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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前雪夜的那段记忆对梁崇正来说,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挥之不去。
他对岑娟为了救回沈君兰,锲而不舍的坚持感到敬佩。对那个小女孩掷地有声的质问,感到愧疚和无奈。
可案子拖的时间越长, 给予的压力就在无形之中不断侵蚀他的坚守。错误的念头只需一瞬间的妥协就可以诞生,轻而易举摧毁他心中维护了多年的正义和信仰。
法庭上,面对沈君兰最后歇斯底里的呐喊, 他确实心生愧疚和不安。
可是当被害人家属抓着他的手发自内心的感谢他,当领导在庭审后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干得不错,当最高检的推荐信递到他的手中。那点内疚早就被冲散于利益和光明前途的洪流之下,一点不剩。
他惭愧过, 但他从未后悔过。
如今,这段记忆再次被人强行唤起,梁崇正望向女人的眼里落满复杂,几乎不敢相信:“你是那个小女孩?”
“是我。”
瞧见他怔愣的表情, 简清眼梢微扬, 饶有兴趣地发问:“怎么?很惊讶吗?”
她笑了下, 眸光陡然变冷:“你借着沈君兰的案子为跳板飞黄腾达,开始人生的新一阶段, 就此把我们这些蝼蚁之辈忘得一干二净。”
“可我不一样,当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 我就认出你了。”
“……”
简清的视线不疾不徐地掠过他身后的几个人,意味深长地勾了下唇角:
“你不是要道歉吗?”
梁崇正眸光微闪, 似乎觉得事情有了转机, 立马望向她。
心中的希望之火将将燃起,却听到女生的下一句话:“院长奶奶年纪大了,你若是还有点良心就别去给她添堵。沈君兰是她的女儿,也是我的妈妈。”
“所以除了她, 你不如——”
她刻意停顿,高傲地抬起下巴,不掩眉宇间的冷漠,意有所指地强调:
“和我道歉。”
和我道歉,梁崇正。
因为是你,亲手扼杀了我妈妈活下去的机会。
简清目光阴冷地盯着他,墨色的眼睛仿佛聚集了多年的狠戾,浓郁到根本化不开。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自己规划的剧本,梁崇正有些踌躇不定。
本以为岑娟年纪大了,估计也早就看淡这件事,不好意思拂他面子便接受他的道歉。可如今对象换成了简清,他并不确定这般强势的态度之后会发生转变。
正当他琢磨着其中的利弊,有人忽然碰了碰他的手臂。梁崇正偏头,小张应该是看出了他的犹豫,附在他的耳边一本正经地分析:
“梁检,马上就要到下班点了,记者的时间有限,还是速战速决吧。”
梁崇正皱了下眉,余光瞥见天边弥留的晚霞,最终咬牙一鼓作气地应下:
“好。”
说罢,他向后退了一步,用自己在法庭上的一贯语气,字正腔圆道:“十六年前,我迫于形势压力盲目追求结果,从而忽略了案子的细节疑点,最终造成沈君兰女士的无辜枉死。”
“沈君兰的案子,对我的教训是痛心的,深刻的,我对自己当年的行为感到抱歉。”
他深深鞠了一躬,标准的九十度,把自己的姿态放到了最低,就连嗓音中的颤抖也表现得淋漓尽致:
“真的对不起。”
简清垂下眼睑,漆黑的眼睛里带着睥睨的神色,面无表情地打量着眼前人。
不仅是他,一旁看起来像是助理的男人也一并鞠了一躬。虽然不说声势浩大,但还是引来了不少路人的注视。
早在徐淞鸣被捕之前,她就料到了今日的局面。冤案平反,曾经牵涉其中的办案人员必然会对受害者家属进行道歉。
不过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原谅任何人。如果心宽地去原谅每一个人,她会失去原谅自己的能力,最终深深陷入无法承受的自责中。
视线中,梁崇正依旧保持躬身的样子,那般卑微的作态,和记忆里沈君兰在法庭上的样子重合在了一起。
“简简,如果有朝一日他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来寻求你的原谅,记住——”
“永远不要原谅他们!永远!”
那是沈君兰被执行死刑前,最后一次叮嘱。伴随着不甘心的泪水,绝望又充满恨意。
她大概是恨到了极致,打心底地憎恨那些心狠手辣剥夺她生命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强调那两个字:
“永远!”
是啊,凭什么一条人命,在十六年后,可以被云淡风轻的几句道歉就一笔带过?沈君兰的哭喊和乞求他们都可以视而不见,又有什么资格去寻求她的原谅?
想到这里,简清敛起心中的酸涩和痛恨,强忍住眼眶中的热意,平静出声:
“冤案平反后,政法机关处理此类事件的道歉手段,除登报道歉之外,还有登门道歉、当庭道歉、电话道歉、微博道歉等。”
她的目光不慌不忙地扫过一旁架着摄像机的工作人员,又补了一句:“所以你出现在这里,是代表的谁?你个人吗?”
梁崇正直起身板,面露严肃地回答:
“代表我自己。”
男人的眼睛迸发着显而易见的愧疚:“这起冤假错案的出现,我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我不否认自己的过错,但事到如今,我只能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说到最后,他又再度鞠了一躬,态度无比真诚。夕阳的角度偏斜,从她这侧转移至男人的脊背之上。他的发顶像是镀了一层金光,却无法遮挡住夹杂在黑色之中的银丝。
简清眨了眨眼睛,一言不发地望着他,表情未见丝毫波澜,甚至比最初还要冷上几分。
“梁崇正检察官——”
听到头顶的声音,男人稍稍抬头,正巧对上女人居高临下的视线。她的眼里没有一丝笑意,淡漠得像是在看一位陌生人,嗓音泛冷:
“请你扪心自问,你的道歉,是真的觉得抱歉,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得已而为之的忍气吞声?”
梁崇正一噎,好似被戳穿了心底深处的阴暗,心虚在眼底转瞬即逝。很快,他的脸上漫起一抹真挚的笑容:
“简律师,沈君兰的案子确实错在于我,我是真的想要为自己的错误道歉,恳求你的原谅。”
她应该心软心疼,应该大方宽恕他的错误。毕竟十六年太长了,人已经要不回来了,何必再揪着对方的痛处不放手,让双方都不愉快。
这些简清都明白,可她就是不想。
经过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可能以为是在拍电视剧,都站在最外圈窃窃私语,偶尔的交头接耳让她心生退意。
简清不敢去看他们的眼神,生怕看见他们的指点,生怕听到他们指责她毫无同情心的言论。一层层的猜想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插在兜里的手在无意识间握成了拳。
有那么一刻,她的脑海中陡然浮现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难道要昧着良心原谅吗?
这个想法产生的时候,耳边猝不及防响起了纪梵曾经理直气壮的回答,顷刻间驱散了她心中的飘忽不定。
简清皱了下眉,心里的迟疑被一扫而空。她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缓缓复述回忆里的那段说辞:
“梁崇正,不是所有犯了错的人都应该被原谅,毕竟这个错误你本可以避免。既然你当初选择放弃更正的想法,现在就必须等同代价失去纠错的机会。”
冷风自弄堂里吹过,夕阳渐渐后移,落在了空无一人的地面上。简清的眸色很淡,嗓音却冷得不像话:
“所以你的道歉,我不接受。”
梁崇正一愣:“简律师!”
还没来得及挽留,眼前人已经转身重新拉开了大门,在所有人阻拦前先一步关上了门。“咔哒”落锁的声音像是一击重锤,敲在门外每一个人的心上。
梁崇正神色慌张地抓着栏杆,焦急地质问:“为什么?”
简清回头睨了他一眼。
虽然她的眼睛和沈君兰的小鹿眼截然不同,可这一刹那,女生的眼睛似有水光泛滥,其中流露出的恨意即便蒙了一层雾气也无法抵挡。
和十六年前沈君兰看他的眼神如出一辙。
梁崇正脊背发凉,无措又震惊地盯着她,一脸不可置信。
隔着冰凉的铁门,简清连笑容也懒得伪装,无情地一语道破:“你真正需要道歉的人,是沈君兰。可惜她已经因为你的一念之差,消失在这个世界了。”
她扬了下眉,不屑一顾道:“所以不管她的答案是原谅还是不原谅,你这辈子都得不到,这是你自己造的孽。”
“你的道歉,不配拥有结果。”
说完这句话,简清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啬得不肯分给他们,走得毅然决绝,仿佛听不到身后此起彼伏的劝喊。
梁崇正,这是你活该!
纪梵出发的时候,还给简清发了条消息。彼时,她正在陪院里的孩子把画了一下午的画贴在板报墙上。
看到消息,她下意识问了句:【你工作做完了?】
那边回得很快,是条语音,听声音像是在地下车库:【没,带回家处理。】
听罢,简清也没再过问,回了条语音过去:【好,那你快到的时候知会一声,我走出来。】
又陪孩子们玩了会,等到纪梵再次发消息过来的时候,恰巧岑娟招呼孩子们去吃饭。
一句话“开饭”,原本围在她身边的小不点们一溜烟地全部跑走了。简清无奈地笑了下,便听到前方传来老人的声音:
“简简,你也来吃吧,今天烧的都是你爱吃的,还热乎着。”
简清想了想,婉拒:“不了奶奶,纪梵已经快到了,我这会出去刚刚好。”
听到其中的某个字眼,岑娟眼眸一亮,提议:“那你可以喊小纪一起来吃啊,人多也热闹。”
她说话的空档,女生已经开始套围巾,全副武装之后把手机往兜里一揣:“今天就算了吧,他还有工作没处理完,再晚点可能会堵路上。”
闻言,岑娟略有些遗憾地叹了声:“这样啊,那你赶紧过去吧,别让小纪久等了。”
“嗯,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
出了孤儿院,简清目标明确地朝路口走去。这个时间段刚好是各家快吃饭的时候,一路上饭香四溢,勾出她的思绪万千。
走了四五分钟,前方的丁字路口就是原来沈君兰开药店的地方。简清远远望了一眼,收回视线之际,步伐骤然一顿。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曾经案发的弄堂口。
弄堂两侧是粉刷过的白墙,青砖小路弯弯绕绕,却也能瞥见尽头处的略显陈旧的居民楼。大概是有些时日,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即便是深冬也依然翠绿□□地攀附着。
简清看得有些心动,从来不知道,原来这条弄堂那么美。原来它的尽头,是这般盎然的景色。
过往每次经过,要么是视而不见,要么满脑子都是那个雷雨交加的可怖夜晚,最终徒留下的只有不好的记忆。
可是如今,她却觉得心境无比轻松畅快。似乎所有的压力都随着事情的尘埃落定从她心中悄然消散。
周围的吆喝声萦绕耳畔,嘈杂却充满烟火气息。简清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只为心态平和地享受这一刻的岁月静好。
“简简。”
某一瞬,一道清冷熟悉的声音混杂在这些喧闹声中。简清骤然回神,循着声音的来源朝前望了过去。
男人站在道路的尽头,夕阳洒下的最后一缕光落在他的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朦胧仙尘。身边人群来来往往,只有他岿然不动,却成了最亮眼的存在。
简清的心跳跟着漏了一拍,好似有一股暖流涌入胸腔,调动着她的情绪跟着多愁善感起来。
她无声地望着纪梵,画面中的男人似乎歪了下脑袋,在察觉到她的视线时,漫不经心地勾唇一笑。
简清眨了下眼睛,觉得他好看得有些不真实的。尤其笼着一层夕阳,仿佛下一秒就会在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思及此,她又眨了眨眼睛,确定纪梵还站在那里。甚至对方在看出她短暂的怔愣过后,率先朝前走了过来。
意识到他的举动,简清粲然一笑,出声制止:
“你别动。”
纪梵脚步一顿,还真就听她的话站在原地,似乎想看看她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简清哪里会看不出他眼底的意味深长,但此刻她并不想揣摩,反而深吸了一口气,义无反顾地朝他跑了过去。
迎风而至,驼色的大衣微敞。在漫长如放慢倍速的几秒钟后,简清并没有停下前进的步伐,而是就着这份冲劲,直接伸手环住他的腰,狠狠撞进男人的怀里。
纪梵被她扑得有些始料未及,稳稳搂住女生的腰,低眸看她:“怎么了?”
简清没看他,无言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难得不在意周围倾注的目光,心安理得地抱着他。
男人的身上很暖和,连带着她的心也是暖暖的:“没怎么,我就是刚刚突然意识到。原来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变好,原来幸福那么简单。”
只怪过去的她太拘泥于沈君兰去世的事情,执着地不肯错过蛛丝马迹,以至于忽略了生活中这般平凡又珍贵的美好。
如果没有纪梵,她应该早就在重新遇见梁崇正的那一天,不堪承受而崩溃。如果没有纪梵,她很有可能会一时冲动杀了徐淞鸣。
好在,她有纪梵。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在他们相拥的身上逐渐消失,路灯骤亮,接替了落日的工作再次拖长二人的影子,宛若要延续到世界尽头,宁静致远。
“纪梵。”
“你的怀抱,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