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贾琏果然不辱使命,请了那吕乃友先生回来。
贾政素来最喜读书人,也不敢怠慢,亲自见了,又彼此说话一回,见那吕先生年纪不过四十许人,非但谈吐有致字字珠玑,更兼着气宇轩昂仪表不俗,种种竟在雨村之上,比林如海信中所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此贾政大喜过望,说了些相见恨晚仰慕已久之类的话,方道,“塾中子弟都还肯听话的,只是小犬宝玉,素日顽劣惫懒,还望先生对他多加管教,不必看我薄面。”
这意思就是别人您爱管不管都随意,我儿子宝玉您务必要严厉管教。
吕乃友听话辨音,微微笑道,“大人且放宽心,晚生得蒙令亲林兄千里修书力荐坐馆,又得老大人青眼厚待,必当殚精竭虑,不辜负大人谆谆嘱咐。”
贾政见这吕先生随机应答点滴不漏,也甚为满意,因此便议定了三日后上上大吉日开塾授课。
送走吕乃友,便命小厮把宝玉贾环贾兰这三个儿子孙子辈的都叫来训话。
无非是说“这新请回来的西席是博学鸿儒,尔等须得谨慎勤奋,方不负我一番苦心,若是再有不好叫我知道,必定打断你们的腿”云云。尤其对宝玉不放心,额外多说了许多加重的话。
宝玉平素最厌读书,若不是有个秦钟在旁,家塾本来也是懒怠去的。前时只要去上学便可日日见着秦钟,便觉得上学也是一件心旷神怡之事。故此这些时日家塾未开,他竟比贾政还要着急到十分去。今日听得新请了先生重开家塾,心里便暗自喜悦不提。
谁知这回再去家塾,却发现里头风向大变。
吕乃友甚是有主张,一开课便先拟了个题目,令他们各自写一篇文章,借此考校塾中子弟的才学。
待把个人的文章看过一遍之后,才说“你们如今虽同在这里,腹中文墨却大相径庭,若将你们分出高低等级,也觉难看,然圣人曾云:因材施教。我所授课业,也须因人而异。”
这家塾中俱是贾家本族人丁与亲戚的子弟,除了香怜,玉爱之流别有所图不知廉耻的,倒也很有些一心向学指望着科举出身青云直上的。
只是碍着之前代儒老迈,贾瑞势利,显不出来罢了。如今吕乃友过来之后气象一新,这些人便都为之一振,头悬梁锥刺股的苦读起来了。
宝玉素日来上学不过是应卯,如今见这吕乃友先生与代儒大不相同,况且先头他父亲贾政又是严厉告诫过不许生事的,倒也不敢太出格,只是瞅人不见,和秦钟眉来眼去聊以解闷。
不妨被吕乃友看在眼里,倒也不明说,只看着他微微笑道,“宝二爷有如斯闲情逸致,可是嫌我这书讲的不好么?若是二爷说不喜也不防事,小可自去和老爷说明,烦老爷另请高明便罢。”
几句话唬的宝玉汗都下来了。心知如若惊动贾政,少不了吃一顿板子或是大棍,忙赔笑说了无数好话,才算过了。
之后在学里便无限谨慎小心,再不敢越雷池一步。只是隔三顶五的便装病逃学,见那吕先生似乎也并不对贾政提起,逃学的便越发勤快起来。
且不说宝玉这些小算计,只说凤姐自从兵不血刃了结了贾瑞这段公案之后,便开始未雨绸缪秦可卿之事。眼见又是橙黄橘绿时节,往东府里去的趟数也就愈发多起来。
每回要去的时候虽说是打着看望侄媳妇的名号,但实则在可卿房里并不久待,反是必定要和尤氏闲话半日。
一开始尤氏还觉得纳罕这凤辣子怎么忽然和自己亲近起来,怕她存了什么不好之心,后来慢慢见凤姐言语之间并不涉及那些*龌龊,只说些家长里短管教下人之类的话,心想或者是凤丫头在那边府里委实没有个可以放心说闲话的平辈主子,过自己这边找个安慰罢了。
兼着凤姐又和尤氏提起,外头都传说家塾里那位吕大儒有陆海潘江之才,如今整顿的家塾里风气焕然一新,子弟们也都肯念书上进,日后必定有数位金榜题名云云。
又笑说道,“蓉哥儿虽说有个黉门监生挂在身上,那也不过是个虚名,若能刻苦攻读,博得一第,珍大哥哥岂不畅怀,就是嫂子说不准也还能粘带得个凤冠霞帔的恩荣呢。”
尤氏和贾珍素日相处之道,与那边的贾赦和邢夫人颇有相似之处。
贾珍也是个贪鲜好嫩的性子,虽说尤氏也不过三十几岁的人,夫妻之间这两年却早已有名无实。况且尤氏娘家也是衰败不堪的,漫说不能提携扶持,反要这边不时周济度日,因此贾珍更不放在眼里。
好在尤氏不比邢夫人一味的只会谄媚,说起来心机敏捷不在凤姐之下,管家理事也有才干,和贾珍面上也算夫妻相得。
虽然说在东府里也算立得住,可也是没有亲生的一子半女傍身,尤氏这心里终究也有些心病。如今听凤姐说起贾蓉这一节,想了想觉得倒也有理,便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你大哥哥素日也是巴望着蓉儿能有出息的,等他回来我必和他说这事。”
凤姐笑道,“可不要提起是我说的。要不大哥哥该怪我多嘴了。”
尤氏笑道,“素日他提起你来,那都是赞不绝口的,总说我们府里也有你这么个伶俐人当家理事就好了,如今岂会怪你。”
凤姐笑道,“嫂子素日那才干我也是看在眼里的,哪里就比我差了,我看还在我之上呢。就是蓉儿媳妇,也不如嫂子行事有果断的。之前大哥哥是怕嫂子劳苦了,才叫蓉儿媳妇帮着理事,我看倒把些下人纵的不像个样子,如今她病着,若是有个长短事儿出来,嫂子也须提前筹划这件大事如何料理才好。”
尤氏点头不语,待晚上贾珍回来,果然不提凤姐之语,只说自己听闻家塾中吕乃友授课颇有章法,“如今蓉儿也无正事,不如也教他过去跟着念书,虽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不图那些个秀才举人的食饩,只是咱们老爷当年也是进士出身的,若是蓉儿也能在这上头有所进益,想必老爷也是高兴的。咱们脸面上也添光彩。届时总比那些个靠着宫里女人才有出息的人家清贵许多了。”
一席话碰在了贾珍的心坎上。
他自诩是贾家的族长,可在外头那些人家都要高看贾政一眼,背地里还总是议论自己是蒙祖荫捡的官儿做。
想那贾政的官儿不也是他爹临死之际腆着脸面替他要回来的么?只不过是他家出了个在宫里做女史 的闺女,外头那些眼皮子浅的人家都觉得他们前途无量,才肯抬举他的。
如今听尤氏这么说,深觉有理,笑道,“你说的很是,明儿就传我的话,叫蓉儿同蔷儿都去家塾里念书去,就说是我说的,若是叫我知道他们捣鬼,必定打断他们的腿。”
尤氏笑道,“他们俩都是聪明伶俐的孩子,必定不辜负大爷这片苦心的。”
贾珍听得悦耳,再看继妻也觉得比那些娇花嫩柳多了几分沉稳机变,晚上倒顺势就在尤氏这里歇了。
凤姐因着府里家事繁琐,自己过东府探病,总把平儿留在家里帮着自己理事。身边带着的总是小月和小琴。
这两个小丫头子正是豆蔻年华爱贪玩的年纪,每回凤姐在房内和尤氏长篇大论的说家常,她俩便拉着尤氏房里的丫头银蝶和红蜻在外头踢毽子顽香包斗百草。
银蝶年纪比他们略大了些,生性又稳重,顽了几回就觉无趣,况且见她们也没甚么异常言语举动,也就不额外留心了。
小月和小琴再来时,银蝶就直接把红蜻打发出去随她们一起混闹,自己只管在屋里伺候凤姐和尤氏茶水。
有几回凤姐要起身告辞时竟叫不来她们,原来竟都跑去后头花园子顽去了。
凤姐也不恼,反笑道,“小孩子贪顽,在家里上头下头那么多人瞅着,我就是有心也不能容她们放肆太过了,出来这一时半刻的,随她们疯去罢。”倒教尤氏笑话她越发宽大起来了,凤姐也只是笑,并不回嘴。