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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厅的八层会议室里, 专案组的组员基本都在场。桌面上零散地摊着一堆资料,在他们交头接耳的讨论声中不断被拿起,又放下。
郑枢烨站在靠窗的位置给简清打电话, 今天早上经过南港大学的时候正好碰到苏烈他们出警。
这是他第一次,毫无准备地看到了连环杀人案的被害人尸首。那双绝望、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到现在还能清楚地想起。
当时他就在想,十六年前, 小女孩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该有多么的害怕和惊慌。
她才十岁,本该和其他孩童一样待在温馨的孤儿院,日复一日的晒太阳玩耍,却碰到这样的事情。
新闻, 是铁定压不住的。
方才他们回来的时候,校门口已经挤满了闻讯而来的记者。由于案件在调查当中,警方还不能透露相关信息,但这仍然无法避免媒体的炒作。
看到手机推送的新闻, 郑枢烨第一时间就是起身给简清打电话, 想要确认她的情绪没有太大变化。
“你没事吧?”
他很想这么问, 可是电话却没有接通。
听到那端机械的忙音,心尖油然而生失落的情绪, 渗入流淌的血液,蔓延至全身上下。
想起那晚在电梯口看到的画面, 想起他们亲密的举动,郑枢烨突然勾唇笑了下, 笑容里溢满自嘲。
这会, 她应该和纪梵待在一起吧。即便伤心和害怕,躲进的避风塘也是那个男人的领域,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落在号码上的指尖轻微地颤抖着,继续拨打的想法萦绕在他的大脑里, 最终随着被摁灭的屏幕,一并打散。
回到座位上的时候,肖祁墨正巧推门走了进来。男人大步流星,落座之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进入会议的主题。
白色的移动黑板贴上了被害人的照片,圆圆脸的女生站在一侧,伸手点了点,朗声道:
“刘新玉,女,43岁,南港大学医学院教授。监控拍到她最后离开实验楼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半。”
有人插话,提出质疑:“她的家人呢?一晚上都没发现她失踪了吗?”
秦灯敛眸,指着另外一边上下摆放的两张照片,平静地回答:“刘新玉不久前刚刚离婚,目前独居。前夫和女儿都在国外,现在接到消息正在往回赶。”
看着白板上写着的时间点,苏烈挺直身板:“她一个老师,为什么这么晚离开?”
秦灯:“听说是为了给学生备课。”
“学校的保安说,刘新玉经常留在实验楼的办公室备课,基本都到这个点结束。所以这段时间锁门的任务都交给了她。”
听到这,坐在首位的男人用指尖点了点桌面,毫无征兆地问了一句:
“监控覆盖情况?”
负责技术方面的警员立刻在电脑上投影出几张监控截图:“实验楼大门的那个监控不能拍到小路的情况。我们调查了学校出入点的监控,统计在十一点半之后离开的共三人。”
说到这,他的表情有些遗憾,话锋一转:“可这三人的行径,基本都没离开过监控范围。即便是在短暂的无覆盖区,也离案发现场至少十分钟的路程,不可能作案。”
闻言,苏烈拍了下桌子,神色激动:“那不就简单了,肯定是住在学校的人!学生,老师,工作人员,一一排查!”
郑枢烨紧接着出声:“学生可以排除。”
苏烈望向他:?
“既然凶手是同一个人,十六年前,算上研究生,学生中最大的也不会超过十岁,不符合凶手的侧写。”
“……”
苏烈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案件发生不过几小时,手头能够收集的资料并不多。这场会议的目的就是汇总一下内容,定一个大致的方向。
临近结束,肖祁墨屈起手指,用关节不轻不重地在桌面上敲了两下,略微喧闹的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
他站起身来,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稍稍前倾。英俊的脸上不见一丝笑意,墨眸带着犀利的寒光慢条斯理地看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开始有条不紊地布置任务。
“苏烈,秦灯,你们去调查刘新玉与京华小区案被害人之间的交集。”
“小吴,继续查看学校及附近的监控,看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
直到最后,肖祁墨垂下眼睑,偏头望向离自己最近的人,保持一贯的严肃态度,淡然自若地开口:
“郑枢烨,你和我一起去趟南港大学,排查嫌疑人。”
不等后者回答,他直接收回视线,面不改色地吐出两个字:
“解散。”
“是!”
纪梵摁灭手机屏幕,看着完全失了神的女生,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简简?”
简清扯回思绪,甫一抬眸,就落入了纪梵意味不明的眼神中。
男人剑眉微蹙,眉宇间的担忧和紧张肉眼可见。他的眼睛很干净,褐色的瞳眸像是粹了深的琥珀,虽澄澈却不是简单得可以一目了然。
她愣愣地看着纪梵,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慢慢淡化,只能感知到他的存在。他的眼神里含着一层淡淡的柔和,像是在心疼她的害怕,将她悄无声息地包裹住。
这一刻,简清恍然觉得——
纪梵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不是仅仅局限于十六年前的表象,而是深入探寻到了其中不为人知的关系。
“十六年前——”
听到敏感的字眼,简清的眼神一晃,仓促地打断他的话,稍稍拔高音量:
“纪梵!”
纪梵敛眸,嗓音一如既往地温和,与她突变的情绪截然不同:“怎么了?”
坐在那的女生眨了眨眼睛,没说话,又眨了下,才低声道:“我饿了。”
闻言,纪梵突然笑了声,大概是在笑她的迟钝,无奈道:“现在才说?”
简清没应,对面的男人徐徐起身,经过的时候伸手揉了下她的脑袋,低眸看她:“我煮了粥,给你去盛点。你这几天别再想点外卖了,吃些清淡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嗓音是难得温柔,集耐心与宠溺于一体,汇集了所有属于柔和的心绪,最终化为满腔的纵容。
简清扭头看着男人挺拔的背影,鼻子有些发酸,连带着视野中的景象都模糊了些。
第一次看到纪梵的时候,她的心中就有很强烈的认知。他与她之间,藏在不屑之下,难以忽视的距离感。
他,靠言行举止都能告诉台下的众人,什么叫做天之骄子。
电子大屏幕放大的,是他绝美俊逸的容颜,是他面对芸芸众生从容不迫的坦然,以及金丝眼镜之后,轻佻不掩高傲的凤眸。
简清从未想过,自己会和这样的男人,产生纠葛。
法庭上雷厉风行、令人闻风丧胆的纪检察官,也会放下他的骄傲恣意和她道歉服软,也会敛起矜贵为她洗手作羹汤。
人间朝暮,叶落惊秋。
什么是爱情?简清不知道。
但她知道,纪梵的喜怒哀乐都会在无意识间牵动着她的心情。他不是没有缺点,相反,他的缺点给了她喘息的机会,让她觉得他其实也没有那么遥不可及。
《傲慢与偏见》中提过:“将感情埋藏得太深有时是件坏事,如果一个女人掩饰了对自己所爱的男子的感情,她也许就失去了得到他的机会。”
她不傲慢,却在面对纪梵的时候,因为自卑从而引发嫉妒,最终转换成了偏见。
啪嗒。
白色的碗搁在她的面前,发出清脆的声响,从而打断了她的深思。
看着眼前还在冒着热气的粥,简清蓦然抬眸,望向落座于对面的男人。
他习惯性地看了眼时间,面不改色地将电脑挪了寸许,一副要开始处理工作的模样。
简清直勾勾地盯着他,想要从他脸上的微表情看出点蛛丝马迹。但纪梵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从容淡然的冷静,就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条推送一样。
然而他越是这般故作镇定,不闻不问的态度,简清心中的猜忌就越发笃定。
他知道了。
只是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罢了。
察觉到前方专注的目光,纪梵翻过一页手边的资料,轻嗤一声:
“你再继续盯着我看,粥就要凉了。”
听出他话语里的调侃,简清原本还紧张的心情莫名就平静了下来,无力地扯出一抹笑。
她怎么忘了。
像他这样的人。
其实是最不在意这类事的。
思及此,她碰到有些热度的瓷勺,搅了搅碗里的粥,情不自禁地喊了声他的名字。
“纪梵。”
对面传来一声低低的“嗯”,带了点上扬的语调,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见他眉眼未抬,简清舀着粥的动作依旧不停,停顿了几秒钟,陡然发问:“你是不是知道了?”
“什么?”
“十六年前的事情。”
打字的声音戛然而止。
纪梵掀起眼帘,眸色很深,忖度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身上,似乎在琢磨她说这话时的态度。
半晌——
“是。”
男人的嗓音保持着一贯的清冷,干脆利落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不知在想什么,他又强调了一遍,语气十分坦然:
“我知道。”
果不其然,得到答案,简清莫名松了一口气,那些纠结烦躁的小心思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经过昨晚的事情,她并没有想过要去试探他。工作上,已经被迫去适应那些话里话外都是假意的交谈。生活中,她还是喜欢直白地挑明。
四目相对,无声且胶着。女生皱了皱眉,质问:“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问我?”
“因为我尊重你的决定。”
纪梵认真地看着她,不偏离一寸,面不改色地继续道:“也许确实是一句话就可以说完的事情,但这并不是衡量事情轻重的依据。”
“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逼。你想说,那我就洗耳恭听。无非就是等待时间长短的问题,我不在意。”
自阳台洒进来的光,沿着男人的裤腿一路向上爬。最终落在他乌黑的发丝上,晕出一环漂亮的光圈,显得他整个人格外的温馨柔和。
那一番话,就像是吹散云雾的最后一阵风,让她看清了前方从来不是想象中的悬崖峭壁,而是柳暗花明的林荫小路,诱人前进。
简清迈步走到他的面前,男人顺势抬眸。明明是居高临下的弱势一方,他的俊脸上却不见一点退步。极其耐心,不慌不忙地等着她开口。
简清垂落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衣服的下摆,短短的五个字,似是花费了她全部的感恩与真诚,极其沉重:
“纪梵,谢谢你。”
谢谢你,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却从不对我有任何偏见。谢谢你,那么清冷寡淡的一个人,却把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给了我。
不知道是哪个词触动了他,纪梵不动声色地扬起嘴角,眼梢轻挑,眼神意味深长中暗含着灼灼的热意。
长椅的一侧,男人双腿微敞地坐在那,身子向后仰了些,眉宇间泛着显而易见的慵懒之色。
见女生乖乖地杵在那,纪梵突然伸手用小拇指勾了勾她的,动作暧昧又缱绻。他笑了下,嗓音低沉极赋磁性,染上了点不容反驳的霸道:
“过来。”
简清一怔,没动。
在这件事上,纪梵颇有些强势。愣神的期间,他便扣住女生的双手拉过自己的腰间。猝不及防的力道扯着她惯性地向前迈了一步,成功跌入男人的怀里。
他似乎很享受这样“主动”的投怀送抱,双手托住她的脸颊,用拇指指腹摸了摸女生柔软的肌肤。没持续多久,他又换了个姿势。单手圈着怀里的人,另一只手依旧抚着她清秀的眉眼,动作轻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纪梵眸中的温度冷了些,眼里的笑意逐渐被凉薄浸润。他唇角的弧度很浅,漫不经心一笑:
“恨他吗?”
听到这三个字,简清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包括知晓事实真相的金研和岑娟。
他们怕提及她的伤心事,总是会悄无声息地避开类似的敏感话题。殊不知,她其实根本不介意这些。
没有镜子,简清无法通过镜面,去直观地判断自己漆黑的眼里是否存了恨意。但即便如此,也不影响她坚定的回答。
“恨。”
女生的眼里淬了点凉意,夹杂着明显的恨意。待其散去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比之更甚的冰冷。
她稍稍抬起下巴,淡漠的神情不见半点笑意,一字一句,极其清晰道:
“因为只有恨,证明我还记得。”
纪梵眸光微闪,所有想说的话都如鲠在喉。心脏像是被狠狠揪紧了一样,明明是意料之内的答案,可这会他却觉得比想象中的更加难捱。
男人细长的睫毛盖过褐色的眼睛,扑在他略有些青灰的下眼皮上,挡住了眼底流转的情绪。
简清没看纪梵的表情,余光瞥见他专注的视线,像是获得了鼓舞,将埋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尽数坦白在他的面前。
“十六年前,因连环杀人案被判死刑的人,叫沈君兰。”
她的眼眶有些红,越是想要用满不在乎的态度去阐述,心中的酸涩和悲痛就愈发刻骨铭心。
简清低下头整理自己的情绪,等再度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时,她眼眸弯弯,粲然一笑,柔软的嗓音中蕴藏着难以掩藏的哭腔:
“她,是我的亲生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