此乃最大的不孝。使天下昌盛万民安乐国祚稳固,这便是大忠大孝,是自皇上而下,我们这些人肩头的重大责任。而非是你们口中说的那种所谓的忠孝。” 林觉一席话说的大部分人暗暗点头,心中有所感悟。确实如此,连大周社稷江山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忠孝节义?大周亡了,一切都是个笑话。 “我大周现在看似已经远离了祸端,但是已经元气大伤。倘若再来一次这样的浩劫,将难以承受。所以才要进行大变革,才要从根本的权力架构上进行变革。所有的权力集中于一人之手,那是一场赌博。尧舜禹秦皇汉武这样的皇帝毕竟太少,国祚命运,万民生死不能赌在一人之身。就算当今皇上是圣明之君,谁又能担保以后代代贤明,代代有为?一旦出了一个昏聩之君,所有的努力便毁于一旦了。我这话你们听着刺耳,但是不是这个道理呢?”林觉继续说道。 高义大声道:“林相这话下官便不同意了,现如今女真人和辽人已经实力大衰,对我们毫无威胁,如之前的浩劫怎会重演?况且我大周乃是皇族和士大夫共天下,皇上未必需要贤明,不是有众多臣子辅佐么?臣子贤明不就好了?只需大力选拔贤能之才充入朝廷之中便可,又为何要让皇上放弃权力?这岂非是包藏祸心的多此一举么?” 林觉被这人搞得心中颇为恼怒,但还是耐着性子道:“高大人,你怕是还没弄清楚我大周今日局面的真正原因。你以为是外敌导致我大周今日的局面么?我大周衰落至此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内部的原因。是不思进取,是冗费奢靡,是官员们自私自利,是自高自大,是争权夺利党同伐异。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大周若不是内部出了问题,辽人女真人怎敢动手?两百万大周兵马若不是毫无战斗力,又怎会被区区女真数十万人势如破竹攻到京城?内贼纷扰,政令不合,独断专行,人人都想着捞钱捞地捞官捞权,怎不生内乱?加之政策上的失误连连,郭旭夺位之后在吕中天的怂恿之下胡乱作为,做出重大的错误决策,暴露我大周的弱点,所以引来外敌侵袭。外敌固然是威胁,但真正的威胁却是在内部啊。你说什么贤臣辅助之举更是个笑话,当年严方两位大人意识到我大周内部的危机,所以全力推行新法,希望能扭转局面。请问,成功了么?这便是权力集中于一人之手的弊端,他若改变主意,什么事都做不成。贤臣也无用武之地。当然了,当初新法失败也是因为吕贼从中作梗之故,但说来说去,还是朝廷的权力架构出了问题。一人可以随心所欲的朝令夕改,可以随意否定臣子的努力,可以凭借个人的好恶而制定政令发动战争,这便是不合理之处。合理的办法便是权力归于贤臣,权力要受到制约,采用共治之法,集思广益,共商共治。我将之称之为‘虚君共治’。” 第一六七七章 敬酒不吃 “虚君共治?” 会场之中所有人都呆呆的发愣,这个词的字面意思便显得大逆不道,但林觉说出口时,似乎是那么的理所当然。或许是早有了心理准备,众官员居然没有感到特别的震惊。 “可否请林相详细解释何为‘虚君共治’?”高义沉声道。 林觉沉声道:“虚者,其意有二。一者君者为人主,当高拱于上,修德以垂范天下,为天下臣民之榜样。为君者当为天下修的是精神道德方面的典范,和做实事比较起来,此之为‘虚’。第二层意思是,为君者放权于贤臣治国,自己不参插意见,不插手政务,使臣子行事无掣肘。总而言之,虚君非废君,修礼乐道德垂范天下,求贤臣以治天下是君者之责。地位超然,无为而治,此乃虚君之意。” 会场中鸦雀无声,林觉这套说辞其实说白了,便是夺君主治国之权之意。无为而治说的好听,其实便是要皇上当甩手掌柜。不过皇上的地位未变,依旧是天下之主,这一点倒是让很多人放下心来。那确实不是废君,皇上依旧是皇上,只是不管事的皇上罢了。 “然则何为共治呢?治国之权交于谁手呢?下官斗胆问一句,是否皇上不理政务之后,政务之权皆交于林相之手呢?然则所谓的共治便是皇上将治国之权交予林相之手,让林相代皇上治国是么?”高义冷笑说道。 高义这话说的直白的很,也阴损的很。谁都听得出来,他的意思其实再明白不过,他是在讽刺林觉以虚君共治之名行独霸朝纲之实。 “高义,你他娘的是故意闹事是么?林相尚未把话说完,你便妄自揣度,隐含攻讦之意,是何道理?你是故意找茬是么?”马斌再也忍耐不住,跳起来指着高义喝骂道。 高义叫道:“下官不懂何为共治,问也不许问么?” 杨秀也站起身来喝道:“高大人,你这是问么?你这是故意攻讦。你当所有人都是聋子瞎子么?高大人,今日是严肃的场合,这么多人从大周各地来此,是要商议天大的事情,可不是你胡言乱语的地方。你心里要有数,可别装过头了。你问则好好问,不许阴阳怪气。” 高义脸色涨红正要说话,便听会场入口有人高声叫道:“皇上驾到!” 群臣忙离座转身,看向入口处,但见沈昙和十几名殿前司亲卫正簇拥着郭昆进了会场。郭昆脸色有些苍白憔悴,但精神却很好。 “臣等叩见皇上!”众官员齐声叩拜行礼。 郭昆走到台上,看着台下跪伏的群臣神色复杂,半晌哑着嗓子道:“众爱卿免礼吧。” 众人道谢纷纷起身,郭昆转头看着林觉道:“林爱卿,到底什么事啊,做什么要将朕叫来?朕身子不适,休息都不得安稳。” 林觉沉声道:“非是臣不让皇上安心歇息,是有人质疑臣矫诏传旨,臣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不得不请皇上来跟诸位大人解释。” 郭昆哦了一声,转头看着台下群臣道:“你们不用怀疑,那圣旨是朕亲拟的,林爱卿忠君爱国,怎会矫诏?你们怎敢如此质疑?莫非是疯了不成。各位远道而来,好好的商议国事。朕从今日起便不再去管朝政之事了。至于朝廷的事务如 何处置,一切都听林爱卿的便是。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他的话便是朕的话。都听明白了么?你们都不用多想,照做便是。朕身子不适,回去歇息去了。” 林觉在旁皱起了眉头,郭昆这种吊儿郎当的态度甚是让人不快,他虽然跟自己达成了协议,但心中依旧不甘。这种场合说这样的话必会引起官员们的误解。 果然,高义立刻高声叫道:“皇上,皇上啊。您不要担心,如果有人胁迫皇上做什么事情,皇上大可明言。今日各地官员齐聚于此,这么多臣子在此,皇上您怕什么?有人想篡位谋逆,我等必不会答应。皇上,干系大周国祚,不能任由奸人作恶,毁了大周江山社稷啊。” 高义这么一叫,有上百名官员也胆子大了起来,跟着乱叫道:“对对对,皇上不要怕,有咱们给您撑腰,怕的什么?绝不可让奸人之计得逞。有人要篡夺江山社稷,我等必以死相拼,保护皇上。” 这些人这么一叫,场面顿时混乱了起来。郭昆忙摆手道:“你们说的什么话?没人篡位,没人谋逆。你们都是忠臣,是朕自己无能,不关任何人的事情。都莫要乱说话。你们忠君之心朕是明白的。但是……哎,哎!” 林觉脸色铁青,他本来希望整件事能够平平稳稳的进行,并不希望动用暴力手段来强行推进。所以他才对高义能够容忍到现在。但现在,很显然自己是想多了。这种变革大事,反对的声音一定会有,但是林觉没想到会场之中,当着自己的面便有这么多人敢跳出来。显然,今日之事似乎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否则以高义这样的人,怎敢跳的这么高。这些人故意等皇上到来之后便集体跳出来叫嚷,便是造成声势,造成其他官员思想上的混乱。座上官员其实有一半都是稀里糊涂的对于林觉要做的事不甚了了的。若是都被他们带着闹腾起来,声势太大,事情便不好收拾了。 大变革伴随的便是强力手段的推进,想要平稳过渡,怕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自己不希望流血,但恐怕也在所难免。林觉怎会容许他们如此叫嚣。给脸不要脸,那便不用给脸了。 “此处是议政大会,庄严之所,怎容尔等叫嚣。都给我安静!”林觉走上前来高声喝道。 叫嚣的百余人都纷纷住口,却站在那里瞪着林觉,一副虎视眈眈的样子。 “道理说了千百遍,你们偏不肯听,那便不必和你们讲道理了。”林觉沉声道。 郭昆变色,叫道:“林觉,你想做什么?” 林觉拱手道:“皇上,你可以回宫歇息了,身子要紧,龙体保重。” 郭昆摆手道:“不不不,朕不走,朕要留在这里。林觉你不要为难他们,他们不过是想岔了罢了。” 林觉道:“皇上想留下来也成,不过我怕皇上受到惊吓。来人,请皇上入座。” 亲卫上前相请,郭昆白着脸坐在一张椅子上心中忐忑。这确实是他最后的挣扎,他虽没有出面,但是有人会替他传信串联,上百名官员同意在议政大会上阻挠事情的进行,要把事情闹大。不管成不成,都要造成声势,教所有人知道林觉逼迫自己的行径,教天下人知道自己的处境是被迫的。郭昆认为,林觉不敢对这些官员 怎么样,官员人数多,法不责众,他想要笼络人心,便不敢对这些官员下手。但是现在,郭昆心里却没底了,因为他从林觉的目光中看到了杀意。 台前,林觉冷目扫视会场,浑身上下杀气腾腾。 “马大人,名册拿来。”林觉伸出手来。 马斌大步上前,从怀中取出一卷名册递上,林觉接在手中,快速翻到其中一页,看了几眼,嘴角露出了冷笑。 “高义!”林觉叫道。 “做什么?下官只是说出心中之言,难道有错么?你适才不是说准许我们畅意直言么?莫非要食言?”高义大声道。 林觉大笑道:“本相已经让你说了你想说的话,该说的不该说的本相都允许你说了,本相可没有食言。” 高义道:“那就好,下官还有很多话要说呢。话还没说完。” 林觉厉声喝道:“来人,拿下狗贼高义,扒了冠带。” 几名落雁军亲卫如狼似虎扑上前去,高义变色,大惊道:“干什么?当着皇上的面,林觉你想干什么?明明是你说可以畅意直言的,怎又打击报复。” 林觉呵呵笑道:“拿你不是因为你适才说的话,而是因为你做过的事。高义,你适才口口声声说什么仁义道德忠孝节义,你自己做了什么你不知道么?本相手里有你的底子呢,你做过的事都记在这上面。高义,今年二月,你有没有派人给吕中天送了一封信?那信的内容你还记得么?” 高义闻言,浑身犹如电击一般愣在当场。 “你不记得了?随信还送去黄金五百两孝敬吕中天,你忘了?”林觉笑问道。 高义叫道:“你……哪有此事,血口喷人。” 林觉厉声骂道:“狗东西,还抵赖,吕贼自焚之后,我们在他府中搜到了你的信。你信上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说什么你请高人算了一卦,说什么得四句谶语‘天下将变,吕氏当立,岁在乙卯,国主中天。’你给解释解释这四句话什么意思?” 高义涨红着脸道:“没有,没有。” 林觉喝道:“你信上劝吕中天当断则断,杀郭旭自立,趁着乱局,改朝换代。献上五百金作为吕贼行事之资,还说自己积极筹措粮草物资,全力支持。你这狗贼,吃着大周的粮饷,端着大周的饭碗,满口忠孝节义仁义道德,背地里却投靠窃国之贼,助纣为虐。你想抵赖?信笺在此,还能诬赖了你不成?本相可以原谅你对本相的诬陷诋毁,但本相却不能容你这吃里扒外的狗贼。孙大勇,就地正法。” 孙大勇高声应诺,大踏步上前便去。高义惊叫道:“饶命,饶命,皇上……饶命啊,他要杀臣。” 孙大勇踏步上前一脚将其踹倒在地,刀光一闪,血光迸溅,满堂一片惊呼之声。 林觉也有些愕然,自己是要孙大勇将这家伙拉出去正法,孙大勇当着众人的面当场便砍杀了高义,这着实有些莽撞。不过事已至此,倒也罢了,也许这样的效果更好。 满堂惊呼声尚未平息,林觉已经又喊出了一名官员的名字。 “丹阳县令赵富春!” 一名中年官员满脸煞白,屎尿失禁,汩汩而下。 第一六七八章 人头滚滚 随着林觉一个个的念出名字来,孙大勇带着众亲卫连续缉拿二十余名官员,将他们扒了官袍五花大绑。林觉随之一个个的宣读他们的罪状。 这些官员之中有一大部分是在吕中天窃国之时上书表示忠心,愿意奉吕中天为皇帝的。那些数表信笺都在吕中天的密室之中被搜了出来,证据确凿。当初搜集到这些书信的时候,林觉并没有声张,而是交由马斌的玄衣卫按照名单进行核实和暗中调查,除了他们效忠吕中天的证据之外,又查出许多贪赃枉法盘剥百姓的恶行来。还有一些官员的行为更加的恶劣,在女真人攻来之时,他们曾试图投靠女真人当汉奸。这些行径在玄衣卫的暗查之下也无所遁形。 林觉并没有急着对这些人动手,林觉看多了阴谋诡计,自然也懂的这些证据的价值。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关键时候这些东西自然会发挥他的效用。这些人的脑袋就攥在自己手里,倒也不用急着取下来。若说以前的林觉行事还有些急躁莽撞的话,在经历了这么多的历练之后,林觉其实已经老辣之极。手段的运用也越来越娴熟,并且心理上的承受力也越来越强。以前或许还不屑于用一些胁迫恐怖的手段,但现在林觉领悟了一个道理,只要能达到目的,那些敌人用过的令人不齿的手段也未必不可一用。在这个年代里行事,便不能事事都要光明正大。敌人阴暗,你要比他们更阴暗,敌人狠毒,你要比他们更狠毒。总之,不能自己束缚住自己的手脚。 马斌为林觉在极短的时间里便汇编了一本花名册。每名朝廷和地方主要官员的履历品行,暗地里的罪行或者是不为人知的秘密都被罗列其上。当然,大部分官员的行为都是正常的,犯的错误也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很多官员清正廉洁,品行端正,那也是记录在册子上的。这本花名册便是林觉手中的一大法宝。 此刻,当林觉将这二十多名官员效忠吕贼,试图投靠女真人的罪行公布出来之后,众多官员都震惊不已。若不是连这些官员自己都无言反驳,林觉又将所有的证据公布给众人看了之后,很多人恐怕要以为是林觉在栽赃陷害他们。因为这二十几人都是不久前站出来闹腾的百余名官员之中的人。 很多官员吓的瑟瑟发抖脸色发白,生恐林觉叫出他们的名字来。但好在林觉终于合上了那本令人恐惧的名册,这些人才长舒了一口气。 “以上二十七名官员的罪行,诸位已经都听清楚了吧。包括高义在内的这二十八名官员,吃着朝廷的俸禄,受着大周的恩惠,得大周百姓之供养,却吃里扒外,品行不正,助纣为虐。吃着大周的饭,砸着大周的锅。这样的人也混迹在我大周官吏的队伍之中,着实可耻。这样的人若不惩罚,天理何在,国法何在?孙大勇,将这二十七人全部推出去枭首,首级取来,挂在台前,作为我等大周官员的警示。”林觉沉声说道。 “遵命!”孙大勇。 孙大勇 一挥手,众亲卫拖着那二十七名面无人色的官员往外便走。那些官员有的高声大叫‘皇上救我’‘林相饶命’,有的则浑身瘫软面如死灰,更有的屎尿失禁,臭气熏天。 会场内众官员有的噤若寒蝉,有的则鼓掌称快,大声叫好。会场之外惨叫声接连不断,但很快便归于平静。不久后孙大勇带着人拎着连高义的一共二十八颗血淋淋的头颅进来。用钩子勾着这些首级的发髻悬挂在木台两侧。 郭昆面色灰白,嘴唇都在发抖,身上全是冷汗。心中既恐惧又愤怒却又无可奈何。林觉走到他的座前,轻声道:“臣已经告诉皇上不用留在这里,恐受到惊吓。皇上还是回宫去吧。” 郭昆站起身来,腿上发软毫无气力,差点摔倒。幸亏一旁的沈昙伸手扶住了他。郭昆却一把将沈昙的手甩开。 “林觉……你……你会遭到报应的,你当着朕的面就这么干,你是故意吓唬朕,你……你好毒辣的心肠,好凶残的手段。”郭昆低声咬牙道。 林觉冷声道:“变革之事,势在必行,谁要阻挠这件大事,谁便是大周的罪人。这些人我本没想杀,毕竟情势所迫之下,人也会犯错误,我会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但是,皇上,你心里明白,他们不是死在我的手里,其实是死在你的手里。我知道你心有不甘,总想要弄些花样出来。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么?皇上,倘若你不遵你我之间的协议,那便不能怪我了,我也将不会遵守对你的承诺。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郭昆当然明白林觉的意思,若自己再玩花样,他将不再容忍自己的所为,便要对自己下手了。事到如今,自己已经无计可施。心中纵有万般无奈和痛恨,却也不能再惹恼林觉了。此人今日大开杀戒,指不定屠刀便要落在自己头上。倘若自己不知好歹,下场堪舆。再怎么样,配合他的话自己还是皇帝,还剩下一些明面上的尊严,还能活的好好的,那总比死了的好。 “罢了,我斗不过你,我认命了。即日起,朕全力配合你便是,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希望你真如你所言,是为了我大周社稷为了黎明百姓,而不是为了你自己。”郭昆轻叹道。 林觉沉声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时间会证明一切。历史会给出公正的评价。虽然我并不在乎青史留名之事。我只为天下苍生立命,为大周未来谋划。至于个人,无论你我,皆为过客,不值一提。” 郭昆不再多言,径自走下台阶。林觉躬身高声道:“恭送皇上回宫!” 文武群臣见状也纷纷叩拜恭送,郭昆面色青白,在亲卫的护送下快步离去。 由于林觉当场诛杀了二十多名官员,会场之中众官员受到了极大的震慑。那些心存不满试图闹事的自然不敢再蠢动,一些心怀鬼胎,平时暗地里做了一些不可告人的勾当的官员摄于那本花名册的威力也心中惴惴不安。其他官员除了被林觉的手段所震慑之外 ,心中却也感受复杂的很。一方面林相杀的这些人是该杀的,但另一方面林相手段太过雷霆,且让众人感觉受到了一些冒犯。那挂在台前横梁上的几十颗血淋淋的人头似乎是一种威胁。 正因如此,会场内的气氛突然变得压抑和尴尬了起来。所有人都一下子没有了说话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郁起来。 林觉察觉于此,自然要缓解众人的气氛。他可不想完全以武力和血腥的手段来推行这场大变革。每一场变革要想成功,其实最终需要的便是天下人的认可,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接受。推行之初固然可以用强硬手段来推进,但是倘若仅靠这种手段,强逼着别人接受,最终不会有太好的结果。武力终究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特别是这种重大的变革,必须要在心里说服别人,免得到头来人人反对,便成万夫所指了。 “诸位大人,本人为适才之事向你们道个歉。本来今日是来商讨大事的,这几十名官员的大罪是要迟些再发落的,但他们居然公然叫嚣,污蔑攻击,让我忍无可忍。我林某人可以接受任何人的指谪,但却不能接受这些个吃里扒外的奸贼的指谪,他们没有资格。”林觉拱手向着众官员大声说道。 众官员沉默着,心里倒也认可林觉的话。这几十名官员自己便是大周的罪人,却跳出来攻讦林相,这如何能让人接受。一个自己都做不到忠孝节义的人却来大谈忠孝节义,对别人指指点点,这是很可笑的事。 “林相,我等明白你的心情。但既然要谈论事情,便不可有胁迫之意。否则传出去,别人会说我们在座众人是被林相胁迫而行事,对林相对我等都是不好的。”一名年老的官员终于站起身来拱手道。 林觉点头道:“曹大人说的对,本相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发生了。诸位可以畅所欲言,商讨大事。只要不是无理取闹,无故攻讦,我都不会计较。咱们平心静气的商讨眼前的大事,早日解决朝廷需要解决的问题,早日让大周进入一条全新的坦途,复兴昌盛的大道。本相再一次表示歉意。” 林觉这么一说,众官员面色稍霁。那姓曹的老年官员点头道:“林相能这么说,我等自然是乐见的。然则林相可以继续向我们解释何为虚君共治之事了。” 林觉拱手道谢,正要开口说话,忽然摆手对孙大勇道:“这些人头还是移出去挂在城门口示众吧,放在这里有些不妥,对诸位大人也是不敬。再说我们商议的国家大事,在座的都是朝廷官员,都是清清白白忠于大周之人,这二十八名奸贼就算死了,也没资格跟我们为伍。移出去吧。” 孙大勇拱手应诺,带人将人头取下,提了出去。人头移走之后,众官员的表情明显放松了许多。面对那血淋淋的人头,总是心里不得劲。问心无愧的还好些,心中有鬼,屁股有屎的那些人心里确实忐忑难安的。林觉以实际行动缓解了之前的过于激烈的行动所带来的压抑和冲击。 第一七零一章 架构 众官员稳定了情绪,回到了正题之中。此刻,所有人才意识到这场大变革已经势在必行。因为林相已经动了屠刀,适才几十名官员的死虽然是死有余辜罪本该死,但显然,林相在这种场合杀了他们,显然有杀鸡儆猴之意。那几十名官员跳出来攻讦指谪,才惹来当场被诛杀的厄运。事情一旦牵扯到人命,动了刀子,那便需要慎重对待了。那便不是儿戏了。 “诸位大人,本相继续向诸位解释何为‘虚君共治’。虚君之意我想不用再赘述,总之,虚君非废君,天下依旧是郭氏天下,皇上依旧是皇上。只不过为了更好的治理国家,避免因为一人的失误而断送整个国家的前程,所以才需要皇上将理政之权交予贤明之臣共治。皇帝只有一个,而天下贤能之人却多不胜数。国家政务交由一个未知贤愚的皇上还是交给一群贤能之人靠谱呢?我想答案不言而喻吧。” 林觉的话语将众官员的思绪从纷乱之中拽回到眼前要商议的正题之中。林觉的话越来越不加掩饰,直言不讳的说出了皇帝之位未知贤愚这样的话来。这样的话若是在以前可是大逆不道之言。但不得不说,这是大实话。 历朝历代,宝座上的皇帝确实贤愚参半不可控制。就像是赌博一样,当老皇帝将皇位传给新皇帝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个新皇帝是否有治国之能。一切似乎只能靠运气。运气好,遇到一个治世明君,则国家强大,人间太平。运气不好遇到一个昏君,则天下大乱,甚至丢了江山。一个掌握国家最高权力者的无能,给国家带来的危害之大,难以想象和形容。他朝的例子不用举,只说大周,郭旭篡位之后自不量力的进行北征的决定便是个例子,或者可以说,郭旭的一番胡乱作为加速了大周的衰败和崩溃,这个责任他是甩不掉的。 从这个逻辑上来说,显然林觉提出的皇帝放权力给贤能之臣共治国事的想法会好的多,因为会避免因为个人独断而造成的决策的失误,毕竟是一群贤能之人在一起做决定,失误的几率要小很多。当然,这里边会有很多的问题,很多的疑惑存在,众官员需要得到进一步的解释。 “所谓共治,我适才已经说了,是以贤能之臣共治共管天下。这贤能之臣不仅包括官员,还应包括其他人。官员之中,不仅包括文臣,还要包括武将。这里我必须要着重的说几句,我大周开国以来重文轻武之气甚重。当然我大周以文臣治天下也有他的道理。那是要限制武将的领军之权,避免发生拥兵自重兵变作乱之事。这一点其实无需讳言,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一点。这种想法固然情有可原,甚至也是有些道理的,然而,此举之利弊也显而易见。” “我并非否定文臣有领军之能,古往今来儒将领军者也自不少,但在领军打仗这件事上,文臣总体而言终究不及武将。且不说与敌死 战,冲锋陷阵之时,武将可和兵士们一起冲杀,同生共死,培养将士之间的默契和情感,生出共仇敌忾之心激励士气。便是在日常言语的沟通交流,对兵士的理解和照顾上也无法做到武将那般自然合适。我的意思并非是说文官不能领军,我是说无论文臣武将,但有领军之能便该人尽其用,而不应因为文臣武将的身份便给予区别对待。我大周曾经拥兵两百万,那是多么庞大的数字。这么多兵马,按理说当国境无忧,天下太平,无人敢觊觎我大周江山了吧?但结果如何?区区数十万女真人便差点灭了我大周,这便是明证。这说明我大周兵马的战斗力极低,便是我大周更戍法导致的‘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弊端所致。作战之时没有任何的谋略章法,没有战斗力,那更是领军者之责。惨痛的教训已经说明了一切。” 众官员听了林觉这一番话均深以为然,所有人在女真人入侵之前都信心满满的认为,大周拥有一支强大的兵马,大周是绝对不可能被北方的小小女真族兵马所灭的。即便得知女真人率军入侵的消息,朝廷上下官员还是这么乐观的认为的。直到现实打了他们一个耳光,大周兵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平日粮饷耗费极大,关键时候却掉链子,根本不值得依赖。其中的原因自然有很多人私底下做了一些分析和反思。不得不说,今日林相说的这些都是根子上的原因。当然,朝廷为了维稳而招纳流民盗贼之类的人进军中,造成军队整体的战斗力和纪律性的破坏也是重要原因。军中其他的问题也是原因。但根子上是制度上的问题。 “军中之事只是一个例子。本相要说的是贤能之臣不分文武,当然也应该不分贵贱,不分出身。士农工商之民者,国之石民也。都是我大周的百姓,都是大周的柱梁,各自有业,各有所为,本无贵贱。但我大周一直都将士农工商看做是一个高低等级,何其怪哉?读书的看不起种地的,种地的看不起工匠,商贾更是被人鄙视。除此四民之外,还有各种贱籍下等之民,更是被所有人歧视。这是不好的,这是不对的。林某便出身商贾之家,林某自认为聪明才智不逊于他人,就算超不过,也起码能平起平坐。林某应该也算是个贤能之人吧?这说明什么?说明不分贵贱高低等级,都是能出贤能之人的。英雄莫问出身高低,唯才是举,唯才是用,这才是道理。本相所言的共治之意不仅是士林官场,文武官员,更要包括我大周各个阶层之民,这才叫共治。比如,要制定关乎商务之策,显然商贾出身之人要比没有涉猎商贾之事的人要懂得多。他们给出的意见显然更专业更靠谱。要制定农业之策,总不能没种过地的人闭门造车不懂天时农事来做吧?这便是术业有专攻之理。我所要说的共治,便是将天下各行各业的贤能之人聚集起来,共商共量,共管共制,形成的政令必然要好过一个人的 突发奇想和肆意而为。” 会场之中雅雀无声,无论是之前带着积极的心态,还是带着抵触的情绪的官员,此刻他们不得不承认,林觉为他们在眼前打开了一个新的画卷。按照林觉的描述,这是一个相当完美且公平的治国理念。不过之前的大周虽然也是以宰执枢密三司等各机构分管各方面的事务,却也并非完全是皇上一人独裁。林相这种治国之法的具体实施上恐怕会有很多的问题,但不知林相对此可有进一步的阐述来说服自己。不过,到此刻为止,林觉已经成功的吸引了众官员的兴趣,让他们对‘虚君共治’之法生出了更多希望了解和探究的兴趣,而非一开始的那般抵制担心和被强迫的不满了。 “我想,诸位大人此刻心里现在肯定都是一团迷雾,不知道这种共管共治之法如何实行,是否有效。本相将我的一些想法跟诸位分享,供诸位参考。本相的设想是设立内阁,内阁为总领朝廷政务机构,下设各衙分管具体事务。内阁设立首席大臣一名总领事务,其余为内阁辅臣分管各项事务。首席大臣和辅臣之责是处置日常政务,制定国策政令,下属各衙则为执行机构。政令下达,各衙联动,协作执行,贯通全大周各州府。” 林觉此言一出,会场之中顿时嗡然,有人发出了恍然之声,有人紧皱眉头流露出不满的表情来。 林觉咳嗽一声,肃然扫视全场,沉声道:“诸位大人,听本相说完。你们定然以为这是换汤不换药之举,认为和之前有人说的那样,这是将皇上的权力简单移植到内阁首席大臣之手。那你们便想错了。之前本相已经说了,要进行共管共治。内阁上下所行政令都非出自个人。朝廷将设议政会,由大周各州府朝廷各衙门推举品行端正,贤能有德之人进入其中,担当制定政令之责。朝廷重大政令均需议政会商议而决。定议之后,内阁方可推行实施。议政会未能决议之事,内阁无权推行。内阁首席以及辅臣的人选也需由议政会推举任命。内阁首席大臣有总领政务之权,也应承担其责。每一年,内阁诸臣各衙门主要官员均需向议政会述职,若有不称职之官员便及罢免。所以,诸位听好了,议政会才是我大周最高权力之所在。所有重大人事任免,重大政令发布,皆需议政会商定而决。都听明白了么?” 众官员听到这里,脑子活泛的人已经听懂了,头脑里已经勾勒出了一个基本的权力架构的画面。议政会为最高权力决策衙门,内阁则是具体做事的衙门。内阁首席个辅臣虽有具体权力,但议政会才是他们的顶头上司,约束着他们的行事职权。议政会由多人组成,共同决议,这才是整个架构的核心精髓之处。如果按照林相描绘的这种情形,则无一人可以拥有一切权力。权力确实是共享,国家确实是共治的。但这显然还有许多疑问,还远远不够完善。 第一七零二章 架构(续) “议政会架构简单,只设立议长一员,正副议长若干以及日常主事官吏,均非实权之职。正副议长只负责主持程序性.事务,重大发令发布人事任免以及弹劾奖惩等事务需进行议决之时,正副乃召集汇总主持进行此事之人,无决定之权。议政会下设常务衙门,便由正副议长以及部分议政官员组成,可对日常常务进行处置,涉及国家大政方针重大事务以及重要人员任免奖惩之事,则需召集全体议政会人员共同议决。为避免各执己见意见不一久议不决的弊端,议政会采用的是少数服从多数的议政原则。在多数人同意之后,持不同意见者可保留意见,但却需按照多数人的意见执行。我个人的意见是超过六成比例的议政官达成一致一件,则可议决此事。当然,具体比例,有待我等商榷。” 林觉继续滔滔不绝将心中的设想说出来,对于座中众官员而言,脑海中更进一步的勾勒出具体架构和运作的雏形来,对于这全新的治理国家的组织架构既有些兴奋期待,也有些不安和担心。 “林相,下官斗胆问一句,这议政会可决一切重大事务,权力确实不小,然谁可约束议政官之权?议议政官之过呢?若议事以多数人而决,又怎可避免结党串联,相互拉拢之事发生呢?倘若议政会本身便不公允,又如何公允议政商讨国家大事呢?”一名官员站起身来大声问道。 那官员年纪不大,不过三十许人的样子,相貌清俊,颇有些风度。林觉认出了他,却是湖南路安阳县县令徐子先。这个人名声不显,但是他能问出这样的疑问来,让林觉大为赞许。这说明此人听进去了,而且是在认真的动脑筋思考这件事。 “徐大人问的好!本相正期待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来,徐大人能提出这样的问题,足见是在认真的思索此事的。早在两个月前,我便在东华门外说过,权力必须加以约束和权衡,若权力无制衡无约束,则权力会无限膨胀,则最终不可收拾。我等既然要设计一种更先进的朝廷架构,则必须考虑权力的制衡和约束的问题。徐大人,各位大人,在内阁和议政会之外当然要有监察机构的存在。设立监察院,其职责便是监督、调查以及处置。不仅是对于内阁和议政会,而是对于整个大周各路府州县各级衙门大小官员都要进行监督。对其履行官员职责、秉公用权、廉洁为官甚至是官员自身的道德操守监督。这当中自然包括徐大人担心的议政官员的结党营私党同伐异徇私舞弊渎职不公等等诸多可能发生的问题。监察院行事独立于内阁议政会之外,将如鹰目神眼盯着所有人,每个人都要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各位或许要提出这样的疑问,监察院独立行事,则监察院官员自身若有不公该如何处置?很简单,监察院由议政会议 定产生,也将受议政会监督。议政会一旦发现监察院有渎职不公徇私舞弊或超出职权之行,自然有权对其进行处置。这中间是个相互监督,相互约束的过程。为了保证相互的监督不涉于私,保证公允行事,需要有律可循,有律可依。所以,在所有架构完成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需要议政会商定各项律法,以作为所有大周上下行事的准则。要制定《大周总律》为纲,之后制定《刑罚律》以罚罪,《民律》以规范日常百姓行为准则。乃至制定方方面面的律法以细化,比如各行业当有行业律法,礼制当有礼律,甚至成婚生子当有婚律。监察院行事,便也制定《监察律》以规范。议政会的职责便是根据需要制定各项律法,让整个大周上下行事皆有所规,行事皆有所度。到最后,所有的事务其实皆有律可依,有律可遵。做到在律法面前人人平等,没有特权。最终,我们的目标是将‘人治’规范为‘法治’,整个大周将会运转有序,不再会有人为的干扰。当然,这个过程会很长,但只要朝着这个大方向走,总会越来越接近最终的目的,而随着目标的递进,我大周也会变得越来越好。” 众官员的心中不知何种滋味,林相的这些描述对他们而言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人治到法治这句话不啻于是醍醐灌顶一般的让一些官员顿悟。治理天下之所以不能尽如人意,往往便是因为人为造成的偏差,人有私欲人情,有特权作梗,有种种难以克服的阻力,便会造成种种恶劣的后果。很多事都是这么变坏的,并且成为了理所当然,变得积弊难除。根本的原因其实便在于人治。若最终大周天下能以律法治天下,做到律法面前人人平等,则会少了许多的遗憾和纷争。 林觉看着会场中神色不一议论纷纷的众官员,心中也颇有些感叹。实际上,林觉心里清楚的很,自己说的这些即便在自己来的那个高度发达的世界也没有实现。人治到法治那不过是一句口号而已,想要实现基本不可能。因为法为人定,法外有情,绝无可能做到如一座机器一般的运转精密。那是一种不可实现的理想状态罢了。况且社会的发展越来越精细繁杂,法律甚至根本无法企及所有的方方面面,想达到法治一切的地步根本就是一句空话罢了。不过在这个年代里,无论是人还是社会架构都相对简单,法治其实可以达到一个相当大的比例,或许能够达到一种意外的效果。 当然,林觉知道自己要什么,他的所谓的大变革可绝非是真的要搞什么法治社会,人人平等,自由民主之类的东西。实际上那些东西对于林觉而言是可笑的,是绝对行不通的东西。就算是在后世自己来的那个地球上,一些所谓的标榜的自由民主的制度也是可笑而且虚伪的。真正有效的制度其实便是集权制度,而非搞什么民 主选举之类的虚假的套路。文化的传统塑造了民族的性格,对于大周这样的国家,放权于民是不合实际的行为,只会造成更大的混乱和迷茫。林觉不过是想借用一种比当下的治国方法成熟的多的制度,形成一种形式上的集权统治,杜绝皇帝一人当权所带来的弊端。本质上这还是一种集权,只不过集权的不是皇帝,而是一群精英分子罢了。 而且,林觉也并不会真正的让权力完全落于这些精英分子手里,因为林觉知道,以他们的认知恐怕无法驾驭自己设计的这个治国架构,自己必须要掌控这一切,随时纠正可能发生的偏差。毕竟,对于林觉而言,这也不过是一种想当然的实验,林觉自己无论前世今生也都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所以,林觉实际上做好了一旦行不通便要改变,便要迅速的扭转方向,具备快速纠错能力的准备。而这种能力如何保证,显然只有一样:抓住兵权不放。 “诸位大人,本相之前所言只是一个大概,具体的方略尚需敲定。我这里抛砖引玉,提供给诸位一个蓝图,具体如何实施,还需诸位大人共同商定,很多细节方面的东西,本相却不能面面俱到。我这几日虽没有见诸位,但我也没有闲着。我这里起草了几份方案,我想分发给诸位大人一起商讨。分别是《议政会产生办法》《议政会官员组成及资格认定》《议政会架构》《议政会常务议政官组成以及推荐办法》《议政会议政决议组织原则》《内阁权责》《内阁架构》《监察院权责》等十份方案。这些都是一些基本的想法。当务之急是确立架构,搭建起框架来,这之后便可着手制定《大周总律》,以《大周总律》为纲,分别制定《刑罚律》《民律》等各律法。今明两日,咱们便着手解决前期架构搭建的问题。本相跟你们一道,商讨补充,共同完善。天已近午,诸位大人可先用午饭,一个时辰后,会议继续。” 林觉一面说话,有人已经搬来几十担印刷好的草案文本,分类堆在台口。有专门负责此事的数十名亲卫搬运文本迅速分发下去。 众官员惊愕不已,林相原来早做了准备,光是这些文本草案的起草怕是便要耗费极大的精力和时间,可见林相对此事何等的上心。不少人本来以为,这不过是林相的一个设想,短时间内恐怕难以进行,但忽然一大摞文书草案送到手里,才发现事到临头了。虽然在心理上还没做好准备,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去照做了。 不管是心理上还有抵触,还是已经完全接受了眼前的情形,总之,事已至此,众官员知道无可躲避。中午的饭菜丰盛的很,只是没有酒水,很多人也没有胃口。匆匆吃了午饭之后,众官员甚至没有去兵营腾空出来让他们休息的屋子里歇息,便回到会场之中仔细的研读这些草案了。 第一七零三章 渐入佳境 大周京城之中,起初百姓们除了日常的生计之外,最为关心的事情便是在东营之中发生的事情了。这是他们茶余饭后,劳作间隙之中最爱议论的事情。每天清晨,从京城各大客栈中发出的黑色大车和高头大马的队伍将那些外地官员送往东营之中,这一切总是能引起百姓们浓厚的探求欲望,总是有很多人要跟着这些车马将他们送出老远方肯罢休。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日复一日都是如此,百姓们逐渐变得习以为常起来。东营之中发生的事情似乎没有什么进展,而那些官员天天从客栈到东营之中,长相身材官职都知道的差不多了,却也没什么特别的。他们也不苟言笑,不透露任何的消息,这一切显得枯燥而无趣。唯一变化的是,这些官员似乎一个个从衣衫整洁变得不修边幅,变得蓬头垢面,甚至有些神神叨叨起来。 比如他们在半路上相互之间会突然的探讨起一些事情来。马车里的探出乱蓬蓬的头跟坐在马上的说什么‘那一条不成,绝对不成。那一条太严苛。’。马上的那位也会毫不客气的道‘怎么不成?律法是对每个人的,林相说了,这一类情形从严从重,莫非你还想着钻空子?’。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说话的人会很快意识到这是在大街上,会立刻结束争执。听到的百姓们更是满头雾水,不知所云,都纳闷这帮子官员是不是魔怔了。 确实,对于两千多名京城和地方的官员而言,他们确实陷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着了魔的状况之中。就连林觉都没有预料到他们竟然会有如此大的激情,如此投入在这场大变革之中。林觉起初心里还抱着一种戒备心理,他认为这帮人应该是阳奉阴违,表面上服从,内心里却并不以为然。他们会出工不出力。可是,仅仅数日之后,林觉便发现有些不对劲,这些官员们明显比自己预想的要投入许多,确实有不少人一开始是冷漠的,但随着对各项架构的日复一日的大讨论的进行,他们也逐渐剥开了冷漠的外壳投入其中。甚至比一开始的那些官员更加的投入。 林觉细细的想了这件事,最后他认为这是一种很正常的行为,是一种自我的觉醒。毕竟谁从内心里而言也不愿当奴才,都希望自己能够当主人。而之前,官员们的主子是皇上,他们不过是皇上的奴婢,替皇上治理国家罢了。现如今,他们忽然发现自己的参与居然可以左右大周的命运,这是在之前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压在头上的皇上忽然没了,天大的舞台摆在他们面前,这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和责任感,这种压抑的自我的觉醒是让人兴奋而着迷的。一开始是出于矜持和怀疑而不能投入其中,但随着整体氛围的熏陶以及内心之中的渴望加剧,再加上林觉自己不断的每天的灌输给众人,要他们有一种主人翁的治国的态度,给他们戴上天下亿万百姓的命运掌握在他们手里的使命感的高帽子之后,这一切便不可收拾了。 官员们爆发出了极大的热情,林觉所提出的基本架构的搭建草案在短短五六天时间里边基本上确立了下来。不仅如此,官员们一旦投入进来,爆发出的激情和智慧也超出预期,他们甚至在讨论之中完善了不少林觉的草案所没有提及的部分。对于整体架构,众人 也达成了一种更为完善的方案。当然,总体而言,按照林觉提供的蓝本,以内阁、议政会以及监察院三大机构,形成政务和监察两大体系的总体架构没有变化。只完善了一些细节方面的东西。 基本架构便是,以内阁为政务处置的中枢机构,辖下吏、刑、工、商、礼、财、兵、外务等八房。统管大周方方面面的基本事务。以议政会为最高权力机构,统一制定发布大周法令制度以及内阁首席大臣和内阁辅臣监察院首臣和副手一级的任命人选。各房官长各地路府一级官员的任免由内阁提出人选,经由议政会批准任命。监察院独立于内阁和议政会之外,对于大周上下所有官员具有监察甚至部分处置之权。但其依旧需要向议政会负责。议政会制定律法对监察院的行为加以约束,保证监察院在律法规定范围之内行使权力。 对于林觉而言,这个基本的架构已经足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虽然名义上议政会和内阁的所有重大政令和人事任免都要请皇上圣旨最终决定,但这已经是一种形式,一个过场。在接下来要制定的《大周总律》之中,林觉将会开宗明义的注明这一点。即皇帝将不再干涉政务,以皇帝之名下达政令无需经过皇帝本人的同意,而是皇上身为大周万民之主应尽的义务。 架构初步设立之后,接下来才是最为艰苦的过程,便是制定《大周总律》和在总律之下的各种实用律法。而在此之前,需要做的一件事是组建议政会以及内阁和所辖各房,建立起监察院的架构来。首要之务便是要确定议政会的组成人员。毫无疑问,来到京城的所有官员都自动成为议政会的议政官,但议政会还需吸收方方面面之人加入,才能体现出林觉所言的代表大周各方利益的权力架构。这当然不能搞什么民主选举,搞什么竞选拉票。林觉给出的办法是推荐制度。按照林觉和众官商定的比例,拟增加士农工商之中除了士人之外的各二百人进入首届议政会中参与议政。这二百人当然是他们中的翘楚方可。为了不拖延太久,这些人选便在京畿以及周边的路府进行推荐。这些地方的官员们很快便拟定了名单,无需太多的讨论,林觉当即派出禁军去接人。两天之内,六百名晕头晕脑不知道发生何种情形的商贾作坊主以及地主被接来京城,被授予议政官的身份加入议政会。其实倒也不是非要他们加入不可,对林觉而言,这不过是一种形式。必须要形成这种认知上的改变。倘若此刻不这么做,那么今后便无先例,更是没有可能了。当然,这些人的到来也不是毫无作用,起码在制定具体的律法上是可以提供一些可供参考的专业意见的。 议政会人员搭建完毕之后,八月二十八,由林觉暂代议长之职举行了第一次正式的议政大会。当日,自然是隆重无比。号炮一百五十六响,震动全城。一百五十六是大周立国的日子,而八月二十八这天也正是郭威建立大周定都汴梁登基的日子。林觉特意选定了这个日子,既是纪念和致敬,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终结。 当日议政会的主要议题便是确定内阁首席大臣和几名辅臣的人选,确定议政会正式议长和副议长,以及常务执行官的人选。确定监察院首席监察大臣的人选。会 议一开始,便出现了意外,内阁首席的人选几乎没有悬念,绝大部分官员一致推选林觉担任此职。因为这个职务是实际上的大周政务掌权之人,是最为重要的官职,掌管了大周几乎全部政务。 然而,林觉却当场宣布自己拒绝担任此职,不仅如此,自己也不会在议政会和监察院担任任何职务。林觉给出的理由很简单,此次大变革是由他发起,很多人都说他要篡权夺位,独霸朝纲,他便以实际行动证明他的清白。所以,内阁首席,议政会议长以及监察院首席大臣他都不会去做,他将不担任任何官职,不掺和任何朝廷事务,功成身退。 林觉的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惊愕不已,本来所有人都认为林觉是内阁首席的不二人选,职务高显。除了林觉谁也无法胜任此职。但林觉为了表明清白居然要放弃任何职务,这让众人不知如何是好。他们遍搜脑海中的人选,忽然发现除了林觉没有任何人能够胜任此职,不管对林觉得看法如何,却不得不承认,除了他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和能力担任此职。 一开始,很多人还以为是林觉的矫情,故意做出这样的姿态来。但众多人劝进之下,林觉态度坚决,执意不肯,众人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众官员纷纷求肯,痛陈厉害,希望林相收回成命。说什么无人能够服众,无人可镇住当前局面,林相这么做会导致朝政混乱云云。态度甚是激烈诚恳。 林觉可不是完全的矫情,虽然确实有一部分是惺惺作态,但他的内心里是真的不想担任这些官职,那实在太操心劳神了。林觉并不想将大好人生全部耗费在这些事方面,天下大定,万民安定之后,他的理想只是每天游山玩水携妻将雏过快活的日子。至于那些劳神烦心之事,让别人去做便好。自己只需在他们跑偏的时候出来纠正他们便可。 但是,在目前这种情形之下,林觉也知道确实很难有一个人能够比得上自己,能够稳定住局面和人心。证局大改之下,恐怕要经历一段极为混乱和适应的过程,这时候自己恐怕很难置身事外。杨秀的声望还不够,一些重臣还不足以让林觉完全信任,他们也未必能坚定的支持新政,很多事交到他们手里或许要出漏子。林觉知道自己责无旁贷。他这么做其实也是让这些人以后没有嚼舌跟的理由,也是一种故作姿态的拿捏派头。 数千人苦苦相劝,有的人甚至都要跪下磕头,痛哭流涕了,最后还是杨秀出面说了一番话来,让林觉无从反驳。 “朝政大改是林相设计的方案,林相目前还是议政会的一员,议政会的原则便是少数服从多数,这也是林相规定的以后大周政务的基本行事的标准。现如今林相自己却不同意议政会的决定,这既不符合这一行事原则,也让议政会的权威受到质疑。清者自清,林相为国为民之心天日可鉴,人所共知,却也不必以这种方式来证明清白。当以天下万民之所望,万民之福祉为念,不可推辞才是。” 这番话毫无.毛病,既是最好的相劝也是最好的台阶,更是对议政会运作的最好的宣传。林觉大笑点头,终于同意担任内阁首席大臣之职。众官员这才长吁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第一七零四章 新时代 内阁首席的人选一旦定下,后面的事情便好办多了。因为诸多人选都需要内阁首席大臣推荐名单,议政会加以讨论评判。内阁几位辅臣的名单很快敲定,杨秀、马青山以及两名德望较高的老臣最终获得议政会的批准成为内阁四名辅臣。这当中马青山的身份其实最有争议,有人拿他没有参加科举,并无功名在身的事实作为反对他担任内阁辅臣的理由,这个理由当然被林觉反驳了回去。这些人依旧用科举功名作为评判的标准,这显然违背了林觉提出的文武并举,量才适用的原则。这些人显然还是抱着老规矩不放,还以惯性的思维认为必须以科举入仕的文职来管理朝廷事务才是理所当然。 林觉告诉众人,马青山投笔从戎,他的功名取自于战场之上。读书科考固然是一条路,杀敌立功可也是另外一条路。而这两条路都是为大周效力,不分高低贵贱,一样的有资格。在大周经历了这么大的浩劫的情形下,还抱着重文轻武的思想不放,显然愚蠢的举动。 议政会议长的人选上,原本也有大部分人选择林觉兼任此职。但这一次林觉却是真的拒绝了。一方面,议政会作为最高权力机构和监督机构存在,倘若自己兼任内阁这议长之职,那便有违变革的初衷。给人一种自己监督自己,监守自盗之感。另一方面,这也将开创一个极为不好的先例,倘若之后有人也效仿自己这么做,便又将形成独霸朝纲的局面。虽然议政会议长不是实权职位,但其毕竟有影响力,会在潜移默化之中左右议政会的决断。 林觉想了许久,决定推荐陈之亮和袁先道以及一名叫刘世忠的老臣来担任正副议长的职位。这样做既照顾了陈之亮袁先道等人身后的老牌宗室势力,又可以让陈之亮和袁先道远离内阁和监察院这样的要害部门。这一群老东西还是留在议政会跟一大群议政官们扯皮撕逼为好。林觉甚至做了一个小小的设计,如果陈之亮被选为议长之职,那么他便推荐袁先道为议政会常务官。这样的话,陈之亮和袁先道便各自拥有一个山头,长久之后必有争执,那样的话自己便更加的安生了。 果然,林觉的人选让陈之亮袁先道等人大为高兴,最终陈之亮成为了议长的不二人选。陈之亮当议长倒也是称职的人选,毕竟他人脉广,德高望重,对于人数庞大的议政会所有人而言,必须要有一个这样的人把控住局面。袁先道和两名地方路转运使成为副议长,袁先道得林觉全力推荐成为常务官,更是让他落选议长之职的心有了一些慰藉。 至于监察院首席监察大臣的人选,林觉是绝对不许旁落的。他有个不二之选,那便是马斌。玄衣卫说到底是马斌建立的落雁军内部的情报机构,行事上没有合法性。如果还按照之前的行事方式的话,便会为人所诟病。而马斌建立的玄衣卫这个情报体系却是林觉绝对不肯放弃的资 源,这不仅仅是可以刺探情报,而且还是一个便捷的传递消息的快递系统。这绝对是大有用处的系统,也可以让林觉对绝大部分的事都知晓内情洞若观火。玄衣卫要想存在下去,便需要合法化,并且利用朝廷资源扩大。监察院的设立便可以有效的将玄衣卫融合在监察体系之中。之后玄衣卫的一些行动便披上了合法的外衣,变得理所当然了。 当然,林觉的所有这些考虑都不是为了破坏自己一手创立的这个集权统治和权力平衡架构。只不过,这之后有很多的事情要着手去做,动的刀子会很大,林觉可不希望作茧自缚被自己所创立的这个架构给束缚住,变得束手束脚一事无成。那岂非是天下的笑话。 说句直白之极的话:独霸朝纲只手遮天?我林觉可以,别人却不可以。这不是贪恋权力,为一己之私,而是为了便利的推进自己接下来的种种动作。而且,只有林觉自己才知道自己不会把事情搞砸的,毕竟自己的身份和知识见识和他们天差地别。林觉自己至于别人,林觉可不敢预知他们掌权之后会做些什么。 林觉任内阁首席大臣,辖下四名辅政大臣。辖下十房官长倒有一大半是落雁军的人。重要的比如刑部吏部财部兵部的官房主事皆为林觉身边人担任。兵权林觉是要牢牢抓在手里的,兵部主事原本林觉属意沈昙,但沈昙似乎是有所考虑,不肯担任此职。最后林觉便举荐了梁七担任,让沈昙担任刑部主事之职。梁七的任命通过之后,他也成为了大周历史上第一个土匪出身却当上了朝廷兵部主事的人,这让梁七心里欢喜之极,感叹不已。 原本林觉的想法是建立一个专司军事的衙门,比如保留枢密院的架构不变。但这样一来,自己必须要兼任枢密使,方可名正言顺掌控军权。但这么一来,机构上又和大周之前那样有所重叠,而且自己兼任枢密使也会让人感觉太过明显。鉴于此,林觉才将军权归于兵房统辖,这样的话,兵权归属内阁之下,便等同于是自己直接掌控了。这么做实际上引起了陈之亮等人的不满,但林觉做出了解释。内阁虽掌兵,但重大用兵事宜还需议政会批准,并非随意用兵。而之后需要制定的‘兵律’也将约束军队的行为,所以无需大惊小怪。陈之亮听了觉得颇有道理,毕竟议政会才是最高的权力部门,有权决定重大事务。内阁首席大臣的任免都在议政会的手里,自然连同他的所有权力都属于议政会所辖。如林觉违规用兵,议政会对其首席之职进行罢免,便等同于剥夺其兵权。 陈之亮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他相信议政会数千人的规模已经囊括了大周所有的力量。林觉再厉害,也不敢和天下人为敌。这其实也是陈之亮和袁先道等人相信议政会将大有作为的基本认识。若非是有这样的认知的话,他们对于议政会这个闻所未闻的玩意是绝对不会支持和相信的 。 三天时间密集的推荐和讨论表决,人员架构基本搭建完毕。虽不能说完全如林觉的意,但林觉知道,必须也要做一些让步,否则这出戏便唱不下去了。必须要给所有人一种尊重议政会的决定的感觉,为此必须做出一些无关紧要的让步。但是重大事项和人员任免林觉是绝对不会含糊的。而林觉的让步其实也给议政官们注入了一种极大的动力。他们发现,议政会的决定真的能够让林觉表示顺从,便更进一步的相信议政会真的是能够让林觉低头的权力机构。越发的对议政会制度深信不疑。 人员敲定之后,便是更为艰苦的开始立法的过程。虽然大周本有律法,但这一次立法显然有所不同。现有之法虽可借鉴,但绝大多数都需要重新斟酌拟定,甚至有的需要推到重来。这个过程之繁琐和烧脑可想而知。这也是为何街头的百姓们看到原本一个个乘黑马车,骑高头大马,衣着鲜华的官员们都变得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甚至有些神经兮兮的原因。这立法的过程简直太磨人了。 为了加快进度,在《大周总律》通过之后,议政会分为十几个小组分别进行各项条款的拟定和讨论,最后统一进行敲定和定议。由于这是今后需要所有人都遵循之法,所以绝大多数人都明白其重要性,不敢掉以轻心。林觉更是亲自全程参与,不分昼夜。在这件事上,林觉知道必须要全面而慎重。因为这将涉及到的是大周亿万百姓,绝不可儿戏。要想接近以律法治国的目标,律法本身更需要全面准确而合乎时下情形。恶法带来的后果不啻于一次乱局。 那些远道而来的地方军政官员们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在京城一呆便是数月之久。来时还是夏日炎炎之时,当所有重要的事务都完成之后,已经是深秋时节,快要入冬了。 上上下下数千人的努力,终于在入冬之前结束了所有的机构和律法的搭建和拟定。对所有参与的人而言,这也是一个蜕变和自我升华和学习的过程。因为参与律法,每个官员都深切的了解到了整个大周方方面面的情形,这对这些地方官而言是一次绝无仅有的体验和学习深入思考的过程。这让他们对自己身处的这个叫大周的国家多了更加深刻的了解,也培养了他们胸怀天下的大局观感。对于绝大多数官员而言,这足以扭转和影响他们今后的一生。 十月初九,立冬之日。林觉第一次以内阁首席大臣的身份出席议政会闭幕大会。当日数十道圣旨同时发布,昭告天下。宣布大周结束两府三司制度,以内阁议政会监察院为全新架构的治国架构成立。并且废止之前所有律法,发布《大周总律》以及各种分支律法二十六部。人员任命的圣旨也同时发布天下。 天下为之震动,万民为之惊愕。人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们都明白一件事,那便是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了。 第一七零五章 渡难关 朝廷格局的巨大变化带来了人心的慌乱。人们的反应不一。 有的人认为以林觉为首的朝廷官员背叛了皇上,毁了大周,是大逆不道的篡逆之举。他们当中有的人当街哭天抢地,如丧考妣一般。这当中有些居心叵测的人开始蛊惑人心,希望能搅乱局面,火中取粟。但他们自己是不会出面的,于是便蛊惑一些涉世未深的书生学子们上前。特别是一群太学的士子们,受人鼓动之后再一次走上街头,请愿抗议,义愤填膺,口沫横飞的表达他们的愤怒。和之前郭旭夺位之后的情形一样,这些学子们读了些书,总以为自己是大周的未来,总以为朝堂上都是一群笨蛋,像是火药桶一点就着,表现的极为激进。 有的人则很期待,他们虽不知这种变化会带来什么,但是他们知道,相较于之前的大周的情形而言,这或许是个崭新的开始。以前的大周令人失望,现在的情形就算会变坏,却又能坏到哪里去?难道还能坏到和不久前一样差点亡国的境地不成? 更多的人则是保持着一种沉默的观望状态,他们无力去改变什么,也不知道这一切会带来什么。他们唯一希望的便是这刚刚平稳的天下局面不要再乱下去。他们无心无关心天下大势,社稷国祚,他们只希望能过安生的日子。他们只希望上位者的这番作为不要伤了他们,不要让他们衣食无着,背井离乡,卖儿卖女。其他的他们一概都不在乎。谁当皇上,朝廷里谁掌权,什么内阁什么议政会,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对于这种局面,林觉心中早有预料。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必然要经历的阵痛。说实话,就算有人起兵以此理由造反作乱,林觉也并不会觉得奇怪。因为自己做的这件事从实质上剥夺了皇权,这对于延续了数千年来的皇权统治的中原大地而言,这不啻于是一次逆天之行。这颠覆了几千年来的传统,让习惯于被帝王集权统治的百姓们会生出不知所措之感,会让他们的心里空落落的。这也是自己为什么要保留郭昆的地位,让他作为一个最高统治者的符号放在那里的原因。因为林觉知道,这几千年来的皇权统治早已成为人们内心中理所当然的东西,若是全部割除,便是天下大乱。林觉实际上内心里知道,他所做的这一切不能算是变革,可能只算是一种改良。一种基于目前的生产力的局限和民智的局限下的改良。 对于天下的反对和抱怨乃至那些街头游行抗议的声音,林觉告诉所有人不必以强力手段去镇压。这种时候当以安抚为主。但也要确立一道底线,倘若有人借反对变革之名去暗地里做些不可告人的勾当,又或者在街头衍生出暴力和治安事件来,那是绝对要处置的。处置这些人不以反对变革之罪,而以实际危害的罪名为宜。新颁布的律法正好可以拿这些人先开刀。 林觉知道,一切都必须要时间来消化,出现各种反对之声实属正常。除了那些借此故意生事,别有用心之人外,其他人其实只是出于一种对未知的担心和恐惧。而一旦变革带来了积极的一面,对他们有利的一面,或者哪怕是对他们不好不坏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影响,他们最终都会慢慢的消除疑虑回归正常。一切不取决于如何镇压如何向他们解释,而取决于变革本身的执行。必须要严密的注意有那些漏洞,有哪些不合理之处,有哪些可以被人钻空子祸害体制殃及百姓之处。这一切做好了,局势便会慢慢的平息下来。 一直到新年之前,整个大周的人心和朝局都显得不太安稳。各项新法在实行过程中也出现了不少问题。但这一切都被密切关注的林觉迅速解决。陈之亮等人也表现出少有的合作精神,或许他们知道林觉的决心,又或许他们已经完全认可了这场变革,又或许他们忌惮林觉手中掌握的兵马的权力。又或者上上下下都意识到大周需要团结一致,大周再经不起折腾的事实。总之,新架构行律法从一开始的运转滞涩慢慢向好。变化是积极而明显的。 建兴二年的新年终于姗姗而来,过去的一年经历的巨大劫难让所有人都更加珍惜这安宁。浩劫之后的大周像一个伤痕累累的巨兽,正缓慢的恢复着元气。虽然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但是却已经开始止血,开始痊愈。 林觉要求建兴二年的新年必须要完成两个个目标。其一便是北方三路安置百姓的赈济必须到位,为了明年的重建打下基础。林觉要求要做到‘路无饿殍冻毙之民。’。这个口号其实要求并不高,但是做起来却很难。因为北方三路已经在战火中被毁,去年一年生产停滞,归乡百姓都成赤贫之民,完全靠赈济为生。朝廷必须赈济他们,为了明年他们能重建家园,重新耕种恢复家园,朝廷必须帮他们。回乡百姓需要赈济的近百万之巨,这是个极为沉重的包袱。但这个包袱必须背上。 原本可以用对口支援之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但这几年朝廷已经将南方富庶之地搜刮的差不多了。南方州府自己维持都已经勉强,再要搜刮他们已经不可能了。没有钱粮,如何赈济? 第二个目标便是要求大周各地官府必须做好新年期间的安排,让百姓们过个祥和安宁的新年。说白了,便是官府要开始举办各种庙会灯会,要慰问贫困百姓,要安置街头流民。其实便是要通过这变革之后的第一个新年让百姓们切实的感受到好处,感受到积极的变化,增强信心和凝聚力。这对整个大周上下民心的安稳都至关重要。 然而,无论是赈济北方三路,还是各地要过祥和安宁的新年,都离不开一个字:钱。 朝廷的财政还是捉襟见肘,到处都需要花钱,各机构都在重新恢复和启动,各项事务都要推动,朝廷国库中的一千万两银子很快便干干净净。发放下去的官贷一时也根本拿不回来,这种时候更是不能逼迫百姓还钱。然则钱从何来? 在这种情况下,新内阁上下和朝廷上下所有官员都将目光投向林觉,考验内阁首席大臣治国能力的时候到了。讲道理谁都会,关键时候靠嘴皮子是不成的。百姓们都称林觉为林圣人,这位林圣人这时候有什么高招。看他能不能变出钱来。 林觉毫不慌张,他知道大周这么多年的太平岁月和繁华盛世催生了不知多少豪富之家。天下不是没有钱,而是那些钱都在豪富手中攥着。那些是民间的钱,不是朝廷的钱罢了。让他们把钱心甘情愿的拿出来,便可解燃眉之急。不久后,一个规模达五千万两银子的五年期国债发行计划出炉,这是朝廷发行的国债,以朝廷所有的矿山码头作为抵押物,发行的五年期国债,不但收益一成,而且认购者将获得官府表彰。甚至可以得到林首席的亲自接见。 这个计划一出炉顿时引来积极踊跃的响应。许多精明的富豪们纷纷认购国债。因为在这种时候,稳定和不菲的朝廷国债比做生意还要合算。再说还能受到朝廷的表彰,跟林首席认识认识,何乐而不为。而且实际上之前议政会中吸收商人加入,大周总律之中明文规定士农工商的地位一律平等这些举措已经让大周商贾们对林觉颇有好感。林觉出身商贾之家,无形中商贾们也都将他当作了自己人。这种微妙的感受也左右了他们的选择,对于国债的认购,商贾们最为积极。抛却收益和其他因素,却也有这样的因素在其中。 也不用担心朝廷会还不起银子,还不起更好,能得到矿山码头等聚宝盆一般的抵押物,那可赚大了。当然了,这些事林觉自然是不会让他发生的,矿山码头这些不过是让认购之人放心的抵押物罢了。五千两国债,每年利息五百万而已,朝廷自然付得起。每年朝廷只需结余一千五百万两,五年后便可全部兑付。前两年或许困难些,但林觉有信心在三年内让财政收入恢复一亿两银子的目标。就算退一万步来说,情形不尽如人意,那还是可以再发行国债,拿东墙补西墙的。当然这是不得已的办法。 五千万两银子的国债在半个月的时间里边全部被认购个精光,甚至发生了需要托关系才能买到国债的事情。因为知道国债认购文书上有林首席亲笔签名,这让许多人都趋之若鹜,想要得到林首席的墨宝。一百两银子一份的国债买一份得到一个林首席亲笔签名的文书,这本身怕是比一百两银子还要值钱。特别是在东南之地,林觉出身的两浙路,本身林觉在那里便名气响亮,更是有着绝佳的群众基础。 总之,五千万两银子的国债以令人咂舌的速度被认购一空,让朝廷众官员们惊愕不已。虽然之前很多人认为这种办法恐怕根本没用,谁会肯拿钱买张空头承诺,这简直是痴心妄想。但事实证明他们错了。他们低估了民心相好的预期,也低估了林首席的号召力。 这五千万两银子到位,完全缓解了当前危机。采购的粮食物资一车车运往北方三路。边镇的兵士们也加了一次新年饷银。地方上各州府划拨了一千万两银子,专门用来作为新年的赈济和欢庆资金。建兴二年,这个原本寒冷而让很多人觉得无法渡过的年关居然真的过得热热闹闹,祥和而美满。对于伤痛而惶恐的民心,更是给予了极大的抚慰和安抚。 第一七零六章 大展手脚 平稳的渡过变革之后的第一个新年,对于整个朝廷上下,乃至大周上下都是一个巨大的鼓舞。对林觉而言,他知道这更是渡过了变革之后的最为凶险的时期。这几个月的时间至关重要,稳定住了人心,让上上下下进一步的消化变革带来的冲击,让他们慢慢的适应变革后的一切,这是林觉最希望看到的。 虽然林觉知道,短时间内让大周子民们完全适应新体制是不现实的,但是三年五年甚至十年时间下来,绝对可以改变一切。在这期间只需精心理政,不出大的纰漏,不断的完善体制便可做到。最重要的是要发展民生,休养生息,让百姓感受到大周上升的势头以及生活上的好转,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百姓们其实绝大部分只对自己能否安居乐业操心,他们才不会关心朝廷是怎样运转的。 对内如何发展经济,恢复财政,安定民生,林觉自然有过大量的思考。林觉认为,光靠着农业耕种是不成的,商业和工业必须要发展起来。也许一两年不见功效,三五年绝对可以成为朝廷财政的支柱之一。而目前,朝廷财税七成以上靠农业耕种绝对不是什么的架构。鉴于此,建兴二年三月,经过数月的调查摸底,林觉起草颁布了一个纲领性的内阁令,即大周工商业三年规划。这份规划之中,开宗明义的提出了全面快速发展大周工商业的目标和规划。规划按照大周总律规定,强调了士农工商一律平等,明明白白的告诉天下百姓,从事工商业并不丢人。朝廷将大力扶持工商业的开展,并且将设立专门的机构加以管理扶持。同时规定,朝廷将在普通文武科举取士的基础上增加杂科,专门选拔此类出类拔萃之人入朝为官,就任相应的专门官职。 在工业这一类别,规划明确提出要大力扶持各类作坊的经营,纺织、绣花、烧瓷、开矿、煮盐、冶铁、制陶、漆器、雕石、造船、铜作、木作、铁作、制糖、制茶、浆染等等等,共罗列了计一百五十种作坊类别,除了盐铁两项需得朝廷官办专卖之外,其余的都放开可由个人出资开办。朝廷将给予财税上的支持和便利。这其中特别是丝绸纺织和瓷器漆器这几项,朝廷将给予更大力的支持。这是因为,林觉知道这些东西将是进行海外贸易的拳头产品,将会是重要的贸易商品。 当然了,除了盐铁专卖之外,对于火药的制造和买卖,林觉将全部收归朝廷所有,而且是落雁军有关部门专有。火器的秘密将越来越为人所知,既要保证在大周不能扩散,更要保证不会为外邦所知。必须要严控此事。 大周原本的商业系统便很繁荣,这几年虽然朝廷乱局,外敌入侵导致商业受损严重。商人的地位原本不高,在乱世之中正是被劫掠和剥削的对象,所以这几年有所萎缩。然而商业底子尚在,比如汴梁街市,只区区半年时间,原本凋零的商业便几乎恢复到了以前的水平。店铺林立,摊贩多如牛毛,码头船运也繁忙之极,花界青楼歌馆也全部恢复繁荣。就连林家的大剧院都在二月里由谢莺莺牵头重组,重新开始演戏。所以,传统的商业倒是不用担心。这一块也是之前朝廷财税中很大的一块,将近每年能收取两成的财税。规划除了进一步的规定了许多鼓励座商和行商的措施,提高商贾的地位之外,林觉看中的是一块最大的尚未发展起来的行业,那便是海外贸易这一块。 林家本来就有海外贸易的生意,之前每一年林家都派海船出海贸易,在林觉反出京城之前,那已经是林家每年收入的最大来源。以丝绸瓷器等大周善出之物去换取番国商品回来,那可是暴利。唯一麻烦的便是出海的危险性大,其风险不是普通商家所能承受的。 鉴于此,林觉在规划中重建和扩大了市舶司的职权,列出了各种优惠条件鼓励海外贸易。同时为了减少风险,除了要大力发展造船业冶铁业,制造出更大更坚固的船舶之外,林觉还提出了以市舶司担保,风险共担的办法,那便是商贾可以缴纳一定数额的银两给市舶司进行担保。如果一旦在大海上发生了船毁人亡的后果,则市舶司给予全额赔偿。当然,缴纳的数额也自不菲,将会是船舶和商品总价的一成左右。表面看起来这是一项对朝廷而言风险极大的赔本买卖,但其实稳赚不赔。很简单,海上出事的几率并不大,除非是运气极差,一般而言十艘里出个一艘已经是很了不得了。正常情形下是不会有太大风险的,只要跟着有经验的商队一起出海,便会知道洋流和天气的情形,很少出事。只要有十艘船缴纳担保金作保,若是其中一艘出了事,市舶司也不用掏一两银子。用商贾缴纳的银子赔付便可。理想情形是,商船都没事,这一大笔银子便由市舶司干赚了。当然了,林觉在规划细则之中说明了担保银子如果结余,这一笔银子将累积起来不可动用,作为后续赔付的资金池。即便遇到大的灾难,这些银子便可作为赔付之资,不会胡乱动用。 林觉算了一笔账,市舶司抽取贸易额的半成作为管理和税收,只要海外贸易能够发展起来,每年有百艘大船出海贸易,一艘以三十万两银子的贸易额来计算,每年光是海外贸易一项便将得到一百五十万两的税收。随着贸易的扩大,贸易额的增加,或者海外番国商船的到来,市舶司都将收取这部分的税银,最终每年可能要为朝廷带来五百万两以上的税收。这只是商业贸易中的第一道税款而已。其后海外商品的贩卖,店铺商家还得交税,最终的数字还要可观。这还只是海外贸易一小块而已,对于朝廷总盘子而言,将会是多么大的促进。 当然,商业的繁荣离不开基础民生的改善,百姓们手头有钱,不愁温饱,商业才会更加的发达。对于基础性的农业,林觉自然也格外重视。粮食充足,这是大周稳定的基本保证。 四月里,林觉颁布了农耕技艺精进指导方略的内阁令。此方略之中对于耕作施肥套种选种等各种农耕技艺做了详尽的阐述和优化。很多作法还是现在的百姓们闻所未闻的办法。比如堆肥发酵技术,民间作法粗糙简单,肥力不够。方略中给出了以人畜粪加草木灰腐草堆积发酵的作法。还有关于种子精癣土壤改良、豢养牲畜禽类、稻田套养鱼类等各种充分利用土地,改善粮食作物的产量以及牲畜禽类的产量等做法。更给出了诸多新式农具的制作图样,以加快劳作效率。 方略还提出了大力发展第三产业方向,鼓励百姓们腾出劳力养蚕种桑,种植果树,养鱼种瓜等等。并在附件之中详细介绍了十几种养蚕养鱼养鸡养鸭的详细办法进行普及。 更为实际的作法是,方略之中写明,内阁下属的农事房将在各州县府设立专门的指导农耕和养殖的技术部门。将有专门的人员深入村庄进行培训和指导。全面提升耕种水平。 规划和方略的颁布,让所有人都意识到一个做实事的内阁的担当。以前朝廷机构高高在上,哪有如此详尽的贴近民间。现如今朝廷的措施细致入微,甚至到了手把手的地步。对于百姓的担心和风险也都考虑到位,真正做到了想百姓之所想,贴心暖心之极。 参与这些内阁令制定的人对林觉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林大人除了文武双全之外,居然对商业农耕这些事也如此的了解。甚至连农具都会制造,那些新型农具便是他亲手画出来的图形。林大人简直是全才之人,天上地下,三教九流,无所不通,无所不晓,如神人一般。 除了农工商业之外,林觉需要迅速做出扭转的便是军队方面的变革。大周现如今的兵马总数尚不到三十万,需要大力扩充兵力。虽然如今辽国和女真人都已经无力南侵,但国防军务之事必须要尽快解决。唯有解决军队问题,方可安心建设。 林觉向议政会提出了精兵强军的方案。按照林觉的这个方案,大周常备军将保持在八十万人左右,以前两百万兵马的数量太过庞大,消耗财政巨大的钱银,拖垮了朝廷,林觉是绝对不肯这么干的。兵马数量降下来,相应的质量必须提升。之前军中募兵之法必须废除,戴罪之人流民这些人绝对不能进军队之中,拖垮军队的战斗力,造成不良习气。林觉提出的募兵之法为义务募兵法,规定大周子民皆有入军的义务,朝廷可择优挑选精干勇武之人从军。为了提高军队的吸引力,提高军饷以及军属的待遇是极为必要的。军中普通士兵被饷银提高到四两银子一个月,这已经是能养活一个家庭的收入了。这样一来,一人从军,全家温饱不愁。更不用说从军之家将得到朝廷的优待,钱粮税银减免,逢年过节更有官府慰问,门楣上挂上朝廷发放的荣耀之家的门牌,出入城门优先,买卖东西优先等等。 这些措施都是为了提高军人和军属的地位,让从军成为一件全民都羡慕之事。既光荣,也让从军兵士无后顾之忧。林觉算了算,每年朝廷恐怕要拿出五千万两来解决军费问题。但即便如此,相较于之前朝廷每年六七千万两银子用来养一群废物的局面已经好太多了。 另一项重要的举措便是废除禁军和厢兵的名号区别,统一名号,统一标准,统一待遇。这么做是保证军队的完整和团结,不至于出现军队内部的隔阂。这样禁军也不至于成为养老军,成为许多人将子弟送进去镀金的门路。军队平民化,军队统一化,军队实战化,这是林觉的目标。原落雁军精锐兵马除了保留部分建制之外,全部打散,分散到各军之中作为骨干,成为训练统帅募集新兵的精干力量。 这个方案在议政会中讨论了三天时间,最后表决之时,以微弱的优势通过了表决。很多人的理由是辽国和女真尚在,军队这么点人马恐怕难以保护大周。他们却忘了,落雁军是如何以前后不到二十万兵马便完成了对内乱的平息和外敌的驱除的。很多人直到现在,尚不知火器的凶横。 第一六八七章 未来(大结局) 建兴二年九月,在林觉的主持下,于汴梁西营校场举行了落雁军落旗议事。在上千名从各地集结于此的落雁军大小将领和功勋士兵见证了象征着落雁军的飞雁旗的缓缓落下。代之以升起的是代表着大周官军的龙虎旗。旗帜的一角,一支大雁展翅而飞,虽然图案很小,但那代表着落雁军这个名号曾有的光辉将永远镌刻在大周军旗之上。 很多将领眼眶湿润,落雁军寄托了他们多少情感,他们为了这面军旗经历了多少战斗,洒了多少热血,阵亡了多少大好男儿。虽然只是落雁军名号的终结,但很多人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但他们知道,有一个人比他们还要难受,落雁军是他一手创立的,现在要亲手终结它,他一定更难受。 林觉的心情当然也很复杂,但他知道自己不得不这么做。面对上千落雁军将领进行了一番演讲,向众将领解释了这么做的原因。 “诸位兄弟,今日我不得不降下我们落雁军的军旗,我的心情很是难受。落雁军自成立以来,从一只被人污为山匪之军的兵马硬是靠着一场一场的血战打的天下闻名。这是一支英雄的军队,这是我们共同的骄傲。你们可能难以理解我为何要这么做,其实很简单,落雁军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现如今天下一统,我们已经完成了重夺社稷的目标,在这种情形下,落雁军便将融入大周官军体系之中。倘若再使用落雁军的名号,便显得格格不入,会不利于大周军队的融合和团结。毕竟曾几何时,我们曾和当时的朝廷官兵作战,落雁军的名号在很多人的心目中是刺耳的。为了大局,为了社稷江山,今日我们取消落雁军的名号建制,是我落雁军为大周百姓和江山社稷做出的最大度的决定。虽然,军旗落下了,但是我落雁军的精神却依旧长存。虽然落雁军的名号不在提起了,但是落雁军的威名将永驻人间,永远为人们所景仰。落雁军永在1 众落雁军将士们含泪振臂跟着林觉高呼:“落雁军永在!落雁军永在!落雁军永在1 有人高唱起了落雁军军歌,一时间全场齐唱,场面激动又感人。 林觉废除落雁军名号之举为他带来了更多的支持,他的一系列举措也在建兴二年这一年初见成效。 建兴二年年末,内阁财政房给出了统计数字,大周全年财税收入达九千八百万两,差一点便过亿两。这已经创过去五年的新高。这还是在去年历经浩劫之[男人小说网 .9nanren]后的重建之初带来的成绩。这其中绝大部分的增长来自于非农耕税收。作坊工业税收超过八百万两,比建兴元年增长五倍。商业税收两千万两,创大周立国以来最高。其中市舶司收取的海贸税收高达四百万两,连林觉也对这个数字惊喜不已。林觉原本以为要达到这个数字起码要两三年时间,可是他低估了战乱之后各国对贸易的需求,大周同海外番国之间只用了几个月便达成了三百多次商船的贸易往来,这个数字还在增加。林觉已经决定了,除了杭州市舶司之外,将在泉州、广州以及海州再设三处市舶司以管理越来越多的海贸事务。 大周内政焕发蓬勃生机的同时,建兴三年春,林觉终于能腾出手来将目光投向北方。自女真败北之后,辽人收复南京道和东京道,恢复了辽国版图。当时大周正忙于内部变革和整治,加之实力上也无力北进,所以没有去管这件事。几位部落酋长和辽皇耶律春当然也没有胆量在这时候生事,他们也是偷偷的休养生息,双方视而不见相安无事的过了一年多。但林觉早就将这件事放在心里。 建兴三年六月,林觉提出了向议政会提出了向辽人讨回公道的提议。林觉提出要对辽国用兵。很多人对此感到忧虑,认为大周此刻再兴兵北伐,于大周复兴之势不利。 林觉向他们解释了自己要这么做的原因,一则不能放任辽人发展,否则后患永在。辽国国境辽阔,资源丰富,虽然此刻国力衰弱,但若放任其发展,不到十年便可恢复元气。到那时将很难降服。此刻出兵,趁着他们实力衰弱之际彻底断其根基,让他们永远没有能力南下,这是最佳时机。 其次,林觉指出,辽人此刻必不敢同大周真正交战,战事不会久拖不决,对于大周的损害不会太大。反而只要打痛辽人,便可不费兵卒得到自己想要的。林觉提出的目标不是彻底灭了辽人,而只需夺下辽国南京道和西京道,将大周国境防线推进到燕山以北,将辽人最为富庶的南京道和西京道占领,让辽人永无南下之力便可。 议政会议论数日之后同意了林觉的提议,毕竟陈之亮等人从过去一年的时间里也看到了林觉的眼光和能力。他们都知道,林觉声望高隆,在朝野上下大周百姓之中威望已经相当于皇帝一般,除非林觉做的太过,否则没必要和他对抗。更何况林觉的解释合情合理,信心十足。只是,对于林觉提出的目标,很多人觉得狮子大开口了些,辽人怎肯让出西京道和南京道这两片他们最为繁华富庶的地方。但这些事让林觉去操心便好,倒也不用瞎操心。 经过三个月的准备,九月里,以东北十万边军为班底,加上上半年招募的十万新军组成的二十万北伐大军成立。与此同时,大周信使前往临潢府觐见辽皇耶律春,提出对前番辽人会同女真人进攻大周,造成大周巨大损失的赔偿要求。大周提出了要辽国赔偿战争款五千万两,并且每年进贡牛羊马匹五十万头,出让辽东铁矿十年开采权。辽皇要亲自写信向大周皇帝谢罪等数条要求。辽人岂肯同意,断然回绝。 九月十九,北伐军北上进攻辽国。辽国仓促之中集结了十五万骑兵前来迎战,双方在析津府以东的广阔旷野上进行了一场决战。最终辽军惨败,大周北伐军占领析津府。其后,北伐军副帅林虎率五万兵马往西攻西京大同府,十月初西京陷落,大同落入大周手中。利用辽人集结兵马防守中京道的契机,林虎挥军从西路北上,目标直插上京临潢府。十月二十六日,林虎大军从平地森林中伐道而出,直扑临潢府门户饶州,只用半日便攻克饶州。临潢府兵力空虚,耶律春和部落酋长们惊慌失措,不得已请求和议。 十二月,建兴四年新年之前,一个爆炸般的好消息传遍大周天下。辽人为保住辽国不灭,在兵临城下的情形下答应将西京道和南京道割让大周。辽皇耶律春愿向大周皇帝郭昆称侄儿。同时,辽国每年进贡十万匹牛羊,五万斤铁锭抵为岁币。后世称此盟为临潢之盟,又称之为‘城下之盟’。 自此,辽人被困于燕山以北苦寒之地,失去半壁国土,苟延残喘。再加上辽东女真人犹在,实力不容小觑,辽人再无南下之心。只求守住剩下的国土,不得寸进。 此战之后,林虎名震天下,封大将军,授燕山节度使,率二十万边军全权镇守燕山北境,成为大周一代名将。 建兴四年二月,方浣秋为林觉产下一子名为林震,方浣秋本因早年疾病之故被认为不能生育。得此子欢喜不已,每日亲自教授诗书。后林震为大周一代大儒,颇有乃外祖之风,此为后话。 建兴六年秋,大周皇帝病故,举国哀悼。内阁立其子十岁的郭岄为帝,改元共治。 共治二年冬,太皇太后病故于内宫。其女郭采薇为之守孝三年,搬至旧王府居祝 共治五年秋,内阁首席大臣林觉请辞内阁首席之职。群臣上书千份挽留,林觉终不答应,执意辞官。他举荐了杨秀为内阁首席大臣之职得议政会批准通过。为表彰林首席十年之功,郭岄下旨授林觉太师之衔,加爵安国亲王,依古礼授九锡之礼。 自建兴二年至共治五年,林觉在内阁首席之位上整整坐镇十年时间。这十年间,大周海清河晏国泰民安,大变革带来的影响早已消除。虚君共治已经成为上下共识。新一代成长起来的官员早已将这些深深的映入了脑海之中。在这种情况下,林觉知道时机已到,自己不必再操心于这些政务国事,一切已经上了轨道。这时候是自己享受人生的时候了。反正大周军权都在自己人手里,一旦出现偏差,只需出来纠偏便可。 林觉当政这十年间,大周财政增长五倍。年财政收入已近五亿两。自建兴四年起,便已经实现了盈余。到林觉请辞之时,更是国库充盈,贯朽粟陈。工商农业更是极大发展,百姓都成小康之家。 十年间,林觉主持制定律法五十余部,深入方方面面。法治之词早已深入人心,依法办事也已蔚然成风。整个大周其实已经在林觉制定的轨道上前进。 林觉辞官之后没有回杭州,而是回到了落雁谷,那里山清水秀,风景绝美,正适合安逸生活。其后数年,白冰生一子,绿舞生一子一女,高慕青生一女。芊芊生一子。谢莺莺生一女。林家子女兴旺,其乐融融。 共治九年,林觉长子林战高中探花。杨秀欲留置内阁为官,林战拒绝不受,自请往边远小县为县令历练自己。多年后累官而上,三十岁那年终入内阁为首席,令天下人叹服,此为后话。 共治九年春,也就是林觉长子林战高中探花郎的那一年。辽东长白山下,一大片碧绿的草原之上,震耳的马蹄声正隆隆而响。 部落中的帐篷里,女真族人纷纷出来观瞧。巨大的穹顶金帐之中,一名相貌端丽的中年美妇也在侍女的陪同下来到帐篷外边,朝着马蹄隆隆声传来的方向手搭凉棚观望。 远处草原上,数百骑飞驰而来,马上骑士个个彪悍之极。他们口中发出呜呜呜的怪叫声,一路冲到了帐篷边缘地带。 “大首领他们回来了,说是猎那头山谷里的黑熊王,不知道得手了没有。”众部族老幼们纷纷叫嚷着围拢上前去。 “娘!娘!看儿子给您带什么回来了?儿子说到做到,那黑熊王伤人,儿子说了要拔了他的皮给娘当床垫,儿子做到了。黑熊王被我给杀了。”一个清凉的声音在骑兵从中响起,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身着兽皮头上发辫飞舞着策马冲了出来,直奔那美妇面前而来。 “轰隆1一头身躯如山的黑熊被人从大车上掀了下来,落在草地上震得地面都抖了数下。 “哇,真的杀了黑熊王啊,好厉害埃”众部落百姓惊喜叫嚷着,即便知道那是一头死了的熊,却也不敢靠近。因为那黑熊獠牙足有半尺长,爪子也有半尺长,锋利如刀。死了的尸体都让人畏惧。 “大首领是真的勇武,不愧是咱们女真人的大首领。我们在别处山坡上,他独自遭遇了黑熊王,我们都以为要糟糕了,谁知道大首领以一人之力搏杀了这头畜生。我们都惊呆了。便是完颜阿古大大首领在世,怕也难以办到。他才十七岁埃” “我的天,长生天保佑啊,我女真大首领一定是长生天派下来的。我们女真复兴有望埃”百姓们惊愕的呼喊着。 马上少年已经跳下马来,虽然面庞黝黑,但是面容俊秀。他身子壮硕,只是脸上带着些稚嫩之色,确实还是个少年。 “念儿,你没受伤吧,娘可担心死了。”美妇人叫道。 少年笑道:“放心吧娘,那畜生伤不到我一根毫毛。” 美妇人上前查看,见少年无伤这才吁了口气道:“以后莫要这么冒险了,黑熊伤人,带人赶走它便是。你若伤了,娘可怎么好?娘也对不住你爹爹埃” “我爹爹?你说的是南方大周那个爹爹?”少年皱眉道。 “是啊,你这孩子,不是他还是谁?你爹爹也是个大英雄大豪杰呢。哎,你们父子十五年没相见,那一次见到他,你还不会说话呢。恐怕你都没印象了。”美妇嗔道。 少年道:“他是我爹爹,怎地不来看我。娘天天想着他,他怎么不来接娘去团聚?” 美妇道:“傻孩子,有很多事身不由己,我为了咱们族人,必须守在这里。你爹爹也不能来,他太忙” “哼!孩儿觉得,爹爹他压根心里便没有我们罢了,我是他儿子,他这么多年都不来看我,我们又何必去想他。娘,莫要想他了,孩儿是你的儿子,我早说了,我不姓林,我姓完颜,我名字叫完颜念。娘,再莫提爹爹了。我女真族的事情我也听说了许多,我想啊,我们女真族人不能永远这样。我不想永远的活在这个小天地里。我们女真兵马已经五万多人了,我想从辽人手里抢点地盘,我们需要发展。不能困死在这里。” 美妇人色变道:“念儿,谁教你这么想的?是翰莫尔他们么?我要去训斥他们。怎可教你这些?” 少年摆手道:“娘,不是他们,是孩儿自己这么想的。孩儿十七岁了,你去年便将让孩儿自主行使大首领之权,您忘了么?孩儿是女真族大首领,怎可不去想我族人的出路。这些都是孩儿心里想的。” 美妇人叫道:“你不能乱想啊,念儿,听娘一句话,我们有今日,我女真族人有今日,都是你爹爹当年冒着风险放了我们。他和我约法三章,我们不能违背他的话。我们不能扩张,不可如此。” “够了,娘,你说的这些都过去了。我那爹爹要把我们困死在这里了,可是啊,孩儿很想看看外边的世界呢。听说南方的城池又高又大,南方金银珠宝堆积如山,粮食多到吃不完。我那爹爹他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却让我们在这里受苦,这可不公平呢。娘,你莫管了,你不是希望我和爹爹见面么?我也很期待呢。我们会见面的。终有一日,我要带着我的兄弟们,骑着我们的战马去见他。嘿嘿,那是我的理想。我完颜念的理想。” 美妇人脸色煞白看着那少年微笑的脸,手一松,刚刚为少年解下的披风落在了地上。 (全书完!) 后记 不知不觉,大周完本一个月了。 简单说几句这本书吧。一句话,这本书我让很多书友失望了,说实话,我自己也很失望。 这是一本架空朝代的书,可能正因为如此,代入感不强,加之我写作上的主客观原因,导致这本书后期写的很不好,我自己也作了反思。 这本书的架构还是完整的,故事也是完整的,我在继续我保持完本不太监的记录,这一点还是让我欣慰的。书无论好坏,对我而言都是一场呕心沥血的创作过程,每个字都是我在键盘上敲打出来的,我不会贬低我的劳动,所以,我还是挺自豪的。一本五百多万字的小说,上百个人物,脉络万千,要自圆其说,要完整体现,其实还是不容易的。在我而言,这对我以后的写作又多了很多的经验和教训,这是很宝贵的。 就书本身而言,我其实是想呈现两种不同的风格。一个王朝在颠覆之前的华丽和颠覆之后的惊魂,以及这其中呈现的人物的真实的本性。但可惜的是,我的笔力未到,似乎有些虎头蛇尾。又或者我想得太多,将问题复杂化了,太想突破自我了。 这里也不多谈了,总之,感谢诸位的包涵和不离不弃。感谢诸位的批评和赞扬,我都记在心里。 无论如何,书完本了,一段旅程的结束也就意味着一段旅程的开始。新书在和小窗编辑的充分沟通下也基本敲定,应该在十号左右发书。这次我不再复杂化,回归我擅长的东西。可以透露一下,还是历史,写的是南宋。所以,届时希望能继续得到诸位的支持,希望我们能继续一段奇妙的旅程。 最后,感谢一路走来陪伴着我的诸位兄弟,书友18672397、神奇的金甲虫、豆沙包搭绿豆、漂流一鱼、暧昧幸福、破坏王、moshaocong、温柔的文乐,云转水流、晴空碧玺,阿亮,三颗黄牙等等等等兄弟,名单太长,恕我不一一列举。每看到这些书友的名字,我心里便充满了感激和动力,你们都是我坚持下去的动力来源。我们素未谋面,但我们是心灵上的老友。希望你们继续支持苹果,拜谢!我们十号再见。 大苹果于七月仲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