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家的唬了一跳,忙抬头四下瞧了,好在拜堂已过,如今都在里头坐席,并没有人留意这边的动静,忙拉着那个婆子躲到树后,命她细细说来。
原来金桂心里打定了主意,要将宝钗早早打发出去。 皇天不负有心人,果然寻得了一户满意的人家。虽说那老爷已然五十多岁了,却是十分有钱,如今新死了嫡妻要娶填房,听说薛家大姑娘才貌双全,聘礼自然肯出的丰厚。
只是此事总不能越过薛姨妈和薛蟠去。金桂便寻了个时机,将此事在薛姨妈提了出来。
薛姨妈一向拿着宝钗如珠如宝一般,虽说和贾府亲上做亲的事早就不成了,可那不过因着宝玉自家里闹出那些笑话,不成器罢了。且这一世薛姨妈和王夫人早早就疏远了,修建大观园之事也并未拿出多少银子,哪里肯再将宝钗嫁过去。
依着薛姨妈的心思,宝钗这般品貌才情,便是薛家如今败落了些,也该能寻个才貌双全的佳婿,万不至于落到给那几十岁的糟老头子做填房的地步。
听金桂轻描淡写的提了此事,薛姨妈当时就差点气晕过去,亏得香菱在身后扶住,半日方缓过气来,道,“此事断断使不得 ! 宝丫头的亲事不必你过问,我自有主张。”
金桂鼻子里嗤了一声,撇撇嘴道,“太太说的倒是轻巧,如今咱们这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在京里头早就名声扫地,哪个有头脸的好人家肯娶咱们姑娘?漫说姑娘也不过是个平常人,就是长得天仙一般,也是不成的。亏得我这做嫂子的心善,在外头花了不知多少银子,拖了多少媒人,才遇上这样一户好人家,太太倒还挑拣起来了?”
薛姨妈气的浑身乱颤,忍不住说道,“哪里有这样的道理。谁家姑娘的亲事竟是嫂子操心料理的!去把蟠儿叫过来,我问问他眼里可还有我这个母亲!”
金桂早先将宝蟾卖了之后,身边便只剩了小舍儿一个陪嫁丫头。 这小舍儿并无甚么姿色,性子又十分乖顺 , 服侍的金桂倒也遂意。
见薛姨妈动了气,金桂便笑着命她去请薛蟠过来,”快去请大爷过来,就说我和太太有事和他商议呢。”
自从赌输了家当,薛蟠也自觉无颜出去见那些旧相识,每日里只在家里喝些闷酒。他原是被金桂欺压惯了的,听小舍儿说有事商议便不耐烦道,“有事教你们奶奶自己拿主意便是,何必问我。莫非真能依了我的注意不成。”
小舍儿陪笑道,“奶奶替姑娘寻了一门好亲,正和太太商议,故此请大爷也过去的。”
这一阵子金桂在外头替宝钗相看人家,薛蟠也略知一二。听小舍儿如此说了,薛蟠便撂下酒壶踉跄着赶了过去。
薛姨妈见他这副样子,也觉生气,便将金桂方才所言说了,道,“我统共就这么一个闺女,你也不过就这一个妹子,便是咱们自己过得艰难些,也该想法子替她寻个像样的好亲事。她若是嫁的好了,对你们夫妻自然也是有助益的。岂能胡乱的就配给那样的人家,又是那样的老头子?”
金桂冷笑道,“ 太太说的倒是轻巧。 如今咱们家的情形,那些像样的人家谁肯娶我们姑娘?就连贾府那个瘸腿的少爷都不要她,更不必说旁人了!”
这话戳了薛姨妈的心,饶是素日里忍让惯了,也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婆媳两个便你来我往的吵了起来,那话渐次说的便有些出格难听。
金桂悍泼惯了,漫说薛姨妈,便是自家亲娘也不曾说过一句的,那里受的这气,伸手便推了薛姨妈一把。
薛姨妈只顾得拌嘴,不妨被推了这一下,偏巧香菱又躲在了远一些的墙角那里,想扶一把都赶不过来,四仰八叉的摔了个结实。
按说薛姨妈也不是太老,摔一下却也摔不坏。只是这些年养尊处优的过惯了,猛地摔一下自然受不住痛,脸色立时便白了,半日竟起不来。
香菱素日对金桂便有些畏惧之心,见薛姨妈摔倒,半日才回过神来,忙上前扶起薛姨妈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面问可要请个大夫瞧瞧。
金桂在一旁冷笑道,“哪里就那么娇贵了,还当是你们薛家当年要什么有什么的时候呢。”
薛蟠也不想自己这个泼妇媳妇竟敢伸手推自己老娘,一时也呆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薛姨妈被香菱扶在椅子上坐下,半日才缓过神来,见自己千辛万苦养大的宝贝儿子这般呆相,一时不由得悲上心来,也顾不得素日里还要端着那些架子,铺天抢地的痛哭起来。
薛蟠终究是薛姨妈亲生的儿子,见老娘哭成这样,也顾不得怕金桂生气,忙上去低声的劝了几句,谁知他开了口,薛姨妈倒哭的越发大声起来。
自从紫薇舍人去了之后,薛姨妈一个人将一儿一女拉扯长大,委实也吃了些苦。薛蟠见母亲如此伤心,心里多少也有些难过,只得接着说些宽心话。
谁知金桂看的不耐烦,伸手便揪住薛蟠的袖子道,“少在这儿弄这些做派,没得教我瞧着恶心。你那妹子便是生的好些,如今也不过是个破落户人家的闺女罢了,趁早把那亲事定了,也省了我操那些闲心。”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薛蟠心里正不自在,听金桂说的如此难听,忍不住便扬手狠狠的扇了一巴掌。
自嫁进薛府之日起,金桂便不曾挨过一指头,如今忽剌巴的挨了这一巴掌,哪里肯依,立时便发作起来,上来便要挠花薛蟠的脸。
偏生薛蟠如今心里正一团火气,下手也没了轻重,一脚踹过去,可巧金桂的后脑正撞在桌角上,当时便血流如注,不过片刻功夫便断了气。
香菱和小舍儿都是胆小的人,当时便吓得齐声尖叫起来。就连薛姨妈都忘了啼哭,一时之间脸色都吓白了。
亏得薛蟠原是打死过人的,如今见金桂真的死了,倒也不十分慌张,想了片刻便命香菱和小舍儿不许出声,若是外人问起,便说是金桂自己跌死的便罢。
谁想天不遂人愿,偏巧这日夏家打发了个婆子过来寻金桂说话,因着那婆子是常来的,门房也晓得如今是少奶奶当家,并不敢拦着直接放了进来。可巧薛姨妈跟前的一个婆子和她素日有几分熟识,便直接带着往薛姨妈这边过来。原是听着这里头吵闹的不成体统,两个婆子在外头便未敢做声。
这边薛蟠尚未吩咐完全,那两个婆子在外头自然也听了个真真切切。要说夏家来的这老货倒也有几分心机,一听薛蟠话头不对,立时便一转身跑了出去,薛家那婆子尚未回过神来,便见人已跑出了院子,待声张起来出去追时,那婆子早已不见人影了。
原想着将此事一床锦被遮盖起来的打算便落了空。家里出了这样大事,在里头养病的宝钗也不得不出来扶住薛姨妈,一面好言语安慰她莫要焦急,一面吩咐婆子赶紧往贾府报信。因着王子腾夫人也在贾府坐席,倒不必再跑王府了。
依着宝钗的想头,如今自家虽说和贾府王府疏远了许多,终究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 ,万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薛姨妈也深以为然,故而虽说受了些惊吓 ,心里倒也不十分害怕。
周瑞家的听薛家这婆子简短截说将此事说完,心里便咯噔了一声。如今元春在宫里恩宠大不如前,贾政又越发宠着赵姨娘,王夫人只能越发谨小慎微过日子。 连带周瑞家的都夹紧了尾巴做人,并不敢似先前那般作威作福。
偏生今日是宝玉大喜的日子,万不能节外生枝闹出别的笑话来。周瑞家的打定了章程,回身便向身边一个心腹媳妇悄声 吩咐了几句,命她将薛家这婆子带到空屋子里好生照管着,自己佯做无事人一样转至里头,瞅人不见便给王夫人杀鸡抹脖的使了个眼色。
她原是王夫人的陪房,主仆俩自有一份默契。王夫人见她这般,心里便存了疑,托故离席出来,左右看看身边只带了小翠 ,并无旁人,便向周瑞家的道,“外头出了甚么事不成?”
周瑞家的也知小翠如今是王夫人的心腹丫头,故而并不避讳她,忙低声的将薛家之事说了一回,又道,“小的想着今儿是宝二爷的好日子,便教那婆子稍安勿躁 ,并没敢惊动了别人。只是却要讨太太一个示下,舅奶奶那边可要过去说一声的?”
王夫人也吃一大惊,沉吟片刻道,“蟠儿也太任性了,人命大事也是能当做儿戏的么。今日咱们里头忙的那样,哪里顾得上理会别的事。 嫂子正在里头坐席,忽剌巴的和她提这个也不大好,不如等客人都散了再说这个不迟。你且教那婆子先回去罢。”
周瑞家的意会,转身出来寻了薛家这婆子笑道,“我们太太说知道了,嫂子只管回去和姨太太说放心罢,今日里头来的贵客也多,便不请嫂子进去吃酒了。 ”
薛家这婆子得了话,便只管告辞回去,向薛姨妈和宝钗说如此如此。 薛姨妈和薛蟠便都松了一口气,命香菱倒茶来吃。宝钗却微微皱眉,正欲说话的功夫,听得外头闹哄哄的嚷了起来,却是夏家已然报了官,衙门里来人给夏金桂验尸并拿薛蟠去问话 的。
那些衙役也略略知道薛家和别家不同,并不敢十分放肆,只说请薛蟠走一趟问些话。薛蟠心里想着有王子腾和贾政帮着料理,想来也无大事,也便跟着去了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