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清香,竹色波光荡漾。
“你们……”墨廿雪惊疑不定。
林复坐在长凳上,把手一招,举起了手里的酒樽,“我和宋玦也是怀念之前大哥在的时候,所以想来喝几杯,没想到,啧啧,大哥真没出息,说好了要走,结果还偷偷跑回来。”
这其中原委,墨廿雪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如梦初醒。她真的和大名鼎鼎的洛朝歌做了三个月的同窗?
洛朝歌淡淡一笑,牵着她的手坐下。他一眼便看出,宋玦兴致缺缺,明显是来喝闷酒的,便是老友重聚,在他的脸上也看不到丁点欣慰和高兴。
“林复,我听说你从太学退学了?”
林复瞅了他一眼,将杯中物喝到嘴里,细细品着,颇为享受地说道:“大哥,你上次说的话,我认真想了想,我这个人喜武恶文,太学这种地方,多留无益。”
说罢,他又看了眼神色闷闷的宋玦,摇头叹息:“这位仁兄,”一掌拍在他的肩头,“原本说好了要自学成才,努力考上科举的,结果……现在每天跑到秦家门口蹲点,都蹲成南幽都一道风景了,人皆笑谈,气得宋大人差点又把他关祠堂。也是我,幸得今日拜会宋府,顺手解救了一下这悲催的宋公子……”
沉吟着的洛朝歌瞥着宋玦,眼眸里意味不明。
对于秦蓁身上发生的事,墨廿雪再了解不过,至于秦蓁对宋玦的态度,她也再了解不过,蹙着含翠的眉尖,“宋玦,她不想要任何人的歉疚。”
“不是歉疚……”宋玦垂着眼睑,声音低哑,“一开始我以为是……可是……”
“我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是一转身的时候,却再也没了机会,是我的错……”
秦蓁嘴上说不怪他,可是至少,在和离以前,他不信她真的没怨过他。毕竟,当日秦婉兮便说过,他不该娶她。
是有恨的吧。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句话来自波澜不惊的洛朝歌。
他说的是实话,想想他自己,大概也就是这八个字。
宋玦扬起眼愣愣地看着他,“大哥……”
他点了点头,算作答应。不想因为自己个人的私事败坏了大家的兴致,转而问道:“大哥,你现在的身份,待在幽都合适么?”
他一句话问完,林复突然拍桌,惊愕道:“你知道?”
林复的表情明目张胆地表示:他以为宋玦是个傻的。
宋玦白了他一眼,扬唇道:“有点脑子的也一早就看出来了。”反嘲笑林复,和最后知后觉的墨廿雪,公主的脸色有点苍白,宋玦继续说下去:“大哥第一日上课时,那句‘探手抱腰看’……我后来想,大哥既然那么‘不学无术’,为何独独将北夜三殿下这句题画诗背得朗朗上口,而且平素正经时,言谈举止处处都是马脚?”
他没说完,墨廿雪表示听不下去了,一巴掌盖在自己的脸上,颓丧地自我检讨:“是我太蠢了。”
洛朝歌觉得有点好笑,虽然他一向觉得宋玦是这三人里边最聪明的那一个,但是……墨廿雪竟然排到了最后,也是意想不到的。
他拨开墨廿雪遮脸的玉腕,墨色的发轻细落下,习惯性地攥了一指绕在骨节处,他才反问道:“既然看穿,为何佯作不知,还叫我‘大哥’?”
这个问题,问的是宋玦和林复两人。
宋林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答道:“不管是沈阙还是洛朝歌,我们都认定你。”
这是事先商量好的回答,他们早知道他会有此一问。
洛朝歌是有点触动的,他想,也许,唯有真心能换真心。对墨廿雪是如此,对其他人,大抵也是如此。
酒菜吃完以后,宋玦要继续到秦府蹲着,林复要回家习武,很有默契地相继离开。
澄澈的霞光正闪耀在波光粼粼的湖面,碧玉河的画舫里坐满了宾客,少年少女的嬉闹声不绝如缕。纱幔拂摇,河风骀荡。
“阿阙……”
“你可以换个称呼。”某人皱眉,有点不满。
“那我叫你……三哥?”
“我不想和墨端那个人相提并论。”不是他嫌弃,是墨老三真的很低端。他继续不满。
墨廿雪噗嗤一笑,折下一枝细柳,叶已泛黄,但绿的余韵仍在,她顺手放在手里编着,轻声细语:“朝歌。”
某人突然没反应了,她惊讶地抬头,他眼眶微热,已经不自然地侧过了身。
墨廿雪体贴地勾住他的手臂,“这里人多,我还是叫你阿阙好了。这次,你还打算送我一件男人的衣服?你知道我回去以后,我爹的脸都绿了。”
“你跟他说了我?”他突然侧过脸微微一笑,俊美的容颜牵着河水微光显得有几分惊心动魄。
墨廿雪红着耳根,轻轻颔首,“嗯。”
“那不奇怪了。”洛朝歌搓了搓手,似惆怅地叹息一声,“你爹大概,特别讨厌我。”
“不会啊。”墨廿雪眨了眨眼睛,“我爹应该可喜欢你了,那幅《春和景明图》他到现在还收着呢。”他闺女能勾搭上洛朝歌,他其实……也很得意的吧。
提到这件事,他笑得风流,“几年前,幽皇寄书北夜,欲修两国之好,本意将他的爱女许配给我们北夜的太子……也就是你看到的,柚子。”
“什么什么?”墨廿雪又惊又怒,“不可能!”
洛君承……到现在也才堪堪十二岁!这,怎么可能?
洛朝歌摇头失笑,“柚子当时的反应比你现在还大,跑到我跟前说,定不娶你这个老女人……”
“……”
几年前,她也才豆蔻梢头二月初好不好?
该死的臭小六!
“我便跟柚子说,没事,大不了把这事推到我头上。”
墨廿雪疑惑地打量着他,他这么说好像真的挺伟大的……“其实,是你求之不得吧?”
“对。我求之不得。”他噗嗤地笑出来,“可是那时候北夜因为云州的原因,我大概分、身乏术,实在无法操心婚事一事,便趁着幽皇还没说出这话来,花了两日时间画了一幅三丈长的《春和景明图》送给他,表示对南幽的回应,先堵住他的口。”
“后来呢?”照理说,他父皇得了画,本不该过多计较的。
“不过柚子委实被气到了,竟然趁我不留神,偷换了那幅画。现在被你父皇珍藏的那幅,其实是出自柚子当年稚嫩的手笔……虽然我没见过,但大概,你父皇从来不会让人碰的。”
还真是……她还为此挨了罚的。
墨廿雪哭笑不得,“我觉得,我和小六可能八字不合。”
“你们的八字要是合的话,我父皇大概稀里糊涂就会应许这门婚事了。”他挑了挑眉梢,“不过我找人算过,我们的八字,倒是合得天、衣无缝……”
墨廿雪:“……”三殿下,成语是这么用的吗?
“八字都合了,看来三殿下您的准备是很齐全的嘛。”皮笑肉不笑地瞪着他,“那您要不要,现在直接到我父皇面前提亲?”
“看来,”他玩味般地一笑,“急的不止我一个人。”
到底是谁在急啊?墨廿雪满头黑线……
……
“洛朝歌看来没有我想的那么重情重义,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
洛玉书听到一个好听的女子声音,清冷如月,很畏惧眼前的黑暗,他甩了甩头,在极致短暂的一个瞬间后,眼前陡然亮起,他脸上的黑布被人摘了。
极力适应刺眼的强光,逆着光,红衣如火的女子半蹲在他面前,笑靥冰凉,如浸水的寒铁。
“红泪……”
烛红泪皱了皱眉,“我们不过喝了一回酒而已,不至于如此。我和你不熟。”
“我……”洛玉书挣扎间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根肥粗的柱上,四下简陋,看样子是个年久失修的庵堂,观世音的巨像也残痕斑驳,地上杂草蔓生,芊芊凝碧。
“明知道你是云州的人,我还是大意了。”洛玉书苦笑。
“传闻,四殿下有世间最灵敏的鼻子,难道你就没有察觉,我在你酒里放了点不该放的东西?”烛红泪撑着双膝站起来,腰间银光如鳞的软鞭珠玉生辉,将青丝都簪上了碎影。
“我早该察觉到的……”洛玉书颓然闭眸,仰头靠在身后的柱上,“红泪,你绑我,想做什么?”
想到那个可能,他声音都哑了,“是为了我三哥吧?”
烛红泪冰冷的眸一转,紧跟着银鞭抽出,猛然落下,“嚓——”一声巨响,银鞭已经落到了他的肩上,洛玉书疼得脸色发白,但紧咬着已经出血的嘴唇,就是没有说话。
那藏蓝色的长袍上,一道粗长的血痕,已经冒出了鲜红的血液。
烛红泪复又蹲下来,一只手掐住他的下颌,给他看自己最凶恶的模样,最残忍的目光,她阴冷冷地讽刺:“你看清楚我,洛玉书。你不该信我!”
他被强迫地与她对视,视线平齐,却骤然笑了起来,“你装得再像,也不是。红泪,我三哥不懂你,他只会问,为什么。我却觉得,你的心比谁都脆弱,都善良,都让人怜惜……”
“胡说八道!”她压抑着心中的不安,起身提着右手的鞭子,又是毫不留情的一鞭落下!
“嗤——”
洛玉书的左肩和右肩都被置有倒钩的软鞭划破,尖利的小刺直狠狠地扎入皮肤里,如跗骨之蛆无孔不入,刺得奇经八脉都是钻心的疼。
“红泪,云州侯到底拿了你什么把柄?告诉……告诉我。”
疼得脸色苍白,汗水淋漓的洛四殿下,妖娆充满蛊惑的面容依旧美得引人沉沦,可是他究竟为什么不死心?
烛红泪握着软鞭的手,不可自拔地在颤抖。
“啪啪啪——”门外传来几个巴掌声,随之而来的又是一人笑语,“来迟一步,错过了一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